第一章 状告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皑皑白雪覆上宫城绿瓦,湖面已然结了冰,雾茫茫看不清天水之隔。 一抹艳红轻纱随风微动,掩着纤细的舞者,白腻如脂的肌肤在动作间,泄出一片春光,倏尔那双潋滟含水目投来惊鸿一瞥,堪称天地间最绝色。 叮、叮、叮。 美人如玉般的脚踝处被霸道的掌权者系上金铃,暧昧地生出几处红痕,如落梅点缀,让人心神摇曳。 上首饮酒的男人微微眯眼,笑了一声,骤然发难,将美人锢入怀中,掌根错入红纱,擒住皓白的手腕。 “别……”美人双眸含泪,惊恐地试图挣脱,求饶声楚楚可怜,“回、回去……” 虽说亭周有纱帘遮挡,可还是在外面,怎么能…… “呵。” 男人冷笑,他显然习惯了掠夺,伸出手,似乎想要扼住她的喉咙,却又停住了,转为摁着她的后颈,粗暴地留下一片指痕。 “学不乖。” 他的声音很轻,就如情人的呢喃,带着戾气,惩罚似的堵住那张并不讨人喜欢的小嘴。 裂纱之声清脆,金铃摇响空灵,紧促而杂乱…… 阿赫雅眉头紧蹙,猛地睁开眼从昏迷中醒来,呼吸急乱,眼前却只见一片空茫的白雪。 她环顾四周,跪在雪地里的她在仰头望见那块熟悉至极的镌刻着“沈府”二字的牌匾时,心中一阵恍惚。 她在昏迷中居然又看到她前世曾经真实经历过的事情了。 那些记忆,就如同刀刻斧凿一般,在她的脑中烙下清晰的印记。 她阿赫雅,北戎最尊贵的公主,一朝丞相叛乱,父母被杀。口腹蜜剑的奸臣对外宣称她的父母死于急病,实则对她与弟弟暗下杀手。 她和弟弟不得已逃亡出来,途中失散,流落至大胥,途中又遭离散。 和弟弟走散之后,她的贴身侍女柳奴为了保护她受了伤,被沈家二少玷污,而她不仅没有给柳奴求得公道,反而被沈家的人当做舞姬,献给那位凶名赫赫的暴君——谢桀。 不是妻子,甚至不是妾,只是一个如金丝雀随意蹂躏的——玩物。 毫无地位,连自保都难以做到,以至于亲弟被剖腹挖肠,挂在城墙上示众之时,她连为他收尸都做不到。 国破家亡,只能以自焚结束这可笑的一生。 她狠狠地闭上眼,将那种异样的屈辱感从身体中驱除出去,几乎压不住嘴角的冷笑。 好在似乎连老天都觉得她可怜,竟然让她重来了一回。 她重生的时间在柳奴被玷污之后,这次还是没能保住柳奴,让她免于厄运,她不得不再次跪求在沈府门前。 但这个时候,她还没被软禁在沈府,还没遇见那位暴君——谢桀。 阿赫雅缓缓睁开眼,抬起头,凝视着眼前紧闭的沈府正门。 但这一次,她一定要改写上一世的命运,绝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 她要那个高高在上的暴君为她俯身,要沈家为欺辱柳奴付出代价,还要救下弟弟,报仇复国。 “哟,醒了?我还准备行行好,找盆热水帮你清醒清醒呢。” 守门的家丁们发现了她的动静,见她在雪地里跪着从昏迷里醒来,嬉笑着调戏起来:“也不动动脑子,二少爷是什么身份,别说玩一个奴婢,就是真玩死了,你跪到死,也无人敢管啊!” 还有人哈哈大笑着,故意道:“不是赔给你一个白馒头了吗?钱货两清!你跪在这里,万一脏了爷们儿的道,又是什么理?” 耳边嘲弄的话语,一字一句,都与记忆里相映证。 阿赫雅咬紧了牙根,冷冷地抬头,怒视着他们,微微红了眼眶。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柳奴被扔回她们那个小院子里时,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模样。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她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姐妹,在他们嘴里,竟然只值一个白馒头! 但指望沈家良心发现,严惩恶人,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天真的苦果,她前世已经尝过一次。 受害的痛苦死在病榻之上,申冤的落个诬告下场,唯独作恶的逍遥法外,何等讽刺? “天理昭昭,沈府不给,自然会有别人来给。”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几日的米水不进让她嗓音嘶哑,却不挡那份决绝。 沈家在这宛城一手遮天,可此时城中,还有一个人,是沈家无论如何都得罪不起的。 那个人,也正是她的目标,谢桀。 她的眼神深深地掠过沈府的大门,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快走几步,在家丁们的讥笑声中,冒着雪离开了。 辰时,宛城官衙前,一双素手从架上抽出木槌,朝红漆牛皮鼓面奋力锤下。 咚、咚、咚。 三声鼓响,登闻鼓震,满城皆动。 女子身着素衣,满头青丝以一枝红梅束起,松松散散地落下几缕,衬得那张寻不出半点瑕疵的脸愈发雪白。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清越悦耳的声音充满了悲愤,字字泣血。 “民女有冤,敢请状告沈府二公子!” 第二章 什么报答?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三声鼓声过后,官衙仍旧一片死寂,无人敢出来应答。 青墙灰瓦,乌梁朱门。黄铜大钉威严庄重,两侧对联书的是公正法度,此时看来,却可笑异常。 阿赫雅闭上眼,敛住眸光里的悲凉,倔强地抬手,继续敲鼓。 咚、咚、咚。 “民女有冤要诉,状告沈府二公子逼奸良家!” 沉默,寂静。 围观的人群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了这个纤弱的女子,屏息静气。 谁都知道,这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反抗。登闻鼓虽在此,一个死物,却怎么也抵不过沈家的手眼通天。 人群之后,官衙角门,一辆青色轿子停下,里头的人挑起帘,朝这场闹剧的方向睨了一眼。 “沈家,当真是威风。” 此话一出,他身边伺候的人都齐齐跪了下去,瑟瑟不敢言语。 谢桀眼神冷冽,斜斜朝身边的周忠瞥去,周忠立即会意,上前为他掀起帘子,伺候他下轿。 那头阿赫雅眼尾通红,轻轻咬住下唇,悲哀地扯出一个强笑,忽然放下鼓槌,转身朝向众人。 “沈家二公子,于前日当街掳走我的姐姐,将人……事后,他的爪牙把我姐姐扔回院里。她受了重伤,成了个血人,如今高烧不起,命在旦夕!” 她提高了声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传得更远一点,纤细的身子在寒风中显得十分单薄,又带着宁折不弯的气势,宛如一枝雪压枝头的红梅。 “我姐姐生死一线,伤人者却逍遥法外,天理何在?法度何在?” “难不成,这偌大的宛城,这偌大的大胥,竟然姓沈!”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一片哗然。 谁人能想到一个弱女子,竟然敢说出这样胆大包天的话来? 周忠额上的冷汗已经冒出来了,拼命垂着头恨不得自己不存在一般,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念了句可惜。 年纪轻轻,这辈子也就到头了。 “主子,用不用……” 谢桀的眸色已然深沉下去,冷笑一声:“急什么,生怕人看不出你想灭口?”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迈步过去。 阿赫雅见到有人走出,心中一跳,略一屏息,缓缓抬头望去。 这男人衣着气度,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身侧那块雕工精致,成色顶级的玉佩更是说明了其身份的重量。 他径直靠近,丝毫不避沈家之势,勾起的唇角说不清是笑是怒,阴晴难测。 阿赫雅瞳孔微缩,几乎是立刻咬紧了牙根,以免自己露出破绽。 是他。 谢桀已经走近了她面前,阿赫雅定了定心神,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眼睛也忍不住微微睁大了些许,显得愈发潋滟含情,宛如一汪春水。 她当机立断,迅速跪下,语气决绝:“民女有冤,请大人为我做主!” 那双皂靴在她跟前顿住,良久。 “为你申冤?” 谢桀一时不知该笑她天真还是什么。 口出狂言,他不降罪已是宽宏,还想他申冤? 他忽略了心底的异样,冷嗤一声,随即伸出手,指尖用了些力捏抬起她的下巴。 就这样毫无防备,直直望进那双纯粹清澈的眸里。 谢桀一怔,眉间微皱,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挠了挠,痒,又莫名有种熟悉感。 眼前这个女人,仿佛每一处都长在他的心坎上,连眼角的泪痕,都让他想亲手揩去。 靠近她,似乎连太医院束手无措的头疾,都缓解了许多。 “是。” 阿赫雅被他的力道钳制得生疼,娇嫩的肌肤已经现出了红痕,泪水莹莹,却还是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语气坚定。 谢桀眼底晦暗翻涌,面上仍是岿然不动,慢条斯理地碾过指下白脂。 他原本想杀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此时却改了主意。 他微微弯下腰,在周忠诧异惊恐的眼神中,缓缓开口,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可以。只是……你准备用什么来报答我?” 第三章 公道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报答? 阿赫雅怔住,呆呆地凝视着眼前的男人,那双焌黑晦暗的双眼看不见底,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凶兽。 这姿态过于熟悉,不知为何,就让她想起记忆中的他,也是这般步步紧逼,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垂下眼,想到自己身上的粗麻衣,想到连度日都艰难的银两,一时间有些无措,眼中也逐渐浮起难堪。 不待她想出得体的答案,谢桀却又动了。 他伸手,缓缓顺着她如玉的脸颊,抚上乌黑的发鬓,精准地找到那枝束发红梅的枝干,一点一点拔出。 发丝散落,将阿赫雅清丽白皙的小脸衬得愈发消瘦病弱,犹如雨中梨花,格外惹人怜爱。 谢桀却没有将目光落到她身上,而是把玩着手中的红梅,声音低沉,不容置喙。 “归我了。” 短短三个字,却带着莫大的气势,让阿赫雅心中一跳,瞳孔微缩,一时间分不清他说的是这枝红梅,还是她这个人。 谢桀已经转身进了官衙,周忠这才弯着腰上前,扶阿赫雅起身,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这位姑娘,你的福分到了,快随我们主子进去吧。” 阿赫雅猛地咬住下唇,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起身,跟在他身后。 待到她进入官衙正堂时,入眼便是平日威风凛凛的知府大人穿着官袍,却跪在堂下瑟瑟发抖,伏地叩首,连头都不敢抬的模样。 “陛下!陛下!微臣乃是一时糊涂,才犯此大错,恳请陛下看在我为国效力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饶过微臣这一次吧——” 知府头发已然斑白,痛哭流涕求饶起来,实在很是叫人心酸,连阿赫雅都忍不住微微蹙眉。 谢桀却充耳不闻,连眼皮子都没抬起来,端坐在上首,周身气势不再收敛,压得堂中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极轻。 周忠脸上笑容不变,上前弯腰行礼:“陛下,那位姑娘到了。” “民女阿赫雅,参见陛下。” 阿赫雅反应过来,垂头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心中暗惊。 她没想到,谢桀会直接掀开身份,把一切放在明面上。 如此一来,她之后的行动就更要注意,不能落了谄媚之疑。 谢桀指尖转动紫檀念珠的动作一顿,微微抬眼,面带寒霜,语气冷沉,似乎隐隐含着杀意:“戎族人?” “既到了大胥国土,便是大胥人。”阿赫雅并未急着解释,而是乖顺地低下头,露出修长洁白的脖颈,示弱般开口,“陛下曾有令,凡大胥城中,守法遵纪,无论异族,不是么?” 都说大胥国君,暴戾嗜杀,可谁也不敢否认他在战场上的建树。 北关十八城,是他一手打下。城破之后,他下令严禁杀掠平民,将城中北戎族也纳入大胥籍贯,宛城中有戎族人,实在算不得新鲜事。 谢桀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阿赫雅垂着眼,压迫性的目光让她背后微微发寒,却依旧倔强地挺直了脊梁。 堂中气氛一时冷下去,安静得让人有些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谢桀终于移开目光,微微眯眼,看向还在鬼哭狼嚎的知府,嗤笑了声,语气里带着隐隐的怒意。 “还没杀他呢,先给自己哭起丧了。” “周忠,让他滚进来。” “是。”周忠连忙应声,挥手示意,便有两个甲胄侍卫把知府拖了进来,按在地上,丝毫不顾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难堪。 阿赫雅别过脸去,就听谢桀声音凉凉,带着上位者特有的气势。 “知府跟前,有什么冤情,说吧。” 阿赫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清明,她缓缓将柳奴之事再度叙述了一遍,说到最后,眼眶已然通红,双眸带雾。 “陛下!微臣实在是毫不知情,绝无包庇之意啊!”知府已经吓破了胆,连连求饶,“微臣从未见过此女子,若是早听说……” 阿赫雅被他这一通推卸责任的话气得咬紧了牙根,眼中怒火燃烧,险些冷笑出声。 原来三日前她被拒之门外,是误会一场。登闻鼓响,无人敢应,也是误会一场。 谢桀不置可否,转动着手中的紫檀念珠,眼神晦涩,半晌,他开口,语气里喜怒莫测。 “你可听到了?” “犯跸上告,死路一条。”他微微眯眼,居高临下地睨着阿赫雅,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趣,“但美人难求,若是你现在收回诉状……” “宫中也许会多出一位昭仪。” 是为了一个奴婢赴死,还是享尽荣华富贵?应该如何选择,仿佛已经不言而喻了。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重重叩首,声音坚定。 “愿一死,以求公道昭昭!” 第四章 想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堂中死寂良久,周忠冷汗直冒,恨不得将头埋进衣服里。 谢桀脸色骤然阴冷下去,盯着她的发顶,眼神晦沉如冰霜,半晌,突然笑了。 “公、道?” 他缓步而下,哒哒的脚步声,仿佛就敲在阿赫雅心上,让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你想要什么样的公道?” 他的手指紧紧钳制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语气里充满了戾气。 如果她为荣华富贵折腰,他会觉得无趣,可当她真的拒绝时,他又会生出不快。 阿赫雅心里清楚,她任由他摆弄,十分乖顺,唯独那双透亮的眼眸里充满了不屈固执。 她没有开口,只是当散落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背,谢桀还是忍不住为了那双眼睛恍了神。 他收回了手,眉心微微皱起,睥睨过堂中,走到跪伏的知府身边时,突然发难,抽出一旁侍卫的剑。 噌。 雪白的刃光一闪,官衙的青石砖便被溅上了血。老知府双眼睁得通圆,不敢置信地缓缓转头,还未看清这位君主的神色,便倒在了地上。 “为官庸碌,鱼肉百姓,死不足惜。” 谢桀将剑拔出,弹了弹上头的血,故意让其中一滴飞到阿赫雅脸侧,他低头赏着剑身,似是漫不经心,语气里的气势却压得人心颤。 “这个公道,美人还满意吗?” 这就是大胥的国君。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平复下心惊,再一叩首。 知府与沈家勾结,在宛城横行霸道一手遮天,他该死。但她今日所求,不在他身上。 谢桀眯着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勾出一抹笑来,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把手里的剑扔回侍卫怀中,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我忘了,你状告的是……” “沈家二公子,便是前些日子接驾中,沈总兵提起的嫡子。”周忠连忙上前,一边示意人把尸体处理掉,一边殷切地接话,面不改色,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景。 谢桀哼笑了一声,睨着阿赫雅,声音低沉,带着凉意:“赏三十鞭,再问问沈大人,知不知道他好儿子干的漂亮事。” 玩女人玩得闹到了国君面前。这一问,沈家怕不是恨不得把这个儿子打死。 这三十鞭不但会打,还会打得极重,以沈二少沉迷酒色的体格,不死也该去掉半条命了。 阿赫雅抿紧唇,缓缓松下一口气,虽然不甘,却也知道这就是最后的结果了。 沈家手握兵权,踞于宛城多年,盘根错节,京中又有主支周旋,若不是谋逆大过,就连国君也不能轻易动手。 她顿首,敛去眼中的哀色,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真切的感激:“谢陛下。” 谢桀把玩着从她发上取出的红梅,挑起她的下巴,与她对视,似笑非笑,声音中充斥着上位者的轻慢与不甚在意:“谢?光嘴上说说,可没什么诚意。” 他晦暗的眼眸,仿佛一只慢条斯理准备捕猎的野兽,高高在上,充满了势在必得的傲然。 阿赫雅被他的气势所慑,忍不住微微发怔。 应该说,不愧是同一个人么? 她不由得想起记忆中,她在雪地中起舞时,谢桀便是这样的目光。 灼热,强势,让她忍不住想逃,又只能被他擒入怀中。 谢桀自然也发现了她的失神,嘴角弧度往下压了压,眼神冰冷。 他俯下身,自然地贴到她耳边,呼出的热气喷到她白嫩的耳垂上,满意地看着那块变得通红,声音中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又似是威胁,不容她躲避。 “朕的跟前,美人在想谁?” 第五章 诱君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猛然回神,被他惊得往后倒去,跪坐在地上的前一刻,却被揽入了一个宽厚霸道的怀抱之中。 这个拥抱很短,一触即分,谢桀仿佛只是轻轻拉了她一把,很快便将人放开。 “民女不敢。” 阿赫雅被他的动作弄得耳根烧红,面飞霞色,嗫嗫喏喏,双眸仿佛一潭春水,蕴着水意,叫人忍不住想欺负。 谢桀似乎轻笑了一声,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阿赫雅于是有些急了,抿紧了唇看他,眼中满是认真:“陛下为民女申冤,民女心中感激,何敢不敬圣上?” 真切、纯粹,天真得像是随便一句话都可以摧折,叫她委屈得哭出来。 谢桀心中生出了几分恶劣的心思,眼神晦暗下去,并不搭话,而是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绕过她的青丝,漫不经心,似乎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想不想进宫?” 一朝飞上梧桐的机会就在眼前,要不要? 阿赫雅怔怔地望着他,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圆了眼,更像一只受惊的猫儿了。 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袖中的手指骤然攥紧,又很快松开。 她像是被这个突然的提议惊得回不过神来,呆愣愣的,没有回答,谢桀也仿佛只是说了一句戏言,那双深渊一般的眼眸,以一种掠夺者的姿态,扫过她的发梢眉眼,不动声色地捻弄着手中的红梅。 “回去吧。” 他唇角勾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将红梅簪回她发间,不甚在意地拂过花蕊,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阿赫雅仿佛才反应过来,有些无措,忍不住欲言又止地望了他一眼,又抿紧了唇,在周忠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向外走起。 临近拐角,她突然回头,又朝谢桀深深地行了一礼,露出今日第一个灿然的笑来。 那一刹那,仿佛天光乍破,冰河初融。 谢桀晃了晃神,心头突然一动,他捻了捻方才握着红梅的手指,轻笑了一声,眼神中兴味盎然。 倒是意外之喜。 周忠见他一直望着阿赫雅消失的方向,心中揣度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上前,轻声问:“陛下,这位姑娘……奴才去安排?” 安排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了。 谢桀哼笑,斜斜地睨向他,直看得他冷汗冒出,才缓缓开口,带着几分警告与不悦:“周忠,你的手愈发长了。” 周忠吓得腿软,连忙跪下,将青石砖都磕出了声响,声音颤抖:“奴才不敢!” 谢桀收回目光,微微眯眼,嗤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朝堂外望了一眼,声音低沉,含着些捕猎者的傲慢。 “太轻易就到手了,还有什么意思?” 阿赫雅自然不知道她走之后堂中的暗流涌动,她将柴门阖上,点亮了微弱的油灯,在铜镜前坐下。 她抬手轻轻拆下那枝红梅,随意放到了桌面一角,望着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做了个欲哭不哭的表情,梨花带雨,好不可怜,下一秒,又缓缓归于平静。 床上柳奴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她闭了闭眼,嘴角弧度微勾,似是自言自语,声音轻柔,软绵绵的,带着嘲弄的笑意。 “主动的总是轻贱,只有千辛万苦抢来的,才最珍贵呀。” 谢桀,陛下。您可千万不要辜负了这一番苦心经营。 第六章 沈二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梦里 “听说了吗?北戎太子兵败了,被挂在帅旗上,连个全尸都没能落下!” “嘘……他可是里面那位美人的亲弟,你敢在这儿嚼舌根?快走……” 刻意压低了的宫人们交谈声隔着一扇门,听不太清楚,却像是一把刀,搅得阿赫雅心肝欲裂。 她狠狠地闭上眼,嘴唇被咬得溢出血丝来,眼眶通红,却怎么也哭不出声了。 她的眼泪,早在得知这个消息时便流尽了。 她的弟弟,草原上的小狼。她还没来得及再见他一面。 “阿瑟斯……” 她几乎是哭喊,无声地嘶吼,眼前的景色都成了一片白。 她早该想到的,那个人冷心冷情,怎么可能为她出手。 阿赫雅捂着胸口,踉跄起身,挪到窗边,盯着四方的天,笑得自嘲又悲哀。 桌上的油灯不知何时落到了地上,骤然燃起一片。 她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躺在大火包围之中,映红了一角雪夜。 …… 像是被前世火舌舔舐的痛苦传来,阿赫雅猛然睁开眼从梦里醒来,剧烈地呼吸着,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 又来了。她又梦到重生前弟弟死后,她随之惨死的时候。 她眉头紧蹙,努力平复下呼吸,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只余下坚决。 阿瑟斯,她的小狼。 这一世,北戎的混乱也不过月余,丞相兵变,政权骤然更替,姐弟分散,各自流亡。 她现在也不过算是苟活罢了,想找到血脉至亲,无异于天方夜谭。 如果一朝阿瑟斯被发现,不得不与丞相对上,她如何才能保住他? 那个想法愈发坚定,阿赫雅坐起身,对着铜镜,轻抚过自己姣好的面容。 想要借势,天下还能有谁比得过大胥的国君呢? “谢、桀……” 阿赫雅呢喃着,抿了抿唇,若有所思。 她依稀记得,前世此时,沈家人提过,十一月望日,国君会亲上积云寺礼佛。 今日便是望日。 红衣,白雪。钟声遥远,美人撑一柄油纸伞,好奇地折下一枝梅,枝上积雪簌簌,一点落在这只呆顽的小猫鼻尖,把那股清冷驱了个干净,染出一股天真自然的快活气来。 阿赫雅只当自己真是来赏梅的,这儿看看,那儿点点,脸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惹得树后的人忍不住微微眯眼,指尖在紫檀念珠上来回捻动。 “陛下,用不用……” 照理来说,国君上山礼佛,应当把整座积云寺都封起来,谢桀虽没有这么高调,带来的亲卫却也把后山梅林围得滴水不漏。 但周忠想着谢桀昨日对这位姑娘的特殊,还是擅作主张,把人放了进来。此时不由得心里打鼓,试探着开口。 谢桀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却没有斥责,而是饶有兴致地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眸色深沉晦涩:“沈家的在前面?” “是。”周忠忙答。 “美人好端端的,朕怎好打扰?”他微微眯眼,说的是不好打扰,声音中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沈二那三十鞭下去,不是还活蹦乱跳的?把人带过来吧。” 带过来做什么,他没说,周忠却了然了。 阿赫雅对他的作为全然不知。 谢桀在梅林中,从她进来时便发觉了,此时不动声色地定位了他的位置,寻了块不远不近的石头坐下,手中握着那枝红梅,痴痴地望着,眼神飘忽,仿佛在透过它看向什么人。 “哟,这寺里怎么还藏了个美人儿?” 一个轻浮的声音响起,尽管故作风度,却怎么也掩不住其中的猥琐意味。 阿赫雅抬眸,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眼神微微闪烁,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哪一出,将计就计,快速站起身,装作惊慌厌恶的模样往后退了一步,声音中充满了讶然。 “你、你是沈家二少?” 她状似愤懑,又带着不敢置信,直击重点,故意激怒:“你不是被打了三十鞭……怎么?” “你怎么知……你就是那个告状的贱人!”沈二也愣住了,立刻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朝她走去。 “好哇!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七章 出气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眼中情绪并无波澜,微微垂眼敛住眸中冷意,倔强地与他对峙,一边往后退,一边指责:“那三十鞭乃是圣裁,你们沈家竟然敢阳奉阴违,简直是欺君罔上。” 她的声音已然微微颤抖,单薄的身躯在雪里萧瑟,如一枝任人采撷的红梅,柔弱可欺。 只是谁也不知道,鲜艳的花瓣之下,生长的是毒刺。 她诱着沈二,刻意激将,引他说出狂言,得罪藏在树后的国君:“我要向陛下告发你们!” “你尽管去,看看这次还有没有那条命,能走到官衙前。”沈二怒气上头,冷笑一声,果然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就是国君,在这宛城也该给沈家几分薄面。” 这话倒是实话,否则沈家也不敢私底下连表面功夫都不做,让他活蹦乱跳的出来。只是知道归知道,真说出来,就是找死了。 谢桀眼神已经寒若冰霜,嘴角扯了扯,带着杀意,低低冷笑了一声。 阿赫雅计谋得逞,压下唇边弧度,故作愤怒,目光灼灼地瞪着他:“放肆!你竟敢藐视君王!” 她仿佛气愤到了极点,贝齿咬着下唇,一双眼中因怒火而染上艳色,叫人更想摧折。 沈二果然微微恍了神,他本就是好色之人,此时挂上了恶心垂涎的笑,伸手就去抓她:“你心悦陛下?” “你想做什么?”阿赫雅躲过他的手,仿佛惊恐,瞪圆了眼,往后半退半跑,不动声色地往谢桀所在的方向移动。 沈二愈发兴奋,追着她动了起来。 “陛下后宫佳丽三千,却多年无所出,都说他身有隐疾……美人儿,你还不如从了我,保你……” 美人衣袂翩跹,红裙衬着白雪,眼含春水,略有些慌乱,惊逃着,便一头撞入了国君怀中。 就如天上谪仙,落下凡尘,正巧为他所困。 谢桀一把握住她的腰肢,眼神忍不住一深。他揽着人站稳,故意看她狼狈地撞到龙袍上,眼泪汪汪,却没有把人放开的意思,而是直接半抱着她,望向来人,语气悠长,周身气势把人压得心惊胆战,汗流浃背。 “保她什么?说来,朕也听听。” 沈二脸上已经没了血色,两腿战战,整个人跪倒在地,拼命地叩着头,说不出话来。 “不想说?那换一个。”谢桀慢条斯理地抬了抬眼皮子,似笑非笑,冷意乍现,“说说朕的隐疾?或者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抖什么?沈家在这宛城盘桓这么多年,你没说错啊。” 他说到最后,杀意已经完全不加掩饰了。 沈二吓得几乎晕过去,绝望地闭上眼,连声求饶:“陛下!草民一时、一时喝醉了酒,说错了话,我沈家绝无此意啊陛下!” 谢桀不置可否,低下头,与缩在他怀里,委屈得眼尾都红了一片的小姑娘对视上,声音低沉,却似乎带着几分温柔:“他刚刚想用哪只手碰你?” 阿赫雅仿佛受了惊的猫儿,手指紧紧地攥着他的龙袍一角,嗫嗫喏喏:“右、右手。” “周忠。”谢桀于是抬起头,斜瞥了周忠一眼,语气淡淡,不怒自威,“不听话的手,就别留了。” “是。”周忠应了一声,上前一步,示意两个甲胄侍卫摁住沈二,他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刀,指尖一挑,惨叫声就响了起来。 “我的手!我的手!” 沈二疼得冷汗直冒,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却被侍卫按在雪里,动弹不得,只好杀猪似的嚎叫。 这还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帝王的命令,便直接把他打入了地狱。 “出言不逊,把舌头也拔了。再送回沈家,告诉他们,子不教父之过,这三十鞭,既然不舍得让孩子受,就亲自受吧。” 父代子过,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沈二被拔舌断手,已是废人一个,再惹了家里厌弃,今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谢桀却似乎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反而低下头,伸手朝阿赫雅的额头点了点,轻声细语,仿若诱哄。 “怎么样,出气了没有?” 第八章 赔罪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怔怔地望着他黑沉不见底的眼睛,仿佛被吓得呆住了,袖中的指尖却忍不住攥紧。 沈二是被拔舌断了右手,可不是聋了。他这话一出,沈家的怒火怕是都冲着她来了。 她眸中渐渐浮上一层水雾,惊恐地别过脸去,眼睫如蝶翅轻颤,仿佛再逼迫一句,就会落下泪来。 “怕什么?”谢桀嘴角微微翘起,似是笑了,轻轻地拂过她的发丝,温柔诱哄,只是眼中分明带着凉色,“他对你动手动脚,朕为你出气,你反倒跟朕闹上了?” “没、没有……”阿赫雅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垂下的眼中微微闪过异色,再望向他,便带上了几分依赖,面上也略微浮上一抹红,仿佛鼓足了勇气,“他作恶多端,犯上不敬,陛下饶过他一条性命,已是仁慈了。” “仁慈?”谢桀挑眉。 还从没有人敢这样形容过他。厉兵秣马,暴虐嗜杀,都是他,唯独仁慈不是。 他眸里闪过几分嘲讽,唇角勾了勾,不置可否,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她发间,意味不明:“今天怎么不用红梅了?” 已经穿了红衣,再用红梅,就有些艳了,还怎么在你心中树上无辜柔弱的印象? “都说寺里的梅花有灵性,不好多折的。”阿赫雅心中暗自腹诽,面上却是弯了弯眼睛,巧笑嫣然,眨眨眼,反问他:“这样不好看么?” 昨日的她,清冷倔强,今日的她,褪去了外表那层伪装,一下子便俏皮明艳了许多。 像只猫儿,初见时故作矜持,渐渐地养熟了,咪咪喵喵地叫起来,就叫人忍不住心软,又生出一股极强的自豪来。 她将男人的心理把握得极准,谢桀捻了捻手中的念珠,果然将周身的气势收敛了许多,一下子柔和不少:“走在这梅林里,朕还当是哪枝红梅成了精。” “那就是好看了。”阿赫雅一锤定音,笑起来,眉眼弯弯。 水滴石穿。她的第一步,是叫这位上国君王,学会承认自己的喜好。 退了一步,再退第二步便是理所当然了。 谢桀望着她笑起来的模样,眉间的戾气不自觉散了大半,他顿了顿,虽然没有顺着她的话应是,却也没有反驳。 梅林静下来,一时间只有雪簌簌落下的声音,两个人靠得很近,呼吸交缠之间,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阿赫雅昂着头,望着他的眼睛,带着小女儿家情窦初开的羞涩,怔怔的,贝齿轻咬下唇,晕出一片水色,叫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陛下,沈总兵求见……” 就在此时,一个侍卫小跑而来,连周忠的眼色都没看到,便打破了这旖旎的氛围,半跪着禀报。 这一声顿时惊醒了阿赫雅,她慌忙退了一步,挣出谢桀的怀抱,匆匆行了一礼,结结巴巴:“民、民女告退。”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只兔子似的,跌跌撞撞地跑远了,险些跌了一跤。 谢桀望着她的背影,唇角是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眼中霸道与占有欲一闪而逝。 跑?跑得掉么? 那头阿赫雅离开梅林,便卸了羞色,脚步匆匆一路下山,回到小院时,却见里头灯火通明,心中顿时一跳。 “哟,回来了,不枉我们等了这么久。”来人懒洋洋地开口,声音轻快含笑,语气里却分明带着冷意与威胁,“我是沈家如今当家的主母,特为那不成器的儿,来向姑娘……” “赔、罪。” 第九章 沈夫人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赔罪?这模样可不像是来赔罪,反像是来寻仇的。 阿赫雅定了定神,微微敛下眸中的冷光,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院里众人,抿了抿唇,状似疑惑:“沈夫人把我弄糊涂了,这般阵仗,就是为了赔罪?” 她垂着眼,清冷地环视了周围一圈,目光在那一箱箱金银上掠过,蹙起眉头,颇有些娇矜的意思:“好贵重,可惜我们姊妹命薄,消受不了。” 这是那日将柳奴送回的家丁嘴里的话,此时说出来,就充满了讥讽之意。 沈夫人何时被人这样落过面子,脸色一下子有些不好看,身边的嬷嬷机灵,见状上前一步,恶声恶气地训斥。 “放肆!我们夫人亲自前来,已是屈尊降贵,你不要不识好歹。” “沈夫人也这么觉得么?”阿赫雅眨眨眼,望向沈夫人,似是沉吟,“那便无话可说了,请回吧。” “退下。”沈夫人面色阴沉,却是冲着嬷嬷呵责,“没规没矩。” “我身边的人,叫我宠坏了,不知是非,姑娘莫生气。” 她扬起笑来,殷勤地走近,眼中满是和蔼亲近,仿佛是一个邻家的妇人。 仿佛一开始那个趾高气扬的人不是她一般。 阿赫雅眸光闪了闪,嘴角扯出一个嘲弄的笑来,没有揭破她的虚伪。 沈夫人于是进一步,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是才知道,二少爷竟然做下如此事体,是我沈家对不住姑娘。” “这些金银,不过是聊表歉意,姑娘就收下吧。” 收下?这一箱箱的,进来时不知引了多少目光。她这破旧的小院,两个弱女子,如何挡住觊觎的恶人? 阿赫雅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也垂下眼,似是无奈:“沈二少又非夫人亲生,怎么也怪不到夫人身上去。” 这位续弦夫人捧杀沈二,将他养成那副无脑的模样,又是什么好人? 那三十鞭不打实便罢了,好歹躺上半月做戏,还让人晃悠到陛下眼皮子底下,不是刻意要他送死,她都不信。 “只是方才……陛下发了好大火气,沈二少官途毁了不止,恐怕牵连三少爷。” 她也清楚这位沈夫人的死穴,状似无意,一击即中。 沈夫人的脸色果然立刻青白起来,带上了怒色,又立刻收敛干净,苦笑起来:“把持中馈,却不能教养好府内嫡子,是我无用。” 阿赫雅唇边勾出一抹笑来,声音淡淡,意味不明:“夫人也别过于忧心,沈家圣眷浓厚,总兵的位置,总得子承父业。” 沈二没了,不就轮到了沈三? 当然,前提是圣眷还在,而国君青眼有加的女子,不就在眼前? 她暗示完,见沈夫人眼神闪烁,显然是听懂了,笑起来。 “贵在人心,金银何用?夫人还是把这些个东西都带回去吧。” 沈夫人眼皮子跳了跳,惊讶地朝她望去,半晌,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下回我做东,还请姑娘莫要推辞。” 阿赫雅抬了抬眼,敛住冷意,大大方方地应了下来,将人从正门送了出去。 这才叫周围的混子们都看到,那些箱子如何进来便如何出去了。也叫沈二的人看到,她与沈夫人相谈甚欢。 等到阖上房门,她才松下一口气来,闭上眼,苦笑了一声。 从今日起,恐怕要时时算计,不得安宁了。 床上传来窸窣的声响,她一惊,快步过去,就见柳奴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右手无力地垂在一边,面无血色,却还是关切地朝她望来。 “公主,她们欺负你了?” 冰冷低沉,带着杀意,半点没有女儿家的柔情。 阿赫雅却眼眶一红,险些忍不住落下泪来。 第十章 被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次日一早,阿赫雅还未找人去约见谢桀,周忠就先上门了。 周忠身后是一辆低调的青顶马车,他脸上堆笑:“阿赫雅姑娘,陛下口谕,请你上积云寺一叙。” 阿赫雅勾了勾唇,眼角余光瞥过小巷转角处鬼鬼祟祟的身影,略一颔首,掩盖住锐色。 既然周忠来了,自己也就不用再费心筹谋,如何让谢桀及时赶到,从沈大小姐手中救下自己了。 从皇帝手里抢人……若是利用得好,沈家的覆灭又可以提前不少。 马车驶出小巷许久,几个打手才绕了出来,面面相觑,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沈大小姐吩咐的事情要是办不成,回去遭殃的就是他们了。 那头阿赫雅挑起帘布一角,确认了马车已经行驶到闹市中,才轻轻敲了敲车壁:“周大人。” 周忠正在赶马,闻言诶了一声。 阿赫雅语气里含着几分不好意思:“出来时候匆忙,竟没发现袖口破了。可否麻烦您帮我买几缕丝线,让我缝补好。” 穿着破洞的衣服面见皇帝,算得上不敬。阿赫雅不说,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她说了,周忠就不能装傻。 周忠犹豫了一下,还是翻身下了马车,恭恭敬敬地躬身:“那阿赫雅姑娘就在这马车上稍等片刻,我这就去。” 阿赫雅微微垂眼,语气平缓:“麻烦周大人了。” 她侧耳听着周忠离开的脚步声,心中暗自数着,一、二、三。 下一秒,马车门帘猛地被人掀开,一只手伸进来,直接将阿赫雅拉了下去。 打手们凶神恶煞,一只手死死地捂住阿赫雅的嘴,一只手提着刀,架在她脖子上,压低了声音威胁:“不许叫,否则杀了你!” 阿赫雅瞪大了眼,装得惊慌失措,唇角却不动声色地扬了扬。 果然来了。 暖春楼中,娇笑调情声不绝于耳。 “大小姐。”打手谄媚的声音传来,“人绑到了。” 紧接着是沈大小姐跋扈不屑的声音:“就是这小贱人,迷了陛下的眼睛,害了我弟弟?” 她快步走近,将蒙住阿赫雅眼睛的布条扯下:“果然狐媚。” 阿赫雅缓缓睁开眼,凝视沈大小姐居高临下的面容,扯了扯嘴角。 沈大小姐恶名,整个宛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最厌恶长得比她好看的女子,只要叫她遇到了,就必须毁去容貌,不然就会被卖入沈家的青楼。 前世若不是自己要被送给谢桀,也逃不了这个下场。就算如此,自己还是三两天就要遭受一顿毒打。 阿赫雅闭了闭眼。 这辈子她故意让沈夫人去挑拨沈大小姐,对自己动手,就是为了借谢桀的势力,报前世屈辱之仇。 沈大小姐被她看得心里发麻,眼神阴狠,抬手就要一巴掌:“贱人,你还敢瞪我?” “这一巴掌下来,你的手就没了。”阿赫雅不避不让,直直盯着沈大小姐,语气冰冷。 沈大小姐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中,不敢置信:“你是在威胁我?” “我在说一个事实。”阿赫雅勾唇,慢条斯理,“沈二只是想碰我,就断了一只右手。你这个真打了人的……沈大小姐,你有几只手,够陛下砍?” 她狐假虎威起来,毫不心虚,仿佛谢桀真是个为自己迷情乱智的昏君一般。 沈大小姐气得脸皮涨红,到底忌惮,不敢亲自动手了,狠狠地瞪向打手:“你们打!” 打手们齐齐退后了一步,无人敢动。 刚才阿赫雅的话,他们都听得清楚。那可是陛下的人,沈家人动了是断手,自己动了恐怕就是送命了。 其中一个机灵点的打手连忙开口,转移话题:“大小姐方才不是说,这暖春楼还缺个挂牌红倌,让管事去组织拍卖了么?” 红倌就是青楼中卖身的女人,能被拍卖的,毫无疑问,只有初夜。 阿赫雅蹙紧眉头,险些冷笑出声。 沈大小姐的手段还真是千年如一日,作死作到天上去。 沈大小姐果然哼了一声,得意地挑眉,故意拉长了声音:“是啊,我差点忘了。” 她拍了拍阿赫雅的脸,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毒:“你这张勾人的狐媚脸,就得在青楼里,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阿赫雅眸光凉了下来,定定地凝视着沈大小姐:“你会后悔的。” 谢桀的占有欲,连自己都害怕。他如今已经将自己视作囊中之物,怎么容得下旁人觊觎。 这场拍卖,注定以血色结尾。 沈大小姐却毫不惧怕,嗤笑一声,嘲弄道:“你真以为陛下会喜欢你这种贱民?不过是颜色好一些的玩物罢了,弄脏了谁还要?” “大不了,沈家再送一个更好的上去,陛下也就消气了。”她示意打手将阿赫雅推到栏杆边,拉开遮挡的帷帐,声音里带着十足的嫉妒,“至于你,就等着在这青楼里做个任人践踏的红倌吧。” 楼下的管事看到栏杆上的人影,已经开始了拍卖。 “新进北戎异域女子,初夜挂牌,一两起拍——” 这拍卖底价是沈大小姐刻意设置,用来羞辱阿赫雅的。 来往的客人手里搂着红倌,哄堂大笑。 膀大腰圆的富商摸了一把怀里的美人,高声喊道:“一两。” “一两。”沈大小姐喝着茶,慢悠悠地听着楼下的声响,嘲笑道,“贱人贱价。” 阿赫雅望着楼下荒唐的暧昧场景,缓缓闭上眼,等待谢桀的到来。 “三两!” “十两!” “五十两!” “周老爷五十两。”竞拍逐渐僵持,管事没想到配合沈大小姐,还能得一笔意外之财,嘴都笑歪了,眼见着就要一锤定音,却听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一百两。”谢桀缓步走入楼中,“黄金。” 楼中顿时一寂。 谢桀声音平静,语气里却分明带着杀意:“就看沈家,有没有这个命要了。” 话音刚落,金吾卫鱼贯而入,刀刃泛着寒芒,震慑住了整座暖春楼。 沈大小姐猛地站了起来,带倒了椅子,吓得花容失色:“陛、陛下?他怎么会来!” 第十一章 复仇沈大小姐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这问题太蠢了。 阿赫雅勾了勾唇,轻笑道:“沈大小姐难道不知道,你养的这群好狗,是从哪儿把我绑来的吗?” 沈大小姐已经慌了手脚,闻言猛地向打手们望去。 却听阿赫雅语气里充满了讽刺:“是从陛下的马车上呀。” 什么? 沈大小姐吓得浑身一个激灵,险些瘫软在地。 自己抢了陛下要见的人?! 阿赫雅没有理会沈大小姐的神情,低下头,再抬起脸时,眼尾已经红了一片,发丝微乱,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她望着谢桀走近的身影,声音里充满了委屈羞愤,许多话塞在喉头,只哽咽着喊了一声:“陛下……” 谢桀终于来了,不枉她费尽心思,唱的这一出好戏。 金吾卫鱼贯而入,将打手与沈大小姐都按在了地上。 阿赫雅被缚着手脚,娇嫩的肌肤已经浮上了红,怔怔望着谢桀,仿佛在看一个救世的英雄。 谢桀缓步走到她身边,随手斩断了绳索,居高临下地凝视阿赫雅,半是戏谑:“一日不见,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阿赫雅得到自由,立即站起身来,在挣扎中散乱的衣裳敞开了些许,露出腰间一抹耀目的皓白。 谢桀的眼神落在那块白皙的肌肤上,顿了顿,指尖微动。 仿佛隔空攥住了那块细腻的粉肉,轻抚着把玩,用手掌丈量尺寸。 好细。 谢桀眸中的欲色一闪而过,面上依旧是那副体贴的模样,谁也不知道这位君王,此时脑中有如何不入流的野望。 如果多用点力气,这不盈一握的腰身,会怎样轻颤? 阿赫雅被他灼热的眼神烫得缩了缩,眼中浮上湿润的水光,轻轻别过头去,咬紧下唇,看了沈大小姐一眼。 沈大小姐立即恐慌地叫了起来:“你看我做什么?” 她怕极了谢桀,连忙抢在前头开口:“陛下!这个北戎贱女故意算计,想要离间陛下与沈家啊!” 阿赫雅咬住下唇,睁大了眼,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却难掩话语里的屈辱:“分明是沈大小姐仗着沈家,想一手遮天,在闹市将我绑了来,欲图逼良为娼。” 一句话,三个罪名。沈家横行霸道,沈大小姐闹市绑人和逼良为娼,都说了个遍。 阿赫雅尤觉不够,拉住谢桀的衣袖,抽泣了声:“我说……我说我是陛下的人,沈大小姐却说,在宛城,沈家才是君。哪怕把我弄脏了,只要再献上一个新女子,陛下就不会跟沈家起冲突。” 三分真,七分假的谎话,最能让人相信。何况,这确实是沈大小姐心中所想,合情合理,让人信服。 然而就这一句话,已经够将沈大小姐判一个欺君了。 谢桀微微眯眼,指尖点了点念珠,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在宛城,沈家才是君……呵。” 沈大小姐被他吓得肝胆欲裂,连忙跪伏求饶:“陛下,臣女怎么敢说这样的话?这个贱人攀污与我!” 阿赫雅咬紧了牙根,眼眶微红:“我为何要攀污你?我与你无冤无仇!倒是沈大小姐,宛城谁不知你最恨貌美女子,每每遇见,要么毁去容貌,要么强行卖入青楼!” 她声音有些颤抖,却还称得上逻辑通顺,无可辩驳,一双泪眸含情,梨花带雨:“若不是陛下恰巧赶到,我、我已经……” 阿赫雅清楚谢桀的占有欲,刻意引着他往最坏的方向想。 谢桀周身气势一厉,下意识攥紧了阿赫雅的手腕,眼神幽涩下来。 想到那种可能,他已经想杀人了。 谢桀瞥了瘫软的沈大小姐一眼,垂眸望向阿赫雅,伸手揩去了她的泪痕:“别怕。” 他略一抬手,只见金吾卫齐齐举刀,冷光一闪。 打手们连绝望的痛呼都没有机会出口,头颅已经在地上滚了。 沈大小姐亲眼见证了自己的狗腿子就这么死去,尖叫了一声,满地乱爬,全无方才耀武扬威的贵气。 只是她还没能装疯卖傻,爬出包厢,就被金吾卫一脚踹了回来,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谢桀擦了擦刀,握着阿赫雅的手,教她将刀拿正,一边诱哄:“朕帮你出气。” 阿赫雅指尖抖了抖,闭了闭眼。 她已经猜到了谢桀要做什么。 下一秒,阿赫雅被牵引着,自上而下,一刀划过。 沈大小姐脸上顿时绽开一道伤,从额头到下巴,鲜血淋漓。 她痛得惨叫,整个人在地上打滚,看起来更加狰狞,状如恶鬼。 谢桀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小事:“既然喜欢毁去别人的脸,自己也尝尝这滋味吧。” 他顿了顿,放开阿赫雅的手,朝周忠瞥去一眼,语气冰冷:“打断她的手脚,扔到街上,让她做个乞丐。” 沈大小姐昔日在宛城呼风唤雨,得罪了多少人。现在要做乞丐,还能活得下去吗? 这恐怕比杀了她还要狠。 阿赫雅下意识松开手,刀铿锵落在地上。 她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心中一片寒意。虽说已经预料到了他的狠厉,也是有意借他的手来报仇。但亲眼见识谢桀的手段后,还是止不住的有些恐惧。 她狠狠地握住自己的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就是谢桀,说一不二的暴君。 沈大小姐听到谢桀对她的处置,连哭声都停滞了一瞬,随即便是尖锐的喊声:“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沈家的嫡长女!” 阿赫雅站在谢桀身后,心已经冷静下来,面向沈大小姐,勾出一个嘲弄的笑,又瞬间收敛,只余下呵斥:“沈家再如何,也不过是臣子,你这是在威胁陛下吗?” 沈大小姐死死地盯着阿赫雅,气得几乎发疯。 她故意的!都是这个贱人算计自己! 若不是这个北戎贱女,自己怎么会被毁去容貌,还要被打折手脚做乞丐——与其如此,倒不如拖上她一起死,还有个垫背的! 沈大小姐眼中满是怨毒,咬紧牙根,忽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刀,朝阿赫雅冲了过去:“我杀了你!” 阿赫雅眼神一冷,猛地闪身,从谢桀身后出来,扑到他怀中,硬生生挨下了这一刀。 来得好!她正愁如何对沈家下手呢! 阿赫雅吃痛,闷声攥紧了谢桀的衣襟,不等沈大小姐反应过来,已经虚弱而震惊地开口:“你竟敢弑君?!” 第十二章 沈家谋逆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此话一出,楼中顿时一片死寂。 沈大小姐睁大了眼,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吓得将刀扔在地上,尖声叫起来:“不、不!我要杀的明明是——” 你,阿赫雅! 她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周忠一刀砍在喉咙,嗬嗬地倒在地上,不一会儿便没了生息。 周忠向前一步,单膝跪地:“奴护驾不力,请陛下责罚。” 谢桀没有理会他,一只手揽住阿赫雅的腰,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阿赫雅微垂着眼,面色发白,仿佛虚弱得快要晕过去,脑中却一片清明。 周忠是最能揣度谢桀心意的人,他毫不犹豫杀了沈大小姐,说明谢桀早已对沈家动了杀心。 自己正好给谢桀送上了这个动刀的借口——弑君,那是谋逆,诛九族的大罪。 “金吾卫听令。”果然,谢桀声音冰冷,带着杀意:“沈家意图谋逆,沈大小姐已经伏诛。围住沈家,将沈家人收押待审,若有反抗者,杀无赦。” 沈家。 整个总兵府被金吾卫铁桶似的里里外外围了几层,每一个角门都有重兵盯着。马车驶到时,外头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周忠站在门前,一见谢桀,立即迎了上来,一边将他往堂内引,一边恭恭敬敬道:“沈家一百三十二口,均已镇压待罪。” 他顿了顿,微垂着头:“沈家三子欲图焚毁沈家罪证,于书房纵火,发现时已经没气了。” 沈三死了? 阿赫雅动作停滞了一秒,微微眯眼,走入堂中。 她站在谢桀身边,耳畔是沈家人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谢桀略一抬手,就有金吾卫将地上覆着白布的尸体掀开。 他瞥了周忠一眼:“确认过身份了?” 周忠点头:“已经让沈家奴仆分辨过,确是沈三无疑。” 前世沈家就是用这样假死的把戏,将沈二送了出去。这一次,沈家又想故技重施,用同样的方式送走沈三。 阿赫雅盯着那具尸体,眼神逐渐冰冷晦暗。 前世,沈二掳走柳奴,将她折磨得奄奄一息,才扔回小院。自己为柳奴四处磕头求医,可那些大夫都被沈夫人威胁,不肯为柳奴医治。 自己只能跪在沈家门前,求沈家给一条活路——可自己等到的不是沈家的退让,而是变本加厉的囚禁。 沈家人把自己关进柴房,逼迫自己低头,将柳奴的事情揭过去。沈二每次看自己的眼神,都是那样粘腻,仿佛一条毒蛇……若不是自己奋力抵抗,早跟柳奴落得一个下场。 可是反抗的结果,就是沈二的折磨。各种各样的不见血的刑罚落在自己身上,生不如死。沈大小姐嫉恨自己的容貌,更是百般羞辱,将自己的尊严踩得粉碎。 阿赫雅想起前世的痛苦,缓缓闭上眼,指尖微颤。 她用尽办法,才骗过看守的人,从沈家逃回去,见到的却只有柳奴的尸体!自己的柳奴,就那样被活活拖死了。 自己想去府衙敲登闻鼓,求知府伸冤,可进了府衙,等着自己的却是沈家的人。 沈夫人当着自己的面,与沈总兵商量着自己的脸还堪用,把自己送给谢桀,当一个礼物。 可谢桀忌惮沈家,亲自前来宛城,就是为了将沈家连根拔起。自己到了谢桀身边,只能得到怀疑。 他把自己当成泄欲的物件,用过了就扔在一边。 阿赫雅恨不得死去。她是北戎的公主啊!沦落到这个地步,有何颜面去见父母亲? 后来,就是谢桀自导自演,用一个刺客给沈家扣上了谋逆罪名,先下手为强,处死沈家全族。沈二假死逃脱,当夜领兵突袭府衙,被金吾卫拿下,关押在牢房中。 若是事情到此结束,那阿赫雅还能笑一句,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可是沈二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在府衙地牢中逃脱的。作为沈家送来的人,自己自然是第一个被怀疑的。 阿赫雅想起前世谢桀在她身上用的手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沈家保住了沈二这根苗,却害得自己凄楚一生。 凭什么?自己偏不让他们如愿。 阿赫雅轻轻咳了几声,故作虚弱,微微蹙眉,似是不解:“我先前在街上见过沈三公子一回,长得高大威武,怎么被烧成这样……” 她盯着那具即使烧得面目全非,也能看出原本瘦小的尸体,欲言又止,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 这真的是沈三吗? 还是沈总兵仗着谢桀等人从未见过沈三,弄出来的替身? 谢桀望着那具尸体,眼神逐渐暗了下来,半晌,似笑非笑,瞥了周忠一眼:“确是沈三无疑?” 这么明显的破绽,竟然也能放过。 他冷笑了声:“去搜,尤其是兵营,朕只要见到人,生死无论。” 周忠应声,立即带着一群金吾卫离开。 阿赫雅眨了眨眼,睨了跪在地上,目眦欲裂的沈夫人一眼,勾出一个恶作剧的弧度。 下一秒,她抓住谢桀的衣摆,无辜问道:“这真不是沈三公子么?陛下说要去兵营搜,可如果沈三公子去了兵营……他是想做什么?难不成还要造反不成。” 谢桀垂眼,深深地望着她,不置可否。 这其实就是默认了沈三的结果。造反,抓到了就是凌迟。 阿赫雅瞥了沈夫人一眼,见她面色越来越白,死死地盯着自己,几欲吐血的模样,心中大快,适可而止地收回了手,眸中闪过几分思量。 前世,沈二领兵,从宛城防范北戎人的地道入城,突袭谢桀。 今生虽然换了沈三,但进攻的方式应该不会变。 阿赫雅就要借着这个机会,演一出舍命相救的好戏,彻底让谢桀对自己动心。 第十三章 带着谢桀私奔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夜半,火光从城北烧起。 出逃的沈三果然带着叛军,从地道长驱直入,突袭了谢桀所在的府衙。 阿赫雅等待半日,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她从后院马厩中牵出一匹高大的红马,利落地翻身而上,拍了拍马头,语气亲昵:“红鸾,靠你了!” 红鸾是阿赫雅养大的骏马,带着她从北戎帝都逃亡出来,极通人性。 马儿嘶鸣一声,似是回应,旋即便冲了出去,如雷电迅猛。 官衙前,已是火光冲天,金吾卫与叛军厮杀作一起,其中有部分兵士身着北戎服饰,一眼便能看出差别。 阿赫雅心中一沉,前世她没有亲历叛乱,竟不知道北戎也掺和进来了,忍不住骂了一声。 她北戎的好丞相!这一手,算是彻底把大胥得罪干净了! 但此时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阿赫雅的目光凝在人群最密集之处,那里地上已经躺了许多尸体,几乎无处落脚,然而还是不停地有叛军涌上。 “谢桀……”她望着持刀杀得正畅快的大胥君王,望着他脸上被喷溅的血迹与他眼中的疯狂,忍不住背后一阵发寒。 这幅场景,不像是被叛军包围,龙陷浅滩,反倒像正合了他的意,让他发泄的猎杀场。 正在此时,谢桀敏锐地抬起头,直直朝她望去,目光如刃,煞气惊人。 两人对视一眼,阿赫雅缓缓朝他勾出了一个肆意的笑。 于是杀声之中,一匹快马奔驰而来,北戎最艳最烈的女子伸出手,把大胥的君王拉上了马背。 “陛下!”阿赫雅回过头,朝谢桀眨眨眼,哈哈大笑,问,“私奔吗?” 月光之下,她的侧脸被镀上了一层银光,让人目眩神迷。 谢桀就像是真的醉了酒,愣了一会儿。 这位暴君做过无数离经叛道的事情,他杀过虎,猎过熊,自万军之中取过敌将首级,也在朝堂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此时,他面对这个有些荒诞的提议,心跳却如擂鼓一般,仿佛这一句话,他曾经等上数十年。 “好。”谢桀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微动,背在身后的手往下压了压,藏在暗处的人便停下了动作。 叛军反应过来,立即试图追上马,却都被阿赫雅甩在身后。 他们两人一骑,狂奔在夜深的青石街道上,穿过大半个城池。 身前是朗月疏星,身后是火光剑刃。 就像,真的私奔了。 风把阿赫雅的发丝吹起,谢桀从身后揽住她的腰身,两个人第一次贴得这么近,连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如玉的肌肤上泛起了红,阿赫雅不适地动了动,却被按住腰,男人有力的臂膀把她紧紧锢在怀中,强势至极,半步不让。 “别动,要摔马了。”谢桀这个始作俑者甚至还故作正经地与她耳语,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后,让她脸上立刻烧了起来。 “陛、陛下……”阿赫雅心中呸了一句伪君子,面上却又羞又气,“太近了。” “有吗?”谢桀轻笑了一声,随口便是胡说八道,“抱歉,朕不擅骑射,有些紧张。” 不擅骑射? 阿赫雅险些被他气笑了,恨不得啐一口。 谁不知道大胥是马上打下的江山,这位暴君更是武功过人,三岁能骑,御起马恐怕比吃饭还熟悉。 “陛下。”她跟他讲不了道理,只好暗暗瞪他一眼,转了个话头,“我们去哪儿?” 谢桀低低地笑了声,指尖捻了捻:“出城。” 他指腹按在阿赫雅手腕上,抓着她的手,把控马儿朝城北飞驰:“北城门外三里,有一片山林,北戎流亡而来的难民,许多都聚集在那里。” 在山林聚集,真的是难民,而不是匪徒么?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想起在府衙前看到的那些北戎兵,心中莫名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来。 谢桀此人,睚眦必报。北戎丞相联合沈家对他动手,这个仇,他定然是要报的。 这片林子里的北戎人,在他的计划中,到底处于什么位置? 阿赫雅不知道。她被谢桀裹挟着,借着微弱的夜光,奔向北边。 在一片黑暗里,忽而出现了一点焰光。 叛军成军阵齐立,举着火把,长刀泛着寒光,其中七成五官深邃,一眼就能看出是北戎人。 阿赫雅心中不由得一片发凉。 她北戎的好丞相,竟然真把手伸到大胥的领土上来了,还这样毫不遮掩。 这是要挑起国战不成! “暴君!”叛军中央,一个青年男子端坐于马上,看见谢桀时,脸上的表情忽而变得扭曲,充满了仇恨。 他咬紧牙根,怒声大喊,“我沈家为大胥戍边,竟落得一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你怎配为君!” 显然,这就是出逃的沈三。 他没有参与府衙的突袭,而是躲在这山林之中。若不是谢桀送上了门,恐怕沈三还要像只缩头乌龟藏到事成,若是谋逆失败,他也可立即逃入北戎。 阿赫雅眼中闪过几分不屑。沈三嘴上如此强硬,到底还是怕了,连被囚在地牢中的沈家人,都没想过要救一救。 谢桀显然也没有把跳梁小丑一般的沈三放在眼中,他抓着阿赫雅的手,环到了自己身上。 阿赫雅怔愣了一瞬,还未反应过来,便摸到了冰冷坚硬的剑柄。 谢桀微微垂首,在她耳边轻声道:“拔出来。” 他眼神幽深,似乎意有所指:“小心些,朕可不是金刚铁骨,刀枪不入。” 阿赫雅指尖一紧,缓缓抬头,便见他的目光已经落到了那些北戎人身上,心中不由得一凛。 他在试探自己? 如果自己真是北戎细作,想要他的命,没有比此时更合适的时机了。 阿赫雅早就知道他多疑,此时却还是莫名浮上一丝委屈。 她闭了闭眼,压下自己的情绪,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试探,反手将剑递给了他,呆呆地问:“陛下自己怎么不拿?” 谢桀轻笑不语。 阿赫雅抿了抿嘴,扒拉了一下马鬃,垂眸掩盖住眼里异色。 若自己在谢桀心中,连让他信任都做不到,其余的计划也便成了空中楼阁。 看来,还得想想办法啊。 与此同时,沈三将手中长刀高高举起,喝道:“诛暴君者,赏金千两!” 叛军应声而动,朝二人冲来。 杀声震天! 谢桀一手环着阿赫雅,纹丝不动,手中长剑猛地飞出,直奔沈三面门。 这把剑,仿佛成了什么信号。 只听得一声黄鹂鸟鸣,林中忽而飞出数千冷箭,射向叛军,直接将冲在最前方的人扎成了刺猬。 马蹄声动,周忠熟悉的声音在林中响起:“金吾卫统领周忠,率金吾卫二千人,前来护驾!” 随后是一个浑厚粗犷的声音:“镇北侯钟赫,率嘉禾关十万军士,前来护驾!”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 谢桀的底气,来了。 第十四章 挡了两次刺杀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金吾卫从林中鱼贯而出,迅速列阵。领头的人除了周忠之外,还多了一个虎背熊腰的武将。 阿赫雅望着那个武将,略一挑眉,认出了他的身份。 那是镇北侯钟赫,武力过人,谢桀的心腹之一。他镇守的嘉禾关,与宛城距离极近,只有一日的脚程。 怪不得谢桀对付沈家时有恃无恐,半点不怕兵营的叛乱,原来是早早就调了嘉禾关大军来镇压沈家的叛军。 阿赫雅敛目沉思,便见周忠上前一步,恭敬请示:“陛下,此战俘虏沈家叛军二万,北戎骑兵三千,如何处置?” “朕不养罪人。”谢桀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决定了叛军的生死,“给他们留个全尸,都埋了吧。” 这么多人,全都活埋了?阿赫雅缩了缩指尖,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周忠却面不改色,直接应了:“是。陛下仁慈。” “沈三先留着,好、好、关、照。”谢桀唇角勾着一个弧度,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字一顿,煞气毕现,“朕很好奇,那三千北戎骑兵,是从何而来。” 他说着,略微垂首,望向阿赫雅的目光幽深而晦涩:“阿赫雅,北戎的骑兵为什么会出现在大胥境内?” 阿赫雅听出他话里对自己北戎人身份的介意,目光略微一滞,蹙眉垂眼。 大胥与北戎本就对立,北戎丞相不顾两国面上的和平,直接派骑兵进入大胥境内,还掺和进了沈家的叛乱里,间接将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 谢桀向来记仇,如今怕是将沈家的叛乱算在了北戎头上,连带着自己都被怀疑。 阿赫雅有种莫名的预感,谢桀还会有别的动作,来确认自己的立场身份。 她的预感并不是平白无故。 下一秒,只听得一声锐响,一支暗箭自林中射出,直直指向谢桀。 如果阿赫雅要谢桀的命,此时只需要故作不知,眼睁睁看着箭矢穿过谢桀的心口即可。 “陛下!” 阿赫雅瞳孔微缩,几乎没有犹豫,便纵身扑了上去,以左肩接下了这一箭。 可惜,她要的不是谢桀的命,而是这位大胥君王的心。 疼痛传来之际,阿赫雅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多疑的暴君,面色发白,眼泪几乎无法控制地往下掉。 太疼了。 她指尖颤抖着,握住箭矢,摸过箭尾凹凸的刻文,心中一片冰冷。 这是金吾卫的标志。果然是谢桀的试探。 谢桀瞳孔微缩,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阿赫雅!” 尽管是他一手筹谋,但真看到她受了伤,谢桀还是变了脸色,杀意翻腾。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快走几步,将站不住的阿赫雅抱进怀里,拿惯了刀剑的手此时抖得不成样子:“来人!” 阿赫雅盯着他的表情,讽刺地勾了勾唇,下一秒却抓住他的手指,眼尾通红,眸光深情:“陛下……我们扯平了。” 谢桀帮她毁了沈家,她帮谢桀挡了两次刺杀,两不相欠。 阿赫雅艰难地呼吸,看见谢桀的表情越来越狰狞,缓缓闭上眼。 像谢桀这样习惯掌控一切的人,只有自己超出了他的预料,才能让他触动追逐。 随着困倦感如潮水袭来,她不再强撑,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阿赫雅再次睁开眼。 守在床榻边的侍女见她醒了,连忙叫起来:“阿赫雅姑娘醒了!” 谢桀原本正在批军报,此时快步走近,坐到阿赫雅身边,手指去探她的额头:“太医说你有些发热,刚用了药,你感觉如何?” 阿赫雅下意识便避开了,垂下眼,面色有些发白,声音很轻:“多谢陛下关怀,我很好。” 谢桀眼神像是粘在了阿赫雅身上,他缓缓伸手,想为她撩起散落的发丝,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躲了过去。 阿赫雅垂着眼,不去与谢桀对视:“陛下不必在我身上花心思,等伤养好一些,我就会回草原上去了。” 谢桀微微眯起眼,眸光幽深:“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阿赫雅抿紧唇,抬眼看向谢桀,雪白一片的脸上挂着僵硬的笑,任谁都能从她眼中看出伤心:“陛下疑心我。” 她声音轻缓,直接将那支暗箭的来源戳穿:“那支暗箭的箭羽是鹅毛,北戎不养白鹅,用鹅毛作箭羽的,是大胥的弓箭手。” 谢桀指尖一顿,面上的神色渐渐收敛,沉凝一片。 阿赫雅眼睫微颤,声音有些闷,带着些控诉意味:“您是不是觉得我眼巴巴地去替您挡箭很可笑?若不是我摸到了箭羽,还要喜滋滋以为自己又救了您一回,祈盼您能对我有些不同。结果,不过是一场试探。” 她说得委屈,眼角余光观察着谢桀的神色。 阿赫雅故意挑破谢桀对自己的试探,有两个目的。 一是告诉谢桀,她救驾是下意识的举动,暗示他自己的真心。 二是小小地闹上一场,勾起谢桀的的愧疚,玩一场欲擒故纵,让谢桀开口挽留。 人对自己千方百计得到的东西,总是不加防备的,情爱也是如此。阿赫雅要谢桀主动抓住她,把她放在心间,而不总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往上贴。 谢桀揉了揉眉心,果然开口:“朕身边的人,总是要多留意几分。” 阿赫雅咬着下唇,直直地盯着他:“那从今以后,我不在陛下身边,陛下也就不必留意我了。” 谢桀眼神微冷,眸中幽光闪烁,他扣住了阿赫雅的手腕,略微摩挲,暗自嗤笑一声。 他是大胥的国君,他看重的人,想要离开,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谢桀也不介意哄一哄这个气得炸了毛的美人,面上依旧端得自持,叹了一口气:“阿赫雅这是在生朕的气?” 他像是在施恩,粗糙的指尖磨过阿赫雅软嫩的皮肉,顿时泛出一抹粉意:“是朕错了。北戎苦寒,又有战乱,不如大胥疆域广袤,风土各异,你既然不愿留在宛城,不如随朕回京都。” 他倒是会偷换概念,将阿赫雅不愿留在他身边,说成不愿留在宛城。 阿赫雅没有点破,而是抬起头,痴痴地凝视他,眼中一片潋滟,满含欲说还休的情意。 谢桀盯着她,伸出一只手,虚虚地按住她的后颈,他的目光颇具侵略性,仿佛要透过阿赫雅的眼睛,看进她的心底:“你只需要回答朕,你愿不愿意做朕的昭仪。” 阿赫雅顺从地让他掌控着自己的动作,她抬着眼,直直地望着谢桀,没有说话。 良久,她忽然动了。 她如一只扑火的飞蛾,不顾自己受伤的身体,义无反顾地撑起身子,献祭一般,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阿赫雅用行动告诉他,她的答案是什么。 谢桀的指尖重了些,眼神一瞬间变得幽深,极具攻击性,仿佛一头终于卸下了枷锁的狼。 他在察觉到阿赫雅撤开的动作的同一秒,手中一个用力,将她整个人按在怀里。 “陛下!”阿赫雅惊叫了一声,就被狂风骤雨般的吻堵得说不出话来了。 帝王带着掌控欲,一只手圈着她的腰,一只手将她推拒的手握住,强势的动作逼得阿赫雅红了眼,下意识慌张地往后仰,试图逃离强势的控制,又被拉了回来。 甚至为了惩罚小猎物逃跑的举动,谢桀的动作又重了些。 他步步紧逼,阿赫雅便只能步步后退,如一只被困在捕猎者指间的兔子,任何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无力,她只能被动地接受着他给予的一切。 温度、气息、其他的任何东西。 他们交缠着呼吸,比世间任何一对情人都更亲近。 第十五章 传递消息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那个亲吻过后,阿赫雅与谢桀之间的隔阂仿佛消失了。 谢桀恨不得将她绑在身边一般,除了处理政事之外,去哪里都要带上她,叫阿赫雅应付得都有些心力交瘁。 “姑娘。” 阿赫雅正坐在镜前梳妆,便听外头传来周忠恭敬的声音,一时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无奈。 谢桀又让周忠来请她了。 柳奴也有些无语了,啧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骂:“这大胥的皇帝难道是个没断奶的孩子不成,半刻都离不开人?” 几日前,周忠亲自带着金吾卫与太医,去将柳奴带了过来。 有了太医的精心照料,加上柳奴自己的身体素质,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她已经大好了。 只不过对于自己昏迷期间,自家的公主竟然被大胥的皇帝盯上了这件事,柳奴显然还是没法接受。 “柳奴。”阿赫雅抬头,朝柳奴摇了摇头,示意她注意措辞,才挂上笑容,让周忠进来。 “陛下又唤我过去么?”她弯着唇角,眼中尽是欢喜的光。 周忠弓着腰,不敢抬眼去看阿赫雅,只是道:“陛下在前院设宴,宴请宛城官员,请姑娘过去。” 阿赫雅怔了怔,倒没想到还真有正事,于是点头应下了:“你先走吧,我更衣打扮后便去。” 她原本的衣裳不够隆重,既然要入宴,便不得不换一套了。 待阿赫雅整理完仪容,与柳奴一同向前院去时,却意外地见到了一个人。 “陛下既然决定了,自然有陛下的缘由。”镇北侯钟赫拧眉,冷声斥责,似乎是与人起了冲突,“领兵最重要的就是听令行事,圣旨在前,谁许你质疑!” 他对面站着的是个武将打扮的人,右眼有一道刀疤贯穿而过,此时瞪着眼,更显得狰狞:“侯爷高高在上统帅一军,当然不知道我们这些在前面拼杀的人的苦。流血送死的又不是您!” “王校尉!慎言!”钟赫怒声喝道,眼中似乎要结出冰霜。 阿赫雅微微蹙眉,站住了脚步。 什么叫……流血送死的又不是钟赫? 为什么会死人?谢桀要干什么? 她莫名有些心慌,朝钟赫看了一眼,指尖不由得攥紧了帕子。 钟赫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存在,猛地闭上嘴,又瞪了王校尉一眼,大步离去。 阿赫雅这才缓缓收回目光,语气有些艰涩:“柳奴。” 她眸光变换,闪烁不定。 这里是宛城,大胥与北戎的边境。如果谢桀要用兵……对象只会是北戎。 尤其是在北戎丞相让兵士潜伏入境,参与沈家叛乱之后。 北戎如今内乱未平,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开战,得死多少人? “我们得做好准备了。”阿赫雅闭上眼,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宛城的玉春楼,是父皇在大胥埋下的暗哨点,你带着令符去找他们,不必随我赴宴。” 若是要开战,所有暗哨都必须在即刻调动起来,把大胥的消息,传到北戎。 这么大的动作,势必会引起谢桀的注意。 但自己是北戎的公主……若有战事,她不得不将国家的利益,置于自己之前。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才在侍女的引导下进入宴会。 谢桀坐在上首,见她来了,微微抬手,眼中满是笑意,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偏爱。 “过来。” 阿赫雅勾了勾唇角,扯出一个笑容来,顺从地走到他身侧坐下。 “怎么,谁惹你了?如此闷闷不乐?”谢桀的指尖落在她下颌上,端详着她的表情,笑容淡了些。 “陛下。”阿赫雅压下自己的心绪,一只手拉着他的衣袖,眼睛往下飘,哼哼唧唧,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仿佛又是吃醋,又是羞恼,“为何有这么多女眷?” 她顿了顿,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了一句:“我并不是吃醋,只是觉得好奇罢了。” “大胥的女子,多早定亲。这些可都是有夫家的闺秀。”谢桀笑了一声,斜斜地睨了她一眼,无奈开口:“你以为呢?” 阿赫雅的脸上顿时飘起了红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嗔了谢桀一眼,不肯说话了。 谢桀难得见她吃味,一时兴起,还想再逗弄几句,却听得下头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兴致。 “陛下!” 阿赫雅下意识抬眼,往出声的方向看去,便见到方才在外头与钟赫争执的王校尉站了起来,朝谢桀拱手行礼:“此时天寒地冻,粮草不生,绝非对北戎用兵的时机。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随着王校尉开口,又有几个武将也站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劝谏。 “我们对草原一无所知,连北戎人在哪儿都不知道,现在打过去,不是当靶子吗!” “陛下!无故兴兵,只会让将士们白白赴死啊!” 阿赫雅听着他们的话,瞳孔微缩,裙摆遮掩下的手指快速收紧。 她下意识向身侧看去,心中一片冰凉。 谢桀,果然要对北戎动手了。 “诸位爱卿。”谢桀微微眯着眼,眸光森冷,他勾着唇,语气冰冷,“看来对朕的圣旨颇有不满啊。” 他这话一出,下头就跪了一地,到底还是王校尉硬着头皮,半是解释半是坚持地开口:“臣等不敢,只是望陛下三思。” “谁说,朕是无故兴兵?”谢桀扯了扯唇角,声音里带着杀意,君王的气势顿时将众人压得不敢抬头:“沈家谋逆案中,便有北戎人的手笔。各位是真连半点消息都收不到,还是在与朕装糊涂?” 这话说得诛心,下头霎那便成了一片寂静,无人敢应。 谢桀见无人再开口,才收回了目光,懒懒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语气轻飘飘的,却仿佛一把重锤砸在了阿赫雅心上:“更何况,朕的手中,还有北戎的边防图。” 边防图。 阿赫雅的眸光顿时冰冷下来,几乎要把牙咬碎了。 如今北戎在大胥边境驻扎的,便是昆勒将军的那一只铁骑。这边防图上画的,是铁骑营驻扎、哨岗的位置。 那可是整个北戎最精锐的力量!即便再艰难,她也从未动过让这支铁骑离开边境的心思,因为那相当于将整个北戎送到了大胥的嘴边。 现在这昆勒铁骑,却要因为一张边防图而葬送了……北戎丞相他怎么敢! 阿赫雅心中似乎有一把火灼灼燃烧,让她恨不得把叛国的罪人活剐了,又不得不坐在谢桀的身边,听着他对北戎的一切部署和野心,背后一阵又一阵地发凉,猛地抓住裙摆,扯动间却不小心带翻了酒杯。 琉璃坠地,响声清脆。 谢桀回过头,看向她,眼神从锐利转为缓和,低声问:“怎么了?” “陛下……”阿赫雅急中生智,红着脸低下头,掩盖自己愤怒的眼神,指尖搅着裙摆,一副窘迫又羞耻的模样,声如蚊呐,“我……” “我葵水……好像来了。”阿赫雅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 第十六章 北戎的奸细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缓缓退出正堂,面上的红晕渐渐消下去,只余下一片寒凉。 边防图泄露,她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立即让暗哨撤出宛城,给昆勒将军报信,让铁骑营转移阵地。 自己中途离场,昆勒将军就知道了边防图的消息,谢桀定会生疑,金吾卫更不是吃素的。要是被查出来,阿赫雅就会被钉上背叛的罪名,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 但她没得选了。 柳奴已经等候在外,见阿赫雅出来,立即迎了上去,低声开口:“暗哨已经做好准备,只等您发号施令。” 阿赫雅闭了闭眼,指尖陷入肉里,血顺着指节流下都不自知。 她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缓缓发令:“让宛城中所有暗哨立即撤出,你带着他们,去找昆勒将军。” 阿赫雅咬紧了牙根,眼中的狠意与怒火熊熊燃烧:“北戎的边防图,泄露了。” “什么?!”柳奴大惊,肃了脸色,立即道,“我护着公主离开!” 大胥得了边防图,必定是想打北戎一个措手不及,消息若是被传出,昆勒将军有了防备,一定会给大胥设局,使得他们损失惨重。 到时候提前离场的公主,恐怕就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泄密的对象,承受大胥皇帝的怒火。 “我不能走。”阿赫雅强撑着勾出一个悲哀的笑容,“我身边,恐怕有不少大胥的眼睛。” 她身上的北戎血脉,就足以让谢桀提防,他一定会让人注意自己的动向。 如果阿赫雅此时敢走出院门……便是证实了自己身上有问题,不但带不出消息,还会牵连北戎的暗哨网。 “公主!”柳奴大恸。 她定定地看着阿赫雅,却在对上阿赫雅决绝的目光时,不忍地别过了眼。 自己说服不了公主。 柳奴闭上眼,猛地单膝下跪,向阿赫雅行了一个效忠礼,便背过身,匆匆走了。 情报消息的时效,比黄金还贵。她此时慢一步,北戎的将士们就危险一点,阿赫雅面对怀疑的可能也会大一点。 阿赫雅望着她的背影,半晌,叹了口气,拢了拢自己身上的斗篷。 天越来越冷了啊。 她缓缓抬眼,望向天际。 那里有一支红梅,被雪压弯了枝头。 这个晚上,阿赫雅点了一盏灯,久久没有动。 “快跟我走!” 门突然被打开,柳奴快步走近,拉起阿赫雅的手便要往外跑。 “柳奴?你怎么回来了!”阿赫雅又是震惊又是生气,眼中带上了几分悲痛,“我明明告诉你——” 边防图泄露的消息已经送出,暗哨网全部撤离的动静太大,一定会引起谢桀的注意。柳奴此时回来,与送死有什么区别? “柳奴是您的死士。”柳奴没有理会她的震惊,快速开口,“为您而生,为您而死。” 所以,绝无抛下公主独活的可能。 送消息是北戎子民的责任,回来,却是柳奴的责任。 阿赫雅抿紧了唇,再也忍不住泪意。 “蠢货……”她哽咽着骂,又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坚定,“走!” “走去哪儿?” 门外忽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明明是带着笑,却让人冷到了心底。 谢桀缓缓走进来,眼神阴沉,几乎能滴出水来:“阿赫雅。你真是给了朕一个好大的惊喜啊。” 他定下的昭仪,竟然是北戎的奸细。 被人愚弄的愤怒让他落在阿赫雅身上的目光锐如刀锋,心中似乎还有某种异样的情绪,却被他忽略了过去。 阿赫雅下意识向前一步,护住柳奴,缓缓抬眼,看向谢桀:“此事是我要做的,柳奴只是奉命行事,与她无关。” 她知道自己有些天真了,但还是忍不住哀哀地望着谢桀,声音里带着祈求:“请陛下看在我曾有救驾之功的份上,放过她一命。阿赫雅任由处置。” 事已至此,所有筹谋尽数被打乱,阿赫雅唯有尽自己所能,救下一个是一个。 “奉命行事。”谢桀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突然勾唇,冷笑了一声,“来人,把这个北戎探子带入地牢。” 他一句话掷地有声,直接将阿赫雅打入了地狱。 她握住柳奴手臂的手指微微用力,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对峙间,柳奴突然动了。 她似乎笑了声,从背后抱了阿赫雅一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公主放心。他们撬不开我的嘴。” 北戎死士,没有会向敌人屈服的人。 柳奴猛地从袖中拔出匕首,横向脖颈。 “别!”阿赫雅瞪大了双眼,不顾受伤,伸手朝后,直接握住了柳奴的匕首。 血顺着手掌流下,她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 “不要自戕。”阿赫雅死死地盯着柳奴,像在看自己最后一根稻草,哽咽着哀求,“求你了,柳奴,不要自戕。” 这个形势,她太过熟悉了。 就仿佛又走了前世的老路,父母不在了,弟弟不在了,连柳奴……也不在了。 她受不了的。阿赫雅宁可死了,也不愿意忍受那种亲友尽丧的痛苦。 柳奴望着阿赫雅哭得通红的眼睛,突然愣住了,手指渐渐松开,匕首落在了地上,发出响声。 阿赫雅这才有些缓过来,她朝柳奴艰难地勾唇笑了笑,用口型告诉她:“相信我。” 纵是死局,她也要拼尽这一身血肉,闯出一条生路来。 阿赫雅慢慢转过身,看向谢桀。 却见他如一个石雕,站在她们的对立面,目光凝在阿赫雅流血的手掌上,不知在想什么。 “把她带下去!”谢桀开口,语气里的煞气重得几乎让众人战栗着不敢动作。 周忠埋着头,快速地把柳奴拖走,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只是个瞎子聋子。 门被重重阖上,噔的一声,仿佛落在阿赫雅心上。 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了,蜡烛的光影摇晃着,使谢桀的侧脸看起来更加冷。 两个人谁也没有先动作,空气一时几乎凝滞。 “阿赫雅。”谢桀扯出了一个笑,眼中似是杀意,又似是别的什么,让人背后一阵发寒。 他的眼神简直像是一匹被伴侣重伤的狼,纠结复杂的情绪太过深重,最后只化作无边的偏执,宛如择人而嗜的深渊。 阿赫雅下意识退了一步,看着谢桀猩红的眼,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了。 暴君……好像疯了。 她不经意的逃离动作却是在谢桀濒临理智边缘的神经上又重重添了一笔。 谢桀扯着嘴角,周身气势冰冷。 他几乎只用了一瞬便到了阿赫雅的身边,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双目中尽是血丝。 他最恨的便是背叛,更何况她几乎打破了自己接下来对北戎的所有谋划。 该杀! 谢桀咬牙切齿地怒视阿赫雅,只觉得头痛欲裂,让他指尖发抖。 但为何,自己就是下不了手? 第十七章 暴怒下的惩罚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被他掐着脖颈,满面涨红。 她艰难地抬起眼,朦胧着泪光看向谢桀。 脑中杂乱的思绪在这一刻逐渐汇成一条线,清晰了起来。 暴君杀伐果断,从不在死人身上多费功夫。他既然没有第一时间杀了自己,一切就都还有转圜。 阿赫雅将手指覆上谢桀的脸,扯出一个笑来,似是不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陛下……” 谢桀重重地喘了两口气,猛地松手,把她扔到了床上。 “为什么?”他阴沉地盯着阿赫雅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问出来,理智都觉得自己可笑。 北戎的探子,向北戎传递消息,天经地义,哪有为什么? 阿赫雅终于重获呼吸,狠狠地咳嗽着,眼中被泪盈满:“不管您信不信,我接近您,并没有异心。” 她抿紧了唇,抬起眼与谢桀对视,声音中带上了绝望的哭腔:“可是昆勒将军……” “若不是他从歹人手中救了逃亡的我,如今我已经是路边荒草里一具白骨了!”阿赫雅摇头,急急地说着,仿佛被逼到了绝处:“我没办法!您是我的恩人,他也是我的恩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事……” 这个故事其实很是蹩脚,依旧无法解释自己的背叛。 但只要谢桀愿意相信,愿意装一次傻把事情揭过去……就够了。 谢桀眼神变了变,他几乎克制不住心中的冷笑和杀意。 阿赫雅的手段这般拙劣,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可是…… 谢桀的脸色沉了下去,眸光冷若冰霜,落在阿赫雅身上,如同某种审判。 他竟然犹豫了。 阿赫雅缩了缩身子,指尖攥紧,仔细地盯着暴君表情的每一分变换,心中一点一点定了下来。 无论为什么,他不想杀自己。 这就够了。 “陛下……”阿赫雅缓了缓,将声音放得柔软,正要开口,却被谢桀冷冷打断。 “恩情,一次就够了。”谢桀盯着她,唇角扯出一个弧度,手拨开床上的帷帐,语气莫名。 阿赫雅猛地抿紧了唇,望着谢桀眼底的疯狂与晦暗,心中的恐惧疯长。 她怎么会忘记……不杀自己,不代表不罚自己。 而这位暴君的惩罚,从来都是自己难以承受也难以面对的,譬如当初栓在脚上的金铃,譬如御书房中的疯狂。 他像一只永远不会餍足的野兽,旁若无人,只知一味霸道地侵略占据。 伺候的婢女面红耳赤,打翻了茶盏,他不在意。怒斥妖妃的朝臣跪在门外,痛心规劝,他也当听不见。 雨水打湿殿外的玉砖,可是她脑中被灼热的交缠烧成了一片雾,甚至不能确定,那润泽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那段时日,自己走到任何地方,都能看见异样的目光,有艳羡,也有嫉妒。 暴君这样的恩宠,于后宫其余的妃嫔是求之不得的甘霖,对于阿赫雅,却是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阿赫雅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却被他拉着小腿,扯了回来。 谢桀一只手便轻松将阿赫雅的所有动作桎梏住,另一只手按在她的唇上,粗暴地将那抹朱红揉得更加鲜艳欲滴。 “阿赫雅。” 他目光在她身上扫着,肆无忌惮,声音低沉,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边,引起一片战栗。 “背叛朕,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一只手叩在她的腰间,望着身下人的眼睛带上了猩红,呼吸逐渐变得滚烫。 心中黑暗的欲望翻滚着,叫他控制不住,想在她身上获取更多。 阿赫雅浑身颤抖,呼吸急促,有泪从眼角滴落,身体却早于理智,在他的手中软了下来。 “别……” 她想抬手,触到男人身上灼热的温度时,却提不起半点推拒的力气。 她带着泣音,绸缎似的肌肤被他手掌的粗茧拂过,便带出一片红粉。 “您说过,不会让我无名无份地跟在您身边的……”她的声音微微抖着,含着蜜,软得不成样子,似是被掌握的猎物发出最后的哀求。 可向猎人示弱,露出脆弱的肚皮的小猎物,怎么可能被放过呢? 只会引起更重的摧毁欲望。 “那是朕,对朕乖巧的昭仪说的。” 谢桀的声音冰冷又漫不经心,眼神却幽深得叫人惊惧。 他偏执地将阿赫雅的脸抬起来,望进那双水光盈盈的眸子里,指尖又用了些力,直到看见那块雪白的地方留下一个红痕。 “不是对背叛朕的,北戎人说的。” 他语音落下,似乎又被引起了怒意,动作愈发越矩。 阿赫雅承受不住似的,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去了骨肉,贴在他的身上。 她脸上覆上一层红霞,像是被浸泡在水里,随着他的喜怒,一颤一颤的,连细白的指尖被他捏在手中把玩。 就好像,从身体到灵魂,完全都被他掌控了。 阿赫雅的理智逐渐模糊,被谢桀强势的占有欲逼得抽泣了一声。 热意烧上来,让她的呼吸越来越急,身体像是失去了控制,随着留下的记忆,向索取的人奉献似的迎合。 不行……会死的…… 阿赫雅伸手想去推他,使不上力气的模样却更像抚摸,又被他压制着扣进怀里,只能发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越发旖旎。 “求您……” 谢桀平日里的冷静已经消失不见了,双目猩红,带着十足的欲色,宛如一只野兽,咬住小猎物的咽喉。 “乖一点。”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诱哄似的,指尖在她耳后滑过,又引起一阵战栗。 谢桀俯下身,将阿赫雅的惊呼吞下,霸道地接管了她的身体。 水声渐渐,暧昧地在温暖的房间里散开,与女子断断续续的娇声应和。 烟云似的帷帐被一只纤纤玉手攥住,仿佛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很快地,又伸出一只大了一圈的手,掌心带着粗茧,含着滔天的占有欲,把那只手抓了回去,按在深色的绸被上。 一夜暴雪,院外的红梅险些折断了枝干。 阿赫雅再次醒来时,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得慌,腰部更是完全使不上力气。 她想起昨夜那个暴君做的事情,下意识地抖了抖,身子先于她,学乖了似的软了下去。 疯子。 阿赫雅心中暗骂,望着床顶,忍不住愤愤地锤了被子一拳。 昨天晚上的谢桀,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仿佛前世弟弟的死讯传来之后,自己与他冷战,到了第三夜,他从窗外翻进来。 阿赫雅抿紧了唇,耳侧微微发热。 该说不愧是同一个人吗? “好在……撑过来了。”阿赫雅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呢喃。 谢桀发再大的火,都只能说明,他舍不得杀死自己。否则,昨日送来房中的,就是一杯鸩酒。 谢桀要了自己,便是将泄露边防图的事情揭过去了。 只是之前做的所有谋划,恐怕都付之东流了。 阿赫雅闭上眼,对丞相的怒火与恨意愈发盛。 “姑娘。” 一个女声响起,随后便有人撩起帷帐。 阿赫雅艰难地转头望去,便见到两个侍女捧着洗漱的东西,红着脸都结巴了:“请、请姑娘更衣……” 昨夜究竟是有多么激烈啊?瞧这位姑娘身上红红紫紫的,就找不出一块好肉来。 阿赫雅反应过来,赶忙将被子扯到身上,耳根子也跟着红了。 该死的暴君!果然是属狗的! 还是个高些的那个侍女更为稳重,将水盆放在一边,跪下行了礼,脆生生地开口。 “奴婢温香,这是软玉,我们两个是周大人拨来伺候姑娘的。” 温香软玉。 这可不像是正经奴婢的名字。说是拨给她,不如说是不知从哪儿临时调配来的吧。 阿赫雅眨了眨眼,艰难地坐起来,倚在床头,声音微沉:“柳奴呢?” 给自己拨侍女,是不肯放柳奴回来的意思? “姑娘是说先前伺候的那个姐姐吗?”软玉年纪小些,更为活泼,眨眨眼便答了,“陛下说她伺候得不好,不必回来了。” “什么?”阿赫雅瞳孔微缩,被子下的手指顿时攥紧了。 不必回来?是不必回来,还是已经回不来了? 柳奴…… 她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伺候得不好,而不是通敌叛国。 至少,谢桀将自己的事情压了下来。也就是说,柳奴的事情,还有转机。 谢桀在等自己去求他。 阿赫雅很快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眼中快速地闪过一丝悲哀,咬紧了牙根,强撑着起来。 “为我梳洗打扮吧。” 她声音很轻,像是一种妥协。 “我想去见陛下。” 第十八章 乱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温香和软玉显然是被吩咐过的,阿赫雅提出要求后,并没有惊讶,而是直接捧出了一套衣裳,为她换上。 阿赫雅垂着眼,如一个乖巧的木偶,任她们打扮。 她得好好想想,暴君会打算用柳奴换什么……自己的身体?思想?还是作为一枚棋子的忠诚。 “陛下,阿赫雅姑娘求见。” 谢桀在书房中处理这些日子堆积下来的政务,听到通传时,顿了顿,才缓缓放下笔,眼中有利光闪过。 “让她进来吧。”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奏折上,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阿赫雅,拜见陛下。”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眼睫微颤。 府衙的大书房铺着石砖,在寒冬腊月,只是走过都会感受到寒意,如今跪在上头,膝盖便难以避免地感到针刺般的疼。 但谢桀没有叫她起来,她就不能动。 谢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幽深的目光凝在她纤细的身段上,半晌,才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开口:“阿赫雅,你很久没有这般规矩过了。” 阿赫雅抿紧了唇,垂着眼,并没有答。 今时不同往日。曾经阿赫雅是放风筝的人,用猎物的姿态,引诱谢桀的追逐靠近。现在谢桀拿捏住了她的把柄,主动权就落到了他的手上。 阿赫雅直直地跪着,以不变应万变。 谢桀的指节扣在檀木桌上,一响一响,叫人心慌。 “朕一时忘了叫你,你怎么也不知道自己起来?”过了许久,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似乎带着心疼,又似乎是嘲弄。“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阿赫雅闭了闭眼。 书房中一时寂静了下去。 谢桀原本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狼狈的模样,心中冷笑,颇有几分报复的快意,却在窥见地上一点湿意时怔住了。 阿赫雅哭了? 谢桀心中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捶了一下,不由得皱眉,脸色阴沉了些许。 他猛地将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脚步很急,在阿赫雅身侧落定,拇指与食指钳住阿赫雅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 却见她眼尾通红,眼泪如珠滚落,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阿赫雅咬着下唇,见他走近,似乎终于忍不住委屈了般,眼泪滚落得更快了,落在他的指尖,一下子如岩浆般,烫得他心中生痛。 “只是叫你跪一跪,便委屈了?”谢桀冷笑了一声,眼神微动,面上却仿佛不为所动,直直地盯着阿赫雅,语气里带着凉意。 “朕对北戎的奸细,可向来是凌迟后挂在城墙上示众的。” 阿赫雅还是没有开口,只是将含着水光的眼别开,咬在自己下唇上的力道愈发重了,甚至泛出了一抹血丝。 谢桀皱起眉,手指不容反抗地按入那抹朱色,将艳红的唇从贝齿下解救出来:“说话。” “陛下要我说什么?”阿赫雅抽泣了声,就是不肯看他,语气里似乎想撑起些气势,看起来却只如只闹了别扭的猫儿。 “柳奴被您抓走,如今我身边只有两个监视我的人,与只剪了羽的雀儿有什么区别,您大可放宽心一些。” “若实在放不下心,阿赫雅认罪。”她哽咽着,望向谢桀,眼里满是倔强,“您也把我凌迟,挂城墙上去好了。” “呵。”谢桀被她说得语塞。 他要是舍得,今日阿赫雅也不能好好地跪在这里了。 谢桀啧了一声,眼神愈发冷。 他猛地松开阿赫雅,拂袖回到了案前,执起奏折继续批复,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唇角:“朕不杀你。” “朕预备发国书去问问北戎,叫北戎的丞相来插手我们大胥军事,联合沈家刺杀朕,是何居心。”谢桀顿了顿,盯着阿赫雅的表情,似乎想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没有边防图,朕照样可以打入北戎,叫他们俯首称臣。” 阿赫雅心中一跳,却没有过多担忧。 北戎与大胥本就敌对,常有战事。只要不是边防图泄露这样的错漏,北戎仗着草原广袤,又有昆勒将军的铁骑为疆,总不至于溃败得太过惨淡。 阿赫雅眨了眨眼,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迷茫地望着谢桀,良久,缓缓地吐出一个字,显然没能反应过来他突然转换的话题:“嗯?” “朕要打北戎了。”谢桀额角青筋暴起,重复强调了一句。 “哦。”阿赫雅抿抿唇,依旧不太理解,但看着他的脸色,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她垂着眼,语气淡淡:“我会将消息送出去,只是因为我欠了昆勒将军一条命,又不是因为我对北戎有多么强的归属感。” “现在人情还了,您打不打北戎,实在不成,把那个什么丞相抓回来剐了好了,都跟我没什么关系……”阿赫雅皱了皱鼻子,似乎有些不屑。 “过来。”谢桀终于忍不住了,冷冷开口打断了她。 阿赫雅眼中快速地闪过一丝笑意,又收敛起来,乖顺地走上前。 她才走到谢桀边上,便被他一个展臂,抓到了怀中。 谢桀低着头,手指揉上她还泛着粉的眼角。 “你最好是。”他语气里分明带着杀气,眼中泛着冷意,“不然……杀了你。” 阿赫雅被他一吓,又抖了抖,眼睫微颤,似乎又要落下泪了。 “您对我好凶。”她抿了抿唇,一只手抓上谢桀的衣袖,祈求地望着他,眼中一片清澈,声音低低的,像猫儿撒娇的讨好呼噜,“对不起嘛,我不敢了。” 她分明是恃宠而骄,连泄露军情这样的事都一笔带过,却叫人忍不住软了心。 谢桀的脸色也不自觉缓和了下来,又反应过来自己的变化,顿时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十分好看。 这个北戎人,对他的影响似乎越来越大了。 他应该杀了她的。 谢桀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杀意,又被脑中的锐痛阻止。 算了。她还有用。 他眼睛微微眯起,想起京城中的烂摊子,忍不住皱起眉,眼神微动。 自己恰好需要一个懂事的花瓶来做靶子,吸引大胥丞相府何家的注意,从中寻求机会,将何家连根拔起。 既然有用,大可以留一留。只是要注意敲打,绝不能再让这个惯会看人脸色的女人得寸进尺了。 阿赫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谢桀的表情,见他面色平和了下来,心中缓缓松了一口气。 “陛下。”她眨眨眼,心跳如擂鼓,却还是不得不垂着眼卖乖。 谢桀不提,她总要想法子救回柳奴。 “您给我的那对温香软玉……”阿赫雅心中情绪百转,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撇了撇嘴,哼哼唧唧,“一听名字就知道原本是要送给您的,您自己不要,就扔给我啦?” “我才不要。您把柳奴还给我吧。” 谢桀从思绪中抽离,盯着她姣好的脸,半晌,扯了扯嘴角,语气不明:“还给你?” 第十九章 与暴君交换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心中一跳。 她心知谢桀绝无可能这么轻飘飘地放过她,只是借机装傻引出话头,此时指尖忍不住微微攥紧了些,抬眼望向谢桀,眸光潋滟。 谢桀也正低头看她,唇角挂着笑,眼中却分明是冷的。 “可以啊。”谢桀的手指落在阿赫雅的后颈上,他似乎对这种掌控的姿态总是更为偏爱,“你拿什么跟朕做交换呢,阿赫雅?” 阿赫雅抿紧唇,眼睛里带着光,她微微低下头,以一种顺从的表象,告知君王她的诚意:“陛下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这其实算得上句场面话。她此时,除了自己这个人,也没有别的什么能给出去了。 阿赫雅似乎听到谢桀笑了一声。 他的手指微微摩挲,使那一片嫩白的肌肤上绽出了一片红。 书房中安静下来,阿赫雅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她并没有太多的把握,但她必须尝试。 不知过了多久,谢桀终于开口,声音凉凉的,听不出情绪:“进宫吧。” 他之前许诺的昭仪之位是不可能了,但作为自己的棋子入宫,与何家为妃的女儿对抗,还是可以的。 谢桀抬起阿赫雅的脸,仔细地端详着,仿佛在掂量她的价值:“听话些,乖一些。” “朕用得上,总不会委屈你的。”他嘴角噙着笑,眼中分明是戏谑。 仿佛在看一件玩意儿。 阿赫雅感到一阵屈辱,闭了闭眼,揪着他的衣袖,闷闷地点了头。 她没有选择。 事实上……这已经是一个意外的好结果了。 阿赫雅阖上的眼中闪过几分若有所思。 前世跟这个暴君纠缠那么多年,什么贞洁位分,她早就不放在心上了。进宫,更是她原本就计划好的事情。 哪怕不如原本筹谋中的高位……但没关系,还有什么比京城,比禁宫,更能接触到权力的地方呢? 阿赫雅周身忽而一轻,失重感传来,下一秒,就被谢桀放到了那张案几上。 她猛地睁开眼,望着暴君如狼的目光,心中顿时一片战栗。 她收回那句话!这狗一样不知节制的暴君,她还是想避一避的! 面上热意涌上来,阿赫雅的脸顿时就红透了,说不出是怕还是羞,只是后颈开始分泌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脖颈一路向下,穿过衣衫进入一片隐秘。 谢桀面冷却含笑,笑里却带着让人看不懂的意味,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堆积的奏折就被胡乱的扫落在地。 暴君有的是折腾人的方法,他最懂得女人的软肋在哪。 他不过撩拨了一会儿,阿赫雅就已经丢盔弃甲,含春带雨了。 屋内暖气蒸腾,屋外寒霜满天,阿赫雅倒在那张案几上起起伏伏,隐约透过窗纸看着外面小雪簌簌,心里格外平静,但身上翻腾的情热似乎能融化屋外的霜雪。 很快,细细的哭声从书房传出,伺候的婢女面面相觑,赤红着脸,关紧了门。 天色渐昏,下了一整日的雪终于停了。 阿赫雅半阖着眼,疲倦地半趴在榻上,拨弄了一下油灯。 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打开,周忠的声音响起。 “阿赫雅姑娘。”他脸上依旧端着笑,却生疏了许多,“陛下说,人给您送回来了。” 他一拍手,便有两个人抬着一张裹着东西的草席走了进来,扔在地上。 阿赫雅愣了一瞬,忽而瞳孔微缩,几乎是朝那卷草席扑了过去,颤抖着双手,解开了绳子。 是她的柳奴! 阿赫雅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血,似乎流干了般,发着黑黏在衣裳和草席上。 柳奴紧闭着眼,整个人皮开肉绽,一只手怪异地扭曲着,仿佛已经断掉了。 混蛋! 阿赫雅咬紧了牙齿,眼中极快地闪过恨意,整个人都在发抖,颤颤巍巍地将手指凑到她的鼻下,直到感受到那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才松了口气,整个人险些瘫软下来。 她早就想过柳奴会受苦,却绝没有想到,金吾卫下手会这么狠…… 明明第一日,不该用这么重的刑法。 “这可是陛下亲自招呼的。”周忠就站在一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此时笑眯眯地开口,添了一句,话里带着血腥,“阿赫雅姑娘,还满意吗?” 明目张胆的警告。这下手异常重的刑法,是由谢桀亲自动的手的。 他舍不得对阿赫雅下手,就让柳奴替她受罚。泄露军情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真的让阿赫雅撒撒娇,就轻飘飘地揭过。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猛地攥紧了双手。 她本能地想隐藏自己的情绪,又想到此时装得太好,反而会令那个暴君生疑,于是快速抬头,狠狠地瞪着周忠,双眼通红,声音里带着哭腔:“你问我,满不满意?” 她似乎是气极了,整个人都在发抖:“那你告诉他,我满意。我满意得很!” 她几乎口不择言了,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却还要昂着头,瞪着周忠:“他若不满意,大可以把我也抓去,在我身上也来一次好了!” 周忠面不改色,连扬起的嘴角都没有换过位置,只是低眉顺目地等阿赫雅发泄完了,才开口。 “陛下说了,明日自会有太医来为这位姑娘吊着命。要阿赫雅姑娘多看看,以后做事,才会多想想。”他撂下话,便点了点头,一扬手,带着人走了。 门重重阖上。 阿赫雅就像是卸了力一般,伏在地上,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怔怔地望着柳奴,颤抖的手指凑过去,想要摸摸她,却怎么也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肉可以下手。 阿赫雅闭了闭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不要恨。不能恨。 人一旦带了怨怼,无论装得多好,都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她不能冒这个险。 阿赫雅麻木地这样在脑中告诫自己,却不能让满腔翻滚的怒气平息些许,身体颤抖着,指甲掐入肉里。 “公主。” 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忽然响起,让阿赫雅猛地一颤。 她看见柳奴的眼睛睁开了一线,艰难地朝她扯出一个笑。 “别哭。”柳奴这样说,她似乎想抬手,又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有些扭曲。 阿赫雅一抹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阿赫雅想摸摸她,又怕让她痛,指尖停在空中,声音里尽是痛苦。 她怎么没想到,那个暴君的怒火既然没能发泄在她这儿,自然会落在柳奴身上。 自己以为昨夜那场云雨便是莫大的惩罚了。可是…… 自己还是过于天真,没能看清大胥暴戾的皇帝。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突然一阵寒凉。 她真的能掌控住这样一个人,以大胥之力,为她所用吗? “不痛。”柳奴只是望着她,眼中有悲怆之色,“可是,公主。” “您好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受了很多苦。” 这是与阿赫雅一同长大的人,是她的姐妹,也是她的死士。 她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一个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成长为一个真正能承担起责任的公主,柳奴怎么会发现不了?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问。 她只是关心,她的公主,是不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受了很多很多的苦。 阿赫雅愣了愣,泪意突然决堤。 第二十章 我想哄哄您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这一夜,阿赫雅没有合眼。 她坐在柳奴身边,轻轻地唱了一夜北戎的童谣,望着闪烁的烛火,就如很久以前,两个人躺在草原上望着漫天的星。 谢桀显然并没有让柳奴熬死的心思,次日一早,便有太医提着药箱来为柳奴把脉。 不知是即将回京,事情太多,还是刻意想冷一冷她。总之,阿赫雅一连等了三日,等到柳奴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依旧没有得到他的召见。 第三日,阿赫雅带着令符,径直去了北戎暗哨聚集的玉春楼。 温香软玉紧跟着她,半步不离。阿赫雅也知道这是谢桀的眼睛,却没有多余的动作。 她身上的疑点够多了,不需要再添一些。更何况,她要做的,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相反,阿赫雅更希望谢桀能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 玉春楼名字听着好听,实际上与沈家的暖春楼做的是一样的生意,都是女子卖笑的青楼。 谢桀不肯见她,是想冷一冷自己,但以他的占有欲,绝对忍受不了自己跑到青楼来。 何况,自己还不止是来见世面的,而是准备抛头露脸,跳一支舞。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走入玉春楼中,敏锐地发现人少了大半。 暗哨听命行事,自己让他们送信并撤离,就只剩下了足以维持玉春楼运转,不让谢桀立马发现不对的人手。 阿赫雅抿抿唇,眼角余光瞥见身后少了一个的身影,眼中闪过利光。 婢女软玉果然去给谢桀送消息了。 她抬眼,看向迎上来的老鸨,开口是怯生生的试探:“你是玉春楼的妈妈么?” 老鸨见过阿赫雅的画像,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她是北戎的公主,下意识看了她身后明显是监视的温香一眼,眸中闪过杀意。 阿赫雅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声音依旧绵软,但很平稳:“我想跟您做一笔生意。” 老鸨在她的暗示下收回目光,脸上是轻佻的打量:“我们楼里不接女客,若要卖身……倒是还值些银两。” 阿赫雅涨红了脸:“不是卖身。我只想跳一支舞,凭借这一舞赚一些钱。毕竟只有您这里来钱最快。若是我舞跳的好,有人给了赏钱,可否分我一些,或者用赏钱跟您换一块玉佩。” “若是跳的不好呢?砸了我的招牌,我可不做赔本的买卖。” 阿赫雅笑了:“若是跳的不好,随您处置。” 老鸨似乎考量了一下,才勉为其难地点头:“跟上来吧。” “姑娘!” 阿赫雅正要抬脚跟上,却被温香拦了下来。 她脸上是十足的焦急,眼中闪过惊惧:“您怎么能进这种地方?若是让陛下知道……” “你别告诉他!”阿赫雅微微瞪眼,连忙捂住了她的嘴。“我们悄悄的,天知道,你知道,我知道。” 她似乎有些心虚,一双灵动的眼左右顾盼,仿佛十分紧张,眼底却只有一片沉静的凉色。 就是要玉春楼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否则,谢桀也不会亲自过来。 阿赫雅勾了勾唇,心情很好地朝温香嘘了声,提起裙摆,跟着引路的老鸨一阵小跑。 鱼饵已经落下,端看谢桀吃不吃了。 月上柳梢,玉春楼中灯火通明。 今日的献舞似乎更为特别,没有缠缠绵绵的丝竹,取而代之的,是北戎热烈激昂的鼓点。 阿赫雅踩着乐声,提着精致的百花铃鼓入场,脸上的面纱朦胧着,叫她的眼神更加温柔如水。 场中一片寂静,既没有喝彩,也没有吵嚷的交谈与笑声。 唯有一道锐利而冰冷的目光,穿破重重纱帘,径直落到她的身上,逐渐变得灼热。 阿赫雅垂下眼,心中大定。 谢桀,来了。 前世他最爱的便是她起舞,最恨的,便是她在旁人面前起舞。 谢桀已经将自己视作掌中之物,得到消息后,自然不会视若无睹。 这份独占欲与掌控欲,从前世到今生,真是从未变过。 她随着鼓点开始旋转,弯腰,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以一个最美好的姿态,展示给最中央的亭子。 乐声逐渐走向高潮,她拈着铃鼓,背身,微微露出一个侧脸。 一摇,二摇,三摇。 铃鼓清脆的响声合着鼓与乐,在她的指尖翻飞,仿佛有了生命。 细长的红绸挂在铃鼓上,跟着旋转,在空中落出一道又一道曲线,如乐声的具象。 那是来自北戎的高高的祭坛上,古老的圣女向神明献上的礼物。 谢桀坐在亭中,手中端着一杯酒,久久地凝望着这副场景。 他的眼中倒映着那一抹如蝶翩舞的红,逐渐烧作漫天的欲望。 他忽而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将酒杯往后一扔,径直站起身,缓步向台上走去。 咚、咚、咚。 谢桀的脚步踩着鼓点,漫步而上。 在某一瞬间,他伸手,抓住了那枝红梅。 阿赫雅被他擒住手腕,一时愣住了,脸上显出几分不可思议与恼怒来,转过头望向来人,却怔住了。 她面色一变,眼中浮出几分心虚来,支支吾吾地开口:“陛下……” “阿赫雅,你似乎对自己的身份依旧没有认知。”谢桀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似是漫不经心,语气中却带着莫大的威势。 “谁允许你,在这里,向别的人献媚?” 他的话说得实在有些太过难听了。 阿赫雅咬住下唇,定定地望着他,眼中原本的一丝欢喜渐渐变为难过与委屈:“我是……” “你是如何?”谢桀勾着唇角,目光阴森,指尖勾过她身上的舞衣,带着冷意,“阿赫雅,看来你吃的教训还不够。” “或许进宫之前,朕该找人教教你规矩。” 阿赫雅眼睫微颤,清亮的眸蒙上了一层水光。 “我只是想给您这个。”她急急开口,从腰间摸出了一块玉佩。 那块玉佩上雕着麒麟祥云纹路,通体翠绿,泛着莹润的光,算不上极品,却也拿得出手。 阿赫雅将那块玉佩放到谢桀手上,眨了眨眼,献宝一般,带着些难过的鼻音:“我跟老鸨约好了,我跳一曲,她就将这个给我。” “我没有钱,去买那些很好的物件。可是……我想哄哄您。”她抬眼,望向谢桀,眼中一片清亮,带着干净的光,“我知道错了,您可不可以原谅我这一次。” 谢桀微微低头,望着她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上像是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 明明这种物件,他的库房里有的是更好的。 他脸色依旧沉着,眼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快速闪过,又很快被冷意覆盖。 “如果朕说不行呢?”他扯了扯唇角,垂眼打量着这块玉佩,指尖在雕刻的麒麟纹上拂过,有些戏谑,“你以为朕是三岁稚儿,凭一块不值钱的玉佩,就想哄好?” 阿赫雅眉眼弯弯,望着谢桀,眼中似乎有灿烂的星光。 她毫不犹豫地开口:“那我就想想别的办法。” “一次哄不好就两次,两次哄不好就三次……陛下,您大概什么时候可以不生气呢?” 第二十一章 回宫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沉默了许久。 这位占有欲极强的暴君早就将玉春楼中清了场,此时四周寂静,连乐声都停了下来,唯有他们二人立于台上。 他不说话,阿赫雅也便不开口,只是满目期盼地盯着他,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半晌,谢桀终于皱着眉放开了她的手腕,语气莫名:“朕还以为,你会怨朕。” 他似笑非笑,盯着阿赫雅的眼神十分锐利。 阿赫雅怔了怔,微微抿唇,低下头,似乎有些难过。 “有一点点。”她没有如谢桀想象中那样,一口反驳,而是伸出了两根手指,给他比划了一个小小的范围,眼睛里的光也暗下去了,似乎很是难过。 “怨您,为什么要那么对柳奴,还让周忠跟我说那种话。”她想到这里,似乎有些委屈,垂头丧气的,活像只被欺负了的猫儿,“本来想,您要是来找我,我就要狠狠地闹一通脾气,绝对不理您……” “那怎么又想起哄朕了。”谢桀啧了一声,微微眯起眼,仿佛有些不爽。 “可是,总要有人先低头的呀。”阿赫雅抬起眼去看他,声音放得很轻,“您不来找我,那就我去找您好了。” “结果——” “结果还被朕抓了个正着。”谢桀勾起唇角,笑了。 他眼中有着愉悦,望着阿赫雅的目光渐渐缓和了下来。 但那不像是看心上人的目光,反而像在看一只能讨人欢心的宠物,一个有趣的物件。 阿赫雅垂下眼,不让自己去感知那道前世落在自己身上无数次的熟悉的目光,心中一片寒凉。 “是。”她别开脸不去看他,耳根连带着脖颈都飘上了薄红,低低地应了下来,似乎很是窘迫。 谢桀眼中闪过一丝什么,低低笑了一声。 他手掌合起,握住了阿赫雅送的那块玉佩。 “很好。”他语气轻飘飘的,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那朕就等着你哄人的诚意。” 阿赫雅愣愣的,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偷眼去看他,犹疑不定。 这是哄好了还是没哄好? 谢桀迎着她的目光,手指落到了她光洁滑腻的脖颈上,顺着那块白皙的肌肤往下滑,眼中浮上了欲色,声音也低哑了几分。 “在那之前,不如阿赫雅先与朕兑现你说的……一次,两次,和三次?” 啊? 阿赫雅睁圆了眼,满脸震惊,活像只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她说的,什么时候是那个意思了! 天旋地转间,她悲愤地在心中怒骂。 这满脑子废料的暴君! 这一夜,谢桀攥着她的手,将她困在胸膛与舞台之间。 阿赫雅的面纱并没有被他取下,欲掉不掉,被眼泪打湿了半截。 那个惹得她落泪的人,却几次三番在情浓十分吻去她滚落的泪珠,似乎是什么甘霖。 百花铃鼓轻灵的响声,叮叮当当,随着指尖的抖动颤栗,带着红绸乱晃。 理智的弦绷紧了,又断开,空白一片,她热汗淋漓,自脸颊到指尖,都泛着动情的粉意。 铃鼓的声音断断续续,响了很久很久,夹杂着些许听不真切的音节,远远听去,还当是玉春楼又出了什么新的艳曲。 明月高悬着,洁白如纱的月光照向枝头,满城都睡了。唯有寒鸦啼了一夜,不肯休憩。 接下来的几日,谢桀时不时便将阿赫雅召过去,借着问她哄人的进度,挑了不少毛病,紧接着便是顺理成章的惩罚,折磨得阿赫雅险些演不下去。 在她即将爆发之际,君王的车队终于出发回京了。 出发这日,下着小雪,天地白纷纷一片。 柳奴身体已经好了些,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她,此时撑着伞,站在她身侧,看着奴仆将行礼往马车上搬。 阿赫雅捧着手炉,望着北边的天,满目萧然。 这一走,就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北戎了。 好在借着玉春楼献舞,自己已经给暗哨下了令,让他们再派出人马,寻找弟弟阿瑟斯的踪迹。 要是能找到阿瑟斯,把他带到大胥隐藏起来,至少不会让他落得跟前世一样惨死的结局。 “姑娘。”清朗的男声响起,阿赫雅回过头,便见一个俊逸的男子朝她点了点头,声音温润。 “风雪大,不如进马车里躲躲吧。”他大概误会了,以为阿赫雅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好意提醒,“各处官员送来的贡礼还在装车,恐怕离出发还有些时候呢。” 阿赫雅回过神,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这是林衡,谢桀的心腹,前世坐到了丞相的位置,权倾一时。 “我要跟在陛下身边……大抵会入宫吧。”阿赫雅叹了口气,强撑着扯出一个笑,“我对宫中一无所知,前途渺茫,此时能见风雪,不如多见见。” “日后叫我看到的,或许再无这简单的雪景,而都是风刀霜刃了。” 林衡怔了怔,微微皱眉,那张君子端方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不赞同:“姑娘前途如何,尚未可知,何必如此自怨自艾。” “大胥宫廷,比之前朝,对女子的管辖已是松快了许多,时常能有信件送出来。宫女若有家人,每月也可相见。”身为臣子,本不应妄议后宫,但他还是低声为阿赫雅解释,“我有一个胞妹,小名无月,也在宫中,你们说不定还有缘结交。” 胞妹无月?姓林的妃子……林无月? 阿赫雅微微合眼,心中对上了号。 前世的宫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虽然她与这位林无月林美人相见不多,但也听说过她的名声。 林无月是个不插手宫中斗争,但人品极佳,温柔又刚直的女子。 阿赫雅抬眼,朝林衡露出了一个笑。 自己在大胥没有根基,要是能与林衡与他妹妹林无月林美人交好,也不失为一份助力。 “听林大人这么说,我便安心些了。”阿赫雅弯着眼,向林衡示好,“不过在与令妹做朋友之前,我与大人也应该先成为朋友吧” “阿赫雅姑娘若看得起林某,林某自然不会拒绝。”林衡轻笑淡然。 阿赫雅见他答应,心情也轻快许多:“车队启程还要些时候,林大人可有什么打发时间的话本子,可以借我消磨时光的。” “阿赫雅姑娘若要这些,林某会向陛下提议,为您寻来。”林衡微微低着头,规守男女大防。 “那就多谢林大人了。我朝陛下要,他必定又要取笑我,借机收些好处的,还是您开口方便些。”阿赫雅说起谢桀,眼睛不自觉便带上了笑意,一下子将两人的距离拉到了普通好友之间。 “姑娘。”便在此时,温香走了过来,朝她行礼,“陛下唤您过去呢。” 阿赫雅回神,朝林衡弯腰,行了个礼,便转身迈开步子,跑了起来:“林大人答应的事,可不能食言!” 她语气欢快,却真实了许多。 雪地上,只留下一串脚印,与数枝红梅,开得正艳。 第二十二章 陛下,私奔吗?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城中乱起来时,阿赫雅已经回到了小院之中。 杀声刚起,她便发现了,走出房门,只见总兵府的方向火光冲天,心中顿时一沉。 这样大的阵仗,只能说明沈三的兵马里,真的有北戎的势力。 她当机立断,冲回房内,叫住挣扎着去取毒药的柳奴,拉开衣橱,便显出一道暗门。 正是这处小院建起来时,主人留下的地道。 从玉春楼回来之后,她便特地找到了院子的前主人打听到了地道的位置,此时刚好派上用场。 “柳奴,你先进去。” 阿赫雅推了她一把,语气沉重:“藏好了,千万别被发现。” 她被谢桀算计进这案子里,是沈家出事的导火索,沈三怕是恨不得把她剥皮饮血。柳奴若是被叛军发现,绝没有什么好下场。 “公主,那你呢?”柳奴一只手撑着地道口,直直盯着阿赫雅,声音里带着乞求,“我不能……” “柳奴,别让我下令。”阿赫雅握住了她的手指,眸光灿若寒星,坚定而强势。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她压低了声音,顿了顿,又扯出一个笑来,捂住了柳奴的眼,把她朝地道中一推,“我有我要做的事情。” “公主!” “藏好自己,别做多余的事,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阿赫雅不顾柳奴的反应,直接把地道口隐蔽好,关上衣橱,快步朝外奔去。 谢桀落脚在官衙处,到总兵府的路程不过半柱香,沈三若有准备,此时恐怕已经逼到了那里。 她从后院马厩中牵出一匹高大的红马,利落地翻身而上,拍了拍马头,语气亲昵。 “红鸾,靠你了!” 马儿嘶鸣一声,似是回应,旋即便冲了出去,如雷电迅猛。 官衙前,已是火光冲天,金吾卫与叛军厮杀作一起,其中有部分兵士身着北戎服饰,一眼便能看出差别。 阿赫雅心中一沉,尽管早就有了准备,此时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 她北戎的好丞相!这一手,算是彻底把大胥得罪干净了! 但此时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她的目光凝在人群最密集之处,那里地上已经躺了许多尸体,几乎无处落脚,然而还是不停地有叛军涌上。 “谢桀……” 她望着持刀杀得正畅快的大胥君王,望着他脸上被喷溅的血迹与他眼中的疯狂,忍不住背后一阵发寒。 这幅场景,不像是被叛军包围,龙陷浅滩,反倒像正合了他的意,让他发泄的猎杀场。 正在此时,谢桀敏锐地抬起头,直直朝她望去,目光如刃,煞气惊人。 两人对视一眼,阿赫雅缓缓朝他勾出了一个肆意的笑。 于是杀声之中,一匹快马奔驰而来,北戎最艳最烈的女子伸出手,把大胥的君王拉上了马背。 “陛下!” 阿赫雅回过头,朝谢桀眨眨眼,哈哈大笑,问,“私奔吗?” 月光之下,她的侧脸被镀上了一层银光,让人目眩神迷。 谢桀就像是真的醉了酒,愣了一会儿。 这位暴君做过无数离经叛道的事情,他杀过虎,猎过熊,自万军之中取过敌将首级,也在朝堂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此时,他面对这个有些荒诞的提议,心跳却如擂鼓一般,仿佛这一句话,他曾经等上数十年。 “好。”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微动,背在身后的手往下压了压,藏在暗处的人便停下了动作。 叛军反应过来,立即试图追上马,却都被阿赫雅甩在身后。 他们两人一骑,狂奔在夜深的青石街道上,穿过大半个城池。 身前是朗月疏星,身后是火光剑刃。 就像,真的私奔了。 风把阿赫雅的发丝吹起,谢桀从身后揽住她的腰身,两个人第一次贴得这么近,连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如玉的肌肤上泛起了红,阿赫雅不适地动了动,却被按住腰,男人有力的臂膀把她紧紧锢在怀中,强势至极,半步不让。 “别动,要摔马了。” 始作俑者甚至还故作正经地与她耳语,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后,让她脸上立刻烧了起来。 “陛、陛下……”阿赫雅心中呸了一句伪君子,面上却又羞又气,“太近了。” “有吗?”谢桀轻笑了一声,随口便是胡说八道,“抱歉,朕不擅骑射,有些紧张。” 不擅骑射? 阿赫雅险些被他气笑了,恨不得啐一口。 谁不知道大胥是马上打下的江山,这位暴君更是武功过人,三岁能骑,御起马恐怕比吃饭还熟悉。 “陛下。”她跟他讲不了道理,只好暗暗瞪他一眼,转了个话头,“我们要出城吗?” 若留在城中,身后还有追兵,宵禁之后的宛城,只他们两个乱晃,还带着红鸾这么大一匹马,跟靶子没有区别。 然而若要出城,一是城门已关,他们不知道沈家还有多少心腹隐藏在守城的卫兵之中,只怕万一撞了枪口。二是出了城,再想与金吾卫汇合便难上加难,届时真就成了孤立无援。 她找不出一个面面俱到的法子,干脆把问题抛给了谢桀。 “出。”谢桀低低地笑了声,指尖捻了捻,若有所思,“但不是从城门出。” “那还能从哪?” 阿赫雅愣了愣,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暗道。” 谢桀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却如惊雷,炸在了阿赫雅脑子里,让她瞳孔微缩,心中大骇。 他竟然知道! 不对……如果谢桀早就知道,那沈三的叛军怎么会这么简单地从沈家杀到了官衙? 只要提前设下陷阱,以金吾卫之力,就算不能镇压这场暴动,也应该能拖到他撤离才对。 阿赫雅越想越是心惊,抿紧了唇,眸光不停闪烁。 “走错路了。” 谢桀仿佛全然不知她的惊骇,握住她的手,拉着缰绳,一边操纵红鸾往西跑,一边语气中带着笑意,轻飘飘地开口。 “阿赫雅,你知道想让一个站不住脚的谎言变得无懈可击,最简单的方式是什么吗?” “是把它变成真的。” 第二十三章 黑市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被谢桀抱在怀里,感受着从背后传来的温度,心中却忍不住一阵发凉。 前世的他在她面前,更多的是一个饲养者的姿态。 他大部分时候是强势的,粗暴的,连她看一眼别人都要生气。 但他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这智近乎妖,冷血残酷的一面,仿佛天下人都是他棋盘中的棋子,无论是什么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让她觉得,身后坐着的不是谢桀,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到了。” 好在谢桀也没打算为难她,进了暗巷,便翻身下马,朝阿赫雅伸出一只手,仿佛方才的话都只是随口一说。 “宛城的黑市。阿赫雅,你来过吗?”他曲起指节,以一种奇特的旋律,敲响了那扇不起眼的门。 “没有。”阿赫雅站在他身后,忍不住好奇,悄悄往门缝里看,一边漫不经心地答。 “嘎吱——” 掉了漆的木门从内打开,一个彪形大汉冷冷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脸上的疤随着他的面部神情动作而动,凶残骇人。 看清谢桀的脸时,他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要一坛女儿酒,三碗情人血。” 谢桀直直地盯着他,眸光森冷,唇角勾着一个弧度,似笑非笑。 大汉打了个寒颤,不由得低下头,错开与他的视线交接,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阿赫雅的脸,落在头上那支珍珠金簪上,顿了顿,脸色好看了些,声音浑厚:“客从何来?” “南海冰雪地。” “客往何去?” “极北花海。” 南海温暖,何来冰雪。极北严寒,又如何长得出花? 这显然就是进入黑市的口令了。 阿赫雅歪了歪头,看着这两人一问一答,默默记下了这个暗号。 “二位贵客,请吧。” 大汉交换过了口令,便让开了身体,意味不明地看了阿赫雅一眼,留下一句:“三海楼不插手朝堂事,还请二位低调些行事,不要为难我们。” 显然是已经接到了城中内乱的消息,猜到了他们的身份。这句话就是委婉地告知他们三海楼不会暴露他们的踪迹。 阿赫雅绷着脸,见谢桀微微点头,不置可否,便扯出了一个笑,朝大汉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江湖礼:“放心。” “马蹄印朝那边去了,追!” 叛军搜寻他们的动静只隔了一条街,远远传来,让人心中一颤。 阿赫雅与谢桀交换了个眼色,利落地牵着红鸾进了院门。 一进门,她便忍不住瞪大了眼,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门之隔,内外却宛如两片天地。 从外头看平平无奇的一处小院,真正进了里头才会发现竟然是几个院子打通了连在一起。城中已经宵禁,到处都寂静一片,此处却灯火通明,仿佛还在白昼。 最外围稀稀拉拉地摆了几个地摊,随意一块破布上杂乱地扔着一些东西,没有吆喝,更没有明码标价,阿赫雅却一眼看见了几块显然从北戎得来的参石,价值万金。 再定睛往内看去,一座座小亭鳞次栉比,垂着有价无市的轻云纱,隐约可听见丝竹声与女子的笑声。 “那里是拍卖的地方。” 一个带着些许轻佻的男声传来,打断了阿赫雅的思绪。 她下意识转头看去,忍不住蹙起眉,暗道了一句不好。 竟然是那个在玉春楼前,被她看了笑话的纨绔。 纨绔显然也认出了她,脸色变化一瞬,便冷笑了一声。 “竟然是你!” “认识?” 两人带着马实在太过显眼,谢桀将红鸾交给了黑市内的小侍带去马厩照顾,刚回头,便见到了这对峙场景。 他眸光微动,上前一步,一只手揽住阿赫雅的腰,居高临下地睨了纨绔一眼,便淡淡移开视线,凝望阿赫雅。 这种宣示主权的姿态让阿赫雅有些不自在,动了动,却被钳制得更紧,只好勾着他的衣袖,小声解释。 “不知道是哪家的纨绔,先前被人教训,叫我瞧着了。” “呵。”纨绔看着他们亲密的姿态,突然恶意地笑了声,开口便是意有所指的挑拨,“原来这才是你的主子?那白日在街上那个男人,是你的相好咯?” “男人?” 谢桀挑眉,低下头,戏谑地问,语气却十分危险。 “是位见过一面的大人,被我扯了大旗吓唬他。”阿赫雅有些窘迫,哼哼唧唧,有些委屈似的,“陛下,是他欺负我,你审我做什么?” 不分好坏的暴君!逃亡路上还有心思跟人纠缠,还不快打发了,他们好出城! “陛下,我们还要出城……”阿赫雅暗自腹诽,面上却十分乖巧,凑在谢桀耳边提醒,一边还不忘瞪了纨绔一眼,心里颇有怨言。 “兄弟,这等不安分的女人可不好留在身边。”纨绔还在叫嚣,垂涎地盯着阿赫雅的脸,上蹿下跳地点火,“你多少钱买的她?我花三倍,接个手,怎么样?” 阿赫雅眼中忍不住露出几分厌恶,攥着谢桀衣袖的手指也捏紧了。 她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人要再说下去,她恐怕就忍不住了。 纨绔却还不知死活,嘴中依旧喋喋不休,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她身上栽。 “这种女人,一看就是家里没有教养好,水性——啊!” 他话还没说完,阿赫雅已经是一脚踹了上去。 他惨叫一声,捂着腹部在地上嚎,面目狰狞:“贱人!你!” 阿赫雅踢完人,还不忘整理自己的裙摆,听到他还敢开口,才挥了挥拳头,威胁道:“我什么?” “你最好管好自己的嘴!再有下次,我还打你!” “噗。” 谢桀在她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戏,此时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眼中的杀意消失殆尽。 他站在原地,任由阿赫雅发威,从头到尾,目光都没有落到地上的人身上。 跟一个死人,没有浪费口舌的必要。 从那个纨绔说第一句话时,就已经注定了他只有一个结局。 而现在,心情很好的大胥皇帝决定大发慈悲,把剥皮充草的刑法换成一百杖,赐给他一个不大好看的全尸。 当然,被决定了死法的纨绔还不知道,阿赫雅也不知道,她只是恶狠狠地撂下威胁,转身欲走。 “站住!” 纨绔勉强在狗腿子们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来,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咬紧牙根,只是一挥手,打手们立即就包围了上去。 “给我打!” “我看谁敢!” 第二十四章 座上宾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喝止声落下,周遭为之一静。 只见一个管事从人群中穿过,匆匆而来,目光在阿赫雅发髻上的金簪上掠过,立即肃了脸色。 “三海楼中,严禁打斗。王二少,您是要犯忌讳吗?” 他只是一个眼色,便有人团团聚集而来,隔开了阿赫雅与王二。 阿赫雅微微皱起眉头,看着前方管事保护姿态的背影,只觉得心中的异样感更为重了。 要说严禁打斗,王二还未来得及动手,反而是她,那一脚可丝毫没有留情。 她不相信能在宛城中建起一个黑市,与沈家分庭抗礼的三海楼会连自己地盘上到底发生额了什么都不清楚。 那么,在她以往与三海楼全无关系的前提下,为何这个管事会偏向于她? 王二自然也不服气,脸色难看,语气里带上了威胁。 “廖管事,是这小娘们先动的手,你要拿忌讳压我,恐怕不合适吧。” “之前的事,我没看到,自然不好处理。”廖管事微微弯着腰,语气恭敬,说出来的话却不大客气,“但是您若是要当着我的面,破我三海楼的规矩,那可就别怪小人了。” “阿赫雅。” 廖管事就差把偏心两个字挂在脸上了,谢桀自然也看得明白,此时眼中带着趣味,微微躬腰,贴近阿赫雅的耳侧,语气里带着些莫名的意味。 “看来,你还瞒着朕许多事。” “陛下。”阿赫雅一脸震惊,眼中的茫然都快溢出来了,连说话都有些结巴,“我不认识他啊……” “不会有诈吧。”她拉了拉谢桀,声音小如蚊呐,仿佛十分担忧,眼里却是清明一片。 谢桀瞥她一眼,看出她在装傻,哼笑了声,不置可否。 阿赫雅眨眨眼,无辜地抿出一个笑容,看向对面脸色难看的王二时,眼里就带上了些许探究。 也许这个撞上门的蠢货,还有点用。 她向前一步,指了指王二,语气轻快,仿佛自己只是在陈述事实:“我只是路过,就被狗咬了一口,廖管事管不管?” “小姐放心,是我们三海楼照顾不周了,这就把他赶出去。”廖管事看着阿赫雅,褶皱的脸上挤出一个笑,看起来就像只狐狸,“来人啊。” “廖管事!”王二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瞪大了眼,脸色扭曲,瞪着阿赫雅不敢置信地开口,“我可是你们的老客,在这里花了多少钱!你就为了这么一个贱人——” “客人慎言!”廖管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皱着眉头,阴沉地望着他,语气冷凝,“这位小姐是我们三海楼的贵客。” “扔出去!日后三海楼的地界,都不欢迎这位客人。” 他一声令下,立刻便有一群大汉围了上去,凶神恶煞,一眼便能看出是江湖人。 “你们!这仇我记下了!” 王二嚷嚷着,眼神阴毒,狠狠地剜了阿赫雅一眼,仿佛一条毒蛇。 阿赫雅微微皱起眉,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一个在宛城中都排不上名号的小角色罢了。 “小姐。” 廖管事处理了王二,满面堆笑,上前一步,目光掠过她的头顶,微微低头:“让您受惊了。日后若有难处,尽可以来三海楼。” 阿赫雅顺着他的目光,手指搭上发髻,摸到了那只珍珠金簪,顿时恍然大悟。 看来玉钩的身份可半点都不简单,以至于随手送出的金簪,都能让她被三海楼奉为座上宾。 “多谢。”阿赫雅没有过多思虑,眼神微闪,便顺水推舟地应了下来。 欠下的人情她自然会想办法还,但三海楼,对目前的她来说可是雪中送炭的一大助力。 正在此时,院外突然乱了起来。 “那两个逃犯就在里面!我刚才都看见了!” 王二的叫嚣声格外刺耳,让阿赫雅猛地握紧了拳头,与谢桀对视一眼,面色凝重。 “请让开!我等执行公务,搜捕逃犯!” 该死!刚跟他们结了仇的王二竟然直接撞上了追着马蹄印而来的叛军! “走!” 阿赫雅拉住谢桀,当机立断,顺着廖管事指的路,往后院奔去。 两人前脚刚进入暗道,后脚便听追兵包围了黑市,廖管事似乎含笑又带着冷意的声音远远传来。 “沈家好大的威风啊!” 果然,今夜的乱局,三海楼也知道。 阿赫雅心中暗惊,但此时情况紧急,她只将满腔思虑都压在了心底,与谢桀往暗道尽头奔去。 这条暗道很长,地形复杂,中间甚至还有不少岔道,阿赫雅看得脑子生疼,谢桀却仿佛来过一般,熟悉地领着她一路向西。 大约抹黑走了半个时辰,两人才终于见到了出口,推开木板,便到了一处废弃的井底。 “这怎么出去?” 阿赫雅望着毫无落脚点的井壁语塞。 “出不去。” 井底狭小,容下一人都难,此时暗道门一关,两人便紧紧地贴在了一块。 软玉温香,呵气如兰。 谢桀总算理解了史书上那些为美人昏了头的君主,此时即便是他,在这般情境下,竟然也忍不住动了逗弄她的心思。 阿赫雅被他困在怀里,感受着身后传来的灼热,耳根子顿时烧起了一片绯红。 她想推开他,又碍于狭小的地形,而难以动作,那点小小的挣扎,反而像极了一种情趣。 不知她碰到了哪里,谢桀闷哼了一声,声音变得低哑而危险。 “别动。” 阿赫雅上一世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此时立即反应过来,脸更是像烧了起来一般,连身上都红了一片。 “你、你冷静点……” 她忍不住开口,求饶的声音却让人愈发起了催折之意。 “别说话。” 谢桀额角青筋暴起,箍着她细腰的手指忍不住用了些力,感受着指尖陷入的温软,眼神又暗了些许。 还不是时候。 他难得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感,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强行用理智挤出了两个字。 “机关。” 不能再在井底呆下去了,他到底不是圣人,做不到丝毫不为所动。 他伸手,在井壁上按下了一块石头,便听一阵细碎的响动,一根手腕粗的绳索从井口落下。 阿赫雅抿紧了唇,望着那根绳索,愈发窘迫。 她不会轻功,只是一根绳子……她上不去。 第二十五章 我捡来的男人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忍不住有些傻眼,小心翼翼地往外挪了挪,清了清嗓子。 “陛下,我……” 她顿了顿,只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如此暧昧的情境,她说自己不会轻功,不就是摆明了要谢桀抱她上去吗? 谢桀望着她的侧脸,眼中迅速地闪过好笑与得逞。 宛城的地道都是百姓所挖,谁会设这样为难人的机关? 这根绳索,是金吾卫把城中暗道地图献上后,他特地让人放下的。 若是阿赫雅今夜不来,他走的自然不会是黑市的暗道。既然来了……那就别怪他把这只自己撞进陷阱里的兔子吞吃入腹了。 阿赫雅见他分明看出了她的窘迫,又不肯主动开口,哼了声,嗔怒地瞪他一眼,索性抛开了脸皮,朝他伸手。 “陛下抱我。” 谢桀一怔,额角突然一痛,眼前一阵恍惚。 仿佛眼前不是废弃的古井,而是满目春色的御花园。 有个女子欢喜地荡着秋千,一片欢声笑语。 偏偏他一走近,所有人都惶恐地跪下了,连她都怯怯地不敢动。 他的心中顿时生出了火气,还未发怒,却见那个女子坐在秋千上,朝他伸出双手…… “陛下。” 困扰他多年的梦与眼前的景象重合,谢桀猛然回神,便见阿赫雅望着他,眼神中似乎带着疑惑。 他微微眯起眼,掩住眸光中的暗色,一只手揽上阿赫雅的腰,一只手搭在绳索上,只是足尖一点,便带着人飞了起来,在井壁上几次借力,径直飞出了井口。 刚一站稳,阿赫雅便迫不及待地从谢桀怀里挣脱出来。 她脸颊通红,垂首掩盖住眼底的清明,结结巴巴地开口:“太、太近了。” “这就太近了?”谢桀盯着阿赫雅,眼中闪过了什么,勾了勾唇,语气暧昧,带着戏谑调笑。 阿赫雅不肯答他,哼哼唧唧地低着头,耳根子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心中却毫无波澜,已经开始琢磨着其他的事。 谢桀掌握主动权的时间好像有点长了。 得找个机会…… “陛下。接下来我们去哪?” 她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问。 沈三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城外,偌大的宛城,够他搜上一两天了。 谢桀既然对城中的暗道都熟记于心,早就预料到了沈三的行动,那么想必也准备了后手。 现在他们在暗,无论是去接应人,进而围困宛城,剿灭沈三叛军,还是退一步先行蛰伏,都能先沈三一子。 谢桀却完全不按她想象中的套路来,他沉吟片刻,只淡淡道:“走一步,看一步。” 这是什么意思。 阿赫雅望着他的神色,愣了愣,指尖微动,掩盖住眸光里的异色,拿不准他是起了疑心还是别的什么,干脆便装作什么都没察觉,打了个呵欠。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她懒懒开口,抬起头。 这处枯井大约在城郊某处山林之中,周围连个村庄都没有,此时清风掠过,翻起叶浪。 在逃亡之中,他们竟然偷到了一点奢侈的闲暇。 阿赫雅微微闭上眼,让自己整个人放松下来。 不说便不说吧。他不够信她,正好给了她进行下一步的机会。 风筝线牵得太紧便容易断。人靠得太近,也就失了趣味。 这次过后,她该松松谢桀这只风筝的线了。 不过在那之前,还得再拉紧一点……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窸簌簌的响动。 阿赫雅猛然睁开眼:“什么东西!” “是人!” 从灌木丛中钻出了个汉子,一只手拿着弓,背后背着箭囊,一脸警惕地望着二人。 阿赫雅望着他的打扮,愣住了一瞬,下意识转头看向谢桀。 那是个北戎人。 汉子打量着他们两个,手指还暗暗地搭在腰间的匕首上,操着一口不大正宗的大胥话:“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 阿赫雅见谢桀面无异色,心中放下了一块石头,顿了顿,换上了北戎语。 “我是从塔桑部落逃难而来的,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男人。” 她说谎说得面不改色,只有耳根微微泛红,让身后的谢桀看了个正着。 “可不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住宿的地方,他身体不好,我们稍作休息,很快就走。” 同为北戎人的身份让汉子稍微放松了些许,他犹豫了一下,手指还是没有从匕首上拿开,但语气已经缓和了下来。 “我叫特吉,从格赫部落来。”他自我介绍,似乎经过了一番挣扎,最终还是答应,“你们可以来我家住一夜,但只有一夜。” “我会付给你应有的报酬。”阿赫雅松下一口气,给他行了一个北戎的感谢礼节。 特吉并没有推脱,只是微微点头,就在前面领路:“来!” 阿赫雅瞥过他紧绷的肌肉与明显还在警惕中的动作,忍不住勾了勾唇,眼神里带上了笑意与哀色。 这就是她北戎的子民,流离失所,却依旧对同乡抱有友好的子民。 而他们北戎的好丞相,却丝毫不在乎这些身在大胥的北戎人的性命,为一己之私,不惜插手他国政治,半点不顾那可能掀起的战争会带来些什么。 她脚步沉重,抿紧了唇。 下一秒,有人抓住了她的手,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赫雅。”谢桀加快了脚步,故意压低了声音,问,“朕什么时候成了你捡来的男人?” 来了。 阿赫雅极快地压下自己的情绪,猛地瞪圆了眼,瞳孔里倒映着谢桀的身影,呆滞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被拎起后颈的幼猫。 “你、你怎么……” “我怎么能听得懂北戎话?” 谢桀接过了她吓得有些结巴的话头,略一挑眉,呵了一声,故意发难般质问,“要是朕听不懂,岂不是就被你占了便宜?” 你要是听不懂,那她那番话不是白说了? “我没有占便宜!”阿赫雅心中暗笑,面上却是眼珠子滴流转,半是心虚,半是硬着头皮狡辩,“这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 谢桀斜斜睨她一眼,似笑非笑。 “那为何不是朕大发慈悲,在路边捡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美人?” 第二十六章 调戏与反调戏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这是什么话? 阿赫雅嗔怒地瞪他一眼,不肯理他,只是自顾自地跟上特吉。 月上梢头,山林之中,树影重重,掩盖着一间小院。 小院不大,只有两间屋,点着油灯,微弱的光芒在这寂静的夜里,竟透出几分温暖。 “到了。”特吉先停下了脚步,脸色缓和下来。 他推开半掩着的柴门,已经放轻了动静,屋内还是第一时间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特吉,你回来了。” 特吉顿了顿,无奈地叹了口气:“阿婆,不是说了不用等我吗?” “山路难走,你不回来,我怎么能安心睡得着。” 阿赫雅顺着声音望过去,便见到有个佝偻着身躯的婆婆站在门边,手中举着一盏油灯,双目浑浊而无神。 特吉只好笑笑,眼中尽是暖色。 “我到大胥之后,是阿婆收留了我。”他朝阿赫雅解释,“如果没有阿婆,我可能已经冻死在了城外。” “是他天天进山打猎,养活我这个瞎老婆子。”阿婆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无奈,为特吉说话,“有客人在,就别在外面傻站着了,快进来坐吧。” “欸。”特吉应了一声,放下弓箭,引着二人往屋内走,“正屋是阿婆在住,你们住我的侧屋。” 阿赫雅点点头,看向谢桀,带着几分忧虑。 她虽是公主,逃亡途中却也风餐露宿,什么地方都睡过,自然不会挑剔。但谢桀就不好说了。 谢桀却没有感知到她的心思,他正望向屋中某处,微微眯眼,若有所思,目光似乎有些冷。 阿赫雅顺着他的眼神,便见到了一处灶台,底下打理得很是干净,可见长期居住在这里的是个勤快人。 若说异样,便是灶上的碗筷一个接一个倒扣着摞在一起,上头竟然覆着一层薄薄的灰。 大约是婆婆眼瞎了之后,子女分家,等到特吉来了,也只有两人,这些碗筷用不上,才闲置了吧。 不等她想明白为何谢桀对灶台这般感兴趣,便听见特吉唤了一声。 “这儿!” 话音未落,谢桀率先收回目光,朝阿赫雅点点头,向站在侧屋门边,正径直看向他们的特吉走去。 “收拾好了,你们就睡这间吧。”特吉盯着阿赫雅,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等会儿我烧些水,给你们洗澡用。” 那间侧屋较为狭小,一眼便能望进,里头只有一个方正的小窗透着月光,与之相对的是一个不宽的炕。 那炕睡下一人都艰难,若要两人,必定要挤在一起了。 阿赫雅愣了愣,又听他说什么洗澡,目光顿时落在屋内那个木盆上,顿了顿,脸上顿时烧了起来。 “洗、洗澡?”阿赫雅连声音都有些结巴了,无所适从地开口,“不用了吧……” 赤身相对……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特吉微微皱眉,探究地望向二人,似乎在衡量他们的关系,“你们真是夫妻?听说今夜城里乱起来了……” “乱起来了?怎么回事?”阿赫雅眸光一凛,赶忙接过话头,故作震惊,先撇干净自己的关系,“我们明日还要进城,不会有影响吧?” “是吗?”特吉依旧有些狐疑。 “内子脸皮薄。”谢桀自然地按住阿赫雅的肩膀,宠溺地摇头,“更何况我们借宿一晚已是麻烦你了,怎么好让你帮我们烧水洗澡?” “都是北戎人……和北戎的女婿,那就是自己人。”特吉爽朗地笑了笑,“你们身上这么多泥土,带着睡觉,我还怕弄脏了我的炕呢!” 话说到这个程度,就是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阿赫雅眼神微变,直觉有些异样,抿紧了唇,扯出一个笑来:“那就麻烦你了。” 特吉应了声,便去灶台烧火了。 侧屋中只剩下两人,陷入一片沉默。 黑夜之中,只有一盏油灯作为光源,两人同在炕上,坐得极近,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阿赫雅戳戳谢桀,压低了声音,似是有些担忧:“他是不是起疑心了?” 说来也是。他们两个说是逃亡,身上的衣服却没有多少破损,尤其是谢桀,一身锦衣即便在夜色之中也十分显眼。 “猎户多灵敏,可能是闻到了我身上的血。”谢桀眼中闪过几分笑意,配合地点点头。 阿赫雅愣了愣,双眼慢慢睁大,瞪得通圆。 她早该想到!这暴君在府衙门口杀了那么多人,虽然沾了最多血的外裳在进黑市前便脱下扔掉了,但血腥味却是一时半会儿散不了的。 她咬了咬牙,忍不住愤愤地剜了谢桀一眼:“你知道,怎么不早遮掩些!” “没机会。” 也没必要。 谢桀想到院里的异样,目光微冷,看向阿赫雅时,眯了眯眼,勾起的唇角像极了一只大尾巴狼。 阿赫雅语结,捏了捏拳头,背着谢桀坐下,只给他留下一个气闷的背影,微微垂下的眼中却闪过几分狡黠。 “你们洗吧。” 两人就这样僵持住了,直到特吉提着烧好的水进来,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他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一遍,似乎有些不解,又不好发问,只是嘱咐了一句,便带上门出去了。 阿赫雅眼神微动,正要起身把水倒掉,却被谢桀按住。 “人还在。” 他目光落在阿赫雅身上,语气不明,带了几分看戏的意味。 那就是要她演到底了。 阿赫雅险些被他气笑了,她望着谢桀那与上一世一般无二的脸,忽而笑了一声。 洗就洗,前世这暴君荒唐起来,鸳鸯浴又少过了? 先坐不住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她站起身,背对着谢桀,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油灯将她的身影映在门扇上,显出一片旖旎。 “你做什么?” 谢桀的眼神顿时幽暗下来,他喉结微动,盯着阿赫雅的目光活像一匹饿了许久的狼。 “洗澡啊。”阿赫雅勾了勾唇,靠近他些许,微微弯腰,在他耳边吐出一口气,轻轻唤,“陛下。” “用手碰碰水,发出一些响动就够了。” 谢桀闭上眼,额上青筋暴起,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沙哑地开口。 他此时有些后悔,将收网的地点定在这里了。 “不行。”阿赫雅才不管他,仗着暴君不敢轻举妄动,故意又往谢桀身上靠了靠,哼笑一声。 “不是陛下说的,想让一个站不住脚的谎言变得无懈可击,最好的方式是把它变成真的?” “我正在……学、以、致、用。” 第二十七章 心怀鬼胎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 谢桀盯着阿赫雅的目光危险而晦涩,声音沙哑低沉。 他修长的指节按在阿赫雅的后颈上,轻轻摩挲,暧昧却克制。 “穿好。” 显然,再撩下去,恐怕就要翻车了。 阿赫雅哼了声,倒也没准备真叫这暴君吃上肉,见好就收,将衣服拉上。 她朝门外看了眼,眉头微蹙,顿了顿,半蹲下身,撩动着盆中的水,发出些洗漱的动静。 “陛……您也擦擦身子吧?” 她盯着门外,一边竖起耳朵,仔细捕捉黑夜里的每一声响动,一边刻意问谢桀。 她也想相信自己的族人。但事实是,特吉对他们这对逃难的假夫妻好得有些过分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无论这盆洗澡水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总还有下招。不如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谢桀坐在炕上,眸色幽深,看不出情绪。 他并没有动,只是随口应了一声。 “好。” 话音未落,阿赫雅便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簌簌的声音。 显然,特吉走了。 她缓缓松下一口气,眼中充满了思虑,点在水中的指尖不自觉微微拨动,晕开一层涟漪。 “啊!” 身后忽而贴上了一道灼热的温度,叫阿赫雅吓了一跳。 她转过头去,却见谢桀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身后,此时微微弯腰,手臂越过她落入水中。 “你、你干什么?” 这个姿势,让阿赫雅整个人几乎都被困在了他的怀中,四面八方都是君王霸道的辖制。 她面颊飘红,声音微弱得几乎如蚊呐。 “擦身。” 谢桀答得一本正经,仿佛按着阿赫雅不让她挣脱的人不是他。 呸! 阿赫雅噎住,抿抿唇,哼哼唧唧地垂下眼,心中却是暗骂。 小心眼的暴君!分明是方才被她耍了一通,此时找场子来了。 今日给谢桀的甜头已经有些多了,她不大乐意,但按着她伪装出来的性子,又不好大力挣开。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你们洗好了吗?” 是特吉。 阿赫雅松了一口气,立刻站起身,不动声色地离谢桀远了两步,面上飘红,仿佛是羞恼。 她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又转头公报私仇地把谢桀的衣服扯开些许,才扬声答。 “好了,你进来吧。” 谢桀眼中闪过无奈,放任了她的小脾气,只是目光落到推门而入的特吉时,就添了几分冰冷与杀意。 显然,他把吃不到肉的不快迁怒到了这个心怀鬼胎的暗线身上。 特吉只觉得背后一凉,下意识便将警惕的眼神望向谢桀,又很快收敛了异常。 “这是阿婆的女儿嫁人前做的衣服,没有带走。” 他捧来的是两套衣裳,先朝阿赫雅开了口,又把手上另一套男装放在了炕上,“这是我新制的,都没穿过,你们换上吧。” “这怎么好意思。”阿赫雅眸光微动,婉拒道。 “你们身上带了血。”特吉直截了当地指出来,“换上。我收留了你们,不代表想惹上麻烦。” 这个理由用得合情合理,叫阿赫雅怎么也找不出拒绝的借口。 她的目光落在那两套衣服上,还在思考,便听谢桀道。 “多谢。” 这就是应下来了。 阿赫雅怔了怔,抬眼望向谢桀,看见他嘴角勾着的弧度,忍不住抿紧唇,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这个表情,她太熟悉了。这分明是动了杀心。 特吉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还愣了片刻,才又补了一句:“换下的衣服,我会帮你们处理掉,免得露了痕迹。” “好。” 谢桀想都没想,依旧干脆地答应。 这下就连阿赫雅都有些惊了,她拉了拉谢桀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再想想。 这特吉一看就不安好心,那两套衣服说不准便有问题,他怎么还往人家坑里跳! 谢桀却没理会她的暗示,只是似笑非笑地睨着特吉,语气莫名:“换下的衣服我们会连着盆放到门外,还有事吗?” “没有了。”特吉心中狐疑,又不好显露出来,只能露出一个憨厚的笑,“你们也别怪我多心,实在是怕了。好好休息吧。” 他撂下话,便带上房门,出去了。 谢桀也不墨迹,伸手便开始脱衣服,看得阿赫雅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按住他的手。 “别!”阿赫雅压低了声音,有些着急,“你真要穿他给的衣服?” “为什么不穿?”谢桀勾了勾唇,反问她。 “因为……” 阿赫雅哽住。 她也想不出换个衣服就能如何,但既然摸不清路数,那敌人想做的事,就要千方百计叫他做不成啊! “因为他怕我身上带着什么后手。”谢桀目光落在阿赫雅身上,一边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一边耐心地为她解释。 这个后手,就是他本人。 他来时身上并未带刀,即便如此,那些人依旧害怕他这个杀星。 谢桀的眼中闪过几分讥讽,他把软剑扔给阿赫雅:“收好,这可是朕身上最后一把兵刃了。” “陛下不自己收着吗?”阿赫雅有些跟不上他的想法,微微蹙眉,“这把剑在您身上,比在我身上有用。” “都做到了这个份上,怎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呢?”谢桀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你去看看那套留给我的衣服。” 阿赫雅顿了顿,伸手把炕上的男装铺开。 那衣服,一眼便看得出与谢桀的身量并不相称,做的是适合劳作的窄袖,乍一看不觉有异,仔细观察,却能发现连个藏东西的地方都没有。 阿赫雅一下就反应了过来,皱紧眉头,有些不解。 “既然知道不对劲,陛下为何还要答应他?” 谢桀哼笑了一声,似乎很是愉悦,目光中却充满了煞气。 “若是从一开始就叫他全无希望,岂不是很没意思?” “自然要看他志得意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再让他跌入泥里。” 阿赫雅看着他的脸,忽而背后有些发凉。 她看见他的眼中如不见底的深潭,让人心中胆颤。 谢桀指尖落在那套衣服上,勾着唇,语气轻飘飘的。 “阿赫雅,你怕了吗。” 第二十八章 夜半火起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望着他,抿了抿唇,垂下眼。 “怕。” 她轻轻开口,眼睫微微颤动,在烛光中投下了一片阴影。 “但是想到是您,又觉得什么都好。”她唇角翘了翘,眉眼弯弯,悄悄去看谢桀,眸里仿佛有星光闪烁。 “我是个不太好的人,沈家人欺负我,我不喜欢他们,所以连带着觉得,陛下这样对他们还算轻了。”她丝毫不避讳自己的小小私心,撇了撇嘴,“我就是偏心,那也没有办法。” 谢桀直直地望着她,似乎在考量她这番话的真实性,眼中渐渐浮上了暖色。 他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谈下去,只是一只手盖住阿赫雅的眼睛,不让她看到自己脸上的笑,声音放得轻了些。 “睡吧。”他说,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表情有多温柔,如果周忠在这里,恐怕会直接叫来太医,“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很快。 阿赫雅眨了眨眼,长长的眼睫扫在谢桀掌心,就如一只蝴蝶扑棱着落到他的心尖,痒痒的,又让人难以割舍。 这个夜晚,是两人相识以来难得的温馨。 在满院的杀机之中,他们挤在一个炕上,仿佛一个不是君王,另一个也不是隐瞒身份的敌国公主,只是最普通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在这长夜里互相汲取了一点温暖。 夜色渐浓,万籁俱寂。 一片黑暗里,忽而出现了一点焰光,然后无限扩大,将整座小院笼罩入了火海之中。 “起火了?!” 阿赫雅被谢桀抱起来时,还有些懵,直到闻到空气中烧焦的气味,才回过神来,睁大了眼,不敢置信。 这里可是山林!沈三疯了吗! “一个懦夫罢了。” 谢桀大概也没想到沈三会这么疯,此时脸色冷凝,带着杀意,一只手把阿赫雅往自己怀里按了按,快步往外冲。 便见小院之中,一队兵马呈包围状,把离开的路堵得死死的。 特吉领着一队北戎兵马,也在其中,警惕地盯着谢桀。 果然,是她北戎的好丞相派来的暗线。 阿赫雅收回目光,暗暗叹了口气,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暴君!” 叛军中央,一个青年男子端坐于马上,看见谢桀时,脸上的表情忽而变得扭曲,充满了仇恨。 他咬紧牙根,怒声大喊,“你杀我全家,我要你千刀万剐,死无全尸!” 显然,这才是真正的沈三,先前总兵府前死去的那人,不过是个替身。 “千刀万剐?就凭你?”谢桀低低地笑了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 他眸光有些冷,更多的是讥嘲。 “你若是敢真刀真枪地与朕拼杀一场,倒还算个有种的。可惜啊……即便朕如今手无寸铁,你也依旧只敢做个放火的缩头乌龟。” “暴君!多说无益!” 沈三被他激怒了,脸色十分难看,却怎么也盖不住那点心虚:“杀了他!” “叛乱者,诛连九族。” 谢桀淡淡开口,只是一句,周身的气势顿时压过了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沈三,镇住了蠢蠢欲动的叛军。 阿赫雅躲在谢桀怀中,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他身为帝王的威压。 “阿赫雅。”谢桀忽然低下头,眼神幽深,似乎意有所指,“给你的软剑,拿好。” “别手抖了,朕可不是金刚铁骨,刀枪不入。” 阿赫雅一怔,缓缓抬头,便见他的目光已经落到了特吉身上,心中不由得一凛。 他在试探她? 如果她真是北戎细作,想要他的命,没有比此时更合适的时机了。 阿赫雅早就知道他多疑,此时却还是莫名浮上一丝委屈。 她闭了闭眼,压下自己的情绪,语气轻快,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试探,应了声:“嗯。” 若她在他心中,连让他信任都做不到,其余的计划也便成了空中楼阁。 看来,还得想想办法啊。 阿赫雅眸光微动,便见沈三一声令下,叛军齐齐举弓。 直到此刻,他依旧不敢与谢桀正面交锋。而他不开口,叛军便无人敢射箭,担下这弑君之名。 谢桀积威之甚,由此可见。 身后是火海猎猎,身前是千军万马。 一声黄鹂鸟啼,刺耳地打破了凝滞的紧张氛围。 杀声骤起! 沈三一挥手,万箭齐发。 谢桀仗着身法,飞快地避过乱箭,往后退入火海之中。 阿赫雅愣住神,呼吸几乎凝滞。 漫天火焰,燃烧的横梁将断不断,屋内乱七八糟地倒着东西,一不小心就会绊倒,再也站不起来。偏偏又浓烟滚滚,让人睁不开眼。 谢桀疾步如飞,如履平地,他避过倒下的木架,快步穿过正屋,一脚踹开后门, 砰! 燃烧的木门与横梁同时倒下,盖住了身后的杀声与惨叫声。 “阿赫雅。” 谢桀的侧脸被烟熏出几道黑痕,微微低头,映着火光,仿若天神。 阿赫雅心脏如擂鼓,晃了晃神。 便听他叹了一口气,似是无奈,又似带着笑意。 “我们又要逃亡了。” 阿赫雅被他这么一说,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眼皮子跳了跳,忍了许久,才没有骂出声。 她又不是瞎子!更不是聋子! 方才那声黄鹂鸟叫,分明是金吾卫的暗号。谢桀抱着她走入火海时,身后的沈三叛军也已经被从后杀入,乱了起来。 这暴君是有什么毛病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折腾了一整夜,还未玩够? 她抿了抿唇,压下眼中的火气,低下头,捏住谢桀的衣领,故作迷茫地问:“去哪儿呢?” “你想去哪儿?”谢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分明已经收网了,却还不想回到帝王的身份,出了这么个昏招。 他一边往前走,目光长久地凝在阿赫雅身上,幽暗不明。 阿赫雅扯了扯嘴角,半天才带着几分愤愤,挤出几个字。 “去沈家的祖坟!” 她这么倒霉,罪魁祸首的沈家当然也要分享一二。 她双手揽住谢桀的脖颈,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上,掩住了眼中的怒火,虚伪地添了句。 “沈三一定想不到。” 新仇旧恨,她这就把他祖坟扬了! 第二十九章 挡箭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显然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个答案,愣了一会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赫雅,你啊……”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阿赫雅抬起头看他,满目无辜。 话糙理不糙。听说大胥向来重视血统,宗祠就是一个家族的逆鳞所在。沈三就是再疯,也想不到去自家祖坟搜人。 谢桀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无奈。 “真记仇。” 他开口,语气宠溺,停下了脚步,手腕微动,将阿赫雅放下。 他毕竟还是那个大胥的帝王,即便有片刻意乱情迷之时,最后依旧会是理智占着上风。 譬如此刻。 就在他站住的同一时刻,一群金吾卫从树林中列队而出,为首的正是周忠。 显然,方才那些话都是逗阿赫雅的,带她出来,只是为了避开乱箭。 “禀陛下,沈家叛军两万,并北戎骑兵三千,已尽数镇压。”周忠先行了礼,开口。 在他身后,是个络腮胡的将领,一双招风耳格外显眼,严肃的表情在看见谢桀身后的阿赫雅时崩了一瞬,又很快低下头,干咳一声。 “臣镇北侯钟赫,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阿赫雅听见这个名字,怔了一瞬,下意识好奇地望过去。 这个名字,她有印象。 镇北侯钟赫,耳力过人,听说能隔着百步听见弯弓之声,是当初陪着谢桀打天下的心腹之一。他镇守的嘉禾关,与宛城相望,只有一日的脚程。 怪不得谢桀有恃无恐,原来是早早就调了他来镇压沈家。 还不等她多看两眼,脸上就覆了一只大手,把她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男人低沉危险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 “很好看?” “没有。”阿赫雅忙回神,扒下谢桀的手掌,讨好地弯弯眼睛,“您最好看。” “咳!” 钟赫第一次见到谢桀这般姿态,惊得连连咳嗽,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周忠瞥他一眼,忍不住生出了几分优越感,向前一步,掩住了这个没出息的,低下头:“陛下,俘虏的叛军……” “朕不养罪人。”谢桀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决定了叛军的生死,“给他们留个全尸,都埋了吧。” 活埋? 阿赫雅眼皮子跳了跳,却见周忠面不改色,直接应了。 “是。陛下仁慈。” “沈三先留着,好、好、关、照。”谢桀唇角勾着一个弧度,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字一顿,煞气毕现,“朕很好奇,那三千北戎骑兵,是从何而来。” 他说着,微微低下头,看向阿赫雅的眼神幽深而晦涩:“你觉得呢?阿赫雅。” 阿赫雅的眼神略微一滞,微微蹙眉。 她有种莫名的预感,谢桀对她还会有动作。 她出现的时机太好了,恰好赶上做他对沈家发难的筏子,恰好出手相救,与他一同逃出,尤其是……恰好遇上同为北戎人的特吉。 这片深山老林之中,身为暗探的特吉能刚好撞上他们两个,连她都觉得巧合得过分了。 一把软剑,不够平下帝王的怀疑。 她的预感并不是无的放矢。 只听得一声锐响,一支暗箭自林中射出,直直指向谢桀。 如果她要谢桀的命,甚至不需要自己出手,只需故作不知即可。 “陛下!” 阿赫雅瞳孔微缩,几乎没有犹豫,便纵身扑了上去,以左肩接下了这一箭。 可惜,她要的不是谢桀的命,而是这位大胥君王的心。 疼痛传来之际,阿赫雅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多疑的暴君,面色发白,眼泪几乎无法控制地往下掉。 太疼了。 “阿赫雅!” 尽管是他一手策划,真正看到阿赫雅受伤时,谢桀依旧变了脸色,心脏像是被谁重重地刺了一刀。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快走几步,将站不住的阿赫雅抱进怀里,拿惯了刀剑的手此时抖得不成样子。 血。 “来人!太医!” 他的眼睛几乎烧红了,眼前有一幕又一幕的陌生画面闪过,模糊着难以看清,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副作态,又是什么意思呢? 阿赫雅盯着他的表情,心中却只有一片冰冷。 这一夜的亲密表象,在这一箭下终于撕裂了干净。 随着困倦感如潮水袭来,她不再强撑,缓缓闭上眼。 在一片黑沉之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暴君的金丝笼里,被锦缎簇拥着,却将眼泪流干。 “阿赫雅!” 不知过了多久,阿赫雅的意识缓缓回笼。 她慢慢睁开眼,便见柳奴伏在她身边,低声却焦急地唤她的名字。 “柳奴。”她勾了勾唇,虚弱地笑了一声,“你怎么乱糟糟的,好丑。” “一醒就挤兑我。”见她醒了,柳奴松下一口气,又气得咬牙,含怒盯着她,声音发冷。 “我自然是没有您这位大英雄的英姿。” “大胥国君?叛乱出逃?挡箭?” 她被提来府衙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柳奴怕隔墙有耳,不敢说两国的纠纷,只是一字一顿,扳着手指头跟阿赫雅算隐瞒的帐,数到后面,脸色已经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了。 “你一个割破手指头都要哭三日的人,倒是狠得下心!” 阿赫雅怔怔地望着柳奴生气的脸,半晌,弯了弯眼睛。 “值得。” 她早就不是草原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公主,也没了娇气的资格了。 死过一次,才懂什么叫代价。她想要谢桀的信任,自然要付出些什么的。 “他用得着你救吗?”柳奴见她全无反省的心,咬牙切齿,火气几乎压不住。 “不用啊。”阿赫雅拉住柳奴,把她扯近了些,小小声地开口,“我认出来了,那支箭上,有金吾卫的标志。” “那你还!” “所以,我才要挡啊。”阿赫雅发白的嘴唇微微勾起,眼中充斥着凉意,打断了柳奴。 不挡,怎么让谢桀相信呢? 这次之后,即使她的身份依旧洗不干净,笼着迷雾,也能让谢桀明白,她对他并无恶意。 大胥的国君不缺美人,尤其不缺身家清白,百依百顺的美人。 但是一个几乎为他量身打造的,满腔都是对他的喜欢的美人,就完全不一样了。 “陛下驾到——” 门外忽而传来太监尖锐的声音,阿赫雅按住柳奴的手,慢条斯理地勾起唇,眼中闪过一抹光亮。 来了。 第三十章 想要什么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从床上半撑起身,缓缓抬眸,朝门口望去。 只见谢桀步伐匆匆而来,面色冷凝,见她已经清醒,脸上顿时柔和下来。 “陛下。” 阿赫雅咳了一声,面无血色,唯有眼尾带了一抹红,眸中潋滟,似是含情,欲说还休。 “别动。” 谢桀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欲阻止她的举动,却被柳奴拦住。 “男未婚女未嫁,还是保持些距离的好。”柳奴冷视着谢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排斥。 谢桀这才发现房中还有另一个人一般,朝柳奴投去一眼,却未发火,只是凝视着阿赫雅。 “陛下,柳奴关心则乱了。”阿赫雅微微蹙眉,吸了口气,似是碰到了伤口,又很快艰难地露出一个笑来,脸色又白了些许,“您别怪她。” “无碍。”谢桀一语带过,眼神像是粘在了阿赫雅身上,他缓缓伸手,想为她撩起散落的发丝,却被她不动声色地躲了过去。 “陛下,我要回草原上去了。”阿赫雅眉眼弯弯,明明在病中,提起草原,却似乎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她向后侧了侧,自然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却仿佛已经疏远至极。 “正好陛下救了我一次,我也帮了陛下一次。”她语气轻快,眸中分明带着不舍,“我们扯平了,我回了草原,也不用日夜惦记着……” 扯平? 谢桀面色不变,微微眯起眼,眸光幽深。 绝无可能。 “怎么突然想到回去?”他顺着阿赫雅,只在床边坐下,似是随口问,“北戎并不太平。” “我有一个弟弟,逃亡途中,与我走散了。”阿赫雅抿抿唇,看着谢桀,“前几日得了他的消息。我想回去找他。” “况且。”她勉强扯出了一个笑,眼中分明是难过与不舍,“陛下总是要回去的,我不能一直赖着您呀。” “你独身一个女子,草原广袤,凭你要找到何时?”谢桀指节在床边叩了叩,语气平和,循循善诱,“阿赫雅,你可能有些误解。” “你救的是大胥的国君,你大可以贪心一点。” 寻亲,或者别的什么…… 只要她开口,他就能办到,并且顺理成章把人留下来。 阿赫雅却没有如他所愿,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温柔,良久,才轻轻启唇。 “草原广袤,总有尽头。” 她弯弯唇角,笑得有些勉强。 “我慢慢找,总能找到。” “朕可以派出人,沿着商路替你寻亲,那些人一定比你更知道如何找到一个人。”谢桀的手指捏得更紧,眼神暗下来。 她竟然敢有离开的想法。 这个认知让他莫名生出了几分焦郁,头也隐隐开始疼了。 也许只有锁起来……才会乖。 他盯着阿赫雅,心中有无数的疯狂想法浮现,眸中幽光闪烁,面上却依然是那副自持施恩的君王模样。 “阿赫雅,你好好想想,真的没有想要的吗?” 阿赫雅被他看得心中一跳,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及时开口,打断了谢桀脑中疯长的野望。 “什么都可以吗?”她探究地望着谢桀的眼睛,心跳如擂鼓。 这个眼神她太熟悉了……前世,每一回谢桀露出这样的神情,紧接着等待她的就是一场狂风暴雨般难以招架的亲热。 那些灼热的呼吸,指尖的温度,和本该用来批阅奏折的御书房中散落了一地的纸与耳边不停响起的铃铛声,都仿佛在这一刻跃到她的脑海中。 阿赫雅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避开谢桀的目光,眼睫微颤。 “我……我想要沈三。” 她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目光突然变得危险起来,才发觉自己的话多有歧义,立即补了一句。 “我知道他只有死罪一条,但是能不能让我来……沈家害得柳奴险些丢了命,我不想只是在一旁看着您替我出气。” 谢桀顿了顿,微微眯起眼,似乎在斟酌。 “好啊。”半晌,他突然轻笑了声,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还有呢?” 显然,这件事对他来说只能算个添头,并不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 阿赫雅知道他想让她提出寻亲的要求,进而留下她。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么轻飘飘的一次,不够让君王意识到他对她的不同。 现在的谢桀,最多是将她当成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花瓶,进而霸道地想要拥有罢了。 她眼神闪了闪,微微抬起眼,偷看向谢桀。 “陛下……” 阿赫雅似乎鼓足了勇气,抿了抿唇:“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阿赫雅想听什么回答呢?”谢桀指节虚虚地落到她的眉心,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阿赫雅轻轻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她闭上眼,苍白的脸上扯出了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来。 “陛下。我累了。” 这就是很明显地想送客了。 她并不想在此时跟谢桀有更多的沟通。只有距离够远,他才会开始思考,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 当然,对于一个理智的帝王来说,接下来也许有一段叫她十分难熬的时光——不过比起最后能得到的,这都不算什么了。 谢桀眼神变了变,宛若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叫嚣着,让他难以自持。 “呵。”他望着阿赫雅紧闭的双眼,半晌,勾唇笑了声,自然地站起身告辞,声音平和,仿佛心中涌动的暴躁欲望都属于另一个人,“那你好好休息。” 他前脚刚走,后脚阿赫雅便睁开了眼。 她看向沉默了许久的柳奴,语气平静。 “柳奴,我有件事情要你去做。” “为公主,万死不辞。”柳奴脸上的愤怒已经转换成了一种悲哀的隐忍,她的眼中涌着心痛,显然已经看明白了自己的公主在不为人知时,下定决心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我要你去三海楼,把这根金簪给他们的管事看,帮我问一句——玉钩近况如何。” 尽管有了九分把握,依旧要做一个确认,也是一次试探。 阿赫雅虚弱地倚在床头,眼神凝在头顶的帷帐上,仿佛透过它在看向未来。 “至于我……” 等她伤好得差不多,就该去会会沈三了。 第三十一章 沈三之死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再次见到沈三时,是在沈家的私牢之中。 阴森冰冷的地底,只有火把燃烧着发出一点光,照亮了墙上挂着的冰冷的带着干涸血迹的刑具,偶有些形状特别的,还带着可疑的肉沫。 沈三被扔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狼狈地蜷缩在角落的沙土上,周围偶尔窜过几只老鼠,他却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样。 “醒醒!” 带着阿赫雅进来的金吾卫冷着脸,狠狠地往牢门上踹了一脚,才让他睁开了一只眼。 “可以开门让我进去吗?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他。” 阿赫雅捏着斗篷,微微皱眉。 金吾卫犹豫了一下:“姑娘,这有些危险了……” “我会小心的。”阿赫雅叹了口气,语气坚定,不容置喙,“更何况,他也没有对我做什么的能力了,不是吗?” 方才离得远还没有发现,此时近了,沈三身下那一滩血迹就过于显眼了。 他草草地裹着一件麻衣,显然是因为她要见人而被临时套上的,身上露出来的地方没有一块好肉。 金吾卫有些讪讪地笑了声,语塞着不知怎么拒绝。 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这位姑娘又是得了陛下恩许…… “开门吧。”阿赫雅一锤定音,“陛下已经把沈三给我了。” 她看着金吾卫不情不愿地将钥匙递给她,才松了一口气,又不动声色地将人劝远了些,才缓缓进入牢房里。 “你是什么人?”沈三艰难地从地上抬起头看向她,眼神中似乎带着几分希求。 显然,他听见了她的话。 可惜,她不但不是救他的人,甚至是—— “杀你的人。” 阿赫雅冷冷开口。 她半蹲下身,看着沈三的模样,脑中不由得闪出前世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前世的沈家,靠着把她献给谢桀,可是多过了几年的好日子。 这位沈三少爷也不愧骨子里流的沈家人的血,只因上头还有个沈二压着,心中不虞,就拿北戎人出气。 那几年,宛城的北戎人过得还不如狗。 可他如今落到了她的手上…… 阿赫雅眼中闪过厌恶与杀意,她脸色冰冷,开口便问:“北戎的丞相许给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帮他办事。” “你想杀我,还指望我给你消息?”沈三直直地盯着她,忽然放声大笑。 那张少年的脸上被血污覆盖,显出了一种奇异的扭曲感。 “死有不同的死法。” 阿赫雅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缓缓勾唇,语气轻飘飘的。 “譬如凌迟,譬如剜骨,譬如……把你推给宛城的人们,让他们决定你怎么死。” “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沈三,你这些年积了多少德,够不够求一个速死?” 她讽刺地开口,丝毫不掩盖自己的杀意。 “你在狗皇帝的面前,可不是这副嘴脸。”沈三眼中闪过惊恐,强撑着维持住了镇定,嘲弄似的,底气却不太足。 “你们沈家在伏诛前,不也自称忠臣吗?我对仇人和对陛下,怎么会是一个态度?”阿赫雅弯弯眼,伸手在沈三的伤口上按了按,“老实一点,别让我多动手。” 她并不怕会有人把这番话传给谢桀。以她对谢桀的了解,他不会在意她的另一面。 更何况……暴君不就该配妖妃么? “你……”沈三咬紧牙根,看着阿赫雅的眼中流出怨毒,恨不得生吃了她一般。 “说吧。”阿赫雅叹了口气,往他伤口上又撒了把盐,“说了,沈家还能留一具全尸,不然一族的无头尸体,向何处认黄泉路呢?” “你!”沈三恨得挣扎起来,又被阿赫雅顶着伤口按了回去,脸色发白,额上满是痛出的冷汗,“你想都别想……” “我听说有一种刑法,是把人打得皮开肉绽之后,往伤口上撒蜜水,不过片刻,伤口就会被虫蚁爬满……又痛又痒,能让人生不如死。” 阿赫雅垂着眼,冷冷开口,带着威胁。 她不喜欢这些刑法,但对于敌人,她并没有多余的同情心。 于沈三而言,不过是把他在北戎人身上做的事情,在他身上也试一次而已。 沈三显然是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场面的,几乎要呕出来,眼中也带上了胆寒。 他望着阿赫雅冰冷的侧脸,脑中突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她真的做得出来。 “我说……” 沈三并不是个硬骨头,否则在沈家全家被杀时,带领骑兵出现在街上的就会是他本人了。 更何况,这些事,他早就在重刑下向谢桀说过一次了。没必要为了北戎人,再受一回苦。 他抖了抖,缓缓开口:“北戎的丞相,答应将宛城向外五十里的地送给沈家,换取沈家配合他在大胥境内,搜捕北戎出逃的王室。” 果然。 阿赫雅闭上眼。五十里地,不多,但那是她北戎的国土。 竟然就这样被轻飘飘地送了出去。 她几乎压不住冷笑了,攥紧了拳头,眼中满是寒意:“还有呢?你们找到了吗?” “没、没有……”沈三被她有些扭曲的表情惊得一抖,半晌才继续说,“他主要想找的人是北戎的太子……但我们找了很久,没有在大胥内发现任何踪迹。” 没有消息,也是一个好消息了。 阿赫雅抿了抿唇,松下了一口气,压下眼底的忧虑。 北戎丞相能派出骑兵帮沈家,就说明沈家还有用,他肯定也没有找到弟弟的踪迹。 阿瑟斯…… 阿赫雅叹了口气,又问了几个跟柳奴相关的问题,来遮掩她的目的,才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沈三。 “你好像没什么用了。”她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凉意,目光从那一面刑具墙上掠过,看到沈三害怕的眼神时,忽然笑了。 原来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人,有一日落入泥里,也不过是这样狼狈恐惧。 “我不想杀你,那样脏了我的手。” 她缓缓开口,凝视着沈三,看着他似乎松了一口气,眨眨眼,给他判了刑。 “把你送给宛城的平民们吧。”她笑,看着沈三的表情瞬间凝固,唇角的弧度拉得更加大。 显然,他很知道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这就够了。 阿赫雅转过身,缓缓走出了这间地牢,徒留身后沈三绝望的谩骂声。 地牢之外,夜空之下,谢桀背手而立,沐着月光,不知等待了多久。 “阿赫雅。” 他唤了一声,语气莫名。 第三十二章 留在我身边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定住了脚步,望着眼前的人影,一瞬间有些晃神。 她看着谢桀朝她走来,伸出一只手,眼中仿佛有星河倒映。 “玩得开心吗?”谢桀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又似乎别有深意。 阿赫雅不答,她只是看着谢桀,唤了一声。 “陛下。” 她直直地望着谢桀,缓缓抬起手指,落到他的眼角,眸中情绪复杂:“您看起来有些憔悴。” 谢桀愣了一瞬。 他没有再开口,而是牵着阿赫雅,往外走去。 这次阿赫雅并没有拒绝,他们在夜空下慢慢走着,仿佛隔了一世的距离,终于又得了一次同路的机缘。 直到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片灯火,与湖水倒映着,像是天上的星子落入凡间,散了一地。 那是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在树上,摆在路旁,或是漂在湖心,散发着各色的光芒。 阿赫雅被这样的景象震撼住了,她微微睁圆了眼,眼中不可抑制地露出几分喜意。 谢桀原本紧张地攥在一起的手指于是便与眉心一同松开了,他望向阿赫雅,眼中满是暖意:“阿赫雅。” 他说:“这些灯,是朕让人从各地搜罗来的,绘着不同的风俗奇景,你喜欢吗?” “喜欢。”阿赫雅弯着眼眸,目光不停地在灯上流转,颇有些眼花缭乱的意味,语气中满是欣喜。 她确实喜欢。 大胥的元宵灯节,她在北戎时便向往了许久。可惜前世被囚在宫闱之中,身为一只雀儿,怎么能向往外界的物件呢? 所以她其实从未见过千灯夜热闹的情景,她能见到的,只有一页薄薄的话本,和四四方方笼子般的天。 “大胥有桃花,有青山,有大漠,有看不尽的风光。”谢桀低下头,看着她脸上的笑,表情也愈发柔和了些,他顿了顿,缓缓开口。“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阿赫雅愣了一瞬。 她下意识抬起头,对上谢桀灼热的目光,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慌乱。 她不愿意……大胥的风光再好,她想看的,却只有家乡一望无际,尽可以跑马的草原。 可是她开口,却是艰涩的三个字:“愿意的。” 她微微垂下眼,展示给君王一只因为害羞而烧红的耳,掩盖住眸里的难过,嗫喏着开口。 “可是,我愿意……又有什么用呢?” “陛下是大胥的国君。”她抬起头,叹了口气,深深地望着谢桀,眼角泛红,有些哽咽,“您没法带我看遍这些风光,我也并不想……并不想跟在您身边,做一个无名无份的人。” 她心中微冷,理智将她分割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高高在上地凝视着身体虚伪的作态。 “您有您的妃子,他们都算不上妻,我……我算什么呢?” “你是朕的昭仪。”谢桀盯着她,伸出一只手,虚虚地按住她的后颈,强迫她抬起头与他对视。 “只要你点头,没有人能对朕的选择指手画脚。你想去看的风景,朕也可以在巡游时带你去,就像在宛城。” 他的目光颇具侵略性,仿佛要透过阿赫雅的眼睛,看进她的心底。 “你只需要回答朕,你愿意吗?” 阿赫雅顺从地让他掌控着自己的动作,她抬着眼,直直地望着谢桀,没有说话。 良久,她忽然动了。 她如一只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踮起脚尖,双臂环上谢桀的脖颈,献祭一般,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她用行动告诉他,她的答案是什么。 谢桀的指尖重了些,眼神一瞬间变得幽深,极具攻击性,仿佛一头终于卸下了枷锁的狼。 他在察觉到阿赫雅撤开的动作的同一秒,手中一个用力,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陛下!” 阿赫雅惊叫了一声,就被狂风骤雨般的吻堵得说不出话来了。 帝王带着掌控欲,一只手圈着她的腰,一只手将她推拒的手握住,强势的动作逼得阿赫雅红了眼,下意识慌张地往后仰,试图逃离强势的控制,又被拉了回来。 甚至为了惩罚小猎物逃跑的举动,谢桀的动作又重了些。 他步步紧逼,阿赫雅便只能步步后退,如一只被困在捕猎者指间的兔子,任何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无力,她只能被动地接受着他给予的一切。 温度、气息、其他的任何东西。 他们在千灯的照耀下交缠着呼吸,比世间任何一对情人都更亲近。 阿赫雅只觉得要晕过去了,谢桀才缓缓放开她,眼神却还如狼一般落在她艳红欲滴的唇上,显然,他还不觉得餍足。 “不行。”阿赫雅原本还在平复呼吸,被他一看,抖了抖,立即慌乱地捂住自己的嘴,快速摇摇头。 她一边用发红的眼偷偷看他,生怕这家伙又不顾场合地凑上来乱亲,一边在心中暗骂。 这暴君真是属狗的!她的嘴角都破了! 谢桀被她潋滟的眼眸一看,原本快压下去的欲望又升了起来,微微眯了眯眼,眸光危险幽暗,按在她腰上的手指又不自觉地用力。 阿赫雅对他太过熟悉了,几乎是他手指微动的第一秒,便抬起头,惊恐地望向他。 这暴君!还没够? 她结结巴巴,似乎是羞恼得几乎要掉眼泪了:“陛下!我们还没有……” 她还没有入宫,从名分上,还不算他的人呢! 谢桀被她话语中对归属的默认取悦了,勾了勾唇,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了她。 他只是让她自己站稳,却没有松开手,依旧环着她,微微弯腰,嗅着她身上的红梅香气,带着几分满意地开口。 “听话些,什么都会有。嗯?” 他的声音沙哑而带着欲色,显然还没平息下冲动,让阿赫雅脸上不由得泛起了红晕。 她带着些恼意,嗔怒地朝谢桀投去一眼,哼了声:“陛下这是嫌我不够乖么?” 谢桀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她,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灯上,心中仿佛有某个地方又被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有些发痒。 一个昭仪,会不会让她受委屈? 他不禁开始思考。 或许妃位会更好些。 他自顾自做了决定,完全不在乎周忠看见这份圣旨时,会是怎样见鬼的表情。 第三十三章 边防图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那天过后,在某种默契之下,阿赫雅与谢桀之间的隔阂仿佛消失了。 谢桀恨不得将她绑在身边一般,除了处理政事之外,去哪里都要带上她,叫阿赫雅都有些心力交瘁了。 “姑娘。” 阿赫雅正坐在镜前梳妆,便听外头传来周忠恭敬的声音,一时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无奈。 柳奴也有些无语了,啧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骂:“这大胥的皇帝难道是个没断奶的孩子不成,半刻都离不开人?” “柳奴。”阿赫雅抬头,朝柳奴摇了摇头,示意她注意措辞,才挂上笑容,让周忠进来。 “陛下又唤我过去么?”她弯着唇角,眼中尽是欢喜的光。 周忠弓着腰,不敢抬眼去看阿赫雅,只是道:“陛下在前院设宴,宴请宛城官员,请姑娘过去。” 阿赫雅怔了怔,倒没想到还真有正事,于是点头应下了。 “你先走吧,我更衣打扮后便去。” 她原本的衣裳不够隆重,既然要入宴,便不得不换一套了。 待她整理完仪容,与柳奴一同向前院去时,却意外地见到了一个人。 “陛下既然决定了,自然有陛下的缘由!” 林衡身上穿着官袍,抱着一卷画,皱着眉头,冷声斥责,似乎是与人起了冲突。 他对面站着的是个武将打扮的人,右眼有一道刀疤贯穿而过,此时瞪着眼,更显得狰狞:“你们这些文官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死的又不是你们的兵!” “王校尉!慎言!”林衡怒声喝道,眼中似乎要结出冰霜。 阿赫雅从来没见过他这一面,此时微微蹙眉,站住了脚步。 什么叫……死的又不是他们的兵? 为什么会死人?谢桀要干什么? 她莫名有些心慌,朝林衡看了一眼,指尖不由得攥紧了帕子。 林衡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存在,勉强克制下火气,闭上嘴,朝她远远行了个礼,拂袖而去。 阿赫雅这才缓缓收回目光,语气有些艰涩。 “柳奴。” 她唤,眸光变换,闪烁不定。 这里是宛城,如果谢桀要用兵……对象几乎没有二选。 尤其在他们北戎的好丞相送上这么一个现成的把柄之后。 “我们得做好准备了。”她闭上眼,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你不必随我赴宴,拿着令符,去玉春楼,让暗哨做好准备。” 她没有说做好什么准备,眼中却分明有坚决。 她是北戎的公主……若有战事,她不得不将国家的利益,置于自己之前。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才在侍女的引导下进入宴会。 谢桀坐在上首,见她来了,微微抬手,眼中满是笑意,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偏爱。 “过来。” 阿赫雅勾了勾唇角,扯出一个笑容来,顺从地走到他身侧坐下。 “怎么,谁惹你了?如此闷闷不乐?”谢桀的指尖落在她下颌上,端详着她的表情,笑容淡了些。 “陛下。”阿赫雅压下自己的心绪,一只手拉着他的衣袖,眼睛往下飘,哼哼唧唧,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仿佛又是吃醋,又是羞恼,“为何有这么多女眷?” 她顿了顿,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了一句:“我并不是吃醋,只是觉得好奇罢了。” “大胥的女子,多早定亲。这些可都是有夫家的闺秀。”谢桀笑了一声,斜斜地睨了她一眼,无奈开口:“你以为呢?” 阿赫雅的脸上顿时飘起了红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嗔了谢桀一眼,不肯说话了。 谢桀难得见她吃味,一时兴起,还想再逗弄几句,却听得下头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兴致。 “陛下!” 阿赫雅下意识抬眼,往出声的方向看去,便见到方才在外头与林衡争执的人站了起来,朝谢桀拱手行礼。 “此时天寒地冻,粮草不生,绝非对北戎用兵的时机。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随着他开口,又有几个武将也站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劝谏。 “我们对草原一无所知,连北戎人在哪儿都不知道,现在打过去,不是当靶子吗!” “陛下!无故兴兵,只会让将士们白白赴死啊!” 阿赫雅听着他们的话,瞳孔微缩,裙摆遮掩下的手指快速收紧。 她下意识向身侧看去,心中一片冰凉。 谢桀,真的要对北戎动手了。 “诸位爱卿。”谢桀微微眯着眼,眸光森冷,他勾着唇,语气冰冷,“看来对朕的圣旨颇有不满啊。” “臣等不敢,只是望陛下三思。” 他这话一出,下头就跪了一地,到底还是王校尉硬着头皮,半是解释半是坚持地开口。 “谁说,朕是无故兴兵?” 谢桀扯了扯唇角,声音里带着杀意,君王的气势顿时将众人压得不敢抬头:“沈家谋逆案中,便有北戎人的手笔。各位是真连半点消息都收不到,还是在与朕装糊涂?” 这话说得诛心,下头霎那便成了一片寂静,无人敢应。 “更何况,谁说朕手中,没有北戎的边防图。” 谢桀见无人再开口,才收回了目光,懒懒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语气轻飘飘的,却仿佛一把重锤砸在了阿赫雅心上。 边防图。 她的眸光顿时冰冷下来,几乎要把牙咬碎了。 如今北戎在大胥边境驻扎的,便是昆勒将军的那一只铁骑。 那可是整个北戎最精锐的力量!即便再艰难,她也从未动过让这支铁骑离开边境的心思,因为那相当于将整个北戎送到了大胥的嘴边。 丞相,他怎么敢! 她心中似乎有一把火灼灼燃烧,让她恨不得把叛国的罪人活剐了,又不得不坐在谢桀的身边,听着他对北戎的一切部署和野心,背后一阵又一阵地发凉。 直到她的异样实在掩饰不住,谢桀回过头,看向她,眼神从锐利转为缓和,低声问:“怎么了?” “陛下……”她急中生智,红着脸低下头,掩盖自己愤怒的眼神,指尖搅着裙摆,一副窘迫又羞耻的模样,声如蚊呐,“我……” “我葵水……好像来了。” 她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 第三十四章 背叛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缓缓退出正堂,面上的红晕渐渐消下去,只余下一片寒凉。 她……恐怕不得不选一条荆棘遍布的路了。 柳奴已经等候在外,见她出来,立即迎了上去,低声开口。 “封狼已经做好准备,只等您发号施令。” 阿赫雅闭了闭眼,指尖陷入肉里,血顺着指节流下都不自知。 她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缓缓发令。 “让宛城中所有暗哨立即撤出,你带着他们,去找昆勒将军。” 她咬紧了牙根,眼中的狠意与怒火熊熊燃烧:“北戎的边防图,泄露了。” “什么?!”柳奴大惊,肃了脸色,立即道,“我护着公主离开!” 大胥得了边防图,必定是想打北戎一个措手不及,消息若是被传出,必定损失惨重。 届时第一个被怀疑的必然是提前离场的公主,大胥国君的怒火……也必然落到她身上。 “我不能走。”阿赫雅强撑着勾出一个悲哀的笑容,“我身边,恐怕有不少大胥的眼睛。” 谢桀不一定怀疑她,但一定会让人注意她的动向。 如果她此时敢走出院门……便是证实了自己身上有问题,不但带不出消息,还会牵连北戎的暗哨网。 “公主!”柳奴大恸。 她定定地看着阿赫雅,却在对上她决绝的目光时,不忍地别过了眼。 她猛地单膝下跪,向阿赫雅行了一个效忠礼,便背过身,匆匆走了。 请报消息的时效,比黄金还贵。她此时慢一步,北戎的将士们就危险一点,阿赫雅面对怀疑的可能也会大一点。 阿赫雅望着她的背影,半晌,叹了口气,拢了拢自己身上的斗篷。 天越来越冷了啊。 她缓缓抬眼,望向天际。 那里有一支红梅,被雪压弯了枝头。 这个晚上,阿赫雅点了一盏灯,久久没有动。 “快跟我走!” 门突然被打开,柳奴快步走近,拉起阿赫雅的手便要往外跑。 “柳奴?你怎么回来了!”阿赫雅又是震惊又是生气,眼中带上了几分悲痛,“我明明告诉你——” 此时回来,与送死何异? “柳奴是您的死士。”柳奴没有理会她的震惊,快速开口,“为您而生,为您而死。” 所以,绝无抛下她独活的可能。 送消息是对北戎的责任,回来,却是柳奴的责任。 阿赫雅抿紧了唇,再也忍不住泪意。 “蠢货……”她哽咽着骂,又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坚定,“走!” “走去哪儿?” 门外忽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明明是带着笑,却让人冷到了心底。 谢桀缓缓走进来,眼神阴沉,几乎能滴出水来。 “阿赫雅。你真是给了朕一个好大的惊喜啊。” 他定下的昭仪,竟然是北戎的奸细。 被人愚弄的愤怒让他落在阿赫雅身上的目光锐如刀锋,心中似乎还有某种异样的情绪,却被他忽略了过去。 阿赫雅下意识向前一步,护住柳奴,缓缓抬眼,看向谢桀。 “此事是我要做的,柳奴只是奉命行事,与她无关。” 她知道自己有些天真了,但还是忍不住哀哀地望着谢桀,声音里带着祈求:“请陛下看在我曾有救驾之功的份上,放过她一命。阿赫雅任由处置。” 事已至此,所有筹谋尽数被打乱,她唯有尽自己所能,救下一个是一个。 “奉命行事。”谢桀低低地重复了一遍,突然勾唇,冷笑了一声。 “来人,把这个北戎探子带入地牢。” 他一句话掷地有声,直接将阿赫雅打入了地狱。 她握住柳奴手臂的手指微微用力,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对峙间,柳奴突然动了。 她似乎笑了声,从背后抱了阿赫雅一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公主放心。他们撬不开我的嘴。” “别!” 阿赫雅几乎是立刻反应了过来,她瞪大了双眼,不顾受伤,伸手朝后,直接握住了柳奴的匕首。 血顺着手掌流下,她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 “不要自戕。”她死死地盯着柳奴,像在看自己最后一根稻草,哽咽着哀求,“求你了,柳奴,不要自戕。” 这个情势,她太过熟悉了。 就仿佛又走了前世的老路,父母不在了,弟弟不在了,连柳奴……也不在了。 她受不了的。她宁可死了,也受不了那种亲友尽丧的痛苦。 柳奴望着阿赫雅哭得通红的眼睛,突然愣住了,手指渐渐松开,匕首落在了地上,发出响声。 阿赫雅这才有些缓过来,她朝柳奴艰难地勾唇笑了笑,用口型告诉她:“相信我。” 纵是死局,她也要拼尽这一身血肉,闯出一条生路来。 她慢慢转过身,看向谢桀。 却见他如一个石雕,站在她们的对立面,目光凝在阿赫雅流血的手掌上,不知在想什么。 “把她带下去!” 谢桀开口,语气里的煞气重得几乎让众人战栗着不敢动作。 周忠埋着头,快速地把柳奴拉走,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只是个瞎子聋子。 门被重重阖上,噔的一声,仿佛落在阿赫雅心上。 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了,蜡烛的光影摇晃着,使谢桀的侧脸看起来更加冷。 两个人谁也没有先动作,空气一时几乎凝滞。 “阿赫雅。” 谢桀扯出了一个笑,眼中似是杀意,又似是别的什么,让人背后一阵发寒。 暴君……好像疯了。 他的眼神简直像是一匹被伴侣重伤的狼,纠结复杂的情绪太过深重,最后只化作无边的偏执,宛如择人而嗜的深渊。 阿赫雅下意识退了一步,看着谢桀猩红的眼,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了。 她不经意的动作却是在谢桀濒临理智边缘的神经上又重重添了一笔。 她竟然还想跑。 谢桀扯着嘴角,周身气势冰冷。 他几乎只用了一瞬便到了阿赫雅的身边,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双目中尽是血丝。 他最恨的便是背叛,更何况她几乎打破了他接下来对北戎的所有谋划。 该杀! 他咬牙切齿地怒视阿赫雅,只觉得头痛欲裂,让他指尖发抖。 但为何,他就是下不了手? 第三十五章 暴雪压红梅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被他掐着脖颈,满面涨红。 她艰难地抬起眼,朦胧着泪光看向谢桀。 脑中杂乱的思绪在这一刻逐渐汇成一条线,清晰了起来。 以暴君的性子,他既然没有第一时间杀了她,一切就都还有转圜。 她将手指覆上谢桀的脸,扯出一个笑来,似是不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陛下……” 谢桀重重地喘了两口气,猛地松手,把她扔到了床上。 “为什么?”他阴沉地盯着阿赫雅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问出来,理智都觉得自己可笑。 北戎的探子,向北戎传递消息,天经地义,哪有为什么? 阿赫雅终于重获呼吸,狠狠地咳嗽着,眼中被泪盈满。 “不管您信不信,我接近您,并没有异心。” 她抿紧了唇,抬起眼与谢桀对视,声音中带上了绝望的哭腔:“可是昆特将军……” “若不是他从歹人手中救了逃亡的我,如今我已经是路边荒草里一具白骨了!” 她摇头,急急地说着,仿佛被逼到了绝处:“我没办法!您是我的恩人,他也是我的恩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事……” 这个故事其实很是蹩脚,依旧无法解释她的背叛。 但只要君王愿意相信……就够了。 谢桀眼神变了变,他几乎克制不住心中的冷笑和杀意。 阿赫雅的手段这般拙劣,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可是…… 他的脸色沉了下去,眸光冷若冰霜,落在阿赫雅身上,如同某种审判。 他竟然犹豫了。 阿赫雅缩了缩身子,指尖攥紧,仔细地盯着暴君表情的每一分变换,心中一点一点定了下来。 无论为什么,他不想杀她。 这就够了。 “陛下……”她缓了缓,将声音放得柔软,正要开口,却被谢桀冷冷打断。 “恩情,一次就够了。” 谢桀盯着她,唇角扯出一个弧度,手拨开床上的帷帐,语气莫名。 阿赫雅猛地抿紧了唇,望着谢桀眼底的疯狂与晦暗,心中的恐惧疯长。 她怎么会忘记……不杀她,不代表不罚她。 而这位暴君的惩罚,从来都是她难以承受也难以面对的。 谢桀几乎是发泄似的压上来,一只手便轻松将阿赫雅的所有动作桎梏住,另一只手按在她的唇上,粗暴地将那抹朱红揉得更加鲜艳欲滴。 “阿赫雅。” 他声音低沉,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边,引起一片战栗。 “背叛朕,是要付出代价的。” 阿赫雅瞪圆了眼,有泪从眼角滴落,镌刻在灵魂里的记忆却让她的身体乖巧地软了下去。 “别……” 她无力地试图挣开,带着泣音,绸缎似的肌肤被他手掌的粗茧拂过,便带出一片红粉。 “您说过,不会让我无名无份地跟在您身边的……”她的声音有些尖锐,似是被掌握的猎物发出最后的哀求。 可向猎人示弱,露出脆弱的肚皮的小猎物,怎么可能被放过呢? 只会引起更重的摧毁欲望。 “那是朕,对朕乖巧的昭仪说的。” 谢桀的声音冰冷又漫不经心,他偏执地将阿赫雅的脸抬起来,望进那双水光盈盈的眸子里,指尖又用了些力,直到看见那块雪白的地方留下一个红痕。 “不是对背叛朕的,北戎人说的。” 他语音落下,似乎又被引起了怒意,动作愈发粗暴。 阿赫雅被他狂风骤雨般的亲密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挣扎着也只能发出几个不成调的音。 烟云似的帷帐被一只纤纤玉手攥住,仿佛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很快地,又伸出一只大了一圈的手,掌心带着粗茧,含着滔天的占有欲,把那只手抓了回去,按在深色的绸被上。 一夜暴雪,院外的红梅险些折断了枝干。 阿赫雅再次醒来时,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得慌,腰部更是完全使不上力气。 她想起昨夜那个暴君做的事情,下意识地抖了抖身子。 疯子。 她心中暗骂,望着床顶,忍不住愤愤地锤了被子一拳。 昨天晚上的谢桀,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仿佛前世弟弟的死讯传来之后,她与他冷战,到了第三夜,他从窗外翻进来。 她抿紧了唇,耳侧微微发热。 该说不愧是同一个人吗? “好在……撑过来了。”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呢喃。 以她对那个暴君的了解,他不会对必死之人多投去一个眼神。 昨日的示弱,赌的不就是那一分特殊么? 而谢桀如她所想,放过了她,便是将此事揭过去了。 只是之前做的所有谋划,恐怕都付之东流了。 她闭上眼,对丞相的怒火与恨意愈发盛。 “姑娘。” 一个女声响起,随后便有人撩起帷帐。 阿赫雅艰难地转头望去,便见到两个侍女捧着洗漱的东西,红着脸都结巴了。 她反应过来,赶忙将被子扯到身上,耳根子也跟着红了。 该死的暴君!果然是属狗的! 还是个高些的那个侍女更为稳重,将水盆放在一边,跪下行了礼,脆生生地开口。 “奴婢温香,这是软玉,我们两个是周大人拨来伺候姑娘的。” 温香软玉。 这可不像是正经奴婢的名字。说是拨给她,不如说是不知从哪儿临时调配来的吧。 阿赫雅眨了眨眼,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艰难地坐起来,倚在床头,声音微沉。 “柳奴呢?” “姑娘是说先前伺候的那个姐姐吗?”软玉年纪小些,更为活泼,眨眨眼便答了,“陛下说她伺候得不好,不必回来了。” “什么?” 阿赫雅瞳孔微缩,被子下的手指顿时攥紧了。 柳奴…… 她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伺候得不好,而不是通敌叛国。 至少,谢桀将她的事情压了下来。也就是说,柳奴的事情,还有转机。 谢桀在等她去求他。 阿赫雅很快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眼中快速地闪过一丝悲哀,咬紧了牙根,强撑着起来。 “为我梳洗打扮吧。” 她声音很轻,像是一种妥协。 “我想去见陛下。” 第三十六章 敲打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温香和软玉显然是被吩咐过的,阿赫雅提出要求后,并未惊讶,而是直接捧出了一套衣裳,为她换上。 阿赫雅垂着眼,如一个乖巧的木偶,任她们打扮。 她得好好想想,暴君会打算用柳奴换什么…… “阿赫雅姑娘求见。” 谢桀在书房中处理这些日子堆积下来的政务,听到通传时,顿了顿,才缓缓放下笔,眼中有利光闪过。 “让她进来吧。”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奏折上,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阿赫雅,拜见陛下。”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眼睫微颤。 府衙的大书房铺着石砖,在寒冬腊月,只是走过都会感受到寒意,如今跪在上头,膝盖便难以避免地感到针刺般的疼。 但谢桀没有叫她起来,她就不能动。 谢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幽深的目光凝在她纤细的身段上,半晌,才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开口。 “阿赫雅,你很久没有这般规矩过了。” 阿赫雅抿紧了唇,垂着眼,并没有答。 谢桀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他的指节扣在檀木桌上,一响一响,叫人心慌。 “朕一时忘了叫你,你怎么也不知道自己起来?”过了许久,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似乎带着心疼,又似乎是嘲弄。 “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阿赫雅闭了闭眼。 书房中一时寂静了下去。 谢桀原本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狼狈的模样,心中冷笑,却在窥见地上一点湿意时怔住了。 她哭了? 他心中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捶了一下,不由得皱眉,脸色阴沉了些许。 他猛地将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脚步很急,在阿赫雅身侧落定,拇指与食指钳住阿赫雅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 却见她眼尾通红,眼泪如珠滚落,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阿赫雅咬着下唇,见他走近,似乎终于忍不住委屈了般,眼泪滚落得更快了,落在他的指尖,一下子如岩浆般,烫得他心中一痛。 “只是叫你跪一跪,便委屈了?”谢桀冷笑了一声,眼神微动,面上却仿佛不为所动,直直地盯着阿赫雅,语气里带着凉意。 “朕对北戎的奸细,可向来是凌迟后挂在城墙上示众的。” 阿赫雅还是没有开口,只是将含着水光的眼别开,咬在自己下唇上的力道愈发重了,甚至泛出了一抹血丝。 谢桀皱起眉,手指不容反抗地按入那抹朱色,将艳红的唇从贝齿下解救出来:“说话。” “陛下要我说什么?”阿赫雅抽泣了声,就是不肯看他,语气里似乎想撑起些气势,看起来却只如只闹了别扭的猫儿。 “柳奴被您抓走,如今我身边只有两个监视我的人,与只剪了羽的雀儿有什么区别,您大可放宽心一些。” “若实在放不下心,阿赫雅认罪。” “呵。” 谢桀被她说得语塞。 他啧了一声,眼神愈发冷。 他猛地松开阿赫雅,拂袖回到了案前,执起奏折继续批复,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唇角。 “朕不杀你。” “朕预备发国书去问问北戎,叫丞相来插手我们大胥军事,刺杀朕,是何居心。” 他顿了顿,盯着阿赫雅的表情,似乎想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没有边防图,朕照样可以打入北戎,叫他们俯首称臣。” 阿赫雅心中一跳,却没有过多担忧。 北戎与大胥本就敌对。草原广袤,又有昆特将军的铁骑为疆,总不至于溃败得太过惨淡。 她眨了眨眼,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迷茫地望着谢桀,良久,缓缓地吐出一个字,显然没能反应过来他突然转换的话题:“嗯?” “朕要打北戎了。”谢桀额角青筋暴起,重复强调了一句。 “哦。”阿赫雅抿抿唇,依旧不太理解,但看着他的脸色,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我会将消息送出去,只是因为我欠了昆特将军一条命,又不是因为我对北戎有多么强的归属感。” 她垂着眼,语气淡淡。 “您打不打北戎,实在不成,把那个什么丞相抓回来剐了好了,都跟我没什么关系……”她皱了皱鼻子,似乎有些不屑, “过来。” 谢桀终于忍不住了,冷冷开口打断了她。 阿赫雅眼中快速地闪过一丝笑意,又收敛起来,乖顺地走上前。 她才走到谢桀边上,便被他一个展臂,抓到了怀中。 谢桀低着头,手指揉上她还泛着粉的眼角。 “你最好是。”他语气里分明带着杀气,眼中泛着冷意,“不然……杀了你。” 阿赫雅被他一吓,又抖了抖,眼睫微颤,似乎又要落下泪了。 “您对我好凶。” 她抿了抿唇,一只手抓上谢桀的衣袖,祈求地望着他,眼中一片清澈,声音低低的,像猫儿撒娇的讨好呼噜。 “对不起嘛,我不敢了。” 她分明是恃宠而骄,却叫人忍不住软了心。 谢桀的脸色也不自觉缓和了下来,又反应过来自己的变化,顿时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的,十分好看。 这个北戎人,对他的影响似乎越来越大了。 他应该杀了她的。 谢桀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杀意,又被脑中的锐痛阻止。 算了。她还有用。 他眼睛微微眯起,想起京城中的烂摊子,忍不住皱起眉,眼神微动。 既然有用,大可以留一留。只是要注意敲打,绝不能再让这个惯会看人脸色的得寸进尺了。 阿赫雅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面色平和了下来,心中缓缓松了一口气。 “陛下。” 她眨眨眼,心跳如擂鼓,却还是不得不垂着眼卖乖。 谢桀不提,她总要想法子救回柳奴。 “您给我的那对温香软玉……”她心中情绪百转,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撇了撇嘴,哼哼唧唧,“一听就知道原本是要送给您的,您自己不要,就扔给我啦?” “我才不要。您把柳奴还给我吧。” 谢桀从思绪中抽离,盯着她姣好的脸,半晌,扯了扯嘴角,语气不明。 “还给你?” 第三十七章 警告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心中一跳。 她心知谢桀绝无可能这么轻飘飘地放过她,只是借机装傻引出话头,此时指尖忍不住微微攥紧了些,抬眼望向谢桀,眸光潋滟。 谢桀也正低头看她,唇角挂着笑,眼中却分明是冷的。 “可以啊。” 谢桀的手指落在阿赫雅的后颈上,他似乎对这种掌控的姿态总是更为偏爱。 “你拿什么跟朕做交换呢,阿赫雅?” 阿赫雅抿紧唇,眼睛里带着光,她微微低下头,以一种顺从的表象,告知君王她的诚意。 “陛下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这其实算得上句场面话。她此时,除了自己这个人,也没有别的什么能给出去了。 她似乎听到谢桀笑了一声。 他的手指微微摩挲,使那一片嫩白的肌肤上绽出了一片红。 书房中安静下来,阿赫雅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她并没有太多的把握,但她必须尝试。 不知过了多久,谢桀终于开口,声音凉凉的,听不出情绪。 “进宫吧。” 他说,抬起阿赫雅的脸,仔细地端详着,仿佛在掂量她的价值。 “听话些,乖一些。” “朕用得上,总不会委屈你的。” 他嘴角噙着笑,眼中分明是戏谑。 仿佛在看一件玩意儿。 阿赫雅感到一阵屈辱,闭了闭眼,揪着他的衣袖,闷闷地点了头。 她没有选择。 事实上……这已经是一个意外的好结果了。 她阖上的眼中闪过几分若有所思。 前世跟这个暴君纠缠那么多年,什么贞洁,她早就不放在心上了。进宫,更是她原本就计划好的事情。 哪怕不如原本筹谋中的高位……但没关系,还有什么比京城,比禁宫,更能接触到权力的地方呢? 她周身忽而一轻,失重感传来,下一秒,就被谢桀放到了那张案几上。 阿赫雅猛地睁开眼,望着暴君如狼的目光,心中顿时一片战栗。 她收回那句话!这狗一样不知节制的暴君,她还是想避一避的! 天色渐昏,下了一整日的雪终于停了。 阿赫雅半阖着眼,疲倦地半趴在榻上,拨弄了一下油灯。 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打开,周忠的声音响起。 “阿赫雅姑娘。”他脸上依旧端着笑,却生疏了许多,“陛下说,人给您送回来了。” 他一拍手,便有两个人抬着一张裹着东西的草席走了进来,扔在地上。 阿赫雅愣了一瞬,忽而瞳孔微缩,几乎是朝那卷草席扑了过去,颤抖着双手,解开了绳子。 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血,似乎流干了般,发着黑黏在衣裳和草席上。 柳奴紧闭着眼,整个人皮开肉绽,一只手怪异地扭曲着,仿佛已经断掉了。 混蛋! 阿赫雅咬紧了牙齿,眼中极快地闪过恨意,整个人都在发抖,颤颤巍巍地将手指凑到她的鼻下,直到感受到那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才松了口气,整个人险些瘫软下来。 她早就想过柳奴会受苦,却绝没有想到,金吾卫下手会这么狠…… 明明第一日,不该用这么重的刑法。 “这可是陛下亲自招呼的。” 周忠就站在一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此时笑眯眯地开口,添了一句,话里带着血腥。 “阿赫雅姑娘,还满意吗?” 明目张胆的警告。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猛地攥紧了双手。 她本能地想隐藏自己的情绪,又想到此时装得太好,反而会令那个暴君生疑,于是快速抬头,狠狠地瞪着周忠,双眼通红,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问我,满不满意?” 她似乎是气极了,整个人都在发抖。 “那你告诉他,我满意。我满意得很!” 她几乎口不择言了,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却还要倔强地昂着头。 “他若不满意,大可以把我也抓去,在我身上也来一次好了!” 周忠面不改色,连扬起的嘴角都没有换过位置,只是低眉顺目地等阿赫雅发泄完了,才开口。 “陛下说了,明日自会有太医来为这位姑娘吊着命。要阿赫雅姑娘多看看,以后做事,才会多想想。” 他撂下话,便点了点头,一扬手,带着人走了。 门重重阖上。 阿赫雅就像是卸了力一般,伏在地上,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怔怔地望着柳奴,颤抖的手指凑过去,想要摸摸她,却怎么也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肉可以下手。 她闭了闭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不要恨。不能恨。 人一旦带了怨怼,无论装得多好,都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她不能冒这个险。 她麻木地这样在脑中告诫自己,却不能让满腔翻滚的怒气平息些许,身体颤抖着,指甲掐入肉里。 “公主。” 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忽然响起,让阿赫雅猛地一颤。 她看见柳奴的眼睛睁开了一线,艰难地朝她扯出一个笑。 “别哭。”柳奴这样说,她似乎想抬手,又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有些扭曲。 阿赫雅一抹脸,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 阿赫雅想摸摸她,又怕让她痛,指尖停在空中,声音里尽是痛苦。 她怎么没想到,那个暴君的怒火既然没能发泄在她这儿,自然会落在柳奴身上。 她以为昨夜那场云雨便是莫大的惩罚了。可是…… 她还是过于天真,看清了大胥暴戾的皇帝。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突然一阵寒凉。 她真的能掌控住这样一个人,以大胥之力,为她所用吗? “不痛。”柳奴只是望着她,眼中有悲怆之色,“可是,公主。” “您好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受了很多苦。” 这是与阿赫雅一同长大的人,是她的姐妹,也是她的死士。 她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由一个不知世事的天真少女,成长为一个真正能承担起责任的公主,柳奴怎么会发现不了?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问。 她只是关心,她的公主,是不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受了很多很多的苦。 阿赫雅愣了愣,泪意突然决堤。 第三十八章 哄哄您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这一夜,阿赫雅没有合眼。 她坐在柳奴身边,轻轻地唱了一夜北戎的童谣,望着闪烁的烛火,就如躺在草原上望着漫天的星。 谢桀显然并没有让柳奴熬死的心思,次日一早,便有太医提着药箱来为柳奴把脉。 不知是即将回京,事情太多,还是刻意想冷一冷她。总之,阿赫雅一连等了三日,等到柳奴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依旧没有得到他的召见。 第三日,阿赫雅戴上了玉钩赠给她的那只金丝珍珠簪,径直去了三海楼。 温香软玉紧跟着她,半步不离。阿赫雅也知道这是谢桀的眼睛,却没有多余的动作。 她身上的疑点够多了,不需要再添一些。更何况,她要做的,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相反,她更希望谢桀能第一时间听到这个消息。 “要一坛女儿酒,三碗情人血。” 她敲开了那夜黑市的门,说出了暗号。 不同于谢桀开口自带的煞气凛然,她说出这句话,更加软绵,像是误入了歧途的小羊。 但三海楼早就被吩咐过了,无人不识她,此时看门的汉子也只是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反显得狰狞。 他敷衍地对了一遍暗号,便为阿赫雅开了门。 “进来吧。”他说,“贵客此时来,可赶不上热闹。” 阿赫雅抿抿唇,眼角余光瞥见身后少了一个的身影,眼中闪过利光。 她抬眼,是怯生生的试探:“你们的管事在吗?” “在在在!”大汉混迹江湖,见过最多的女子也是像玉钩那般生杀果断的,此时对上阿赫雅,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搓了搓手,连连点头,转身为她引路,“跟我来!” “姑娘!” 阿赫雅正要抬脚跟上,却被温香拦了下来。 她脸上是十足的焦急,眼中闪过惊惧:“您怎么能来这种地方?若是让陛下知道……” “你别告诉他!” 阿赫雅微微瞪眼,连忙捂住了她的嘴。 “我们悄悄的,天知道,你知道,我知道。” 她似乎有些心虚,一双灵动的眼左右顾盼,仿佛十分紧张,眼底却只有一片沉静的凉色。 果然,软玉回去了。 她勾了勾唇,心情很好地朝温香嘘了声,提起裙摆,跟着引路的大汉一阵小跑。 鱼饵已经落下,端看谢桀吃不吃了。 月上柳梢,三海楼中灯火通明。 今日拍卖前的献舞似乎更为特别,没有缠缠绵绵的丝竹,取而代之的,是北戎热烈激昂的鼓点。 阿赫雅踩着乐声,提着精致的百花铃鼓入场,脸上的面纱朦胧着,叫她的眼神更加温柔如水。 亭中一片寂静,既没有喝彩,也没有吵嚷的交谈与笑声。 唯有一道锐利而冰冷的目光,穿破重重纱帘,径直落到她的身上,逐渐变得灼热。 阿赫雅垂下眼,心中大定。 谢桀,来了。 前世他最爱的便是她起舞,最恨的,便是她在旁人面前起舞。 他已经将她视作掌中之物,得到消息后,自然不会视若无睹。 这份独占欲与掌控欲,从前世到今生,真是从未变过。 她随着鼓点开始旋转,弯腰,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以一个最美好的姿态,展示给最中央的亭子。 乐声逐渐走向高潮,她拈着铃鼓,背身,微微露出一个侧脸。 一摇,二摇,三摇。 铃鼓清脆的响声合着鼓与乐,在她的指尖翻飞,仿佛有了生命。 细长的红绸挂在铃鼓上,跟着旋转,在空中落出一道又一道曲线,如乐声的具象。 那是来自北戎的高高的祭坛上,古老的圣女向神明献上的礼物。 谢桀坐在亭中,手中端着一杯酒,久久地凝望着这副场景。 他的眼中倒映着那一抹如蝶翩舞的红,逐渐烧作漫天的欲望。 他忽而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将酒杯往后一扔,径直站起身,缓步向台上走去。 咚、咚、咚。 他的脚步踩着鼓点,漫步而上。 在某一瞬间,他伸手,抓住了那枝红梅。 阿赫雅被他擒住手腕,一时愣住了,脸上显出几分不可思议与恼怒来,转过头望向来人,却怔住了。 她面色一变,眼中浮出几分心虚来,支支吾吾地开口。 “陛下……” “阿赫雅,你似乎对自己的身份依旧没有认知。”谢桀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似是漫不经心,语气中却带着莫大的威势。 “谁允许你,在这里,向别的人献媚?” 他的话说得实在有些太过难听了。 阿赫雅咬住下唇,定定地望着他,眼中原本的一丝欢喜渐渐变为难过与委屈。 “我是……” “你是如何?”谢桀勾着唇角,目光阴森,指尖勾过她身上的舞衣,带着冷意,“阿赫雅,看来你吃的教训还不够。” “或许进宫之前,朕该找人教教你规矩。” 阿赫雅眼睫微颤,清亮的眸蒙上了一层水光。 “我只是想给您这个。”她急急开口,从腰间摸出了一块玉佩。 那块玉佩上雕着麒麟祥云纹路,通体翠绿,泛着莹润的光,一眼便知是上等物件。 她将那块玉佩放到谢桀手上,眨了眨眼,献宝一般,带着些难过的鼻音。 “我跟管事的约好了,我跳一曲,他将这个给我。” “我没有钱,去买那些很好的物件。可是……我想哄哄您。”她抬眼,望向谢桀,眼中一片清亮,带着干净的光,“我知道错了,您可不可以原谅我这一次。” 谢桀微微低头,望着她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上像是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 明明这种物件,他的库房里有的是更好的。 他脸色依旧沉着,眼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快速闪过,又很快被冷意覆盖。 “如果朕说不行呢?” 他扯了扯唇角,垂眼打量着这块玉佩,指尖在雕刻的麒麟纹上拂过,有些戏谑。 “你以为朕是三岁稚儿,凭一块不值钱的玉佩,就想哄好?” 阿赫雅眉眼弯弯,望着谢桀,眼中似乎有灿烂的星光。 她毫不犹豫地开口。 “那我就想想别的办法。” “一次不够就两次,两次不够就三次……陛下,您大概什么时候可以不生气呢?” 第三十九章 结交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沉默了许久。 这位占有欲极强的暴君早就将三海楼中清了场,此时四周寂静,连乐声都停了下来,唯有他们二人立于台上。 他不说话,阿赫雅也便不开口,只是满目期盼地盯着他,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半晌,他终于皱着眉放开了她的手腕,语气莫名。 “朕还以为,你会怨朕。” 他似笑非笑,盯着阿赫雅的眼神十分锐利。 阿赫雅怔了怔,微微抿唇,低下头,似乎有些难过。 “有一点点。” 她没有如谢桀想象中那样,一口反驳,而是伸出了两根手指,给他比划了一个小小的范围,眼睛里的光也暗下去了,似乎很是难过。 “怨您,为什么要那么对柳奴,还让周忠跟我说那种话。” 她想到这里,似乎有些委屈,垂头丧气的,活像只被欺负了的猫儿。 “本来想,您要是来找我,我就要狠狠地闹一通脾气,绝对不理您……” “那怎么又想起哄朕了。”谢桀啧了一声,微微眯起眼,仿佛有些不爽。 “可是,总要有人先低头的呀。”阿赫雅抬起眼去看他,声音放得很轻,“您不来找我,那就我去找您好了。” “结果——” “结果还被朕抓了个正着。” 谢桀勾起唇角,笑了。 他眼中有着愉悦,望着阿赫雅的目光渐渐缓和了下来。 但那不像是看心上人的目光,反而像在看一只能讨人欢心的宠物,一个有趣的物件。 阿赫雅垂下眼,不让自己去感知那道前世落在自己身上无数次的熟悉的目光,心中一片寒凉。 “是。”她别开脸不去看他,耳根连带着脖颈都飘上了薄红,低低地应了下来,似乎很是窘迫。 谢桀眼中闪过一丝什么,低低笑了一声。 他手掌合起,握住了阿赫雅送的那块玉佩。 “很好。” 他语气轻飘飘的,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那朕,拭目以待。” 还真得寸进尺了。 阿赫雅心里骂了一声,面上却愣愣的,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偷眼去看他,犹疑不定。 谢桀迎着她的目光,手指落到了她光洁滑腻的脖颈上,顺着那块白皙的肌肤往下滑,眼中浮上了欲色,声音也低哑了几分。 “在那之前,不如阿赫雅先与朕兑现你说的……一次,两次,和三次?” 啊? 阿赫雅睁圆了眼,满脸震惊,活像只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的小猫。 她说的,什么时候是那个意思了! 天旋地转间,她悲愤地在心中怒骂。 这满脑子废料的暴君! 明月高悬着,洁白如纱的月光照向枝头,满城都睡了。唯有寒鸦啼了一夜,不肯休憩。 接下来的几日,谢桀时不时便将阿赫雅召过去,借着问她哄人的进度,挑了不少毛病,紧接着便是顺理成章的惩罚,逼得阿赫雅险些演不下去。 在她即将爆发之际,君王的车队终于出发回京了。 出发这日,下着小雪,天地白纷纷一片。 柳奴身体已经好了些,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她,此时撑着伞,站在她身侧,看着奴仆将行礼往马车上搬。 阿赫雅捧着手炉,望着北边的天,满目萧然。 这一走,就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北戎了。 “阿赫雅姑娘。” 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阿赫雅回过头,便见林衡朝她点了点头,声音温润。 “风雪大,不如进马车里躲躲吧。”他大概误会了,以为阿赫雅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好意提醒,“各处官员送来的贡礼还在装车,恐怕离出发还有些时候呢。” 阿赫雅回过神,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想起见了几面,都没有与这位林大人多交流,此时对号入座,倒是让她记起了一个人。 “我要跟在陛下身边……大抵会入宫吧。”她垂着眼,强撑着扯出一个笑,“我对宫中一无所知,前途渺茫,此时能见风雪,不如多见见。” “日后叫我看到的,或许再无这简单的雪景,而都是风刀霜刃了。” 林衡怔了怔,微微皱眉,那张君子端方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不赞同:“姑娘前途如何,尚未可知,何必如此自怨自艾。” “大胥宫廷,比之前朝,对女子的管辖已是松快了许多,时常能有信件送出来。宫女若有家人,每月也可相见。” 身为臣子,本不应妄议后宫,但他还是低声为阿赫雅解释,“我有一个胞妹也在宫中,你们说不定还有缘结交。” 胞妹,林。 阿赫雅微微合眼,心中对上了号。 前世的宫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可惜她与这位林小姐相见不多,也并不相熟。 她抬眼,朝林衡露出了一个笑。 林家于她,或许可用。 “听林大人这么说,我便安心些了。”阿赫雅弯着眼,向林衡示好,“不过为何是我与令妹结交,而不能是我与大人结交呢?” “我与大人也算是有数面之缘了,难道还算不上一个朋友么?” “阿赫雅姑娘若看得起林某,林某自然不会拒绝。”林衡抿紧唇,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那便这么说好了,林大人。”阿赫雅勾唇一笑,想了想,“林大人方才说车队启程还要些时候,你那可有什么打发时间的话本子,可以借我消磨时光的。” “阿赫雅姑娘若要这些,林某会向陛下提议,为您寻来。”林衡微微低着头,并不直接答应。 男女之间,互赠书籍,还是太过亲密了。 阿赫雅也没有步步紧逼的意思,听他这么说,便拱了拱手,端的是落落大方:“那就多谢林大人了。我朝陛下要,他必定又要取笑我,借机收些好处的,还是您开口方便些。” 她说起谢桀,眼睛不自觉便带上了笑意,一下子将两人的距离拉到了普通好友之间。 “姑娘。” 便在此时,温香走了过来,朝她行礼。 “陛下唤您过去呢。” “好。”阿赫雅皱了皱鼻子,抬脚欲走,又停下转身,朝林衡歪了歪头,“我们算是朋友啦?” “自然。”林衡望着她,目光清亮,宛如山间清泉。 “只是姑娘日后若要与人结交,还是要凭自己本心的好。” 阿赫雅愣了愣,一下子反应过来,他早就看透了她的刻意,于是抿紧唇。 “你既然知道我是刻意接近,为何还……” “因为姑娘的眼睛是干净的。” 林衡唇角勾起,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来。 阿赫雅顿了顿,忽而也勾出一个笑。 她朝他弯腰,行了个礼,便转身迈开步子,跑了起来。 “林大人答应的事,可不能食言!” 她语气欢快,却真实了许多。 雪地上,只留下一串脚印,与数枝红梅,开得正艳。 第二十二章 喜鹊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琼枝殿那位是失宠了?这半个月,可没见陛下来过……” “胡说什么呢?什么时候宠过似的,嘻嘻……” 两个小宫女的调笑声穿过满园的梅花,显得有些尖锐。 “我去教训教训她们。”柳奴皱紧了眉,脸色十分难看,怒声开口。 阿赫雅将她拦下,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开得正艳的梅花上,幽深晦涩,指尖的力度却大了些许。 车队摇摇晃晃了一个月,才从宛城回到了京城。 谢桀并没有给她什么名分,只是将她安排在帝宫旁的琼枝殿中,毗邻一座梅园。 这不合礼制的举动,一时间引得满宫哗然,各宫都提起了心,摸不清君王的想法。 说是重视,没有册封。说不重视……又能越过规矩,住在帝王边上,比皇后应住的长宁宫还要近些。 上至妃嫔,下至奴婢,众人对她这帝王出巡带回来的女子或是忌惮,或是好奇,总之,无人不想摸一摸阿赫雅的底细。 如此过了半月,谢桀却仿佛将阿赫雅忘在了脑后一般,从未去琼枝殿看望,也不曾召见。 宫中众人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这些时日,连琼枝殿中伺候的宫人也显然不上心了许多。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见风使舵的人,也会是朝她这边倒得最快的。 阿赫雅的目光又深了些许。 这一番架起来后又置之不理的冷遇,她在前世,曾经一模一样地经历过一遍。 最开始是宫人的阳奉阴违,紧接着,来自后宫的为难就将她压到了泥里。 谢桀的后宫中,只有两位高位妃子,即是德妃与淑妃。这二人的母家,都是随着谢桀一路打下江山来的老臣,如今一个为相,一个为将,分掌军政二权。 她们一个嚣张跋扈,对她百般折辱,一个佛口蛇心,在暗中克扣她的用度。 她在凛冬没有炭火的大殿中瑟瑟发抖,在深更半夜等来一碗已经馊掉了的残羹,在所有人的冷眼之中——活得像满宫的笑话。 谁都可以来踩她一脚。哪怕是只是一个得宠的云美人身边的婢女,都能让她在雪地之中,跪足三个时辰。 她闭上眼,深深呼吸,以掩盖自己的恨意。 她只是折了一枝梅花! 一枝梅花,就足以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为贼,尊严尽失地跪在地上,活像是一条狗! 她是北戎的公主,草原的雄鹰啊……何以沦落至此?! 只是因为,谢桀需要一个一个靶子,一个嚣张跋扈,得罪所有妃嫔势力,却偏偏被他宠在“心尖”的妖妃。 在那之前,他要磨光她的锐气,拔去她的爪牙,让她看清楚——这后宫之中,她只能依靠他而活。 那她也不介意在这大胥的风云之中,添一把火。 ——她会让谢桀知道,她足够好用,好用到应该让他多花些、再多花些心思。 当演到了情深处,君王,你如何能不入戏呢? 她猛地睁开眼,眸中火光灼灼,指尖微微用力,便将面前开得最好的一枝梅花折了下来。 “欸!” 一个骄横的声音忽而响起,语气里满是跋扈。 阿赫雅收回思绪,转头望去,便见一个宫女指着她,趾高气昂,开口便是命令式的语气。 “你!谁许你在这里折花的?” 来了。 阿赫雅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眸光微闪,流露出了些许冷意。 这是后宫中最受宠的云美人身边的喜鹊。 就是她,把她折下的梅花说成是偷,逼她在冰天雪地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向一棵树,跪叩认错。 她初入宫闱,就遇到这种事情,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如何肯依? 于是喜鹊打折了她的腿。 这样,她就只能像条死狗一样,留在这里,直到琼枝殿的人怕她冻死,才将她拖回去。 她曾经受过的耻辱,这一世,必要百倍还之。 “为何不能折?”阿赫雅深吸一口气,掩住眸中一片幽沉,收回目光,轻声问,“既然不能折,你手里的又是什么?” “我!”喜鹊没想到她还敢顶嘴,语塞了一瞬,便有些恼怒,“这是云美人要的花!你是什么人?也敢跟我家主子比?” 不过是个被带回来又扔到一边的弃妇罢了! “哦——我想起来了。”她哼了一声,眼中充满了鄙夷,抬着下巴,啧啧嘲弄,“你就是那个还没得宠就先失宠了的……乡巴佬吧?” “要我说,麻雀就是麻雀,少做飞上枝头的美梦了!” “你说什么?” 柳奴大怒,她握紧了拳头,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烧。 这些日子她眼见着阿赫雅被各种若有似无的歧视眼光围绕,早就到了爆发的边缘,此时被喜鹊一点,几乎沉不下气了。 “说的就是她!”喜鹊尖牙利嘴地回了句,脸上的嘲讽完全不加掩盖,“泥腿子就是泥腿子,带着的奴婢也不识规矩。” “柳奴!”阿赫雅出声,握住了柳奴的手,才让她稍微冷静下来。 她冷眼望向喜鹊,扯了扯唇角笑了,语气幽幽:“你也不用一口一个奴婢,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什么主子呢。” 云美人再受宠,喜鹊也不过是奴。 奴隶,就是低贱。 “我再如何,也是宫里有名册的。” 还敢骂她? 喜鹊被她说中了痛处,顿时尖酸刻薄地挖苦起来,“不像你,被带进来了又如何?无名无份地住在这梅园里头,宫里一只鸟儿都比你尊贵些。” “啪!” 这一个巴掌清脆响亮,一时间,整个梅园都寂静了。 阿赫雅甩了甩手,眼神带笑,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不让柳奴动手,是怕谢桀借机又罚她。自己动手,可就没了这个担忧。 谢桀怕是还要为她拍手叫好——他千方百计把她架到这个位置上,要的不就是这个效果吗? “你敢打我?!” 喜鹊捂着脸,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尖叫起来。 “是啊。”阿赫雅扬起唇角,望着她,微微歪头,一副纯然无辜的模样,“怎么办?你上报宫里掌事的吧。” 只是一个巴掌,她还嫌轻了。喜鹊前世那般对她,怎么也该同她一样,跪上三个时辰——不,三十个时辰,才算完。 “或者去找你的云美人哭,像个三岁孩子一样告状好了。” 她勾了勾唇,极尽嘲讽之能事。 这把火烧得越大,越能向谢桀证明她的可用。 她求之不得呢。 “你、你……”喜鹊被她气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果然是苦寒地方来的贱人!”她口不择言地谩骂起来,“你这种没人教养的东西!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狐媚手段?” 她恨恨地瞪着阿赫雅,满目怨毒:“你等着吧!迟早有你的苦头吃!” “朕倒想听听,能有什么苦头?” 慵懒的男声响起,似乎带着笑意,却让喜鹊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立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微微颤抖起来。 阿赫雅略一挑眉,拈着指间的红梅,转头看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声音软的让人情动。 “陛下还知道见我?” 她皱了皱鼻子,一副娇气的模样,哼了声,“我还以为,您准备叫我被人欺负死呢。” “不过是几日政务繁忙,朕没来看你,不也没去看别人?”谢桀略一勾唇,配合地几步靠近,将她拢入怀中,手却不老实揉捏她的腰,低声哄道。 政务繁忙?一连半个月抽不出空见人,还抽不出空赏些东西么? 阿赫雅心中冷笑,面上却是装得乖巧,献宝似的给谢桀看怀里抱着的红梅。 “您瞧,满园里怕就是这一枝开得最好了。”她弯着眉眼,一片纯然的欢喜,“您喜欢吗?” “嗯。”谢桀随意地看了一眼,宠溺地应了声。 他捏着梅枝一端,一拉,将她扯得愈发近,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根,声音沙哑低沉。 “红梅美人,还是月下赏起来更美。” 阿赫雅眼睫微颤,脸上顿时飞起一片薄红,气息都有些不稳,斜斜瞪了他一眼。 她知道他想听的是什么,骄纵地睨了眼还跪着的喜鹊,哼了声。 “这位姑娘也喜欢,方才险些被她抢了呢。”她垂下眼,似乎是抱怨,让喜鹊吓得又狠狠地抖了抖。 “她还说,我是无名无份住在宫里的乡巴佬,泥腿子,一只鸟儿都比我要尊贵。” 阿赫雅掰着手指,望着谢桀幽深的眼眸,一字一句地给他复述。 “更难听的,陛下也听到啦?”她手一指,便如他所愿,将云美人放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您不为我做主么?” 第二十三章 云美人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那你说,想要我如何为你做主?” 谢桀愉悦地轻笑了一声,低下头,望着阿赫雅的眼睛,又看向她白皙却透着薄红的颈间,语气愈发轻柔。 显然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 “唔……” 阿赫雅软着身子一只手捻着红梅,把玩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思考。 如何做主? 这样好的机会,若不仗势欺人一次,岂不是对不起谢桀给她的机会。 “我也不知道。”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些意有所指的幽怨,“毕竟我一个无名无份的人,什么也不是么。我说了,也不算呀。” “谁说你无名无份了?”谢桀垂下眼去看她,指尖落在她脸颊,似是好气又好笑,“朕若给了你册封,你怎么还能继续住在琼枝殿之中呢?” 他声音低沉磁性,一旦带上了三分假意的宠溺,也成了十分的深情。 这一张嘴,说得真比唱得好听。 阿赫雅眼中闪过微光,面上笑容拉得更大,心中却嗤笑了声。 她就不信谢桀不明白,在这宫廷之中,没有册封不等于地位特殊,而是等于……没有她的位置。 他只是要她完全依附着他而活,不可能越出他的掌控罢了。 没关系,她不需要所谓的地位。 她只需要帝王的爱。 “你只说,想怎么处置。”他把玩着她腰间的手又不规矩起来,惹得她面色红透,吐气如兰。 这才瞥了跪在地上的喜鹊一眼,又快速收回,漫不经心地决定了她的结局,“朕倒要看看,谁敢置喙。” “真的?” 她稳下心神,抬眼去看他,半是撒娇,半是试探。 “君无戏言。”谢桀点头。 阿赫雅于是望着喜鹊,勾了勾唇,似乎是在透过她,看向即将乱起来的后宫。 跪?三个时辰不够,三十个时辰,又显得她恶毒。 “她既然言语冒犯了我……”她顿了顿,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为难,“不如,就掌嘴吧。” 云美人既然敢派人来羞辱她,那这巴掌打回去,也是理所应当。 就如一个预告——前世这些人欠下的一笔一笔的帐,她阿赫雅,要来收了。 喜鹊不知道她的想法,身子猛地一颤,又很快地松下一口气来。 掌嘴…… 后宫的女子就靠着这张脸过活,宫女更是被看作皇帝的女人。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几乎是一巴掌扇在她的主子脸上。 但至少……不会丢了命。 阿赫雅望着她的神色变换,窥见了她眼底的一抹恨意,微微扯了扯唇角。 现在就放下心,也太早了。 “陛下觉得,一百下如何?”她凉凉地添了一句。 一百下的掌嘴,着实了打,可以让一个人脸上血肉模糊,一块好肉都剩不下。 自此以后,对着一张毁容的脸,夜夜痛苦。 前世,她们不就是这样对待好心给她送饭的小宫女的吗? 这一回轮到自己身上,也该好好尝尝,这种滋味。 一百? 喜鹊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那她的脸就毁了! 她眼中充满了恐惧,连忙重重地磕头求饶:“不!求陛下——” “你开心就好。”谢桀却完全没将眼神留给她,只是望着阿赫雅,眼神柔和。 这话一出,便有人上前,将尖叫求饶的喜鹊堵了嘴拖下去。 阿赫雅垂着眼,指甲掐入了梅枝中,蔻丹上染了点点的汁液。 谢桀握住她的手,用手帕为她细致地擦去赃污,眸光深邃,似乎是随口一问。 “阿赫雅,这个结果,你还满意吗?” 阿赫雅瞥了他一眼,心中暗笑。 男人啊……既要她有用,又要疑她不像原本的模样。 “陛下是觉得,我不够善良了吗?” 她抿着唇,目光毫不闪躲地与谢桀对视,声音里带着些许的难过与别扭。 “可是我早就与陛下说过,我不是什么很好的人。” “我只是对陛下——” 她猛地顿住,收了声,垂下眼去,眼睫如蝶翼般微颤,沉默了下去。 谢桀直直地盯着她,眸光闪烁,半晌,定格在了一片晦涩与幽深。 “是么?”他捻了捻手指,抚上了阿赫雅的眼角,不置可否。 “我就是这样恶毒,不知礼数的人。”阿赫雅鼓了鼓腮帮子,骄纵地横了他一眼:“陛下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谢桀闷笑了几声,这才好声好气地哄她。 “不后悔。” “朕不止不怪你,还要赏你。你做得很好,旁人欺负你,你大可欺负回去。”他漫不经心地开口,似是教导,指尖用了些力,看着那一片肌肤红起来,才勾唇。 “闹出了再大的乱子,朕都会为你撑腰。” “真的?”阿赫雅娇娇地吸了口气,想躲开他作乱的手,又被桎梏住,只好眨眨眼,望着谢桀,语气中带上了几分甜意。 “自然。”谢桀答。 阿赫雅面上娇羞,微微低下头,心中却暗自冷笑。 他自然希望她越跋扈越好,最好将整个后宫得罪完。 人越是着急,最后露出的马脚就越多,能抓到的把柄也就越多。 只是撑腰……这种骗傻子的话,她可不会相信。 她勾了勾唇,敛住眼底的凉意,语气莫名:“那陛下可要护好我了。” 毕竟接下来,她乐意或者不乐意,恐怕都要变成他后宫的公敌了。 阿赫雅早在入宫时,便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 却不想,第一次试探来得这般快。 阿赫雅陪着谢桀用完晚膳,回到琼枝殿时,便见一宫的宫人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见她回来了,眼中分明都带着怨色。 跪在最前的是谢桀给她的温香软玉二人,此时都肃着脸色,压低了声音,小心地提点她。 “云美人来了。” 打狗看主人。喜鹊受了罚,第一个没脸的自然是她的主子。 阿赫雅略一挑眉,望向殿内,眸光幽深。 她知道,云美人来了。 “回来了?” 云美人见着她,便想到自己听到的嘲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冷地将一指杯盏砸在她面前。 一声脆响,瓷片碎了满地。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望着地上的瓷片,忍不住咬紧了牙根,眼中幽光流转。 云美人是德妃家里送进来的,说是婢女,其实是找着机会便送上去固宠的,自然也就养得没什么脑子,更好控制些。也因着这,她跋扈起来,从未有过分寸。 前世喜鹊的事件过后,她尤嫌不足,亲自来殿中为难她时,也是这个阵仗。 她被强行按在瓷片之上,向云美人请罪,在雪地之中冻伤的膝盖又遭重创。 她疼啊。 北戎的公主何时受过这样的苦?在大胥的后宫之中,却被折去了翅膀。 云美人高高在上,端坐在上首,俯视着她,如同看一只泥里的蝼蚁。 血在大殿冰冷的石砖上漫开,连带着她的尊严。 那之后的许多年,每逢风雨夜,她的膝盖都会锐痛,仿佛被一根根铁钉钉入,又拔出。 这种折磨,直至她死去,也不能脱离。 “听说你很是得脸,连我的人都敢动?”她不说话,云美人却按耐不住了,朝身后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如前世一般无二的话语,从她口中吐出,瞬时让阿赫雅攥紧了指尖。 “放肆!美人面前,你一个无封的庶民女子也敢站着!还不行礼?”嬷嬷立即站出了一步,气沉丹田,呵斥道。 这一开口,便是将她的身份钉死了。 庶民向妃嫔,自然要行跪拜大礼。 阿赫雅扯出一个嘲弄的娇笑,望着面前的瓷片,目光定定,泛着冷意。 她进殿之前,已经让柳奴去向谢桀报信了。 这一次,她要云美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抬起头,冷眼见着那个嬷嬷已经朝她走了过来,面目狰狞,大声喝道。 “跪下!” 第二十四章 受伤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眸光一冷,向后撤了一步,避开了嬷嬷伸来的手,柔弱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警告。 “别碰我。” 这样的威逼姿态,她前世见过太多遍了。 她们凭什么如此高高在上,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随意折辱她? 她指尖紧攥成拳,眼神中透出冷意。 “按住她!”云美人在上头发话,一张姣好的脸上被怒火与嫉妒充斥,看起来便成了扭曲。 喜鹊肿着脸,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此时也怨恨地盯着阿赫雅,模糊地吐出几句极尽恶毒的话。 “把她的脸按上去!” “她在宫中毫无根基,若是连这张脸也没了,看她还用什么去狐媚陛下!” 阿赫雅猛地抬眼看向她,半晌,轻笑出声。 世上怎么会有人如此愚蠢,又怎么会有人如此恶毒? 谢桀下令罚的喜鹊,谢桀的人掌的刑。转眼云美人便找上门来,这样明目张胆地对她动手,打的究竟是谁的脸? “我劝云美人三思。”她轻声开口,让自己冷静下来,计算着谢桀赶过来的时间,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地引着云美人发怒。 她不怕受伤。 然而既然要伤,就要伤得有用,要叫那位暴君看得清楚——她为他付出了多少,才好讨要些回报。 “我与陛下共患难,既然随他入宫,放在再没规矩的人家,也算是客。你这般待我,不怕陛下发怒?” 她声音放得缓,似乎很是尊重,却微微抬眸,朝云美人故意勾出一个让人生气的笑容来。 “我想,喜鹊姑娘,已经算一个前车之鉴了?” “你在威胁我?” 云美人果然大怒,一拍桌子,指着她的鼻子便大骂起来:“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竟然也敢跟她作对?! “你是死人吗?还愣着干嘛?” 她怒瞪向嬷嬷,嬷嬷立即上前,狠狠将阿赫雅扭住,往破碎的瓷片上一按。 与此同时,门外的请安声也响了起来。 阿赫雅眼神一厉,狠狠蹙眉,压住自己下意识反击的动作,顺势重重倒了下去。 疼。 她眉头紧蹙,咬紧牙根,不让自己的痛呼溢出来。 她已经尽量避开了大部分的碎瓷,却还是能感受到身上的刺痛,尤其是手臂,大概被划了一道口子,血顺着流出来,一时间很是狰狞。 但还不够惨。 她指尖微动,便不动声色地抓着一块瓷片,往脸上一划,留下了一道伤。 “阿赫雅!” 谢桀的声音终于响起,比他更快的是柳奴的身影。 柳奴几乎是跑到阿赫雅身边,将她扶起来,望着她身上的伤,眼中迅速闪过杀意。 阿赫雅朝她微微摇了摇头,用口型道。 “晚点给你解释。” “陛下!” 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怎么会引来陛下? 云美人望着谢桀冰冷的侧脸,迎着他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终于知道怕了,硬着头皮行礼,娇声辩解。 “妾只是让她行个礼而已……” “是。”阿赫雅也开口了,她垂着脸,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又强忍着不肯展露,听得人心都要碎了。 呵,不过是跪在瓷片上的行礼罢了。 谢桀皱紧了眉,抬起她的脸,指尖忍不住一颤。 阿赫雅自己动的手,自然知道分寸。 那条伤口并不算大,绝不会留疤,但落在她的脸上,就如美玉坠地,化作一声清响,有一种破碎的美。 她顺着他的力道,乖巧地昂起头,被凝视的感觉叫她身体有些发软。 他生气了。 她心尖一颤,不知为何,腰腿已经软了下来,赶忙别开脸,不肯去看谢桀。 谢桀闭了闭眼,从心底生出了一股无名之火。 他竟然又心疼了。 明明早在让她进宫时便想好,对她只能有利用,绝不能有多余的感情…… “陛下!您听,她自己都应承了,这只是个误会……”云美人听了阿赫雅的话,却大喜过望,自以为赢了,得意洋洋地凑了过来,攀上谢桀的手臂,撒娇道,“谁叫她自己蠢,不知道换个地方……啊!”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谢桀一巴掌打得别过脸去。 “行礼?” 谢桀勾了勾唇,眼中充满了怒意,语气里的煞气叫人心惊。 他心中有火,又不能向阿赫雅发,承受的自然便只有这闹事的罪魁祸首了。 “既然云美人觉得跪在碎瓷上,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顿了顿,说出的话也带上了血腥:“那不如就让你也尝尝这种滋味,如何?” 云美人捂着脸,还未回过神来,便听他这么说,顿时软了腿脚,跪倒在地。 “陛下、陛下……” “拉下去。”谢桀却不看她,只是勾着唇,笑意不达眼底,“去找些瓷片,要锐利的,让她在宫中人最多的地方跪着。” “什么时候,把瓷片跪碎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人的血肉怎么能跟锐利的瓷片相比?若是要跪碎,得跪上多久? 更别说,瓷片跪碎了,不就嵌进肉里了…… 云美人瞪大了眼,整个人都脱力了。 阿赫雅微微垂下眼,掩盖住自己眼中的快意。 作恶多端,报应自偿。 她要云美人每个阴雨天,都想起今日的屈辱。 就如她前世一样。 她勾了勾唇,声音很轻,欲言又止:“陛下……” 她目光落在不远处抖如筛糠的嬷嬷身上,似乎想劝,又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他。 还有一个。 谢桀的眼神在那个嬷嬷身上转了圈,便冷冷地补了句。 “她也一样,跪完了再杖五十。” 他撂了话,便一挥手,周忠立即带着人将瘫在地上的云美人与嬷嬷都拉走,连带着喜鹊也被堵了嘴拖出去。 阿赫雅眯了眯眼,望着几人瘫软绝望的背影,眸中闪过几分愉悦,缓缓收回目光。 这只是个开始罢了。 云美人、德妃、淑妃。 一桩桩,一件件。 她总要还回去的。 她按下脑中的思绪,抬起眼,却见谢桀定定地盯着她的手臂,眼神幽深晦涩,逐渐添了几分肃杀。 阿赫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见到了一片血色。 那是她身上最深的一道口子,被推下时承受了大部分的力道,现在还有一块瓷片嵌在里头。 “疼吗?” 谢桀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不知是不是错觉,阿赫雅竟然听出了几分愧疚与心疼。 她的陛下啊…… 这般惊诧,难道在这后宫之中,他还有掌握不到的事情么? 这琼枝殿中,恐怕最多的就是他的眼线了吧。 他只是理所当然地看着她恐惧,看着她绝望,在最关键时,以救世主的姿态,来拯救她。 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好在,他还知道心疼,这就够了。 她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闭上眼,没有答他。 “阿赫雅。” 谢桀唤了她一声,指尖落在她白皙的下颌上,将她的脸抬了起来,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疼吗?” 他又问了一次,眸光沉沉,望着阿赫雅,宛如有着十分的深情。 尽管对他的虚伪心知肚明,阿赫雅的心跳依旧快了一瞬。 第二十五章 许你特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疼吗? 阿赫雅心底冷笑了一声。 她的脸色惨白,带着难以抑制的悲伤,径直望入君王的眼底。 “疼又如何呢?” 她轻轻开口,声音很低,仿佛是冬日飘落的一片雪,落在谢桀心上,却成了重重的一刀。 “不都是拜您所赐吗?” “阿赫雅!”他皱着眉头,低低地喝了一声。 阿赫雅却全然不惧怕,她抬起眼,与他对视,眸光清亮,声音里充满了疑惑。 “不是吗?” “陛下,是您将我带进宫里来,是您说会为我撑腰,是您……” 她顿了顿,有些哽咽,眼中的泪意终于决堤,如珠的泪顺着脸颊的伤口低落,带下一缕红——如同泣血。 “可是为什么,我被人欺负时,您不在呢?” 这些话,有刻意让他心疼的成分,却也有前世她真切的质问。 是他带她进宫,是他把她捧在手心,是他装出一副爱她的模样。 为何对她的委屈置之不理,为何让她受尽屈辱地活着,为何——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国破家亡,身陷囹圄,却不救一救她? 今生,她可以无数次告诉自己,她不爱这个暴君,她不过是通过他,寻求一份势力罢了。 可她真的不爱吗?她不曾动过心吗? 在无数次耳鬓厮磨中,在无数次亲昵暧昧中,有没有一句话,是出自真心? “阿赫雅。”谢桀望着她,眸光深了些许。 他难得有些狼狈,又有些不知所措。 他按着这只闹别扭的猫儿,把她困入怀里,指节不住地在她腰间滑动,听得她声音软的像水一样,似乎是想为自己辩驳,又十分无力:“朕不能无时无刻在你身边……” “所以,我还是会像她们说的那样。” 阿赫雅没有挣扎,只是贴着他,仿佛一潭春水,面色透红,腰眼酥麻。 她声音娇娇,有些颤抖,语气却十分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件事实:“无名无分,谁都可以来踩我一脚。我的命,或许比这宫里的一只鸟儿都要……” “阿赫雅!” 谢桀终于受不住了,他制止了阿赫雅:“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话一出,琼枝殿中便静了下来。 阿赫雅望着谢桀,就像在看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人。 她怔了很久,缓缓开口,吐出了一个字。 “是。” 她垂下眼,不再说了,仿佛一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 谢桀忽而有些恐慌,他握住阿赫雅的手,沉声保证。 “是朕没有考虑周全。朕许你特权,除见朕之外,任何人你都不必行礼跪拜。” 阿赫雅顿了顿,难以掩盖眸里的惊诧。 见人不拜。 这个特权,可谓是打破了宫中的平衡。即便是前世,他最宠爱她的时候,也未曾给过。 原来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委屈,不是不能补偿。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有泪光闪过,只觉得心头一阵锐痛。 但还不够。 再多的磋磨,她前世也受过了。 她要的,比这更多。 “我不喜欢宫里。”阿赫雅闷闷地开口,似乎被哄好了些,又似乎情绪愈发外泄,满腹的委屈都流露了出来,“您说过要带我去看的青山、大漠,这里都没有,这里只有高高的墙和对我不好的人。” “连您,也不是我想见就可以见到的……我要待在这个小小的地方,日夜等着您召见我。” “这跟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哽咽着指责君王的食言,“我不喜欢,我真的不喜欢。” 她仿佛陷入了前世的记忆,被囚困在这个金丝笼般的世界里,能见到的东西,从草原,到后宫,最后只剩下了她那个奢华却让人窒息的宫殿,见到的人,也只剩下一个谢桀。 那种生活,几乎让她崩溃。 这一次,她为了北戎,自愿踏进这个笼子——可她迟早要出去的。 北戎的鹰,绝无可能困在这方小小的天空。 “阿赫雅。” 谢桀没想到她会说这些,皱紧了眉头。 他的眼神冷了下来,望着阿赫雅脸颊的伤口,又化成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闭上眼,听见自己退了一步。 “你想见朕,随时可以来帝宫,朕会吩咐下去,不让他们拦你。” 阿赫雅愣了愣。 她本意是出宫的特权,哪怕在监视下,日后也比在宫中更容易脱身。但这暴君…… “真的?” 她眨眨眼,眼睫上带了泪水,看起来便十分可怜。 出入宫闱牵涉甚广,她就是得了允许,不到特殊时候,也不敢动用,免得宫里有什么脏的臭的事情都往她身上栽。 相比起来,能随时见君的特权,可实用多了。 谢桀沉默了片刻,其实话出口便觉得荒唐,但此时迎着她期盼的目光,还是不自觉地点了头。 阿赫雅勾了勾唇,这才释然了般,一只手攥住他的衣袖,引着他看自己的伤。 “好疼。”她吸了吸鼻子,撒娇的模样如一只小猫。 这就是和好了。 谢桀一下子便皱起了眉,朝眼观鼻鼻观心的周忠踹了一脚,语气里带着怒意。 “你的眼色都上哪儿去了,不知道叫个太医?” 这边闹着呢,太医哪敢进来! 周忠顺势一个踉跄,心中腹诽,腆着脸答:“在外头呢,奴才这就让他进来!” 谢桀这才收回目光,落到阿赫雅身上,忍不住阴沉沉地开口。 “你平日里对着朕,脾气倒是很大。怎么被人欺负了,连反抗都不会?” “您还说我。”阿赫雅皱了皱鼻子,瞪了谢桀一眼,阴阳怪气的,语气里都带着酸味。 “那可是您心尖尖上的云美人,我哪儿敢与她对着干呢?” “又是听谁胡说八道了?”谢桀险些被她气笑了。 指节揉捏她白皙滑嫩的腰腹,直让她气息都不稳了,脸色都泛着红,才又道,“朕为了你,重罚了她。她是心尖尖,那你是什么?” 是你竖起来的靶子。 阿赫雅心中答,面上却软软笑了起来,眸光很亮,带着甜意。 太医便是这时候进来的,刚行了礼,见到两人打情骂俏的模样,险些腿一软,又跪了回去。 周忠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不由得升起几分优越。 还是他见的世面多。 太医为阿赫雅简单地检查了一下伤口,忍不住微微皱眉。 “这……动手之人,实在狠毒。”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摇摇头。 阿赫雅倒是狠得下心,除了脸上那一道伤是自己动的手,留了分寸之外,其余的都是实打实的。 尤其是手臂上的伤,皮开肉绽,与衣裳黏在一起,撕开时,血肉模糊。 柳奴看得握紧了拳头,几乎忍不住冲出去,又顾忌着这里是大胥,心中已经把叫人痛苦而死的毒药过了几十遍。 阿赫雅自己倒是没心没肺,只是作出来个疼痛样子,让谢桀知道自己为了他的计划可是付出了大代价,目光却落在太医身上,心中暗自思量。 暴君来她这儿的次数有些多,她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迟早是要回北戎的,断断不能留下一个孩子,若要叫柳奴配药…… 这天下,还有比御医院药材更加齐全的地方么? 第二十六章 等下次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心中的打算,御医自然无从知晓,只是莫名背后一凉,打了个寒颤。 他留下了药方,又向柳奴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便赶忙退下了。 阿赫雅收回目光,却见谢桀正定定地望着她的伤口,目光幽深,似乎带着狠意。 “周忠。”他突然开口,语气沉郁,“去朕的库房,把南边新上贡的紫玉膏送些过来。”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还有,方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去各宫传旨。” “就说阿赫雅是朕的贵客,日后若还有人敢这般肆意为难她,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云美人愚蠢,不过是后宫中各方投出来的探路石罢了,他岂能不知。 阿赫雅微微眯起眼,对他贴心的举动有些讶异。 他不下旨,她也会想法子让今日殿中的事情传出去。但他既然肯走这个明路,对她自然是最有利的。 她心情愉悦了许多,面上的笑容也真切起来,难得有兴致,伸手去拉谢桀腰间垂下的玉佩。 “陛下这样为我撑腰,就不怕后宫妃嫔们吃醋吗?” 她吃吃地笑,俏皮地拨动黄绦穗,望向谢桀的眼中分明是打趣。 “谁叫你心眼这般小。”谢桀微微阖着眼,垂眸去睨她,指尖抚上她的发丝,意有所指,“被旁人欺负了,就把帐都记在朕身上。” “朕可不是叫你撒气用的。” “那陛下不罚我?”阿赫雅顺从地往他的手掌上贴了贴,眼波流转,唇角浅浅勾出一个弧度,尾音微微翘着,便带上了惑人心魂的味道来。 谢桀向来经不起她挑逗,更何况她如今已经入宫,虽无名分,实质上却已经是他的人了。 他为何要忍? 他猛地一俯身,整个人便将阿赫雅罩在了身下,眸光深沉,带着欲色,宛如狼王凝视着今夜的点心。 “是该重罚,才能叫你长些记性。” 他声音低沉沙哑,在阿赫雅耳侧响起,慢条斯理的,似乎很是正经,手下的动作却与他的表象截然相反。 他扼住阿赫雅的后颈,便如恶狼般啃噬了上去,力道很重,仿佛想将她整个人揉进身体里。 骨血融在一起,才算亲近,才能让心中叫嚣的占有欲好受些许。 可他又很小心,避开了她身上所有的伤口,不肯让她多疼一点。 阿赫雅昂起头,被迫承受着他的热情,只觉得像是养了一只难以招架的大狗。 不好,玩脱了。 她艰难地在他的霸道间拾回一点理智,按着他的胸膛,将他推远些许,喘着气,伸手把伤口给他看:“陛下,今晚不行哦。” “不然这伤口,恐怕就要留疤了。” 她红艳欲滴的唇微微翘起,眼睛眨呀眨的,一派无辜,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眼中的调侃与笑意。 “戏耍朕?” 谢桀目光幽深,直直地盯着阿赫雅,眼中滔天的晦暗情绪让阿赫雅心中一跳。 他放开她,手指在她光洁的脖颈上划过,顺着嫩白的肌肤往下滑落,带着十足的欲色。 “说话。” 阿赫雅心虚地别过眼,讨好地戳戳他结实的腹肌,声音轻轻的,宛如一片羽毛落在人心上,挠的心痒。 “陛下不要那么小心眼嘛。” 她不肯正面回答,只是装傻,试图用撒娇逃脱。 谢桀轻笑了声。 “冰水伤身,朕可不会用第二回。” 他抚上阿赫雅的耳垂,重重揉弄了一下,满意地看她脸颊飘上红晕,才压低了声音,危险地开口。 “等下次。” 话音落下,他人已经站了起来,径直离开了。 阿赫雅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才松下了一口气,趴在榻上,哼哼唧唧地开口。 “柳奴,帮我上药好不好?”她看向站在一边,沉默了半天的柳奴,露出一个卖乖的笑。 “我还以为,公主不会疼。” 柳奴语气中分明带着怒气,身体却还是诚实地走了过来,半跪在榻边,查看她的伤口。 “坐上来。”阿赫雅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拉了一把柳奴,望着殿中燃着的灯烛,声音放得轻了些。 “你不要生我的气。”她情绪有些低落,给柳奴解释,“我如今在大胥的后宫中,扎了人的眼,总会被为难的。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 “不如在第一次就闹得大些……还能得些实惠。” 柳奴手指紧攥成拳,眼中带上了痛意。 “那位大胥的君王,似乎还有心些。”她不想说谢桀的好话,但面对着这样的阿赫雅,却还是皱着眉,想让她放松下来,“你何必……” “柳奴,你错了。” 阿赫雅翻了个身,让自己仰面朝上,闭上眼。 “他是个最冷心冷情的人。今日护着我,是因为我有用,也不曾触碰到他的利益。” “他爱惜我,不是爱惜一个人,是爱惜一块好墨,一把好刀,一样的道理。” 她似乎是在对柳奴说,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 “我若是当真用了心,只怕会落个死无葬身之地啊。” 阿赫雅,阿赫雅。 你可千万理智些。 你与他隔着两个国家,天生对立两方,绝不能动心。 她微微蹙着眉头,指尖不自觉地捏紧了,眼中闪过几分悲哀。 琼枝殿中,一时安寂了下去,唯有烛花爆开的噼啪声。 柳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那就让我来做公主的刀。”她眼神坚定,锐利如出鞘之剑,“我为您扫净险阻。” 就从今日那个什么美人开始。 “你不要做刀,你要做一根绳,好好地系住我。”阿赫雅抬眼去看柳奴,握住了她的手,微微摇头,“否则,我真要如个断线风筝,飞得看不见了。” 柳奴抿紧了唇,眼中充满了纠结之色。 半晌,她才勉为其难地开口。 “公主若无吩咐,我绝不擅自杀人。” 她狡猾地留了一条路。 不杀人,不代表不下手。 阿赫雅原本并没有听出来,直到她在三日后接到了云美人的邀请。 “我们主子说了,原本应该亲自上门来道歉,偏偏这些日子面上生了红疹,见不得风。还请姑娘赏脸一叙。” 面生的宫女恭恭敬敬的话,让她忍不住青筋跳了跳。 她转头看向柳奴,果然见她心虚地摸着鼻子,不肯对视。 果然是她! 第二十七章 赔礼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这次邀约,是前世所没有的。 阿赫雅心知云美人绝对不安好心,但最后还是接下了这个邀约。 她躲不掉,也没有想躲的意思。 她不怕云美人不动手,反怕她一次就学了乖。 前世云美人对她所做种种,可不是一次就能抵消干净的。 小亭之中,凝了冰的湖面上覆盖了一层雪,远远望去,一片白茫茫。 阿赫雅披着斗篷,捧着手炉,脚步缓慢。 “不是说云美人请我么?” 她声音很娇柔轻缓,听不出喜怒,却让人瑟瑟,颇有几分谢桀的风范。 “怎么不见人?” “美人前几日伤了膝盖,来得晚些。”带路的宫女低着头,看起来有些害怕,颤着声儿解释。 阿赫雅眸色微沉,她将目光从宫女身上收回,微微勾了勾唇走进了亭中。 她有时候真想不明白,蠢人的脑子里都是些什么。 说自己不能见风,又将地点定在风大的湖边。 说是道歉告罪,又姗姗来迟。 或许是想要给她一个下马威?阿赫雅努力不让自己动用正常人该有的逻辑,去理解云美人的做法。 否则,真是很难解释这番顾头不顾尾的做派。 “公……主子。”柳奴站在她身后,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宫女的动向,眉头紧皱,“用不用我……” “不用。”阿赫雅半阖着眼,望着亭外的雪景,唇角噙着一抹嘲弄的笑容,“后宫的日子无聊,有些乐子,不好吗?” 大冬天的,跑到湖边。 她都不用动脑子,就知道云美人想做什么。 无非是,故作无意,把她推下去。 虽然显得既恶毒又蠢笨,但若是云美人,也就正常了。 毕竟,同样的事情,她前世也做过—— 将她推入湖中,欣赏她扑腾求生的狼狈。 岸上一片欢声笑语,她在水中,被呛得咳嗽,在窒息的深渊里挣扎。 这样的折辱,要持续半个时辰。 喜鹊会用石子,不断地把想要上岸的她砸下去。后来她学了乖,想在水中掌握好平衡,挨冻熬过去…… 于是,她脚上就被系上了石头。 她想到前世的种种,眼中便闪过晦暗的幽光。 “云美人到——” 说曹操曹操到,随着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云美人终于下了小轿,被两个宫女搀扶着,狰狞着脸走到了亭中。 阿赫雅没有动,她只是冷冷地望着云美人宫中的人忙碌着给她收拾出一个暖和舒适些的位置,又伺候着云美人坐下,仿佛在看一场猴戏。 腿伤还未好全,便已经按耐不住了。云美人,还真是找死的典范。 “云美人特地找我,所为何事?”阿赫雅缓缓开口,似笑非笑,带着娇娇的嘲讽意味,“是想让我再行一次礼么?” 云美人一下子就沉不住气了,隔着幕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你有什么可得意的!” “美人。” 她身后站着的已经不是喜鹊,而是另一个稳重些的宫女,此时低下头,唤了声,似乎是让她冷静。 阿赫雅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心中转过许多念头,面上却毫无变化。 此人有些眼熟,虽不如宫妃叫她记忆深刻,却也显然是前世见过的人。 看来,云美人的吃瘪还是让一些人急了的。 是德妃?还是德妃旗下脑子好用些的何婕妤? “这次叫你,是想向你道个歉。”云美人被那个宫女提醒了之后,才勉强坐定了,瞥了阿赫雅一眼,说是道歉,话语里的傲气却半点不少,“那日行礼的事,只是个误会。” “原本是喜鹊同我说,她去为我折梅花,反被你无故罚了一通,我才生了气,叫嬷嬷教你规矩。”她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听不出真情实感,任是谁都能猜到只是托辞。 “不曾想让你受伤了,抱歉。”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盯着她,勾出一个弧度来,笑意却不达眼底:“我自然不会与美人计较。” 云美人虚情假意放低身段,她就敢顺水推舟把自己抬高。 总归丢人的也不是她。 “你!” 云美人气得声音都没端稳,猛地站了起来,又想起了什么,缓缓坐下,强压着怒火,摆了摆手:“杜鹃。” 杜鹃。 这个名字一出,阿赫雅眸光顿时闪了闪。 这个人,她记得。 她是何婕妤教出来的人,只为何婕妤办事。如今跟在云美人身边,今日之事是谁的手笔,一眼可知了。 何婕妤手段阴狠,助纣为虐。前世她吃的苦,有不少都来自于她的计策。 她冷眼看着杜鹃端上来一个红漆托盘,中间放了一对点翠金缕花簪,心中已经将何婕妤惯用的手段过了一遍。 “这是从前陛下赏我的,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就给妹妹赔罪了。”云美人故意在陛下两个字上落了重音,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不舍,指尖搅着帕子。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阿赫雅却没如她所想的那般嫉妒,只是在那对簪子上瞥了一眼,便撇了撇嘴。 “不要。” 她懒懒开口,打了个呵欠,心里觉得可笑。 她要个御赐簪子干什么?谢桀在她这里又不值钱。何况颜色怪沉闷的,她不喜欢。 想借着御赐的金簪做些手脚,往她头上栽上一个藐视君王的罪名——这样的手段,何婕妤还真是用不腻。 只怕她若敢伸手,这簪子就会莫名其妙地摔地上了。 “云美人的心爱之物,我怎好夺去。”她眸光幽幽,假笑着点头,状似无意地露出了几分天真,“这些东西,我不缺的。” 如今盛宠在她身上,云美人不过昨日残花,不如多抱着这些旧东西,回忆当年吧。 这贱人! 云美人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险些没忍住,帕子都快绞破了,还要咬牙切齿地开口劝:“怎么可能?姑娘家,哪里会嫌自己的饰品少。” “若是缺了,我就再找陛下要。”阿赫雅眉眼弯弯,满脸甜蜜,“陛下就会给我添置了。” 嘶…… 杜鹃完全没想到这个陛下带回来的女子会这么嚣张,愣了一秒,没按住云美人,就看她气得指着阿赫雅的鼻子,骂了出来。 “你狂什么?!”云美人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声音尖锐刺耳,“以色侍人罢了!” 不过仗着一张好皮囊,此外什么都不是的东西,竟然也骑到她头上! “嗯?”阿赫雅微微皱起眉头,似乎不解,“原来云美人……还有别的长处?” 满宫里谁不知道这是个只有一张脸的蠢货呢? 她露出一个纯真的笑,掀起伤疤来毫不留情。 “没看出来呢。” “你!”云美人已经被她气得说不出话了。 “再说了,我是以色侍人,陛下是什么?”她顿了顿,忽而捂住嘴,一副震惊的模样,“你竟然敢暗示陛下是昏君?!” 这往小了说,是言语有失,往大了说,就是藐视君王。 阿赫雅一边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云美人,一边心中暗道。 不知云美人九族有几人,足够她骂一句昏君。 云美人被她的话说得脸色发白,险些晕厥过去。 却见杜鹃冷静地上前一步,用目光示意小宫女扶着云美人坐下,一边端起那个红漆托盘,微微低下头,声音恭敬。 “姑娘深受圣恩,盛宠在身,自然是不缺这些东西的。” “不过这到底是我们美人的心意,您不肯收下,难道是嫌弃这礼不够重,抵不过您受的委屈么?” 她语气并不重,却直接站住了道德的高点,仿佛阿赫雅不收,就是不识好歹了。 第二十八章 落水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亭中一时寂静。 想用这种手段,逼她低头? 阿赫雅微微蹙眉,望着杜鹃,半晌,伸手欲接过金簪。 杜鹃依旧恭顺地垂着头,云美人却已经忍不住了,手指将帕子搅成一团,幕篱下的脸上浮出几分得意。 阿赫雅勾起唇角,忽而停下,素手顿在了半空。 可笑。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她叹了口气,悠悠开口,“可我还是觉得,若就这么收下了美人的礼物,不大妥当。” “云美人不过是要我行个礼罢了,何错之有呢。”她微微抬着下巴,眼角余光瞥过云美人,语气淡淡,却更加气人,“也就是陛下太紧张了些,还叫美人受苦了。” “现在我再夺人所爱,不就真成了那不知进退的人么。” 这话说得漂亮,可真正听起来,却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姑娘说错了……” 不是民间来的么?怎的倒像是在宫闱中摸爬滚打过一辈子似的。心计颇深,不好对付。 杜鹃皱起眉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猛然站起来的云美人打断。 “何必如此客气。”云美人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不客气地越过杜鹃,径直拿起了那只金簪,就要为阿赫雅插到发间,“我给你簪上!” 柳奴立即反应过来,向前一步,护住阿赫雅,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望向云美人,语气里带着煞气。 “你想做什么?” “美人好意,还是留着自己戴吧。”阿赫雅按住柳奴的肩,示意她别动,自己上前,目光直直地盯着云美人,声音一如既往。 利诱不行,就想来强? “我已经退让,你今日若是不戴,就是不给我面子!”云美人眼中闪过狠意,再次上前,强硬地推着阿赫雅坐下。 阿赫雅微微眯眼,感受着她手下的力道,余光望见身后封冻的冰湖,呼吸猛地一滞。 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想把她推进湖里? 前世窒息挣扎的记忆再次涌上来,叫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闭了闭眼,掩饰住自己眼中的冷光。 杜鹃显然也察觉了不对,上前想要拉住云美人,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瞧瞧,这簪子可衬你气色?”云美人追着阿赫雅,见她已经被逼到亭子角落,眼前顿时一亮。 她借着戴簪的动作,猛地往前一扑,恨不得用上吃奶的力气,口中还不忘假惺惺地惊呼一声。 阿赫雅顺着她的力道,微微侧身,反手便不动声色地在她背后按了一把,似是想要拉住,手中力道却直接将人推入了湖中。 “呀!” 随着一声扑通,冰层瞬间被砸开,水花四溅。 “啊!” 这一回的尖叫终于带上了几分真切的恐惧。 阿赫雅站在亭中,目光冷漠,盯着云美人,缓缓扯出一个笑容。 不是想推她?这十二月的冰湖是什么滋味,云美人也该尝上一尝。 “快!快救人!” 她看着云美人瞪大了双眼,目光中几乎喷火的模样,挑衅地弯弯眼,才装作回神,娇声喊起来。 四周顿时乱了起来,兵荒马乱中,施施然站着的三人便十分显眼了。 阿赫雅收回看戏的目光,望向一脸平静的杜鹃,心中暗笑。 自家主子都落水了,连装都不装,是有多不耐烦? 她勾起唇,目光落在已经空了的红漆木盘上,眸中闪过一抹光芒。 杜鹃在何婕妤身边,也排得上聪明。 可惜偏偏碰上一个又蠢又毒的云美人,一身本事还没来得及施展,一切就结束了。 她险些笑出声,却听耳边一声尖叫。 “贱人!” 云美人终于被捞了上来,浑身湿漉漉的,在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止不住地发抖。 人都落水了,幕篱自然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此时一张红肿得看不出原本面目的脸就这样展露在所有人面前。 偏偏她还怒目圆睁,整张脸狰狞得不成模样,乍一看,恐怕要吓一跳。 阿赫雅下意识退了半步,皱起眉头,吐出一句。 “这是谁?” “啊——” 她怎么敢! 云美人自从进宫,就凭着一张脸获得盛宠,何时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她又大叫了一声,什么仪态都丢到了脑后,理智完全被怒火冲散,整个人直接往阿赫雅冲去,高高扬起了手掌。 还想打她? 阿赫雅啧了一声,略一侧身,翻身便是一脚踹出,嘴里还不忘假装惊慌。 “宫里怎么会有疯子!” “美人!”杜鹃这时终于动了。 “我们美人好心好意向你赔礼道歉,你不接受也便罢了,何必如此折辱人!” 她上前一把扶住云美人,又惊又怒地抬头,声音颤抖,望向阿赫雅的眼中却充满了平静的凉意。 “纵是姑娘再受宠,毕竟不曾册封。如今就敢当众将宫妃推入水中,拳脚相加,日后册封了,岂不是全宫都不得安宁!” 阿赫雅微微眯起眼,眸光中闪过几分冷意。 这是准备捏住她的错处了? “这是云美人?”阿赫雅忽地捂住嘴,眼中满是茫然,歉意地开口,“抱歉……这实在是没认出来。” “这一脚,阿赫雅向你赔不是。”她连忙上前两步,想把云美人扶起来。 “只是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扑我也便罢了,往湖里扑什么呢?湖里有鱼不成?” 她轻巧两句话,就将自己身上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意思明显。 你们主子自食恶果,挨了一脚也活该,少往旁人身上栽。 云美人恨她恨得入骨,此时一口牙都要咬碎了,哪里肯被她扶?一巴掌打了上去。 “嘶……”阿赫雅早知她的脾性,在被打到之前,便收回了手,虽然并未被伤到,却还是微微蹙眉,将手藏入袖中,露出一个委屈又坚强的笑来,“无事,美人刚落了水,心情不好,想撒撒气也是难免的。” 她这么说着,目光却落在杜鹃身上,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我给她一脚,她还我一巴掌,若要算起来,我是无心,她才是有意哦。 她没有开口,但微微弯起的眼中流露出的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杜鹃眼神闪了闪,脸色微微冷了下来。 她忽然皱起眉头,焦急地拉住云美人的手,左右都翻看了一遍,口中呢喃。 “美人,陛下御赐的那对金簪呢?” 云美人对上她的眼神,愣了一秒,突然看向阿赫雅,顿了顿,扯出一个恶意的笑。 对,她差点忘了,还有御赐金簪。 今天非得让这个小贱人吃上一个大教训,最好能就此被陛下厌弃,才能平息她心中之恨! “我落水前,便为这位新妹妹簪上了啊!” 她也跟着杜鹃叫起来,恶狠狠的目光扫过亭中伺候的宫人。 “对!我瞧见了。”她身后胆小的宫女打了个寒颤,连忙应声。 杜鹃仿佛松了一口气,看向阿赫雅,微微欠身行礼,声音柔和。 “御赐之物不可损毁,姑娘既然不要,还请交还我们美人,好生收起来。” 第二十九章 陷害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杜鹃弓着身,双手伸出,等待阿赫雅将金簪交还。 分明是恭敬的姿态,看起来却带着几分锐利。 阿赫雅望着眼前的人,冷笑了一声。 看来,今天是非要往她身上泼污水了。 “你凭什么说,是我拿走了?”她语气冰凉,眸光里带着隐怒。 闹剧还没完了,真当她是什么软柿子不成? “亭中之人都看见了,您这是……”杜鹃抬起头,蹙着眉,似是不赞同。 “您若是喜欢那对簪子,大可开口直说,本就是给您的礼物。” “我看啊,她是将御赐之物弄丢了,才打算死不认账。”云美人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身,牙齿还在打着冷战,闻言嗤笑了一声,火上添油。 “我方才落水时,分明感到有人推我!不会是你想害我,还将金簪丢进了湖里吧?” 阿赫雅眼见着她们越来越离谱,微微闭上了眼。 她前世与云美人也是打过交道的。 那时候的她,被谢桀当作只金丝雀般带进来,也是无名无份的,境况却比如今要差得多了。 云美人善妒,是待她最坏的一个。 有一日,云美人指责她打坏了殿中的南边进贡的瓷器,罚她在烈日下跪了很久,直到晕厥过去。 其实那个漂亮的花瓶,是云美人当着她的面打碎的。只是她辩解时,殿中的宫人却或是缄默,或是如此时一般,将罪名栽给她。 百口莫辩的滋味,尝过一次也就够了。 阿赫雅睁开眼,眸中宛如冰封。 她直直地望向杜鹃,半晌,扯了扯唇角,声音轻轻地:“看来,你们是要一口咬定我损坏御赐之物了?” “不。”她顿了顿,唇角的弧度拉得更大,笑意却不达眼底,“或许是恃宠而骄,藐视君王?” 这个罪名,如果她当真是如前世般以色侍人的金丝雀,或许还要为之震动稍许。 可是她如今是谢桀的棋子——说来可悲,她有一日竟然要因为这个身份,清晰地认知到谢桀绝无可能为了这种拙劣的把戏放弃她。 “姑娘何必把话说得这般绝,倒是叫我们想为你辩解都不能了。”杜鹃低着头,叹了口气,故作可惜。 “其实这事儿也好解决——亭中都是自己人,丢了,及时找回来也就罢了。” 云美人眼中充满了扭曲的快意,她直直地盯着阿赫雅,似乎生怕她不能理解,声音里带着怨毒,“跳下去!” “姑娘若实在不愿意自己下水,叫身边这位宫人去也可以。”杜鹃似乎很是为她着想,说出的话隐含的意蕴却叫人心寒。 阿赫雅入宫,统共不过带了这一个人罢了。 宫人可不比妃嫔,病了死了,都是常事。若柳奴身死,阿赫雅独身一人,毫无根基,再得盛宠,也不过是一时光景。 云美人还在笑,在一旁说些风凉话。杜鹃则不停地劝解阿赫雅,试图叫她低头。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倒是好。 阿赫雅险些冷笑出声。 她半眯着眼,握住柳奴的手,示意她不要插手,缓缓开口。 “照这么说,这簪子,是非捡回来不可了?” “自然。”杜鹃微笑着答,态度与话语形成了强烈对比,叫人隐隐不适,“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金簪,是陛下的脸面。” “这可真是严重了。”阿赫雅皱着眉,微微垂下眼睫,眸光中冷意一闪而过。 她缓缓脱下了外衣,似乎要妥协,又在云美人兴奋的目光中停下了动作。 “杜鹃姑娘。”她勾出一个笑,慢条斯理地开口,“宫中是不是有一个,专查妃嫔宫人腌臜事的,叫……” “宫正司。” 杜鹃愣了愣,心中莫名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低眉顺眼地答了。 阿赫雅恍然大悟,一抚掌:“对!就叫这个,宫正司。” “陛下的脸面都落到冰湖里头去了,你我怎么担得起这个责任?”她眉眼弯弯,盯着杜鹃的眼神却锐利如刃,“还是叫该查之人查,你说对不对?” “宫正司事务繁忙,不是什么事情都管的。”杜鹃眼皮子一跳,立即开口阻拦,“何况此事根源在您,查起来必定要闹大。您何必自找苦吃。” “事务繁忙……那岂不是除非陛下金口玉言,否则请不来了。”阿赫雅叹了口气,似乎很是失望,“真可惜。” 杜鹃见她仿佛放弃了,松了口气,随口应和了句:“是啊……” “那不如就去陛下面前,请他开个恩典吧。” 阿赫雅突然道。 大抵是这前后的转换太过突兀,杜鹃整个人都没能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 “这么大的湖,谁知道簪子漂哪儿去了?陛下无所不能,叫他来查,一定比我找要快得多。” 那可就真闹大了。 杜鹃完全没想到她会是这样一个态度,仿佛弄丢了御赐之物,闹到皇帝面前也没有关系,全然有恃无恐。 她不怕,杜鹃却只是个宫人,经不起这番折腾。何况还有个蠢笨如猪,拖人后腿的云美人。 阿赫雅已经转头欲走了,杜鹃顾不得多想,连忙叫住她。 “等等!姑娘留步!” “让她去!”云美人还在叫嚣,恶狠狠地瞪着阿赫雅的背影,“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还怕她不成!” 杜鹃额角青筋一跳,懒得管她,转头看向宫人们,冷呵一声:“愣着干什么!” 宫人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上前。 云美人实在不算个得人心的主子,不过是凭着得宠,有几分淫威,叫他们害怕罢了。 此时一有颓势,底下的人心,立即就散了。 阿赫雅却反而站住了脚步,施施然望向杜鹃,歪了歪头。 “杜鹃姑娘这是不愿意让我去么?”她眼睛一眨,微微蹙眉,语气里似有不解,眸中冰冷一片。 “事关陛下的脸面,陛下难道听不得?” 她刻意在陛下两个字上用了重音,充满了嘲弄的意味。 “什么事情,是朕听不得的?”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而带着几分凉意。 紧跟着的是周忠抬高了的声音。 “陛下驾到——” 第三十章 跳下去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怔了片刻,转过头,便见谢桀缓步而来,唇角微勾,戏谑地凝视着她。 他听了多久? “参见陛下。” 云美人已经跪了下去,泫然欲泣的模样配上她红肿的脸,显出几分可笑的滑稽。 “怎么?”他无视了云美人,只是上前一步,握住阿赫雅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揽进怀里,“朕一刻没有看住,又受委屈了?” 帝王宠溺的话语叫人心间一颤,忍不住泛起一丝甜意。 这样及时的解救,可是她前世从未得到的待遇。 琼枝殿中的事情,还是让谢桀对她多上了些心。 阿赫雅面上的委屈显出来,顺势攀上他的臂膀,软软的靠在他的胸前,抬头叫了一声。 “陛下!” 这一声似乎带了点别的意味,直惹得这位帝王喉结滚动,眼中情热晦暗,只得在暗处狠狠捏了捏她宽大的衣服的纤细腰肢。 她心中暗笑,面上却依旧如常。 她还没开口,云美人就先沉不住气了,尖声叫嚷起来。 “是她先将妾推进湖中,又把御赐的金簪弄丢了……” 陛下怎么反倒一副受委屈的是这个狐媚子的态度! “朕似乎没叫你开口。” 谢桀冷冷打断了她,周身气势压得云美人瑟瑟地低下头去。 阿赫雅拉住他的袖口,声音娇娇的,向上扬着,像极了只得势的小孔雀。 “我才没有!”她哼了声,指着云美人向谢桀告状,“明明是她想推我不成,自己掉了下去,还想怪在我的头上!” 靠山都自己送上门了,那可就别怪她得寸进尺,狐假虎威。 “是吗?”谢桀适时接了话,截然不同的态度叫云美人红了眼,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他的偏向太过明显,叫云美人身后跪着的宫人们心中都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别说这事儿本就是子虚乌有,就是真做了,这位都会昧着良心把人保下来吧。 杜鹃见势不妙,眼中闪过狠意,重重磕了个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陛下饶命!”她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仿佛受了什么胁迫,口中喃喃地不断告饶,“陛下饶命!” 今日这把戏本就站不住脚,糊弄为难阿赫雅也许可以,但在谢桀面前,绝对讨不上好。 当断则断,她得及时止损,省得那蠢货胡乱攀扯,把她的主子给卖了! 她眼中带泪,将自己的额头都磕出了血。 谢桀微微眯眼,按在阿赫雅腰上的指尖磨了磨,似乎是在思考。 阿赫雅被他指腹的茧挠得有些酥,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一阵麻痒,忍不住缩了缩,暗暗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开口。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方才还一副忠仆模样,现在倒又成了被逼的良家? “陛下面前。”周忠一瞟谢桀的眼色,站了出来,半是警告,“你知道什么,只管说出来。” “是云美人!” 杜鹃似是得了保证,立即大声叫出来:“是她命我们寻机将这位姑娘推入冰湖,御赐的金簪也是她自己弄丢的!” 她面上装得激动,眼底却毫无波澜。 阿赫雅愣了愣,猛地看向她,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惊疑。 背主是宫中最不可言说的重罪,背上了这个名号,哪怕是为了自保,日后也无人敢要她做事了。 除非……除非从一开始,何婕妤就没想过要为云美人牺牲这么一个得用的宫女,或者更狠一些——云美人本来就是她的目标之一。 蠢计杀她,再顺便解决一个云美人。一石二鸟,好个计谋。 德妃的庶妹啊…… 她脑中将重重盘根错节的关系过了一遍,面上却立即露出了惊慌之色,抬眼望向谢桀,眼角微红,眸光含着水色,似乎快忍不住哭出来了。 “陛下!寒天冰湖,她果然是要害我!” 谢桀眼神冷肃,带着杀意,却没有看云美人,而是凝在杜鹃低垂恭顺的后脑上,半晌,扯了扯唇角,语气平静,却莫名让人心中一寒。 “云美人,你好大的胆子啊。” “朕说过的话,发出来的旨意,你都敢违逆。”他似笑非笑地问,“这宫廷中,还有你放在眼里的东西吗?” 他在意的,是他曾经发出的那道不许为难她的旨意,而不是这个人。 阿赫雅眼中闪过一丝幽光,望着云美人吓得像个鹌鹑的身影,忍不住生出几分快意。 她生来睚眦必报。别说前世那么多仇恨积累起来,几欲滔天,哪怕只是今生,云美人的所作所为,也值当她落井下石了。 “陛下,违抗您的旨意,算是欺君吗?” 她眨了眨眼,无辜地开口,像是疑问,却直接将云美人推入了深渊。 她做过的桩桩件件,哪一点不该死?这般煽风点火,也算是云美人求仁得仁! “你胡说!” 云美人忍不住尖叫起来,瞪着她的眼神怨毒,似乎恨不得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陛下!我没有!这都是她们陷害我的啊!”她连滚带爬地试图靠近谢桀,眼中带着希冀,“一个婢女,她的话如何能信!” 谢桀皱着眉,望着她肿胀起着红疹,难看得有些伤眼的脸,眼中闪过厌恶,避开了她的手。 “你们说话啊!养你们有什么用!” 云美人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心中的希望顿时破碎,急促地喘了几下,几乎是疯了一般,指着亭中跪着的宫人们大骂起来。 “哑巴吗!别人诬陷你们的主子,你们就这么呆着?天生下贱的奴才!” 蠢货。 即便是早就猜到了,阿赫雅还是忍不住为这场闹剧皱眉。 果然,满亭的宫人畏畏缩缩地跪在原地,无人敢作声。 他们不肯说话,便已经是默认了杜鹃的话语。 “这宫女是奴,美人是主。”周忠的声音尖利,带着讽刺,“此时竟然无人作声,已经够清楚了。” “云美人,你欲图害人,还将陛下赏赐的物件拿出来做筏子,这是欺君呐!” “陛下!陛下!我没有!”云美人被他说得瘫倒在地,终于认清了形势,只能呢喃地喊冤。 欺君可是死罪啊! 阿赫雅睨了她一眼,心中没有半点波动,只是望向谢桀。 却见谢桀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睨着云美人,仿佛眼前狼狈的人不是他曾经盛宠过的女子,而是一个陌生人。 他摩挲着阿赫雅的腰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起伏。 “欺君当死。” 他顿了顿,唇角微勾,漫不经心地开口。 “云美人,你想活吗?” 谁人不想活呢?! 云美人眼前一亮,几乎是冲上来,想抓住谢桀的衣摆,却被他冷厉的目光止住了脚步。 “想、想!”她几乎语无伦次,绝望地哭喊着,“陛下饶了我这一回吧!” 她若早知道这贱人被陛下这般袒护…… 不!都怪何婕妤,若不是她挑唆,自己好好养着伤,怎么会对阿赫雅动手! 她忍不住恨恨地迁怒,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那你跳下去。” 谢桀抬了抬下巴,用目光示意她看向那片结了冰的湖。 “不是说阿赫雅将朕赏你的金簪扔下去了?” “捞起来,免你死罪。” 第三十一章 召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跳下去,捞起来? 云美人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谢桀,仿佛不能接受他的狠心。 “陛下……” 她方才已经落水过一次了,只是那么一会儿,寒冰彻骨之痛,也让她想起来就牙齿打颤。 何况要在湖中捞一支根本不知落在哪里了的金簪?她会死的! “死,还是活。”谢桀唇角微勾,眼底却一片冷漠,“云美人自己选吧。” 他撂下话,便拥着阿赫雅往外走了。 阿赫雅顺着他的力道,缓缓回头,望着云美人脸上的惨白,眼神冷漠。 原来,她也知道,这样结了冰的湖水,要待在里头,会有多痛。 这样的剜骨之寒,她前世受的可止十次?这回,终于也轮到罪魁祸首尝一尝了。 她走出亭子,听到身后传来水声。 云美人,跳下去了。 大胥的冬天,仿佛要比北戎还冷得多。 阿赫雅拢了拢自己的斗篷,思绪有些飘忽。 琼枝殿中,圣驾的到来让宫人将炭火又烧得热了些,整个宫殿暖烘烘的,与外头的天寒地冻形成了鲜明对比。 阿赫雅暖了暖手,才去替谢桀解开斗篷,微微垂下眼,掩盖住自己眼中的快意。 谢桀忽然伸手,抚上了她的眼睫。 “沾了雪。”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段正在伺候他柔嫩滑白的皓腕上,泛着幽光,似乎噙着笑意,声音低沉的,叫人忍不住脸热。 阿赫雅没有躲开,她眸光微闪,顺着他的手,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陛下。” 她轻轻地唤,声音里带着些迷惘和娇软。 “您就这样处置了她吗?” “他们说……我未进宫前,云美人有盛宠在身。”她抬起眼,怯生生的,仿佛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兔子。 “您……” 谢桀轻笑了一声,指腹在她的侧脸摩挲着,把那里染上一片红晕。 “阿赫雅,觉得朕冷情了?” 阿赫雅眼中似乎充满了无措,蝶翼般的眼睫轻轻颤抖着,暴露了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陛下,也会向对云美人那样对我吗?” 谢桀的声音低沉,带着莫名的意味:“不会。” “我相信您。”阿赫雅于是展露出了一个笑容,一时间,宛如冰河解冻,花蕾绽开。 谢桀眼神微暗,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好哄。 他笑了声,反手将阿赫雅打横抱了起来,径直向内殿走去。 “陛下!”阿赫雅惊呼了一声,“您放我下来!” “云美人比你可差得远了,算不得盛宠。只是朕少入后宫,才传出这个名头。”他只作不闻,自顾自地说,似乎是在解释。 “毕竟是德妃家中送来的人,朕也要给几分面子。”他冷笑了声,眼中分明有不屑。 德妃送进来云美人,是为了固宠,最后却叫她压过了自己。 阿赫雅想到德妃那目中无人的高傲性子,眼中露出了几分好笑。 恐怕暗地里,血都要呕出三升了吧。 宫中无后,德妃将后位视为囊中之物,淑妃是沈家嫡女,家中掌着兵权,看起来只是一副好说话的包子样,实则心思深沉,都不是好相与的。 云美人这回的动静闹得太大,恐怕满宫都要将目光投向她身上了。 她正思量着这事会带来的重重结果,身后便是一软,整个人陷入了被褥之中。 “好好休息。” 谢桀嘱咐了句,便转身欲走。 阿赫雅猛地回神,软若无骨的玉手抓住了他的衣带。 仇恨都拉了,索性将恃宠而骄这四字贯彻到底。 既然要恃宠,怎能少了这个暴君? 当然要在重罚云美人之后,又留宿她殿中,才算完整了。 “陛下……还要走吗?” 她指尖越过衣带,抚上他的胸膛,眸中一片潋滟,吐气如兰。 明明还未碰她,却仿佛已经做了什么。 谢桀一顿,眼中顿时攀上了欲色,喉结滚了滚,似笑非笑地开口。 “阿赫雅,你在留朕?” “我怕。”阿赫雅抿了抿唇,尾音翘起,微微颤抖,“……您陪陪我。” “这可是你自己提的。” 男人沙哑的声音,危险至极。 阿赫雅的唇被他衔着,湿热的呼吸交缠,面上慢慢浮起红晕。 整个身体都仿佛烧了起来,洁白的玉肤转而成了粉,宛如绽开的桃花。 “帮朕解开。” 阿赫雅神志已经有些迷蒙了,只能随着他的动作,在风雨中如一叶小舟,呼吸急促地昂起头,被他牵引着胡乱摸索。 “陛下……” 她轻泣了一声,娇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引得人心尖一颤。 谢桀喉结微动,目光如狼,指尖却慢条斯理地剥开这份难得的珍贵礼物。 好的东西,要慢慢品尝。 黑心眼的帝王格外懂得这个道理。 阿赫雅被他磨得又羞又恼,整个人微微颤着,如同枝叶上的露水,摇摇欲坠。 她纤长的双臂环着他的脖颈,绕到背后,不能自控地留下道道痕迹。 她又开始哭了。 那些眼泪,被谢桀一滴一滴舔舐入腹。 他轻声诱哄,攻势却从未缓过,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一声急促的抽咽。 帷帐落下,掩盖住了一室旖旎。 次日一早,赏赐便连绵不断地进了琼枝殿。 “陛下说,您昨日受惊了,给你安安神。”周忠满面堆笑,向阿赫雅拱手恭贺,“还叫奴才跟您说,今日午膳来琼枝殿用呢。” 阿赫雅眸中闪过一丝微光,她面上也带着笑,给柳奴使了个眼色,给周忠塞了个荷包,口中期盼:“真的?” “岂止啊!”周忠将荷包塞进怀里,脸上的笑意愈发真切,他左右看了看,又将声音压低,“云美人今日一早也接了旨意,被夺了位分,如今该叫云氏了。” 阿赫雅但笑不语,送走了他,目光才渐渐凉了下来。 宫中的庶人,先前又得罪了不少人,以后的日子,恐怕比死都要难过些。 因果轮回,本该如此。 前世种种仇恨,到此时,才算真正有了个落处。 她轻笑了一声,看向身边的柳奴,见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欢快,忍不住敲了敲她的头。 “这下开心了?都不用你下药了。” 柳奴冷笑了声,不置可否:“又没死。” 没死,就还能受罪。 公主身上有几道伤,她可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带进宫的药难道很多?何必用在这种地方。” 云美人之后受苦的日子还长,柳奴身上的药,却是用一点少一点。 只不过能她多受一点罪,自己也是乐见其成的。 阿赫雅摇了摇头,倒也没有再多约束,只是好奇地挑眉,问,“你在她身上下的什么毒?怎么症状我没见过。” “不是毒。” 柳奴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答:“是苦荆棘的叶子。” 苦荆棘是北戎特有的植物,全株有毒,若是沾染上,就会瘙痒无比,起红疹。 最重要的是……这不算毒,因而没有解药。 阿赫雅没想到是这个,有些失笑:“不愧是我的柳奴。” “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 她凑近了柳奴,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 “我要你……配置一副避孕的药。” “最重要的,是隐蔽,绝不能让人发现。” 柳奴眼神微闪,面色冷肃了下来,朝她点点头,行了个礼,默默退下了。 阿赫雅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捏紧了指尖。 大胥后宫无人能用,她所能依靠的,也不过一个柳奴了。 “姑娘。” 软玉轻快活泼的声音响起,阿赫雅抬头望去,却见她领了一个嬷嬷。 “这是……”阿赫雅微微皱眉,疑问地开口。 那嬷嬷沉着脸,紧皱的眉头看起来带着凶意,见到阿赫雅,眼中分明带着三分打量与七分不屑。 果然是苦寒之地来的,一股小家子气,也想跟她们德妃娘娘争锋? “阿赫雅姑娘。” 她没有回答,只是倨傲地昂着下巴,连象征性的礼都未行,一开口,便是直呼姓名,显然已经查过了阿赫雅的身份。 “德妃娘娘召你,请跟我来吧。” 第三十二章 德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德妃? 阿赫雅怔了一瞬,微微蹙起眉头来。 云美人在她这儿栽了跟头,德妃自然要找回这个场子的。 只是周忠前脚刚走,这位嬷嬷后脚便到…… 来者不善啊。 “也不必收拾了,直接随我来吧。”嬷嬷冷笑了声,居高临下地睨着阿赫雅,“我们德妃娘娘可不似那些猫啊狗啊的,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 猫啊狗啊的。 阿赫雅不禁咋舌。 一个奴才,也能对云美人这般羞辱,可见德妃本人的性子了。 她眸光微沉,并没有同她争论,只是唤来软玉。 “柳奴叫我打发出去做事了,一会儿回来,你告诉她,等我回来就是。” 她吩咐了一声,便朝那个嬷嬷扬起个笑来,微微颔首:“走吧。” 嬷嬷冷哼了一声,径直转身便走。 德妃所住进德宫,位于后宫西边,与阿赫雅的琼枝殿相隔甚远。 阿赫雅到时,门口已经有个大宫女等着,一见她,就行了礼。 “阿赫雅姑娘。”她长得并不起眼,行事却是稳重有度,“几位娘娘等待已久了。” 阿赫雅微微眯起眼,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若有所思。 这作风,倒是与杜鹃有些相似。看来也是何婕妤身边的人。 不过……何婕妤也来了? 阿赫雅眸光沉了沉,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待进殿瞧见德妃身后站着的人时,这猜测便成了真。 只见进德宫中一片金碧辉煌,各色古董珍宝随意地摆着,琳琅满目,叫人心中暗叹一声。 坐于上首的女人满头珠翠,连脚上穿的鞋都是今年才进的上好锦缎,此时高高在上地打量着阿赫雅,目光冷漠而不屑。 与之相比,她身后微微垂头站立的女子便黯淡了许多,连衣裳都只用素色,不施粉黛,面上恭敬,若不是头上的簪钗还可看出宫妃的品阶,恐怕都要将她认作宫人了。 何婕妤,德妃的庶妹,也是送进来陪侍的智囊。 若说德妃是大胥相府何家的掌上明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位庶妹,恐怕就是被压得死死的那颗被当作鱼目的珍珠。 阿赫雅目光凝在她身上,顿了顿,微微垂下头,将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收入袖中,深吸一口气。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心能有多毒呢? 若说德妃是明目张胆的傲,目下无尘,何婕妤就是阴暗中潜伏的毒蛇,所有人的命在她眼中,似乎都只是棋子。 前世时,她有过一个孩子。 那时她被君王的宠爱迷晕了双眼,满心期待着这个两人相爱的结晶。 可那个孩子,却在她怀胎八月时,落了。 八月!他已经是个成了型的,会在她肚子里跟她互动的小小生命。每一日感受着他的小小动静,都让她幸福万分。 她国破家亡,亲人离散,在这宫中,这个孩子承载着她所有的期望。 可他死了。死在了她的腹中。 那一日满床的血,刺得她心肝俱摧。她甚至都没能见到他的面! 她原以为她忘了的。那么多年了,不过是一个没能留住的孩子。她以为她能忘! 可是一见到这些人,那些恨,那些痛,那些每个夜里被思念扼住咽喉的滋味—— 她忘不了。 下药的德妃,策划的何婕妤,和背后淑妃的影子,连带着那位君王的冷眼旁观,她一个都忘不了。 那种恨意与悲痛滔天而来,将她卷入潮水之中,不得往生。 “见过德妃。” 阿赫雅咬紧了牙根,眸中泛着幽光。她带着笑略一颔首,并未行礼。 她其实不该这么早与德妃对上,可是她的记忆,不允许她低下头颅。 “都说你狂,如今看来,确实有几分傲气。”德妃眼神顿时又冷了几分,斜斜地瞥了她一眼,哼笑似的,意有所指,“就是不知道这份傲气,能维持到几时了。” “能到几时,且到几时。”阿赫雅缓缓抬眼,声音很轻,却也能听出其中的不甘示弱。 这话几乎算得上挑衅了。 德妃柳眉一横,拍了拍身下座椅的扶手。 “姑娘初入宫闱,恐怕对规矩不甚了解。” 何婕妤适时开口,缓住了德妃的怒气:“这位可是德妃娘娘,便是朝中大员,见了也该跪一跪的。” “原来如此。”阿赫雅掩住眸里冷色,袖中的指尖慢慢放开。 来日方长。她不能显现出半点不对——谢桀疑心深重,她赌不起。 一步一步来。 她深吸一口气,望着何婕妤眨眨眼,微勾着唇角顺着她的话点头,仿佛被说服了。 她缓缓弯腰,至一半时,突然想起来什么般,柔声问道:“那敢问,是宫中的规矩大,还是陛下的旨意大呢?” “自然是陛下。”何婕妤也自然地接了一句,微微皱眉,似是不解。 “哦。”阿赫雅顿时直起身来,脸上挂笑,“那我应当是不用行礼了。” “放肆!”德妃身边的宫人有些沉不住气,立即斥责了一声。 阿赫雅歪了歪头,看向德妃,满面无辜:“陛下金口玉言,叫我日后除见君外,都不必跪了。” “德妃娘娘宫殿这般大,不是应当很受宠的么?难道没有人通知您?” 德妃在宫中算不上受宠,能有这般风光的日子,全靠她的母家是相府。 否则也不用费尽心机送进来一个云美人,还在宠爱上被压了一头了。 这话无异于往德妃心上扎刺,激得她脸色都变了,含怒盯着阿赫雅,半晌,抚掌三声。 “好、好、好。” 她染着蔻丹的长指甲掐进身旁的何婕妤手臂上,毫不留力气,尽情发泄着火气。 何婕妤面无表情,连躲一躲的动作都没有,直直受了这无妄之灾。 “你可知道,云美人向来与德妃娘娘交好?”她的声音也没有丝毫不对劲,仿佛被掐出血丝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你不该仗着盛宠……” 她跟云美人可是生死的血仇,这兴师问罪的架势,可真是为德妃拉得一手好仇恨。 阿赫雅心中啧了一声,面上丝毫不露,语气里也带笑,打断了她。 “如今已经是庶人云氏了。” “她是欺君之罪,不死已是侥幸。”她提醒似的,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德妃娘娘这是要为她,来向我寻仇么?” 殿中顿时一片寂静。 德妃毕竟是妃位,如今陛下未曾立后,德淑二妃便是宫中品阶最高的人。 加之德妃身后站着相府,后位也指日可待。 谁能想到,陛下带回来的一个毫无根基,不曾册封的女人,在云美人面前耀武扬威便罢了,到了德妃面前,竟然依旧是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做派。 “年轻气盛,恐怕会惹祸上身。”何婕妤感到德妃的力气越来越大,面色也逐渐沉了下去,似是提醒,又似是警告地开口。 “陛下喜欢我年轻气盛。”阿赫雅摆了摆手,望着德妃的脸色,眉眼弯弯,声音愉悦。 她尽可以恃宠而骄的。 看看这金碧辉煌的进德殿,哪一处不是来自民脂民膏?谢桀早就忍到了极致,在这一点上,他们有着相同的目标。 谢桀要德妃母家的把柄,而她,要德妃死。 她要用她的命,向她九泉之下的孩儿,当作祭品。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她说完还蹙起眉头,捂着嘴一派尴尬,娇笑了声。 “抱歉啊,宫中的规矩礼仪,我确实不大明白。” 阿赫雅看着德妃的脸色缓和下来,眼睫轻颤,又补了句:“不过陛下也不在意。” 这句话一落,原本就安静的大殿中更是死寂一片。 进德宫的宫人们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去,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去窥探德妃一定万分难看的脸色。 “阿赫雅?” 半晌,德妃终于缓缓开了口,眼中分明充斥着怒火。 “本宫记住了。” 第三十三章 见不得狗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能让德妃娘娘记住,也算一种本事了吧。” 阿赫雅抿唇一笑,微微垂着头,看起来怪乖巧的,说出的话却暗含锋芒,尽是反骨。 德妃眼神愈发冷。 自入宫以来,还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给她没脸。 “你方才也说,自己规矩不好。” 德妃斜斜倚在椅背上,眸中闪过几分厉色,懒懒地开口。 “陛下不说,未必是不在意,无非政事繁忙,没能顾得上你罢了。” 她略微一顿,冷笑了声:“本宫身为妃位,却是要管管的。” 这宫里学规矩,有的是弯弯绕绕,借着这为难人,真是再好不过。 她要让这狐媚子看看清楚,这后宫之中,究竟是谁说了算。 何婕妤垂下眼,站立在一边,并不插嘴。 然而阿赫雅一听便知道,这个主意出于谁手。 德妃被家里惯坏了,这些弯弯绕绕的把戏,她从来不用。 何婕妤还真是八百年如一日,这用别人的性命,向自家主子献媚的把戏,永远都用不腻。 恐怕德妃如何也想不到,这条摇尾巴的狗,会是暗地里潜伏的毒蛇,稍一不注意,就咬断了她的咽喉吧? 想到前世德妃落魄的缘由,她眼中忍不住露出几分嘲弄。 如今她正得盛宠,何婕妤种种行径,说是帮着德妃打压她,有何不是将德妃当做枪,让她们二人结仇互斗呢? “唔。” 阿赫雅似乎是想了想,脸上浮现出几分疑惑来,“管理宫闱,难道不是皇后的事体吗?德妃娘娘这样,算不算是大胥俗话说的……” “越俎代庖?” 言下之意,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你装什么呢? 她仿佛真的不解,望着德妃的眼中满是真诚:“还是说……陛下是将这权力交给您了?” 凤位无主,徳淑二妃都想争,然而暂管后宫的却不是相府出身的德妃,而是家中掌兵的淑妃。 再联想到德妃平日的脾性,与这封号格格不入,便知道谢桀对这女子是个什么态度了。 德妃被她问得脸色又是一沉,含着怒意,瞪向身边的何婕妤,指尖的力道越来越大。 这锯嘴葫芦一样没用的东西!难道还要她亲自去跟这狐媚的贱人辩一辩么? 何婕妤眼皮乱跳,面色微微发白,她望了阿赫雅一眼,似是解释。 “德妃娘娘并不是那个意思。”她面带微笑,语气温和,仿佛当真是好心。 “一个普通的老嬷嬷罢了,跟在你身边,教你些规矩,是为了日后不出错。又非教习嬷嬷,如何能算得上管呢?” “那就是说德妃娘娘还是无权对我指手画脚的咯。”阿赫雅调笑着看向德妃。 “你!”德妃被她这么多次挑衅,终于忍不下去了,一双丹凤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出来,狠狠瞪着阿赫雅。 “我天性不喜拘束,多谢娘娘好意,但还是不用了。” 阿赫雅却全然没有感受到她的怒火一般,娇声笑了笑,无辜地摇摇头,说出的话如同一柄剑,刺得德妃额角生跳。 “陛下若是觉得我该学规矩,总会赐嬷嬷给我,德妃娘娘的还是自己留着吧。” “毕竟管着后宫的又不是您,只有一个进德宫的话,得用的人应当没有陛下多吧?我还是不夺人所爱了。” 她前世跟德妃打了那么久的交道,对于如何踩她的痛脚,实在再清楚不过。 阿赫雅轻轻一笑,娇媚的模样叫德妃又是一阵磨牙。 “何婕妤。”德妃被她气得呼吸急促了些,半天才说得出话,冷冷开口,似乎带着威胁,“你说呢?” 都是这个贱人生的,给她出的馊主意,让她丢了这么大一个人。 今日若讨不到实惠,叫那个胆敢挑衅她的混账吃个教训,那受罪的可就只能是何婕妤了。 何婕妤眼神微闪,眸中闪过几分深思。 阿赫雅这般恃宠而骄的表现是她如何都没能想到的,但从叫二人结仇的目的来说,她已经成功了。 如今……是帮着德妃,让这位颇得盛宠的新人也将她记上一笔,还是见好就收,受德妃一顿磋磨呢? 她眼中闪过几分讽刺,缓缓开了口。 “德妃娘娘本是好心,你既然不喜,便算了吧。” 德妃的性子就是如此霸道,不论结局如何,她都会把帐记到自己身上,寻借口出气。 反观阿赫雅,说不得还能借机卖一个好。有些事情,总要亲近的人才更好动手。 阿赫雅看见她的脸色变幻,便猜到了她的打算,眸光闪烁,唇角微微勾起,扯出一个嘲弄的弧度。 论起背后反戈的事情,何婕妤也算是个厉害的了。 前世她刚入宫时,何尝没有将这个为自己说话的“姐姐”放在心上过呢?换来的却是她站在德妃那头,咬定了是她自导自演,将腹中死胎,栽赃在德妃头上。 丧子之痛与被背叛的悲哀一同袭来,她孤立无援,质问何婕妤时,换来的却是一句。 “你别怪我。” 她怎么敢怪? 阿赫雅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带来一阵疼痛,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她故意朝何婕妤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浅笑,仿佛是某种心照不宣。 与她明显缓和下来的态度相反的,是德妃骤然大怒的表情。 “贱种,晚点再收拾你。” 她强压着火,冷冷地剜了何婕妤一眼,压低声音骂了句,又不顾阿赫雅的意思,霸道地开了口。 “本宫给出去的东西,何时轮得到受的人喜不喜欢。” 她抬着下巴,跋扈的模样宛如烈阳,与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倒是相配。 只可惜,她也好,这满殿的珍宝也好,都是何家垒着别人血肉铸成的奢靡。 阿赫雅冷静地看着她,想起前世杀丞相后从何家中抄出的金银与罪证,在朝中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连后宫都一清二楚,眸中不禁闪过几分讽刺。 倒也猜到了。 毕竟以这位德妃娘娘的骄傲,怎么可能允许真有人忤逆她的想法? 那个领她来的嬷嬷此时也站了出来,依旧昂着头,看向她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屑与厌恶,开口便是傲慢。 “老奴姓王,日后便请姑娘多包涵了。” 这一主一仆,一前一后,竟是十分相似。 阿赫雅忍不住勾了勾唇,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与暗色。 “德妃娘娘这是要强给了?”她缓缓开口,似是若有所思,语气也轻飘飘的,听不出情绪。 “姑娘,老奴先教你一个道理。” 不待德妃回答,王嬷嬷先开了口。 “在这宫中,上位给的东西,赏也罢,罚也罢,容不得你说要不要。” 她声音特地拉长了,带着几分古怪的阴森:“莫说你如今只是个庶人,便是日后真有册封,总归越不过德妃娘娘。” “还是要夹紧尾巴,才好过活。” 阿赫雅歪了歪头,先笑了出来。 “夹紧尾巴。”她重复地念了一遍,望着王嬷嬷的眼中满是轻笑,一字一顿。 “只有狗,才会这么做、这么活。” 她话音刚落,王嬷嬷的脸色便骤然一变,愤怒地将一双三角眼瞪大,仿佛要吃人。 “德妃娘娘。”阿赫雅却没管她如何想,轻轻地抬头,径直看向上首端坐着的衣着华丽的女人,目光灼灼,语气轻柔坚定,“这位嬷嬷还是您自己留下吧。” 她笑了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嘲弄。 “我胆子小,实在是……见不得,狗。” 第三十四章 出宫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这话落下,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王嬷嬷的脸色几乎有些扭曲,又碍于宫规不敢发作,只好恶狠狠地瞪着阿赫雅,恨不得用眼神在她身上割下一块肉。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特意提高的声音尖锐得有些刺耳,在殿中回响。 “字面的意思啊。”阿赫雅一摊手,眨眨眼,“我说错了吗?” “我实在是胆小,从前路过人家巷子,听见狗吠都要绕道走。如今还能在这站住,已经是对德妃娘娘有十万分的尊敬了。” 她叹了口气,满口的胡说八道,眼中却一片赤诚,望向德妃,目光里似乎含着笑。 “您一定能够理解的吧?” “你这是要打本宫的脸啊。” 德妃的手指用了些力气,几乎能看见上面暴起的青筋。 她阴阳怪气地开口,语气中充满了煞气。 “啊?”阿赫雅愣愣地歪了歪头,欲言又止,半天,只叹出一口气,“我不过是说话直了些,但绝没有不敬的意思呀。” “只是您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那就是默认咯。 何婕妤一片平静的眼中难得泛起了些许涟漪,飞快地抬眼瞟了阿赫雅一眼,带着些快意。 谁都不是生来下贱,分明同为妃嫔,却要数年如一日地跟在德妃身边作奴婢态,任是谁也不可能毫无怨言。 她不过是在何家受多了这样的磋磨,善于把心思藏得更深罢了。 阿赫雅没有将目光留给她,只是直直地望着德妃气极的脸,抿抿唇。 “德妃娘娘还有事么?”她叹了口气,似乎有些窘迫,语气里却分明带着炫耀,“陛下早晨吩咐了,要同我一起用膳,也不早了,这……” 德妃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一拍扶手。 她呼吸急促,半晌,才勉强沉下气来,含怒瞪视着阿赫雅,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来人,好生送她回去!” 这话说得不像是要把人送走,倒像是要把人杀了。 阿赫雅面上依旧带着笑,微微垂头,目光扫过她满是寒色的脸。 这次是真真把人得罪死了。 她心中暗叹,却不见得有多么不安。 举目皆敌,是她入宫之前就准备好接受的命运。 回到琼枝殿中时,谢桀已经坐在她的软榻上,不知等了多久,手中拿着她打发时间的话本字,一目十行,看得饶有兴致。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想起那些算不上高雅的内容,忍不住咳了一声。 “陛下。” 她缓步走近,不动声色地伸手,想接过话本收起来,一边没话找话:“不是要我陪您用膳么?怎么不见御膳房的人。” “带你出去吃。” 谢桀头也不抬,手腕微动,躲过了她的小动作。 “出去?”阿赫雅怔了怔,眼中闪过讶异。 出宫么? “你不是跟朕抱怨,不喜欢宫中?” 他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她洁白的脖颈上,莫名顿了顿,微微眯起眼,指尖忍不住点了点书页。 “今日难得有些空闲,带你出去逛逛。” “哎!”周忠站立在一边,脸上笑眯眯的,他打量着谢桀的脸色,一边朝阿赫雅抱怨似的,“什么得闲,陛下为了陪您,可是忙活了一个早上,才挤出这点儿空。” 阿赫雅抿紧了唇,眼中难得闪过几分无措与迷茫。 费这么大功夫,就为了带她出去一趟?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 谢桀抬眼,声音低沉,响在人耳侧。 阿赫雅这才发现自己把心思说了出来。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难事。”谢桀勾着她的腰肢,把人带到怀中,伏到她肩上吸了一口气,眼中暗色翻涌。 从她走进来那一刻,他就想这么做了。 阿赫雅被他按着,腰眼一阵酥麻,身体先于思想软了下去,连声音也绵绵的,仿佛撒娇。 “陛下……” 这一声轻唤如泣如诉,不似正经的交流。 她话一出口,立即就察觉到了异样,耳根爬上薄红,清了清嗓子,绷着脸。 “我饿了。” 明显的转移话题。 谢桀被她的反应可爱到了,愣了一瞬,便闷笑起来,连带着胸膛都跟着颤抖。 阿赫雅顿时有些恼怒,恶狠狠地戳了戳他:“陛下!” 谢桀的笑声愈发大起来,一边安抚着怀里气鼓鼓的猫儿,一边用余光扫了周忠一眼。 周忠立即会意,快速地退下了。 出宫的马车早已套好了,连带着暗中保护的人马,此时吩咐一声,便可以直接出发。 低调的玄色马车从宫门离开,径直往京城中最热闹的坊市去。 阿赫雅第一次真正见识到大胥的国都市井,比起前一次从马车里的匆匆一窥,此时的坊市显然热闹了许多。 耍猴的、卖艺的、做糖的,行走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街道两侧挂着写明所卖物品的招幌,随着老板一声招呼,馄饨摊的热气冲出来,扑了人一身的暖湿。 阿赫雅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有星光落入眸中,这边看看,那边看看,目光粘在各色的新鲜事物上,半点儿都舍不得移开。 在北戎,她能看到草原,看到苍鹰,看不到这样热闹的城市。到了大胥,又因为宛城地处边远,看不见这样的热闹场景。 可她实在是喜欢这样的烟火气。 “陛下!”她兴奋地拉着谢桀的衣袖,简直要跳起来了,“那边那个是什么?” 谢桀微微低下头,看着她,眸中似乎有暗光闪过。 他是大胥的帝王,此时行走在坊市中,比起融入,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打量评估。 而此时,听着身边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他的脸上也逐渐带上了暖色。 就仿佛端坐上位的人君,被拉入了繁华的红尘之中。 他顺着阿赫雅的目光望去,顿了顿,声音淡淡。 “应当是卖花的罢。”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大约刚及笄的样子,尚显得稚嫩的脸上挂着笑,头顶了个用各色花卉编起来的花环,手臂间挂了个小竹篮,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不少花。 阿赫雅眼前一亮,抬眼望着谢桀,期许地开口。 “陛下……那个花环有些好看。” 她想要。 与她的声音一同响起来的,却是另一道刺耳的调笑。 “这是卖花的?还是卖身的?” 第三十五章 何相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这话说得很是过分,卖花的小姑娘几乎一瞬间便红了眼眶,无措地向周围望去。 却见周围方才还在挑选花的客人们此时已经远远地躲了开,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阿赫雅蹙起眉,心中疑惑,目光落在无礼男子身上时,又顿时清楚了。 那是个穿着锦衣,手拿折扇,故作风雅的纨绔公子,身后带了几个家丁,招摇跋扈的架势十分熟练,一看便知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情了。 “小娘子,你还没答我的话呢。”纨绔脸上带着笑,原本文雅的脸,硬生生添了几分猥琐,“依本公子看,小娘子人比花娇,卖不卖啊?” 呸! 阿赫雅抿紧了唇,眼角余光瞥过身后沉着脸的谢桀,心中顿时有了底,向前一步,冷声叱喝。 “卖你个头!回家问问你爹爹卖不卖吧!” 这一声,一下子将场子震得安静了一瞬。 众人面面相觑,一会儿看看那纨绔和他身后的家丁,一会儿又看看身躯单薄的阿赫雅,心中暗叹。 这楞头青的姑娘,今日怕是要吃上好大一个亏了。 纨绔只愣了一瞬,脸色就阴森了下去,他的目光上下将阿赫雅打量了个遍,见她穿的只不过是最普通的布衣,头上也只稀稀疏疏地插了两支银钗,一下子火便上来了。 他冷笑了一声,将折扇一收,指向阿赫雅,语气里带着威胁:“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家中长辈若是不曾教过,你大可回去抱着你爹,把你方才对那小姑娘说的话再说一遍。”阿赫雅半点不怵。 管他什么人呢,她身后的靠山在整个大胥都找不出第二座。 这就是传说中的狗仗人……狐假虎……总之就是那个意思! “你可知我爹是谁?”那个纨绔夸张地笑了一声,眼中满是得意,略一挥手,那群家丁便齐齐朝阿赫雅围了上去,堵住了她的去路。 这防人脱逃的手段,配合得如此好,想必平时也没少欺男霸女。 阿赫雅歪了歪头,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厌恶。 “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你爹再大,还能大过陛下去?”对付这种纨绔,她甚至懒得再用脑子,直接引导性地挑衅道。 总归天下高官勋爵家的不肖子弟,面对这种话术时都是同一副表现。 不是蠢,而是在他们的世界观中,这就是天经地义。 “我爹是当今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陛下亲临,也要给几分薄面!” 纨绔果然半点不过脑子,不屑地答了。 好个丞相。 那不就是德妃母家,何家?何家似乎只有一子,宠到了天上去,便是德妃胞弟,叫什么……耀祖。 阿赫雅咋舌,默默转头,看向谢桀。 当着皇帝得面,吹嘘自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下怕是真要光宗耀祖了。 谢桀的脸色不变,唇角甚至依旧带着弧度,只是眼底一片暗色翻涌,周身的气势也带上了几分冷厉。 “是么?”他似笑非笑地问了句。 “你又是什么东西?”何耀祖见他站在阿赫雅身后,自然直接将两人归做了一派,指着他嘲弄似的,“你们俩怕是乡下来的吧,满京城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们何家!”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周遭便有溜须拍马的人附和起来。 “天下第一姓谢,第二便是姓何了!” “我们家老爷当年可是跟着陛下从草莽出身的人,陛下打天下,丞相安家国,论起来,这大胥还有何家一半!” 哇哦。 阿赫雅眨了眨眼,偷眼去窥谢桀的脸色,眼见他眼神中的杀意越来越重,险些吹出个口哨来。 真是何家一脉单传的好儿子。 “住口!” 忽而听得一声怒火冲天的大喝,紧跟着长鞭破空之声,嗖地一声,在何耀祖背上噼啪地破开。 只是这一鞭,便已经皮开肉绽,抽得他倒在地上,哀嚎起来。 “你敢——老爷?!” 护着何耀祖的家丁原本又惊又怒,但当看清下手之人是谁时,便只剩下了惶恐震惊。 何相却没有心思再去理会这群跟着何耀祖胡来的刁奴的心思,快步走到谢桀面前,撩袍跪下,重重磕头。 “参见陛下。” “臣教子无方,令这不知死活的孽种口出狂言,但请陛下责罚!” 他双手抬起,将沾染了血的长鞭献上,一副忠诚恭顺的模样。 若不是阿赫雅见过前世他的罪状,险些当真信了。 她忍不住好奇地去打量这人。 何相长着一张国字脸,正气十足。即便有个何耀祖嚣张跋扈在前,也叫人心中相信,他大抵是忙于国事,以至于忽视了家中子嗣的教养。 她微微蹙眉,何相却敏感地抬起头,与她对上了目光。 他眼中一瞬间似乎闪过许多思绪,那种算计的蛇一样的眼神,让阿赫雅背后一冷。 谢桀扣住阿赫雅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身后。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何相,半晌,才幽幽开口。 “爱卿只此一子,即便是欺君,朕难道还能砍了他吗?” 他语气里似乎带着笑意,话里的意味,却叫何相额头出了冷汗。 “臣万不敢当!” 他大声道,姿态又放低了许多,仿佛真是个一心为主的忠臣。 “臣年近半百,只得此一子,平日里才纵之任之,养成了这个脾性,是臣之过。” “但若其有碍社稷——臣!请诛之!” 好个铁面无私,挥泪斩子的丞相。 阿赫雅心中为他的演技暗叹了声。 既表明了自己的忠心,又不动声色地保了何耀祖一手。 毕竟他不过是年少无知,才口无遮拦,若论恶行,最多算是调戏良家妇女,如何就算得上是有碍社稷? 既然无碍社稷,谢桀又如何能当真杀了这何家的独苗,让这大胥的好丞相绝后? 这种话术,连阿赫雅都听得出来,谢桀自然也一清二楚。 他凝视着何相跪伏在地上的身影,眼神越来越冷。 半晌,他忽然笑了一声。 “爱卿这是做什么?” 他轻飘飘地一抬手,接过了何相手中的长鞭。 “朕,怎么能真杀了你的独子?” 第三十六章 交换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略微一顿,目光却凝在何耀祖难掩扭曲愤恨的脸上,缓缓勾出一个笑来。 “既然爱卿都出来了,朕总要给你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几分薄面的。” “将他带回去,好生管教吧。记住,纵子如杀子,爱卿可别走错了路。” 阿赫雅目光一滞,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 何家一家就这么一个心肝,他不下旨,何相在这都罚不了何耀祖,在满府亲眷的哭天喊地下,怎么能动得了手? 可若高高抬起,轻轻放下……那就真应了何耀祖的狂妄之语。这么个纨绔养下去,总有一天,要给何家惹出滔天大祸。 前世不就是如此吗? 何相在官场上沉浮多年,如何听不出谢桀的意思。 他背后的冷汗已经将衣衫浸透了,跪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 半晌,他突然重重一叩首。 “此子嚣张跋扈,为祸坊间,不罚不足以平名分,更对不起大胥的法度!” “请陛下下旨,将他送入京兆府,按律处置!” 他毕竟是大胥的丞相。何耀祖进了京兆府,面子上也许难堪些,但是实质里头怎么罚,怎么打,还不是他说了算? 总好过将他多年在民间经营的名声毁得干净! “爹?!” 何耀祖率先沉不住气,抬起头,震惊地望向何相,大喊起来,“你怎么能送我进京兆府!祖母不会同意的!” “京兆府?爱卿倒是舍得。”谢桀也略一挑眉,眼中暗色涌动,最终归于一片凉意,“既然如此,就按你说的办吧。” “周忠。” 他抬了抬手,周忠便应声而出:“陛下。” “你跟着去一趟,得些教训也就罢了,可别真打坏了何家的独苗。” 何相谢恩的动作顿时滞住了。 他怎能听不出其中的警告。 看来何耀祖这顿打不仅免不了,还要打得够重,才能叫这位陛下满意了。 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狠意,跪下行礼。 “谢陛下隆恩!” 谢桀略一摆手,从人群中走出了两个作平民打扮的金吾卫,立即拖着何耀祖走了。 围观的百姓们面面相觑,忽而哄地一声,争先恐后往京兆府的方向奔去。 何家那欺男霸女的纨绔上公堂了,这可是一出好戏啊! 阿赫雅跃跃欲试地望着人潮离开的方向,有些想看戏,又舍不得热闹的街景,还没纠结完,手上就被人捏了捏。 “想去?” 谢桀低头看她,唇角含笑。 阿赫雅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何家的笑话,还有得是。出宫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转头,从那个还站在原地没能回过神来的卖花女竹篮中挑了一枝花:“小妹妹,这花怎么卖的?” “三、三文钱。”卖花女先是愣愣地答了,又连忙摇头摆手,“不要钱!” “为什么不要钱?”阿赫雅微微蹙眉,从荷包里数出了三枚铜钱,放进她的篮子里,“你做了事,这是该得的。” 可惜这个时节,除了不同品类的梅花,也没别的了。 她还真想瞧瞧百花盛开时,这一只竹篮里又能盛下多少春色。 她放了铜钱,便捻着花,拉着谢桀往外走,一边还不忘期期艾艾地问。 “陛下,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谢桀的身份已经暴露,他若为了万全要回宫,她也无法。 “去太平楼。” 谢桀瞥了她一眼,便看破了她的小心思,淡淡答。 阿赫雅顿时眼前一亮。 太平楼是京中最大的酒楼,也是王公贵族们常去寻欢作乐的地界。 论新奇事物,恐怕皇宫中都没有这儿上得快。 阿赫雅望着太平楼中种种新奇物件,眼睛都快发光了。 “二位,这边请。” 太平楼的人眼力见个顶个强,见到他们身着布衣,也无人敢小看,当即便有侍者迎上来,笑容满面地介绍。 “二位头一回来吧?瞧着是生客。楼里最近上了些北戎菜色,特地从边城运来的宰杀牛羊肉,一路冰镇……” 他一边介绍着一边引着二人往楼上包厢走。 阿赫雅听到北戎二字时便回过了神,袖中的指尖忍不住捏紧了。 牛羊是北戎人过冬的倚靠。大批量地卖掉牛羊,那些牧民如何过活? 可见北戎局势……不容客观了。 她心神分到了别处,脚下忽而一个踏空,整个人向前倒去。 失重感猛地袭来,阿赫雅瞳孔微缩,下意识闭上眼,却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眼睛都长到上头去了。” 谢桀低沉的声音从耳侧传来。 阿赫雅抿紧唇,借着埋在他胸膛间,连忙整理了一下情绪,再抬起头时,已经带上了几分羞恼的嗔意。 “您取笑我!” 谢桀没有否认,反而闷闷地又笑了一声,他的目光扫过吊在楼中最为醒目的一件木雕灯上,低低问道:“喜欢?” “没见过。好大的灯。” 阿赫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到了现成的借口,心中松缓下来。 那灯确实特别。它并不是由一整块木头雕出来的,而是许许多多造型各异,又能相互契合的精致小灯组合起来,挂在太平楼特地挑空了的正堂中,进门便能一眼望见。 一边的侍者连忙接话:“那是元宵花灯,等到三十夜才会点上,一直挂到元宵。” “届时楼中会有灯谜会,猜中灯谜者,即可取走一盏小灯。京中许多才子都以得灯多少,相互比较呢!” 阿赫雅顿时一怔。 她抬眼去看谢桀,果然见他眼中显然也有异色闪过。 “要过年了啊。” 他勾了勾唇,微微眯眼。 是啊,要过年了。 阿赫雅沉默下来。 过年时,宫中会有年夜宫宴,又是一场硬仗。 “阿赫雅。”谢桀忽而揉了揉她的发,开口,“你今日做得很好。” “可以向朕,许一个小小的要求。” 他的目光落在那盏元宵灯上,语气漫不经心,仿佛拿走的不是太平楼费尽心血制成的花灯,而是一副随处可见的碗筷:“想要那盏灯?” “不。” 阿赫雅收回目光,缓缓地朝谢桀扯出一个笑容来。 她的眼中映着他的身影,就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忽而转身,往楼外奔去。 谢桀微微皱起眉,暗中便有金吾卫跟了上去。 许久以后,阿赫雅才气喘吁吁地又跑了回来。 她手上举着一个做工有些拙劣的糖人,眼睛亮亮的,笑得灿烂如星。 “收下这个吧!” “我不要您的许诺,我要跟您交换——换陛下放松一些。” “既然是陪我出来,就不要把自己绷得那么紧啦!好不好?” 谢桀怔在原地,眼中一瞬有诸多情绪闪过,最终只汇作了一片平静的黑。 “好。” 他这样答。 第三十七章 宫宴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雪落在金瓦上,覆上一片白,为宫城又添了几分肃穆。 各家的马车陆续自大道入宫。宫人各司其职,纷纷紧了皮子,生怕出一点错漏。 角楼钟声响起,回荡朱墙之间。 宫宴,开始了。 阿赫雅闭了闭眼,从梳妆台前站起了身。 她竟然穿了一身正红,发间簪着谢桀送来的金钗珠簪,琳琅堆积在一起,晃得人眼疼。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眸光闪烁。 那日太平楼过后,谢桀接连几日,都借口政务,不往琼枝殿来。 直到昨日,周忠才领人送来了这套绣金宫装与首饰,连带着还有谢桀的一句意味不明的夸奖。 他说,进德宫中,她做得很好。 阿赫雅忍不住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逐渐坚定。 为心中所求,尽管有明枪暗箭,亦无惧无悔。 含元殿内,各级官员及家眷已经按品级坐定。 大胥风气开放,宫宴并不分席。 在这万家团圆的年节,宫妃们可以与自己的家人们短暂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已经是能让许多人一年到头盼望着的慰藉。 阿赫雅到时,原本和乐一片的大殿之中,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她红衣如火,裙摆用金线绣满吉祥纹样,唇不点而红,原本便偏向明艳的五官在极致奢华的衣裳与簪钗的修饰下,愈发显得耀目,竟如九天神女,叫人不敢直视,又忍不住偷眼窥这艳色。 她目光扫过殿上空空如也的正座,忍不住微微蹙眉。 谢桀竟然还没来? “阿赫雅姑娘。” 德妃目光死死地盯着她,若是眼神能化成刀子,恐怕阿赫雅都不知死多少次了。 她碍着面子,没有说什么,身边的大宫女却最是懂得主子的心思,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今儿个是宫宴,殿上不是妃嫔,便是官员家眷,可没有您的位置。” “您是跑错了地方……还是认错了自己的身份?” “嗯?” 阿赫雅顿了顿,歪了歪头,似是不解:“今日宫宴,是德妃娘娘操办的吗?” “是淑妃娘娘。”一个坐在边上的女子缓缓开口。 阿赫雅朝她望去,便见她友好地露出了个微笑。 只一眼,阿赫雅便分辨出了她的身份。 那是淑妃一系,宫中公认的老好人,林美人。她也是林衡的胞妹,闺名无月。 阿赫雅朝她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又将目光放回德妃身上,唇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哦——”她故意拉长了声音,笑了声,“那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位置呢?” “陛下分明说,想与我共迎新年。”她撇撇嘴,有些娇嗔似的,更多的却是故意的挑衅,“还说,要与我坐得近些。这殿中,怎么会没有我的位置?” 她句句不离谢桀,微微昂着下巴,骄傲得像极了受宠的猫儿。 然而这副模样在德妃眼中,却刺眼无比。 “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德妃压了压火,才能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既然是陛下给的恩赏,你自去下头寻着坐下吧。” 她与淑妃同为妃位,自然该是离陛下最近的。 这个小贱人再如何受宠,也不过能在妃嫔之末得一席位罢了吧。 她想到这里,心情才好一些,偏偏又见阿赫雅脚步轻快地往上位走,顿时眸光一厉。 “站住!你往哪儿走!” “那儿呀。” 阿赫雅顺从地停下了脚步,一指上首。 “那是陛下的位置。”德妃像是终于拿捏到了她的错处,立即发难,“你竟敢有这种心思,简直是藐视君上,藐视宫规!” 阿赫雅抿紧唇,脸上顿时浮出几分委屈来,她皱了皱鼻子,似乎有些不解:“我不是跟德妃娘娘说过了么?” “陛下说——要我近些。” 她勾了勾唇角,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德妃看去。 不知何时,周忠已经带着人,在上首的帝位旁,设下了一张小案。 殿中先是一寂,随即便喧哗了起来。 能与皇帝平起平坐的,唯有皇后!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暗示诸臣,凤位有主了? 德妃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茬,望向阿赫雅身上正红的衣裙时,顿时感觉有了别的意味。 原本还能欺骗自己,这红裙不过是贱人不知礼数,又不在宫妃之中,不受宫规约束,才胡乱穿的,如今…… 她眼睛里顿时爬上了血丝,咬紧了牙根,手中的帕子都快绞破了。 “谁许你穿这颜色的衣裳?”她的声音尖锐,几乎有些破音,十分刺耳,“脱下来!” 阿赫雅眼中闪过几分冷意,还未开口,便听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 “朕许的。” 谢桀缓步越过大殿,朝她走来,周围是一阵山呼的万岁。 他却只是眼神幽沉,先落在阿赫雅艳若桃李的脸上,凝了许久,才施舍似的转向德妃。 “德妃,这是要扒谁的衣裳?” 德妃被他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只挤出了两个字:“陛下……”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他淡淡道,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警告,“做事前,多想想承不承受得了结果。” 这话有些重,如同一道惊雷,响在德妃头顶。 “是。”她的脸色几乎是立时惨败下来,眼中闪烁着怨毒,指尖几乎嵌进肉里,才能勉强维持住脸上的表情不变得扭曲。 对于眼高于顶的德妃而言,这般被他当众落了面子,比死还要难受。 谢桀收回目光,牵上阿赫雅,带着她走向上首,落了座,才缓缓抬手。 “众卿平身。” 诸臣这才能站起身,陆续落座,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惊诧。 殿上那女子究竟是谁,竟然让陛下为她斥责了德妃? 那可是何家的掌上明珠,未来皇后炙手可热的人选啊。 众人窸窸簌簌地交谈起来,一边偷眼去看何相一家的反应,目光或是怜悯,或是幸灾乐祸,都叫人如坐针毡。 何相的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朝下首投去了一个眼神。 登时便有一个言官出列,一掀衣摆,朝谢桀直直跪下。 来了。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心中暗道。 便听他语气坚定,掷地有声,仿佛当真是毫无私心的进谏。 “此女子来历不明,与陛下同坐,实在不合规矩啊!” “臣斗胆,请陛下——逐之!” 第三十八章 我说话直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言官的声音回荡金龙柱间,振聋发聩。 阿赫雅跪坐于谢桀身侧,微微垂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怡然自得的模样,就仿佛那人针对的并不是她。 “逐之?” 谢桀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细细品味了片刻,眸光微沉,看不出喜怒。 “就是说,要陛下把我赶出去呢。” 阿赫雅打了个呵欠,指尖越过桌案,在众目睽睽之下,勾住了谢桀的指尾,好心地帮那个言官解释了一句。 她的声音很娇,尾音略略扬起,仿佛猫儿翘起的尾巴尖,挠在人心上。 “陛下的宫殿,陛下的宴席,竟然轮到一个……”她挑拨的话语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微微蹙眉,拉了拉谢桀,小小声地问,“穿这个衣服的是几品来着?” 谢桀险些被她逗得破功,咳了一声,压下唇角的笑意,也学着她,低低答:“六品。” “……竟然轮到一个六品的小官指指点点!” 阿赫雅提高了声音,横眉叱道。 那言官的脸色几乎顿时就变了,一阵青一阵紫,半晌,猛地一磕头,正要出言,却被上首传来的声音打断。 “年少狂言,爱卿莫要与她计较。”谢桀悠闲地啜着美酒,等她骂完了,才慢吞吞开口,眸中带着警告。 “何况,她说得也不无道理。”他垂眼,盯着酒杯中的倒影,话语间的压迫感却半点不减,“这大胥毕竟是朕的大胥,一个位置罢了,谁坐……朕还是能说了算的。” 这话中意蕴便有些深了。 他说的是今日年宴上这突然增设的小案,还是那高高在上,各家觊觎的凤位? 德妃将头埋下,掩盖自己的不甘,长长的指甲掐在身边宫人的肉上,叫她瑟瑟发抖着,却不敢发出半点响动。 何相的脸上倒是没有太多的情绪,只作事不关己,夹了一筷子菜。 阿赫雅勾了勾唇角,眼角余光将殿中众人的反应都收归眼底。 这各怀心思的诡谲场面,她真是一万年也看不厌。 “咳咳!” 何相忽而咳起来,似乎是被酒水呛着了。 “臣愿死谏,望陛下三思!” 同一时刻,那言官伏在地上的身体抖了抖,带着悲愤,喊道。 “陛下乃千古圣明之君,身侧岂可有这等褒姒妲己之流!妖媚祸国啊陛下!” 阿赫雅略一挑眉,撇了撇嘴,顿觉有些无趣。 大胥的官场可真是危险,动不动便要赔上小命,也不知谢桀给了他们多少俸禄,够不够棺材本。 “大过年的,徒增晦气。”她低低地啧了一声。 “褒姒妲己之流。”她提高了声音,懒懒地开口,好似漫不经心,说出的却是诛心的话语,“在你心里,陛下究竟是圣主明君,还是纣王幽王呢?” 那言官的脸色顿时便白了下去,他下意识抬起头,正正对上谢桀晦暗的目光,顿时吓得颤抖不止。 “臣绝无此意!” 他立即撇清关系:“臣是说,陛下身侧,理应是贤德后妃……” “哦,德妃。”阿赫雅接了声,装糊涂地点了点头,“德妃娘娘,原来您想坐这个位置啊?” 她笑语嫣然,却像一把刀,叫德妃顿时坐立难安起来:“我说方才为何拉着我,又是要赶出去又是要……原来是为了这个。” 德妃白着脸,眼见着谢桀的目光朝她投过来,立即颤颤巍巍地解释:“陛下,臣妾没有!” “陛下。” 何相忽而出声,打断了他们。 他扬袖出列,缓缓朝上首跪下,声音沉稳镇定。 “后位有缺,百官惊疑,虽有所逾越,却也在情理之中。” 他一叩首,语气中充满了严肃:“此事于规矩不合,请陛下另设小宴,款待这位姑娘。” 他一动,殿中大半文臣顿时也动了起来,齐齐跪下,高声山呼。 “请陛下另设小宴!” 阿赫雅指尖一顿,微微眯起眼。 何相可真是爱女如命啊。为了德妃,这是不惜撕破脸了? 偏生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还叫人挑不出毛病。 她只是当谢桀的导火索,可没准备让自己真卷入大胥的朝堂之争,此时心中再多思绪转圜,面上也只是抿着唇,一副不快的模样。 谢桀望着下头齐齐跪着的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指节在桌案上叩了叩,忽而扯出了一个笑。 “何相是真看不明白,还是假看不明白?” 他眸光幽沉,语气轻飘飘的,仿佛自己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还是说爱卿对于朕空缺的后位,早已有了人选?” “臣不敢。”何相略微低下头,恭顺地答,“陛下立后,自当是身份高贵,贤德兼备之人。” 阿赫雅手中的筷子一滞,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这是在点她呢? 身份高贵——她虽是公主,但却是北戎这个敌国的,绝不能暴露,只能声称是逃亡而来,也就是来历不明。 贤德兼备……就在方才,她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戏他们的君王。 他说的似乎是自谦自贬的推脱之语,却直接将阿赫雅排斥在了后位人选之外。 真把她当软柿子了? 阿赫雅撇了撇嘴,拉拉谢桀的袖子,语气天真。 “何相不是德妃娘娘的父亲吗?他与德妃娘娘有仇?” “你瞎说什么!” 谢桀还未开口,德妃就先沉不住气了,愤愤斥道。 “那为何他要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阿赫雅望向德妃,眼中满是怜悯,“你封号是德,又不是真的就贤良淑德,这不是臊你……哎呀,我说错话了。” 何相家中嫡生的这一男一女,养得都不太好。 她看着德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故意捂着嘴,叹了口气,又望向谢桀,见他唇角勾起了笑意,并无不满,便接着问。 “何相,你家公子现今如何了?我回来查了律法,调戏良家要杖责二十——他如今能下床了吗?” 眼见着何相的脸色也逐渐不太对了,她连忙住了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无辜地摆了摆手。 “我又说错话了?抱歉啊,我只是关心一二,也许说话直了些,您不要介意。” 第三十九章 局里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说话直了些? 何相眼中一片阴沉,半晌,才冷冷吐出两个字。 “不敢。” 阿赫雅微微勾唇,眼中充满了戏谑。 何家自家的家教尚且如此,有何面目在这殿堂之上,对君王指手画脚呢? 谢桀此时才缓缓放下酒杯,点了点阿赫雅的额头,语气不明地斥了句:“顽皮。” 当众落丞相的面子,在他口中,也不过是一句顽皮。 君王的偏向如此明目张胆,让殿下的百官都沉默了下去。 阿赫雅眉眼弯弯,案几下的指尖顺理成章爬了过去,借着遮挡,勾了勾他的衣角。 “陛下。”她压低了声音,眸光亮晶晶的,仿佛一只恶作剧成功的猫儿骄傲地翘起尾巴,向饲主炫耀自己的能干,“我做得怎么样?” “很聪明。”谢桀低低地笑了一声,反过来擒住了她的手,捏在指间把玩,不经意又暧昧横生,叫人耳根发烫。 底下还跪着黑压压的一片,上头的两人却已经咬起了耳朵,半点没有避着旁人的意思。 德妃望着自家父亲的身影,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红,眸里的怨怒愈发深重。 那该死的狐狸精! 最后还是淑妃端着笑,轻轻咳了一声,算作提醒:“陛下。” 谢桀这才回过神一般,略一挑眉,似是惊讶:“诸位爱卿怎么还跪着?” “正是年节,如此做派,成什么样子?都起来吧。” 他低沉的声音似是含笑,又带着警告。 何相眼中闪过几分隐晦的沉色,见他态度如此强硬,心知讨不到好,只好沉默着起了身,重新落座。 其余官员面面相觑,连忙也跟着退下了。 谢桀居高临下,望着下头如鸟雀散的滑稽场景,眸光晦暗,隐隐带着嘲弄。 他略一抬手,周忠便上前一步,唱道。 “陛下赐宴——” 随着这一声传出去,钟鸣丝竹响起,乐声绕梁。宫人们列队而来,手中端着各色珍馐,为众臣一一上菜。 气氛顿时一片祥和,谢桀先行端酒,示意诸臣共饮一杯,其乐融融,仿佛方才的争执从未出现过。 林衡率先上前,举杯躬腰,语气里带着笑意,显出几分亲近:“臣敬陛下。” “愿陛下万年,山河永固。” 谢桀也抬手示意,状似抱怨,声音里分明带着愉悦。 “年年都是这一句,子均啊,敷衍朕也不知道找些新花样。” 子均,是林衡的字吧? 阿赫雅缓缓歪了歪头,从饭菜中抬起眼,望向谢桀,忍不住勾了勾唇,面上浮出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这种场合,臣子敬酒的顺序也颇有讲究。 按理来说,自然应该由百官之首的丞相第一个来。 林衡不仅抢了先,还与谢桀一唱一和,就差把君臣和睦四个字刻在脸上了,将何相置于何地? 这举动,若说没有谢桀授意,她是不信的。 她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何相,果然见他脸色不大好看,再看看德妃……哦,筷子都快撅断了。 下头的官员们都屏声静气,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出半声。 淑妃倒是紧接着也举了杯,笑吟吟的,眸光温柔如水:“臣妾也祝陛下万年。” 阿赫雅咳了一声,险些没能克制住笑。 不愧是淑妃,这手落进下石用得好啊。 何相叫林衡压了一头,连带着德妃也没能抢先。 何家今年算是被彻底落了脸。 阿赫雅乐得火上添油,拉了拉谢桀的衣袖,笑得活像只偷吃了什么零嘴的猫儿:“陛下。” “我也敬你。” “敬酒要说敬酒词的。”谢桀微微垂头,目光落在她身上,眉眼之间的锐色顿时缓和了许多。 他嘴里这样说,语气却更像是调笑,示意周忠重新为他添上一杯酒,斜斜凝视着阿赫雅,戏谑地开口。 “说几句好听的,朕再考虑考虑,喝不喝你这杯酒。” “陛下万年,江山永固。”她鼓鼓脸颊,哼了声,娇嗔似的,指尖戳戳他,“可以喝了吗?” “拾人牙慧。”谢桀声音低沉,捏了捏她的脸,悠悠道,“再换一句。” “没有了!”阿赫雅甩了甩头,把他的手甩下去,愤愤的样子宛如炸了毛的小猫,伸手就要去夺他手中的酒杯,“您别喝了!” “阿赫雅。” 谢桀将酒杯抬起来,躲过了她的小猫爪子,无奈地摇头:“怎么这般玩不起。”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翻过来给她看,语气里充满了笑意:“满意了?” 阿赫雅这才收回手,满意地点点头,又将目光投向德妃,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洋洋。 不来敬酒吗? 她用口型这样说,挑衅的模样叫德妃恨得牙根痒痒,又碍于场合,只能强行压下。 “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谢桀低沉磁性的声音忽而响起,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喷在她的后颈上,叫阿赫雅吓得险些跳起来。 她瞪圆了眼,转头去看谢桀,窥见他脸上的好笑,顿时心虚地别开脸,左看看又看看,就是不肯与他对视。 “您说什么呀?”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大约是喝了酒,面上隐隐有些发红,显得愈发诱人。 仿佛一只猎物试探似的伸出一只爪子拨弄,丝毫不知已经暴露在了捕食者的视域中。 谢桀的目光凝在她朱红的唇上,逐渐幽沉下去,暗色翻涌着,暴露了他内心的欲望。 他又喝了一杯酒,似笑非笑。 “乖一点,今天够了。” 显然,年宴上的一切,只是个开始。 他是个善于布下棋局的掌控者,今日的子已经落下,不需要更多画蛇添足的举动。 阿赫雅收敛了眼中的情绪,状似懵懂,扯着谢桀的衣袖,将他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常年征战的帝王身上的气力,岂是她轻易可以撼动的?她这一奋力,不但没能让他摇晃少许,反而将自己扯得一个踉跄,整个人几乎扑到了他的身上。 “陛下。” 她吐着酒气,眸里一片迷蒙,泛着水光,微微咬着下唇,让那片丹色愈发鲜艳欲滴,引人采撷。 “我不乖嘛?” 她勾唇扬起一个笑,似是已经醉得失了神,望着谢桀的眼底逐渐涌上晦涩,指尖却是轻轻勾了勾。 高高在上的君王啊,你凭什么如此平静呢? 她偏要将他拖入局中。 第四十章 林美人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呼吸一滞,眼中幽深一片。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掩盖那分意动,指尖却不受控制地落到了阿赫雅的腰间,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又拉了拉。 这可是大胥的年宴。 即便是要向朝堂彰显这个特殊的存在,也已经过了火。 恐怕年节一过,雪花般的弹劾就会把他的桌案淹没。 他的理智有多清晰,眼底的欲色就有多么晦暗而疯狂。 “陛下。” 阿赫雅半阖着眼,仿佛已经醉得失了神,伸手去触摸他的脸,又在碰到之前猛地收回手。 她忙乱地坐直了身体,脸上爬满了红晕,似乎终于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声音微微发抖,却愈发勾人。 “我醉了。” 她解释道,窘迫得恨不得缩进地洞里:“让我出去透透气吧。” “现在知道怕了?”谢桀喉结滚了滚,声音沙哑得吓人,眼神如饿狼,死死地盯着阿赫雅,面上依旧慢条斯理,却愈发叫人心惊。 阿赫雅垂下眼,感知到身上灼热得吓人的目光,心中忍不住浮上几分悔意。 不该因为一时意气,去挑拨这个疯起来不像人的狗皇帝的。 “真的醉了。”她眼眸中仿佛蕴着一泓秋水,那抹怯色叫她看起来更加引人摧折了,声音软软地示弱,“饶了我这回吧。” 谢桀眼神又深了一分,他攥住阿赫雅的手,暗示似的磨了磨,低低道。 “回去教训你。” 今晚不回琼枝殿了。 阿赫雅抖了抖,脑中第一个闪出来的便是逃避的想法。 她不敢再与谢桀对视,快速收回手,顾不上礼仪,便急急站起身,逃也似地跑了。 殿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暮色四合,灯火映亮了宫闱。 宫人们低着头,即便是热闹的年节,依旧安寂得像是提线木偶,仿佛与殿中的歌舞升平是两个世界。 阿赫雅忍不住微微蹙眉,缓缓收回目光。 “兄长。” 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隔着一个花丛,叫人听得不大清晰。 阿赫雅怔了怔,便听见了林衡关切的话语。 “宫中……陛下待你还好吗?” “陛下待我很好。”林无月垂着头,叫人看不清面上的神色,声音平静,让人不由得想放松。 “那便好。”林衡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又哽住了,良久,只是叹了口气,“娘……她很想你,你若闲暇,多给家中来信。” “我本也不在家中长大。”林无月轻笑了一声,语气依旧软和,却显得十分冷淡。 他们不是亲兄妹么? 阿赫雅忍不住微微蹙眉,心中暗道。 林衡向她提起胞妹时,语气分明是疼惜爱护的,这位林美人更是宫中公认的软性儿。 这样的一对兄妹,能有何隔阂,以至于如此生分? “是我对不起你。” 林衡的声音似乎有些涩意,无措又难过,宛如做错了事情的小孩。 阿赫雅很难想象,那个君子如珩的林大人会有这样的情态。 她的眉头蹙得越来越紧,脑中不由得翻出前世的林美人…… 前世的林美人,从未卷入过宫中争斗。就连谢桀,也若有似无的忽略了她,从未让她侍寝。 可是一个真正不得君心的女人,在捧高踩低的宫中,真的可以过得那般舒服么? 林无月死在她的前头,她死后,谢桀下令彻查,最后得出的死因却是郁结而亡。 郁结…… 阿赫雅只觉得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大。直觉告诉她,这背后也许牵扯了一桩秘事。 “嘎吱。” 被雪压断的枝桠,又被人踩碎了,发出钝钝的闷响。 阿赫雅立即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林家兄妹已经走得很近了。 此时再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她脸色一变,眸光顿时朦胧起来,调整了一下姿态,扶着花枝,缓缓向前走。 就仿佛是借着寒风醒神,刚刚才走到这边。 “阿赫雅姑娘?” 林衡先发现了她,站在原地,与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遥遥拱手。 阿赫雅半阖着眼,一只手扶着额角,慢慢地转头去看他,半晌,才反应过来一般。 “原来是林大人。” 她声音有些哑,深吸了一口气,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一点,扬出一个笑。 “许久不见了。” 林无月就站在林衡身边,见他们认识,也没有发问的意思,只作于己无关,闭口不言。 林衡却没有忘记她,他转身看向妹妹,眼神柔和,给她介绍:“这是阿赫雅姑娘,在宛城时,我们算是友人。” 阿赫雅的目光也顺理成章落到了林无月身上,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微微眯眼。 她算是知道,暴君身侧的心腹,林衡林大人,为何分明看出她的意图,依旧那般轻易便与她有了交情。 原来是打好了心思,想要她在宫中能随手扶林无月一把。 她若受宠,林无月自然也有好处。若不受宠,多一条路,好过得罪一个人。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这兄长对妹妹,也是同样。 她心中有了底,却没有点破林衡,而是顺着他的意思,朝林无月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林大人说得是真的。”她歪了歪头,望着那个如月光清冷温柔的美人,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叹息,“我与你兄长相识,虽然今日只是初见,但也能算是友了?” “你叫什么名字?” “宫中妃嫔不称名字,只称封号位分。” 林无月摇了摇头,眸光映着月色,愈发温婉,“我是林美人。” “妃嫔不称,好友却不然。” 阿赫雅笑了笑,伸手折下一枝花,递到她面前。 她知道,以林无月的性子,拒绝不了她的好意。 “这禁宫中,规矩那么多,若是条条都守,日子还有什么可过的?” 林无月定定地望着她,似乎有些无奈,半晌,她答:“无月。林无月。” “无月。”阿赫雅念了一次,唇角勾着笑,将花枝塞到她的手中,“过几日,我去你宫中找你玩,好不好?” 她试图做一个约定,不过不能是现在。 刚刚在年宴上出的风头太大,这几天,德妃不出手,她就真应了那个“德”字了。 林无月是后宫中难得的好人,阿赫雅并不想因自己的事情连累她。 林无月叹了口气,眼神干净,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那就是默认了。 阿赫雅眉眼弯弯,得意地朝林衡投去一个眼神。 欠我一次。 她用口型这么说。 第四十一章 德妃的设计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贱人!” 那头德妃借口不胜酒力,也早早从年宴上离开,刚回进德宫,就一把狠狠把眼前的花瓶推倒在地,破口大骂。 这可是年宴!就因为阿赫雅那个狐媚子,叫文武百官,各家女眷都看了德妃的笑话。她恨不得将阿赫雅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今日过后,恐怕各宫都要暗地耻笑自己被一个苦寒之地来的贱人打了脸了! 德妃一想到那些人背后会如何嚼舌根,愈发愤怒,随手把案几上的茶盏砸了出去,听着瓷器破碎的脆响,咬牙骂道:“我非得杀了她不可!” 何婕妤任由她发泄了怒火,才上前扶着她坐下,一边示意吓成了鹌鹑的宫人们收拾残局,一边缓声安抚:“不过是个凭借脸上位的低等人罢了,眼下连个位分都还没挣着呢,娘娘何苦为她生气。” “你懂什么?”德妃胸脯急急起伏,眼神一厉,“那贱人今夜坐在哪儿,你也看见了。凭她的身份,凭什么跟陛下同坐?那可是皇后的位置!” 德妃怎么都想不明白,阿赫雅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能让谢桀这样特别对待,甚至为了那个贱人落了她们何家的面子。 自己和淑妃争了这么多年,要是真让个狐媚子捡了便宜去,非得呕死不可。 何婕妤眼里也闪过暗光:“说不得只是陛下一时兴起……” 德妃又妒又恨,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一时兴起,怎么不让本宫去坐?怎么不让淑妃去坐?你何时见过陛下为谁如此乱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开始……” 她眼前又闪过宴上谢桀与阿赫雅亲热的举动,恨不得把牙咬碎了:“不成!这个贱人留不得了!” 不管谢桀到底是真被美色迷了眼还是别的什么,这宫里都容不下一个骑到自己头上去的人。 德妃捏着帕子,眼神闪烁。她总有种感觉,阿赫雅那个狐媚子就不是省油的灯,最好趁着只是个苗头,就立即掐死,永绝后患。 德妃是真动了杀心。 何婕妤看出了德妃的坚定,抿紧唇,思虑了片刻:“若要动手,就得做得干净些。” 自己只是何家送进宫辅佐德妃的人,德妃想做什么,自己拦不住,只有出谋划策实现的份。 好在不过是一个毫无根基的阿赫雅,杀就杀了。 德妃想了想,道:“让小四子去,他做惯了脏活,找个池子把人一推,这个天气,落水冻死也不奇怪。” 小四子是德妃身边会武的的太监,向来帮德妃处理那些留不下的人,手上沾多了人命,杀一个弱女子易如反掌。 何婕妤摇头:“只怕那狐媚子正得圣宠,陛下防着呢。” 她看着德妃脸上的不满,只觉得头疼,好生劝道:“眼下她刚出了风头,立即就出事,谁都要怀疑咱们几分。娘娘可别为一时之气,折了自身。” 德妃不甘地哼了声,眉头紧蹙。 她身边的大宫女玉珠便在此时开了口:“娘娘还记不记得派去琼枝殿那个眼线?前几日回话时,说阿赫雅正用着药,说是咳嗽。” 何婕妤沉吟:“用着药?这倒是个机会。” 何家为了帮扶德妃,在宫中安插了不少人手。御医院的太医令便是其中之一。 太医令是何家收养的孤儿,送入宫中十年,才爬到了这个位置。他是个死心眼的,对德妃忠心耿耿,若是他动手在阿赫雅的药里做手脚,不仅靠谱,而且隐蔽,绝没有被背叛的可能。 何婕妤越想越觉得可行:“是药三分毒。一剂汤药里头,药材用量大些说不准都能杀人。阿赫雅既然吃着药,那就是天赐良机,不如召见太医令,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法子?” 德妃也来了精神,朝玉珠点点头,意思是同意了。 宫女玉珠领命而去,很快就带着人回来了。 太医令跪下行礼,声音浑厚:“臣参见德妃娘娘。” 德妃勾了勾唇,略一抬手,示意他起身,端得矜贵傲然。 何婕妤坐在德妃下首,朝太医令露了个笑:“琼枝殿梅花开得太盛,娘娘向来怕花粉,总觉得身上不舒服,所以召你来瞧瞧。” 这话明着说花,暗着说人,是叫太医令想法子除去阿赫雅。 太医令听懂了,低着头,面不改色:“德妃娘娘是千金之躯,既然花开得太盛,便折去些许就是了。” 他顿了顿,回忆着这几日记录里的药方,压低了声音:“琼枝殿那位用着止咳清热的药,里头有一味半夏,生食有毒。若与羊肉同食,会在体内积累毒素,表面看不出什么,只是一朝爆发,回天无力。” 何婕妤眼里闪过暗色:“这相冲之说我倒是记得,听闻中毒者呕血不止,痛不欲生,半日则死。” 中毒向来就是许多死法里头痛苦万分的一种,落在阿赫雅身上,应该会更让德妃满意。 “你向来是个懂事的。”果然,德妃一听,唇角便忍不住微微勾起,眼神微闪,夸了一句。 她眸里充斥着阴毒,想到阿赫雅死前可能会遇到的痛苦,便觉得心中一阵痛快。 让那个贱人屡次打自己的脸!德妃咬牙,她恨不得阿赫雅死得更惨一点,最好挣扎数日,不成人形。 德妃脸上带着笑,迫不及待地开口:“羊肉难得,得从我的分例里拨出去。至于半夏……” 太医令接话:“只需要照常用着,便足以致死。” 宫女玉珠在一旁给德妃提醒:“娘娘不爱食羊肉,先前的分例都给了云美人去。” 云美人虽然被废,但毕竟曾经是德妃旗下,进德宫不好落井下石,以往拨出去的东西也就没有去要。 现在若要送去琼枝殿,就得先收回来。 何婕妤却不这么想,她略一垂眸,缓缓道:“既然如此,直接从云美人那头送进琼枝殿,届时人死了,也与娘娘扯不上干系。” 阿赫雅一死,陛下定然大怒,彻查起来,她们也好有个替罪羊。 到时候把云美人一推,进德宫就能摘得干干净净。 何婕妤脑中把计划过了一遍,朝着德妃道:“杜鹃跟着云美人进了冷宫,我让人借着送物资给她传个口信,这事儿让云美人做最合适。” 杜鹃从一开始就是自己送到云美人身边的,之前在亭中为难阿赫雅,也是自己的手笔。用御赐之物陷害的事情虽然没成,但得怪云美人愚蠢,这丫头还是好用的。 现在让杜鹃跟着云美人,贿赂膳房,把羊肉送到阿赫雅眼前,刚好能把这步废棋用起来。 德妃想了想,便点了头:“既然如此,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她顿了顿,眼神狠厉,声音里充满了阴毒。 “我只要听见那贱人的死讯。” 第四十二章 相克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自然不知道德妃已经准备对她下死手了。 年宴过后,琼枝殿里的宫人肉眼可见地殷勤了几分,殿里的炭火烧得温暖,让人昏昏欲睡。 阿赫雅半趴在榻上,眼见着柳奴又端上来一碗药,忍不住皱起眉头。 “怎么还有?”她忍不住抱怨,叹了口气,撒娇似的。 柳奴也有些无奈,睨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 “谁叫你昨夜那么放肆?活该遭两重罪。” 北戎民风彪悍,柳奴说起这种话来,真是半点都不脸红。 阿赫雅愣了愣,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扯了软被恨恨地揪着出气。 年宴上的调戏到底在夜晚被报复了回来。 昨晚的谢桀仗着初一不必早朝,恨不得把场子一次性百倍找回来,到了最后,莫说床榻上,就连地上、浴盆中、窗台侧,处处都成了一片狼藉。 今早宫人们进来收拾时那暧昧的表情,她真是没脸再回忆一遍。 阿赫雅想起昨晚那人的孟浪,腰脊便忍不住一阵酥麻,整个人简直要烧起来了。 不知节制的昏君! 阿赫雅一把夺过柳奴手中的药碗,将黑黝黝的药汁一饮而尽,顶着苦意,脸色都扭曲了起来。 “你就不能换几味药,叫它好入口一点?” 柳奴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块糖,塞进阿赫雅嘴里:“还想要甜的,要不给你糖水好了。” 糖水哪儿有避孕的效果呢。 阿赫雅闭了嘴,感受着甜意漫开,趴在软枕上幽幽想。 为了不露马脚地从御医院拿到药材,她都湿热咳嗽了好几日了。 要是有别的方式避孕就好了……自己年宴那样张狂,怎么就无人给自己下一剂药呢? “扶我起来。” 阿赫雅忽而想起了什么,眼睛亮亮地抬头看向柳奴:“咱们去……” 找林衡要人情! “去哪儿?” 低沉的男声响起,阿赫雅立即掀起了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一遍竖起了耳朵,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谢桀被她的举动逗笑了,大步走到榻边,语气轻松中带着调侃。 “掩耳盗铃?” “陛下,好陛下。” 阿赫雅从被子里露出一张小脸,可怜兮兮的,眼中带着水光:“我有病在身,您去别处吧。” “昨夜答应朕什么?”谢桀勾了勾唇,指节落在她脸侧,帮她将散乱的发丝收拢好,状似漫不经心,危险的气息却顿时弥漫开来。 “欠的债,今日还。” “还不了了!”阿赫雅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顿时有些绝望,愤愤地一扯他的衣袖,让他看看窗外,又顾忌着宫人,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 “天还亮着呢!” “嗯?”谢桀微微眯起眼,似笑非笑。 阿赫雅立即又有些心虚,气势弱了下去,卖乖似的,眨眨眼:“陛下,您饿不饿啊?” “咱们用膳吧。”她絮絮叨叨地,“今日是元日,您刚祭天回来,一定饿了。” 说罢,阿赫雅一使眼色,柳奴便了然地下去了。 谢桀唇角微勾,不置可否,眼中分明有戏谑闪过。 显然,这坏心眼的暴君,是故意逗着人寻开心。 阿赫雅自然不知晓,还在积极地帮他张罗,恨不得用菜塞住他的嘴似的。 “羊肉,羊肉。”她给谢桀夹了一筷子,笑得有些狗腿,若有尾巴,恐怕已经摇起来了。 “元日有夜市。”谢桀享用着美人的殷勤,心情也愉悦了起来,难得收起了自己的恶趣味,缓缓道,“想去吗?” 年前带她出宫的那一回,说是游玩,不如说是钓鱼,败了兴致。 不得闲便罢了,既然得闲,他也不介意再给她一点甜头。 “想!”阿赫雅眼睛顿时便亮起来了,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撒娇卖乖,“陛下带我去?” 谢桀闷笑了一声,斜斜睨她一眼,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两、两回?”阿赫雅一下子就明白了,脸上飘起红晕,心中暗骂一句昏君,却还是忍不住结结巴巴地试探。 谢桀摇摇头,语气轻飘飘的:“欠的,翻倍。” 奸商! 阿赫雅一下子瞪圆了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还想讨价还价,就被他一口羊肉塞进嘴中,堵住了话。 “要不要出宫?想好再说。”他略一挑眉,语气中显出不可置喙的威势来。 阿赫雅攥紧了手指,愤愤地偷眼瞪他,恨不得硬着骨头说一句不去了,又实在向往,进退两难。 “去!” 她最后还是一狠心,应了下来。 谢桀顿时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膛都在抖,叫她愈发羞恼,用力地嚼着口中的羊肉。 早知道,昨晚就应该咬得狠一些! 谢桀倒是懂得见好就收,在她真正生气前,便吩咐了周忠,让他准备出宫事宜。 “戌时,朕叫人来接你。” 他站起身,微微垂首,指尖落在阿赫雅的脖颈后,轻轻摩挲。 “听话些,什么都会有,嗯?” 这已经是阿赫雅不知第几次听他说这种话了。 她乖顺地点点头,眼中充满了崇拜与依赖。 谢桀这才满意地在她唇角撷走一个吻,转身走了。 殿外圣驾的声音越来越远,阿赫雅眼中的温度也渐渐冷下来,唇角的弧度逐渐变为嘲弄。 他在试图控制她。 然而,谁是猎物,还尚未可知呢? 阿赫雅弯了弯眉眼,明媚的面容顿时镀上几分艳色,夭桃秾李,叫人不敢直视。 也许他并未发现,但现在,这位暴君想要她……已经懂得拿东西换了。 戌时,玄色车架再次出了宫门。 元日的夜市,果然比之前一次她出宫时,又热闹了许多。 百姓们土里刨食,一年到头,终于有了个喘息的时机。 孩童们追逐着奔跑,路过之处,不时有爆竹响声,到处红彤彤的,一片喜乐。 这一日,街上的吃食摊子也会多许多。人们有了余钱,不介意花一些,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阿赫雅下了车,身边便恰好是个饮子摊。 她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一时好奇,忍不住凑过去看了看牌子:“半夏……这不是中药么?”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家的秘方,既能降火止咳,又甜津津的,好入口哩。” 老板热情地迎上来,为她解释。 这两位一看衣着打扮,就知道不是普通百姓。他最喜欢这种贵人了,给起钱来都是碎银,又从不要他找钱,多大方! 谢桀见阿赫雅转头来瞧他,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一本正经地点头:“你近日咳嗽,是该喝一杯。” 阿赫雅立即便道:“来一杯!” “好嘞!”老板顿时笑逐颜开,应了一声,麻利地打上饮子,嘴中念念叨叨,“姑娘喝了这个,一时半会儿就先别吃炙羊肉之类了……” “为何?”阿赫雅愣了一瞬,连忙追问。 柳奴以她咳嗽的名义向御医院要了药材,里头就有一味半夏。而自己这几日的主食,都是羊肉。 若是这两者有问题,那自己…… “半夏与羊肉不可同食,相克,有毒!”老板见阿赫雅反应这么大,愣了一下,才解释道,“这都是药理,你们不知道,倒也正常。” 要不是他就是卖这个的,怕给人吃坏了找上门,恐怕也不清楚哩! 半夏与羊肉相克? 阿赫雅的想法成了真,眸光一凝,眼中顿时闪过冷意。 第四十三章 怀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半夏是治疗湿热咳嗽的常见药物,御医院给出来的药材里有这个,倒也不奇怪。 然而羊肉……并不是从阿赫雅一进宫就有的。 阿赫雅抿紧了唇。细细回忆起来,确实是这几日讨要药材之后,膳房便借口考虑到自己的喜好,突然开始给自己做羊肉了。 阿赫雅指尖忍不住轻轻捻动,眼中有暗光闪过。 是谁这么沉不住气?前世好歹等到了她有孕,德妃才开始给她下药,这一次,竟然有人想直接毒杀她? 想起自己前世受的苦,和那个没能留下的孩子,阿赫雅缓缓闭上了眼,遮掩那抹痛色,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日自己刚用过早膳,就被突如其来的腹痛打得措手不及。 周围一片兵荒马乱,伺候的宫人们来来去去,请太医的请太医,找谢桀的找谢桀。 阿赫雅面无血色,蜷缩成一团,脑子昏昏沉沉,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见到谢桀大怒的冰冷侧脸,与换了又换的诊脉太医。 “这保胎的药物中,有两味药材是完全相冲的啊!” 跪在地上的太医瑟瑟发抖,如此道。 “不但如今腹中的龙胎保不住,恐怕日后,梅妃娘娘也再难生育了……” 那一日,满宫都见识到了暴君之怒。 金吾卫彻查之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德妃,谢桀也顺水推舟地将德妃禁足宫中,随后是何相入宫。 不知御书房中发生过怎样的对话,总之,德妃受到的惩罚,仅仅止于禁足。 然后,阿赫雅那个惨死的孩子,就变成了本就是死胎,是她自知保不住孩子,才借机诬陷德妃。 那日的大殿,比冰窖还要冷。 阿赫雅眼睁睁看着昨日还在她耳边口口声声说着爱她的男人,今日便冷眼相待,任由她落入万丈深渊。 何婕妤说,你别怪我。 谢桀说,朕还会给你别的孩子。 阿赫雅只能麻木地看着他们,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好一个别怪我,好一个还会有别的孩子。 那谁来为她死去的孩子哭?难不成她阿赫雅就是生来下贱,活该在大胥的宫闱之中,飘摇零落,连这最后的一点温暖都被剥夺么? 分明是德妃!是德妃怕自己有孕,威胁了她的地位,指使太医令在她的安胎药里动了手脚。 德妃是罪魁祸首,凭什么平安无事?自己丧子之痛,却反而被安上故意栽赃的罪名? 阿赫雅咬紧了牙根,回忆铺天盖地而来,一瞬间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却原来那种痛,经历两世也不会消减半分。 谢桀看阿赫雅脸色不对,皱着眉,抚上她的侧脸,声音关切:“怎么了?” 阿赫雅猛然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收敛了自己的异样,白着脸摇了摇头。 淑妃和德妃都有嫌疑。但是若说最有可能,还是德妃。 自己在宫宴上公然打了德妃的脸,德妃此时对她恐怕恨之入骨。加上前世她就知道,太医令是德妃的人,能从御医院拿到她的药方也不奇怪。 这份可能有八分,剩下的,还得回宫之后,阿赫雅才能确认。 她心神不宁,傻傻地盯着饮子摊,看起来就像是正在纠结到底还喝不喝。 谢桀误会了她的举动,只以为她是嘴馋舍不得,啼笑皆非地开口。“怎么,一听吃不得肉,便不想喝了?” “只是突然想起来。”阿赫雅眼神微闪,立即顺水推舟,一本正经地将饮子塞进一旁侍立的周忠手中,“今日已经吃过羊肉了,实在不适合再喝这个。” “陛下,咱们还是先去瞧瞧舞狮吧!” “娘,小心些,舞狮还没来呢。” 阿赫雅的声音与另一道温润的男声重合了。 她下意识抬眼望去,便见林衡站在马车边,正搀扶着一个老夫人下来。 这原本该是奴仆做的事情,由他做起来,却丝毫无损风度,反添了几分温柔。 “那是林老夫人么?”阿赫雅拉了拉谢桀,小声问。 谢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似乎凝滞了一瞬,半晌,只淡淡地嗯了声,算是肯定。 “林大人还是个孝子呢。”阿赫雅勾了勾唇,语气中带了几分试探,“可惜林美人没有出来。” “林美人不在林老夫人膝下长大。”谢桀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微微低头,与阿赫雅对视,似笑非笑,“好奇?” 阿赫雅半点不心虚,反而勾着他的脖颈,凑到他耳边,声音又轻又小。 “我昨日听到他们吵架了。”她与他咬耳朵,这个姿势亲密又暧昧,两个人的呼吸几乎交融到了一起,“林美人不喜欢林大人!” 阿赫雅的语气很是夸张,仿佛自己神神秘秘说出来的,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谢桀眸光逐渐缓和了下来,充满了无奈,斜斜地睨了她一眼,为她解释。 “当年天下未定,林衡随朕征战,林美人无人照料,由朕的母亲教养长大。他们兄妹关系生疏,也不稀奇。” 他眸光微沉,似乎想起了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语气也淡了下来,半是引导,半是警告。 “她与你要做的事情无关,不要去探究。” 阿赫雅眨眨眼,顺从地点了头,眼中却闪过思量。 说是教养,不如说是质子吧。 阿赫雅眸光闪烁,下意识抿紧了唇。 谢桀的母亲,那便是太后…… 这个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好像都是宫中的禁忌。 不过这种宫廷秘辛,牵扯甚大且与她要做的事情并无干系,当前最重要的还是羊肉半夏一事。因而即便阿赫雅心中有莫名的感觉,也先按了下去。 锣鼓声忽而响起,破开人满为患的街道,冲入人耳中,激昂欢快。 舞狮来了。 人潮顿时汹涌起来,相互挤着,往灯火最盛,炮竹齐响处冲去。 太多人了。 情况发生得突然,暗中保护的金吾卫难以立时控制住局面,紧张地成半圆状隔开谢桀与人流,却顾不上阿赫雅。 阿赫雅只觉得眼前身后全是拥挤的人,一个不注意,被人撞得歪了歪,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一下被打破,整个人往后倒去。 她下意识闭上眼,等待着即将袭来的疼痛,却落入了一个熟悉的带着龙涎香的怀抱。 谢桀不知何时,已经从金吾卫的保卫圈中走了出来。 在万千人中,他准确地揽住了她的腰肢。 第四十四章 作妖的云美人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看傻了?” 谢桀护着她,退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才皱着眉头,低声斥道,眸色幽沉。 阿赫雅望着他的眼睛,有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好像有真的在担忧她。 大约是危险时的心跳,太容易被当作悸动。 阿赫雅眼中蕴着一泓秋水,映着夜市灯火下的谢桀,听见了耳侧擂鼓般的声音。 是舞狮? 阿赫雅下意识攥紧了指尖,这才迟钝地感受到了异物,一下子回过神来,猛地站直了身体。 “为什么?” 他是大胥的帝王,想要他命的人不知多少。 在这样混乱的情镜下来救自己,并不够理智。 阿赫雅近乎喃喃,话一出口,便察觉了不对,立即收了声。 谢桀却听到了。 他伸手,攥住她的指尖,声音平淡,话语分明带着安抚意味:“战场上都伤不了朕,何况是在大胥的京都。” 阿赫雅抿紧了唇,深吸一口气,这一回,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多谢陛下。” 她故作平静,道了声谢,借着动作将手中的东西塞进了衣袖里,耳根的红晕却暴露了她的心思。 自己应该扑进谢桀怀里,顺势再撒个娇的,这样才符合自己一贯的做法。 阿赫雅的理智十分清晰,心绪却已经乱成了一团线,只能揪着谢桀的衣袖,寸步不离,仿佛被方才的变故吓得失了神。 谢桀看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抿紧了唇,微微眯起眼,忽而动了。 他将阿赫雅打横抱起来,让她高过自己。 从高处越过人群,能径直看到街心的舞狮表演。 “不用去挤。” 他淡淡道,仿佛自己只是做了一件普通的小事。 周忠在一旁吓得险些跪了下去,整个人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缩到地里。 阿赫雅愣愣地坐在他的臂膀之间,却没有去看热闹的表演,而是长久地注视着他,眸中神色变换。 “陛下,这样不合规矩。” 阿赫雅嗫喏道,即便再如何压抑自己,也难以不为这一刻意乱情迷。 至高无上的天子啊,何时容许过旁人高于自己? 这样的一份特殊,是福还是祸呢? 谢桀抬手,将她的脸转向街心,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在宫外,无论规矩。” 砰。 天上的烟花炸开了满城绚烂,欢呼与大笑交杂着,奏成一片喧哗嘈杂。 阿赫雅缓缓勾出了一个笑,没有再抗拒,而是伸手揽住他的脖子,提高了声音,在他耳边大喊。 “新正吉祥!” 无论从前如何,心思不正;无论日后如何,会否反目。 此时此刻,她真心愿这一分温暖能再长久一刻。 初五过后,年味逐渐淡了下去。 年宴那夜张扬带来的后果终于开始显现,雪花般的奏折几乎将谢桀的桌案淹没了。 大半个朝堂都以何相为首,此时反噬起来,个个义正言辞,悲痛欲绝,仿佛谢桀已经成了个昏君,明日就要为了美人亡国。 谢桀要从这些人之中分辨出何相的势力,淑妃母家暗中的推波助澜,和看形势而动的墙头草,简直焦头烂额。 阿赫雅也乖觉地没有在此时去打扰他,而是筹谋了另一件大事。 她假称咽喉疼痛,食不下咽,让膳房把每日的羊肉撤了,只喝白粥。 这样一来,相冲的羊肉半夏直接少了一样,所谓的毒性也就无从产生积累。 不管幕后主使到底是谁,阿赫雅不吃,总不能压着人硬往她嘴里塞,眼见着计谋破产,自然会着急上火。 这个时候,阿赫雅又让柳奴盯紧了膳房里负责琼枝殿吃食的人,果不其然,那人等了两天,实在压不下忐忑,漏了马脚。 那是个矮个子帮厨,看起来只有寻常十二三岁的男人那么高,脸上却已经长了一大把胡子。 矮个子装作肚子疼逃了膳房的活计,却没有回房间,而是一路往冷宫去了。 柳奴十分敏锐,察觉到此人有问题,立即追了上去。她是练家子,跟踪一个不会武的小帮厨自然不在话下。 此时她一路紧随,刚到冷宫外,便见杜鹃站在外头左顾右盼,一见矮个子,先是故意无视,左顾右盼确认了周边没有人,才连忙把矮个子带进去。 柳奴心里一沉。杜鹃是云美人的宫人,此时这番鬼鬼祟祟的做派,看来给公主下毒的事情跟云美人脱不了干系。 该死!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云美人毁容,要是直接杀了,也就不会有那个恶毒蠢货今天对公主的威胁。 柳奴眼中快速闪过煞气,快步跟上二人。 杜鹃到了云美人住处外,再次小心翼翼地确认了一遍周围无人,才推开了门,带着人进去,快速关紧了门。 柳奴这才从墙后绕出,打量了这处破落的小院几眼,纵身一跃上了屋顶,揭开一片瓦,往里面望去。 云美人原本正对镜哀怨地自怜,此时听到身后的动静,不耐烦地骂了句:“喜鹊,让你去洗个衣服,拖拖拉拉的做什么!” 这贱蹄子自从来了冷宫,是越来越怠懒了,让她做点什么都不情不愿的。 云美人脸上忍不住带上了不快,转头便要训斥,却被杜鹃的声音打断。 “是我。”杜鹃知道云美人怕是把她当成了喜鹊,眼里闪过了几分嘲讽。 云美人果真短视,连原本的心腹宫人都这样对待,还指望谁真心为她做事? 也幸好自己跟的主子是何婕妤,真要自己伺候这么个蠢毒的人,可就前途无光了。 “美人。”虽然云美人已经被废,但杜鹃依旧这般称呼,就是为了随时随地提醒云美人从前的风光,激起她对阿赫雅的恨意,“膳房的人来了。” 云美人愣了一秒,急忙站起身:“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矮个子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琼枝殿那边说身体不适,这几日都不用羊肉了。” “什么?!”云美人的声音顿时尖利起来,“你可是收了我二百两银子!” 她从前得罪的人太多,现在身在冷宫,想找个人帮忙办事都不得不大出血。 这二百两银子卖了云美人都不够,还是德妃送过来的。云美人给钱时,心都在滴血。 矮个子收了钱却没能办成事,自然也是心虚,但对着一个冷宫弃妃,那点心虚就成了不耐烦:“是你说你得罪了琼枝殿的阿赫雅姑娘,怕人家记恨你,让我帮你把这份羊肉送过去讨好,我已经送过了。” “人家不吃有什么办法?反正事儿我办了,退钱是不可能的!” 什么讨好?自己那是要阿赫雅那贱人的命! 云美人气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满心惶惶。 那贱人怎么能不吃呢?羊肉可是高位嫔妃才有的分例,若不是德妃不吃,怎么也轮不到自己一个美人身上,本来把羊肉送过去就够心痛了,没想到那贱人竟然还看不上了! 德妃已经答应了自己,只要阿赫雅日日吃羊肉,毒发身死,就把自己救出冷宫,现在事情还没成,羊肉竟然送不进去了,这可怎么办? 云美人越想越急,忍不住脱口而出:“那贱人不吃,你倒是想想办法啊!这可是德妃……” 她下意识地想搬出德妃这个大旗,却被杜鹃打断。 “美人。” 杜鹃警告地开口,朝她摇了摇头。 第四十五章 下套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云美人一哽,悻悻地把将要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不管,你得想法子。” 这话说得强硬,矮个子一听,险些气笑了。 不过是个被废的前美人,还威胁起他来了? 杜鹃见他脸色难看,适时开了口:“我们美人一时情急,你别生气。这羊肉难得得很,本身也是温补的,既然阿赫雅姑娘身子不适没有胃口,不如做成肉糜粥送进去。” “这样一来能让人受了我们的人情,也算你办成了事。二来么,这样的好东西你送上去了,日后有赏,好处不都是你的?” 杜鹃先安抚了脸上挂不住的矮个子,紧接着提出解决方式,末了还不忘加一句:“琼枝殿的如今正得宠,你若能让她多用些好的,入了陛下的眼,肯定少不了你的造化。” 当然,等哪天阿赫雅毒发出了事,这矮个子肯定也是第一个死的。 矮个子不知道杜鹃的算盘,只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脸色缓和了下来,眼珠子一转悠,咳了一声,还端着些姿态:“什么好处造化?膳房可是宫里一等一的差事了,要不是为了你们,我何苦去趟这水。” 这意思,就是还要好处。 杜鹃心里骂了一句贪,面上却连眼皮子也没跳一跳,偷摸地往矮个子手里塞了包银子,嘴上仍旧是讨好:“是,劳你费心。” 也就是德妃娘娘底子厚,不在乎这点钱财了,不然这矮个子办完了事,明天别说钱,连棺材板都别想留一块。 矮个子颠了颠银子,脸上的笑愈发真实,他看了杜鹃一眼,语气傲慢:“既然如此,我就再试试吧。膳房还有差事,我就不多留了。” 装什么大爷。杜鹃暗自啐了一口,表面功夫却做得极好,脆生生地应了,上前两步:“我送你出去。” 她带着矮个子,又从进来的路线出去了。 矮个子去膳房当差,杜鹃却没有直接回冷宫,而是左右顾盼,见没有人注意,低着头向进德宫的方向匆匆走去。 今日之事来得蹊跷,自己得去报备一声,好叫德妃主子心里有数。 柳奴从屋顶上一跃而下,隔着些距离继续跟踪,待出了冷宫,才缓缓回头,瞥了转角暗处一眼。 在那里,本该在洗衣服的宫女喜鹊鬼鬼祟祟地蹲着,眼神闪烁不定,偷听了全部谈话。 “你是说,偷听的不只有你,还有喜鹊?” 琼枝殿中,阿赫雅拈着柳奴给她顺来的糕点,眨眨眼,饶有兴致地问:“她不是云美人的好狗么,怎么干起这种事了。” 柳奴给阿赫雅讲了自己跟踪得来的消息,越说怒意越盛,此时站在她对面,闻言脸色一黑:“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云美人和德妃竟然合起伙来给你下毒!” 这群狗日的,此仇不报,她有何面目去见泉下的北戎王? 柳奴眼神里充满了杀意,气得胸膛起伏,咬牙恨声道:“今夜不叫她们暴毙宫中,我就不是北戎人。” 阿赫雅笑着拉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好柳奴,我知道你生气,可这是大胥,哪里那么好动手?德妃她们死有余辜,该杀,但不能把自己也搭进去啊。” 柳奴顿了顿,眸光锐利如鹰:“我若动手,必让她们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她师承北戎祭司,自认有这个本事。 阿赫雅却摇了摇头:“你向云美人下手也便罢了,德妃是何相之女,她若暴毙宫中,谢桀一定会让金吾卫彻查。这里头的风险太大,我不能叫你去冒。” 她缓缓放下糕点,眼睛很亮:“像德妃这种人,心比天高。将她一次又一次打进泥里,才能让她生不如死。” 死太容易了。对不起阿赫雅前世辗转难眠那些夜,也填不满她的丧子之恨。 阿赫雅要德妃活着,要她看着何家败落,看着自己得宠,看着宫中人人踩低捧高的冷眼,在无尽的痛苦中挣扎,在卑微尘土求生。 唯有这样,才能算得上公平。 阿赫雅笑着,唇角高高勾起,语气很轻:“柳奴,你现在知道她们是怎么对我下的毒了,可知道如何解?” 柳奴绷着脸,微微蹙眉:“食物相冲,是毒也不算毒,得慢慢调理。” 阿赫雅指尖一点:“那如果让你直接把我体内的积毒引出来,对我的身体有多大影响?” “不行!”柳奴不作思索,猛地抬头看向阿赫雅,“公主,这毒发现得早,不算棘手,只要养一养,身体自然就能将毒排出……” 阿赫雅声音缓缓,却直接打断了她:“我不要。” 德妃既然敢出手,阿赫雅也不能辜负了这一番苦心。 不趁机把德妃拉下来,咬下她身上一块肉,怎么对得起自己中这一回毒。 阿赫雅直勾勾地盯着柳奴,眼中满是坚定:“我要把事情闹大,让阖宫都知道我被德妃下了毒。柳奴,你有没有办法?” 柳奴眸光微闪,挣扎着开口:“我……” 她知道劝不动公主,但毕竟通药理的人是自己,只要自己不说,公主也不会知道如何做。 阿赫雅看出柳奴的犹豫,紧跟着补了一句:“若你没有办法,我也只能继续吃着有毒的东西,直到这毒素足够让太医查出来,把事情闹大了。” 她是认真的。 机会难得。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德妃动了手,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前世德妃通过御医院的太医令,在自己的安胎药里动了手脚,导致自己失去了孩子。这一次德妃换了个手段,利用羊肉与半夏相冲的特点,给她下毒。 这其中,有两个地方需要动手。 一个是羊肉,德妃通过云美人之手,收买了膳房,这是明线。暗线则是膳房的掌膳,何家在宫中的爪牙。 云美人在明,万一东窗事发,可以做替罪羊,免得牵连到德妃身上。 掌膳在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促成偷换主食一事,看似平平,其实要是没了这个人,很难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就换了琼枝殿的一日三餐。 羊肉身上的手脚最容易被发现,也最不好解释。但德妃让云美人动了手,就算出了事,也大可全部推在云美人身上。 另一个德妃要动手的地方,十分隐蔽,却是破局的转机——半夏。 阿赫雅的药方中有半夏这件事情,唯有太医知道。御医院的太医令是何家的势力,自然站在德妃那一边。德妃能拿到阿赫雅的药方,知道里头有一味半夏,这个人功不可没。 而妃嫔与御医院勾结,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说小,不过是普通的人情往来。 说大,就是不安好心,威胁了谢桀的安全。 只要阿赫雅运用得当,这个把柄也许不能杀了德妃,但一定能废了太医令。太医令一死,何家为避嫌,短时间内安插不进新人。德妃如断一臂,对御医院的把控就此消解,元气大伤。 阿赫雅需要这个把柄,让德妃陷入一个困境,只有这样,德妃才会继续出招,自己才能在这些明枪暗箭里抓住德妃的把柄,寻求一个把人彻底扳倒的时机。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语气不容置喙:“柳奴,你知道我的性子。我是认真的。” 柳奴抿紧了唇,半晌,深吸一口气,半跪在地:“公主想做的,柳奴赴汤蹈火,也会为您办到。” “好。”阿赫雅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浅笑,“别丧着脸,在你眼皮子地下提前把毒引出,总不会有大事。” 如果被德妃算计了,真的吃了那么些时候的羊肉和半夏,可就不好说了。 阿赫雅眉眼弯弯,若有所思,声音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如今,只差一个人了……” 云美人的大宫女喜鹊。 被排除在云美人心腹之外,从宠妃身边的大宫女沦落为冷宫中做粗活的丫头,你可还心甘情愿么? 显然,喜鹊并不甘心,否则也就不会去偷听了。 第四十六章 威吓喜鹊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琼枝殿中,阿赫雅端坐上首,宫女喜鹊跪在地上,一时寂静。 宫女喜鹊先打破了这凝滞的氛围:“不知阿赫雅姑娘叫我过来,是有什么指教?” 喜鹊,就是阿赫雅刚入宫时在梅园因一枝梅花而嘲讽她的宫人,在云美人身边伺候,后来云美人被废,也就跟着一起进了冷宫。 云美人与膳房的人商议时,喜鹊就在一旁偷听,被柳奴看了个正着。 喜鹊脸上带着讨好的僵硬笑容,心中惴惴,生怕阿赫雅是因为先前自己在梅园的为难而记仇,想要特地刁难自己。 阿赫雅望着她,勾着唇角,良久不语。 这是个很有用的人。 下毒在宫中是禁忌,能毒杀自己,未尝不能毒杀皇帝。 德妃用半夏和羊肉算计自己,就该想到后果。 等到德妃想毒杀自己的事东窗事发,德妃即便不死,也要被斩断爪牙,让何家为她吃上一次大苦头。 借着这件事情,阿赫雅一可以让德妃付出代价,为自己前世的孩子讨回一点利息,二可以让谢桀对她更加愧疚,加强自己在谢桀心中的地位。 一石二鸟,诱人的利益值得阿赫雅赌这一把。 要想把德妃扣死在这件事上,自己还得有些人手。 德妃没有直接在羊肉上动手,而是借了云美人的道,这就让阿赫雅的计划出现了一个问题。 若想要跳过云美人这只替罪羊,把矛头指向德妃,阿赫雅需要一枚在中间配合她的话术的棋子,最好是云美人身边亲近的人。 毫无疑问,这颗棋子就是喜鹊。 但像喜鹊这种人,想让她做事,给好处是没用的。 只有狠狠地吓她,打得她不敢有别的想法,喜鹊才会老实。 因此阿赫雅并没有开门见山说明所求,而是似笑非笑,道:“指教说不上,不过关心一下。云美人近来如何了?” 喜鹊一听不是冲着她来的,立刻松了口气,谄媚地笑:“她哪里能算什么云美人?不过一个庶人罢了!” 提起云美人喜鹊就一肚子气!自己这脸可是为了云美人毁的,到了冷宫中因为这张脸受了多少白眼欺负,遭人嘲笑是个丑八怪,结果云美人不但不为自己出头,反而嫌弃自己,将自己踢出了心腹之列。 这么冷的天,冷宫里又没有炭火,云美人还一身贵人病,天天换洗一大堆衣服。现在可没有什么粗使宫女了,最后洗衣服的活儿全落自己头上! 这就算了,冷宫里缺衣少食,连被子都没两床,云美人半夜嫌冷,就把喜鹊的被子抢了去,让自己夜夜受冻。 这日子过得,比狗都不如。 喜鹊想着,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几分不忿。 阿赫雅咳了一声,看着喜鹊的表情变化,心里也就有了数:“冷宫中日子难过。可她毕竟是你的主子,只要她在一日,你还是要跟她一日。” 她先摆出了一个事实。 云美人是主,喜鹊是奴。冷宫里的日子再难过,只要云美人不犯错被杀,这辈子喜鹊都得被磋磨着。 这还不到一个月,喜鹊就已经受不了了,何况那看不见头的日子? 阿赫雅勾着唇,声音轻飘飘的:“主仆一体,主荣仆荣,主辱仆死。我听说前朝有个贵妃,颇得皇帝喜爱,后来犯了事儿,皇帝舍不得杀宠爱的贵妃,就将贵妃宫中的宫人都赐死了。” “喜鹊,你觉得贵妃的宫人们是冤枉……还是应该受死呢?” 喜鹊背后一冷,她听出了阿赫雅话里的敲打与威胁。 云美人与人密谋,给阿赫雅送羊肉,这事儿自己是知道的。 可只是一份羊肉,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讨好阿赫雅,何至于说得如此严重? 喜鹊打了个冷战,试探地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阿赫雅眉眼弯弯,却看得喜鹊心惊:“没什么意思,只是这世上因果相接。云美人见了不该见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儿,她快死了。喜鹊,你也要陪葬吗?” 喜鹊犹豫了一下,结结巴巴地开口:“前些日子,云美人确实见了膳房的人。琼枝殿这些日子的羊肉份例,就是从前德妃娘娘赏给云美人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回忆着自己在窗外听到的东西,把自己记得的娓娓道来,生怕漏了一点细节,又偷偷瞥了阿赫雅一眼:“那些羊肉是德妃娘娘赏云美人的份例,如今云美人已经被废,本来应该送回进德宫,结果这份羊肉却到了您手上,这是犯了忌讳,可也罪不至死啊……” “羊肉?”阿赫雅笑了一声,她直勾勾地望着喜鹊,眼神冰冷,“错了。” “羊肉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如今喝的药,里头有一味半夏。” 阿赫雅眸光充斥着怒意,厉声疾道“这两者相冲生毒,云美人,你的好主子,在大胥皇宫中公然向陛下的贵客下毒。” 她看着喜鹊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惨白,猛地提高了声音,冷声喝:“喜鹊!” “你家有几口人,够跟云美人一起送死?” 喜鹊已经被她的话惊得跌倒在地,闻言连滚带爬,试图抓住阿赫雅的衣角,却被她一脚踹了开。 阿赫雅就像个兴师问罪的审讯官,眼神锐利如刃:“我问你,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喜鹊吓得声音尖锐,几乎破音:“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不知道啊!” 以谢桀的心性,不管羊肉的事情是真的,还是阿赫雅编的,只要阿赫雅把事情报上去,不管是她、杜鹃,还是膳房,甚至冷宫中所有跟云美人有过接触的宫人,都会被送去让金吾卫审问。 那个地方,进去了,还有命出来吗? 喜鹊拼命地在脑子里寻找脱罪的方式,一边磕头,一边讨饶:“姑娘!姑娘我错了,我当日不该那样为难你,那都是云美人那个毒妇让我做的啊!你救救我吧!我是无辜的!” 阿赫雅不开口,只是看着她磕头,等她额头都破了,才缓缓开口:“你真的不知道?” 喜鹊就像看见了曙光,连忙道:“我真的不知道!姑娘,您救我,我给你当牛做马,真的,您说什么我都听!” 阿赫雅长长地叹了口气,面有犹豫:“就算你不知道,可云美人做了,在别人眼里就是你做了,我如何救你?” 喜鹊绝望地摇头,哀求道:“不。你一定有办法,陛下那么宠你!” 阿赫雅抿紧了唇,似是欲言又止:“除非……除非你将功折罪,揭发云美人。” “只有这样,陛下才会相信你与此事无关,我才能保下你。” 第四十七章 毒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喜鹊只犹豫了一秒,就直接咬牙应了:“好!” 忠心算什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云美人都要害死自己了,就别怪自己背叛。 何况云美人因为自己毁了脸,早就对自己不再亲近。云美人先不仁,自己才不义,已经很对得住她了。 喜鹊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头:“我愿意现在就去见陛下,揭发云美人!” 阿赫雅摇了摇头,微微蹙眉:“奴告主也是死罪,你得等等,等到陛下传唤,你才能说。” 她语气亲和,似乎真的在为了喜鹊考虑:“届时你是在陛下的旨意下,弃暗投明,谁都挑不出你的错处。” 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个时候好戏开场,自己中毒吐血,事情已经闹大,没有被压下的可能。那才是喜鹊登场的时候。 喜鹊深吸一口气:“是!” 阿赫雅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你先跟紧云美人。至于别的……到了时候,会有人去接你。” “记住,你的命,就在你自己手里了。” 阿赫雅指尖攥紧,眼神微微泛着凉意。 万事俱备。 这一次,自己一定要德妃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进德宫中,德妃莫名背后一阵发冷。 她指使着自己的大宫女玉珠把炭火盆烧得热些,捏着新制的红榴摆件把玩,语气轻飘飘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何婕妤跪坐在德妃面前,只见她垂着脸,声音带笑:“一切顺利着呢,再过半个月,阿赫雅必死无疑。” 她没有把阿赫雅不吃羊肉的小插曲告诉德妃。以德妃的脑子,就算知道了,也只会添乱。 德妃冷笑了声,眼神阴森,“半个月太长。玉珠。” 她叫了一声,宫女玉珠立即应声,快步走近。 “娘娘。” 德妃想了想,开口:“去一趟太医院,就说前几日太医令给我开的调理身体的药不错,赏些东西给他。” 她要给太医令东西,总要找个明面上的借口。 德妃道:“告诉他,这雪下得太久,本宫受不得寒呢,叫他再开一剂药来。” 阿赫雅那个狐媚子自年后愈发受宠,家里上了那么多折子,一道有用的都没有,德妃怎么能不急? 她恨不得今晚就能听见阿赫雅暴毙的消息! 何婕妤语气平静,插了一嘴:“毕竟是太医令,玉珠恐怕使唤不了。” 她心里骂了句,德妃也未免太过心急,连这一时半刻都等不了。 先不说要加快速度,就得加大药量,这无疑增大了太医令暴露的风险。就说何家费了多少心思,才扶起这么一个太医令,德妃使唤起来倒跟使唤家里的奴仆似的。 也就是太医令是何家收养的孤儿,对何家死心塌地,换个人早该离心了。 德妃完全没听出何婕妤话里的制止,或者说听出来了也不在意。 她向来是个霸道的性子,想做什么哪里轮得上一个瞧不起的何婕妤说话? 德妃只是摆摆手,敷衍地嗯了一声:“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便本宫费心,写个条子让玉珠带过去。” 有明信在,太医令想必也不敢推脱。 何婕妤语塞,她哪是这个意思? 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何婕妤也只能点点头,给玉珠递了个眼色。 玉珠了然点头。 她和何婕妤都是何家培养好送进宫辅佐德妃的,德妃可以犯蠢,她们却必须擦好屁股。 玉珠一边往外退,一边暗自叹了口气。 德妃等不及要快些,那就快些吧。从膳房掌膳到御医院太医令都是何家的自己人,每个关节都花大力气打通了,怎么想也出不了差错。 然而这一回,显然并不如人所愿。 时至傍晚,宫女玉珠回来复命,正为德妃摆膳,便听外头一阵慌乱,很快便有宫人小跑进来。 “琼枝殿、琼枝殿那边出事了!” 德妃的心腹宫女金珠急匆匆的,顾忌着其他伺候的宫人,声音压得很低,凑在德妃耳边道。 德妃一惊,险些摔了碗:“什么?” 她是吩咐了玉珠,让太医令加大药量,那也不可能就这一会儿功夫就直接发作啊! 德妃心中一慌,看向玉珠,见玉珠也白了脸色,就知道这不是太医令做的。 德妃顿时生出了几分焦躁。那是怎么回事?难道除了自己,还有别人向阿赫雅下手? 那个狐媚子死不足惜,可若是死得太快,把自己拉下水了…… 德妃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闪烁。她得去琼枝殿看着,若是扯不到自己,刚好能看个笑话。万一有什么,也能随机应变。 同一时间,淑妃的椒兰宫中,派到阿赫雅身边的眼线匆匆赶来。 “娘娘,琼枝殿出事了!” 淑妃猛地站起身来,连做了一半的指甲都顾不上了:“什么?” 她眼神闪烁,心中有种莫名的预感。 这事儿不简单。 淑妃连忙唤人准备轿辇,语气焦急:“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事?快!咱们去琼枝殿!” 阿赫雅正得宠,宫中又是自己执掌。 要是阿赫雅出了事儿,自己也难免被陛下迁怒。 淑妃想着,脚步又快了些。 两边的轿辇一同往琼枝殿赶去,一时暗潮汹涌,风雨欲来。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天色昏暗。 喜鹊一走,阿赫雅就开始了引发毒素的计划。 她喝下膳房送来的羊肉粥,又从柳奴手中接过了药碗。 这一碗药不比从前,里头放了催发药性的引子,喝下去,积累在身体里的毒性一次被激发出来,能营造出命悬一线的危机。 阿赫雅盯着黑浓的药汁,眸光冷凝,径直端起来,一饮而尽。 柳奴忍不住开口:“主子……” 阿赫雅朝她弯了弯眼,压低了声音:“别担心。” 这样反而于自己的身体更好。柳奴控制了药性,不会有大事。此时只要把淤血吐出,原本足以致死的毒素一起排出,虽然看起来吓人,但事后最多虚弱一段时间,不会有后患。 阿赫雅眼神坚定,热意入喉,烧灼成一片滚烫,又逐渐凉了下去,绞得肠腹欲碎。 “呕——” 她捂着嘴,血色顺着纤长指尖,滴滴落下,在地上溅开。 太疼了。 阿赫雅咬紧了牙根,额上已经被冷汗覆盖,呼吸被铁锈味充斥。 “主子!”柳奴瞳孔微缩,几乎是下意识喊出声。 阿赫雅深呼吸,让自己努力平息下来,以免毒素扩散得过快,一边努力勾勒出一个笑,试图安抚柳奴:“柳奴,别怕。” 自己已经提前给林无月送去了书信,让她去冷宫把喜鹊带来。 德妃在明,阿赫雅在暗。这场戏演到最后,赢的人只会是自己。 柳奴也知道大局为重,此时虽然眼中充满了杀意,整个人被煞气包围,但还是勉强冷静下来,指甲却已经深深嵌进了肉中。 琼枝殿中已经乱成了一团,温香冲出去请了太医,软玉则径直向帝宫而去。 阿赫雅冷眼望着众人忙碌的身影,再次吐出一口血。 “盯紧她们。”她对柳奴说,在艰难的呼吸间求得一刻清醒,“记清楚,这些宫人都做了什么,偷偷去见了谁。” 自己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若是不能一次将殿中埋下的钉子掌握完全,可就亏大了。 直到看见柳奴猩红着眼点头,阿赫雅才松了口气,放任自己陷入无尽的昏沉之中。 第四十八章 对峙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这一场黑色的梦魇太过漫长,呼吸的阻滞感即便在昏迷之中,也让阿赫雅的眉头紧紧蹙紧。 她梦见了前世那个没能留住的孩子。 他那么可爱,朝她伸出双手,想要阿赫雅抱一抱他。 可当阿赫雅走过去,那个小小的孩子就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抽搐起来,最后化成了一滩血水。 那是她的孩子啊! 他已经会踢自己的肚子了,已经会回应自己的碎碎念了,却死在了一碗安胎药下。 他会不会痛?会不会恨自己这个母亲没能保护好他?会不会怪她? 阿赫雅在梦中痛哭着,只觉得呼吸都被阻塞,浑身都在颤抖。 恍惚间,一具宽厚温暖的身体环抱住了她,指尖落在她额头,试图抚平她蹙起的眉。 “相冲生毒?这就是太医院给朕的答案?” 谢桀暴戾的声音离得很近,阿赫雅几乎能感受到那种充满煞气的威势。 “用药连忌口都说不明白?若她醒不过来,朕看这御医院,也该换一批人头了!” “臣等必尽毕生所能!” 太医们齐齐求饶的磕头声与前世的记忆重叠,竟然显出了几分戏剧感。 阿赫雅扯了扯嘴角,缓缓睁开眼,盯着额角的刺痛,拉住了谢桀的衣袖。 “陛下……” 她虚弱地开口,便见他猛地一顿,急急转过神来,盯着她的眼神里,竟然带着几分惶恐。 那抹惶恐只出现了一瞬,便隐入了无尽的幽深之中。 阿赫雅这才发现,他的眼中已经被血丝充满了,不知守了多久。 她勾起唇,还想说什么,又咳起来。 “愣着做什么!还要朕去请你们吗!” 阿赫雅一咳,谢桀身上的气势便愈发恐怖了几分,他一拍榻侧,沉沉地望向那群还跪着的太医,语气中带着血腥意味。 废物。 柳奴一直跪在床边,麻木地盯着阿赫雅沉睡的侧脸,此时动了动,又被阿赫雅的目光制止。 她缓缓沉下头,闭上眼,掩盖住眸里的痛意。 “陛下。”阿赫雅缓过气来,才伸出手,配合太医诊脉,一边盯着谢桀的表情,揣摩他的态度。 “我这是怎么了?” “您将半夏与羊肉同服,这二者相冲,成了慢毒,积累起来,一朝爆发——” 谢桀沉着脸没有开口,是周忠在一边解释,说到这里,又突然噤了声。 因为君王的表情不知何时已经阴沉得不成样子,眼中怒意涌动,骇人至极。 他冷冷地盯着阿赫雅,眸光中似乎有许多种情绪,又掩盖在黑沉之下,叫人看不清楚。 阿赫雅垂着脸,没有与他对视,只是用虚弱的声音,将事情引了出来。 “半夏?我平日里喝的药里的吗?”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睁大眼睛,,“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在我开始用药之后,膳房才拨来了羊肉……先前只说羊肉价贵、难得,并不在菜单之中。” “此事太医们并不清楚……” 地上跪着的太医们听到这句,便放下了半颗心。 有这位开口,他们的命算是保住了。 “膳房中每日膳食都是有数的,尤其是羊肉这类,除了陛下外,分例只在高位嫔妃中有。” 周忠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也不介意卖个好,顺着她的话讲了下去。 不愧是暴君身边的好狗腿子。 阿赫雅心中赞了声,声音便带上了哽咽:“陛下,有人要杀我!” 她眼眶通红,只觉得梦中的痛,都要在此时发泄干净才好。 “陛下……” 她唤着他,泣不成声,整个人团在他怀中,惶惶然寻求一个依靠。 谢桀凝视着她颤抖的身躯,攥紧拳的手指慢慢地松了下来。 他的眼仿佛是一个寒潭,冰冷而肃杀,声音十分沙哑,充满了煞气,一开口,几乎令人胆寒。 “查。”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周忠领命而去,同一时刻,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踏入了琼枝殿中。 先到的是淑妃,她面上尽是担忧之色,一进殿,便快步走到了阿赫雅榻前,朝谢桀简单地行了个礼。 “妾听说妹妹病了。”淑妃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如今宫中上下由妾打理,出了这种事,妾实在是无颜面君了。” 这种事情在淑妃掌管宫闱时闹出来,德妃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把柄,倒不如由她自己开口,反而显得懂事大方。 德妃落后了她几步,被何婕妤扶着,慢悠悠地晃进殿中,朝谢桀一礼,不忘风情万种地露出个浅笑,转向淑妃时,又换了个脸色:“淑妃还是一贯的‘好心’。” “我要是你,自知无能治理宫闱,此时就该带上印鉴,向陛下请罪才是。” 她与淑妃向来不睦,就算现在情况特殊,也不忘讽刺两句。 阿赫雅歪歪倚着榻,蹙紧眉头,半阖着眼,仿佛还是十分虚弱,心中却在暗自冷笑。 事到如今,德妃还敢耍这威风,也不知道是胸有成竹觉得不会被查出来,还是真蠢。 阿赫雅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是在心中暗自数了几个数,便听淑妃轻轻地开了口。 “便是要罚,也该是陛下来定夺才是。德妃,你越界了。”淑妃微微摇了摇头,十分不赞同地朝德妃投去一眼,又道,“此事总要有个说法。陛下,太医如何说?” 谢桀只淡淡一个眼色,太医便立即向二人解释起来:“这位姑娘汤药中有半夏,又日日食用羊肉,两者相冲之下,毒素蕴积。” 淑妃一听,仿佛怔了一瞬,皱眉不解:“不对。” “半夏不过是药材中一味,若要成毒,该用上多少?太医可查过药渣了?” “我发作得急,药渣应当还没有清理。”阿赫雅此时才喘了口气,声音微弱,却恰好够榻前几人听见。 德妃抚鬓的动作顿时一顿,看向何婕妤。 见何婕妤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德妃松下一口气,懒懒嗤笑了声:“你也未免太过矫情,说不得就是自己贪嘴,用了不该用的东西,才病了这一场。” “倒是闹得谁要毒害你一般。” 阿赫雅略一抬眼,瞥向她:“有没有小人作祟,一查便知了。” “妹妹说得有理。”淑妃一点头,转头向身边的宫女示意,“抱琴,你领着太医去查看药渣吧。” “呵。”德妃顿时冷笑了一声,凤眼一挑,“只有淑妃的人,怕是不够磊落,不如叫何婕妤也一同去查看。” 明明同为妃嫔,她使唤起人来,却完全不顾人脸面。 宫中众人早就习惯了她的跋扈,淑妃见她底气十足,眸光顿时闪了闪,朝宫女抱琴微微摇了摇头。 从这一条线,是别想抓到德妃的辫子了。 阿赫雅心中一清二楚。 汤药中的半夏确实超过了应当使用的量,然而自己为了避孕,一直用着同样的借口向御医院要药材。太医完全可以借口自己久病不好,才加大了药量。 但此事的重点,并不在药上,而在药方。 云美人给她送来羊肉,是想要毒杀自己。但一个冷宫中的美人,如何得知自己的药方呢?无非德妃。 太医令是何家安插在宫里的爪牙,也是统管御医院的人,一份小小的药方,当然能拿得到手。 只是嚣张跋扈得太久,德妃恐怕已经忘记了—— 御医院不仅关联着后妃,更事关帝王,若是有人插手,那绝对是谢桀所不能容的。 德妃注定在这里吃个大亏,失去她的左膀右臂。 第四十九章 谢桀的选择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忽而急急地咳嗽了起来,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才缓了缓呼吸:“陛下,膳房……” “都老实点!” 恰在此时,去膳房提人的周忠也回来了。 他的声音扬得极高,警告了声,便朝谢桀垂下头:“陛下,膳房中负责制定每日菜式与分配食材的,就是他们二人。” 那两个宫人一高一矮,此时都跪缩在地上,瑟瑟不敢言语。 柳奴看了那个矮个子一眼,不动声色地朝阿赫雅点了点头。 阿赫雅顿时了然,这就是那个跟云美人见面的人,收受贿赂的膳房内应了。 “羊肉难得,乃是高位妃嫔才有的分例。”淑妃首先发难,“为何琼枝殿会有?” “陛下饶命!娘娘饶命!”高个子率先顶不住了:“奴只是跟着分来的东西定菜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矮个子收了钱办事,此时心虚,抖得好似筛糠,也跟着磕头求饶道:“只是近日多出了一份羊肉,才送来了,奴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谋害贵人啊!” 淑妃皱着眉,一拍桌案,端得威严:“北边进来的肉都是有份的,如何会多!” “这肉难得,平日里除了陛下,也只有妾与德妃妹妹吃得上些……”淑妃仿佛意识到什么,语气有些急,却直接将自己身上的嫌疑摘了出去,“妾体寒,冬日里就爱吃这些,怎么也剩不下来,满宫的人都能作证。” “倒是听说德妃妹妹嫌弃羊肉腥膻,总不爱吃……” “德妃。”谢桀指节叩了叩,冷冷开口。 “妾确实不喜羊肉。”德妃却是毫不心虚,抿紧了唇,看向谢桀的眼中充满了委屈,“所以……” “许久之前,这分例便已经赏了旁人。” 阿赫雅听到这里,便勾起了唇。 她知道,到这里,德妃便注定陷入这潭浑水里,脱不了身了。 但阿赫雅身在事中,自己开口反而落了下风,于是只将目光投向淑妃。 她知道,淑妃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淑妃果然提出了异议:“德妃何时赏赐的,又赏的谁?” 德妃一笑,眼中似乎带了些挑衅。 她斜斜地睨了阿赫雅一眼,语气轻松:“说来,那人与躺在床上的这位倒也有几分渊源。” “正是从前跟在我身边的云美人。” “德妃说的可是真的?”谢桀眼神幽深,望向地上的矮个子宫人,语气中带着威压。 矮个子宫人抖了抖,颤颤巍巍地答:“是、是……” “既然是云美人的分例,如何会到了琼枝殿?” 淑妃蹙眉,指出了另一个问题。 德妃突然冷笑了一声,望向阿赫雅的眼中满是恶意:“不会是你见云美人落魄了,抢过来的吧。” 她一手策划了整件事情,当然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但德妃就是要恶心阿赫雅:“若是如此,那可真是自食其果。” 阿赫雅蹙着眉,脸色又白了些许,她定定地望着德妃,半晌,扯了扯嘴角,颇有些嘲弄:“德妃娘娘,试问,我如何得知云美人手中有这不该得的分例的呢?” 阿赫雅强撑坐直身体,语气平静,却一针见血:“云美人被废为庶人后,理应搬入冷宫,不得随意出入,与阶下囚无异。” “而此时,那份无人领用的羊肉,自然该重回德妃娘娘您的手中……这次您又赐给谁了呢?” 阿赫雅顿了顿,语气中的讽刺意味愈发浓厚,眸光锐利如剑:“不会是叫德妃娘娘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我吧?”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年宴之后,德妃娘娘身上就不大舒坦,对下头的事情过问得也少。” 德妃还未开口,她身旁的何婕妤便叹了口气,缓缓地解释了起来:“进德宫中的大小事都管不过来,何况一份羊肉的去向?你质问德妃娘娘,倒不如问问膳房的人。” 随着何婕妤的话语,众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地上瑟瑟发抖的膳房宫人身上。 “周忠。”谢桀眸光中泛着冷色,语气阴沉带着杀意,“审。” “别!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 周忠的手段,宫中无人不知。落在他手中,恐怕比死还要难受百倍。 矮个子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一边拼命地磕头求饶,一边绝望地喊道:“是云美人吩咐奴的!” “她说自己得罪了琼枝殿,要讨个好赔罪,让我们把这份羊肉送过来,还要守口如瓶,免得让德妃娘娘知晓……奴当真不知道会出这种事啊!” 他只是收了云美人一点钱,怎么会闹成这种局面? 要是早知道,别说是二百两银子,就是三百两,四百两,自己也不敢收啊! “云美人已经是冷宫中的庶人,她说什么,你们就照做不成?”阿赫雅蹙紧眉,冷冷喝道。 矮个子焦急又恐惧,连忙开口,试图把责任撇清:“奴去进德宫问过,是珍珠姐姐说,德妃娘娘念着旧情,并不打算收回这份赏赐的啊!” 德妃面不改色,只是哼了一声,端得是理直气壮:“云美人怎么说也在本宫身边伺候过,如今落魄了,本宫不说帮扶一把,没有落井下石罢了,怎么也不算错处吧?” 话到这里,这件事情也只能指向云美人,而非德妃。 阿赫雅眸光闪烁,下意识抬眼看向德妃,却见到她唇角的笑容,下意识捏紧了指尖。 可笑。 阿赫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拉住谢桀的衣袖,望进他眼中。 德妃说得再天花乱坠,殿中也无人会信。 阿赫雅与云美人几乎是生死之仇,以那个人的性子,她绝无可能送什么羊肉,说下毒倒是有几分真切。 若说罪魁祸首是云美人…… 宫中拜高踩低何其严重,一个冷宫中的庶人,怎么能清楚地知道她病了,还能打听到她的药中有一味半夏? 桩桩件件,分明隐隐都指向德妃。 只要谢桀愿意查,金吾卫什么蛛丝马迹抓不住? 德妃的把柄已经放到眼前了,阿赫雅也已经备好了后手,然而,她还是要给谢桀一个机会。 陛下啊,你会选择谁? 谢桀眼中一片黑沉,如深渊,种种情绪相汇隐匿,看不见底。 半晌,他收回目光,朝周忠冷冷开口。 “去冷宫把云美人带过来。” 阿赫雅心中顿时一沉。 谢桀没有点破德妃的伎俩。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脑中思绪百转。 这就是帝王。即便昨日还在耳鬓厮磨,说着爱意,今朝事发,也不会站在她的身边。 阿赫雅努力压下自己的悲哀,却还是忍不住落了一滴泪,心口生疼。 她睁开眼,拉住谢桀的衣角,与他对视。 “为什么?” 阿赫雅没有出声,只是用口型这样问。 谢桀心中顿时一痛。 他望着她眼中那片潋滟,半晌,只是眸色深了些许,缓缓移开眼。 不过是一个靶子而已。 阿赫雅猛地一颤,抽泣似的,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指中间收了回来。 她垂下眼,收敛尽自己的悲哀,理智地知道。 今日之后,自己身上的筹码,又多了一份谢桀的愧疚。 第五十章 狗咬狗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参见陛下。”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阿赫雅望去,便见云美人跟在周忠身后,缓缓走了进来。 云美人一身素衣,面容肉眼可见地苍老了许多,泛着病态的白,眼中隐隐翻涌着怨毒,与从前嚣张跋扈的宠妃简直判若两人。 德妃只看了一眼,便厌恶地收回目光,显然对这个废物没了耐心。 还是何婕妤上前一步,开口问道:“云美人,膳房的人说你将德妃娘娘赏赐的羊肉分例,送给了琼枝殿,可有此事?” “羊肉?”云美人早就被何婕妤打过了招呼,此时不见惧色,只是惨淡地笑了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恨:“莫说肉了,冷宫这些日子,妾连一根新鲜的菜都见不着。” 矮个子立即瞪大了眼,面色惨败,他死死地盯着云美人,几乎是嘶吼着:“明明就是你!是你身边的杜鹃给了我二百两银子,让我帮你把羊肉送进琼枝殿,还说务必让阿赫雅姑娘吃下去!” 这话一落,谢桀指节一顿,目光投向周忠。 周忠了然,赶忙退了下去。 “呸!” 云美人朝着膳房宫人啐了一口,满眼血丝,咧开嘴笑得有些疯:“银子上头还能打上烙印不成?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虽落魄,也不是谁都能踩两脚的!” 她其实大可不必与膳房的人起冲突,只要咬死了自己是好心,谁也挑不出问题。 可云美人非要这人去死。 一个膳房的奴才罢了,往日里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见自己失势,竟然敢勒索自己! 这仇怎么能不报! 云美人大笑着,指着宫人的鼻子骂道。“这宫中捧高踩低,半点不新鲜,分明是你自己看她得势,眼巴巴将我的分例送过来讨好人家!还想栽到我头上?” “杜鹃已经自尽了。” 周忠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朝谢桀一拱手。 他的速度再快,也比不上人家灭口。 阿赫雅缓缓吐出一口气,望着德妃挑衅的得意笑容,却没有半点急躁。 事情到这里,本该陷入了死局。 然而,她从来就没把希望放在杜鹃身上。真正能把事情闹出来,将矛头指向德妃的人,是已经被她吓服了的喜鹊。 阿赫雅望着地上抖如筛糠的人,指尖在被下轻点,心中暗自数着时间。 一,二,三…… 便听一个柔和的女声响起。 “陛下。” “在云美人身边伺候的,何止一个杜鹃呢?” 林美人缓步从殿外走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低垂着头有些打颤的女子,赫然是云美人身边伺候的宫女喜鹊。 云美人愣了一瞬,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死死地盯着骤然出现的人,斥骂道:“贱奴!你不好好洗你的衣服,跑到这儿来丢人现眼什么!” 阿赫雅眼神微凉,一只手攥着帷帐,直起身来,唇色发白。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不经意的关心般:“云美人,喜鹊可是你的贴身宫女,更是伴你入了冷宫,可谓同甘共苦,还未开口呢,你为何就如此责备?” 为什么?无非是云美人做贼心虚,生怕被牵扯出什么脏事罢了。 阿赫雅眼中闪过一抹暗光,又咳了几声,修长白皙的脖颈抬起,抓住谢桀的衣领,轻轻扯了扯。 “陛下……” 谢桀动作一顿,盯着她因病而显得愈发弱不经风的身躯,与那微微昂着,仿佛任人采撷的唇珠,喉结不由滚了滚。 本就在陷阱中的兔子,若是向猎人示弱,可是会被吃干抹净的。 他下意识便把人揽入了怀中,让她倚着他的胸膛,借力坐起。 阿赫雅唇角略微勾起一瞬,又极快地敛下去,微微蹙着眉,虚弱地望着众人各异的神色,顿了顿,才缓缓道。 “林姐姐说得有理,杜鹃没了,喜鹊却还在,不如听听她的说法?” 这话出口,云美人顿时一惊。 什么叫做听听喜鹊的说法?喜鹊能说出什么来? 难道她跟矮个子在屋里商谈给阿赫雅用羊肉的事情被喜鹊知道了?喜鹊怎么会知道? 那天她明明把喜鹊赶出去洗衣服了,还特地避开了别人…… 难道是她们在屋内说话时,被这个贱奴在窗外听到了? 不行!要是让喜鹊开了口,谁知道会说出来什么? 她不能冒这个险! 云美人做贼心虚,脸色一黑,立即抬眼去看德妃的反应,却见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阿赫雅攥在帝王衣袖上的手,咬了咬牙,急急开口,试图先发制人。 “冷宫日子难熬,这贱奴时不时就往外跑,谁知道现在投了谁?她的话,怎能作数!” “美人急什么?”喜鹊被人骂到了头上,自然不可能就这么忍了,冷笑一声,望向云美人的眼神中充满了怨毒,“是怕我把你害人的勾当说出来吗?!” 枉自己还曾经把云美人当过正经主子效忠,云美人却想害死自己! 如果不是阿赫雅告诉了自己实情,给了自己一个机会,是不是等东窗事发之时,云美人就该把自己推出来抵罪了? “是杜鹃把膳房的人带到冷宫,你们在里面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喜鹊干脆彻底撕破脸,指着云美人的鼻子,面目狰狞。 “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你收买膳房,故意换掉了琼枝殿的主食——” 眼见着喜鹊就要将遮羞布扯开,德妃却只冷漠地低头喝茶,仿佛眼前的闹剧与她全然无关,云美人立刻沉不住气了。 这是要把她当成弃子啊! “闭嘴!” 云美人大喝一声,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绝不能让她说出来。 她大叫着扑上去,与喜鹊扭打在一块。 云美人脸上的红疹已经被她自己挠破了,此时斑斑驳驳,加之神情扭曲,活像只恶鬼。 喜鹊也半点不让,尖叫着跟云美人滚作一团,相互掐拧。 阿赫雅眼中忍不住露出几分戏谑。 谁能想到,一月之前,这还是高高在上的云美人和她身边耀武扬威的大宫女喜鹊呢? 第五十一章 弃子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把玩着谢桀腰间的玉佩,仿佛没反应过来,故意等了一会儿,看着两人身上都挂了彩,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似是悲哀。 这一声叹息,顿时将殿中呆住的人唤醒了。 何婕妤立即回过神,紧蹙着眉,当机立断:“圣驾面前,岂容你们放肆!还不拉下去!” 何婕妤的想法很简单,不管喜鹊知道了些什么,只要不当场闹出来,把人压下去,多的是让喜鹊再也开不了口说话的法子。 “陛下。”阿赫雅自然不会让她如意,她缓缓开口,却直接止住了那些拿人的宫人的动作。 事到如今,才想灭口?痴人说梦。 “喜鹊的意思,是云美人……她在我的膳食中动了手脚么?” 阿赫雅眸中闪过冷光,微微扬着下巴,似是怯生生的,指尖却在谢桀胸膛前打着圈儿,暗示般的,“先前的事虽是云美人自讨苦吃,却也与我有关。若她因此怀恨在心,对我下手,倒也说得过去。” 阿赫雅眨眨眼,看着谢桀眼神深了深,唇角勾起一瞬,又咳了声,慢慢收回手,仿佛无事发生,声音轻轻,却一针见血。 “陛下何不唤来膳房的掌膳,叫他与喜鹊对峙呢?” “实情如何,尚未分明。此事事关重大,阿赫雅姑娘还是要谨慎些说话的好。”何婕妤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凉意。 后宫各司等级森严,轻易插不进手。掌膳是膳房的一把手,何家能把人拉到一条船上,也花了很大的功夫。 这次让云美人贿赂矮个子,而不是让掌膳直接换食材,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怎么还是被阿赫雅拉了出来? 云美人已经废了,是生是死没人在乎。但要何家再赔上一个掌膳…… 绝对不可! “膳房的人不已经在这儿了,还要再叫来一个掌膳?你这是恨不得将事情闹大,叫满宫惶惶啊。”德妃也凉飕飕地开了口,一个大帽子就扣在了阿赫雅头上。 “我只是觉得毕竟是膳房出了事情,掌膳自然要出来说话的。”阿赫雅捂着嘴,微微歪头,有些疑惑,“两位为何这般……急躁?” 她眸光微凉,指尖在谢桀的手心里勾了勾,声音软软,带着几分依赖,撒娇似的:“陛下觉得呢?” 谢桀攥住她作乱的手,十指相扣,不动声色地摩挲,感受着那份滑腻,眼神一暗。 他将阿赫雅搂得愈发紧,声音哑了几分。 “周忠。” 这就是同意了。 周忠应了一声,连忙又赶了出去,生怕晚一步,又叫人灭了口。 喜鹊被人按在地上,此时与云美人对视,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冷笑。 你完了。 她望着云美人惨白的脸色,用口型道。 “参见陛下。” 掌膳被带来时,脸上还带着膳房中热气蒸腾出的涨红,将身一跪,毫不慌张。 “臣听说膳房中有人私收贿赂,篡改分例。闯出如此泼天大祸,是臣失察,请陛下处罚。” 这一句话,便是划清界限了。 掌膳对于德妃一系,远远比一个云美人重要得多。所以当他被拉下了水,云美人就理所当然地会被放弃。 阿赫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微微蹙眉,朝林无月投去一个眼神。 既然德妃想断臂求存,她也不介意顺水推舟。 反正,阿赫雅的目标,从不是膳房。 林无月缓缓开了口:“喜鹊,你说云美人收买膳房,可有证据?” 喜鹊被人放开,立即大声叫嚷起来:“云美人与杜鹃姐姐策划此事时,我就在窗外!她们用银两收买了膳房的人,让他们将琼枝殿的主食换成羊肉,借此下毒。” 喜鹊把杜鹃如何避过人把外人带进冷宫,云美人如何如何与矮个子商量一点一点道出。 她不算蠢到无药可救,听见阿赫雅把矛头指向掌膳,也就顺水推舟:“但云美人真正能办成此事,全靠掌膳瞒天过海,否则一宫分例菜品有变,膳房怎么可能半点没有察觉!” “此时杜鹃枕头之下,就藏着三百两的银票,可当物证。” 喜鹊跟杜鹃住在一起。在窗外看见杜鹃给矮个子塞钱后,喜鹊就起了心思,翻过杜鹃的东西,现在拿出来,却刚好把云美人的罪名做实。 阿赫雅微微眯眼,在谢桀怀中找了个舒服些的位置,幽幽叹了口气。 她把玩着谢桀的玉佩,没有去看下头的闹剧,声音放得很轻,却是绵里藏针:“云美人都废为庶人了,在宫中,竟依旧是手眼通天呢。” “也该怪我得罪了人。”阿赫雅抿抿嘴,抬眼与谢桀对视,一双杏眸水光潋滟,泛着委屈难过,语气中带了几分小性子的置气,“也是云美人还有几分忌惮,否则送来的恐怕就不是羊肉,而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届时,陛下您可就只能见到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尽管知道阿赫雅说的是气话,谢桀还是心跳一滞,瞳孔微缩,额角突突地跳动生疼。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画面,一口厚重的棺木,被不详的白绸覆盖,周围虚伪的哭声连成一片,扰得他杀意顿起。 都该死! 谢桀深吸了一口气,眸中有狰狞的猩红闪过,面色阴沉,周身气势凌冽,带着煞气,直直压得殿中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你胡说八道!”云美人首当其冲,被他幽暗晦涩的目光瞥了一眼,背后便瞬间被冷汗浸湿了。她硬着头皮,怒视着喜鹊,声音尖锐。 “这都是你一面之词!一张银票而已,能证明什么?” “杜鹃贿赂膳房置换分例,我们做奴婢的一个月也不过一两月银,若不是你,她哪来的钱?”喜鹊自觉身后有阿赫雅作保,不怕云美人,此时梗着脖子,毫不退让。 “自然是德妃给的!”云美人被急昏了头,话语不过脑子,便径直吐露了出去,“杜鹃本来就是何婕妤……” “云美人!” 何婕妤冷冷一声,喝住了云美人的话,指尖将帕子揪作一团,只露出一个戏蝶图。 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云美人,语气里带着警告:“你怕是发昏了,连娘娘都敢攀咬?” “当初你不过是娘娘身边一个婢女,能有出头之日,全靠娘娘善心。否则,你全家可早就成了路边枯骨。”何婕妤眸中有利光,在路边枯骨四个字上下了重音,“你可别恩将仇报。” 云美人一愣,旋即脸色发白,不敢置信地抬头,望了何婕妤一眼。 这戏蝶帕子上的针脚,分明是出自她娘亲之手。 何婕妤这是在威胁她,若不乖乖认罪,把此事了结,就要让她家人死! 第五十二章 图穷匕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云美人整个人抖如筛糠,眼中尽是恐慌,却怎么也说不出话了。 她恨德妃出尔反尔,恨喜鹊背主求荣,可是……可是云美人再恨,也得为家中老父老母,和尚未成人的弟妹留一条生路。 “是、是我。”云美人哭着跪下,朝谢桀狠狠磕头,不过两下,地上便见了血迹,“是我鬼迷心窍,嫉妒她得宠,才下了毒,陛下!” “好哇,竟然是你!”德妃眼神一厉,一拍桌子,皱着眉,似乎是气得狠了,失望又带着隐怒,“你何等糊涂!我保不住你了!” “陛下,投毒是重罪,理应处死。”何婕妤也当机立断,立即上前,准备一锤定音,“请陛下杀之,正宫闱之风。” 这一出戏演下来,恨不得将大公无私四个字刻在脑门上。 阿赫雅忍不住扯出一个嘲弄的笑,又立即收敛,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她咳了两声,虚弱地喘着气,声音里的锋芒却直指德妃,“只是,云美人身在冷宫,怎么会有我的药方,如此准确地知道,我用了半夏。” “陛下,我总觉得不安心。”阿赫雅将脸埋在谢桀怀中,带上了几分哭腔,似是无助到了极致,“我自来体弱,总离不开药,若每回药方都如这般,人人可以得到的,岂不是……” 图穷匕见。 她的药方,德妃可以随手拿到。那谢桀的药方,难道就敢说必定无人能知么?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谢桀,以你的掌控欲,难道还肯让? 谢桀眉头紧皱,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身躯,把人抱得紧了些,微微低头,伏在她脖颈间,嗅闻着那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才好受些许。 何家的手,伸得太长了。 他扯了扯唇角,眸中带着煞气,语气阴森:“朕竟不知,御医院已经懒散至此。” “各宫用药,均要有所记录,交由太医令入档保存。”周忠垂着头,只敢恭敬地提醒,“能接触到阿赫雅姑娘的药方的,除了当初把脉的御医,怕就只有……” “太医令。” 谢桀冷笑了一声,忽地抬手,将榻边的药碗挥到了地下。 瓷片碎开,清脆的声响仿佛一声惊雷,砸在殿中每个人心上。 “查!” 他声音中的杀气毫不掩饰,满目冷寒,扫在德妃身上,眼神冷得几乎结冰。 “朕倒要看看,这宫中的人,还知不知道大胥姓什么。” “是!” 这一声令下,金吾卫立即领命而出。 阿赫雅眯着眼,眸中有凉光闪过。 她倚在谢桀胸膛之上,双手攀着他的脖颈,刻意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示给他,全然如一株菟丝子。 发丝凌乱,香肩微颤。 谢桀喉咙干灼,移开了眼,扣在她腰间的力道不由自主地重了些,似是安抚,又似把玩。 “别哭了。”他声音沙哑,低低哄着,“你的眼泪,可不该在这种时候流。” 阿赫雅朝他投去嗔怒一眼,如珠泪水含在眸中,盈盈一泓,叫人心碎,又忍不住更想欺负。 梨花带雨的模样,掩盖了内里步步为营的心思。 “陛下……” 她喃喃地唤,眼角余光凝着德妃煞白的脸色,心中幽幽地笑了声。 德妃啊,可还满意这宣战的信号? 金吾卫行事,充满了谢桀的暴戾风格。 御医院上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分隔审问,凡有半点可疑,迎来的便是严刑拷打,不留半点余地。 谢桀甚至特意让人把嫌疑人带到偏殿审问,鞭打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令人闻而生寒。 琼枝殿中,一片压抑的寂静,所有人都收声敛息,生怕触了霉头。 一时间,气氛几乎凝固。 “陛下。” 周忠双手捧着一个托盘入殿,打破了这窒息的宁静。 他脸上挂着笑,看起来十分和气,衣角的斑斑血迹却暴露了这帝王鹰犬的狠辣。 “太医令招了。” 这简单的一句话,掩盖的却是一场腥风血雨。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托盘上,指节忍不住缩了缩。 那是一张撕碎了又重新拼凑起来的纸条,上面沾着怪异的液体,被血糊得鲜红一片,显然已经看不出写的到底是什么了。 谢桀骤然发难,恐怕是销毁不及,太医令将最重要的信件吞入腹中,又被剖出来了。 剖腹取信,人还能活么? 阿赫雅背后一阵发寒,下意识攥紧了谢桀的衣袖,眼中神色复杂,又缓缓转为坚定。 若不是自己重生一回,现在没了生息的人就是自己了。 太医令为虎作伥,他该死。 谢桀却只是瞥了一眼,毫无波动,仿佛死了一个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目光随意掠过,便落在与信件一同摆着的几件首饰上。 那些首饰的纹样,显然是高位宫妃才能用得上的款式。 他冷笑了一声,语气平静,周身气势却带着惊人的煞气。 “拿去,让她们认认。” “是。” 周忠立即应下,敷衍地从淑妃面前晃了晃,就直接将托盘放在了德妃身边。 德妃的脸色已经白得不成样子,此时被血腥气一熏,几乎昏厥过去。 这些首饰都是有定数记载的,抵赖不得。 完了! “德妃,眼熟么?” 谢桀似笑非笑地开口,语气莫名,任谁都能听出话语中的冷意。 阿赫雅半阖着眼,望着德妃颤抖的手,唇角翘了翘。 犯事受罚,天经地义。事到如今,德妃要想从这烂摊子里脱身,少不得大出血。 “陛、陛下,妾不知道……”德妃强撑着镇定的表象,深吸一口气。 她难得有些惊慌。这事儿绝不能认下来,不然就是父亲也保不住自己! “太医令时常为妾把脉。这些首饰,是妾赏的……可这中毒,却实实在在与妾无关啊!” “太医令招认,他是收受了德妃身边大宫女玉珠的贿赂,故意将药方透露出去的。” 周忠微微垂首,说出的话却如一块重石压下,让德妃还未出口的辩驳都哽在了喉中。 “为了药效,他又以阿赫雅姑娘久病不愈之名,加大了半夏的用量,机缘巧合之下,才让阿赫雅姑娘在今日吐出血来,否则真到了那时候,就是神仙也挽救不得了。” 阿赫雅幽幽地叹了口气,太医令对何家还是忠心,没有直接招出德妃。 她望向德妃,指尖颤抖,似是不敢置信,又似无奈悲伤,补了一刀:“德妃娘娘,我与你无冤无仇,您为何……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阿赫雅说着,往谢桀怀中缩了缩,似乎想要寻找一个安全的庇护所,泪珠将落不落,泫然欲泣,令人心碎。 谢桀的眼神顿时又暗了些许,手指落在她眼角,强势地揩去泪痕,语气中杀意更盛。 “在宫中投毒。德妃,你本事真是愈发大了。” 第五十三章 德妃禁足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陛下竟然为了一个苦寒之地来的庶人如此为难她! 德妃抿紧了唇,眼中有怨毒闪过,反手便推了玉珠一把,力道之大,仿佛此时推的是阿赫雅一般。 都怪那狐媚的贱人!叫陛下昏了心智。 事到如今,只能死咬自己不知情,委屈玉珠了。 “混账!” 德妃猛地站起身,指着倒在地上的玉珠斥责,“你竟然敢背着我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这是要断臂求存了。 阿赫雅眼中闪过一丝嘲弄,冷眼看着眼前的好戏。 牺牲一个玉珠,自然能解眼前一时之急。 但连跟着自己入宫的心腹都能如此果断地舍弃,日后还有谁敢一心为她效忠?不见何婕妤的脸色都不好看了么? 德妃能走到今日,也就是靠何家的扶持了。 德妃可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在她眼中,奴婢的性命比一只蚂蚁都要低贱。 能为自己卖命,是玉珠的荣幸才是。 玉珠一家子人都掌握在何家手中,此时自然不敢不从,纵使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了,依旧哭着磕头。 “是奴婢一时猪油蒙了心!求陛下饶命啊!” “本宫把你宠坏了!”德妃松了一口气,带着怒气,一脚踹上玉珠,又向谢桀摇头,一副受了大冤屈的模样。 “陛下,一切都是这贱奴自作主张,妾确实不知啊!” 德妃手段低劣,但确实有用。 阿赫雅收回目光,闭上了眼,脑中思绪百转。 谢桀还用得上何家,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不会为了她,打乱自己的部署。 果然,谢桀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德妃管教不严,从即日起,禁足进德宫,抄写经文,无诏不得出。” 没有期限的禁足,跟圈禁也没有区别了。 德妃先是猛地攥拳,又缓缓放开,跪下谢恩:“谨遵圣命。” 她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又很快压了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阿赫雅眸光凉凉,心中冷笑了一声。 德妃不会觉得,以谢桀的性情,会就此算了吧? 果然,谢桀紧接着的话语,便让德妃浑身发寒,猛地一抖。 “玉珠,凌迟。”他淡淡补了一句,“就在进德宫,召集宫人,让他们好好看看。” “看完之后,进德宫上下宫人,一律杖二十。让他们记住这个教训。” 一个玉珠犯事,怎么也不至于牵连整个进德宫。 谢桀这是明晃晃的敲打。 进德宫的宫人受下这二十杖,不至于死,却一定会重伤。 届时德妃被禁足宫中,如何为她的宫人筹措到如此多的伤药?若是置之不理,那人心就彻底散了。 如果不想彻底失去人心,那何家在宫中埋下的人,就不得不动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家要放弃好不容易扶起来的德妃,还是把自己多年经营的人手放到谢桀眼皮子底下? 这是个阳谋。 阿赫雅只将后续可能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眼皮子就忍不住跳了起来。 谢桀的心机,果然深沉近妖,非常人所能及。 事到如今,德妃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但不能求情,还要跪谢皇恩。 周忠最会揣摩谢桀心思,此时皮笑肉不笑,不阴不阳地来了句。 “德妃娘娘,请吧。” 德妃咬牙站起身,阴森地望了阿赫雅一眼,恨不得活剥了她,怀着恨意愤愤离开了。 她一走,淑妃等人也就没了留下的理由,象征性地安慰关心了阿赫雅几句,也都散了。 琼枝殿中,只剩下谢桀与阿赫雅二人。 阿赫雅缓缓抬眼,与谢桀对视,半晌,声音轻软。 “陛下。” 她撇着唇角,显然是有些委屈,眼中带着惶然,朝谢桀撒娇。 “抱我。” 烛火噼啪,摇晃着照出暖黄的光,打在美人侧脸,使得本就精致的面容愈发惹人怜爱。 所谓灯下看美人,大约便是如此。 谢桀心头某处仿佛被轻轻地挠了一下,又痒又软。 “娇气。”他嘴上如此说,身体却十分诚实,长臂一揽,便将撒娇的猫儿抱了起来。 阿赫雅顺势跨坐在他身上,腰肢软若无骨,攀附在男人身上。 她的指尖由上自下,缓缓从他胸膛前滑过,故意虚弱地喘了两声。 “陛下……” 那声音又娇又细,听起来不像是病弱,反像是某种暗示的诱惑。 谢桀喉结滚了滚,只觉得口干舌燥,眼神也暗了下来。 他双手掐住作乱猫儿的腰肢,重重将她往自己身上按了一下。 “再招惹朕,朕可就不客气了。” 他是顾忌着她刚醒过来,身体虚弱,可不是让她得寸进尺的。 阿赫雅惊呼了一声,吓得缩了缩脖子。 她确实是故意的。 谢桀为了他的大局,可以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牺牲品,她闹一闹又怎么了? 阿赫雅哼了声,抽回手,翻身从他身上下去。 “陛下不喜欢便罢了。” 她半阖着眼,转过身去,打了个呵欠,骄纵地哼哼唧唧。 对他倒是不客气。 若有根尾巴,怕是都翘到天边去了。 谢桀气极反笑,大掌一拉,就将人再次困入了怀中。 他毫不客气,含住那抹因病而微微发白,显得愈发可怜的唇珠,肆意地汲取着甘甜。 帝王的掌控欲如狂风骤雨,一瞬间打得阿赫雅似一叶小舟,娇娇抗拒着,又被擒住双手,按到了头顶。 只能全盘接受着暴君给她的一切。 阿赫雅整个人都软了,被他的气息烧得头晕目眩,指尖按在他的胸膛上,欲拒还迎。 “不、不行……” 她只能在深吻的间隙寻找一个呼吸的节点,急促地开口,“我还没好……” 就算自己早就算好了毒性,只是作出了个表象,吐出来的都是淤血,此时身体并不算虚弱。 可那也是实打实地中了毒,病了一场啊!这暴君是禽兽不成? 谢桀也知道轻重,只是碰着了她,就忍不住想要得更多些。 此时终于抽离出了一份理智,指腹按在她的手腕上,缓缓地摩挲着。 他眼神晦涩,直直地盯着阿赫雅,半晌,才沙哑着吐出了两个字。 “用手。” 什么? 阿赫雅一惊,猛地睁圆了眼,就想把手从他的桎梏中收回来,却只能被钳制得更紧,向下牵引而去。 “别……” 她软声的求饶与被逼到极致的抽泣,尽数被暴君撷住,吞入腹中。 恃宠而骄招惹猎人的兔子,可是会受大教训的。 第五十四章 盟友林无月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天边渐渐亮了,一夜暴雪后,红梅反开得更艳,在雪地间,被衬得更加醒目绚烂。 阿赫雅瘫软在榻上,羞愤地自己裹成一个被子卷,只觉得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谢桀折腾了一夜,不见疲倦,反而愈发精神焕发,早早就上朝去了。 阿赫雅半眯着眼,心里愤愤地骂了句,唇角却勾着。 这件事情过后,德妃被禁足,淑妃暂时观望,宫中会难得平静下来一段时间。 正好是她结交盟友,发展心腹的机会。 “姑娘,林美人来了。” 温香打起帷帐,缓步走了进来,低眉顺眼地通报。 现成的人选,这不就来了? 阿赫雅勾了勾唇,从榻上艰难地直起身,声音里明显带着欢快。 “快请进来。” 林无月不是空手而来的,她为阿赫雅带来了一件大礼。 “御医院太医,徐广白,见过姑娘。” 阿赫雅望着眼前躬腰拱手的男子,只怔了一瞬,唇角的弧度便忍不住拉得越来越大。 中毒事件过后,她再想从御医院拿药就变得艰难了许多。 为此,阿赫雅特地跟林衡要了个人,前几日才递出去的消息,这会儿太医徐广白就到眼前了。 该说不愧是林家么?办事效率就是高。 当然,面上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阿赫雅咳了一声,故作不解,眨眨眼去看林无月:“无月,这是?” “跟我还装糊涂?” 林无月叹了口气,敲敲她的额头,声音温柔,带着嗔怪。 她原本不想插手太多宫闱的事,可谁让林衡为了阿赫雅能与自己相互帮扶,竟然把林家在宫中经营的人也给出去了几个。 “真是上了贼船了。”林无月又叹了口气,摇摇头。 阿赫雅笑得毫不心虚,拉着林无月,满眼的欢喜。 “现在想下船,也来不及了。”她不觉惭愧,反而得意洋洋,哼了声。 林衡想利用她护住林无月,她也想借助林家的势力。他们是互利互惠,没什么可羞惭的。 可是林无月能亲自出面来帮她,又是另一件事情。 她不得不为之动容。 窗外飞雪如絮,天地洁白,窗内红泥暖炉,其乐融融。 阿赫雅捧着热茶,与林无月说了一会儿话,亲亲密密,好不和谐。 在两人的默契之中,一个联盟逐渐有了雏形。 林无月先被送入谢家教养,谢桀登基后又很快入宫,对林家并不亲近。 但再不亲近,他们也是血脉亲人。 林无月不愿意去讨好谢桀,去争夺那一点半点他从指尖漏出来的宠爱,也就没办法为前朝的林家提供什么帮助。 但林衡处处为她打算,千方百计给她铺路,盼望着她能过得好一些,她也不是冷心的木头,能全然不顾及林家在后宫无人的窘况。 正好在此时,阿赫雅出现了,缓解了这样的尴尬。如果能让阿赫雅与林家站在同一阵营,林家在谢桀身边也算有了人。 林无月愿意与阿赫雅结盟,在这宫中随时拉上一把,互通有无。 而阿赫雅在大胥毫无根基,急需一个盟友,相互扶持。能赢得林家支持,恰解了燃眉之急。 两人各自端着一杯热茶,啜饮一口,浅笑之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淑妃娘娘想要见你一面。” 林无月放下茶盏,缓缓开口。 说林无月是淑妃旗下,不如说是林家用资源给她换来了庇护。事实上,林无月与淑妃那群人并不算热络。 此时谈起来,林无月也只是淡淡提醒了阿赫雅一句:“淑妃掌管宫闱,虽然面善,手段却最是厉害。你要小心。” 阿赫雅指尖动了动。 淑妃性情如何,手段如何,她前世经历一遭,最是清楚不过。 阿赫雅面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微微蹙起眉,眼中有暗光闪过。 “恐怕是我招了眼。” 她这次把德妃拉下来,闹的动静到底太大了,以淑妃那谨慎的性子,不在暗地里使些手段都怪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并不焦心,只是举起茶盏,似笑非笑,语气里带着几分讥嘲:“见就见吧,能见淑妃娘娘,也是我的荣幸不是。” 只是阿赫雅好奇,淑妃能用什么借口召她过去? 显然,对于一个掌管宫闱的高位来说,想见人,有的是法子。 三日后,望着面前笑吟吟的嬷嬷,阿赫雅忍不住啧了一声。 “淑妃娘娘念着您这次受了委屈,特地把下头新进的料子都留着,等着您先挑呢。” 周嬷嬷笑得脸上都是褶子,怎么看都是一个邻家和善的祖母,声音恭敬中又带了几分亲近。 “为了您大病初愈,怕受了风去,还将自己的轿辇拨了出来,如今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安排得如此妥当,完全将阿赫雅拒绝的路堵死了。 周嬷嬷可真不愧是淑妃身边最得用的老人。 阿赫雅凝视着周嬷嬷,半晌,缓缓勾勒出一个浅笑,眼中却分明有凉意闪过。 前世她可没少在这位周嬷嬷手上吃苦。 什么忘了通报,让自己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直直站着听谢桀在殿内与淑妃的笑声。什么天冷少炭,天热缺冰。什么拨来宫人伺候,却都是些刺头儿…… 不仅有这些用完了统统栽到德妃头上的腌臜手段,还有明里暗里挑拨自己与其他妃嫔对立,使自己处境越来越尴尬的事儿,阿赫雅一桩一件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来,软刀子最不起眼,伤起人却最狠。 “既然是淑妃娘娘一片好意,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阿赫雅说着,站起身,柳奴当即往她身上披上了一件披风。 她语笑嫣然,直勾勾地盯着周嬷嬷,眸光冷寒:“咱们走吧?” 周嬷嬷莫名背后一冷,忍不住皱眉,下一刻又恢复了那副笑呵呵的样子,为阿赫雅引路。 淑妃居住于椒兰宫,算不上近,但轿辇隔绝了路上的风雪,也就算不上煎熬。 很快,轿辇停下,周嬷嬷的声音从外传来。 “阿赫雅姑娘,到了。” 阿赫雅睁开眼,不动声色地将指尖捏着的帕子塞进袖口,施施然下轿。 周嬷嬷脸上依旧是那张笑脸,朝她行了一礼:“还请姑娘稍等片刻,奴去通报一声。” 第五十五章 淑妃的算计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不置可否,微微点了点头,目送着她离开,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柳奴。”阿赫雅压低了声音,唤着柳奴,等她凑近,才取出包裹好的帕子,塞进她手中,“查查是什么。” 淑妃惯用的是沉香,清幽甘甜,这轿辇中的熏香,却醇厚腥甜,绝不是她会用的。 阿赫雅眼神微闪,心中其实有几分猜测,却还是先按下了。 柳奴面色一沉,立即将帕子捏在手中,极快地取了一点,嗅闻过后,果断开口,语气带着隐怒。 “麝香。” 果然。 阿赫雅闭了闭眼,遮掩住眸里的冷光。 她睁开眼,拍拍柳奴的肩膀,示意她将东西收起来,目光直直盯着殿门,见周嬷嬷又走了出来,面上再次扬起笑容。 “姑娘随我来吧。”周嬷嬷行了礼,便道,“还有几位主子也在里头,您正好见见,日后自然有好处。” 她似是提点,却直接将阿赫雅放在了一个较低的位置。 如果阿赫雅还是前世那个刚入宫,无人可依的小可怜,恐怕进殿之后,就会下意识把那几人当作需要讨好的对象,任由人说什么都喏喏吧。 阿赫雅勾了勾唇,扯出一个冷笑。 可惜,今生她连德妃都当面骂了,还差这几个依靠着淑妃的废物? 阿赫雅心中如此想,面上却只是含笑点头,跟着周嬷嬷走。 还未至门口,就听一个弱弱的声音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这位妹妹好不好相与,听说云氏落水,就是她推的,当真吓人。” “不知道陛下怎么会喜欢这种张狂的女子,若是妾,定然谨守本分。”另一个声音也跟着起哄。 阿赫雅略一挑眉,立即将两人的声音与身份对上了号。 白美人和陆充媛,淑妃旗下两个美人,都是当面交好,背后捅刀的路子。 其中白美人人如其名,白怜,身子病弱,看着楚楚可怜,实则最擅长充好人,将别人的功劳往自己身上揽,将自己做的脏事又栽到人家身上。 陆充媛则喜欢拉别人与自己作对比,将别人踩得一文不值,以凸显自己高洁无二。 加上一个面如观音,心如蛇蝎的淑妃,这一个椒兰宫之中,竟如个养蛊地。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压下心里的厌恶,抬脚进了殿。 “几位姐姐怕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吧?” 她眼睫微颤,叹了口气,一副受了冤屈又不敢辩解的模样,满目都是难过。 阿赫雅原本就大病初愈,不需要装,也是面色发白,似乎脆弱得一碰就碎。 白美人原本捂着嘴轻咳,作病弱状,被她这副作态惊得都险些忘了装。 “我……罢了……” 阿赫雅没有看她,而是抿紧了唇,欲言又止,求助似的看向上首的淑妃。 “见过淑妃娘娘。” 她眸光含着水色,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哽咽。 不就是装?自己也会。 淑妃既然喜欢充好人,怎么能看着自己这个初次见面,就被下马威惊得要落泪的小可怜如此为难呢? 淑妃显然没想到阿赫雅会是这种反应,愣了一瞬,脸上顿时有些尴尬。 她望着阿赫雅泫然欲泣的脸,哽了哽,才出声劝慰。 “她们二人性子直爽,说话不大好听,你不要跟她们计较。” 阿赫雅抿紧唇,睫如蝶翼微颤,声音很轻。 “不敢。”她声音有些委屈,配合着垂下的脑袋,像极了是被欺负了又不敢作声的模样,“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吧,只是……我实在不是那种人。” “淑妃娘娘知道的,对吧?” 淑妃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只好应了声:“自然。” 她在宫中,向来是维持着温婉和善的形象,如何能为难一个刚大病一场的人? 好在,淑妃今日的目的也并不在此。 她转了话锋,面上笑吟吟的,语气里添了几分亲昵。 “这几日江南进贡了些上好的绸缎,想着你刚受了委屈,虽是德妃……毕竟是我管教不严,还是要补偿一二。” 淑妃一抬手,周嬷嬷便捧着几匹丝绸走了过去,在阿赫雅面前放下。 “你先挑挑吧,挑剩下的,我再给各宫分下去。” 这话说得有意思。 阿赫雅勾着唇角,似是受宠若惊,眼神落在那几匹绸缎上,却唯有一片凉意。 淑妃先是暗戳戳地强调了自己掌管后宫的地位,而后又给她挖了一个好大的坑。 如淑妃所说,她先有盛宠招人眼,又先挑走了进贡的布料,叫旁人只能用她剩下的。如此一来,后宫妃嫔谁心里能好受呢? 届时恐怕莫名其妙便树敌一片,遭人报复了还不知道为什么。 同样的手段,淑妃前世也用过一回。 那时阿赫雅还满心以为,这是位好心的姐姐,欢天喜地挑走了自己喜欢的两匹云锦。 可传到了宫中其余妃嫔的耳朵里,就成了自己恃宠而骄,挑挑拣拣,将拔尖的布料都搜罗了去,只留下一些花样老式,颜色不好的。 那段时间,自己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白眼,唯有在淑妃此处,才能得到几分亲近。 因此,阿赫雅与淑妃走得也愈发近,却完全没发现淑妃明里暗里用她来衬托自己的善良大度,向谢桀邀宠。 如此还不够,自己查出有孕,淑妃生怕自己诞下孩子动摇了她的地位,便挑拨德妃,对自己下手…… 阿赫雅眸光中闪过厉色,又掩盖下来,归于平静。 “多谢淑妃娘娘。” 阿赫雅指尖拂过最上头一匹暗绿绣金云锦,顿了顿,声音带着几分欢喜,似乎已经被眼前的富贵迷了眼,又觉得不妥。 “这些缎子,是唯有我一人挑,这两位姐姐不要么?” 前世自己拿走了两匹,传出去的却是少了大半,剩下那些贡缎还能是给了谁?无非是此时殿中的白美人和陆充媛了。 陆充媛脸上闪过一丝嫉妒,捂着嘴,笑得阴阳怪气。 “自然没有妹妹你好福气,能叫陛下和淑妃娘娘都挂在心上。我们呀,还是等着按规矩来的好。” “好吧。” 阿赫雅眨了眨眼,仿佛没有听出她的反讽,竟然点了点头,直接应了下来。 “好看吗?” 阿赫雅把那匹暗绿绣金云锦拿起来,放在自己脸边比划了一下,朝淑妃嫣然一笑。 淑妃虽然想用贡缎给她下套,但也舍不得难得的好布料,还是先挑过一轮,特地把样式老成的留出来给她了。 即便如此,这布料落到阿赫雅手上,不但没有如淑妃所愿,衬得阿赫雅幼稚可笑,反倒给她添了几分别样的韵味。 淑妃眼神凉了一瞬,又立即扬起笑容,点点头:“你年轻,颜色好,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的。” “宫中的新人真是如春日花儿,一茬一茬的,个个美貌。”白美人咳了一声,唇角含笑,似是夸赞,又一转话锋。 “不过论起来,以色侍人,总难长久,还要如淑妃娘娘这般的,才能常年得陛下器重爱护。” 第五十六章 装病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闻言,抬眼朝她望去,却道:“花有花期,人有起落。你何必如此自伤自艾?” 白美人说她是难得长久,阿赫雅就顺势点回这位花期已过的昨日黄花。 白美人脸色变了变,狠狠地咳了几声,闭上眼睛,疲惫叹气。 “妹妹话里带刺啊。” “什么刺?”阿赫雅装傻。 她不过是顺着白美人的话安慰两句,这可是好心。 淑妃眼见着气氛又要凝固下来,微微蹙眉:“好了。” 她语气不算重,看起来竟反有几分纵容:“都是姐妹,哪儿有一言不合便闹起来的。” 淑妃顿了顿,朝阿赫雅点了点头,眼神中似乎有几分欣慰,又换了个话题:“看着你精神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倒是德妃那边,听说她回去就病了,这几日都请了太医。” 阿赫雅指尖一滞,微微蹙眉。 病了? 不应该啊。太医令这枚棋子虽然被谢桀废了,但以何家的势力,怎么可能只有这一手? 太医院中,总还有人可供德妃调用。虽不可能如太医令那般高位,可治病还是小事一桩。 如何会一连病了几日? 除非……这病不是真病。 阿赫雅心中思绪百转,面上却只是蹙着眉,叹了口气,顺势将手中的绸缎放下。 “说起来,虽然是德妃娘娘身边的婢女动手,毕竟她也被蒙在鼓里。”她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担忧与愧疚,“此事与我有关。” “既然如此,这份贡缎,我倒是不好要了。”阿赫雅抬眼望向淑妃,仿佛当真是一个善良到有些愚蠢的人,眸里却分明闪过冷意,“还是给德妃娘娘吧。” 如果不是见过她在宫宴上张狂的模样,淑妃就信了。 淑妃眼神闪烁,依旧端着那副雍容大方的模样,微微颔首。 “你有这心,也就足够了。”她笑得温婉,看阿赫雅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小辈,带着宠溺,“德妃那头,我自然会再拨过去,这份是你的。” 阿赫雅摇了摇头,滴水不漏。 “我本也不用这些。”她弯了弯眼,一副甜蜜的模样,“您既然有安排,那我便借花献佛,再添一份。” “这份贡缎,就当是我给德妃娘娘的赔礼了。” 赔礼?只怕德妃收到这些布料,会当作是炫耀,火上浇油罢了。 可是她们本就势不两立,不差这一点。 阿赫雅望着淑妃,眼神里带着几分凉意。 “您觉得呢?” 话说到这份上,淑妃还有什么可说的。 淑妃眼神微敛,唇角笑意淡了些。 “你既有心,便这样办吧。” 布好的陷阱被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淑妃也有些意兴阑珊。 几人一来一回,又扯了些家常,阿赫雅便起身告退了。 她前脚刚出椒兰宫,后脚便听殿中传来一句轻蔑的酸话。 “不过是仗着得宠一些罢了,竟然连娘娘的意思都敢驳。” 阿赫雅失笑。 她摇了摇头,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柳奴。 “给太医徐广白传个消息,打听一下,德妃是个什么病。” “是。”柳奴没有问缘由,毫不犹豫地应了。 若是德妃当真在偷偷做些什么,必定会扫干净尾巴。这种法子,其实难以得到真正有用的消息。 阿赫雅顿了顿,微微垂眸,若有所思,忽而道。 “也到了午膳的时候,咱们去找陛下吧。” 不管德妃想用什么手段,若要复宠,必定离不开谢桀。 她粲然一笑,似是漫不经心,指尖捻了捻,声音带着欢快。 “蹭个饭。” 进德宫中,德妃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她正望着眼前的汤药,满脸厌恶,张嘴便带着不满:“家里新送进来的人也太无用了,这种药,让本宫怎么喝得下去!” 德妃身边的大宫女玉珠已经被凌迟,此时跟在德妃身边伺候的是跟玉珠一对儿的宫女金珠。 宫女金珠端着汤药,劝慰道:“娘娘就忍一忍吧,若想成事,不受些苦怎么行?这可是相爷费了好大力气才寻来的偏方。” 德妃脸上充满了焦躁:“非得喝这些?我就不信,陛下对我一丝旧情都没有。只要杀了那个狐媚子,陛下自然会回心转意。” 她眼中闪过杀意。要不是阿赫雅那个贱人,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金珠垂着头,只是唤了一声:“娘娘,忍忍吧。”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德妃下毒之事虽然没有挑明,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谁。 何家为了保住德妃,已经把宫里的人手暴露了大半。何相已经上了折子求情,宁愿交出手里的大半权柄,也要保住德妃。 现在,只要德妃喝下这碗烈性的汤药,伪造出病得奄奄一息的脉象,给谢桀一个台阶,这件事情就能揭过去了。 何家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德妃怎么能半途而废? 金珠叹了一声,跪了下来,将汤药递上:“只有喝了这最后一剂药,才能让太医诊出重病的脉象。请娘娘为了大局,为了何家多考虑一些吧。” 德妃咬了咬牙,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到底还是接过汤药,一饮而尽了。 她并不是看不清形势,不过是心里有怨罢了。 金珠松了一口气,脸上带上了笑:“府里已经传信,会再送两个人进来,补上云美人的位置,您再忍忍。” 金珠安抚:“陛下的宠爱总共就那么多,等到新人得宠,旧人失势,还不是随便娘娘揉捏?” 德妃唇角也勾了起来,声音阴毒:“到了那时,我定要阿赫雅那贱人跪在我面前磕头求饶!” 如今忍一时之气,等自己解除了禁足,非得让阿赫雅知道知道厉害不可。 德妃咬牙,看向金珠的眼里充满了暗光:“愣着做什么,药也喝了,还不快去请陛下。” “就说,我病得快死了,让陛下给我派个御医。” 既然要演,就把戏做全套了。重病让太医报上去有什么用,得让陛下亲自瞧见自己为此事受了多大的罪,才能对自己多几分怜惜。 金珠怔愣了一瞬,也反应过来,肃了脸色:“是!” 她朝德妃行了一礼,匆匆走了。 金珠走了之后,德妃坐了一会儿,眼神闪烁,反复变换。 阿赫雅! 那个贱人竟然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此仇不报,自己就不姓何! 德妃咬紧牙根,眸光一厉。 她深吸一口气,用铅粉将自己的脸扑得白了些,在床上躺下,等待着谢桀的到来。 第五十七章 葡萄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那头阿赫雅已经到了帝宫,还未来得及让人通报,便听殿内传来一声瓷器破碎的响声。 而后是一个女子娇柔的告饶声,带着泣音:“陛下饶命!” 阿赫雅略一挑眉,抬眼往里看去,只见一个粉衣宫人跪伏在地上,腰肢纤细,随着身体的颤抖微微摆动。 显然是旁人训练好送进来的。 阿赫雅勾了勾唇,并不恼怒,眼中反而闪过几分兴味。 何家想的招? 应该是了。刚折了一个云美人,德妃又被禁足,何相怎么沉得下气?他想要往谢桀身边再安排一个人,倒也正常。 谢桀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径直望过来,略微一顿。 “既然来了,怎么在殿外站着。” 他放下手中的毛笔,朝阿赫雅招了招手,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殿下跪着的女人。 “过来。” “这不是怕打扰了陛下的好事?”阿赫雅斜斜睨他,哼了声,故意道,脚下却诚实地乖乖凑近。 她从走到跑,蝶也似的扑入了君王的怀里,蹭了蹭才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的。 “好想您。”阿赫雅的声音甜得像加了蜜,卖乖似的,拉着谢桀撒娇。 “娇气。”谢桀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伸手将人调整了个姿势,指尖落在她的侧脸,意味不明地摩挲,眼神微暗,“身体好全了?” 阿赫雅先是一怔,立即便反应过来了。 她脸上立即飘起两片薄红,急急从他身上站起来,娇嗔似的:“还有人呢。” “倒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陛下就这么晾着?”阿赫雅傲娇地哼了声,带着几分调侃,又似乎有些酸味。 “周忠。” 谢桀这才想起来一般,指节在桌案上敲了敲,面色冷淡下来:“还要朕教你怎么处理?” “是。” 周忠原本也要动手了,此时一个眼神,便有一群内侍上前,把脸色煞白的女子塞了嘴拖下去。 不一会儿,殿外便响起了板子声与闷闷的惨叫。 谢桀尤嫌不够般,声音凉凉。 “去查查是哪家这么贴心,把人送回去。” 暴君动了手,送回的自然不会是活人,只能是一具尸体。 这是谢桀明晃晃的警告。恐怕送人的那家从此以后要夹起尾巴,不敢再为何相办事了。 阿赫雅微微敛眸,收回目光,眼中一片寒凉。 “怎么突然过来了?”谢桀捏着她的手,语气莫名。 阿赫雅回过神来,伸手勾了勾谢桀的衣袖,眨眨眼,端得一派无辜天真。 “不是说了吗?想您了。” “说实话。”谢桀曲起指节,在她额头上敲了敲,看见阿赫雅惊叫着捂住那块白皙的位置,才勾起唇,微微眯眼,声音淡淡。 “想蹭饭。”阿赫雅嘿嘿地笑了声,眼中满是狡黠。 这显然也不是真正的缘由。 但谢桀也没有揭穿她,只是似笑非笑地按着她的后颈,揪小猫儿似的捏了捏。 他先朝周忠瞥了一眼,见人躬腰退下去传膳了,才开口。 “朕殿中喂猫儿的零嘴倒是用光了。”他慢条斯理,从桌案边上的果盘中摘下了一颗葡萄,送到阿赫雅的唇边,“尝尝。” 那葡萄是西南新进的,串串饱满,晶莹剔透地泛着妖异的深紫,与美人如凝脂的肌肤相衬,便带来了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阿赫雅唇角翘了翘,缓缓启唇,暗示似的垂首,从他手上撷走了那颗葡萄,在口中舔了舔。 嫣红的小舌灵活地一勾,便引得君王喉结滚动,眼神晦涩。 “谢谢陛下。” 阿赫雅撩完便跑,用手绢擦了擦嘴,又恢复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一片乖巧,仿佛刚才刻意引诱谢桀的人并不是她。 谢桀却不吃她这一套,长臂一揽,便把人拉入了怀里。 他随手又取了一颗葡萄,声音沙哑,带着欲色。 “吃。” 阿赫雅眨眨眼,感受着身下的灼热,头皮一麻。 她悻悻地笑了笑,安分地伸手去接,却被谢桀躲了过去。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她鲜艳欲滴的唇珠上,重重地碾了碾,指节甚至陷进去了一块。 “用这里。” 谢桀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唯有那双眼,宛如深渊。 看似平静,水面下潜藏的暗流却足以将人拉入漩涡。 阿赫雅被他凝视着,一瞬仿佛有电流通过,从脊椎到尾骨一片酥麻。 她眼中莫名含了些水色,潋滟如秋水,怯怯地收回手,微启朱唇,凑近了他。 能送到谢桀跟前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阿赫雅贝齿衔着深紫的葡萄,还没咬破,便被谢桀铺天盖地潮水般的吻压得昏了神。 强势的君王按着她的后颈,不允许她逃离半步,从温热的唇齿间,掠夺着甜蜜的葡萄汁水。 不行…… 阿赫雅羞耻得耳根都烧红了,奋力地想推开人,却只是无用功,反而迎来了教训似的重重一咬。 直到看到周忠站在殿外,尴尬地抬头望天,只当自己是瞎子,谢桀才施施然地把她放开。 狗吗? 阿赫雅连忙站起身,喘息急促,忍不住羞愤地腹诽。 “陛下,午膳已经摆好了。” 周忠低眉顺眼,恨不得自己就地消失。 这两位主子亲热起来也不知道看看时候,真是为难死他了。 “嗯。”谢桀目光还落在阿赫雅的唇上,餍足地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周忠顿了顿,眼观鼻鼻观心,又添了句。 “进德宫的大宫女金珠正等在外面,想求见陛下。” 阿赫雅一怔,微微蹙眉,眼神渐渐凉了下来。 金珠此名,一听便知与当日被凌迟的进德宫大宫女玉珠是一对。 这两人都是德妃从何家带进来的婢女,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人手中,是德妃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的心腹。 德妃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阿赫雅捻了捻指尖,若有所思,伸手揽上谢桀的脖颈,朝他耳边吐了一口气,声音娇娇。 “德妃娘娘身边的?陛下要见么?” 谢桀眼神一暗,侵略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指尖捏着她的下巴,带着几分轻佻把玩。 “学不乖?” 阿赫雅才不怕他,她哼了声,眼波流转,斜斜一睨。 “我又不曾说什么,陛下如此护着,倒像我是什么吃人的精怪似的。” 阿赫雅撇撇嘴,拈酸吃醋的模样叫谢桀有些失笑,心头又似被猫儿挠了挠,痒痒的。 谢桀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发丝,朝周忠开口,语气平淡:“让人进来。” 第五十八章 缓和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金珠的到来,是谢桀意料之内的事情。 德妃被禁足当日,何相就递了折子,入宫为女请罪,交出了手里一半的权柄。 何家低了头,给出了诚意,谢桀也不介意抬一抬手。 周忠应声,朝殿外点了点头,按着人的两个金吾卫这才撒开手。 只见一个发丝零乱,双目通红的宫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径直在距谢桀五步的地方跪下,重重叩首。 “求陛下开恩,救救我们娘娘吧!” 宫人的头颅接触到砖面,声音沉闷。只一下,就见了血。 这就是德妃身边的大宫女,金珠。 金珠面容白皙,楚楚可怜,姣好的脸上染了血,更显出几分脆弱来。 阿赫雅微微垂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曾经让她避之不及的人影,眸光凉凉。 云美人跋扈嚣张,得了宠便失了分寸,连在德妃面前,都不知收敛。 以德妃的脾性,怎么可能容得下这样一个人?何家早就在培养新送入宫的人选,这位金珠,也是前世何家准备送给谢桀的人选之一。 德妃特意选了金珠来请谢桀,恐怕也怀着试探的心思吧。 说来也怪。怎么何家给暴君塞女人,从未想过走选秀路子,尽找些婢女之流呢? 阿赫雅勾了勾唇,眼中闪过几分嘲弄。 恐怕是担忧官宦家女不好驾驭,以德妃的心性,反被当了枪使吧。 还是婢女好收拢,身契与家人都在掌握中。即便上了位,也是说生就生,说死就死,云美人如此,金珠也一样。 金珠磕了头,就那样跪在那里,身形袅袅婷婷,惹人怜惜。 谢桀微微皱眉,盯着她若有所思。 阿赫雅刚压下那抹厌恶,抬眼看见谢桀的反应,哼了声,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凑近了小声问:“好看么?” 她其实知道谢桀对金珠并不感兴趣。 她吐气如兰,呼吸暧昧地与谢桀交缠着,引得君王指节一紧。 谢桀眼神幽暗,淡淡地瞥了阿赫雅一眼,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的身段,落在那点朱唇上。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从那两瓣嫣红的唇中,能吐出多么娇的声音。 阿赫雅见他不回答,愈发得寸进尺,她索性顺着谢桀的手往上抚去,指尖轻轻地挠了挠:“陛下怎么不说话?” “闹什么?”谢桀直直地盯着她,眼神越来越深,忽而攥住了阿赫雅作乱的手,勾唇轻笑了声,“现在看着大胆,到了关键时候,又要跟只兔子似的红眼睛。” 阿赫雅耳根一热,下意识往回缩,却被谢桀抓住,扣在了怀里。 谢桀伸手按在阿赫雅的腰窝上,轻轻一点,轻而易举就让人软了身躯:“第三次。” 他也压低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警告:“再有下次,就当着他们的面……” “办了你。” 阿赫雅猛地睁圆了眼,受到惊吓似的快速收回了手,老老实实地坐在了一边,还不忘朝谢桀露出一个卖乖的笑来。 “德妃娘娘是怎么了?”阿赫雅熬不过谢桀灼热的目光,别过眼,看向殿下表情难堪的金珠,歪了歪头,微微蹙眉。 阿赫雅就是故意的。 金珠无疑是德妃的耳目。德妃被禁足,本就焦躁烦闷,今日自己跟谢桀在殿中的亲密传入德妃的耳中,更是火上浇油。 阿赫雅不怕德妃对自己动手,只怕德妃蛰伏下去,让自己找不到把柄。 德妃越急,越是恨自己入骨,阿赫雅越能抽丝剥茧,抓住德妃的破绽,让她付出代价。 阿赫雅叹了口气,似是关心,眼底却泛着凉:“我听说德妃娘娘这几日连着召了太医?是何病症?” 金珠猛地回过神来,掩盖住自己眸光里的厌恶,又是重重地磕了个头,声音里带着哭腔:“陛下!我们娘娘已经三日滴水未进了。太医们见娘娘被禁足,个个不用心,什么也瞧不出来。” “请陛下开恩,莫要让那些有心人害了娘娘!” 金珠一边流泪为德妃抱屈,一边偷偷抬眼,观察谢桀的表情。 德妃要自己来请皇帝,那就是要把重病这场苦肉计演到底。 就看谢桀肯不肯配合了。 谢桀眉头皱起,语气意味不明:“是么?” 他微微屈指,在桌案上敲了敲,朝周忠瞥去一眼。 周忠向来最会察言观色,此时上前一步,似是气愤:“这群踩低捧高的东西,德妃娘娘即便犯下错,也还是妃位,竟敢如此怠慢。” 周忠这话,就是给谢桀递了台阶,把德妃下毒被发现的事情揭了过去。 如今的事情,是德妃身为妃位,竟然被太医们刻薄。谢桀身为君王,怎么能不去看看,主持一个公道? 阿赫雅听出了这话里的缓和,眼神一冷,扯了扯唇角。 虽然早就知道德妃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就彻底倒台,但真正看到谢桀不顾自己曾经中毒,命悬一线,就这么放过了罪魁祸首,还是难免心寒。 帝王的情爱,在利益面前,总是如此凉薄。 阿赫雅忽而抿紧了唇,揪住谢桀的衣袖:“陛下。” 与其让谢桀故作为难后再开口,不如自己主动退一步,还能搏得一丝愧疚。 阿赫雅垂着眼,眼睫微颤,朝他勾出一个有些艰难的笑,“去瞧瞧吧。” 她似乎是难过,又似乎是在说服自己:“她是您的德妃呀。” 俨然一个吃了醋又故作大方的模样。 谢桀看得心软,眼神柔和了些许,指尖掠过她的发丝,温柔地帮她收拢到耳后。 “周忠。” 他淡淡开口,命令的语气带着莫名的威势。 “摆驾。朕倒要看看,德妃是得了什么病。” 谢桀站起身,却没有直接走,而是反手攥住阿赫雅的手腕,把人拉到怀里。 “陛下?” 阿赫雅有些呆呆的,眼中泛着水光,显然不大反应得过来。 “跟朕一起去。看完了,恰好陪你回琼枝殿。” 谢桀的声音带着磁性,诱哄的语调,让人忍不住耳朵发麻:“新进了一批北戎的嫩牛肉,晚膳便叫人做了,尝尝味道。” 阿赫雅把头埋在他怀中,掩饰住自己勾起的唇角,闷闷地应了一声:“好。” 多有意思。德妃花了这么多功夫请谢桀,来的却多了一个人。 不知道德妃看见自己时,会不会真气出病来。 显然是会的。 进德宫中,望着德妃躺在床上,脸上明显是精心整理过的病弱妆容在见到自己时扭曲了一瞬,阿赫雅眨眨眼,在谢桀身后,朝德妃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惊喜吗? 随后阿赫雅幽幽叹气,语气里充满了委屈与不解。 “陛下,德妃娘娘见着我,怎么不大高兴啊?” 第五十九章 解除禁足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还问为什么不高兴? 德妃险些被阿赫雅故作无辜的模样气得晕过去,磨了磨牙,到底还是压下了火。 她无视了阿赫雅的挑衅,艰难地下床行礼,向谢桀示弱:“陛下……” 德妃面无血色,发丝凌乱,整个人狼狈得不成样子,看向谢桀的眼中含着水色:“妾还以为,您已经厌弃了妾。” 一贯张扬跋扈的人忽而低下头,形成的强烈反差,会让人更加心疼。 阿赫雅略一挑眉,眼中闪过几分看戏的兴味。 这示弱的姿态倒是正合时宜。谁教德妃的?何婕妤么? 谢桀没有上前,而是任由德妃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拜了,才示意周忠把人扶起来。 他语气似是关切,又带着几分随意,自顾自地坐下,抬眼瞥向还站在原地尴尬的人:“你身边的金珠求见朕,说你病了?” 谢桀勾着唇,似笑非笑:“朕来的路上,已经让人去宣了新任太医令,让他给你看看。” 阿赫雅站在他身后,眨了眨眼,唇角翘了翘:“既然能做上太医令,想必医术上颇有造诣,德妃娘娘不必担心了。” “说起来,这位新太医令还要多谢德妃娘娘的提携之恩呢。” 什么提携之恩?自然是德妃废掉了何家在御医院经营多年才埋下的前太医令,给新人腾出了位置的恩情了。 德妃被她的话气得眼神一厉,狠狠地咳了几声,被宫人搀扶着,虚弱地躺回床上,半晌,才强行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是啊。陛下亲自选的人,自然是好的。” 贱人!等自己解除禁足,重得圣宠,看她怎么磋磨这该死的狐媚子! 德妃唇色发白,眼神闪烁,想到届时报复的快意场景,连这些日子为了假作脉象而喝下的一碗碗苦药都觉得值得了。 阿赫雅的目光凝在她脸上,见德妃神情转换,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眸光渐渐冷了下来。 “臣参见陛下,德妃娘娘。” 便在此时,太医令快步进殿,跪下行了礼。 谢桀眼也不抬,只是啜饮了一口茶,指节在桌案上点了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给德妃瞧瞧。” “是。” 太医令应声,当即恭恭敬敬地请德妃伸手,半跪在地上诊脉。 只是一搭上德妃的手腕,他便皱紧了眉头,为难地吸了口气:“这脉象为何会如此凌乱……” 德妃脸色青白,微微低着眼,遮掩了眸里的得意,声音有些哽咽:“我……” 她自己不好开口诉苦,给金珠递了个眼色。 金珠了然,上前一步,忍不住落泪:“那日琼枝殿里,我们娘娘被玉珠连累,百口莫辩,受了惊,回来后就一病不起。” 她脸上充满了心疼,心里却一片平静。玉珠其实死得冤枉,可那又如何呢?身为何家的家生子,这就是自己和玉珠的命运。 金珠忽而跪下,头颅重重磕在地上:“我们娘娘从未有过害人之心,请陛下明察啊!” 谢桀连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金珠。他盯着德妃,眼底凝着暗色,语气听不出情绪:“太医令,依你看,德妃身体到底如何?” 太医令是个聪明人,斟酌了一会儿:“观娘娘脉象,应当是思虑过多,积郁成疾。若不能解开心结,恐怕难以转好。” 德妃眼中顿时闪过喜色,她压了压几乎忍不住勾起的唇角,配合太医令似的,急促地咳了起来。 金珠连忙上前,给德妃递上帕子。 德妃接过帕子,在唇角一擦拭,竟然带出了血色。 金珠瞪大了眼,惊慌地捧着帕子,却直接把那块沾了血的地方凑到了谢桀眼下:“这……娘娘!” 这当然不是德妃的血。让德妃喝些苦药,已经把这个心气颇高,娇生惯养的娘娘气得不行了,还要德妃损毁身子咬破舌尖做戏,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这是金珠割破了手,在帕子上沾上的。 金珠把自己的伤口粗略往衣袖里擦了擦,以免露了马脚,一边观察着谢桀的脸色,一边哭得梨花带雨:“请陛下救救我们娘娘吧!” 太医令也变了脸色,上前给德妃搭脉,又皱起眉,犹豫不决。 这脉象跟刚才也没什么区别啊,怎么会突然吐血呢?他还当自己的诊断有误,德妃已经奄奄一息了呢。 但这也不是自己该插手的事情。 太医令收回手,朝谢桀点了点头道:“是重病的脉象。” 金珠的眼泪顿时掉得更欢了,看得阿赫雅忍不住微微蹙眉。 要不是自己刚刚看见了金珠往帕子上抹血的举动,恐怕还真当德妃是病得要死了呢。 阿赫雅掩下眼里的冷意,揪住了谢桀的衣袖。 她故意在德妃面前与谢桀显得更亲近些,因此凑近了他:“陛下要解除德妃娘娘的禁足吗?” 自己这个受害者可还在这儿站着呢。虽然德妃解除禁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阿赫雅还是得提醒一下谢桀。 阿赫雅要让谢桀记住这种被何家人制衡的感觉。谢桀的后宫,却连一个宫妃的处置都无法随心所欲,难道不觉得憋屈吗? 谢桀身为帝王之尊,怎么可能接受被臣子影响决断,他垂眼看向阿赫雅,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在掌中摩挲把玩。 何相这手伸得太长,是该加快速度,早一点对何家动手了。 但是眼前,刚刚收了何相大半权利,谢桀打算再把鱼线放长一些,免得何家狗急跳墙。 他眼神一动,周忠立刻上前,弓着腰为德妃求情:“说起来这事儿也是刁奴欺主,德妃娘娘不过是失察罢了。” 周忠脸上挂着笑,看了憔悴的德妃一眼:“倒是德妃娘娘竟然为一个奴婢病成这样,也是糊涂。” 谢桀眼神幽暗:“何家在前朝为朕办事,功劳甚大,德妃又是早早跟着朕的人,朕也不能不念着些情分。” 他语气淡淡,带着几分警告:“自今日起,就解了德妃的禁足吧。德妃,你也该吸取教训,若有再犯,朕绝不会再容情。” 第六十章 伺墨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德妃解除禁足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六宫。 当日,阿赫雅就再次被淑妃请了过去。 椒兰宫中,淑妃半扶着额角,看起来十分落寞。 淑妃的大宫女抱琴站在她身边,微微弓着身,脸上充满了担忧:“娘娘何苦为了旁人如此费心?阿赫雅姑娘自有陛下关照着,能受什么委屈?” 德妃蹙着眉,喝止了她:“你明白什么?德妃险些把阿赫雅妹妹害死,却这么轻飘飘地就解了禁……也是我无用,没能管好宫闱。” 抱琴不服地撇了撇嘴:“这怎么能怪娘娘?说得难听些,德妃那样的脾性,谁能制得住?只怕阿赫雅姑娘日后还有得罪受呢。” 淑妃冷声:“住口。我已经叫人去请了她来,若是阿赫雅听见了你这话,叫我如何做人?” 这一唱一和的,一下子就将阿赫雅架到了与德妃水火不容的位置,仿佛只要德妃起复,阿赫雅就要完了。 阿赫雅略一挑眉,看着眼前这场好戏,配合地将表情调整到了感动与愤愤上。 难为淑妃为了拉拢自己,亲身上场跟心腹唱了这一场双簧,自己要是不接下来这番好意,岂不是白费了淑妃的心思? 阿赫雅跟着引路的宫女进了殿,微微欠身算是招呼:“见过淑妃娘娘。这位宫女姐姐说得也没错,您不必为了我斥责她。” “这是什么话?”淑妃先是一怔,连忙上前迎她,把阿赫雅拉到了榻上,跟自己齐平坐着,面上满是怜惜:“阿赫雅,你也听说了……” 淑妃掌管宫中事务,在进德宫里也有眼线,怎么会不知道阿赫雅亲眼目睹了德妃解除禁足的始末? 此时提起这个,也只是为了接下来的话挑个头而已。 阿赫雅抿紧唇,微微垂眼,顺着她的话开口:“德妃娘娘解除禁足之时,我就在进德宫中。” 淑妃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何家在朝野颇有权势,陛下身为君王,思虑得总要多一些。委屈你了。” 她眼中闪过几分锐利:“只是德妃在你的药里下毒,显然已经是容不下你了。妹妹,你可有打算?” 德妃身后有何家撑腰,不容小觑。阿赫雅深得圣宠,也不是善类。 这两人要是能撕扯起来,打个你死我活,自己坐收渔翁之利:一来无论谁落败了,对自己而言都是除去一个心腹大患,二来自己稳坐高台,大可以在斗争中独善其身,得个包容大方的美名,为登上后位筑牢基础。 最好德妃落败,自己再扯破脸皮,寻个机会把阿赫雅也除掉,这样一石二鸟,才是最好的结果。 淑妃想到这,勾了勾唇角,语气愈发温柔,望着阿赫雅的目光里都是亲近怜爱:“这宫里,我唯独看你亲近如胞妹,你受了苦,我……我实在心里难过。”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遮掩住眼里的冷色,面上只作出垂泪委屈的模样:“德妃娘娘连对我下毒这样的事情,都能毫发无损地出来了,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其实德妃这次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且不说被谢桀杀掉的太医令,就说解除禁足——谢桀又不是什么菩萨,德妃能出来,想必何家一定出了大血,给了谢桀一个满意的交换价格。 谢桀得了好处,对自己只会更加愧疚怜惜。这就是阿赫雅废这么大力气的目的。除了给德妃一个教训,为前世的自己出口恶气之外,更重要的还是谢桀的心。 但此时在淑妃面前,阿赫雅却又是另一个表现,她抬眼看向淑妃,眸里含着水光:“我在宫中无权无势,宛若飘萍,德妃娘娘若想对我动手,我又能如何?” 淑妃想要拉拢自己,不拿出点好处来,怎么证明她是真心想要帮自己对付德妃,而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淑妃眼神闪了闪,观察着阿赫雅的表情,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她是刻意装傻还是当真在自怨自艾,只好道:“你放心,我定是站在你这边,为你撑腰的。你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可以开口。” 她顿了顿,视线在殿里众宫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站在帷帐后端着瓜果的宫女身上,唤了一句:“伺墨,你来。” 那个叫伺墨的宫女清脆地应了声,快步上前,看起来十分伶俐:“奴婢伺墨,见过阿赫雅姑娘。” 她向来灵活,自然知道淑妃此时叫自己,定是要把自己给了这位阿赫雅姑娘的。 反正眼下阿赫雅受宠,是宫里头独一份,前途不可限量。跟在这样一个主子身边,不说未来如何,就是逢年过节得到的赏赐也比别人多些,这样一来,自己能往家里寄的钱也多了,娘亲的病也能多用些好的药材。 伺墨唇角翘得高高的,眼睛泛着亮光,显然是乐意的。 淑妃含着笑,指着伺墨,朝阿赫雅开口:“我看你身边也没什么得用的人,这个丫头平日里做事手脚勤快,也懂事体贴,叫她去伺候你吧。” 一个宫女而已,给了出去,谁也挑不出问题来。 自己是想挑拨阿赫雅与德妃斗,可眼前何家势力依旧庞大,说阿赫雅是蚍蜉撼树,毫不为过。 局势尚未分明,淑妃不打算在阿赫雅身上压太多筹码。 但是如此一来,又显得自己小气了。 淑妃顿了顿,眼神中闪过几分思虑,到底还是含笑开口:“日后你若有什么事情不好办,就叫伺墨来椒兰宫找我。” 当然,自己帮不帮,又是另一回事了。 阿赫雅抬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伺墨一会儿,心中有些满意。 这宫女一看就不是淑妃心腹,放在身边,只要多用些心,不怕不能收拢。 同时淑妃给自己的人,面上总是过得去的,不会太差,想来也是办事的好手。 这样一来,就算暂时不能完全信任伺墨,也能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分出去,减轻柳奴的负担。 阿赫雅心里打着算盘,歪头看着伺墨,伸手拉着她,抿唇笑得欢喜:“多谢淑妃娘娘,这个姑娘合我眼缘的。” 第六十一章 秀女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给面子,淑妃自然也莞尔一笑:“日后就是伺候你的人了,能得你眼缘,是她的福气。” 伺墨也喜上眉梢,跪下给阿赫雅磕了个头,一派机灵:“伺墨见过主子。” 阿赫雅将伺墨从地上拉起来,歪了歪头,弯着眉眼:“日后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 她抬眼看向淑妃:“还要多谢淑妃娘娘割爱了。” 淑妃摇了摇头:“有伺墨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你不知道……” 她顿了顿,似是犹豫了一下:“德妃母家往宫里送了新人,只等陛下见过,就要给位分了。” 淑妃掌管着后宫,何家送来新秀女的事儿还是她安排的,自然最是清楚。 此时淑妃微微垂眼,似是忧愁:“宫里的女人就如花儿一般,一片片更迭着开,这也是难免的事情。” 陛下的宠爱就那么多,何家的秀女一入宫,总要分去些目光。 阿赫雅还没有名分,嘴上说着是陛下的贵客,实则只能靠着陛下的宠爱度日,一旦失宠,下场已经是可以预见的凄凉了。 淑妃勾了勾唇,面上含着忧色,注视着阿赫雅的表情,心里却是一片冷漠。 自己稳坐高位,可以不在意新人。但阿赫雅能吗? 阿赫雅已经跟德妃扯破了脸,无论是德妃复宠,还是何家的秀女上位,阿赫雅可都不会有好结果啊。 淑妃叹了气:“如今你有陛下看顾,境遇总还好些。只怕有一日……” 阿赫雅抿紧了唇,脸上配合地露出几分忌惮与愤懑:“德妃算得太尽,却不知道世事不是总按着她的心意来的。将来如何,还未可知呢。” 淑妃与德妃争夺后位多年,彼此之间,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自己想扳倒德妃,报仇雪恨。淑妃想除去心腹大患,扫清障碍。两个人利益趋同,联起手来,事半功倍。 阿赫雅抬眼看向淑妃,扯了扯唇角,眸中满是锐利:“淑妃娘娘放心。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恶人自有天收。” 这就是暗示自己会与德妃不死不休了。 淑妃眼中飞快地闪过得意,她握住了阿赫雅的手,亲昵地开口:“你且放心,还有我在你身后撑着呢。” 言下之意,只要阿赫雅能给德妃使好绊子,自己不介意提供一些帮助。 两人对视着,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翻涌的暗色,半晌,相视而笑,达成了默契。 至少目前,她们可以先结盟,把德妃拉下来,让德妃彻底不能翻身。 阿赫雅站起身:“天色不早,新人入宫,想必淑妃娘娘还有宫务要处理,改日再来叨扰。” 淑妃也笑着起身:“你肯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抱琴,送送阿赫雅妹妹。” 抱琴是她身边的大宫女,亲自相送,也是对阿赫雅重视的表现。 抱琴应了声,上前两步,微微躬身,比之阿赫雅入殿前的口出狂言,可谓是毕恭毕敬:“请。” 由此可见,阿赫雅所见淑妃担忧,抱琴愤愤的那些表现,都是淑妃安排好的一场戏罢了。 阿赫雅心中暗自嗤笑了声,看了抱琴一眼,面上依旧笑语嫣然:“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与此同时,进德宫中。 德妃坐在上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染上蔻丹的指甲,眼中充满了恹恹与不满。 殿下跪着两个秀女,俱是低眉垂首,战战兢兢,即便这样被折辱,也不敢表现出半分不服气。 何婕妤站在德妃身边,看着两人鹌鹑似的样子,眼中忍不住闪过几分悲悯。 物伤其类。自己在德妃面前,与这殿下的秀女有什么不同呢? 何婕妤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开了口提醒:“娘娘。” 德妃懒懒抬眼,瞥她一眼,心里的气有些压不住:“怎么,还没见着陛下的面呢,就跪不得了。日后得了宠,眼中可还有本宫?” 虽然早就知道家里会再送新人入宫,但真见了人,自己又怎么能半点不介意? 说到底,还得怪阿赫雅那个狐媚子!若不是她,自己怎么会被抓住马脚禁足,也就没有今日送秀女的事儿了。 德妃一看见这两个人,就忍不住想起在阿赫雅身上吃的亏,和禁足期间各宫的冷眼,怎么能不迁怒? 何婕妤跟在她身边那么多年,对德妃的心思也最是了解,此时一边观察着她的脸色,一边开口劝解:“这两人都是家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忠心可用,日后也是助力。您何苦跟她们为难呢?” 德妃脸色难看,狠狠地瞪了下头瑟瑟发抖的身影一眼,声音不满:“都是以色侍人的贱人,仗着几分狐媚功夫,都想骑到本宫头上了。” 她面上说的是秀女们,实则是骂阿赫雅。 何婕妤自然听出了德妃话里的意思,眼神闪了闪:“娘娘想想,如今新人入了宫,最急的恐怕是琼枝殿呢。” “阿赫雅无名无份的,若是这两人能把陛下的心拢过来,她可就失了依仗,日后生死荣辱,还不是任由您说了算?” 这话说进了德妃的心坎里。 德妃眼神闪了闪,终于坐直了身子,认真地打量起那两个秀女。 父亲挑人的时候倒是真用了心思,这两人一个娇弱可怜,一个面如桃花,确实有几分资本。 若是她们真能夺走阿赫雅的宠爱,那于自己而言,倒是一件好事了。 德妃想到那时阿赫雅的狼狈,眸光微亮,语气里也带上了兴趣:“都叫什么名字?” 面若桃花的那个秀女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头:“臣女姓乔,名菲,家父七品秦山县令。” 父亲官小,在管辖地界,或许可以保自己平安,但何相一句话,还是把自己送进了京。如今入宫,生杀更是只由眼前这位德妃决断。 自己没得选。 乔菲开了口,那个胆小些的秀女也就跟着道:“臣女姓江,名小渠,家父七品练河县令。” 也是个芝麻官的女儿。 德妃唇角微微翘起,显然对两人的家世十分满意。 家世差些,就意味着自己一个不高兴,就能让对方一整个家族遭殃。 这样好拿捏的棋子,多两个也不嫌多了。 德妃眼中闪过亮光:“都是好苗子啊。” 她勾了勾唇,看向何婕妤:“新人入宫,也该举办个小宴,叫各宫的都认认脸。也叫别人知道知道,这是咱们进德宫的人,欺负不得。”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恶心恶心阿赫雅那个贱人。 德妃想到届时阿赫雅的窘境,眼中就满是愉悦:“你说呢?” 她开了口,自然没有何婕妤质疑的余地,不过是通知何婕妤做事罢了。 何婕妤心里明镜似的,微微垂眼:“是。” 一个小宴而已,有何不可呢? 第六十二章 蜜橘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月上柳梢,进德宫小厢房中,两个秀女并排躺着,抽泣声若隐若现。 秀女江小渠本就胆小,如今进了宫,无依无靠,上头的主子德妃还是个不好相与的,越想越觉得前途无光,忍不住埋头在被里,哭得小脸涨红。 旁边的被子动了动,胆大些的秀女乔菲翻过身来,叹了口气:“别哭了。” 哭得她鼻子也有些酸了。 江小渠一惊,连忙抹干净眼泪,颤颤巍巍地开口:“我……我只是膝盖疼……” 其实是想家了。 乔菲的处境与江小渠相同,怎么会不明白她的难过,此时戳了戳江小渠的被子:“不要难过,这里可是皇宫,全天下的权势都在这儿了。” 乔菲的眼中泛着野心的光:“咱们没得选,不如搏一搏,说不得还能给自己、给家里一场荣华富贵。” 自从被父亲送进宫,自己便看清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世上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陛下正值壮年,膝下无子,若自己能得宠,生下一儿半女,日后就什么都有了。 江小渠是个懦弱的性子,把自己往被子里裹了裹,吸着鼻子:“哪儿那么容易?咱们在那些贵人的眼里,怕是连一只猫儿狗儿都比不过。”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又因为乔菲安慰了自己两句,就把她当了自己人,忍不住抱怨:“咱们也是官宦家的正经女儿,今日……今日……” 江小渠摸了摸自己还在犯疼的膝盖,想到在德妃殿里跪了那么久,连个像样些的安抚都没有,简直是不把自己当人看,眼泪又冒了出来。 乔菲撇了撇嘴,不喜欢听她这么自怨自艾的话,又翻过身去,背着江小渠:“你我的爹都是七品小官,在这京中的地位,怕连何相府上看门的都不如。德妃娘娘看不起咱们,有什么可奇怪的?” 她眼睛闪了闪,满腔的雄心壮志,又怕隔墙有耳,只敢压低了声音:“可这一入了宫,就是全凭本事争宠了。将来如何,还未可知呢。” 秀女,就是预备妃嫔,将来的妃、贵妃。 乔菲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出现的就是今日进德宫中的奢靡摆设。 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坐上那个位置。 与此同时,琼枝殿中。 阿赫雅半倚着榻,指尖翻过一页游记。 伺墨端着一碟新鲜的蜜橘走近,放在案几上,又为阿赫雅剥开一个,以便食用,一边雀跃地笑:“这个时节,竟然还有蜜橘,真是难得。” 阿赫雅抬起头,先是看向那个橘子,勾了勾唇。 其实有时候用心与不用心,从细节处就可以见分明。伺墨显然是真把她当成主子在精心侍候着的。 阿赫雅眉眼缓和,伸手从碟里拿了一个橘子,放到伺墨手中,见她不明所以地剥开又放回碟中,忍不住笑:“不是叫你剥,是给你吃的。” “给奴婢吃?”伺墨眨了眨眼,一时间有些惶恐,“这是陛下赏给主子的,奴婢怎么用得?” 冬日里新鲜水果难得,连淑妃处都不多,自个儿都不够吃,更别说赏人了。 就算要分,也是让淑妃的一等宫女抱琴得了去,什么时候能轮到自己身上了? 伺墨以为这是敲打,连忙跪下:“奴婢不敢。” 阿赫雅愣了一瞬,忙把人拉起来:“这是做什么?一个橘子罢了。” 不过伺墨能因为一个橘子就这般惶恐,可见原本在淑妃处不受重视,自己收拢起来也就更是简单。 阿赫雅眼神微动,微微叹了口气:“我这儿没那么大的规矩,只要你真心对我,我也将你视作自家人。莫说这些不值当的东西,就是更贵重的,又有什么不敢消受的?” 伺墨鼻子微酸,她家里贫苦,入宫就是为了生计,也是从粗使宫女做起,因着机灵才被淑妃放在殿内伺候,惯是低眉顺眼。 淑妃宽容大方,却是面热心冷。自己做下人的,什么时候入过贵人的眼睛。 如今忽而有一个愿意将自己当成人看的主子,纵使心里知道这是收拢,又怎么能不觉得心暖? 士为知己者死,自己有什么不可呢? 伺墨执拗地跪在地上,双手接过那个蜜橘:“奴婢知道主子的意思。” 她没读过什么书,表起忠心也只会些戏里的浑话:“奴婢愿为主子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阿赫雅被她逗得笑了起来:“罢了罢了,听着吓人。” 用人不疑。琼枝殿里已经有淑妃的眼线了,淑妃实在没必要废两份力气。 伺墨看起来是个干净的,自己愿意给她这个机会,至于以后如何,日久自见人心。 柳奴走了进来,一见这场面,愣了一下,等到阿赫雅给她学了方才伺墨的话,也笑了:“那感情好,日后咱们一同,为主子赴汤蹈火。” 阿赫雅嗔笑着瞥向二人,指尖在两人额上都点了一道,玩笑道:“我这琼枝殿是什么地方?危险如此,住不得了。” 三人对视,都扑哧一声笑起来,气氛一下子便和融了。 阿赫雅半扶着脑袋,唇角噙着弧度,眼神里充满了暖色。 “什么事情如此欢欣?” 珠帘被人从外撩开,谢桀低沉的声音传入。 柳奴与伺墨对视一眼,朝谢桀行了礼,便下去了,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了两人。 阿赫雅抬眼去见走近的谢桀,勾着唇笑得娇:“在说这橘子甜得很呢。” “哦?”谢桀略一挑眉,大手一揽,就把人抱进了怀里。 他总是很喜欢这样的姿势,能把头埋在阿赫雅泛着香的细白脖颈间,如果衔着那块皮肉嘬一口,就会看见泛起的花一样的红痕。 谢桀温香软玉在怀,原本因朝堂杂事冷硬着的脸也就缓和了下来,慵懒地开口:“朕叫人送来的蜜橘,既然甜,怎么不好好想想如何谢恩?” 这是光明正大地为自己讨要好处。 阿赫雅听出了他话里的暗示,耳根微微泛红,娇嗔地斜睨他一眼,从碟里随手拿了一个,剥开一瓣,塞入谢桀嘴里:“陛下尝尝,甜不甜。” 她故意越过了男人的问题,只当自己没有听见。 谢桀怎么能看不出阿赫雅这点小伎俩,哼笑了声,张嘴将橘肉含住,顺势咬住了那根葱白似的手指,不肯放开。 “陛下。”阿赫雅的声音里都带着几分羞恼的颤,娇得不行,听得人心尖痒痒,更想逗弄了。 谢桀抓着她的手腕,不让她逃,眼睛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慢条斯理地嚼干净了嘴里的果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怪甜的。” 明明吃的是蜜橘,却让阿赫雅感觉被他衔在嘴里嚼弄的是自己一般。 阿赫雅被谢桀调戏得忍不住红了脸,腰肢却不听使唤地软了下来。 谢桀爱极了她这模样,幽沉如狼的眼神落在阿赫雅身上,声音沙哑带着欲色:“不过,朕还想尝尝更甜的。” 他一个翻身,案几上的瓷碟顿时被女人的娇躯取代。 无论多少回,阿赫雅依旧承受不来他的霸道,忍不住抽泣,一边颤着声求:“别在这里……” 去床榻上呀! 谢桀只作不闻,自顾自讨要那筐蜜橘的回报,心中却喟叹。 床榻之外,别有意趣。 第六十三章 小宴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德妃解除禁足,又要办小宴,可见势头不衰,风光依旧。 金珠立于琼枝殿中,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恭敬,却老神定定地杵着。 她开口,话里带着笑:“新秀女入宫,总要认认人,还望姑娘赏脸。” 金珠是来请人的。而且显然,只要阿赫雅不答应,她就会一直这么站着。 阿赫雅啜饮一口茶水,望着金珠单薄的身影,眸光幽深。 到时候传出去,恐怕就成了自己欺负德妃的人了。 阿赫雅放下茶盏,声音平缓:“德妃娘娘想得起我,我自然该去的。” 不用脑子,自己都猜得出德妃想干什么。无非是借着秀女入宫的名头操办一场,向阖宫说明进德宫并未落魄。 最好顺便在宴会上为难自己一二。 阿赫雅眼神里闪过几分冷笑,施施然站起身。 德妃敢请,自己就敢去。 御花园中,炭火将寒意驱得干净,小亭四周垂着新进的锦缎,充作遮风的帷帐。 阿赫雅缓步走入亭中,便见原本古朴大方的摆设完全变了样,内里被金银宝器充斥,辉煌得奢靡,连一只装糕点的碟子,都要用最上等的汝窑瓷。 宫里有名有姓的嫔妃基本都得了邀请,自亭中心往外,按位分落座,三三两两地说笑谈天。 德妃与淑妃两个一品妃位自然在首,德妃下手为何婕妤。两个新进的秀女名义上是这场宴会的主角,位次也就往前提了提,坐在何婕妤下方。 淑妃下头则是依次坐着那天在椒兰宫中对阿赫雅阴阳怪气的陆充媛与白美人,林无月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托病没来,再下便是几个入宫日久却不受宠的小才人了。 阿赫雅眼神闪了闪。 宫里头的座位,从来都是大有深意。 德妃与淑妃两方势力排开一坐,就隐隐有了对峙之势。 德妃这边,何婕妤只是五品,云美人又被废,再往下竟然就只有秀女了。反观淑妃那头,陆充媛压了何婕妤一头,是四品,还有个六品的白美人,若干七品的才人。 可见德妃虽然嚣张,仿佛鲜花着锦,但实质的好处,都让淑妃这不声不响的得了去。 淑妃见阿赫雅来了,率先带上了笑,招呼着:“阿赫雅妹妹来了,快坐。” 她一边招手,一边笑吟吟地想给阿赫雅指个位置,眼神渐渐凝滞了,尴尬地放下了手:“这亭中,怎么……” 所有的座次都坐上了人,竟然没有给阿赫雅留一个位置。 淑妃微微蹙眉,眼中满是不认同,心中却暗笑。 德妃嚣张,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全,当众给了阿赫雅这么大一个难堪,倒是免了自己还要在中间挑拨费力气了。 凭着德妃这性子,本来跟阿赫雅就是不死不休的结果。 德妃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哎呀了一声,脸上挂上了几分假惺惺的怒,看向身边伺候的宫女金珠:“你们怎么办的事儿?竟然没有给陛下的新宠留个位置么?” 这话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讥诮,仿佛在说什么玩意儿似的。 金珠立即跪了下去:“禀娘娘,下头的宫人按着宫里的规矩排的位次,阿赫雅姑娘的座位……应当在亭外吧。” 言下之意,要怪就怪自己这么久了连个位分都没有,竟是这亭中唯一的庶人。 德妃横眉,先是瞥了阿赫雅一眼,而后懒懒道:“原来是按着规矩,倒是不好重罚你了。只是你落了人家面子也是真……罢了,你自去请罪吧。” 她嘴上这么说,金珠也就朝阿赫雅跪了下去,耷拉着眉眼,仿佛受了什么大委屈似的:“奴婢做事不周全,请姑娘责罚。” 这一出唱念做打下来,倒是显得德妃不给人安排座位是无心之举,阿赫雅若要追究,就是无理取闹,仗势欺人了。 阿赫雅略一挑眉,眼神中闪过寒意,声音依旧轻缓:“原本坐哪儿都是一样的,又不比年夜大宴,小宴么,无非大家坐在一起说笑,闹起来反倒不美。” 她先提起年宴,让众人想起来自己年宴上连谢桀身边都坐过了,比德妃还高一头。自己是谢桀的贵客这一身份是实打实的,文武百官参与的大宴尚且如此,如今再在后宫开个小宴压她的座次,只是徒增笑料罢了。 阿赫雅顿了顿,看着众人脸上的神色逐渐微妙起来,唇角微勾,才接着道:“只是你既然请罪,我就要问你了。” “我是陛下亲口承认的贵客,这里是陛下的大胥,陛下的皇宫。退一万步说,也是德妃娘娘派你去请的我,我为客。” 如果把自己当成后宫普通的妃嫔来看待,按着位分排列座次,自然没有不对的地方。然而一旦自己将身份放在客人身上,那德妃的所作所为,就是欺人太甚了。 阿赫雅目光幽沉,语气依旧平静,仿佛是苦口婆心的劝诫,却莫名带着凉意:“如今我来了,竟然连个位置都没有,这是什么规矩?若传出去,旁人还以为这就是进德宫的待客之道。” 她朝金珠说着话,眼睛却是盯着德妃,唇角笑意不减:“德妃娘娘,您说呢?” 德妃想给阿赫雅一个下马威,反被将了一军,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她冷笑了声:“奴婢一时疏漏罢了,你也不必给本宫戴高帽子。说本宫的宫女不知事,你在本宫的宴会上如此咄咄逼人,又是什么规矩?” 阿赫雅说她是客,自己就反咬一口。大闹宴会,那就是恶客,自己有错,阿赫雅这贱人更有错。 阿赫雅缓缓抬眼,与德妃对视,良久,叹了口气:“德妃娘娘开口,我才与金珠分辨几分道理,如今却成了咄咄逼人。” 她垂目作委屈状:“却原来不该说……是我扰了德妃娘娘的兴致,您怪罪也是应当。” 以退为进。 德妃为了面上功夫,也为了更加嘲讽自己,让金珠请罪,又恼羞成怒,已然成了笑话。 阿赫雅若再咬着争辩,就把自己也卷进了泥潭里。恰时退身出来,反而显得自己懂事得体。 淑妃用手帕捂着嘴角,难得看德妃笑话,她唇角的弧度险些遮不住:“好了,难得大家聚在一起。阿赫雅,你何必跟德妃犟嘴。德妃,你也该收收性子了。” 这话一出,就是把德妃钉在了有错的一方。 德妃气得脸色泛白,又知道再闹下去也是丢脸,咬了咬牙,朝下头坐着的何婕妤瞥去一眼。 何婕妤收到信号,站起身来打了圆场:“德妃娘娘就是太过宽厚,见不得底下人受罪。然而今日到底是金珠办事不周到,该罚。” 她笑语吟吟,两三句话将事情揭了过去,又引出了正题:“都是宫里的姐妹,难得聚在一起,何必为了小事败了兴?可别将新进的妹妹们吓坏了。” 第六十四章 搏宠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何婕妤一开口,就将话题引到了新进的秀女们身上。 亭中众人纷纷朝两个秀女偷去或打量或不满的目光,种种情绪复杂,直叫人如坐针毡。 何婕妤还笑吟吟地朝众人介绍:“这位是江采女,这位是乔采女。” 胆小的秀女江小渠脸色微微发白,恨不得把头埋到地下去,整个人都有些发抖。 与她相比,坐在边上的秀女乔菲就显得大方了许多,脸上挂着笑,与谁对上目光都颔首示意,显得格外大方:“乔菲见过各位娘娘。” 秀女入宫,未被皇帝宠幸授位分时,都是统称采女。 除去德妃淑妃这种因家世顶尖礼聘入宫的,采女就是每个妃嫔最开始的位置了。 如果见不到皇帝,一直得不到封位,就一直是个采女。时日久了,在这宫里的地位,连个宫女都比不上。 乔菲不想做被遗忘在后宫某个角落,蹉跎至死的那个人。 她眼神闪烁。自己既然入了宫,就要做人上人。 阿赫雅的视线落在乔菲身上,对上那双野心勃勃的眼睛,眸光微暗。 这秀女不是个安分的,只怕日后还要生出不少事来。 德妃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带着几分凉:“阿赫雅,你看这两位新妹妹如何?” “可有你初入宫时的风范?” 自己就不信,新人入宫,阿赫雅这贱人就半点都不焦心! 阿赫雅略一抬眼,唇角含笑:“德妃娘娘家亲自送进来的人,自然是好的。” 德妃母家这么急着往宫里送人,无非是想分薄自己的宠爱,也给德妃送两个马前卒。 可惜何家已经是谢桀猎场里打上了死亡标签的猎物,他们送进来的人,谢桀怎么可能会看进眼里。 阿赫雅与德妃对视,面不改色:“这两位姑娘都是标致人儿,就是抛开别的,光看着也养眼。何家废了这么大功夫,陛下定会记得何相这遴选美人的一片苦心吧。” 她眉眼弯弯,声音轻柔,仿佛真的在夸人。 然而转念一想,就能听出里头对送人的何家的讽刺——为人臣子,心里不想着社稷,光往皇帝的后宫使力气,什么意思? 淑妃捂着唇角,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嘲弄。 德妃也听出了她话里的刺,冷笑了声:“陛下的妃嫔,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这两个都是正经的官宦家女儿,论起来,就是比外头的野路子干净些。” 阿赫雅只当听不懂德妃的讽刺,依旧笑语嫣然:“您说得是,那就祝二位姑娘得封高位了。” 两个家世不显,又无宠爱的秀女,能封什么高位?什么时候熬过了采女这门槛,做上正经主子都是个谜。 若是不能封,又谈什么妃嫔,什么官宦女儿,不过是笑话。 “什么高位?” 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一片请安声。 阿赫雅转头望去,就见谢桀大步而来,怔了一瞬。 他怎么来了? 谢桀的来到,让亭中原本浮动的人心愈发雀跃,许多不得宠的妃嫔都蠢蠢欲动,思考着如何在陛下面前出些风头。 阿赫雅将众人的表情看在眼里,微微敛眸,屈膝行礼:“参见陛下。” 她话语出口的同一时间,另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 “参见陛下。” 乔菲本就琢磨着如何能搏得宠爱,见谢桀来了,心头一动,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激动,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往前挪了挪,刻意比别人晚了一拍,让自己娇羞怯怯的声音可以脱颖而出。 她对自己的容色很有信心,微微侧脸,露出自己姣好的面庞,眸中充满了崇拜与仰慕。 若是换个男人在这儿,恐怕已经上前把人扶起来了。 谢桀却直接越过了乔菲,径直走向阿赫雅,伸手去拉她,一边语气宠溺:“朕去琼枝殿没见到你,听闻你跑御花园来了,特地来抓人。” 阿赫雅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借着他的力站起身来,满不在乎地玩笑:“那陛下如今抓到啦,要罚我么?” 她指尖在谢桀掌心勾了勾,又很快收回了手,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只是眼中分明有恶作剧成功的欢快笑意。 谢桀眼神深了深,心头像被猫儿的尾巴挠了似的发痒,声音微微暗哑:“该罚。” 语气里分明带着暗示意味。 阿赫雅耳根略微发红,哼了一声,不理他了。 德妃被他们两人之间的亲昵气得脸色有些难看,看向阿赫雅的眼里满是怨气与怒火。 明明是自己举办的小宴,陛下竟然这般不留情面,让阿赫雅那个贱人压了自己一头! 德妃向来心比天高,怎么能甘心沦为配角? 宫人们已经在上首摆好了案几,德妃眼神一瞟,见到上头的果酒点心,心念一动,笑吟吟地开口,打断了两人的交流:“陛下,今日的点心可是臣妾叫人新琢磨出来的花样,您得赏脸尝尝。” 阿赫雅的位置被自己安排在中间,与陛下上首的位置还隔了两三人。 只要陛下落座,与阿赫雅那个贱人分开,自己就能让新人上去露个脸。 只要新人能入陛下的眼,分薄阿赫雅身上的宠爱,自己今日这小宴就没有白开。 谢桀不知道德妃心里的弯弯绕绕,脸上的笑容收了些许,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随口应了一声。 德妃见他对自己的态度与对阿赫雅的截然不同,心中更恨,咬了咬牙,给何婕妤递了个眼色。 何婕妤了然,目光在乔菲与江小渠之间巡回了一圈,最后将江小渠带了下去。 很快,换了一身衣服,显得愈发娇媚的江小渠便捧着一碟点心,凑近了谢桀身边。 她刻意将衣袖往上提了两分,露出一节皓白的腕,软声提醒谢桀:“陛下。” 乔菲一心搏宠,见谢桀只是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连眼都没抬,一时忘了规矩,又凑近了些,将声音掐得更娇:“陛下,这是德妃娘娘特地制的,您不尝尝么?” 谢桀微微皱眉,脸色冷硬,伸手拂掉了那碟糕点。 瓷碟在地上碎开,发出一声脆响,顿时让原本热闹的亭子寂静下来。 谢桀眸光凌冽,语气发凉:“你是哪个宫里当值的,没人教过规矩?” 竟然是将乔菲当做了伺候的宫人。 第六十五章 声音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乔菲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羞耻得泪在眼里打转,还得赶忙跪下请罪:“是妾逾越了。” 她设想过一万种谢桀可能的反应,也猜过第一次接近可能会失败,就是没想过谢桀会将自己当成了伺候的宫人。 这不是把自己的脸放在地上踩么? 淑妃乐得看德妃一系的笑话,此时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开口。 德妃觉得丢人,狠狠地瞪了乔菲一眼。 不争气的东西。果然草鸡打扮得再好,也成不了凤凰。 德妃自己不愿意出声触谢桀霉头,又不能不救乔菲,只是绷着脸,看了何婕妤一眼。 何婕妤也没想到谢桀是这个反应,怔了一瞬,才上前解围:“陛下,这是新进宫的乔采女,还不大懂规矩。” “新进的采女?”谢桀似乎在脑中搜寻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何家送进来的。” 何婕妤依旧挂着笑:“是。” 谢桀皱着眉头,瞥了乔菲一眼,语气依旧冷淡:“既然如此,就交给德妃安排,好好教教她们宫中的规矩。” 这话一出,乔菲终于忍不住,掉了眼泪。 她垂着脸,身体微微颤抖,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自己今天已经够丢脸了,再因为陛下斥责而落泪,给陛下留下什么坏印象,日后想争宠就更难了。 罢了,只要自己能爬上去,今日的耻辱,又算得了什么。 阿赫雅观察着她的反应,眼神逐渐带上了几分沉思。 一个刚入宫的采女,被陛下落了这么大一个脸,竟然还能维持住体面。 这心性,不容小觑啊。 谢桀发了话,德妃就是心里再膈应,面上也要笑着应下来:“是。” 脚步声响起,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在周忠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周忠略微一顿,转身朝谢桀弓腰,低眉顺眼地开口:“陛下,林大人求见。” 谢桀指节一顿:“林衡?” “朕知道了,让他去上书房等着。”他沉吟了片刻,站起身来。 小太监领了命,行礼退了出去。 谢桀走到一半,又望向阿赫雅,唇角微勾,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朕险些忘了。” “阿赫雅,早些回去。”他指尖掠过阿赫雅的侧脸,为她将碎发拢到耳后,眸光幽沉晦涩,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平添了几分亲密的暧昧,“不是问朕要怎么罚你?回去了,慢慢告诉你。” 阿赫雅腰眼一酸,后颈一阵发麻,脸上爬上了红晕。 她眼里含着水光,瞪了谢桀一眼,似怒似嗔,心中暗啐。 昏君,大庭广众的,说什么浑话呢? 谢桀扳回一城,低笑了一声,暗示地捻了捻阿赫雅的耳垂,才满意地走了。 这番亲密,给阿赫雅带来了不少含着酸味与嫉恨的目光。 阿赫雅坐回座位上,暗叹了口气,眸光微凉。 谢桀是走了,留下自己在这宴上,恐怕又是一场唇枪舌战啊。 果然,谢桀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视线中,德妃就阴阳怪气地发难了:“乔采女,多学学。” 她一想到方才陛下对阿赫雅的特殊与温柔,心里的火气就压不下去,径直朝着乔菲发泄出:“你若能学会这半分媚上的功夫,也不至于被当众给个难堪了,平白丢了我进德宫的脸。” 乔菲好不容易收拾好了心情,撑着笑脸坐在宴席中,又被德妃提起,脸色顿时有些发白,又不敢顶嘴,只好喏喏:“是。” 德妃原本就有气,见她这幅受了大委屈的模样,愈发不快:“瞧瞧你这幅德行,也不怪陛下把你当成宫人。方才勾引陛下时不还很机灵么?” 乔菲的小动作,她不是没有看见。 如果乔菲成功了,那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如今乔菲失败,这就成了羞辱的把柄。 乔菲被德妃这么说,忍不住咬紧了牙根,垂下头去,眼神充满了怨毒。 她不敢恨德妃,只好把仇都记到了阿赫雅身上。 若不是阿赫雅夺走了陛下的关注,又惹了德妃嫉恨,自己怎么会被当作指桑骂槐的对象,遭此羞辱。 德妃还嫌不够,狠狠地剜了阿赫雅一眼,冷笑道:“小门小户也有小门小户的好处,这端起狐媚做派来,就是放得下身段。” 她针对阿赫雅,自然也有趋炎附势的低位妃嫔跟着帮腔:“就这还不够入陛下的眼呢,也不知有些人,用的是什么低贱手段邀宠。” 此话一出,亭中顿时一寂。 那个想讨好德妃的妃嫔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偷偷看了阿赫雅一眼,连忙低下头去,噤若寒蝉。 她一时嘴快,说出的话太过粗俗,跟指着阿赫雅的鼻子骂也没什么区别了。 阿赫雅眼下正受宠,若是在陛下面前告自己一状,那自己可就完了。 说话的妃嫔讪讪地扯出一个笑,连忙补救:“妾说的是从前的云美人。” 下毒事件之后,云美人被谢桀赐死,已经许久没人提起。如今再说起来,偏偏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谁不知道当初云美人身在冷宫还要下毒谋害的就是阿赫雅? 淑妃微微蹙眉,似是不认同,心里却忍不住无语。 自己也是很久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人了。 亭中愈发安静,空气几乎要凝滞了。 还是淑妃开口,打破了寂静:“你多吃些糕点吧。” 别说话了。 淑妃看向阿赫雅,似是怜惜,投去了一个安抚的眼神,才看向那个低位妃嫔,冷声斥责:“宫中有宫中的规矩,有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就不要乱嚼舌根,省得引来祸事。” 不过一句话的事情,若是能让阿赫雅记个好,自己也就赚了。 阿赫雅眼神微闪,抿紧唇,半晌,缓缓开口:“淑妃娘娘不必动怒,不过是一些酸话,我听得多,早习惯了。”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个低位妃嫔,见那个妃嫔心虚地低下头去,才嗤笑了声:“只是实在败兴。” 一个接着一个,从自己到亭中,各种各样的阴阳怪气就没停过。真不让人安生了。 阿赫雅眼中闪过不耐,今日的猴戏看得也够多了,她索性站起身来:“陛下方才有口谕,命我早些回去,诸位尽兴。” 她眼神一动,柳奴便上前为她披上了披风,伺墨撑伞,主仆三人也不顾亭中其余人是个什么脸色,径直走了。 行至御花园僻静处,伺墨终于忍不住,愤愤开口:“德妃分明是故意针对主子,未免也太过分了。” 阿赫雅眸光冷意凌然:“越是装腔作势,越说明她急了。” 德妃已经彻底恨上了自己,接下来,恐怕还有更多不痛不痒但恶心人的小招数。 不过见招拆招罢了。 柳奴阴着脸,若不是公主有命,宫中又到处是金吾卫,就算是自己也无法保证下手之后不被查出,自己真恨不得今夜就让那什么德妃暴毙。 阿赫雅拍了拍柳奴的肩膀,忽而皱起眉头:“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第六十六章 柳采女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假山嶙峋,草木掩映着呜咽,在冬日里显得十分凄楚。 阿赫雅与柳奴对视一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只见一个女子蜷缩在假山后,把脸埋在膝盖间,似是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生怕引来了人,偏偏压不住抽咽。 阿赫雅怔了一瞬,仔细打量着那人的衣着。 那是一件素色的衣服,分明是秋日的款式,在冬天里显得十分单薄。衣袖处磨得破了洞,又被绣上花样掩饰,但细细看还是能看出端倪。 一阵寒风吹过,哪个女子打了个冷颤,又把自己缩得更紧。 大概是哪个受欺负的宫人,怪可怜的。 阿赫雅微微蹙眉,叹了口气,凑近了些,将自己暖手的手炉递了过去:“没人给你们做新衣裳么?怎么穿成这样。” 柳寄书抖了抖,害怕地抬起头来。 阿赫雅这才发现,她的脸上不知被谁泼了水,衣领前襟湿漉漉的,在严冬里结了霜。 真是造孽。 阿赫雅忍不住磨了磨牙,眼里闪过几分隐怒,半蹲下身,把手炉塞到柳寄书怀里:“拿着。” 柳寄书本来已经被冻得有些失去知觉了,骤然得到一点温暖,下意识把手炉抱紧了,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妾见、见过……” 她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柳寄书有些难堪,指尖掐着包着手炉的绸缎,鼻尖又是一酸。 但看这华美的衣衫,想必不是陛下的宠妃,就是哪个世家送进来的贵女。总归不会是像自己一样,这么落魄狼狈。 阿赫雅并没有看不起她,只是缓了声:“我叫阿赫雅,如今住在琼枝殿。” 她注意到了柳寄书的自称,微微蹙眉:“你……” 宫人们只能自称奴婢,柳寄书自称是妾,显然是妃嫔。 什么妃嫔会被人欺负成这样? “采女柳寄书见过阿赫雅姑娘。”柳寄书抖了抖,阿赫雅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她自然也听说过,有些怯怯,“妾位分低微,又不得宠,宫中无人愿意与我往来,您不认得我也是应该的。” 她落寞地垂着眼,忍不住有些自伤自怜。 同为陛下的女人,眼前的阿赫雅跟自己却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 自己被人欺侮到只能在御花园躲着,阿赫雅却能使奴唤婢。如此鲜明的差别,自己怎么能不自卑? 阿赫雅抿了抿唇,在脑中搜寻着眼前人的信息。 没有。前世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位柳采女。 不过采女地位低微,若无圣宠,没能往上提位分,跟宫人也没什么区别。 初入宫时,宫人们还会忌惮你或许会飞上枝头变凤凰,捧着敬着。若是熬了几年,还不见出头,就该被踩着了。 这世上爱从别人身上找优越感的人可实在太多了。宫人们每日伺候主子,难免受气,无依无靠的采女被欺负了,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吐,自然是最好的受气包。一旦忍让,日子久了,宫人们愈发变本加厉,也是有的。 阿赫雅前世落魄过,自然知道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忍不住起了怜惜之心。 她脱下自己的披风,披在柳寄书身上:“得不得宠,往后路还长,何必如此自怨自艾。” 柳寄书忍不住落下泪来,感激地抬头,望向阿赫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已经许久没能从这冰冷的深宫中感受到人情之暖了。人落魄时,到处都是石头与冷眼。 柳寄书有心想谢阿赫雅,又想到自己如今什么都没有,不由得垂下眼,愈发酸楚。 “柳寄书——” 就在此时,远处响起了气急败坏的寻找声:“人呢?就知道四处乱跑,冲撞了贵人,看你怎么死!” 宫女霜儿顺着假山绕了一圈,发现了柳寄书,顿时眼前一亮,张口就骂:“真把自己当什么嫔妃主子了?还在这儿躲懒,叫你做双鞋子,到现在都没个影子,再做不出来,就接着挨饿吧。” “霜儿姐姐别生气,我这就回!”柳寄书下意识想站起来,又因为蹲了太久,酸软无力,再次跌了回去。 嘶…… 她疼的脸色发白,又想起阿赫雅还在旁边,自己就被一个宫女如此斥责,后知后觉地难堪起来。 阿赫雅脸色逐渐冷凝了,缓缓站起身,看向那人:“你是哪宫的,说话如此轻狂!” 宫女霜儿这才反应过来这儿竟然还有旁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眼,不由得吓得心慌,连忙跪下,脸上挤着笑:“原来是阿赫雅姑娘,奴婢不知道您在这儿,污了您的耳朵,您别跟奴婢一般见识。” 谁不知道阿赫雅是陛下都捧着的宠妃?自己只是偏僻宫殿的一个小宫女,如何得罪得起。 阿赫雅眼里闪过几分怒意,缓缓开口:“你该道歉的人,应当不是我吧?” 明明话语里对柳寄书百般不敬,却只对自己谄媚道歉。 这宫女哪是知错,只是怕自己发难惩罚而已。 宫女霜儿咬了咬下唇,顺着阿赫雅的目光看向柳寄书,眼里忍不住闪过几分阴森与狠意,嘴上不情不愿道:“对不住了,柳采女。” 这贱人还敢告状,让阿赫雅逼自己道歉。等回去了,看自己怎么收拾这个狐假虎威的贱人。 柳寄书被她看得一抖,结结巴巴:“不、不用……” 霜儿见柳寄书识相,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才得意地收回目光,再次堆笑看向阿赫雅:“阿赫雅姑娘,她原谅奴婢了。” 阿赫雅险些被霜儿气笑了。 这么明显的威胁,真当自己是瞎子不成? 阿赫雅的眼神冷了下来:“当着我的面,你都敢如此折辱柳采女,可见平日里是怎么欺负她的。” “我问你,你刚才说的鞋子,是怎么回事?”她语气里带着威严,嗤笑了声,声音凉凉:“你一个宫女,倒是使唤起主子来了?好大的脸啊。” 霜儿被她说得抖了抖,这才察觉不好,连忙跪下:“不是的!” 见鬼,阿赫雅竟然不是为着面子简单过问两句,而是真要为这个不得宠的采女出头。 那自己岂不是撞在枪口上了? 霜儿疯狂转着脑子,支支吾吾,试图找出一个借口来:“是……是……是柳采女自己闲着无聊,想着做些绣活,不关奴婢的事儿啊!” 第六十七章 欺主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柳寄书自己想做?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 阿赫雅气极反笑,她拉长了音调,缓声问:“那岂不是我错怪了你?” 宫女霜儿偷偷抬头,试图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奴婢不敢……” “混账!”阿赫雅猛地冷下脸,厉声斥道,“你真当世上都是蠢货,随你糊弄了不成?” “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逼迫主子做事,克扣她的衣食——柳采女身上的衣裳都是秋日的样式!” 霜儿浑身一抖,连忙磕头求饶:“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让她给我做双鞋子,是雨儿姐姐说她不听话就饿着她的,上头拨下来的布料也在她那儿,不关我事啊!”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冷哼一声,看向柳寄书,缓下语气:“她说的是真的吗?” 柳寄书呆呆地望着她,半晌,眼睛里漫起了一层水雾,重重地点了头:“嗯!” 她带着哭腔,仿佛要把所有无处诉说的委屈都道出来:“她们联合起来,收走了我的衣服首饰,连膳房送来的餐食都被端走,只给我吃剩的东西。她们还叫我做活,如果不做,就连剩饭剩菜都没得吃。” 明明世人都说皇宫是富贵窟,可自己这几年,却过得如在地狱。 柳寄书泪如雨下,险些喘不过气来:“凭什么啊?” 只因为自己是个不受宠的采女,只因为自己没有高贵的家世,只因为自己没有靠山,就算受了欺负,也求告无门…… 只因为这些,自己就活该受人欺负,被人践踏么? 阿赫雅握住柳寄书的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别怕。” 阿赫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莫名的力量,令人信服:“我帮你。” 她眼中泛着冷光。 柳寄书的处境,让阿赫雅想到了自己。 前世她入宫之后,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样遭人欺侮的日子。 如今阿赫雅身后有谢桀的扶持,教训几个欺主的宫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却能杀鸡儆猴,让柳寄书的日子好过些。 柳寄书红着眼睛,慢慢扯出了一个笑来:“嗯!” 延春宫厢房,几个宫女聚在一起,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笑谈天。 这些宫人用着柳寄书的炭火份例,暖融融的,一派和乐,倒是比主子还要主子。 阿赫雅隔着老远就听见了这里的笑声,眼中闪过冷意,朝柳奴投去一个目光。 柳奴了然,上前两步,一脚将厢房门踹了开。 “谁!”立即有宫女尖叫起来,“你是什么人,竟敢在延春宫里如此放肆!” 阿赫雅缓步从柳奴的身后走出,唇角微扬,眼底却不带笑意:“我看放肆的人是你们吧。” 她语气里充满了讽刺:“柳采女在外头受冻,你们倒是享受得紧么。” 几个宫女看阿赫雅的衣着,就知道这不是个好惹的,面面相觑,对视一眼,不情不愿地从榻上下来,往地上一跪:“奴婢知错。” 为首的宫女雨儿垂着头,似是委屈,说出来的话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主子说自己想出去散散心,不让奴婢跟着,奴婢们这才在宫里等着主子回来,绝无怠慢之意。” 见鬼了,柳寄书那个受气包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一座靠山。 阿赫雅懒得与她争辩,先拉着柳采女走到炭火跟前,把人按在榻上让她烤火,才敛了眉,语气平淡:“你就是雨儿?” 雨儿愣了一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犹豫了一下:“是奴婢。” 阿赫雅低低地笑了一声:“呵。” 她略一抬手,柳奴便默契地上前,一巴掌将雨儿抽得别过脸去。 雨儿捂着脸,眼泪顿时从眼里流了出来:“你……” 阿赫雅是宠妃,自己得罪不起。 雨儿怨毒地瞪向柳寄书。 都怪这个贱人,若不是她,自己怎么会挨打。 阿赫雅看雨儿眼神还不老实,唇角的笑意愈发冷,抬眼看向她:“我问你,你身上的衣服,是哪儿来的?” 宫女的衣料多为素色,没有绣花。即便有,也应该只是暗纹,以低调沉稳为重。 这个雨儿身上穿的衣服,却是藕粉绣梅花的,显然不是宫女该有的份例。 再联想方才柳寄书所说的衣服首饰都被收走——这分明该是柳寄书的东西。 雨儿一愣,缓缓看向自己身上的衣服,顿时打了个冷颤,明白了问题所在。 柳寄书的衣服却穿在自己身上,这是活脱脱的物证,报了上去,把自己打死都是应当的。 雨儿连忙开口,试图解释:“这、这是主子赏给奴婢穿的。”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柳采女自己穿着秋日的衣裳挨冻,倒把冬衣给了你?笑话。” 这殿里伺候的,一个个都把别人当傻子不成。 雨儿眼珠子一转,看着柳寄书欲言又止,幽幽开口:“奴婢原本也不敢穿,是柳采女说……说她要穿得单薄些,去御花园等着陛下,才能讨陛下的怜惜。” 雨儿低眉顺目,抿唇叹了口气:“采女有这心思,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不敢对主子指手画脚,只能听命了。” 自己就不信,要是阿赫雅知道柳寄书有争宠之心,还会帮柳寄书这贱人! “我没有!”柳寄书顿时急了,拉住阿赫雅的衣角,生怕她信了,“我……” 这么冷的天,自己要是刻意穿着薄衣就跑出去,不是等着冻死么? 自己被赶出去后跑到御花园确实是有私心,可绝不是有意算计。 阿赫雅拍了拍柳寄书,安抚道:“我知道。” 她似笑非笑地睨了雨儿一眼,缓缓移开目光,看向跪着的其余宫人,冷冷开口:“你们也同意她的说法?” 采女按例只有两个宫女伺候,所以这房中除了雨儿霜儿,应当都是延春宫其余殿的宫人。 这些宫人各有主子,跟这件事的关系并不大,即便要罚,也得是她们自己的主子罚。 “想清楚了,你们本不是伺候柳采女的,奴大欺主也清算不到你们头上。如今老实交代,最多有一个擅离职守。”阿赫雅语气冰凉,带着警告,“不然我告知陛下,再查下来,可就是包庇了。” 这群人只是聚在一起取乐,本身也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 阿赫雅这么一说,宫女们犹豫了一下,就有一个开口了:“不是。柳采女……是被雨儿泼了水,赶出去的。” 她这么一说,立即令阿赫雅联想到了柳寄书湿漉漉的前襟与衣领。 这样的天气,往一个穿着薄衣的人身上浇水,又赶到雪地里,跟杀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阿赫雅笑了声,盯着雨儿,语气森冷。 “好大的威风啊!” 第六十八章 罚恶奴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眼神锐利,仿若刀剑,刺得雨儿瘫软在地。 雨儿面如纸色,怨愤地瞪了方才说话的那个宫女一眼,仍然嘴硬:“我没有!” 阿赫雅眼神冰冷,居高临下地睨着雨儿:“不见棺材不落泪。” 她看向柳寄书,语气轻缓下来,带着鼓励:“寄书,这是你的宫女,如何处置,你自己说了算。” 自己能帮柳寄书一时,不能帮柳寄书一世。 若是如今自己身在这里,给柳寄书当靠山,柳寄书都立不起来的话,那就算自己护了她一次,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只有柳寄书自己站起来,把这个威立下,才能镇得住下头的宫人。 柳寄书眼神闪了闪,犹豫地与阿赫雅对视,原本怯懦的心在望进那双坚定的眼眸时,仿佛有了主心骨。 有这样的靠山,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 此时不罚雨儿,难道要等阿赫雅走了之后,自己再回到原先那样受人欺负的日子吗? 绝不! 柳寄书缓缓站起来,直直地望着跪倒在地上的雨儿,从这个角度,仿佛原本压在自己头上的阴霾都散开了。 原来雨儿也不见得多厉害,如今自己随手就能决定她的死活。 雨儿迎着柳寄书的眼神,心中莫名生出了一股害怕来,她连忙磕头求饶:“采女……采女,我错了,你饶了我这次吧!” 柳寄书眼神一厉,冷笑道:“我是你的主子,在我面前,你应当自称奴婢。” 雨儿口中的求饶顿时一滞,喏喏地垂下头,心里暗恨。 得势便猖狂的贱人!若是自己能逃过此劫…… 柳寄书深吸了一口气:“你以下犯上,克扣我的分例,供自己享乐。依照宫规,该是死罪。” 死罪? 雨儿立时抬起头,尖锐地叫起来:“你怎么敢!” 阿赫雅眼里闪过几分赞赏,柳寄书的果断,恰恰证明了她的聪明。 对敌人心慈手软,就是给自己留有后患。 阿赫雅抬眼看向柳奴,微微颔首。 既然柳寄书已经开了口,那自己就能帮她办到。 柳奴向前几步,拖着雨儿的衣领,就要把人拉下去。 却听柳寄书开口阻止了:“等等。” 这样让柳奴把雨儿拖下去,还不足够。 这房中还有这么多宫女,她们虽然不是主犯,却也听从了雨儿,用着自己的分例耀武扬威过,称得上一句从犯。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雨儿听她开口,一愣,眼中顿时充满了窃喜,难不成这个受气包心软了? 她连忙道:“主子!主子救奴婢!奴婢不敢了!” 柳寄书冷冷地注视着她,嗤笑了声,才转头看向阿赫雅,拉了拉她的袖口:“阿赫雅……姐姐。” 她鼓足了勇气,说出这个称呼,生怕阿赫雅拒绝自己。 阿赫雅却只是唇角含笑,看着她点了点头:“你想做什么,尽管说。今日我做你的靠山。” 自己看得出来,柳寄书眼里的光。 柳寄书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会做出最恰当的选择。 柳寄书眼眶莫名红了红,深吸了一口气:“宫女们的生死奖罚,都得由各宫上报,让宫正司处罚。姐姐为我出头,不该再落人口实。” 其实这些规矩,只是约束自己这些低位又无宠的嫔妃。如淑妃、德妃这些高位妃子,或是阿赫雅这样的正得宠的,就算打死了人,只要去宫正司报成病死一个,也就过去了。 但是柳寄书也知道,阿赫雅如今是深受宠爱,却也在风口浪尖上,任何一点错处都有人盯着上言。阿赫雅帮自己出头打死了人,传到别的地方就不一定变成什么了。 柳寄书好不容易得了一个愿意帮自己的人,生怕阿赫雅会因为这些风言风语厌恶了自己:“让方才跟雨儿一起玩乐的这些宫女,把雨儿拉到宫正司去,说明事实,由宫正司处罚,也算正了视听。” 她眼神微闪:“宫正司会按规矩处罚的。” 从延春宫到宫正司,一路上多少耳目。闹得这么大,宫正司的人绝不敢徇私。 而自己……又可以让更多人知道,自己如今是阿赫雅所庇护的人。 采女的日子难过,不得宠的采女日子更难过。除了雨儿,这宫里每一处吃拿卡要,自己每月的分例莫名少去不知多少。 只要搭上阿赫雅这艘大船,那些人有了忌惮,自己的日子就能好过几分。 阿赫雅也看出来了柳寄书的心思,却没有点破,只是看向柳奴,点了点头。 这宫里谁没有自己的算盘呢?会借势是好事。 自己乐得好人做到底,。 柳奴啧了一声,不满地放开了雨儿。 自己正因为德妃为难公主,心里憋着火呢,好不容易有个出气的地方,竟然又飞了。 柳奴心里不爽,手下也就没了轻重,把人一扔。 雨儿顿时倒在了地上,满眼惊恐。 柳寄书怎么敢! 要是自己真的被送到宫正司……那自己就完了! 雨儿连忙抱住柳寄书的腿,哀求道:“别!奴婢真的知道错了,主子你留下奴婢,奴婢日后做牛做马,为主子效劳啊!” 柳寄书面无表情,敏捷地躲过雨儿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我以为,你在克扣我的食物,抢走我的衣裳,逼迫我为你们做绣活,把我寒冬腊月赶到屋外受冻的时候……就想过这一天了。” 她说着,想起那些非人的日子,眼眶忍不住又红了。 阿赫雅站在柳寄书身后,握住了她的手,冷冷抬眼,瞥过屋内还在呆站着的宫女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拖下去,鬼哭狼嚎,凭白污了寄书的耳朵。” 宫女们面面相觑,被柳奴瞪了一眼,这才快速上前,围住了雨儿。 死道友不死贫道,阿赫雅都发话了,她们也没办法! 雨儿被堵住嘴,还在拼命挣扎着,发丝凌乱,狼狈不已。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她再奋力抵抗,到底敌不过宫女们人多,很快就被拖出去了。 厢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霜儿被雨儿的下场吓得瑟瑟发抖,跪在一边不敢出声。 阿赫雅瞥了霜儿一眼,询问地看向柳寄书。 这儿还有一个呢,怎么处置? 柳寄书缓缓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霜儿胆子没那么大,只是我从前懦弱,养了她的性子。如今吓了一番,她会安分下来做事的。” 采女只有两个宫女,打发了一个雨儿,不知道下一个宫女何时能被拨来。 自己身边,总要留一个人。 阿赫雅了然,点了点头,扬声敲打:“你既然宽宏,留便留吧。日后若再敢犯事,再送去宫正司!” 霜儿顿时吓得一抖,连忙磕头:“多谢主子!多谢主子!” 阿赫雅勾了勾唇,收回目光,与柳寄书对视,露出一个揶揄的笑来。 果然胆小,吓一下就成了这副模样。 柳寄书也忍不住弯了弯眼,又深吸一口气,朝着阿赫雅,缓缓跪谢。 阿赫雅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她受得起自己这一拜。 阿赫雅一怔,连忙把人扶住,不让她跪下。 这是闹的哪出? “多谢你。”柳寄书垂着头,鼻子微酸,“我家世低微,人也不出挑,本没什么出头的希望。” 自己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逆来顺受的。 只是因为求告无门,才不得不忍让下来,最后成了今日的模样。 柳寄书想起那些冷遇,忍不住抿紧唇:“若不是你,或许我往后的日子也不过那样熬着了。” 她红着眼,望向阿赫雅,语气坚定:“寄书愿结草衔环,以报姐姐恩德。” 第六十九章 再哄哄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先是一愣,然后便是失笑。 她先把柳寄书扶到了榻上坐下,而后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不过举手之劳,怎么就到衔草结环的地步了。” 这情景,真让自己想起来伺墨表忠心那一番话。 该说至少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了么? 阿赫雅忍不住唇角微勾,眼中闪过笑意:“你若是无聊,多来琼枝殿坐坐,陪我说说话,就已经很好了。” 她看着柳寄书,眼神微闪。 德妃有何婕妤,淑妃有陆充媛。 自己虽然与林无月结盟,但林无月不爱插手宫里的争斗,只能危急时刻拉自己一把。 若有一个柳寄书相助……或许也不错。 柳寄书双手与阿赫雅交握,狠狠地点了点头:“嗯!”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阿赫雅就起身告辞了。 光顾着帮柳寄书,差点忘记了时间。 也不知谢桀谈完事情没有…… 想到谢桀在德妃小宴上那句警告,阿赫雅忍不住耳根一热。 琼枝殿中,宫人都不见了踪影,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 阿赫雅一踏入殿中,就察觉到了这奇怪的寂静。 这是什么情况? 这宫中能调走所有宫人,把琼枝殿清空的人,除了谢桀,不作他想。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站住了脚,转头看向柳奴与伺墨:“你们先下去吧。” 虽然不知道谢桀闹的是哪一出,但他既然屏退了宫人,那柳奴与伺墨最好也不要跟着自己。 柳奴与伺墨对视一眼,朝阿赫雅行了一礼,默默退下了。 阿赫雅摸了摸耳根,深吸了一口气,才走入殿中。 帷帐垂在地上,将宫殿分为几个部分。 阿赫雅绕来绕去,都没能看到自己预想中的身影,只好试探性地唤了一声:“陛下?” 谢桀没有应声,另一个娇软尖细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喵。” 阿赫雅一愣,下意识顿了顿脚步。 猫? 下一秒,一阵失重感传来,阿赫雅低低地叫了一声,很快察觉到怀中多了一只暖融融的小东西。 谢桀将阿赫雅打横抱起,转了一圈,声音低沉:“好大的胆子,朕叫你早些回来,你竟敢抗旨。” 阿赫雅压了压险些跳出来的心脏,娇嗔地横了他一眼:“陛下吓死我了。” 不就是晚了一点么。 她跳过了这个话题,举着那只小猫儿,新奇地打量起来:“这是陛下送我的小猫么?” 那猫儿通体呈淡棕色,几条黑色的花纹将皮毛分割为大块大块的斑状,原本该是十分威风的,但因着还是只幼崽,只有巴掌大小,还被喂得滚圆,以至于让人只觉得可爱。 阿赫雅一见就有些撒不掉手了。 谢桀勾唇,意味不明:“北戎来的,给你养着玩。” 阿赫雅原本抚摸着猫儿的指尖顿时一顿。 北戎? 她只诧异了一秒,又回到了那副欢实的模样,眨眨眼看向谢桀,似是好奇:“陛下的大军打进北戎了么?” 阿赫雅唇角高高翘着,问出这个问题时,心里却在滴血。 谢桀能把这只猫送到自己面前,就说明这对于他来说算是某种功勋。 不是大胥的军队打进北戎抓来的,就是北戎……自己送来求和的礼物之一。 北戎啊…… 阿赫雅低头摸了摸那只猫儿,似是爱不释手,却借着这动作,掩盖住了自己眼中的悲色。 谢桀多疑。这猫儿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又何尝不是他对自己的一次试探呢? 谢桀收回落在阿赫雅脸上的目光,慢条斯理地伸出手,覆住了阿赫雅纤细白嫩的指尖,带着她滑过猫儿光亮软和的毛。 他的动作含着亵昵的意味,与其说是抚摸猫儿,不如说是借机捏捏阿赫雅的手。 阿赫雅耳根微红,眸中泛着水光,瞪了他一眼,抽回手,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又娇又媚。 谢桀轻笑了一声,干脆掐着她的腰,把人困入了怀中:“北戎的丞相想与大胥议和,这是送来的礼物之一。” 他漫不经心地开口:“旁的珍宝都入了库,唯有这只猫儿是活物,不好分配。朕想着你久在大胥,养只北戎的猫儿,也算全了思乡之情。” 阿赫雅心中一跳。 议和。 北戎的丞相先前在宛城与沈家联合,参与到了沈家刺杀谢桀,欲图谋反的事件之中。事后谢桀借此向北戎发难,两国就这么打了起来。 现在北戎的丞相低头议和,要么是北戎边境的防卫线已经破了——但是自己在宛城以暴露为代价,及时送出了北戎的边防图已经泄露的消息,昆特将军的铁骑也不是吃素的,不会在短短数月间就溃败如此。 要么,就是北戎的丞相拖不起了。 阿赫雅抿了抿唇,状似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北戎的丞相?他派人跟沈家勾结,把您置于险地,我才不要他的东西。” “他不是很厉害么?干嘛向您求饶,等着大胥的兵打进去,把他抓来剐了好了!” 阿赫雅张牙舞爪,愤愤不已,看似为谢桀打抱不平,实则试探北戎丞相求和的原因。 谢桀垂眼看着她,眸光微深,语气淡淡:“内忧外患,他丞相的位置快坐不稳了。” 内忧?阿赫雅心跳骤然快了一拍。 难道是自己的弟弟阿瑟斯……他在北戎做了什么吗? 不对。自己临走前将暗哨全部派出,只为了将阿瑟斯接到大胥,暂时隐蔽蛰伏。此时此刻,阿瑟斯不该在北戎掀起什么风波才对。 阿赫雅脑中闪过各种各样的想法,面上却只是抿了抿唇,不大感兴趣地抱怨了句:“那就不做好啦,他更惨些才最好呢。” 她把小猫儿抱起,放到自己脸边蹭了蹭:“不过这个礼物,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谢桀低低笑了声,伸手捏住阿赫雅的下巴,与她对视,眼神幽暗:“收到朕的礼物,欢喜么?” 阿赫雅面色不变,顺势靠在了他手上,歪了歪头:“欢喜啊,如果陛下不要借机朝我索要什么报酬,就更欢喜了。” 这暴君可从来不做什么亏本生意,给了自己一只猫儿,最后还不得从自己身上讨回来。 想到他那些花样,阿赫雅脸上就是一热。 谢桀却只是垂着眼,语气平静缓和:“是给你的补偿。” 他与阿赫雅对视,声音里竟带着几分温柔,令人沉溺:“德妃解除禁足的事,朕也有难处。” 阿赫雅咬了咬下唇,强扯出一个笑,叹了口气:“陛下总有陛下的道理,阿赫雅知道。” 谢桀有什么难处,他算得那么尽,何家就是一只捆好了送到刀下的猎物,只看何时动手罢了。 他解除德妃的禁足,无非是利益权衡之下,发现这么做更合适,于是把自己放弃了。 阿赫雅前世与他纠缠一生,怎么会连这点都看不明白。 但此时阿赫雅依旧红着眼,顺势靠入他的怀中:“一只猫儿不够,您再哄哄我。” 第七十章 作妖的德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喟叹一声,将阿赫雅往怀里揽得更紧:“想要什么补偿?朕开库房让你挑。” 他除开利用的本质之外,对阿赫雅总是格外大方的。 阿赫雅垂下眼,揪着他的衣袖,缓缓抬眼:“我不要那些死物。” 她哼了一声,眸里带着水光,似是有些委屈,撒娇道:“我想让陛下哄一哄,您就拿这些打发我?” 库房里那些东西,再珍贵,于谢桀而言也不过是打仗后得来的附属品,随手便能给与。 可是叫谢桀想法子哄自己,却是要用心思的。 他用了心,自己也就入了他的心。 阿赫雅眼中闪过几分狡黠,伸手揽住谢桀的脖颈,软声卖着乖:“您再想想?” 谢桀低头去看她,眼神有一瞬无奈:“朕每日里,处理朝堂的政务不够,还要抽出空来,哄个小气鬼?” 阿赫雅哼了声,揪着谢桀的衣角扯了扯,使坏地朝他飞了个媚眼,娇娇道:“好不好?” 谢桀被她那一眼含着水光的潋滟秋波撩拨得眼皮一跳,声音微微哑了些:“嗯。” 他随口应了下来,不欲与她再多纠结于这点小代价,反手掐住阿赫雅的腰肢,把人提起来,与自己面对面。 “赏,给你了。”谢桀唇角微勾,语气平静,眼神却放肆地在阿赫雅身上掠过,如一头雄狮巡逻自己的领地,“罚,又怎么算?” 阿赫雅心间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点,又被谢桀按着腰窝制住。 她只觉得被叼住了后颈似的,身子软了下来,无辜地眨眨眼,装傻道:“什么罚?” 谢桀轻笑,把她的下颌抬起,眼神晦暗带着欲色:“抗旨不尊,让朕等你如此久的罚。” 他语气有些危险,似是询问,又分明是暧昧的戏谑:“怎么样,朕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外殿、窗边、还是就这儿?” 阿赫雅一惊:“就没有正常些的选项吗?” 床榻到底有什么不好,这个暴君就这么嫌弃? 谢桀声音喑哑,指节滑动,已经开始慢条斯理地享用自己的猎物:“那就不叫罚了。” 阿赫雅香汗淋漓,脸上已经被红晕覆盖,愤愤地瞪了一眼谢桀,却在眸色潋滟之下,显得像极了撒娇。 她现在算是明白,谢桀为什么要事先屏退宫人们了。 原来是早就想好了这出! 被扔在一旁的猫儿喵喵叫着,似乎是不理解眼前两个人类为什么突然间打起来了。 它踩着软绵绵的衣裳,试图跳上桌子,引起人类的注意,却听得一声娇娇的惊叫,紧接着便被大个子提着后颈,扔回了衣裳上。 人类真是奇怪。 今日的猫儿也不能懂呢。 与此同时,进德宫中。 小宴在阿赫雅离去之后不久就散了,秀女乔菲被谢桀认作宫女,还挨了斥责,已经羞愧得躲回了厢房里。 另一个秀女江小渠本就胆小,见出头的乔菲成了这个下场,更是吓破了胆,一回来就称自己不舒服,也躲了回去。 因而此时的进德宫中,唯有德妃与何婕妤对坐。 德妃阴沉着脸,想到今日乔菲的表现,就忍不住生气:“家里怎么选了这么两个没用的东西,白费本宫巴巴地办了个小宴,简直丢光了本宫的人。” 乔菲在宫里排不上名号,丢人之后,旁人提起来难道会说那个乔采女如何么?还不是说何家送进来的人被陛下斥责,落了好大个没脸! 何婕妤也没想到谢桀会如此不给面子,眼神有些无奈:“这也是算不到的事情。原本想着让个聪明的先上去混个脸熟,万一正合了陛下的心意呢?谁知道……” 谁知道陛下见着个打扮得花一样的美人,不想着是后宫的哪个妃嫔,竟然直接当作了宫女。 哪宫的宫女能用得上如此好的绸缎绣花,能佩戴乔菲头上的首饰?那可都是自己匀出来的。 何婕妤眼神闪了闪:“罢了,第一次见陛下而已,往后日子还长。我看那个乔菲,是个有成算的。” 德妃愈发来气:“什么有成算?分明是心机深沉。你没看她看陛下的眼睛,恨不得长出钩子来。这群狐媚子,真是一个德性!” 何婕妤摇了摇头:“她愿意争宠,于娘娘而言是好事。一个采女能有什么用途,她若是能入陛下的眼,才算咱们何家赢了呢。” 她顿了顿:“那个江小渠倒是老实,跟个木头一样,却是白吃了饭而已。” 德妃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这才消了些气,却依旧有些愤愤,伸手打掉了一个杯盏:“尽是些歪瓜裂枣,竟连一个合用的都没有!” 金珠正缓步入殿,这一个杯盏恰巧砸在她跟前,她惊得眼皮一跳,却不敢表现出来触德妃的眉头,只是垂着眼:“娘娘,琼枝殿的来了消息。” 正巧,这个消息想必能合娘娘的意,给她一个发泄怒火的地方。 德妃娘娘心情好了,自己当差才不用战战兢兢。 德妃抬眼看去,蹙紧了眉,将帕子一拍。 琼枝殿?阿赫雅那贱人又作了什么妖? 她不说话,便是何婕妤开了口:“说吧。” 金珠微微垂眸,眼观鼻鼻观心,端得是恭恭敬敬:“说是阿赫雅回去的路上,折去延春宫,帮了个采女出气呢。” 德妃眼里还有余怒,闻言有些不快:“采女?哪一个?” 这宫里谁不知道自己与阿赫雅针锋相对,一个采女,竟然敢在这个时候与阿赫雅交好,还让阿赫雅帮她出气? 真当自己落魄了,什么货色都敢踩到自己头上犯事了不成? 金珠声音平缓:“柳采女,家里似乎不大入流,只是个县令。” 言下之意,随便欺负,无人会给柳寄书出气。 德妃冷笑了一声,捏着帕子,眼中闪过狠厉之色:“这样……本宫竟不知道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自己收拾不了阿赫雅,还收拾不了一个小小的采女吗? 德妃缓缓抬眼,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嗤笑:“既然如此,就把人请过来,让本宫见见吧。” 自己倒要看看,阿赫雅救下的人,当日就被自己请来教规矩。这么明晃晃的打脸,阿赫雅会是个什么表情。 毕竟这是陛下的后宫,自己身为妃位,教训一个采女,理所应当。阿赫雅这个“贵客”,可没有说话的立场啊。 第七十一章 罚跪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柳寄书被传唤到进德宫时,心中便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见德妃高高在上,隔着帷幔打量了柳寄书几眼,嗤笑一声:“不怪陛下记不起宫里还有个柳采女,若不是早知道她身份,本宫还当是哪个洒扫的宫女来回话了。” 这话说得其实有些亏心。 柳寄书算不上绝色倾城,却也是小家碧玉,称得一句清丽。 能被送进宫为妃为嫔的人,容貌怎么会差。 金珠却瞥了柳寄书一眼,也挂着讽刺的笑,应和着德妃对柳寄书的嘲弄:“她哪入得了陛下的眼?奴婢听说,柳采女还是个完璧之身呢。” 入宫数年,从未被陛下召幸,也怨不得连个小宫女都能骑到柳寄书头上作威作福。 若是自己,也看不上这种毫无前途可言的主子的。 金珠的话简直是踩着柳寄书的伤口说的,柳寄书脸色微白,跪着的身子都有些摇摇欲坠,却怎么也不敢反驳,低着头掩盖自己红了的眼眶。 身为妃嫔,陛下却连一个指头也不愿动自己,已经是天大的笑话了。 德妃睨着柳寄书,懒懒开口:“听说今日,阿赫雅给你出头了。” 柳寄书指尖一紧,忍不住抖了抖。 原来是因为阿赫雅为自己出头的事情…… 柳寄书处境艰难,消息也没有别人灵通,原本是不知道阿赫雅与德妃交恶的,但这一场无妄之灾下来,不懂也懂了。 她喏喏了几声,知道装傻也没有用,只好一闭眼:“是。” 德妃冷笑:“你们倒是有缘。柳采女一面的功夫,就能让陛下的新宠帮你做事,可见也是个心机深沉的。” 她与柳寄书的身份地位,堪称云泥之别。想为难柳寄书,也不过是随便一个借口就能做的事。 德妃勾了勾唇,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小事:“本宫的眼里,容不下沙子。你既然不懂事,本宫身为妃位,就不得不教教你规矩了。” 柳寄书深吸了一口气,依旧没能抵抗住心里那股委屈,鼻子微酸。 自己做错了什么,要受德妃的罚?不过是德妃忌惮阿赫雅,不敢向阿赫雅发难,就把火气都朝自己身上发罢了。 德妃却还不放过她,斜斜瞥她一眼,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然而这规矩,本宫一时也不知怎么教,不如柳采女自己想想。” 她不但要让柳寄书受罚,这份惩罚还要柳寄书自己开口提出来。 这是一种羞辱。 柳寄书咬紧牙根,眼中闪过不甘与愤懑,最后却只能归于隐忍:“妾不知。” 金珠观察着德妃的眼色,此时哼笑着:“柳采女,德妃娘娘让你说,你就想清楚了再答。这么轻易的一句不知,难道是在敷衍娘娘么?” 柳寄书猛地攥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明明她已经退了一步,难道还要真如她们所说,对这种莫须有的刁难低头,主动求德妃罚自己吗? 然而德妃似笑非笑的一眼,就让柳寄书认清了现实。 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 柳寄书只能带着哭腔,艰难地开口:“妾愿禁足房中,诚心抄写佛经,修心养性。” “禁足?”德妃摇了摇头,看向金珠,“你觉得呢?” 金珠看了柳寄书一眼,唇角勾起,戏弄道:“柳采女恐怕还不知道自个儿错在哪儿了,这佛经,抄了也是白抄。” 她在德妃身边伺候日久,最知道德妃的心思,此时也说出了一个最合德妃心意的惩罚:“依奴婢看,不如让柳采女去进德宫外跪着反省,等她明白了自己做错了什么,再起来不迟。” 进德宫外人来人往,柳采女在这儿罚跪的消息,不到半个时辰就能传遍后宫。 届时阿赫雅无论是管还是不管,都是骑虎难下。 管,是越俎代庖。不管,柳采女因阿赫雅而受此祸事,阿赫雅却放任不管,日后还有人能信她吗? 德妃赞赏地点点头,懒懒抬眼:“这个法子倒是不错,就按金珠说的办吧。” 柳寄书猛地抬起头,咬紧下唇,拒绝的话梗在喉头,化作苦涩咽了下去。 别说只是罚跪,就是德妃要当众杖责自己,自己又有什么反抗的资格? 只能重重叩首,不等人来拉,自己退了出去,显得不那么狼狈。 冬末春初,寒意料峭,日光并不晒,折磨人的是冰雪将化的地面,冒着冷气,如一根根铁钉,隔着冬日的厚衣裳都能清晰察觉,疼痛入骨。 柳寄书跪了两个时辰,却依旧没等来阿赫雅的身影。 琼枝殿的宫人们都被屏退在外,谁也不敢冒着触怒谢桀的风险进去禀报。阿赫雅怎么能得到消息来救柳寄书? 柳寄书不知道中间事由,她只是捱着时间,眼见着夕阳西沉,忍不住瑟缩。 便在此时,一个脚步声传来。 淑妃旗下的白美人缓步而来,示意身边的宫女为柳寄书披上一件衣服,病弱的身子清瘦,咳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悲悯:“天可怜见,快起来吧。” 柳寄书跪得有些晕,慢了一拍:“……妾见过白美人。” 她跟白美人是同一时期进的宫,可惜当年同样的采女,如今一个已经成了淑妃的左膀右臂,一个却连陛下的脸都没见上。 白美人扶起柳寄书,幽幽叹气:“德妃真是……有什么气,倒是冲着正主去,何苦为难你呢。可怜了你,替人受过。” 她话里话外,就是指责阿赫雅叫柳寄书受了难,引导柳寄书去怨阿赫雅。 柳寄书抿了抿唇,微微垂眼:“如果没有阿赫雅姑娘,我兴许已经冻死在了御花园,如今也没命跪在这儿了。” 她不怪阿赫雅。说到底,这场祸事是因德妃而起。 只是心里,多少有几分不甘。 若是自己也有圣宠傍身……哪怕没有圣宠,有个好看些的位分,德妃也要忌惮一些。 白美人眼神微闪,看出了柳寄书的态度,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你是个懂事的,只愿这份真心能得旁人珍惜吧。” 她收回手,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擦了擦,眸里闪过嫌弃:“淑妃娘娘知道你冤枉,特地叫我来为你解围,你只管走吧,我进去同德妃娘娘解释。” 阿赫雅难得出手救人,一直注意着她动作的淑妃自然也第一时间反应,收拢柳寄书。 淑妃才是掌管宫闱的人,比起德妃更加名正言顺。淑妃出面,德妃自然没有不放人的道理。 柳寄书缓缓站直,因为跪得久了,膝盖刺痛麻木,身体晃了晃,才勉强支撑住:“妾谢过淑妃娘娘,也谢谢您。” 白美人扯了扯唇角:“只是延春宫,你暂且不能回了,我让人送你去琼枝殿避一避。” 陛下入了琼枝殿,还屏退了所有宫人,这消息淑妃这处是第一时间得了的。 自己就不信,柳寄书如此好的心性,亲眼看到她与阿赫雅天壤之别的待遇,还能毫无波澜。 第七十二章 才人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琼枝殿中,风雨初歇。 阿赫雅脸色还有些红,腰肢酸软地趴伏在床上,听着外间谢桀沐浴的水声,耳根愈发热。 伺墨快步走近,接过了小宫女手中的帕子,为阿赫雅擦拭,一边道:“主子,柳采女来了。” 阿赫雅一怔,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见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微微蹙眉:“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天气这般冷寒,夜路又难走。 如果没有大事,怎么会挑着这个时候来寻自己? 阿赫雅指尖一顿,坐直了起来,一边示意柳奴帮自己更衣,一边朝伺墨道:“先请进来,给她上些热茶糕点,我这就来。” 伺墨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柳寄书被伺墨请入琼枝殿中,又不见阿赫雅,一时有些坐立难安,目光落在殿里各色摆设,心中更是难堪。 琼枝殿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何况谢桀正宠阿赫雅,底下人自然也是用了心的,一应装饰,都以小巧贵重,别具匠心为佳。一眼望去,处处精巧。 柳寄书只看了两眼,就忍不住垂下眼,心里如火烧似的。 若自己也能得宠……哪怕只是阿赫雅的一半,也足够了。 阿赫雅走出来时,见到的就是她发怔的模样,忍不住笑道:“看什么呢?若是喜欢什么,送你拿回去把玩也无妨。” 不过是些物件。自己总要走的,琼枝殿就是装下了全天下的财富,也带不到北戎去。 柳寄书如果喜欢,倒不如全了她的愿望。 柳寄书连忙收回目光,站起来给阿赫雅行了个礼,摇头拒绝:“寄书不过随便看看,怎么好夺姐姐所爱。” 阿赫雅唇角勾起,拉着柳寄书坐下,这才发现她脸上的泪痕,笑意顿时一收:“怎么回事?那群混账还敢欺负你?” 不过一群宫女罢了,自己已经敲打过了,竟然还有胆大包天的? 柳寄书原本已经收拾好了情绪,被阿赫雅一问,眼泪顿时又夺眶而出:“不……是……” 她哭得哽咽,说不出话来。 伺墨已经得了消息,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阿赫雅,此时见阿赫雅问起,叹了口气,替柳寄书开口:“是德妃娘娘,她罚柳采女在进德宫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 柳采女虽然地位卑微,但说到底,也算陛下的女人,不该如此折辱。德妃此举,实在嚣张。 伺墨顿了一顿:“那时陛下正在殿中,又曾命所有宫人退下,奴婢实在不敢违抗。” 简单一句话,就告知了柳寄书实情。 不是阿赫雅不去救人,而是自己碍于谢桀,消息送不进去。 柳寄书猛地抬眼,看向阿赫雅,果然在她脖颈间窥见了几朵红梅似的痕迹。 她指尖微动,心中有一个想法疯狂蔓生。 陛下刚刚宠幸了阿赫雅,没道理立刻离开。若是圣驾就在琼枝殿里,那自己…… 阿赫雅不知道柳寄书的心思,眼神一厉:“两个时辰?” 雪地里跪两个时辰,柳寄书这腿还不得落下病根? 阿赫雅缓缓攥紧了拳,吩咐伺墨:“去请个太医来。” 伺墨点了点头,便快步走了。 阿赫雅这才看向柳寄书,深吸了一口气,眸中闪过冷意:“这祸事,是因我而起。你放心,我总要为你讨个公道的。” 柳寄书与德妃素无来往,前世也从未听说过德妃为难什么小采女的事儿。再联想今日柳寄书为了震慑,让在厢房中看热闹的宫女把雨儿拖了出去,事情闹大,德妃定然也收到了自己帮柳寄书出头的消息。 德妃今日,面上是罚柳寄书,实则是在与自己争锋呢。 柳寄书从自己的遐想中回过神来,定了定神,忽然朝阿赫雅跪了下去。 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哀求,显得有些卑微:“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德妃势大,若是她真有心害我,今日的公道讨回来,也有明日的苦头等着我。姐姐又如何拦得住?” 德妃今天的表现,显然是把自己当成阿赫雅这一边的人出气折磨了。日后只要阿赫雅有一点惹了德妃,自己恐怕就该去受一遭磨难。 柳寄书咬紧牙根,自知无耻,脸上也有些烧:“我……伺墨方才说,陛下在琼枝殿中,我……” 她抿紧唇,声音如同蚊呐,只能正好让两个人听到:“姐姐若是疼我,就请为我多考虑一些,将我引荐给陛下吧!” 不看僧面看佛面。阿赫雅如今风头正盛,若是有她开口,自己总能让陛下多几分垂怜。 阿赫雅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指尖顿时滞住。 将柳寄书引荐给谢桀…… 这个念头只冒出一瞬,阿赫雅心里便莫名有些难受。 也许后宫多一个谢桀的妃子,对自己也是一个助力。 但不知为何,一想到那个画面,自己就觉得烦闷。 阿赫雅抿了抿唇,暗自说服了自己。 自己在谢桀面前,向来是一心爱他,怎么能做得出主动分出他的事情。 柳寄书见阿赫雅脸色为难,顿时有些急了:“求姐姐了,我日后定将姐姐放在首位,您说往东,我必不敢往西的。” “什么往东往西?” 男人的声音响起,惊得两人都下意识站了起来。 柳寄书只窥见了那身龙纹的寝衣,就立即跪下行了礼:“妾……采女柳寄书参见陛下。” 她还是留了些心,刻意将自己的位分报了上去,以告诉谢桀,自己是他的女人。 若是谢桀有心,自然会记住自己。 谢桀却只是瞥了柳寄书一眼,就越过了她,伸手牵住了阿赫雅:“朕怎么不知道,你在后宫中还认识个采女?” 阿赫雅瞥他一眼,娇嗔地哼了声:“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知道我认识了些什么人。” 她蹙着眉,明显还有些犹豫与忧心,欲言又止。 柳寄书的要求自己虽然不能答应,但德妃这个场子还是要找回来的。只是如何开口…… 谢桀看着阿赫雅的表情,略一挑眉:“这是怎么了?” 他顺着阿赫雅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柳寄书脸侧的泪痕上,随口询问:“怎么回事?” 柳寄书咬了咬下唇,掩下失望,将今日的事情娓娓道来,包括阿赫雅如何帮自己,德妃又如何责罚,眼中又带了泪,委屈地抬眼看向谢桀,神情哀怨,惹人怜惜。 谢桀却对她的暗送秋波毫无反应,只是看着阿赫雅,有些失笑:“就为了这么件小事烦心?” 阿赫雅垂眼:“此事说到底是我连累了柳采女,如何能坐视不管?” 谢桀笑了声,掐着她的腰往自己身边凑了凑,漫不经心道:“那朕赐她一个才人位分,如何?” 才人虽然只比采女高了一级,却已经算得上正式的妃嫔,又是谢桀亲口封的。德妃处置起来,总要忌惮一二。 第七十三章 吃味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柳寄书眼中闪过喜色,连忙叩首谢恩,声音愈发羞涩:“谢陛下。” 才人,总比采女好。 谢桀却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投向柳寄书,只是盯着阿赫雅,笑道:“这下可以放心了?” 阿赫雅指节一动,知道他起了疑心。 这个时间,柳寄书出现在了自己的寝殿之中,本身就代表着自己对她行为的默许。 而柳寄书方才的举动,更是恨不得将想获宠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谢桀愿意给柳寄书位分,是才用北戎的事情试探过自己,打了自己棒子,就想给几颗甜枣吃。 但谢桀又担心是自己与柳寄书结盟,帮柳寄书在他面前争宠,一如德妃对那个被当作宫女的采女乔菲。 如果自己当真是刻意将柳寄书推到谢桀眼前,那谢桀就该考虑,自己从前全心全意爱他的表现,是不是装出来的了。 阿赫雅勾着唇,应对起谢桀的试探来得心应手:“那陛下就下旨吧。” 柳寄书是白美人送来的,封位是谢桀主动提的,自己不过是一片好心,有什么可担心的? 阿赫雅眸里带着笑,指尖在谢桀手掌中挠了挠,语气轻快:“柳才人,怪好听的。” 谢桀微微眯起眼,注视了她一会儿,忽而看向柳寄书:“你叫什么名字?” 柳寄书原本跪在地上,有些窘迫,闻言怔愣了一瞬,声音含着喜意:“妾闺名寄书。” 陛下难道是改变主意了,看上自己了? 谢桀唇角噙着笑,温柔地注视着柳寄书:“柳字轻柔和顺,这名又添几分书卷气,倒是很合你的人。” 柳寄书心中一跳,面带薄红,缓缓垂下脸去,只是眼中的潋滟水光已经难以抑制。 身在后宫,谁不曾梦想陛下的另眼相待,温柔呵护? 谢桀唇角的弧度愈发深,似笑非笑地望向阿赫雅。 阿赫雅心里暗骂了一句混蛋,撇撇嘴,揪住他的衣袖,吃味似的扯了扯。 谢桀这家伙,看出了自己在调笑他的试探,就刻意作出要宠幸柳寄书的模样回击。 这下自己不愿意吃醋都不行了。 阿赫雅垂着眼,指尖用了些力道,狠狠地戳了戳谢桀身上的肌肉。 嘶……这暴君到底是用什么做的,怎么硬邦邦的,倒叫自己手疼。 谢桀满意地抓住那只带着撒气意味的纤手,没再看地上还在娇羞的柳寄书,朝周忠缓声道:“把柳才人送回她的住处,顺便宣旨吧。” 柳寄书还在等着他的下一句话,就听到这冷情的打发,不敢置信地抬起脸,正正对上谢桀喜怒不明的表情。 谢桀把玩着阿赫雅的手,仿若只是随意提醒:“记住你的才人位分是因谁而来。” 他确认了柳寄书不是阿赫雅推到自己眼前的,又不吝于帮阿赫雅收拢人心了。 要阿赫雅与德妃相斗,没有帮手怎么能行? 柳寄书顿时有些难堪,却也知道这是谢桀的警告,恭恭敬敬地应了:“妾明白。” 自己这个才人位分是借着阿赫雅的光才得来的。 柳寄书跟着周忠往外走,又神差鬼使地回了一下头,望着灯火通明的琼枝殿,眼神幽深。 阿赫雅帮了自己两次,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为她做事。 然而陛下贵为九五至尊,竟然能俯身为了一个女子考虑这些,实在是让柳寄书不能不羡慕,从心里生出几分淡淡的酸意。 论起名分来,自己比阿赫雅更名正言顺啊…… 琼枝殿内,阿赫雅自然不知柳寄书这一番心理斗争。 阿赫雅绷着脸,见人走了,就从谢桀掌中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哼了一声,带着几分心口不一:“陛下怎么不跟着柳才人走?” 她微微昂着下巴,仿佛一只伸爪子的猫儿,语气里都沁着醋味:“她轻柔和顺,还有书卷气,我又不懂事,又爱使性子,陛下留在我这儿做什么,凭白受委屈。” 谢桀失笑:“朕何时说过这些话?不过是随口夸了两句,朕夸你的还少了么?” 阿赫雅睁圆了眼,愤愤不满:“那您说,您夸过我什么?” 他什么时候夸过自己了? 谢桀唇角含着笑,微微垂眼,按着她的腰肢往上提了提,将唇凑到阿赫雅耳边,语气暧昧:“肤若凝脂,秀色可餐,朱唇生蜜……”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在他吐出字眼时,就回忆起了这些话说出来的场景。 谢桀的手已经不大老实了,在她的腰间轻轻滑动,带着暗示意味,叫阿赫雅头皮一麻,连忙去捂他的嘴,羞恼得耳根通红:“您……这怎么能算夸!” 床榻上的情话都算不得。 谢桀抓住她的手,顺势把人一拉,让阿赫雅整具身体都贴在他身上。 温香软玉入怀,他眉眼间属于君主的冷硬也缓和下来,笑意吟吟,仿佛含着无尽温柔:“阿赫雅不必轻柔和顺。” 阿赫雅呆呆地望着他眼底的暖意,一时间有些失神。 谢桀是想说轻柔和顺是对着后妃的标准,自己身为他对何家的一把刀,自然是要越锋利越好。 还是说……在谢桀的心中,自己可以保持着原本的模样,不必为了他磨去锋芒,将自己困入后宫的狭小囚笼? 阿赫雅分不清了。 她只是顺势将头埋入谢桀的怀里,倾听他胸膛中有力的心跳,逐渐与自己的心跳重合。 如果能放纵自己在他眉目间迷失一瞬,或许就只能是现在了。 阿赫雅伸手,主动与谢桀十指相扣,抬眼去看谢桀,眼神里仿佛蕴着万千星光:“陛下。” 谢桀应了一声:“嗯。” 阿赫雅歪着头,笑得眉眼弯弯,神情甜蜜,仿佛当真眼里心里都只有他:“好爱您。” 谢桀眼神微动,缓缓抚摸着她头上的秀发,语气缓和轻柔:“嗯。” 阿赫雅窥见了他一时的悸动。 她指尖勾上谢桀的衣襟,缓缓靠在他的胸膛上。 咚、咚、咚…… 不知从何时起,两个人心跳同步着快了一拍。 谢桀抬起阿赫雅的下巴,俯首重重地衔住了那抹朱红。 阿赫雅承受着他侵略性的吻,慢慢地闭上眼。 他们都是这么理智的人,就连心跳都能为利益让步。 爱是真的,利用也是真的。 谢桀如此,自己亦然。 第七十四章 柳寄书受冤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哟,柳采女来啦?” 柳寄书一到进德宫,就见两个小宫女门神似的,站在外头,一见到柳寄书,脸上的神情顿时带上了厌恶,讽刺地挖苦起来。 粉衣宫女抬着下巴,阴阳怪气:“什么柳采女?如今该叫柳才人了。” 蓝衣宫女捂着嘴,打量的目光在柳寄书身上扫着,全无尊重,尽是轻蔑:“她也配?空有个靠着旁人得的位分罢了,你见陛下召过她么?” 自己虽然是个宫女,可在德妃娘娘面前当值,就是要比这什么柳才人有脸面些。就是指着柳寄书的鼻子骂,她又敢反驳自己不成? 蓝衣宫女傲然。 粉衣宫女比她有脑子些,没有把话说得太死,只是话里也带着刺:“不看僧面看佛面,柳才人也算另辟蹊径,不靠讨好陛下,而靠讨好宠妃晋位的,宫里也就这么独一个了。”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柳寄书,眼中闪过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 自己也不是刻意想与柳寄书为难,可谁让她站在阿赫雅那头,得罪了德妃娘娘呢。 柳寄书低垂着头,站在宫门外,被说得脸上挂不住,只觉得旁人的目光都如针刺一般,让自己难堪。 自从自己晋位才人之后,德妃就隔三岔五地叫人去延春宫叫自己来“说话”。 柳寄书虽然有了个位分,可比起德妃来,到底势弱。德妃的人去请,她就不得不来。 然而来了,就会如现在一般,被堵在宫门口,叫几个小宫女嘲讽。 柳寄书攥紧了帕子,深吸一口气,眼中满是隐忍。 她如今是才人,德妃自然不好如之前那般,说罚跪就罚跪,可宫人们说两句嘴,就与德妃不相干了。这样的软刀子,不算过分,拿出去也无人做主,可是割在谁身上,谁才明白其中的滋味。 柳寄书本来就是个敏感自哀的性子,此时只觉得浑身如有火烧,哪哪都是煎熬。 依照前几日的经验,自己还得在这里站上一炷香,直到金珠出来,这两个宫女才会离去。 粉衣宫女与蓝衣宫女还在喋喋不休,踩着柳寄书的痛脚,恨不得往死里讥讽,直到殿内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咳嗽,才作鸟兽散。 金珠微微扬着下巴,踏着小步走出来,语气轻慢:“柳才人,德妃娘娘请你进去。” 柳寄书松了一口气,虽然对德妃的手段也很是忌惮,然而比起众目睽睽下被两个宫女嘲弄,成为旁人眼中的笑话,连进德宫这虎狼窝也显得能接受了许多。 金珠带着柳寄书进了殿,却不见德妃身影。 柳寄书心中一跳,莫名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金珠姐姐,德妃娘娘呢?” 前几日,德妃都会在殿内等着自己,阴阳怪气地与自己说两句话,看自己站一个时辰规矩。 今日不见人,柳寄书可不会觉得是德妃就这样轻巧地放过了自己。 金珠唇边微勾,皮笑肉不笑:“娘娘自有娘娘的事情。才人就且在这儿站一会儿吧。” 她说完了话,潦草敷衍地福了个身,就自顾自地走了。 殿内骤然空了下来,柳寄书直愣愣地站着,随着时间流逝,心情愈发沉重忐忑。 德妃到底想做什么? 就在这时,宫殿角落出现了一个身影,借着帷帐遮挡,悄悄走到了柳寄书身侧,伸手向花架上的汝瓷凤尾瓶一推。 只听一个清脆响声,瓷器坠地碎裂,惊得人险些跳起来。 柳寄书被吓得心直跳,捂着胸口转身看去,就见那处没有人,唯有一个被打破的花瓶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金珠从殿外匆匆走进来,一见地上的东西,就惊叫了起来:“柳才人,你好大的胆子!德妃娘娘不过让你稍等片刻,你竟然就打碎了娘娘最喜欢的凤尾瓶!” 德妃也在此时带着何婕妤缓步而来,一听这话,顿时沉下脸:“柳才人,你这是对本宫有怨气啊。” 她眼中闪过得意之色。 这花瓶自然是德妃安排人打碎的。 柳寄书前脚被自己罚跪,后脚就攀着阿赫雅封了才人。 在德妃眼中,这就是正大光明地投靠了阿赫雅,向自己挑衅,如何能容?非得找个机会重罚一次,才能彰显自己在后宫的权威。 偏偏柳寄书实在太能忍了,站了这么多日规矩,竟然还能安安分分。 如此下来,自己什么时候能抓住柳寄书的错处?好在这里是进德宫,既然柳寄书不犯错,那自己就让她犯错。 柳寄书只有一张嘴,怎么抵得过整个进德宫的指认? 柳寄书瞪大了眼,赶紧跪下,连连喊冤:“妾没有。妾方才就站在这儿,不曾动过,可能是哪个宫女……” 德妃沉下脸,冷声斥责:“殿中只有你一人,不是你还有谁?竟然还敢推脱责任,诬陷旁人,看来不罚不行了。” 柳寄书百口莫辩,手足无措地望着德妃,心里逐渐冰凉了下来。 德妃一口咬死了花瓶是自己打碎,分明就是铁了心要罚自己。 柳寄书眼眶微红,仍旧执拗:“妾没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是自己分明没有做过的事情,凭什么要承认? 德妃冷笑,事到如今,柳寄书承不承认,都与大局无用了。 她瞥了金珠一眼,金珠立即了然,开口道:“既然柳才人不愿意承认,非说是宫女打破,不如奴婢去请宫正司的人来。” 何婕妤站在德妃身边,微微敛眸,收起眼里高高在上的怜悯。 这主意是她出的。 宫正司的人来了,一切就是走了明路,按宫规处置。 打碎一个花瓶没什么,但德妃扣在柳寄书头上的是心怀怨愤,不敬高位的罪名。如此一来,柳寄书挨几个掌掴都算轻的,若是德妃愿意,打上她几板子也未尝不可。 更重要的是,上回罚跪,淑妃旗下的白美人以掌管宫闱之权带走了柳寄书。这回走了明路,淑妃可就找不到缘由救人了。 何婕妤将一切都算得很准,唯独少算了一个不速之客。 只听得殿外一阵喧哗,方才在门口拦着柳寄书的粉衣宫女匆匆跑进来:“娘娘,琼枝殿那……阿赫雅求见。” 德妃猛地朝宫女望去,顿了顿,扯出一个笑来:“既然如此,还不快请进来?” 她眼中闪烁着恶意,轻蔑地瞥了还跪在地上的柳寄书一眼。 阿赫雅来了又怎么样?事情已经钉死,自己就不信,还能让她翻了盘去! 这一次,自己一定要让所有人看清楚,这后宫之中,到底谁才是能做得了主的人。 第七十五章 弹劾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自然是来救柳寄书的。 倒不是她未卜先知,算到柳寄书会被德妃诬陷,而是德妃这几日屡屡把柳寄书叫到进德宫中站规矩,已经传遍了后宫。 事不过三,此事因自己而起,总要由自己解决。 然而阿赫雅毕竟没有位分在身,插手起谢桀的后宫来名不正言不顺,在德妃面前更是站不住脚。 她需要一个契机,让德妃忌惮,将柳寄书从这种不算重却又磨人的打压里解救出来。 这个契机,在今日终于来了。 两个时辰前,帝宫。 谢桀一手执笔,漫不经心地在面前为何相的求情奏折上写下一个鲜红的滚字,周身气势宛如暗流涌动,压抑而危险。 阿赫雅站在他身边,为他磨墨,屏息垂眼。 与二人五步之遥,是何相下跪请罪的身影。 一片沉默,气氛冷凝。 何相到底沉不住气了,率先开口:“臣教子无方,致逆子当街纵马,伤及无辜,请陛下降罪。” 大街纵马,伤及无辜? 好轻飘飘的一句话。阿赫雅抿唇,眼底闪过冷光。 要不是她看过谢桀桌案上林衡弹劾何相的奏折,还真当何相的好儿子是年少狂妄,纵马长街,只需小惩大诫了。 偏偏林衡的弹劾奏折写得触目惊心:何相之子何耀祖,醉酒纵马,于闹市踩踏无辜,重伤十七人,死者三人。 当初那个当街调戏卖花女,被斜街扭送京兆府的纨绔何耀祖,不但没能收敛霸道的性子,反而变本加厉,将人命视作蝼蚁了。 谢桀冷笑了一声,重重将林衡那封弹劾奏折扔到何相头上:“何相,你可真养了个好儿子!皇城根里,天子脚下,纵马踩踏路人为乐?你何家当真一手遮天,生杀予夺了啊。” 何相只一眼就看见了那字字诛心,仿若泣血的弹劾,心下一沉,猛然叩首:“逆子醉酒失态,神志不清,以至伤人。臣已经将人拘起来听候发落了,恳请陛下看在臣一片忠心为国,多年苦劳,又只此一子的份上……” 何耀祖再如何荒唐纨绔,也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是他百年之后何家的继承人,何相不得不保。 当初在大街上,何相敢当着谢桀请诛杀何耀祖,是拿捏准了谢桀不敢杀。 然而如今,何耀祖当街杀人,犯下大罪,何相再不为他求情,何家唯一的根苗就要断送了。 谢桀微微眯眼,显然也记得何相曾说过的场面话,揪住了错处,语气愈发冷厉:“当初何相大义凛然,说若此子有碍社稷,你自请诛之,莫不是欺君么?” 何相闭了闭眼,又一叩首,越过了这个话题:“臣已将伤者及死者家属好生安顿,必定给他们一份厚厚的补偿。那逆子也已经被臣捆缚……” “杀人偿命,何耀祖本就该披枷带锁,向死者谢罪!”谢桀怒极反笑,随手将桌上的砚台扔了出去,砸在何相身上,“你是丞相还是京兆府尹?什么时候,竟连审案判决的事情都轮到你一手包揽了?” 何相咬了咬牙:“臣知罪!” 自己哪里会不知道这么做就是将把柄送到了谢桀手上?但事发突然,若是真任由何耀祖进了京兆府,那谢桀势必会让金吾卫提走他。 金吾卫只隶属于谢桀,行事狠辣,不留情面。何耀祖落入了金吾卫手里,再出来是死是活,自己可就说了不算了。 何相深吸一口气,眼神闪过晦暗:“臣愿辞官归乡,请陛下宽仁。” 这话里含着七分威胁。 自己手里把持着半个朝堂,谢桀虽然提拔起来了一个林衡与自己对抗,到底年轻根基浅,短时间内成不了气候。 若是自己当真辞官,那半个朝堂也会跟着请辞,到时候官员空缺,朝廷动荡,谢桀如何收场? 谢桀听出了他的意思,扯了扯唇角,眸里充满了戾气:“何相,你是在要挟朕吗?” 何相语气恭敬,看似惶恐,说出的话却半点没有让步:“臣不敢。” 谢桀冷笑:“朕看你敢得很!” 他抬眼,周忠立即带着人出列:“陛下。” 何家出了这么大的事,金吾卫自然是第一个得知了消息。林衡那道弹劾奏折,都是在密报之后的了。 周忠为谢桀做惯了事,谢桀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如今该做什么:“何耀祖当街杀人,陛下震怒,如今人犯已经在金吾卫大牢中了。” 何相一惊,猛然抬头,含怒望向周忠,又抬高了声音,含着胁迫意味:“陛下!” 谢桀指节叩了叩桌面,似笑非笑:“何相别急。”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杀意:“一个不成器的孩子罢了,既然何相不会教,便由朕替你肃清家风。放心,朕总会给你留下这香火的。” 何相咬紧牙根,还想开口,就听谢桀声音微冷:“至于辞官,不必再提。何相,何家三百余口人,可全都靠着你。” 言下之意,何耀祖死活先不说,若何相再提辞官试图逼迫谢桀,撕破了脸,就别怪这三百余口人都在何相归乡途中死于非命了。 何相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嘴,沉默地叩首谢恩,退出了帝宫。 谢桀看了周忠一眼,指尖的毛笔已经攥得断裂,显然是怒极,面上却依旧平静:“何耀祖,做成充军,人依旧关在大牢。露出一点消息,让何相知道知道,朕可没把他的好儿子发配边疆受苦。” 周忠应声:“是。” 阿赫雅眼神闪烁,微微敛眸,心下了然。 如此一来,就绝了何相在充军路途上掉包或是抢人的可能,谢桀手上也多了一个人质。 何家唯一的儿子,可是值钱得很。 谢桀抬眼看向阿赫雅:“听说那个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想起来柳寄书的姓名:“那日朕封的那个才人,这些时日都被德妃扣着学规矩。” 德妃的进德宫有专人看着,这些动向自然逃不过谢桀的眼睛。 谢桀眼神幽暗,直直盯着阿赫雅:“毕竟是你的人,别被欺负了去。” 阿赫雅听懂了他的暗示,这是要自己借着何相的事情,在德妃那头也点一把火。 她眸中掠过一缕锐利之色,微微颔首,小脸绷得紧紧的,盯着谢桀皱在一起的眉头,伸手试图去抚平,瘪了瘪嘴:“陛下不要烦心。” 阿赫雅满眼都是心疼:“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若是谁有这么大的脸,替死者原谅了凶手的话,不如让他们自己尝一尝马蹄的滋味好了。” 何相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恐怕今日之后,何家势力下的官员们就会纷纷上折子,替何耀祖求情。 说来说去,缘由无非那几个:何耀祖酒后失态、死的只是平民、死者亲人已经接受了何家的赔礼道歉。 但活着的人可以被何家裹挟着原谅,死者不行。只要谢桀站住了这个制高点,自然能理直气壮地压下朝中所有的舆论。 爱民如子,惩戒凶手,这是圣君所为,怎么会有错? 谢桀盯着阿赫雅的脸,半晌,松开了眉。 他勾出一个弧度来,揽住阿赫雅,掠夺似的吻了下去。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合自己心意的人? 半晌,谢桀松开阿赫雅,捏了捏她酡红的脸颊,语气餍足:“去吧。” 再晚一点,柳寄书恐怕要吃苦了。 第七十六章 何家事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一踏入进德宫正殿,就见柳寄书屈辱地跪在地上,面前是一个被打碎的花瓶。 德妃懒懒倚坐在柳寄书跟前,慢条斯理地啜饮了口茶水,仿佛正在享受这一刻静谧。 阿赫雅眼皮子不由得跳了起来。这场面过于熟悉,以至于有些荒谬与滑稽。 前世云美人当着自己的面,摔碎了南边进贡来的花瓶陷害自己,罚自己跪至昏厥。 重来一次,云美人没能再用出这等下作手段就被自己收拾了,但这把戏,却成了德妃诬陷柳寄书的方式。 德妃一见到阿赫雅,便嗤笑了一声,语气凉凉:“来得好,你正巧赶上了一出好戏。柳才人对本宫心怀有怨,刻意打破了本宫最爱的凤尾瓶出气,被宫女抓了个现行,本宫正要将她扭送宫正司呢。” 柳寄书眼眶微红,捏紧拳头,哀求地望向阿赫雅,试图得到她的信任:“妾没有。” 阿赫雅十分清楚,这个花瓶绝不可能是柳寄书打碎的。 凤尾瓶又不是落在地上的大瓷器,那是放在花架上,四周有木架拦着的。如果不是特地去推,怎么可能会倒下来砸碎? 柳寄书被德妃多次为难,在进德宫不说谨小慎微,步步小心,也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但阿赫雅并没有直接指出来。 她本就帮了柳寄书两次,又与德妃有仇,自己直接开口解释,只会让人觉得是在为柳寄书站台说好话。 阿赫雅微微蹙眉,先绕着那些碎片转了一圈:“这么好的一个凤尾瓶,可惜了。” 德妃顿了顿,慢慢抬眼看向她,眸光里闪过异色。 这贱人,又想玩什么把戏? 只见阿赫雅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碎片,语气平稳:“德妃娘娘方才说,柳才人失手打翻花瓶的事情,是个宫女撞见的。不知可否叫出来一见?” 她先把花瓶破碎的事情定性为柳寄书失手,给这事留下了一分转圜的余地。 其次就是与那个撞破的宫女对峙。 阿赫雅看了一眼柳寄书:“这是陛下亲封的才人,若凭一个宫女几句话就定了罪,未免太过于草率了。” 德妃盯着阿赫雅的表情,良久露出了一个冷笑:“草不草率,自然有宫正司的人定夺。阿赫雅,你不是陛下的贵客么,何时还查起案了?” 既然不知道阿赫雅想做什么,不如就干脆把她的路堵干净了。柳寄书一进宫正司,事情到底如何,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吗? 阿赫雅略一颔首,唇角翘了翘,显得十分和气:“不敢当。只是想着德妃娘娘应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一个花瓶罢了,若能自己查出结果,何必闹得太大。” 她顿了顿,又捂着嘴,与德妃对视,笑意却不达眼底:“德妃娘娘恐怕还不知道?您的胞弟醉酒纵马,当街踏杀百姓,如今人在金吾卫大牢之中。” 说到底,为难柳寄书于德妃有什么好处?德妃不过是想与自己过不去,难道这个节骨眼上,还要纠缠不清吗? “什么?”德妃果然大惊,猛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瞪着阿赫雅,眼神闪烁不定:“你胡说!” 何耀祖确实荒唐。但、但应该不至于到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杀人的程度……吧? 德妃回忆着胞弟往日的所作所为,忍不住紧了紧指尖。 那个废物,还真不好说! 阿赫雅垂着眼,面色不变,语气微凉:“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今日一早,林衡林大人的弹劾奏章就到了陛下的桌上。” 她叹了口气,声音仿佛带着关切,又似是嘲讽:“陛下震怒,何相前来请罪,被陛下一气之下用砚台砸了,也不知有没有伤着。” 阿赫雅说着,松开手,方才捡起来的花瓶碎片落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催得德妃心头震动。 “这与我父亲有何相干?”德妃语气急躁:“我父亲乃是朝廷的肱骨之臣,陛下怎么可能这么对他!” 何耀祖那混帐!偏生是父亲唯一的儿子。若出了事,父亲恐怕就是舍了何家上下,也要保下他。 到时候,自己又该怎么办? 德妃越想越是着急,忽然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个智囊,猛然回头,看向何婕妤。 何婕妤站在阴影处,眼神极快地闪过几分快意。 该!自己在家中时,可没少受何耀祖的欺侮。 若不是何家如此大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何耀祖被斩首示众,自己也只有拍手称快的份,如今却不得不为了自己与母亲的生死而挽救一二。 何婕妤抿了抿唇,收敛净自己眼里的遗憾:“这是前朝的事情,阿赫雅姑娘怎么会知道?” 阿赫雅莞尔一笑,似是有些羞涩,完全不在意自己说出的话对德妃是多大的震动:“自然是因为陛下斥责何相时,我就在一旁啊。” 谢桀多疑,虽然不禁止后宫女子与家中接触,但从未让妃嫔插手过政事。 阿赫雅却能在他议事时留在帝宫,可见恩宠了。 德妃攥着金珠的手腕,指甲陷入肉里,流出血丝。 这个狐媚子,她凭什么?! 金珠屏息忍着疼,生怕惹了德妃不快,成了出气筒。 说到底,德妃奈何不了阿赫雅,最后倒霉的还不是自己这做奴婢的。 德妃死死地盯着阿赫雅,面色有些扭曲,到底还分得出轻重缓急:“那我父亲——” 阿赫雅语气轻快:“何相一时心急,竟然想辞官呢。” 当然,这个官是肯定辞不掉的。何相舍不得,谢桀也不会放。 但是德妃不知道啊,自己此时不诓她,何时诓她? 阿赫雅心里笑了声,瞥了德妃一眼,带着几分怜悯接着道:“也不怪陛下生气,谁让何相护子心切,竟然扣住了何耀祖这个人犯,还是金吾卫出手,把他抢了回来。” 她挑了挑眉,摆手无奈:“否则,何耀祖应该在京兆府大狱,怎么会在金吾卫牢中呢?” 德妃越听越是心惊,险些有些站不住,也顾不上仪态了,连忙追问:“那陛下怎么说?” 父亲糊涂啊!他往日的运筹帷幄,老谋深算呢?怎么会为了何耀祖犯下包庇之罪? 如今陛下大怒,何家可如何收场? 德妃心乱如麻,见阿赫雅不接话,忍不住催促:“说啊!” 阿赫雅却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退了一步,看向柳寄书。 她的声音显得有几分懊恼:“瞧我这脑子,咱们不是在说柳才人打碎凤尾瓶的事儿么,怎么谈到何相身上了。方才说到哪儿了?宫女是吧?” 德妃气得咬牙,狠狠瞪向阿赫雅:“你!” 这贱人,这个时候转开话题,分明就是在威胁自己。 阿赫雅与她对视,毫不避让,态度鲜明。 如果不放柳寄书,这前朝的消息,自己可就不说了。 第七十七章 巫蛊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两人对峙良久,最终,德妃还是先低了头。 德妃将手中的帕子捏紧,语气不大好:“一个凤尾瓶而已,进德宫多得是。柳才人既然是失手打碎,而非刻意对本宫不敬,此事就此作罢吧。” 如今最重要的是陛下对父亲的看法。一个小小的才人,自己想除,随时可以。 错过了这次,大不了下次再换个说法,什么言语失敬,仪态不端,还不是一样由自己说了算。 阿赫雅猜到德妃内心的想法,嘴角向上挑起,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德妃娘娘库房中的宝贝再多,也经不起柳才人来一回摔一个。” 她语气微凉:“德妃娘娘这半个月两天一召柳才人,废了这么多心思教,却依旧手脚笨拙,摔了东西,可见她天资不佳,不如罢了。” 柳寄书又不曾得罪过德妃,不过是自己帮了她两个忙,就让柳寄书被德妃记恨至此。 德妃的规矩是怎么教的,全宫有目共睹,阿赫雅也心知肚明。这事情,是绝对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哪怕不为了柳寄书,只为了自己往后招揽盟友,也得把人抢回来。 德妃眼神一厉,声音中带上了三分怒气:“阿赫雅!” 自己已经让步,这个贱人可别得寸进尺。 阿赫雅全然不惧,嗤笑了声:“说起来,宫闱事务归淑妃娘娘管理,德妃娘娘理当自尊身份,别叫教养嬷嬷们失了活计才是。” 竟是把德妃与教规矩的老嬷嬷们放在了一处比较。 阿赫雅瞥了德妃一眼,语气轻快,仿若说笑,话里的讥诮却毫不掩饰:“就是退一万步来说,柳才人住的是延春宫,而非进德宫,规矩有错,淑妃娘娘不管,也该由延春宫的主位教训。” 接下来的话她没说出口,意思却也很明显了。 柳才人跟你德妃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教? 德妃气得脸色发白,咬紧了牙根,怨愤地瞪着阿赫雅,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罢了。” 贱人! 若不是阿赫雅手里还捏着消息,自己真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了,以消心头之恨。 德妃深吸了一口气,从声音里都能听出那股勉强与不甘:“既然如此,柳才人的规矩,本宫便不再插手了。” 她盯着阿赫雅,一字一顿:“可以了吗?” 阿赫雅面上依旧是浅浅的笑,语气平和:“那就多谢德妃娘娘了。” 她侧脸,看向柳寄书:“柳才人,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接下来的话,就不大适合柳寄书听了。 柳寄书松了一口气,接收到阿赫雅的意思,连忙开口:“妾愚钝,枉费了德妃娘娘一番苦心。妾这就走。” 她见德妃没有反应,显然是默认了,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行了个礼,匆匆走了。 阿赫雅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进德宫门外,才收回目光,再度看向德妃:“德妃娘娘,那我也不打扰您处理家事了,告辞。” 德妃顿时急了,冷声喝道:“站住!快说,陛下对何家的态度到底如何?” 她一开口,金珠眼神一动,周遭的小宫女们顿时团团围上,堵住了阿赫雅的去路。 阿赫雅看着这架势,忍不住失笑,微微摇头:“德妃娘娘,陛下斥责何相,我就在边上。其中意思,还不够明显么?” 谢桀根本就没想过把今日帝宫发生的事情按下来,他要的就是何相包庇亲子行凶的事情传遍天下。 阿赫雅看了德妃身边的何婕妤一眼,对上她眼中的晦涩,就知道何婕妤定然听懂了,勾勾唇,“德妃若还是不懂,不如问问何婕妤。” 德妃脸色难看,含着不快,看向何婕妤。 何婕妤微垂着眼,错开德妃的怒视,缓缓开口:“那依阿赫雅姑娘看,陛下会如何对待何家?” 何耀祖这个把柄太重要了。 何相已经老了。可以说,他这辈子,几乎百分百就只有何耀祖这一个儿子。 何耀祖入狱,何相岂能不拼尽一切去救他? 可谢桀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傀儡,相反,他有雷霆手段,行事狠辣。 这样的情况下,谢桀到底是想留着何家,继续借何相之手与何相身后庞大的关系网达成平衡,保住朝堂稳定;还是想一朝将何家这棵参天大树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谢桀的决定,将会影响整个何家的命运。 一国之君,从战场上拼杀,牢牢掌着军队的谢桀——他要是铁了心,何家只能死。 阿赫雅没有作声。 她眼中仿佛有一个深渊,泛着幽沉的光,歪了歪头,勾勒出一个晦涩不明的笑。 谢桀当然不会现在就除掉何家。 杀,何家死有余辜,但会引起朝堂动荡,这个烂摊子,谢桀可不想收拾。 他只会布下一张巨大的网,一步一步将何家逼入绝境,堵住朝臣的嘴,也让每个有异心的臣子都战战兢兢,不得安眠。 但自己凭什么告诉德妃与何婕妤?她们可是有仇啊。 阿赫雅眨了眨眼:“你们可以再猜猜。” 她声音如清泉泠泠,让人心里发凉:“反正,猜对了也没用。” 话音未落,阿赫雅已经摆了摆手,径直出了进德宫。 德妃又恨又气,死死地瞪着阿赫雅的背影,还想让金珠拦人,却被何婕妤阻止了下来。 何婕妤叹了一口气:“娘娘,她不肯说,拦住了又有何用?” 德妃心急如焚,看着何婕妤这副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反手便一个巴掌打了上去:“废物!” 吃里扒外的东西!要是没有何家,何婕妤能有今天?如今父亲遭了陛下训斥,这杂种竟然半分担忧都没有。 简直就是养出了一条白眼狼。。 何婕妤没有躲,受了她这一巴掌,脸上顿时红肿起来。 她垂着头,掩盖眸光里的怨气,语气却依旧是安抚:“娘娘,何家此时,经不起哪怕半点波折了。” 枕头风的威力,谁都清楚。否则,何家又何必送这么多美人入宫? 德妃捂着胸口,愤愤一拍桌案:“那你说,应当怎么办?” 何婕妤眼神闪烁,似是沉思,半晌,语气微沉:“先与家里联系。” 阿赫雅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能全信,还是得与何家通气,了解清楚事情,才能做定论。 虽是这样说,但何婕妤也明白,此事有九分可能是真了。 她心中也有些乱。 若没有阿赫雅,身负圣宠的云美人还在,或许何家还能盼望谢桀的冷硬心肠在云美人的温声软语里让步些许。 但此时,自己与德妃在陛下心中,都不过是后宫的一个普通妃嫔,远远不到会为了她们改变想法的地步。 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何婕妤抿紧了唇:“要是真的……我们身在宫中,也做不了什么。” 说到底,何相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仅凭自己,还要加上一个拖后腿的德妃,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种话却安抚不了德妃。她语气里带着焦躁:“那我们就这么看着吗?” 何婕妤叹了口气,只好道:“如果娘娘重病一场,又查出是陛下新宠阿赫雅所做,于情于理,陛下都应当给何家一些补偿。” 哪怕不是放了何耀祖,只是给何家留几分情面,也足够何相喘息,寻得一个转圜的法子了。 德妃猛然抬眼,看向何婕妤:“怎么做?太医令为了给阿赫雅那个贱人下毒,已经死了,御医院那边,咱们根本插不进手。” 何婕妤沉吟片刻,一字一顿:“巫蛊。” 第七十八章 孔昭仪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德妃脸色一变,先是忌惮,而后便是动摇。 巫蛊无论在哪一朝,都是宫中大忌。 若是真能成功把这罪名陷害到阿赫雅身上……那无论是什么结果,都会对自己有天大的好处。 陛下如果信了,那阿赫雅必死无疑。自己除掉一个心腹大患,或许可以趁机将何家送进宫的秀女也推上去,重新回到阿赫雅进宫前的风光日子。 陛下如果不信,想保住阿赫雅——天下悠悠众口,他要怎么堵?陛下自己都理亏,又怎么能对受屈的何家再下重手? 德妃咬牙,眸光闪了闪,压低声音:“恐怕不好办。” 即便是她,也能想到这事的凶险。 要是中间出了错处,或是最后漏了馅,那这罪可就扣在了自己头上。 阿赫雅向来谨慎,琼枝殿又是陛下除了帝宫最常呆的地方,金吾卫铁桶似的围着,怎么万无一失地把行巫蛊的东西放进去,陷害阿赫雅? 何婕妤眼神微暗:“总要先试试。如果琼枝殿动不了手,其实这证物,也不一定要在阿赫雅宫中寻出。” 她语气有些阴狠:“阿赫雅与柳才人走得那么近,又多次出手帮她,难道就毫无缘由么?假如柳才人房中被查出来巫蛊,恐怕最被怀疑的幕后黑手就是阿赫雅。” 德妃依旧有些犹豫,问:“如果陛下不肯往下查呢?” 那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何婕妤顿了顿:“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只要柳才人与阿赫雅有关系,又有何家暗中引着,天下人都会觉得,这是陛下为了保住宠妃才推出了一个替罪羊。 那最后的结果,还是会像她们要的那样:谢桀被舆论倒逼,不得不给何家留下一点余地。 何婕妤声音缓慢,令人背后生寒:“这事牵扯太大,娘娘不能沾上半点关系。让新进的秀女里,那个叫乔菲的先去接近柳才人。” 柳寄书暗藏巫蛊,总要有人撞破,喊起来闹大。 先前德妃光顾着为难柳寄书,自己袖手旁观,二人都在柳寄书那儿挂了号,怎么也算不上好人。 乔菲因为被谢桀认成宫女,一直在房中躲着,没有插手欺凌柳寄书的事件,倒是合适。 何婕妤弯了弯唇:“同病相怜,最是容易亲近。” 一个不受宠的才人,一个丢光了脸的采女,只要演一出戏把两人搭上关系,她们亲近起来也是理所应当。 德妃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只有一点,得请个大师来瞧瞧你做出来的东西,可别真把本宫给伤着了。” 巫蛊这种事情邪门得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自己可不会赌命。 何婕妤哽了哽,才点头:“是。” 她起身,朝进德宫偏殿厢房走去。 乔菲那儿,自己还得威逼利诱,叫她彻底定了心做事才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头德妃与何婕妤商议的事情,阿赫雅自然无从得知。 她回到琼枝殿后,便有一个宫人找上了门。 宫女屈膝行礼,规规矩矩:“奴婢是延春宫的宫人,奉孔昭仪之命,想请阿赫雅姑娘前去喝杯茶水。” 阿赫雅一怔,从记忆深处翻了翻,才找出这个人来。 孔昭仪的身份,比起后宫中其余的妃嫔来说,显得十分特殊。 孔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如今在朝中也并无势力,孔昭仪却能得封二品昭仪,仅比徳淑二妃低一头,是有缘由的。 孔昭仪的父兄皆是武将,守城时,却因何相贩卖粮草,以至供给晚了半旬到达。弹尽粮绝之日,敌兵发起猛烈进攻,孔昭仪父兄死守城门,血洒沙场,成就了忠烈二字。 战报传回之日,孔昭仪披麻戴孝,敲响宫门,状告何家,求谢桀为她的父兄报仇。 但那时局势混乱,何相早就毁了证据。从明面上,粮草是因天气运输缓慢,又遭遇敌军阻绝官道,绕了远路,导致不能及时送达。 若仅凭猜测,就断定是何相贩卖粮草,使供给不能及时运出,理应斩首……那日后运粮草辎重的军队,但凡遇到特殊情况,延缓了行程,岂不是都得杀? 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谁能担保,自己运粮草时,不会遇到问题?有了先例,日后谁还愿意去运粮草? 加上此时,何相推出了何家的一个偏房顶罪,谢桀权衡之下,卸除何相统筹粮草之权,只罚了闭门思过,此事就此作罢。 为了安抚武将,孔昭仪也被谢桀接入宫中,封了二品昭仪,以示恩宠。 然而当初那个敢在朝堂之上与何相对峙的孔昭仪,入宫之后,就彻底变了一个人一般,沉静下去,每日看书不理世事,连谢桀看望都拒之门外,过得仿佛一个青灯古佛的世外人。 阿赫雅暗自叹了口气。 前世的孔昭仪,在德妃有孕之后,手持剑刃刺杀德妃。 她差一点就成功了,最后关头,德妃却拉了一个宫女垫背。孔昭仪没有杀死那个宫女,把人推开,耽误了那么一瞬的功夫,就被金吾卫按下,最后写下千字血书,再度状告何家,自杀于牢中。 不愧是武将之后,刚烈不屈。 阿赫雅指尖微动,此时的孔昭仪,应当还在蛰伏,寻找报复何家的时机,找自己做什么呢? 宫女见她不答,并没有催促,只是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站在一边。 阿赫雅最后还是抬起眼,朝宫女略一颔首:“听闻孔昭仪饱读诗书,才情斐然。她那儿的茶水,想必也有与众不同之处。” 宫女只是点点头,默不作声地领着阿赫雅往延春宫走,笨讷得像个提线木偶。 延春宫正殿与别的宫殿不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华贵的摆设,只四处堆叠着木简与书籍,冷清得仿佛无人居住一般。 孔昭仪坐在主位,手里依旧捧着一卷书,身侧只有一个宫女,正在烹茶。 那个引路的宫女带着阿赫雅进了殿,给她奉上茶水,就径直站到了孔昭仪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孔昭仪这才从书里抬起了头,声音清冷:“阿赫雅姑娘。” 她开门见山:“今日我找你来,是为了柳才人的事情,向你道谢。” 柳寄书是延春宫里的人,按理来说被宫女欺负也好,被德妃立规矩也罢,都该是自己管着。 但自己如今不能冒头,因而只是袖手旁观。若不是阿赫雅出手,柳寄书恐怕还得受着苦。 阿赫雅不懂声色地打量了她几眼,端的是坦坦荡荡:“客气了。我与寄书交好,她遭这无妄之灾,也是因我而起,我自然要管的。” 她并不觉得这是孔昭仪的正事。如果只是道谢,何必特地请自己来一趟? 果然,孔昭仪下一句话便露出了目的:“还有一事……听闻今日何相被陛下斥责了,当时,你就在帝宫。” 阿赫雅表情不变:“孔昭仪消息灵通。” 这事自己跟德妃都说了,就没想过瞒别人。 孔昭仪下一句话,却叫阿赫雅瞳孔微缩:“就在方才,何家的人去过你的琼枝殿了。” 第七十九章 联手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与孔昭仪对视,见她面色沉静,毫无退缩,就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眸中不由闪过暗色。 何耀祖入狱,何相被谢桀训斥,如今何家应该自顾不暇才对。 这个时候还派人去自己的琼枝殿,是想做什么? 阿赫雅微微垂眼,忽而勾了勾唇角:“那孔昭仪又是如何知道的这个消息呢?” 孔昭仪对外,全然是个只爱读书,不爱俗事的形象,在宫里过得如同一个透明人。 不管何家或是德妃想做什么事情,总不会大摇大摆,那不管事的孔昭仪又怎么知道? 除非孔昭仪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脱离宫中斗争,反而是掩藏在深处的一股暗流。 孔昭仪表情不变,缓缓放下了茶盏:“阿赫雅姑娘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何家害死自己的父兄,自己早就与他们不共戴天。 自己永远也忘不了入宫后德妃召请,在进德宫中假惺惺地关切自己,口中说的却是父兄死时的惨状。 德妃说,乱军入城,第一件事就是将父兄的尸体枭首,挂在旗帜上,以示警告。 害人的加官进爵,权势滔天,自己却家破人亡,成了一个孤女——孔昭仪怎么能不恨? 这么多年在宫中蛰伏,孔昭仪不为荣华富贵,只为有朝一日,能为父兄报仇。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愿意一闯。 孔昭仪盯着阿赫雅:“我在宫中经营多年,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如今这殿里也没有旁人,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声音冷沉,带着煞气:“你已经将何家得罪光了,德妃更是将你视为生死仇敌,只要有机会,她就会不惜代价,加害于你。” “而我……”孔昭仪深吸了一口气,维持着情绪平静,“我与何家,势不两立。” 阿赫雅抿了抿唇,眼里充满了晦涩。 孔昭仪说的是实话。前世,她也确实做到了。 阿赫雅眼睫微颤:“孔昭仪的意思是……” 孔昭仪直直地盯着阿赫雅,一字一顿:“我们联手。” 孔昭仪道:“你有恩宠,我有位分,我们二人,又同时与德妃为敌。既然如此,不如合力把德妃扳下来?” 阿赫雅与孔昭仪对视,勾了勾唇角,眸光锐利:“孔昭仪就不怕我从延春宫出去之后,就将今日的对话宣扬出去,让你多年的谋划毁于一旦?” 自己凭什么让孔昭仪如此信任? 能在德妃眼皮子底下蛰伏这么久,孔昭仪真的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 孔昭仪听出了她话里的试探,缓了缓心绪:“你不会说。即便会,我也等不了了。” 何家风光了太久,自己虽在深宫,却也知道何相在朝中的势力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可怕的境地。 大半个朝堂都是何相的门人,何家在京城作威作福,无人敢管。这样的一个家族,仅凭自己,真的能为父兄报仇么? 孔昭仪指尖捏着杯盏,眼中闪过悲哀:“这么多年,何家顺风顺水,唯有你入宫之后,德妃吃了苦头,何家也隐隐出现颓势。” 自己若不抓住机会,赌上一把,恐怕直到死的那天,也报不了仇。 阿赫雅怔了一瞬,看向孔昭仪的目光中忍不住带上几分怜悯。 孔昭仪猜错了。 何家落败,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谢桀已经忍不了这个不知收敛的家族。 正如当年谢桀可以权衡利弊之后压下孔家父兄惨死的事件,依旧重用何家,如今谢桀也可以因为忌惮,用尽帝王手段,将何家重新打回尘土之中。 前世的孔昭仪,如果再等上半年,就可以亲眼见证何家的败亡。 可惜她没能等到。 孔昭仪眸光坚定:“阿赫雅,何家人骨子里流着卑鄙阴毒的血,只要你还在宫里一天,德妃就不会放过你。你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从来最知道,做什么选择才是对自己最好的。 阿赫雅唇角翘起一个弧度:“当然,就算我说了,也无人会信,对么?” 这延春宫里此时并没有别人,孔昭仪这么多年潜心读书的形象又深入人心。即便是自己宣扬了孔昭仪今日的言论,又能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何家做过的恶事何其多,恐怕自己都忘了还有一个孔家。如今自家都顾不周全,更没有时间心思,去找一个旧日武将之女的麻烦了。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孔昭仪举起了手中的茶盏,朝阿赫雅遥遥致意:“以茶代酒。” 阿赫雅点了点头,饮了一口茶水:“以茶代酒。” 以茶代酒,两个与德妃有血仇的人,结下盟约。 孔昭仪达成了今天的目的,松下一口气,终于有空想起一开始说的宫人的事:“你从进德宫出来之后,有个宫人去了琼枝殿,与你殿里一个小宫女会了面。” 阿赫雅心中了然,应当是德妃一开始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说了什么?” 孔昭仪道:“我的人跟着德妃的人,离不了太近,听不清。只知道好像想往偏僻少人处去,被金吾卫拦了下来。” 阿赫雅沉吟。 想往偏僻处去? 琼枝殿虽然不大,但找个暂时没人的地方说话还是可以的,何必非往那些地方去? 谁都知道谢桀爱去自己宫中,连带着金吾卫巡视也来得勤快些,这般可疑的行为若是被发现了,只怕少不得被带走审问。 什么事情,非要去偏僻处才能办? 阿赫雅点了点茶盏,眸中闪过几分思虑:“我知道了。” 孔昭仪颔首:“我的人手,都盯着德妃。若有什么新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阿赫雅莞尔一笑,默认了下来,又转了话锋:“柳才人可在宫中?” 柳寄书因为自己受了一番磋磨,自己既然来了延春宫,也该去看望的。 孔昭仪怔了怔,看向身边的宫女。 她身边的宫女立即答:“柳才人似是去了织造处。” 阿赫雅微微蹙眉,又很快展开。 柳寄书绣活做得好,比宫中大部分妃嫔都强上一些,又因跟着当县令的父亲去过南方就职,技法与宫中绣娘不同,更加密实精致。 她去织造处,大抵是为了选些丝线,平日里刺绣打发时间吧。 阿赫雅摇头失笑:“那倒是不赶巧了。” 既然柳寄书不在,自己与孔昭仪的事情又已经谈完,也该回去了。 不等阿赫雅起身告辞,柳奴就被一个宫女领了进殿。 柳奴先往孔昭仪行了个礼,才看向阿赫雅:“主子,陛下请你回去。” 第八十章 烟花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回到琼枝殿时,谢桀正阖眼小憩,神情晦涩难辨。 周忠站在外头候着,一见阿赫雅来,立即挂上了笑脸:“阿赫雅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他朝殿内谢桀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悄悄道:“朝上为了何家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陛下打发了来求情的官员,就直奔您这儿来了。您可多开解些。” 阿赫雅怔了一瞬,微微蹙眉:“何耀祖无官无爵,一介白身,朝上的大人们竟然为了他来向陛下求情?” 这样的行径,与威胁何异? 周忠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阿赫雅抿唇,想了一下,便挂上了笑,朝谢桀走去。 谢桀一手扶着额角,听见脚步声,未睁开眼,就嗤笑了声:“周忠那个嘴松的,迟早把他舌头割了。” 周忠站的地方与他所在的小榻只隔了一道珠帘,两人在外头说话,谢桀自然是能瞧见的。 阿赫雅哼了声,在他身边坐下,帮他揉着额角:“陛下只嘴上这么说罢了。” 周忠在大事上,可从来都是锯了嘴的葫芦,任由谁也别想撬出来半个字。 谢桀扯了扯唇角,不置可否。 阿赫雅观察着谢桀的表情,软了声问:“陛下觉得事情难办么?” 何家毕竟树大根深,何相若是铁了心,朝上肯定要动荡的。 谢桀缓缓睁开眼,抓住阿赫雅的手,在嫩白的指尖上轻咬了一口,眸色幽深:“不难。” 不过是几个对他不忠的臣子罢了,大胥疆土千里,人口万万,还怕找不出人才么? 谢桀语气未见怒色,轻描淡写:“今日算他们看不清时势,朕不计较。明日早朝,若还有求情的,一并拉出去杀了就是。” 一个闹事纵马踏杀百姓的纨绔,竟然还有人为其担保求情,简直可笑。 大胥建国才几年?这般眼盲心盲,丢了良心的大臣,死一千个一万个,谢桀都不会手软半分。 谢桀眼神里带上了几分杀气,语气依旧平静,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背后一凉:“就如阿赫雅所说,拉出去让马踏上一炷香,再问问他还觉不觉得何耀祖只是酒后失态。” 当然,死人是说不了话的,更不能受了刑之后再为何耀祖求情。 阿赫雅心中一跳,指尖忍不住顿了顿。 是了。谢桀从来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仁君。 何相势力太大,不能轻易动。但几个跟着何相做事,忘了本分的臣子,谢桀处理起来,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谢桀察觉到了阿赫雅的小动作,勾起她的下巴,漫不经心问:“怕了?” “为何要怕。”阿赫雅眼神清亮,蹭了蹭他的指尖:“为人臣子,却不能忠君。为人父母官,却不能为民请命。这样的大臣,留着有什么用?” 谢桀轻笑了声,垂首衔住她的唇,呼吸交缠,带着赞许。 良久,他才终于舍得放开。 阿赫雅已经气喘吁吁了,唇上覆盖了一层水色,连带着面如桃花,眸中一片潋滟。 她娇嗔地瞪了谢桀一眼:“陛下,还是白日呢。” 谢桀挑了挑眉,示意她看向窗外:“日已西沉,到了夜里,自该有夜里的娱乐之事。” 他刻意将声音放得低了些,微哑的嗓音充满了情欲的暗示:“阿赫雅可愿与朕同游?” 阿赫雅面上飘红,腰肢被谢桀揉了揉,便不听话地软了下去,一时连语气都带了急:“不去!” 这个暴君口中的娱乐,谁知道是什么? 谢桀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放开了阿赫雅,略一挑眉,戏谑地调侃道:“这样决绝?朕特地让周忠准备的烟花,竟无缘能博得美人一笑,可惜了。” 阿赫雅脑中懵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就是恼羞:“您故意的!” 故意亲自己,故意用那种语气说话,故意让自己误会…… 混蛋昏君! 阿赫雅咬了咬下唇,见谢桀还在那里看着自己笑,一时气恼,伸手就要去捂住他的嘴:“别笑了……” 谢桀往后一躲,一只手就将她的手腕桎梏住,顺势拉着阿赫雅滚了一圈,把她压在了身下,低头嗅她脖颈间的幽香:“好霸道,朕笑一声,都要被你挠一爪子。” 阿赫雅只觉得整个人被他禁锢住,仿佛一只被捏住了后颈的猫儿,松了爪牙,只余下眼中可怜巴巴的水色,似是求饶,还要强撑着倔强:“明明是您欺负人。” 她小声地抱怨,眼见着谢桀的表情逐渐危险起来,急忙转了话题:“陛下,我想去看烟花。” 烟花不能吃不能穿,只是好看,又容易受潮,运输起来还有危险。 北戎是没有这种东西的,他们更喜欢粮食丝绸。宛城也没有,因为地处偏远,能赏玩得起的人少。 前世自己倒是见过一回。但那是德妃有孕,谢桀表示恩宠时,令人准备的,自己不过是瞧个热闹。 这一回的烟花,却是为了自己而绽放。 谢桀微微眯眼,没有动,显然是在等着身下的猫儿卖好。 阿赫雅叹了口气,双手攀上谢桀的肩膀,向上在他唇角轻轻啄了一下。 真难伺候。 谢桀仍有些不满足,却到底没有再为难阿赫雅。 毕竟是自己哄阿赫雅,别又把爱娇的美人惹急了。 他起身,看向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根木头杵着的周忠。 周忠立即反应过来,上前一步:“陛下,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请陛下移步南海楼。” 南海楼地势高,视野开阔,是赏烟花的不二选择。 金吾卫已经在南海楼检查过一遍,此时个个打足了精神,几个年轻些的金吾卫围在烟花旁,将被调来燃放烟花的小太监都挤到了一边。 烟花金贵,就是宫里也不见得一年能见上一回。这么难得的机会,自己若不亲手放上几个烟花,回去怎么向亲友家人们吹嘘? 阿赫雅看着金吾卫们,觉得有趣,忍不住翘起唇角,勾出一个欢快的笑来。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唯有一轮圆月高悬空中。 随着一声破空锐响,金蛇电掣,将夜色划破,而后是一团烟火炸开,将底下的人脸上都照出一片亮光。 鹤焰腾辉,花芭布彩。 阿赫雅眼中倒映着各色的烟花。匠人们显然是用了心的,一片一片,一朵一朵,各不相同,绚丽夺目。 谢桀却没有在看烟花,他垂眼盯着阿赫雅的侧脸,目光逐渐柔和了下来。 他勾唇,在她耳边问:“朕哄到你了么?” 那一日谢桀送了阿赫雅一只猫儿,为解除德妃禁足之事作了补偿。 阿赫雅说不够,还要他再哄一哄。 漫天烟花,只为一人绽放,够了么? 阿赫雅微微抬头,望进他深邃的目光中,许久,缓缓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哄到了。” 烟花一瞬即逝,又造价极高,与烧金子无异。 若不是谢桀自己想出来,他身边何人敢提出这么个哄人的法子? 阿赫雅眸光极亮,盯着被烟花装饰得绚丽的夜空,嘴角高高扬着。 谢桀或许没发觉,但他的行动已经证明了,自己在这位君王的心中,早就有了不一样的地位。 这就是阿赫雅的目的。 第八十一章 蓄意接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烟花在夜空闪烁绽放,将皇宫照得明亮。 御花园中,柳寄书驻足抬眼,望着如繁花般盛开的景色,眸中满是羡慕。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抓紧了手中的帕子:“若有一日,我也能得陛下如此盛宠,该有多好。” 宫女霜儿跟在她身后,抱着装着绣线的小筐,闻言嗫喏了一下,到底没能忍住,撇了撇嘴。 真是痴人说梦,谁不知道柳寄书身上这个才人的位分都是仰仗着阿赫雅才得的,至今都没能得陛下召幸。 还想得宠?只怕得等下辈子了。 柳寄书不知道霜儿的心思,只是站在原地,痴痴地抬头凝视着那一团团的烟花失神。 “呀!” 一声惊叫响起,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秀女手里抱着几件衣服,匆匆而行,正正撞上了柳寄书。 柳寄书被撞得踉跄,重新站直了,忍不住皱着眉头看向那个秀女,语气有些不满:“你是什么人?怎么这般冒失?” 那个秀女抬起头来,面上带着泪痕,俨然是乔菲。 乔菲揪着手里的衣服,作出了一副怯懦的模样:“我是新进的秀女乔菲。实在抱歉,天色太晚,我、我急着去给德妃娘娘送浆洗好的衣服,没看路。” 这当然是谎话。乔菲身为何家送进宫来的两个秀女中,唯一一个能用的,即便被谢桀当作宫女,丢了大脸,也是德妃留着准备推上去当棋子的,怎么会沦落到浆洗宫女的地步? 是何婕妤打听了当日阿赫雅与柳寄书认识的细节,精心策划出了乔菲与柳寄书这一场相遇。 两个人都是身在低位,受人欺负白眼,又同被德妃制着,受了委屈。 只要乔菲稍微有意牵引着话题,搭上柳寄书这条线,简直轻而易举。 柳寄书果然愣了一瞬,眼中带上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惜悯:“你是秀女,这些浆洗衣物的活计,不该由你做才是。” 乔菲咬了咬下唇,露出几分委屈来:“德妃娘娘宫中……” 她顿了顿,似是胆小,不敢说德妃的坏话:“我只是个秀女,又不得陛下喜欢,被底下人看不起,也是正常的事。” 柳寄书眼中闪过怒意:“谁说的?” 她想起了自己从前的遭遇,对乔菲又添了几分亲近,有心想帮忙,奈何自己也只是个才人,若不是阿赫雅相救,还在受德妃的磋磨,因此只是哽了哽,到底没能说出我帮你出气的话来。 乔菲看出了她的忌惮与踌躇,心里冷笑了一声。 蠢货。怪不得先前被冷落多年,连宫女都能骑到她头上去。 又想伸张正义,又不敢冒险,说到底只是个虚伪的“好人”罢了。 乔菲抱紧了手里的衣服,微微垂眼,掩盖住眸里的不屑,嘴上却是可怜兮兮的:“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你是陛下新封的柳才人你。” 她叹了口气,满目哀怨:“你我都是宫中的无根漂萍,哪里比得上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只要彼此能说上几句话,也权当是这宫里取得一丝温暖了。” 这自怜的话简直是说进了柳寄书的心坎里。 柳寄书伸手拉住乔菲,权做安慰。 乔菲垂着眼,下唇被咬出了一道血印,看向烟花的眼中带着几分酸意:“别说家世,就说宠爱,咱们哪比得上阿赫雅姑娘,是陛下的心尖,价值千金的烟花说放就放。” 自己是真的嫉妒。陛下登基这么多年,什么时候为了哪个女人,做过这种奢靡的事情? 乔菲想到阿赫雅,忍不住咬咬牙,语气里充满了苦涩:“罢了。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强行贴上去,又能有什么好下场?须知道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柳寄书顿时想起,自己在进德宫所受的一切屈辱,说到底只是因为跟阿赫雅走得近了些。 德妃动不了阿赫雅,却把自己随意揉圆搓扁。自己因阿赫雅遭了那么久的罪,又因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就从苦海中被救了出来。 可不就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么? 柳寄书捏紧了指尖,眸中闪过暗色。 乔菲瞟了一眼她的表情,心下暗笑了一声。 挑拨起作用了。 乔菲见好就收,看了一眼柳寄书身后,见宫女霜儿手里抱了个装着线团的小筐,眼前一亮,转了话题:“姐姐也爱自己绣些玩意儿么?” 何婕妤派她接近柳寄书,从柳寄书处下手,安放关于巫蛊的证物。若是能得到柳寄书的针线活,叫人照着她的针脚学了用在缝制巫蛊娃娃上,岂不是更稳妥严密? 柳寄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扯出了一个笑:“日子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阿赫雅帮了自己,自己总要送些谢礼。可阿赫雅正得宠,那日自己去琼枝殿也亲眼见了,陛下什么好东西都往她那儿搬,自己一个陛下随口封了哄人玩的才人,能拿出来的东西,阿赫雅怎么看得上眼? 只有多动动脑子,亲自做些绣品送过去,才能勉强上得了牌面。 但这些话,就像是自己伏低做小讨好阿赫雅一般,在乔菲面前,怎么说的出口。 乔菲却是猜出来了,勾了勾唇,极快地翘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又很快压了下去:“我也爱做些绣活,只是人微言轻,在织造处那儿拿不到丝线。” 她期期艾艾地望着柳寄书,话里带着几分讨好与崇拜:“不知道能不能沾一沾姐姐的光?” 柳寄书怔了一瞬,被她的态度捧得有些飘飘然,看了霜儿一眼,笑道:“那我分一些丝线给你。” 乔菲连忙制止:“不不不,姐姐给了我,我也护不住。可否我偷闲时,去寻姐姐,咱们一同刺绣,也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 自己又不是绣女,要丝线做什么?肯动手做这些事,都是看在何婕妤许诺自己的好处的份上。 要不是想拿到柳寄书的绣活,向德妃娘娘邀功,自己才不想跟这么个笑话似的才人走到一块呢。 柳寄书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只当乔菲是被进德宫的人欺负了,想到自己房里躲躲,一时有些怜悯,便点了头:“好,你只管来。” 左右不过是一起刺绣,还能闹出什么大事不成? 第八十二章 德妃之病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桃花初放时,德妃重病的消息传遍了六宫。 听闻德妃的身子是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的,时不时地便疼痛难忍。近些日子,竟然开始说起了胡话,整个人都瘦了下去,形销骨立。 御医院的太医们请了又请,却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开了些温补的药材,先吊着德妃的命。 进德宫中,德妃咳嗽的声音隔着帷帐传来,何婕妤坐在床头,手中端了一碗温补药汤,为德妃吹凉。 德妃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喘息,半睁开眼:“又是药汤,吃得我都快成药了。有什么用?倒了吧。” 自己虽然不是真病,但为了把戏做实,接连几日不进膳食,只靠着这些补药吊着,今日都已经是第三日了,还要喝? 反正周围又没有外人,吃两块糕点缓口气,也不见得会出什么差错。 德妃这么想着,张嘴唤道:“金珠?拿些银丝卷来。” 她太过虚弱了,声音很小,连床的范围都未传出去。 何婕妤垂着眸,看着德妃这副模样,扯了扯唇角:“娘娘,您已经吃了这么多苦,别为一时口腹之欲,功亏一篑。” 不得不承认,看着德妃狼狈虚弱的样子,自己心里总是生出了几分妄想的。 或许……德妃这座压在自己头上的大山,也没有那么难以推倒。 何婕妤极快地敛住眸里的异样:“如今钦天监想必已经在向陛下进言,正是紧要的关头,娘娘可不能犯糊涂。” 何耀祖入狱之后,何家确实乱了一阵子,但很快,何相就缓过气来,向宫里传了信。 听说了德妃的打算之后,何相一口赞成,并决定在朝中调动钦天监里的人手,为巫蛊一案爆发造势。 今日,就是何相信中提到,钦天监将会上书的日子。 德妃饿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做戏做全套?怎么能现在破功。 德妃喘了口气,强撑着坐起来,眼神闪烁,带着无尽的怨毒:“好,本宫忍。” 她咬紧了牙根,仿佛咬下了阿赫雅的血肉:“只要能把阿赫雅那个贱人按死,帮父亲收拾掉何耀祖这个烂摊子,本宫就是再苦,也值了。” 乔菲便是此时被金珠领着走了进来,听见德妃如此阴狠的话语,心中一跳,连忙低下头:“乔菲拜见娘娘。” 德妃冷冷看向她,带着几分审视:“事情办成了?” 乔菲赶紧扯出一个笑来:“办成了。妾偷出柳才人的绣品后,就立即让人按着她的针脚赶工娃娃,今日可算成了,马上就能放到柳才人的床底。” 她来,就是特地为了此事邀功的:“娘娘,不知我……” 自己什么时候能如何婕妤承诺的那样,再次面圣? 这一次,自己一定能表现好,一举夺得陛下的心。 乔菲野心勃勃的表情,正让德妃看了个仔细。 德妃冷笑了一声,闭上眼,漫不经心道:“办好你自己的事,本宫自然会记得你。” 她不耐烦的态度几乎写在了脸上,乔菲还有些不甘心,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金珠打断。 金珠脸上挂着笑:“乔秀女,你不是还要去延春宫?快去快回吧。”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再晚一些,恐怕延春宫就没有那么好出来了。” 毕竟,钦天监的进言一出,延春宫恐怕就要人人自危了。 朝堂上,百官逐渐安静了下去。 谢桀接连处理了几件大事,此事也有些疲倦,朝周忠挥了挥手。 周忠立即了然,上前一步:“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按理来说,今日的早朝到此就算是结束了。 然而钦天监监正的行动却打破了百官们窸窸簌簌准备离开的动作。 只见他理了理官袍,出列躬身,将手上的笏板高举:“启禀陛下——” 谢桀起身的动作一顿,微微眯起眼,危险地睨向底下的官员:“说。” 钦天监监正清了清嗓子:“陛下,臣夜观天象,见帝星有异,恐有奸人窥伺帝宫啊。” 帝星有没有异常,自己不知道。但谁让有钱能使鬼推磨?何相给了自己那么多银子,帝星没事也是有事了。 钦天监监正面上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心中却想着昨日何相送来的银票:“好在帝星旁有副星相护,抵住了这妨碍之人的阴毒损招。但若不查出幕后之人,只怕宫中还会有怪事发生。” 谢桀指尖摩挲着龙椅扶手的纹路,缓缓地扯出了一个冷笑。 周忠站在他身旁,偷偷抬眼窥他的表情,一下子打了个激灵。 陛下这是生气了。 德妃莫名其妙病倒了的事情,自己也知道。然而自己管着金吾卫,更知道那是因为德妃连着几日不食,好好的人也该饿坏了。 钦天监的监正倒是挺会给德妃揽功劳,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成了德妃替陛下挡灾? 只听谢桀语气中带着几分凉意,嗤笑了声:“既然如此,监正可算出来了,幕后之人在何处?” 钦天监监正语气肃然,仿佛真有其事一般:“依臣看来,窥伺之人在东。” 东边,那不正是琼枝殿的方位? 周忠心中一跳,下意识看向钦天监监正。 这位可别真说出来阿赫雅姑娘的名字,否则依陛下的脾气,恐怕就要杀人了。 谢桀半阖着眼,睨着钦天监监正,话语中已经带上了冷意:“哦?” 钦天监监正莫名背后一寒,说出的话都顿了一瞬:“正是……延春宫!” 延春宫? 周忠松了口气,小心地看向谢桀,压低了声音提醒:“陛下,延春宫中住着的正是当年拖延粮草案里,您封的孔昭仪。” 孔昭仪多年收敛蛰伏,谢桀险些都忘了宫里有这么一个人。 见钦天监监正针对的不是阿赫雅,谢桀脸色松缓了些许,眸中却仍然带着晦暗,居高临下地盯着钦天监监正:“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这是想借着德妃重病,拿一个孔昭仪开刀,为何家硬生生造出来一个救驾之功? 钦天监监正低着头,不敢与谢桀对视了:“宫中确有怪事,应当就是奸人在背后所为。” 却是不敢再提那番德妃为陛下挡灾的话了。 谢桀并不满意,周身气势含着煞气,语气仿佛十分平静,却让人如芒在背:“朕,从不信几颗星子,还能动摇命数。” 他声音里充满了帝王的威压,令钦天监监正膝盖一软,险些跪了下去:“钦天监与其盯着朕看,不如多测算测算雨水何时到,来解西南大旱。” 这就是把钦天监监正的话打了回去。 钦天监监正被他的气势压得战战兢兢,连带着说话都打颤:“臣必尽毕生所学!” 谢桀这才收回了眼神,漫不经心地抬手,随口道:“爱卿知错最好。至于你说的延春宫,朕自会让人检查的。” 他打完棒子,又给朝臣们塞了一颗甜枣。 反正,不过是金吾卫走一圈的功夫。 第八十三章 蛛丝马迹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琼枝殿中,阿赫雅指尖微动,缓缓抬眼,看向柳奴。 她眼中带着几分沉思:“你是说,暗里妨害德妃的人在延春宫?” 柳奴也有些不解:“是。今日朝堂上,钦天监当着百官的面提出来的。” 阿赫雅抿了抿唇,意味不明:“我还以为,德妃病这一场,目的应该在我才对。” 她想起了前几日孔昭仪与自己谈起的,德妃的人手曾来过琼枝殿一回,微微眯起眼。 德妃是真把矛头从自己身上移开了,还是因为谢桀常来自己宫中,琼枝殿守卫严一些,下不了手,才退而求其次? 要知道,延春宫不止住了一个避世的孔昭仪,还住着近些时日与自己走得十分近的柳寄书。 阿赫雅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看向在一边为自己煮茶的伺墨:“伺墨,你去打听一下,最近柳才人殿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或是奇怪的人。” 伺墨是淑妃宫里出来的,在宫里人脉广一些,跟许多宫人都认识,打听起消息来,也轻易一些。 伺墨应了一声是,便从琼枝殿中退了出去。 阿赫雅目视着她的背影消失,才再度抬起头,与柳奴对视:“柳奴……” 她还没开口,柳奴就猜到了她的心思。 柳奴微微眯眼,眸中闪过危险的意味:“主子,我去进德宫看看,如果德妃有异,进德宫里说不定会有线索。” 德妃一而再、再而三地朝公主出手,真当自己是死人不成? 阿赫雅抿了抿唇:“好。” 柳奴功夫好,在宫里许多地方都能来去自如,进德宫也不例外。 想查些不会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也只能靠柳奴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阿赫雅到底还是不放心,拉着柳奴的手,细细嘱咐:“德妃若是当真想做些什么,想必不会那么容易叫人看出来。你只去看一眼,千万别打草惊蛇,把自己搭了进去。” 德妃行事从来不择手段,这次拐弯抹角,指不定存着什么阴毒心思。自己真怕柳奴一怒之下,从打探消息直接演变为刺杀了。 柳奴扯了扯唇角,虽有些不情愿,到底还是应了下来。 阿赫雅看着她离开,缓缓闭上眼,在脑中梳理着事件。 何耀祖前脚出事,德妃后脚就让人到琼枝殿试探虚实,今日早朝上,又有钦天监的官员为德妃助阵。 那说到底,这件事还是由何相操手,目的想必就是牢中的何耀祖。 但是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呢…… 半个时辰后,柳奴与伺墨前后脚回到了琼枝殿中。 伺墨先行朝阿赫雅行了一礼,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娓娓道来:“近日延春宫没有发生什么怪事,只有一点,听说柳才人新交了个好友,就是德妃母家送进来的那个秀女乔菲。” 她顿了顿:“柳才人与乔秀女经常凑在一起,在厢房内刺绣,再旁的事情,倒是没有做过。” 阿赫雅微微蹙眉,眼中凝重:“乔菲?” 伺墨贴心地提醒:“就是德妃解除禁足后举办的那场小宴,被陛下错认成宫女的那一个。” 阿赫雅自然记得,她只是疑惑:“以我那日对她的印象,此人野心勃勃,不像是会沉下心来,与柳寄书一同刺绣磨日子的人。” 比起说乔菲跟柳寄书闷在房里刺绣,不如说她在御花园哪个地方跳舞,等着引起谢桀注意来得更让人相信些。 伺墨也若有所思:“我问过柳才人身边伺候的宫女霜儿,乔秀女自称在进德宫过得苦,连丝线都拿不到,柳才人发了恻隐之心,就允了她在延春宫躲风头。” 这就更不对了。阿赫雅眼里满是暗色:“乔菲再如何也是何家送进来的人,德妃不缺这口饭,怎么会刻意为难她。” 说白了,乔菲还有利用价值,德妃是毒,不是蠢,不会为了几团不值钱的丝线树敌。 伺墨也不明白,因此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奴婢没用,只打听到这些了……” 阿赫雅回过神,察觉到了伺墨的不安,朝她笑了笑:“伺墨已经做得很好了。”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能直击重点,找到了可疑之处,确实是个人才。 伺墨抿紧唇,敏感地听出了阿赫雅的真心,眼睛亮闪闪的。 阿赫雅又看向柳奴,见她回来之后面色就不大好,不由得怔了怔:“柳奴,这是怎么了?” 柳奴回过神来:“进德宫一潭死水,我什么都没能听到。” 阿赫雅拉了拉柳奴的手,眉眼弯弯:“没听到就没听到。要是这么容易就叫你看出来,德妃也不必忙活了。” 说到底,这个事件里,跟自己博弈的不是德妃,而是何相。 柳奴依旧皱着眉,脸色有些阴:“但是我看见进德宫中,多出了许多镜子。” 阿赫雅一愣:“镜子?” 柳奴点了点头:“我没有仔细打量过进德宫的摆设,但仅凭我的记忆,大殿之中,就多了三个。” 她回忆着自己看到的景象:“横梁之上两个,正对进德宫宫门,还有一个,藏在牌匾后。” 阿赫雅微微低眉,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思虑。 镜子藏在这种地方,可见不是给人揽镜自照用的,那还能有什么用途呢? 伺墨脱口而出:“难道是防晦气用的?” 阿赫雅猛地抬头,看向伺墨:“你说什么?” 伺墨说出来也觉得玄乎,犹豫了一下:“民间有这种说法,说是如果门上悬挂一面镜子,可以反射外面来的晦气,还能……” 她吞了口口水,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来:“还能防止有鬼魂附身在人身上进来,或是不怀好意的人用邪术妨害。” 阿赫雅蹙紧眉头,眸光里闪过几分不解。 德妃在怕什么?她真的相信钦天监那一番妨害的话术么? 阿赫雅喃喃自语:“刺绣……邪术……” 她还在疑虑,就听得殿外忽然乱了起来,柳寄书的宫女霜儿的哭喊声传来。 “阿赫雅姑娘!您救救我们主子吧!” 霜儿被宫女温香与软玉拦着,索性跪在殿外,哀哀哭求:“我们主子是冤枉的!” 阿赫雅站起身来,看向外头:“怎么回事?” 温香软玉对视一眼,温香出来回了话:“回主子,柳才人房内搜出了个巫蛊娃娃,如今延春宫正闹腾着呢。” 第八十四章 揭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巫蛊娃娃? 阿赫雅一惊,脑中断断续续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连接了起来。 怪不得乔菲突然对柳寄书的刺绣这么感兴趣,怪不得进德宫里突然多了这么多镜子。 想制造巫蛊娃娃,把罪名栽赃到柳寄书身上,就需要针脚对应得上。乔菲接近柳寄书,想必就是为了这一天。 而德妃宫中的镜子,应当就是她设计巫蛊之事,又怕这邪门的玩意儿当真把她妨碍到了,才刻意摆放来反射晦气所用。 阿赫雅咬了咬牙。 如果真是这样,那柳寄书就危险了。 不,不止柳寄书,恐怕近日与柳寄书走得近的自己,也要被拉入这趟浑水之中。 联想到德妃先前派人来琼枝殿打探的行为,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在自己的宫殿中安放巫蛊的证物吧。若不是金吾卫巡查得勤,恐怕今日被查出来私藏巫蛊娃娃的,就是自己了。 柳寄书绝对不能被扣上玩弄巫蛊的罪名,否则德妃下一步,就是咬死是自己指使柳寄书所为。 阿赫雅抬眼,起身,看向伺墨:“伺墨,你在宫中人脉广些,去一趟织造处,找负责调配东西的人,要一份这些日子柳才人所取走丝线的单子。” 想把柳寄书从这烂摊子里解救出来,就得证明巫蛊娃娃跟她没有关系。只要柳寄书没蠢到真用自己宫里的布料给乔菲缝制娃娃,这也是她脱罪的证明之一。 阿赫雅眼神中闪过暗色:“柳奴,跟我去一趟延春宫。” 得快。否则柳寄书一旦被定罪,自己做再多也是无用了。 延春宫中,一片闹腾。 金吾卫们黑沉着脸,将右厢房团团围了起来,女子微弱的哭声与叫冤声从房内传出,十分凄凉。 阿赫雅抿了抿唇,忍不住捏紧了指尖,深吸一口气,才走进了柳寄书房中。 只见谢桀端坐于正位,柳寄书被按着跪在地上,梨花带雨,狼狈异常。乔菲则站在谢桀身边,刻意将纤细腰肢扭得更加妖娆,面上还带着惊色,娇娇柔柔的。 阿赫雅先看向谢桀,微微蹙眉,仿佛不解:“陛下,这是?” 虽然已经猜到了延春宫发生了什么,但场面上的表现还是要做足了的。 谢桀脸色有些冷,见阿赫雅来了,朝她招招手,把人叫到身边,一边给周忠投去了一个眼神。 周忠立即为阿赫雅解释:“乔秀女发现柳才人床底藏了个箱子,打开一看竟是写着德妃娘娘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当即就告发了。” 乔菲心中一跳,忙抬起头:“妾这些日子经常与柳才人一同刺绣,打发时光,未曾想今日竟然撞破了这种事情……” 她心里有点发怵,生怕阿赫雅也记恨上自己,在陛下耳边吹枕头风。 万一陛下真听了,对自己有了偏见,那自己的青云之路可就断了。 阿赫雅眨了眨眼:“嗯?乔秀女也喜欢刺绣么,怎么不曾听说?” 她看向谢桀:“柳才人曾跟随父亲去江南就职,学了那头绣娘的技法,因而对于刺绣更为喜爱些。乔秀女也有这样的经历不成?” 乔菲若一口咬定她来找柳寄书只是为了一同刺绣的,那也找不出错处来。 不过阿赫雅本也不打算从这里找突破口,她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向谢桀传达自己的态度罢了。 柳寄书此人,自己要保。 谢桀听出了她话里对于柳寄书的维护态度,顿了顿,伸手把阿赫雅拉到了身边,瞥了乔菲一眼,随口道:“你说。” 乔菲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几分屈辱。 同是陛下的女人,竟然因为阿赫雅想知道,就把自己当作个奴婢似的,叫回话就回话? 乔菲忍不住嫉妒,然而纵使心里不忿,面上也还要殷切地回答:“妾绣技平平,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柳寄书跪在地上,见阿赫雅来了,心中又是不安,又是期待,希望她能给自己脱罪,如今忍不住怒视乔菲:“明明是你说自己在进德宫遭人欺负,被克扣得连针线都拿不到,我好心收留你,你竟然陷害于我!” 柳寄书简直悔青了肠子。她怎么会相信进德宫的人?! 要是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就是亲眼见着乔菲被人追打侮辱,自己也不会插手半分了。 阿赫雅一听,便挑起了眉:“德妃娘娘对你不好么?” 这种克扣与否的事情可都是有迹可循的。乔菲有没有说谎,让人去她房里一看就知。 如果说了谎……那就说明她是心怀鬼胎,刻意接近柳寄书。 乔菲来之前,就想好了如何应对这种场景,此时愣了一下,装出一副被人冤枉的委屈模样:“柳才人说什么呢?德妃娘娘何等人物,怎么会纵容宫人欺侮秀女?分明是我见你形单影只,才与你做个伴,你怎么反咬一口?” 她顿了顿,眼中带上了泪:“莫不是因为我揭发你私藏巫蛊,诅咒德妃娘娘,你对我怀恨在心么?” 可笑。自己跟柳寄书诉苦的时候,可没有旁人在场,唯一一个霜儿,还是柳寄书的贴身宫女,供词都当不得真。 谁能证明自己说过这些话?只要自己咬死不认,有也是没有。 柳寄书被她这翻脸不认人的功夫气得面色发白,死死地瞪着乔菲,说不出话来。 阿赫雅抬了抬眼,看向谢桀:“陛下,我可以看一眼那个被搜出来的巫蛊娃娃么?” 她抿了抿唇,眉眼中带上几分忧色:“钦天监监正才在朝会上说妨害德妃娘娘之人在延春宫,就正巧叫乔采女撞见了这东西,我心里发慌。” 阿赫雅没有明说,却已经暗示了谢桀,这事儿就是德妃在后作祟。 钦天监先在前朝为德妃造势,后宫又正好搜出了物证,指明德妃重病就是被人妨害,那岂不是说明,钦天监监正所言德妃为谢桀挡灾,也可能是真? 接下来何家是不是就要在民间大肆宣扬德妃护驾之功,倒逼谢桀给予何家奖赏,将何耀祖的事情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了? 谢桀握着阿赫雅的手拍了拍,眼神逐渐幽暗了下来:“周忠。” 周忠了然,略一抬手,就有一个金吾卫将搜出来的巫蛊娃娃呈了上来。 乔菲见这阵仗,心中顿时乱了一拍。 明明从柳寄书房中找出巫蛊娃娃,已经足够把事情钉死了,怎么阿赫雅以来,又要重新查似的?这不是节外生枝了吗? 乔菲咬了咬牙,连忙开口:“阿赫雅姑娘,这巫蛊娃娃正是出自柳才人之手,针脚做工,都与她平时的绣活如出一辙。” 她伸手递上了一条绣帕:“这是先前柳才人送我的帕子,妾说的是真是假,请织造处的绣娘一验便知。” 第一百零三章 查案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看着那条被乔菲递上来的绣帕,眼神晦暗。 德妃能在宫里屹立不倒这么多年,自然有的是人手。模仿针脚这种事情,只要是个熟练些的绣娘都可以做到。 阿赫雅越过那条绣帕,径直走向了金吾卫手中的巫蛊娃娃,毫不避讳地便要拿起来,却被周忠叫住了。 周忠有些急,看了一眼谢桀的脸色,带着些殷勤:“阿赫雅姑娘,这东西不吉利,您可碰不得啊。” 阿赫雅怔了一瞬,却没有如他所言收回手,反而抓着那个娃娃,直接拿了起来:“不过是一个死物,有什么可怕?” 自己走到今天,靠的从不是求神拜佛,更不怕什么巫蛊。 说得难听些,真有什么,该出事的也得是德妃,而不是自己。 阿赫雅指尖摩挲着巫蛊娃娃,若有所思:“这似乎是某种锦缎吧?” 无论是德妃还是何婕妤,仗着何家的势,都是一入宫就风光无限的人物。即便不得谢桀宠爱,哪怕是先前对自己下毒被禁足宫中,见识过宫人们最大的恶意,也不过是说几句闲话。 她们自然不会想象得到,一个家世不显,又多年不得圣宠的秀女,过的究竟是怎么样的日子。 别说锦缎了,自己救下柳寄书的时候,柳寄书可是连件冬衣都没得穿。 每个宫里每年的衣料分例都是有数的,今年冬季分发衣料的日子早就过了,春季分发的时间又还未到来,柳寄书哪儿来的多余的锦缎,来制作一个巫蛊娃娃? 谢桀对柳寄书的处境并不了解,只是看着阿赫雅的表情,就知道她有了主意,挑了挑眉:“去传一个织造处的绣娘来认一认。” 立时有一个金吾卫小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一个老绣娘走了进来。 阿赫雅将那个巫蛊娃娃放了回去,让绣娘辨认,自己则走回谢桀身边:“除了绣娘,恐怕还有几个人需要传呢。” “你只管说。”谢桀勾唇一笑,看着阿赫雅爽利的模样,眼中有暗色闪过,“朕为你撑腰。” 阿赫雅眉眼弯弯,嗔了他一眼:“我为陛下查案,陛下合该给我开些俸禄才是,光撑腰算什么本事。” 她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想谢桀直接按住了她的腰,慢条斯理道:“朕不是给了么?” 他压低了声音,沙哑而诱惑:“每夜,都给了。” 柳寄书的死活,谢桀实在不关心。 此事牵扯到何家,金吾卫在接到乔菲揭发柳寄书的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开始查了。 如今不过是阿赫雅愿意插手,谢桀也就愿意让她表现而已。 谢桀直勾勾地盯着阿赫雅,眼神带着暗色。 他只觉得阿赫雅认真梳理线索的模样,比起平时,更添了几分韵味。 阿赫雅脸上顿时哄地热了,娇娇地剜了他一眼,连忙转移了话题:“我要柳才人身边的大宫女霜儿去认几个人,就是我救下柳才人那日厢房之中,跟着雨儿作威作福的那些宫女。” 谢桀看着她面带红霞的模样,满意地收回目光,瞥了周忠一眼。 周忠顿时应声而下。 乔菲见势不妙,连忙给自己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 不成,虽然不知道阿赫雅想做什么,但凭着她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怕要出乱子。 这可是巫蛊!若是真被揭穿了,第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反倒是德妃与何婕妤,因为没有直接参与进此事,只要把自己舍了,就什么事也不会有。 乔菲越想越怕,手指都在抖,眼见着自己的大宫女溜了出去,心里恨不得也跟着一起跑了,却只能寄希望于何婕妤来得及时。 阿赫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乔菲的表情,微微眯起眼来。 一炷香后,一排宫女便站在了阿赫雅面前。 宫女们虽然不知道叫自己来是要做什么,却也知道柳寄书的房里查出了巫蛊,此时传唤自己,定是有关,一个个战战兢兢,抖得像个鹌鹑。 阿赫雅瞥了她们一眼,先将这群宫女晾了起来,转而看向织造处的老绣娘:“您可能认得出,这是什么锦缎?” 老绣娘虽然有些怕,却还是仔细地抚摸着那只巫蛊娃娃,沉吟道:“应当是一年前江南上贡的一批暗纹提花锦,用来给宫里的主子们制秋衣,已经都分发完了。” 阿赫雅闻言,眸中闪过几分笑意,翘了翘唇角:“这么说,应当是去年秋日时,就分了下来?” 老绣娘想了想,确定地回答:“是。” 乔菲揪着衣摆,到底鼓足了勇气,插嘴道:“妾虽是新进的秀女,德妃娘娘却也给妾拨了分例,知道这样的衣料,根本用不完,压在箱底,最近才拿出来做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也未可知啊?” 她以为阿赫雅是想说这布料时间离得太远,柳寄书要做,应该用冬天的布料更顺手些。 阿赫雅斜斜看了她一眼,嗤笑了声:“乔秀女果真过的好日子,想必德妃娘娘给你拨的,也都是好东西吧。” 德妃得势,进德宫里,恐怕连个宫女拿到的布料,都比柳寄书曾经分到的好。 这一回做这个巫蛊娃娃,从秋日的衣料里拿布料,恐怕都是挑出来的最差的东西了。 即便是这样,也对不上柳寄书曾经处境之落魄。 阿赫雅没理会乔菲,而是看向那群瑟瑟发抖的宫女:“雨儿已经死了,说不了话,你们曾经一起打牌玩乐,想必对此事最清楚。” 自己第一次见到柳寄书时,柳寄书身上穿着的秋衣已经洗得发白了,必定不是当年新做的。 再联想到雨儿侵吞柳寄书布料,将原本应该秀女穿的衣服自己穿着,便知道原本属于柳寄书的秋衣去了哪儿。 阿赫雅望着宫女们,眼神中带着冷意:“今年秋日衣料分发下来之后,柳才人连件新的秋衣都没能制出来。那些原本属于她的衣料,去了哪儿?” 宫女们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抖着声音,怯怯地答:“奴婢知道。” 她向前一步,死死地低着头,额上的冷汗已经要顺着脸颊滴落了:“是雨儿自己做了新衣裳,还穿到奴婢们面前炫耀过。” 当着谢桀的面,诉说自己曾经与另一个宫女一起欺压秀女,实在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情。 那个宫女说完就跪了下去,连连磕头:“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一跪,其余的宫女也沉不住气了,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来,求饶声此起彼伏。 周忠皱了皱眉头,观察着谢桀与阿赫雅的脸色,朝金吾卫抬了抬下巴。 金吾卫们立时就动了起来,将宫女们捂住嘴带了下去,以免吵了谢桀的耳朵。 阿赫雅闭了闭眼睛,声音冷静:“柳才人根本没有拿到她应得的衣料,哪儿来的锦缎,去做这个巫蛊娃娃呢?” 她话音未落,另一个声音便从门口传来。 何婕妤缓缓走了进来,面上带着沉色:“那可未必吧。” 第一百零四章 钉子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皱起眉头,望向何婕妤,眼神逐渐锐利。 她表情不变,语气里却带上了几分冷意:“何婕妤,你这是何意?” 何婕妤缓步走入殿中,先朝谢桀行了一礼,声音中带着担忧与愤愤:“陛下,柳才人玩弄巫蛊之术,祸乱宫闱,今日是德妃娘娘,明日焉知不会伤到陛下龙体?” 她垂着眼,眸光也带上了几分凉意:“妾自知越矩,然而德妃娘娘不止是陛下的德妃,也是妾的姐姐,何家的掌上明珠。如今遭此无妄之灾,妾心中实在不能不为之不平。” 何相的儿子入狱,女儿在宫中横遭祸事,谢桀若不严正处置,是把何家放在何处?何家岂能在朝堂上没有动作? 何婕妤这话,看似是关心则乱,其实已经是隐晦的威胁了。 谢桀冷下了脸,盯着何婕妤,嗤笑道:“你既知越矩,就不该在朕的面前如此放肆。还是说何家觉得朕已经昏庸,连自己的后宫都管束不了,需要一个身为妃嫔的女儿来监督?” 他周身气势冷冽,带着杀意,直逼得人汗不敢出。 何婕妤指尖抖了抖,深吸了一口气,干脆利落地跪下:“请陛下为德妃娘娘做主。” 她退不了。巫蛊的主意是自己出的,又是何相在前朝使力,又是德妃在后宫挨饿,如果到头来功亏一篑,别说阿赫雅,连一个柳才人都没能拉下来的话,这些失败的怒火都会发泄在自己身上。 何婕妤身在宫中,又好歹是一个婕妤,无论如何,也不会过得太惨,可她身在何家的母亲就不好说了。 母亲原本就容色衰老,不得何相宠爱,若再被自己连累,还能保得住性命吗? 因而,哪怕谢桀震怒重罚自己,何婕妤也只能顶着压力,把事情推到阿赫雅身上。 何婕妤抬起头,直直地迫视着阿赫雅:“阿赫雅姑娘方才说,柳才人的衣料都被刁婢所占,没有多余的暗纹提花锦制巫蛊娃娃?” 她目光灼灼,一字一顿,气势逼人:“也许柳才人没有,但这些日子与她走得如此近的阿赫雅姑娘,难道也会没有吗?” 阿赫雅心中一跳,毫不避让地与她对视:“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凭无据,就想攀咬到自己身上? 阿赫雅十分确定,在自己离开琼枝殿之前,琼枝殿中都不会有多余出来的东西。那么何婕妤为何如此肯定,仿佛自己真有什么把柄似的? 何婕妤眼中闪过几分寒意:“阿赫雅姑娘入宫后,淑妃娘娘调配了一批布料送到琼枝殿,春夏秋冬各季衣料都包含在内。这暗纹提花锦,也在其中!” 阿赫雅险些被她气笑了,微微眯起眼,探究地凝视何婕妤的表情:“你是说,是我给了柳才人布料,让她制作这巫蛊娃娃,咒害德妃?” 何婕妤抿了抿唇,神色变得悲愤:“妾自从听到柳才人宫中被搜出巫蛊娃娃的消息,就一直觉得不对。柳才人与德妃娘娘并无深仇大怨,如何就到了用这种手段的地步?要知道,玩弄巫蛊,被查出来就是一个死字。” 她声音略微低了下去,语气却更加尖锐,矛头直指阿赫雅:“现在看来,分明是还有旁人在幕后操纵。” 阿赫雅眼神也冷凝下来:“德妃做了什么,满宫里都清楚,你不必在此颠倒黑白。” 当初德妃众目睽睽之下,罚柳寄书跪在宫门口,让她受尽嘲笑,后来又用一个花瓶栽赃陷害柳寄书。如今在何婕妤嘴里,却成了没有深仇大怨? 若换了个脸皮薄,性子烈些的秀女,早就被德妃逼死了! 阿赫雅扯出一个冷笑:“你既然说是我给了柳才人布料,可有证据?若没有,就是你胡乱攀咬。这样的行径,是真想为德妃伸冤,还是想栽赃于我,早日结案。” 她本就跟德妃一系撕破了脸,又有谢桀撑腰,说起话来毫不顾忌:“毕竟德妃若真病重,何家在宫里的女儿可就剩下一个了。” 何婕妤能随口攀咬自己,自己为何不能索性将她的用心说得更险恶一些? 德妃重病至少有七分是真,病弱的人最容易多心,自己就不信这话传到德妃耳朵里,她会不起疑。 何婕妤脸色顿时一变,咬紧了牙,眼中闪过一丝狠辣:“那就请阿赫雅姑娘将淑妃娘娘送到的暗纹提花锦取出,一证清白。” 她底气十足,是因为认定了阿赫雅拿不出东西。 德妃埋在琼枝殿的钉子,就该在这种时候起作用。 延春宫出了事,金吾卫都往这边来了,琼枝殿的守卫自然松懈了下来。自己来之前,就给何家的钉子传了信,让她把阿赫雅库房中的暗纹提花锦取出毁掉。 现在阿赫雅再让人去寻,恐怕只能找到一捧灰吧。 阿赫雅抿紧了唇,眼神闪烁,也察觉了不对。 她盯着何婕妤,忽而嗤笑了声:“何婕妤这是肯定我拿不出东西了?” 何婕妤面色不变:“多说无益,请阿赫雅姑娘自证吧。” 阿赫雅眼神微冷:“自证可以,但若是我拿出了东西,是否就说明,这东西既不是出自我手,也不是出自柳才人手?” 何婕妤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圆滑地绕了过去:“或许可以排除这部分的嫌疑。” 但是会不会多出来什么别的嫌疑,就不好说了。 阿赫雅走到何婕妤面前,半蹲下身,压低了声音:“何婕妤如此有底气,是觉得琼枝殿里的钉子,一定能把东西偷出来么?” 她早就知道德妃的目标是自己,怎么会毫无准备? 明面上,自己将柳奴带出了琼枝殿,但实际上,柳奴半途便折了回去,就是防备着德妃趁琼枝殿空虚,暗地里下手做些什么。 阿赫雅凝视着何婕妤,看着她的表情逐渐难看,由稳操胜算到惨白一片,勾唇笑了起来:“机关算尽,可惜棋差一招了?” 她站起身,朝殿外招了招手,便见柳奴扭着一个宫女,将人拉进了房中。 柳奴朝阿赫雅与谢桀行了一礼:“陛下,主子,此人在琼枝殿鬼鬼祟祟,欲图进库房行窃,被我当场发现,这是罪证。” 她刻意将自己的头发拉得散了些,以显示出自己是与宫女缠斗过后才将人按住,掩饰自己会武的事实,免得谢桀起疑。 阿赫雅看着她难得狼狈的模样,忍不住眨了眨眼,眸中闪过笑意,咳了一声才看向谢桀:“陛下。” 这边何婕妤咄咄逼人要自己交出暗纹提花锦,那边德妃的钉子就去库房偷东西,事情到底如何,还不够明显么? 第一百零五章 反咬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半阖着眼,斜斜睨向何婕妤:“何婕妤,你可还有话说?” 柳奴顺势在被抓住的钉子膝盖上踢了一脚,直把人按在地上,一边看向何婕妤,眼神带着煞气。 何婕妤被她这一眼看得指节微颤,强撑着镇定:“这两个都是琼枝殿的人,联手做戏,贼喊捉贼也未可说。” 事到如今,这个钉子已经废了,绝不能让她再攀咬上自己。 何婕妤眼神冷漠,盯着那个被抓住的钉子宫女:“你可想好了,栽赃高位妃嫔,可是祸连全家的罪过。” 能被进德宫派出去做钉子,家人自然都在何家监视中,能控制得住的。 这钉子若想保全自己的亲人,就得把嘴闭死了,权当自己是个哑巴。 那个宫女眼中闪过绝望,喊了一声:“阿赫雅姑娘,奴婢对得起您了!” 话音未落,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挣开了柳奴的手,就往桌子上撞去。 她在宫中多年,也见过金吾卫的手段,自然知道此时自己寻死,还能得个痛快,否则落到金吾卫手中,就不知是个什么下场了。 看在自己临死前还为德妃娘娘咬了阿赫雅一口,何家总会善待自己家人的吧。 宫女看着桌角越来越近,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解脱来。 下一秒,她却被人拉着肩膀拖回,整个人被掼在了地上,当即折了手臂,痛苦地扭曲作一团。 周忠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朝谢桀请示:“陛下,奴去审问?” 笑话,一个宫女都能在自己面前成功寻死,那自己这个金吾卫统领也别当了。 谢桀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周忠顿时殷切地应了一声,挂着笑,拖着那宫女的一只脚,就把人拉了出去。 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声。 何婕妤听得眼皮子乱跳,心中如被蚂蚁爬着,令她坐立难安。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杀鸡儆猴么? 谢桀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是示意阿赫雅靠近:“与人争辩那么久,不渴?坐下喝口茶水。” 阿赫雅眸光微闪,勾起唇角,乖顺地走了过去。 她才走进谢桀臂展范围,便被他拉入了怀中。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阿赫雅若有所思,一边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一边抬眼观察他的表情,忽而福至心灵。 谢桀这是准备插手巫蛊案,又怕何相反应过来他已经对何家有所忌惮,正在逐渐布局,准备拿自己当这个幌子啊。 毕竟自己从一入宫,扮演的就是一个妖妃的角色。暴君为了妖妃,颠倒是非,强硬护短,也不是什么值得诧异的事情了。 谢桀随手从桌案上取过茶盏,垂眼与阿赫雅对视:“你惯用的琉璃盏没带来,将就一下吧。” 阿赫雅眸里闪过利光,弯了弯眉眼,索性就着谢桀的手,啜饮了一口茶水,嗔道:“我哪儿就那么娇气了?” 谢桀想做,自己就配合。总归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将德妃的计划打破。 阿赫雅一边想着该怎么表现自己的霸道与受宠,一边瞥了何婕妤一眼,哼笑了声:“陛下怎么不问问何婕妤?” 谢桀捏了捏阿赫雅的鼻子,似是怪罪,却更多亲昵:“她自有别人疼。” 何婕妤脸色难看,终于忍受不住了:“陛下,阿赫雅身上的嫌疑还未解清,您……” 怎么能当着自己的面,就这样明目张胆地维护阿赫雅? 乔菲跪在一边,更是咬碎了一口银牙,愤恨又嫉妒地偷瞪着阿赫雅。 要是陛下喜爱的是自己…… 便是此时,房外的惨叫声终于逐渐弱了下去,直至消失。 周忠带着一身血腥味走入了房中,脸色有些不好看,请罪道:“陛下,那宫女死了。” 这意思就是没能撬出话来。 他实在是没想到,一个后宫中卑弱的宫女,嘴巴竟然能这么硬,又毕竟身娇体弱,严刑拷打还未上两回合,人已经没了。 谢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明日自去领罚。” 金吾卫的统领,审讯功夫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差,无非是看那只是一个宫女,掉以轻心,阴沟里翻了船。 何婕妤听见这个消息,却是松了一口气,目光也亮了起来。 人一死,就是死无对证。 她盯着阿赫雅,语气咄咄逼人:“阿赫雅姑娘,方才那个奴婢死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何婕妤攥着帕子,眼里带着隐怒:“什么叫做她对得起你了?难道是你为了脱罪,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 阿赫雅声音凉凉:“何婕妤真要咬着我不放?别忘了,那宫女可是未进库房,就被柳奴抓住了行迹的。” 也就是说,德妃安插在琼枝殿的钉子根本没能毁掉暗纹提花锦,就算要查,自己也半点不虚。 何婕妤抿了抿唇,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现在咬死阿赫雅,也没办法证明她跟巫蛊之案有关,反而目的性太强,落了下乘。 可就此放弃,又显得自己心虚…… 就在何婕妤进退两难之际,乔菲忽然开了口,仿佛抓住了什么大把柄似的盯着阿赫雅:“就算与阿赫雅姑娘无关,可这巫蛊娃娃实打实是从柳才人房中发现的,难道她脱得了关系吗?” 话题又绕了回来。 乔菲硬着头皮,气势汹汹:“除非您能证明柳才人没有做过,否则人证物证俱全,她无可狡辩。” 这世上,做过的事情想要证明容易,没有做过的事情,怎么证明? 阿赫雅真愿意在柳寄书身上浪费这么多力气么? 乔菲就是拿准了这点,才敢发难,赌的就是阿赫雅发现矛头不在她身上后,会及时止损,放弃柳寄书。 这样的话,拉下来一个柳才人,虽然不如按死阿赫雅有用,却也完成了命令,把德妃被巫蛊诅咒的事情坐实,让后宫起火的谢桀理亏。 阿赫雅看出了她的心思,眼中冷意几乎要溢出来。 她凝望着乔菲,半晌,扯出了一个笑,懒懒地靠入谢桀怀里。 乔菲算得很好。可惜,她少算了一个人。 谢桀可不是任由人摆布的傀儡,何相和德妃想用后宫之事干涉前朝,谢桀就会随他们算计么? 第一百零六章 决断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乔菲见阿赫雅不答,更是自以为猜中了她的心思,沾沾自喜地将矛头指向柳寄书:“柳才人,你我毕竟交好一回,你此时认罪,陛下或许还会开恩。” 柳寄书咬着牙,愤恨地瞪着乔菲,眼中都带上了血丝:“分明是你陷害于我,怎么有脸在这里装好人?” 谢桀实在看腻了乔菲胡搅蛮缠的把戏,缓缓地抬手,朝周忠挥了挥。 这宫中何处没有谢桀的耳目?真当金吾卫是摆来好看的? 周忠本就因为错手弄死了琼枝殿钉子而怀着郁气,此时上前一步,面色也沉了下来,微微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瞥了乔菲一眼:“呵。”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卷轴,清了清嗓子:“延春宫宫女霜儿证词:十日,乔秀女与柳才人于御花园相遇。乔秀女称被进德宫宫人磋磨,与柳才人约定一同刺绣。” 乔菲的身子抖了抖,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周忠。 金吾卫什么时候拿到的霜儿的证词? 她心中发寒,强撑着狡辩:“霜儿是柳才人的宫女,自然向着自己的主子说话。” 周忠嗤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乔秀女别急。奴还没说完呢。” 他把那卷卷轴展开了些,接着念:“进德宫太监六儿证词:十四日,乔秀女得暗纹提花锦一匹。库房太监得宝证词:乔秀女称为自己制衣,取走锦缎。此锦缎后流入织造处绣娘莲儿手中。” 这分明就是金吾卫调查的结果! 纸上轻飘飘的几行字,却不知浸了多少血。 阿赫雅一时有些恍然,仿佛金吾卫的暗牢就在眼前,此起彼伏的惨叫与求饶声环绕于耳,更多的却是已经变成了一具被草草裹着扔出去的尸体。 金吾卫,这就是谢桀的金吾卫。 阿赫雅不由得胆寒。若不是自己低调,不敢多行差踏错一步,若不是谢桀对自己还未有怀疑…… 自己真的能成功为北戎骗得这位帝王的相助,从这座牢笼一样的皇宫逃出么? 乔菲已经瘫软在地,面如纸色,周忠还在念:“织造处绣娘莲儿证词:乔秀女提供绣帕一条,暗纹提花锦一匹,令莲儿根据针脚,模仿制作巫蛊娃娃。” 这就是从柳寄书床下搜出的巫蛊娃娃的来历。 柳寄书猛地直起身,朝乔菲扑了过去,面色狰狞:“是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般对我!” 她原本以为,乔菲只是被德妃指使着告发自己,却原来整件事情,都是她一手策划。 自己以为那日在御花园救下的是一个可以交心的姊妹,结果竟然是条捂不热的冻蛇。 要知道,巫蛊这种罪名,要真栽到了自己身上,可不是自己一人死就可以结束的事情。 那是要牵连家族的! 冤屈被洗清的狂喜与被乔菲陷害的愤恨纠结在一处,令柳寄书一时已经忘记了分寸,死死地掐住了乔菲的脖子。 乔菲被她掐得喘不过气来,不断挣扎着,泪流满面:“不是我、不是我!” 怎么会被发现?陛下怎么会对后宫的事情如此上心,连金吾卫都用上了? 乔菲自然想不到德妃嘴上说着只是为了争宠,实则却是为何家的事情敲边鼓,还当这是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谢桀不会太过插手。 如今要落得一个株连九族的下场,自然接受不了。 周忠站在她身边,皮笑肉不笑地接了话:“乔秀女,这都是金吾卫们千辛万苦撬出来的消息,都是按了手印的,你可要看看?” 他嘴上是问,却没等乔菲回答,直接握住一端,将那张卷轴打开。 只见白纸之上,用小楷将事情经过、各人证词都仔细抄录了下来,看起来整整齐齐,十分美观。 然而证词之上,那一个又一个的血指印和斑斑的血迹,都说明了这张卷轴的获取究竟经历了多少暴戾的刑罚,背后又搭进去了多少条人命。 乔菲吓得尖叫了一声,不断地向后退去,涕泗横流:“不是我……不是我……” 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明明是德妃…… 乔菲下意识抬眼,求救地望向何婕妤,却被对方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 何婕妤没有理会乔菲,而是盯着那张卷轴,心里一阵发凉。 那都是进德宫的人,自己却连他们什么时候被金吾卫带走了都没发现。 这太可怕了。 何婕妤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谢桀的恐怖。 乔菲入宫时日如此短,又不得宠,尚未站住脚。这么多的人,又一大半都来自进德宫,几乎是把幕后之人就是德妃的事情挑明了。 如今,端看谢桀想不想查——若是谢桀还要查,恐怕德妃和自己,一个都保不住。 何婕妤果断跪下,向谢桀重重叩首,声音带着沉痛:“乔秀女先以巫蛊之术,妨害德妃,后又畏罪,将证物放置于柳才人床下,栽赃陷害,数罪并罚,罪无可恕,请陛下决断!” 乔菲是肯定保不住了,她是此事中参与最深的一个,就是说破了天,也撇不清干系。 如今只有割去乔菲这块腐肉,才能保住自己和德妃。 谢桀端坐于上首,微微眯眼,不置可否。 他的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声音仿佛落在何婕妤心上。 咚、咚、咚。 何婕妤额上直冒冷汗,衣裳已经被浸透了。 阿赫雅坐在谢桀身旁,眼见着时间差不多了,微微垂眼:“陛下。” 她盯着谢桀的表情,一边试探地开口:“乔秀女用此等手段栽赃柳才人,若不重罚,难堵悠悠众口。” 这话只说了乔菲,却把背后更重要的何婕妤与德妃都忽略了过去。 尽管何婕妤行色匆匆地赶到延春宫,试图将火点到自己身上;尽管乔菲一个秀女,绝无可能独自策划完成这样大的一个局——但只要谢桀不想查,尽可以在这里结束一切。 阿赫雅指尖微动,拉住谢桀的手,十指相扣,眼神坚定而清亮:“请陛下决断。” 何耀祖被谢桀扣住,何相的心理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整个何家如同一个火药桶。 如果再加上一个德妃,将何相逼急了,或许就是鱼死网破的结果。 谢桀身为帝王,想杀一个臣子有何难?他布下这么大的局,不就是为了将大胥朝廷的损失降到最小,以最平稳的方式,拔出何家这条蛀虫么? 驭臣之术,如同放一个风筝,如今正到了松松线的时候了。 第一百零七章 处罚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敲击桌面的指节顿住了。 他低下头,凝视着阿赫雅的双眼,半晌,捂住了那双琥珀般美丽的眸子。 阿赫雅顺从地昂起头,谢桀宽厚的手掌足以掩住她半张脸,脖颈修长脆弱,蝶翼般的眼睫扫在谢桀掌心,带来麻痒的悸动,直直延续至心上。 她看不见了,却能听到谢桀不带半点感情的发令声在耳边响起:“秀女乔菲,搬弄巫蛊,拉下去乱棍打死。其父免职,乔家满门流放五百里。” 乔菲尖叫了一声,眼见着金吾卫上前,恐惧绝望地往后退着,试图去抓何婕妤的衣袖:“救我!我是——” 她话说到一半,却被何婕妤一脚踹了开。 何婕妤眼神狠厉,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威胁道:“流五百里,不远不近,正是能安家立业,也能病死的距离。” 乔菲死到临头,要是还敢攀咬自己或德妃,就别怪何家不留情面。 至于乔菲的命——真当荣华富贵这么好得?当初入宫那一日,不就该做好了死在这儿的准备么? 乔菲呜咽着从喉里挤出几个不成调的字眼,到底还是软着身子,被拖了下去。 何婕妤目送着她的身影,虽然可惜少了一枚可用的棋子,却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陛下愿意处罚乔菲,就说明这事儿可以揭过了。 谢桀却没有如她所愿,就此打住,他冷眼迫视何婕妤,语气带着厌恶:“看看何家送来的好秀女。” 他不能直接动德妃,不代表就这样算了:“德妃御下不严,致秀女滋事,本该重罚,然而念在她病重,暂且放过。何婕妤既然一片护主之心,不惜攀污他人,就亲自替德妃抄写佛经百遍,祈求平安,没抄完之前,不必出宫门了。” 一百遍,抄完恐怕已经小半年过去了。 何婕妤攥紧了帕子,深吸一口气,才缓缓谢恩:“是。” 能保住自己,已是万幸,暂时禁足也不过是小事罢了。 何婕妤磕了头,就在身边宫女的搀扶下站起了身,背影狼狈地离开了。 谢桀这才拉起阿赫雅,指尖为她拢起耳边的碎发:“太傅今日回京,向朕递了折子,朕还得去见他一面。” 他顿了顿:“朕送你回琼枝殿。” 阿赫雅摇头:“陛下既有要事,不必顾及我。柳才人遭逢此劫,想必吓得不轻,我留下来与她说说话。” 谢桀这才想起来还有个柳寄书一般,瞥了周忠一眼:“去朕库房里挑选两件柳才人得用的送来,权做压惊。” 周忠脸上挂着笑,无有不应:“是。” 谢桀随口安抚了一下柳寄书,又将目光落到阿赫雅身上:“你也受委屈了。” 一开始何婕妤死咬着阿赫雅,分明是有意算计。 谢桀以指腹揩过阿赫雅脸颊,声音明显柔和了许多:“待朕忙完了,带你去太平楼,尝尝他家新出的菜品。” 宫外的东西虽不如御厨做的精致,却总新鲜些。 见阿赫雅点头,谢桀才收回目光,带着周忠走了。 他一走,金吾卫们也陆续撤离,厢房中逐渐安静下来。 阿赫雅自顾自坐了下来,垂眼喝着茶,没有说话。 她在等柳寄书表态。 自己不是圣母。帮柳寄书,不过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前世自己的影子,可一可二不可三。若柳寄书总是这样犯蠢,那日后也只能是维持着表面情谊,不宜深交了。 柳寄书被霜儿扶着坐下,整个人还有些晃神,看见阿赫雅时,才猛地抿紧了唇,心中忐忑。 乔菲是进德宫的人,自己交好时没想太多,如今重新回头看,却带上了几分别的意味。 阿赫雅与德妃有仇,是满宫都知道的事情,自己蒙阿赫雅庇护,却与德妃的人走得近……阿赫雅不会以为自己有了异心,想转头德妃,或是摇摆不定,而被乔菲利用吧? 柳寄书眼见着气氛冷凝,眼里不觉漫起了不安,战战兢兢地开口:“姐姐又救了我一回,我……” 她咬了咬牙,有些难堪,却还是认了错:“我不该一时看乔菲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将这么只豺狼放在身边而毫不知觉。” 阿赫雅有些失望,慢慢抬眼看向柳寄书,摇了摇头:“不对。” 柳寄书这点心软放在宫中虽然致命,却不能说是错。她错的地方,在不辨敌我。 阿赫雅眼底划过无奈:“你曾被那样磋磨,乔菲自称被进德宫宫人克扣,你觉得可怜,同情,想帮一帮她,这无可厚非。” 这是何婕妤为柳寄书精心定制的接近方案,柳寄书会掉进坑里,也并不奇怪。 阿赫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放得和缓一些:“然而你同意让她在延春宫躲避时,有没有想过,派人去进德宫打探一下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有没有观察她平日的举动,观察她的衣着。” 她叹了口气:“你被宫人克扣欺负时,冬日只能穿着单薄的秋衣,为何乔菲却能穿着时兴合体的衣物,你想过吗?” 乔菲虽然演着戏,却还是更希望得宠,不会为了接近柳寄书,而刻意让自己变得狼狈邋遢。 这样大的破绽,柳寄书却始终没有察觉。到底是真想不到,还是已经想到了,却不以为然? 她是在乔菲身上获取救助弱小的成就感,以至于忘了分寸,刻意忽视了这些怪异的地方。 柳寄书抿唇,脸色微微发红,又变得苍白,眼中带着几分慌乱,下意识推卸责任道:“我身边只有一个霜儿……” 这怎么能怪自己呢?自己一个才人,至今连伺候的宫人都没有配齐,说到底,还不是不得宠,叫人看不起的缘故。 乔菲是有问题,那也是因为她心怀鬼胎,刻意接近自己,自己怎么防得住…… 阿赫雅盯着柳寄书,见她的表情怪异,显然还是没能听进去,不由得揉了揉额角。 罢了。柳寄书心里不愿承认她有错才导致这场祸事,那自己说再多也无用。 阿赫雅在心里将柳寄书的位置往下挪了一层,面上却是含笑点了头,轻飘飘道:“是,也不能怪你。” 她站起身来,无奈地叹气,望着柳寄书的眼中带着怜悯:“此事说到底,还是进德宫那边的算计,你也是受害者。” 话锋直接转向了德妃,给柳寄书心中的怨愤寻了一个出口。 德妃!柳寄书咬着牙,眼神闪烁。 总有一日,自己要她付出代价。 第九十章 沅沅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柳寄书如何想,阿赫雅已经不在乎了。 她简单地安抚了柳寄书几句,略坐了一会儿,便找了个借口回了琼枝殿。 伺墨正坐立不安,见阿赫雅回来,立即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喜意:“主子!” 她去查织造处的单子,晚了一步,待赶到延春宫,金吾卫已经围住了柳寄书的厢房,自己只能回到琼枝殿中等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伺墨眼巴巴地凑到阿赫雅身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表情:“柳才人……” 怎么样了? 阿赫雅勾了勾唇角,故意垮下脸,开玩笑道:“不好。巫蛊娃娃是从她房里搜出来的,证据确凿,如何抵赖?” 伺墨瞪圆了眼,急切问道:“那主子您呢?您可有被牵连?” 自家主子多次救了柳才人,在外人眼里,早就是跟柳才人站在同一阵线上的了。柳才人出事,匆匆赶过去的阿赫雅怎么能置身事外? 柳才人真出了事,自己至多叹息一声。但阿赫雅这个好不容易寻得的明主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可真要哭死了。 伺墨越想越急,还要强撑着镇定,劝解阿赫雅:“柳才人自己糊涂……” 阿赫雅终于忍不住,与憋笑的柳奴对视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点了点伺墨的额头:“放心吧,你家主子料事如神,没有把握的事情,什么时候做过。” 柳奴也翘着唇角,看向伺墨的眼里多了几分暖意:“秀女乔菲制了巫蛊娃娃,栽赃陷害柳才人,被陛下当场查出,已经赐死。主子没吃亏。” 伺墨虽然是淑妃宫里要来的人,却生性赤诚,待阿赫雅一片真心,自己看得出来。 既然如此,柳奴愿意将伺墨归入自己人的范围。 伺墨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脸色逐渐涨红:“主子怎么这样!” 竟然拿这么大的事儿逗着自己玩。 伺墨愤愤地鼓了鼓腮帮子,到底还是没能绷住,也弯了弯眉眼:“算了,只要主子没事就好。” 只要阿赫雅没事,自己担忧这么一时半刻的有什么? 说到底,阿赫雅愿意跟自己开玩笑,也是把自己当成了心腹的一种体现。 伺墨感受着阿赫雅与柳奴态度的变化,不由得雀跃。 今日之后,自己也算是成功通过了主子的考验了吧? 阿赫雅眼里含着笑,拉着柳奴与伺墨坐下,还未开口,就听外头宫女温香轻轻的声音:“阿赫雅姑娘,椒兰宫宫女抱琴求见。” 抱琴?那不就是淑妃的贴身大宫女么? 淑妃这个时候派人来,是想做什么?阿赫雅微微蹙眉,抬了声音:“请进来。” 温香脆生生地应了声,便带着抱琴入殿。 只见抱琴身后跟了两个小太监,抬了一箱东西,抱琴一个眼神,他们便手脚麻利地将箱子放下。 阿赫雅略一挑眉:“抱琴姑娘,这是?” 抱琴面上带着三分笑意,微微抬起下巴,与阿赫雅对视,不卑不亢:“淑妃娘娘听闻阿赫雅姑娘险些因为她赐下的衣料被人陷害,心中不安,特地叫奴婢送了这些东西来,权做歉礼。” 她朝两个小太监看了一眼,小太监便将箱子打开,露出了里头流光溢彩的衣料:“这是淑妃娘娘母家送来的,从南边缴获的一批五色织锦,宫中只三匹,都在这儿了。” 抱琴这话里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淑妃管着宫闱,如今德妃逐渐式微,她就是说一不二的那个。此时距离事情结束,金吾卫撤离也不到半个时辰,淑妃就已经连何婕妤说了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见对宫中诸事的掌控程度。 第二层,虽然淑妃与阿赫雅的影响力天差地别,但她依旧愿意做全了颜面礼数,维持这个联盟,也希望阿赫雅投桃报李。 阿赫雅听明白了,眼中闪过几分凉意,面上却是作出了一个受宠若惊的样子:“此事与淑妃娘娘何干,怎么怪得到她身上去?这样重的礼,不是折煞我了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淑妃可从来不做赔本生意。 抱琴脸上掠过一丝满意,微微垂眼:“阿赫雅姑娘只管收下吧,这也是淑妃娘娘一片心意,就当为您压惊了。” 她顿了顿,才将来意说明:“淑妃娘娘原本想亲自来的,奈何又有新人要入宫,少不得娘娘的安排,才绊住了脚。希望阿赫雅姑娘委屈些,往椒兰宫一叙。” 新人?看来,这就是淑妃送东西来的目的了。 能让淑妃着急,恐怕还不止是世家们选送进来的普通秀女,而是个能给淑妃带来威胁的人。 阿赫雅心里冷笑了一声,从前世记忆中搜寻着这个新人可能的身份,忽而怔了一瞬,转头看向柳奴:“柳奴,今日是正月二十九?” 正月二十九。 阿赫雅将这个时间记得清清楚楚,只因为它跟一个人息息相关。 周沅沅,帝师的外孙女,就是这一天入的宫。 周沅沅的母亲是帝师唯一的女儿,自小便是周家的掌上明珠,可惜命中无福,早早病逝。母亲死后,周沅沅的父亲也因为积郁成疾,在两年后撒手人寰,留下周沅沅居住于外祖家。 如今眼见着周沅沅的年龄到了,周家人便躁动起来,试探着想用周沅沅这个帝师外孙女的身份,嫁给某家权贵,换取利益。 帝师已经老了,支撑不了多久。帝师一死,周沅沅就会成为砧板上的肉,任由周家人宰割。 为了保住自己女儿唯一的血脉,原本已经致仕的帝师日夜兼程,归朝求见谢桀,为自己的外孙女求得了后宫的一席之地。 后宫虽是龙潭虎穴,只要谢桀认着帝师的恩情一日,就会护着周沅沅一日,让她无忧一生。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依旧难以掩饰眸中的晦涩。 她与周沅沅一见如故,这个保持着少女天真的姑娘,曾经是阿赫雅灰暗生活中的一抹光。在处处都是勾心斗角的后宫之中,周沅沅就像是飞进水墨画的一只彩蝶,用不一样的色彩,温暖过阿赫雅。 只是后来,这只小蝴蝶,到底还是被砸破了翅膀,替阿赫雅死在了无声的刀光剑影之中。 那一碟有毒的杏仁卷,分明是送到琼枝殿中,却没能杀死阿赫雅。 死去的人,是欢喜跑来唤阿赫雅姐姐放风筝,贪吃地捻走了一块杏仁卷的周沅沅。 第九十一章 挑动淑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没能追忆往昔多久,便被抱琴一句话唤回了思绪。 抱琴脸上依旧挂着笑,却隐隐带上了几分试探:“阿赫雅姑娘?今天的日子是有什么不妥么?” 阿赫雅攥紧了指尖,面上只露出一个笑来:“只是想起来,陛下说好今日要带我去太平楼。” 她看了一眼天色:“不过此时还早,应当还能赶得及与淑妃娘娘说几句话。” 阿赫雅必须去见淑妃一面,把她的注意力从周沅沅身上转移开去,否则就算周沅沅有谢桀护着,也难免会被淑妃使绊子。 重来一回,阿赫雅不想让那个天真的小姑娘多吃半点苦头了。 椒兰宫中,新调的宫人们整齐列为一排,垂着头听训。 淑妃语气平缓,听不出喜怒:“日后到了新充媛身边伺候,务必尽心尽力,若有胆敢存了坏心的,本宫一定严惩不贷。” 宫人们齐声应是,脸上都洋溢着止不住的雀跃笑容。 谢桀册封周沅沅的旨意虽然还未下,但已经让内廷开始清扫宫殿、按分例准备用度,因而也传出了一点风声——这位帝师外孙女,可是准备一入宫就封充媛的,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这个到新人身边伺候的机会,可是他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每个人都怀着野心,恨不得立即便见到新主子。 阿赫雅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忍不住微微蹙眉。 淑妃挑的人不能说不好。 这些人都是有野心,想借着周沅沅往上爬的宫人,在伺候主子方面,自然也会尽心尽力。 但是这样的性格,也决定了这一批宫人不会是老实办事的,恐怕一个看不住,就要自作主张,为周沅沅招惹麻烦。 阿赫雅抿了抿唇,收回落在那群宫人身上的目光,心里也有了计较。 不过是些宫人。 周沅沅入宫,也是带了贴心的婢女的,届时自己再提醒一二,教她管束好这些人,实在管不住的,便找机会换掉就是了。 抱琴上前几步,朝淑妃行了礼:“娘娘,阿赫雅姑娘到了。” 淑妃这才看见阿赫雅一般,朝她的方向投去目光,惊喜道:“阿赫雅来了?这一桩一桩的事儿,弄得本宫焦头烂额,竟没发现你。” 她朝宫人们摆了摆手:“都去吧。抱琴,去将年前陛下赏的茶拿出来待客。” 宫人们齐声道是,便行了礼,鱼贯而出。 原本熙熙攘攘的延春宫顿时空了下来,淑妃示意阿赫雅坐下,唇边含着笑:“抱琴可把那几匹布料送去了?本来该本宫亲自去的,然而新人入宫,本宫实在撒不开手。” 阿赫雅顺着淑妃的话,作出诧异酸涩的模样,垂眼问道:“新人?” 淑妃眼中闪过几分暗色,叹了口气:“是啊。帝师的外孙女,身份显贵还是其次,只怕在陛下心中,也是格外不同的。” 她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引导:“毕竟,帝师对陛下可是有教导扶持之恩,陛下立国之后,帝师又不肯受爵,只领了个太傅的虚职。” 周沅沅的外祖父,帝师赵重山,不止学术上是一方大儒,品行上更是谁都挑不出错处来。 只可惜帝师无后,否则陛下就是力排众议,也得给赵家留出一个丞相之位。 这样的背景,就已经注定了周沅沅在谢桀这儿的分量。整个赵家唯一的血脉,恐怕就是犯了什么禁忌大罪,只要不是造反,就能免死。 阿赫雅听出了淑妃话语中的挑拨。 淑妃无非是忌惮周沅沅的身世,生怕周沅沅入宫后,会威胁到她的地位,因而想让自己当这个出头鸟,与周沅沅作对,这样淑妃才好坐收渔翁之利。 阿赫雅眼里闪过一抹讽刺,可惜这个套,自己是绝不会中的。 她咬了咬下唇,眼神闪烁着不安,说出的话却在把周沅沅的威胁往下压:“既然是外孙女,便有自己的亲族,身份显贵与否,怎么能挂靠在帝师身上呢?” 周家比起帝师府,可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阿赫雅垂着眼:“今日帝师求见,想必就是为了此事,陛下将她接进宫,也只是看在帝师的面子上罢了。” 谢桀本就不常进后宫,一个看在帝师面子上纳的妃,更不会让他分出太多的时间去亲自关照了。 哪怕是前世,谢桀对周沅沅的态度比起妃嫔来说,也更像是养着邻家的妹妹,让她吃饱穿暖玩得开心也就够了。 淑妃担忧周沅沅动摇她的地位,实在是不必。 阿赫雅抬眼看向淑妃:“陛下信重淑妃娘娘,否则也不会让您亲自操办迎新人入宫的事宜了。” 她抬了淑妃一手,又贬了周沅沅,将两人的差距拉大,也是侧面让淑妃明白,周沅沅不会真的威胁到什么。 淑妃沉吟了片刻,脸上的神色渐渐松缓了些,话里却还是没有完全放弃给周沅沅上眼药:“如今或许是吧,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陛下的宠爱……岂是我们可以贪心挽留的?” 不管周沅沅在陛下的心中,到底是一个什么位置,对于有隐患的人,自己向来是能除就除。 不过几句话,若真能挑动得阿赫雅与周沅沅斗起来,自己隔岸观火自然最好,若不成,对自己也没有坏处。 阿赫雅捏着指腹,脸上表情不变:“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敷衍地带过淑妃的挑拨,转了话锋:“何婕妤如今在自己宫中,要抄百遍佛经为德妃祈福,也不知笔墨够不够。” 何婕妤就算被变相禁足,也是婕妤,抄写佛经又是谢桀的命令,自然没有不长眼的卡着笔墨纸砚不放。 阿赫雅这话,其实是提醒德妃,德妃的智囊何婕妤已经被禁足,德妃明面上又还在重病,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淑妃眸光闪了闪,唇角快速勾起又放下,叹了口气道:“德妃病得这般重,何婕妤有这心意,也是难得。” 自己与德妃斗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德妃落魄如此。 不仅折了何家好不容易送出来做棋子的秀女乔菲,还将何婕妤也搭了进去,简直笑掉了人大牙。 阿赫雅眼睫微颤,语气无辜:“也亏德妃病时,天气已经渐渐暖了些,若是冬日,我真怕她熬不过去。” 若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德妃突然没了,谁都要怀疑一二。但缠绵病榻的德妃就不一样了…… 淑妃真的没有想过趁着这个机会,假戏真做,让德妃“病死”么? 第九十二章 不方便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淑妃沉默了,指尖捏着帕子,若有所思,显然是将阿赫雅的话听了进去。 德妃有何家作为后盾,想扳倒她谈何容易?但如果人是病死的,何家就是再愤怒,又有什么用呢? 淑妃越想越是可行,眼睛渐渐亮了。 阿赫雅见自己的目的达到,心中松了一口气。 看来短时间内,淑妃的心思都会放在德妃身上。 这样一来,新入宫的周沅沅便有了喘息适应的机会,等淑妃再回过神来,早就晚了。 阿赫雅眸中笑意浮现,干咳了一身,站起身来,颇有些不好意思:“淑妃娘娘,我还得回琼枝殿去。” 谢桀答应带自己出宫,自己可不会忘了。 淑妃也正准备打发了阿赫雅,找机会吩咐抱琴动手,此时自然爽快地点了头:“你去吧。” 她目视着阿赫雅离开,连忙唤来抱琴:“你去御医院,问问德妃得的什么病,如今用的什么药……” 淑妃眼神冷厉:“就说是本宫关切德妃,责令他们不许怕事,务必把德妃治好。” 这自然是反话。 德妃的病是饿出来的,哪有太医能治?用的药,也不过是各式补品。 如今淑妃却要太医重新诊断,重新用药。 淑妃声音平静,说出的四个字却带着隐隐的杀气:“虚不受补。” 抱琴了然。这就是得在药方上看不出错处,依旧是补药,却能将德妃的身体越补越差。 她琢磨了一会儿,便领了命:“是。” 抱琴朝淑妃一福,转身走了。 淑妃缓缓抬头,凝视着延春宫雕龙画凤的梁柱。 德妃…… 延春宫如何暗流涌动,阿赫雅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马车晃晃悠悠驶出宫城,直往太平楼去。 阿赫雅偷眼窥着谢桀,见他眼神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有些拿不定注意。 正在她纠结要不要开口询问周沅沅之事时,谢桀先看向了她:“怎么了?” 阿赫雅抿紧唇,指尖扣在裙摆上,似是酸涩:“没有。” 谢桀失笑,他扣住阿赫雅的手腕,略一用力,就把人提到了自己身边,微微低头:“淑妃跟你说了新人入宫的事情?” 后宫中的事情总是瞒不过他的眼睛。 阿赫雅垂着眼不看他,闷闷地应了声,有些别扭:“陛下既然知道,何必问我?” 其实自己也不是真吃醋。前世周沅沅与自己情同姐妹,又为自己而死,如今终于有弥补的机会,自己怎么会介怀她? 况且,谢桀也从没有把周沅沅当作他的女人看待,养周沅沅对他来说,更像是养了个女儿。 但阿赫雅还是有些不自在,连她自己都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迫切地希望谢桀能在此时哄一哄自己。 谢桀粗糙的指腹落在阿赫雅的后颈上,微微摩挲,像是在给一只小猫儿顺毛,声音磁性而温和:“太傅对朕有大恩,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周沅沅的母亲……她病逝后,周沅沅已经是太傅唯一的血脉了。” 谢桀抬起阿赫雅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眼神深邃:“太傅一生,只求过朕这一次。” 其实想要安置周沅沅,也有别的法子。帝师当初辞不受爵,如今他封周沅沅一个郡主,为她择一个良人,正是把帝师的功劳还了回去,理所应当。 但是帝师不同意。 一是周沅沅年轻,又被保护得太好,从未见过世事险恶,更不懂得人情世故。即便被封了郡主,她也无法在旁人的算计中保全自身。帝师一死,无人在旁指点,只怕周沅沅会被人带坏。 二是周家人,实在厚颜无耻。只要周沅沅还活着,还在他们能接触的范围内,周家人就会如附骨之疽纠缠着她,敲骨吸髓,将周沅沅的价值榨取干净。 周家才是周沅沅的亲族,又没有犯下什么错事,无论从孝道还是法理,谢桀都不能简单粗暴地断绝他们的关系,帝师也不愿真让谢桀为自家的事情背上骂名。 因而送周沅沅入宫,让她在谢桀的羽翼下简单快乐地过完一生,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谢桀耐心地为阿赫雅解释,一边抚过她的头发,最后断定地总结:“朕只把她当作亲人养着,你大可不必吃她的醋。” 周沅沅才十五,虽然已经到了议亲的时候,但在谢桀眼里,还是个孩子。 他不是禽兽。 阿赫雅静静地听着,心中某处逐渐被谢桀的包容抚平,只剩下对周沅沅的心疼。 她叹了口气,顺势靠上谢桀的胸膛:“那陛下对她好一些。” 温香软玉在怀,谢桀逐渐有些意动,指尖的力度忍不住大了一些,嘴上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阿赫雅戳了戳谢桀,声音娇娇:“那陛下让她跟我一起住。” 如果能跟周沅沅住在一起,就可以日日见面,自己可以带着她做糕点、放风筝、看话本。 想到周沅沅撒欢的模样,阿赫雅眼中也带上了期待。 她实在很喜欢那个小蝴蝶一般的妹妹。 谢桀却猛地回了神,直截了当:“不行。” “为什么?”阿赫雅撑着手臂,从他身上坐起来,不满地抗议,“琼枝殿虽然小,住两人却绰绰有余的!” 而且琼枝殿远离后宫,也能少些是非,在自己宫里,自己总能看顾得住。 这样一来,周沅沅被人算计的可能性也会小许多。 谢桀摸了摸鼻子:“不方便。” 这算什么理由?阿赫雅咬了咬下唇,愈发不高兴,哼了声:“那陛下说,怎么就不方便了。” 她脸颊有些微微发红,如同桃花映面,发丝被谢桀方才的抚摸弄得有些散,一缕碎发落在脸颊旁,为她似嗔似怒的明亮双眸添了几分风情。 撑着身子抬头这个姿势,更让阿赫雅略微松开的领口一览无余,朱红的布料若隐若现。 谢桀看得喉结滚了滚,掐着她的下巴便吻了上去,指腹略微用力,在她白皙如脂的肌肤上留下红梅。 良久,他才松开阿赫雅,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危险带着欲色,声音沙哑:“这种不方便。” 琼枝殿里多了一个人,他要如何在地上、桌旁、窗边都随心所欲? 阿赫雅脸颊通红,连说话都支支吾吾了起来:“哦、哦……” 这可是在马车上!谢桀都这般无所顾忌。 想到周沅沅入住琼枝殿后,或许某日就撞见些什么,阿赫雅便羞耻得整个人都快熟了。 她偷偷把自己往远离谢桀的方向挪了挪,在心中放弃了这个想法。 其实,周沅沅住得远一些,也不错…… 第九十三章 灯谜会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马车停在太平楼前。 周忠取了脚踏,将一切准备妥当,才朝车内恭敬开口:“主子,到了。” “知道了。”马车内窸窸簌簌了一阵,才传来谢桀低沉微哑的声音。 谢桀先下了车,转头看向车内,阿赫雅面带红霞,唇角被口脂晕开了一抹朱色。 她嗔了谢桀一眼,才扶着车厢站起来。 眸光含情,如一潭秋水潋滟。 谢桀笑了一声,忽而出手,单手搂住阿赫雅的腰,略一用力,便将人抱起。 “你干什么?”阿赫雅惊得尾音微颤,连忙抱紧了谢桀的脖颈,生怕摔了下去。 好在到底是大庭广众,谢桀还知道分寸,略吓了她一下,就把人放了下来。 “看你动作磨蹭,想来是还没有力气。”谢桀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戏谑,“朕亲自抱你下马车,弥补一二。” 他示意周忠开路,一边攥住了阿赫雅的手,按在掌中摩挲:“此处人多,别走散了。” 阿赫雅抿了抿唇,耳朵有些热,自以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中嘀咕。 真是恶人先告状,要不是他不分场合,在马车上那么孟浪,自己也不会连下车都没力气。 她愤愤的模样,看在谢桀眼里,却仿佛一只伸爪子的奶猫,只有可爱,没有凶狠。 谢桀轻笑了一声,牵着阿赫雅往太平楼内走去。 太平楼中,已经围满了人。阿赫雅一入门,就听见了几个客人的窃窃私语声。 一个面目清秀的书生摇着扇子,感叹道:“此等盛会,真是从未见过。” 旁边看热闹的富商抚掌:“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吧?这太平楼的花灯,向来只从年三十点到正月十五,上元节那一夜。今年却不知是什么人,竟然能让他们掌柜再点一次灯,再办一回灯谜会。如此大的排场本事,谁不好奇?” 书生连忙追问:“我是外乡来赶考的学子,不知道本地的事儿,这太平楼到底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只要给够了钱……” “钱?俗了吧!”富商嗤笑,“这可是大胥第一楼!光给钱就想打破规矩?做梦!非得是个达官贵人,下了死令,才有可能叫他们掌柜的低头。” 书生不由感叹:“这样大的动静,也不知是为些什么?” 有个公子搭了话:“我听说,是哪个皇亲在正月十五灯会上偶遇了一个佳人,惊鸿一瞥,思念成疾。这不,特地重办灯谜会,想再见那小娘子一面,一述衷情……” “胡说!”另一个人立即跳出来反驳,“分明是两人相约,未曾想公子在灯谜会上惹恼了佳人,这才弄了这么大个阵仗,赔礼道歉。” 几人叽叽喳喳,你有一个说法,我也有一个故事,风马牛不相及,却都聊得津津有味。 唯有阿赫雅站在一边,听得哭笑不得。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流言就是这样诞生的吧! 阿赫雅偷眼看向谢桀,见他面色不变,勾了勾唇,拉住谢桀的衣袖,小声问:“陛下觉得,他们谁说的才是对的?” 谢桀低头,眼里带着几分笑意,慢条斯理地把阿赫雅往自己身边拢了拢:“都错了。” 连他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动用手里的权力,去为阿赫雅做这种事情。 不过若能搏佳人一笑,也已经值得。 阿赫雅眨了眨眼睛,微微踮起脚尖,凑近了谢桀。 “谢谢——”她的声音有些雀跃,“那位神秘的皇亲。” 阿赫雅人都在这儿了,怎么会猜不到这灯谜会是谢桀为她而办的。 她眸中倒映着满墙的灯火,像星光璀璨。 谢桀的眼神逐渐柔和了下来,语气里带着笑意:“若真心道谢,可不能只是嘴上功夫。” 得给点实惠的。 他揽着阿赫雅的腰肢,指尖从脊骨的轮廓上滑过,顿时让阿赫雅有些发软。 阿赫雅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斜斜睨他一眼:“您可真会给自己谋好处。” 她哼笑了一声,不再理会谢桀,抬头望向太平楼大堂中央点亮的那盏灯。 由千万盏形态各异、精致贵重的花灯合在一起,巧夺天工。阿赫雅从见到它的第一眼,就想象过它点亮之后,会是如何的情景,如今亲眼见到,却还是被美得有些失语。 太平楼先前挂着的那一件大花灯是木雕而成的,在上元夜灯会上,已经由猜中灯谜的人取走了。如今这一件,是谢桀命匠人赶工打造出来的,由琉璃制成,上头以彩料绘制图案。 琉璃材质特殊,比起木头来,更加透光。烛火从灯内漫出亮来,被祥云瑞兔等花样挡住一部分,又透出来一些,光影明灭,伴随着璎珞摇晃,组成了一副惊人的画作。 阿赫雅的目光落在正中间那盏梅鹿灯上,半天都移不开眼睛。 谢桀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压低了声音:“喜欢?” 阿赫雅回过神,毫不犹豫地点头,扯了扯谢桀的袖子:“陛下叫人给我也做一盏玩吧。” 她没有要放在灯上的那一盏,因为这是要灯谜会上赢来的。 谢桀毕竟是皇帝,抛头露面与臣民争一盏灯,多少有些掉价了。 谢桀看了阿赫雅一眼,对她的懂事很是满意,拍了拍她的头顶:“一盏灯而已,还用如此麻烦?” 周忠看着机会,贴心地开口:“奴方才好像见到了林大人。” 林衡?以林衡的学识,拿这盏灯,确实是绰绰有余。 阿赫雅眼睛亮了亮,又犹豫着望向谢桀,眼巴巴的模样,活像只讨要鱼干的猫儿。 周忠向来识眼色,他说话前,就已经点了一个金吾卫去请林衡了。 此时林衡跟着人挤到谢桀面前,衣裳都略有些乱,行了个礼,依旧是那个端方君子,没有点出谢桀的身份:“公子。” 他看向阿赫雅,唇边带着笑,点头致意:“阿赫雅姑娘也在。” 谢桀微微眯眼,颇具占有欲地捏了捏阿赫雅的手,将她要还礼的动作打断了,一本正经道:“听闻林大人博学多识,不知于猜谜一道可有建树?” 林衡有些无奈,却还是拱手,配合着谢桀心血来潮的戏瘾:“尚可。” 谢桀勾了勾唇,声音里带了三分玩笑:“你若能拿到中间那盏梅鹿灯,我送你一份大礼。” 他开了口,林衡还能不应?唯有肃了脸色:“必不负期望。” 第九十四章 八字胡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随着一声铜锣敲响,一人于大鼓后坐下,手中鼓槌在鼓面边上划过,发出清脆的声音。 另一男子穿着花衣,上台唱道:“灯谜会开场——连续答对十题者,可择一盏花灯取走。首奖梅鹿报瑞灯,答对十题后守擂,连赢三人全胜者得!” 随着他对灯谜会规则的宣读,楼中众人的情绪也激昂起来,气氛开始变得活跃,不断有人起哄,推着友人上台,不到两题又被赶了下来。 林衡上台时,还未有人能取走灯盏,底下观众半是失望半是躁动,见林衡是个一眼就看得出博学的读书人,立即活跃了起来。 有人认出了林衡:“是林衡,林大人!” 一阵欢呼,林衡微微颔首示意,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朝花衣男子拱手:“请出题吧。” 花衣男子听着底下的起哄声,也打起了精神:“这位大人请听第一题:高台对映月分明,打一字。” 他话音落下,打鼓的就敲了一下,以示题目说完。 这题不难,只是个开胃菜。林衡不做思考,直接答了:“高台,台字去口。对月分明,对即是二,明字分走月,为一个日字。三者相合,谜底当是昙花一现的昙字。” 显然是对了。林衡每解释出一个节点,打鼓者便敲一下鼓,连敲了三下,最后是一阵庆祝答对的轻快鼓声。 底下众人顿时欢呼起来,阿赫雅目光灼灼地盯着林衡,满心期待。 她的灯! 谢桀见她这样盯着别的男人,略一挑眉,面上没有变化,掐着她腰肢的指尖却是用了些力。 啧。废了这么多功夫,风头净让林衡这小子出了。 谢桀微微眯着眼,连原本决定好的赏赐都开始重新斟酌。 这么爱表现,说明还是磨练得不够,怎么跟何相那只老狐狸分庭抗礼。 谢桀啧了一声,全然忘了是因为他的吩咐,林衡才会上台去争这盏灯。 台上鼓声渐渐急促,已经到了第八题,花衣男子加快了提问的速度:“岁暮不见有人来。” 林衡依旧不假思索:“仙。” 花衣男子道:“年终岁尾,不缺鱼米。” 林衡答:“鳞。” 鼓声越来越快,花衣男子拱手而笑:“最后一题,大人听好:“元宵虎会。” 林衡沉吟片刻,眉眼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俊朗:“宵同夕字,虎同寅,谜底是夤。” 咚咚咚! 三声鼓点,标志着林衡成功答对了十道题。 花衣男子眉开眼笑:“大人连续答对十题,可取走一盏花灯。” 林衡不卑不亢,眉眼温和:“在下想要那盏梅鹿报瑞灯。” 此话一出,底下顿时沸腾起来,一片叫好。 花衣男子一愣,看了台下一眼,依旧挂着笑:“那公子还需守擂,接受三个人的挑战。各位可有愿意上来一试的?” 这可就热闹起来了。 林衡身为谢桀信任的宠臣,虽比不上何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是京中的香饽饽。 太平楼中有的是准备科考的学子,有的是想在林衡面前露脸的小官吏,一时间争相上台,都想跟林衡搭上话。 最终抢到资格的,是几个书生,商量好了顺序,一个一个上台。 到底都是饱读诗书之士,虽然比不过林衡,但你一问我一答间,却也将气氛烘托得十分激动。 前两个学子都发挥得不错,林衡却依旧赢得轻松。原本就俊朗的模样在学识的加持下,更加令人心折。 一时间,底下已经有女子向他抛了瓜果,更放得开些的,甚至连锦帕都往台上扔。 连一个花娘打扮的女子都忍不住眉眼含情,偷瞥林衡。 这一眼,就被抱着她的男人抓了个正着。 八字胡男人原本看着林衡出风头,心里就不大满意,总觉得一个白面书生,不过是有几分聪明,有什么可到处炫耀的。此时见到连自己的女人都被吸引了过去,立即沉了脸色。 他给了花娘一巴掌,骂道:“有什么可看的?老子还没死呢!” 花娘也不是吃素的,原本便是皮肉交易,又不是真夫妻,此时带着气性,索性对呛:“呸!你跟我抖什么威风?不怕告诉你,林大人那样的,我倒贴也愿意。像你,过夜都要多收几个钱。” 她虽然是个花娘,也不是任打任骂的。这男人自己出来寻花问柳,倒管起女人多看旁人一眼了。啐! 八字胡男人气得脸色青黑,指着花娘半天说不出话。 花娘也不怕他,她就是这泼辣性子,多少人爱的就是这一口。更何况还是楼里头牌,对着达官贵族,或许还要违心奉承,对着这不过有几个臭钱的商人,尽可以不虚。 八字胡也知道枕头风的厉害,今日若是打了花娘,明天就不知有多少人为她出气。 原本以为自己花了钱是大爷,却不想花娘也不是软柿子。八字胡抖着手不敢再打她,猛地一脚将桌子踢了开,大步走向台上,一边大喊一声:“我来!” 八字胡无比蛮横,一把推开了原本站在台边,准备上前的书生,跳了上去:“不就是几个灯谜么?谁答不出来似的!” 他气势端得爽快,却在第一个谜题就折了戟。 “昨日不可留……留……”八字胡支支吾吾,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连底下人都有些急了:乍字啊!这么简单的灯谜,怎么还卡住了? 花衣男子掩面,险些忍不住笑出了声,忙打圆场:“能上台便是勇者,合该鼓励才是。” 他看了一眼八字胡,带着几分好笑,就转向林衡:“林大人,这已经三位了,恭喜。” 花衣男子说着,就招呼着活计为林衡取灯。 八字胡立时急了,大喊起来:“不成!” 自己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台,要是就这么让林衡拿走了灯,自己的脸面放在哪? 他霸道地拦住了活计,耍起了无赖:“你们又没规定多少时间答出来,我还没输!” 八字胡打定了主意。反正只要自己胡搅蛮缠,太平楼经不住闹,总得分自己一点好处。 他行商多年,靠的就是这心得:面皮薄,吃不着。面皮厚,吃个够。 花衣男子见状,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了下来,朝一旁的伙计们投去了一个眼神,心中嗤笑。 也不想想,太平楼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做成京中第一酒楼,靠的是什么? 自己的主子,就是何相来了都得给几分脸面!能在太平楼里吆五喝六,除非是陛下亲至了。一个外地的商人也想造次?呸! 伙计们冲上台,拉住八字胡就往外拖,花衣男子往台下一作揖:“不好意思,诸位。太平楼不欢迎这种客人。” 八字胡瞪大了眼,全没想到一个酒楼会如此硬气,情急之下,大喊了出来:“别动我!我可是何家的座上宾!” 第九十五章 疯马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此话一出,太平楼中顿时为之一寂。 阿赫雅猛地看向八字胡,眼神闪烁不定。 何家?何相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胥丞相,门前的家丁都能将小官视作足底尘,怎么会把一个商人尊为座上宾? 除非他身上,有什么是连何相都需要的东西。 阿赫雅开始仔细地打量这个闹剧的制造者。 只见八字胡虽然放出了话,身体却在微微颤抖,眼神也左右漂移,强撑着扯着嗓子:“我与何相相识,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一眼就能看得出心虚。 阿赫雅眸中闪过几分思虑。看来不是真座上宾,也许连何相的面都没见过。但敢说这种话,就说明这八字胡跟何家还是有几分关系的。 花衣男子脸色变了变,虽然有些忌惮何相,但大庭广众之下,他若低头,就是把太平楼的颜面往地上踩。又见八字胡没什么底气,也就硬起了态度:“请出去!” 几个伙计们面面相觑,到底不敢像一开始那样拖行了,对视一眼,略一咬牙,四个人分别抬起八字胡的手脚,硬生生不顾八字胡的挣扎,把人扛出去了。 见八字胡的身影消失在了太平楼内,众宾客才回过神来一般,窃窃私语起来。 不过这一回,说的就不是风花雪月,而是相府的事了。 阿赫雅捏了捏指尖,看向谢桀,果然见谢桀唇角的弧度淡了下来,眼神冷厉。 他朝周忠瞥了一眼:“无论用什么办法,撬开他的嘴。” 周忠垂着头,语气中也带上了狠意:“是。” 随着他话音落下,几个金吾卫便如鱼入水,从人群缝隙间钻了出去,朝八字胡消失的方向追去。 林衡便在此时,提着那盏梅鹿报瑞灯回来了,朝阿赫雅与谢桀略一拱手:“幸不辱命。” 他没有直接把灯交给阿赫雅,而是递给了周忠,由周忠呈上,以示分寸。 谢桀收回思绪,握紧了阿赫雅的手,唇角又勾起来,声音放低,温柔问道:“喜欢么?” 阿赫雅接过灯盏,仔细打量。 梅鹿报瑞灯不愧是整盏大花灯的核心,为了连接周遭的小灯们,从灯体上延伸出了许多接口,却又以匠心雕琢成了各式花样,有梅枝,有花苞,有鹿角,融合着灯体上的彩画,毫不突兀。 此时灯点了起来,琉璃的彩光折射着映在阿赫雅脸上,美人与灯相衬,令人心醉。 阿赫雅弯着眼,勾勒出一个欢喜的笑来,眼神亮晶晶地,望向谢桀:“喜欢!” 无论是谢桀特地为自己重办的这回灯会也好,这盏灯也好,她都很喜欢。 阿赫雅抓住谢桀的手,轻轻摇了摇:“多谢陛下。” 谢桀眸光微深,垂首看向阿赫雅,指尖突然有些痒。 他捏了捏阿赫雅的侧脸,又顺着侧脸,滑至修长的脖颈,在她的后颈上摩挲:“那我等着阿赫雅的谢礼。” 还要谢礼啊? 阿赫雅瞪圆了眼,若不是被他按着,恨不得往后退两步,指责道:“怎么还有主动要谢礼的?” 谢桀唇角翘了翘,慢条斯理,毫不觉得羞愧:“如今就有了。” 天下没有白来的午餐。他费了这么多心思,叫阿赫雅回报一二,又怎么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阿赫雅想横他一眼,自己却先破了功,扑哧一声:“知道了。” 他们打情骂俏,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人。 林衡微低着头,也难掩眼里的震撼。 他尚且记得,阿赫雅入宫之时,陛下还是那般冷硬的态度。 怎么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便宠成了这样,竟是将满宫的妃嫔都盖了过去似的。 毕竟也从未听过有哪个娘娘,还能被陛下亲自带出宫游玩,更没听过有谁能在陛下面前如此放肆,毫无规矩。 林衡只觉得心中大震,而后便是几分欢喜。 幸好自己提前示好,将妹妹林无月与阿赫雅的阵线归在了一处。如今阿赫雅得宠,妹妹在宫中也就有人庇护。 林衡缓缓抬眼,瞥向阿赫雅,正正对上她含着笑意的目光,心中大定。 阿赫雅抿出一个微笑,以嘴型道:“林家恩情,我记着的。” 如果不是林家的帮忙,自己扳倒云美人的过程不会那么顺利。 北戎人向来知恩图报,自己也会投桃报李,帮他照顾好林无月。 两人目光交错一瞬,彼此心中有了数,便收回了目光。 阿赫雅拉着谢桀,正想说话,便听门外忽然一阵嘈杂,似是谁家的马惊了,人群大乱,纷纷朝太平楼内挤来,躲避疯马。 原本因着灯谜会,太平楼众的人就较平日更多。如今外头的人蜂拥而入,更是乱作一团。 谢桀见势不对,一声令下,金吾卫们便开始维持秩序。 然而外头的人还在挤进来,里面的人又想冲到楼上避一避,哪儿那么好恢复平静? 孩童哭声、女子惊叫声、男人斥骂声,还有争吵推攘的动静,将太平楼充斥。 嘈杂纷乱间,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支袖箭,破空直直射向大堂中央的巨大花灯。 咻的一声,琉璃破碎,结构失衡的花灯晃了晃,竟然分崩离析,破开作两半,向台上砸了过去。 花衣男子与打鼓者惊叫着奔逃,将到门外时,又见那匹疯马竟然闯入了楼里,赶忙往两边一扑,让开通道,一边大喊:“快!躲开!” 人群哭叫着往两边散开,一时间竟然让那匹疯马长驱直入,冲入了楼里。 眼见着疯马越来越近,谢桀眼神一厉,将阿赫雅往后一拉,命令周忠:“看好她,若是她出事了,朕唯你是问。” 话音未落,他足尖踏地,纵身上马,拔出腰间佩剑,一剑刺入疯马咽喉。 疯马嘶鸣着,猛地踢腿挣扎,试图将谢桀甩下去。 谢桀俯身,一手抱着疯马的脖颈,另一只手持剑,干脆利落地给疯马的咽喉又开了一道口子。 鲜血喷涌而出,疯马拼命挣扎着,最后还是重重地倒了下去。 眼见着疯马被制服,楼中的骚乱才渐渐停了下来。 金吾卫散在人群中救人,把慌乱中被踩踏的妇孺拉起来,又将傻傻只会哭泣的孩童抱到安全的地方,等待家人来寻。 阿赫雅站在人群中,捏紧了手,不动声色地将乱中被人塞入手里的荷包收到袖里。 她抬头,看到谢桀杀了一匹马,身上的衣裳却没有乱,只有被血浸红,还在往下滴的衣袖,与脸上喷溅而上的几滴血珠,可以证明方才是多么惊险的一幕。 谢桀眼里的煞气还没有完全收敛,唇角勾着,一边走动,一边漫不经心地揩去脸上的血迹,所过之处,人群纷纷避让。 阿赫雅就那样看着他提着剑,朝自己走来。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听见他的声音。 谢桀说:“走吧。” 太平楼如今局面一团乱麻,已经用不了饭了。 剩下的事情,包括疯马由来,包括射灯之人,京兆尹自然会处理。 阿赫雅呆呆地望着谢桀,忽然踮起脚尖,猛地抱住了他。 她抿紧唇,毫不掩饰自己的偏袒:“吓死我了,怎么不让周忠去……” 第九十六章 北戎来信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周忠站在一边,原本严肃的脸色此时都忍不住崩了一瞬。 苍天可鉴!方才那匹疯马,陛下动手不过是衣裳弄脏了的事儿,若是自己上场,最少也得被踹上两脚。 合着你们郎情妾意,光心疼陛下,不想想自己也算个活人呢? 谢桀单手握拳,放在唇边,挡住笑意:“周忠功夫不如我。” 那匹马已经疯了,若不能在顷刻之间杀死,难以保证疯马不会因为受伤红了眼,冲踏人群。 届时就真要死人了。 阿赫雅也反应过来,脸上飘红,歉意地望向周忠:“抱歉,是我关心则乱了。” 其实一匹疯马而已,当初谢桀在宛城,独自与乱军拼杀,自己也未曾多担忧。如今心思却已然不同。 阿赫雅微微垂眼,掩盖住自己眸中一抹晦涩,指尖揪着谢桀的衣袖:“陛下也是,您不该犯险的。” 他是九五至尊啊。这样乱的局面,只有旁人护驾,没有让谢桀亲自犯险的道理。 谢桀反手握住她纤细的手指,捏了捏,声音平静:“朕是帝王。” 他坐在这个尊位,就会为臣民负责。 该动手时,谢桀生杀果断,从不心软。能救人时,谢桀也从不曾袖手旁观。 阿赫雅抿紧了唇,心头仿佛有一颗石子落入潭水,惊起一池涟漪。 身为皇帝,可以高高在上,为自己享福调动整个天下,也可以亲自犯险杀马救平民百姓。谢桀是后者。 大胥有这样的帝王,是大胥之福。 阿赫雅闭上眼,收了收另一只手的指腹,感受着袖中的异物,又扬起笑来:“我知道的。” 她的眼睛映着谢桀身后燃烧的花灯,仿佛他是烈火之中的神明:“陛下是大胥的陛下,也是阿赫雅的陛下。” 阿赫雅牵紧了谢桀的手,丝毫不顾衣袖相错之间,他身上的血会将自己也染脏:“只盼陛下英勇之外,能珍重自身,想起来还有一个人,会为您担心。” 谢桀眼神微微暗了下去,如同不见底的深渊,择人而嗜。 他盯着阿赫雅的双眼,看了很久,只见到一片清亮的赤诚。 谢桀从名不见经传,到高高在上的帝王,不知在尸山血海里拼杀多少次,又有多少回生死一线,硬生生挺了过来。 如今有一个人会为他去杀一匹马而担忧。谢桀觉得好笑之余,心头某处却忍不住软了下去。 他把手掌上的血在衣上擦干净,才捏着阿赫雅的后颈,垂首与她碰了碰额头。 阿赫雅睁着眼,与他对视,呼吸交缠。 谢桀的声音有些低沉,仿佛在做一个重千钧的承诺:“好。” 满地琉璃,烈火血色为证,彼时彼刻,许你平安。 深夜,琼枝殿中。 阿赫雅送走了次日还要早朝的谢桀,攥紧了袖中的东西,快步走到桌案边,吩咐柳奴屏退众人。 她将灯谜会上被趁乱塞进手里的东西取出,放到桌上,眼神闪烁不定。 那是一个荷包,上头绣着一副普通的兰花图,只是茎叶交错间,隐隐看得出形成了两个北戎的文字。 是北戎语中的姐姐。 柳奴轻轻阖上房门,快步走到阿赫雅身边,盯着那个荷包,压低了声音:“主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是阿瑟斯殿下?” 阿赫雅咬了咬下唇,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那个时候火势正大,周遭全是人,自己只是一个没回过神,手里就多了这个荷包。 待自己反应过来去寻找送东西的人,已经晚了。 阿赫雅眼神有些凝重,指尖抚上荷包上的刺绣:“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她说着,喉咙却莫名有些干涩,某种近乡情怯的心绪让她的动作顿了顿。 阿瑟斯,她的弟弟,她的小狼。 从前世分离,他们已经那么多年没见过面了。 阿赫雅闭上眼,让自己的心跳平息些许,打开了荷包。 荷包不大,只放了几张信纸,和一个玛瑙蜜蜡做成的手链。 阿赫雅心跳快了一拍,打开信纸的动作添了几分急切。 那条手链,是自己母亲的遗物,被自己与阿瑟斯带了出来。流亡路上走失时,这条手链,正在阿瑟斯身上。 这个荷包,果然是阿瑟斯令人送来的! 阿赫雅心中还有许多谜团,譬如暗哨已经全部撤离,阿瑟斯是从哪儿找到的人手为自己送信。譬如走失这么久,阿瑟斯经历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在北戎丞相的追杀下活下来的。 她有很多很多的疑惑,都寄托于这薄薄几页信纸上,指尖几乎有些颤抖,又强撑着平静的表象,打开了信件。 “姐姐阿赫雅。”开头便是阿瑟斯熟悉的字迹,歪歪扭扭,让阿赫雅想起那小子的调皮。 阿赫雅鼻子一酸,眼前一阵模糊,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然而阿瑟斯下一句话,就将她的悲伤打了个粉碎。 “你是不是蠢?竟然让暗哨撤回北戎,自己去大胥京都冒险?” 阿赫雅脸色一黑,忍不住捏了捏拳头。 臭小子!说谁蠢呢?若不是他不在眼前,此时这一巴掌就该落在他后脑勺上! 阿瑟斯先训斥了阿赫雅以身犯险的做法,强烈要求她找机会脱身回到北戎,并在心中说明了他的境况。 与暗哨在大胥边境的小城汇合之后,阿瑟斯并没有如阿赫雅所希望的那样,留在大胥,等待时机。他毅然决然打着太子归国的旗帜,带领暗哨,与从边防军中借来的一小队人马,从大胥一路北上,大摇大摆回了都城。 因为有暗哨与军队的保护,加上一路上整个北戎都知道太子回来了,北戎丞相骑马难下,只好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个事实,在京都为了太子登基之事,闹得不可开交。 信件里洋洋洒洒,浓墨重彩地为阿赫雅描绘了北戎丞相听到阿瑟斯回国之后难看的表情,和交锋过程中滑稽的事情,阿赫雅看得唇角微翘,眼睛却不自觉地红了。 即便阿瑟斯报喜不报忧,她也能猜到,一个年仅十八的少年,跟人精一样,又把持朝政的丞相斗,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即便如此,阿瑟斯也不愿意在阿赫雅的羽翼下,等待所谓的时机。 他知道,阿赫雅身在敌国大胥,保全性命尚且要如履薄冰,何况复国? 他是男子汉,是草原翱翔的鹰,不是姐姐的包袱,不是累赘。 阿瑟斯在信中写道:“姐姐,你别为我担忧,在大胥躲躲风头,等我把丞相那老狐狸宰了,迎你回来做长公主。” 谁稀罕什么大胥帝君。他阿瑟斯的姐姐,合该做最威风的大权在握的长公主,而非别人后宫里一只只能等待饲主施舍的雀儿。 第九十七章 林衡拜相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捏着薄薄几张信纸,抬眼望向窗外明月,一时间红了眼眶。 她的弟弟,她会骑着骏马在草原上踩兔子窝的不听话的小狼,与自己走失时还是脏着脸满眼倔强的小少年,如今已经能扛起那么重的责任了。 阿赫雅指尖攥紧了信纸,目光久久凝视在那熟悉的字迹上,仿佛隔着薄纸望着阿瑟斯的脸庞,不肯移开,却不得不艰难地开口:“柳奴,把烛台端过来些。” 这些信纸,包括这个绣着北戎文字的荷包,自己都不能留下来。 谢桀多疑,如果被他发现了这些东西,联想到自己曾经在宛城背叛他,泄露军机放走北戎将军的事情,一定会再度起疑心。届时自己再想得到他的信任,付出的代价绝对是难以想象的。 谁会相信北戎的公主潜伏在大胥的皇帝身边,没有私心,没有阴谋呢? 况且阿赫雅本就问心有愧。 柳奴望着那个荷包,张了张嘴,想劝阿赫雅留下,话语哽在喉头,却只化为了一个字:“是。” 她知道,公主何尝不想留下这些信件呢?相隔千里,归国无期,这些东西就是唯一的寄托。 但为了大局,不得不毁。 柳奴端来烛台,放在一个盛了水的瓷盘中,以免信件烧成的灰烬落在地上,留下痕迹。 阿赫雅指尖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她的眸光一片冷凝,唯余坚定。 阿赫雅快速把荷包与信件都点燃了,看着它们渐渐在火光里化成灰烬,攥紧了唯一剩下的那条手链,只觉得心脏在发疼。 “喵呜。” 谢桀送的小猫轻巧地跃上了阿赫雅的膝盖,打着呼噜撒娇。 阿赫雅伸手在小猫身上挠了挠,声音很轻:“都会好的。” 至少如今,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德妃的地位随着谢桀对何家的动作,开始有摇摇欲坠的趋势,前世伤害了自己的人,自己也都一点一点报复了回去。 周沅沅入宫,自己在这宫里又多了一个可以交付信任的人。 还有谢桀…… 阿赫雅想到他的温柔,想到他的多疑,想到他的利用,与真切的情谊,抱着小猫的手顿了顿。 她垂下眼。 这么多日夜,耳鬓厮磨。 他也动了心吧。 那头被她惦记的谢桀回到帝宫后,连囫囵觉也没睡上一个,便换了朝服,上早朝去了。 山呼万岁之中,谢桀端坐于龙椅上,朝周忠招了招手。 周忠接到他的示意,抬高了声音,宣读旨意:“学士林衡,天资慧颖,屡有功劳,今授左相之位,领朝中诸事,务尽忠职守,不负圣恩。钦此。” 林衡早在旨意宣读时便恭敬地跪拜了下去,真正听完圣旨说的是什么,却愣在原地,久久没有起身。 直到周忠挤着笑提醒道:“林大人……不,该称林相了。领旨谢恩啊!” “臣,领旨谢恩。”林衡下意识便接过了圣旨,整个人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自己做了什么,怎么突然就被封了左相? 要知道,虽说以右为尊,但左相也是丞相,要分摊一部分政事的啊!在此之前,朝中可是一直只有何相一人总揽大权的。 林衡的心跳都有些停不下来了,一时间只觉得身后的眼神几乎如刀子一般戳在自己身上。若是眼神可以杀人,恐怕自己当场就得被何家旗下的人弄死。 谢桀指节在龙椅上叩了叩,声音微沉:“林相,昨夜的灯谜会上,朕就答应送你一份大礼,今日这礼如何?” 他封林衡为相,自然不是为了什么赏赐。 何相把持朝政日久,眼见着自己的计划逐步进行,何家已经是日薄西山,很快便该倒了。如今也该提拔起一人接手这个摊子。 若林衡能把握住机会,顺势接过何相手中的部分政务,也给何相倒台之后底下的官员们一个攀附的去处,届时谢桀拔出何家这棵枯朽腐木时,整个朝堂的过度将会平稳得多。 只不过如今还不能跟何相彻底撕破脸。虽然谢桀与何相都心知肚明,却还得套层遮羞布,以免将何相逼急了,玉石俱焚。 林衡还未回答,何相便先坐不住了。 何相这些时日,为了何耀祖的事情奔波,脸上肉眼可见的消瘦,从一个看起来还可称为正气的中年人,变得一脸阴沉。 他朝身后的御史投去了一个眼神,便见御史出列、跪下、叩首,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张口便是阻拦。 御史声音洪亮:“陛下不可啊!林大人年轻气盛,资历尚浅,如何担得起左相一职?” 谢桀连眼皮子都没抬:“圣旨已经宣读,朕金口玉言,岂有毁约之理。” 周忠也冷着声:“古有甘罗十二岁拜相,林相年岁虽浅,身上的功劳却早超出诸位大人不知多少了。” 林家是最早跟着谢桀打天下的一批人之一,林衡又是如今林家在朝堂的唯一人选,他若不能拜相,这儿也没有旁人能拜相了。 御史重重叩首,毫不退让:“甘罗不费一兵一卒,为秦取得十数座城池。林大人不过张张嘴,赢了一个花灯,于国何用?怎么能为此拜相!” 林衡昨日在太平楼猜灯谜争花灯的事情,今日已经传遍了。 因此谢桀开口说要送林衡一份大礼时,众臣便对上了号。 周忠不卑不亢:“陛下巡视边境时,林相以身犯险,救驾有功,又协助平息叛乱,恢复民生。若林相都算于国无用,御史大人身在朝堂,又有何功何用?” 御史一时语塞,气得脸色发紫:“你有何资格对本官不敬!不过是陛下身边——” 他话说到一半,忽而觉察到不妙,寂静了下去,额上冷汗直冒。 该死,一时气极,竟然忘了这是陛下身边的心腹,金吾卫的统领。开罪了周忠,自己岂有好日子过? 周忠脸上依旧带笑,只是明显冷了下去,皮笑肉不笑:“呵。” 何相眼神阴厉,瞥了御史一眼,心中暗骂了一句没用,正要自己出列进言,就听谢桀开口。 谢桀眼神落在何相身上,扯了扯唇角:“何相,朕体恤你家中事繁,特地提拔了林相,为你分担一二。你不愿意,莫非是贪恋权柄?” 他眸光冷冽,似是漫不经心,又带着莫大的威势:“何耀祖当街纵马杀人,本该处斩,念他是何相独子,朕才只将其充军。然而事可一可二不可三,何相,你也该抽些时间顾顾家里子女教养了。” 这话里的意思,其实就是威胁。 谢桀特地让人透露了消息,何相怎么会不知道何耀祖并没有真被发配充军,而是仍在金吾卫大牢中? 如今特地提起,就是以何耀祖作筹码,威胁何相放出手中部分权力。 何相咬紧了牙根,脸上的肉抖了抖,良久才挤出三个字:“臣不敢。” 他垂下头,眼神阴狠。 左相?说得好听! 自己独坐相位多年,又在名头上压过林衡一头。就算林衡拜了相,自己只给他一些边缘的差事,他又能如何? 谢桀收回目光,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来。 何相这只老狐狸,怎么就没想过,何家旗下的官员靠利益团结,自然也会因为利益背离。 如今朝堂之上,不再是何家一家独大。何相要如何笼络这些蠢蠢欲动的心,才能让他们在有更好选择的前提下,依旧站在何家这一边? 第九十八章 杏林初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何相低了头,林衡这左相之位也就自然而然地坐实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爆炸性的,传回后宫中,登时令周沅沅封充媛的事情都黯然失色。 德妃的进德宫首当其冲,成了众人非议的对象。另外就是林无月,一下子门庭若市,宫人们争相追捧,都觉得林家得势,林无月便是前途无量。 琼枝殿中,阿赫雅换上了前世与周沅沅第一次见面时穿的衣裳,一边对镜打扮,一边有些紧张地问身边的柳奴与伺墨:“我看起来如何?” 柳奴与伺墨对视一眼,伺墨捂着嘴笑:“主子今日怎么这般在意自己的形象?陛下来时,都没这待遇呢。” 连柳奴也跟着打趣:“主子要去会哪个情郎不成?可用我带你翻墙?” 阿赫雅白了她们一眼,语气里充满了期待:“你们知道什么?” 周沅沅于自己心中,就如亲妹妹一般。她前世与自己那么亲密,最后又因自己而死,如今有重来一回的机会,自己岂能不重视? 阿赫雅攥了攥指尖,又有些担心。 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与前世到底不同了。沅沅还会像前世那样亲近自己吗?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朝镜中抿出一个亲和的笑来:“走吧,我想去御花园散散心。” 她有些迫不及待,走路的步伐都快了许多,前世的记忆不断在脑中翻涌。 前世的阿赫雅与周沅沅,便是在御花园中相识的。 彼时,周沅沅是新进的充媛,风头正盛,阿赫雅却无名无份,受人欺负。 周沅沅初入宫,还没学上规矩,比旁的妃嫔多了几分跳脱。想起来花瓶中少了一支杏花,就兴致勃勃地亲自去御花园折。 阿赫雅如今还能记得那个蝴蝶一样的小姑娘甩开所有宫女,钻进杏林里,跳到自己面前的模样,一下子把自己从被满宫妃嫔排斥的伤怀中拉了出来。 周沅沅抱着一支杏花,问阿赫雅:“你知不知道,这杏子什么时候能熟?我能来摘吗?” 阿赫雅一下子被她逗笑了。 周沅沅于是便松了一口气似的:“你笑啦?我方才看你满脸郁郁,还怕你觉得我烦呢……你怎么啦?谁欺负你不成?” 阿赫雅想起那个小姑娘小心翼翼的温暖,眼神便柔和了下来。 那样的天真与善良,如果不是被自己连累,一定可以无忧无虑地活过一生。 阿赫雅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又加快了脚步,越过御花园,径直走入杏林之中,直到看见那个调皮地踮着脚折杏花的身影,才停住了脚步,眸光中充满了坚定。 这一回,自己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周沅沅正苦恼着自己的身量小,够不着高大的杏树,鼓了鼓脸颊,愤愤地转身,从地上搬了两块石头垒起来,嘴里嘟囔:“我就不信了!今天还非得把你折下来不可!” 被外祖父逼着进了宫还不算,连一棵树都欺负自己! 呸! 周沅沅生气起来,提着裙摆便踩上了石头,踮起脚尖去碰枝桠,原本圆圆的脸颊愈发可爱,一双杏眼流转着,娇憨动人。 阿赫雅见她脚下的石头晃了晃,眼皮子一跳,快步上前,把人扶稳,口中忍不住道:“一块石头也便罢了,两块石头垒在一起,一不小心塌了,岂不是要崴着脚?” 这未免也太危险了! 周沅沅下意识回头,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石头顿时一滑,带得她整个人往后倒下。 她下意识喊了一声:“救命!” 阿赫雅原本已经拉住了人,被她这一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就是自己不护着,真让周沅沅摔了这一跤,也最多是疼一疼,怎么还喊起救命了。 阿赫雅把周沅沅扶稳,斜斜睨她一眼:“如今倒知道怕了,爬高时怎么想不起来?” 她嘴上这样说,却自己伸手,攀着杏树的枝干,借着身体的重量将尖稍往下压了压,让周沅沅能够得到:“折吧。” 周沅沅呆呆地望着阿赫雅,脸有些红,不好意思地开口:“你、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一枝……” 阿赫雅唇边的笑有些压不住,索性自己动手把那枝杏花折下来,放进了周沅沅怀里,调侃道:“或许是因为我会算命吧。” 自然是因为方才自己走过来时,周沅沅嘴里便念念有词,还不停地伸手去够杏枝。 就算不是前世将周沅沅的脾性摸得透彻的自己,换做旁的妃嫔宫人,也是能猜出来的。 周沅沅便是这样一个一眼能看到底的人,干净,简单,相处起来自然也不用废太多脑子。只要对她好,便能收获她一片赤子之心。 阿赫雅只是随口一说,周沅沅却有些当了真,眼前一亮,期期艾艾地盯着阿赫雅。 周沅沅脚下不自觉凑近了些,还要故作不信,全然不知道好奇的目光已经把她出卖了个干净:“你一定在骗人……除非你算算,我如今在想什么?” 阿赫雅一只手放在唇边,遮挡自己的笑意,一本正经地逗小孩:“唔……我算算。” 她目光落在周沅沅满是期待的圆脸上,忍不住扑哧一声:“我猜,你如今在想:这杏子什么时候能熟,好让你摘走。” 这是前世周沅沅与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此时却从自己的口中说了出来。 阿赫雅莫名有些晃神,望着周沅沅的眼神也愈发柔和。 “你怎么知道!”周沅沅脱口而出,险些跳了起来,围着阿赫雅转了一圈,语气里带着几分崇拜:“你、你真的会算命呀?” 阿赫雅伸手,制止了她绕着自己转圈的行为,点了点周沅沅的额头:“我还知道,你喜欢吃新奇的糕点,喜欢好玩有趣的物件,喜欢看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话本。” 周沅沅喜欢的东西,就跟她的人一样,是跳脱的,鲜活的。 周沅沅睁大了眼,哇了一声。 她望着阿赫雅,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好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阿赫雅的衣袖:“神、神算?” 太厉害了吧!难道这个姐姐是话本里那种世外高人,扫地僧?不对不对,她应该是杏林仙子! 阿赫雅看周沅沅越来越兴奋的表情,就知道她脑子里又是那些各种各样奇怪的想法,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温柔如春水:“我不是神算,不过,我殿中有你喜欢的话本与糕点,你要不要随我回去?” 周沅沅喜欢这些,自己自然早早就准备好了,准备将这个小姑娘骗回来的。 周沅沅眼睛亮闪闪的,盯着阿赫雅,若有尾巴,应该已经疯狂摇起来了:“要!” 她对人的喜恶有一种天然的感知,如今也能够清晰地知道,眼前的阿赫雅对自己没有坏心,只有喜欢。 周沅沅没想到第一天入宫便能收获一个漂亮的香香姐姐,十分欢快,笑得有些憨,自来熟地抱住阿赫雅得手臂:“姐姐,你是哪个宫的娘娘呀,也太好了吧!” “她可不是哪个宫的娘娘。”女人尖锐带着几分暗讽的声音传来,顿时打破了这温馨的场景。 第九十九章 真诚是必杀技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脸色一沉,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便见陆充媛带着两个宫女,施施然地站在树旁,脸上挂着笑,阴阳怪气:“你有所不知,这位可是陛下的新宠,虽然没有封位分,却是天底下独一个呢。” 阿赫雅眼神凉了下来。 陆充媛是淑妃旗下的人,当初自己刚进宫时,淑妃曾经请自己过去,明面上是照顾自己,让她选衣料,实则是要借机克扣各宫布料,败坏自己的名声与人缘。 当时陆充媛便在殿中,若淑妃计划成功,分走那一批布料,让自己背锅的人里,就有陆充媛。 阿赫雅原本已经将她忘记了,没想到陆充媛反而凑上来挑衅,扯了扯唇角,便反击了回去:“陆充媛不该姓陆,合该姓鹦鹉的,这样到处学起舌来,还能博得些目光。” 自己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周沅沅自然会知道,轮得到陆充媛在这儿指手画脚? 陆充媛脸色青了青。 阿赫雅还是这样伶牙俐齿。 若不是淑妃娘娘要自己看紧阿赫雅,别让阿赫雅与周沅沅交好联盟了,自己才不想凑上来找没趣。 陆充媛看向周沅沅:“你是新进宫的周妹妹吧?一入宫便能封如此高的位分,真是恭喜,只是宫里不比家里,你可要小心有人眼红,背后使绊子。” 她话都说完了,才惊觉失言一般,转而斜睨阿赫雅,不阴不阳:“哎呀,瞧我这话说的。可不是在暗指阿赫雅姑娘。” “我也觉得。”周沅沅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撇了撇嘴,抓紧了阿赫雅的衣袖,瞪了陆充媛一眼,“那些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我真是多呆一会儿都觉得犯恶心。” 这个什么陆充媛,看自己的眼神明明就带着嫉妒,还要装得好像多好心,是在提醒自己一样,虚伪得不行。 自己才不想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呢! 周沅沅哼了一声,揪了揪阿赫雅:“姐姐,咱们走,吃糕点去!” 阿赫雅原本心里生出来的火气,都被她这小孩一般恩怨分明的行为浇灭了,眸里含笑:“好。” 她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真的带着周沅沅往外走。 说到底,不过一个犯蠢的陆充媛而已,什么时候收拾不行?何必回了自己的心情。 陆充媛被她们这样无视,气得攥紧了手帕,忍不住尖声叫道:“站住!” 话音未落,陆充媛便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 阿赫雅的受宠,整个后宫有目共睹。周沅沅是帝师的外孙女,陛下也必定不会让她受委屈。自己怎么能在明面上与这两人对着干? 陆充媛连忙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自己平静些讲道理:“周妹妹,我到底虚长你几岁。你就是不喜欢,有些道理规矩,我也得教给你……” 周沅沅皱了皱鼻子,直接打断了陆充媛:“你也是充媛,我也是充媛,我还有个封号……” 她想了想,才想起来圣旨上写的是什么:“对,我是瑾充媛。按理来说,我有封号,你没有,我应该高你半级——你凭什么压着我说什么规矩?” 周沅沅在家中也是受尽宠爱,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自然不懂得人情交往的弯弯绕绕,这样直接的话语,就像戳着陆充媛的心,直接将陆充媛的伪装都扒拉了个干净。 陆充媛咬紧了牙根,脸上火辣辣的,像被扇了一个巴掌。 阿赫雅几乎要笑出声了,她拍了拍周沅沅的小脑袋,上前一步,为周沅沅挡住了来自陆充媛记恨的目光:“陆充媛,你是太久没见过陛下了,自暴自弃,不愿当这个妃嫔了,准备转行去做嬷嬷么?” 这次是陆充媛先来挑衅,就算阿赫雅说得再过分,在淑妃那儿也有装无辜的借口,因而她很不客气:“若是实在闲着没有事情做,也别找旁人的麻烦。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针锋相对,你还要不要些脸面?” 陆充媛被哽得险些背过气去,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自己什么时候为难周沅沅了?自己明明是想为难阿赫雅! 怎么从前百试百灵的话术,到了这两人身上,就没用了呢? 陆充媛怎么都想不明白,她咬了咬牙,知道今日是落了下风:“是我说错了话。” “你知道说错了话就好。”周沅沅眨了眨眼睛,无辜地开口,摇头晃脑,态度很真诚,说出来的话却如一把刀直接插在了陆充媛身上,“既然不会说话,下回就少说两句好了。” 陆充媛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死死地盯着周沅沅,却发现她竟然好像真是这样想的,顿时有一种愤怒又无处发泄的憋屈。 天知道,自己只是客气一句,这周沅沅怎么还顺杆子往上爬啊? 陆充媛又是气,又是恼,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挤出一个笑:“呵。” 周沅沅望着陆充媛,还想说什么,却被阿赫雅捂住了嘴。 阿赫雅点了点她的小脑袋,周沅沅这张嘴太过实诚,对陆充媛这种喜欢软刀子戳人的家伙来说,就是大克星。 因为周沅沅真的会把陆充媛每一句话当真,并且十分恳切地给出回应。 譬如陆充媛说锦缎颜色不够柔和,本意是炫耀自己新得的衣料。可若是周沅沅在,周沅沅就会直接回答:颜色确实不好,你长得不够惊艳,撑不起来这样亮的颜色,素色好一些。 偏偏说的还都是大实话,年龄又小,让人不能计较。前世的陆充媛,不知在周沅沅身上吃了多少憋屈,后来一见有周沅沅在的地方便躲开。 阿赫雅咳了一声,怕陆充媛记恨周沅沅,暗里给这不通宫里规矩的小姑娘动手脚,抱歉地开口:“陆充媛,实在不好意思,她年纪还小,不懂事,你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吧?” 她嘴上说的是周沅沅不懂事,实际里却是暗示陆充媛:若陆充媛想对一个孩子动手,可别怪自己将今日的冲突宣扬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陆充媛因为周沅沅两句话,就小肚鸡肠,恼羞成怒。 陆充媛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捏紧了手指,感受着指甲掐进肉里的痛,才勉强保持着面上的微笑,咬牙切齿:“自然不会。” 这两人一唱一和。这个杏林,自己是呆不下去了。 陆充媛深吸了一口气,愤恨地剜了阿赫雅一眼,连象征性的招呼都没有,转身便走了。 阿赫雅与周沅沅面面相觑,看着她满脸无辜,终于忍不住笑,捏了捏周沅沅肉肉的脸颊:“走,带你吃糕点去。” 今日能这么快打发走陆充媛,周沅沅可是立了大功。 阿赫雅眸光中满是欢快的笑意,连带着声音都含着愉悦:“请你吃两份!” 周沅沅眼睛顿时亮了,欢呼一声:“好耶!” 第一百章 吃醋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欢声笑语隔着帷帐传出,给原本安静的宫殿添了几分生活气息,显得格外活力。 阿赫雅捧着话本,坐在小榻上,轻缓地念着话本,眼底唇边,都是说不尽的温柔。 周沅沅卧趴着,手上捻了一块甜藕金丝卷,探头去看话本里的内容,嘴里还在叫:「要是我的话,我就砰——给那贼人一拳,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她们看的是一本武侠话本,如今正写到反派欺侮主角家人。周沅沅本就共情能力极强,看着看着,便真愤愤起来。 阿赫雅眼中闪过笑意,摸了摸她的发丝,帮她把唇角的碎屑揩去,嘴里哄道:「好,打得他满地找牙,再扭送官府,替天行道。咱们沅沅是大侠。」 周沅沅嘿嘿笑着,不客气地蹭蹭阿赫雅,满足的模样,跟看见有吃的便跳上榻讨食的小猫如出一辙。 谢桀送给阿赫雅做赔罪礼物的北戎小猫已经长大了一些,却还是只有巴掌大小,在榻上甩着尾巴,盯着糕点,满眼渴望。 周沅沅原本没发现,等到手里的金丝卷被小猫衔着拖了拖,才睁大了眼,惊喜地叫起来:「姐姐!有小猫!」 阿赫雅抱起小猫,放到周沅沅怀里:「这是陛下送我的猫儿,叫板栗。」 周沅沅新奇地摸摸板栗的头,羡慕道:「板栗……好可爱的名字。」 淡棕色的猫儿,又有黑色的花纹,小小一只,乍一眼看上去,确实与一个板栗差不多。 周沅沅忍不住戳戳小猫,板栗也自来熟,喵喵地蹭蹭这个新来的人类。 周沅沅又戳,小猫儿又蹭。一人一猫,都是同样的幼稚,很快竟然就玩到一起去了。 阿赫雅看着她们,心里原本的压抑就如有了一个安放的地方,放松地展眉,莞尔笑道:「这甜藕金丝卷太油了,板栗吃不了,你可别纵着它。」 周沅沅表面上嗯嗯地应了,反手就将金丝卷外头的炸面剥开,将里头甜甜的藕肉取出一点,喂给了板栗。 这么喜欢吃东西的猫儿,跟自己多像啊!怎么能不给它吃东西? 阿赫雅看见了,却也没有制止,只是无奈地侧过脸,假装自己没发现。 谢桀走进琼枝殿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略一挑眉,撩开珠帘,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阿赫雅,你又上哪儿捡的小姑娘?」 阿赫雅抬头望向谢桀,嗔了他一眼:「陛下胡说什么呢?」 周沅沅已经从榻上爬起来了,略有些拘谨,照猫画虎地行了个礼:「周……妾周沅沅参见陛下。」 外祖父说陛下不吃人……可他没说,陛下看起来这么凶啊! 周沅沅偷偷扁了扁嘴,垂着头看地上,有些害怕。 谢桀抬手示意她起身,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周沅沅原先的位置,靠着阿赫雅:「起来吧。你是太傅的外孙女,便是跟朕的……」 谢桀说到一半,突然哽住了。 按着辈分,周沅沅已经是自己女儿辈的人了。可偏偏名份上,她还是自己的妃嫔。.z.br> 谢桀咳了一声,索性囫囵了过去:「日后在宫中,只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若有人欺负你,就去找周忠。」 谢桀政务繁忙,没时间去管这些事,就交给了周忠。若是小事,周忠自然会处理,若是周忠都不能决定的大事,他也会来报给谢桀。 周忠脸上带着亲和的笑,上前一步,给周沅沅行礼:「周充媛有什么事儿,随时吩咐奴就是。」 周沅沅唔了声,点了点头。 她从前在府中活得单纯,没被人暗算伤害过,自然不知道谢桀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现 在周沅沅所能想到最大的烦恼,就是陛下将自己的位置占了,自己没法跟阿赫雅姐姐贴在一起看话本了。 她有些委屈,偷眼去看阿赫雅。 阿赫雅笑意吟吟,正望着周沅沅,被她这一眼看得有些怔,反应过来后,便失笑着让伺墨重新搬了把椅子来:「沅沅坐这儿。」 她把榻上那碟糕点也给周沅沅取了过去,口中哄道:「你吃你的,不用怕,陛下很好相处的。」 谢桀唇角勾了勾,眼中兴味盎然。 好相处?这话也就阿赫雅说得出口了。 谢桀存着几分坏心眼,故意道:「糕点端给她了,朕吃什么?」 周沅沅原本已经拿起来的金丝卷顿时有些烫手,吃也不是,放也不是,无措地看向阿赫雅,满眼都写着救命。 她她她……她抢了陛下的吃食? 阿赫雅抿了抿唇,暗暗戳了戳谢桀,娇娇斜了他一眼,哼笑着:「陛下若喜欢,我叫伺墨再去取些来。」 谢桀又不是真想吃糕点,懒懒地将阿赫雅揽入怀里,靠在她身上,声音低沉:「朕不爱吃这金丝卷。朕想吃点别的。」 他暗示地将热气呼在阿赫雅颈间,看着那一块皮肉变得粉红,勾了勾唇角。 阿赫雅脸颊微红,瞪了谢桀一眼,从他怀中逃出来,拿着话本,与周沅沅凑近了些:「别理他,你只管吃。刚刚念到哪儿了?」 自己好不容易把周沅沅骗到琼枝殿来,真恨不得让她在此住下。 至于谢桀……好歹是个皇帝,也不是小气人,应当不会跟周沅沅计较。 周沅沅看看阿赫雅,又看看谢桀,敏感地察觉到阿赫雅说的话可以算数,眼睛顿时亮了:「说到青衫客闹市调戏小桃红!」 阿赫雅笑了笑,翻到那一页,借着为周沅沅往下念:「青衫客大刀一横……」 她的声音放得很慢,如潺潺流水,泠泠作响,令人十分舒缓。 谢桀半阖着眼,原本压在心头的诸多政务也暂时不存在了一般,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周沅沅好奇的声音还在响:「姐姐,大刀是多大的刀?」 阿赫雅便给她解释:「大刀啊,这话本里头说得是七尺,那恐怕得比你还要高许多呢。」 「哇!」周沅沅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滴溜圆,在自己的头上比了比,感叹道,「青衫客人很坏,但是力气却蛮大的嘛。」 谢桀嗤笑了声,调侃地开口:「别说大刀,恐怕随便拿把剑,都比你长一些了。」 周沅沅顿时气得脸颊鼓鼓:「陛下说谎!我见过剑呢,才到我这儿!」 她比划了一下到自己腰间高一些的位置,骄傲地扬了扬头:「我个子才不小,外祖父外祖母都夸我吃多长高,有福气呢!」 阿赫雅被她逗得忍不住莞尔,哄道:「是,沅沅的个子比旁人要高一些的。」 其实并没有。 只是这个年龄的姑娘,总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了,是个大人了,自然希望自己长得高一些。 帝师愿意哄着她,阿赫雅也愿意,谢桀却凉凉地打破了她的幻想:「朕的剑,就比你高多了。」 谢桀人高马大,他的剑比着他的身量铸造,自然也较旁的剑长一些。 但要说比周沅沅高,还是亏心的。 阿赫雅听出他故意在欺负周沅沅玩,忍不住戳了戳谢桀,小声道:「陛下!」 谢桀顺势抓住了她的手,哼笑了声,也压低了声音:「阿赫雅,你帮她还是帮朕?」 这话里颇带着几分吃味,阿赫雅愣了一瞬,哭笑不得。 谢桀这家伙,怎么连个孩子的醋都吃? 第一百零一章 怎么不唤沅沅?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偏偏周沅沅也当了真,求知地看向阿赫雅:「姐姐?你来说。」 阿赫雅坐在中间,一时有些为难,到底咬了咬牙,避过谢桀危险的眼神:「陛下骗你的。」 自己说的可是实话! 阿赫雅感觉背后的目光灼热得带刺,抬着下巴,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一些。 就不帮谢桀骗小孩,又怎么样?中文網 周沅沅高兴地欢呼了一声,都忘了自己一开始对谢桀的害怕,哼哼唧唧:「我就说嘛!」 自己还是很高的! 谢桀微微眯着眼,轻笑了一声。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便换了个姿势,借着阿赫雅身体的错位与衣裳的遮挡,将手从阿赫雅的衣袖探了进去。 他的指尖顺着阿赫雅的手臂滑上去,一瞬间让阿赫雅打了个激灵,从头皮到腰眼,都似乎被电过了一瞬,险些软了身子。 阿赫雅眸中几乎立刻便带上了盈盈的水色,转头望向谢桀,投去一个服软的求饶目光,面带薄红的模样惹人怜爱。 谢桀却不在心软的人之列,他慢条斯理地隔着一层里衣,感受着掌下的莹润。 阿赫雅顿时便绷不住了,连忙缩回手,把自己从谢桀的掌控中拯救出来,声音都有些结巴了:「陛、陛下渴了!伺墨,给陛下倒壶茶来。」 多喝些凉水,少青天白日就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谢桀可不吃这套。周沅沅在,不方便,他就朝周忠投去了个目光。 周忠立即懂事地上前,挡住了周沅沅好奇的视线:「周充媛,陛下听说你在家时,爱吃些甜食,给您单独拨了个小厨房。」 周沅沅年纪小,位分却高。充媛已经是能独居一宫了,淑妃便拨了离琼枝殿近些的浙水宫给她住,多添了几个能管事的嬷嬷,免得她压不住宫人。 如今谢桀开口,又多了一个小厨房,这待遇已经是宫里出挑的了。 阿赫雅勾了勾唇,心里松下一口气。 这样一来,总没有不长眼的,敢看周沅沅年龄小,去欺负她了。 周沅沅却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有了小厨房,以后想吃什么糕点,就能吃什么糕点,兴奋得站了起来:「真的吗?多谢陛下!」 周忠笑意愈发真切,顺势引导:「那充媛可要先随奴去看看?」 周沅沅顿时一口应下:「好!」 她迫不及待地给阿赫雅打了个招呼,便跟只快乐的小鸟似的飞了出去。 周忠功成身退,朝谢桀与阿赫雅行了礼,离开之际,还不忘帮着两人把宫人们都屏退了下去。 阿赫雅这才察觉异样,试探性地看向谢桀:「陛下不会连沅沅的醋都吃吧?」 谢桀伸手把阿赫雅按住,指尖略微一动。 层层叠叠的衣衫如花瓣绽开,露出了内里玉似的润泽。 谢桀语气轻飘飘的,仿佛毫不在意:「朕怎么会跟一个孩子吃醋。」 他嘴里这么说,指下的动作却毫不客气。 阿赫雅微微颤抖,整个人都软了下来,眸里含着水光,呼吸也灼热急促起来:「那、那您……」 她看着谢桀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欲哭无泪。 这哪儿是不吃醋的样子? 谢桀笑了,抚摸着阿赫雅的发丝,俯身吻了下去。 他分明是带着几分惩罚的意味,动作却没有多么粗暴,反而一反常态的温柔,勾着阿赫雅自己去寻他。 阿赫雅的眼神越来越迷离,整个人仿佛都快融化成一滩水了,指尖不自觉地勾着谢桀的背,追逐着那份体温。 「陛下…… 」阿赫雅轻声喃喃,吐着兰气,面色潮红,身上薄薄的里衣微敞着,被香汗湿透,隐约可以窥见春光。 谢桀却坏心眼地停住了。 他慢悠悠地抽回手,倚着小榻,懒懒道:「唤朕做什么?怎么不唤沅沅了?」 小心眼的暴君! 阿赫雅羞恼地瞪了他一眼,却因为还残留着情动的泪光,而显得毫无威胁力度。 眼见着谢桀轻笑了一声,阿赫雅忍不住心中生出几分反击的冲动来。 她故意支起了身子,勾着谢桀的衣带,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将呼吸放快了些,轻轻叫:「陛下……」 阿赫雅看着谢桀眼神微暗的模样,心里暗笑了声,索性翻身坐到了谢桀身上,与他面对面,伏在他身上。 她面上乖乖,很是无辜地眨眼,眼角带着红晕,像是被欺负得狠了,指尖却不老实,顺着谢桀的脖颈往下滑动,抚过那截劲腰,落在小腹上,轻轻点了点。 谢桀眼神顿时黑沉了下去,充满了欲色,喉结滚动,手掌不自觉地环上阿赫雅纤细的腰肢。 他微微垂首,就想衔住那点嫣红泛着润泽的唇珠,却被阿赫雅的食指抵着,推远了些。 阿赫雅轻笑了声,缓缓从他身上起来,转身便要下榻。 谢桀微微蹙眉,攥住了她的手腕,语气危险:「去哪?」 阿赫雅翘着唇角,像只偷了食的猫儿,把他的话还了回去:「去找沅沅。」 不是让自己去找周沅沅么?现在看看,是谁难受? 谢桀盯着她,半晌,轻笑了声。 他抬手一拉,就把阿赫雅拉入了怀中。 「找周沅沅做什么?」谢桀毫不客气地享用着自己的美餐,指腹所过,便引起一阵轻颤,「朕能给你的,她可给不了……」 风急雨骤,打得花瓣飘摇,又滋润着春日的花苞,催得她绽放出绝美的一面。 进德宫中,却是一片死寂。 德妃躺在病床上,虚弱的身体让她有些使不上力,只能在金珠的搀扶下倚上床头。 太医拎着药箱,跪在德妃床前。 德妃阴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里充满着怀疑:「你是说,刘院判病了,让你来为本宫重新请脉?」 太医低垂着头,不卑不亢:「是。淑妃娘娘吩咐了,德妃娘娘久病不愈,想来是药方有误,应当及时调整才是,否则病灶越拖越重,恐后果不堪设想。」 德妃嗤笑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怒意,将宫女手中的金盆打翻在地,洗手水顿时浇了太医一身:「都当我是傻子不成!」 自己的病是怎么来的,旁人不清楚,自己还不知道吗? 那是硬生生饿出来的!怎么治?! 德妃想到自己吃了这么多苦,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便恨极了何婕妤的无用,又恨阿赫雅多管闲事。 若不是阿赫雅那***插手,何婕妤那废物至少能将柳才人按死!也不至于赔了夫人又折兵,没能拉下阿赫雅,还搭进去一个乔菲。 德妃气极,急促地咳嗽起来,在金珠的顺气下才缓了些,抄过旁边的瓷枕,砸到太医身上:「滚!」 「本宫的病,犯不着淑妃关心!」 第一百零二章 德妃之忧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德妃再愤怒,也是无济于事。 太医眼观鼻鼻观心,半点不惧:「还请德妃娘娘不要为难臣。」 他不怕德妃生气,只怕德妃不生气。 德妃把自己饿得奄奄一息,如今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再气急攻心,损伤的只会是德妃自己的身体。 此时去御膳房取膳食的小宫女也回来了,手中提了两个食盒,将盘子在德妃身边的桌上一字排开。 只见那一盘盘煎炸炒的菜,全是荤腥,连汤都是上好的补汤,漂了一层油…… 金珠一见便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这些油腻的东西,娘娘如今怎么吃得下?不是叫你煮白粥么?」 德妃饿了好几天,突然吃这些大补的东西,怎么消化得了? 小宫女支支吾吾:「御膳房的人说……说德妃娘娘病得这么重,就应该好好补补,光喝白粥怎么成。就……」 她打开最后一个食盒,里头是一碗鲍鱼鳝丝粥。 「德妃娘娘身子虚弱,是该多吃些好东西。」太医面色不变,心中暗自冷笑。 虚不受补。这么多大补的饭菜吃下去,只怕德妃就该等着上吐下窜了。 这些娘娘,手段一个比一个阴毒。淑妃看起来慈悲大方,谁能想到有这样一副心肠。 德妃盯着那碗粥,气极反笑:「好、好!」 淑妃这是想趁着自己这病,害死自己啊! 德妃咬牙,看向金珠,沉声道:「金珠,你去!」 她恨得不行,满眼都是怨愤,手指攥紧了被单:「本宫还不信了,这御膳房是要反了天,能叫本宫堂堂妃位,连一碗白粥都吃不到!」 金珠脸色也不好看,应声:「是。」 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可都在何家手上。德妃要真在宫中出了什么事,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还能有活路? 金珠越想越急,行了一礼,就往御膳房去了。 太医还在刻意气德妃:「德妃娘娘,臣回去之后,让人将抓好的药送来,也不必麻烦您特地派宫人走一趟御医院了。」 意思明显:进德宫想从御医院拿药,便只有自己方子里写的那些。想用之前何家的势力刘院判?做梦。 德妃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到底还是没能憋住,抓着床帐直起身,沙哑着嗓子,喊道:「滚!」 混账!自己还没死呢!淑妃的狗奴才,竟然敢这么折辱自己! 德妃扯得咽喉生疼,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沉。 小宫女赶忙上前,扶着德妃躺下,其余的宫人面面相觑,尴尬地将太医请了出去。 太医也没有纠缠,放下药方,便走了。 德妃从来没受过这么明目张胆的气,捏着被子锤了两下,又开始叫:「去!去拿纸笔,我要给父亲传信!」 一个太医,算什么东西?父亲知道了,一定把他和他的家人都五马分尸! 小宫女愣在原地,嗫喏半天,还是不敢去拿。 谁不知道,林衡大人拜了左相,在朝中与何家争锋相对。如今何相怕是正焦头烂额,怎么有时间去管德妃娘娘的琐事? 德妃见她不动,眼前一花,气急之下,随手抄了个枕头便砸了过去:「贱婢!连你也敢糟蹋本宫?!」 自己不过病了一场,竟然连宫里的奴婢都使唤不动了? 德妃胸膛急促起伏,又有些喘不过气了。 她咬牙瞪着小宫女,对先前的巫蛊计划愈发后悔,忍不住迁怒于何婕妤。 若不是何婕妤那个废物已经被陛下变相禁足,自己非得把她狠狠收拾一顿不可。 如今也不迟,向父亲告状时,一并捎上,让父亲把何婕妤那废物的***姨娘重罚一顿,自己才能消气。 德妃气哼哼的,连信里怎么写才能让父亲意识到自己受的是天大的委屈都想好了,抬头一看,那小宫女还不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还愣着做什么?你是个死人啊!」 小宫女跪伏在地上,整个人瑟瑟发抖,眼泪不住地冒出来:「娘、娘娘……」 她顾不上金珠的嘱咐,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说出了真相:「陛下封了林衡大人为左相,相爷如今忙得头晕脑胀……」 这信就是送出去了,也不会有人管的。 小宫女话说到一半,便被匆匆赶回来的金珠一巴掌打得偏过脸去,哭哭啼啼地住了嘴。 金珠放下饭盒,连忙道:「娘娘,这贱蹄子胡说八道,您别信她!」 德妃看着金珠眼底的心虚,却已经信了八分。 她强撑着坐起来,眼中满是焦躁与恐慌:「金珠,她说的什么意思?什么叫做陛下新封了左相!这朝中怎么能有第二个丞相?」 如果林衡也拜了相,那岂不是说,父亲的地位不稳了?陛下这是要用林家来代替何家吗? 德妃越想越是揣揣,死死地盯着金珠:「说啊!」 金珠闭了闭眼,见瞒不过去了,只能叹了口气,跪下低头:「娘娘,不过是一个左相。从来都是以右为尊,相爷还是比林衡……」 德妃却没有听她的安抚,只觉得眼前一黑:「那就是真的了……」 左相,左相……笑话!若是陛下真没存着让林衡取代父亲的心,丞相以下那么多大官,哪一个不能做?非得做这个只低了一点的左相? 德妃心中一阵发慌。 如果陛下要抬举林家,那自己的地位会不会也被动摇?林家在后宫中…… 德妃猛地抬起眼,看向金珠:「本宫记得,林衡在宫里还有一个妹妹?」 金珠愣了一瞬:「是,浙水宫的林美人。」 她说着,眼皮子一跳。德妃这又是想做什么?如今何婕妤被禁足,可没人帮德妃出主意。 德妃却已经顾不上了,她揪着指甲,喃喃道:「不行……」 自己当初便是仗着父亲的势,才封的这个德妃。如今林衡也起来了,他的妹妹,岂会屈居于一个小小的美人?中文網 金珠见势不对,忙开口,试图让德妃冷静下来:「娘娘放心,林美人进宫多年,不争不抢,不是个生事的性子。」 「本宫怎么放心!」德妃咬牙,「真等她爬上来,开始对付本宫了,还来得及吗?」 非得趁着她还只是个小小的美人,就把她按死在摇篮之内。 德妃眼神闪烁,泛着阴狠的光:「浙水宫不是近着听雨湖么?让小四儿准备准备,给湖底的水鬼添个替身魂儿。」 第一百零三章 水鬼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浙水宫。 阿赫雅刚走近,便听周沅沅银铃般的笑声隔着窗传来。 「林姐姐!你知道好多东西啊!」周沅沅缠着林无月,「再给我讲一讲嘛,江南的人,出门真的不坐马车,而是乘船吗?」 林无月被她缠得无奈,原本清冷的气质温和下来,添了几分人气:「是。江南河道多,乘船比马车方便,但也不是没有马车……」 周沅沅托腮,向往地叹气:「我也好想去江南哦。」 阿赫雅轻笑了一声,抬脚走进了殿中,一边扬声打趣道:「是想去江南感受一下水乡泊船的风雅,还是想吃那道话本里的龙井虾仁?」 周沅沅一听她的声音,惊喜地转过头,站起身迎了过去:「姐姐!」 她抱着阿赫雅的手臂,被调侃了也不恼,笑嘻嘻的:「我都想。一边坐着船,一边吃着好吃的,那才叫真快活呢!」 周沅沅说到一半,又想起来如今自己已经入了宫,再也去不了江南了,便泄了气:「想有什么用?又去不得。」 阿赫雅拉着周沅沅坐下,摸摸她的头,见她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勾唇,安慰道:「去不得江南,却吃得江南的美食。陛下那儿有一个擅长做浙菜的厨子,改日我求了来,做一桌好吃的,给咱们沅沅尝一尝江南味道如何?」 周沅沅眼前一亮,立刻一扫丧气,蹭蹭阿赫雅:「好!」 林无月坐在一旁,摇了摇头:「我还当你怎么对我的游记这般感兴趣,原来不是看风俗,是看菜。」 周沅沅嘿嘿地傻笑。她就是爱吃嘛,这有什么办法?人生在世,若连口腹之欲都满足不了,也太没意思了。 阿赫雅看向林无月,弯了弯眼:「我还未恭喜无月呢。林衡大人年纪轻轻便拜了相,前途一片光明。」 她拱了拱手,故作正经道:「白受了林大人的好处,日后不但帮不上忙,恐怕反而还得靠你多提携我了。」Z.br> 林无月嗔怪地斜了她一眼:「你再说这话来羞我,我可就叫人将你赶出去了。」 林家帮上阿赫雅什么忙了?不过几个人手罢了。阿赫雅能有如今的风光,靠的是谢桀的宠爱,可不是林家的势力。 说到底,林家与阿赫雅,不过是相互保障扶持。林衡要阿赫雅在后宫中保护自己,关键时候为林家说几句好话,阿赫雅也要林家的势力扎稳根基。林衡拜相,这关系不但不会断,反而会更稳固。 毕竟林家可没有再一个女儿送进宫里做德妃,也不会去买去抢人家的美貌女儿来做乔菲。 阿赫雅见林无月态度不变,眸光中闪过几分满意,无辜地摆手:「瞧瞧,不过几句话,就要赶人了,唉。」 周沅沅坐在两人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些当真,还以为她们真的生了嫌隙。 周沅沅咬着手指绞尽脑汁,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说和:「我……我已经叫人准备了饭,你们可谁也不能走啊。」 阿赫雅与林无月对视一眼,齐齐笑出了声。 这傻姑娘,几句玩笑话,怎么还认真了。 阿赫雅拍拍周沅沅,唇角翘得很高:「放心,我们谁也不走。」 阿赫雅看向林无月,见她面上一片温柔,莞尔道:「说来也巧,沅沅竟然就跟你住在一个宫里,原本我还担忧她年龄小,无人关照。跟你在一起,却是最让人安心不过了。」 周沅沅鼓了鼓腮帮子:「我怎么就小了?我能照顾好自己的好不好!」 阿赫雅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能照顾好自己?恐怕晚上听见一声乌鸦叫,都要跑去找你林姐姐一起睡呢!」 周沅沅怕黑,怕鬼,前世经常仗着年纪小, 到处蹭被窝。被蹭得最多的,除了自己,也就是住得近的林无月了。 林无月捂着嘴笑:「真的?」 周沅沅恼羞成怒:「假的!我才不会!」 周沅沅的宫女豆沙正端着一碟子糕点走进来,闻言戳穿了她:「主子昨夜还在说听见鬼哭,非要奴婢跟您一起睡呢。」 周沅沅急了,叫了一声:「豆沙!你太坏了!」 豆沙是周沅沅从家里带进来的侍女,从小一起长大,平日里相处起来,也就如姐妹一般,没什么尊卑,时常打趣一两句。 要让周沅沅罚豆沙,她是狠不下心的,因而瘪着嘴,咕哝了半天,也只挤出来一句:「今日的团花糕不分你吃了!」 豆沙眼里还有笑意,面上却连忙告饶:「好主子,奴婢错了,再也不敢了。」 周沅沅哼哼唧唧了一会儿,才松口:「下次不许揭我的短了!再说了,那就是有鬼哭么!」 自己真的听到了,嘤嘤呜呜的,吓得自己半夜不敢睡觉。 阿赫雅皱了皱眉头,看向周沅沅:「什么鬼哭?」 周沅沅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就是听雨湖的水鬼!我听说那里头以前淹死过人,如今正找替死鬼呢!」 她打了个寒颤:「反正我以后再也不从那儿过了。」 「你才进宫几天,知道什么以前的事儿?」阿赫雅敲敲她的小脑袋:「世上哪儿有鬼?若是有鬼,何须官府定案抓凶,只让厉鬼自己去索命就是了。」 周沅沅哼了一声:「可是真的有嘛。」 柳奴略一思考:「主子,近来宫中确实有这样的谣言。」 阿赫雅微微蹙眉,眼神逐渐沉了下来:「什么谣言?」 谢桀不信鬼神,连带着后宫也避着这个。前世宫中,可从来没有什么水鬼一说。 柳奴一边回忆,一边道:「我去御膳房取膳食时,见几个宫女围在一起,说什么听雨湖淹死了个跟情人私会的宫女,这几日有好些宫人路过听雨湖时,都险些脚滑掉下去。」 她顿了顿:「因此,宫里都在传,会不会是冤死的水鬼在找替身。」 阿赫雅捏了捏指尖,眸光微动:「这宫中,可从来没有莫名其妙的流言。」 林无月若有所思:「淹死了个宫女?哪个宫的?」 林无月的大宫女想了想,才道:「这倒是不清楚了。这种事儿,都捂得死死的。主子若想知道,奴婢去打听打听?」 林无月抿紧唇,半晌,缓缓叹了口气:「罢了。总归咱们小心低调些,这些事儿,也跟我扯不上关系。」 这宫里的勾心斗角,知道一点,便陷进去一点,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被扯进纷争之中了。 不如独善其身,只做不知道。 阿赫雅眼神微动,端起桌上的茶盏,浅浅尝了一口。 这种流言,宫里一个传一个,是寻不到源头的。 为今之计,也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阿赫雅与林无月各怀忧思,做着打算。 只有周沅沅已经忘了自己说过什么,跟豆沙一人分一块糕点,吃得不亦乐乎。 第一百零四章 落水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时至仲春,水光潋滟,鸟鸣蝶舞,御花园中一片生机盎然。 听雨湖畔种了一片桃树,开得如同一片粉云,风一吹过,窸窸簌簌,落了场桃花雪。 周沅沅与阿赫雅约好了摘桃花做糕,又缠着林无月出门,此时令宫人们摆好了小几与蒲团,忍不住鼓鼓腮帮子:「阿赫雅姐姐怎么还没来。」 林无月失笑,摇了摇头:「你急什么?约的明明是巳时五刻,这才三刻,你就闹着要出门,你阿赫雅姐姐自然还没来了。」 浙水宫离听雨湖近,出门几步就能到,又是周沅沅心急,怎么能怪阿赫雅来得晚。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我是想阿赫雅姐姐了。」周沅沅嘿嘿地吐舌,自知没理,笑嘻嘻地抱住林无月:「相思之情何以解?唯有板栗金丝卷。」 她馋琼枝殿那口好吃的甜点了。阿赫雅知道自己的爱好,来赴约时,一定会带上板栗金丝卷,自己怎么能不盼? 不过,就算没有好吃的,自己也想与阿赫雅黏在一起就是了。 林无月无奈,点了点她:「馋嘴猫儿。」 周沅沅扬了扬下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又盯上了不远处的桃枝,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我去折两枝桃花做剑,给林姐姐看看,什么叫做小周女侠!」 「欸!」林无月喊了一声,见她冒冒失失的样子,忍不住担忧,看向身边的大宫女春雨:「你跟着周充媛,在一旁照看提点些。」 周沅沅毕竟只有十五岁,又被养得天真,这宫里禁忌多,万一触碰了什么,得罪了人,可就不好了。 春雨怔了一瞬,应声:「是。」 她说着行了一礼,便往周沅沅身边去。 林无月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眼角余光却瞥见湖水旁有一条月白的帕子挂着,愣了一瞬。 这是哪个心大的妃嫔掉在这儿的?若被旁人捡了去,攀污起来,可不好解释。 林无月下意识朝湖边走了两步,便听灌木掩映之中,有人声交谈。 「听说了吗?新上来的那位林相被人打折了手,谁也不敢说,只派家奴偷偷去御医院请了太医呢……」 什么? 林无月猛地攥紧了手,眼神中闪过惊慌。 兄长被打了?谁做的?为何自己连个消息都没听说过? 她心里着急,连忙快步上前,拨开灌木丛,就想找到那个说话的人问个究竟。 然而才走近,林无月就愣住了。 灌木丛里哪儿有人?只有一片湖水悠悠,泛着一圈圈涟漪。 林无月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扯住小腿,脚下一滑,落进了水里。 「救——咕……」 林无月拼命地挣扎着,想大声呼救,却被背后的人按着头,硬生生压入了水里。 她呛了水,肺部一阵抽疼灼烧,下意识便想咳嗽呼吸,又灌入更多湖水。 身后的人手上毫不留情,带着狠意:「林美人,别怨我,谁叫你挡了别人的路。变成了水鬼,也去找该找的人。」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湖边传来春雨惊恐的声音:「美人不见了!」 而后便是乱哄哄的一阵寻找声音,混着周沅沅的哭声:「阿赫雅姐姐,我把林姐姐弄丢了!」 阿赫雅冷沉地发号施令:「往湖边找!」 水鬼的流言正与这听雨湖息息相关,现在林无月又在听雨湖畔的桃林里失踪,只消一想,就能这里头必定有所联系。 若林无月没有危险,那便罢了,这么大个人,总会自己走回来。 可若林无月有危险……那最大的可能,就是被人拉入了湖中! 凶手显然没有想到这群人会这么快发现林无月失踪,又立马猜到她的去处,像被炭火灼烧了一般,下意识缩回了手。 但很快,凶手又反应过来,最后把林无月往水里一按,就想逃离现场。 林无月瞪大了眼睛,抓住那人的衣袖,用尽全身力气,却只撕下了一小块布料。 那人显然水性极佳,一个错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宫人慌乱的声音从岸边传来:「林美人在这儿!」 宫人叫嚷着,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在岸上团团转。 自己不会水啊! 柳奴快步走来,推开了发现的宫人,将棉质的外衫脱下,一个猛子便扎进了湖里。 草原上在雨季,也会有一个个的小湖。 曾经的柳奴与阿赫雅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在湖里戏水、抓鱼。两个人的水性都很好,在大胥的观赏用的浅湖里救个人,自然不在话下。 阿赫雅站在岸上,攥紧了拳,脸色冰冷。 她直直地盯着湖中,等待了片刻,心都渐渐沉下去了。 林无月的大宫女春雨已经抑制不住哭声:「都怪我……我应该一直跟在主子身边的……」 她这一哭,其余的宫人也难以压抑自己心里的惶恐,都呜咽了起来。 林美人若是出了事,那自己这些护主不力的宫人,也就只有陪葬的份了。 绝望的氛围一瞬间席卷了听雨湖畔,周沅沅惨白着脸,吓得整个人都在抖。 阿赫雅沉声喝道:「够了!」 如今林无月还生死未知,这群宫人倒是先哭起丧来了。 阿赫雅瞪了她们一眼,冷冷斥责:「有这哭的功夫,还不快去御医院请太医来。」 这个天气,虽比不上冬日寒冷,但也算不上多么温暖。林无月溺水,即使被救起来,也少不了一场风寒。 再者,有个太医在一旁,若真生死一线,也能及时施救。 伺墨机灵,在找到林无月的时候,就已经倒腾着腿跑出去了。 阿赫雅收回目光,死死地盯着湖面。 气氛一时死寂。 只听一声破水哗啦,柳奴拉着林无月的衣领,快速往岸上游。 岸上的宫人们险些哭了出来。 阿赫雅一边上前,帮着柳奴将林无月拉上岸,一边去试探她的鼻息。 「还有气。」阿赫雅松了一口气,指尖都在抖,下了命令:「把她翻过来。」 救溺水的人,最重要的是帮她将肺里的水吐出来,又要预防吐出来的水从鼻腔又涌进去,让溺水者再次呛到。 趴伏是最好的施救姿势。 阿赫雅把林无月放在膝盖上,拍着她的后背,让她把水吐出来。 一、二、三。 拍到第三下时,林无月猛地吐出一口湖水,软着身体,呛咳起来。 阿赫雅松出一口气,背后已经被冷汗湿透。 幸好,救回来了。 第一百零五章 决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浙水宫中,气氛一片冷凝。 太医为林无月把过脉,开了一道防范风寒,调养身体的方子便走了。 林无月面色发白,裹在锦被里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强撑着沉下心,将跪在外头的宫人们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下了阿赫雅与周沅沅。 阿赫雅握住林无月的手,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沉声替她引出了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掉到水里去了?」 林无月深吸了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了一块碎布:「有人想杀我。」Z.br> 她眼眶有些红,咬紧了牙根,才把自己从那种濒死的痛苦恐慌里拉出来:「这是把我拉下水的人身上的布料。」 自己平日里从不曾与谁生过事端,一心避世,竟然还是被人盯上了。 甚至一出手,就想要自己的命。 林无月将那块碎布递给阿赫雅,打了个哆嗦,忍不住鼻子一酸:「我自认平日里做事,都对得起天地良心,为何就是不放过我!」 这宫里的纷争,自己从来不曾掺和,更不曾去陛下面前争宠,以至于到现在,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 林无月自认已经足够低调,足够退让,就算这样,依旧要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吗? 阿赫雅眸光复杂,叹了口气:「这天底下,何曾是问心无愧,就能一世平安的呢?」 自来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世道只欺好心人啊。 周沅沅被吓得呆坐在一边,听到这儿,眼泪便忍不住下来了:「我、我……」 她原本以为,是因为自己调皮非要去折桃枝,才让林姐姐身边无人伺候,失足掉进了湖里。 却没想到,竟然是有心人在暗里盯着时机,故意想淹死林姐姐! 周沅沅六神无主,抱着林无月哭:「到底是谁要害人!怎么会这么坏……」 周沅沅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阵仗?她能想到最坏的人,就是话本里头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了。 林无月原本强撑着镇定,被周沅沅这样一哭,眼泪也止不住落下来了,还要安抚周沅沅:「别哭,你瞧,这不是没事么?」 只是这样一来,就代表着,自己已经进入了宫里某一系的眼睛,成了她们针对的对象了。 林无月打了个寒颤,想起来在湖里时,那个凶手说的话,猛地睁大了眼:「那个人说,我挡了别人的路。」 阿赫雅接过那块碎布,观察了一下:「这是宫里的太监们用的布料。」 金吾卫多少算得上谢桀的心腹,穿的衣服比这好得多。宫女们又不会用这样灰扑扑的颜色,这样的浅灰的棉麻布料,只会是太监们用的了。 阿赫雅攥紧了那块碎布,在脑海中搜寻着可能的凶手。 林无月向来与人为善,在宫里没有非到你死我活的仇敌。既然不是旧怨,那就是新愁。 这几日闹得最沸沸扬扬的事情,无非是林衡拜相。 林无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眼中泛着惊怒,喃喃了一句:「德妃。」 这宫里,有能力策划这样一场意外的,无非是德妃与淑妃。 淑妃的母家沈家从军,掌的是军队。林衡拜相,对沈家的影响算不上大,沈家无事,淑妃的地位也就不会产生动摇。 反观德妃。多了一个左相,何相原本对朝堂一手遮天的政治地位便被打破了,林家立时就与何家成了平起平坐的世家。 德妃原本就是靠着家世封妃,以己度人,自然觉得林无月也会马上走上德妃的道路,影响到她的位置。 阿赫雅眼神闪烁。 德妃是最有可能的 人选,但也不能排除其他人下手的可能。若想幕后动手之人付出代价,还需要更强硬的证据。 最重要的,其实还是林无月的态度。 她是想强硬起来,彻查到底,还是装作这只是一场意外,依旧做宫里的透明人。 阿赫雅抬眼,与林无月对视:「有些话,我不说,无月心中也该有数了。」 林衡拜相,已经触及到了何相的核心利益。这些日子朝堂上的针锋相对,也证明何家与林家,已经到了不能两立的地步。 林无月作为林衡的亲妹妹,在后宫中便是林家的代表。就算她不愿意斗,也有的是人前仆后继,想把她拉下水,影响身在前朝的林衡。 阿赫雅一字一顿:「无月,你要往下查吗?」 从前的林无月避世,也能在宫里活得很好,是因为谢桀要用林衡,林无月就是谢桀对林衡恩眷的体现。 如今的林无月避世,也注定会被卷进风雨,依然是因为谢桀要用林衡。 林衡已经成了与何相对立的靶子,连带着林无月也不能幸免。 就算林无月不往下查,低了这一次头,难道就能够让何家觉得林无月人畜无害,放过她吗? 不可能的。 林无月也很清楚这一点,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中闪过悲凉,更多的却是坚定:「查。」 旁人已经将主意打到自己的命上头去了,自己若再不反击,还能有活路吗? 林无月闭上眼睛,在脑中捋着今天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头绪:「可是,我没能看见凶手的脸,只凭着一块布,从何查起?」 阿赫雅眸光微闪,道:「打草惊蛇,顺藤摸瓜。」 先用这块碎布,闹得满宫风雨,让所有人都知道,林无月落水是恶人有意谋害,如今正在全力追查。 背后的人要想毁灭证据,定然有所举动。 此时盯着进德宫的人,或许就能找到线索,追根查源,抓到动手的人。 即便落水一事找不到元凶…… 阿赫雅声音微微冷下来,仿佛带着煞气:「动手之人想要你的命,目的没有达成,她不会善罢甘休。」 无论是德妃还是谁,既然动了手,无非是想把林无月这个威胁扼死在萌芽之中。如今林无月没死,那威胁就依然存在。 阿赫雅微微垂眸,想起了前几日听雨湖水鬼的流言。 现在看来,水鬼索命的流言,就是为了林无月落水而死做一个铺垫。 做到这个份上,阿赫雅不相信,幕后之人会甘愿就这样放弃。 阿赫雅与林无月对视,语气斩钉截铁:「她还会再出手的。」 第一百零六章 杀意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进德宫中。 德妃的身体经过几日修养,已经好了不少,此时坐在榻上,微微抬眼:“你是说,本宫让你办的事儿,你没办成?” 太监小四儿站在德妃身前,支支吾吾:“奴原本已经把林美人拉进湖里了,可不知哪儿来了个女人,直接让宫人们往湖边找,奴怕暴露了连累娘娘,这才收手了……” 他原本是进德宫里头不起眼的小太监,只负责些倒痰盂之类的脏活累活。 这回听说德妃娘娘要找个会水的太监办事,自告奋勇,就想给自己谋个好前程,谁知道会是这种杀人的事儿。 最要命的是,自己动手了,却没把事情办成。 小四儿抖了抖,心中还有不甘。 哪怕再给自己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如今满宫听到的就是林无月的死讯了。 偏偏就差了一点儿。 金珠在德妃身边,为她捏着肩膀,垂眼应和:“听说是阿赫雅救下了林美人。” 林衡如今得势,林无月身上不知多少只眼睛,这一落水,消息几乎是立刻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德妃咬牙切齿:“又是那个贱人坏本宫好事!她是与本宫八字不合不成?” 夺走了陛下的宠爱和自己的风光也就罢了,如今连自己对林无月下手,都要被阿赫雅搅黄。 难不成真是来妨克自己的么? 金珠叹了口气,轻声道:“娘娘,如今不是纠结谁打乱了您的计划的时候。”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几分担忧,“听闻林美人拿出了一块碎布,说是从拉她脱水的贼人身上扯下来的,如今宫正司正在查这块布的归属呢。” 也就是好在陛下日理万机,没能抽出空闲来管后宫的事。否则就凭着这块布料,说不定小四儿就藏不住了。 德妃猛地看向小四儿:“你还留下了证据?废物!你是要疯?” 宫里的衣料都是有数的,尤其是宫人们,每一季的什么布料做了多少衣服分发下去,都记录在案。 虽说凭着一块碎布,难以找到真正的物主,但万一呢? 陛下的金吾卫可不是吃素的。 小四儿抖了抖,连忙跪下:“奴不知道啊!” 他是真的不知道。林美人在水里头挣扎的劲儿那么大,自己又要制住她,又要把人往水下压,还要耳听八方逃跑,哪儿能关心得到身上的衣服多了一块还是少了一块? 小四儿急得额上冒汗:“奴……奴这就去将那套衣服销毁了。” “蠢货。”德妃冷笑了一声,“你打算怎么销毁?还能烧了不成?宫人们的衣服可都是有定数的,你无缘无故少了一件,日后真查起来,就是不打自招。” 小四儿结结巴巴:“那、那怎么办?” 德妃闭上眼,语气冷漠,仿佛说的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再找个小太监,把衣服换过来。” 宫人们的衣服自然不必主子们能量体裁衣,都是一样的制式,差不离的大小。 只要找个身量跟小四儿差不多的太监,就能轻易找到一个替罪羊。 德妃倒也不是疼惜小四儿,而是力气大又会水性的太监不多,进德宫里拢共就找出来一个。留着小四儿,她还有用,就这么废掉,太过于可惜了。 德妃居高临下地瞥了小四儿一眼:“办事不利,本来应该重罚一顿的。” 小四儿抖了抖:“奴知错,任凭娘娘处罚。” 德妃嗤笑了一声:“本宫还用得上你。” 她眼神带着狠厉:“既然阿赫雅打定了主意跟本宫作对,那就先让她替林美人死。” 自己从前就是太拘泥于形式了。不就是一个宛城来的毫无根基的异族贱民。什么下毒,什么巫蛊,这些拐着弯儿的算计,哪有让小四儿动手这样简单直接的手段好用。 自己就不信,一个死人,还能跟自己作对。 金珠一惊,连忙开口劝:“娘娘,林美人刚刚出事,宫中风声鹤唳,处处都在防范。这个时候,怎么能再出手?” 德妃就是再恨阿赫雅,也不能逞一时意气啊。 原本对林无月下手,就已经是冒着偌大的风险了,如今又添一个阿赫雅…… 先不说计划能不能成功,就是真将阿赫雅杀了,那也是落了一个天大的把柄。倘若被淑妃拿到什么实打实的证据,那德妃娘娘才是真翻不了盘了。 德妃却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满心满眼只剩下了对阿赫雅的杀意,固执道:“那就把事情都推到水鬼的身上。” 德妃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眼前一亮,脸色微微扭曲:“对。放出流言,就说阿赫雅命里带煞,克亲克友,水鬼盯上的其实是阿赫雅,林美人也是被她连累,才落水险些溺死的。” 金珠哽了哽,从未如此期盼过何婕妤赶紧抄完佛经出来。 德妃做事不计后果,自己实在是收拾不了这么多烂摊子。 金珠咬了咬牙:“娘娘……” 当今陛下不信鬼神之说,阿赫雅要是出事,他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流言,就真相信了阿赫雅是被听雨湖里的水鬼拉下去的? 到时候查起来,这简单粗暴的计划真能经得起金吾卫的考量么?恐怕用不上一天的功夫,就什么都被掀得一干二净了。 德妃却摆摆手,不想听她的劝告:“阿赫雅本宫一定要杀,你若没有旁的更好的法子,就闭嘴。” 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诸事不顺的感觉了。阿赫雅入宫之前,自己是何等风光,想做的事情,什么时候出过岔子? 如今自己不过是想恢复到从前的模样罢了! 德妃眼中满是偏执,带着几分燃烧的嫉恨。 金珠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沉默了下去,给小四儿使了个眼神。 小四儿重重叩首,一边劝道:“阿赫雅自然该死。但奴能引林美人到湖边,也是趁着林美人的大宫女不在身边,林美人孤身一人,才好动的手。” 后宫的妃嫔,除了实在上不得台面的采女,哪个出门不是前呼后拥?自己难不成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若不是周沅沅小孩子心性,急着出门不说,大部分的宫人还在收拾东西,她就又想着去折桃花了,林美人也不会把贴身的宫女派出去。 没有周沅沅那一时兴起,自己想找机会把林美人拉入湖中,只怕还有得磨呢。 小四儿顿了顿:“阿赫雅谨慎,身边总是跟着宫人柳奴,这个时机,恐怕不好找。” 他眼观鼻鼻观心,心里祈祷着德妃能被糊弄。 自己是想要荣华富贵,可也得有命享福啊。 只要逃过了今天,大可以一直推脱过去,熬到何婕妤出来,便有人能劝住德妃了。 “是吗?”天不遂人意,德妃盯着他,冷笑了一声,语气狠厉:“本宫只给你一个月。若一个月后,阿赫雅依旧活蹦乱跳,那你就替她进棺材。” 第一百零七章 告状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自然不知道德妃的算计,她与林无月商量过后,决定先静观其变,只让林家在宫中的人手紧盯进德宫,严防德妃的一切风吹草动。 林无月死里逃生,精神紧绷过后突然松懈下来,很快就累得眼皮子耷拉。 阿赫雅见状便起身告辞,回了琼枝殿。 琼枝殿中,谢桀正好下朝回来,正由宫人伺候着更换常服,见阿赫雅回来的时候面色不对,略一挑眉:「这是怎么了?」 阿赫雅见到谢桀,抿了抿唇,一股后怕涌上心头。 她上前接过了宫人手里的活计,为谢桀系上腰带,微微垂着头,语气带着几分惊慌过后的不安:「陛下不知,方才林美人险些遭人谋害了去。」Z.br> 阿赫雅是故意在谢桀面前告上这一状的。 这里毕竟是谢桀的后宫,如果能得他帮助,那自己与林无月查找凶手的路将会好走许多。 谢桀愣了一瞬,想起林美人的身份,眼神顿时冷了下来:「林衡的妹妹?」 「正是。」阿赫雅帮他换了衣服,才从袖中拿出了林无月交给她的那块碎布,「这是从那个歹人身上带下来的。」 周忠在一旁,听这话便朝布料看了一眼:「这是太监们去年春日做的衣服,用的是棉布。想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奴才,被猪油蒙了心,竟敢对林美人动手。」 要知道林衡如今正是谢桀重用的人才。林衡刚封左相,林无月就险些遇害,这不是在打陛下的脸面么? 阿赫雅眸中潋滟,娇娇弱弱地望向谢桀,满面仓惶:「我与林姐姐也认出了这布的来历。但宫里伺候的太监何其多?林姐姐又不曾看见那贼人的面容,只凭着一块碎布,从何找起。」 谢桀冷笑了一声:「周忠。」 周忠立即接过阿赫雅手上的碎布,考虑了一下:「宫里头会水的太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只要先把这些人搜罗出来,再一个个查他们去年的衣服,就能找到这贼人。」 这是个笨法子。说起来麻烦,做起来更难。 且不说一个太监会不会水,没人会去登记造册,只能通过宫人们相互检举来查,稍有不慎,说不准就将贼人漏了过去。就说宫里的太监这么多,会水的概率虽小,奈何基数大,一个个排查过去,恐怕两三个月能得出一个结果都算快的了。 阿赫雅眸光微沉,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周忠这个金吾卫的统领都这么说,看来只从一块碎布就想找到动手的人,还是天方夜谭了些。 那就只能靠自己引蛇出洞,让幕后之人,再动手一次了。 阿赫雅定了定神,微微蹙眉,故作伤感忧愁:「若不是恰好有个宫人看见了湖里挣扎的林美人,又碰上柳奴会水,这一回,林美人恐怕就要丧命了。」 谢桀将阿赫雅抱入怀中,语气微微缓和,安抚道:「此事,朕会给林美人一个交代。」 阿赫雅顺势靠在谢桀的胸膛,指尖拉着他的腰带,怯怯的模样像极了雪白的梨花,泫然欲泣:「林美人已经是宫里头最低调的人了,竟然还险些被人害了去。我平日里得罪的人,远比林美人多……」 她说到一半,便抿紧了唇,言下之意却已经十分明显。 幕后之人公然在宫里行凶,如此嚣张,连从来避世的林无月都容不下,自己得谢桀宠爱,处处比别人高一头,难道她就不恨?就会放过自己? 谢桀拢住阿赫雅的腰,将她往上提了提,低下头,眼神微冷:「若有人敢对你下手,朕定将他千刀万剐。」 阿赫雅眨了眨眼,哦了一声,便收起了那副害怕的模样。 她最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美人惊怯是引人怜惜 ,杞人忧天的惊弓鸟可就招人烦了。 阿赫雅与谢桀对视,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缓缓勾出一个笑容来,虽然面色依旧有些白,但已经看得出坚定:「陛下会护好我的,我信。」 「林美人若是会水,今日也就有自救之力了。」谢桀盯着她,半晌,忽而扯出了一个笑,扣住她的双腿,便如抱婴孩一般,将她整个人挟进了怀里,「为了以防万一,朕教阿赫雅凫水,如何?」 阿赫雅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脖颈,又反应过来还有旁人在场,连忙小小地挣扎起来:「陛下!」 谢桀不顾她的挣扎,一巴掌拍在她臀上,语气懒洋洋的,带着戏谑:「别动。」 阿赫雅被他这一巴掌打得愣了一瞬,脸上顿时烧红一片,愤愤地乱踢了两脚,却只换来变本加厉的对待。 谢桀坚实的肌肉带来的爆发力果然不容小觑,不但轻易就制住了阿赫雅的动作,还能顺手把她往上抛了抛,惊得阿赫雅又是一声喊。 「陛下!」阿赫雅恼羞成怒,咬了咬下唇,索性一口啃上了他的脖颈,含含糊糊地威胁,「快放开我!」 谢桀可不管她。阿赫雅虽然咬着他,却不敢用力,于谢桀而言,就如同被一只小猫的奶牙含着啮噬,不痛不痒,反而叫他觉得有趣。 他不顾一路上宫人们惊异的目光,就以这个姿势,抱着阿赫雅走了许久,直到一个宫殿内,才将已经气得不再挣扎,把头埋进他衣服里的阿赫雅放了下来。 阿赫雅突然落了地,还有些懵,小心翼翼地抬起脸,观察了周围一番,发现没什么人,才闷闷地撤开一步,瞪了谢桀一眼。 谢桀唇角高高勾着,朗目疏眉的脸上分明带着调侃:「汤泉宫远,朕怕你脚累,好心把你抱过来,竟还被怨上了。」 阿赫雅羞愤地抬头,横着秀眉嗔了他一眼。 什么好心?这暴君走起路来,难道还有轿辇快而省力么? 分明就是故意逗自己玩! 阿赫雅瘪了瘪嘴,正要反驳,又怔住了。 汤泉宫? 阿赫雅惊了一瞬,这才想起来打量这宫殿的布局。 只见正中央一个大池子,有四周布着出水的龙头,池中蓄满了干净的水,上面飘了一层花瓣。 氤氲的热气水雾将整座宫殿笼罩,显得暧昧而朦胧。 谢桀见阿赫雅终于反应了过来,唇角勾了勾,一边向她走去,一边慢条斯理地解着腰带,声音微哑。 「朕一直想知道,温泉水滑洗凝脂……是怎样的美景。」 第一百零八章 孩子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池水是温热的,略有些烫,骤然触及,将娇嫩的肌肤晕染出了一片淡粉。 阿赫雅攀在谢桀身上,整个人滚烫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媚意,如一朵半开的蔷薇。 谢桀并不着急,他以一种若即若离的速度,仿佛正在慢条斯理地剥开荔枝的皮,露出里头莹润饱满的果肉。 一件件外衣褪去,被高高挑起,落在汤泉边上,一地锦缎,凌乱而暧昧。 阿赫雅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小衣,沾上了水,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 她抬起头,直直地望着谢桀的脸庞,眸中仿佛氤氲着一层雾气,配合着脸上的汗,娇不胜嗔:「陛下……」 谢桀随口应了一声,依旧慢吞吞的,感受着指下凝脂一般的触感,唇角微勾。 阿赫雅抿了抿唇,知道他在等自己开口祈求,有些羞恼,索性主动咬上他的喉结,在上头磨了磨牙,又心虚地舔舐一二,权做安抚。 谢桀的眼神立时便晦暗了下去,盯着阿赫雅的目光带着危险,手掌扣在她的腰上,略用了些劲,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阿赫雅惊叫了一声,心中觉得不妙,连忙讨好地亲亲谢桀:「陛下,错了。」 谢桀嗤笑了一声,垂眼看她,明知阿赫雅是在认错,还要故意扭曲她的意思,逗弄道:「朕错什么了?」 阿赫雅朝他勾出了一个微笑,微微抬起下巴,让汗水顺着脖颈滴落,媚眼如丝,朱唇上覆了一层油脂似的润色,引人采撷。 就在谢桀忍不住低下头,想含住那抹丹红,好生品尝之时,阿赫雅却似扭身逃了出去。 阿赫雅落入水中,小心翼翼地确认自己的脚能踩着池底,才看向谢桀,眉眼弯弯:「陛下不是说要教我凫水么?」 谢桀微微眯眼,半晌,勾出一个笑。 他在阿赫雅面前,一件一件将上衣脱下,毫不避让。 阿赫雅的目光下意识便落在了他坚实的肌肉上,脸上渐渐热了起来,吞了一口口水,莫名感到有些危险。 她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试图在偌大的汤泉中找到一个好一些的藏身之地,却听得一声破水响动。 下一秒,阿赫雅便感觉到脚踝被人拉扯着,整个人失去了平衡,惊呼一声,便倒在了水中。 谢桀这个始作俑者手中抓着她的小腿,顺势一拉,就将阿赫雅拉入了身下,轻而易举便制住了她的双手。 阿赫雅挣扎了一下,可怜兮兮地望着谢桀,满眼都是示弱,想浮上换口气,却见谢桀似乎笑了一下,指了指他的唇。 意思很简单,想要呼吸,就主动些吻他。 阿赫雅曾经皮得不像话,在草原上时,也是凫水一把好手。这一时半刻的,其实很是轻松,但她依旧红润着眼尾,将自己献了上去。 这一个水下的吻显得万分漫长,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切寂静。 只有交缠着的身躯,在温热的池水中紧贴,仿佛体温与心跳都融为一体。 在这个水下的世界,彼此交换着呼吸,分不清是爱欲的意乱情迷,还是呼吸受阻的头晕目眩。 许久,荡着涟漪的水面忽而被冲破,谢桀抱着阿赫雅站起身。 他们的呼吸都一样急促,水流顺着身体滑落。 阿赫雅半睁着眼,整个人眸光迷离,像极了一朵被迫绽放的花,万分娇嫩,仿佛随意一碰,就能让她轻颤不已。 谢桀环着她的腰身,爱不释手,声音微微沙哑:「朕教你如何在水下呼吸了。」 阿赫雅抬眼,不太理解,就被他往怀里按了按。 谢桀翘着唇角,戏谑道:「你要如何答谢为师?」 阿赫雅眸中闪过羞意,嗔怒地剜了他一眼。 这算什么教?分明就是占自己便宜,还要自己答谢他? 阿赫雅哼了一声,指尖抚上谢桀喉上明显的凸起,见那儿不自觉滚了滚,眼中浮出几分恶作剧的笑意。 她往谢桀的喉结上呼了一口气,见他身体紧绷了一瞬,便故意撒手笑道:「那我回琼枝殿,去库房里找个过得去的礼来谢陛下。」 这个节骨眼上,回琼枝殿? 谢桀险些被她气笑了。他长臂一揽,就将想要逃跑的阿赫雅又抓回了怀中。 他埋下头,惩罚性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不必麻烦,朕自己来取。」 谢桀对阿赫雅的身体太过了解了,只按着她的脖颈,从后脑顺着脊背慢慢滑下,便让她软了身子。 阿赫雅张了张嘴,还未说话,便只剩下灼热急促的呼吸,眼角也带上了红。 池水又开始晃动起涟漪,一轮一轮,江海似的波浪拍着池壁。 汤泉雾气浓郁,笼罩住了暧昧横生的春景,只余下一声一声猫儿叫似的求饶,在汤泉宫中回响。 当然,注定无人来拯救阿赫雅了,唯一的掌权者正侵伐着他的战利品,将占有欲发挥到极致。 情到浓时,阿赫雅抱着谢桀的背,在他身上留下抓挠的痕迹。 她整个人都红了,面上带着泪痕,柔弱无骨地攀附在谢桀身上,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彼此与情潮。 却听见谢桀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赫雅,为朕生一个孩子吧。」 阿赫雅怔愣了一瞬,指尖微微颤抖。 她忽而想起自己每天早上喝的那碗苦不可言的避子汤。 阿赫雅垂下眼,不敢去看谢桀的眼睛,强撑着表面的平静:「陛下怎么突然说这个。」 谢桀吻着她的耳垂,还带着欲色的声音沙哑:「朕膝下还未有子息。若你有孕,无论男女,朕都会让他做世上最尊贵无忧的人。」 阿赫雅莫名有些想笑,她想起前世那个孩子,缓缓闭上眼。 他现在说,会让孩子做世上最尊贵无忧的人了。 可前世他冷漠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孩子还会有的。所以这一个没有关系,就算凶手就在眼前,他也能因为权衡利弊,放过害死孩子的德妃。 阿赫雅眼中闪过悲哀。 他足够理智,足够冷静,但自己不行。 自己不会再重蹈覆辙了。阿赫雅是要走的,大胥的皇族血脉,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她一起回到草原上。 而谢桀……这个利益至上的君王,她实在不敢再相信了。 阿赫雅紧紧地抱着谢桀,将自己嵌入他的怀抱中,感受着他的体温,仿佛这样就能驱散一点心中的寒意。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答:「好啊。」 心里的声音却在告诉自己——绝不。 第一百零九章 作饵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琼枝殿中,阿赫雅坐在梳妆镜前,还有些晃神。 柳奴提着小盒走近,取出了那碗避子药:「主子,今日的药。」 阿赫雅缓缓看向她,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接过瓷碗,却没有立即喝下去,而是盯着漆黑的药汁出神。 谢桀昨日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那一句生子,撕碎了原本温馨的表象。 阿赫雅忽而意识到,自己仿佛有些沉迷在这段各怀鬼胎的爱情中了。 柳奴有些疑惑,见阿赫雅还在发呆的样子,忍不住催促:「主子?」 阿赫雅回过神来,将药汁一饮而尽,将瓷碗交回给柳奴,微微垂眼。 她再度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绝不能怀孕。 一旦有孕,自己将不得不在孩子与北戎之间做一个抉择。 是要抚育自己长大的母国,还是十月怀胎的骨肉?这个选择太残酷了,阿赫雅稍一想象,便已经觉得心如刀绞。 柳奴见她面色不对,微微蹙眉,半蹲下身,与阿赫雅对视:「主子可是有什么难事?」 她从怀中取出几个小瓷瓶,在梳妆台前依次排开:「见血封喉的毒有断肠红,慢性稳妥的毒有牵丝线,还有一颗师父留给我的假死药……」 柳奴数了数,满意地点头:「大胥皇帝身边守卫太过森严,入口的东西都是查过的,但若能先把公主送出去,我全力一搏,或许有一线机会……」 阿赫雅失笑,摇了摇头,将那些瓷瓶收起来,塞进柳奴怀里,压低了声音教训:「傻柳奴,我疯了么?敢生这种心思。」 自己还要借大胥的兵,杀回北戎,为父母报仇呢。 阿赫雅望着柳奴,眸光渐渐温软下来。 自己与谢桀从来不是对立面。 谢桀想要什么,自己都会给。 除了孩子。 谢桀正值青年,龙精虎猛的年纪。若不是有意为之,怎么会至今没有子息?他愿意对自己说那些话,或许,也能算得上一种恩眷吧。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她晃晃脑袋,把所有繁杂的思绪都从头脑里扔出去,起身换了一件轻薄些的衣衫。 柳奴本来还在藏药,见状皱眉,不赞同道:「主子,大胥有句俗语叫……春捂秋冻。您也该再穿一件。」 阿赫雅勾了勾唇,看向柳奴,拉着她,小声道:「穿不了。」 柳奴不解:「什么?」 阿赫雅解释道:「穿不了,我今日要以身作饵,将那日谋害无月的歹人钓出来。」 她盯着柳奴:「你应该也发现,琼枝殿附近有人在盯着了吧。」 「是。」柳奴脸色一变,先是承认,又立即道,「我可以把他抓出来,好好审一审,何至于您以身犯险?」 阿赫雅摇摇头:「宫人们在宫道上走,多正常的事儿,只是多路过几回我的琼枝殿罢了。无凭无据抓起来,就算从他嘴里撬出来东西,谁能信服?」 柳奴有些焦急:「那我去做这个诱饵。」 这话就更荒唐了。阿赫雅失笑:「幕后之人的目标是我与无月,如今无月称卧病在床,整日窝在宫里,不挪动半步。歹人不能交差,总会另想法子。」 她垂眼,在脑中捋着整件事情。 目前来看,幕后之人十有八九就是德妃。 自己多次坏了德妃的好事,以德妃的脾性,想必对自己已经恨之入骨。 就算主要目标是林无月,德妃也一定下过杀自己的命令。 毕竟自己有宠,比起还没起来的林无月,已经是实打实站在德妃对立面上的人了。 阿赫雅语气平静:「放出消息,就说我今日会独自去听雨湖放灯祈福。」 她微微蹙眉,盯着柳奴:「你不必紧跟我,若无人动手,我会在一炷香之内从林中出来。若真有歹人……一炷香之后,你再带着人进来。」 柳奴脸上带着几分焦躁,试图拒绝:「主子,你想要查,还有别的法子,何必以身犯险……」中文網 阿赫雅毫不退让:「但这是最快,也是最能让事情闹大的法子。」 一个兄长刚刚拜相的林无月,一个入宫即独宠的自己。若说第一次谋杀,还能将事情揭过去,接连两次动手,就已经是将事情闹大了。 就算是德妃,就算有何家兜底,也兜不住这接连两桩的案子。 阿赫雅眼神中闪过暗光,站起身,语气坚定:「柳奴,听话。」 她垂眼,看着柳奴还带着担忧与愤怒的神情,露出一个笑来:「更何况,你怕什么?咱们在湖中潜泳时,这动手的太监,说不得还是个男人呢。」 阿赫雅从头上拔出了一根尾端磨得尖利的簪子,在手中抛了抛,朝柳奴眨眼。 自己的水性,可半点不差,加上早有准备,真在水里打起来,还说不定谁输谁赢呢。 当日午后,听雨湖畔。 天色隐隐昏黄,晚霞罩着天边,烧红了一片。水草在湖水中招摇飘荡,镜似的湖面倒映着花草,显出一片彩光。 阿赫雅独自一人,提了几个小小的莲花模样的纸灯,在湖畔点燃了第一个灯,放入水中。 她双手合十,半阖着眼,似是祈福,眼角余光却时刻关注着身后的动静。 不远处的灌木丛动了动,发出窣窣的相声,又平静下去,仿佛只是有风吹过。 阿赫雅却眼尖地发现了那一片衣角,略一勾唇,心下大定。 来了。 阿赫雅点燃了第二盏纸灯,顺手拨了拨湖面,让那朵小小的莲花飘荡得更远一些,声音很轻:「愿陛下早日查出欲图谋害林美人的凶手,将他绳之以法。」 小四儿躲在灌木丛中,耳尖地听见了这一句,心下一寒,愈发坚定了今日动手的决心。 金吾卫断案的手段,自己在宫中多年,实在太清楚了。若是落到他们手中,自己只怕是生不如死。 只有在这里把阿赫雅杀了,趁着没人发现,让德妃娘娘送自己连夜出宫,才能逃出生天。 小四儿狠了很心,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走到阿赫雅身后,奋力一推。 哗。 阿赫雅顺势落入水中,反手抓住小四儿,将他也带进了湖里。 她眼中冰冷,认出眼前的人正是进德宫的大太监,不由得扯了扯唇角。 果然是德妃。 第一百一十章 上钩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仲春的湖水,不比冬日那样刺骨的寒冷,但也算不上温暖,是一种沁入躯体的凉。 阿赫雅趁着小四儿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的头,就往水下按。 她要拖到柳奴带着琼枝殿的宫人们赶到,在体力不占优势的前提下,能让小四儿呛水脱力,是最稳妥的结果。 小四儿挣扎了一下,很快调整好,看向阿赫雅的眼中带上了狠意,一脚踹了过去。 妈的,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 阿赫雅已经看见了自己的长相,今天注定自己与她必须死一个了。 小四儿自然希望活下来的那个是自己,咬了咬牙,仗着力气,反手就想去抓阿赫雅。 阿赫雅躲过了他的袭击,眼神冰冷,反手从发间拔出了磨好的金簪,向小四儿划了过去。 论蛮力,自己自然是不如小四儿这种做惯了脏事的太监,但论灵活,自己绝不逊于任何人。 更何况还有武器在手。 小四儿一时不察,被她划伤了手臂。 血色顿时在湖面上晕开。 柳奴算着时间,焦急地带着宫人们进林子里找阿赫雅,刚到湖边,就见到这样的场景,眼中顿时爬上了血丝。 「该死!」她骂了一声,脱了外衫,就想下水,却听得周忠的阻拦声在身后响起。 周忠脚步很急,一溜小跑,却依旧赶不上谢桀,只好跟在后头劝:「陛下龙体贵重,奴下水一探就是!」 原来是谢桀去了琼枝殿,却不见阿赫雅,又听伺墨说阿赫雅去湖边放灯祈福,至今未回,便赶了过来。 再看琼枝殿的宫人们围在湖边,却不见阿赫雅的身影,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定然是那日谋害林无月的歹人又下手了。 周忠心中叫苦连天,暗自骂着幕后之人无脑。 阿赫雅在陛下心中格外特别,谁看不出来?怎么就偏偏有人爱拔老虎须找死呢。 谢桀脸上没了向来的冷静,眼底带着怒意,冷声斥道:「让开。」 他甚至顾不得仪态,快步走到湖边,便往血色漫开的地方一跃而下。 水下的小四儿听见岸上的动静,险些吓破了胆,也顾不上阿赫雅如何了,转身就想跑,却被阿赫雅抓住了手臂。 阿赫雅脸色微微发白,唇角却带着笑。 她知道,自己赌赢了。 阿赫雅朝小四儿弯了弯眼,用口型道:「你死定了。」 小四儿目眦欲裂。 自己这是被算计了啊! 反正落到金吾卫手里,自己也只有一条死路,倒不如拉个垫背的。 小四儿眼见着谢桀的身影靠近,又怕又恨,恼怒之下,竟然掐住阿赫雅的脖子,试图在水下直接将她杀了。 阿赫雅却没有挣扎,反而向前送了送,顺着小四儿的力道,让身体松懈下来,呛入一口水。 谢桀的到来,其实在她的预料之外。 但这样绝佳的时机,自己怎么能错过呢。 阿赫雅微微扯了扯唇角。 她在决胜的地位,将自己变为一个落魄濒死的受害者,将谢桀捧上了救世主的位置。 而他的付出与垂怜,都会是自己养分的来源。 意识消失之际,阿赫雅看到谢桀出现在了她视野中,熟悉的怀抱温暖炙热,在水下带来了莫大的安全感。 阿赫雅艰难地抬眼,伸手勾上谢桀的臂膀,放纵自己陷入了黑沉的梦境。 谢桀含着隐怒,为她渡了一口气,指尖用了些力气,将阿赫雅的下巴掐出一抹红印。 他无法形容自 己看见湖中血色时的恐慌与极致的空,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杀。 尽管知道受伤的人不是阿赫雅,但那股愤怒依旧在谢桀的心中徘徊,急需一个发泄口。 他周身杀意凌然,一只手抱着阿赫雅的腰身,另一只手扣着小四儿的脖子,略一用力。 小四儿原本还想逃跑,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喉咙里不住发出嗬嗬的声音,试图挣扎。 救命…… 小四儿翻着白眼,吃痛之后,下意识便想拉开谢桀的手,口鼻不断涌入湖水。 窒息的痛苦让他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弱,最后软了身子。 周忠与柳奴此时终于赶了过来,柳奴看见小四儿身上的伤,松下了一口气。 柳奴又是后怕,又是愤怒,反手便在小四儿身上落了几拳几脚,出了恶气,才提着他的衣领,把人拎出水面换气。 主子还有谋划,这太监可不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否则死无对证,幕后之人要如何查? 谢桀抱着阿赫雅往岸上走,周身煞气凌然:「周忠。」 他眼里满是杀气,连周忠都低下了头不敢对视:「把这贱奴送去地牢,朕亲自审。」 周忠背后一寒,沁出冷汗。 陛下多少年不曾亲自审过犯人了?他的手段,昔日是运用在战场上的。 多少前朝自诩忠心耿耿的将领,在谢桀手下,连一个回合都没能撑过去。 如今竟然用在一个小小的太监身上。 周忠不敢再想,眼观鼻鼻观心,应道:「是。」 谢桀垂眼,看向阿赫雅。 阿赫雅已经昏迷了过去,脸色惨白,发丝被湖水浸湿了,紧紧地贴在她脸上,显得十分狼狈,却又带着一种惊人的美。 琉璃易碎,彩云易散。美好的事物被摧毁时,又比长久存在,更能折人心魂。 谢桀眼神晦暗,半晌,抬腿向琼枝殿走去,连一个眼神都没落到宫人们身上:「宣太医令过来。」 琼枝殿中自然又是乱作一团不提,谢桀盯着太医令诊完了脉,让柳奴好生照料着,便转头进了地牢。 地牢中。火把的光照亮了潮湿长着青苔的墙壁,各色刑具被血浸得久了,镀上一层黑色。烙铁在火盆中烧得通红,一旁放了桶盐水,里头泡着长鞭,倒刺上还沾着洗不清的碎肉。 小四儿被绑在刑架上,已经吓得面无人色,险些失禁。 他能想到最惨的结果,也不过是落到金吾卫手中。却怎么也没料到,来提审自己的,会是当今陛下! 小四儿虽然只是个太监,却也听过谢桀的凶名。 谢桀的君王样子,是这两年天下大定了才有的。立国前两年,京都里旧贵族的血都把长街染红了,连带着趁着混乱揽财的贪官污吏,一个不落。 那些日子,百姓们每一天都有砍头可看,一砍就是数十乃至上百口人的脑袋。 小四儿想到自己会经受的事情,双腿就抖如筛糠,若不是已经被绑死了,有刑架支撑着,恐怕此时已经软成了一滩烂泥。 哐。 地牢门被打开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供词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没有挑选刑具,而是在周忠搬来的椅子上坐下。 小四儿已经吓破了胆,嚎丧起来:「陛下!奴该死,奴一时猪油蒙了心,求您赐奴一死!」 他甚至不敢祈求宽恕,只敢奢望一个痛快一些的死法。 谢桀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他,指尖在扶手上敲了敲,语气不紧不慢:「你知道贴加官么?」 贴加官是一种逼供的酷刑。用浸透酒的桑皮纸贴在犯人脸上,一层又一层,因桑皮纸受潮发软,紧贴在人脸上,罩住口鼻,使人呼吸不得。 小四儿想把阿赫雅溺死,谢桀就让他体验一把反复窒息的滋味。 小四儿悚惧不已,还想求饶,喉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着,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流泪。 但这普通的刑罚,远不是谢桀要他付出的代价。 谢桀缓缓抬眼,勾了勾唇,眼底泛着血色:「桑皮纸贵,朕不想浪费在你身上,还是就地取材吧。」 就地取材? 小四儿还没听懂,却见周忠已经取了一把尖刀,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桑皮纸贵,人皮却有现成可剥下来的。 小四儿在第一刀落下来时,终于反应过来,顿时胆寒,拼命挣扎着,杀猪似的尖叫:「我招!我招!我什么都招!」 他不等谢桀开口问,就迫不及待地解释,倒豆子一般:「是德妃娘娘派我来的,她担心林衡大人拜了相,林美人会升上来与她争宠,要先下手为强,才让我动手!」 这样恐怖的刑罚面前,小四儿已经顾不上什么忠心为主了,何况德妃也从未把他当人过:「但阿赫雅姑娘及时发现,我没能杀成林美人,德妃娘娘觉得是阿赫雅姑娘坏了她的好事,就命我一月之内取阿赫雅姑娘的性命,否则便要我死!」 这段话里头颠三倒四,周忠却听明白了。 他也知道陛下对何家的动作,当即低下头去,心里叫苦。 天!德妃真是疯了,竟然为了这种事在宫内行凶。 这不是自己找死吗?偏偏她还有用处。 陛下可是准备让德妃做何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引何家犯下大错的。 谢桀眼神也渐渐阴沉了下去。 他原本也有猜测,敢这样肆无忌惮在宫里行凶的人,除了德妃也不作他想了。 谢桀站起身,语气冰冷:「让他写供词。」 小四儿被放下来时,身体已经瘫软得不成样子了,颤颤巍巍地写下了认罪状,改上了手印,才松下一口气。 他带着几分侥幸与期盼看向周忠,结结巴巴:「周公公,我……」 周忠没理会他,将供词给谢桀过目。 谢桀略一挥手,示意周忠收起来,便站起了身,声音平静,却如惊雷落在小四儿头上:「贴。」 他从来没有允诺过什么。 谢桀眼里杀气翻涌。 只受一个刑罚,都是他对小四儿这么快招供的宽宥了。 小四儿惨叫一声,在地上蹭动着想去抱谢桀的腿,却被金吾卫按住,再次绑上了刑架。 这一回,他的嘴被破布堵住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琼枝殿中,阿赫雅悠悠转醒,便被眼前放大的脸吓了一跳。 周沅沅看她醒来,眼泪终于绷不住了:「姐姐!你终于醒了!」 她快被吓死了。先是林姐姐,又是阿赫雅姐姐,这后宫里怎么这么危险! 林无月把她拉到一边,轻轻为阿赫雅擦了擦汗,声音温柔:「你怎么也?太医说你有些发热,叫宫人准备了汤药,你先喝一些。」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撑起身子来,靠在床头,朝林无月与周沅沅扯出了一个安抚的笑来:「我没事。」 她环顾了四周一圈,没能见到谢桀的身影,心中有些空。 阿赫雅垂下眼,拉住了林无月的手,眨眨眼:「你知道的。」 她先前在浙水宫中,已经对林无月暗示过了。 打草惊蛇,顺藤摸瓜。蛇惊了自然会咬人,自己这个铒钓出来了小四儿,才可以顺着他这条藤查到德妃身上。 林无月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心中顿时泛起波涛。 她反手抓住阿赫雅,有许多话哽在喉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你……」 自己何德何能?幕后之人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却将阿赫雅给卷了进来,如今还险些替自己丧命。 林无月鼻子一酸,眸里含泪:「你糊涂。我如何还得起这份人情?」 阿赫雅面色还有些白,露出一个笑来:「谁要你还了?说不准是你前世对我有恩,我今生欠你的。」 林无月作为宫中的老好人,前世也帮了自己许多,何时图过自己的回报呢。 更何况,自己这么做,三分是为了林无月,七分却是为了自己。 德妃对林无月下手,无非是出于忌惮,对自己下手,却是出于仇恨。中文網 阿赫雅指尖攥紧了被子,眼里闪过冷意。 自己与德妃早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德妃在宫中行凶,只这一个把柄,在何家已经与谢桀半撕破脸的今日,就足以让她沦入深渊。 越是绝处,越是容易让人疯魔。 阿赫雅就是要一步一步将德妃算计得一无所有,任人践踏,让高高在上的德妃在泥土里如蝼蚁死去,才好为自己那个惨死的孩儿报仇。 「参见陛下。」 宫人们行礼的声音响起,阿赫雅抬起眼,往外望去,便见谢桀大步走入琼枝殿中,直直朝她而来。 周沅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林无月拉着从床前让开,给谢桀行了一礼。 林无月跪在地上,低垂着眼,声音坚定:「今日阿赫雅被拉下水,险些溺死,分明与当日在听雨湖妾被谋害之时,是一模一样的手段,可见幕后之人何等嚣张。」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叩首:「此人屡次下手行凶,致人心惶惶,请陛下彻查,还后宫一片安宁。」 阿赫雅已经为自己做了许多,自己也该做好抉择了。 自兄长拜相那一日起,就注定了自己不能再继续从前那样与世无争的日子。 既然如此,不如一次将觊觎之人震慑住,也用林家,为阿赫雅与自己撑一次腰,讨一回公道。 与此同时,琼枝殿外嘈杂起来。 德妃被金珠扶着走入殿中,一见这场景,原本便有些慌的心跳得更快了。 「陛下。」她行了礼,朝谢桀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语气有些虚:「不知陛下传唤妾,所为何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颠倒黑白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没有看德妃,只是攥着阿赫雅的手腕,轻轻摩挲,眼神晦涩,看不出情绪。 琼枝殿中一片寂静,德妃愈发慌了神,强撑着面上的笑,朝阿赫雅看去,故意装傻:「阿赫雅姑娘这是怎么了?又病了不成?」 德妃怎么会不知道阿赫雅是怎么了?她亲自向小四儿下的死命令,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这是小四儿行动失败了。 但德妃拿不准阿赫雅是已经抓到了自己的把柄,还是只是一场试探。 她指尖将帕子抓作了一团,又见林无月与周沅沅也在殿中,心如擂鼓:「林美人不是失足落水,还在病中么?怎么也在这儿?」 德妃故意将失足两个字落了重音,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洗脱谋害的嫌疑了一般。 林无月盯着德妃,嗤笑了一声:「德妃娘娘有所不知,妾可不是失足落水,而是被人硬生生拉下湖里的。」 她一字一顿,语气冷厉:「阿赫雅也一样。」 德妃咬了咬下唇,端得吃惊一般:「什么?世上竟有如此猖狂之人,敢在宫中行凶?」 阿赫雅撑起身子,定定地望向德妃,声音虚弱,却带着冷意:「德妃娘娘何必装傻。我看得一清二楚,行凶之人,就是你宫里的太监,小四儿。」 死到临头,德妃还嘴硬什么? 德妃心中一跳,暗骂了一句小四儿没用,竟然被看见了真面目,连忙跪下,满目惊慌:「陛下,此事绝不是妾所为啊!」 她面上充满了委屈,一口咬定:「妾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害人。何况林美人刚刚落水,阿赫雅姑娘也跟着出事,两个都是与妾有矛盾的人……妾难道是疯了么?这般行事,谁不是第一个怀疑到妾头上来?」 好在自己早就想好了措辞。 德妃看了金珠一眼,见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心中松了一口气。 小四儿死了没关系,只要一开始那件被林无月扯掉一角的衣服在旁人宫里出现,加上一个畏罪自杀的宫妃和一张认罪书,就足以搅乱一潭浑水。 证据存疑,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林无月眉头紧锁:「小四儿谋杀阿赫雅,被当场抓获,证据确凿,如今德妃娘娘就想凭着轻飘飘两句话,洗脱关系么?」 德妃咬了咬牙,看向林无月的眼中闪过怨毒,又很快转为哀意:「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了。」 就在此时,一个金吾卫小跑了进来,在周忠耳边说了几句话,便从怀里取出了一张血帕。 周忠脸色一变,朝谢桀奉上血帕:「陛下,进德宫秀女江小渠畏罪自缢了,这是在她房中发现的认罪书。」 江小渠便是当初与乔菲一道进宫的胆小秀女,谨小慎微,到底还是没能落得个好下场。Z.br> 阿赫雅抿紧唇,眼中闪过几分怜悯,看向那张血帕。 只见上头字迹娟秀,却有些颤抖,显然是在极度恐惧的情绪中写下的:「淑妃逼我,暗害林美人与阿赫雅。」 后头是一排又一排小字,大意为江小渠在淑妃的胁迫之下,先是指使伺候自己的小太监来福去害林无月,没想到小太监来福没能成功,还留下了罪证。 第二次,江小渠不敢相信来福,就花了几百两银子,请了水性更好的小四儿动手。 现在东窗事发,江小渠怕连累家人,自缢谢罪。 通篇文字,都是用血写成的,有些地方被泪水晕开。 可以想象,这个本就怯懦的小秀女,是如何在旁人的胁迫下,含泪写下这份认罪书,又是以如何畏怖的心情,把自己送上黄泉路的。 而始作俑者德妃却带着喜色,装得愤慨 ,言之凿凿:「没想到小四儿竟是如此利欲熏心的混账!为了几百两银子,就敢对陛下的贵客下手,简直该千刀万剐!」 她自觉江小渠认罪,自己身上的嫌疑也就随之被洗清,还不忘踩了淑妃一脚:「更不想淑妃面慈心狠,连妾宫中的秀女都不放过……陛下,淑妃这分明是想一石三鸟,害了林美人与阿赫雅,再将罪名栽到妾的头上啊!」 阿赫雅险些被德妃气笑了,眼中满是冰冷:「淑妃与我和林姐姐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们?江小渠一个家世不显的秀女,哪儿来的银子买通小四儿?」 德妃半点不虚,还假惺惺地叹了口气:「阿赫雅,本宫承认,本宫确实对你有心结,因为你一入宫便抢占了陛下所有的宠爱。可本宫不喜欢你,难道淑妃就会看得惯你么?」 她又看了林无月一眼:「再说林美人,本就在宫中人缘甚好,如今林衡高升,淑妃这个把持着宫中管理之权的人,岂会不觉得被威胁了?」 此时出去搜查的金吾卫带回了两个盒子,当着众人的面打开,正是白花花的银子。 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一个两股战战的小太监。 小太监来福几乎要哭出来了,还得朝谢桀磕头,满口都是认罪:「陛下!奴一时糊涂,奴不敢了,奴真的不敢了!」 金吾卫拱手行礼:「陛下,这是在太监小四儿房中搜到的银两,还有秀女江氏血书中所提及的小太监来福,他身上衣裳的缺口,正好与林美人当日所扯下的衣料吻合。」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对上了。 德妃眼中闪过几分得意。 幸好自己早早做好了准备,才能在发现小四儿许久未回宫,自己被陛下传唤之时,及时应对。 虽说折了小四儿和江小渠……不过一个贱奴,一个废物罢了,没什么可怜惜的。 阿赫雅闭了闭眼,再次缓缓睁开,只剩下讽刺的凉意。 她直直地盯着地上认罪的来福,语气冷厉:「竟然是你?当日我在听雨湖畔,看见有人拿着绳套鬼鬼祟祟,原来就是你为了谋害林姐姐做下的准备!要不是柳奴恰好带了匕首,还真叫你将林姐姐害死了!」 哪儿有什么绳套?要真有这样的机关,凶手何必亲自下水按着林无月,还被林无月扯下了一块衣料? 这是阿赫雅故意诈来福的。 小四儿被抓也不过两个时辰功夫,谢桀传唤德妃的时间更短。自己就不信,这么紧促的时间,德妃能让这顶罪的小太监将小四儿的犯罪过程了解清楚。 果然,小太监来福只知道一味认罪,哭喊着求饶:「奴也不想这样做的!可是主子吩咐,奴不敢不从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冷宫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半阖着眼,缓缓叹了一口气:「别演了。」 她语气微凉,眸中暗色翻涌:「那日谋害林美人的歹人,从未用过什么绳套。你分明不是凶手,何苦为他人送死?」 小太监来福跪伏在地上,涕泗横流,眼中满是恐惧。 他又何尝情愿送死?可那是德妃啊! 来福下意识看向德妃,却见德妃连一个眼神都没能施舍在他身上,德妃身边的金珠面色冷凝,朝他露出了一个威胁的手势。 来福闭上眼,绝望地叩首认罪:「真的是奴做的!奴该死!」 金珠也跟着开口:「这贱奴被陛下龙威吓破了胆,恐怕连阿赫雅姑娘说的是什么都听不清呢。如今人证物证都有了,这些小节又有什么碍事的呢?」 阿赫雅抬眼,目光锐利,盯着金珠,半晌,扯了扯唇角:「小节?一个连自己做过什么都记不得的太监,他说自己是凶手,如何让人信服?」 德妃咬紧牙根,忍不住怒视阿赫雅,脸色难看:「江秀女已经认罪伏法,这个小太监也承认了第一个出手害林美人的就是他,事情还不够明朗?还是你非要将这脏水泼到本宫身上,才肯作罢!」 阿赫雅这***,若自己今日能顺利脱身,非得再找个机会,将她除掉不可! 阿赫雅冷笑,还未开口,却见谢桀抬起手,指节微屈,做出了一个上前的手势。 周忠了然,从怀中取出小四儿的供词,走到德妃面前。 他微低着头,看起来十分恭敬,语气却不大客气:「请德妃娘娘看看这份供词。这可是陛下亲自审出来的。」 德妃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她将牙根咬得咯吱响,都没能压下眼底的恐惧,抓着金珠的手用了些力气,长长的指甲顿时陷入了肉里。 金珠吃痛,却已经来不及叫苦了,她瞳孔微缩,身体也不自觉地颤抖。 这是小四儿的字迹! 这份供词,详细地写出了德妃在何时何地,如何吩咐小四儿对林无月与阿赫雅下手,每一个字,都与她们在进德宫中所说符合。 这样详细的供词做不了假,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了。 德妃强撑着才没倒下,眼皮子猛跳,立即落下泪来:「小四儿这贱奴,竟敢如此攀污本宫!」 她已经顾不得自己的仪态,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决不能认! 上一回对阿赫雅下毒,自己能安然无恙,是因为有云美人做这个替死鬼,加上何家的权势在后做靠山,谢桀也要给两分面子。 可如今……可如今何家眼见着就要败了!谢桀分明是对何家磨刀霍霍,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撞上枪口,岂能落到好? 德妃长长的指甲掐住金珠的手臂,金珠被刺痛催得回过神来,连忙帮腔:「小四儿能被人收买,对阿赫雅姑娘下手,未尝不能在他人指使下,诬陷德妃娘娘啊!」 德妃咬牙,语气急促:「陛下,这两个贱奴胆大包天,合该千刀万剐!」 她想用狠戾的手段,取信于谢桀。 周忠依旧垂着头,唇角扯了扯,不阴不阳:「德妃娘娘放心,已经剐了。」 德妃心中一跳,脸色也苍白了下去。 剐了是……什么意思? 德妃不敢细想,连指尖那张供词都变得烫手了起来。 她只能强撑着,喃喃道:「那就好,为本宫出了一口恶气……」 那股胆寒只是一时的。德妃眼神闪了闪,立即反应过来。 小四儿已死,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死无对证。 德妃眼中掠过一抹喜色,赶忙开口: 「既然如此,江秀女这一主犯与罪奴都伏了法,也是为林美人与阿赫雅姑娘讨回公道了。」 她生怕又扯到自己身上,只急着快速定论。 谢桀面无表情,定定地看着德妃,指节在床头轻敲。.z.br> 一下,两下,三下…… 敲击声落在德妃心头,仿佛一柄大锤,叫她额上止不住渗出冷汗。 终于,谢桀开口了。 他嗤笑了一声,眸光冷沉:「德妃,你真当朕是随你糊弄的傀儡不成么?」 德妃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解释,却都哽在了喉头。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些话都是在垂死挣扎?但事到如今,自己除了死不承认,还能做什么? 阿赫雅眼神冰凉,攥住了谢桀的衣袖,轻轻扯了扯。 谢桀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若他还想包庇德妃,完全没必要让周忠拿出那一份供词。 「德妃所作所为,分明是想置我与林美人于死地。」阿赫雅抬眼望着谢桀,眼尾通红,声音微颤:「请陛下为我二人做主。」 她给谢桀递了话头。 谢桀捏着她发凉的手,眼中带着些许煞气:「放心。」 他看向还跪伏在地上,几乎吓晕了过去的小太监来福,扯了扯唇角:「欺君之罪,送去跟牢里那个做伴吧。」 这话几乎就代表着一道道的酷刑。 来福吓得两眼一翻,昏了过去,两腿间滴答滴答地流出水来,竟然失禁了。 周忠嫌恶地皱皱眉,略一抬眼,立即有两个金吾卫上前,将小太监来福拖了下去。 阿赫雅抿了抿唇,从那个小小身影上收回目光,心中暗叹。 其实这个小太监也不过是被德妃裹挟着作恶,身为进德宫的太监,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为奴之悲哀就在于此,跟对了主子,才有活路,一旦主子犯浑,赔上的却是奴才的命。 德妃看见来福的惨状,面色愈发难看,眼中也带上了恐慌。 她猛地看向谢桀,带着几分绝望的孤注一掷:「陛下,您当真要对何家赶尽杀绝吗?」 事到如今,德妃还在期盼焦头烂额的何相能成为她的靠山,就像前二十余年一样。 谢桀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懒得施舍,语气冰冷,直接决定了德妃的命运:「德妃谋害妃嫔,善妒失德,打入冷宫。」 德妃对他是有用,但不代表谢桀会捧着她。 一个落到绝境,拼死一搏的德妃,对谢桀的用处,反而比端坐进德宫主位的德妃大。 德妃瞪大了眼,忽而失去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地。 她不明白,为何那么多年,自己嚣张跋扈,连淑妃都要让自己一头,陛下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却不行了呢? 德妃挣扎着推开搀扶她的金珠,还想求饶,却被金吾卫堵住嘴,拉了下去。 琼枝殿中渐渐安静了下去。 谢桀捏着阿赫雅的指尖,忽而勾出一个笑,语气意味不明:「阿赫雅,满意么?」 阿赫雅看见他眼中的晦涩,心中一凉。 她知道,谢桀在怀疑自己。 第一百一十四章 怀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微微垂眸,额上的发丝被汗水润着,一双柳眉似蹙非蹙,更添几分病弱。 她张了张嘴,双眸潋滟,望着谢桀的眼神里带了三分不可置信:「陛下在说什么?」 谢桀直直地盯着阿赫雅,面无表情,语气却有几分缓和的软:「朕只是想,你为何忽然起意,独自去湖边祈福。」 要知道,林无月落水之时,阿赫雅还在对他诉说恐惧。 不过隔了几天,竟然又去了林无月落水的听雨湖,还不让宫人们跟着。 阿赫雅也知道他疑心的缘由,抿紧唇,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哀意:「陛下在怀疑,是我故意涉险么?」 她攥紧了粉拳,眸中渐渐浮起水色:「我难不成有先知之能,知道这背后搞鬼之人是德妃,知道小四儿会来害我,知道我能侥幸不死——」 「阿赫雅!」谢桀打断了她,眉头锁着,「朕并不是在质问你。」 他没想到阿赫雅的反应会这般激烈,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你还病着,休息吧。」 阿赫雅指尖微微颤抖,眼神中闪过几分暗色。 没有质问?谢桀能说出这些话,本身就已经是试探的表现了。 阿赫雅心中有些发凉。 不管谢桀到底是什么心思,自己都必须在这一次就让他明白:随意出口的怀疑,会让自己离心。 唯有这样,才能让谢桀那颗属于帝王的疑心有所约束。 否则,日后还会有对自己无休无止的试探。而自己不能时刻防备,若有行差踏错,等待自己的,就是深渊。 阿赫雅缓缓抬起眼,望向谢桀,神色冰冷,半晌,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泪眼涟涟:「是。」 她语气带着哭腔,尾音微软,听得人心碎:「是我自导自演,故意去听雨湖找死,连动手的小四儿都是我贿赂来的,金吾卫搜出来的那箱银子,就是证据。」 谢桀怔了一瞬,皱起眉头,伸手去为她揩泪,却被阿赫雅躲了过去。 阿赫雅含着八分哀怨,从他手里抽回了手,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闷闷道:「陛下还在等什么?还不快把您的德妃从冷宫放出来,该受刑受罚的,是我才对。」 谢桀难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声音都充满了无奈:「朕何时说你什么了?这又是哪儿来的气性。」 阿赫雅咬着下唇,泪如断珠,滚落着将枕头沁出湿意:「旁人骂我百句,我都可以不在乎,可您不行。」 她背着谢桀,身体微微颤抖,显得柔弱可怜,反复强调:「只有您,不行。」 一句都不可以。 爱人如荆棘丛中相拥,哪怕只有一寸的生疏怀疑,都会化作深入骨肉的利刺。 谢桀叹了口气,眼神到底还是软了下来,伸手抱住阿赫雅,将她翻过来正对自己:「朕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阿赫雅红着眼,将被子拉下,盯着谢桀看了一会儿,忽而撑着起身,推了推谢桀。 她声音沙哑,因病而显得有些微弱,却依旧坚定:「您回您的寝宫歇息吧。」 阿赫雅抿着下唇,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泪意:「我落水发热,若给陛下过了病气,可真罪该万死了。」 她语气平静,仿佛已经消了气,但微微发颤的指尖却诚实地显示出了阿赫雅的心思。 阿赫雅自然是推不动谢桀的。 谢桀如一座大山,坐在她床边,纹丝不动,锐利晦暗的目光凝望着阿赫雅,半晌,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几乎只是随手一拉,就让阿赫雅怎么也挣不开了,只能顺着谢桀的力道朝他倒过去。 谢桀似乎 是想不出别的解释了,索性一个吻,封住了那朱唇里刺耳的话语。 阿赫雅的体温有些高,身子又因虚弱而发软,几乎是随谢桀摆弄,呼吸缠绕,龙涎香与梅香交错,暧昧横生。 谢桀的亲吻正如其人,带着莫大的侵略性,阿赫雅有些招架不住,原本只是博取怜惜的眼泪这次成了真,耳根发麻,指尖不断地推拒着,按在坚硬的胸膛上,却软了力气。 她只能在间歇性的气息中,断断续续地求饶,声音已经化成了一滩春水:「陛下,陛下……」 谢桀终于舍得放开,但显然并不是结束。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阿赫雅的衣带上,仗着她只着了单衣,轻轻一拉,就将她剥了出来。 披散的青丝搭在雪肩上,与皓白如玉的肌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敏感的身躯略微泛着粉,烧得人口干。 阿赫雅也有些恍惚,抬眼望着谢桀,泪光盈盈,欲语还休。 她最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小作小闹是情趣,太过分可就会惹得谢桀不快了。 到最后,阿赫雅只是伸手勾住了谢桀的发冠,将它摘了下来。 她抓着谢桀散落的发,与自己的长发一同绕在指尖,眸光被爱意浸润。 阿赫雅没有说话,一切却已在不言之中。Z.br>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或许自己此生注定不能与谢桀同棺,但至少曾经诉说过一份隐秘的情思。 谢桀喉结滚了滚,毫不客气地揽着阿赫雅的腰肢,将人困到了自己身下。 他望着阿赫雅发红的眼尾,忍不住抚摸了上去,万分温柔。 下一刻,一切温柔又仿佛只是梦幻泡影。 谢桀强硬地抬起阿赫雅的下颌,咬住她修长软嫩的脖颈,如同狼王衔住猎物的咽喉。 狂风骤雨,打湿了窗台。 阿赫雅抱着谢桀,借他的肩膀支撑自己全身的重量,如一叶小舟,在风波汹涌的大江中沉浮,指甲发狠地挠在君王满是伤疤的背上,带出一道道痕迹。 谢桀吃痛,嘶了一声,眼神愈发深。 他没有拿走阿赫雅的手,任由她在自己身上发泄着不满,只是力道也大了许多。 很快,阿赫雅便连抓挠都做不到,只能呜咽着,手指无力地垂下。 她泪眼朦胧,咬在下唇上的牙齿被谢桀的手指扳开,这个占有欲极强的男人,不允许她对自己身体任何的处置。 阿赫雅抽泣着,声音软黏得像化了的糖,娇娇求饶:「陛下……求您。」 谢桀伏在她耳边,声音微哑,眼神充满欲色,黑沉如深渊:「阿赫雅。」 他轻轻地叫阿赫雅的名字,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你知道朕最恨欺瞒。」 阿赫雅抱着他,掩藏住面上的哀色。 她声音很轻,像是某种誓言:「我的骨血,都属于陛下。」 只有灵魂不行。 第一百一十五章 探病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次日,琼枝殿中。 不知是落水的后遗症,还是因为前一晚的疯狂,后半夜时,阿赫雅又起了热。 几个太医诊脉开方,忙碌至天明,才将阿赫雅的体温降了下来。 午后时分,阿赫雅悠悠转醒,咳了几声,虚弱地唤伺墨:「伺墨,水。」 帷帐之外的人显然愣了一瞬,却没有开口反驳,而是倒了一杯水,掀开帷帐,放到阿赫雅唇边。 阿赫雅啜饮了几口,才觉得喉咙好受了许多,抬眼望去,却见身边的人不是伺墨,而是柳寄书。 她怔了怔,微微蹙眉,撑着身子坐起来:「寄书?你怎么来了?」 柳寄书抿了抿唇,垂眼避开了阿赫雅的目光,有些嗫喏:「我听说德妃谋害你与林美人,进了冷宫……你也因为落水病了,来看看你。」 阿赫雅揉了揉眉心,有些生疏地点点头:「多谢你的关心,我没什么大事,静养几日就好了。」 柳寄书若真是担忧自己,第一句出口的话就该是问自己病情如何,而不是先说德妃进了冷宫。 这点小小的差距,也足以显现出来柳寄书心中的轻重。 也正因为此,阿赫雅并没有太多亲近感谢的意思,只是抬眼望着柳寄书:「伺墨与柳奴也不知跑哪去了,殿里有客,竟不知道叫我起来,还让我烦你倒了杯水。」 柳寄书也看出了她的态度,有些拘谨,下意识捏紧了手帕,连忙道:「是我不让她们叫醒你的。左右我也无事,在这儿等你醒来就是了。」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便听得殿外忽然热闹起来,周沅沅的声音带着几分急躁:「快一些!姐姐醒了该饿了!」 阿赫雅抬眼望去,只见柳奴提了一个食盒,满脸无奈,从外头走了进来。 周沅沅跟着柳奴,转来转去,似乎恨不得自己上手去拿食盒,眼角余光瞥见阿赫雅已经醒了,立即惊喜地叫了一声:「姐姐!」 她简直像一只小狗,噔噔地朝阿赫雅跑了过来,若有尾巴,应该都摇到了天上去:「你醒了?饿不饿?渴不渴?我方才遇见你家的柳奴,就想帮你提吃的来,她走得可慢了……」 柳奴走到一旁的桌案边,将食盒放上去打开,露出里头一碗浓黑的药汁,瞥了周沅沅一眼,调侃道:「主子最怕喝药,周充媛送得快了,恐怕她还要郁闷呢。」 周沅沅啊了一声,探头看看药碗,又看看阿赫雅,有些讪讪:「我以为是粥呢……姐姐,你还怕喝药啊?」 她眼睛亮闪闪的,带着求知欲望,直勾勾地盯着阿赫雅。 阿赫雅摸了摸鼻子,有些恼羞成怒,气哼哼地瞪了柳奴一眼,一口否认:「胡说!我怎么会怕喝药?」 柳奴唇角往上翘:「是。只是每回喝都要磨上一炷香,等到药都快冷了,才肯一口喝下。」 倒也有例外不用人哄的时候,譬如每日的避子药。 柳奴想到这儿,眼神忍不住暗了暗,见着阿赫雅在周沅沅来了之后,明显鲜活了许多的脸,才软了神色。 阿赫雅还在耍赖不肯承认:「我没有,沅沅别听她的。你不信,将药端来,我一口喝给你看。」 「好啊!」周沅沅干脆利落地应下了,快步走到桌边,捧起药碗,就给阿赫雅送了过去,小狗眼睛眨呀眨,「姐姐喝。」 阿赫雅一时哽住。 她倒也没想过这么快就喝…… 但药已经送到了眼前,还是周沅沅亲手奉上来的,怎么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打了自己的脸。 阿赫雅只好狠了狠心,捏着鼻子,咕嘟咕嘟地将苦涩的药汁灌了下去,苦着脸:「你看 ,喝完了吧?」 周沅沅弯着眼,抱住阿赫雅的手臂,将自己的脸贴上阿赫雅,嘴甜地哄:「姐姐好厉害。」 她怎么会看不出阿赫雅的不情愿。 但阿赫雅病着,不吃药怎么好得起来?与其在那儿煎熬半天,最后还是要喝,不如让自己装一装傻,顺水推舟,阿赫雅喝下去了,也就好了。 周沅沅自觉帮到了阿赫雅,高兴得晃晃脑袋,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了一枚蜜饯,塞进了阿赫雅的嘴里:「姐姐吃蜜饯,甜甜的,压苦味最好了。」 阿赫雅失笑,感受着口中甜滋滋的味道,面上的笑意却逐渐真实了起来。 她摸了摸周沅沅的脑袋,语气轻柔:「谢谢沅沅。」 柳寄书坐在一旁,看着二人亲密的模样,忍不住咬住了下唇,眼神闪烁。 阿赫雅与新进的周充媛,何时关系这么好了? 柳寄书原本以为自己与阿赫雅算是交好,可与周沅沅的亲昵一对比,就成了个笑话。 她一时有些如坐针毡,强撑着平静,还是忍不住开口打断了阿赫雅:「这位是?」 阿赫雅这才想起来柳寄书还在殿里,唇角依旧噙着笑,为二人介绍:「沅沅,这是住在延春宫的柳才人,柳寄书。」 「这是帝师外孙女,陛下亲封的瑾充媛,周沅沅。」 阿赫雅将周沅沅的家世、位分,连带着那个没什么人叫的封号都说了出来,只为了提醒柳寄书一件事。 周沅沅身份尊贵,是谢桀都要护着的人,不是柳寄书可以随意攀扯的。 阿赫雅望着柳寄书,面上神色不变。 柳寄书想依靠自己,从自己身上谋利,没关系。后宫之中生存艰难,阿赫雅可以成全这个与自己曾经境地相似的可怜人。 但周沅沅不成。 周沅沅心思简单天真,若是柳寄书有意算计,被利用了都发觉不了。 在阿赫雅心中,周沅沅的分量还远比柳寄书重得多。 但阿赫雅也没有给柳寄书难堪的意思,委婉地提点了一句,便笑意吟吟地朝周沅沅道:「寄书擅长刺绣,她的绣品,可好看呢。」 这几句夸赞,就是拉了柳寄书一把,让她有一个聊天的话题,免得在殿中呆坐着融不进来。 柳寄书却没有听出阿赫雅的好意一般,没有顺着刺绣的话头往下说,只僵硬地笑了一声:「周妹妹一入宫就是充媛,真叫人艳羡。」 她还当这是奉承,眼巴巴地看向周沅沅,见周沅沅不答,心里便凉了下来。 也是,自己一个家世不显,又无宠爱的小才人,怎么能让周充媛亲近? 柳寄书在心中自怜地喟叹,垂着眼,抓着帕子的手指紧了紧,语气哀怨,自顾自道:「不似我,在宫中熬了这么多年,也不过借着阿赫雅的光,才当上了个才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马后炮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柳寄书这话里带着酸味,着实有些刺耳。 阿赫雅微微皱起眉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未说话,周沅沅便先忍不住了。 周沅沅哇了一声,眼睛亮闪闪,语气十分真诚:「原来才人以下还有位分么?嬷嬷怎地不教我。」 教她规矩的嬷嬷哽了哽,看向柳寄书的眼神带了几分鄙夷,朝周沅沅一福,才解释道:「才人以下是采女,算不得正经妃嫔,料想主子遇不上,也就没说。」.z.br> 周沅沅年纪小,哪儿记得住那么多人。能把宫里高位的妃嫔们认齐全了就是难得,还顾得上下头的采女才人? 若不是这个柳才人跟阿赫雅姑娘有些关系,自己主子见了,也就是受个礼而已,话都说不上一句。非说认人,自己到时候再提点也就是了,还用得上费心教? 嬷嬷忍不住在心里讽笑。 这柳才人也是拎不清的,说这些自怜自艾的晦气话,还指望在这儿坐着的两位主子可怜不成。 周沅沅似懂非懂,叹了口气,还顺着话,怜悯地看向柳寄书:「原来是这样。没关系的,你如今已是才人了。」 柳寄书原本是等着阿赫雅安抚自己,却没想到周沅沅当了真,就这么应下了话,倒显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她顿时便红了眼眶,忍不住心中酸涩:「一个小小才人,怎么敢跟周充媛相提并论。也怨不得你入宫几日,就与阿赫雅关系这样好了。」 言下之意,阿赫雅会与周沅沅交好,也是看在周沅沅的位分上。 阿赫雅蹙眉,揉了揉眉心,语气也凉了:「我与沅沅一见如故,又住得近,亲密些有何不可?」 自己原本是不想让柳寄书难看的,只是她这样的做派,多少有些恶心人了。 自己对柳寄书还不够好么?人心不足蛇吞象。 柳寄书咬着下唇,眼神中流出了几分愤懑,垂下了头,满面委屈。 周沅沅对旁人态度最是敏感,立即便察觉到了柳寄书的不满,撇了撇嘴,抱着阿赫雅的手臂晃了晃:「姐姐,柳才人是来做什么的?送东西么?」 柳寄书怔了一瞬,面色白了白。 她只想着阿赫雅这儿什么都有,哪儿带了礼物? 然而空手来看望,是很失礼的,自己说出来也面上无光。 柳寄书嗫喏了一会儿,避而不答,只道:「我听闻阿赫雅落了水,来看望……」 「昨日落水的事儿就闹得满城风雨了,你既然蒙受姐姐的恩情,怎么比我来得还晚些。」周沅沅不高兴地锁着眉头,瞥了柳寄书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句,「马后炮。」 要知道,林无月落水才几日,阿赫雅就紧跟着掉进了听雨湖。陛下又一路亲自抱着阿赫雅回琼枝殿,这样的殊荣,不知招了多少人眼。 自己在浙水宫听见消息,赶过来时,阿赫雅可还没醒呢。难不成柳寄书住得就那样远,连这么大的事儿,都要隔一日才知道? 周沅沅只是不喜柳寄书来得慢,没有看出里头的深意。 阿赫雅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柳寄书今日才来,无非就是怕扯进是非。等尘埃落定再来看望,既让自己记了她的好,又不至于担着太大的风险。 阿赫雅扯了扯嘴角,心里有些泛冷,到底抓住了周沅沅的手,朝她使了一个嗔怪的眼神,才看向柳寄书:「沅沅年纪小,见的事儿也不多,不知道你的难处。」 周沅沅这张嘴,惯会得罪人,自己少不得帮她补几句好话。 阿赫雅无奈地摇摇头,勾出一个柔和的笑:「你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 柳寄书怎么会看不出阿赫雅的偏 向,指尖忍不住攥紧了裙摆,心中怨怪横生。 自己与阿赫雅相识的日子,可比周沅沅长得多。可如今,阿赫雅竟然为了周沅沅,这样给自己难堪。 说到底,不过还是瞧不起自己罢了! 柳寄书气性一起,也坐不下去了,强撑着笑拉扯了两句闲话,便起身告辞。 阿赫雅没有多留,只是望着柳寄书的背影,眸光深了深:「果然是升米养恩,斗米养仇。」 周沅沅哼了一声,怏怏不悦:「什么人呀。空手来看病人也便罢了,还容不得人说,真气人。」 叫自己想起武侠话本中那些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 周沅沅一想到阿赫雅也许会好心没好报,就忍不住握紧了粉拳,奋力挥了挥:「姐姐就不该帮她!最好叫她把才人的位分还回来,接着当她的采女去。」 阿赫雅哭笑不得,揪着周沅沅的脸颊肉扯了扯:「柳才人的位分是陛下赏的,算不上我的功劳。」 她语气严肃了些,提点道:「你不喜欢她,心里知道,离她远一些就是了,何必说出来?凭白给自己树敌。」 周沅沅哼哼唧唧,顺着阿赫雅的力气,整个人倒在了阿赫雅的身上,蹭了蹭,笑得有些憨:「姐姐真香。」 自己才不要跟坏蛋虚与委蛇呢,装模做样不是侠女风范! 阿赫雅看出了她的逃避,无可奈何,点了点周沅沅的小脑瓜:「你这性子,日后还不知要得罪多少人,我怎么放心得下?」 周沅沅才不怕,摊了摊手:「若是有人要害我,我就跟她说——我外祖是太傅,当今帝师,我是陛下亲封的瑾充媛。」 她沉着脸,故意拉长了语调,一副狐假虎威的得意样,叫阿赫雅看得唇角翘起。 周沅沅贴着阿赫雅,语气轻快:「陛下答应了外祖父,只要我不做错事,就会一直护着我呢。我才不会有事。」 她自小就被外祖父外祖母疼爱,进宫之前,外祖父还特地三令五申,叫自己要乖乖听话,不许移了性情,起了害人之心。 外祖父还说,只要自己不去做什么大错事,以陛下的手腕,一定能保自己一辈子周全。 否则这样龙潭虎穴似的后宫,外祖父才舍不得让自己进来呢。 周沅沅可清楚自己的靠山在哪儿,乐滋滋地傻笑。 阿赫雅也心软了,抿出一个微笑,眸中半是无奈,半是欣慰。 周沅沅这虽然是歪门,却也是最实用的了。 阿赫雅摸摸周沅沅小狗似的脑袋,心中道。 只要陛下护着,周沅沅总不至于出大事。旁的小打小闹,自有自己帮她挡下。 这也就够了。周沅沅一直这样赤诚快乐,也没什么不好。 第一百一十七章 柳寄书的野望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却说那头,柳寄书出了琼枝殿,便冷下脸来,走得飞快。 霜儿紧跟着她的脚步,偷眼去看柳寄书的表情,揣摩着开口:「阿赫雅姑娘也未免太过分了些。」 柳寄书猛地停了下来,转头瞪向霜儿:「住口!」 她心里一股郁气,正不知该向谁发,此时对霜儿怒目而视:「阿赫雅对我有恩,你是什么人,竟敢这样挑拨?」 就算阿赫雅再看不起自己,也改变不了自己是借着她的势,才有了如今好过些的日子的事实。 柳寄书眼神变幻,复杂莫测。 要是自己家世好一些,位分高一些……哪怕只是能分得陛下一点宠爱,也就好了。 如今的自己,要什么没什么,也怪不得阿赫雅看不起自己。 阿赫雅这样,自己不敢怨怪。可那个周沅沅,她凭什么? 不过是仗着有一个当帝师的外祖父——可那是外祖父,到底隔了一层,周沅沅姓的还是周,说到底,不过是父母双亡的一个孤女而已! 柳寄书咬了咬下唇,面色郁郁,眼中流露出不满与嫉妒。 凭什么一个孤女都能封充媛,自己却要在采女的位分熬那么久?如今虽然做了才人,却怎么也看不见再往上升的路了。 柳寄书想起阿赫雅对周沅沅的亲密,心中的野望如藤蔓滋生。 要是自己也能得宠,至少能与阿赫雅她们平起平坐地说话,何至于被一个小孩子给这样大的难堪? 霜儿低着头,眼角余光窥见柳寄书的表情,撇了撇嘴。 柳寄书分明也是不满的,却不叫自己说出来。此处又没有旁人,演给谁看? 但是柳寄书方才的火气,还是将霜儿镇住了,她暗自腹诽,面上却呐呐不敢言语。 柳寄书指甲掐着小道旁灌木丛的嫩叶,自顾自喃喃:「要是我的位分能高一些……」 转角处,陆充媛听见了这话,眼神闪烁。 这不是阿赫雅多次相帮的柳寄书么?这个方向,是刚从琼枝殿出来?怎的脸色这么难看。 难不成,是两人生了什么嫌隙。 陆充媛想到这个可能,唇角止不住上扬,眼中流出几分幸灾乐祸。 自从那天阿赫雅在杏林中,与周沅沅一唱一和,落了自己好大面子,自己就一直憋着气呢! 如今看来,倒好像是有机会报仇了? 陆充媛身边伺候的宫女很有眼色,看见陆充媛面上的兴味,立即道:「淑妃娘娘这个时辰应当还在处理宫务,主子可要先散散步?」 陆充媛随口应了一声,宫女立即上前,扶着陆充媛转了方向,往柳寄书所在的小道走去。Z.br> 陆充媛语气轻飘飘的:「淑妃娘娘说了,今年春日,给秀女采女们做些新衣裳,好多在陛下面前露露脸。你闲来无事,也多去织造处瞧瞧。」 她没有主动与柳寄书搭话。自己与柳寄书又不相识,贸然亲密,反而显得别有用心。 既然柳寄书有了争宠的心思,自己的话,她自然会听进去的。 陆充媛的宫女立即反应过来,带着笑接话:「也是咱们淑妃娘娘宽容,对底下人都这样好,有机会就帮着她们获宠。若是德妃,还不知道捻酸吃醋成了什么样呢。」 这一唱一和,便引导柳寄书了解到了一件事。 若想借势往上爬,靠德妃不成,靠阿赫雅不成,大方亲和的淑妃却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柳寄书自然将陆充媛主仆的对话听进了心里,顿在原地,眼中分明有意动。 淑妃娘娘确实不错。先前自己被德妃处罚,也是淑妃旗下的白美人相助,还 送自己去了琼枝殿。 那时白美人便说,淑妃知道自己委屈,所以特地叫她来为自己解围。 柳寄书先前没有深想,如今细细品起来,就愈发向往淑妃的阵营。 自己在德妃宫里受罚,转头淑妃就能知道,并且叫人来帮忙。可见淑妃对宫闱掌控能力之强,对卑弱的采女秀女们的关切。 哪怕不是全然无私,至少……至少也能是公正的。 最重要的是,淑妃娘娘胸怀广阔,想必若自己提及想要争宠,她也能送自己接近陛下。 柳寄书越想越是心动,忍不住有些出神。 陆充媛勾了勾唇角,不动声色地瞥了柳寄书一眼,眸光冷暗,声音轻快:「德妃如今已经进了冷宫,自然是比不得咱们的淑妃娘娘。」 德妃倒了,宫中就只剩淑妃一家独大。 从前的阿赫雅是淑妃的盟友,可如今没了德妃,阿赫雅的独宠,就成了淑妃的眼中钉。 若是柳寄书在这个时候加入淑妃旗下,很快就会变成淑妃对付阿赫雅的一把利剑。 到那时候,柳寄书再想抽身,可就不成了。 陆充媛心中冷笑,居高临下地睨了柳寄书一眼,便走了。 独留柳寄书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不能自拔。 椒兰宫中,淑妃打发了各处各司的管事们,也有些疲懒,倚在榻上,闭眼小憩。 宫女抱琴站在一旁,怕她冷着,给淑妃抱来了一个精致的小手炉。 两人笑着说了些闲话,又提起琼枝殿。 抱琴叹了口气,眼中有些忧虑:「阿赫雅落水,陛下竟不顾身份,一路将她抱回琼枝殿中。这样的宠爱,着实有些骇人了。」 淑妃揉了揉眉心,眸光微闪,带着几分忌惮:「若不是她这一场落水,恐怕德妃也没那么容易栽跟头。」 抱琴皱眉:「只怕这样的盛宠,不止对德妃不利,于娘娘也是威胁呢。」 陆充媛走进殿中时,便听到这句。 她笑了声,朝淑妃行了礼,便在榻边坐下,语气情况,像是在说什么笑话:「娘娘可想不到,妾方才遇见谁了。」 淑妃看向她,也噙着笑,顺着陆充媛的话头:「瞧见谁了?这样欢喜?」 陆充媛轻笑,眼中露出了几分讥讽与冷意:「阿赫雅捡的那条狗,陛下封了却从未动过的柳才人。」 这话说得很是难听。 淑妃挑眉,却没有纠正陆充媛,这样一个靠着阿赫雅爬上来的柳才人,自己也是看不上的。 她语气轻柔,带着几分随意:「她做什么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知节制的惩罚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陆充媛轻笑了一声,眉梢嘲弄地挑起,仿佛自己在说一个笑话:「那位柳才人,心比天高呢。」Z.br> 「我听见她说。」陆充媛漫不经心地学着柳寄书的语调,阴阳怪气,「要是我的位分能高一些——」 淑妃微微阖着眼,勾了勾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身在宫中,谁不向往荣华富贵呢?」 柳寄书若一直是一个受人欺凌的小采女,或许她的所救就会一直那么简单。 只要一顿好一些的热饭热菜,只要能穿得暖,只要今日,那些宫人们不要嘲讽甩脸色。 可偏偏柳寄书攀上了阿赫雅,叫她看见了宫中受宠与否,是怎样的云泥之别。 谁能不生出些别的心思呢? 陆充媛坐直了身子,语气轻快:「娘娘也知道,妾从来是乐于成人之美的。我将娘娘近日给秀女们制新衣的事儿,说给柳才人听了。」 淑妃眼中闪过几分锐色,缓缓用帕子遮住了唇角的翘起,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就你舌头长,一些小事也到处说。」 她为秀女制衣,自然不是好心慈悲,而是多一些鲜妍的新人,好分薄阿赫雅身上的宠爱。 德妃没了,自己掌着管理六宫的权力,下头的人越多,斗得越狠,自己的位置也就越是稳固。 淑妃指尖捻着茶盏,垂眼敛住锋芒。 宫中的女人,就如养在室内的花儿,争奇斗艳最好,若是一枝独秀,反而叫人不安。 陆充媛自然不会觉得淑妃这句话是不满或敲打,抿嘴笑了笑:「柳才人是阿赫雅姑娘的好友,她若能得陛下喜爱,想必阿赫雅姑娘心中也是高兴的。」 才怪。 一个从来不如自己的人,骤然得势,还妨碍了自己的利益。就是再好的姐妹,恐怕也该反目了。 陆充媛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越是亲近的人,捅起刀子来,就越能伤到要害。 柳寄书若能为淑妃所用,想必于阿赫雅也是一个大难题。 哪怕伤不到阿赫雅……恶心恶心她,也是足够了。 陆充媛想到届时阿赫雅的难堪,唇角便忍不住翘得更高,笑意吟吟,望向淑妃:「娘娘猜,她几日找上门来?」 淑妃啜饮了一口茶水,闻言眉梢微挑,漫不经心:「三日。」 三日。这个时间不长不短,正好给足了柳寄书犹豫与决断的时间。 陆充媛想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数,笑意愈发真切,眼神中的恶意一闪而逝。 阿赫雅得意那么久,也是时候轮到她哭一哭了。 琼枝殿中,一派平静。 阿赫雅吃过药,已经退了热,精神也好了许多,偏生柳奴恼她作践身子,像个守门神似的站在床边,身体力行地挡住了她下床的路。 柳奴面无表情:「太医说了,叫主子好生养身体。以奴婢看,这几日您就不要下床了。」 「那是太医怕担责任,才这样嘱咐的,哪儿就这么严重了?」阿赫雅语塞,悻悻地倚着床头,语气讨好:「好柳奴。我不过是呛了水,又没什么大事,犯不着还要躺着,不能挪动吧?」 柳奴铁面无情:「主子还是好好养一养吧。」 阿赫雅长吁短叹,一边偷眼去看柳奴的表情,一边可怜兮兮道:「可我嘴巴没滋味,想吃奶糕了。」 北戎人游牧的多,户户养着牛羊。像奶糕这样的点心,是孩子们最常能吃到的美食。 从前在北戎时,只觉得吃得腻歪。如今到了大胥,却愈发想念家乡的味道。 阿赫雅这么一说,柳奴脸上的冷硬便缓了下来,她抿抿唇,也知道自己是在使性子。 阿赫雅设计落水的事情,也是与自己商量过的。只是这样凶险的事情,自己难免不安。 柳奴又愈发怨恨自己没用,只能让公主亲身犯险。 她攥紧了拳头,叹了口气:「主子真想吃?」 阿赫雅一听她语气,立即知道柳奴是心软了,笑了起来,重重点头:「嗯!」 「想吃什么?」 谢桀的人还未至殿中,声音便先传了进来。 阿赫雅抬起头,朝外头看去。 便见谢桀换了一身玄色长衫,大步朝她走来,唇角微勾:「朕竟不知,阿赫雅还是只馋嘴猫儿。」 柳奴见谢桀进来,便行了个礼,带着宫人们避了出去。 阿赫雅眨眨眼,哼了一声:「怎么就是馋了?一块奶糕罢了。陛下好生小气。」 她半撑着身体,侧过脸,发丝顺着肩膀的圆润弧度滑下。 原本苍白的脸色退了热,有了几分血色,目光娇嗔,似是带着钩子。 谢桀在阿赫雅床边坐下,眼神微暗,撩起她的一缕头发,往后别去,露出精致的小脸:「身体好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阿赫雅便有些来气。 昨夜到最后,自己都说该停了,偏偏这暴君纠缠着不放,折腾了她一夜。 今日太医来给自己诊脉时,看见自己身上的痕迹,那脸色别提多么微妙。 太医说,病中最好静养,别做什么太激烈的事情。 阿赫雅想起这句委婉但依旧能听得出指向的话来,脸上就一阵烧红,瞪了谢桀一眼,嗔怪道:「陛下还敢说?您是自顾自上朝去了,留我发热,还被太医取笑!」 谢桀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也有些心虚。 昨夜确确实实是他孟浪,不顾阿赫雅刚落水一回,还在病中。 阿赫雅气哼哼的,干脆一口咬上了谢桀的手掌,磨了磨牙,咕咕囔囔:「我病好之前,您别想碰我了!」 这暴君吃了那么久肉,合该素一素。 她那点力道,自然咬不动谢桀。 谢桀捏了捏她的后颈,索性任她磨牙,带着几分温柔,哄道:「知道了。」 这么好说话? 阿赫雅狐疑地抬眼,仔细观察谢桀的神色,警惕地打了个补丁:「手也不行。」 谢桀微微眯眼,依旧是笑,只是眸中多了份危险:「好。」 阿赫雅还是不明白,有些事情,只要他想做,有的是法子。 阿赫雅歪了歪脑袋,觉得差不多了,满意地点头。 这是不知节制的男人应得的。 她望着谢桀,那点恶作剧的心思又翻涌了起来,仗着谢桀刚刚承诺过,手便不老实的凑了过去。 阿赫雅一边试探地捏捏坚实的腹肌,一边不放心地重复:「不能碰我?」 「嗯。」 谢桀唇角勾了勾,慢条斯理地应了,看向阿赫雅的目光,却像一只冷静坐视兔子送到嘴边的狐狸。 第一百一十九章 黑心眼的陛下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经年征战,身上的肌肉硬实有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他的腰是劲瘦的,充满爆发力,指尖戳上去,纹丝不动。 阿赫雅看着看着,莫名便红了脸,停住了动作。 她太清楚这具身体的力量了。 谢桀的声音偏在这时候响起,沙哑带着磁性,眼神中满是晦暗的欲望:「怎么不继续摸了?」 若是阿赫雅抬头看见他的目光,必然不敢再继续作死了。 偏偏她被谢桀这句话撩得椎骨一麻,整个人都有些烧,结结巴巴地反驳:「谁说不摸!」 似乎是为了证明,阿赫雅干咳了一声,索性将手落到谢桀的腰带上,勾了勾。 纤长白皙的手指与玄色的衣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指尖一抹粉红愈发给这气氛添上几分暧昧。 谢桀眼神深了深,仿佛择人而噬的深渊。 他抓住了阿赫雅的手,捏在手中,慢条斯理地捻了捻:「阿赫雅。」 谢桀唤了她的名字。 阿赫雅耳根一麻,浑身仿佛被电流击过了一般,眼中顿时带上了潋滟的水色。 谢桀轻笑了一声,声音平缓,却叫人听出了危险的意味:「朕记得,你会骑马。」 阿赫雅嗫喏了一会儿,软软地应了一声:「嗯。」 她是会骑马。但这跟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关联么?谢桀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阿赫雅抬眼,小心翼翼地望着谢桀,讨好地露出一个笑来,声音娇娇,卖乖似的:「怎么啦?」 谢桀唇角微勾,拉着她的手,将人困在了怀中,抬起阿赫雅的下巴,抚摸的动作充满暗示的意味:「朕在城外,有一个猎场。」 他的声音磁性,带着诱哄,不紧不慢:「待你好了,朕带你去跑马如何?」 阿赫雅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试探地点头:「好?」 能出宫还能跑马,自己自然是高兴的。 可是谢桀的目的是什么?总不能自己故意撩拨他,他还以德报怨吧? 这可不是这个暴君的性格。 阿赫雅听不出谢桀的意思,心中忍不住打鼓。 谢桀见她应了,嘴角的弧度又往上勾了几分,语气轻缓:「马上颠簸,阿赫雅便与朕同乘一骑。」 同乘一骑? 阿赫雅原本还有些晕乎乎的,听到这四个字时,顿时打了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她僵硬地抬头,脑中前世靡乱的记忆翻涌。 阿赫雅还记得,自己前世也曾经与谢桀在郊外跑过马。 那时候,自己的境地远不如现在。 谢桀只肯给她一件宽大的披风,罩在单薄的纱衣外。 马背颠簸,身后男人的气息灼热而霸道,她哭吟着求饶,自小骑马练就的功夫仿佛都消失了,只能靠在谢桀身上,随着马儿狂奔的动作起伏。 那样激烈的情事,在阿赫雅的心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如今谢桀再提起猎场与同乘一骑,她下意识能想到的,就是这个了。 阿赫雅脸上的笑都有些凝固了,可怜巴巴地望向谢桀。 不会吧? 连琼枝殿都满足不了他了? 谢桀见她终于反应了过来,手指用了些力,揩过下颌柔嫩的肌肤,在上头留下鲜艳的痕迹:「嗯?」 阿赫雅呐呐:「我也不是很喜欢跑马……」 这马,不骑也罢! 谢桀怎么可能放任送上门的猎物又再次跑掉,微微俯下身,在阿赫雅脖颈上烙下一个印记,含着几分威胁:「阿赫雅若要毁约,朕 可也不做君子了。」 若是谢桀方才的承诺不作数,那占了半天便宜的阿赫雅就该将代价都还回来了。 阿赫雅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这坏心眼的混球,分明就是故意算计自己的! 阿赫雅欲哭无泪,捏着谢桀的衣袖,脸红得都快成了煮熟的虾,半晌才狠下心:「去就去!」 她答得硬气,心里却已经打起了小算盘,愤愤不已。 大不了到了那日,自己就里里外外裹上十八层!就不信谢桀这样还能下得了手。 人的悲欢并不相通。这头阿赫雅为了谢桀的热情焦头烂额,那头柳寄书却因始终不能获宠而辗转反侧。 柳寄书听过陆充媛的暗示后,原本只是动了心思,还未完全狠下心来。 毕竟自己只是个小小的才人,与淑妃既无旧情,又无关系,骤然贴上去,难免有些难堪。 然而当柳寄书回到延春宫时,便听到两个守夜的宫人说起闲话,语气中带着羡慕。.z.br> 身量娇小的宫人小声道:「你可听说了?琼枝殿那位落水,是陛下亲自抱回宫中的呢。」 这是何等殊荣?这六宫中,哪个能不眼红的。 另一个声音清脆的宫人便答:「什么听说,我亲眼瞧着的。不然怎么说是陛下的心尖,没有封位,却比什么贵妃都要风光多了。不见德妃娘娘跟她斗,如今把自己斗进了冷宫?」 娇小宫人唉声叹气:「要是咱们跟的是阿赫雅姑娘多好,要早知道有今日,我当初就该使些银子,去琼枝殿当值。」 不说逢年过节的赏赐,只看在阿赫雅的受宠程度上,底下的宫人们分例都要比别的宫里厚上三分。 声音清脆的宫人也附和着,声音里颇有几分怨气:「谁不想呢?总好过在这儿伺候一个没前程的才人。」 说是才人,又不是得陛下宠爱才封的。靠着阿赫雅姑娘的怜悯,才有些好日子过。 宫里本就是踩低捧高,像柳才人这样自己没本事,又不好真克扣多少的,就成了管事们的眼中钉。 管事们既不敢少了柳寄书的分例,又不舍得好东西,每回都拿些边角料凑数。就是给这些边角料,都觉得亏了。 不见自己去取分例,都要遭人几个白眼。 两个宫人们对视一眼,纷纷叹了口气。 都是做奴婢的,谁不想要图个好前程?这样跟着柳寄书熬日子,实在看不见未来啊。 转角处,霜儿尴尬地抿紧了唇,恨不得将头低到地里,心中暗骂。 这两个傻子!说主子坏话也不知道偷摸些,如今叫自己怎么办? 霜儿沉默了半天,见柳寄书动也不动,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劝慰:「主子,这两个小蹄子胡言乱语,您别当真,奴婢这就去教训她们。」 柳寄书冷笑:「教训什么?堵得住嘴,堵得住人心么?」 这两个宫人说得也没错。自己如今,可不就是没有前程可言么? 柳寄书攥紧了拳头,将唇瓣咬得发白,眸光锐利,渐渐转为坚定。 她一定要坐上淑妃这艘大船。 这样不得宠,遭人白眼的日子,柳寄书已经过够了。 第一百二十章 投名状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三日后,椒兰宫中。 柳寄书揪着帕子,站在殿外,心中揣揣。 那日下定决心后,她就开始抄写经书,准备借着献礼搭上淑妃这条线。 只是毕竟自己身份不显,又无靠山,与淑妃的身份如云泥之别。 柳寄书心跳如鼓,不知道淑妃会不会愿意见自己。 脚步声响起,抱琴带着笑自椒兰宫中走出,声音柔和亲近:「柳才人,我们娘娘很喜欢你抄写的经书,请随奴婢来吧。」 这就是愿意见一面的意思了。 柳寄书眼中闪过惊喜,立即点头,跟在抱琴身后,语气带着几分讨好:「多谢抱琴姐姐为我递东西,累着您了。」 她身为妃嫔,对着一个宫女喊姐姐,本就有些谄媚,偏偏还从袖中掏出了一块银子,凑上前塞到抱琴手中。 柳寄书眼神期盼:「还请抱琴姐姐多在娘娘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抱琴唇角往下撇了撇,眼里掠过不屑的意味,随手将那块碎银塞了回去,面上依旧挂笑:「瞧您说的,传递东西是奴婢的分内事,怎敢贪功。」 柳寄书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又多年不受宠,没见过大世面。 这种碎银子,怎么拿得出手打赏? 要知道平日里别的主子给自己塞好处,要么是银票,要么是精致贵重的首饰,哪儿有直愣愣一块小银子打发的。把自己当成叫花子了不成? 柳寄书讪讪递收回银子,脸上有些难堪,下一秒又转为了期待。 淑妃娘娘肯见自己,自己就有机会加入淑妃的阵营。 大树底下好乘凉,柳寄书连日后要如何借着淑妃的势往上爬都想好了。 淑妃坐在小榻上,身旁是几个宫女伺候。 人虽然多,却井然有序,各司其职,这个焚香,那个煮茶,十分安静,不闻一点旁的声响。 柳寄书一下子被淑妃的阵仗镇住了,紧张地捏了捏手指,才上前行礼:「妾才人柳氏,见过淑妃娘娘。」 淑妃待她见完了礼,才仿佛刚发现她一般,带着笑,示意抱琴将柳寄书扶起来,语气平和:「都是陛下的妃嫔,便是姐妹,何必如此多礼?」 淑妃放下手中的书卷,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起柳寄书送进来的那卷佛经展开,唇角带着温和的笑意:「你抄写的佛经,本宫看了。这一手簪花小楷,真是妙绝,宫中找不出第二个来。」 柳寄书被淑妃夸奖,眸光亮了亮,连忙道:「淑妃娘娘喜欢就好,妾改日再抄几卷送来,权当为娘娘祈福了。」 她有些自得。自己没什么旁的特长,也就这手簪花小楷,自认不在宫中任何女人之下。 淑妃唇角的弧度淡了些,只简单地带了一句:「柳才人有心了。」 自己要那么多经书做什么? 淑妃凝睇着柳寄书,目光扫过她清秀的脸,又落到那双手上,微微眯起眼。 柳寄书这双手倒是有些意思。凝皙细长,葱白一般。 淑妃的指尖在佛经的字上摩挲了一下,忽而笑了:「本宫想着,春日百花盛开,或许可向陛下请旨,带着宫中的姐妹们开一场花宴。」 她语气轻快,带着暗示的意味:「柳才人既然擅书,也算与旁人格外不同,别出心裁。若有机会,恐怕要将花宴上的姐妹们都压下一头呢。」 至于怎么样才有这个在陛下面前展示的机会……淑妃这个掌管宫闱的人就在眼前,还用说么? 柳寄书眼前一亮,自觉看到了机会,巴结道:「还请淑妃娘娘多提携妾。」 淑妃微微蹙眉,作出了一副为难的模样:「陛下日理万机,哪儿有那么多时 间,将妃嫔们的表演一一看过?本宫是想着,叫新进来的秀女采女们都出出风头,别蹉跎了。」Z.br> 至于柳寄书这个才人,恰好被排除了出去。 毕竟论年轻艳丽,柳寄书不如新人。论处境困窘,柳寄书提了位分,日子现在总比秀女与采女们好得多。 淑妃的意思很明显。柳寄书若想借着花宴出头,就该拿出些令自己心动的筹码来。 否则,淑妃凭什么帮她呢? 柳寄书咬了咬牙,狠下心,也不顾殿内还有许多宫人,便朝淑妃跪了下去:「请淑妃娘娘帮妾。」 她语气坚定:「妾愿为淑妃娘娘马前卒,任您驱使。」 若能得宠,自己今日就算再豁出去,也是值得了。 如今德妃没了,皇后之位几乎板上钉钉,会落在多年把持宫务的淑妃头上。 多少妃嫔想要投靠淑妃都没有机会呢,自己有什么拉不下脸的? 淑妃凝视着柳寄书的发顶,忽而抿唇笑了。 她抬眼瞥向抱琴,抱琴立即了然,上前将柳寄书扶起。 淑妃莞尔:「都是姐妹,说什么马前卒?你既有这个心,本宫自然会帮你。」 柳寄书自然不会将淑妃的场面话当真,恭恭敬敬地垂着头,语气低顺得有些谄媚:「能为淑妃娘娘办事,是妾的荣幸才是。」 淑妃眼里流露出几分满意的意味,她合上那边佛经,放在小几上,朝柳寄书的方向移了移,仿佛换了一个话题:「听说从前,冷宫的德妃与你有过几分交情。」 交情? 柳寄书愣了一瞬,眼皮子跳了跳,看着淑妃的神情,试探性回答:「是。」 自己跟德妃只有过节,哪儿来的交情。 淑妃唇角依旧含笑:「按理说,冷宫是不由得你任意出入的。但既然有旧情在前,本宫便破例,叫抱琴带你去看望德妃一回。」 柳寄书光靠嘴说,怎么显现得出来诚意? 淑妃这样说,就是要柳寄书去冷宫,对德妃动手,留下一个把柄。 这份把柄,就是柳寄书的投名状,日后柳寄书若生了别的心思,淑妃随手就能用今日的事情,将她拉回地狱。 柳寄书心跳得很快。她听懂了淑妃的意思,忍不住有些犹豫。 要知道,德妃虽然被打入了冷宫,却还没有被夺去位分。 从宫规来说,自己若敢对德妃动手,就是以下犯上的大罪。 自己真的要为了投靠淑妃,落下这么大的把柄吗? 柳寄书还未给出决断,就见淑妃脸上的笑容已经淡了下来,直至消失。 淑妃端起茶盏,看了抱琴一眼。 抱琴立即上前,朝柳寄书行了一礼,语气依旧恭敬,却已经带着不耐:「淑妃娘娘还要休息,柳才人若不愿随奴婢去冷宫,便回延春宫去吧。」 柳寄书咬了咬下唇。 淑妃方才与自己说话,还是精神奕奕的模样,哪儿像是要休息。 分明是因为自己的犹疑不满了。 柳寄书狠下心,快速道:「妾愿跟着抱琴姐姐去冷宫,看望德妃娘娘。」 她特地在看望两个字上下了重音,以示自己明白淑妃的意思。 淑妃的脸色这才松缓一些,却还有些恹恹,朝柳寄书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去吧。」 抱琴也行礼,笑道:「柳才人随奴婢来。」 冷宫中。 德妃坐在破旧的小床上,脸色难看,手指掐着金珠,语气阴狠:「废物!连份能吃的膳食都要不回来,本宫留你何用?」 德妃的耐性已经 快用光了。 自从进了冷宫,衣食住行,就没有一样能让她忍受的! 这房间又小又破败,到处都是灰尘,连椅子都是瘸腿的。 别说跟金碧辉煌的进德宫相比,就连自己出嫁前的闺房,都比这儿好上十倍百倍。 还有吃食——一开始宫人们看在何家和银子的面子上,还能送来些普通的菜色,虽然清淡,好歹还能入口。 现在呢?连馊了的粥都敢送过来! 德妃越想越是愤怒,手下愈发用力,将金珠的肉都扭出了一片淤青。 金珠疼得热泪盈眶,又不敢反抗,只能带着哭腔求饶:「娘娘!娘娘饶了奴婢吧。」 她也委屈。宫里头就是这样看人下菜碟,从前德妃得势,自然处处都好,现在进了冷宫,怎么还能指望旁人奉承着给好饭好菜? 金珠又不敢说,只能在心里期盼着何相早些想起来宫里还有德妃这个女儿,想法子将德妃从冷宫里救出去,自己的日子才能好过起来。 德妃还在撒火:「这样的狗食,你也敢送过来让本宫吃,你当本宫是什么了?膳房的人不给,你不会跪在那儿不起么?本宫还没被废呢!就不信他们如此明目张胆。」 「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德妃娘娘往日自然风光,可如今不同了。」柳寄书缓步走进屋内,看见德妃时,心中依旧打鼓,却还是咬牙讽刺道。 既然自己下定了决心,要靠羞辱德妃来赢得淑妃的信任,那就要破釜沉舟,不能再有退让。 何况德妃如今已经身在冷宫,虽然还没有废除位分的明旨,但也已经是有名无实,连个宫人都能践踏,自己有什么可怕的? 德妃猛地站起身来,怒视着柳寄书,咬牙切齿,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对本宫说话!」 柳寄书被她指着鼻子骂,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后,便有些恼羞成怒。 她想起自己从前在进德宫中受的那些委屈与耻辱,心中顿时充满了愤懑。 天道好轮回。从前自己是卑微的采女,只能任人欺负。 可如今,该受苦的人,变成德妃了。 柳寄书语气冷下来,朝站在屋外的抱琴看了一眼,才恶狠狠道:「我今日来,便是想让德妃娘娘认清,我是个什么东西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德妃受辱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德妃先是一惊,反应过来之后便是大怒。 她才进了冷宫,名义上依旧是德妃, 可如今柳寄书一个小小的才人,竟然都敢踩到自己头上了! 德妃死死地瞪着柳寄书,眼中显现出极度的厌恶与不屑来:「柳才人,你疯了?」 柳寄书望着她面上看不起的神情,心中的怒火骤然被点燃。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德妃凭什么对自己这样鄙夷?真以为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妃位么! 柳寄书捏紧了指尖,冷笑一声:「德妃娘娘曾经让我在进德宫外罚跪,如今我吃亏些,只要你跪下认错,如何?」 德妃猛地站起身来:「你敢?」 她是德妃!是何相府上的嫡女! 这世上除了陛下,无人配让她下跪,更别提一个曾经只能在自己脚下讨生活的卑贱才人了。 「敢不敢,你这不就知道了?」柳寄书咬紧牙根,心跳加快,眼神中闪过几分决然。 就算抛开自己与德妃那些新仇旧恨不提,折辱高位妃子这封投名状,她也是一定要递给淑妃的。 至于将德妃得罪死了……反正如今,德妃身在冷宫,废去妃位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加上何相这么多日没有动作,可见已经放弃了德妃这个女儿。 德妃如今一无所有,就算再恨自己,又能对自己如何? 柳寄书在心中将利弊都数了个遍,却依旧不敢亲自动手,犹豫了一瞬,看向身边的霜儿:「霜儿。」 霜儿原本还在装眼瞎耳聋的鹌鹑,被她这么一叫,顿时瞪大了双眼。 什么意思?柳才人这是要自己对德妃动手? 疯了吗!她们主子的事情,为何要将自己这个做奴婢的牵扯进去? 德妃就算落魄了,那也不是自己能打得的! 霜儿眼皮子乱跳,闷不做声,埋着头只当听不懂。 也是在此时,门外的抱琴压低了声音,以另一种语调开口:「柳才人,阿赫雅姑娘只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叫你亲自动手报仇,你可要抓紧了。」 抱琴刻意在阿赫雅与亲自两个词语上着重地强调了一下。 第一是告诉德妃,今日受辱,全拜阿赫雅所赐。 第二是提醒柳寄书,投名状该是她亲自动手,叫一个宫人代劳,可是过不了淑妃那关的。 柳寄书听得心中一跳,脸色大变。 分明是淑妃娘娘叫自己来的,怎么还扯上了阿赫雅? 淑妃这是要祸水东引啊。 柳寄书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玄机,却已经骑虎难下。 自己话已经放出去了,与德妃也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不死不休。若是此时放弃,不但落下把柄,还连淑妃承诺自己的东西一起打了水漂。 柳寄书面色微白,僵硬着脖子,看向德妃。 便见德妃脸色已经完全扭曲了,恶狠狠地瞪着柳寄书,眼中充满了愤怒与阴霾:「果然是阿赫雅那个***!」 自己就说,柳寄书一个没用的才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这般折辱自己。 原来是阿赫雅——是了。这宫里谁不见风使舵,能让柳寄书这样大摇大摆进冷宫,除了掌管宫闱的淑妃,也就阿赫雅这个最得宠的狐媚子。 德妃越想越是恨。若不是阿赫雅,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地,连口饭都吃不上! 柳寄书已经慌了神,下意识朝门外看去,却见抱琴的眼睛隔着门缝,死死地盯着她。 抱琴面无表情,只用口型向柳寄书道:「动手。」 动手。否则 证明不了她的诚意,便只有将柳寄书折在这里。 毕竟宽宏包容的淑妃娘娘,怎么会放纵柳寄书来冷宫欺辱高位妃嫔呢?Z.br> 柳寄书捏着帕子,眼中渐渐浮上几分红。 对不住了,阿赫雅。 自己也不想的!但形势比人强,如今只能顺着淑妃的意,至于阿赫雅……自己日后再找时间补偿吧。 柳寄书闭起眼,再睁开时只剩下狠绝。 她已经付出了这么多,这次投靠淑妃,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柳寄书猛地上前,一把抓住德妃的头发,奋力一扯,将她整个人推倒在地。 金珠被这情形吓得愣住了神,反应过来后,就立即想去帮德妃,却被柳寄书喝住:「别过来!」 柳寄书狠声:「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划破她的脸!」 德妃原本吃痛,奋力挣扎,又被揪住头发,不敢太大动作。 如今听到这话,愈发慌乱,她花容失色,惊恐地望向柳寄书。 柳寄书疯了不成? 德妃看见柳寄书发红的眼,心里一阵恶寒。 她不敢跟疯子对峙,生怕柳寄书真的一时气性,毁去了自己的脸。 到了那时,就算把柳寄书千刀万剐,自己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 德妃颤颤巍巍,强压着自己的愤怒:「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寄书面无表情,只是一字一顿,仿佛一个木偶:「跪下,道歉。」 她不会武,也没跟人打过架,不知道如何强行让一个人跪下,只能用蛮力,把德妃往下压。 德妃吃不惯冷宫的饭菜,多日没怎么进食,身体本就虚弱,如何抵得过破釜沉舟的柳寄书? 尽管她再如何不愿,最后还是被柳寄书按着跪了下去。 德妃咬紧了牙,眼眶因屈辱而发红,尖声大骂:「柳寄书!本宫会杀了你的!」 她怎么敢?! 跪拜一个曾经百倍不如自己的人,于自恃尊贵,骄傲无比的德妃来说,简直是比死还难受。 她拼命挣扎,又被柳寄书扭着手臂按住,气得嗬嗬喘气。 柳寄书望着德妃矮了自己一头的身影,心中忽而升起几分扭曲的快意来。 原来这就是力量,就是权势。 足以让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德妃,跪在自己脚下,像条狗一样。 柳寄书微微垂眼,语调略微扬起了些:「认错。」 德妃恨不得杀了柳寄书。 她怒视柳寄书,目眦欲裂:「你做梦!」 ***!***! 自己一定要杀了她……还有阿赫雅,都该死。 柳寄书干脆利落地拔下头顶的金簪,顶在德妃脸上,用了些力道,让尖锐的簪头刺破德妃的脸,流出一滴血来:「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商量吗?」 德妃吓得尖叫,又不敢动,哭喊道:「我认错,我认错。」 她的脸不能毁!若是毁了,就真的一点复宠的机会都没有了。 自己不想在冷宫熬到死。 柳寄书紧咬的牙这才松开了些。 她往门外望去,就见门缝中抱琴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心下大定。 柳寄书知道,自己的投名状,算是成了。 她浑身松懈下来,一时有些失力,连手中抵着德妃的金簪也软了些力道。 做事的时候,凭着一股热血上头,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一旦冷静下来,那股后怕就开始涌上心头。 柳寄书脸色变得有些差,强撑着镇定,朝还在装死人的霜儿使了个 眼色。 她语气冰冷,仿佛心虚的不是自己:「德妃娘娘好自为之,这冷宫的日子,你还有得熬。」 话音落下,柳寄书转身就走,步履飞快,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霜儿甚至没反应过来,在原地呆了呆,才拔脚狂奔,追上了柳寄书。 徒留德妃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金珠犹豫了一下,强忍着害怕,上前去扶德妃,却被一个巴掌扇得偏过脸去,忍不住哭起来。 德妃阴沉着脸,厉声骂道:「你还有脸哭!你是死人吗?就那么看着本宫被这个***折辱!」 方才的耻辱仿佛都在金珠的哭声中找到了发泄口,德妃随手抄起一只木脚凳,就往金珠头上砸了过去:「下作蹄子!废物!本宫要修书回家,叫父亲把你家里人全卖了。男充苦劳力,女作花楼妓!」 金珠顾不得头上流血,吓得连连磕头求饶:「娘娘开恩,娘娘开恩!柳才人拿着金簪,奴婢实在是怕伤着您啊!」 德妃还不解气,拎着那只脚凳,往金珠身上乱砸,一边口中骂道:「***!***!」 自己一定要杀了柳寄书,杀了阿赫雅! 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小太监畏畏缩缩地出现在门口,看见这副场景,愣了一下,险些拔腿就跑。 「站住!」德妃冷声喝道,眼睛直直地盯着小太监的脸,仿佛看见了希望,「本宫认得你,以往父亲私下的信件,就是你送进来的。」 「可是何家有消息了!」她眼中满是狂热,不知哪儿来的力气,麻利地爬起身,就想抓住小太监。 小太监吓得脸色惨败,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扔到德妃身上,拔腿就跑。 娘亲咧!果然冷宫里晦气。德妃进了冷宫才几日?这就跟疯女人没两样了! 德妃不知道经过方才的厮打,自己已经成了什么样子,此时她也顾不上小太监的眼神,连忙抓住那封信,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拆开信封,就见最外几个大字:「爱女茵茵亲启。」 是父亲的信! 德妃眼眶一红,险些落泪,一目三行,看完了信,面色一会儿惨白惊恐,一会儿热切心动。 金珠跪在一边,偷偷抬眼,看见她这副模样,心里狂跳。 还未等金珠问,德妃已经抬起了头,沉默了片刻,忽而道:「父亲要我怀孕。」 金珠吓得人都在抖:「可、可娘娘月信……」 刚来过啊! 陛下都多久不曾宠幸德妃了,去哪儿找一个孩子出来。 德妃咬紧牙根:「父亲找到了一种药,可以让女人呈现怀胎三月的脉象。」 假孕? 金珠面如金纸。 这可是混淆皇家血脉,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德妃却仿佛浑然不知,只是铁了心:「本宫一定要有孕。」 陛下膝下还未有子嗣,自己有孕的消息一传出,必定引得满朝震动。 只有这样,自己才能从冷宫出去,恢复德妃的尊荣。 德妃已经有些疯魔了,这些日子的磋磨与方才的折辱就像一堆柴火,被这一封信忽地点燃。 她眼神决绝,带着猩红。 假的……假的也够了!等到哪天快瞒不住了,正好嫁祸在阿赫雅和柳寄书那两个***身上。 今日之仇,自己不百倍回报,就不配姓何。 第一百二十二章 跑马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城郊。 广袤的草场,在这个冰水融化,雨水丰沛的季节,疯长出一片浓绿,放眼望去,与山相接,仿佛没有尽头。 阿赫雅从马车上下来时,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北戎。 她心中震动,直直地凝望着这片不见边际的草地,缓缓蹲下身,从地上拔了一根草叶,放到眼前细细端详。 是牧草,与北戎的环境同出一辙。 草地上放了几匹壮马,褐红的、黑的、白的,花色不一,放松地垂首吃草。更远处是一个个站立的草靶。 阿赫雅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这些马是上好的战马。 她愈发心惊胆战。 有战马,就有骑兵。谢桀精心模拟了北戎的环境,又在这里养兵,还有那些训练骑马砍杀的草靶。 每一处蛛丝马迹,似乎都在向自己宣示着,谢桀这个大胥的君主,对北戎勃勃的野心。 如果不是朝中还有何家拖后腿,恐怕谢桀早就挥兵北上,对北戎下刀了。 谢桀向周忠交代完事情,转头看见的,就是阿赫雅盯着远方的马儿发呆的情景。 他略一挑眉,牵住了阿赫雅的手,语气随意:「想你的马儿了?」 在宛城时,阿赫雅有一匹叫红鸾的马,后来随他回京入宫,那匹马儿就送到了谢桀的马厩养着。 阿赫雅回过神来,眼睫微颤,掩住眸光中的暗忧,应了下来:「嗯。」 她看了那些马儿一眼,状似无意:「这些都是陛下的马么?比我的红鸾壮硕了许多。」 谢桀抓住她的手,轻笑了声:「战马。」 他的眼神有些暗,直直地望着阿赫雅:「你很好奇?」 阿赫雅眼皮跳了跳。 她知道自己的表现有些异常了。 为帝王者,没有一个不想开疆辟土,更何况是谢桀这个马背上打下大胥的人。 他会对不老实的北戎有所图谋,实在太正常不过。自己不也想借他的野心,为北戎求一线生机么? 谢桀对北戎感兴趣,是好事。这样待到自己给他一个不费一兵一卒,就能令北戎归心,给大胥换来百年和平的机会时,他才会心动。 阿赫雅收敛干净自己的忧虑,下一秒便扯出一个笑来,歪了歪头,语气轻快:「怎么会不好奇?陛下不是带我来跑马的么?哪一匹是我的?」 谢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一只手掰着她的下巴,将阿赫雅的目光往前方引:「那一匹是你的。」 阿赫雅顺着他的力道抬头,满目懵懂,似是还没反应过来。 只见一个小将牵了一匹马,大步朝二人走来,还离着五十步时,马儿突然跑了起来。 那匹马动如迅雷,窜到了阿赫雅身边,低头嘶鸣,叫声里都能听出雀跃。 阿赫雅惊喜地睁大了眼:「红鸾?」 她扶住马头,躲过红鸾热情的贴蹭,转头望向谢桀,目光亮晶晶的:「陛下,它怎么在这儿?」 「飞过来的。」谢桀勾了勾唇,答得温和。 还能怎么过来,自然是他特地派人从自己的马厩里牵来的。 阿赫雅嘿嘿地笑了两声,一只手牵着红鸾,另一只手去拉谢桀的衣袖,娇娇唤道:「陛下。」 她粉白的面颊上满是欣喜,凝望谢桀,就如凝望天神:「谢谢您。」 阿赫雅快速地在谢桀侧脸亲了一口,便飞身上马,双腿一夹:「驾!」 红鸾应声而动,一瞬间便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风吹过草地,马蹄踏过之处,都留下草叶与寒梅混合的香味。 阿赫 雅越骑越畅快。 自从北戎丞相叛乱,自己陷入逃亡,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全无顾虑地飞驰在草原上了。 身后没有追兵,没有利箭,没有生死忧患。 只有自由的风掠过脸,吹起发梢。 身后忽而有马的嘶鸣声响起,马蹄疾速,隆隆作响。 阿赫雅下意识回过头去,便见一匹黑马破开草地,朝自己狂奔而来。 马上是谢桀的身影,他微微压低了声音,眼神锐利而危险,像是一只盯住猎物,随时准备出手的狼王。 阿赫雅愈发兴奋。 她可是马背上长大的姑娘。 谢桀这么容易就想追上她?想得美呢! 「驾!」阿赫雅娇喝一声,双手握紧缰绳,腿部用力,「红鸾!」 红鸾立即加快了速度,飞快地掠过草地。 阿赫雅的裙摆被吹得猎猎作响,这么快的速度,脸上都被风刮得隐隐作痛。 她却畅快地笑起来,转过头去,挑衅道:「陛下,您好慢——」 谢桀爱极了她如此鲜活热烈的一面,仿佛一轮骄阳。 让他想摘下来,放在怀里,让这样炽热的光,只能照到自己一人身上。 谢桀眼神微暗,猛地挥鞭,在空中发出噼啪的响声。 黑马也加快了速度,飞驰着接近红鸾。 阿赫雅惊叫了一声,连忙拍了拍红鸾:「快点!」 谢桀那匹马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能比自己的红鸾还要快? 但此时再次加速,为时已晚。 谢桀的黑马已经以雷霆之势接近了。 「噼啪!」 马鞭破空而来,迅如雷电,挟着无可躲避的威势,又在落到阿赫雅腰上时,化为了绕指柔。 鞭尾像一条蛇,缠上了阿赫雅,将她整个人拉得一歪。 阿赫雅瞳孔微缩,下意识闭上眼。 失重感只有一瞬,下一瞬,她已经被谢桀放在了马背上。 黑马还在狂奔,阿赫雅维持不住平衡,整个人晃了晃,慌忙抱住谢桀的脖颈。 她忍不住娇声斥骂了一句:「混蛋!」 这样直接从马背上抢人,何等危险? 谢桀的眼中还带着灼热,他猛地垂首,吻住了阿赫雅颤抖的唇瓣。 心挑随着快马飞驰而跃动,他们亲密地交缠,像是逃亡天涯的鸳鸯,骨肉都揉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阿赫雅呜咽了一声,被过分的对待使她眼角微微泛红,不可控的水光将唇染得诱人。 她忍不住求饶:「陛下,我错了……」 自己再也不挑衅谢桀了,这家伙一上头,就跟疯狼差不多,逮着人就咬。 谢桀却没有放过她,不但没有顺势停下马,反而加快了速度,单手掌握缰绳,另一只手扶上阿赫雅的小腿。 贴得更近了。阿赫雅几乎是坐在他身上。 她便以一种羞耻的姿势,环绕在谢桀劲瘦的腰间,猛烈的风从背后吹来,让她毫无安全感,只能下意识向谢桀的怀抱寻求庇护。 她抱着谢桀,害怕地回头,看到黑马竟然还在往山上冲时,惊叫着抱紧了谢桀的腰。 混蛋! 阿赫雅被谢桀欺负得眼睛湿漉漉的,愤愤隔着衣服,咬住他的肩膀。 他怎么能这么对自己?真是太过分了。 谢桀察觉不到痛似的,声音反而更加暗哑下来。 那点力气,仿佛象征性的反抗,更叫捕猎者兴趣盎然。 只想衔着自己的猎物,狠狠惩罚。 直到她连咬人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软绵绵地化成一滩水,才算学乖了。 他盯着阿赫雅,眸光里满是灼热与黑沉的欲望。 「从你骑上马的那一刻。」谢桀贴在阿赫雅耳边,湿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脖颈间,让阿赫雅敏感地缩了缩,「朕就在想……」 「这双腿不该夹在马上,而应当……。」Z.br> 他的话语低沉亵昵,阿赫雅睁圆了眼,看向谢桀的身体,反应过来后,便如被火灼烫到了一般,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这、这…… 阿赫雅想骂谢桀,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指尖按在他胸前,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她别过脸,目光往下看去,吓得连连后退,又被谢桀拢回怀中。 男人的体温是滚烫的,像是一座隐而不发的火山。 让阿赫雅心跳加速,分不清是惧怕还是情动。 谢桀牵引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把玩,低低地笑了一声:「就是这样。」 阿赫雅的脸哄地便烧了起来,整个人热辣辣的,从耳根到脸,红了一片。 「你、你混蛋……」她气急了,骂了一句,声音却因为极度的羞耻,弱得像是撒娇。 没有任何杀伤力,反倒让谢桀的身体又兴奋了些。 谢桀有些口干,他又一次堵住了阿赫雅的嘴。 其实有的时候,她娇娇的惊骂声反而有趣。 但是毕竟自己君王的形象还需要保持,这种闺房之乐,还是留在无人的山上再展现吧。 红鸾似乎才发现,自己的主人竟然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抢走了,愤怒地嘶鸣着追过来,最后在林间的灌木之中,寻到了主人的味道。 微弱的啜泣随着枝叶窣窣的声响传出,红鸾焦躁不安地在灌木前徘徊,想闯进去,又被黑马挡住。 谢桀恶劣的提醒声低低响起:「阿赫雅,你的马儿找过来了。」 阿赫雅惊叫了一声:「别!红鸾,不许进来!」 红鸾灵动地抖了抖耳朵,眼中浮出不解。 为什么不能进?自己要去救主人啊! 不知谢桀做了什么,阿赫雅又是一声惊叫,紧接着便是抽泣与求饶。 「你、你别……不要在这里……」 他的霸道让阿赫雅忍不住又哭了起来,细白的指尖颤巍巍的,被人攥在手中,暧昧地把玩。 红鸾鼻子喷响,闻到主人身上的寒梅香味与另一种霸道的龙涎香混合着,好像又浓烈了一分,忍不住往里头走了一步。 奇怪,主人跟那个敢跟马抢人的坏蛋到底在干什么?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宫中的异常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待到谢桀的黑马再次回到草场上时,夕阳的光已经越过山甸,给马群镀上一层橙黄的光。 红鸾马紧跟在黑马身后,打着鼻喷,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的身影。 那是谢桀一手控马,一手搂着睡着的阿赫雅。 晚风吹拂,一切显得平静而美好。 周忠迎了上来,从谢桀的手中,接过黑马的缰绳,微微垂头:「陛下,事儿成了。」 「嗯。」谢桀随口应了声,翻身下马。 阿赫雅也悠悠转醒,唇上还残留着暧昧的细小伤口,微微发疼。 她嗔怒地瞪了谢桀一眼,毫不客气,朝他抬了抬下巴,颇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陛下抱我下马吧。」 谢桀笑了一声。他吃得餍足,心情愉悦,此时也不吝于哄一哄人,伸手揽住阿赫雅,就将她抱下了马:「娇气。」 阿赫雅哼了一声,这才看向周忠,眨了眨眼,好奇开口:「周统领是去办什么事了?」 谢桀出宫,一整日都陪她耗在草场了。她还真以为,今天就是单单出来玩的呢。 周忠脸上挂着笑,看了谢桀的表情一眼,见他面色无异,才开口:「也没什么。何相请旨给冷宫送些东西,陛下恩准了。」 他方才离开,就是为了让人暗中紧盯着何家人。 想到进德宫里的眼线传来的消息,周忠背后就忍不住出冷汗,为何家与德妃的大胆咋舌。 阿赫雅撇了撇嘴,面上颇不高兴的样子,心中却暗自思忖起来。 何耀祖入狱被流放,林衡上位与何相分权,德妃谋害宫妃败落入冷宫…… 这桩桩件件压下来,何相不担忧何家的处境,竟然还有心力往冷宫送东西么? 阿赫雅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也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 她微微蹙眉,看了周忠一眼,却也知道分寸,没有再问。 既然是周忠去办的,就说明谢桀对德妃在做的事情十分在意。事关朝堂世家,自己还是少表露出兴趣为妙。 总归谢桀对何家的磨刀霍霍,基本已经放到了明面上,不管具体是什么事,定然都是为了扳倒何家。 谢桀显然也并不准备让她了解得太过清楚,朝周忠投去一眼,便转了话题:「你的小红马,是要放在朕京中的马厩,还是要放在这儿养着?」 阿赫雅抬眼,看向红鸾。 便见红鸾已经跟黑马蹭到了一起,两匹马靠得极尽,都在慢吞吞地吃草。 阿赫雅笑了笑:「让它留在草场吧。从前习惯了草原的辽阔,忽然叫它龟屈在马厩之中,红鸾怕是要憋坏了。」 见过大漠孤烟,见过草原无边,见过山高水长,它怎么会甘心困于囹圄。 谢桀点了点头,朝周忠吩咐:「叫人将红马与朕的马养在一块,草饲照料,都用一样的。」 他的马用的东西自然都是最好的,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让红鸾的待遇提上去。 周忠的眼珠子在他与阿赫雅之间转了转,笑得像朵褶皱的菊花:「是。」 阿赫雅摸了摸红鸾,见它亲密地朝自己拱过来,心中十分不舍。 这一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了。 她叹了口气,为红鸾整理好缰绳马鞍,用力一拍。 红鸾立即奔跑起来,向着远方的草场冲去。 这是她们在北戎时经常玩的游戏。 只要阿赫雅一拍红鸾,红鸾就要往前跑,阿赫雅持着绳套,另骑一匹马追赶。 就像勇猛的猎手在山甸上驯服一只野马一样。 但是这一次,红鸾跑出很远,再回头,却没有看到原本那个 红衣猎猎的身影追上来。 它愣愣地停了下来,良久,对天嘶鸣一声。 阿赫雅不知道红鸾还在找她,已经回到了宫中。 刚到琼枝殿,就见柳奴等在殿门外,面色沉静,在看到阿赫雅时,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她迎了上来:「主子,今日何相往宫中送了东西。」 阿赫雅让她多注意德妃的举动,这事不算秘密,柳奴自然会知道。 阿赫雅略一挑眉,一下子就想起了周忠的话,未免失笑。 怪不得那么大大咧咧地就说出来了,原来是谢桀从头到尾就没想过帮着何家瞒下。 她向柳奴点了头,一边往内走:「我知道了。」 柳奴却拉住阿赫雅,走近内室,才从怀里抽出了一个纸封,直言正色:「这是何家送进来的东西的单子。」 阿赫雅愣了一瞬,微微蹙眉,看向柳奴:「你哪儿来的?」 这种东西,除了德妃手上,就只有内廷会有备份记录,最多是周忠的金吾卫再抄录一份,柳奴手上这是哪一份? 柳奴勾唇,看起来有些得意:「从金珠身上偷出来的。」 阿赫雅愈发震惊:「你进冷宫了?」 如今德妃出不了冷宫,金珠要随身伺候,自然也不可能到处乱跑。 柳奴想从金珠身上偷东西,可不就只能是进冷宫里弄么? 柳奴点头:「放心,避开人了。」 德妃进冷宫之后,身边的人就只剩下了一个金珠。 今日何家突然送了那么多东西进来,少不得从内廷各处抽调宫人,抬东西、收拾点清、查看有没有禁物……冷宫里一团乱麻,自己是趁着人多,乔装打扮后混进去的。 阿赫雅却被她吓得够呛,瞪了柳奴一眼:「胡闹!我不在宫中,你就自作主张,万一出了事,叫人抓住了,怎么办?」 「不会。」柳奴正色:「德妃身在冷宫,是桎梏,也是一种保障。若错过了今天,再想拿到单子,就难了。」 她只能先斩后奏。 更何况谢桀出宫,金吾卫被带走了大半,宫中的守卫本也没有平日严密。 自己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阿赫雅绷着脸,直直地盯着柳奴,沉默不语。 柳奴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到底受不了,退了一步,告饶道:「好主子,我错了,下回一定听你的,小心行事。」 阿赫雅哼了一声,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打开那个纸封。 她也知道,柳奴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何家已是强弩之末,这个时候送这些东西入宫,不是在大厦将倾前给德妃一些保障,就是想拼死一搏。 阿赫雅更倾向于后者。 她将纸封中的单子取出来,细细看过。 布匹、纱绢、胭脂水粉…… 似乎都是一些普通的日常用品,没有异常。 阿赫雅忍不住锁眉,仔细地查阅,才在边角看到了一个名字:灵芝人参养体丸。 药物? 阿赫雅抿紧了唇。 德妃进了冷宫之后,衣食用度肯定不能与从前比较,但也没有到需要这样大补甚至可以用作吊命的丸药的程度。 阿赫雅沉吟片刻,看向柳奴:「何家只送了东西进来么?没有信件,也没有人?」 柳奴摇了摇头:「没有。今日送进来的东西,都要由内廷与金吾卫两层查验。」 言下之意,何家不敢。 阿赫雅定了定神。她不相信何家大费周章,就是为了给德妃改善一下生活环境的。 只能说,何相想夹带给德妃的东西,定然就在这张单子上所写的东西里,只是自己看不出来,到底哪一样才是关键。 阿赫雅眼中闪过异色,到底收起了纸封。 既然猜不到,不如以逸待劳。 今日周忠显然是盯着德妃的,无论德妃要做什么,谢桀那儿都会第一时间知晓。 这样一来,至少不可能是什么太过颠覆的东西。 至于自己…… 只需要静观其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柳奴见她面色平静,考虑了片刻,还是开口:「还有一个消息……金珠向送东西的总管太监告状,说柳才人曾在前日到过冷宫,强逼德妃给她下跪,要总管太监转告陛下,请陛下为德妃做主。」 她顿了顿,显然对这突兀的举动有些无语:「总管太监敷衍了几句,说既无人证,也无物证,没有理会。」 阿赫雅怔了怔,眉头拧紧。 她不觉得金珠是在说谎,德妃要脸,这点小委屈也不足以让谢桀心软被她放出来。 这样的无用功,德妃不会做。 那就是柳寄书真的去冷宫折辱德妃了。 可柳寄书向来胆小谨慎,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若没有人在背后撑腰,恐怕再给柳寄书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去冷宫,还逼迫德妃……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似乎蒙着一层迷雾。 阿赫雅闭上眼,在脑中将事情梳理了一遍。 柳寄书的靠山……德妃失势,孔昭仪只怕满脑子都是怎么趁机把德妃弄死永诀后患,宫中有这心力扶持新人,又在高位的,只剩下一个淑妃。 她睁开眼,看向柳奴:「柳才人去过淑妃的椒兰宫?」 柳奴蹙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自己不喜欢柳寄书,自然不会将她放在眼中,更别提监视柳寄书的一举一动了。 阿赫雅想了想,提高了些声音,朝外间喊道:「伺墨!」 「欸!」 伺墨清脆地应了一声,快步走进内室,朝阿赫雅行了一礼:「主子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 阿赫雅问道:「你可知道,近几日柳才人去过椒兰宫么?」 伺墨是从椒兰宫出来的,跟那边的人也比较熟识,见面多少会聊上两句。 这样的消息,她应当知道。 伺墨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为何阿赫雅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快速回答道:「去了。前些日子柳才人带着一卷佛经求见了淑妃娘娘,淑妃娘娘很高兴呢。」中文網 她思索了一会儿,又添了一句:「淑妃娘娘好似还要办什么赏花宴,让低位的采女与秀女们在陛下跟前露个面,应该就是这几日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诸花流水宴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五日后,御花园。 百卉含英,斗艳争妍。花簇锦攒,引来蜂蝶齐舞。 自小径至亭中,秀女采女们各出奇招,穿红着绿,恨不得将自己打扮得与花争艳。 淑妃办的是流水席,围绕小溪,摆放了许多桌案蒲团。 秀女与采女们三三两两,结伴嬉笑,或蹴鞠,或对诗,或放纸鸢,灵动自然,各有千秋。 有正经位分的妃嫔,则在凭水的小轩众设了正宴,按照位分高低,逐一落座。 此次宴会请的人齐全,孔昭仪、陆充媛、白美人、林无月,连带着新入宫的周沅沅都得了请帖,提前投靠了淑妃的柳寄书自然也位列其中。 春日融融,谢桀还未到,众人便围着淑妃,说笑谈天,气氛一时和谐。 阿赫雅到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她缓步走入亭中,唇角微勾,眉眼温和:「淑妃娘娘好宴,这流水席风流,别出心裁。」 可不是别出心裁么?阿赫雅还是第一次知道,谢桀的后宫中还有这么多各家送进来的女人。 恐怕其中,大半都是连谢桀的面都没见上,在这狭小方正的宫墙之中,苦熬着年岁的可怜人。 阿赫雅抬眼望向亭外,看见那些秀女们虽然都尽量装做了若无其事,但眼神依旧不自觉地望亭中瞟,分明带着期盼与羡慕,心中暗叹。 淑妃见她来了,面上挂笑:「哪里是我宴好,是妹妹们妍姿艳质,比这满园的花儿还要鲜丽些,这简陋的宴席才多了几分妙趣。」 她朝抱琴投去一个眼神,抱琴立即上前,引着阿赫雅往上头走。 淑妃的手段到底比德妃要强,不会在座次上争抢。 阿赫雅跟着抱琴走到位置上时,便发现了端倪。 淑妃不但没有打压自己,刻意把自己往后安排,反而将自己放在了右手第一个位置,与淑妃对坐。 即在谢桀之下,阿赫雅与淑妃平起平坐。甚至因为以右为尊,隐隐比淑妃高一些。 淑妃言笑自若:「妹妹为何看我?快些落座吧,方才我已经让人去请陛下,如今圣驾应当要到了。」 仿佛阿赫雅压她一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阿赫雅微微蹙眉,看向淑妃的眼神带上了几分晦涩,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这是一招以退为进。 淑妃掌管宫闱,如今德妃进了冷宫,无人可堪争锋,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都隐隐有尊她为后的趋势。 此时六宫妃嫔都在这宴上,自己若施施然坐在了比她更高贵的位置上,淑妃自然是得了个谦让宽容的好名声,自己却该背一个轻狂的罪名了。 阿赫雅侧身,放轻了语气:「今日是淑妃娘娘设的宴,论理,您是东道主,理应坐主位,如今主位给了陛下,这右首当是您才对。」 她顿了顿,敛眉叹息:「论名分……我无封无爵,一介布衣,何以与淑妃娘娘平起平坐?您折煞我了。」 阿赫雅先将这次宴会定义为淑妃所设,妃嫔们取乐的宫宴,既然如此,东道主淑妃才是本当坐首位。 而后谦虚自贬,又说得比事实过得多,叫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并非自认低了一头,而是给淑妃颜面罢了。.z.br> 如此一来,恣睢张扬的名头就扣不到阿赫雅头上。淑妃就算再坚持,要阿赫雅坐在右首,反而显得不通礼节了。 阿赫雅唇角微勾,眸光清澈,温煦如春水,眼底却透出一点凉意。 德妃前脚刚倒,淑妃后脚就迫不及待,开始给自己下套了。 这盟友,真是比纸还要脆弱一些。 淑妃脸 色难看了一瞬,又很快调整过来,只是嘴角的笑容愈发假。 她已经落座,现在若是听从阿赫雅的话语,重新改变座次,又要宫人们将动过的蔬果,自己的物品等,从如今的位置搬到右边。 这样大张旗鼓,岂不是闹笑话么? 淑妃眼神微闪,语气依旧柔和,打趣似的:「无妨,阿赫雅妹妹乃是陛下亲认的贵客,不许旁人怠慢的,我岂敢违背圣旨呢?」 她这就将问题甩到谢桀身上了。 因为谢桀的旨意,也因为阿赫雅是客,坐在这位置,实在再合适不过。淑妃这不合规矩的做法,也可以顺势解释为尊重照顾。 如此一来,这事儿就轻飘飘地揭过去了。旁人听闻,反还要赞淑妃一句贤惠。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觉得有些腻歪,也懒得与她在这种芝麻小事上争辩拉扯:「既然如此,我便轻狂一回了。」 不过是一个位置,如今两人面上都能过得去,坐就坐了。 阿赫雅旁边,是周沅沅的位置,她与陆充媛位分相同,但多了个封号,也就被安排得更靠前一些。 此时周沅沅眨了眨眼,暗戳戳地凑过来,给阿赫雅手里塞了朵花儿。 阿赫雅怔了一瞬,低头看去,就见那是一朵开得正盛的海棠,粉白的花瓣娇嫩,小小一团,精致可爱。 周沅沅小声哼哼:「杀人不见血,海棠红是也。」 这是她与阿赫雅二人新近看的话本里头的人物,一个以海棠花为信物的杀手。 周沅沅看出了方才淑妃与阿赫雅暗里的争斗,用自己的方式,告诉阿赫雅,自己会站在她这一边。 阿赫雅失笑,将那朵海棠花收进袖中,点了点周沅沅的脑袋,训道:「少胡说八道。」 真不知这样一个缺心眼的孩子,怎么就那么敏锐,连自己与淑妃话里的机锋都听出来了。 也或许没有听出来,只是直觉感到她们不对付。 阿赫雅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无论如何,对周沅沅这份无条件的拥护,她都是很欢喜受用的。 周沅沅嘿嘿地笑了声,抬起眼,就见淑妃含着笑,也朝她看来,显然是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 她撇撇嘴,在贴身宫女的瞪视与阿赫雅的提醒下,不甘不愿地把身子坐直,肃了脸色,眼神却呆呆地望着前面的瓜果,已经开始神游天外。 这么多女子,真的好像话本里的盘丝洞哦…… 淑妃收回目光,朝阿赫雅点了点头。 阿赫雅亦是颔首,两人面上都是平和的微笑,仿佛方才的插曲,当真只是姐妹之间友好的谦让一般。 「妾等拜见陛下。」 便听外头此起彼伏的问安声响起,红妆素裹的秀女们齐齐行礼。 云鬟雾鬓,眉黛青颦。或天真可爱,或温柔似水,或妖媚大胆,秀女们各出奇招,争相表现,想在这一面之中,便夺得陛下青眼,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最多的打扮,却是红衣鲜艳,淡妆素抹,只在口脂上又添一层蜜油,眸光流转,媚态而不自知。 打扮与姿态,都练得跟亭中的阿赫雅七分相像。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低劣的模仿者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其余女子还称得上老实,只是期盼地偷眼去窥谢桀的长相,一边面带红晕,一边暗自希望陛下能看上自己。 唯有一个粉衣采女,惊呼了声,将身一歪,便作出一副被人推开的模样,倒在了谢桀身上。 她面上满是惊惶,又带着三分委屈,眸里含泪,娇娇怯怯地请罪:「陛下,妾失仪了。」 这举动一出来,周围的女人们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便忍不住咬牙切齿。 竟用这种手段引起陛下的注意,简直是狐媚下作。 谢桀垂眼,看见她头上簪着一枝红梅,忍不住皱起眉头:「谁教你这么打扮的?」 谢桀一开口,亭中众人也为之侧目。 阿赫雅也注意到了这采女的打扮,略一挑眉,眼中闪过几分好笑。 如今又不是冬季,这么一枝红梅,可不好找。 分明是有意在模仿自己。 可惜,自己当日选用红梅,就是为了把这看似鲜艳柔弱,却能凌霜傲雪的意象与自己联系起来。 不说这秀女学了表象,却没能学到内里的逻辑,只有一味柔弱可怜,反让红梅压下去了。 就说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强化,红梅与自己的联系,早在谢桀心中烙下了印子,轻易取代不得,这秀女就注定只是东施效颦了。 那秀女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得到了谢桀的兴趣,心中狂喜,面上结结巴巴地答:「这……御花园中姐妹众多,都想以花簪发,妾不愿与别人争,便去偏僻处,折了这枝梅花。」 话里话外,既彰显了自己的懂事得体,又踩了旁的秀女争抢花卉,不知分寸。 周围的秀女们一下子变了脸色,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偏偏不敢在谢桀面前插嘴造次,只能咬牙咽下了这份气。 胡说八道!宫中又非山上,这个时候,哪个偏僻处还有红梅?何况御花园里这么多花,大家都是各自挑着喜欢的簪,怎么到她嘴里,就成了自己为几朵花欺负人似的? 淑妃也在这个时候带着妃嫔们迎了出来,先向谢桀行了一礼,便笑吟吟开口赞赏:「这红梅衬你,妹妹好巧思。」 那秀女红了脸,偷眼去看谢桀,一边轻轻回应,含羞带怯:「妾采女谭氏,多谢淑妃娘娘夸赞。」 阿赫雅也挑眉,哼笑一声,瞥了谢桀一眼,见他脸上只有不耐,唇角微翘。 她又不是软柿子,旁人都这样明目张胆地欺负到头上来了,还能忍气吞声。 阿赫雅打量着谭采女,又看看淑妃,忽而笑了:「想来这姑娘颇得淑妃娘娘喜爱,原本还觉得满园春色迷人眼,这枝红梅一出来,旁的却都成了陪衬。」 言下之意,淑妃把这么多秀女采女召集起来,是将她们当作了踏脚石,以众女的庸俗,衬托谭采女的不同。 闻言,众女面上忍不住便露出了几分愤懑。 淑妃眸光微暗,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许:「诸位妹妹都是美人,自然各有千秋,哪儿有什么陪衬的说法。」 陆充媛也跟着帮腔:「阿赫雅姑娘莫不是偏爱红梅,又见谭采女与你有七分相像,心里喜欢,才这样说?」 她话里似是调侃,却也带着软刺,故意点出谭采女与阿赫雅的相似之处,来膈应阿赫雅。 阿赫雅微微眯眼,还未开口,便被谢桀牵住了手。 谢桀目光微冷,居高临下地睨了谭采女一眼,声音里充满了不喜:「谁说七分相像?徒有其形,而无其神,东施效颦罢了。」 谭采女的脸色顿时白了下去,仿佛被人一个巴掌打在脸上,眸中一下子便泛起了泪光,呐呐不敢言语。 淑妃的面色也有些不好,她没想 到阿赫雅在谢桀心中会有如此的位置,连这样的美人,都入不了他的眼,反而迎来一顿斥责。 原本自己以为再找几个貌美的妃子,总能分掉几分宠,如今却没了底气。 淑妃眼神冷了一瞬,面上依旧含笑,在中间转圜:「陆充媛也是,你所觉得相像,怕是因着两位妹妹都是丽质佳人,错眼了吧。」Z.br> 陆充媛垂眼认错:「是妾失言了,不该这样玩笑,不曾想惹了陛下不快。」 淑妃颔首,又看向谢桀,试探地开口:「这红梅宫中便有栽种,谭采女也是为了谦让,才一时犯了阿赫雅姑娘的忌讳,陛下便饶了她吧。」 这话里两层意思。第一层是为谭采女求情,也看看谢桀是真不满,还是为了阿赫雅的面子做戏。第二层则是踩了阿赫雅一脚,将她说得霸道,连一枝花都要独有,容不得旁人用。 阿赫雅心里啧了一声,抬眼看向淑妃,似笑非笑:「淑妃娘娘慎言,我何时有过这样的禁忌?一枝花罢了,如何用,不过是各人的喜好,倒说得我像什么妖精,要将天下的红梅都收集到宫中,来吸取精气似的。」 谢桀低笑了一声,爱极了她眉目飞扬的明艳模样,伸手牵住了阿赫雅的手,按在指尖轻揉:「要红梅精气做什么?朕的……龙气,不都归在你身上了么?」 竟是陪着她插科打诨起来。 淑妃瞳孔微缩,紧了紧手指,连指甲掐入肉中都没有察觉,强撑着面上的平静:「陛下。」 她眼中一片阴沉,心中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陛下这副模样,分明是动了真情。 这阿赫雅,再留下去,怕是会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 淑妃打断了这两人的亲密,强颜欢笑:「宴席已经备好,请陛下入席吧。」 她垂眼行礼,恭请谢桀入座。 谢桀随口应了一声,便牵着阿赫雅,走入了亭中。 众妃嫔紧随其后,纷纷按着次序落座。 采女与秀女们也作鸟兽散,围绕亭子周围,在溪边花丛间说笑玩乐,眼神时不时便往亭中瞟,期盼能与谢桀对上目光。 唯有谭采女还跪在花中,眼中含泪,眸光却阴狠异常。 她不动声色,缓缓拆下发鬓间的红梅,将花瓣一把扯下,恶狠狠地在手中揉作一团。 花汁顺着手掌滴落,如同她的野心被打破的怒火。 阿赫雅! 谭采女记下了这个名字。 终有一天,自己会爬到她的头上,以报今日屈辱。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进献佛经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亭中,诸位嫔妃纷纷落座。 随着太监唱喏一声开宴,丝竹齐鸣,靡靡婉转。 淑妃坐于谢桀左下首位,眉眼温柔,含情凝望谢桀:「虽已开春,却还有些寒冷,妾为陛下备了热汤,陛下尝尝。」 谢桀随意点头:「你有心了。」 他只将目光落在阿赫雅身上,见她不管不顾,陪着周沅沅划拳赢葡萄吃,咳了一声:「阿赫雅。」 阿赫雅抬眼,朝他看来,眼中还有些不解。 亭内亭外,都是他的后宫,这暴君不去赏美人,叫自己做什么? 阿赫雅知道谢桀薄情,宫中女子大多是各家送进来的,里头大半别说宠爱,恐怕谢桀见都没见过。 然而骤然见到这么多女人,她心中难免不快,又撞上那么个恶心人的模仿者,忍不住迁怒到谢桀身上,一时懒得理会他。 见谢桀只叫了自己一声,又不说做什么,阿赫雅便抿了抿唇,不高兴地回过头,继续与周沅沅划拳,小小声:「六!」 她伸出的是三根手指,周沅沅伸出的也是三根,合起来就是六。 这局是阿赫雅赢了。 周沅沅沮丧,耷拉着狗狗眼,朝阿赫雅扮可怜:「姐姐,你怎么不让让我嘛!」 她果盘里的葡萄都要输完了! 阿赫雅莞尔:「怎么让?你这手指伸的,这回是三,下回就是四,谁来了能猜不出来呢?」 周沅沅嘟哝了几句,只好服输,下一回依旧记吃不记打,伸手还是四。 又输了。她忍不住唉声叹气,小脸都要皱巴到一处去了:「我看话本里的人,划拳总是能赢,怎么我就光输呢?」 阿赫雅好笑:「方才刚说过你,一二三四五连着出,上一把出三,叫我提醒了,这一把还出四,神仙也难救呀。」 周沅沅便道:「我想着,姐姐既然都知道了,那肯定会猜我这回不出四,那我就偏偏出四,不就能赢了?谁料想,你还是猜中了。」 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忍不住愤愤,靠到阿赫雅身上耍赖,圆润的小手已经伸到了放着葡萄的果盘里。 她的「赌资」都要输光了,得从姐姐这儿借一点回来才成呀。 「咳。」 就在此时,谢桀又咳了一声,打断了周沅沅的小动作。Z.br> 阿赫雅回头望去,恰好撞见周沅沅急急忙忙缩手的模样,瞪了她一眼,才朝谢桀微笑:「陛下?」 两回了,到底有什么事? 谢桀指尖在桌案上点点:「阿赫雅,坐到朕身边来。」 他倒也不是吃醋,只是看见自己的女人跟个小孩儿关系那么好,以至于把自己晾在了一边,不大高兴罢了。 嗯,不是吃醋。 周沅沅啊了一声,有些失望。宴会有什么好玩的?她要苦巴巴地坐着,听些不说明白的话。 若是连阿赫雅姐姐都被抢走,就更无聊了。 周沅沅眼巴巴地望着阿赫雅,希望她能留下来。 阿赫雅无奈,嗔了谢桀一眼,大抵也能猜到他的心思。 这也不是谢桀第一回跟周沅沅计较了。 明明是生杀予夺的暴君,在这方面,却格外小气。 阿赫雅将自己手边满满一盘的葡萄放到了周沅沅案上,点了点她的小脑袋:「别闹了。」 大小是个宴会,淑妃又是明摆着要对自己开战,总不能真在这儿陪周沅沅玩半天。 周沅沅哼哼唧唧,委屈地垂着脑袋,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又呸呸地吐出来。 酸死了! 她愤愤。 淑妃怎么挑的果子呀,这种成色的东西,都往阿赫雅姐姐桌上放! 周沅沅的举动太过明显,看得淑妃眼皮子一跳。 她是让人将阿赫雅的果子都细细挑过了,专选那种外表饱满,内里酸涩的,就为了叫阿赫雅在宴上失仪。 谁曾想阿赫雅自己一口没动,倒让个不会掩饰的周沅沅吃进了嘴里。这要是闹开了,丢脸的就成了自己。 淑妃强撑着笑,连忙给抱琴使了个眼色。 抱琴了然,接过身后宫人递来的放着经书的红檀漆盘,端着上前,为谢桀献上:「陛下。」 周忠看了一眼谢桀的脸色,这才收下了东西,转呈到谢桀桌上。 淑妃笑道:「这是柳才人亲手抄写的佛经,妾偶然见着了,一问,才知道她日日抄经,为陛下祈福。这份心意颇诚,柳才人自个儿不敢邀功,妾却是要夸一夸的。」 那份佛经被打开,平面向上,一眼就能望见隽瘦精致的簪花小楷。 淑妃观察着谢桀的神色,接着为柳寄书说话:「这簪花小楷柔美清丽,倒是字如其人,与柳才人如出一辙。」 柳寄书也适时开口,叫谢桀能注意到自己:「淑妃娘娘谬赞了。」 她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身着白衣,头上简单地插了几支玉簪,黛眉欲蹙不蹙,身形清瘦,如弱柳扶风,随手堪折似的。 这是淑妃特地吩咐抱琴为她收拾的。 今日淑妃做了两手准备,第一手是与阿赫雅相似的谭采女,试探谢桀是否对这一类型的女子格外偏爱。第二手就是柳寄书。 谭采女失败,就说明谢桀并不是偏爱娇媚的美人。柳寄书这个清丽柔弱的类型,与阿赫雅相差甚大,又独具韵味,或许可让谢桀眼前一亮。 淑妃暗自点头。今日诸妃争奇斗艳,柳寄书这一身,在花团锦簇的御花园中,比起谭采女用红梅簪发,才是真正显得特别的那一个。 不争即是争。 谢桀却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语气冷淡:「赏花取乐的宴席,穿这一身白……」 晦气。 他原本是要斥责的,但想起这个柳才人与阿赫雅有旧,也就松了语气,给柳寄书留了些颜面:「不合你。」 柳寄书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细弱:「是。」 她怎么会听不出谢桀原本的意思? 这样的难堪,叫柳寄书忍不住攥紧了帕子,只觉得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里都带着嘲笑的意味,缩了缩身子。 这一缩,更让谢桀皱眉不喜。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这柳才人怎么就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 谢桀什么时候看过旁人的脸色,谁叫他不舒服了,他只会让别人更不舒服。 柳寄书不懂事,谢桀也就沉下脸来,瞥了那卷佛经一眼,声音冰冷:「字还算可看,可惜朕不信神佛,这经书,淑妃还是收回去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耿直完败阴阳怪气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这话一出,就是明晃晃的不喜了。 淑妃脸色也不大好看,蹙着眉头,暗骂了一句柳寄书无用,还是劝道:「毕竟是柳才人一片诚心……」 谢桀瞥了淑妃一眼:「既然一片诚心,就赏给你。日后也不必为朕抄什么佛经,为你抄就是了。」 这是什么话,当自己是抄书匠人么?柳寄书眼里的泪都快忍不住了,一时被屈辱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没当场跑出去。 淑妃脸上的笑容也僵硬了一瞬,半晌才说得出话来:「妾不敢。」 谢桀嗤了一声,这才收回目光。 阿赫雅也若有所思,眸光微暗。 看来,淑妃就是柳寄书那个新的靠山了。 她将这几日柳寄书的异常串在一块儿,大致明白了是个什么情况。 先是柳寄书带着佛经去找淑妃……应当就是为了投靠淑妃这棵大树,得到今日出风头的机会。 而后柳寄书去冷宫中,强逼德妃下跪……要么是投名状,要么是柳寄书觉得她有了依仗,去报昔日被德妃为难陷害之仇。 以柳寄书的性格,前者的概率远高于后者。 如果是投名状,淑妃又岂会只是让柳寄书留下一个折辱高位嫔妃的把柄?应当还做了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情,譬如让柳寄书告诉德妃,是自己指使她去冷宫折辱德妃的。 阿赫雅只是猜测,就将事情的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收回目光,眼神微冷。 柳寄书已经投靠了淑妃。淑妃心机深沉,恐怕还要利用自己与柳寄书的旧情生事。 阿赫雅远远瞥了柳寄书一眼,心中暗叹。 罢了。自己也是仁至义尽,既然柳寄书已经找到了往上爬的梯子,日后再有利益冲突,自己也不会再心慈手软了。 谢桀顺着阿赫雅的目光看去,见到柳寄书还呆站着的身影,想起什么似的。 他将手覆在阿赫雅的背上,缓缓地摩挲,略一挑眉,朝她问道:「你怎么不为朕抄佛经?」 阿赫雅还在思考,就听见他这么一个问题,睨了他一眼,娇嗔道:「陛下不是不信?」 柳寄书给他抄佛经,反得了一顿冷言冷语,自己还抄什么? 谢桀勾唇,懒懒道:「朕不信,你就不抄?重在心意。」 阿赫雅哽了哽。 既然重在心意,柳寄书的心意就不是心意了么? 这原本只是两句玩笑话,阿赫雅又坐在谢桀身边,说话的声音算不上大,只有几人听见。 偏生淑妃眸光闪了闪,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打趣调侃一般:「陛下偏疼阿赫雅姑娘,她的笔墨,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与众不同……这宴席上统共也就那么一个给谢桀送经书的,谁不知道这个众,说的就是柳寄书。 柳寄书眼眶一红,刚刚坐下的身体僵硬着,直愣愣地杵在座位上,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像个石像。 淑妃轻轻叹了口气,还在说,声音不轻不重,却刚好能让柳寄书听得清楚:「陛下不要柳才人抄的佛经,独要阿赫雅姑娘的,可见这人心里,有了一样最好的,旁的便都入不得眼了。」 阿赫雅自然是那个最好的,被评为不入眼的柳寄书,却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 阿赫雅听出了淑妃话里的挑拨,语气冰冷:「淑妃娘娘这是什么话?陛下亲口所言,他不信神佛。不收柳才人的经书,是怕她得了鼓励,愈发要日夜用功,到时候反而折损了自己的身子,与我何干?」 谢桀挑眉。他可没有心疼柳寄书的意思,他不收,是不喜欢柳寄书的作态。否则一卷佛经,自己库房里又 不是放不下,大不了塞在边角落灰就是了。 但谢桀也没有反驳阿赫雅,他浸于权谋多年,后宫妃嫔这点小机锋还是看得出来的。 他不开口,就是默认了阿赫雅的话。 淑妃也没有与阿赫雅争执。 这样的事情,论个是与非是无用的。人心软弱,受了委屈,总要个发泄口。找个人怨怪,总容易过反省自身。 柳寄书就是这样的人,她嫉妒阿赫雅。 嫉妒是最可怕的,人会由于嫉妒,偏了心,移了性情,生了怨愤。 在阿赫雅独宠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柳寄书的恨意,都会像草木追寻水源,向着阿赫雅生长。.z.br> 淑妃唇角微勾,瞟了柳寄书一眼,窥见她眼底的阴暗时,几乎想笑。 今日之后,自己麾下,又多了一条指哪打哪的狗……不,好帮手。 淑妃用帕子在唇角点了点,微微垂眼,遮住自己放大的笑容,语气依旧轻柔,却如蛇蝎一般,吐着毒液:「妾也羡慕阿赫雅姑娘,能得陛下这样的宠爱……说起来,这宴席原本是为了叫诸位妹妹,都在陛下面前露个脸的。如今阿赫雅姑娘在这儿,倒令御花园中百花失色了。」 这话更是直接将阿赫雅推上了风口浪尖。 亭内亭外,除了林无月与周沅沅,谁心底不想得宠? 偏偏阿赫雅在这儿坐着,就基本断绝了旁人的登天路。 不见柳才人那样眼巴巴地贴上去,落了这么大个没脸回来么? 妃嫔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更恨阿赫雅在这儿挡了机会,还怕自己出头,会遭到阿赫雅的记恨。 一时之间,众人看向阿赫雅的目光都不大对了。 阿赫雅闭了闭眼,遮盖自己过于锐利冰冷的眼神。 淑妃这是要把她放在整个后宫的对立面上啊。 白美人咳嗽了一声,病弱雪白的脸上挂着不安:「阿赫雅姑娘别生气,妾……妾只是许久没有见到陛下,心中思念,只想远远看上一眼罢了,绝无妄念……」 她眸里带泪,这样的卑微,倒仿佛阿赫雅是那个霸道地独占谢桀,谁都不许接近的恶人似的。 陆充媛也跟着演戏,叹息难过:「阿赫雅姑娘常伴陛下,自然不知我们相思的凄苦……罢了,陛下欢喜,妾也便安心足乐了。」 阿赫雅冷笑了声,还未开口,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既然安心足乐,干嘛还说这种话膈应别人?」周沅沅锁着眉头,瞪着陆充媛,哼了一声,「既然安心足乐,干嘛不待在宫里,还来宴上凑热闹?」 她移转目光,又看向白美人,话语如连珠炮:「还有你,哭哭啼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打你骂你了。你不是远远看一眼就够了?亭外瞧不见人吗?非要凑进来,是没有妄念,还是满心妄念?」 周沅沅这一连串,咕嘟咕嘟倒豆子似的,叫阿赫雅原本想好的反击话语都没机会出口了。 阿赫雅揉了揉眉心,有些失笑,原本因为淑妃手段而积蓄的怒火也消失了大半。 她咳了一声,站到了周沅沅这边,垂眼叹息:「我实是没有争风吃醋之心。既然淑妃娘娘有意叫诸位妃嫔们都在陛下露露面,合该公平些,只提拔柳才人,未免叫人怀疑,这宴席到底为谁而开?」 淑妃脸色顿时一变。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争执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淑妃捏紧了帕子,眼神微凉。 她定定望着阿赫雅,柳眉微蹙,隐怒不发:「阿赫雅姑娘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暗指我要扶柳才人上位,才特地办了这宴席?」 阿赫雅垂眸,唇角挂着浅淡笑意:「淑妃娘娘别急,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您坦坦荡荡,诸位妃嫔们自会感念在心的。」 反过来说,若是不够坦荡,就该被记恨了。 淑妃冷笑一声:「本宫还从未听过这样的笑话。」 「论亲近,陆充媛与白美人与本宫相识多年。」她瞥了柳寄书一眼:「论美貌,柳才人也不过中上之姿。」 柳寄书被她这样说,难堪地低下头,脸颊通红。 淑妃接着说:「六宫皆知,柳才人与阿赫雅姑娘关系亲密,本宫扶她上位?倒要问问阿赫雅姑娘,本宫为何要扶她上位?」 这就是淑妃的心机所在了。 众所周知,阿赫雅多次为柳寄书出头。连柳寄书如今的才人之位,也是靠着阿赫雅才得来的。 若是哪天,柳寄书做出了什么恶事,众人第一时间会怀疑的也是阿赫雅,而非淑妃。 这种事情,所有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但无人会说出来,撕破脸皮。 只有周沅沅横冲直撞,趴在桌子上,恹恹开口:「淑妃娘娘好奇怪。既然不打算扶持柳才人,还帮她进献佛经干什么?」 那不是没事找事吗? 阿赫雅咳了一声:「沅沅。」 怎么又这样胡说,这不是招人记恨吗? 周沅沅快速从桌上爬起来,朝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这话脱口而出,也不归自己管呀! 阿赫雅也无奈,唇角不自觉勾起,再次看向淑妃时,语气便柔和了些:「沅沅年少无知,心直口快,淑妃娘娘莫怪。」 心直口快,意思就是,周沅沅说了实话。 淑妃脸色有些黑,碍于周沅沅的年纪和身份,却不得不强打起笑:「柳才人毕竟是陛下的妃嫔,举贤是本宫的分内之事,她有心,本宫自然也要为陛下择些贞淑女子侍奉。」 择贞淑女子,就差指着阿赫雅的鼻子说狐媚惑君了。 阿赫雅却笑意吟吟,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刺一样,只是语气莫名:「淑妃娘娘这般说,那就是吧。」 是与不是,参加宴会的妃嫔们心中自然会有数。 不见外头偷听的采女们,有些心思浅的,都黑着脸愤愤走开了么? 淑妃心里暗恨。 事到如今,她借着赏花宴收买人心的计策算是彻底失败了。 但即便如此,淑妃也不想让阿赫雅好过。 她攥着帕子,目光冰凉:「既然阿赫雅姑娘觉得本宫偏心,不如阿赫雅姑娘说说,如何才是不偏心的做法?」 不偏心,就要将诸妃都往陛下面前推一遍。 淑妃就不相信,这么多的美人儿,阿赫雅心中就没有半点介意,没有半点不安。 同是陛下的女人,自己还更名正言顺些,是公认的副后。这样的场合,陛下却让阿赫雅与他坐到一处,置自己于何处? 既然他们如此恩爱,那自己就偏要阿赫雅亲手往谢桀跟前送人。 阿赫雅微微蹙眉,看向谢桀。 谢桀也微微垂眼,与她对视,眸里分明有兴味。 他伸手,手指掠过发丝,落到阿赫雅玉珠般的耳垂上,轻轻捻动。 阿赫雅向来敏感,被他这一碰,眼中便莹润一片,斜斜睨了谢桀一眼,带着嗔意。 自己在询问谢桀的意见,他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什么呢? 谢桀看着那一处肉由白皙转为粉红,低笑了声:「阿赫雅,既然淑妃开口,你就做主吧。」 阿赫雅往一侧偏了偏,避过他的手,唇角微勾:「既然如此,我便越俎代庖一回了。」 她似是沉吟,目光在亭中诸妃期盼的面上一一掠过,最后莞尔一笑:「方才柳才人已经献了佛经,不如诸位便以御花园中的花卉为题,各动巧思,也为陛下献上一礼吧。」 此时正值春日百花盛放,御花园里的花卉不下百种。 以花卉为题,极不容易撞上,又合时合景。即便是最没有才艺的妃嫔,最少也能叫宫人们编个花环送上来,在谢桀面前露个脸。 最重要的是,既然献礼,总是一个一个来,人与礼站在一块儿,只要有一样出彩,或许就能让陛下侧目,记在心中了。 这可比淑妃办的宴会实在得多。 各位妃嫔们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跃跃欲试,但碍于淑妃的颜面,依旧无人敢出头。 唯有周沅沅伸手,第一个响应:「那我要折一枝百合来!」 她喜欢干干净净的花。 阿赫雅歪头,看向周沅沅,鼓励地点头:「百合纯澈,正与沅沅相合呢。」 林无月也跟着开口,顺着阿赫雅的话语,为她助阵:「妾没什么喜爱的花,不如便由妾来做这个裁判。」 既然是裁判,也就不用参与进去,在谢桀面前争宠。 谢桀自然看出了她的态度,眼神微深,无可无不可:「嗯。」 林无月呆在宫中,唯一的意义,也不过是让他用起林衡来更放心一些。 只要林衡还忠心有用一日,林无月的地位就不会被动摇。至于别的,他不在乎。 阿赫雅便抚掌笑道:「既然如此,便烦诸位往御花园中,采花准备,一炷香后,再回到亭中一一评选,如何?」 一炷香已经是谢桀耐性的极限,再长一些,等这些妃嫔回来,恐怕就只能看到空荡荡的一个主位了。 亭中众妃嫔们对视几眼,齐齐道:「全听阿赫雅姑娘安排。」 话音落下,众人便作鸟兽散,往御花园中去了。 淑妃脸色难看,在位置上坐了半晌,才向谢桀行了一礼,艰难道:「妾身子不适,便不凑热闹了。」 筹谋这么久,最后却让阿赫雅摘了桃子,她怎么能不恨! 淑妃匆匆离开,一出亭子,脸上的表情便扭曲了起来,冷沉一片。 抱琴紧跟在她身边,愤愤不平:「这群墙头草!昨日还将娘娘奉为恩人,今日就跑到阿赫雅那***……」 「住口!」淑妃喝住了抱琴,手指攥得很紧,深吸一口气。 隔墙有耳,她不能在这种地方落人把柄。 抱琴喏喏,咬了咬牙,还是道:「娘娘,那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总不能就这样看着阿赫雅出风头吧! 淑妃眸光微冷,黑沉得望不见底:「春日蜂蝶采蜜,难免混进一两只毒蜂,你去找宫中管蜂箱的霞儿,叫她多注意些,别放跑了蜂群。」 她似笑非笑,眼中阴毒之色一闪而过:「尤其是御医院新调的引蜂蜜粉,若是被谁不小心沾上了,可如何是好?伤了妃嫔也就罢了,若是伤了陛下……」 那可就是大事了。 .z.br> 第一百二十九章 没有吃醋?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自然不知道淑妃的打算。 但她也清楚,自己搅乱了淑妃的算盘,淑妃绝不会善罢甘休。 阿赫雅招招手,示意柳奴靠近,压低了声音:「柳奴,你眼睛尖些,待会儿献礼的妃嫔进来时,你多注意一下她们。」 她顿了顿,微微蹙眉,又觉得以淑妃的性格,不会在太过显眼的地方做手脚。 若自己是淑妃,这样的情形,会做什么呢…… 阿赫雅眼神微闪,斩钉截铁:「注意她们带进来的花。」 妃嫔们身上不好做手脚,出了事也容易被查出来,唯有花,原本生长在御花园中,今日又人多手杂,有个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最重要的是,人身上出了事,也怪不到自己身上来。花身上出了事,第一个要被记恨弹劾的,就是自己这个提出献礼之人。 柳奴领命,退了下去,站在了亭子入口,目光远眺,注意着御花园中的风吹草动。 众妃嫔都在采花,做裁判的林无月也借着透气出去了,亭中除了伺候的宫人们,一时间只剩下谢桀与阿赫雅。 谢桀唇角微勾,见阿赫雅还在犹疑,伸手将她拉入了怀中,语气轻缓,又带着几分好笑:「既然这样为难,方才何必给自己揽事?」 阿赫雅叹了口气,有些后悔了,郁闷地戳了戳他:「一时气头上,冲动了。」 淑妃爱出这风头,是因为她本身就掌管着宫闱,安排几场行乐宴饮,理所当然,还能收买人心。 自己呢?现在插手,除了膈应淑妃,也没什么实切的好处了。 阿赫雅叹气:「麻烦啊。」 谢桀捏住她的下巴,眸光深沉,直直地望进她眼中。 见她目光清澈,虽有懊悔,却显然只是因为这件事做起来麻烦,忍不住啧了一声。 他语气有些微妙:「你后悔,只因为这个?」 阿赫雅眨了眨眼,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然呢? 「没有吃醋?」谢桀的脸渐渐黑了下去,捏着阿赫雅下巴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阿赫雅终于反应过来,哭笑不得。 这暴君,今日怎么这么容易吃味? 「没有。」她故意装作看不出来,直到谢桀眼神变得危险,才噗赫一声笑了出来。 「陛下。」阿赫雅轻声唤,顺势抓住了谢桀的手指,将自己的脸靠了上去,在他的手掌之中,眉眼弯弯,张扬自信:「陛下若是那么容易为旁人心动,我吃不吃醋,又有什么用呢?」 「总归美人就在宫中,今日亭里见不到,明日宫道上也会见到。明日宫道上见不到,后日听雨湖、玉液池……哪儿都能遇上。」 阿赫雅主动凑上前,双手撑在谢桀身体两侧,将自己送了上去,直直地凝视他的双眼,语气轻快:「您若是喜欢我,爱我,就不会为别的人伤我的心。您若只当我是个玩物,那我再患得患失,又怎么能让您为我停留呢?」 她直接将谢桀对自己的爱分为了两种极端。.z.br> 阿赫雅毫不怀疑,谢桀对自己的动心。 或许不是很多,或许远远不能与他的江山社稷相提并论……但她就是要直接告诉谢桀。 要么爱我,要么完全不要爱我。 她不接受以爱为名的任何不得已的伤害,唯有独一无二。 阿赫雅唇角微勾,笑容甜蜜,却仿佛是什么诱人堕落的精怪。 事实上,她也确实是在帮谢桀放大他对自己的爱。 有些话,说得多了,就成真了。有些爱,被夸耀得太久,也会成为一种枷锁。 谢桀垂眼, 盯着她的笑容,目光渐渐暗了下去。 他捏着阿赫雅的后颈,语气意味不明:「朕知道了。」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阿赫雅心中暗叹,有些遗憾。 她没想到,他们已经如此亲密,谢桀却连句甜言蜜语都不愿说。 阿赫雅哼了一声,莫名生出了几分气性,眼角余光瞥见周围无人,竟拉着谢桀的衣领,把他往下拽了拽。 随后恶狠狠地咬了上去。 碾磨撕咬,像是气极,又像是某种情意宣泄。 谢桀没有躲开,他只是任由她仰着头亲吻,直到阿赫雅气喘吁吁地退开,才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再一次追了上去。 像狼王捕捉猎物,困在掌下,即便她如何挣扎,都是无用功。 这个吻太长了,长到呼吸已经炽热急促,长到阿赫雅眼前一片迷蒙,耳垂红得几欲滴血。 她艰难地推拒,想从谢桀的身下逃脱,又不甘心就这样示弱,转而在攻势间寻求反击。 这不像亲昵,不是温存,而像是一场战争。 灼烧的,像火山一样,又不得不隐忍的情感,在这个吻中肆意倾泻。 湿热缠绵,已经忘了时间与地点,互不相让。 直到周忠尴尬地咳了一声:「陛下。」 阿赫雅睁开眼,汗已经将她的轻衫打得湿透,唇上泛着润泽的光,眸中蓄了一层水,配合着薄红的脸颊,暧昧异常。 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众妃嫔三三两两,等候在亭外,面面相觑,难掩嫉色。 阿赫雅猛地直起身,推开谢桀,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妃嫔们都回来了,那刚才自己抱着谢桀啃的样子,不是也被看见了? 一时间,阿赫雅简直羞愤欲死。 尤其是周沅沅站在人群前,好奇地盯着她的嘴唇,还坏心眼地作出啾啾的嘴型时。 阿赫雅忍不住恨恨地拧了谢桀一把。 谢桀咳了一声,眸中却忍不住闪过笑意,攥住了她作乱的手,朝周忠道:「既然人到了,就开始吧。」 周忠应声,开始主持秩序:「请各位娘娘按位分献礼——」 德妃与淑妃不在,第一个献礼的自然是孔昭仪。 孔昭仪恨着德妃,一心记挂报仇,对谢桀的宠爱并不痴迷,或者说,她是恨这个是非不分的皇帝的。 她只随意折了一枝花,没有多做旁的,将献礼糊弄了过去。 林无月朝她略一颔首,记录下了这份礼物。 然后是周沅沅。 周沅沅抱了一大捧百合,有些不舍,嘟着嘴,期期艾艾地看向谢桀:「陛下,这花送给您之后,能不能再赏回来给我?」 第一百三十章 蜂群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哪儿有送出去的东西,还要收回来的道理? 阿赫雅失笑,对周沅沅嗔道:「怎的如此小气,一束百合都舍不得?」 周沅沅抱着那束百合,也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年纪小,将谢桀视作兄长,没有旁的暧昧心思,索要起东西来,也像家中小妹似的,把花藏了藏:「陛下这样大方,富有天下,才不缺我这么几朵花呢。」 几只蜜蜂朝她飞来,落在百合花边缘,黄色的蜂身与纯白的花瓣相映衬,添了几分灵动。 阿赫雅这才发现,周沅沅调皮,将那束百合的花瓣向内团在一起,只留出两片花瓣,摇摇晃晃,像只圆滚滚的兔子。 可爱有余,但要当作献给谢桀的礼物,记录在册,就过于幼稚了。 怪不得不肯交出来。周沅沅这是做的时候没发现,走到亭中看见旁人的礼物,才后知后觉,这礼物有点丢人。 周沅沅指尖抓着百合花,朝阿赫雅露出一个讨好的笑,狗狗眼水汪汪的,叫人仿佛能看见她作揖求饶的模样。 阿赫雅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向谢桀。 只见谢桀啧了一声,故意板着脸:「不行。」 跟他抢人的时候,可没见周沅沅这么卖乖。 谢桀不但不肯给周沅沅留面子,还叫周忠去拿百合:「周忠,把周充媛的花收好,明日朕亲自送去给太傅。」 周沅沅瞪圆了眼,一副震惊的模样,跟被踩了尾巴似的:「为什么要给外祖父!」 外祖父送她进宫时,千叮咛万嘱咐自己要乖,要是叫他发现自己在宫里一点都不沉稳,那…… 周沅沅想起外祖父生气的样子,缩了缩脖子,眼巴巴地望向阿赫雅:「姐姐……」 救命呀! 阿赫雅脸上满是笑意,咳了一声,帮周沅沅求情:「沅沅这花可爱,我也很喜欢。不如这一束留给我,叫她再做一束更合时宜的,送去太傅府上?」 这样一来,周沅沅也不用丢人,自己拿了花,转头再给沅沅送回去,也就是了。 谢桀睨了她一眼,声音慢条斯理,带着危险意味:「嗯?」 这明显就是不肯了。 阿赫雅悻悻地收回目光,朝周沅沅露出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周沅沅欲哭无泪,眼见着周忠真的要过来拿花,手忙脚乱地拆开花团。 就算花瓣打开之后有些蜷曲,不大好看,也总比真的献上去一束兔子花,还要送去给外祖父看强! 随着她的动作,百合花的花蕊打开,微微抖动着,落下一层粉来。 一股奇怪的香味蔓延开去,原本在花瓣边缘寻找的蜜蜂们一下子激动起来,往花蕊处挤去。 亭外原本绕着花卉飞舞的蜜蜂蝴蝶,也似乎闻见了这股香味,扇动着翅膀,往周沅沅的方向冲去。 柳奴一直在注意着花,此时第一个察觉不对劲,大喊了一声:「把花扔了!」 周沅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撒手。 花束掉到地上,花蕊中的粉末抖落出来,让原本就骚乱的蜂群愈发蠢蠢欲动。 原本聚集在亭外的妃嫔们傻了眼,看着黑压压的蜂群,害怕得尖叫起来。.z.br> 刺耳的声音又是一种刺激,几只体型颇大的胡蜂嗡嗡地朝发出声音的方向冲去。 阿赫雅此时也反应过来,肃着脸色,第一时间将谢桀挡在了身后,语气冷厉:「都散开!」 她着一声呵斥,让傻楞在原地的妃嫔们回过神来,顾不得任何仪态,连滚带爬地远离了小亭。 周沅沅被柳奴抓住手,拉到了帷帐后,吓得眼泪汪汪,话都说不 清楚:「我、我……」 她什么都没干呀!为什么那些蜜蜂会跟着她的百合花跑。 这可是献给陛下的,若是刚刚自己没有为了面子拖拖拉拉,直接让周忠把百合送到陛下面前,那此时这些毒蜂攻击的对象不就是…… 陛下?! 周沅沅越想越害怕,抓着柳奴的衣袖,不肯放开。 那头阿赫雅已经站了起来。 亭子三面环水,唯一一面出口被蜂群围住,想要直接冲出去,无异于天方夜谭。 她的目光极速在亭中掠过,落在煮茶的炭炉上,眼前一亮。 火。 昆虫最怕火光,若有一个火把,就能将蜂群驱离。 阿赫雅当机立断,把手边的帷幔扯了下来,缠在夹炭的火钳上,做成一个简易的火把,又在上头浇上酒。 就在她想点燃火把,冲向蜂群时,一双手制住了她的动作。 谢桀顺手脱下宽大的外衫,扔在阿赫雅头上,从她手中接过火把,于炭盆中点燃。 他的动作快速,声音却平缓,仿佛不是在驱赶危险的蜂群,而是在赏景取乐:「呆着。」 一群虫子而已,他又不是死了。 谢桀将阿赫雅护在身后,举着火把,驱赶毒蜂。 不断地有毒蜂冲向二人,又被火把点燃,化成一团火星,掉落在地上,散发出烧焦的臭味。 阿赫雅被裹在谢桀的衣服里,抬头向他望去。 周身是熟悉的龙涎香味,面前是守护神一样的人。 尽管身处危险之中,四遭兵荒马乱,她依旧能听到鼓似的心跳。 阿赫雅猛地站起身,将外衫从头上取下,与谢桀并肩而立,脸色沉凝。 她挥舞着外衫,朝左侧飞来的毒蜂进攻,为谢桀分担一部分压力。 此时金吾卫也行动起来,取来易点燃的艾草,烟熏蜂群。 蜂群乱作一团,四处飞舞,却不愿意就此离去,还在百合花束上空盘旋。 周忠眼尖,一下子就明白了蜂群的异样来自于哪里,冲上去,将百合踢入了水里。 那股奇怪的香味消失,蜂群失去了目标,又被艾叶的烟雾熏着,很快就散开了。 亭内外再度平静了下来。 阿赫雅松了一口气,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也想到了这出计策的狠毒。 若方才周沅沅没有拆开花瓣,那简陋的固定也无法维持太久。 妃嫔们献上来的花,都放在主位旁的小案上,距离阿赫雅与谢桀,只有三步。 要是蜂群方才聚集在那里,自己根本反应不过来。 到时候,毒蜂冲撞圣驾,无论谢桀有没有受伤,自己这个提出献礼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原本阿赫雅便在风口浪尖上,落下这么大个把柄,只怕不用到明天,谢桀的书桌上就会被弹劾她的奏折堆满了。 阿赫雅咬了咬牙,眼神锐利冰冷。 淑妃! 第一百三十一章 假孕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浑身发冷,眼神晦涩。 谢桀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此事显然是有心人算计,与你无关。」 他也注意到了蜂群的异常。 周忠上前,半跪在百合花束掉落的地方,手指按在地上,沾了些粉末,捻了捻,放在鼻子前嗅闻:「陛下,是御医院新制的引蜂蜜粉。」 这药原本是用来训练蜂群的,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周沅沅六神无主,一听真的是她的百合花招来的祸事,呜咽了几声,忍不住哭出来:「我、我……」 她强撑着跪下,给谢桀请罪,虽然吓得整个人都在抖,却没有忘记一人做事一人担:「我绝对没有谋害陛下的心!若是陛下要杀,就、就杀我一个就好了,我外祖父母是无辜的!」 她满脑子都是自己差一点伤了陛下,完蛋了,还有看了一半的话本,能不能烧下去给自己陪葬…… 种种杂乱的想法,将周沅沅原本就不大聪明的小脑瓜挤得乱哄哄的。 谢桀原本冷厉阴沉的面色,都变成了哭笑不得。 他朝周忠投去一个眼神,周忠立即上前,将周沅沅从地上扶了起来:「周充媛,这是有人在你的百合花里动了手脚。」 别急着认罪啊。 周沅沅还回不过神来,掉着眼泪。 阿赫雅叹了口气,转过身,朝谢桀跪下:「周充媛的百合,是献给陛下的礼。往轻了说,背后之人在贡礼上动手脚,是欺君犯上。」 「往重了说……」她抬起眼,与谢桀对视,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此人心怀不轨,意图弑君!」 无论哪条,都是牵连家族的重罪。 阿赫雅实在不明白,淑妃为何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动手,是拿定了注意,无人能查得出来么? 直到出去检查养蜂处的金吾卫带着一个宫女回到亭中,阿赫雅才明白,淑妃的底气来自何处。 那宫女满面惶恐,一边磕头,一边结结巴巴地请罪:「奴婢是管蜂箱的宫女霞儿,今日去放蜂时,就发现蜂箱被一群胡蜂占了,原本里头的蜜蜂们都不知所踪……」 胡蜂是蜜蜂的天敌,以蜜蜂为食。 蜜蜂群被胡蜂驱赶后,跑到御花园中,虽然惊险,但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百合花中的引蜂蜜粉,御医院证实只被养蜂处的人取走过。 但霞儿也有说法:「近来春日,御花园中百花盛开,为了出产的蜂蜜味道可控,才在百合花上撒了蜜粉,以此酿出百合花蜜。」 这引蜂蜜粉研制出来,正是为了训练蜜蜂单独采蜜,这说法也合情合理。 阿赫雅脸色沉凝。 这样说来,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意外了。 可她心中清楚,这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环环相扣,正好整件事就针对着自己——怎么可能? 谢桀也不信。 他略一挥手,金吾卫就将宫女霞儿拉了下去,显然又是一场严刑逼供。 然而亭中的事情还没完。 诸妃回到亭中,还有些惶惶不安。 白美人捂着心脏,面色发白,咳了一声,一副病弱不已的模样,声音很轻,却直指阿赫雅:「事情怎么就这么巧?若不是阿赫雅姑娘也被困在亭中,妾还以为……」 折花献礼是阿赫雅的主意,现在出了事,首当其冲被质疑的也是她。 白美人暗自勾了勾唇,面上却蹙着眉,及时停住了话头,望着谢桀欲言又止。 话虽然没有说完,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 她在暗示,整件事情是阿赫雅一手导演。 陆充媛也叹了口气 ,似是有口无心:「阿赫雅姑娘也是,这春日本就蜂蝶多,还非要叫咱们折花。还好陛下平安无事,若龙体有所损伤,咱们真是九死也不能抵罪了。」 林无月锁眉,轻声呵斥:「此事是意外,谁都不能料想。你们这样说风凉话,有什么意思?」 陆充媛冷笑了一声:「林美人自然不会说风凉话,你向来清高,怎么能理解妾对陛下的一片担忧。」 她踩了林无月一脚的同时,还不忘向谢桀展示自己的情意。Z.br> 周沅沅红着眼,反驳道:「是我摘的百合花,与阿赫雅姐姐何干?」 她闯的祸,自己能一力承担,才不连累阿赫雅。 周沅沅朝谢桀叩首,虽然害怕,但依旧梗着脖子:「陛下,我疏忽犯了错,您罚我吧。」 谢桀原本冷凝的眼神这才缓和了些,朝又跪在地上的周沅沅看了一眼。 还算阿赫雅没白疼她。 他语气冰冷:「此事,金吾卫会彻查到底。若有人试图搅风搅雨,混乱金吾卫的视线,一律视为嫌犯,收押审讯。」 这话明显是针对白美人与陆充媛的,二人脸色白了一瞬,顿时噤声。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闪烁。 她知道,就算金吾卫怎么查,这事也不会再有进展了。 整件事的线索,都落在霞儿一人身上。 在宫中,想让一个人闭上嘴,太简单了。 淑妃…… 阿赫雅捏紧了指尖,抬眼往椒兰宫的方向投去一个晦涩的目光。 自今日起,原本暂时结成的同盟就算是打破了。 冷宫中。 德妃的厢房已经换了模样,虽然比不上进德宫的金碧辉煌,但也算干净清雅了。 德妃坐在镜前,打开了一个锦盒。 锦盒内装着一颗药丸,浑圆泛着异香,只是闻一闻,都叫人精神一振。 显然,这就是何相送进来的灵芝人参养体丸。 德妃却没有去拿那颗药丸,而是拔下头上的金簪,挑开了锦盒顶部,从夹层里取出一包薄薄的药粉。 她眼神闪烁,定定地盯着那包药粉看了一会儿,才将它倒入水中,搅拌开。 药粉在热水里化开,一股怪异的味道弥漫开来,像是某种血腥,让人作呕。 站在一旁侍候的金珠满目惶惶:「娘娘,咱们真的要……」 这假孕的药喝下去,可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德妃的脸色也不好看,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将药水喝了下去,盯着金珠,眼神阴森:「金珠,别忘了,你是本宫的家生子。」 别说父母兄弟,就是叔伯姨婶,一族都是她沈家的奴才! 金珠额上沁出冷汗,喏喏:「是。」 德妃深吸了一口气,阴恻恻地开口:「去请太医来。」 药也喝了,只需半个时辰,她的脉象就会改变。 到时候,自己就是宫里第一个怀上龙嗣的女人。 想到那样的风光,德妃眼中就满是偏执的狂热。 她多一天也等不了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落红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金珠虽然害怕,但依旧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外走。 事到如今,她的命早就挂在德妃身上了。哪怕不为了自己,只为了亲人,也不得不按德妃要求的做。 「等等。」她走到一半,德妃忽而又开口,叫住了金珠。 金珠立即站住了脚,回头看向德妃,眼中闪过惊喜:「娘娘?」 德妃是后悔了,决定缓缓图之? 然而德妃接下来的举动却打破了她的幻想。 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有些泛红,语气带着疯狂:「你这样出去,只能找一个普通的太医……不够。」 她有孕了!这样的大事,自然要第一时间,就让六宫都知道。 这可是大胥的第一个龙子,就算陛下不喜欢,众臣也会立刻上书,要陛下将自己接出冷宫,给予荣宠,让自己好生将养的。 必须闹得大一些…… 德妃左顾右盼,在屋中寻找了一会儿,找到了一把剪刀。 只是怀疑自己有孕,请不来谢桀。 得是有九成可能的迹象,再加上因为久在冷宫而落红,再让金珠喊出去……这样危急的情况,才能让陛下请至。 德妃犹豫了许久,用剪刀在手臂上比划了几下,想在衣服与床单上创造出一些血迹,却怎么也狠不下心对自己动手,转而看向金珠。 这个奴才,也就这种时候有些用了…… 德妃眼中闪过暗光,朝金珠招手:「过来。」 金珠额上出了些冷汗,看着德妃疯魔的模样,心中打鼓。 她又要做什么? 金珠结结巴巴,试图逃脱:「奴婢……奴婢一定会尽力让太医令来为娘娘诊脉……」 「太医令顶什么用!」德妃冷笑了一声,一把扯过金珠的手臂,直接将剪刀刺入了肉中。 霎时间,鲜血涌了出来,金珠下意识尖叫了一声,又在德妃阴郁的眼神里,流着泪捂住了自己的嘴。 德妃没理会金珠痛苦的表情,像摆弄一个没有感觉的物件似的,将她的手臂在自己裙摆上重重按下,留下一滩血迹,又在床单上也如法炮制。 这样一来,就是落红的样子了。 德妃脸上扯出一个笑容,眼中泛红,随便地扔开了金珠的手臂,语气里只有冷漠:「自己处理干净。」 金珠脸色煞白,声音哽咽:「是。」 她不敢怠慢,扯了一块布,草草把伤口包了起来。 德妃盯着那滩血迹,自己躺了上去,朝金珠吩咐:「收拾好了就去叫太医。」 她嘴角高高勾起,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功后的风光:「记住,一边喊一边跑,就说本宫撞到肚子,落红了,求陛下给本宫拨一个太医,救救本宫腹中未出世的皇子。」 金珠怔愣了愣,心里一寒。 冷宫是不许闲人出入的。自己能够来去,也是靠着给守卫塞了银子。 可这样大喊大叫地冲出去,再多银子,也按不下来……不,德妃本来就没打算瞒着人。 德妃想让自己闯宫,将事情闹大。可她是真忘了还是毫不在乎——闯宫也是大罪。 若是陛下不在乎也便罢了,若是陛下要追究,自己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金珠咬了咬牙,试图开口让德妃换个法子:「娘娘,奴婢让宫中的人手去给陛下递信……」 也是一样的。 德妃却直接打断了她,不容置疑:「去!」 金珠还未出口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 她望着德妃的神情,仿佛整个人被浇了一桶冰水。 德妃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金珠第一次这样清晰地认知到这个事实。她在德妃心中,也不过与一个好用些的物件没什么两样。 有自然最好,为了做事损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金珠低下头,眼神闪烁不定,面无表情地应了:「是。」 但她没有选择。身为奴婢,生死从来只由主子定夺。 金珠闭了闭眼,猛地转身,遵从德妃的命令,径直朝冷宫正门冲了过去。 她一边冲,一边大喊:「德妃娘娘落红了!」 德妃有孕,还落红了! 这个消息,随着金珠的狂奔,很快便传遍了六宫。 这代表着宫中的第一个皇嗣可能要出现了。 皇嗣是定国之基,谢桀无子,早就叫满朝大臣担忧焦急。 如今德妃有孕,还出了事,让金珠出来求援,这可是大事。 一路上的金吾卫面面相觑,无人敢拦,竟然就让金珠这样跑到了谢桀面前。 金珠顾不上缓和,一下跪伏在地上,重重叩首:「陛下!德妃娘娘不知自己有孕,今日不慎跌倒,落红了。请陛下拨一个太医给娘娘,救救娘娘腹中未出世的皇子吧!」 御花园中,宴席已经结束,但众妃嫔还未散去,此时见金珠这样莽撞,不由得惊讶,又听见她口中喊的话,一下子都呆在原地。 阿赫雅冷不丁听到这样的消息,猛地皱起眉头,手指攥紧。 德妃有孕了? 她眼中暗色翻涌,又不动声色地压了下来。中文網 不对。 时间对不上。 前世德妃确实有过身孕,但不是此时,而是在半年之后。 今生自己先行布局,将德妃送入冷宫。可在前世,德妃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宠妃。 她怀胎四月,与自己在御花园纠缠,滑倒小产。 德妃说……是自己因为嫉妒她身怀龙种,心生恨意,推了她,害死了她腹中的皇嗣。 阿赫雅想起前世被陷害的过程,忍不住咬紧了牙根。 德妃借口此事,对自己发难,让自己以命相赔。 与此同时,前朝以何相为首的大臣也向谢桀施压,要求清君侧。 为了平息众怒,谢桀将自己禁足宫中,抄写佛经。又传出消息,欲封德妃为贵妃,以示补偿。 如今想起来,德妃真的会牺牲一个孩子,只为了把自己拉下马吗?还是这个孩子根本不存在——德妃只是假孕? 阿赫雅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可能性太过骇人,却意外地符合了逻辑。 所以今生德妃的怀孕时间会改变,因为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前世德妃兵行险着,是为了除掉自己,今生德妃再一次假孕,则是为了离开冷宫。 阿赫雅又想起柳奴拿到的单子,何相往宫中送进来的那颗大补的药丸……那真的是什么灵芝人参养体丸吗? 还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掩饰。 第一百三十三章 淑妃的动作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的思路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过,前世今生所有的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在她面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真相。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德妃都从未有孕。所谓有孕,不过是为了陷害自己伪装出来的假象罢了。 阿赫雅想清楚这一点,看向跪在地上的金珠的目光,便变得冰冷起来。 但她也没有贸贸然揭穿,而是转头看向谢桀。 只见谢桀面色不变,仿佛早就料想到了会有这一出戏,只是盯着金珠,微微勾唇,语气意味不明:「德妃有孕?」 金珠的身体抖了一瞬,她眼中闪过害怕,却还是硬着头皮:「是,娘娘腹中的龙子如今危在旦夕,请陛下怜惜啊!」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谢桀指尖点了点,眸中分明有暗色翻涌:「周忠。」 「是。」周忠上前,半弓着身,「奴这就去请太医令,为德妃娘娘诊脉。」 他的表情也异常平静。 阿赫雅注意到这点,忍不住缩了缩手指,背后莫名一寒。 这个表现……谢桀早就知道德妃会「有孕」? 是了,他带自己去郊外跑马之时,周忠消失了一段时间,就是去搜查何相送进宫里的东西。 若没有发现异常,这种活计,随意一个金吾卫就可以做了,怎么会是周忠亲自出马? 阿赫雅倒吸了一口凉气,额上忍不住渗出了些冷汗。 谢桀故意纵容德妃假孕,是想做什么? 谢桀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看向阿赫雅,眸光温柔,却让人心中发凉:「朕得去冷宫看看,阿赫雅可要同行?」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下意识便拒绝了:「不。」 在摸不清楚谢桀要做什么之前,自己最好不要贸然卷进这潭浑水之中。 但这样直接的表现也太过明显,阿赫雅反应过来后,便咬住了下唇,别开脸去。 她语气闷闷的:「听闻孕中多思,既然德妃身怀龙子,我就不去她面前碍眼了。」 仿佛是吃味了,又不敢表现出来。 谢桀盯着她,目光幽深,半晌才拍了拍她的手:「那便不去。」 他吩咐柳奴:「将阿赫雅送回琼枝殿中,天色将晚,夜露寒凉,别再出来了。」 语气意味深长。 阿赫雅心跳快了一瞬,闭上眼,没有回应。 直到脚步声散去,亭中安静下来,她才抬起头,看向柳奴:「走。」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自己得好生消化。 何况德妃的事情……只怕很快又会有新的进展。 果然,当夜戌时,德妃有孕的事情就借由太医令之口,得到了证实。 随后就是谢桀的圣旨:连夜将德妃迁出冷宫,恢复昔日一切待遇,又打开私库,珍宝流水一样抬入了进德宫中。 阿赫雅知道德妃这所谓怀孕的底细,自然不慌不忙,但淑妃就没有她那么淡定了。 椒兰宫中,宫人尽数被屏退。 淑妃砸了一套珍贵的山水茶盏,依旧没能解开心中的郁气,坐在小榻上,撕扯着帕子,眼神阴沉。 宫女抱琴端着一碗汤药,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劝解:「娘娘,先用药吧。」 淑妃一把便将药碗拂到了地上,面色森冷:「本宫还喝什么药!」 喝再多滋补助孕的汤药,也比不上德妃如今肚子里已经揣上了。 热烫的汤药泼在抱琴身上,瞬间便把她的手臂烫得红了。 抱琴吃痛,眼中有泪水滚动,却还是第一时间跪下,劝慰道:「娘娘息怒,坏了 自己的身子,何其不值?」 她咬了咬下唇,还是说出了心里话:「听太医令说,德妃腹中那个,还不足三月呢。」 不满三个月的胎儿,脆弱得像一张纸,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小产。 抱琴在宫外时,就见过不少这样的孕妇。 那些好好养着的女人都保不住孩子,更别说德妃在冷宫里呆了那么久,今日还落了红。 淑妃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闪烁。 是啊,不到三个月…… 距离孩子落地,还有足足七个月的时间,有的是变数。 淑妃攥紧了手指,眼中满是狠厉,半晌,才收敛干净。 她垂眼看向还跪在地上的抱琴,叹了口气,缓了语气:「本宫也是心急,方才烫着了你。疼么?」 抱琴连忙摇头:「奴婢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 淑妃心里清楚,满意地笑了,伸手将抱琴拉了起来,声音温柔:「你是个懂事的,本宫奁中还有一管治烫伤的好药,你只管用。女孩子家家,可别落了什么疤痕。」 她见抱琴还要推辞,故作嗔怒地瞪了抱琴一眼:「你若是拒绝,就是心里还怪本宫了。」 这一颗糖喂得恰到好处,抱琴眼里立即便泛起了感动的泪花,急急点头:「奴婢谢淑妃娘娘赏赐。」 淑妃唇角的弧度往上翘了翘,一只手扶着额头,又叹了口气,状似忧愁:「只是本宫怎么能不急呢?德妃本就有何家撑腰,嚣张跋扈,如今有孕,岂不是要变本加厉?」 她抿紧唇,苦笑道:「偏偏本宫还不能做什么。如今,满宫的眼睛恐怕都盯着咱们椒兰宫呢。」 德妃有孕,第一个威胁的就是淑妃的位置。 这可是大胥的第一个皇嗣,若是公主也便罢了,若是个皇子,恐怕皇后之位,就再也没有悬念,只能落在德妃头上了。 到时候,淑妃这个暂管宫闱的人,身份便会变得异常尴尬。 这样大的利益冲突之下,只要德妃身上出了什么问题,淑妃都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越是这种时候,反而越是只能按兵不动。 淑妃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有些头疼,忍不住暗恨。 怎么偏偏就是德妃有了! 哪怕是阿赫雅有孕,都好过是德妃。 抱琴眼神闪了闪,忽而开口:「娘娘不能动手,但琼枝殿还有一位呢。」 她压低了声音:「听说今日御花园中,阿赫雅姑娘也听见了金珠的话,脸色不大好。」 以抱琴的看法,阿赫雅与德妃几乎是生死大仇,如今德妃有孕得势,出了冷宫,第一个要被算账的就是阿赫雅。中文網 阿赫雅怎么能不急? 「既然如此……」淑妃看了抱琴一眼,眸中闪过笑意,语气有些凉:「琼枝殿的钉子,也该动动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风雨欲来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听说了吗……德妃娘娘遇喜了!」 「这可是宫里头一个,听说陛下高兴极了,满宫都有赏呢!」 两个宫人隔着窗棂窃窃私语,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传入琼枝殿内,让阿赫雅听清。 「要我说,这宫内的娘娘们,论宠爱到底是虚的。没有根基,宠爱再多,也是无根漂萍。瞧瞧德妃,犯了那么大的事儿,靠着肚子里那个孩子,一下子便又风风光光的了。」 「嘘!你这话不是戳里面那位的心么?德妃是因为谁进去的?不就是阿赫雅姑娘?如今人家有了龙子,只怕阿赫雅姑娘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两个宫人齐齐瞥了琼枝殿内一眼,唉声叹气:「早知道,当初还是该去进德宫伺候,如今也能跟着长脸。」 一门之隔,阿赫雅听着刺耳的议论,微微眯眼,面色不变。 她平静地将手中的话本翻了一页,一边咬了一口糕点,舒服地喟叹了声。 「我去把她们赶走。」柳奴皱紧眉头,含着冷意,望向殿外。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波「路过」失言的宫人了。 一个个的势利眼,恨不得借着此事,将公主贬低到泥里似的,句句话里都带刺。 或直接讽刺,或明褒暗贬,这一晚上,就没能消停过。 「欸。」阿赫雅抬手,拉住了柳奴,莞尔一笑,「赶她们做什么,多好的一出戏啊?」 她眼神中闪过一丝凉光,垂眼将话本又翻过一页,漫不经心:「琼枝殿人多眼杂,少不得钉子,如今情形特殊,这些难听话,不过是想激起我的危机感,逼迫我对德妃下手罢了。」 柳奴咬牙,面色冷沉:「那就这样让她们嚼舌根么?」 阿赫雅摇摇头,指尖在话本上点了点:「柳奴,你猜,德妃有孕,宫里最急的是谁?」 「淑妃。」柳奴脱口而出。 阿赫雅轻笑一声,啜饮一口茶水。 是啊,淑妃。 这一个晚上,来来回回的人不少,总有一个声音没变过,就是淑妃派来的那个眼线。 若自己真被挑动,向德妃下手,打掉了她腹中的「孩子」,那淑妃就是最大的赢家。 一来,德妃失了胎儿,对淑妃没了威胁。二来,自己落下谋害皇嗣的把柄,会成为满朝文武的公敌。 一石二鸟,淑妃倒是打的好算盘。真把别人当作傻子呢? 阿赫雅轻笑了一声,抬手,慢吞吞将茶盏举起,一点一点地撤开手,眼神冷然。 一声脆响,茶盏顿时四分五裂,瓷片迸溅。 「主子?」柳奴愣了一瞬,不解地开口。 公主明明没有生气,为何打碎茶盏? 「柳奴,把这些碎片扫起来拿出去。」阿赫雅抬眼看她,微微勾唇,「有人打听,不用瞒着。」 「就说我发火,把茶盏摔碎了。」 淑妃想挑拨,想看自己愤怒,那自己就如淑妃所愿。 但若要说把自己当枪使,就得瞧瞧,谁能更技高一筹了。 柳奴虽然不明白,却也没有再问,只是点了点头,带着碎瓷出去了。 阿赫雅坐在窗边,慢条斯理地将话本合上,眸光一点一点变得晦暗。 戏已开场,希望这一回,她们可别让自己失望。 夜色渐浓,阿赫雅吩咐宫人熄灭了殿中的烛火,只留下了榻边的一盏。 德妃诊出身孕,为表恩宠,谢桀的圣驾自然是一直落在进德宫,不曾动过。 今夜的后宫,唯有德妃处灯火通明,其余宫阙,落寞寂静。 琼枝殿也不能例外。 昏暗摇曳的烛光照着美人的侧脸,阿赫雅面前翻开了一本书,目光却显然不在上头,眼睫如蝶翼轻颤,眸光如水,泛出某种脆弱的破碎感。 德妃的假孕,到底牵动了她的记忆。 阿赫雅不可抑制地想起自己前世没能留住的那个孩子。 想起那满眼的血色,冷寂如冰窟的宫殿,和接踵而来的强加之罪。 自己失去亲生骨肉,反而被说成是为了陷害德妃,亲手谋划的一场毒计。 那种百口莫辩的痛苦,真叫阿赫雅生不如死。 可是不等她走出阴霾,德妃又称有孕了。 满宫庆贺,所有人都喜笑颜开,期待着新皇子的到来。 只有阿赫雅还记得她的孩子。 一家哭,一家笑。杀人骨肉,反有福恩,何其讽刺? 脚步声突然响起,阿赫雅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不让人点灯?」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而疲惫。 阿赫雅一怔,缓缓地转过头去,带着几分不敢置信。 「陛下?」她愣神似的,直直地望着眼前的身影,眼中逐渐积蓄起了泪意。 「宫中短了你烛火不成?」谢桀勾出了一个笑,微微低头,无奈地凝视她,「昏天黑地的看书,不怕伤眼睛。」 「我以为您不来了……」阿赫雅抿抿唇,到底没能忍住那股酸涩,抽泣了声,很没出息地揪住谢桀的衣袖,喏喏问,「您不应该在进德宫么?」中文網 他既然想用德妃的假孕,给何家下套,这个时候自然是对德妃越体贴越好。 前世纵使自己刚失去孩子,他不也义无反顾地去了么? 阿赫雅把头埋在他怀中,眼泪如珠。 可偏偏谢桀今晚来的是琼枝殿。 他对自己,终究有几分特别。 阿赫雅没有欢欣,无数的话语哽在喉头,只觉得心如刀绞。 若他前世也能如此,何至于她回首那段日子,只有无尽的痛苦与怨愤呢? 谢桀喟叹了声,反手把人打横抱起,径直塞入了被褥中:「虽是春日,夜里还是冷。你穿得少,别被冻着了。」 关切的话语,却只能让阿赫雅愈发感到悲哀。 阿赫雅望着他的眼睛,勉强地扯出一个笑来。 也好,这至少说明,自己在谢桀心中,已经有些不同了。 他会对假孕的德妃加以无尽荣宠,但也会在私底下安抚自己,不叫自己心惊胆战。 这对于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来说,已是难得的例外。 阿赫雅缓缓伸出双臂,揽上了他的脖颈,在谢桀晦涩的眼神中,献祭般的亲吻了上去。 「陛下。」 她喃喃地叫他,声音带着颤,「我好爱您。」 谢桀的眼睛一瞬变得幽沉。 他反身将人困在身下,俯首嗅闻她肌肤中泛出的幽香,指下力度很重,恨不得把眼前人揉进骨血里一般。 送到嘴边的肉,他没理由不吃。 阿赫雅惊叫一声,紧接着便被疾风暴雨似的亲吻压得喘不过气,只能从颤抖间艰难地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 她双眸含水,一片潋滟,凝在谢桀身上,声音娇啭泣啼。 「陛下……」 谢桀…… 她如菟丝子般攀附着他的臂膀,香汗淋漓。 烛火幽暗,在缠绵之中,阿赫雅偷得了一夜的温存安心。 她湿润着眼,柔软得有些逆来顺受,仿佛在风雨之中,被打得摇摇晃晃的花。 等到明日太阳升起之时,这大胥后宫中一切明里暗里的刀剑都会加快步伐。 没有人容得下一个新生的皇子。前世的阿赫雅如此,今生的德妃也一样。 何家要为他们的选择付出十倍的精力,才能从一波一波的来自各个势力的手段中护住德妃为何家偷来的荣光。 而阿赫雅,也会凭借着先知一般的记忆,在这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中,搅动一方风云。 第一百三十五章 耀武扬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接连数日,谢桀的赏赐流水般地抬进进德宫,荣宠之盛,无人可出其二。 一时间,进德宫欢天喜地,连洒扫的宫人都挺直了腰杆子,说起话来带着三分傲气。 阿赫雅便是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德妃的邀请。 金珠站在琼枝殿中,略垂着头,却看不出谦恭,皮笑肉不笑:「德妃娘娘孕中多思,想起昔日与阿赫雅姑娘的旧情,特请你过宫中一叙呢。」 她特意在旧情二字上落了重音,毫不掩饰自己的耀武扬威之意。 阿赫雅略一挑眉,对德妃会有这举动并不意外。 德妃因她落水而进了冷宫,定然把这笔帐记到了自己头上。 如今有假孕这么个护身符当靠山,不得趁机报仇么? 阿赫雅沉吟片刻,语气轻柔,找了个借口:「我近日身子不适,若是给德妃娘娘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金珠早就猜到她会推辞,冷笑了一声,语气傲慢:「身子不适?如今太医们轮班守着进德宫,随时候着德妃娘娘传召,既然阿赫雅姑娘身子不适,恰好能叫人给你把个脉呢。」 那就是不许推辞了。 阿赫雅轻笑了声:「德妃娘娘就这般想见我?」 所谓得势便猖狂,也就是如此了。 金珠微微低头,话说得软和,意思却十分强硬:「如今德妃娘娘怀着贵子,陛下早有吩咐,一切以德妃娘娘的心情为先。」 所以德妃想见阿赫雅,阿赫雅就非去不可。 金珠微微扬着下巴,她先前在冷宫遭人白眼,如今终于又做回了那个颐指气使的大宫女,说话也忍不住狂妄了几分:「连淑妃娘娘都在进德宫中,陪我们娘娘说话解闷,叫您过去,也不算委屈。」 还是抬举了呢。 金珠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但那眼神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阿赫雅摇了摇头,眼中闪过几分讽刺的意味。 旁人不知道,德妃自己还能不清楚么? 她肚子里哪有什么皇子,有个枕头草包还差不多。 这威风抖得,怕不是将德妃自己都骗了过去。 阿赫雅望着金珠,目光在她不自然地缩着的右手上顿了顿,若有所思。 既然淑妃也在进德宫中,其实这一回,自己也可以去。 恰好提醒提醒淑妃,德妃这一胎,可要太医好好「关照」。 想到这里,阿赫雅便勾起唇角,站了起身,语气轻轻:「既然德妃娘娘盛情,我也不好推拒了。」 假的就是假的,无论何家用了什么法子,让德妃诊出喜脉,也经不住一日一请的平安脉。 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德妃迟早会漏出马脚。 进德宫。 阿赫雅踏入正殿时,便被满殿的珍宝晃得眼睛疼。 珍珠玛瑙,翡翠珊瑚,还有各类人参灵芝,都光明正大地放置在殿中。 德妃坐在上首,半倚着贵妃榻,一副懒洋洋的矜贵模样。 淑妃坐在德妃下手处,面上带笑,眼底却带着寒意。 殿中一片安静,淑妃手边连盏热茶都没有,唇角的弧度已经有些僵硬,不知被晾了多久。 阿赫雅只一眼,就对殿中的情况有了底。Z.br> 德妃这是要立威? 她有些失笑。何婕妤一被禁足,德妃失了智囊,怎么就跟个孩子似的,这样幼稚,顾头不顾尾。 今日德妃是风光了,明日拿不出孩子,难道淑妃不会秋后算账么? 金珠没理会她的表情,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向德妃屈膝行礼:「娘娘,阿赫雅到 了。」 德妃这才睁开眼,斜斜睨了阿赫雅一眼,随口嗯了一声。 她慵懒地伸出一只手,等着金珠将她扶着坐起,一只手撑着后腰。 明明还未显怀,肚子一片平坦,却还要做作地展示一番,生怕别人不知道德妃如今身怀有孕似的。 阿赫雅心中暗自腹诽,她朝德妃略一点头,就算是行了礼。 德妃不满地皱了皱眉,到底没有直接发难,而是轻飘飘地瞥了阿赫雅一眼:「坐吧。」 阿赫雅也不客气,直接坐下。 淑妃以手捂唇,温柔道:「阿赫雅妹妹来得晚,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这话其实有两个内涵。 叫阿赫雅听来,就是德妃有孕,你难道能睡得安心? 叫德妃听来,却是提醒她昨夜谢桀歇在琼枝殿的事实。 阿赫雅听出了淑妃的挑拨,眼中闪过几分凉意。 她椅子都没坐热呢,这就开始了,淑妃真是生怕自己与德妃斗不起来啊。 德妃对阿赫雅本就不满,背淑妃随口一句话,便挑起了火,冷笑了声:「本宫不在这些时日,阿赫雅还是圣宠不衰啊。」 她拨弄了一下染了蔻丹的指甲,阴阳怪气:「只可惜承了这么久的宠,却是个不能生的。」 阿赫雅眼观鼻鼻观心,面色不变。 这话对她来说,实在没有什么伤害。 自己本就不想要孩子。若是想,那一碗碗的避子汤,也没有必要往下灌了。 阿赫雅抬眼,唇角带笑,声音软和:「自是没有德妃娘娘有福气的。」 这态度,让德妃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 不仅没能出气,反而更憋屈了。 德妃皱紧眉头,定定地望着阿赫雅,有些狐疑。 母以子贵,后宫的女人可以不爱陛下,却不可能不想要皇子。 她不相信阿赫雅半点都不在乎。 德妃哼了一声,朝金珠投去一个眼神,金珠立即上前,喜气洋洋道:「陛下今晨送来的赏赐已经整理好了,娘娘可要过目?」 德妃摆了摆手,叹了口气,状似烦恼,却让谁都能听出话里的炫耀:「陛下这几日赏了这么多东西,库房都放不下了。」 她抬起下巴,往殿中摆放的珍宝努了努:「瞧瞧,只能放在殿中,看久了也怪眼花的。」 淑妃脸色冷了一瞬,很快又调整过来,含笑开口:「这样的荣宠,真是宫中从未有过的。」 她瞥了阿赫雅一眼,状似无意:「当日阿赫雅妹妹入宫,本宫便以为是极风光了,如今看来,倒是人外有人。」 又是一句挑拨。 阿赫雅眸中闪过暗色,没有如淑妃所愿,嫉妒不已,反而微微蹙眉,似是关切:「德妃娘娘如今怀着大胥的第一个皇嗣,再多重视都不为过。」 她抬眼,与淑妃对视,微微勾唇,意有所指:「淑妃娘娘可为德妃安排了太医?依我看,倒要每日早晚把两回平安脉,才叫稳妥呢。」 德妃一听这把脉法,脸色立即变了,手攥着贵妃榻的把手,猛地坐直了身子:「不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平安脉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话一出口,德妃就反应了过来。 自己的态度太像心虚了。 德妃心里打鼓,强撑着淡定:「本宫身子好好的,你非提什么太医把脉,莫不是诅咒本宫不成?」 金珠也跟着打圆场:「太医们常年与药材打交道,身上难免沾染苦味。我们娘娘如今正是不能受刺激的时候,哪里闻得了?」 淑妃可不会被德妃与金珠这么简单就糊弄过去,她微微眯眼,仔细观察德妃的表情,笑吟吟的:「这还不简单?叫太医们来进德宫前,都先沐浴更衣就是了。」 德妃的反应这么大,肯定是有什么问题。 淑妃没想到假孕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去,只觉得德妃不肯配合,说不定是胎儿不稳,怕叫人看出来。 德妃眼神闪烁,绷着脸,语气有些冷:「本宫说了,不用。淑妃这样关切,莫不是想借机动什么手脚?」 她被淑妃追着不放,心里半是不耐,半是发虚,说出来的话也格外刺耳。 淑妃微微蹙眉,眸光渐渐带上了几分思索,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摇头叹息:「这儿是进德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本宫能动什么手脚?更何况,也不是人人都与太医们有交情的。」 用羊肉与半夏相冲之法给阿赫雅下毒,被谢桀处置的御医院前任太医令,正是何家的人。 进德宫坐着的这几人里,明面上与太医有交情的,也就德妃这么一例了。 淑妃这话,带着软刺,既反驳了德妃的话,又故意叫德妃想起她与阿赫雅之间的过节。 德妃目光冷了下来,瞟了阿赫雅一眼,带着厌恶。 为了这个***,折了她多少人手!若太医令还是何家的人,自己哪用得上提心吊胆? 德妃眼中隐隐有怒色,却还算有点脑子,先回了淑妃:「犯不着淑妃费心,本宫自有分寸。」 而后,她盯着阿赫雅,语气嘲弄:「与其关切本宫,倒不如让太医多去琼枝殿守着阿赫雅姑娘,给她调理调理身子,省得白承了那么多皇恩。」 德妃顿了顿:「莫不是真如那些流言蜚语所说,是个煞星命格,于子嗣无缘。」 哪儿有这样的流言蜚语,不过是德妃的讥讽罢了。 阿赫雅微微垂眼,眸光凉凉,露出几分锐利。 尽管是无稽之谈,但这一句话,还是让她想起了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儿。 谁都有资格说自己于子嗣无缘,唯有德妃这个罪魁祸首不配。 阿赫雅压下了眼中的冰冷,声音依旧轻柔,直接将话题拉回了正轨:「正是因为德妃娘娘如今独一无二,才更要重视。别说早晚把平安脉,就是整个御医院都搬到进德宫,也无人敢置喙。」 淑妃也顺水推舟,朝德妃顾惜道:「是啊,你才从冷宫出来,本就比不得旁的妃子,非得千小心万注意才成。瞧瞧,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抱琴。」她抬手唤了自己的大宫女抱琴一声:「你去御医院请个太医来,为德妃瞧瞧。」 抱琴应了声,立即小跑出了进德宫,不给德妃半点挽留的机会。 不过片刻,太医便拎着药箱,跟着抱琴回到了殿中。 他先向淑妃德妃行了礼:「臣参见德妃娘娘、淑妃娘娘。」 顿了顿,太医才转向阿赫雅,眼神带着几分深意:「阿赫雅姑娘。」 阿赫雅略一挑眉,忍不住勾唇。 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情。抱琴请回来的太医,正是当初林无月给自己介绍的林家在宫中的人手,徐广白。 阿赫雅轻笑了一声,语气温和:「德妃娘娘面色不佳,淑妃娘娘与我都颇为担忧,还请这位太医多用心了 。」 她与徐广白保持了距离,装得仿佛从不认识一般。 但阿赫雅的话语里,却向徐广白传递了暗示:将德妃的情况往不好处说。 能在宫里做太医的,个个都是人精。徐广白立即便听出了阿赫雅的言外之意,表情正经严肃:「臣并尽心竭力。」 将无事说成有事,有事说成有大事。 徐广白与阿赫雅对了个眼神,彼此心知肚明,才上前为德妃请脉。 德妃虽然不情愿,但太医已经到了殿里,她再拒绝,就是不打自招,承认自己的突然怀孕有问题了。 她只好配合地伸出手,暗自咬牙。 这个阿赫雅,莫不是真是克自己的不成!怎么每一回自己想做些什么,都有个阿赫雅出来添堵呢? 徐广白仔细揣摩了一下德妃的卦象,一边沉吟,一边皱眉,抬头看向德妃的脸色,欲言又止的模样叫人心惊胆战。 淑妃见他这副表情,忍不住开口问:「德妃身子如何?」 徐广白收回手,叹了口气:「德妃娘娘脉如滑珠,确实是有喜两月有余,但这……」 他就差在脸上写上不妙两个字,演技极佳:「脉象有些虚浮,恐是胎儿不稳。」 「什么虚浮?!」 德妃与淑妃齐齐开口。 德妃是心虚,眼神闪躲,生怕被徐广白诊出自己的喜脉是用药物伪装的,才会如此虚于表面。 淑妃则是暗喜,又很快换作了担忧。 她看了德妃的表情一眼:「为何会这样?」 徐广白摇头:「德妃娘娘腹中胎儿不足三月,本就正是脆弱的时候,臣拿不准。」 他还没编好呢。 不过德妃的脉象,确实有些奇怪。 阿赫雅眼神微暗,与徐广白对视,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适可而止,徐广白这些话,已经是每日让太医把脉,监视德妃状况的梯子了。说得太过,反而没了原本的效力。 徐广白了然,闭上了嘴。 阿赫雅蹙眉,作出一副担忧的模样:「既是如此,这每日的平安脉,是少不得了。」 德妃本就心虚,又见她步步紧逼,声音有些尖锐:「胡说八道!本宫好得很,用不着你假好心。」 她一瞬便发现了自己的失态,眼皮一跳,又强行按着脾气:「既然脉象有异,本宫自会叫金珠去请太医。」 金珠也出来解释:「德妃娘娘正在孕中,凡事自然要多注意,这些事,我们进德宫自个儿会处理。还请淑妃娘娘与阿赫雅姑娘勿怪。」 她想用德妃的疑虑作为借口,推掉这每日的平安脉。 淑妃却已经看出了端倪,并不给机会:「本宫毕竟掌管宫闱诸事,照顾德妃,也算是本宫的分内职责。」 她看向徐广白,声音里带着威严:「徐太医,你的医术人品,本宫事信得过的。这几日便先由你每日为德妃请脉,务必将德妃腹中胎儿照料妥当。」Z.br> 徐广白抬眼,对上阿赫雅微不可见的颔首,立即应道:「是。」 淑妃雷厉风行,丝毫不给德妃插嘴的机会。 德妃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本宫……」 她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淑妃打断了。 「时候不早,本宫还有宫务要处理。」淑妃站起身,朝德妃略一点头,「德妃也该好好休息,便不叨扰了。」 她就像看不见德妃的不甘似的,带着抱琴,转身就走。 独留德妃站在原地,揪着帕子,气得脸色青黑。 第一百三十七章 鸩子草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淑妃一走,阿赫雅也很快告辞了。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再留在进德宫,也没什么意思。 琼枝殿中,阿赫雅坐于榻上,指尖在桌案上轻点。 她微微蹙眉,开口朝柳奴问道:「柳奴。你知不知道,若想让一个并未怀孕的女子呈现出喜脉,有几种方式?」 柳奴愣了愣,下意识脱口而出:「德妃?」 德妃竟然是假孕么?柳奴心中暗惊,见阿赫雅点了头,忍不住咋舌。 何家果然胆大。谢桀本就对何家磨刀霍霍,这么大个把柄送上来,不得给他们安上一个混淆皇族血脉,意图谋反的罪名,把何家九族都埋进地里去? 但这也不失为一个破局之策。 柳奴皱紧眉头,想了片刻,从记忆中找出了几个可能:「草原上有一种鸩子草,若是有人误食,就会呈现出怀孕的迹象,持续十月,仿佛真的有孕在身。」 她顿了顿,神色严肃:「但十月之后,误食此草的人不会诞下孩子,只会从肚皮炸开,腹中鼓胀起来的五脏六腑流出,化成紫黑脓水,颜色如鸩鸟羽毛,所以称鸩子草。」 阿赫雅听罢,便摇摇头:「不是这种。」 德妃前世假孕后又流产,人活得还是好好的,只是虚弱许多。 柳奴主攻制毒,此时让她回忆,想起来的恐怕大多也是这种诡异的毒药。 阿赫雅锁眉,语气笃定:「应当是只能短时间内保持脉象的药物。」 如果是长时间有效,德妃有底气,就不会对请平安脉那么抗拒了。 柳奴思考了一会儿:「有一个偏方,取解秋叶与微量鸩子草炮制,可以呈现喜脉,但因毒性微弱,只有几日功效。一般是民间神婆用来糊弄那些求子的女人的。」 有毒性,也就对上了德妃前世「流产」后的虚弱。时效短暂,也跟德妃的心虚合上了。 应该就是这个不错。 阿赫雅指节在桌案上敲了敲,眼中闪过沉思的凉意:「解秋叶与鸩子草……」 柳奴又想起了什么,接着道:「此方药效不稳,若想喜脉能符合月份增长,还需要用新鲜的紫河车磨碎入药,每日服用。」 阿赫雅抬眼,唇角勾了起来:「新鲜的紫河车?」 如今情况特殊,御医院不敢胡乱给德妃用药,德妃若想拿到紫河车,定然是通过宫外的渠道。 偏还要新鲜的……那样血呼呼的怪异东西,怎么看怎么邪门,几乎不可能走正道进入宫里。中文網 这是个揭发德妃假孕的契机。 阿赫雅将此事记了下来,若有所思,叹了口气。 要只有她一人在对付德妃还好,偏偏谢桀也在局中。 自己必须小心翼翼,才能在报仇的同时,不引起谢桀的注意。 说曹操曹操到。 一阵脚步声响起,谢桀低沉的声音传入内殿:「阿赫雅又在为何事发愁?」 阿赫雅回过神,起身迎了过去,替他宽去朝服繁复的外袍,一边垂眼,声音轻轻:「今日德妃娘娘请我去了一趟进德宫。」 谢桀挑眉,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她为难你了?」 阿赫雅摇了摇头,仿佛很是忧愁:「若是为难我,倒也罢了。毕竟她怀着……」 谢桀的孩子。 她抬眼看着谢桀,眼神柔软,没有把话说尽:「德妃娘娘脸色不好,叫太医诊了脉……说是脉象虚浮,恐是胎儿不稳。」 谢桀动作顿了顿,只嗯了一声。 德妃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心知肚明。 阿赫雅将谢桀的外袍交给柳奴挂起,拉着谢桀 在榻上坐下,一边睨了他一眼:「陛下怎么这样不关切?」 她哼了声,带着些许酸意,试探:「难道德妃腹中的孩子,陛下不喜欢?」 她想从谢桀嘴里撬出他对德妃假孕的态度。 若谢桀反应过来之后,还会伪装一二,就说明他放长线钓大鱼,短时间内,还不是他对何家动手的时间。 那阿赫雅也该把计划放缓,免得揭发德妃时,谢桀还留着她有用。 反之,若谢桀连装都懒得装,就说明何家的覆灭就在眼前,至多数月。 谢桀却没有如阿赫雅料想的任何一种反应。 他握住阿赫雅的手,慢条斯理地把玩,语气轻飘飘的:「若是你生的,朕会更喜欢。」 谢桀指尖在阿赫雅的手心点了点,带着强烈的暗示意味。 阿赫雅微微蹙眉,眼中闪过几分异样。 可惜,他们注定不会有孩子。 她看出谢桀不想在此事上多谈,虽有些遗憾,却还是配合着转移了话题:「我叫人炖了冰糖燕窝羹,陛下可想用些?」 谢桀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捏着她的手指,眼神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此时,殿外忽而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金珠快步走进了琼枝殿中,后面跟着面色不好的周忠。 她面上满是紧张与焦急,快速给谢桀行了一礼:「陛下,我们娘娘身子不舒服,叫奴婢来请陛下……」 阿赫雅微微眯眼,险些压不下唇角讽刺的笑。 不舒服?怕是看谢桀来了琼枝殿,临时装出来的吧。 德妃这心思,真是浮在表面上,装都装不好。 谢桀瞥了周忠一眼,目光里带着些许不满。 周忠立即胆战心惊地跪下:「陛下,奴……」 没能拦住啊! 好在谢桀也知道,如今明面上,他还是要捧着德妃,周忠要做戏,不敢拦人也是正常。 谢桀盯着金珠,语气冰冷:「不是请了太医把脉了么?」 金珠欲言又止:「正是因为这个太医……」 她咬了咬牙,直接道:「娘娘看重皇嗣,不敢随意用药,徐太医虽好,到底不擅妇科。」 这话就有些虚伪了,宫中的太医哪个不是能人?偏门怪病或许难,给一个孕妇请平安脉,却是谁都能做的。 但德妃心虚,怎么敢用徐广白? 好在御医院中,何家还是有些人手的。 德妃让金珠来,一是想膈应阿赫雅,二就是为了这件事。 金珠垂着眼,不敢跟谢桀对视,声音镇定:「德妃娘娘想用王太医。」 王太医是何家的人,若由他来请脉,就算德妃有什么破绽,也能粉饰过去。 谢桀沉默了片刻,眼神里逐渐浮上冷意,忽而轻笑。 「既然德妃担忧徐广白医术不高。」他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朕会让太医令每日去进德宫,为她把脉。」 什么? 金珠猛地抬起头,傻了眼。 第一百三十八章 取药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太医令?那是谢桀的人。 若是叫他诊出了问题,可怎么得了? 金珠脸色有些白,急急道:「陛下!这如何使得?」 她咬了咬牙,掩饰住眼里的心虚,扯出了德妃做筏子:「德妃娘娘原本便孕中多思,若是叫太医令大材小用,屈居于进德宫,娘娘更要不安了。」 阿赫雅笑了一声:「为德妃娘娘诊脉,就是为龙子保驾护航,怎么能叫大材小用?分明是对太医令的抬举才是。」 她抬眼,看向谢桀,歪了歪头:「陛下,我说得对吧?」 阿赫雅的眼中泛着光亮,仿佛一只衔了肉的小狐狸,得意洋洋地甩甩尾巴,朝谢桀邀功。 谢桀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挠了挠,又软又痒。 他嗯了一声,瞥了金珠一眼,语气有些凉:「德妃不懂事,你身为她的宫女,更该劝着才是。」 「周忠。」谢桀收回了目光,略一抬手。 这就是让周忠去御医院宣旨,顺便将金珠带走的意思了。 周忠审时度势,看见了谢桀的手势,立即上前,笑吟吟地将金珠拉了起来,往殿外推:「金珠姑娘,请吧。」 金珠没能办成事,又不敢再纠缠谢桀,只好低眉顺眼地出了琼枝殿,快步赶回进德宫复命。.z.br> 进德宫中。 德妃正闭目小憩,香炉烟气腾袅,一室宁静。 两个宫人一左一右,一个站立着,微微躬腰,为德妃按摩头皮放松精神。另一个则坐在脚踏上,一边为德妃锤腿,一边小心观察着德妃的表情,生怕重了或轻了,要挨一顿重罚。 饶是如此,德妃还是蹙着眉,脸色郁郁。 金珠一踏进殿中,瞧见德妃的表情,心中便开始打鼓。 但躲也躲不过去。她只好硬着头皮,在德妃一步外,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请罪道:「奴婢没用,娘娘吩咐的事情,没能成。」 德妃缓缓睁开眼,看向金珠,神情阴沉下来。 她一把挥开了宫人的手,语气不满:「叫你去寻陛下,将徐太医换成王太医,这么简单的事情都能出错?」 德妃想起今日徐广白为自己把脉的模样,眉头紧皱,愤愤斥责:「废物!现在怎么办?要真让徐太医诊出什么……」 那自己风光的大梦可就碎了。不仅如此,恐怕还要落到比先前更凄惨的地步。 德妃想起自己在冷宫中经受的一切待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身下的狐皮毯。 她绝不要再落到那种境地! 金珠偷偷抬眼,窥见她的表情,更怕了。 要是德妃知道自己去琼枝殿一回,不但没能让陛下将徐太医改成王太医,反而招来了个更棘手的太医令,不得扒了自己的皮? 但瞒是肯定瞒不过去的。就算今日不说,明日太医令来诊脉,一切也就露馅了。 金珠有些绝望,狠狠一闭眼,咬紧牙根,逼迫自己将话说出来:「陛下说,您腹中龙子,是天下的根基,下了旨意,叫太医令日日来诊脉。」 她一边说,一边心里忐忑不已。 天下根基这种话,自然是金珠编出来的,只为了说明谢桀的重视,试探性地哄哄德妃,期盼她不要生太大的气。 德妃果然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眼中闪过几分遗憾。 若这里头真有一个皇子,生下来就是天下根基,未来储君。 那自己就是将来的皇后、太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德妃忍不住遐想,又很快清醒过来。 只可惜,自己肚子里空空如也。什么 前程,都是梦幻泡影罢了。 不仅没有那样锦绣的将来,还要提心吊胆,生怕被太医诊出不对。 如今负责诊脉的甚至不是淑妃推荐的徐太医,而是陛下的心腹,新上任的太医令。 德妃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满目阴沉,脸色黑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死死地盯着金珠:「你说什么?太医令?」 金珠心中一跳,连忙重重磕头,求饶道:「奴婢也跟陛下说,王太医足够了,若要太医令,娘娘反而心生不安。偏偏陛下认定了太医令医术高超,又有……」 她顿了顿,直接将事情栽到了阿赫雅身上,希望德妃的仇恨能转移过去:「又有阿赫雅在一边煽风点火,奴婢实在是说不上话啊!」 德妃大恨,指甲扣在狐皮毯上,眼神狠厉:「又是她!」 阿赫雅这个***,怎么就偏要处处与自己作对! 金珠看德妃的脸色,显然已经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挪开了,暗自松了口气,劝道:「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将太医令糊弄过去。」 她给一边诺诺不敢言的两个宫女使了个眼色,两个宫女立即懂事地退下。 殿中顿时空了下来。 金珠压低了声音:「娘娘,您的脉象……」 她也猜出了八分。想必何相送进宫的药,维持不了多久。 果然,德妃眼神闪烁,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虚:「父亲送进宫的药粉,倒是能支撑半旬。」 半旬就是五日。那倒是还有一些时间。 金珠心中揪紧的弦总算松下来一点,还未开口,却听德妃又来了一句。 「只是要稳定脉象,还要紫河车磨碎入药。」德妃想起那血糊糊又味道怪异的东西,厌恶地皱眉,「父亲已经与我通过信了,今日就送进来,你去御膳房取。」 金珠睁圆了眼,她忍不住问道:「娘娘,这紫河车……」 又是几日一用? 德妃瞥了她一眼:「这东西得用新鲜的,急不来。父亲说了,每隔三日送一回。」 金珠哽住。 从御膳房送进来,走的肯定是暗里的门道,还这么频繁,要是有谁注意到揭发出去,可就说不清了。 但既然是稳定脉象所需,不办也不成。 金珠捏着手指,半晌:「娘娘,这东西不能是奴婢去取。」 她是德妃的大宫女,如今不知多少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呢,怎么也藏不住的。 金珠深吸了一口气:「得让几路宫人分别出发,扰乱有心之人视线,再在里头混进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御膳房取东西。」 只有这样,才能让盯着进德宫的眼睛看顾不过来,让真正取东西的宫人躲过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红痣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一炷香后,进德宫正门。 金珠刻意换了一身低调的衣衫,在宫门口左顾右盼一番之后,才快步离开。 在她之后,又走出了两个宫女,两个太监,倒是没有太过注意外头的动静,只是有的穿得格外显眼,有的又过分低调。 直到这些人离开之后,才有一个穿着普通,低眉垂眼的小太监,从偏门快步离开进德宫。 小太监三福一边低着头,掩饰自己的脸,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身后的宫道,确认无人跟踪自己,才放松了些许。 他是何家送进宫里的家生奴才,因为不够聪明,一直以来,并不得德妃重视。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表现的机会,自己一定要好好把握,争取能借机得到德妃的信任。 小太监三福想到自己若能成为德妃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将会何等风光,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他按着金珠的吩咐,将自己带出来的食盒交给了膳房里负责采买东西的管事:「德妃娘娘命我来取一盏春笋老鸭汤。」 管事打量了他几眼,确认了三福确实是进德宫里伺候的人,才从他手里接过食盒,走近膳房里。 三福还想跟进去,却险些被他关门的动作夹住了鼻子,只好悻悻地站在外头等人。 许久之后,管事才从膳房内走了出来,一把将食盒塞到三福怀里:「快走。」 他衣角带着几滴暗红的血迹,身上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三福还有些不满管事的态度,但碍着差事,只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什么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自己可是进德宫的人。等到回去,自己定要在德妃娘娘面前,添油加醋地告上这管事一状。 他愤愤不平,完全没发现,在他转身离开膳房之后,从角落走出来的人。 柳奴目光幽暗,深深地望了膳房紧闭的门一眼,紧跟上三福的脚步。 柳奴是死士出身,怎么掩人耳目,暗藏行迹,她实在再清楚不过了。 金珠那点把戏,自然瞒不过柳奴。 柳奴远远跟着三福,直到御花园中,才开始借着地势,不动声色地接近。 直到三福绕过假山,行走上隐蔽的小道时,柳奴骤然发难。 咻! 她指尖弹出一颗石子,径直打中了三福的膝盖。 三福痛叫了一声,顿时失了平衡,整个人往假山上扑了过去,撞得眼前一黑。 柳奴立即闪身,扬出一把迷粉,在三福睁开眼前,就将他迷晕了过去。 如此一来,在三福的视角中,就是他摔了一跤,撞上假山,晕了过去。 这么大的笑话,若是被别人知道了,几乎就是在三福的头上改了个不堪重用的章子。 为了自己的前程,三福也一定会把这件事瞒下去。 柳奴快步走到三福身边,用脚将他踢开,露出他身下的食盒,眼神凉凉。 德妃不知道食盒可能还被别人碰过,也就不会生出警惕之心,公主若想做什么,才更顺手些。 柳奴半蹲下身,快速打开食盒,却只看见了一碗春笋老鸭汤。 她先是一怔,蹙紧眉头,缓缓闭上眼,靠近食盒,用鼻子嗅闻。 虽然有鸭汤香味压着,又刻意用香料熏过的红檀食盒遮掩,但柳奴还是闻到了那股奇怪的血腥味。 她睁眼,面无表情,从袖里抽出一把短匕,撬开食盒底部。 只见在食盒中间,赫然还有一个夹层,放置了几块血淋淋看不出原来形状的东西。 柳奴都不用拿近细看,便猜到了这是什么东西。 紫河 车。 果然,德妃用的就是解秋叶与鸩子草制成的假孕药。 想确定的事情完成了,眼见着三福的眼皮子在抖动,显然很快就会清醒,柳奴不再拖延。 她快速把食盒恢复了原状,塞回三福身边,足尖一点,就翻到了假山背面。 刚藏好,三福便吸着冷气,坐起了身子,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娘欸!他怎么在这个时候摔晕过去了! 他先看了一眼天色,确定时间没过去太久,又眼睛乱转,左右扫视了一圈。 没人看见。 三福松下一口气,有些心虚。 他可不能让德妃娘娘知道,自己第一回做事,就出了这种错漏。 三福一边想着,一边把食盒拍了拍,将自己身上摔倒的痕迹清理干净,才一溜小跑走了。 柳奴从假山后绕出来,微微眯眼,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勾起唇角。 成了。 琼枝殿中。 阿赫雅正趴在小榻上,看谢桀批改奏折,就见柳奴走了进来。 她抬起头,与柳奴对视一眼。 柳奴微不可见地朝阿赫雅点了点头,打了个手势。 意料之中,德妃用的是她提出来的鸩子草偏方。 阿赫雅眼中闪过暗色,略一点头,示意柳奴,自己已经知道了。 现在已经确认德妃假孕的手段,随时可以揭穿。 至于时机…… 阿赫雅看向沉浸在奏折中的谢桀,探头过去。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娇娇的,仿佛一根羽毛,撩拨在人耳根:「陛下……」 谢桀抬头,顺手将她揽入了怀里,一只手执着朱笔,在她眼角点了点。 一粒朱砂似的红痣,落在洁白如玉,寻不出半点瑕疵的肌肤上,为阿赫雅凭白添了几分艳色。 就仿佛是什么勾人魂魄的精怪,刚从满案的书卷中爬出来,恰巧落在谢桀怀中。 于是小妖精伸出手,攀上国君的喉结,轻佻地抚摸,想从人皇身上得到一点有助于修行的龙气。 阿赫雅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歪了歪头,眸中一片潋滟,似是好奇。 原本应当显得天真纯白的眼神,落在那张天生媚骨的脸上,就成了不自知的娇娆。 谢桀不由得有些失神。他的手还落在阿赫雅的腰上,此时忍不住用了些力道,把她带得与自己更亲近:「阿赫雅……」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欲色。 只是简单地唤一句名字,却像是情潮翻涌之中,亵昵的挑动。.z.br> 阿赫雅抿了抿唇,眸光仿佛蒙上了一层湿润的雾气。 这暧昧的气氛之中,一切都变得奇怪,似乎带着烫人的温度。 她忍不住往后缩了缩,面色渐渐染上了粉,赶忙伸出一只手,挡住了谢桀似乎要将自己拆吞入腹的眼神。 「陛下……」阿赫雅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软得不成样子,指尖下意识揪住了谢桀的衣袖,耳根发红,强行让自己转向正事:「您不是还要批奏折么?」 第一百四十章 露水湿芍药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漫不经心:“不急。” 他的心思已经不在奏折上了,粗糙的指腹按在阿赫雅眼角,于刚点上的那颗红痣处不住摩挲。 阿赫雅眼尾愈发红,几乎晕出一片霞色,咽了一口口水,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身体挪开了些许。 谢桀就像一轮烈日,灼热得烫人,随意的挑拨,就能叫她被蒸化了似的。 阿赫雅有些消受不了。 她本意是借着奏折的事情,试探一下谢桀对于何家的看法,偏生这个暴君脑子里就只有那样的事。 阿赫雅只好抓起奏折,覆盖在脸上,挡住谢桀暗沉的目光,清了清嗓子,半是打趣,半是求饶:“陛下要以国事为重,我可不想叫前朝骂成妖妃。” 谢桀微微眯眼,拉着她的手臂,轻易就把人抓进了怀里,随手将奏折往外一扔:“阿赫雅是妖妃,朕岂不是成了昏君?” 他毫不客气,指尖一挑,地上就落了一件薄薄的外衫。 阿赫雅轻叫了声,抗拒了两下,发现挣脱不开,索性伏在他怀中,唇角勾着笑,哼了一声:“他们才不敢说陛下,不过都冲着我来罢了。就像何相……” 从入宫到现在,前朝弹劾自己的折子就没断过,不都是何相的功劳么? 阿赫雅说到一半便收了声,抿紧了唇,像是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看上去有些无措。 毕竟明面上,德妃还怀着大胥如今唯一的皇嗣,所谓母凭子贵,这一胎若是顺利诞下皇子,何家就一举翻身了。 未来太子、甚至皇帝的外祖家,就算是谢桀,也会看在那个皇子的面子上,多偏袒一些。 如今何家可谓是烈火烹油,成了京中的香饽饽。 阿赫雅理所当然要忌惮的。 谢桀自然也清楚,点了点她的唇,语气淡漠,意味不明:“何相近日,确是出尽了风头。” 阿赫雅眸光微凉,半垂着眼,连声音也轻下来:“德妃有孕,前朝后宫都盯着呢。何家沾光些,也是应该的。” 她指尖勾着谢桀腰间的玉佩,反复把玩,带着些许吃醋的意味,试探道:“只要没忘了分寸,陛下不也纵着么?” 何相还有一个儿子在谢桀手里呢,哪儿能守着君臣的本分。 果然,这话一出,谢桀便嗤笑了一声。 他攥住阿赫雅作乱的手指,引导着她解开腰带,声音略有些沙哑:“分寸……这一叠奏折里头,有一半都是为何耀祖求情,要朕将他从边关调回京中的。” 何耀祖就是何家的命根子,何相怎么会放任这个独生子真被流放?又怎么会不知道,何耀祖根本不在什么边关,而在金吾卫的私牢之中。 现在这些折子进谏,不过是想逼谢桀放人而已。 阿赫雅指尖颤了颤,咬住下唇,声音带了几分焦急:“可何耀祖闹市杀人,没有偿命,而只是流放,就已经是陛下格外开恩了。如今若是为了德妃娘娘,轻飘飘地放过他……天下万民将如何看陛下?” 百姓可不会记恨何家,因为何耀祖的名声早就烂到了泥里,谁不知道何相生了一个废物纨绔,混世魔王? 到头来,只会是谢桀替何家背下这昏庸袒护的骂名。 谢桀垂眼,望着她满面的担忧,忽而笑了。 阿赫雅这种万事为他考虑的模样,他十分喜欢。 他挑起她的下巴,埋头在白嫩的脖颈间,语气带着愉悦:“可以放。” 阿赫雅怔了一瞬,眼睛瞪得通圆,呆呆地望着谢桀。 他疯了不成?何耀祖这么好的钳制何家的把柄,竟然要放走? 就为了德妃肚子里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 谢桀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手指撩拨开绸缎,阿赫雅身上的衣裳就层层叠叠,如云雾散开。 阿赫雅微微蹙眉,忍不住咬住了下唇,朱红的唇上染了一层亮光,惹人采撷。 她有些难耐,眼中含了一包泪,哀哀求道:“陛下……” 刚刚不还在说何家么?怎么又闹起来了。 闹就闹吧,为何……为何又这样坏心眼,故意吊着她? 谢桀低低地笑了一声,吻上她的唇,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像是某种惩戒。 榻边放了几枝早开的芍药,被皎白的手指胡乱抓住,又落在了地上。 娇嫩的花瓣抖落着,颤巍巍地掉了一地,露出花蕊一点湿润的粉来。 阿赫雅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发丝被汗浸透了,泛着暗香,贴在红粉一片的脸侧,呜咽着说不出话。 谢桀抱着她,声音低沉:“不是要听何家的事儿?可别睡过去了。” “不听了,不听了。”阿赫雅哪儿还记得什么何家不何家的,只知道攀着他,菟丝花似的,娇娇求饶。 她眼神朦胧,仿佛笼罩着雾气,像极了熟到极致的蜜桃,随便一碰就汁水四溢。 谢桀扣住她的双手,禁锢在头顶,一边欣赏着她意乱情迷的模样,一边闷闷笑了一声。 “何相那么想要儿子,朕就给他一个。”他漫不经心,仿佛随口说出的只是一句闲话,“只怕他千辛万苦求回去的,是把见血封喉的毒刃。” 阿赫雅指尖一颤,半合着眼,不做反应,仿佛神志已经半模糊了,没能听清。 只是心底却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一下子清醒过来,暗自发寒。 毒刃……谢桀送回何家的,真的还是何耀祖吗?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放人,又为何还要这样真切地与何相对抗?自己可是看得清楚,那一叠求情的奏折,都是用朱批狠狠驳斥回去了。 这些问题凝在阿赫雅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但很快,她就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些了。 谢桀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今夜格外垂怜。 门外的周忠眼观鼻鼻观心,直到天边蒙蒙亮,才听到门内叫水的声音。 阿赫雅已经睡过去了,谢桀坐在床边,指腹在她的眉眼上描摹,半晌,声音沙哑。 “就这么在意德妃与何家?”他叹了口气,只将阿赫雅的异样归结于女儿家的酸涩,“若你有孕,今日何家一切荣光,朕只会百倍予你。” “陛下,该早朝了。”周忠压低了声音,提醒。 谢桀随意地应了一声,便起身走了。 在他身后,阿赫雅翻了个身,缓缓睁开了眼。 第一百四十一章 嚣张的宫人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帷帐半散着,光线幽暗。 阿赫雅听到谢桀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大约是他特意吩咐过,殿中伺候的宫人都放低了声音,不敢发出半点响动。 她扯了扯唇角,闭上眼,遮住眸中的悲哀。 若有孕,何家荣光,百倍加于自己身上。 多么动听的话语。只可惜,自己身在异国,血仇未报之身,怎么担得起一个新生的生命。 阿赫雅又等了一会儿,才装作刚醒过来一般,朝帐外唤道:“柳奴。” “主子。”柳奴早就守在外头,此时立即上前,为她打起帷帐,压低声音,“昨日德妃的宫人去了膳房。” 她顿了顿,语气严肃了些许:“我打晕了取东西的小太监,在食盒夹缝中,发现了一块紫河车。” 如此一来,两人之前的推断就被印证了。德妃果然是用了偏方,才伪造出假孕的脉象。 阿赫雅直起身,靠在床头,才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如今倒是不好办了。” 谢桀要把何耀祖放回何家,显然是还想放长线,钓大鱼。 一时半会儿,德妃是动不得的。 柳奴怔了怔,忙问道:“怎么了?” 阿赫雅抿唇,眉尖微蹙:“还不是动手的时机。” 大胥朝堂之事,牵扯甚广,她也不好向柳奴解释,自己如何会清楚这些官员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算了,把柄捏在手中,总好过什么都不知道。”阿赫雅叹了口气,看向柳奴,“这几日,你多盯着进德宫,最好能将德妃取药的频次时间打听清楚。” 柳奴虽然没听明白,却还是点了头:“是。” 阿赫雅沉吟片刻,回忆着前世德妃假孕的始末,还未找到一个合适的揭发节点,便听外头乱糟糟地吵嚷起来。 随即是周沅沅气哼哼的声音:“姐姐!” 阿赫雅愣了一瞬,给柳奴使了个眼色,柳奴便笑吟吟地迎了出去。 “周充媛怎么来得这样早?”柳奴引着周沅沅在小榻上坐下,又见林无月也走入了殿中,不由得有些惊讶,“林美人也来了。” 今日人来得倒是齐全。 周沅沅沉着脸,哼哼唧唧:“气死我了!” “又是谁惹我家沅沅了?”阿赫雅换了衣服,刚走出来,就听见她这句抱怨,有些失笑,逗弄道,“脸都快鼓成个包子了。” 周沅沅愤愤地拍了拍桌子,“还能有谁!那进德宫的,仗着德妃怀着皇嗣,连个宫人都抖起威风来了。” 阿赫雅略一挑眉,看向周沅沅身后的宫人,语气也凉了些许:“怎么回事?” 什么叫,连个宫人都抖起威风来了? 周沅沅的宫女沉玉显然也憋着气呢:“阿赫雅姑娘有所不知,今日我们主子难得早起,想着约了林美人,去看朝霞。” 她有些忿然,就如倒豆子似的,将整件事说了出来。 周沅沅一时兴起,林无月一贯早起,也就应了她的邀约,两人一同往御花园去。 不曾想路过回廊时,竟从拐角冲出一个宫人来,毛毛躁躁的,直接撞到了林无月的身上。 林无月向来宽厚,原本只要那宫人认错赔罪,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偏生那个宫人自恃是进德宫的,觉得主子威风,自己也有了几分颜面,竟然反而嘲讽起林无月来。 “奴婢有眼无珠。”那宫人脸上挂笑,说出的话却格外刺耳,“不曾想林美人这么一大早,不在自己宫中,反倒在宫道上,冲撞了您。” 周沅沅一听,就不高兴了:“我与林姐姐在哪儿,轮得到你来置喙?你是哪个宫里伺候的,怎么,规矩没学好么?” 那宫人依旧不服气:“奴婢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想来也就是陛下不爱踏足浙水宫,不像我们德妃娘娘怀着龙子,整日里睡不饱呢,哪儿像两位娘娘这样精神。” 这话一出,就说明了她的身份。这是进德宫里伺候的宫人。 林无月皱着眉,七窍玲珑心,哪儿还不明白这宫人的有恃无恐? 无非是知道德妃霸道,又对自己与周沅沅不喜,就算知道宫人冒犯了自己,也只有赏,没有罚的。 那宫人见林无月没说话,愈发张狂,白了她一眼,就提着食盒走了。 周沅沅从未在宫中见过这样嚣张的人,瞠目结舌,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了,气得险些变成一只河豚,哪儿还有心思看什么朝霞,气冲冲地转道来了琼枝殿。 “姐姐,你都不知道,那个宫人有多可恶!”周沅沅又听了一次受气的过程,原本平静了些许的脸顿时皱成一团,气愤道,“她竟然还白我!天呐!我就该将她狠狠斥责一顿,再送到宫正司去,叫她吃板子!” 她一想到自己竟然什么都没做,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了那个宫人,就恨不得回到半个时辰前,把事情重演一遍。 这一回,自己一定能发挥好,狠狠地立个威! 阿赫雅也蹙着眉,看向林无月:“那宫人当真这样嚣张,无月怎的不教训她?” 林无月在宫中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怎么会因为一个粗鄙的宫人就乱了阵脚。 既然没有直接按照规矩处罚,那就是有顾虑。 林无月微微垂眸,叹了口气:“你可听说了,前朝文官们闹着要赦免何耀祖的事儿?” 她苦笑:“我兄长舌战群儒,一口咬定了,绝不能叫何耀祖归京。” 林衡因为官拜左相,分走了何相的权利,早就成了何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又一力阻止何耀祖回来,与何家作对,怎么能不遭人忌恨? 现在德妃怀着龙胎,投鼠忌器,自己就算有气,也不敢在明面上发。 否则落在何家一派的官员嘴里,恐怕就成了林家对何家不满,连林衡的秉公直言,都会变成因私仇刻意为难何家,想要加害何家独子。 周沅沅趴在桌案上,瞪着眼睛:“何耀祖本就不该回京,所谓杀人偿命,流放都是便宜他了。” 她向来正义感强,说起话来也毫无顾忌:“若是我外祖父在朝上,恐怕都不止是否决这荒谬的提议,还得把开口为何家说话的大臣也弹劾一遍!” 阿赫雅眸中也闪过几分凉意:“此事是进德宫的宫人有错在先,冲撞了你,怎么算,也不该是你忍气吞声。” 第一百四十二章 赔罪?挑衅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周沅沅有了阿赫雅撑腰,立即来了精神:“阿赫雅姐姐说得对!进德宫一个宫人,都敢如此嚣张,成何体统!我得想想法子,帮林姐姐找回这个场子。” 阿赫雅笑吟吟的,点了点周沅沅的额头:“你就别凑这热闹了。” 就这点什么事都写脸上的心计,与德妃作对,不是给人家送菜呢么? 周沅沅不满地哼了声:“我也被那宫人冲撞了呢,我也是苦主,怎么叫凑热闹呢?” 这话说得倒也有几分意思。 阿赫雅弯着眼,忍不住噗嗤一声:“好,那也给沅沅出气,好不好?” 照常理说,既然知道谢桀短时间内不会对何家下手,她应当配合着谢桀的计划蛰伏下来,多忍耐德妃一些的。 可阿赫雅偏要与德妃打一场擂台。 一来,德妃假孕,自觉有了依仗,定会接招,与阿赫雅针锋相对。 欲要其灭亡,先使其疯狂。阿赫雅要的就是德妃乱了分寸,做出错事,届时与假孕一同揭发,数罪并罚,才好将德妃彻底钉死。 二来……阿赫雅也想借此事作上一作,让谢桀多在自己身上花些心思。 底线是一步步退让的。如今让谢桀习惯了为自己收场,日后才能潜移默化,借谢桀的势,复自己的国。 阿赫雅收敛尽眼底的凉意,看向林无月:“你不好出面,我来就是了。总不能真叫你这样受气。” 让进德宫一个宫人打了脸,日后林无月还怎么管辖下人? 林无月只得苦笑,摇了摇头:“如今德妃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你何苦蹚这趟浑水?” “沅沅天真,你也不知道母凭子贵的厉害不成?”林无月不知道德妃是假孕,注定生不下什么皇嗣,只是担忧阿赫雅就这样得罪了人:“我不觉得委屈受气,平日里也不与人打交道,怕什么风言风语?” 她抓着阿赫雅的手,生怕阿赫雅真一时置气,缓声劝道:“倒是你,本就与德妃不对付,再为我添一桩过节……你叫我如何心安?” 阿赫雅怔了一瞬,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唇角微勾。 林无月字字句句,无不是为自己着想,一片赤诚之心,流溢其中。 自己怎么能不动容? 周沅沅抿了抿唇,小心地望向阿赫雅,也发觉了自己的鲁莽,有些懊恼:“阿赫雅姐姐还是不要管了,反正那宫人也对我出言不逊了,我教训她,真是师出有名,理所应当。” 她挠了挠脑袋,挺起了小胸脯,颇有几分得意扬扬:“我本就是充媛呢,陛下还答应外祖,一定会护着我,就算我惹了德妃,她也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阿赫雅与林无月对视一眼,忍不住莞尔,哄着她:“这样厉害?” 周沅沅眼睛亮晶晶的,重重点头:“自然!所以,这事儿还是我来处理,最合适。” 沅沅女侠就是最厉害的!拳打德妃,保护姐姐! 林无月看着她兴奋的小模样,哭笑不得:“得罪德妃这样的事儿,外头人人避之不及,你们倒争起来了。” 阿赫雅歪了歪头,语气轻快:“真心换真心。” 林无月平日里对自己与周沅沅都是一心爱护,才有今日的投桃报李。 阿赫雅打定了主意,要为林无月出气,脑中便开始思索如何动手。 不料还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罪魁祸首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柳奴沉着脸,走入殿内,语气中带着三分隐怒:“主子。进德宫的金珠来了,带着一个小宫人,说是要给周充媛与林美人赔罪。” 说是赔罪,看那架势,倒不如说是来耀武扬威的。 按照规矩,林无月与周沅沅不在,金珠本就该带着那做错事的小宫人在浙水宫等候,哪儿有追到琼枝殿的道理? 分明是知道周沅沅气哼哼跑过来找阿赫雅告状,故意上门挑衅。 阿赫雅看柳奴的神色,就猜到了来者不善,扯了扯唇角,眸光中闪过几分冷意:“请进来吧。” 自己还没去找德妃的麻烦,德妃倒先坐不住了。 柳奴绷着脸,应了声。 就见金珠带了个小宫人,径直入殿,到了几人跟前,才敷衍地行了个礼:“见过几位主子。” 这态度可以说是十成的不敬了。 阿赫雅微微眯眼,睨了那小宫人一眼,才看向金珠,明知故问:“金珠姑娘怎么来了?” 金珠面上恭敬,垂着头,斜斜瞪了小宫人一眼:“还不是这小宫人不懂事,冲撞了周充媛与林美人,叫德妃娘娘听说了,非要奴婢带着她,来与二位主子赔罪。” 她脸上带笑,话里带着软刺:“奴婢说二位主子宽宏,不会与这不懂事的小奴计较,偏偏德妃娘娘在乎。娘娘还在孕中,咱们也不敢违背她的意思,这不去了浙水宫,知道两位主子不在,就忙赶来了琼枝殿。” 一句话,先将周沅沅与林无月捧得老高,若与小宫人计较,就是狭隘小气似的。又摆出德妃的肚子,隐晦地威胁了三人。还撇开了关系,将自己不守规矩跑到琼枝殿的事实,说成是奉德妃的命令,一刻不敢耽搁。 阿赫雅指尖点了点,险些被她气笑了,眼中一片冷凉。 周沅沅年纪小,更沉不住气些,竖着眉头,斥道:“话都叫你说尽了!进德宫的宫人嚣张跋扈,冲撞了我们,你不知管教惩戒,倒要我们忍让包容不成?” 金珠立即做出一副惶恐的样子来:“奴婢怎么敢?这不是要让这小宫人给您赔不是么?” 她瞥了那小宫人一眼,小宫人就干脆地跪下,磕了个头:“奴婢知错,请两位主子恕罪。” 金珠满意地点点头,就开始打起圆场来:“这就对了,日后做事可要稳重些,再毛毛躁躁惊了贵人,看谁能保你?” 竟是就打算靠这样两句话,把事情轻飘飘地揭过去。 阿赫雅冷眼盯着金珠,语气也带了几分凉意:“这就是进德宫赔罪的诚意?” 她嗤笑了声,斜了金珠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林美人与周充媛还未出声,你倒是先替她们原谅了?进德宫的规矩,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好。” 第一百四十三章 敲金珠,震德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这话一出,金珠面上的笑意就有些挂不住了。 何家与林家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也不是什么秘闻。林无月作为林衡胞妹,天然便与进德宫对立。 此事若不是牵扯到了周沅沅这个帝师的外孙女,德妃怕是连面子都不肯做,而今阿赫雅还咬着不放了? 金珠抿紧唇,压下眼里的不忿,转向林无月,说话就带了几分阴阳怪气:“林美人恕罪,是奴婢越矩了。” 她冷着声儿,将气撒在了小宫人身上:“愣着做什么?谁叫你胡说八道的,顶撞主子的,还不掌嘴。” 小宫人抖了抖,恨恨地抿紧唇,不敢撒野,只得自己掌嘴,一下又一下,带着哭腔:“奴婢知错了!” 不知道的,还当是阿赫雅她们仗势欺人,在欺侮宫人呢。 林无月蹙着眉头,终于开口制止:“够了。” 她原本想着退让,却不想德妃这样恶心人,厌恶地闭了闭眼:“这是什么做派?宫人犯了错,你们进德宫自己管教不好,自送去宫正司就是了,在琼枝殿闹什么?” 金珠可不怵林无月,闻言扯了扯嘴角:“林美人教训得是。” 她一出声,小宫人便停下了手。 金珠看了眼林无月,又瞧了眼小宫人,似笑非笑:“还不谢恩?” 小宫人抖了抖,偷偷白了林无月一眼,不情愿道:“林美人宽宏,奴婢日后不敢了。” 金珠收回目光,捂着唇角,慢悠悠开口:“林美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性子,怪不得德妃娘娘一直挂念着,原是前些时候就想传召您的,又想着林大人拜了左相,您的位分也该升一升,不如到了那时再见,说不得也是个妃位,免了好多请安规矩。” 如今都是相府的姑娘,德妃是妃,林无月却还是个小小的美人,可谓是云泥之别。 她明褒暗贬,语气里的嘲弄几乎毫不掩饰,十分刺耳:“不曾想这一放,就等到了今日,也不知娘娘诞下小皇子前,能不能见上您。” 分明是说林无月不受宠,就算家里得了势,也还是那个位分低的透明人。 林无月绷着脸,还未开口,周沅沅便先沉不住气了。 “真是荒谬。”周沅沅冷着脸,“前朝的升降,在你口中都成了什么?轻佻!无知!” 阿赫雅眸光中也一片寒凉:“德妃娘娘胎像不稳,正是该静养的时候,对宫人的管束松散了些,竟纵得你口无遮拦。” 金珠是德妃的心腹,轻易动不得,阿赫雅也不准备动。 她只是盯着跪在地上的小宫人,面上斥责的是小宫人,实际上就差指着金珠的鼻子骂了:“顶撞妃嫔,可见心中已经没了尊卑,我却要教你一个乖——既然是人家养的狗,主人不在,就该夹紧了尾巴低调些。若到处乱吠,就是被打死了,也是活该。” 金珠哪儿能听不出阿赫雅的指桑骂槐,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难堪地质问道:“阿赫雅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阿赫雅歪了歪头,直直地望着金珠,面色不变,语气依旧轻缓,说出来的话却带着煞气:“我的意思是……” “既然做错了事,坏了规矩,就该送到宫正司去。”她声音软和文雅,仿佛只是随口提起某处景致极好,“三十板下来,再拎不清的脑袋,也懂事了。” 三十板子,着实打,能把人活活打死。就算宫正司的人看在德妃的面子上,放些水,也够把这小宫人打得几个月下不来床了。 那小宫人吓得抖如筛糠,战战兢兢地看向金珠,求饶道:“金珠姐姐救我!” 金珠背后也是一寒,盯着阿赫雅,果断否决:“再不成器也是进德宫的宫人,怎么能送到宫正司去。德妃娘娘为了腹中皇子积德,也不会肯。” “玉不琢,不成器。”阿赫雅指尖动了动,眉眼弯弯,“不过一个取食盒的宫人,没了她,还有小太监,进德宫还缺了人手不成?” 金珠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看向阿赫雅。 这小宫人确实是去取德妃的早膳而冲撞了林无月,但无缘无故,阿赫雅为何会突然提起小太监? 她想起去膳房为德妃去紫河车的,就是小太监三福,脸上的神情都有些绷不住了,微微颤抖,忍不住生出几分不妙的担忧来。 难不成阿赫雅知道了些什么? 金珠咬紧牙根,强撑着抬起头,正正对上阿赫雅那意味深长的眼神,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阿赫雅姑娘的意思,奴婢不懂。” 阿赫雅点到为止,她只是要金珠与德妃陷入被发现的惶恐,并不打算直接将把柄摆在明面上,因而被金珠一问,就装起傻来:“我说太监力气大些,走路稳当,应当不会如这小宫人似的鲁钝,冲撞妃嫔。还能有什么意思?” 金珠抿紧了唇,眼中的狐疑依旧没有褪去,死死地盯着阿赫雅观察了一会儿,见她神色自然,才松下一口气。 阿赫雅却又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不过这小宫人如此笨手笨脚,可见平日里做事也不牢靠。德妃娘娘有孕,饮食方面最要格外用心了,倒不如我与陛下提议,从今以后,特地拨几个宫人,专为进德宫送膳食。” 她顿了顿,看着金珠一下子紧张起来的样子,笑了,又添了一把火:“还能让金吾卫仔细检查,以防有心人在膳食中做了手脚,于皇嗣有害。” 金珠眼皮子疯狂跳动,指尖紧紧攥着,连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这怎么成?若是没了去取膳食的借口,如何让小太监三福瞒天过海,将紫河车运到进德宫? 尤其还要叫金吾卫查验……这不是要逼死自己么? 阿赫雅向来在陛下面前得宠,提出的建议乍一听,又确实是为了德妃腹中的龙嗣着想。要是她真跟陛下这样说,保不准陛下就答应了。 到时候德妃娘娘假孕的事儿,可就瞒不住了。德妃生死尚且不说,她们这些做宫人的,定是只有一条死路。 金珠想到那种可怕的结果,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连忙道:“这小宫人手脚不够利落,奴婢会把她调去做些不起眼的杂活。至于旁的事儿,就不劳阿赫雅姑娘费心了。” 你可千万别脑子一热,在陛下耳边吹枕边风啊! 第一百四十四章 送宫正司去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歪了歪头,笑得人畜无害:“进德宫的宫人要怎么用,轮不到我插手。只是德妃娘娘如今不宜费神,既然让你将这不懂事的小宫人带过来,想必是要叫林美人与周充媛决断的。” 不是要她们决断,带着这么个犯错的宫人赶来,难不成是摆着好看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要德妃还要脸面,总不能硬护着一个罪奴。 金珠咬咬牙,表情十分僵硬:“那阿赫雅姑娘想如何?” “金珠姑娘这话问得奇怪。”阿赫雅垂眸,扶起茶盏,啜饮了一口,才慢吞吞道:“你该问问周充媛才是啊。” 说到底,被冲撞的又不是她。出头可以,真替林无月与周沅沅做了决断,就太过霸道了。 自己虽然想激怒德妃,却并没有落人口舌的意思。 周沅沅早就按捺不住了,听阿赫雅点了自己,立即支楞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睨了那小宫人一眼,哼了声:“这样欺主的奴婢,就该先送到宫正司去受了罚,再打发回去学规矩。” 这还是轻的呢。周沅沅一看见这宫人,就想起早上她那个白眼,心里的气腾一下就上来了。 阿赫雅按了按她的手,全作安抚,一边瞥了小宫人一眼:“伺墨。” 伺墨本在外间做事,此时诶了声,赶忙进殿:“主子?” 阿赫雅点点那个小宫人:“送去宫正司,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管事,叫他按着规矩办。” 小宫人已经吓得软在地上,脸色煞白,闻言尖叫了声:“我不去!” 按着规矩办,那自己岂不是要被打三十板? 阿赫雅皱眉,朝伺墨挥挥手,示意她把小宫人拉下去,又添了一句:“这宫人实在不像样,本该打发回去学好规矩,再说伺候主子的事儿,偏生又是德妃娘娘宫里的。” 她看了金珠一眼,捂着唇角,语气有些凉:“倒不好越俎代庖了。还是劳烦金珠姑娘看着她受完罚,带回宫去,自己看着办吧。” 金珠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连表面的恭敬都装不起来了:“阿赫雅姑娘说的是。德妃娘娘离不得奴婢,既然几位主子出了气,奴婢也就告辞了。” 她敷衍地行了个礼,不等阿赫雅回应,便自顾自走了。 周沅沅愣了一瞬,气得瞪大了眼:“什么出气,倒说得跟咱们没理似的!如此霸道!” 难不成就他们进德宫的人金贵,一个奴婢冒犯了妃嫔,受些教训都委屈了? 阿赫雅摇了摇头,微微垂眼,敛住眸中暗沉。 林无月却蹙紧了眉头,叹了口气:“罚了这宫人,以德妃的性子,怕是要记恨了。” 德妃向来如此,她宫中的人,自己打得骂得杀得,别人却碰不得,否则就觉得人家是打她的脸。 阿赫雅回过神,有些无奈:“无月难不成觉得,没有今日这事儿,德妃就会与我交好?” 她跟德妃早就是势不两立的关系了,也不差这一点。 林无月失笑,却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罢了,也不怵她。” 阿赫雅为自己出头,自己若是还不识好歹,怕这个怕那个,成什么人了? “这就对了。”阿赫雅唇角翘着,眸里带笑,从旁边的小屉里抽出新话本,递给周沅沅,又招呼着林无月品茶。 很快,周沅沅咋咋呼呼的点评声便响了起来,和着阿赫雅与林无月的轻笑交谈,一派其乐融融。 进德宫中,却不比琼枝殿欢快。 德妃原本躺在小榻上,喝着膳房特地炖的养血安胎汤,见金珠黑着脸进来,瞟了一眼,没在她身后见到小宫人,立即皱起眉头:“人呢?” 金珠敢带着小宫人跑到琼枝殿去逞威风,自然是她授意的。 那小宫人早晨一回到宫中,就找德妃去了,明里告罪,暗里求赏。 “奴婢一不小心,冲撞了林美人,又不会说话,叫林美人生了气。”小宫人是这样说的,“想着还是娘娘贵重,奴婢着急,没能求林美人原谅,就先带着膳盒回来了。请娘娘责罚。” 德妃本就暗恨林衡在朝堂上与自己父亲争权,林无月又是阿赫雅那一头的,打了林无月的脸,就是打了阿赫雅的脸。 一听这小宫人为自己暗自出了口恶气,哪儿会罚?反乐得直笑,又故意叫金珠把人带去赔罪,就是为了恶心阿赫雅她们。 现在却只回了金珠一人,德妃心中莫名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叫你带着……” 她顿了顿,没能想起那小宫人的名字:“怎的就你回来了?” 金珠咬着下唇,装得委屈:“阿赫雅将她送进宫正司了。” 德妃大怒:“什么?” “娘娘息怒。”金珠果断地跪了下去,膝盖生疼,面上却不敢流露分毫,只是将德妃的怒火引向阿赫雅,“奴婢本来说这是我们进德宫的宫人,赔过罪,自己会处置,谁曾想阿赫雅一口咬死,非得将咱们进德宫的人,送进宫正司那种地方去!” 这话说得巧妙,一听就是阿赫雅与德妃不睦,故意为难。 金珠观察着德妃的脸色,见她面色阴冷,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伺候德妃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德妃的性子。 德妃的事儿办不成了,心中就要生气,若没有个承受怒火的对象,遭殃的就是自己这个贴身伺候的。 好在如今还有个阿赫雅。德妃本就恨极了阿赫雅,什么事儿冲着阿赫雅去,总没有错。 德妃咬牙切齿,揪着手帕,仿佛拧在阿赫雅身上:“又是这贱人!” 三番两次地与自己作对,真当自己好性子不成? 金珠垂着头,又想起阿赫雅那番似是而非的说膳房的话:“她还提起了膳房与太监……娘娘,你说她是不是……” 知道些什么? 德妃猛地看向金珠,惊疑不定,半晌才道:“不可能。” 自己做得已经足够隐蔽了,又是借着食盒,以进补膳汤的名头在传递。 阿赫雅那贱人还能神到猜出自己是假孕,要服用家里送来的紫河车不成? 话虽这样说,德妃却忍不住那股疑心,眼神闪烁了一会儿,忽而看向金珠,声音里带了几分狠厉:“你方才说,阿赫雅把人送进了宫正司?” 金珠心里一跳,对上她有些扭曲的眼神,背后莫名起了一层冷汗,战战兢兢地回:“是……” 第一百四十五章 栽赃嫁祸,请逐阿赫雅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德妃缓缓扭着帕子,眸光一片晦暗,半晌,忽而开口:“奴大欺主,按着规矩,该怎么罚?” 她声音放得缓慢,像一条阴冷的毒蛇,吐着信子:“若是阿赫雅为着宫人无心的几句话,授意宫正司活活把人打死了……” 那就是草菅人命,别说朝堂如何弹劾,传到民间去,也是骂声一片。 不,不止是阿赫雅,还有林无月,林无月背后的林衡,名声上都得蒙上一条人命的阴影。 德妃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眼中亮光灼灼,直直盯着金珠:“你去宫正司,看着他们用刑,等到宫人断了气,立即回来禀报我。” 金珠张了张嘴,脸色有些发白。 宫正司的人,最懂审时度势。如今德妃正是风光的时候,管事怎么会真对那小宫人下死手? 原本不过是做做样子,让那小宫人卧床半月就能好的事儿,如今却要赔上一条人命吗? 就算是看惯了德妃手段的金珠,也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了。 然而主子的吩咐,她怎么也不敢违逆的,虽然心中发凉,却还是不得不叩首应是,发着抖退了出去。 当日下午,阿赫雅为着几句话,就打死了个小宫人的消息不胫而走。 德妃哭得梨花带雨,亲自去帝宫求谢桀做主,吓得琼枝殿的宫人人人自危。 伺墨人脉广,消息也知道得最早,第一时间就找上了阿赫雅,急得眼睛都快红了:“分明就是那宫人罪有应得,怎么将脏水泼到姑娘头上了?这可怎么办?” 阿赫雅面色也沉凝下来,微微皱紧眉头。 她让伺墨把小宫人送到宫正司去,而非自己动私刑,就是防着这场面。 然而,那小宫人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宫正司里…… 阿赫雅揉了揉眉心,她从未想过要那小宫人的命。 然而现在再说这些,也无人会相信了。 “如今,只得见招拆招了。”阿赫雅叹了一声,站起身,就准备往帝宫去。 还未走出殿门,却听远处乱糟糟的。 周沅沅一马当先,人还没到,声音已经急急地传入了阿赫雅耳中:“姐姐!等等我!” “我要去与陛下解释。”她气喘吁吁,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我招的事,我罚的人,我自己负责。” 林无月紧跟其后,难得步履生风,走得很快,面上依旧是温婉的笑容,语气却坚定:“此事因我而起,论情论理,都不该让你替我受过。” 到底是要去请罪的,两个人都没有带宫人,就这么站在阿赫雅面前,却比得上千军万马。 这世间的事情,有许多是不按应不应该而论的。 就像是此事,德妃分明是故意针对阿赫雅,流言中甚至没有带上林无月与周沅沅的名字,她们完全可以装聋作哑的。 可这样明显的,有弊无利的局面,她们也还是来了。 阿赫雅沉默了一瞬,旋即扬起了一个笑容,没有说什么煽情的话语,只是点头:“既如此,就一同去见陛下,说个分明。” 当初入宫时,谢桀给过她无诏面君的特权,竟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几人急匆匆赶到帝宫,仗着谢桀的圣谕,无人敢拦。 “请陛下为妾做主!”隔着老远,就已经能听见德妃嘤嘤呜呜的哭声,娇柔做作,“妾如今腹中还有着龙子,阿赫雅就如此作践我的宫人,非闹出条人命来,这不是故意要给龙子带晦气么?” “德妃娘娘此话怕是欠妥吧。”是林衡的声音,清朗如玉,“宫人犯错受罚,天经地义,就是出了人命,也是宫正司下手不知轻重,与旁人何干?” 阿赫雅怔了一瞬,林衡也在殿中? 德妃的哭声停了一瞬,语气尖锐:“此事皆因林无月而起,你自然恨不得为阿赫雅脱罪,免得牵连你的胞妹。” 林衡皱紧眉头:“臣所言……” “够了。”他话还未说到一半,就被谢桀打断了。 谢桀坐在上首,揉了揉眉心,不动声色地看了殿中直直立着的何相一眼,斥道:“此事乃朕后宫内事,朕自有决断,林卿还是先顾好手上的差事。” 说的是自有决断,却分明护着德妃。 何相低着头不语,眼里却分明有满意与自得。 林衡小小年纪,仗着谢桀器重,脚跟还未站稳呢,就与自己争锋。 如今趁着德妃有着“身孕”,恰可以狠狠地打压他一番。 阿赫雅侧耳听着,眸光暗了一瞬,才走进殿中。 “阿赫雅拜见陛下。”阿赫雅先行了礼,又朝林衡点头致意,目光在何相身上顿了一瞬,才垂眼:“我听闻德妃娘娘指责我害死她的宫人,忙赶来解释一二。” 周沅沅按捺不住,狠狠地瞪了德妃一眼,抢先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陛下,这事儿是我干的。德妃娘娘的宫人先撞了林姐姐,又对我们口出狂言,我实在气不过,才说要把她送到宫正司。” 德妃用帕子擦干净了眼泪,疾声厉色:“那宫人年纪尚小,不大稳重,却也不曾说什么过分的言语,只是提了句本宫怀着龙子,睡不够觉。这样的家常话,怎么就成了口出狂言,叫你们容不下了?” 她顿了顿,眼神冷厉:“还是说,你们容不下的不是宫人,而是本宫腹中的龙子?” 这话就太重了。 阿赫雅蹙紧眉头,抓住周沅沅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安抚了一下,才看向德妃:“那宫人冲撞妃嫔在前,又连个赔罪都没有,反而与主子顶嘴。若往重里说,已经是欺主了。” 阿赫雅抿紧了唇,目光转向谢桀,面色有些发白,一双眼却坚定倔强:“如此的恶奴,我们也看在德妃娘娘的颜面上,不敢私自处置,只是送到了宫正司,还不够宽宥吗?” 谢桀怔了怔,皱起眉。 他没有反应,德妃却已经按不住情绪了。 她本就对阿赫雅恨之入骨,现在好不容易抓到了把柄,自然要一次性将她钉死:“你明知自己盛宠在身,还让贴身宫女特地告诉管事,这小宫人犯了事儿……这样的行径,不是有意害人,还能是什么?” 何相也在此时出列,义正言辞道:“陛下,此女妖媚,本就不堪侍君。” “如今她闹出这样草菅人命的祸事来……还请陛下明断,将阿赫雅逐出!”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为大局,阿赫雅甘受禁足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何相再咄咄逼人,也掩盖不了德妃不过是借端生事的事实。 可偏偏谢桀沉默了。 他的指节在桌案上轻叩,眼神晦涩幽沉,似乎含着复杂的情绪,叫人看不懂。 这样不打算袒护的态度,让德妃精神一振,眼中闪过窃喜,立即道:“陛下,妾也觉着,阿赫雅无封无诰,在宫中逗留时日如此之久,就是做客,也该有个度才是。” 趁着陛下好不容易清醒,对阿赫雅这个贱人冷落了些,自己非得将她赶出宫去不可。 “先前便有传言,说阿赫雅命硬,克着亲友。”德妃叹了口气,脸上带了几分担忧,“陛下有龙气护身,自然不怕,可妾腹中的皇子尚小……” 林无月眼神一凉,快速打断了德妃的话:“德妃娘娘说笑了。什么命格,无稽之谈,怎可当真?” 她顿了顿,径直朝谢桀跪下,叩首请罪:“被冲撞的是妾,要将那宫人送去宫正司,也是妾的主意。此事皆由妾而起,与阿赫雅无关。” 若要罚,就罚自己吧。 德妃见半路杀出来一个林无月,心中暗恨,冷冷瞪她一眼:“林美人不必急着往自己身上揽责,你自然也是有错的。” 阿赫雅也好,林无月也好,都是自己的绊脚石。若能一箭双雕除去自然最好,就算不成,也要让她们掉块肉。 德妃眼中翻涌着算计的锐光,又很快收敛起来,拉住谢桀的袖子,说得委屈:“林美人虽然挑拨是非,可到底真正害死妾宫人的是阿赫雅……陛下,您可要为妾和妾腹中的小皇子做主。” 她见谢桀半晌不语,不甘不愿地咬了咬下唇,只好退了一步:“就算不将她赶出宫去,也该找个偏远的小宫殿禁足起来,省得冲撞了皇子。” 这后宫中新人何其多,若能将阿赫雅禁足在角落,想必陛下很快就会忘了她。 何况自己腹中这个“孩子”注定是要保不住的,届时还可以栽在今日这命格一说上,陛下岂能不对自己愧疚,又岂能不对阿赫雅厌恶? 德妃虽然觉得没能一次将阿赫雅赶出宫去,不大满意,但想到这样的结局也算可以接受,便又有了几分精神:“陛下不怜惜妾,也请怜惜怜惜您的血脉吧。” 她平日里就是张扬的性子,忽而要装起可怜来,难免有些别扭,一眼就能看出里头有八分是演的。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眸中闪过讽刺。 张口血脉,闭口皇子。德妃演戏演多了,还真当自己有靠山了? 殊不知这样骗来的空中楼阁,高是高,摔下来也是最疼。 谢桀垂眼望着德妃,眼底一片薄凉,话语却十足温柔:“你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安胎,莫要为这些闲事,徒废心神。” 阿赫雅指尖一紧,缓缓抿紧了唇。 虽然早早猜到他不会选自己,此时却还是忍不住心寒。 大胥的国君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掌握大局,即使昨日还在耳鬓厮磨,也并不妨碍今日为了蒙蔽何家而放弃自己。 阿赫雅用眼角余光,瞥了何相一眼,果然见到了他胜券在握的神情,心中不由得一阵冷笑。 何相怕是死也不会想到,谢桀早早就得知了德妃假孕的消息,如今这副模样,不过是在钓鱼罢了。 何家被打压了那么久,从前奢侈糜费的日子过惯了,一朝跌落,一朝复起,又明知皇嗣这个招牌打不了太久,岂能不多揽财? 一旦何家动了,就必然会留下把柄。 阿赫雅眸光微凉。 谢桀的目标,从来就不在后宫的一个德妃身上,而在何家。 可道理知道得再多,在谢桀开口的那一瞬间,她还是感到了一阵窒息。 谢桀牵着德妃坐下,一派贴心,对着阿赫雅,就成了随意:“既然德妃担忧,这些时日,你就多留在琼枝殿中,少出门走动吧。” 虽然没有真如德妃所说,将阿赫雅送到偏远的宫殿,却也是变相禁足了。 这不是欺负人吗? 周沅沅气得红了眼眶,顾不上害怕,急急开口:“陛下不讲道理!” 凭什么罚阿赫雅姐姐?事情是自己闹大的,那小宫人也是自己要送到宫正司去的,最后却叫旁人替自己受了过? 周沅沅接受的教育,不允许她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她不顾阿赫雅的暗示,固执地跪了下来:“陛下若要罚,就连妾一起罚了吧!” 谢桀眼神一冷,指节不自觉地按在桌上。 他是答应了太傅,照顾周沅沅,可不是放任这不懂事的小姑娘爬到自己头上去。 他轻笑一声,就要开口,遂了周沅沅的愿,却被阿赫雅平静的声音抢了先。 “当今一切以皇嗣为先,我会在殿中抄写佛经,直至皇嗣出生。”阿赫雅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谢桀,眼尾分明已经红了,却还是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 谢桀愣了一瞬,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他知道这次委屈了阿赫雅,也做好了晚些时候过去哄人的准备。 可她这样不哭不闹,懂事退让的模样,反叫谢桀有些无措了起来。 阿赫雅垂下眼,恭恭敬敬地行礼,不再去看谢桀。 她一路走过来,发丝有些乱了,垂在脸侧,乌发与雪白的面色相衬,更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愁绪来。 不像德妃那样明显直接的示弱,阿赫雅的委屈是自然地从语气眼神中流露出来的,脆弱的哭腔与眼角一点泪光都彰显着她的难过,偏生面上还要撑着当没事人,更让人心疼不已。 周沅沅还跪在地上,已经梗着脖子,又是生气谢桀的无情,又是怜惜她的阿赫雅姐姐,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就欺负阿赫雅姐姐心善吧!周沅沅吸了吸鼻子,不敢朝谢桀发火,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德妃,心里怨怪,手指已经在地上比划着话本里诅咒人的术法。 咒死德妃这个坏人! 阿赫雅瞥见她的小动作,脸上的哀色都险些没绷住,急忙掐了自己一下,才稳住神情。 她并没有真为谢桀的做法而如何伤心。 这个男人的冷血,前世自己就清晰地感知过了。 他是至高无上的执棋人,怎么会在乎自己这个局里棋子的感受? 前世自己的孩子死得凄惨……那也是谢桀的血脉啊。 可罪魁祸首的德妃,不也因为他的大局,被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了么? 阿赫雅缓缓闭上眼,却不知为何,眼角真切地滚落了一滴泪。 她怔怔地抚上脸颊,一时恍惚。 自己竟然哭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珠泪弹,拿捏君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这一滴泪,仿佛落到了谢桀心上,烫得他一疼。 他喉咙莫名有些发干,说不出话来,只是第一次在做下最符合利益的决定后,隐隐有些后悔。 其实就算不顺着何家,委屈阿赫雅,也有的是旁的法子,逼何相露出破绽来。 他眼底幽涩,泛着些凉意,定定地凝视着阿赫雅,不知情的人看来,还当是他不满了。 德妃心中一喜,都顾不上演什么柔弱了,抬起下巴,瞥了阿赫雅一眼,哼道:“这是什么作态?你害死了本宫的宫女,陛下只不过罚你禁足罢了,竟还哭起来了。难不成是对陛下不满吗?” 阿赫雅心中哂笑,还真是个看不清形势的蠢货,面上却垂眼:“民女不敢。” 这句民女不敢,恭敬而生疏,一下子将她与殿中诸人分到了两个世界。 谢桀被刺得皱起眉头,莫名生出了几分慌来,指尖也不自觉地捻到了一起。 她怎么会生这样大的气?不过是短暂的禁足罢了,既可以全了他的谋划,又可以让阿赫雅避过德妃注定小产的乱子。 至多是禁足期间,难免会觉得无聊,可琼枝殿中还少了能打发时间的东西? 谢桀不由得头疼,见着德妃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眼底闪过厌恶。 蠢货。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一转眼又耀武扬威起来,德妃是真当自己是瞎子不成? 他冷冷地收回手,朝何相瞥了一眼,再落到阿赫雅身上,语气也凉了下来:“周忠,送阿赫雅姑娘回琼枝殿。”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到底理智到有些漠然,不会为一时的心绪起伏而改变路数。 阿赫雅低着头,眸中满是自嘲,再抬起眼,朝谢桀深深地望去。 她重重叩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与怄气:“谢陛下恩典。” 话落,她自顾自站起身,快步冲出了殿门。 周忠欸了一声,连忙追上去,心中叫苦连天。 陛下啊陛下,你这又是何苦呢! 月上梢头,琼枝殿中,伺候的宫人尽数被屏退,只有灯火微弱明灭。 阿赫雅侧躺于榻上,紧闭双眼,身影透过帷帐,若隐若现,显得万分孤寂。 倒不是宫人踩低捧高。周忠这个狗腿子最会揣摩谢桀的心思,将阿赫雅送到琼枝殿之后,就将宫人们都敲打过了一遍。 只是阿赫雅要加深谢桀的心疼与愧疚,只有显出落魄的道理,若是满殿灯火通明,还演什么? 一阵脚步声响起,她动了动,却依旧背着榻外,只是手指抓紧了被褥。 “阿赫雅。”男人的叹息响起,谢桀在榻边坐下,声音有些沉,“懂事些。” 阿赫雅眼睫颤了颤,眸中掠过几分讽刺。 自己确实是故意与德妃对着干,掺和进林无月与进德宫的争执中,可他不也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德妃那一头么? 阿赫雅的理智在说,谢桀虽然偏帮了德妃,但对自己,也只是象征性地禁了足,不痛不痒,不过是做戏给何家看。 自己稍微闹一闹,让他低个头,许诺带自己出宫,能寻个机会与弟弟的信使再碰上头,也便够了。 可阿赫雅的情感,又在他的冷硬中红了眼,像沸水翻腾,叫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她一掉眼泪,谢桀立马有些慌了神。 他原本是打算硬气些,先教育她不能在外人面前与自己对着干,再喂颗甜枣好好哄人,此时却全忘了个干净。 “哭什么?”谢桀皱着眉,直接将阿赫雅翻了个面,正对着自己,抱到怀中,低头与她对视,“只是让你多留在琼枝殿。德妃有孕,宫中并不太平,你又在风口浪尖上……就非去凑这个热闹不可?” 他不讲道理还好,一讲这些,阿赫雅眼泪掉得更狠了。 她哭起来不是那种号啕的吵嚷,而是静悄悄的,别过脸不看谢桀,泪水却一串一串地往下落。 珠泪偷弹,我见犹怜。 谢桀张了张口,想说的话都被她这一哭哽在了喉头,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只能低声哄道:“朕许周沅沅与林无月来看望你,你们三人凑在一处取乐,想要什么就与宫人说,如何?” 这样一来,所谓的禁足已经是名存实亡。与其说是罚,倒不如说是护着她别被德妃的事情卷进去。 阿赫雅却只是闭着眼,手按在他胸前,推拒着他的拥抱,固执地不肯出声。 谢桀捏着她的下巴,强硬地把阿赫雅的脸转过来,面向自己,定定地盯着她:“说话。” 阿赫雅咬了咬下唇,终于睁开眼,眼尾通红,望向谢桀:“你骗人。” 谢桀一愣:“什么?” 阿赫雅却不肯说了。她不想提那些山盟海誓,意乱情迷时许下的诺言,不该当真的,否则只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笑话。 “她要你禁足我,你就禁足,她要你送我出宫,你为何不肯?”她扯了扯唇角,觉得自己不够冷静,却还是忍不住带着哭腔道,“送我出宫吧。” 阿赫雅原本以为,自己能克制住,可是真的被谢桀放弃的时候,她还是会疼。 也是,那么多次情真意切的告白,那么多夜抵死缠绵的亲密,怎么会真的没有一刻动过心呢? 阿赫雅推了推谢桀,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微微颤抖的音调平稳一些:“陛下……” 她的话没能说出口。 谢桀抓着她的手腕,力气大得仿佛想就此捏碎阿赫雅的骨头,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 不是亲吻,更像是烙下专属印记的啃咬。 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阿赫雅睁大了眼,呜咽着,一滴泪水从眼角落下,又被谢桀舔吻着送上舌尖。 咸涩的,泛着铁锈的味道。 像她的心。 阿赫雅的挣扎渐渐弱了下来,她缓缓闭上眼,所有的情绪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离。 谢桀在她颈边亲了亲,声音沙哑低沉:“别闹了,好不好?” 阿赫雅险些自嘲地轻笑出声。 她唯独这句话,不是在闹脾气。 不过是谢桀自欺欺人,不肯承认罢了。 “那您不许再这样对我……”然而她开口,却又成了软调的示弱,“还要带我出宫玩。” 谢桀无奈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阿赫雅于是便乖了下来,顺从地接受他的吻,只是眼中一片冰凉,讽刺而悲哀。 她与谢桀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谢桀利用自己,欺骗自己,她也同样想借势复国,瞒着他喝避子汤。 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不曾干净过,不过是用相同的低劣欲望,偷来了这一晌贪欢。 她抱紧了谢桀。 可一时的快乐,也便够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挑拨?骗得你人财两空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被禁足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六宫。 在德妃洋洋自得时,前朝又传来了消息——一众文臣联名上书,为何家独子何耀祖求情,谢桀已经应允放其归京。 举国哗然,所有人都知道谢桀对德妃这一胎多么看重,连带着何家门庭若市,到哪儿都有人追捧。 琼枝殿中,阿赫雅斜斜倚在床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谢桀送来的鲁班锁。 伺墨端着新煮好的茶走了进来,皱着眉头,愤愤不平:“这群见风使舵的混账,惯会躲懒,奴婢方才出去,竟一个人都叫不到。” 谢桀面上功夫做得好,说禁足,就真冷落了阿赫雅。 他接连几日不来,加上德妃现在如日中天,阿赫雅又与她闹得撕破了脸,琼枝殿中人心浮动。即使有周忠的警告,也压不住宫人的小动作。 阿赫雅失笑地摇了摇头,她心里是有数的,并未生气,只是轻轻道:“罢了,不必与他们起争执。这琼枝殿又不是冷宫,几日不洒扫,也落不了灰。” 偷懒就偷懒吧,正好给她个借口,待此事了结,将宫人里的眼线清理一番。 伺墨哼了声,眉眼间还含着几分不高兴,就见柳奴打着帘儿进来,开口便是:“椒兰宫的人来了。” 淑妃的大宫女抱琴带着几个太监,抬了一个红木箱,正在前殿等待,一见到阿赫雅,面上便带了三分怜惜:“阿赫雅姑娘。” 阿赫雅颔首致意,目光落在那木箱上,略一挑眉:“这是?” 抱琴声音柔和,仿佛安慰:“淑妃娘娘知道阿赫雅姑娘受了委屈,又怕您禁足这些时候,无事可做,要思虑伤心,特地叫奴婢送了这些新进的玩意儿来,供您打发时间。” 她神情自然,仿佛淑妃在御花园中,用蜂群算计阿赫雅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 阿赫雅眸光微闪,颇有些意味深长:“淑妃娘娘用心了。” 淑妃会这么好心?恐怕送东西是假,借机试探,挑动自己与德妃相斗是真吧。 抱琴见寒暄得差不多,果然开始步入正题,抿着嘴,一副为阿赫雅打抱不平的模样:“德妃娘娘这回做得也是过了,如今还未诞下皇子,便这样糟践人。若他日真母凭子贵,还得了?” 这挑拨的意图实在明显,但抱琴并不担忧阿赫雅不上当。 她在宫中多年,见多了姐妹因圣宠翻脸的,阿赫雅从前过的是那样风光,与妃位平起平坐的日子,如今一朝跌落泥土里,还能对德妃不生恨意,不想报复么? 更何况,自己还有杀手锏。 抱琴顿了顿,叹气道:“阿赫雅姑娘不知道吧?德妃娘娘如今厉害着,日日叫林美人与柳才人去她面前说笑呢。” 什么说笑?分明是叫过去立规矩、受罚呢。 周沅沅是充媛,家中又有个做帝师的外祖父,德妃不敢动。 但已经是站在何家对立面的林无月,和身份卑微的柳寄书,德妃就没有这么多忌惮了。 阿赫雅指尖一顿,缓缓抬眼,唇角一瞬间拉平了。 谢桀答应让林无月与周沅沅来陪自己解闷之后,两人就经常趁着无人,偷偷来看阿赫雅。 可林无月被德妃为难的事情,阿赫雅从未听她们提起过。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瞥了抱琴一眼,语气依旧平和:“殿中没有外人,抱琴姑娘若是有话,大可以直说。” 淑妃让抱琴给自己传这些话,不过是要拿自己当枪,对德妃下手罢了。 彼此心中都有数的事情,何必装傻充愣? 抱琴莞尔一笑:“奴婢想着阿赫雅姑娘委屈在这小小的琼枝殿中,应当憋坏了吧?隆恩寺如今桃花开得正好,何不去赏景祈福呢?” 她与阿赫雅对视,语气轻快,带着暗示意味:“后日,正巧是隆恩寺一年一度转签王的日子,许多贵人都爱去凑个热闹,阿赫雅姑娘不妨也求个恩典,去散散心。” 这是说德妃后日会去隆恩寺,让阿赫雅借机动手的意思。 阿赫雅心里冷笑,淑妃对自己用手段,便是撕毁了联盟,如今倒还好意思支使起自己来了。 无非是看林无月被德妃为难,算准了自己不会置之不顾。 “桃花漫山,想必是很好的风景。”阿赫雅垂着眼,眉尖微蹙,望向殿外,一副哀愁的模样,出神了半晌,才幽幽道,“可惜我禁足宫中,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怕是无缘得见了。” 抱琴哽了哽,眼神闪烁:“阿赫雅姑娘在陛下心中,还是不同的。此事毕竟不是你的错,若你肯伏低做小,撒个娇,陛下怎么舍得再关着你?” 琼枝殿中又不是没有椒兰宫的眼线,阿赫雅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底下人眼皮子浅看不出来,管着各宫的淑妃还能心里没数吗? 谁家失宠被禁足的妃嫔,还能整日里喝得上贡茶,有话本看,有新鲜玩意儿赏玩? 阿赫雅唉声叹气,捏着手帕,幽怨地拭了拭眼角那根本不存在的泪水:“陛下已经多日不来我宫中了,我就是有心,又向谁低头呢?” 她又不是傻子,任由淑妃摆布。 德妃这胎注定保不住,恰好自己禁足琼枝殿,与世隔绝的,这脏水怎么也泼不到自个儿身上。 淑妃既然着急,那就让淑妃去帮德妃一把,落了这胎呗。 整日里想着把旁人当棋子,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抱琴瞧着她这浮夸的表演,有些气极,到底压着火儿,斟酌片刻,竟然道:“那若陛下肯来琼枝殿呢?” 阿赫雅眉头一挑,眼中流出了几分兴趣。 这意思,难不成淑妃还想找个法子,帮自己争宠不成? 那可就好玩了。 阿赫雅忍着笑,长吁了一口气,眼中仿佛有泪光:“那我一定让陛下知道,我对他的一腔真心。” 才怪。 阿赫雅心里补充道,望着抱琴青青紫紫万分好看的脸色,实在没忍住,用手帕挡住唇角,无声地笑起来。 淑妃费尽心思,就是想借自己的手,除去德妃腹中的胎儿,为此不惜先帮自己复宠。 要是自己光吃了淑妃的好处,却为她不办事,不知道她那张向来宽容大度的皮,还装不装得下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伏低做小,讨好您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当夜,谢桀竟然真的出现在了琼枝殿。 阿赫雅原本正拿着鲁班锁研究,被从背后抱起来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惊叫了一声。 就听谢桀低低地笑,调侃道:“阿赫雅不是向来胆大,怎么这么容易就吓着了。” 阿赫雅回过神,没好气地在他身上捶了一下,哼道:“陛下难不成是来做贼,这样不声不响的,还取笑我。” 谢桀掐着她的腰,把人拢入怀里,下巴靠在阿赫雅的发顶,垂眸嗅闻她身上的暗香,声音微哑,带着些许诱引的暗示:“朕不介意做一回采花贼。” 他最近总是偏爱这样的姿势,能将阿赫雅整个笼罩住,灼热的体温隔着帝王玄色的常服,烫得阿赫雅面上绯红。 阿赫雅抓着他的衣袖,却没忘记自己的疑问:“陛下今日怎么来了?” 做戏做全套,谢桀除了禁足当日来哄了自己一回,接连几日不曾踏足琼枝殿。今夜破戒,难道真是淑妃在其中使了力气? 谢桀微哂:“淑妃让她的宫女来见你,说了什么?” 阿赫雅顿了顿,弯着眉眼,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眸中满是戏谑,间夹着几分讽刺。 还真是淑妃。 她指尖在谢桀的心口点了点,故意叹气:“还能说什么呢?无非是劝我伏低做小,好好讨好陛下。在这宫中生存,真是艰难。” 阿赫雅说着抬头,调皮地在谢桀脖子上啃了一口,又快速退开,歪着头,一派无辜,假模假样地叹气装愁:“淑妃娘娘可是废了好大苦心,才为我这失宠的苦命人谋了这么一个机会呢。” 谢桀被她这样撩拨,眼神逐渐变得幽暗危险起来,扣着她的手指把玩,似笑非笑:“既然如此,阿赫雅还不好好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他微微低头,热气喷在阿赫雅的耳根,暧昧异常:“朕倒是很想看看,你要如何伏低做小,来讨好朕?” 阿赫雅颤了颤,清亮的眸中蒙上一层水雾,盈盈的。 她手指顺着谢桀的衣襟拂动,纤长白皙的指尖渐渐隐没在了玄色中。 谢桀皱着眉,闷哼了一声,眸色骤然一深,像极了狩猎中的猛虎。 猫虎之类的捕食者,抓住猎物之后,并不直接吃掉,它们喜欢先玩弄弱小的猎物。 但猎物也没有逃脱的可能,因为捕食者锐利的牙齿,已经扣在了她的咽喉上。 阿赫雅小声地抽泣起来,她没想到谢桀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以至于叫她有些招架不住。 解到一半的鲁班锁随意滚落在毯子上,上面已经沾染上了异样的水光,不知是汗还是泪。 灯火通明。帷帐没有被放下,因而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都能看得分明。 发丝胡乱散开,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脸侧。指尖抓在床沿,泛着粉,仿佛刚被过度疼爱过。 阿赫雅的泪水仿佛永远用不完似的,一旦开始流,就停不下来,从哽咽到求饶,又被封住唇齿。 谢桀的占有欲与掌控欲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他扣着阿赫雅,像是要把她融进骨血里,既不许她说不,也不许她推开。 他轻笑,语调正经,仿佛并不是坏心眼的调戏:“冬日已过,可朕宫中,竟还有红梅盛放。” 阿赫雅狠狠地咬上他的手指,眼角还泛着红,分不出是气还是羞。 但很快,她就为这一时意气付出了代价。 灯火晃了半夜,琼枝殿内才叫了水。 阿赫雅趴在被褥上,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却还要问谢桀:“淑妃娘娘用了什么法子,才让你过来的?” 以她对谢桀的了解,不应该这样简单才是。 谢桀把她拢进怀里,沉默了一瞬。 总不能说,他几日不见阿赫雅,也有些想,因而淑妃这个梯子一递过来,他就直接下了吧? 阿赫雅还在猜:“是先说我做得无错,当然陛下也无错,只是顾着德妃腹中的孩子,然后说不好叫我真受了这委屈,理应多安抚些,劝您过来?” 以她对淑妃的了解,就算是要把谢桀推到琼枝殿,也得先展示一下淑妃的贤惠大方的。 谢桀沉吟了片刻,果断应下:“是。” 阿赫雅把头往他怀里埋了埋,打了个呵欠:“这下可不妙了,淑妃娘娘说隆恩寺桃花开得正好,要我向陛下讨个恩典呢。” 反正琼枝殿里肯定有谢桀的耳目,说不定前脚抱琴刚走,后脚谢桀就连她们谈话的神情都知道了个清楚。 自己这样坦白,反而还显得心中坦荡些。 阿赫雅抓着谢桀的手指,跟自己的手指比大小,一边哼了声:“陛下说这恩典,我讨是不讨?” 谢桀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想不想去?” 阿赫雅翻了个身,干脆利落地回答:“不想。” 她去凑什么热闹?能揭发德妃假孕的紫河车,又不是从隆恩寺来的。 谢桀垂眼,盯着她困顿娇憨的模样,眼神渐渐柔和了下来,语调也带了几分随意的调笑:“不讨恩典,那阿赫雅这一晚上的伏低做小,岂不是白做了?” 他特地在伏低和做小两个词上用了重音,分外意味深长。 阿赫雅猛地睁开眼,仿佛一股热气腾上来,从脸红到了耳根子。 他还敢说! 她瞪了一眼谢桀:“谁说我不要恩典了?” 淑妃确实心怀鬼胎,想将自己当枪使,为她除掉德妃。 可淑妃传进来的消息,也确实是真的——林无月与柳寄书日日被德妃叫到宫里为难。 柳寄书与小宫人的事情无关,阿赫雅不好骤然提起,但林无月可就不一样了。 阿赫雅抓着谢桀的衣袖,轻声道:“我想求陛下,也给林美人一道禁足的旨意。” 归根结底,那小宫人冲撞的是林无月。 此事皆由林无月而起,自己受了罚,那林无月被禁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谢桀垂眼,略一挑眉:“为何?” 阿赫雅抬起头,讨好地亲了亲谢桀:“陛下为何禁足我,我就为何求陛下禁足她。” 禁足也是一种保护,闷在自己宫里,可比日日被德妃叫去进德宫舒服多了。 “你们可是好友,阿赫雅不怕她记恨?”谢桀笑了,“这好意,可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 “不怕。”阿赫雅果断回答。 她知道林无月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谢桀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阿赫雅这才放下心,闭上眼,很快沉入了黑甜的梦乡里。 她实在是累得够呛。 第一百五十章 君温情,为卿绾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两日后,德妃果然求了谢桀,往隆恩寺为腹中孩子祈福。 椒兰宫中,淑妃面色黑沉。 抱琴匆匆从殿外跑进来,脸上满是急躁与愤懑:“娘娘,琼枝殿那边大门紧锁,还是没有动静。” 她咬牙切齿,连带着语气也冲了起来:“难不成阿赫雅准备光收好处不办事,当个缩头乌龟不成!” 淑妃指尖猛然缩紧,终于端不住那副宽厚的贤德模样,气极反笑:“好、好!” 好个阿赫雅,竟然摆了自己一道。 跟抱琴说什么若陛下去她宫中,一定会让陛下知道她的一片苦心,不就是变相答应了去隆恩寺,替自己除去德妃腹中胎儿么?现在倒是装起傻来。 抱琴眼里满是怒火,却还是强压着:“娘娘,当务之急,是德妃那头……” 德妃出宫礼佛,就算出了点什么差错,也少有人能联想到身在后宫的淑妃身上。这样绝佳的机会,难道她们就要这样错过了吗? 要知道,错过了这一遭,下一次想在德妃身上动手脚,可就难了。 淑妃眼神闪烁,显然也不愿错过这次机会:“再拖下去,德妃这胎怕要坐稳了……” 她没怀过孩子,却也听老嬷嬷说过,前三个月才是胎儿最脆弱的时候。 淑妃咬牙,眼中快速地掠过一丝狠意,忽而抬头看向抱琴:“去将柳寄书……不,柳才人请来。” 柳寄书明面上与阿赫雅交好,阿赫雅又刚刚因与德妃起争执而被禁足。 若德妃流产,事情又与柳寄书相关,那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阿赫雅。 她一边考虑,眸光深邃,一边缓缓道:“德妃这些时日常叫她去进德宫伺候,想必也是喜欢她的。这回礼佛,本宫不能出宫,就由柳才人陪着德妃吧。” 如今宫中大小事务,还是淑妃在把持,这回德妃出行的鸾驾仪仗自然也不例外。 现在想往队列里多安插一个人,也是一句话的事儿。 淑妃顿了顿,摸了摸鬓角,声音也温柔下来,又变成了那个公认和善的模样:“德妃腹中,是本朝第一个龙嗣,这里头的利害,你一定要跟柳才人说清楚。” 一定让柳寄书伺机动手,为自己除去德妃腹中这个心腹大患。 抱琴自然听出了淑妃的言外之意,垂着眼,脆生生地应了:“是。” 话音落下,她行了个礼,便又急急出去了。 淑妃望着抱琴的背影,忍了又忍,到底憋不住气,抄起手边瓷盏,狠狠砸了个稀碎,眼神狠厉。 阿赫雅!这笔帐,她记下了。 琼枝殿中,阿赫雅猛地打了个喷嚏,懒懒地将手里的话本翻过一页。 谢桀还是一言九鼎的,答应了自己给林无月一个禁足,次日就将旨意发了下去。 林无月也并没有让阿赫雅失望,她果断地谢恩接旨,前脚周忠刚走,后脚就将宫门锁了起来。 德妃听到消息,知道这是谢桀变相护着林无月,本就心生不快,特地让金珠跑到浙水宫去为难林无月,想让林无月在禁足期间日日抄经。 结果林无月动作太快,将金珠关在了宫门外。连金珠大喊德妃有谕旨,都装聋作哑,充耳不闻。 德妃气得砸了一整套杯碟,还惊动了进德宫值守的太医令,被请了脉,灌了好几碗安胎药。 阿赫雅听到这个消息,肚子都快笑破了,现在想起来,唇角还是压不下去,又闷闷地笑起来。 “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开心?”谢桀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旋即是一群宫人行礼的声音。 阿赫雅回过头,眼睛亮晶晶的:“陛下来啦?” 她现在心情好,看谢桀也格外顺眼,黏黏地贴上去,取代伺墨的位置,殷勤地帮他脱去外裳:“今日不用与各部的大人们议事么?怎么这样早。” 这个时间,怕是刚下朝,就直接往琼枝殿来了吧。 谢桀享受着她的服侍,垂眼看着她认真地解衣带的模样,轻笑了声,语气也愈发温柔:“不是想要出宫?” 阿赫雅怔了怔,手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瞪大了眼睛:“现在?” 自己可什么都没准备。 谢桀捏了捏她的腮帮子:“微服出巡,不必准备什么,换身衣服就可以了。” 他盯着她,打量了一会儿,又揶揄地添了句:“还要绾发。” 阿赫雅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鬓,忽而红了脸。 如今明面上她是被禁足,琼枝殿的宫门关着,不会有外人来,她也就随意了许多,只披散着头发。 阿赫雅嗔怪地剜了谢桀一眼:“陛下怎的不提醒我,就看我这样替你忙前忙后?” 谢桀唇角勾起,抓住她的手,牵她到镜前坐下,声音微哑:“阿赫雅青丝披垂,也可怜可爱。” 他对着镜子,手指挑起一缕发丝,又顺着她的脸颊,轻轻拂动,像是某种暧昧轻佻的撩拨:“不过这样的美景,朕一人独赏也便够了。” 阿赫雅像是被电了一般,后颈酥麻,下意识别开眼,逃避似的,脑中却莫名浮现出了几个画面。 情到浓时,谢桀确实很喜欢拔下她的发簪,看她的头发自然垂下。 他说自己肌肤胜雪,若与乌黑的发丝相衬,就会像个初入人世,媚而不自知的花妖。 阿赫雅眸中一片水光潋滟,望着镜中谢桀逐渐变得幽深危险的眼睛,说话都有些结巴了:“陛、陛下还是先出去,叫柳奴来为我绾发吧。” 再这么看下去,今日就不用出宫了。 谢桀低笑,随意地应了一声,却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拿起了桌上的象牙梳,亲自为阿赫雅绾发:“朕来。” 阿赫雅愣了一瞬,心头莫名颤了颤。 绾发向来是夫妻之间的闺房秘事,象征着恩爱。 可他们……算夫妻么? 阿赫雅闭了闭眼,到底没有拒绝,任由他摆弄自己的头发。 谢桀的动作十分生疏,显然从未做过这种事,就算尽量表现得镇静平稳,胡乱散下的发丝,也还是暴露了他的窘迫。 最后阿赫雅在镜中看见的,就是一个发髻软塌,时不时有一两缕青丝俏皮地垂落的自己。 也就是靠着这张脸才撑得起来,不会叫人一看就看出是梳得失败了,倒像是什么别出心裁的新型发髻。 阿赫雅盯着镜子看了许久,眼神复杂。 谢桀摸了摸鼻子,强撑着自己帝王的威严:“朕是初次为女子绾发,已经不错了。” 但也不能让阿赫雅就顶着这么个发髻出门,他有些挫败地啧了一声,还是喊了柳奴进来,让她帮阿赫雅重新梳妆。 阿赫雅却按住了柳奴的手,轻轻地笑了:“不用。” 她转过头,看向谢桀,眉眼弯弯:“我很喜欢,就这样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谢桀吃醋,隆恩寺中王签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马车到隆恩寺时,阿赫雅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谢桀说让她老实些呆在琼枝殿里,省得被德妃的事情卷进去,还特地给了自己一个禁足。 结果一转眼,竟又带着她跟在德妃的仪仗后面出来了? 这是个什么路数? 阿赫雅百思不得其解,亦步亦趋地跟在谢桀身后,瞥了一眼前头威风的德妃鸾驾,小声问道:“陛下,咱们这样……没问题么?” 谢桀回头,看了她一眼,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反问:“怎么?” 阿赫雅抿了抿唇,忍不住蹙眉,嗔道:“您说带我出宫,可没说是来隆恩寺啊。” 德妃出宫,今日又是隆恩寺转王签的日子,权贵众多,鱼龙混杂,是多好的机会,正可以除去她肚子里那个“孩子”。 淑妃没了自己这把动手的刀,肯定还会想别的法子,趁着今日,对德妃动手。 到时候不管德妃会不会落胎,都是一场大乱。 阿赫雅本来只想坐山观虎斗,看徳淑二妃狗咬狗的好戏,结果一不留神,又被谢桀带得掺和了进来,怎么会愿意? 她皱着小脸,拉了拉谢桀,试图转圜:“隆恩寺里的人也太多了,不如咱们换个地方……” 还不如去何家看笑话呢,正巧何耀祖也是今日回京…… 今日回京? 阿赫雅忽而反应过来,她就说德妃又不是真的有孕,来隆恩寺求什么,原来祈福是假,给犯了众怒的何家撑腰是真。 她眼里闪过锐利的冷光,心里冷笑了一声。 德妃想借谢桀的势,来狐假虎威,只怕最后这把火烧得太旺,反把自己燎着了。 阿赫雅望着远处德妃鸾驾附近显然空出一大块的地方,眼神一凉,转了话锋:“不如我们换个地方,不去正殿参拜了,直接上后山转王签吧。” 隆恩寺算得上半个国寺,有不少得道高僧在此处清修,每年,高僧们都会择日放签,中王签者可向高僧们求得一问。 今年放签的正好是主持元悟大师,因而今年上隆恩寺转签的人也格外多,将山头挤得水泄不通。 德妃鸾驾出宫,原本确实可以屏退闲人,偏偏今日来隆恩寺的,不是皇亲国戚,也是权贵大臣。 阿赫雅倒要看看,德妃如此霸道,独自占了大半条山道,能给何家树多少敌人。 谢桀失笑,指节曲起,敲了敲她的额头:“你也凑这热闹?想问什么?” 阿赫雅盯着谢桀,歪了歪头,一派无辜:“陛下要给我走后门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谢桀身为大胥的君王,若想见隆恩寺主持,自然是用不上去转签的。 谢桀将她的手指捏在掌心,不紧不慢地摩挲:“那就要看你问什么了。” “问姻缘。”阿赫雅笑,眨着眼,故意往谢桀脸上凑,靠得极近,“陛下帮不帮我?” “不帮。”谢桀垂眼看她,拒绝得果断,粗糙带着薄茧的手指掐住阿赫雅的下巴抬起,似笑非笑,“你的姻缘,还用问佛问僧?” 除了自己,她还想与谁有姻缘?还敢与谁有姻缘? 阿赫雅勾着唇角,仗着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谢桀不敢过分,才不怕他,故意挑衅道:“那可说不准。世上美男子这样多,万一……” 谢桀听不下去了,眼中满是烦躁,直接捏住了她的嘴,看着阿赫雅像只小鸭子似的挣扎的模样,才消了些气,皮笑肉不笑地威胁:“想想清楚,朕都给你记着帐呢。” 他长臂一揽,将阿赫雅按入了怀里,手指顺着她的后颈,一路下滑,引起一阵酥麻,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欲色:“可别还没进正戏,又开始求饶了。” “不成!”阿赫雅险些软了腿,忙抓住他的手,讨好地笑笑:“我是说……” 她绞尽脑汁,想着找补的词:“我是说,世上美男子再多,加起来,也比不上陛下一根手指头。” 谢桀挑眉:“是吗?” “自然。”阿赫雅睁着眼睛说瞎话,吹捧道,“陛下英明神武,阿赫雅一眼便钟情了,哪儿看得见别人。” 谢桀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心气终于顺了些,却还绷着脸,等着看这小骗子还能说出什么来。 阿赫雅偷眼去观察他的神情,试探道:“陛下对我这样好,我也特别特别爱您?” 谢桀冷声:“你这疑问的语气,是连自己对朕究竟是个什么感觉都分不清?” 阿赫雅瞪了他一眼。 什么人啊,不过说句玩笑,还哄不好了。 她索性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往谢桀耳朵里塞:“最喜欢陛下了,每时每刻都在想您。” “陛下勇武,骑马射箭的模样,恍若天人,谁能不动心呢?” “若是陛下夜里能早些睡觉就好了……” 阿赫雅偷偷摸摸在夸奖里夹带私货,却被谢桀准确地抓住:“没有叫你许愿。” 阿赫雅啧了一声,从谢桀怀里挣脱出来,白了他一眼:“切!” “你这是什么态度?”谢桀被她气笑了,捏着她的手,故意吓唬阿赫雅,“就凭你刚刚那句话,朕就可以治你罪了。” 阿赫雅才不怕他,抬起头,与谢桀对视,眸子清亮:“那陛下治我罪吧。” 她哼了声,手指被谢桀抓着,她就索性在他的掌心勾了勾,又无辜地眨眼,仿佛偷偷调戏谢桀的不是自己:“陛下舍得么?” 谢桀低笑,按住她作乱的手,无奈道:“恃宠而骄。” 他拉着阿赫雅,往隆恩寺后山走去。 既然她想转签,就去转吧。 谢桀想,反正这么多人,王签就那么一根,也转不中。 于是半个时辰后,谢桀望着阿赫雅手中赫然写着王签二字的木牌,一时沉默了。 隆恩寺的小师父双手合十,站在阿赫雅身旁,面上满是笑意:“师父等候已久,这位女施主,请随我来吧。” 阿赫雅看看谢桀,又看看小师父,莫名生出了几分忐忑。 听闻隆恩寺的主持元悟大师,佛法高深,能洞因果。 她是重生而来,不会被看出什么问题来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解命数,莫眷前尘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心中惴惴,却见小师父朝她颔首,一双眼似是洞察了她的不安。 “女施主身份特殊,贵不可言。”小师父声音不卑不亢,“师父要我告诉女施主,您心中的不解,他都会为您解答。” 阿赫雅指尖微缩,下意识看向谢桀。 谢桀面无表情,眼中满是漫不经心。 他不信神鬼,自然不会觉得这是元悟大师佛法高深,心里反而生出几分讥讽。 身份特殊,贵不可言。今日山上的信众,哪一个不是王公重臣亲眷? 但他也不会凭着自己的喜好去约束阿赫雅,此时低头与阿赫雅对视,唇角微勾,淡淡道:“想去就去。” 阿赫雅考虑了片刻,便朝小师父微微福身:“麻烦小师父为我引路。” 既然已经抽到了王签,就是有缘。 何况阿赫雅心中确实有许多的疑惑期待得到解答。 小师父俯身回礼:“请女施主随我来吧。” 他在前引路,领着阿赫雅,越过一众艳羡的目光,往后山禅院而去。 等到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小径深处,其余抽签的信众才哗然交谈起来。 “今年的王签,出得未免也太早了。”一个贵妇人叹气,“本还想为我那痴儿问问前程,却是不成了。” “隆恩寺的签向来有灵,只择有缘人,今年有缘人来得早,自然王签出得也早,强求无益。”另一个妇人便开解道,“罢了罢了,还是多参拜佛陀,求个平安顺遂吧。” “王签被人转走了?”尖锐的女声响起,两个妇人回头,便见一个宫人脸色难看。 两人面面相觑,还是点了头:“才中的,如今人已经被寺里的小师父带去见元悟大师了。” 德妃站在几人不远处,显然也听见了这话,面色渐渐黑了下来,紧紧皱眉,莫名生出几分不快。 她才参拜完毕,正想试试缘分呢,王签就这么没了? 真是晦气。 德妃心里暗自骂了一声,到底顾忌着体面,唤回了宫人:“罢了。” 她端着架子,又想展现自己的大方宽容,又忍不住炫耀身孕,半开玩笑道:“想必是我还未烧香拜佛,功德做得不够,还是回前头去,为本宫腹中的皇子点盏祈福灯吧。” 两个贵妇人干笑着附和了两句,目送着德妃的鸾驾又一次离开,忍不住撇嘴。 隆恩寺就这么大,德妃的仪仗占了地方,她们就只好放弃马车,走路上山。结果德妃自己倒是享受得很,连这么几步路都要坐鸾驾。 还没生呢,谁知道德妃这一胎是个公主还是个皇子,就这样蛮横。等回去了,自己定要向夫君告上一状,给何家添些堵。 阿赫雅自然不知自己走后,德妃也来凑了个热闹。 她此时正在禅院门前,小师父面上带笑,委婉道:“师父就在里头,女施主请进吧,至于这位……” 他看了谢桀一眼,被谢桀身上的威势惊得低下头,不敢说让他在外头等着的话。 阿赫雅却看出了小师父的为难,朝他笑了笑,拉了拉谢桀的手,撒娇道:“陛下,我听闻隆恩寺中有一株百年姻缘树,您去为我取一根红绸,待会儿咱们一起系上姻缘结,好不好?” 谢桀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掐住她脸上的软肉,威胁道:“如今连朕都敢使唤了?” 阿赫雅讨好地笑笑,踮着脚在他唇边快速亲了一口,等谢桀回过神,又是一副乖巧的模样:“求求您了。” 就算元悟大师愿意退一步,她也不愿意让谢桀听到自己与元悟大师的谈话。 谢桀自然知道她的小心思,但也不介意让着她些:“知道了。” 不过一条红绸,能祈什么姻缘。 想要姻缘,倒不如找他。 阿赫雅眉眼弯弯,朝他点点头,便在小师父分不出是敬佩还是害怕的目光中推开了禅院的柴门。 入眼是一个不大的院子,一眼就能看见全貌,但胜在收拾得干净。院中还有一棵菩提树,不知长了多少年,郁郁葱葱,亭亭如盖。 元悟大师就坐在菩提树下,一手执着棋子与自己博弈,白而长的胡须垂顺在棋盘上,不像什么得道高僧,倒像邻家的老爷爷。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坐吧。”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莫名加快了脚步,在他面前坐下,还未开口,却听他压低声音道。 “公主别来无恙?” 阿赫雅一惊,手已经不自觉地扣在了袖中的匕首上。 她的身份,元悟大师怎么会知道? 元悟大师却仿佛看不出她的震惊与警惕,脸上依旧是恬适的微笑,看向阿赫雅,就像一个慈爱的长辈在看莽撞的少年人:“贫僧曾往北戎传经,有幸于宫中,受北戎王一饭之恩。” 他将白子放到了阿赫雅面前,手指在棋盘上点了点:“如今,也愿与公主对弈一局。” 那是一盘死棋。 阿赫雅垂眸,手指在匕首鞘上摸了摸,到底还是放松了手,望着被黑子紧紧包围的白子,冷静道:“此局无解。” 白子已经输了,还有什么可解? 元悟大师以棋喻人,这白子是她,黑子自然就是那些对她的威胁。 只是阿赫雅不明白,自己虽然在大胥宫中,如履薄冰,却也算顺利,怎就成了死境? 元悟大师点头,声音淡然:“这就是公主前世。” 哐。 阿赫雅猛地站起身,带翻了棋盘,死死地盯着元悟大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大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前世记忆,是她最大的底牌,但若这种神异被别人知道了,恐怕就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元悟大师到底是什么来头,难不成佛法就这样高深,连前世今生都能洞穿? 元悟大师失笑:“公主何必如此紧张。今日您离开这座院子之后,贫僧便只是见了个普通女子,解了个普通的姻缘。” 阿赫雅眼神闪烁,半晌才重新坐了下来。 元悟大师将棋盘翻过来,一粒一粒地捡起棋子,自顾自道:“可解,掀翻棋盘,就是这盘死棋的解法。” 他想起前世那个帝王带着满身的血,平淡却狂妄的话语,沉默了一瞬。 哒。哒。哒。 元悟大师到底没有提起自己为什么会知道阿赫雅的前世今生,只是用一开始的棋子,摆成了一个新的棋局。 棋子们都拥有着全新的走向,组成了一个缠绵斗争,又不分上下,大有可为的局势。 阿赫雅望着棋盘,缓缓蹙眉。 “流亡坎坷,难得善终,已经不是你的命数。”元悟大师的声音依旧缓慢而慈和:“枯木逢生,峰回路转,一切已有转机,莫眷前尘。” “向前看。” 不要被前世的记忆束缚住了手脚,不敢再用真心。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眸光微动。 向前看么? 第一百五十三章 姻缘未结,寺中火起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再次推开柴门时,谢桀已经回来了。 他手里抓着一根长长的红绸,不知用了什么工艺,将金线嵌在里头,表面上看不见痕迹,被阳光一照,却泛着耀目的光。 闪得她眼睛有些酸。 阿赫雅回首,看了院内一眼。 那棵菩提树下已经没有了僧人的身影,但元悟大师的话语,依旧在她耳边环绕。 “有人费尽心血,为你谋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元悟大师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目紧闭,“若还自困于前世,恐会伤人伤己。” 阿赫雅不明白,什么叫有人为她谋了这个轮回。 是谁?元悟大师提到了北戎,会是弟弟阿瑟斯吗? 还是…… 阿赫雅抬眼,定定地望着不远处谢桀的身影。 还是谢桀? 谢桀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收紧了指节,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阿赫雅一时恍惚,乖乖地走了过去。 “闭眼。”她听到谢桀的声音,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就蒙上了一层艳红。 他把那根祈求姻缘的红绸,系在了自己的眼上。 阿赫雅抿紧了唇,下意识想把红绸摘下来,却被谢桀按住了手。 下一秒,炙热的吻铺天盖地,侵略似的,赶走了她的一切纷乱的思绪。 隔着一层红绸,阿赫雅看不到谢桀的表情,只能靠触碰感知他的情绪。 他是温柔的,却又是不可拒绝的。 阿赫雅试探着,抱上他的脖颈,主动地回应着他的亲密。 “陛下……”她喃喃地唤着谢桀,心里某处缺口仿佛被慢慢地填上了。 如果这一世是某个人为她求来的,那除了那些刻骨铭心,不得不报的仇恨以外,她是不是也可以放纵一些。 或许,这一世是不同的。 今生的阿赫雅与谢桀,或许不必走到前世的死局,而可以有一个更好一些的结果。 谢桀似乎感觉到了她的不安,弯腰把阿赫雅抱了起来,换了一个姿势,让她攀附着自己,细细地在她唇上颈边烙下印记,手指按在她的腰上,轻微地摩挲,带来一阵酥麻:“怎么了?” 阿赫雅眼前一阵朦胧,指尖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嫩白的手指落在玄色的衣袍上,她被红绸缚着,脸上的肌肤在鲜艳的色彩下,显出一种脂玉的美来。 谢桀早上为阿赫雅绾的头发已经散开了,披垂着,被风吹动着拂过他的手背,像是某种撩拨。 谢桀的眼神深了深。 阿赫雅察觉到危险,却没有退开,而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谢桀。 “陛下。”她笑着,轻轻道,“我们去系姻缘结,好不好?”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祈求神佛,允她两心相许,一世安定,有枝可依。 可这个愿望到底没能许成。 就在谢桀抱着阿赫雅往姻缘树走去时,周忠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脸色难看,一见谢桀,立即跪了下去:“陛下,隆恩寺正殿……走水了!” 正殿是供奉佛像,供来往的信众参拜礼佛的地方,向来人员众多,又赶上今日时间特殊,隆恩寺中人满为患。 再加上殿宇中的梁柱门窗都是木质,一旦着火,那就是难以扑灭的大火。 真要烧起来,恐怕要死伤不知多少人! 阿赫雅指尖一紧,想到德妃也在这隆恩寺中,立即扯下眼上的红绸,猛地看向周忠。 就见周忠咬着牙,垂头不敢去看谢桀的脸色:“德妃娘娘正在正殿礼佛,如今……如今也被困了。” “金吾卫正在全力救火,但……”但水火无情,谁也不知道人能不能救得出来。 若是德妃真死在了火中,那明面上就是一尸两命,所谓假孕之事更是死无对证。 到时候何家只要故作悲恸,谢桀就得捏着鼻子赏赐安抚,再想除去何家,也得束手束脚,难以发作了。 谢桀怒极反笑,冷冷地盯着周忠,声音中带着杀意:“好、好!朕竟是养了一群废物,让你们盯着德妃,竟还能让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纵火了。” 阿赫雅也忍不住背后发寒,下意识抓住了谢桀的衣袖,沉声道:“今日是转王签的日子,来礼佛的多是权贵家眷,人员众多,殿中又常年供奉着香火灯烛,隆恩寺肯定会派人看着。” 烛火点燃了什么东西,烧起来,这都是正常的事。只要有人看着,及时扑灭,怎么也不会酿成这样的大祸。 除非看灯烛的和尚被引走了,这场大火,是有人故意为之。 阿赫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淑妃,又觉得如果是她,不会用这样粗暴直接的法子。 毕竟金吾卫的查案手段,可不是摆着好看的。 她脑中乱糟糟的,一时理不清思绪,直到跟着谢桀赶到了正殿前,见到柳寄书的身影,才回过神来。 柳寄书怎么会在这儿? 阿赫雅盯着柳寄书,眼神微凉。 柳寄书看到她,显然也吓了一跳,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只是望向谢桀,流着泪道:“陛下,妾无用,没能将德妃娘娘救出来。” 她发丝微乱,脸上也落了几处灰,显然是从火场中逃出来的,梨花带雨的模样,竟有几分惹人怜爱。 谢桀却连一个多余的眼光都没落到她身上,转而看向指挥灭火的金吾卫,问道:“如何了?” 金吾卫单膝跪地,恭敬地回话:“已经派人进火场寻找德妃娘娘的踪迹了。” 周忠在不远处与几个金吾卫谈话,半晌,皱着眉头回来,看了柳寄书一眼,朝谢桀道:“陛下,金吾卫已经封山,正在排查可疑之人。” “还有一事,有金吾卫来禀,起火之时,柳才人本不在正殿,是方才冲进了火场中……”周忠虽然没有明说,却也带了几分怀疑的意味。 柳寄书眼皮子跳了跳,微微低头,蹙眉垂眼,露出自己对镜练习了多次的委屈表情:“德妃娘娘命妾去山下仪仗停留处取披风,妾一回来,就见起了火。” 她偷偷抬眼去看谢桀的表情,一副情深意切的模样,不动声色地为自己搏宠:“当即顾不上考虑,只想着陛下的……皇子要紧,一时脑热,便冲了进去。” 这话说得漂亮。既告诉了谢桀,自己被德妃为难,却还愿意舍身去救德妃,彰显了自己的心胸。又表现了自己对谢桀的痴情,就算是别的女人怀着皇嗣,自己也愿意付出。 阿赫雅眼神泛着冷意,望着柳寄书,心里渐渐生出了一个猜测。 这火,不会是柳寄书放的吧? 第一百五十四章 纵火人是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向来多疑,此时望着柳寄书,唇角微挑,笑意却不达眼底:“所以,你是护主心切,才冲入了火场中?” 护主心切…… 柳寄书咬了咬唇瓣,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厌恶。 德妃算她的什么主?她买通上山要饭的小乞丐,让其在正殿纵火,就是为了活活烧死德妃的。 出宫前,淑妃身边的贴身宫女抱琴找到自己,嘴上说着什么让自己照顾好德妃,实际上,分明是要自己找个机会,将德妃引到险峻的山路上,让德妃跌倒滑胎。 可光除去一个不成形的胎儿有什么用?德妃如今就爱磋磨自己,要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流产,回宫后,自己还能活得下去吗? 柳寄书想到自己在进德宫中遭遇的那些耻辱,心里就是一阵又恨又怕。 她就是要把德妃烧死,然后踩着德妃的尸体上位。 柳寄书收敛干净自己眼里的偏执与狠意,依旧是那副狼狈又卑微的模样:“妾知道自己太过莽撞,只是一时情急……” 谢桀似笑非笑,打量了她两眼,语气意味不明:“是吗?德妃处处为难欺侮你,你竟能以德报怨,也是难得。” 柳寄书眼皮子抖了抖,却还是强撑着镇定,深吸了一口气:“妾不是为德妃娘娘。” 而是为陛下。 她没有将后半句讲出来,只是那双含情的泪眼直直地望着谢桀,已经将其中未尽的爱意表现得淋漓尽致。 阿赫雅盯着柳寄书,眉头渐渐蹙起,眼神凝重。 柳寄书若表现得强压欣喜,或是惊疑不定,自己还能相信,柳寄书只是被卷进来的无辜人。 可柳寄书这样冷静地说话,直接踩着德妃争宠……分明就是早有准备,在心里打好了腹稿。 阿赫雅看向谢桀,在他眼里看到了杀意。 柳寄书太小看谢桀了,这样轻飘飘的两句话,根本不足以取信于这个多疑的皇帝。 但谢桀也没有在此时发难,只是望着浓烟滚滚的正殿,轻轻搓着指腹。 隆恩寺香火旺盛,后院中放了数十口水缸,就是为了走水时方便灭火的,此时恰好派上用场。 又有悍不畏死的金吾卫冲入火场,很快,火势便得到了控制。 德妃被人带出来时,已经昏迷了过去,等候已久的太医立即围了上去,分别为她把脉,脸上的神情渐渐凝滞,面面相觑,呐呐不敢言语。 柳寄书原本已经绷紧了身体,看他们这样惶然的模样,又松了一口气。 看来孩子是没了。 她心里笑得扭曲,没了就好。 德妃那样嚣张跋扈的人,凭什么靠着一个孩子,就能母凭子贵,过得如此风光? “陛下……”几个太医凑在一块儿商议,最后还是太医令说了话,“德妃娘娘脉象有些乱,是受惊过度的表现,但龙胎稳健,没有任何异常。” 德妃的喜脉本就是用偏方伪装出来的,自然不会像真的那样,说掉就掉。 可这事,太医们不知道,柳寄书更不知道。 柳寄书猛地抬起头,尖锐地质问:“怎么可能!” 什么叫没有异常? 怀孕前三个月,本就是最危险的时候,德妃又是被困火场,吸入浓烟,又是受惊过度昏厥,母体都险些去了半条命,胎儿怎么可能还好好的? 谢桀瞥了柳寄书一眼,语气发凉:“怎么,柳才人很失望?” 柳寄书背后一寒,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喏喏道:“妾是想说……德妃娘娘都昏厥过去了,怎么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她越描越黑,整个人都忍不住有些发抖。 阿赫雅看着柳寄书这副模样,忍不住皱眉,又很快松开。 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柳寄书做什么,都与自己没关系了。 阿赫雅略一思考,便向谢桀行了一礼,面上含笑:“恭喜陛下,德妃娘娘腹中皇子安健,想必是有陛下龙气庇护。” 何家让德妃假孕,无非是想借机重回朝堂顶端,要回何耀祖,如今何家的目的已经完成了大半,假孕也就反过来成了一把悬在何家头顶的刀。 阿赫雅怕德妃会趁着这次受惊,顺水推舟地假装流产,到时候再多紫河车,没有德妃真正的脉象佐证,也派不上用场了。 她想在德妃清醒过来,就给德妃的身体状况下个结论,让德妃不得不继续怀着这个“孩子”。 谢桀抓着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一锤定音:“德妃是有福之人,抬下去,让太医们好好照料,若有差池,朕唯你们是问。” 德妃没事,那现在摆在面前的问题就只剩下了一个——纵火之人是谁? 阿赫雅望了面色煞白的柳寄书一眼,心里已经有了定论。 就在此时,一个金吾卫抓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乞丐,快步小跑而来,禀报道:“陛下,这人试图从后山小道逃离,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那小乞丐哪儿见过这么多贵人,已经吓得瘫软了,在金吾卫手里胡乱挣扎:“我没有!不是我!” “安静!”金吾卫反手便给了那小乞丐一巴掌,力道之大,一瞬间让那张脏污的小脸都肿胀起来。 小乞丐被他吓得哭不出声,只能呜咽着摇头。 柳寄书早在小乞丐出现的那一瞬间,就后退着融入了人群,把自己的脸遮掩起来,不让小乞丐看见。 周忠上前,微微蹲下身,与那个小乞丐对视,笑得慈和:“小孩儿,告诉我,谁叫你在正殿纵火的?” 小乞丐摇头,眼神闪烁漂移,分明心中有鬼,嘴上却还硬着:“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周忠也不发火,只是从袖间摸出了一把匕首,在小乞丐眼前比划了一下,轻声道:“有人看到你了,不然怎么不抓别人,单单抓你?” 其实并没有这人,只是周忠诈他坦白的一种手段。 小乞丐一下子就慌了神,支支吾吾半天,咬牙道:“今日隆恩寺会有很多贵人上香,我只是偷偷跑上来要点钱,从香烛堆前路过了一下……” 然后就带走了一盏红烛,扔在了供桌下,点燃了围桌的布。 但后面这话,他是不敢认的。 周忠盯着他看了一下,忽然笑了,反手就用匕首在他嘴边开了一个口子。 “既然不说实话,这嘴也不用要了。”周忠依旧笑眯眯的,说出来的话却残忍至极,“再有瞒报,下一刀就落在你的脖子上。” 小乞丐险些吓晕过去,摸着自己满脸的血,尖叫道:“我说!我说!”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对峙,柳寄书诬陷反露马脚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小乞丐松了口,周忠却没有把匕首收起来,而是继续拿在手中,一边盯着小乞丐,一边摇头,一副遗憾的模样,将小乞丐吓得险些哭出来。 “是有个贵人,给了我银子,让我故意去打翻香烛。”小乞丐手忙脚乱地把藏在心口的破布掏出来,扔在地上,大声喊道,“都给你们!我不要了!别杀我!” 那块破布绑得不紧,一掉在地上,就散落开来,露出里面一对金丝宫灯耳饰。 阿赫雅盯着那对极为熟悉的耳饰,猛地愣住了。 “这、这不是阿赫雅姑娘的东西吗?”柳寄书在这个时候终于开了口,她在自己脸上抹了灰,以免被小乞丐认出来,装作害怕地开口,又立刻道,“请陛下明察,妾相信阿赫雅姑娘不是这样的人。” 这对耳环,也是淑妃的人从琼枝殿中取出来,交给柳寄书的。 柳寄书还记得金珠的嘱咐。 若是自己被发现了,务必先一步认罪,等到小乞丐身上被搜出宫灯耳饰,再将事情说成是被禁足的阿赫雅心有不甘,指使自己对德妃下手。 柳寄书眼里一片阴暗。 可阿赫雅的禁足根本就是假的,她不仅不在琼枝殿,反而被谢桀带到了隆恩寺。 自己受阿赫雅连累,被德妃当做婢女使唤,百般羞辱。可阿赫雅呢?她能想起来解救林无月,却想不起来同样被德妃为难的还有一个自己! 柳寄书怎么能不怨?她已经不想去演什么姐妹情深的好戏了,阿赫雅出现在隆恩寺,淑妃的计划本来也实施不下去,倒不如自己先发制人,反正小乞丐身上搜出阿赫雅的东西,阿赫雅本就百口莫辩。 就算陛下偏心,不肯就这么处置了阿赫雅,至少自己也能从这件事情中脱身。 阿赫雅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凝视着柳寄书,见她眼里分明有心虚,忍不住扯了扯唇角。 自己还真是帮了个白眼狼。 她看向小乞丐,放缓了语气:“你可记得,那个给你东西的人长什么模样?” 小乞丐害怕地摇头:“她、她带着幕篱,我看不见她的脸。” 小乞丐顿了顿,盯着阿赫雅,又加了一句:“但是……但是她的身形跟你差不多。” 流浪的孩子早熟。他年岁虽小,却已经有了几分颠倒黑白的世故,听到了刚才柳寄书的话,就满脑子都是找个嫌犯,让这群贵人尽快破案,有个定论,能把自己放了。 阿赫雅微微蹙眉,眸光微冷,继续问道:“看不清脸,几时见的,总记得吧?” 周忠也听出了这小子耍滑,威胁地挥了挥匕首。 小乞丐抖了抖,一下子老实下来,谄媚地喊道:“记得!记得!” 他努力回忆着:“是在未时,寺里督促和尚们做午课的钟响了。” 未时。 “那时我与陛下刚在后山转完签。”阿赫雅收回目光,望向谢桀,冷静地指出了问题:“我从未见过这个小乞丐,如何指使他纵火?” 柳寄书没开口,而是看了跟在她身边的宫女霜儿一眼。 霜儿抖了抖,心里害怕,却还是不得不装得莽撞:“可这宫灯耳饰真真切切是阿赫雅姑娘的,奴婢见过,若不是您,还能有谁呢?” “更何况,之前您刚因为德妃被禁了足……”霜儿欲言又止,“新仇旧恨加起来,有意报复,也是情理之中。” 柳寄书立即出声斥责:“住口!你也知道阿赫雅姑娘被禁足宫中,怎么会知道今日有机会出来,还去指使旁人纵火?” 霜儿哽了哽,才嘀咕道:“就是事先不知道,才给了这种会暴露身份的东西,让小乞丐放完火便跑嘛……” 这两人唱着双簧,便往阿赫雅身上泼了一盆脏水。 四周逃出来的权贵亲眷们原本被金吾卫的阵仗震住,噤若寒蝉,此时面面相觑,也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了。 阿赫雅险些气笑了,柳寄书这是打定了主意,要陷害自己? 就算仅仅凭借一对宫灯耳饰,不足以给自己定罪,但只要今日的事情传扬出去,这些权贵亲眷们的嘴,也够自己名声扫地了。 流言是杀人无形的刀,当整个京城的人都认定了是自己策划纵火,想烧死德妃,那自己没做也是做了。 阿赫雅指尖捏紧,背后有些冷,忽而轻笑,缓缓道:“今日巳时,我与陛下一同出宫。” “午时六刻,到达隆恩寺,上山转签。”她声音不大,却莫名有种说服力,“非常巧合的是……我转到了一支王签。” 柳寄书想用这种莫须有的怀疑,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 可论起威信,她怎么配与元悟大师相提并论。 阿赫雅望着柳寄书,一字一顿,眼中满是讽刺:“未时,我正与元悟大师相谈甚欢。不如请元悟大师出来,问问我可曾在他的禅院之中,见过什么小乞丐?” 能来隆恩寺祈福的,多是礼佛的善男信女,对元悟大师自然也极为尊重推崇。他们原本满肚子的怀疑,在听到元悟大师的法号那一刻,就消失了个干净。 “朕与阿赫雅不曾分开。”谢桀也开了口,似笑非笑地睨了柳寄书一眼,声音很慢,却带着煞气:“若不是元悟大师的禅院溜进了毛贼,那想必就是朕授意阿赫雅,让她收买这小乞丐纵火了。” 柳寄书脸色顿时一变,眼里浮出几分嫉妒。 她怎么也没想到,阿赫雅的运气就如此好,连万里挑一的王签都叫她抽中了。 如今有元悟大师背书,又有谢桀这样护着她,什么流言,都成了笑话。 柳寄书神色难掩不甘,指尖紧紧掐入了肉里,但还是笑着道:“既然如此,那阿赫雅姑娘必不能在未时出现在山脚,收买这小乞丐了。” “山脚?”阿赫雅轻笑了一声,歪着头,看向柳寄书的眼神里微微泛凉,“谁提起过,这小乞丐是在山脚收受了这对耳饰么?” 柳寄书一惊,面色顿时变得惨白,又很快调整了过来,分辨道:“隆恩寺虽不拦着这些可怜的孩子进来找贵人讨钱,却也有规矩,不让他们进正殿,更不能上后山去。” “因此这些小乞丐多在山脚聚集,看见哪家的马车漂亮豪气,就去哪家说吉祥话要赏钱。”她咬着嘴唇,“所以我才会那样说。” 柳寄书心里将自己的话重复了几遍,自觉把破绽圆了过去,还未松下一口气,就听那小乞丐忽然叫起来。 “你的声音!”那小乞丐盯着柳寄书,喊道,“就是她给我东西,让我放火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贬为采女,挪至进德宫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小乞丐这话一出,满场顿时为之一寂。 小乞丐的身体微微颤抖,眼里带着恐惧,却还是坚定地指着柳寄书,大声道:“就是她!虽然没见过她的脸,但我认得她的声音!” 柳寄书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阴冷,狠狠地剜了小乞丐一眼,立即装出一副被冤枉了的样子,重重跪下:“请陛下明察,妾绝没有做过这种事!” 今日隆恩寺人多眼杂,就算是金吾卫,也照顾不到方方面面去。 自己又只是与小乞丐在山脚处快速地见过一面,那时候戴着的幕篱也被自己扔到了山下,除了这对属于阿赫雅的宫灯耳饰,根本没有其余的物证了。 至于小乞丐这个人证…… 柳寄书眼中闪过几分狠厉:“陛下,这乞丐小小年纪,就为了一点钱财纵火杀人,他口中的话,如何能信?” 她看向阿赫雅,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暗示:“方才这小乞丐还指认阿赫雅姑娘,如今又指认妾,可见分明是信口胡言。” 阿赫雅望着她,眸中泛着凉意,扯了扯唇角。 柳寄书是想把自己也扯下水。 阿赫雅缓缓开口,语气算不上重:“这小乞丐指认我,是因为柳才人说出这宫灯耳饰是我的东西。” “那他指认柳才人,又是为什么呢?”她直直地盯着柳寄书,声音渐渐冷了下来,“无冤无仇,他为何如此构陷你?” 柳寄书抖了抖,袖中的手指紧紧攥起,才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或许是阿赫雅姑娘未时与元悟大师在一起,他认错了人,诬赖不成,所以将目标转移到了妾身上。” “哦!”阿赫雅恍然大悟,一拍手,“原来如此。” “那小乞丐认错了人,他见到的是一个与我身形相仿的女子,就像柳才人这样的。”她眉眼弯弯,轻快地问,“我未时在禅院与元悟大师论佛,柳才人未时在做什么呢?” 柳寄书心中一跳,连忙低下头去,掩住自己脸上的慌乱。 “她自然是去做偷鸡摸狗的事了!”金珠尖锐的声音传来。 阿赫雅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金珠惨白着脸,衣服烧得不成样子,手臂上鲜血淋漓,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了。 金珠恶狠狠地瞪着柳寄书,咬牙切齿:“德妃娘娘是让你去取了一件披风,可从后山到山脚,至多半个时辰,你却直到起火也没有回来。” “柳才人,连留在山脚看管东西的小宫人都说,你早就取了披风走了——中间的那段时间,你在哪儿?”金珠咄咄逼人。 她握着自己的手臂,撕裂的疼痛提醒着自己险些就没了命。 柳寄书回答不了。她就是用这段时间去收买了小乞丐,又故意拖延时间,免得误入了火场,把自己搭进去了。 她只能泪涟涟地望着谢桀,希望可以讨得他一点怜惜:“妾毕竟是妃嫔,不是奴婢,何时走过这样长的山路?德妃娘娘要妾步行随她上山转签,又要妾跑回山脚去取披风,妾实在走不动路……” 她咬牙:“妾确实偷懒休息了会儿,可若凭这一点,就说妾是这场大火的幕后指使,妾实在不能认!” 谢桀看着她脸上的倔强,忽然轻笑了一声。 “演得不错。”他敲了敲掌心,漫不经心道,“周忠。” 周忠立即恭敬地上前,双手呈上了一个破碎的幕篱。 他瞥了柳寄书一眼,皮笑肉不笑:“柳才人,这是金吾卫在山下找到的。” “用的是江南进贡的上好的柳烟纱,编织技法也是宫中特有的。”周忠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像一柄重锤,落在柳寄书的头上,砸得她脸色巨变。 柳寄书往后退了好几步,抓着霜儿的手臂才勉强站稳,眼神已经带上了绝望。 完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金吾卫连她扔下山的幕篱都能翻出来。 那可是一片山林!这是掘地三尺了不成? 周忠却没有再理会她的表情,让金吾卫把幕篱拿到小乞丐面前让他认。 那幕篱被扔到山下,一路被尖锐的石子划着,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但小乞丐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这个。”小乞丐被周忠吓破了胆,连带着面对他手下的金吾卫,也恨不得退避三舍,认出了幕篱,就立即说道,“上面绣了几片竹叶,用银子绣的,我认得。” 他注意到的时候,还在感慨贵人的奢靡,连银子都能抽成丝线用来绣花。 要是分他半两多好。 小乞丐拿着幕篱,有些舍不得撒手,到底还是恐惧占了上风,乖乖地还了回去。 柳寄书还想狡辩:“就算如此,又与我何干……” 周忠瞥了柳寄书一眼,嗤笑道:“看管德妃娘娘出行用度的宫人确认了,箱子里确实少了一个幕篱,就是这个。” “而去马车里取过东西的,只有柳才人。”周忠依旧垂着头,声音里却带了几分讥讽,“柳才人应当是在取德妃娘娘要的披风时,将幕篱包在披风底下带走了吧?” 一个好好的才人,竟然干起了偷窃的事儿,简直让人不齿。 柳寄书抖了抖,再也说不出半句狡辩的话来了。 阿赫雅垂眸,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在御花园偷偷哭泣的柳采女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 明明自己也尝试过被人算计的滋味,怎么就能狠下心,做这种坑害别人的事情呢? 阿赫雅自认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柳寄书的事情,也不明白,她为何要栽赃陷害到自己身上。 她抿紧唇,眼里忍不住闪过几分冷意,握住了谢桀的手:“证据确凿,请陛下发落吧。” 阿赫雅自认不是大方到会以德报怨的人。 柳寄书这般害她,她没有落井下石,都已经算得上心善了,更别说什么求情。 谢桀面色沉凝,带着煞气:“把柳才人贬为采女,挪到进德宫。” 柳寄书猛地抬起头:“求陛下开恩!” 她故意纵火,想烧死德妃,谢桀却把她搬到进德宫去,让她在德妃眼皮子底下过活…… 这不是要逼死她么?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不正经的书?又起波澜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无论柳寄书如何挣扎求饶,还是没能逃过搬入进德宫的命运。 她为了仇恨,指使小乞丐纵火,还想将罪名栽赃到阿赫雅身上,就要承担德妃的怒火。 至于幕后的真正主使淑妃,没能除去德妃腹中的胎儿,反而折损了一颗琼枝殿的钉子,已经是损失惨重,完全懒得费力气去救柳寄书这个擅自更改行动的蠢货。 柳寄书四处求救无果,彻底绝望了,只能暂时蛰伏下来,忍着德妃的为难羞辱,等待一个东山再起的时机。 琼枝殿中,阿赫雅的禁足已经被解开,周沅沅自觉连累了她,来做客的次数也就更多了。 但今日格外不同。 周沅沅一入殿就屏退了宫人,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把阿赫雅吓得够呛。 难道是林无月那头出了什么事儿?不对,若是如此,周沅沅早该焦急地跳起来了,不会在这里卖关子。 那难道是德妃宫里又有什么笑话? 阿赫雅绞尽脑汁,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周沅沅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本子,珍惜地拍了拍封皮,啪地放到了桌案上。 “好东西。”周沅沅挤眉弄眼,示意她去看。 阿赫雅望着那本深蓝色的平平无奇的书,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叹道:“《水经疏注》,我看过。” 一本正经的经史子集,犯不着这么郑重其事的吧? 周沅沅撇了撇嘴:“这你就不懂了吧。” 她探过身子,将书本翻开,递到阿赫雅跟前。 阿赫雅瞥了一眼,险些跳起来。 她脸都烧红了,连忙把书合上,手忙脚乱地训斥:“你、你哪儿来的这种东西?” 倒不是避讳,而是周沅沅如今才多大?就开始看这种书? 周沅沅双手托腮,看着她大惊小怪的样子,翻了个白眼,把阿赫雅按了下来:“一两张图罢了,这有什么?我都嫁人了!” 虽然谢桀把她当女儿养,但名义上,她也是皇帝的妃嫔,少有人能管她了呢。 周沅沅眼睛亮亮的,笑得像偷了油的狐狸。 以往在家中时,想看点什么,都要避着人,现在就好多了,还能找人跟她一起看。 但这不是重点。周沅沅戳了戳阿赫雅,兴致勃勃:“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到的,外面用这种封皮,别人不翻开,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怎么样?” 可不是人人都能想到这种伪装的! 阿赫雅被她这干了坏事还敢邀功的模样气笑了,狠狠地戳了戳她的脑袋,问道:“你才几岁?谁教你看这种东西的?” 周沅沅哼道:“我都快及笄了,在外头也是要说亲,可以作人妇了,有什么看不得的。” 她才不怕呢。 “主子。”就在此时,柳奴从殿外走了进来。 周沅沅立即合上书,将那本只看外皮十分正经的《水经注疏》扔到了榻底,故作无辜地抬起头,往柳奴的方向看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 阿赫雅险些被她气笑了,掐着周沅沅的腮帮子,瞪她一眼,吓唬道:“小孩子家家,看些话本就罢了,这种书不许看。若是叫我发现,就断了你的话本!” “我可是好心,怕你不懂,才给你带来的。”周沅沅挣扎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嘟囔:“你怎么这样!” “我用你教?”阿赫雅磨了磨牙,双手捧住周沅沅的脸,就胡乱地挼起来,出了一口闷气,小声威胁,“不然我告诉陛下。” “你、你怎么告小状啊!”周沅沅傻眼了。 要是阿赫雅告诉了陛下,那陛下肯定会写信把这件事告诉外祖父,然后外祖父又会写信到宫里来骂自己! 她推导出这个结果,立即蔫了,唉声叹气:“知道了知道了……” 阿赫雅姐姐真是不懂欣赏,这可都是时兴的画本,外面有价无市呢。 阿赫雅瞥了她一眼,这才弯下腰去,把那本掉在地上的《水经注疏》捡起来,在周沅沅面前晃了晃:“这本,没收了。” 她说完,也不管周沅沅的苦脸,把那本画册往小榻旁边的软枕下一塞。 周沅沅幽怨地望着阿赫雅,暗自叹了口气。 阿赫雅姐姐真是的,又要说自己,又要独占画本。 下次不找她分享了。 柳奴看着她们闹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笑:“主子何必这么逗周充媛?” “不没收她的,明日我这琼枝殿就都被她藏上这种圣贤书了。”阿赫雅哼了一声,才看向柳奴,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柳奴点了点头:“进德宫的金珠来了,说德妃娘娘想请主子去她宫里坐坐。” 阿赫雅挑眉,有些失笑。 自己与德妃早就撕破脸了,还叫自己过去坐坐,想方设法将流产的事情栽到自己身上才对吧? 阿赫雅回忆着前世德妃流产的时间,很快便对上了号,与柳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深意。 柳奴沉吟了片刻,道:“是不是不去比较好?” 只要阿赫雅避开,不去与德妃产生接触,那德妃就是有再多陷害的本事,也施展不出来。 阿赫雅却摇了摇头,手指在小案上点了点:“去。” 她若只是想看何家像上一世那样,在谢桀的手中慢慢落败,倒是可以作壁上观。 然而她想要的,是德妃亲眼看着何家从她开始败落,看着往日的辉煌尽数成灰,从高高在上的德妃娘娘,变成谁都能踩一脚的废人。 阿赫雅缓缓攥紧了指尖。 她要德妃感受到百倍于前世的自己的痛苦,只靠谢桀不够,非得是自己亲手把德妃打入地狱,才算圆满。 阿赫雅笑着,眼里却一片冰冷:“德妃不止请了我一个人吧?” 这一场好戏,没有一个旁观的证人,怎么行呢? 柳奴皱着眉头,欲言又止,到底没有劝阿赫雅,只是道:“还有淑妃,与延春宫的孔昭仪。”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都是宫里的高位妃嫔,说话颇有分量,是极好的证人。 她看向柳奴,眸光微暗:“去延春宫一趟吧,帮我传几句话。” 孔昭仪,若是德妃不提醒,她差点都要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个盟友可用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前朝之物,覆灭的引子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进德宫中。 阿赫雅到时,淑妃与孔昭仪已经坐了一会儿了。 淑妃依旧是那副和气的温柔模样,与德妃说笑,仿佛指使柳寄书纵火的人并不是她一般。 孔昭仪则是闭着眼,坐在一旁,表情冷清麻木,像极了一尊泥塑的观音像。 阿赫雅收回目光,向德妃颔首,算是行了礼:“德妃娘娘身子可大好了?” 德妃盯着她的表情,看了半天,都没能看出半分心虚来,不由扯了扯嘴角:“托你的福。” 柳寄书先前阿赫雅走得亲近,在后宫众人眼中,俨然就是阿赫雅的人。 就算那日隆恩寺中,柳寄书反口咬向阿赫雅,也不能打消德妃心里的怀疑。 德妃瞥了淑妃一眼,又看向阿赫雅,眼里隐隐有狠意,语气冰冷,唤了一声:“还不给阿赫雅姑娘上茶。” 她话音刚落,便从帷帐后走出来一个人,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面色憔悴,手里提着茶壶,满脸屈辱地走到了阿赫雅身边。 “阿赫雅姑娘,请用茶。”柳寄书咬着下唇,心里恨意翻滚,却不敢表现出来分毫。 采女根本算不上妃嫔,尤其她又在结仇的德妃宫中住着,人在屋檐下,日子也更加煎熬。 短短几天,柳寄书已经被折磨得变了个人似的。 阿赫雅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缓缓皱起眉头,看向淑妃。 那日回来之后,她就发现淑妃安插在琼枝殿的钉子没了踪影,再让柳奴去追问,只得到了一个因病暴亡的结果。 阿赫雅知道,淑妃这是在灭口,隆恩寺柳寄书火烧德妃,果然是淑妃一手指使。 如今柳寄书因为这事,被德妃折磨,淑妃管理后宫,只论公事,也是可以让德妃收敛些的,却就这么坐视不管? 淑妃察觉到了阿赫雅的目光,却只是轻笑。 她为什么要管?柳寄书已经是一步废棋,自己何苦为了一枚弃子与德妃对上? “阿赫雅。”德妃让柳寄书出来,就是故意想要阿赫雅难堪的,此时见阿赫雅一言不发,忍不住便开了口,指着柳寄书笑道:“这茶可是柳采女亲手煮出来的,你好好尝尝,与宫人们煮出来的有什么不同。” 柳寄书抖了抖,攥着茶壶把的手指忍不住攥紧。 德妃竟然把自己与煮茶宫人放在一处比较,这分明是羞辱。 她忍不住看向阿赫雅,期盼阿赫雅能为自己出头。 反正阿赫雅也不是第一次帮自己了,难道就不能好心到底吗? 阿赫雅却垂下眼,品了一口茶,勾唇道:“确实不错。” 柳寄书转投淑妃,又帮着淑妃来陷害自己,如今落了难,不指望她的主子,反倒指望自己?这是什么道理? 难不成自己看起来就那么像冤大头不成? 柳寄书咬紧了牙根,眼神里渐渐爬上了几分怨气。 阿赫雅却没有再看她一眼,而是朝德妃笑道:“德妃娘娘今日叫我们前来,是又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要叫我们瞧?” 她这话里带了几分戏谑的意味,显然是在说前一回德妃请自己到进德宫时,那满殿晃瞎人眼的珍宝。 德妃自然也听出了她话里的阴阳怪气,表情阴冷了一瞬,又很快调整了回去,端起那一副高高在上的傲然样子。 金珠立即挂着笑,替德妃回答:“前几日德妃娘娘在隆恩寺受了惊吓,卧床休息了几日,今日终于可以出去透透气,想着一个人无趣,才请了诸位来。” 德妃颔首,摸了摸自己依旧平坦的肚子,眼神里闪过几分遗憾。 要是这孩子是真的该有多好,那自己一定用尽手段也要把他留下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得不“流产”。 淑妃眼神闪了闪,见德妃的目光一直落在阿赫雅身上,心里也就有了几分底。 不管德妃是想做什么,总归是冲着阿赫雅去的,自己正好能坐收渔翁之利。 淑妃定了定神,浅笑着附和:“德妃愿意出去透气才好呢,这怀着孩子,就该多走走。” “陛下对你这一胎可是重视得紧。”她打趣道,“知道你受了惊,怕你郁结难过,竟还许了你回家省亲。” 德妃愣了愣,下意识问:“省亲?” 她要回何家省亲,自己怎么不知道? 淑妃见她迷茫的样子,快速地皱眉,又很快展开,语气依旧柔和:“或许是陛下想给你个惊喜吧。何家可是紧锣密鼓地在重修府邸,准备接驾了。” 德妃心里一琢磨,也觉得有道理,不禁有些雀跃。 妃嫔省亲,这可是天大的颜面。 她忍不住炫耀道:“本宫就说,爹爹前日为何突然往宫中送了个珍珠发冠,原来是为了这一茬。” 德妃看了金珠一眼,金珠立即了然,从内殿将那个珍珠发冠取出,放到了中间,让阿赫雅等人可以清楚地看见。 那发冠是由大小不一的圆润珍珠垒起来的,以银丝穿过固定,繁复漂亮得惊人。 最中央是一只用红宝石雕琢出的鸾鸟,栩栩如生,成了点睛之笔,只一眼,就让殿中诸人都露出了惊艳的目光。 阿赫雅望着那只发冠,略一挑眉,心里嗤笑。 前朝宫廷的技艺,极尽奢靡,能不好看么? 前世何家覆灭之后,抄家的罪名里,就有一条是私藏前朝物件。 那物件,正是这样一只珍珠发冠。 阿赫雅指尖摩挲着茶盏,眼里闪过几分欢快。 她正愁着如何从德妃身上下手,加快谢桀在前朝对何家收网的速度,这现成的把柄就送到了眼前。 德妃还在得意,甚至不忘特意向阿赫雅炫耀:“阿赫雅,你在北戎,应当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吧?可要多瞧瞧。” 阿赫雅勾着唇角,笑道:“确实好看。” 这珍珠发冠就是何家覆灭的前兆,德妃落魄的引子。 她真恨不得给德妃拱手,感谢德妃将这发冠拿出来,给了自己一个这么好的机会。 德妃原本是想看阿赫雅艳羡嫉妒的模样,如今阿赫雅这么大大方方地夸了,她又觉得没趣,撇了撇嘴。 “收起来吧。”德妃横了阿赫雅一眼,皮笑肉不笑,“光闷在殿里有什么意思?御花园的桃花也开了,咱们也出去瞧瞧。” 阿赫雅眸光一凉,与装了半天哑巴的孔昭仪对了一个眼神。 来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将计就计,反将一军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红雨坞,桃花开得正盛,纷纷扬扬,仿若一片粉色的云雾。 德妃走在前头,望着花枝,面上却尽是心不在焉。 阿赫雅没有跟在她身边,而是远远地落在后头,中间隔了一个淑妃与一个孔昭仪。 德妃瞥了阿赫雅一眼,见她隔得这样远,眼里不禁升起几分躁郁,在金珠手腕上点了点。 金珠了然,于是开口:“虽是春日,却还是凉。娘娘穿得单薄,不如奴婢回去取您那件狐裘来,披上也暖和些?” 德妃嗯了声,仿佛有些许不耐。 金珠朝她屈膝行了礼,便走向阿赫雅,面上满是笑容:“我们娘娘有着身子,还烦阿赫雅姑娘照顾些。” 这就是要阿赫雅跟在德妃身边的意思了。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 骗她近身的手段这样拙劣,是拿准了自己不敢驳德妃的面子,还是觉得就算自己拒绝,淑妃也会把自己往德妃身边推? 阿赫雅摸了摸袖中的小袋,眼神渐渐凉了下来。 她想起前世时,德妃也是这样,先要自己近身扶着她,与她说说话。 自己顾忌着她腹中的孩子,顺着德妃的意做了,却没想到她越走越快,不过片刻,就甩开了跟着的宫人。 那日刚下了一场雨,地上湿淋淋的,德妃偏偏要拉着自己,走到树边。 树下都是被打湿的花瓣啊,普通人踩上去都要担心滑倒,更何况是一个孕妇? 可德妃就是扯着自己站到了那儿,找了个莫须有的借口,与自己拉扯起来。 自己慌乱之际,就看到德妃跌倒在了地上,裙摆处渐渐渗出血来。 她流产了。 阿赫雅攥紧了指尖,想到前世德妃流产的始末,便忍不住发寒。 她清晰地记得,德妃被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扶起来之后,在原地落下了一个沾着血的,被扎破了的鱼泡。 “阿赫雅,你愣着做什么?”德妃不满地剜了阿赫雅一眼,“难不成是对本宫心怀怨恨,连扶一下本宫都不肯了?” 淑妃眼神微闪,跟着伺候的又不是没有旁的宫人,德妃偏偏要点阿赫雅过去扶,是什么意思? 不管是什么意思,总归对于自己,都是有利无益。 淑妃唇角含着笑,打起了圆场:“德妃别气,阿赫雅姑娘怎会这样想?兴许是这桃花太美,叫她看呆了吧。” 她嘴上说着好话,却毫不犹豫地给阿赫雅戴了个高帽子,阻断了她拒绝的路。 阿赫雅似笑非笑,看了淑妃一眼,却没有反驳,而是难得乖顺地走到了德妃身边,伸手扶住了她。 自己特地让柳奴去查了,确认了进德宫有个小宫人,借着好玩的名头,从膳房要走了许多鱼泡。 重来一回,德妃演这场假孕流产的好戏,用的还是一样的手段。 可自己却不打算看她演完了。 眼见着德妃的脚步果然越来越快,走到了桃花林里,阿赫雅缓缓回头,与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的孔昭仪对了个眼神。 “啊——”德妃忽地一歪身子,正要假装跌倒,尖叫才到一半,却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阿赫雅抓住她的衣领,猛地把德妃往回一拽,捂着心口,自己倒在了地上。 “德妃娘娘小心些。”阿赫雅叹了口气,仿佛吃疼,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望着德妃,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方下过雨,树下尽是落花,滑得吓人,您怎么能往这儿走呢?” 德妃戏演到一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只一双眼睛,几欲喷火。 阿赫雅!她是来克自己的不成! “若不是我及时拉住你,可还得了?”阿赫雅却没有理会她是个什么脸色,撑着手臂,从地上爬起来,忽而惊叫道,“德妃娘娘,您流血了?” 德妃愣了一瞬,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腰间。 那鱼泡……破了? 她面色一喜,旋即又装得痛苦,哀哀地叫起来:“本宫、本宫的孩子——阿赫雅,你为何要推本宫!” “德妃娘娘胡说些什么呢?”阿赫雅歪着脑袋,蹙眉道:“我若要推您,何必多此一举拉您?您也不必捂着肚子了,方才大家看得清楚,您可是半点都没有被磕碰到。” 一直不开腔的孔昭仪终于出了声:“妾看得一清二楚,阿赫雅姑娘护得及时,德妃娘娘确实不曾被碰撞到。” 德妃脸色漆黑。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费心找来的证人,竟然被阿赫雅用上了。 阿赫雅不等德妃反应,忽而抓住德妃,将她转了个身。 “德妃娘娘。”阿赫雅目光灼灼,盯着德妃的腰部,似笑非笑,“您这腰上,是挂着什么东西?” 德妃为了藏住那些鱼泡,今日穿的是一件襦裙,腰间被裙摆盖着,严严实实。 但她还是心虚了,下意识地便捂住了腰后,眼神闪烁:“什、什么?” 阿赫雅挑眉,蹲下身,借着袖口的遮掩,将自己原本准备好的鱼泡拿出来。 那是一长串鱼泡,清洗干净了之后,装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血,看起来红呼呼的一片,十分骇人。 其中一个鱼泡已经破了,只残留了一点血液,被阿赫雅提起来时,滴答洒落。 阿赫雅咬着下唇,装得惊恐:“德妃娘娘,这、这是您裙摆里掉出来的……” “您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做什么?”她仿佛被吓得狠了,眼睫微颤,几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提着鱼泡的手却稳稳当当,“您方才明明没有撞到,却装得像是伤到了肚子,原来、原来是要陷害我么?” 阿赫雅声音不算大,在寂静的桃花林里,却显得掷地有声。 淑妃的眼神已经变了,看向德妃的目光中带上了不可置信与怀疑。 这可是大胥第一个皇嗣!自己多少个晚上都睡不好觉,就是为了除去德妃腹中这个心腹大患。 如今德妃却要为了陷害一个阿赫雅,主动用肚子里的皇子冒险? 淑妃不信,但看着德妃这脸色,再不信,也知道这是真的。 阿赫雅用眼角余光瞥见淑妃的神情,忍不住略微勾起了唇角。 淑妃也起疑了啊。那这场戏,怕要越来越精彩了。 “你胡说些什么?”德妃脸色变了又变,试图用愤怒掩盖自己的慌乱,“本宫腹中是大胥的皇子,未来的储君!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本宫冒险来陷害你?” 她下意识地扶着腰,却摸到了腰间依旧鼓囊的鱼泡,这下心虚彻底成了怒火,却又不得不压抑着。 阿赫雅! 德妃死死地盯着阿赫雅,恨得眼睛都要红了。 她准备的鱼泡,明明还好好地在腰间系着。 阿赫雅竟然用自己准备的招数,反将了自己一军! 第一百六十章 激将法,敢不敢对峙?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德妃此时越是愤怒,就越显出她一开始的沉默有多心虚。 淑妃已经彻底起了疑心,一双眼睛盯着德妃的肚子,若有所思。 她快步上前,走到德妃身边,故作关切地伸手去扶德妃,眸光微动:“德妃别动气,小心伤了腹中的孩子。” 德妃身体一僵,下意识躲开了淑妃的手:“不劳淑妃费心。” 她咬紧牙根,狠狠地瞪着阿赫雅:“本宫是大胥的德妃娘娘,本宫的孩子,将是陛下第一个出生的皇嗣,贵不可言,你如今却说本宫冒这么大的险,只为了来陷害你?” 德妃冷笑,斥骂道:“你算什么东西!” 阿赫雅拎着那串鱼泡,微微垂眸,面上便带上了不解:“是呀,我也好奇,谁会拿皇嗣作赌呢?除非根本没有——” 她猛地住了口,望着德妃霎时间爬上了慌张的神情,勾唇露出了一个笑。 德妃攥紧了手,指甲深深地扎进帕子里,将娇贵的丝绸刺绣勾得散乱:“你血口喷人,好大的胆子!仗着陛下宠你,竟连本宫都敢随口污蔑了!” 她强撑着面上的硬气,心里却忍不住抖了抖。 阿赫雅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知道些什么? 还是说,自己的进德宫中,竟然有阿赫雅的钉子?自己要用鱼泡假装流产,陷害阿赫雅的计划,又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德妃脑子里满是疑虑,一时间乱了阵脚。 阿赫雅叹了口气,将那串鱼泡凑到眼前,抖了抖,漫不经心地开口:“这血是用洗净的鱼泡装起来的,这一串,怎么也是十条鱼的量了。宫中会一次杀这么多鱼的地方,只有膳房……” 她顿了顿,看向德妃,歪了歪头:“既然德妃娘娘说是我污蔑你,不如找人将膳房杀鱼的小太监叫来,一问就知道,是谁取走了这么多的鱼泡了。” 德妃设计自己用的鱼泡,是让进德宫的小宫女去膳房要的,那杀鱼的小太监自然有印象。 真要查起来,德妃如何解释她取走的那些鱼泡? 德妃做贼心虚,自然是不敢应这茬的,脸色僵了僵:“你……” 她进退两难。若一口拒绝,就是不打自招。可若是顺着阿赫雅查下去,也落不了好。 就在此时,孔昭仪皱着眉头,站到了德妃身边:“阿赫雅姑娘,你如此咄咄逼人,怕是不好吧?” 德妃愣在原地,看着孔昭仪义愤填膺的样子,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自己跟孔昭仪有过交集么? 阿赫雅没理会呆住的德妃,抬头与孔昭仪对视,蹙着眉,一副不耐的模样:“若德妃娘娘行得正坐得端,自然是不怕查的。如今不肯答应,难道是胆怯了?” 孔昭仪便冷下脸,眼里泛着幽光:“德妃娘娘自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阿赫雅大声道:“既然没做过,那怕什么?总不能是信不过淑妃娘娘的人吧?” 淑妃也凑热闹,眼神闪烁着,笑吟吟地看向德妃:“德妃若是不放心,不如去陛下面前分辩。” 德妃猛地瞪大了眼。 什么?怎么又扯上了陛下? 她连忙开口:“不……” 自己本就不清白,若细查起来,根本站不住脚,怎么能把事情闹大? 德妃的话说到一半,却被孔昭仪打断了:“去就去!” 往日里木讷如泥像的孔昭仪,此时依旧沉着脸,一双眼睛满是冷光,带着些许快意:“德妃娘娘从未用过假装流产这种下作手段,难道还怕金吾卫查么?只怕最后查出来猫腻的,是阿赫雅姑娘吧。” 阿赫雅似乎气得脸色涨红,愤愤道:“那咱们就去陛下面前,分说个明白!” 她死死地盯着德妃,一字一顿:“只怕……德妃娘娘不敢。” 德妃敢吗?德妃自然是不敢的。但此时,她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这是阿赫雅与孔昭仪商量好,做的一场戏。 阿赫雅与德妃起冲突,孔昭仪就故意站在德妃那头,面上是替德妃说话,实际却在几句话之间,就把德妃架了起来。 如今的德妃,是骑虎难下,不仅不能装傻避开金吾卫,还得主动要求谢桀彻查。 德妃反应过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望着孔昭仪的眼中满是怨恨。 孔昭仪!自己从未为难开罪过她,她竟帮着阿赫雅,这样算计自己。 德妃已经全然忘了,自己的父亲是如何将孔昭仪的家人推向死亡的,又是如何在朝堂上将此事压下,让孔昭仪这个孤女无处伸冤的。 在她眼中,何家愿意留下孔昭仪,已经是大恩了。孔昭仪在宫中过了这么多年富贵日子,凭什么恨自己? 可孔昭仪记得一清二楚。 孔昭仪像是一棵枯死的树,站在原地,承受着德妃杀人似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她,面色平静,眼里的仇恨却像浪潮,翻涌不绝。 “德妃娘娘,您敢么?”孔昭仪与德妃对视,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冷冷问道。 德妃咬紧牙根,从牙缝里挤出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来:“……敢。” “敢什么?” 男人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响起,阿赫雅回过头,就见谢桀站在不远处的桃树下,直直地望着自己。 阿赫雅眼皮一跳,低下头去,跟着林中跪拜行礼的众人齐声道:“参见陛下。” 谢桀缓步走过来,先将面上有孕的德妃扶起,又将阿赫雅藏在身后的手拉出来,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这是什么?” 阿赫雅抿了抿唇,垂着眼,小声道:“鱼泡。” 她指尖微微颤抖,似乎受了惊吓,又强撑着不肯示弱,直到此时见到谢桀,才卸下了浑身的防备,委屈地抓住他的手,轻轻唤他:“陛下。” 她只叫了这么一声,便哽咽住了,眼尾红了一片,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德妃看得眼睛都快喷火了,双手搅着帕子,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 阿赫雅还在装。 她在谢桀面前,可不是能拿着血鱼泡这种骇人的东西,还面不改色的形象,此时便眼巴巴地望着谢桀,两根手指拎着鱼泡,仿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谢桀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瞥了周忠一眼。 周忠立即走上前,双手接过了阿赫雅手里血淋淋的鱼泡,还不忘殷切地让人去打盆水来,供她洗手。 等阿赫雅把沾上的血迹清洗干净了,谢桀才顺势抓住了她的手,接过一旁宫人递过来的帕子,替她擦干,语气微凉:“现在可以说说,这又是怎么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自食恶果,变相禁足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微垂着头,指尖搭在谢桀的掌心里,轻轻地缩了缩。 她像是后怕,声音略有些发抖:“方才德妃娘娘非要拉着我,走到这湿滑的树边,险些便滑倒了,我赶紧把她扶住,可……” 阿赫雅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谢桀捏住,粗糙的指腹漫不经心地摩挲,像在众目睽睽之下,某种隐秘而暧昧的交流。 她咬了咬下唇,才维持住了表情,接着道:“可德妃娘娘非说我推了她,这装着血的鱼泡,就是从德妃娘娘身上掉下来的。” 德妃本就觉得冤枉,此时见阿赫雅在谢桀面前上眼药,愈发愤懑:“陛下!这贱人胡说!” “是不是胡说,陛下叫金吾卫去膳房一问便知。”阿赫雅声音柔缓,却带着坚定,“这鱼泡不会凭空出现消失,总要有个来源。” 她自信柳奴的身手,不会在膳房留下痕迹。金吾卫在膳房查到的,只会是进德宫的人。 德妃恨得咬牙切齿,死死地瞪着阿赫雅,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你——” 阿赫雅到底凭什么这样有恃无恐?自己的鱼泡是让宫女去跟膳房的太监要的,难不成她手里的鱼泡,就是凭空出现的么? 谢桀瞥了德妃一眼,忽而嗤笑了声,朝周忠冷冷道:“去把膳房把人带来。” 周忠领命,快步而去,不一会儿,便带着一个忐忑不安的小太监回来了。 小太监不过是在膳房里杀鱼的,平日里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贵人?此时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结结巴巴道:“参、参见陛下、德妃娘娘、淑妃娘娘……” 他身上带着一股鱼腥味,隔着几步都能闻见。 淑妃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却见德妃只是捂着鼻子,脸上虽有厌恶,却没有难受,顿时一怔。 孕妇嗅觉敏感,最忌讳这些腥臭味,连饭桌上一盘经过烹调,香大于腥的鱼都受不得。 德妃也怀着孕,这个月份正是害喜的时候,怎么会能忍受这小太监身上的味道? 淑妃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种可能,但假孕之事太过于离经叛道,以至于她不敢确信。 何家,难道真就这么大胆,竟敢欺君么? 德妃并没有发现淑妃离自己的秘密只差一步了,她此时正盯着那个小太监,希望他能识趣些,别把自己的进德宫供出来。 可谢桀面前,小太监哪儿敢说谎? 周忠才一问鱼泡的事情,小太监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全供了出来:“进德宫的彩儿姑娘是来找过奴,说是想要些鱼泡回去,偷偷炖了,美容养颜。” 他哭丧着脸:“奴想着,鱼泡这种东西,上不得台面,反正也是要扔了的,彩儿姑娘又是奴的老乡,就、就给了她。” 宫女彩儿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声音绝望:“冤枉、冤枉啊陛下……” 她不敢指认德妃,只能自己咽下苦果,死不承认:“奴婢确实跟他要了鱼泡,可、可那都被奴婢吃了,怎么可能装上血,出现在这种地方呢?” “吃了?”谢桀轻笑,眼神却冷冽如冰。 阿赫雅抿了抿唇,抓住谢桀的手,像是朝他借了一点底气,才上前一步,质问道:“既然被你吃了,那是何时吃的?如何烹煮?可在膳房要过别的食材?总不能是生吞了吧?” 彩儿哪里答得上来,求救地望向德妃。 德妃目光暗下去,弥漫着怨毒,袖中的手指缓缓攥紧。 事已至此,自己是洗不干净了,可阿赫雅也别想好过! 德妃猛地看向阿赫雅,冷笑道:“本宫是让人去膳房取过鱼泡,可那串鱼泡,还好端端地挂在我身上。” 她仗着自己肚子里还有个孩子,谢桀就算生气,也不会如何处罚,至多是个禁足。 可阿赫雅就不一样了。这贱人在陛下面前装得楚楚可怜,若是让自己戳破了她的真面目,看她日后还如何惺惺作态,靠这种模样搏宠! 德妃扭曲地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你手里那串,又是哪儿来的?” 阿赫雅睁大了眼,怔怔地望着德妃,面上惊诧,心里却一片平静。 她敢先发制人,用德妃陷害自己的手段,让德妃自食苦果,自然也早做好了德妃掀桌子的准备。 在德妃愤怒的目光中,孔昭仪淡淡开了口:“妾亲眼看到,这串鱼泡,就是从德妃娘娘身上掉下来,又被阿赫雅姑娘捡起来的。” 德妃气得几乎晕过去,手指抓住了站在她身边的宫女,长长的指甲扣入小宫女的手臂,尖声道:“你是阿赫雅的人,自然帮着她说话!” 自己请孔昭仪过来,原本是为了自己陷害阿赫雅时,孔昭仪可以做个见证,如今却成了为阿赫雅做嫁衣裳。 德妃每每想到此事,就恨不得呕血。 “要证明这串鱼泡到底是不是德妃的也简单。”孔昭仪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德妃,而是定定地望着那个小太监,问道:“你可记得,你当初给了宫女彩儿多少鱼泡?” 小太监哪里亲眼见过娘娘们斗法,此时夹在中间,打了个寒战,才战战兢兢道:“奴记不清了,差不多……差不多一盆吧。” 他比划了一个大小,有些欲哭无泪。 鱼泡这种东西,难得有漂亮的小宫女跟自己讨要,还是自己的老乡,自己哪儿能小气?当日里杀鱼取出来的,都装作一盆,塞给彩儿了。 一大盆送的东西,哪儿有数呢? 阿赫雅眨了眨眼,看看德妃,歪头问道:“德妃娘娘身上,应当没有半盆那么多的鱼泡吧?” 那得把腰缠得宽出多少? 德妃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咬紧牙根:“就算这样——” 阿赫雅手里那串鱼泡,也当真不是自己身上的! “够了。”谢桀打断了她。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德妃,眼中满是厌恶,“德妃有孕,又才受过惊,不宜吹风,这些日子,还是多在进德宫中休息吧。” 这话就是变相的禁足了。 德妃忍不住红了眼睛。 从来只有她冤枉别人,哪儿有别人冤枉她的时候?现在被阿赫雅将了一军,德妃几乎气得要昏头了。 可她也不敢当众与谢桀呛声,只能憋着气,沉着脸跪下谢恩,心里的怨愤如藤蔓疯长,暗自发狠。 阿赫雅! 第一百六十二章 原来,阿赫雅喜欢这样的?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琼枝殿中。 谢桀斜斜倚在榻上,指节时不时敲击着小案,似笑非笑地望着阿赫雅。 阿赫雅乖乖地坐在一旁,想了想,爬到谢桀身边,贴在他胸膛上,撒娇地喊道:“陛下。” 她知道谢桀在怀疑自己。 德妃虽然又蠢又毒,但她若是真做过,只会是心虚与被揭穿的恼怒。 可今日桃林中的德妃,却分明带了七分被冤枉的愤懑与委屈,那么明显,谢桀不会看不出来。 只是他站在了自己这边。 阿赫雅唇角翘得高高的,不等谢桀问,就先半真半假地解释了起来:“其实今日,德妃身上掉下来的鱼泡……是我故意的。” 她抓着谢桀的手指,像是在玩一个玩具似的,揉捏揪扯着:“她故意带着我去湿滑的地方,想栽赃我。” 阿赫雅偷眼去瞧谢桀的表情,语气依旧轻快,又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气虚:“我扯着她的衣服,把她拉回来的时候,发现她腰上有东西,就故意用了点力气,那串鱼泡就掉下来了。” 这话里有真有假,德妃有意栽赃是真,鱼泡来历是假。 阿赫雅三言两语,便将德妃那点被冤枉的委屈归于还没动手就被定了罪,而不是莫名其妙多出了一份鱼泡,还被自己拿住当了证物。 “是么?”谢桀盯着她,不置可否,就势一拉,让阿赫雅贴在他身上,亲密异常。 阿赫雅只好被迫昂起头去看他,语气里多了几分气闷:“陛下不信我。” 她恨恨地在谢桀下巴上咬了一口,有些气急:“德妃虽然没有成功,可明显就是要用那些鱼泡,伪造小产,陷害于我,陛下还要护着她。” “如今都学会咬人了?越发不讲理。”谢桀闷闷地哼了声,扣住她的手,翻身把人制住,一双眼幽暗不明,“朕若是要护着她……”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单手就能轻易将阿赫雅双手的手腕按在一处,禁锢起来,留下另一只手,撬开她的唇齿,从嫣红欲滴的唇瓣重重碾过。 “此时被关起来的,就该是你。”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欲色,分明说的是罚,却像是某种暗示,落在阿赫雅耳中,叫她脸侧渐渐爬上了红霞。 阿赫雅被谢桀的眼神看得有些发酥,急急别过脸去,还不忘吃醋似的:“您才舍不得关她呢,再过几日,德妃娘娘不就要回何家省亲去了么?” 她说到省亲,忽而有些黯然。 德妃有何家,何相更爱儿子,可也不曾亏待过这个女儿。德妃能养出今日这个愚蠢的性格,与何相的溺爱,也脱不了关系。 自己的父母在时,自己也可以无忧无虑,只做草原上快马奔驰,四处闯祸的公主阿赫雅的。 那样的日子,如今再也回不去了。 谢桀察觉到了她的失落,轻轻在她唇角落下了一吻,把阿赫雅揽入怀里:“你若想回北戎……” 他一时顿住了。 他是大胥天子,不可能带着阿赫雅犯险,亲入敌国。可放阿赫雅到自己掌控之外的地方……他又不放心。 最终,谢桀只是道:“朕会让人去北戎,多为你带些北戎之物。” 阿赫雅抿了抿唇,微微摇头:“不必了。” 再多北戎的东西,也只能让自己更想念那片广袤的草原。 身在笼中的鸟儿,若有一日开始向往天空,就是痛苦的开始。 阿赫雅很清醒,她弯了弯眼睛,勾住谢桀的脖颈,轻轻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我的家,如今不在北戎,而在大胥。” 谢桀没有说话,但显然是愉悦的。 他奖励似的亲吻着阿赫雅,手指挑开繁复的丝绸。 阿赫雅微微颤抖,昂起头,吐出的气息都添了几分温热与湿润。 她足尖紧绷着,无力地攀附在谢桀身上,轻轻抽泣着,断断续续道:“我……只是羡慕德妃娘娘,陛下这样记挂她。” 这算是试探。 阿赫雅依旧不明白,在谢桀为何家布下的这天罗地网里,这次德妃的省亲,是什么作用。 谢桀不轻不重地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像是惩罚她的分心,却还是耐心地为她解释:“何家为了这次省亲,废了大功夫。” 他轻笑,手指按在阿赫雅的腰间,留下了一个桃花似的指印,意有所指:“奇花异草,嶙峋怪石,金玉丝绸……朕竟是第一回知道,大胥丞相的俸禄,有这样多。” 在朝的官员都有自己捞钱的路子,何相把持着半壁朝堂,能过得上富贵的日子,这不稀奇。 可这样的奢靡,就远远超出俸禄,甚至是下属官员供奉的范畴了。 阿赫雅垂着眼,想起德妃宫里那只前朝的珍珠发冠,背后莫名有些发凉。 她还没能将自己的思路捋清楚,身体就莫名腾了空,忍不住小小地惊呼一声。 谢桀竟然掐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放在了小案上。 红烛微微摇晃,灯火明灭,在墙上打下了暧昧交缠的影子。 软枕被拿开,垫在冷硬的小案上,免得硌红了美人娇嫩的肌肤。 饶是如此,那一片一片的红梅,也依旧在雪地里慢慢绽放开。 阿赫雅几乎要化了,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水,眼泪掉不完似的。 “陛下……” 她忍不住唤着谢桀的名字,往后退却,想要寻找一个躲避的地方,手指却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 是书。 阿赫雅一眼就看见了那《水经注疏》四个大字,咬着下唇,吓得猛地睁圆了眼。 周沅沅带过来那本不正经的画册,怎么会—— 谢桀闷哼了一声,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本书。 阿赫雅手忙脚乱,她想把书藏起来,又被谢桀箍在怀里,怎么也动不了。 她只好软着声音,朝谢桀卖乖求饶:“陛下……” 别看了。 谢桀微微眯起眼,指尖慢条斯理地在阿赫雅发红的眼尾划过,轻轻按了按。 “藏了什么东西,朕看不得?”他坏心眼地将阿赫雅抱起来,把她放到了那本《水经注疏》旁边。 “别!”阿赫雅急急叫了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桀翻开书页,露出里面露骨的插图来。 哄! 阿赫雅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羞愤地咬住谢桀的肩膀,欲哭无泪。 谢桀望着那幅插图,略一挑眉,眼神微微深了些,意味深长地望着阿赫雅:“原来……阿赫雅喜欢这样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教教朕,这是在做什么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陛、陛下……”阿赫雅指尖都紧张地绷紧了,目光闪烁漂移,就是不敢直视谢桀。 谢桀的眼神幽暗,像一头打量猎物的狼,慢条斯理,又带着十足的危险气息。 阿赫雅头皮一阵发麻,小心地伸出手,将那本《水经注疏》的插图覆住。 纤细白嫩的手指按在绘得栩栩如生的图案上,透出了几分糜乱的意味,连呼吸间不自觉的轻颤都像是暗示或是勾引。 谢桀微微眯起眼,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他按住了阿赫雅的手,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带着她的指尖,从插画上划过。 “偷藏这种东西?”谢桀轻笑,灼热的气息喷在阿赫雅耳边,烫得她酥软了身子,“朕还未看过这种……不如阿赫雅教教朕,这是在做什么?” 他拉着阿赫雅的手,点在那张露滴牡丹的图上。 太过了…… 阿赫雅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眼尾的红晕又深了一分,求饶似的,缩了缩手指,解释道:“陛下,这是沅沅带来的……” 谢桀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 他伏在阿赫雅身上,将她整个人拢入怀中,像衔住了猎物咽喉的狼,慢慢地在她颈侧烙下一个新鲜的痕迹:“那怎么会在阿赫雅的榻上,朕还以为,是朕不够努力。” 他的声音有些哑,逗弄起阿赫雅来,藏着十足的坏心眼:“阿赫雅不满意,才偷偷钻研这些。” 阿赫雅惊叫了一声,声音娇娇,带着抽泣的软音。 她忍不住为自己辩白,免得面临更过分的惩罚:“没有……” 谢桀挑眉,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戏弄似的问道:“没有什么?阿赫雅这话不清不楚,朕听不明白。” 阿赫雅的眼前一片朦胧,被他逗得受不住,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 “嘶……” 谢桀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微微发暗,低低笑了声:“真是小狗不成。”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窸窸簌簌的,敲在窗棂上,撞出一地破碎的春意。 廊中的花儿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浇得湿透,花瓣润濡着,在风的吹拂下,缓缓绽开,露出娇嫩的蕊儿。 一夜细雨未停,直到天边蒙蒙亮起,琼枝殿中的动静才渐渐安歇了下去。 阿赫雅险些断了腰,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瞥见枕边那本已经翻到最后一页的《水经注疏》时,脸颊又飘起一阵红来。 她愤愤地将书推下床去,恨不得把谢桀也跟这本破书一起踹下去。 谢桀刚更衣完毕,回到内室,就见她偷偷泄愤的举动,唇角微勾,懒懒开口:“阿赫雅这是觉得朕钻研得不够深刻,要朕再来一回,再品味一番……” 他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恼羞成怒的阿赫雅捂住了嘴。 阿赫雅娇蛮地瞪了他一眼:“不许说!我现在就叫柳奴将这本书烧了去!” 谢桀叹了口气:“那可不成。” 他半弯下腰,从床边捡起了那本书,拍了拍,斜斜望着阿赫雅,像一只餍足的狐狸:“朕学东西,从未半途而废,如今不过一知半解,还未看出意趣来,怎么能烧?” 阿赫雅又气又羞:“陛下方才可不像是没看出意趣!” 什么一知半解,都快被他学透了。 谢桀摇头,端得正经非常:“温故而知新,一遍自是不够的。” 他的眼神落在阿赫雅腰间泛滥的红痕上,又逐渐暗了下去。 阿赫雅察觉到他的气势变化,先是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吓得打了个颤,连忙扯过一边的被子,将自己裹起来,只露出半张脸。 她生怕谢桀又要开始欺负自己,想了想,小声道:“陛下,德妃娘娘宫里有只珍珠发冠,您见过吗?” 谢桀目光微动,不置可否:“怎么?” 那就是知道的。 阿赫雅眼中闪过几分深思,这事儿可大可小,往大里说,是何家私藏前朝皇室之物,顺藤摸瓜查起来,保不准要将整个何家都掀翻了过去。 眼下何相的权力已经被林衡分薄了大半,就算对何家动手,斩草除根,有了林衡撑着,朝堂也不会动荡太久。 德妃假孕、前朝发冠、不明巨财……种种把柄相加,何家已入瓮中,只看谢桀何时动手了。 阿赫雅抿了抿唇,像是有些羡慕,试探道:“珍珠价贵,这一只发冠上的珍珠,却已经数不清数目了,累累堆叠在一处,看得我眼都有些花。” 谢桀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放在心上,随口道:“你若喜欢,便给你。” 德妃的东西,怎么能说给就给呢? 除非那时的德妃已经落败,或死或废,进德宫中的一切,都不再属于她。 阿赫雅联想到谢桀对于何家为省亲做准备一事的评价,指尖微紧,目光也渐渐清亮了起来。 谢桀终于准备收网了。 她嗯了一声,凑近谢桀身侧,在他胸膛上蹭了蹭,终于压不住袭来的困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谢桀挑起她的发丝,垂目凝视着她熟睡的模样,良久,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阿赫雅再度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柳奴在帐外候着,听见了响动,便拉开了帷帐,面上带笑,调侃道:“方才还说主子今日错过了早膳,再睡下去,连午膳都不用吃了。” 阿赫雅迷迷蒙蒙,瞪了柳奴一眼,打了个呵欠,问道:“什么时候了?” 伺墨正端着洗漱的水进来,闻言笑道:“将近午时了。” 她将柔软的手巾打湿,递给阿赫雅,一边道:“方才椒兰宫的抱琴姐姐来了,说淑妃娘娘有些事情,想找主子商议。” 伺墨顿了顿:“还说,事关德妃娘娘,希望主子能考虑清楚。” 阿赫雅微微抬眼,扯了扯唇角。 淑妃说这话,无非是担忧自己因先前几次争锋而对她起了怨意,不肯合作。 她目光微动,极快地闪过一丝锐利。 看来,淑妃对德妃肚子里这个“孩子”,也起疑了。 伺墨有些忐忑,她到底是淑妃送给阿赫雅的,天然有一层隔阂。 她生怕阿赫雅怀疑自己还偏向淑妃,抿着唇,纠结着不知说些什么表忠心:“主子……” 阿赫雅看见她这副样子,便笑了,按住她的手,全做安抚:“伺墨对我一片赤诚,我知道的。” 她沉吟片刻,道:“不过……这事儿,应该用不上淑妃娘娘费心了。” 谢桀已经开始收网,自己这边,也可以对德妃下手了。 阿赫雅眼神微冷,抬眸望向柳奴,与她对了个眼神。 先前让柳奴注意着进德宫去取紫河车的宫人,如今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捉贼捉脏,自己就要让德妃假孕的阴私,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个干净。 第一百六十四章 德妃的焦躁,不祥预感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进德宫中,鎏金香炉的暖香泛开,在幽暗的殿中氤氲。 德妃闭眼,闻着香味,心里的焦躁烦闷终于轻了些。 金珠打起了珠帘,轻声道:“娘娘,太医令又来为您请脉了。” 又来了。 德妃气闷地睁开眼,厌烦地啧了一声:“让他进来。” 太医令早就等候在外,如今听到许可,便快步走入殿中。 小药童提着药箱,取出了软垫,垫在德妃腕下,方便太医令诊脉。 德妃虽然沉着脸,十分不耐,却还是不得不配合着。 “娘娘这脉象有些虚浮。”太医令沉吟。 金珠早就有了准备,此时立即开口:“德妃娘娘刚受了惊吓,又被人污蔑,心里郁郁,如今还没缓过来呢。” 这话一是在解释德妃的脉象,二是想借太医令的口,让谢桀知道德妃的委屈,从而解除德妃的禁足。 太医令面色却毫无变化,只是恭恭敬敬地收回了手,仿佛没听懂金珠的话外之音似的:“既然如此,臣为娘娘抓些药,安胎压惊就是。” “你!”德妃咬了咬牙,忍不住瞪了太医令一眼。 太医令却已经自顾自走到桌前,去为德妃写药方了。 等到太医令一走,德妃便摔了杯盏,气得骂道:“如今被禁足了,连个太医都给本宫甩脸色!” 金珠哪儿敢反驳,只能在一旁赔笑安慰:“他是个油盐不入,不知好歹的,德妃娘娘何必同他置气?倒伤了自己的身子。” “本宫置气?”德妃本就压着火,如今狰狞着面目,狠狠地瞪着金珠,“本宫能与谁置气?本宫还怀着陛下的龙嗣,如今倒成了笑话!” 她一想到谢桀为了阿赫雅那个贱人,连自己的身孕都不顾,直接把自己禁足在了这进德宫中,便恨不得杀人。 德妃指着金珠,怒声骂道:“废物!本宫养你有什么用?倒不如养了一条狗,如今还能去扑咬阿赫雅那贱人。” 金珠连忙跪下,眼里含着泪:“娘娘息怒,如今……如今只得先忍一忍,寻机将事情栽赃到阿赫雅身上才是。” 她说的事情,就是德妃的假孕,到了该小产的时日了。 鸩子草毕竟有毒,就算只是微量服用,也难免对母体有害。 德妃为了耀武扬威,已经拖了好些时日,如今连紫河车也快维持不住脉象了。再这样下去,迟早露馅,牵连何家。 德妃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眼神闪烁,半晌,还是愤恨地坐了回去,盯着金珠的目光却越发森然:“你还有脸提,当初就是你,让本宫用鱼泡伪装小产……你倒告诉本宫,阿赫雅那贱人是从哪里知道这事儿的?” 假装小产,势必牵扯到自己的假孕。这么隐秘要命的事情,竟然都能走漏了风声,德妃怎么能不气? 若何家还是从前风光的样子,德妃恨不得将整座进德宫都大清洗一遍,偏偏经过几次打击,何家在宫中的势力已经衰微。 现在她杀了人,可不一定有可信得用的奴才补上来了。 德妃磨了磨牙,才压下那股杀人的欲望,只是冷冷地凝视着金珠,目光狐疑,想从她的表情变幻中,找到些蛛丝马迹,看清楚到底是不是她背叛了自己。 金珠伺候了德妃那么多年,怎么会察觉不到德妃的杀意? 她背后发毛,跪在地上的身体抖了抖,连忙表忠心:“娘娘,您是知道奴婢的,奴婢对您绝无二心啊!奴婢的一家老小,都为何家效忠,奴婢怎么会背叛您?” 她咬了咬牙,知道德妃的怒火需要一个发泄口,便把去要鱼泡的宫女彩儿推了出去:“定是彩儿,她年纪小,嘴不严,胡乱说话,叫别人听了去也说不准。” 德妃顿了顿,盯着金珠看了一会儿,突然捏住她的下巴,尖锐的指甲嵌入肉里,鲜红的蔻丹,像是染了血,泛着不详的亮光:“那就杀了。” 她说得冷漠,仿佛随口决定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一只蝼蚁。 金珠抖了抖,眼角落下一滴泪来,却只能点头应是。 德妃放开了金珠,嫌恶地擦了擦手指:“当务之急,是本宫又该吃药保胎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唇角的笑容有些扭曲。 金珠咬着下唇,不由得发寒。 什么保胎,德妃肚子里哪儿有孩子。她只是该吃紫河车稳固脉象了而已。 但金珠不敢提醒德妃,只能战战兢兢地应:“已经让往日里取东西那个太监……叫三福的,要他今晚去膳房拿了。” 德妃眼神闪了闪:“不成。” 她显然有些焦躁,站了起来,在软榻前走动了几圈,才定下脚步,猛地看向金珠:“你去。” 金珠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问道:“奴、奴婢?” 她忍不住摇了摇头:“不成的,谁都知道奴婢是娘娘的心腹,如今娘娘禁足,奴婢若离开了进德宫,不知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德妃却不管金珠怎么想,她只是一意孤行:“本宫不信他们。” 经过被阿赫雅反将一军的事儿后,德妃已经不能信任进德宫里那些与自己接触不多的小宫人了。 就算他们是何家送进来的,可人心易变,谁能保证,他们就不会叛主? 德妃眼神幽暗,难以压抑自己内心的焦虑与疑心,只觉得身边每个人都不可信任。 金珠急得眼眶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实在不能理解,德妃从前能信得过,让太监三福取紫河车,如今怎么就突然不成了。 她只能先骗着德妃:“奴婢知道了,奴婢会跟三福一起去的。” 反正德妃如今被变相禁足在了进德宫内,大不了到时候自己先与三福一同离开进德宫,在宫道分道扬镳。 等三福取完东西回来,自己再跟他会合,一同回进德宫。 如此一来,在德妃眼中,就成了自己与三福一起取回了紫河车。 德妃这才放下心,坐回了榻上,闭上眼,眉头却紧紧皱起,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让她难以平静。 就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捉个正行,食盒秘密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天色渐晚,黄昏时刻。 夜幕笼罩了皇宫,在宫墙脚下打出连绵的阴影,微弱的灯火只够照亮一小片地方,反显得御花园静谧幽深。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小太监三福提着食盒,左顾右盼地从小径走来。 等候许久的金珠连忙快步迎上去,抢过他手中的食盒,低声训斥道:“怎么这么慢?” 三福有些冤枉,又不是自个儿非得让金珠在这等着的,往日里也是这个时间,不见得就晚了多少,她凶什么? 但金珠是德妃的贴身宫女,说起话来比他管用多了,三福不敢顶嘴,只能陪着笑:“金珠姐姐别生气,是我走得慢,让你等久了。” 金珠蹙眉,瞪了他一眼,怎么也压不住那股心虚与焦躁,捏紧了食盒,催促道:“快回去。” 去膳房取食盒这种事情,惯常都是宫里做杂事的小太监们干的活,要是让旁人撞见了自己亲自来,起了疑心,可就不好收场了。 金珠一想到紫河车被人发现的后果,便忍不住心里打鼓。 她快步往进德宫的方向走去,到一半时,却听见一阵欢声笑语。 “阿赫雅姐姐!”周沅沅举着宫灯,越过宫人们,蹦蹦跳跳,若有尾巴,怕都被她摇断了,“我还从未在晚上出游过呢,跟白日里相比,果然是另有一番风味。” 阿赫雅有些无奈,失笑地摇了摇头:“你走慢些,小心绊倒了。” 她拉了拉身旁的谢桀,让他侧过脸来,小声道:“你看沅沅,像不像只撒欢的雪域犬儿?” 可可爱爱,就是不太聪明。 “是有些像。”谢桀轻笑,也配合地弯下身,在她耳边呼出一口热气,戏谑道:“不过,阿赫雅咬人的时候,比她像多了。” 阿赫雅脑中极快地闪过昨夜的画面,忍不住红着脸,瞪了他一眼。 周沅沅不满地喊道:“我听见你们说我坏话了!真过分!” 阿赫雅莞尔,缓声哄道:“哪儿是说你坏话?夸你天真纯然,也叫坏话?” 周沅沅哼哼唧唧,只气了一小会儿,又很快地快活起来了,提着她的小宫灯,这儿照照,那儿照照,看什么都新鲜。 却不知道她这探查的举动,险些将几步之外隐匿在灌木丛中的金珠三福吓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这一退,就将灌木丛带得沙沙作响。 “谁在那儿!”周忠最是敏锐,立即警惕地护到谢桀身前,命金吾卫上前查探。 阿赫雅往二人藏匿的方向望了一眼,微微眯眼,唇角勾起了一个弧度。 她特意寻了个夜游御花园赏月的借口,带着谢桀与来琼枝殿蹭晚膳的周沅沅,堵在这条膳房到进德宫的必经之路上,就是为了这一刻—— 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出来取食盒的太监三福,将德妃假孕的阴谋1揭开,将事情彻底闹大。 只是,好像有些意外收获? 金吾卫从灌木丛中扯出来的,除了阿赫雅预料中的太监三福,还有一个金珠。 周沅沅忍不住叫道:“这不是德妃娘娘身边的宫女么?怎么跟个太监……” 她看多了话本,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些不正经的情爱之事,红着脸,支支吾吾。 阿赫雅不由得好笑,敲了敲她的脑袋,看向金珠,眸光锐利,面上却好似不解,轻声问道:“天色已暗,金珠姑娘这是在御花园中做什么?” 她看向金珠身后的食盒,唇角的笑意不禁带上了几分讽刺。 金珠脸色难看,额上已经冒出了冷汗:“奴婢……奴婢……” 她捏紧了手中的食盒,寻了个借口,强笑着答:“这小太监手脚太慢,德妃娘娘想用点心,派奴婢出来催一催,正好在半途就遇上了。” “原来如此。”阿赫雅若有所思。 金珠以为她被骗了过去,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她慢悠悠地开了口。 “既然是德妃娘娘吩咐,那就该光明正大的,方才又为何躲入灌木丛中?”阿赫雅盯着金珠,似笑非笑,“不知道的,还当是金珠你做贼心虚,生怕被陛下与我撞见呢。” 金珠背后一凉,支支吾吾半晌,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小太监三福这下却机灵了,连滚带爬,朝谢桀磕了几个响头:“陛下!陛下饶命,是奴一时意乱情迷,坏了宫里的规矩……” 夜半三更,孤男寡女,没有比偷情更好的借口了。 哪怕会挨罚,就算丢了半条命,也总好过德妃娘娘假孕的事情暴露——那自己这个在中间传递东西的奴才,就死定了。 金珠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半晌,狠下心来,一咬牙,也跟着三福磕起头来:“奴婢知罪,请陛下看在奴婢侍奉德妃娘娘多年,从未有过懈怠,就饶过奴婢这一回吧。” 周沅沅叹气,看向金珠与三福的眼中多了几分惋惜:“虽说宫女太监做对食,也算常有的事儿,可你们闹到御花园来,也太不像话了。” 要是人人都这么做,那晚上的御花园,还能看吗? 阿赫雅面上的严肃都险些绷不住了,拉了还在长吁短叹的周沅沅一把,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住口。 整个御花园,谁看不出来这两人有问题,偏生就周沅沅糊涂,还爱说话。 再叫她说下去,这戏还怎么演? 周沅沅再傻,也看出情形不对了,摸了摸脑袋,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阿赫雅这才将目光放回金珠身上,唇角翘起,微微歪了歪头:“原来如此……你们倒是发乎情止乎礼,这衣裳都整整齐齐,还不忘把德妃娘娘的食盒护得这样好。” 她抓住谢桀的衣袖,扯了扯,轻声道:“陛下,您说呢?” 自己特地把谢桀带出来,可不是让他在这里看戏的。 谢桀瞥了她一眼,眸光幽深,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周忠。” 周忠应声,上前几步,将金珠手中的食盒抢了出来,在谢桀面前打开。 里头只有一个瓷盘,端端正正摆了四块蜜藕金丝卷。 周忠微微皱眉,盯着那个食盒,直觉不对,却看不出问题来。 直到阿赫雅捂着鼻子,抱怨似的,开口:“膳房的人怎么做事的?竟给食盒熏香,也不怕混了味去。” 为了掩盖紫河车的血腥气,这红檀食盒,是用香料熏过的。 金珠猛地抖了抖,不敢置信地抬头,猛地望向了阿赫雅。 她怎么会知道?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朕的东西,不容旁人欺负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站在谢桀身后,与金珠对视。 她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之中,只有唇角的微笑,讽刺又嘲弄。 金珠忍不住浑身的战栗,像是见了鬼一样,脸色惨白。 周忠已经把那碟蜜藕金丝卷取出来了,对着食盒沉吟片刻,便让人取来匕首,撬开了食盒的内层。 内层打开的一瞬间,一股血腥味顿时散发出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周沅沅捂着鼻子,瞪大了眼睛,看看食盒里的东西,又看看跪在地上的金珠与三福,吓得都结巴了:“这……你、你们……”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赫雅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柳奴嘴里“新鲜的紫河车”,怔了一瞬,面色有些发白。 下一秒,她的眼前就黑暗了下来。 谢桀单手捂住了阿赫雅的眼,把她的头按进了自己怀中。 阿赫雅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间,感受着那份滚烫的,不容拒绝的安全感,狂跳的心也渐渐缓和了下来。 就仿佛一叶孤舟,在波涛汹涌的海浪之间,忽而有了依靠。 阿赫雅忍不住抿紧唇,指尖攥紧了他的衣襟,眼前忽而有些温热。 她料想过食盒的秘密暴露之后,谢桀的千百种反应,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他毫不犹豫地隔绝了自己的视线,生怕自己这个幕后操棋的人,被自己亲手揭穿的紫河车吓到。 就好像,比起何家,比起德妃,自己的情绪在谢桀心中,占据着更为重要的部分。 谢桀啊…… 阿赫雅轻声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忍不住把自己往他怀中又缩了缩。 她总是看不穿这位君王的心。 谢桀察觉到了阿赫雅的小动作,顿了顿,一只手按在她身后,一下一下地拍着,像是安抚。 “别怕。”他一边低声安慰阿赫雅,一边轻飘飘地瞥了周忠一眼,带着三分警告与不快。 周忠打了个冷战,连忙把食盒又盖了回去,阻挡住那股恶臭。 他肃了脸色,给金吾卫们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将金珠与三福都控制起来,才朝谢桀躬身:“陛下,这食盒中……是紫河车。” 其实不能叫紫河车,只有炮制过后,成为药材的,才叫这个名字。 在炮制之前,血糊糊一片的,新鲜的,这种东西,叫做胎盘。 周忠是金吾卫的统领,对千百种刑罚熟稔于心,自然一眼就看出来,这胎盘怕是刚从人腹中剖出来,就送进了宫中。 谢桀微微眯眼,眸中带着三分杀意,七分冷然,语气里满是危险:“查。” “是!” 随着他一声令下,金吾卫迅速散开。 一队将金珠与三福压至暗牢拷问,一队往膳房抓捕传递紫河车的人,另一队则向进德宫,将进德宫封锁,以免消息走漏。 阿赫雅指尖颤了颤,听着金吾卫们井然有序的脚步声,心中忍不住有些发凉。 金吾卫们动作如此快速,甚至不需要周忠指挥,可见,紫河车被发现,德妃假孕一事败露之后如何处置,谢桀早就有了决断。 阿赫雅不敢轻举妄动,怕谢桀起疑。 她故作害怕,缓缓地抬起头,眸中泛着盈盈水光,在月色之下,显得愈发可怜:“陛下……” 她的声音略有些颤抖,像是被吓狠了:“德妃、德妃娘娘她……” 谢桀微微垂眸,与她对视,眼神微凉,满是深意:“阿赫雅向来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 阿赫雅咬住下唇,鲜红的唇瓣被沾湿了,软润一片,像是刻意在引人采撷。 她心里微沉,谢桀到底还是对她有了怀疑。 谢桀眼神深了深,粗糙的手指按在了她唇上,将那片软红从她的齿下拯救出来,轻笑了一声:“别咬。” 他的声音很低,似是戏谑,又似是调情:“朕的东西,从来不容旁人欺负。” “谁动了你,你就该狠狠还回去。”谢桀的指尖摩挲着她的唇畔,像是什么暧昧的玩弄,说出的话,却循循善诱,带着教导的意味。 阿赫雅一时有些恍然。 他应该猜到了,自己是故意揭穿金珠食盒有问题的,但却没将今日出来,撞见金珠的巧合也算到自己头上。 在谢桀眼中,自己不过是个敏锐些,从金珠的异常里猜到了些端倪,对德妃以牙还牙的小狐狸。 阿赫雅提起的心放下了,顺从地张开嘴,轻轻地在他指尖舔了舔,是十足的讨好与示弱的意味:“我知道了。” 谢桀动作顿了顿,愉悦地轻笑,捏了她的脸颊一把:“回去再收拾你。” 他的目光落在小径末端,去膳房抓人的金吾卫已经快速完成了任务,凯旋了。 领头的金吾卫一把将膳房管事扔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向谢桀行了一礼:“陛下,我们到膳房时,此人鬼鬼祟祟,闭门不出。” 他从腰间抽出了个烧毁了一半的木盒,里头装着一块带着血迹的布料:“这是臣在他房中发现的东西,应当是包着那块紫河车送入宫中的垫布与盒子,还没来得及销毁。” 那管事见到谢桀,又看见地上的食盒,知道事情已经败露,眼神一狠,就要咬舌自尽,却被周忠及时卸了下巴,没能成功。 管事口中流出血水,说话含糊不清,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瞪着谢桀:“昏君,你想逼杀功臣么?嗬……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啊!” 明明是何家得寸进尺,妄图祸乱朝纲,甚至连让德妃假孕这种欺君之事都做出来了,可在这管事嘴里,就成了谢桀设计,要逼死何家。 阿赫雅险些气笑了,她冷冷地望着那管事,眸中一片讽刺。 若没有他这句话,何家及时断臂自保,或许还能从德妃假孕的事件中抽身。 可惜了,何家养蛊似的,往宫里送的都是确认能控制的家奴之子,难免出一两个脑子不好,还自认忠心的奴才,将何家拉下水去,譬如这个管事。 当然,就算没有他,谢桀也不可能放过何家。 阿赫雅望向谢桀,便见他面色淡淡,只是略一挥手,示意金吾卫将人拉下去。 “陛下。”就在此时,周忠匆匆而来,面上却没有几分焦急,反而像是讽刺。 “德妃娘娘知道进德宫被封,气急攻心,落红小产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假孕败露,德妃绝望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进德宫中,已经乱作了一团。 金吾卫们将宫门团团围住,不许任何宫人出入。 宫人们聚在一处,瑟瑟发抖,吓得像淋过雨的小鸡仔。 内殿中,宫人们被屏退了大半,只余下何家送进宫的心腹,围在德妃身边。 德妃躺在床上,面上用铅粉薄薄地敷了一层,显得脸色格外苍白病态,一双眼期待又恐惧地盯着门外,时不时问道:“陛下来了么?” 就在一刻钟之前,何家的眼线来报,金珠已经被押进了金吾卫的大牢中。 这就意味着,自己假孕的事情,随时可能暴露出去。 德妃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紧紧地攥着被面,尖锐的指甲将绣线勾出丝来。 她怎么能不慌?假孕搏宠,这可是欺君之罪!自己如何扛得下。 若是金珠真扛不住招供了…… 德妃一想到这种可能,就心惊胆战。 她赌不起,只能抢在假孕真相被揭穿之前,先一步装出小产的模样。 只要把这出戏演全收尾,死无对证,谁能证明自己腹中从未有过皇嗣? 德妃咬紧牙根,眼神闪烁不定,泛着孤注一掷的狠厉:“把父亲送来的东西都拿出来,快!” 宫人们心里也怕,如今她们与德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德妃若在阴沟里翻了船,她们也讨不了好。 因而德妃一开口,宫人们便翻箱倒柜,将何家早先准备好给德妃伪装流产的东西取了出来。 有人端来热水,将不知什么东西调成的血浆倒入盆中,搅拌开,再端出去;有人则哭着往外冲,说着要请太医,左脚绊右脚摔在地上,半天也没走出进德宫的大门去。 闹哄哄一片,看起来,倒真像是德妃惊怒过度,流产了。 阿赫雅跟在谢桀身后,走进进德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参见陛下——”进德宫的宫人们齐齐下跪行礼,声音抬得极高,生怕内殿的德妃听不见一般。 德妃也没有辜负她们的心思,谢桀的圣驾刚停下来,她的尖叫声便骤然加大了不少。 凄厉至极,痛苦难言。 阿赫雅站在宫门口,已经听见她虚伪的哭声:“陛下!陛下——孩子!” 孩子? 阿赫雅险些没压住笑。 哪儿来的孩子?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德妃的有孕,从头到尾都是何家的骗局。 德妃这种踩着无数人的尸体,残害了别人骨肉的人,怎么配有子嗣。 阿赫雅想到前世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心中的冷意便不断滋生,面上却做出惊慌失措的模样,一只手攥住了谢桀的衣袖,打了个颤:“陛下,德妃……” “陛下!”何家送进宫的稳婆满手是血,跪在谢桀面前,抖如筛糠,几乎流下泪来,“德妃娘娘腹中的龙子……没能保住……” 谢桀目光微沉,似笑非笑:“是么?” 稳婆愣了一瞬,显然没想到谢桀会是这种反应,结巴了一会儿,才连忙道:“德妃娘娘听闻金珠与太监偷情被抓,气急攻心,便、便动了胎气……” 谢桀懒得与一个奴仆演戏,只一抬手,便有金吾卫上前,把稳婆拉了下去。 “陛下!陛下!”稳婆傻了眼,尖锐地叫起来,却被堵住了嘴,只能发出些呜呜声。 何家送进来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却还是在谢桀往内殿走时,快步上前跪下,企图阻拦:“陛下!内殿如今一片血气,恐冲撞了龙体,请陛下留步!” “陛下,这不合规矩啊!” “滚!”谢桀冷冷一眼,含着杀气。 周忠抢前,一脚踹开了挡在路上的宫人们,为谢桀开出一条道来。 内殿中,德妃听见外间的惨叫混乱,已经慌了阵脚。 她快速躺下,不需泼水,额上已经满是冷汗,藏在被子下的手攥紧了,连指甲陷入肉里都没有发觉。 哒、哒、哒。 脚步声越来越近,德妃紧闭着眼,呼吸也急促了许多。 她装作刚醒来的样子,缓缓睁开眼,一生的演技都在这一刻发挥到了巅峰,霎时间红了眼眶,落下泪来,凄凄喊道:“陛下……” 谢桀却没有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正在看宫人们还没来得及端出去,便被打翻在地的金盆。 不知何家送进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一盆血水浑浊发腥,中间夹杂着些奇异的肉块,确实有几分胎儿的模样。 “周忠。” 谢桀只叫了一声,周忠便了然地上前,蹲在地上,用指尖沾了血水,放到鼻头嗅闻,良久,肃着脸色站起身来:“不是人血。” 想也知道,但凡是血,放得久了便要生臭凝结,颜色也与刚流出来的不同。 何家为了德妃流产的戏演得足够真,找人调了颜色气味相近的药粉,却到底不是真的人血,让见惯了血腥的金吾卫一看,便能瞧出端倪。 谢桀抬眼,扯了扯唇角,望向德妃的目光冷冽如冰:“德妃,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德妃演了半天流产的好戏,可连端出去的血水都是假的。 她这欺君的罪名,几乎已经板上钉钉了。 德妃已经惨白了脸,惊恐地盯着他,半晌,结结巴巴道:“陛下……” 她再蠢,也知道这个时候要是承认了自己是假装流产,一切便都完了。 德妃只能死不承认,哭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妾宁愿害死自己的孩子……” “周忠。”谢桀打断了德妃。 周忠上前一步,满面带笑,朝着德妃弯腰,声音依旧恭敬:“德妃娘娘可还记得,何相送进来的那盒,灵芝人参养体丸?” 这话一出,德妃所有狡辩的话语,便都哽在了喉头。 她恐惧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周忠,心里的不安惶然在这一刻疯长。 那假孕的药粉,就是何相夹带在这灵芝人参养体丸的锦盒中,让人送进宫来的。 德妃怎么会不记得这颗药丸? 德妃深呼吸着,面如金纸,已经完全没了血色,身体不停地颤抖,眼神里满是绝望。 周忠能这么明确地指出何家夹带药粉的东西,只能说明一点—— 自己假孕争宠这一连串的事情,早在一开始,便已经落入金吾卫、落入陛下的掌控之中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毒酒三杯,德妃终局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德妃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呆呆地望着谢桀漠然的身影:“陛下……早就知道?” 谢桀居高临下地睨视她,语气平静:“朕以为,何家敢在金吾卫眼皮子底下传递东西,就已经做好了有今日的准备。” 两人说话间,金吾卫已经从德妃的梳妆台里,翻出了那一个装着灵芝人参养体丸的锦盒。 撬开锦盒,便见到那包已经用了大半的药粉。 证据确凿,大势已去。 阿赫雅站在谢桀身后,深深地望着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德妃,声音很轻:“何家权势已极,又何必贪图这多一分的荣华呢?” 眼下的证据,足够将德妃打入地狱,可还没有真正把功劳甚大的何家拖进来。 阿赫雅在给谢桀递刀子。 她抿紧了唇,盯着德妃,语气不算重,说出来的话,却是诛心之语:“若没有今日败露,何家是打算让德妃娘娘将这子虚乌有的皇嗣留到十月圆满,从宫外……狸猫换太子么?” 若说原本德妃假孕搏宠是欺君,阿赫雅所说,就是把这份欺君,提到了混淆皇家血脉,意图谋反的高度。 德妃猛地直起身来,恶狠狠地瞪着阿赫雅,咬牙切齿:“贱人!你胡说些什么?” “我是胡说,还是戳中了何家心中所想,德妃娘娘自己清楚。”阿赫雅微微垂眸,往谢桀身后躲了躲,一派无辜的模样,“难不成何家费这么大心力,就是为了帮德妃娘娘在宫中耀武扬威的么?那未免也太儿戏了。” 自然不是。何家让德妃假孕,不过是想将当时已经进入冷宫的德妃拉出来,再用这个“皇子”,去聚拢原本涣散的下属人心,把何耀祖从金吾卫的暗牢里救出来。 可这些话,都是暗里的打算,怎么也放不到明面上,否则便是何家结党营私,与谢桀的旨意对抗,一样是死罪。 德妃大恨,死死地盯着阿赫雅,眼中都泛出了红色血丝:“你无非是记恨本宫——那你就冲着本宫一个人来就是了,关何家什么事?” 今日假孕之事败露,自己已经是不能全身而退了。 可若要自己回到冷宫里,回到之前那种任人欺负的境地……德妃咬牙,那她宁愿去死。 她忽地掀开被褥,从床上下来,重重跪在地上,叩首喊道:“陛下!” “假怀皇嗣,借机搏宠,都是妾的主意。”德妃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喉中满是铁锈般咸涩的滋味,“所有罪责,都是妾一人犯下,与何家无关。” 只要何家在……只要何家在,父亲总会为自己报仇的。 德妃心里直发抖。她太怕死了,可比起死,屈辱的活着,看不见尽头的苦日子,更加叫她恐惧。 阿赫雅望着德妃狼狈的模样,眸光微凉。 事到如今,德妃还是如此蠢钝。 谢桀明知德妃是假孕,却依旧容忍不发,布局如此之久,就是为了将何家这棵大树连根拔起。 现在,他又怎么会为了德妃三言两语揽罪责的话,就放过何家呢? 阿赫雅眼中极快地闪过几分嘲讽,略带些怜悯地瞥了德妃一眼。 更何况,难道德妃真就相信,将何家摘出去,何相就会为她报仇雪恨么? 何相若真心疼爱德妃,就不会明知她是这个嚣张无脑的性子,还将她送入龙潭虎穴一般的后宫里来了。 阿赫雅勾了勾谢桀的手指,待他低下头看过来,便微微蹙眉,似是不解:“陛下,德妃娘娘久居宫中,就算要假孕,怎么会想到用药伪造脉象呢?” 她歪了歪头,瞥了桌上的药粉一眼:“这样神奇的药,我从未听说过。” 谢桀攥住她作乱的手指,拢入掌中,语气淡漠:“那不是药,是毒。” “毒?”阿赫雅侧目,望向德妃,轻笑了声,仿佛不信,“陛下又糊弄我,德妃娘娘可是何家的掌上明珠,何相怎么会舍得给她下毒?” 她故意在掌上明珠这四个字上略微停顿,唇角翘起,充满了谑意。 “只要独子能安全回到何家,为何不舍得?”谢桀扣住阿赫雅的手指,为她解释,“何相只有一个儿子,可却有许多女儿。” 德妃自恃何家嫡女的身份,可于何相而言,嫡女只是锦上添花的漂亮装饰,从不是何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德妃显然也明白了,脸色逐渐苍白下去,眼里那点神采也渐渐散了。 毒……是了,自从开始服用假孕的药粉,她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心烦意乱,常常夜半惊醒,腹痛难忍。 鸩子草是杀人的剧毒,纵使只是微量服用,也是对身体的戕害。 德妃扯了扯唇角,强撑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传朕旨意,德妃勾连前朝,私用禁药,假孕欺君。”谢桀没有理会德妃的崩溃,径直为她判了刑,“贬为庶人,赐鸩酒。” 谢桀从来不留后患,既然已经要对德妃动手,那就得速战速决,斩草除根。 周忠早就准备好了毒酒,此时端起那个玉壶,快步走向德妃。 德妃瞪大了眼,拼命地往后退却,挣扎着叫嚷起来:“不!我不喝!” “我来吧。”阿赫雅叹了口气,上前几步,朝周忠伸手,语气轻柔。 她要亲自送德妃上路。 “这……”周忠犹豫了片刻,见谢桀没有阻拦,才将玉壶交给了阿赫雅,又给两个金吾卫使了眼色,示意他们按住德妃,免得德妃挣扎起来,伤了阿赫雅。 阿赫雅接过玉壶,又从桌上取了个银盏,缓缓走到德妃身前,半蹲下身,为她倒酒。 鸩酒的颜色,与寻常酒液并没有不同,但淅淅沥沥落入银盏里时,立即就让银盏变得乌黑一片。 德妃亲眼见到这种转变,愈发惊恐,挣扎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大起来:“阿赫雅!你敢!我做鬼也不会——唔!” 她话说到一半,便被阿赫雅灌入了一杯酒。 阿赫雅垂眸,没有与她对视,声音很轻,念道:“这杯,是你欠无月的。” 德妃让人将林无月拖下水,如果不是被发现得及时,林无月已经命丧黄泉。 这笔帐,德妃该还。 德妃猛烈地咳嗽起来,惶然地看向阿赫雅,像在看一个疯子:“你——” 阿赫雅慢慢地倒酒,故意拉长了整个过程,让德妃在死亡的边缘多挣扎煎熬几分:“这一杯,是你欠沅沅的。” 前世沅沅的死,与德妃脱不了干系。 那碟有毒的杏仁卷,从何家把持的膳房送过来,原本该进的是自己的肚子,却意外害死了沅沅。 这笔血债,德妃也该还。 德妃跪在地上,喉咙像是吞入了炭火,嗬嗬地说不出话。 阿赫雅却斟了第三杯酒。 “最后一杯……”阿赫雅扣住德妃的下颌,不顾她的挣扎,狠狠地连带着银盏,塞入了德妃口中,“是你欠我的。” 前世的种种欺侮,羞辱,那个自己没能谋面的孩子,血仇难忘,滔天的恨意,都化作一杯鸩酒。 德妃……该还! 第一百六十九章 我想偷亲陛下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夜幕之下,层层的宫门像一头择人而嗜的巨兽。 阿赫雅跟在谢桀身后,缓缓走出了进德宫。 她回过头,最后望向内殿。 微暗灯火之中,是德妃已经凉透的尸身,扭曲地背弓着,脸上被血糊满,已经看不清五官,却也可以想象毒发时她的痛苦。 结束了。 阿赫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心里像是有一块巨石落了地,沉闷的,有些空茫。 谢桀回过头,牵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 他的掌心带着灼热的温度,有些粗糙,是常年握剑征战留下的茧,却给了阿赫雅十足的安全感。 “在想什么?”谢桀低声问道。 阿赫雅抬眼,看向他,眸光复杂。 德妃死了,何家即将没落。后宫也好,前朝也罢,都会面临一场大洗牌。 以自己的身份,又要如何在接下来的风浪中,保全自身,借机取利? 阿赫雅要想的很多很多,可这一刻,看见谢桀月光下轮廓分明的侧脸,她突然想把这些东西都抛掷脑后。 “在想……”她勾了勾唇,反手抓住了谢桀,一双眼泛着涟漪一样的亮光,“夜路难走,陛下会不会抱我。” “还在想,宫人们跟得太紧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突发奇想的玩笑,“我想偷亲陛下。” 想接近,想交换气息,想像两棵合欢树一样长作一处。 抛去所有现世需要顾虑的一切,此时此刻,只遵从内心的情意。 去亲吻他。 阿赫雅攀上谢桀的脖颈,快速地在他唇角亲了亲,望着他变得幽深的目光,又开始得寸进尺。 唇畔泛着莹润的光泽,偶尔露出一抹艳红的尖,唇齿亲密地相接,吞吐诉说着彼此的欢喜。 “陛下。”阿赫雅撤开些许,气喘吁吁地唤谢桀,弯着眼,在夜色之中,像勾人的女妖,“您喜欢我。”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嗯。”谢桀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向琼枝殿,一边回应她的话语,声音沙哑,却十分坚定。 “若有一日,陛下发现我对您说了谎。”阿赫雅垂下眼,靠在他胸前,侧耳倾听着他的心跳,小声地问,“您还会如今日一般喜欢我吗?” 谢桀低头,在她脸侧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落下一个嚣张的牙印,像是某种标记,又像是警告:“那朕就将你关起来,堵住嘴,蒙上眼,让你再也不能骗朕。” 阿赫雅笑了起来,她抓住谢桀的衣襟,白嫩的指尖从他的喉结划过:“要是关不住,怎么办?” 谢桀走得很快,不过这么短短的时间,就已经到了琼枝殿前。 他越过宫门,走入内殿,将阿赫雅放在床榻之上,挥手屏退了众人。 衣裙在动作间向上翻起,露出凝脂一般的肌肤。 阿赫雅的足尖微微弓起,被谢桀抓在掌间,往身边一拉。 “那朕就打一个金笼子。”谢桀扣着她的脚腕,暧昧地摩挲,语气里带着笑意,听不出是真是假,“用链子把阿赫雅拴起来。” “鸟能关住,人自然也能关住。”他的声音有些哑,目光慢条斯理地在阿赫雅身上巡视,像是正在准备享用美味的狼王,打量着从哪一处下口,更加合适。 阿赫雅伸出手,摸过他的眼角鼻梁,又落到唇上,轻轻道:“这样啊。” 可她不想被关起来。 有一种鸟是关不住的,强硬锁在笼中,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阿赫雅眸光有些发凉。 谢桀侧脸,咬了咬她的指尖。 下一瞬,他骤然发难,错掌落入层层叠叠的绸缎之中,安抚阿赫雅不断颤抖的腰肢背脊,又像是更深的惩罚。 “德妃先前对你下手,朕知道。”谢桀慢慢抽出指尖,语气里情绪未明,“你还她鸩酒,不过是礼尚往来。” 他从不要求阿赫雅要完美如圣人,身在高位,见惯世人为利益丑态毕露的模样,他反而觉得阿赫雅下手轻了些。 若有人曾经想要他的命,他只会连带对方一整个家族都尽数覆灭。 斩草除根,莫不过此。 阿赫雅眸光有些失焦,像是眼前被蒙上了一层纱,水光潋滟。 她心中轻轻地笑了一声,她自然知道。 若不是拿准了谢桀会允准她亲手向德妃复仇,阿赫雅就不会上前,去向周忠要那一个装满鸩酒的玉壶。 她更知道,如果谢桀愿意包容自己的私欲,甚至为之让步……那就说明,她所要的帝王真心,已经得到了大半。 阿赫雅缓缓抬起手,抱上了谢桀的脖颈,将自己献了上去。 烛火微微摇晃着,凌乱的衣衫掉落在地上。 鎏金香炉漫出甜腻的气味,像极了熟到极致的红果,从枝头被摘下的味道。 朱唇被采撷得太多,微微红胀着,泛着可口的光。 白玉发簪不知何时,已经掉到了地上,青丝胡乱垂着,被汗水打湿,淋漓的,湿漉漉一片。 像是海洋中此起彼伏的浪潮,难以克制,难以掌控,只能放纵身体,如一叶小舟,随波逐流。 不必思考,不必犹疑。 此刻的情欲,就是最真实的感官,融化在一起,交错着真心假意,都捏造成为足尖的绷紧触动。 阿赫雅咬着下唇,忍不住发出难耐的啜泣,却被霸道的君王吻住,不准允她的求饶。 “陛下……”她惊呼着,手指抓上帷帐,想要逃离,又被拉住脚腕,再次拖回了怀中。 白玉簪被从地上捡起,派上了别的用场。 殿外,云雾遮蔽住了月光,仿佛这场昏暗迷乱的欢情。 直到很久之后,面红心跳的宫人们才接到了传水的旨意。 柳奴近前伺候,在窥见阿赫雅身上斑斑点点的印记时,忍不住垂下眼去。 那些痕迹几乎遍布了阿赫雅全身,连指尖都泛着红。 可以想见,谢桀是如何温柔而细致地亲吻把玩,才能留下这么多,这么密集的红痕。 柳奴咂舌,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禽兽,沉默地为阿赫雅清洗更衣。 就在她要离开前,阿赫雅抓住了她的手。 “柳奴。”阿赫雅睁开眼,压低了声音,“德妃已死,御医院那边,你多留心。” 她的避子汤药,不能出任何问题。 第一百七十章 淑妃忌惮,无月的担忧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椒兰宫中。 淑妃的贴身宫女抱琴匆匆走入内殿,面上满是惊色,口中唤道:“娘娘!娘娘……” 淑妃从宫务中抬起头来,便见她这副火急火燎的模样,缓缓皱起眉头来:“把气顺一顺,好好说话。” 从昨夜开始,金吾卫封锁进德宫前后,不许任何人出入,就连掌管宫闱大小事务的淑妃,都没能打听到任何消息。 所以她第一时间将抱琴派了出去,让抱琴在进德宫附近候着,一旦金吾卫撤离,进德宫解禁,立即摸清楚德妃出了什么事,回来汇报。 其实就算没有抱琴打探,淑妃心里也多少有些底。 德妃有孕在身,进德宫骤然被封,总离不开皇嗣的事儿。 大概……是德妃小产了吧。 淑妃若有所思,从桃林中德妃陷害阿赫雅时,她就隐隐有些怀疑。 现在看来,德妃肚子里这个孩子是真的保不住。所以德妃才会放弃诞下皇子的机会,假装流产,栽赃阿赫雅。 “不是!”抱琴打了个寒战,想到自己刚才看到的情景,背后便被冷汗浸湿了,“德妃死了。” “什么?”这回淑妃也惊得站起身来,皱紧眉头,肃了脸色,“你确定?” 德妃可是何家嫡女,四妃之一,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抱琴缓缓点头,咬紧牙根,将自己见到的东西,一一告诉淑妃:“进德宫中已经被搬空,宫室尽数封起。” 这是对待罪妃宫室的方式。 她顿了顿,才有些艰难地开口:“德妃的尸身,就在内殿的床榻前,满脸是血。宫人们说,没有圣旨,他们不敢动德妃。” 也就是说,德妃死前经历了非人的折磨。 而下旨赐死她的,就是陛下。 只有陛下亲自发令,才会让进德宫的宫人对德妃的死讳莫如深,才能让一个堂堂的妃位,死后连尸身都无人收敛。 淑妃微微发愣,缓缓坐回了椅子上,良久,才问道:“那……她腹中的皇嗣呢?” 抱琴张了张嘴,满脸都是惊骇,带着几分不敢置信:“他们说……没有皇嗣。” “什么意思?”淑妃猛地抬眼望向抱琴。 抱琴抖了抖:“德妃是假孕,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皇嗣,都是她自导自演,用药物伪造了脉象。” 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抱琴深吸了一口气,放低了声音:“奴婢还打听到,昨夜是阿赫雅姑娘带着陛下,撞破了德妃的宫女金珠偷带药物入宫。” “也是阿赫雅……亲自给德妃灌下了鸩酒,送德妃上路。” 砰。 淑妃一时难掩惊色,失手打翻了茶盏。 她死死地盯着抱琴,一字一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淑妃忽然想起,昨日她让抱琴去琼枝殿请阿赫雅,想向阿赫雅打探德妃腹中孩子的消息时,得到的回应。 阿赫雅说,用不到自己费心了。 淑妃原本以为,这是阿赫雅在对自己示威,拒绝联盟。 如今看来……德妃假孕被拆穿,竟然是阿赫雅一手为之? 再联想到桃林之中,阿赫雅抢在德妃之前,就发现了德妃用来陷害她的鱼泡……她到底是碰巧发觉德妃的阴谋,还是早就得到了消息? 淑妃越想越心惊,指尖渐渐攥紧了膝上的帕子,良久,眼神阴沉下来。 这样的人,若不能为自己所用,必将成为自己的心头大患。 而阿赫雅,早就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淑妃缓缓抬头,目光冷厉,带着杀意:“抱琴,给宫外传消息。” “务必把昨夜进德宫发生的事情,告诉何相。”她叹了口气,声音很轻,眸色却阴凉得像一条吐信的毒蛇,“毕竟父女一场,他的女儿死在谁的手中,如何痛苦,当爹的都该知道才是。” 既然用不了,阿赫雅就不能留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淑妃就不信,何家满盘算计,被阿赫雅打破,何相会隐忍不发。 她眼中极快地闪过几分狠毒。 阿赫雅,非死不可。 琼枝殿中。 阿赫雅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命又被淑妃惦记上了。 她刚喝下柳奴调制的避子汤,周沅沅又拉着林无月来了。 周沅沅一来,便盯着阿赫雅不放。 阿赫雅叹了口气,无奈地望向周沅沅:“想问什么,问吧。” 昨夜周沅沅虽说是与她一同撞见金珠的,却因为年纪尚小,没能被允准去进德宫,早早就被金吾卫送回了她自己的宫室里。 直到今天进德宫解禁,德妃假孕被赐死的消息传出来,周沅沅才直到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沅沅张了张嘴,有很多话想问,最后却只是皱着脸:“你有没有被吓到?” 她听说德妃死相极惨,陛下也真是的,这样血腥的场面,怎么能让阿赫雅姐姐看呢? 万一回来做噩梦了可怎么办? 阿赫雅怔了怔,不由得失笑。 德妃之死牵连甚广,她还当沅沅终于出息了,知道关心这些消息,结果闷了半天,就问了这个问题? 阿赫雅摇了摇头:“没有。” 林无月皱着眉,望向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无奈:“陛下处理罪妃,你不该插手的。” 就算是德妃咎由自取,可何家怎么也不敢把矛头对准下令赐死德妃的陛下,最后被针对的,只会是阿赫雅。 林无月不禁担心:“何家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庞大,若他们执意要与你作对……” 周沅沅撇了撇嘴:“就他们何家有势力不成?我这就修书一封给外祖父,不怕他们。” 阿赫雅于是笑道:“那可就多谢沅沅了。” 虽然用不上,但周沅沅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阿赫雅。”林无月蹙紧眉头,“我没有与你说笑。” “你放心。”阿赫雅唇角翘了翘,弯弯眼睛,抓住林无月的手,随轻轻开口,“何家很快就没有心力来关心我的事情了。” 金吾卫封锁进德宫,可不是随便封着玩的,那是在审问何家在宫中的眼线钉子,搜集证词。 阿赫雅想起那个牵扯到前朝皇室的珍珠发冠,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何家都火烧眉毛,自顾不暇了,怎么有空为德妃讨公道呢? 第一百七十一章 独子是假,何相脱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朱门高墙,出入着煞气凛然的金吾卫。写着何府两个大字的御赐牌匾被摘下,随意地扔在一旁。 看热闹的百姓围了半条街,对着那被团团包围的何相府邸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哎哟,何家这是犯了什么大罪,这架势,竟然是要抄家不成?”一个妇人问。 扛着糖葫芦的小贩闻言,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听说是何家藏了前朝皇室的东西,这不是心向前朝,想要造反么?” 书房中,何相眼下青黑一片,头发顾不上打理,乱糟糟的十分狼狈。 他快速从暗格中取出一个木盒,塞到了何耀祖手中,沉声叮嘱:“这里面,记录着如今朝中大半官员的把柄,当日他们买官卖官,一应账册,也都在其中。” “你带着这东西,即刻出城。”何相望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眼神复杂,“别怕,爹已经为你打点好了,从今往后,你便是何家唯一的希望。” “爹……”何耀祖打着颤,脸色惨白,似是害怕到了极致,接过木盒的手却十分平稳。 他听着外院金吾卫们撞门的声音,眼里一片狠厉,抓过何耀祖,逼着他看向外面一片狼藉的场景,咬牙道:“记住今日的耻辱灾祸,身在朝堂,一步踏错,就是这样的下场。” “记住今日何家的惨事,来日,一定要为何家报仇。”何相死死地盯着何耀祖,狠声嘱咐,“你记着,城外三十里故庄……” “砰——” 就在此时,院门终于被踹开,一众金吾卫立即涌了进来,将整个院子团团包围住,又让出一条通道。 谢桀着玄袍金甲,缓步而入,腰间的长剑尚未出鞘,便已经能让人感到森寒的杀意。 何相望着谢桀的身影,猛地一推何耀祖,果决道:“走!” 他快步走出书房,迎面对上了谢桀,只为了给何耀祖争取一刻逃离的机会。 “陛下。”何相一夜未睡,面容憔悴,却依旧撑着镇定,向谢桀问道,“不知臣犯了什么罪,让陛下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臣,直接让金吾卫上门抓人?” 他定定地望着谢桀,扬高了声音:“臣一路跟随陛下征战,为陛下供给后勤,这么多年,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陛下是要鸟尽弓藏么?” 他自恃是随谢桀开国的功臣,谢桀要杀他,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堵不堵得住悠悠众口。 “买卖官位,包庇罪人,鱼肉百姓,剥削属官。”谢桀指腹抚着剑柄,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何相,目光发冷,“私藏前朝物件,妄图劫杀钦差,抗旨不尊。” 他轻笑了一声,讽刺地开口:“何相,你的功劳有多大,能抵得过这么多条罪名?” 何相脸色有些难看,却依旧不肯认罪:“九品县令审案,尚需人证物证。陛下要凭着一张嘴,就为臣定罪吗?” 买官卖官,牵连了朝中大半官员,他不信谢桀真的掌握了证据。 谢桀挑眉,语气轻飘飘的,却如一道晴天霹雳,让何相猛地抬起了头:“人证物证,不就在你身后吗?” 何相先是一愣,旋即便猜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 只见何耀祖手捧着那个藏着何家买卖官职账册的木盒,大步出了书房。 他连一个多余的目光都没有留给何相,径自走到了谢桀身前,单膝而跪,双手将木盒捧起奉上,肃声道:“暗部枭二幸不辱命,何家罪证在此,请陛下即刻下令,诛杀国贼。” 暗部是谢桀手下最神秘的一支势力,与金吾卫并行,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从不轻易显现人前。 一旦显现,便是刀锋出鞘,不是一场地动山摇,誓不罢休。 何相指着何耀祖,原本便憔悴的脸此时更加狼狈:“你……你不是我儿。” 他千方百计,不惜让宫中的德妃假孕,也要从金吾卫暗牢中救出来的独子,竟然是个假货。 何相气得几欲吐血,狠狠地咳嗽了几声。 谢桀真是狠啊。他把自己逼到了绝境,算准了自己定会将全部家业和东山再起的希望都交托给何耀祖,送自己唯一的血脉逃出生天,竟做了一个釜底抽薪的局。 从一开始,自己认为的何家的生机,就是一条死路。 谢桀的指节在剑柄上叩了叩,似笑非笑:“朕也没办法,何耀祖太过废物,第一日入金吾卫暗牢,就熬不过重刑,死了。” 何相几乎要把牙咬碎了,喉中腥甜一片。 他的独子!他唯一的血脉,竟就这么没了? “何相不惜联合半朝文武,接连多日上书,也要这个儿子。”谢桀望着何相,叹了口气,似是无奈,眼底却分明尽是凉意,“朕只好想办法,还给你一个了。” 何相重重地喘着气,眼里一片血红:“谢桀!” 谢桀微微侧目,摇了摇头:“何相言行无状,竟敢直呼朕的名讳,是要在何家原本的死罪上,再添一笔么?” “臣……不敢。”何相像是忽然就老了,瘫软地坐在台阶上,沙哑道,“臣愿将何家多年经营之势力尽数交出,只请陛下,放过臣的家眷。” 他扶着书房的柱梁,缓缓站起来,手在袖中掏着,像是终于愿意将最后的底牌交出。 谢桀却忽地皱起眉头,冷声下令:“弓箭手!” 何相这个老狐狸,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心如死灰了?定是有诈!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金吾卫万箭齐发之际,一支玄铁暗箭也从何相袖间射出,直冲谢桀心口。 谢桀猛然拔剑,将暗箭的轨迹劈得歪斜,却也难挡那弓弩之力。 玄铁箭头射进了他的肩膀,刹那间,血色喷涌。 何相死死地盯着谢桀,恨不得冲上去将谢桀千刀万剐一般,沙哑地喊道:“你杀了我儿,这笔血债,我迟早要你百倍还来!” 下一秒,何家的书房轰然倒塌,将何相与几个金吾卫都掩埋在了下面。 谢桀捂着右肩,脸上满是煞气,下令道:“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书房的倒塌,显然是何相设计的机关,他不相信,何相会没有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果然,半个时辰之后,何家书房废墟被清开,却只见到被波及的金吾卫的尸身。 而何相原本所在之地,只留下了一滩血迹,和一个被倒塌的砖块堵得死死的暗道入口。 第一百七十二章 阿赫雅,帮朕解开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何相重伤逃亡,何家剩下的人却逃不了。 罪证确凿,谢桀一声令下,便将何家全族下狱,等候审理处置。 把持朝政多年的何家,一夜之间便树倒猢狲散了。 那本写着买卖官位人员的账册呈到御案上,引得朝中人人自危。 一时间,京城暗潮汹涌。 琼枝殿中,阿赫雅放下笔,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便见谢桀快步而来。 他身上还穿着那身玄袍金甲,脸色有些阴沉,腰间宝剑染血,滴落在地上,煞气凛然。 阿赫雅微微蹙眉,起身迎了过去:“陛下。” 她知道谢桀今日去了何家,但何耀祖已经被谢桀的人取代,又有金吾卫在旁协助,里应外合之下,怎么也用不上谢桀亲自出手。 怎么还是弄成了这副血淋淋的模样? 阿赫雅为谢桀解开金甲,一边问道:“陛下这是……” “杀了几个臭虫。”谢桀低头看她,眼里翻涌的暗色才稍微缓和些许。 天罗地网之下,何相竟然还能脱逃,简直是个笑话。 他在暗牢中杀了几个罪大恶极,又拒不认罪的何家人,才将心里那股怒火压下少许。 谢桀微微弯腰,将脸埋在阿赫雅脖颈间,嗅闻着她身上隐约的香味:“别动。” 他从暗牢离开,就径直来了琼枝殿,身上的伤口还没来得及上药,太过狰狞。 他不想吓到阿赫雅。 阿赫雅却没有听他的,她一解开金甲,便在血迹下面,见到了一个撕裂的伤口,脸色忍不住黑下来,瞪了谢桀一眼:“陛下受了伤却不肯包扎,是在闹什么小孩子脾气?” 一国之君,怎能这样不爱惜自己身体? 谢桀低笑了一声,为阿赫雅的担忧而感到愉悦:“小伤罢了。” 在战场上,他受过的伤,不知比这重多少。 暗箭没能刺入致命处,于他而言,就只是皮肉伤。 阿赫雅抿了抿唇,抬起头,认真地望向谢桀,声音很轻,却十分坚定:“陛下身上,没有小伤。” 她拉着谢桀在榻上坐下,熟练地抽开衣带,让谢桀将整个上半身露出来,又吩咐伺墨去拿处理伤口的药物。 谢桀顺从着她的动作,懒懒地望着她忙前忙后的样子,闷闷地笑了起来。 阿赫雅便回头嗔他:“陛下笑什么?” 她接过小药箱,在谢桀身边坐下,小心地为他清洗伤口,一边抱怨:“分明答应过我不会轻易受伤,还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谢桀垂首,凝视着她的侧脸,忽然低头,在她唇角偷了个香。 阿赫雅猛地抬起头,有些恼了:“陛下!” 她正儿八经地帮他处理伤口,他脑子里就这些事? 谢桀见她羞怒,心里好笑,面上却倒吸了一口凉气,皱紧眉头,像是吃痛难忍。 阿赫雅便急了,连忙问道:“可是我下手重了?” 她收回手,站起身来:“不成,还是让柳奴去将太医令请来吧。” 自己经验不足,万一粗手笨脚,加重了谢桀的伤势,反而不好。 阿赫雅还没走出两步,便被谢桀抓住了手腕,拉回榻上。 谢桀声音低沉:“你来。” 要太医令做什么?这点伤口,若不是被阿赫雅发现了,他原本连包扎的意思都没有。 阿赫雅还想说什么,但对上他幽深一片的眼睛,又沉默下来。 她没有再说话,垂着眼,安静地帮谢桀清理干净凝固的污血,在伤口上洒上止血的药粉,又用绷带细心地绑好,以免伤口沾水。 细长白皙的指尖小心翼翼,触碰着狰狞的伤口,像是蝴蝶的翅膀轻轻扇动,落在谢桀的心头上,引起一阵酥麻瘙痒来。 那双手,本该用来弹琴作画,或是插花戏水,总之,不该与血色相撞。 就像是神女垂怜,安抚暴动的凶兽,却不知那凶兽已经生出了晦涩的异心。 想将她扯入地狱,一同在黑暗中沉沦作伴。 谢桀的眼神忍不住暗了暗,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来。 他忽然发难,抓住了阿赫雅的手。 阿赫雅原本正聚精会神,为绑好的绷带打上一个好看的结,被他这一吓,险些惊呼出声,忍不住嗔他一眼:“陛下又做什么?” 谢桀用行动回应了她的问题。 他迅猛地衔住了阿赫雅的唇,不是温柔的舔吻,而是有些粗暴的啃噬。 暴雨一般,不容拒绝。 唇瓣很快便被滋润得艳红一片,如熟透的果实,好像再轻微地欺负一下,就要溢出汁水来了。 阿赫雅忍不住轻轻颤抖,从唇边溢出几声不成音调的泣声,一双眼迷蒙着,融化了一滩春水。 “不行……”她还残存了一些理智,推拒着谢桀,“您身上还有伤……” 好不容易包扎好的,又要裂开了。 谢桀手臂用力,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 阿赫雅又颤了颤,眼角余光瞥见什么,脸上顿时绯红一片,这回却不敢动了,只能小声地求饶:“陛下……” 别闹了。 谢桀轻笑,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的伤口上。 阿赫雅不敢用力,又敌不过他的力气,指尖虚虚地搭在绷带上,眼尾微红。 谢桀凝望着她这副羞怯的模样,忍不住微微眯眼,喉结滚了滚,心头一阵发痒。 “朕不动。”他盯着阿赫雅,明明是被压制的姿势,却牢牢地掌控着主动权,声音沙哑,满是欲色,“你动。” 阿赫雅忍不住剜了他一眼,又羞又恼,恨不得咬他一口:“陛下说什么浑话!” 谁要动了?分明带着伤,还非得欺负自己一下,简直是昏君! 她急急撑着小榻,就想起身离开,又被谢桀攥住脚腕,扯得不稳,跌坐了回去。 谢桀吃痛似的,闷哼了一声,眉头也紧紧皱起。 阿赫雅连忙去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按着后脑,又亲得昏头转向。 “你若再闹。”谢桀倒打一耙,盯着阿赫雅,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朕的伤口才真会裂开。” 到底是谁在闹啊? 阿赫雅气得牙痒痒,手指却被他牵引着,落到了谢桀的腰带处。 他的声音暧昧而沙哑,像是某种暗示:“阿赫雅,帮朕解开。” 第一百七十三章 弱柳扶风轻摆动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鎏金香炉将低垂的烟绿纱帐熏得和暖,烛火微暗,掩映了一室旖旎。 阿赫雅指尖落在谢桀腰上,轻轻拉开了系带。 她面颊洇开一片红晕,像极了天边晚霞,落在眼尾,娇俏可怜。 在烛芯噼啪的声响中,凌乱了呼吸,原本升起的那点勇气,也在滚烫的体温中,被灼烧得殆尽。 阿赫雅连忙缩回手,想从谢桀身上起来,慌乱道:“陛下,我还是去为您找个太医来吧。” “唔!”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谢桀捞住腰,重重地按回了身上,忍不住啜泣一声。 “阿赫雅。”谢桀叫她的名字,声音压得很低,眼中的危险意味却叫阿赫雅背脊酥麻,一阵发烫,“朕身上有伤。” 他再次重复着强调,仿佛是示弱,要阿赫雅多偏疼一些,又仿佛是威胁—— 若你不给,朕便自己来拿了。 阿赫雅咬住下唇,嫣红的唇珠有些发肿。 她深吸了一口气,还是乖顺地闭上了眼,双手按在谢桀坚实的腹肌上,渐渐湿了眼眶,忍不住从紧闭的双唇中,溢出几声不成调的颤音来。 如弱柳扶风,轻轻摆动,便是春色无边。 汗水渐渐润湿了她的发梢,莹润如玉的肌肤在灯下仿佛被沁透了,粉得惊人。 好不容易绑好的绷带,在凌乱的动作间渐渐散开了。 坏心眼的君王于是非要让美人赔偿,从随意落在地上的药箱里捞出绷带,束缚住了那对纤弱的手腕。 阿赫雅被欺负得泪眼朦胧,忍不住想逃,又被攥着脚腕抓了回来。 长长散落的绷带从床榻垂落,不断被拉扯着晃动,像极了一只翩跹的蝶。 困于宫室,困于掌间。 屋外,月色笼罩了皇宫,在琼枝殿前落下一片皎洁的光。 屋内,灯火将两人的影子照在窗棂,缠绵作一处,难以分离,仿佛至死方休的誓言。 阿赫雅终于恼了,彻底不管谢桀,任由他自己处理第二次裂开的伤口,自己软在榻上,冷沉着脸。 谢桀草草地重新给绷带打上结,转头便见她这副气闷的模样,装模作样地叹气:“阿赫雅真是狠心,朕还是伤者,在你的琼枝殿,就只有这个待遇?” 阿赫雅哼了声,白了他一眼:“我看您好得很,再去拼杀一回都没问题,用得上谁照顾?” 谢桀低低地笑了一声,倒是没有反驳。 这点伤口,他确实不放在眼里。 阿赫雅翻过身来,望向谢桀,似是还有些郁闷,又忍不住关切:“您怎么不跟我说,是谁把您伤成这样?” 在她的记忆中,前世谢桀对上何家这一场仗,是谢桀完胜,从未有过什么伤。 但她心里又忍不住打鼓,因为今生何家的轨迹,已经与前世大不相同了。 前世德妃假孕,并没有被揭穿。谢桀也不是借此发难,而是在筹谋许久后,搜集完备何家的罪证,令林衡在朝会上弹劾何相,当场将何相按下正法。 何相一死,何家自然也就树倒猢狲散,不足为患了。 这一世,因为自己有心对付德妃,直接借紫河车的证据揭穿德妃假孕,谢桀对何家动手的时间也提前了很多。 谢桀身上的伤……是因此而受的吗? 阿赫雅抿紧唇,微微垂眸,心中某处莫名有些慌。 谢桀将她揽入怀中,颇有几分餍足,语气也满是漫不经心:“何相狗急跳墙,垂死挣扎罢了。” 阿赫雅心下一沉,果然是因为何家么? 她抓着谢桀衣角的指尖忍不住紧了紧,语气也冷了下来:“何家逆贼,竟敢刺杀陛下,简直该凌迟。” 谢桀嗯了一声:“朕已命金吾卫在京畿排查。” 他微微眯眼,声音不重,语气里却带着杀意:“若抓到何相,朕要将他剥皮充草,挂在城墙上。” 阿赫雅抬起头,蹙眉问道:“何相逃了么?” 谢桀亲去抓人,金吾卫定然将何家团团包围,按理来说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怎么还将何相看丢了? 谢桀也没有瞒她:“何家书房下有地道。” 狡兔三窟,何相做了那么多亏心事,给自己留几条后路,也是预料中的事情。 谢桀指节按在阿赫雅的后颈上,不动声色地摩挲,眸光中闪过几分深色。 让何相逃出去,倒也不一定是坏事。 他想起伪装成何耀祖的枭二呈上来的报道,何相恐怕还留了一股暗中的势力。 还有宫中……何相经营多年,就连谢桀也不能完全摸清,宫中还有没有何家的钉子。 引蛇出洞。如今何相已经一无所有,若想东山再起,必定要调动起手中一切力量。 到时候就是谢桀顺藤摸瓜,彻底将何家的势力斩草除根的时候了。 阿赫雅抬头,见他若有所思,便猜到他心中有自己的成算,想了想,还是开口:“陛下若想找何相,不如从那只前朝的珍珠发冠着手。” “这样的东西,何家必定不是从明面上的渠道得来的。”她指尖落在谢桀的胸膛上,轻轻戳了戳,“若能找到这珍珠发冠的来处,或许就能找到何相的藏身之地。” 阿赫雅记得,前世谢桀将何家全族下狱时,罪名里就提到了这样一条:何家隐匿大量资产,在京郊庄上蓄养亲兵,有造反之嫌。 阿赫雅不知道何相这造反一条是真是假,但若是何相如今逃了,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这个庄子。 但阿赫雅没办法直接告诉谢桀,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知道何相在京郊藏了一个庄子,只能暗示谢桀往这个方向查。 珍珠发冠的来处,也是何家暗里产业的一部分,若谢桀能往何家藏匿资产的思路走,便已经成功了大半。 谢桀垂首,靠在阿赫雅的发上,声音里似是带着笑意,又好像有些发凉:“朕的阿赫雅,竟这样聪明。” 阿赫雅抿了抿唇,知道他的多疑病又犯了,垂眸敛去眼中的异色,抬头又是一片澄澈,唇角微翘,轻轻笑道:“陛下不喜欢么?” 谢桀盯着她的双眸,看了许久,眼中的冷意渐渐褪去。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落在阿赫雅背后,缓缓摩挲,含着三分戏谑:“只要是阿赫雅,朕自然都是喜欢的。” 聪明些也好。 若是太蠢笨,就无趣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人,朕的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何相下落不明,朝中诸位文武大臣在风波过后,迅速重新站队,隐隐以林衡为首,暂时达成了平衡。 后宫中,也难得迎来了一段宁静惬意的日子。 望月亭畔,花团锦簇,杨柳垂于水畔,随春风吹拂而动。 阿赫雅捏着一枝垂丝海棠,在天青瓷瓶前比划了半天,又捻起一枝芍药,左看右看,还是拿不定主意。 “无月。”她蹙着眉,转头看向一边品茶的林无月,“你觉得这瓶该插海棠好,还是芍药好?” 林无月抬眼,唇角勾出一抹笑来:“你自个儿决定,别要我说了,又觉得另一样放不下,贪心得狠。” “在你眼中,我就这样无赖?”阿赫雅嗔道,自己却先忍不住破了功,眉眼弯弯,“罢了罢了,还是海棠吧。” 周沅沅一听,终于舍得从她的话本里抬起头来了,蹭蹭挪到阿赫雅身边,像只树懒似的靠到阿赫雅身上:“姐姐,这瓶里插了海棠,那芍药怎么办?” 阿赫雅垂眼看她,在她脸颊上捏了捏:“什么怎么办?叫宫人另找一个瓶子插起来送你,好不好?” 周沅沅最近看的话本都是些奇怪的情情爱爱,纠缠不清,虐恋情深的,连带着人也愈发古灵精怪。 连她都猜不中,这小姑娘下一句话会是什么惊人之语了。 果然,周沅沅一听,便快速从袖中抽出了那张丝绸手帕,捂在眼角,虽然挤不出半滴泪来,却还要凄凄切切地问:“你就这样不要了?” “若无月姐姐是海棠,我是芍药。”周沅沅指了一下林无月,又指了指她自己,对着阿赫雅问,像是一个被抛弃的苦命女子在质问她的情郎,“你这天青瓷瓶一样的心里,又要留谁?” 她今日看的话本里就是这样写的,白月光一样的青梅和一见钟情的烈性美人,叫男主角进退两难,非得选出一个。 林无月唇角的笑意深了深,看好戏似的望向阿赫雅,也配合着周沅沅演戏:“是啊,你选谁?” 阿赫雅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周沅沅便抱着她的手臂,耍起赖来:“快说快说!三息之内,我数了,三——” 阿赫雅无奈,戳了戳周沅沅的脑袋:“我选什么?我哪个都不选,成不成。” 周沅沅瞪圆了眼睛,立即便嘤嘤呜呜起来:“你、你在外面竟还有别的人!是谁?是哪个妖精?” “是朕。”谢桀声音懒散,带着几分戏谑,一下子就惊得周沅沅猛地抬起头来,重重地撞到案上。 阿赫雅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把周沅沅扶起来,心疼地给她揉揉额头,一边嗔了谢桀一眼。 谢桀怎么会不知道周沅沅最怕他,悄无声息地走这么近,又突然出声,不就是故意的么? 真是坏心眼的皇帝。 谢桀被她瞪了一眼,也不生气,反而有些愉悦,走到阿赫雅身边,挤走了周沅沅,施施然坐下。 “陛、陛下。”周沅沅捂着脑袋,嗷呜地掉了眼泪,“怎么神出鬼没的,吓死人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谢桀占了自己的位置,瘪了瘪嘴。 每次都这样,一来就这么霸道,不叫自己跟阿赫雅姐姐贴在一处了。 “沅沅。”林无月叫了她一声,示意她放恭敬些,自己也起身向谢桀行礼。 谢桀抬手,让她们免礼,一边自然地接过阿赫雅手中的花儿,选了只海棠,插入天青瓶中。 至于剩下的那枝芍药,则被他折了枝干,簪到了阿赫雅发髻间。 阿赫雅等他收回手,才歪了歪头,眉眼仿佛蕴着一汪水,盈盈含笑:“陛下做什么?” 她本就是绝色,秾丽异常,簪上一枝芍药,不但没有被妖美的花压下去,反添了几分媚色。 像吸人精气的花妖,引人在花间沉沦放纵。 谢桀眼神深了深,指尖顺着她的发丝,落在她唇畔,重重碾了碾。 阿赫雅的口脂随着他的动作,自然晕开,看起来愈发暧昧。 谢桀的声音有些哑,眼神微深:“朕教教周充媛,这种选择题,应当怎么做。” 周沅沅突然被点了名字,傻傻地抬起头。 就见谢桀牵住阿赫雅的手,十指相扣,朝周沅沅晃了晃,毫不掩饰自己的霸道:“人,朕的。” 他指了指阿赫雅头上的芍药,和天青瓷瓶中盛放的海棠,似笑非笑:“花,也是朕赐的,朕说了算。” 什么林无月是海棠,周沅沅是芍药,还要阿赫雅选。 阿赫雅能选的,从始至终,只有他。 周沅沅瞪大了眼睛,怎么也没想到他还能这样耍赖,小声嘀咕:“又没叫陛下答……” “周充媛。”谢桀忽然叫了周沅沅一声,唇角微勾,“太傅近日给朕来信,问及你在宫中生活,朕正烦心,如何告诉他你都看了哪些经史子集。” 周沅沅一愣一愣的,她哪儿看了什么经史子集?她只看了一堆话本才…… 她突然反应过来,险些跳起来,惊恐地看向谢桀。 陛下不会要跟外祖父告状吧? 就见谢桀脸上依旧带着笑,在周沅沅看来,却比什么煞神都要可怖:“不如过几日,让太傅出个题,考校考校你?” 阿赫雅看着周沅沅脸上的表情逐渐僵硬,整个人都好像分化成了一座雕像,再刺激一下,就要碎了,忍不住低笑起来。 她戳了戳谢桀的腰,为周沅沅求情:“陛下别逗她了。” 谢桀挑眉,垂眸望向阿赫雅:“朕何时逗她?毕竟是太傅的外孙女,若是学识太差,岂不是连带着朕的名誉都要受损。” 周沅沅的学识,跟他的名誉,哪儿就扯得上关系了? 阿赫雅哭笑不得,揪住他的衣袖,眨了眨眼,撒娇似的嗔道:“沅沅还小,日后又不考科举,学这些经史子集做什么?” 分明就是谢桀公报私仇,他要上朝,就看不得周沅沅赖着自己玩闹,非得找个借口吓唬一下沅沅罢了。 周沅沅也连忙点头:“就是就是,我就是把书读烂了,陛下又不授我官……” 她脱口而出,说到一半,察觉到背后一凉,立即改口:“我是说,我胸无大志的,识字就够啦。” 谢桀嗤笑:“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你要是真能继承太傅三分之一的衣钵,朕倒也不介意给你一个官做做。” 周沅沅被他说得涨红了脸,委屈巴巴地看向阿赫雅求助,就差泪眼汪汪了。 阿赫雅哪里看得她这样子,立即拉了拉谢桀,转了话题:“陛下,今日风好,陪我放纸鸢吧?” 第一百七十五章 陛下尝尝,春色甜否?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春风温煦,吹动美人发丝,轻轻挠在腕上,叫人心中发痒。 阿赫雅抬起眸子,半是期盼,半是欢喜地凝望着谢桀,鬓间一枝芍药格外娇艳。 谢桀垂眼看她,指节落在阿赫雅脸侧,为她收拢起一缕散落的发丝:“好。” 伺墨最识眼色,也最机灵,在阿赫雅发问时,便已经吩咐了小宫女去寻纸鸢。 此时谢桀一开口,她便带着几个小宫人,拿着几只纸鸢,奉到阿赫雅面前。 普通如春燕蝴蝶,好寓意如凤凰蝙蝠,还有个小宫人别出心裁,照着阿赫雅所养那只猫儿板栗的模样,做了一只俏皮可爱的小狸奴。 阿赫雅纠结了半晌,挑了那只猫儿纸鸢,看向谢桀,眼睛亮晶晶的:“陛下,这只如何?” 蝴蝶鸟雀都太常见了,蝙蝠不太好看,凤凰这纹样在后宫之中,又有些越界,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成了把柄。 还是自家养的猫儿好,可爱特别,挑不出毛病来。 谢桀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不好。哪儿有猫儿能上天的?” 阿赫雅嗔了他一眼,这是纸鸢,又不是真猫,还计较这些? 她哼了声,自顾自地抱着板栗,声音里满是得意:“这只猫儿格外不同,该是能飞的。” 谢桀唇角微勾,带着几分兴味,戏谑地问道:“怎么?它长翅膀了不成?” 阿赫雅笑了。 她歪了歪头,望着谢桀,慢慢地将纸鸢举到面前,挡住了自己的脸。 “因为这是陛下送给我的猫儿。”她声音有些欢快,像只得意洋洋晃尾巴的小狐狸,“想来沾染了龙气,会飞也是情理之中了。” 谢桀眼神深了深,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哑:“这是你夸下的海口,若是这胖猫纸鸢飞不起来,朕可要罚你。” 怎么罚,他没有说,阿赫雅却已经腰间一酸,连带着眼中都浮出一片水雾来。 她咬住下唇,白了谢桀一眼,抱着那只猫儿纸鸢,便快步走到了亭外。 风势算不上大,只是轻微地拂过阿赫雅的脸颊。 她缓缓闭上眼,细细地感受着风的方向变化,指尖绕着纸鸢线,另一只手举着纸鸢,试探着风力。 很快,那只娇憨的猫儿纸鸢便飞了起来,乘着风越升越高,直越过了宫墙,越过了高树。 阿赫雅一松一紧地扯着线,操控着纸鸢稳住身形,目光随着那只小猫纸鸢升上去,便望见了一片湛蓝无际的天。 春风将草木清新的气息送入阿赫雅的鼻中,一时之间,天清地远。 “陛下!你看!”阿赫雅难得露出了几分真切的天真稚气,手腕抖动着,让天上的纸鸢猫儿一跳一跳,仿佛正在扑蝶,活灵活现,“我放上去了!” 这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草原。 天地辽阔,她的红鸾马在不远处低头吃草,风将纸鸢吹得很高很高。 身边的心上人没有在看纸鸢,满心满眼只有她一人,他们相视而笑,像世间所有心心相印的爱人。 阿赫雅几乎有些忘形了,只知道操纵着那只纸鸢,将它放得高些、再高些。 从那样高的地方,向北望去,能否望见自己的故乡? 阿赫雅不知道。 忽而吹起狂风,纸鸢猝不及防又往上飘了不少,原本紧绷的线拉得细长,猛然断开。 纸鸢向南而飞,又因失去了控制,骤然俯冲向茂密的树冠。 “我的纸鸢!”阿赫雅惊叫了一声,下意识追着纸鸢跑了几步,又被谢桀抱住腰间,捞了回去。 谢桀皱紧眉头,语气有些沉:“一只纸鸢罢了,急什么。” 是啊,一只纸鸢而已。 飞得再高,也飞不回北戎,甚至连陨落,都依旧在这深深的宫墙之中。 阿赫雅垂下眼,将手缓缓藏到袖中,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有些疼。 她袖中的指尖微微颤抖,上面是因系着纸鸢的细线骤然拉紧又崩断而勒出的红痕。 谢桀望着她委屈又不作声的模样,皱紧了眉,忍不住将语气放柔了些:“等着。” 他让准备去搬梯子的金吾卫撤下,自己站到了那棵挂着纸鸢的大树下,打量了树干片刻,寻找到一个落足点后,便纵身一跃。 下一刻,他已经到了粗壮的树枝上,手臂伸长,就将纸鸢取了下来。 阿赫雅从树下抬起头,呆呆地望着谢桀的一举一动,有些发怔。 谢桀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为了一只纸鸢,亲自上树? 谢桀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眸光微动,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阿赫雅。” 他在树上,将那只纸鸢往阿赫雅的方向送了送,示意她接过。 阿赫雅还没缓过神来,乖顺地踮起脚尖,伸长了手臂。 “啊!” 下一秒,谢桀骤然抓住她的手臂,将阿赫雅往上一拉,掐着她的腰肢,将她抱到了树干上。 阿赫雅惊呼了一声,唇角却忽地落下温热触感。 不同于以往深入的掠夺摄取,这一回,谢桀浅尝辄止,只轻轻地吻了一下。 却像烙在了阿赫雅的心上,留下一个滚烫的印记。 树干摇动,青绿的叶子窸窣地响着,连带着花瓣纷纷落下,仿佛一场桃粉色的雨。 两个人的发间、肩上,都落了一层花。 “朕帮你取回了纸鸢。”谢桀将那只猫儿纸鸢放到阿赫雅手中,另一只手依旧环在她的腰上,轻轻摩挲,带着几分诱哄的意味,缓缓开口,“阿赫雅如何谢朕?” 阿赫雅莫名有些心跳加速,盯着谢桀的侧脸,忽然想要一个更亲密的吻。 她指尖微微发颤,慢慢地落在谢桀肩头,捡起了一朵落花。 “我想……”阿赫雅眸光一片潋滟,仿佛泛着涟漪的春水,引人沉沦。 她望着谢桀,在他幽深的目光下,将那朵从谢桀身上捡起的花含入口中,毫不犹豫地渡到了他的唇间。 花瓣有些甜,在缠绵的欢喜间碾碎了,化作一股汁水,将唇瓣染得微红发亮。 阿赫雅勉强抽身,抱住了谢桀的脖颈。 她将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呢喃,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谢桀耳畔:“陛下尝尝,花雨纷纷,这一分春色……甜否?” 第一百七十六章 朕,要更甜的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答。 因为下一刻,谢桀便重重地朝她吻了下来。 唇齿交缠间,情意滚烫地落在眉眼间,映出彼此的身影。 此时此刻,天地一静,仿佛只有他们。 树冠掩住了两人的身影,隔着重重花叶,他们从缝隙间,窥探见远方。 周沅沅从伺墨那里要了一个蝴蝶纸鸢,正与林无月兴高采烈地放着。 一众小宫人们还没有被复杂的后宫磨去灵气,脸上都是欢喜的笑容,吱吱喳喳,像极了一群活泼的雀儿。 而几步之外,阿赫雅伏在谢桀怀中,在岌岌可危的树干上,在漫天的花雨中,与他交换了一个吻。 “陛下问我要如何谢您。”阿赫雅捏着纸鸢的手指有些用力,面上似是被花映出了一片粉意,娇俏异常,“这样谢,够么?” “不够。”谢桀声音有些沙哑,毫不犹豫地答道。 他贪婪地亲了亲阿赫雅的唇角,语气里满是欲色:“朕要的,可远比这多得多。” 阿赫雅哼了一声,她抓住谢桀的衣襟,在他的喉结上轻轻咬了一口,又像是讨好地舔了舔。 她弯着眉眼,看着谢桀被自己激得眼神幽暗,得意扬扬地翘着尾巴:“这回,够了吧?” 谢桀不想将时间浪费在与她斗嘴上,他只想讨些实际的甜头,手指按在阿赫雅的腰间,缓缓滑下,蓄势待发。 阿赫雅却陡然按住了他的手,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笑吟吟问道:“陛下做什么?” 她意有所指地指了指树下,半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坏心思:“光天化日之下,陛下……” 阿赫雅就是仗着周沅沅与林无月就在不远处,谢桀不会真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做些什么,挑逗起谢桀来,也毫不留后路。 谢桀微微眯眼,盯着阿赫雅翘起的嘴角,语气里也带上了危险的意味:“故意的?” 阿赫雅被他的眼神灼得腰肢一软,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陛下,咱们快下去吧。” “下去?”谢桀轻笑,他瞥了树下一眼。 周忠立即懂事地掉头就走,口中还喃喃不休,演技浮夸:“哎呀,阿赫雅姑娘那纸鸢怎么又被风吹走了,快,都散开找找。” 他发了话,又给金吾卫们使了眼色,金吾卫们纵使面面相觑,也都配合着离开了这棵树。 “快!都四处看看,别漏了!” “那边那边,不会落在湖里了吧?” 金吾卫们三三两两,嚷嚷着退开了。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阿赫雅下意识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纸鸢,慢慢睁圆了眼睛。 还能这样指鹿为马? 谢桀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手指已经落到她腰侧,在衣带的位置点了点,满是危险的意味。 阿赫雅一下子便软了,抿紧了唇,可怜巴巴地望着谢桀的眼睛,十分识时务,立即求饶道:“陛下,错了,我错了。” “朕何错之有?”谢桀勾着她的衣带,半是威胁地问,故意扭曲了她的话语。 阿赫雅连忙按住他的手,讨好地在他脸侧蹭了蹭,看起来很是顺从:“陛下没错,是我错了。” 她小心翼翼地拉住谢桀的手指,试探性地往外挪了挪,一边口中卖乖:“多谢陛下替我捡回纸鸢,沅沅一定在等我,我还是先回去……啊!” 阿赫雅的话还未说到一半,便被谢桀扣住了腰,重重按回了他身上,撞得生疼。 谢桀语气愈发凉:“你的沅沅乐不思蜀,没空管你呢。” 阿赫雅下意识向外看去,就见周沅沅带着林无月一阵疯跑,不知何时,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不靠谱的沅沅! 她内心咬牙,回头看向谢桀,不情不愿地准备让步:“陛下想如何嘛?” 谢桀干燥温热的手指落在阿赫雅的眼角,又顺着眼角,缓缓滑到了她的唇边。 “不是问朕春色甜否?”谢桀唇角勾着,语气暧昧,“朕觉得不够甜,阿赫雅想想法子。” “朕……要更甜的。” 他的手指掠过阿赫雅的脖颈,从她的脊背一路轻抚,最后落在那两个浅浅的腰窝处,引来一阵战栗。 阿赫雅面颊绯红,眼中一片氤氲,像是被烧得要融化了。 “知、知道了。”她不情不愿地支吾了半晌,到底在谢桀威胁似的轻点下,结结巴巴地应了下来,欲哭无泪。 自己到底为什么要闲着没事去逗弄这个暴君啊!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没能欺负到他,反倒把自己赔进去了。 谢桀这才满意,重重在她唇瓣上啃了一口。 原本便微肿的朱唇雪上加霜,鲜艳欲滴,泛着暧昧的水色,任谁一看,都知道树上发生了什么。 阿赫雅只好将纸鸢抱在胸前,用高高翘起的小猫尾巴挡住嘴巴,却愈发欲盖弥彰了。 谢桀看得好笑,存着坏心眼,故意没有提醒她,反而直接将她抱下了树。 周忠神出鬼没似的,一下子便从花丛中又冒了出来,看了阿赫雅怀里的纸鸢一眼,笑眯眯道:“原来纸鸢在阿赫雅姑娘手上,倒是白费了一番功夫。” 他抬手招了招,那些四散开去装瞎子的金吾卫们立即便又围了过来,跟着周忠回到谢桀身后。 阿赫雅愈发羞恼,瞪了谢桀一眼。 这暴君养的好狗腿子!什么白费功夫,明明就是周忠帮着谢桀欺负人,竟还倒打一耙了。 她快步离开,朝周沅沅的方向走了过去。 谢桀刚得了实惠,也不恼,餍足地跟在她身后,唇角笑意更深。 众人散后,不远处的灌木丛动了动,发出了窸窣的响声。 柳寄书站起身,直直地望着阿赫雅消失的方向,目光复杂。 她揪着手里的帕子,终于压不住那股嫉妒,咬破了下唇。 都是一样的身份低微,凭什么阿赫雅运气就这样好,能得陛下如此盛宠? 自己还是正经的官宦之女……到底哪儿比不上阿赫雅了? “柳采女。”淑妃的贴身宫女抱琴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宫室已经收拾好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昭宁长公主,阴谋暗生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抱琴走到柳寄书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阿赫雅的背影,顿时了然。 说来,柳寄书与阿赫雅也曾算是好友,现在的处境却是天壤之别。 柳寄书因阿赫雅被升为才人,也因阿赫雅被降回采女,搬到进德宫中,受了德妃好一阵磋磨。 德妃被谢桀赐死后,进德宫也被封了起来。柳寄书虽然少了德妃这座压在头上的大山,但也不得不面对一个难题—— 谢桀口谕,让柳寄书住在进德宫中,如今又无圣旨明书安排她的去处,六宫之中,谁敢留她? 柳寄书就像个烫手山芋,被各宫主位推来推去。最后还是淑妃觉得她到底曾与阿赫雅交好,或许有些用处,才在椒兰宫收拾出了一间宫室,让柳寄书住下。 抱琴垂着眼,难以遮掩眸里的不屑。 可惜,椒兰宫正经的偏殿都有妃嫔住着,只能叫自己这个淑妃的贴身宫女让出小厢房,供柳寄书日常起居。 “委屈柳采女,住在奴婢从前的房间里。”抱琴故意叹了口气,似怜悯,开口却是挑拨,“谁叫如今宫室紧张……阿赫雅姑娘的琼枝殿倒是应当还有位置。” 可惜,阿赫雅怎么会收留一个曾经背叛过她的人呢? 柳寄书低下头,指尖却渐渐地收紧了,眸中掠过一缕暗光。 “走吧。”她盯着远方阿赫雅身影消失的方向,咬住下唇,眼中的光芒闪烁不定,幽沉一片。 二人回到椒兰宫时,正巧遇见一队宫人低着头,面带愁容地离开。 淑妃坐在上首,揉了揉眉心,长叹了一口气。 抱琴接过小宫人手中的茶水,上前奉到淑妃手边,轻轻为她捶肩,小声问道:“娘娘,柳采女来了。” 淑妃瞥了柳寄书一眼,脸上适时露出几分疲色:“回来了?宫人们已经将右厢房打扫出来了,你自去看看吧。若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与抱琴说。” 这自然只是句客气话。以柳寄书如今的处境,有地方容身就不错了,哪儿有挑三拣四的道理。 柳寄书有些拘谨,向淑妃谢了恩,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娘娘脸色不好,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她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妾愿肝脑涂地,为淑妃娘娘分忧。” 自己为淑妃做事,与阿赫雅撕破了脸皮,如今若想在宫中立足,便只能抱紧这唯一的靠山。 若是连淑妃都放弃了自己…… 柳寄书不敢再想,径直跪了下去。 淑妃看着她的身影,唇角极快地翘了翘,又很快压了下去, 她叹了口气:“罢了,本宫不说,过几日你也要知道的。” 柳寄书抬起头,看向淑妃,缓缓地蹙起了眉头。 便听淑妃语气略带着几分笑意,问道:“方才出去的那些宫人,你可见到了?” 她没有等柳寄书反应,便自顾自地接着说:“那些,都是拨给长公主与缘君娘子使唤的宫婢。” 长公主?这宫里什么时候多了个长公主? 柳寄书不解,她入宫多年,从未听过谢桀还有姐妹。 淑妃看了她一眼,端起茶盏,浅浅戳饮一口,垂下的眸中闪过几分高高在上的优越。 这些宫内的秘辛,到底只有自己清楚。 她声音放缓了些许,带着笑意:“你跟在陛下身边的时日短,不清楚也是正常。这位昭宁长公主是陛下的幼妹,生来体弱,长久居住在景春行宫养病。” “如今说是身体养得好了些,便趁着春夏这阵子暖和,回京城探亲,也亲自向陛下谢恩。” 柳寄书微微蹙眉,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若是这样,这位昭宁长公主就是谢桀唯一的妹妹,身份何等贵重。就算多年不在京中,也不该让自己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才对。 她抿了抿唇,试探性道:“长公主该住在公主府中,自有仆从侍候,何以还要淑妃娘娘烦心呢?” 难不成这个昭宁长公主在京中连个府邸都没有么? 淑妃诧异地瞥了柳寄书一眼,噗嗤地笑出声来:“怪本宫没说清楚,这位长公主,如今年仅六岁。” 年纪这样小,自然是还未出宫建府的。 柳寄书一惊,又想起淑妃方才所说,昭宁长公主多年住在景春行宫,愈发觉得奇怪。 谢桀是对这个幼妹有多不关心,才能任由她小小年纪,独居偏远行宫,多年不闻不问? 淑妃见柳寄书的神色,便猜到了她的想法,揉了揉额角,似是为难:“陛下政务繁忙,自然无暇分心这些事儿。” 若真在乎,隔三岔五赐些东西,以表重视,废得了多少时间? 淑妃这话,其实就是隐晦地告诉柳寄书,这位长公主在陛下心目中,地位算不上高。 淑妃凝视着柳寄书,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然而再如何,这也是陛下的妹妹,本宫不得不多用些心,生怕叫人钻了空子。”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尤其长公主初次回宫,人生地不熟,年岁又小,若遇上哪个不长眼的欺侮了去,指认错了什么身形相似之人……那又是一场乱子。” 柳寄书眼神微动,缓缓低下头,指尖却攥紧了帕子。 她知道,淑妃是在暗示自己,要自己去对长公主下手,再陷害到阿赫雅身上。 自己与阿赫雅身形相似,长公主又都不熟稔,若没见到正脸,只看到衣裳,再加上有淑妃派去的宫人在旁煽风点火,认错人是八成的事儿。 到时候年幼的长公主一口咬定阿赫雅,阿赫雅就只有百口莫辩的份了。 淑妃唇角微勾,笑容温柔,真像极了期盼孩子归家的长辈,和缓的声音落在柳寄书耳中,却阴凉一片:“三日后,护送长公主的车队回京,陛下已经下旨,要在宫中办一场家宴。” “本宫暂掌后宫,自然要去,阿赫雅姑娘深得圣宠,应当也会出席。”她顿了顿,轻轻叹息,仿佛是遗憾,“可惜柳采女位分不够,只好委屈你,留在椒兰宫里了。” 淑妃这话,就是告诉柳寄书长公主回宫的日期,让她知道何时动手。 柳寄书的手指攥紧成拳,半晌,狠声道:“妾明白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察觉异样,昭宁落水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三日后,琼枝殿中。 阿赫雅坐在镜前,任由伺墨摆弄着自己的头发,脸上满是无奈。 她观察着镜中一身红衣的自己,侧头看向伺墨,语气里带着三分好笑:“陛下说了,今日不过是一场家宴,何必打扮得这样招眼?” 伺墨撇了撇嘴:“主子,您这就不懂了吧,奴婢都打听过了,今日回京的昭宁长公主才六岁,正是喜欢这些鲜亮颜色的时候。” “虽说这位长公主很少回京,可毕竟是陛下唯一的亲妹妹呢,主子若能跟她打好关系,总不会吃亏。”她美滋滋地盯着阿赫雅,欢快道:“您瞧这衣服上的绣球,多有趣味,昭宁长公主看了,一定跟您亲近。” 阿赫雅怔了怔,微微蹙眉,看向伺墨的眼中便多了几分思虑。 昭宁长公主虽然是谢桀的幼妹,却与谢桀并不亲近,多年避居行宫,一是因为身子确实受不住京城秋冬干燥寒冷的气候,二也是因为谢桀的不喜。 前世直到昭宁回宫之前,京中连知道还有一位长公主的人都屈指可数,更别说具体的年岁与喜好。 伺墨又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些消息? 阿赫雅抿了抿唇,缓缓开口:“伺墨,你是从哪儿打听到昭宁长公主的事情的?” 伺墨愣了一瞬,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是奴婢从前的小姐妹告诉奴婢的,这些日子长公主回宫,一应事宜都由淑妃娘娘安排,椒兰宫里伺候的宫人们跟着忙活,也就都知道了。” 阿赫雅眼里闪过几分了然,唇角微勾,眸光却带着寒意:“宫人们听几句墙角,竟就连昭宁长公主喜欢绣球的事儿都传出来了,椒兰宫的规矩未免也太松懈了些。” 分明是有人故意设局,给伺墨透露这些消息,要让自己穿着这身衣裳出现在宴会上。 能指使得了椒兰宫的宫人,这事恐怕十有八九,是淑妃的算计了。 伺墨一惊,终于明白了过来,连忙跪下,焦急地解释道:“奴婢没想到这些……奴婢该死,竟轻信了有心之人的话语,请主子责罚。” 她毕竟是从椒兰宫出身的,虽然与从前的小姐妹们不再一处做事,到底有几分情意在,又是说笑间透出来的消息,她自然不会还去想其中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如今险些坏了事,伺墨又是害怕,又是生气,眼泪都快出来了:“主子,奴婢当真不是有心……您要打要罚,奴婢都认,别赶奴婢走。” 阿赫雅指尖在镜面上点了点,望着镜中伺墨的模样,沉默了片刻。 伺墨虽然机灵,好动脑筋,但心思简单,不会是故意想要帮着淑妃陷害自己。 只怕真是好心办了坏事。 阿赫雅揉了揉眉心,扶着伺墨的手臂,示意她起身:“我并没有疑心你,只是觉得此事蹊跷罢了。” 她抚摸过衣袖处绣球的图案,眸光微动:“你向来细心,可还记得,制这衣裳的布料,是哪儿来的?” 伺墨收了泪,眼眶还红着,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便答道:“奴婢记得,好像是先前织造处按例送过来的。” 阿赫雅站起身,示意柳奴去重新取一套衣裳来,一边望向伺墨,循循善诱:“各宫做的衣裳,用什么布料,绣什么图案,织造处都是有记录在案的。” “这些事儿,都是淑妃娘娘管着……”伺墨脱口而出,随后缓缓睁圆了眼,有些不敢置信。 为了不起纷争,宫里妃嫔们的衣裳,织造处都会刻意错开图案或布料,就算相似,也不会一模一样。 可淑妃有查看织造处记录的权力,知道了布料与图案,想要做出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来,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罢了。 再联想到椒兰宫的宫人暗示自己让阿赫雅穿上绣球衣裳,伺墨背后顿时被冷汗浸湿了。 “这些都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阿赫雅见伺墨懂了,满意地收回目光,在柳奴的伺候下,换上了同色但刺绣不同的新衣,带着几分戏谑,“保不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 如此穿着,乍一看很是相似,不会立刻让背后之人反应过来计划失败。 若真只是巧合,自然最好。若真是淑妃有心算计,事发之时,阿赫雅也能迅速以刺绣为证据,驳回所有怀疑,叫淑妃竹篮打水一场空。 剩下的,就是静观其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阿赫雅缓缓垂眸,敛住眼中一片冰凉。 含元殿内,宴会已经预备完毕。 丝竹之声靡靡,宫人们来来往往,动作麻利,却没有发出半点响动,纷纷屏息,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那位今日入京的昭宁长公主,不知是何缘故,竟迟了许久还未赴宴。 阿赫雅坐在谢桀身侧,纤长的指尖提起玉壶,为他斟了一杯酒,小声道:“陛下脸色送快些,您要把宫人们吓死了。” 谢桀对自己这个妹妹感情本就不深,如今等了半天,脸色冷沉,惊得伺候的宫人们都提心吊胆,生怕叫他看不顺眼,当即丢了小命。 他侧首望向阿赫雅,眼神这才缓和了少许,将酒一饮而尽,看了周忠一眼:“久久不至,是给朕下马威不成?周忠,去看看。” 周忠苦笑:“陛下,奴问过了,昭宁长公主的马车早在半个时辰前便入宫了。” 按理来说,早该到了,偏偏还没个人影。 他已经派了金吾卫去寻人,只盼着这位祖宗别真在宫中出了什么事儿,否则自己这金吾卫统领,也就干到头了。 便在此时,一个金吾卫匆匆跑入殿中,肃着脸色,却难掩惊慌:“陛下,昭宁长公主借口弄脏了衣物要更衣,偷偷溜了出去,在御花园落水,如今昏迷过去了。” 在他身后,另一个身影快步走入了殿中。 只见女子一身白衣,清冷如山中雪,眼眶却带着几分红晕,一见谢桀,便重重跪了下去。 “昭宁长公主向来怕水,绝不会主动跑到湖边,请陛下为长公主做主!” 第一百七十九章 缘君娘子,特殊对待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淑妃一见到那女子,便极快地蹙起眉。 谢缘君?她怎么也跟着回来了。 但淑妃很快又松缓了脸色,深深地望了一眼阿赫雅,低下头,唇角微勾,自顾自地饮酒。 伺墨站在阿赫雅身后,见到谢缘君时,脸色也变了变,附在阿赫雅耳边,小声道:“主子,这是缘君娘子,陛下旧友之妻,曾对陛下有恩,因而被赐了国姓,陪着昭宁长公主在景春行宫长居。” 赐了国姓,谢缘君就相当于是宗室,地位特殊。 阿赫雅怔了怔,看向谢缘君的目光中便带上了几分深思。 前世自己与这位缘君娘子的交流并不多,只从旁人话语中听说过一二,知道她丈夫为保护谢桀而战死,如今寡居多年。 谢桀曾经有意为谢缘君做媒改嫁,谢缘君险些以死明志,自此以后,京中人人都赞她贞烈,名声极好。 可前世这个时候,昭宁长公主还一直在行宫养病,谢缘君也没有回到京城。 今生是因为什么,改变了这两个人的轨迹呢? 谢缘君也在此时抬起头,正正对上了阿赫雅的眼睛,眸中似有锐利一闪而过。 但下一秒,她便错开了目光,望向谢桀,字字带着寒意:“昭宁是妾一手带大,与亲妹无异,如今头日回到家中,就遭了这样一场罪。妾求陛下彻查此事,重罚幕后之人!” 话音未落,殿中已经一片寂静。 宫人们面面相觑,心里直打颤,实在不明白这又是哪儿来的神仙,竟然敢用这种语气跟陛下说话,还与昭宁长公主谈上了姊妹……那不就是攀扯陛下么? 谢桀却没有发怒,他定定地看着谢缘君的身影,叹了口气,朝周忠瞥去一眼。 周忠立即识眼色地冲到殿下,将跪在地上的谢缘君扶起,嘴上都是安抚:“缘君娘子莫急,昭宁长公主也是陛下的亲妹,陛下又怎会看着她在宫中受人欺负呢?” 谢缘君没有动,直着身子,正正跪在大殿正中,仿佛一棵笔直不可摧的翠竹:“伺候昭宁的宫人便在殿外等候,她声称看到了将昭宁推入水中的祸首。既然陛下愿意彻查,请让其指认罪人。” 她说得坚定,掷地有声。 这下连阿赫雅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以谢桀的性子,最不喜旁人这样逼他抉择,尤其是在这么多人面前。 她指尖微动,不动声色地侧过头,望向谢桀的脸上,试图在他眼里发现一丝半点的怒火。 然而谢桀却只是压了压唇角,比起不快,更多的是无奈:“你先起来,朕已经让金吾卫去查了。” “请陛下宣召证人!”谢缘君重重叩首,一派不肯让步的强硬。 谢桀的眸光渐渐地沉了下去,盯着谢缘君,缓缓皱起了眉头。 谢缘君岿然不动,显然,不得到谢桀的准许,她是不会起身的。 两人对峙了半晌,最后还是谢桀让了步,冷声道:“周忠,宣那个宫人入殿。” 周忠眼观鼻鼻观心,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妾替昭宁长公主,谢过陛下恩典。”谢缘君向谢桀叩首谢恩,恭恭敬敬,礼数挑不出半点毛病,仿佛刚才与谢桀针锋相对的人并不是她一般。 她在宫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抬眼,状似无意地瞥了阿赫雅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深意,像是某种示威。 阿赫雅缓缓蹙眉,眼神微微泛着凉。 这是什么意思,显示谢缘君在谢桀眼中地位格外不同? 也是,像谢桀这样霸道的脾性,当众被谢缘君驳了面子,竟然还肯退步,已经是天大的特殊了。 阿赫雅缓缓啜饮了一口酒水,掩盖住自己唇角的讽刺。 周忠领着一个宫人,快步走入殿中,向谢桀示意:“陛下,这就是那个宫人,淑妃新拨给昭宁长公主的大宫女。” 那宫人利落地朝殿中各人行了礼:“奴婢梳檀,参见陛下、淑妃娘娘。” 谢桀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亲眼见到有人将昭宁推入湖中了?” 宫女梳檀应得干脆,毫无心虚之色:“是,奴婢亲眼所见。” 她说起话来,快而清晰,令人信服:“那是个穿着红衣的女子,衣裳上绣着许多绣球,将长公主推入湖中之后,便匆匆跑了。可惜奴婢不会凫水,忙着找人对长公主施救,没能看清那人的脸。” 红衣,绣球。 这两个词一出现,伺墨便白了脸,猛然看向梳檀。 主子说得对,自己从椒兰宫里听到的消息,果然是一个圈套。 若是主子没有在入宴之前发现异常,真的穿着自己选的衣服来了,那此时,岂不是百口莫辩…… 阿赫雅感受到了伺墨的不安愧疚,不动声色地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她略一挑眉,一手撑着腮,施施然地听梳檀绘声绘色地讲着那个歹人的特征,在心中与自己一一对应。 淑妃还真是煞费苦心,就差往自己的脸上贴个“这是歹人”的字条了。 淑妃没有选择自己对上阿赫雅,而是给坐在她下手的陆充媛使了个眼色。 陆充媛便捂着唇,似是诧异地望向阿赫雅:“这形容,倒是与阿赫雅姑娘十分相似呢。” 她顿了顿,又故作好心地补了一句:“自然,百般相像,也不能说就是阿赫雅姑娘……说不准是这宫人看错了呢?” 这话毫无说服力,反而显得阿赫雅更加刻意。 阿赫雅勾了勾唇,放下酒杯,没有理会陆充媛,而是定定地望着那宫人:“那歹人的穿着,你确定你看得清楚?若是有错……” “奴婢确定。”梳檀只当是阿赫雅急了,在威胁自己,眼中闪过几分得意,面上却一副坚定果决的模样,“那歹人跑开时,奴婢清楚地看见了她衣裳上就是许多绣球。” 阿赫雅轻笑,缓缓站起身,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 “可惜,我今日虽穿的也是红衣。”阿赫雅歪了歪头,目光落在淑妃身上,带着几分笑意,“可绣的却是金竹,而非绣球呢。” 陆充媛一窒,悻悻闭了嘴。 宫女梳檀的脸色有些发白,慌乱地看向淑妃,又被淑妃一个眼神吓得缩了回去。 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却听得一阵哭喊声。 一个女孩从殿外冲了进来,闷头扎进了谢缘君怀中,哇哇大哭,说不清楚话:“姐、姐姐!好可怕!好可怕!” 伺候的宫人追在她后面,还在叫着:“长公主!等等奴婢……这不合规矩啊!” 昭宁长公主,醒了。 阿赫雅怔了怔,心里莫名一跳。 落水的孩子,会醒得这么快么? “昭宁,别怕。”谢缘君拍着昭宁的背,小声安抚,“你的皇兄就在上头,他会为你做主的。” 昭宁长公主从谢缘君怀里抬起头,怯怯地看向谢桀,却在望见谢桀身边的阿赫雅时,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是她!”昭宁长公主大哭起来,“她、她又要来推我下水了,救我!” 第一百八十章 改口与袒护,淑妃计败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指尖一紧,脸色便带上了几分凝重。 小孩子不懂事,讲不通道理,认定了的东西,极难改变。 如果是昭宁长公主一口咬定了自己就是那个推她下水的人,事情就要变得棘手起来了。 果然,淑妃蹙着眉,很快开了口:“昭宁年纪尚小,不该会撒谎,她说是阿赫雅姑娘,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昭宁长公主还在哭,打着嗝说不全话。 宫女梳檀见到机会,立即机灵地改了口,请罪道:“奴婢只是远远地看到那歹人一眼,自然没有被推下水的昭宁长公主清楚,或许……或许将衣上的刺绣看错了,可确实是一身红衣没错啊。” 她认下了阿赫雅穿的红衣,却临时改口,将对不上的刺绣模糊去,再次将矛头引到了阿赫雅身上。 阿赫雅蹙着眉,语气里满是寒意:“噢?方才你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清楚,如今又说看错,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看向谢桀,隔着衣袖攥住他的手指,像是在寻求依靠:“我从一入宴,便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从未离席,又哪儿来的时间,跑去御花园推昭宁长公主?” “到底是怎么回事?”谢缘君为昭宁长公主擦去眼泪,安抚了几句,问道,“你为何偷偷跑出去,又怎么到了湖边?” 昭宁长公主抽泣着,眼眶红红,害怕地看了一眼谢桀,不敢说话。 半个时辰前。 昭宁长公主坐在轿辇中,随着轿辇摇摇晃晃,玩得开心,便听外头两个宫人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陛下对这个长公主十分不喜,若不是淑妃娘娘劝着,连个家宴都懒得摆呢。” “真的吗?那这长公主岂不是空有名号,陛下不喜欢的人,在宫里怕是连饭都吃不上呢。” 她们压低了声音,却刚好够叫昭宁能听得清楚:“陛下脾气不好,要是长公主惹了他,不会被责打吧?” 另一个宫人便叹气:“这谁知道?” 昭宁被吓得小脸发白,揪着裙摆,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吃不上饭,还要挨打?自己这以后过的得是什么日子啊! 宫女梳檀就在这时候出现,训斥了两个说小话的宫人,安慰昭宁:“长公主别怕,陛下不会这样对您的。” 她嘴上这么说,却分明欲言又止,看得昭宁更加忐忑。 梳檀摇了摇头,像是遗憾:“陛下最喜欢追水花,要是长公主能给陛下送些就好了,可惜了……这种花长在御花园的湖边,咱们还要赶着赴宴,实在没空。” 这些话术实在拙劣,明显就是软硬兼施,半威胁地引诱昭宁跑去湖边摘花。 可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已经足够了。 昭宁抓着裙摆,下定了决心,在半路找了个机会,借口要更衣,跑了出去。 伺候她的都是淑妃的宫人,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昭宁这一路格外顺利,直接便到了湖边。 她向来怕水,在湖边忐忑了半天,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小孩儿,在湖边玩,可是要被水鬼抓走的。”柳寄书冷冷道。 昭宁下意识就要回过头,却被柳寄书一把推入了水中,最后一眼,只看见了那人红衣上的绣球。 柳寄书笑了一声,又添了一句威胁:“昭宁长公主,要是您能活下来,我们宴上见。” 她没有资格参加这场家宴,昭宁长公主在宴会上见到的,只会是跟她穿着一模一样衣裳的阿赫雅。 如柳寄书所料,昭宁长公主第一眼看到阿赫雅,就将阿赫雅当成了湖边那个推自己下水的人,又想起柳寄书那句宴上见,立即便崩溃地指认了阿赫雅。 她险些丢了命,被吓得够呛,根本不敢去看阿赫雅,只知道闭着眼睛大哭,找照顾自己的谢缘君寻求帮助:“是她!是她!姐姐救我,我不要被淹死,呜呜呜……” 陆充媛乐于看阿赫雅倒霉,此时便在一边火上浇油:“说起来,阿赫雅姑娘今日也比咱们晚入席了些呢,若说曾在御花园撞上过昭宁长公主,也说不定啊。” “我在赴宴前换了身衣服,因而晚了些。”阿赫雅淡淡解释,盯着陆充媛的眼神中锐色毕露,“至于我从琼枝殿来赴宴的路上,有没有遇见过长公主……怎么,陆充媛出门赴宴不带宫人的么?” 带着宫人,便是有盯着的眼睛。她见没见过昭宁,自有柳奴与伺墨可以作证。 “那都是你的心腹宫人,自然向着你说话。”陆充媛轻笑了一声,带着恶意。 “好了。”淑妃也早就想到了这点,唇角带着笑意,向阿赫雅发难:“本宫自然是信阿赫雅姑娘的,只是事关昭宁长公主,又疑点重重,免不得多重视些。” “那就让人去查。”谢桀目光冷冽,打断了淑妃,反手握住了阿赫雅的指尖,“阿赫雅与昭宁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何必对一个孩子下手。” 阿赫雅怔了怔,原本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淑妃没想到他会出来袒护阿赫雅,脸色难看了一瞬,又很快收敛,低下头:“陛下说得是。” 谢缘君也在此时缓缓开口:“昭宁受了惊吓,难免固执,妾方才问过了。” 她看向昭宁长公主,昭宁长公主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我见到那人的衣服上,有很多绣球。” 那就排除了阿赫雅的嫌疑。 阿赫雅微微蹙眉,看向谢缘君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不解。 谢缘君分明对自己怀着敌意,又为何突然为自己说话? 谢缘君没有看她,而是朝谢桀颔首:“陛下,长公主落水,又受了惊吓,恐不宜再参加宴会了。” 她本意是坐山观虎斗,如今看淑妃势弱,显然今日无法奈何阿赫雅,自然不介意用此事在谢桀面前卖个好,以退为进。 能屈能伸,适时而动,才是谢缘君的生存之道。 谢桀随意地点了点头,对于她要求提前离席的举动毫无芥蒂:“去吧,朕知道你不喜旁人打扰,已经叫宫人收拾了西边的凉和殿出来,供你们暂时居住。” 阿赫雅望着谢缘君离开的身影,袖中的手指不禁攥紧了些。 她心里莫名生出一个预感。 这位缘君娘子,将会是个极为难缠的敌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回击淑妃,两团小东西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此次家宴就是为了昭宁长公主回京而设,如今昭宁长公主落水受惊,先行离席,剩下的一群人自然也没了玩乐的心思。 谢桀只略坐了一会儿,就借口国事,回了御书房。 阿赫雅也不愿意留下来跟一群妃嫔打嘴皮子仗,目送着谢桀的身影离开,便站起身,打算回琼枝殿。 淑妃深深地望了阿赫雅一眼,忽而开口,叫住了她:“阿赫雅姑娘。” 阿赫雅的脚步一顿,转过神来,微微蹙眉:“淑妃娘娘有何指教?” 淑妃屡次暗中对自己下手,彼此心知肚明,如今已经是半撕破了脸皮,又何必在宴席上装得友好。 淑妃没有因她的冷淡而难堪,反而唇角含笑,一副大方温和的模样,抱歉道:“方才是本宫一时心急,险些冤枉了阿赫雅姑娘,本宫给你赔不是了。” 阿赫雅微微眯起眼,某种闪过几分凉意,场面话说得漂亮:“不敢当,小事罢了,淑妃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淑妃这又是演的哪一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阿赫雅提起了几分警惕。 便听淑妃叹了口气,望着阿赫雅的眼神里含着怜悯:“你不怨本宫就好,那位缘君娘子于陛下而言,十分特殊,就是本宫也不能轻易得罪,只好委屈你了。” “你方才也看到了?陛下的性子,何时这样容忍过旁人的不敬。”淑妃摇了摇头,语气轻缓,像是真在为阿赫雅担忧,“你不知道,她……罢了,日后你见到她,多躲着些,莫要与她起争执就好。” 阿赫雅微微眯起眼,气极反笑。 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淑妃这话里话外,无非就是想要挑拨自己与谢缘君相斗。 要知道,自己从入宫一来,便一路盛宠在身,连德妃面前都不曾低过头,如今来了个什么缘君娘子,却反而要躲着走? 若自己不是重生而来,心性早被磨得圆滑,恐怕就算看穿了淑妃的挑拨,心里也要生出芥蒂,处处对谢缘君多加关注,争风吃醋了。 阿赫雅抬眼,冷冷地与淑妃对视,语气中添了三分讽刺:“淑妃娘娘这话,我听不明白。” “缘君娘子是陛下亲赐国姓,就是大胥的宗室,又替陛下照顾长公主,身份人品都是贵重的,陛下待她尊重些,是理所当然。”阿赫雅歪了歪头,眼里仿佛一片天真,“淑妃娘娘这是在疑心什么?” 同姓不婚,从谢缘君被赐国姓的那一日开始,她与谢桀就注定没了可能。 为了谢缘君而捻酸吃醋,实在是没有必要。 与其说阿赫雅担忧谢缘君会抢夺了谢桀对自己的宠爱,倒不如说……她担忧谢缘君对谢桀影响太大,谢缘君的敌意,会直接影响到自己谋夺谢桀真心的计划。 淑妃的动作顿了顿,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本宫的意思是,昭宁长公主对你心生惧意,恐怕缘君娘子会迁怒于你。” 她本来是在暗示阿赫雅,意指谢桀会与谢缘君有私情,但这话被点出来,就成了大不敬,淑妃只能改口。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阿赫雅勾唇,眼里闪过几分凉意,又添了一句:“今日缘君娘子还帮了我,若说迁怒,她何必为我说话呢?” 油盐不进。 阿赫雅一味装傻,不接受淑妃的挑拨。 她指尖在袖中动了动,眸光微闪,带着几分嗤笑的意味:“淑妃娘娘有空担忧我,倒不如想想,昭宁长公主落水之事如何收场。” 昭宁长公主第一日回宫,就在御花园被人推到了湖里,歹人还跑得无影无踪,这就是掌管宫闱的淑妃的失职。 阿赫雅眉眼弯弯,像是友好的关心,故意气淑妃:“金吾卫到处搜那件绣球红衣,显然是要查个底朝天呢,淑妃娘娘不用回去配合着调度么?” 淑妃被她这样下面子,脸色也冷了下来。 她深深地凝视着阿赫雅,半晌,甩袖而去。 独留阿赫雅站在原地,望着淑妃的背影,打了个呵欠。 偷鸡不成蚀把米,也是活该。 就是不知淑妃准备怎么收拾残局,给这件事情画上一个句号了。 当日午后,金吾卫们在某个多年不得宠的秀女殿中里搜出了那件绣球红衣。 根据那秀女身边婢女的证词,那秀女曾穿着这件衣裳去御花园,妄图偶遇谢桀,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又匆匆回来,衣角湿了大半。 审讯之后,那秀女很快认了罪,却因为被用了大刑,奄奄一息,至今未醒。 阿赫雅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琼枝殿中,抱着猫儿板栗玩。 “听说陛下将那个秀女打入了冷宫,缺医少药的,只怕活不下去了。”伺墨长长地叹气,不由得后怕。 要是阿赫雅没有察觉那衣服不对,今日遭受这飞来横祸的,就是阿赫雅了。 阿赫雅微微敛眸,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怜悯,指尖发凉。 她心里清楚,那个秀女不会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只是被淑妃推出来的一只替罪羊罢了。 这宫中就是如此,不受宠又地位卑微的人,活得就像一只蚂蚁。 即便小心翼翼地苟活在偏僻之处,也保不准哪天就会大难临头。 阿赫雅喉头莫名有些发干,抚摸在板栗身上的指尖忍不住用了些力气。 “喵——” 猫儿吃痛,叫了一声,极快地从阿赫雅的怀中窜了出去。 阿赫雅这才回过神来,眼睁睁看着小猫从窗口跑走,不由得惊呼:“板栗!” 她紧皱着眉头,快速起身,走到窗边,却已经见不到猫儿的身影了。 板栗还是小猫,受了惊吓跑出去,也不知会跑多久,跑多远,跑到什么地方去。 阿赫雅不由得担忧,吩咐着伺墨柳奴出去找,自己在殿中坐了一会儿,也是放不下心,索性起身,顺着猫儿跑走的方向,一路走,一路叫。 “喵……” 直到走到梅林之中,阿赫雅终于听到了那声熟悉的猫叫。 她快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便见两团小小的身影靠在一处。 小女孩从袖中掏出糕点利诱小猫咪,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在猫儿脑袋上摸摸蹭蹭,脸上洋溢着傻笑。 阿赫雅看清了她的脸,不由得诧异:“昭宁长公主?” 第一百八十二章 爱猫之人,傲娇昭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昭宁猛地一僵,一把将猫儿板栗抱起来,迅速将脸埋到了小猫咪的背上,掩耳盗铃。 “你说什么?”她粗声粗气地说话,拒绝承认自己的身份,“本宫不认识什么昭宁长公主。” 怎么这样可爱。 阿赫雅险些笑出声,眼中满是促狭,故意拉长了声音:“噢——原来不是啊,那是我认错人了。” 昭宁抱着猫,猛猛点头,完全没发现板栗已经被她晃得快要晕了,嘴里还叼着那块糕点,不肯放开。 阿赫雅歪着头,眉眼弯弯,原本心里隐隐的郁气都被这一幕洗得干净,只剩下欢快。 “可这宫中,像你这么大的小孩儿不多。”她轻笑,其实岂止不多?满打满算也就这么一个,“你若不是昭宁长公主,还能是谁呢?” 昭宁支支吾吾,半晌,才憋出一个试探的词来:“本宫……本宫是个小宫女……” 说着是个小宫女,却连自称都忘了改过来。 简直像只把头埋进沙子里,不肯面对现实的笨蛋小鸵鸟。 阿赫雅走到昭宁面前,半蹲下身,语气轻快,没有揭穿她:“你说是,那就是吧。” 小孩子脸皮薄,不肯承认就算了。 她伸手,从昭宁手中将板栗抱回来,摸了两把,眼中一片笑意:“这猫儿是我养的哦。” 板栗不记仇,见到主人,就软绵绵地叫了一声,乖乖缩在阿赫雅怀里,甚至抬起下巴,方便她摸。 “你、你的就你的呗,我又不喜欢猫。”昭宁分明看得眼热,却还嘴硬,巴巴地盯着板栗,怎么也移不开眼睛。 阿赫雅险些没能憋住笑,故意使坏心眼:“这样啊,我还想着,你喜欢的话,就让你们多玩一会儿,可惜了。” 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把板栗往昭宁面前递了递,昭宁的眼珠子就跟粘在板栗身上似的,也跟着转,小小的手蠢蠢欲动。 就在她准备演一演屈尊降贵,勉强摸一摸小猫时,阿赫雅又把板栗抱回了怀里。 阿赫雅摇头,看上去很是遗憾:“你看它多喜欢你。算啦,反正你也不喜欢猫。” 昭宁眼眶红红,抬眼快速地看了阿赫雅一眼,又依依不舍地盯着板栗,依旧嘴硬:“我、我不喜欢。” 她才不要跟这个女人低头呢。 这个女人,明明就是昨天自己在宴会上看见的那个人,跟推自己下水的人穿得一模一样。 昭宁当时站得远,并没有看清阿赫雅身上衣裳的具体图案,现在依旧怀疑,就是她把自己推进了水里。 要不是缘君姐姐说,皇兄不喜欢不懂事的孩子,要自己顺着皇兄的话说,自己才不会就那么认了怂。 阿赫雅盯着昭宁的发顶,缓缓眯起了眼睛。 这小姑娘态度不对啊。 “昭宁长公主。”她突然叫了一声,昭宁一时猝不及防,呆呆地抬起头。 下一秒,昭宁就反应了过来,气得咬着牙,狠狠地瞪着阿赫雅。 阿赫雅没在意她的讨厌,耐心问:“你为什么觉得,是我推了你?” 昭宁愤愤地指着阿赫雅:“你还敢说,明明就是你!身形,衣服,都一模一样。你还说你要在宫宴上等我,我都看清楚了,就你一个穿红衣服的,不是你还有谁!” 阿赫雅失笑,目光凉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她还疑惑,淑妃是用什么手段,让昭宁一口咬住了自己。 她抱着板栗,轻轻地摸了摸小猫的头,先循循善诱:“可是昨天你也知道了,我身上穿的衣服,跟推你的人不一样,对不对?” 昭宁愣了愣,却依旧怀疑,警惕地望着阿赫雅:“你现在才狡辩,晚了!我不会信你的。” 她站起身,高高地昂着下巴,哼了一声,就要离开。 阿赫雅挑眉,慢吞吞道:“这样吧,你听我说个故事,我把小猫儿借你摸摸,如何?” 昭宁原本气冲冲的脚步顿时顿住了,怎么也挪不动,纠结了一会儿,才转过身,依旧臭着脸:“我说了,我不喜欢猫。” 阿赫雅看着她傲娇的模样,眸光软了下来。 她算是看出来了,在昭宁心里,自己远远不如小猫的地位高。 阿赫雅看了一眼无辜喵喵的板栗,忍不住好笑。 真是养猫千日,用猫一时。 她的语气放得很轻,诱哄道:“那算我请你帮忙,替我抱一抱小猫,好不好?” 昭宁这才放下架子,勉为其难地点头,手已经迫不及待地将板栗揽进怀里,偷偷用下巴蹭蹭。 阿赫雅寻了一块石头,自顾自坐下,才笑着看向昭宁,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着听。” 昭宁想了想,哼哼唧唧地走过去,依旧绷着小脸,强调道:“这可是你请我的。” 她像是不情不愿,磨蹭地坐在了阿赫雅身边,手指顺着板栗的软毛。 摸摸摸! 板栗被她摸得舒服,翻过肚皮来,呼噜呼噜地撒娇。 阿赫雅垂眼望着这两只小团子的互动,下意识搓了搓手指,眸光里带上了几分怅然若失。 这是谢桀的亲妹妹,兄妹之间,应当是有几分相像的吧。 前世自己那个孩子若是生下来,长大了,也会如此可爱吗? 阿赫雅抿了抿唇,好半晌,才收拾好了心情,指尖虚虚地落在昭宁背上,轻轻地给她讲故事。 这个故事,关于她在赴宴当天,如何发现衣服有异,如何到了宴会上,听说长公主落水,又被指认与歹人穿着一样。 阿赫雅将整件事情用风趣的语言装饰了,细细掰开讲给昭宁听。 昭宁听得一脸迷蒙,却也敏锐地懂了大概。 意思是,推自己下水的人,不是阿赫雅么? 阿赫雅摸了摸昭宁的头发,温柔地为她揩去脸侧不慎沾上的脏污,软声道:“如果真是我,你的皇兄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我?” “可是皇兄不喜欢我。”昭宁捏了捏板栗的耳朵,失落地低下头,“他不在乎我的死活。你是他喜欢宠爱的人,我是……我是他不想要的妹妹。” 她说起这些话来,十分自然,没有怨恨,只是述说事实,和几分小孩子被讨厌了的伤心。 阿赫雅指尖顿住,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这些话,显然是有人故意在昭宁耳边挑拨的。 而且还得是相熟的人所说,才会让昭宁这样深信不疑。 是谁? 第一百八十三章 安抚昭宁,谁养傀儡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暂且按下了心中的疑惑,往昭宁身边靠了靠。 “你说错了。”她没有看昭宁,而是抬手,从梅树上摘了一片翠绿的叶子,“你怎么会是陛下不想要的妹妹呢?你的封号是昭宁,你知道昭宁是什么意思么?” 昭宁长公主呆呆地侧过脸,望向阿赫雅。 阿赫雅垂眸,温柔地与她对视,眸光潋滟,像春日笼在湖面的晨光:“昭是昭昭日月的昭,宁是和乐安宁的宁,他盼你一世光明耀目,平平安安。” 她不知道小小的昭宁长公主与谢桀之间,有着怎样的秘辛,怎样的恩怨,但她知道,这些东西,都不该由一个孩子来承担。 昭宁毕竟是谢桀唯一的幼妹,也许两人并不亲近,但谢桀绝不至于会厌恶她。 昭宁长公主迎着阿赫雅煦暖的目光,摸着猫儿板栗的手渐渐停住了,豆大的泪珠落在手背上,啪嗒地溅出一个小小的水花。 她慌慌张张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嘟着嘴,依旧是那副骄傲倔强的模样:“本宫当然知道!” 原来,自己的封号背后,还有这样的寓意吗? 昭宁板着脸,心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窃喜。 她年纪尚小,又无父母,对谢桀这个唯一的兄长,怎么会没有孺慕之情呢? 昭宁还想绷着脸,嘴角却已经忍不住,高高翘起了。 阿赫雅看得手痒,像是抚摸板栗那样,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那昭宁如今知道了,你可以多信你皇兄一些。” 她眸光有些深,语气里添了几分认真:“世上所有人,都可能是怀着诡谲心思而接近你,唯有血脉亲人……” 她脑中一瞬间想起了很久之前,草原之上,那个跟自己一同扬鞭策马的少年身影,眼神变得柔和而温暖。 她的弟弟。 “唯有血脉亲人,是天赐天予。”阿赫雅将那片树叶放到眼前,遮住自己的眼睛。 青翠一片,草原也是这个颜色。 她的声音缱绻,像是娓娓道来的一个故事,含着怀念:“父母的舐犊之情,兄弟姊妹的手足之情,都是不需要缘由,没有条件的,可以全然信任的。” 昭宁抿了抿唇,眼中生出了几分向往,小小声地开口:“我与皇兄,也是这样吗?” 阿赫雅含笑道:“当然是了。” “也不尽然吧。”一个声音自远处传出。 阿赫雅转头望去,便见到谢缘君面色微沉,缓步从林中走出。 她的身后,跟着一群气喘吁吁的宫人。 “长公主,您怎么又自己跑出来了?”宫人哭丧着脸,忍不住抱怨,“奴婢们到处找您,险些急疯了。” 昭宁长公主脸上的神色立即变了,赶忙把板栗塞到了身后藏起来,闪躲着不敢与谢缘君对视:“缘君姐姐……” “喵?”板栗正享受地打着呼噜,突然从温暖软和的丝绸换到了冷硬的石头上,呆呆地喵喵叫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让谢缘君的脸色更加凉了下来。 阿赫雅微微蹙眉,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她看向昭宁的视线,面上微微颔首,试图转开话题:“缘君娘子是对我说的话,有什么旁见解么?” 谢缘君瞥了阿赫雅一眼,目光如雪山之水,清冷刺骨:“阿赫雅姑娘幸运,便以为世上所有的父母都如何无私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可你不知道,有些孩子,生下来就是不被祝福的。” “若非如此,天下怎会有弃婴?又怎会有人,卖儿卖女,一而再,再而三。”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缓缓攥紧了拳头,眼神也渐渐暗了下去。 阿赫雅蹙眉,深深地望了谢缘君一眼。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中,并没有关于这位缘君娘子家世的任何信息。 谢缘君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再看阿赫雅,而是直接绕开了她,走到昭宁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身后,是什么东西?”谢缘君冷着脸,问道。 昭宁心虚地低下头,两只脚碰来碰去,结结巴巴地答:“什、什么也没有呀……” 她把手背在身后,试图用长长的衣袖盖住板栗小小一团的身影。 板栗却全然不配合。它眼前的世界突然黑了下来,急得巴拉着昭宁的衣袖,到处乱钻,喵喵叫个不停。 这下子,就算没看到猫,也知道昭宁在藏什么了。 谢缘君气极反笑,指着昭宁被板栗跑得乱动的衣袖:“我可有与长公主说过,不许与猫儿玩,若是被挠了,伺候您的人,都要被活活打死,包括我,也逃不过罚。”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宫人们已经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将昭宁吓得够呛。 昭宁看看那些宫人,又看看谢缘君,眼里渐渐浮出了水色,哭道:“我、我不要你们为我受罚……” 她不想的,她只是在宫殿里呆得闷了,并不是故意想让这些宫人因为自己而死。 昭宁年纪小,并不知道宫里的规矩,谢缘君这么说,她就真的这么信了,哽咽着想去拉谢缘君。 可谢缘君已经跪了下来,避开了她的手:“公主若还对我们这些伺候的人有半点怜惜,就守规矩些吧!” 阿赫雅看着眼前这场闹剧,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昭宁年幼,看不明白,她却是对这种手段清楚得很。 谢缘君分明就是以退为进,用这些宫人,包括她自己受罚,来绑架威胁心软的昭宁,逼昭宁乖乖听她的吩咐。 今日是呆在宫里,不许碰猫,明日也会是去谢桀面前为某人求情,借用长公主的身份,替谢缘君办事。 谢缘君在用这种方式,养出一个看起来张扬厉害,内里却十分好控制的傀儡。 “缘君娘子说岔了吧。”阿赫雅扯了扯唇角,走到昭宁身后,与谢缘君对面而立。 她的一只手搭在昭宁的肩上,无形给予了昭宁一点安全感,语气里带着讽刺:“这整个皇宫,都是昭宁长公主的家,她在家中行走,是犯了什么大错,要让这些宫人都以命抵罪?” “缘君娘子本事也未免太大了。”阿赫雅轻笑了一声,“就是从前最跋扈的德妃,也不见得几句话之间,就要了这么多人的命啊。”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叫朕想想,如何罚你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缘君抬起头,冷冷地望着阿赫雅:“阿赫雅姑娘从未养过孩子,自然不知道我的担忧。” 这话里带着刺。谁不知道阿赫雅自入宫以来,就受谢桀独宠,可到如今,也没传出个喜讯。 如果阿赫雅真是谢桀后宫中一个渴望诞下皇嗣傍身的女人,恐怕此时就真被谢缘君一句轻飘飘的话戳到伤口了。 阿赫雅指尖微动,缓缓眯起了眼:“缘君娘子再多担忧,也没有处置这么多宫人的权力吧。” 谢缘君姓谢,算是宗室。可就算是真亲王,也不能在皇宫中放肆,随意杀人。 谢缘君毫不退步:“她们看护公主不利,本就是失职。今日是公主跑来了梅林,若他日跑到了御花园湖边,出了什么事儿呢?就是有九条命,也赔不起。” 可这都是未发生的事情。 阿赫雅凝视着谢缘君,险些被她气笑了。 用虚无缥缈的,概率极小的意外,去假设最坏的结果,将这些宫人的命悬在天平一端,约束威胁昭宁。 阿赫雅眼神发凉:“那照缘君娘子所说,如今是要为了你的担忧,而将满殿宫人都诛杀了不成?” 谢缘君沉声:“我从未如此说过!” 阿赫雅轻笑,不肯承认最好,她接着问:“那缘君娘子,是要为了看顾不周长公主,而处罚自己?” 她顿了顿,自己便先摇了摇头:“应当也不是。” 谢缘君皱着眉头,语气发凉:“阿赫雅姑娘这是什么意思?你是陛下的宠爱之人,我不欲与你起争执,也请你,别再胡搅蛮缠了。” “成。”阿赫雅唇角微勾,果然没再理会谢缘君,而是低头,看向手足无措的昭宁,“长公主可看到了?您如今好好的,也无人会受罚。” 这些口舌之争意义不大,她想做的,是告诉昭宁——谢缘君所说,不一定就是真的会发生。 昭宁慢慢抬起头,眉眼还可怜巴巴地耷拉着,像只做错了事情的小猫儿。 阿赫雅点了点她肥嘟嘟的侧脸,语气轻快:“您是长公主,任性一些也没关系,这宫里,没有你去不得的地方,只要保护好自己。” “只要保护好自己,这些宫人。”阿赫雅指了指不远处噤若寒蝉的宫人们,顿了顿,又含笑瞥了谢缘君一眼,“还有你的缘君姐姐,都不会有事。” 昭宁期期艾艾地眨了眨眼,看看阿赫雅,又看看脸色发黑的谢缘君,捏着手指,没有说话,眼睛却亮了亮。 好像是欸。 谢缘君眼睁睁看着昭宁神色从愧疚变为轻松,眼神冷了冷,立即出声打断了阿赫雅:“阿赫雅姑娘,你这是在教唆长公主,独自在宫中乱跑么?” “若是长公主出了什么事,你可担得起这责任?”谢缘君的声音带着几分威胁,像极了嘶嘶吐信的毒蛇。 阿赫雅却不为所动,这随便几句话,完全吓不着她。 但她还是眨了眨眼,一拍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正经地对昭宁添了一句嘱咐:“是了,你要出门,记得带上几个宫人。” “不然像今天孤零零一个人,旁人怎么知道你是厉害的昭宁长公主呢?”她带着笑,狡黠地向昭宁使了个眼色。 昭宁忍不住嘿嘿地笑了一声,重重点头:“嗯!” “昭宁!”谢缘君咬牙,沉声喊了昭宁一句,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做什么,只好抿唇,“该回宫了。” 这个阿赫雅,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再呆下去,恐怕自己多年对昭宁一点一点巩固起来的要听话懂事的认知,都要毁于一旦了。 还是先回宫中,再“好好”跟昭宁讲道理。 谢缘君眼中极快地闪过一缕暗光。 昭宁有些不甘愿,但她听惯了谢缘君的话,此时还是慢吞吞地从石头上站起身,快速隐蔽地最后摸了板栗一把,叹了口气。 多可爱的小猫儿,要是缘君姐姐肯让自己养就好了。 她依依不舍地盯着板栗,好半晌,才磨磨蹭蹭地走回谢缘君身边。 谢缘君的眼神已经冷得几乎能结冰了。 还真是心野了。放在以前,昭宁绝对会在自己开口的第一时间,就乖乖地走回来。 她咬紧牙根,心中恨得不行,面上却依旧那副出尘的模样,仿佛一切都不放在眼中,敷衍地朝阿赫雅点了点头,领着昭宁转身就走。 那群宫人见状,连忙跟在谢缘君后头,快速离开了梅林。 阿赫雅望着这群人的背影,眼神渐渐晦涩了下来。 谢缘君…… “喵——” 板栗在冰冷的石头上待了半天,也没等到主人来抱自己,委屈得嘤嘤直叫。 阿赫雅这才回过神来,半弯下腰,将板栗抱了起来,在小小的猫背上呼噜了两下,笑眯眯道:“今日咱们板栗可是小功臣,晚上多给你煮一碗鸡肉泥,好不好?” 板栗耳朵抖了抖,立刻粘人地蹭了蹭阿赫雅的手背,撒娇地喵喵。 阿赫雅说到做到,当夜,板栗便吃上了自己今日出卖色相换来的鸡肉泥。 谢桀刚沐浴过,衣襟半开,躺在榻上,见小猫吃得满脸都是脏兮兮的,忍不住啧了一声:“蠢猫。” 阿赫雅披散着头发,只着了单衣,从屏风后走出来,便听到谢桀这句话。 她挑了挑眉,哼笑道:“陛下可不许这么说板栗。” “一只猫儿,本来就笨,还听不得实话了?”谢桀低低地笑,抬手攥住阿赫雅的手腕,将她拉到身边,指尖在她柔软的发丝间穿梭。 阿赫雅娇嗔地白了谢桀一眼:“这是陛下赐我的猫儿,若是它笨,岂不是说陛下……” 她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完,就被谢桀捏住脸颊。 谢桀的指腹按在她的脸侧,感受到掌下那一分丝绸般绵软的触感,眼神不由得一深,打趣的声音也有些发哑:“物随主人,阿赫雅将朕赐你的猫儿都带得呆笨了,可知罪?” 这怎么还倒打一耙? 阿赫雅睁圆了眼,显然没想到还能这样说。 谢桀的手指却已经碰上了她的唇畔,重重地压了压。 阿赫雅刚沐浴毕,身上还带着水汽,披散着发丝,只着单衣的样子,无辜而可怜。 谢桀心里发痒,语气暧昧,带着几分戏弄:“叫朕想想,应该如何罚你……” 第一百八十五章 试探真心,同床异梦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腿肉软嫩,叫谢桀坚实的肌肉抵着,不免觉得硌硬难受,往后退了些:“陛下可收敛些罢。” 她目光落在小猫儿板栗的身上,眸色软了软:“今日我在梅林中,遇到昭宁长公主了。” 谢桀挑起她的发丝,绕在指尖把玩:“嗯?说什么了?” 阿赫雅便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发现,长公主性子有些别扭,分明格外喜欢板栗,又不肯承认。” 她抬起头,斜斜地睨了谢桀一眼,目光流转间,似有星河璀璨:“倒与陛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谢桀略一挑眉,搭在她腰上的手微微收拢:“朕何时别扭过?” 阿赫雅歪头,哼了声,直直地盯着谢桀看:“那陛下说,您喜不喜欢我?” 她想让谢桀承认自己的在意。 原本阿赫雅以为,让谢桀认清自己的心这件事,可以慢慢来,可谢缘君出现之后,她便改变了看法。 若谢桀始终不肯正视他对自己的心动,将自己放在平等的位置相待,那自己如今身上的所谓一切宠爱,都只是空中楼阁。 谢桀眼神深了深,干燥的指腹按在阿赫雅脸侧,轻轻抚弄,凹出一个小小的肉窝来:“那阿赫雅可真如你口中所说,一心爱慕朕?” 阿赫雅娇娇地朝他弯眼,笑得乖巧:“自然,我是真心爱慕陛下的。” 甜言蜜语的小狐狸,只有嘴上说着深情,眼中心里,却分明一片澄净的空茫。 谢桀扯了扯唇角,他垂下眼,与阿赫雅对视,缓声问道:“那为何,你不问朕,为何对缘君娘子格外特殊?” 一个骤然出现的美貌女子,又与他显然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往,惹得他另眼相看。 如果真的一心沉溺在情爱中,真的能视若无睹,像个没事人一样么? 阿赫雅不知道他心中已经暗潮汹涌,只觉得好笑。 要是她问,免不得叫谢桀觉得爱拈酸吃醋,可要是不问,谢桀又觉得自己不够在意他。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君王之心,最难揣测。 但阿赫雅并不介意顺从谢桀,出演他心中的痴情模样。 她垂下头,仿佛有些低落:“陛下那样信任这位缘君娘子,连昭宁长公主,都可以托付给她。” “我猜,陛下与她,有许许多多的往事。”阿赫雅抿了抿唇,似是苦恼,又像是有些难过,“我并不想听您与旁的女子曾经如何相识,成为知己,以至于今日能这样交付信任。既然如此,不如不问。” 谢桀攥住她的手臂,目光渐渐有些发暗,声音也低沉了下来:“那若是朕想讲给你听呢?” 谢桀盯着阿赫雅的脸,不想错过她半点的神情变化。 吃醋,不快,哪怕是发火,生气,总归是在意的表现。 阿赫雅撇了撇嘴,嗔了谢桀一眼:“陛下九五至尊,您想讲,我还能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成?” 她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明白谢桀了。 譬如说今晚,原本好好的调情说笑,偏要在自己面前,提起别的女子,好像就是要看她吃醋似的。 她眼神微闪,忽然反应了过来,抓住谢桀的衣袖,将他往榻外拉了拉:“不过,今夜我并不想听这些东西,陛下若非要怀念过往,便去找缘君娘子怀念去罢。” 谢桀真是闲得慌,用吃醋这种事情,来试探自己到底在不在意他。 难道他不知道,世间女子都有颗七窍玲珑心,各不相同。从来不是吃醋便喜欢,不吃醋便不在意。 因为占有欲与爱,是两种东西。 阿赫雅心里嗤笑,面上却没好气地瞪了谢桀一眼:“陛下没道理身在琼枝殿,嘴里念叨的却是缘君娘子的名字,实在想念,如今圣驾就在外候着,从这儿到清和殿,也不过两刻钟功夫。” 谢桀定定地看了阿赫雅一会儿,忽而转身,自顾自地在榻上躺下了,任由阿赫雅如何拉他,也岿然不动。 “朕乏了。”谢桀一手扣住阿赫雅的腰,略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都拢入了怀里,声音懒散,“安歇吧。” 阿赫雅挣脱不开他的怀抱,只好愤愤地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无赖!” “嘶……”谢桀故意倒吸了一口凉气,便察觉怀里的人僵了僵,心虚地松开了牙,闭上眼,又开始装睡了。 他忍不住闷闷地笑了一声,抬起手,虚虚地落在阿赫雅的眉眼处,仔细临摹。 耳边仿佛还有谢缘君私下谢恩时,所说的话语。 “陛下所宠爱那位姑娘,容貌确实极盛,似乎也确实与陛下亲昵。”谢缘君站在殿下,声音平静地提醒,“可陛下所在,是权势顶端,您就真的那样自信,她是真的爱慕您,而不是另有图谋么?”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她眼神清冷如水,像是看穿了一切,又像是在说自己,“心中有一个人,便会恨不得掌握他身边的一切,即使一时远离,他身边多了什么人,出了什么事,也会想要第一时间知晓。” “陛下,您的新宠,问过妾是谁,与您是何时相识么?” 谢桀眼神冷沉晦涩,如同不见底的深渊,凝望着紧闭双眼的阿赫雅,扯了扯唇角,忽而开口。 “谢缘君是朕故友之妻,她的丈夫为护朕而战死沙场,她是因朕而寡居。”他紧紧地箍着阿赫雅的腰肢,将她按在怀中,力道之大,就像是想要就此把她揉进骨血里一般,“朕征战时,她在后方,为朕照顾母后与幼妹。朕欠她许多。” “于朕而言,她也是谢家人。” 这算是一句承诺,对于谢桀,谢缘君只会是一个对他有恩,需要他尊重的宗室。 阿赫雅依旧紧闭着眼,遮掩住眸底的凉意。 谢桀将谢缘君视为家人,那谢缘君呢,也是如此么? 她想起谢缘君对于自己毫无来由的敌意,与她对昭宁长公主施加控制的手段,忍不住抿紧了唇。 恐怕,还有更大的野心吧。 谢桀盯着阿赫雅的侧脸,见她沉默着,像是真的睡熟了一般,眼神不由得渐渐深了下来。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 到了他手里的东西,就是他的。 要是有半点想要逃离掌控的心思……就别怪他打造一个金笼,将她锁起来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药材祸端,二五仔昭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清和殿中。 太医令为昭宁长公主诊完脉,从床边站起身来,一边吩咐着小药童磨墨写药方,一边朝谢缘君道:“长公主只是落水之后,又受了风,有些风寒,不是大事。” 谢缘君面色微沉,愈发像极了冰雪,生冷而不近人情:“请太医令多费些心,只管用药,不必顾及口味。” 医师们给小儿开药,多要注意着避开过于苦涩难以下咽的药材,尽力让煮出来的药好入口些。 谢缘君这样说,就是故意想用这一碗苦药,给昭宁长公主一个教训。 太医令抬头,深深地看了谢缘君一眼,面上依旧是那副和善的样子,装傻充愣:“是,臣自当竭尽全力,让长公主的身体尽快康复起来。” 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显然,该怎么开的药方,他还是会怎么开。 说到底,太医令是谢桀的人,里面躺着的那个,才是谢桀的亲妹妹,他当然不会帮着谢缘君,去刻意作践长公主。 谢缘君眼神微凉,却也没有再纠缠太医令,只是微微昂着下巴,让宫人送客。 唯有拿着药方的小药童愁眉苦脸,经过谢缘君身边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又是这味药,清和殿要,琼枝殿也要,谁也得罪不起啊。” “等等。”谢缘君指尖一滞,急急开口,叫住了那个小药童。 眼见着太医令也顿住了脚步,她调整了神色,瞥了那小药童一眼,不卑不亢道:“我对宫中不熟,也不通药理。” 她左右看了看,目光扫过那些低着头的宫人,又落在太医令身上,暗示自己担忧这些宫人不可信:“想向大人借一借您的药童,帮忙照顾长公主,可好?” 太医令皱着眉头,沉吟片刻,还是点了头:“自然。枳实,你留下来。” 小药童枳实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师父都发令了,他也只好点头应是:“弟子定好好听缘君娘子吩咐,仔细做事。” “那便不烦扰大人了。”谢缘君眼中闪过几分满意,微微颔首,朝一旁的宫人瞥了一眼。 那宫人立即上前,为太医令引路,将他送了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殿中一时寂静。 小药童枳实第一次离开师父,单独面对这样的天潢贵胄,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紧张得额上全是汗水。 谢缘君缓缓走到椅子边上坐下,端起案上的茶水,轻轻吹了一口气,故意将他晾在一旁。 一刻,两刻…… 直到枳实都有些站不住了,脚不自觉地在地上磨蹭,脸色也白得不成样子,谢缘君才笑了一声,放下了茶盏。 “叫你留下来,原也没什么事情。”谢缘君望着枳实,眼中一片凉意,像极了刚化冻的溪水,夹杂着冰凌,“只是想问你,方才你说的,琼枝殿也要的药材……是哪一位?” 太医们要出诊,从来按着方子取药送药,甚至替一些居所不便设药炉的采女们煎药,都是小药童们亲力亲为。 枳实听到这个问题,便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抬眼,极快地观察了谢缘君的脸色:“是……紫草。”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枳实脸上挂着笑,还当谢缘君是因为自己的抱怨而发怒,连忙解释,“只是近来采买的量少了,不如以往宽裕,既然两宫都要,御医院自然也都能给出来的。” 谢缘君微微垂眼,提着手帕,按在了唇边,似是沉思:“今日我才见过阿赫雅姑娘,并不像身体抱恙,这喝的是什么药?” 是药三分毒。 阿赫雅精神饱满,面色红润,既不是身患疾病,也不像身体虚弱,得长期调养,那又何必凭白灌自己一碗苦药? 枳实支支吾吾:“我……我也不知,说是咳嗽,日日要用药的。” 他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一些,生怕自己是扯入了后宫的什么阴私,眼睛滴流转,满脑子都是如何脱身。 这琼枝殿用什么药,本来也跟他没关系,是太医徐广白理了药方,琼枝殿的大宫女柳奴亲自来取。 他也就是机缘巧合之下看见过一次,后头时不时见到徐太医取药,才知道琼枝殿经常吃这紫草,连带着库存都少了许多,心里可惜而已。 谁知道就抱怨了这么一句,就被耳尖的谢缘君抓了个正着。 谢缘君见他快吓得昏过去了,知道问不出东西来了,心里嗤笑,摇了摇头:“罢了,我也不过随口一问,你去为长公主煎药吧。” 她抬手,取下自己腕上的一串佛珠,缓缓闭上了眼,敛住眼中的深思。 咳嗽? 昨日宴会上,可没见阿赫雅咳嗽半声啊。 谢缘君微微勾唇,佛珠啪嗒啪嗒地响着,像极了算盘的清脆声音。 她从来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发生。 阿赫雅没有病,却从御医院提走了药材,说没有什么阴私,谁信呢? 就是不知道,谢桀清不清楚,他的美人,背着他做了什么。 谢缘君睁开眼,某种锐光一闪而过:“若是不知道……” 那她就少不得做这个挑破真相的好心人,帮着谢桀,认清楚阿赫雅的真面目了。 她想起昨日宴上,亲眼见到两人的亲密模样,指尖忍不住用了些力,死死地掐住圆润的佛珠,眸中一片森冷。 自己身在行宫,远离京城,竟让陛下身边,多出了这么个东西。 真叫人……心生厌恶,恨不得将其抹去才好。 帷帐之内,昭宁长公主翻了个身,紧紧地抱着被子。 她的眼睛睁得通圆,直直地望着床顶,心中直打鼓。 缘君姐姐为什么在打探琼枝殿的事情?她准备做什么? 昭宁舔了舔下唇,忍不住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 自己要不要……偷偷地去一趟琼枝殿,将今天的事情,告诉那个阿赫雅一声? 虽然她很可恶,但是小猫儿多可爱啊…… 况且,今日阿赫雅摸自己脑袋的时候,也奇怪地让自己有点开心。 昭宁看了看帷帐外,谢缘君的背影,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对!她才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呢,她只是去琼枝殿要猫。 第一百八十七章 缘君告密,药材事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帝宫,肃穆冷寂。 宫人们低垂着头,噤声轻步,唯恐发出半点动静。 “陛下,缘君娘子求见。”周忠压低了声音禀报。 谢桀从奏章中抬起头来,揉了揉眉心,淡淡颔首。 周忠立即了然,退了下去。 很快,谢缘君缓步走入殿中,规规矩矩地朝谢桀行了跪拜大礼。 “妾代昭宁长公主,向陛下谢恩。”谢缘君的声音清凉,如流水潺潺,又带着几分温柔,“长公主的风寒已经好了大半,多亏了太医令用心。” 她顿了顿,面上露出了几分愧疚:“只是长公主用的一味药材,原来是阿赫雅姑娘也要的,御医院拨出来给了长公主,琼枝殿那边就缺了。” 谢缘君就是故意的,借长公主的病,带出阿赫雅长期从御医院取药材的话题。 她目光落在谢桀面上,见他面色微冷,眼底闪过几分快意。 果然,陛下并不知道此事。 谢桀顿了顿,手中的朱笔悬在半空,一滴墨落在奏折上,晕染开一片。 他瞥了周忠一眼,语气里听不出情绪:“阿赫雅何时病了?” 周忠哪儿知道这些,苦着脸不知怎么应,便听谢缘君凉声开口了。 “陛下不知道?”谢缘君反问谢桀,眼中分明带着讽刺,“是药三分毒,紫草性寒,可不是补药,多食也于身体无益。” 阿赫雅无病无灾,却长期从御医院讨要这味药材,是想做什么? 谢桀皱着眉,望向谢缘君,帝王威严深不可测:“朕知道了。” 他指尖摩挲着朱笔,眼神渐渐晦涩下来。 太医令是他的人,他却不知道阿赫雅从御医院取走了药材,只能说明,她走的不是明路,才能让御医院的记录上不留痕迹。 阿赫雅…… 他目光冷冽如冰,周身气势压抑,如暴雨前的沉闷。 周忠站在一边,被他的威严压得心里发苦,望了谢缘君一眼,忍不住咋舌。 这一回,怕又要出大事了。 谢缘君点到即止,见谢桀已经被挑动了猜忌,也不再废话,干脆地起身告退。 谢桀手指用力,竟将批改奏折的朱笔生生折断了。 “查。” 他简单一个字,掷地有声,像极了一道惊雷。 风雨欲来。 琼枝殿里,阿赫雅忽然抬起头,望向窗外黑沉一片的天色,茫然地捂住了胸口,莫名有些发闷。 “主子,昭宁长公主来了。”柳奴走到她身边,语气带着几分沉重,“御医院太医徐广白刚才传来消息,说周忠带人封了药库,正在盘查这些时日药材的用度。” 阿赫雅眼皮子一跳,猛地攥紧了指尖,声音微微颤抖:“药库?” 她与柳奴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沉重。 自己不想留下谢桀的孩子,每日都要饮用避子汤。 自从林无月将太医徐广白引荐给自己之后,避子汤的药材,都是由徐广白从御医院药库里取出来的,没有经过正式的记录入档。 现在周忠突然带人封了药库,药材缺少一事,定然瞒不住了。 阿赫雅抿紧了唇,心中大乱。 她不知道,谢桀知道了多少。是只知道自己从御医院拿走了药材,还是连避子汤都…… 阿赫雅咬紧了牙,眼神闪烁不定。 “等等!长公主,您不能进去!”一众宫人乱哄哄地,叫嚷着,打断了阿赫雅的思路。 “阿赫雅!”昭宁弯下腰,从伺墨的手臂下钻过去,快步朝阿赫雅跑来,脸上满是焦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阿赫雅愣了愣,就见昭宁盯着那些宫人,显然是有所顾忌,沉吟片刻,就朝伺墨使了个眼色:“长公主既然来了,正好小厨房炖了甜羹,便顺便用一些吧。伺墨,你去。” “是。你们也别围在这儿,扰了主子清净。”伺墨了然,目光扫过宫人,三言两语,就让殿中空了下来。 昭宁这才松了口气,手脚并用,爬上阿赫雅对面的椅子,肃了脸色:“我问你,你是不是偷偷吃药了。” “什么?”阿赫雅瞳孔微缩,心中一震,下意识问道。 昭宁怎么会知道这些?她要说的事情,又跟谢桀突然查封御医院有没有关联? 昭宁咬着下唇,急急道:“昨天御医院的人来给我诊脉,缘君姐姐叫住了一个小药童,打听了你吃药的事情,我偷偷听到了。” “你、你……”昭宁其实也不明白,生病吃药,天经地义,谢缘君是想做什么? 她纠结半天,只呐呐道:“你小心一点,我可不是担心你,我是怕你出事了,那只猫儿变成讨厌的流浪猫,看着就烦。”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谢缘君,竟然是谢缘君。 以她的手段,如果是她在自己与谢桀之间挑拨,那接下来,恐怕是一场硬仗了。 谢桀心性多疑,自己分明健康,却长期从御医院取药,根本说不通,更何况这药材还是由太医徐广白之手送出来,并不光明。 而自己…… 阿赫雅心里发疼。 而自己根本解释不了,自己私自服用避子汤的事情。 昭宁眼睁睁看着她的脸色逐渐变得雪白,也被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没事吧?” 阿赫雅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抬眸看向她,安抚地摇摇头:“没事,多谢你。” 昭宁的提前告知,至少给了她一个缓冲和心理准备的时间,能够好好思考,应该怎么应对谢桀的猜忌。 没想到,只是梅林中短暂的一次见面,几句话语,竟然就能让昭宁在这个节点上,特地跑到琼枝殿来,为自己通风报信。 阿赫雅心中不由得发软,揉了揉昭宁的头发,强撑着温柔:“小厨房煮着甜羹,是用各色杂果熬的,加了许多糖,叫柳奴带着你去挑一挑想吃哪种果子?” 昭宁眼睛亮晶晶的,却还有些犹豫:“那你……” “我有些累,想休息一下。”阿赫雅轻声道,“对不住,让小猫板栗替我招待你,好不好?” 昭宁听到板栗,立即来了精神,点了点头,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柳奴还有些担忧,望着阿赫雅,不肯挪步:“主子……” 阿赫雅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柳奴咬了咬牙,才不情不愿地带着赵宁走了。 阿赫雅凝望着两人的背影,心乱如麻,却听得谢桀的声音冷冷传来。 “你倒是还有心思哄着她。” 第一百八十八章 难道您对我,没有半点信任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猛然回头,便见谢桀站在殿门,眼神发凉,不知看了多久。 周忠跟在他身后,深深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似的。 “陛下怎么来了?”阿赫雅心中一沉,极快地收敛干净了自己的不安,快步走到谢桀身边,眉眼弯弯,“这个时辰,陛下不该在批改奏折么?” 无论如何,只要谢桀还没有发难,她就必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或者说,就算谢桀质问,她也必须是无辜者的模样。 这件事,自己根本说不清。在金吾卫有心刨根问底的追查下,所有的借口都像纸一样脆弱,一戳就破。 谢桀定定地看着她,忽而扯了扯唇角。 他的手指落在阿赫雅的下巴上,重重地捏紧,烙下一个发红的指印:“朕听说,阿赫雅病了?” “自入宫来,便一直咳嗽,莫非是水土不服?怎么不与朕说。”谢桀的手掌渐渐往下,扣上了她脆弱的咽喉,虚虚地握着,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朕竟全然不知。” 阿赫雅顺从地昂起头,直直地凝视谢桀的眼睛,双眸里笼上了一层水色:“陛下在说什么?” “我确实一直在用药……可京都风土,与宛城相差甚大,我喝药调理,有什么不对么?” 她只能一口咬定,自己从御医院取走的药材,就是用以调理身体的。 谢桀轻笑,指腹轻轻地在阿赫雅的脖颈上摩挲着。 他能感知到,阿赫雅每一次心脏跳动,带来的血液的流动,就像她的命,她的整个人,都任由自己掌控。 若阿赫雅真如她表现出来的这般乖巧,也便罢了。 谢桀眼神微暗,煞气与杀意渐渐弥散。 可惜了。 他猛地收紧了手掌,血液的跃动在这一刻清晰无比,仅隔着两层皮肉,从指尖传递到他的心里。 只要再用一些力气,就能把这个胆敢欺骗自己的女人杀死。 阿赫雅脸色涨红,被剥夺了呼吸的窒息感太过痛苦,她的手指虚虚地按在谢桀的手上,眼里泪涟涟一片,却没有挣扎。 逃不掉的。 她眼底一片冰冷,思绪从未有一刻这样清明,仿佛命悬一线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自己只能赌,赌谢桀舍不得。 她依旧抬着头,与谢桀对视,身体却往前倾了倾,把自己送到谢桀的掌中。 窒息感更重了,只能艰难地汲取一些空气。 阿赫雅强扯出一个笑容,近乎无声地喃喃:“陛下……” 一滴泪自澄澈双眸中落下,跌在谢桀的手背,破碎开来。 谢桀心头一痛,像是被灼烫到了一般,忽然松开了手。 阿赫雅重获自由,整个人近乎虚脱,用最后的力气调整了身体的角度,扑到了谢桀怀中,重重地咳嗽起来。 她缓缓闭上眼,心中松下一口气。 赌赢了。 谢桀没有杀自己。 谢桀显然也觉得有些失控了,攥住她的手腕,把阿赫雅从自己身上扯起来。 他的声音森然,像极了冰凌:“是京都与宛城的风土相异,还是大胥与北戎的风土不同。” 他眼中的杀意几乎实质化了。 显然,谢桀想起了宛城阿赫雅偷盗边防图的那次背叛,再次对阿赫雅的身份起了疑心。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阿赫雅望着谢桀,扯了扯唇角,眼底一片悲凉。 他怀疑的竟然是这个。 不是避子汤,而是怀疑自己是北戎的细作,用这些药材在大胥宫中作乱。 甚至……是调制毒药,暗杀谢桀。 “陛下是想说,我从御医院取走药材,是要对陛下不利?”阿赫雅轻笑,“可那些药材,陛下应当让太医看过了吧。” “那里头,可有一种,是能害人性命的?”她垂下眼,周身气势生疏而清冷,“陛下的疑心也好打消——只要让御医院用那些药材,再煎一碗药来,我当着陛下的面喝下,自可证明清白。” 谢桀皱紧眉头,定定地望着阿赫雅的神情,指尖不由得紧了紧。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她正在远离自己的错觉。 阿赫雅抬起头,与谢桀对视,唇角的笑意充满了讽刺,像是恍然大悟:“我忘了,就算一碗不足以致命,也还有慢性毒之疑。” “不如就让御医院每日一碗煎了来,我都喝下,看看会不会丧命。” 她喝的什么药,自己清楚。 柳奴调制避子汤,自然会从取来的众多药材中,择取能用的,再加入她从宫外带进来的秘药,尽量在不损伤自己身体的前提下,达到避子汤的功效。 可就算把这些药材都混在一起,煎了喝下,也只是药罢了,或许没有功效,却也吃不死人。 阿赫雅有恃无恐。 谢桀却没有就此打消怀疑,他手上的力道放松了些许,语气依旧冷厉:“是么?” “朕却好奇,什么样的水土不服,什么样的咳疾,能喝了这么久的药,却全无好转。”他声音沉硬,似笑非笑,“而朕,日日与你同床共枕,竟连一声咳嗽都不曾听见过。” 阿赫雅沉默,半晌,她才缓缓抬起眼,望向谢桀的目光中,满是失望。 她低低道:“说到底,陛下不过是心疑于我。” “您也说我们同床共枕,这么多时日。”她眸中氤氲着水色,像极了一潭湖水,泛着微雨涟漪,睫羽颤动,声音里带了哭腔,“难道您对我,就半分信任也无么?” “在您眼中,我便是装病偷药,图谋不轨的异族人。”阿赫雅咬着下唇,被谢桀紧紧抓着的手已经发红了一圈,看起来十分可怖。 她却全然不知道痛一般,只是直直地盯着谢桀的眼睛,一字一顿:“只要我还一日流着北戎的血,在您心中,就一日是不可信任,需要处处防备的蛮夷奸细,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声声质问,仿若泣血。 阿赫雅眼角通红,倔强地凝视着谢桀,半点不肯退步。 窗外惊雷骤响,将天边映白了一片。 狂风大作,吹灭了灯盏。 这场大雨,到底还是下起来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破碎纸鸢,原是幻梦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倔强地昂着头,毫不避让,直视谢桀阴鸷的双眼。 她的眼尾通红,眸中有泪光盈盈,半落不落。 心头像被一双手狠狠攥紧,比之方才窒息的痛苦,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赫雅咬紧了牙根,只觉得喉中酸涩,难以言喻。 是她居心不良,是她别有所图,是她步步为营,算计谢桀的喜爱。 可她自问,从未有一刻想过对谢桀不利。 “因为我是北戎人。”阿赫雅哽咽,艰难地问,“所以哪怕那些药材,经太医查探,都是无毒的普通药材,您也会猜疑我的用心。” “宫中妃嫔,私自用药的不在少数。”她直直地望着谢桀,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可只有我……” 只有自己,会第一时间,在目的不明的情况下,就被谢桀当作奸细一样审问。 阿赫雅的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心脏一阵一阵的发疼。 她第一次这样清醒地认知到,两个人之间的鸿沟多么大,不能度越。 君王多疑,哪怕昨日还在交颈而卧,情话缠绵,今日便能刀剑相向。 谢桀低头,望入那双泪涟涟的眼眸时,心中莫名生出几分钝痛与郁气。 他的声音依旧冰冷:“花言巧语。” 说了这么多,依旧解释不了,她为何要偷偷摸摸从御医院取药。 所谓水土不服的借口,本就稚嫩可笑。 不说这所谓的咳疾存不存在,只说若是这个原因,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要太医诊脉开药,何必用徐广白掩人耳目。 阿赫雅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漠然,忍不住露出一个惨然的苦笑来。 这么多日的欢情,竟就如此浅薄。 阿赫雅理智知道,这就是谢桀,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大胥君王。 可她的情感,又如潮水,带着委屈与绝望将她淹没。 演了这么久,真情假意,谁又能分得清楚呢? 她轻轻开口,像是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既然陛下不信我的解释,那您想如何处置我这个罪人呢?” 谢桀忽视掉了心里那一丝不适,攥住阿赫雅手腕的指腹轻轻摩挲,似笑非笑:“就这么认了?不再挣扎一下?” 他冷冷地凝视阿赫雅,不想错过她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 只要她把这些药的去向和用处说明白。 他在心中这么说。 只要阿赫雅低头,知错就改,他也不是不能放过她一回。 毕竟雀儿调皮,不够懂事,给个教训,慢慢教导也就是了。 可阿赫雅并没有如他所愿松口。 她垂下眼,睫羽颤动,像极了摇摇欲坠的蝶。 漂亮的翅膀在狂风冷雨中破损,无以支撑飞翔的力量,却依旧挣扎着,不肯坠落。 “认了。”阿赫雅的声音一片柔和,仿佛是从前萦绕耳侧的呢喃软语,说出来的话语,却含着凉意。 她不能承认避子汤,否则从前对谢桀的深情就成了一场笑话。谢桀最恨欺骗,自己的下场只会更凄惨。 如此,自然也说不清楚那些药材的用处,给不出谢桀所要的交代。 阿赫雅抿紧了唇,舌尖铁锈般的血腥味弥漫开,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事到如今,前后都没了路,已是死局。 不如……破而后立! 她解释不清楚药材,可有一点,板上钉钉。 那些药材煎出来的一碗碗的苦药,都进了自己的肚子里。谢桀所怀疑的所谓暗算他,不过是场笑话。 等到谢桀查出药材去向,让他关于下毒的猜忌全盘崩离之际,自己的嫌疑就会尽数洗清。 连带着自己真正要遮掩的避子汤一事,也会被就此带过掩埋。 阿赫雅心中百转,理智地找出了最能保全自身的一条路。 然而她的指尖依旧微微颤抖,无法自制的痛苦压抑像遮天蔽日的巨幕,逼得她难以呼吸。 为什么……就是不能交付一点信任给她呢? 是了,这本就是一场相互欺骗的棋局。 又怎么能奢求更多? 阿赫雅几乎脱力,缓缓地松开了搭在谢桀手腕上的指尖,声音轻得听不清:“无论陛下想往我身上安什么罪名,我都认了。” 谢桀怒极反笑,掌中用了些力气,几乎要将阿赫雅的手腕捏碎一般。 他眼中的阴沉疯长,一瞬间几乎凝成了杀意,可在更深的地方,还有几分奇异的愤怒。 为什么不解释? 谢桀猛地拦腰将阿赫雅扛了起来,快步走向床榻,衣袖翻飞,将好生放在榻边小架赏玩的纸鸢带到了地上。 阿赫雅瞳孔微缩,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袖:“别——” 可她的话语还没说出口,那脆弱的纸鸢便被踏碎了骨架,散破开了。 像极了她的心。 阿赫雅指尖颤抖,忍不住哽咽出声,豆大的泪滴断珠似的,顺着脸颊滑落,破碎在衣裳之间。 御花园纸鸢之约,犹在眼前。 花雨纷纷中,君王为她跃上树梢,取回纸鸢。 他们在满园春色之中接吻,唇齿相交,尽是缠绵情思。 仅仅几日功夫……仅仅几日功夫而已,便成了恍如前世的幻梦。 阿赫雅挣扎着,想去捡起那只纸鸢,就像想捞回自己与谢桀之间,那点飘渺而无着落的爱意。 可还没碰到那只纸鸢,她的手腕就被擒了回来,按在头顶。 谢桀的力气很大,阿赫雅的挣扎在他眼中,不过是小儿的游戏。 他唇角微勾,像是讽刺:“阿赫雅如今还有心思去管纸鸢?” “倒不如想想……今日之后,你会不会像这纸鸢一般,粉身碎骨。”他话语锐利,带着冷意,刺得阿赫雅面色发白。 阿赫雅望着谢桀,唇瓣被她自己咬出了血印。 谢桀大抵真的怒极,下了狠手,她的手腕处,已经出现了淤青,痛意阵阵传来,却怎么也抵不过心头针刺的疼。 细细密密,如附骨之疽,难以拔除。 她沉默着,别开脸,没有开口。 这反应,就是火上浇油,一瞬间点燃了谢桀的隐怒。 他冷笑了一声,手掌略一用力,便听裂帛之声清响。 华贵的丝绸在他手中,像是一层薄薄的纸,一撕就破。 阿赫雅猛地睁大了眼,拼命挣扎起来。 第一百九十章 狂风暴雨,惩罚软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狂风夹杂着暴雨,拍打在窗棂,噼啪震耳,掩盖了殿内的一切动静。 这场情事,比起欢爱,更像惩罚。 阿赫雅恍然,仿佛回到了宛城,边防图暴露当夜的折磨。 谢桀将她的双手用撕毁的布帛绑住,断绝了她的一切推拒。 他的动作粗暴而直接,阿赫雅脸色惨白,除了止不住的眼泪,说不出半句话。 从脖颈,玉肩,到背脊,甚至脚腕。 每一处肌肤都覆上了红痕,仿若雪地里盛开的朵朵梅花,透出几分残忍的美感。 谢桀却尤嫌不够。 他恶劣地啃咬,在阿赫雅身上烙下青紫的印记,逼得她昂起脖颈,像极了一只濒死的天鹅。 阿赫雅已经分不清自己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疼痛到了极致,就成了麻木。 她想闭上眼,却又被恶劣的谢桀威胁着直视这场凌虐。 红烛燃烧着,烛泪横流,落在金盘中,溅开一抹血似的艳丽。 窗外的雨越来越急。 阿赫雅的背部盛开了一朵鸢尾花,鲜红的,用朱砂涂抹,每一笔都是漫长的折磨。 直到天边破晓,这场痛苦的刑罚才堪堪止住。 谢桀凉薄地起身,随意将阿赫雅扔下。 她睁开眼,麻木而无力地望着床顶,目光空茫。 结束了。 阿赫雅听到谢桀的声音,无情冷漠,在殿外响起。 “自今日起,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出入琼枝殿。” 这就是软禁了阿赫雅的意思。 阿赫雅抿紧唇,缓缓闭了闭眼。 她挣扎着,不顾自己一动便疼痛难忍的身体,强撑着从床榻上支起身,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那只纸鸢。 原本绘着精美图案的纸张已经完全破碎,又被踩踏着,染上了污渍,看不清楚原本的模样。 支撑着纸鸢的骨架也已经从中间折断,竹刺尖锐,只是不慎的触碰,就将阿赫雅的指腹戳破了。 血珠从伤口溢出,沾在竹条上,染出一片红晕。 啪嗒。 一滴泪落下,在纸上晕开,将原本就不清晰的图案洇得愈发模糊。 阿赫雅无声地哽咽,紧紧地将那只纸鸢抱在怀中。 好疼…… 怎么会这么疼。 琼枝殿外,谢桀直直地站着,目光凝视着寂静的宫殿,心中的无名火烧得愈发炽烈。 不是很会说话么?不是很会撒娇么?怎么到了这时候,就什么手段都使不出来了。 昨夜不管他用了如何的手段,阿赫雅都像是成了哑巴,没有再跟他说半句话。 谢桀手指紧攥成拳,目光阴森,周身煞气凛然。 周忠在原地踌躇了半天,看看琼枝殿,又看看谢桀,心里忍不住发苦。 他都分不清楚,谢桀到底是为了那几味明知无毒的药材不满,还是为了阿赫雅姑娘的隐瞒而发怒。 但眼见着时辰到了,就算谢桀的脸色再难看,周忠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提醒:“陛下,该上朝了。” 谢桀冷冷瞥他一眼,眸中的寒意惊得周忠心头一跳。 “今日罢朝,让他们把奏折送到御书房。”谢桀烦躁地开口,他今日心情不好,再去朝上听那些废物彼此扯皮,怕是又要让紫宸殿染血。 他眼神幽暗,闪过几分血色,忽而开口:“何家的人审得如何了。” 何相靠着府中的暗道逃脱,但枝繁叶茂的何家可跑不了。 上下数百口人,一夕下狱,这些时日,刽子手的刀都要砍钝了。 还有几个何家主支,关在金吾卫的暗牢里审问,只为了从他们口中审出何家隐藏的那些产业。 谢桀想到何家一摊烂事,额角青筋不禁跳了跳,肩膀上被何相刺出的箭伤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他莫名想起自己带伤回宫的那夜,阿赫雅满怀担忧的目光,与落在伤口上,轻得像羽毛的指尖。 那般小心翼翼,难不成就都是假的吗? 谢桀心中一阵发闷,拳头重重砸在了殿门上,抬起头,冷冷地望了一眼琼枝殿的牌匾,又瞥向埋着脑袋不敢说话的周忠,含着杀意:“去暗牢。” 他要亲自审问那些何家人。 他眼中满是血腥的煞气,阴翳如乌云压顶,叫人喘不过气来。 周忠哪儿敢质疑,心里哀嚎,一边数着陛下发泄完之后还能生剩下几个活口,一边发令让金吾卫把人洗洗刷刷,别血淋淋的脏了陛下的眼。 谢桀离开了琼枝殿,但更多的金吾卫立即团团围住了宫门,谨遵圣旨,禁止任何人出入。 自入宫以来便独占圣宠的阿赫雅触怒龙颜,琼枝殿被封了。 这个消息像是插了翅膀,很快便传遍了六宫。 宫中惯会踩低捧高,当日,膳房送来琼枝殿的饭菜便不再是往日新鲜热着的好饭菜,而是成了简朴的三菜一汤。 不算过火,尚且能入口,只是不如往日。 但阿赫雅心里清楚,再过几天,如今还热着送来的三菜一汤,就会逐渐变成凉掉的饭,再变成蔫了吧唧的菜叶。 最后只有勉强果腹的白粥,或是干脆送来两碗馊饭。 这样的日子,她前世也曾经历过一回。 伺墨气得眼眶通红,就想去找膳房的人争辩,又被阿赫雅拦了下来。 “金吾卫守在门口,谁也出不去。”阿赫雅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被苛待的人并不是自己,抬眼看想伺墨,“回来,凑合着吃吧。” 柳奴眼中满是杀意,瞥了殿外黑沉的人影一眼,又看向宫墙,语气坚定:“若主子有心,我……” 她就是拼死,也要把公主送出大胥的皇宫。 她们北戎捧在手心里,金尊玉贵养起来的公主殿下……怎能在敌国遭受这样的折磨? 阿赫雅拿起筷子,主动挑了一根翠绿的青菜,送入口中,轻笑道:“比咱们从前吃的,还是好了许多。柳奴难不成是嘴刁,吃不惯粗茶淡饭了?” 言下之意,她并不会逃。 今天这个局面,虽然艰险,却也没到最差的程度。 至少还有破局之法……至少,谢桀还没有发现,自己背着他喝了那么久的避子汤。 想到昨夜的狂乱,阿赫雅心里不由得发寒。 只是站不住脚的猜忌,就让谢桀如此疯。 她想象不到,若是有朝一日,被他知道那些深情都是演出来的,自己连他的孩子都不愿留下…… 该是如何恐怖的场景。 第一百九十一章 猫儿与荷包,昭宁来访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天色有些阴,柔和日光从树叶缝隙中照下,映在院中,打出细碎的影子。 阿赫雅坐在廊下,定定地凝望着宫墙,目光复杂,如一潭泛着波澜的湖水。 金吾卫巡视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剑甲相击声悦耳。 自从那日谢桀下令,将她软禁在琼枝殿中,已经过了五日。 这五天里,谢桀没有再踏足过琼枝殿。可阿赫雅却知道,他每日午后,都会在宫墙外站一会儿。 他在等她低头认错。 阿赫雅看着宫墙,像是能透过那片朱红色的屏障,看见谢桀背手而立的身影。 可这一回,阿赫雅不想伏低做小了。 她要谢桀先学会低头,学会信任,学会让步。 否则,日后自己北戎公主的身份暴露,谢桀又该如何面对? 阿赫雅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十分清晰——她要借大胥的势,复自己的国。 像他们这样的人,利益才是永恒的砝码。 阿赫雅要做的,就是用谢桀对自己的爱意,在弟弟阿瑟斯与北戎丞相比较的天平中,加上一分重量,让谢桀倾向于自己这边。 她的身份注定瞒不了谢桀。 若此时不先铺垫好,让谢桀认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她实在害怕,真到了那一天,谢桀会因为怒火而迁怒北戎。 阿赫雅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趴伏在栏杆上,双眸失神。 “喵——” 绵软的小猫叫声拉得老长,像极了撒娇,又像是打猎归来的得意扬扬。 板栗的身影从宫墙上出现,又灵巧地跃到树上,踩着枝梢,跳到阿赫雅身边,甩了甩尾巴。 阿赫雅一眼就看见了它脖子上系着的荷包,忍不住摇了摇头,点点板栗的小脑袋:“又去打秋风。” 谢桀下令,封了琼枝殿,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 周沅沅急得去找了谢桀几回,都被拒之门外,还是林无月撞见跑出去的板栗,动了心思。 那天之后,浙水宫的宫女就常常守在板栗出入琼枝殿的必经之路上,在它的脖子上挂一个荷包,再给一根肉干充作劳资,靠这只小猫偷渡些钱财和消息给阿赫雅。 毕竟,金吾卫管得了人,又管不了猫,何况还是谢桀御赐的猫儿。就算看见了板栗带着东西,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阿赫雅想到这几日周沅沅和林无月传进来的东西,唇角翘了翘,眉眼也柔和下来,仿若春水化冻,暖意宜人。 她伸手,轻巧地从板栗脖子上解下荷包,打开,便见到里头熟悉的金首饰和几块碎银。 软禁的日子不好过,周沅沅和林无月担忧阿赫雅没有打点,受宫人苛待,几乎每回送东西,都会带着钱财。 今日送来的耳坠,阿赫雅曾在周沅沅的身上见过。昨日是林无月的玉簪,前日则是一整个金元宝。 这两人,是真心担忧自己在琼枝殿里受苦。 阿赫雅抿了抿唇,眼中流出了几分触动,指尖微勾,小心地将那对金耳坠收起来,等着有机会还回去。 金耳坠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是林无月的字迹。 “徐广白降职,无性命之忧,勿担心。” 旁边是一朵小花,显然是跳脱些的周沅沅画的。 阿赫雅轻笑,抚摸着那朵小花,顿了一会儿,才将纸条撕碎,眼底松快了许多。 谢桀行事果决,不留情面。这几天,她总担忧太医徐广白会被自己连累,现在知道他没受重罚,就放心了许多。 这回自己私取药材暴露一事虽然凶险,但总算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 只要熬一熬,熬到谢桀查清楚,自己确实不曾对他不利,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阿赫雅缓缓收紧了手掌,纸片纷纷被风吹走,仿佛一只只蝴蝶。 她眼中闪过几分深色。 就怕淑妃与谢缘君,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虚弱的机会。 “阿赫雅!” 清脆的童声响起,打断了阿赫雅的思路。 她猛然抬头,就见昭宁长公主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身上带着许多泥印子,连脸上都沾染了沙土,看起来灰扑扑的。 昭宁长公主一看见阿赫雅,眼睛便亮了起来,快步跑到阿赫雅身边:“你没事吧?外面都说你以泪洗面,快哭瞎了!” 阿赫雅皱紧眉头,直直地盯着昭宁,眼皮子一跳,直击主题:“长公主怎么进来的?” 外面那么多金吾卫巡视,还能把昭宁给放了进来? 昭宁嘿嘿地笑了,神秘兮兮地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露。” 阿赫雅静静望着她,目光落在她脸上身上的狼藉,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长公主,您不会是钻了什么狗洞吧?” 但凡是什么正经路子,也不会把衣裳糟蹋成这样。 “谁!谁钻狗洞了!”昭宁瞪大了眼,恼羞成怒,“本宫是昭宁长公主,怎么会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儿?” 那看来就是了。 阿赫雅颇有些哭笑不得,随后便微微敛眉,若有所思。 琼枝殿在她之前,并没有妃嫔居住。年久之下,哪处宫墙破损,留了个洞口,无人修补,也是有的。 可昭宁常年不在宫中居住,怎么会清楚这样的路径? 昭宁不知道阿赫雅在想什么,只是气哼哼地瞪了阿赫雅一眼,从背后解下包袱,昂着下巴,像是某种恩赐:“本宫听说你被皇兄禁足了,连饭都吃不饱,特地给你带的,快吃吧!” 她带了一个精美的食盒,打开之后,便是一个叠着四块油卷的瓷盘,再往下,还有许多各色糕点。 只是昭宁又是跑来跑去,又是钻狗洞的,糕点已经散落了,卖相差了许多。 阿赫雅抿了抿唇,心中的疑惑愈发大。 昭宁年纪尚小,吃穿用度,都不由自己做主。 她突然要这么多食物,一看就不是自己要吃的,就无人在意起疑么? 昭宁还在得意:“本宫废了好大劲,才从小厨房里拿出来的,你快吃!” 她一边说着,一边眼馋,从糕点堆里取了一块自己最爱的豆沙酥,自顾自啃了起来。 阿赫雅望着那些糕点,忽然变了脸色。 不年不节,小厨房最多做一两分主子爱吃的糕点备着,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这么多各色的点心? 恐怕是有人先吩咐过,告诉昭宁这个通往琼枝殿的狗洞,引导她带着这些东西,来找自己的。 能在昭宁耳边吹风,这个人选也不作他想,无非是谢缘君。 她想做什么? 阿赫雅还没想清楚,就见昭宁忽然白了脸色,捂着肚子,痛苦地叫起来:“好疼!好疼!” 第一百九十二章 昭宁中毒,救与不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瞳孔微缩,下意识抱住了昭宁,喊道:“柳奴!” 柳奴早就听到了动静,此时快步走出,从腰间小袋抽出一根银针,钻入昭宁吃了一半的豆沙酥中,旋转了一周,再抽出来。 便见那银针迅速发黑,显然是有毒的迹象。 柳奴脸色难看,掰开一小块豆沙酥,放到鼻下嗅闻,语气冷冽:“不是剧毒,但落到一个孩子身上……” 她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对于成人来说不致命的毒,到了昭宁身上,也得去掉半条命。 阿赫雅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怒火翻涌。 昭宁才六岁!谢缘君怎么就下得了这样的狠手?这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 她咬了咬牙,抱紧了疼得意识不清的昭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能解吗?” “药不够。”柳奴脸色发沉,仿若乌云罩顶,“我轻功从宫墙离开,把她送回去。” 要是被人发现昭宁长公主在琼枝殿里中毒,那主子就洗不清了。 柳奴眼中闪过狠厉。 反正是大胥皇族,在大胥的皇宫中,死不了。 阿赫雅指尖发紧。 这其实是最好的结果,她摸不清楚谢缘君下一步还有什么陷阱等着自己。 但要是把昭宁送回去,无论后面出了什么事情,都与自己无关。 可…… 阿赫雅呆呆地望着昭宁带来的小食盒,又看了看昭宁惨白,直冒冷汗的小脸,忽而闭上了眼。 昭宁是出于担心,才会带着这么多吃的来找自己,被谢缘君算计中毒。 这样一片赤诚之心,她又怎么能恩将仇报……见死不救? 阿赫雅睁开眼,眸中只剩下一片坚定,她深吸了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着柳奴没反应过来,将昭宁剩下的糕点塞进了嘴里。 连带着另两块豆沙酥,也被她囫囵吞下肚,只剩下一块,留给太医验证毒药种类,调制解药。 柳奴眼睁睁看着阿赫雅吃了带毒的糕点,脸色骤变,猛地把她的手打开,一时都顾不上尊卑了:“阿赫雅,你疯了?” 为了一个大胥人,做到这份上,值得吗? 她迅速从腰间取出银针,就要为阿赫雅催吐。 阿赫雅却摇了摇头,坚定地拒绝了。 毒性发作得很快,她几乎是一瞬间便察觉到了滋味。 昭宁只吃了半块糕点,就疼得晕死过去,何况阿赫雅吃了三块,此时肚子里像是有一把刀在搅动。 她强撑着,背后已经被疼出来的汗打湿,艰难地抬眼,虚弱道:“去,请太医。” 要是只有昭宁中毒,那自己注定要被泼脏水。 但如今,自己也中了毒,甚至比之昭宁更为严重,谢缘君又要如何解释? 这糕点可是从清和殿里出来,送到琼枝殿里的。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眼中一片冰冷。 柳奴气极,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照做。 她快步冲到紧闭的殿门前,一脚踹了上去,发出一声巨响。 看守的金吾卫吓了一跳,连带着不远处巡逻的人都小跑了来。 就听柳奴提高了声音,语气里带着煞气:“昭宁长公主与阿赫雅姑娘中毒,命悬一线,放我去请太医!” 什么? 金吾卫们面面相觑,下意识看向了不远处站立的人。 谢桀的脸色,在听到柳奴开口时便已经黑沉了下来,阴郁得几乎能滴出水。 “让你们看守琼枝殿,不能放进去一个人。”他气极反笑,“你们就是这么看守的?” 那只每天窜来窜去的猫儿也就算了,现在连昭宁进了琼枝殿,都无人发现。 金吾卫们噤若寒蝉,都不敢应声。 殿门再次被踹响,柳奴捏紧了拳,恨不得冲出去,却只能把声音抬得更高:“昭宁长公主中毒了!放我出去!” 这群大胥人是疯了么?连自家的长公主中毒垂危,都能视若无睹? 谢桀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沉声道:“开门!” 吱呀一声,沉重的宫门打开。 柳奴心里松了口气,再晚一些,她真的要撞开这破门了。 她立即要冲出去,又被金吾卫的刀挡在了原地。 谢桀语气发寒,漠然无情:“朕说过,琼枝殿内的人,不准离开。” 他盯着柳奴,一字一顿:“阿赫雅呢?” 已经在生死之际了,还不肯向他低头吗? 周忠已经在柳奴出声的时候,就懂事地打发了人去请太医,此时安抚的话哽在喉头里,颇有些茫然。 他心中忍不住叫苦。 都什么时候了,陛下还跟阿赫雅姑娘别扭着呢? 柳奴却信以为真,捏着拳头,猛地抬起头,眼中怒火冲天。 他怎么敢? 她咬紧了牙关,强压住心里的郁气,猛地跪下:“请陛下——” “柳奴。”阿赫雅虚弱而坚定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柳奴的示弱。 她没有看谢桀,只是侧过脸,朝抱着昭宁的伺墨点了点头。 伺墨脸色也很难看,却还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门口,将昭宁长公主送到了周忠的手中。 阿赫雅咳嗽了一声,姣好的脸因疼痛而发白,毫无血色,脆弱得如随时会被风吹灭的烛火。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怨气,仿佛依旧柔软,叙述着平常趣事,十分平静:“琼枝殿内的人不能出去,可昭宁长公主本就不在此列,请陛下召太医,为她诊治解毒吧。” 阿赫雅垂着眼,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谢桀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像是气极了。 “太医属琼枝殿外的人,不得进入。”谢桀声音低沉,眼睛死死地盯着阿赫雅,像是想从她的神情变化中,找到哪怕一点的恐惧惶然。 可是没有。 他心中的隐怒仿佛一瞬间就被点燃了,气极反笑,咬牙切齿:“好、好。” “阿赫雅,你是宁愿死,也不肯向朕认错了?”他周身气势阴冷下去,煞气凛然,压得周忠只能低着头,额上出汗。 阿赫雅却只是轻轻扯了扯唇角,别过脸,没有回应谢桀的问题。 她的身体因疼痛而轻微发抖,声音也有些哑,可话语里的倔强,半分不少:“长公主年纪尚小,请陛下快些请太医,为她解毒。” 昭宁是谢缘君的倚仗之一。谢缘君敢向昭宁下药陷害自己,却绝对不敢直接害死昭宁。 这毒并不算烈,只是难熬。 可阿赫雅早就不怕疼了。 机会难得,她要借谢缘君的毒,逼一把谢桀,让他认知清楚—— 在他心中,自己早就不止是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玩物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毒药来源,一验便知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怒极,狠狠握紧了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阿赫雅艰难地支撑着身体,摇摇欲坠,仿若秋天枝头不胜风力的枯叶。 万分脆弱,像是再轻微一碰,就会彻底破碎。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泛着泪意,贝齿咬在下唇上,已经没了血色。 谢桀看着她疼痛隐忍的模样,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冷冷地瞪了一眼周忠,心中暗骂。 这废物,往日里不是很会看人眼色?今天倒是成哑巴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地望了阿赫雅一眼,还未开口,便听远方传来了一个焦急的惊呼声。 “昭宁!” 谢缘君快步跑向周忠,几乎是从他手中抢过了昭宁,双手颤抖,眼角通红,声音有些尖锐:“太医!” 太医令被两个金吾卫拎着,此时顾不上整理乱糟糟的衣冠,连忙上前,扒开昭宁长公主的眼皮与嘴巴检查,又搭脉听诊。 谢缘君仿佛着急得失了分寸,紧紧地抱着昭宁,一向清冷自持的脸上难得破了功:“太医,昭宁如何了?” 太医令看了看谢缘君,又抬头看向金吾卫,当机立断,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快去取一碗水,化开瓜蒂散,给长公主喂下催吐!” 那个金吾卫立即照办,给昭宁灌下瓜蒂散水。 几乎是刚喂下,昭宁便有了反应,趴伏在谢缘君膝上,呕吐不止,将吃进去的带毒豆沙酥吐出了大半。 太医令见状,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请陛下放心,如今长公主将毒物吐出,已无性命之忧,只要再喝两剂药解开余毒,调理身体便可。” 昭宁年纪还小,凭白受了一场苦,疼得几乎死过去,此时神智昏昏沉沉,却还是指着阿赫雅,眼泪直流:“救……” 阿赫雅也吃了,快给她解毒啊! 谢缘君眼神微暗,像是喜极而泣,一把将昭宁抱紧了,将她的小脸捂进怀中。 如此一来,昭宁未说完的话,便模糊得难以辨认。 谢缘君暗中用了些力道,直接将昭宁按晕了过去,才红着眼眶,狠狠地瞪向阿赫雅,一字一顿:“阿赫雅姑娘。” “昭宁一个六岁的稚儿,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你,值得你下如此毒手!”她像是气极了,指着阿赫雅的手指微微颤抖,字字带着怒,“你竟对她下毒!” 阿赫雅垂眸,敛住自己眼里的讽刺,才望向谢缘君,面色发白,声音也微微颤抖:“缘君娘子无凭无据,就如此血口喷人,是何缘故?” 腹中一阵又一阵的疼痛让阿赫雅的思绪断断续续,她强撑着,扶住柳奴,借力站稳:“我若有心毒害昭宁长公主,自然知道糕点有问题,又为何还会中毒?” 谢桀眼神微凝,见她的脸色越来越白,指节突突跳动,心中不由烦闷。 怎么性子就这么倔? 他冷冷地瞥了周忠一眼,周忠立即识眼色地上前,将金吾卫调制出的瓜蒂散水递了一碗给阿赫雅:“阿赫雅姑娘别急,先将那些带毒的糕点吐出来,再解释不迟。” 他偷眼看向谢桀,见他依旧沉着脸,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劝解道:“姑娘别再与陛下置气,留得青山在……” 陛下也就是外强中干,看着强硬,实则只要阿赫雅姑娘低一下头,什么不能揭过去? “多谢周大人。”阿赫雅打断了周忠,从他手中接过瓜蒂散水,一饮而尽。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受了这么大的苦,若就这么轻易揭过去,岂不是白中了一回毒? 喉咙翻腾的感觉愈发强烈,阿赫雅脸色惨白,背过身,顺着催吐的药力,将那些带毒的豆沙酥吐出。 腹中的疼痛终于缓解了一些,可喉头却像是着了火,灼烧得如有千把刀割着。 她睫羽上沾着泪珠,欲落不落,配着虚弱的脸色,愈发惹人怜爱。 谢桀眼神深了深,眉头紧皱,手指不自觉地摩挲腰间的玉佩。 谢缘君亲见着谢桀脸色变幻,显然是对阿赫雅还有旧情,眼底闪过一丝狠意。 阿赫雅一个异族女子,无德无能,凭什么占据陛下心里的位置? 她忽然开口,将矛头指向阿赫雅:“苦肉计人人做得,昭宁长公主在琼枝殿中出事,难道你逃得了干系么?” 言下之意,阿赫雅是在对昭宁长公主下毒之后,为了洗脱身上的嫌疑,才会自己也吃下带毒的豆沙酥的。 阿赫雅缓缓吐出一口气,抬眼看向谢缘君:“我倒想知道,我与昭宁长公主无仇无怨,为何要铤而走险,对她下毒?” 谢缘君抱紧了昭宁,眼角泛着红,死死地盯着阿赫雅,像是恨极了:“你不过是恨我说破了你私用御医院药材,包藏祸心,迁怒于昭宁!” 她咬紧了牙,声音有些沙哑:“你怨我,尽管朝着我来就是了,为什么要害昭宁?她年纪那么小,只因为你与她多说了两句话,就跑来琼枝殿找你,却不想是进了狼窝!” 声声质问,仿佛护子的母亲,带着滔天怒火。 若不是阿赫雅知道,昭宁所中的毒是谢缘君所下,恐怕还真要被她这天衣无缝的演技所蒙蔽了。 阿赫雅气极反笑:“缘君娘子莫不是昏了头。陛下亲旨,封锁琼枝殿,外不得入,内不得出。” “我是能掐会算,能猜到昭宁长公主今日前来,早早备好了毒?”她声音微凉,含着几分自嘲,“还有这些糕点……您怕是不知,如今的琼枝殿,除了一日三餐,连块饴糖都找不见。” 这些糕点,可都是昭宁长公主,从清和殿里带出来的。 柳奴扶着阿赫雅,看向谢缘君的目光里带着肃杀,黑沉如渊。 若是此时手中有刀,周围无人,恐怕谢缘君已经丧命。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柳奴便只能压着怒火,语气冰冷:“若说嫌疑,从清和殿里出来的糕点带了毒,该查的怎么也不是琼枝殿吧?” 谢缘君背后发寒,却还是立即抬起头,声音坚定:“既然如此,清和殿中还有昭宁剩下未带走的糕点。” “这毒是在清和殿中带出来,还是在琼枝殿中被下到糕点中的……”她抱着昭宁,朝谢桀重重跪下,掷地有声,“一验便知!”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步步紧逼,陛下选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缘君如此坦荡? 阿赫雅指尖微紧,缓缓蹙眉。 恐怕此时留在清和殿中那些糕点,已经被替换过,确实没有问题。 或者说,从始至终,被下了毒的,只有昭宁爱吃的那几块豆沙酥。这个阴谋,从一开始就是在用昭宁的安危,来陷害自己。 至于谢缘君,自然将她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是个疼爱昭宁的长辈罢了。 阿赫雅看清楚了谢缘君的算计,险些冷笑出声。 她眼睫微颤,声音轻缓:“昭宁带来的糕点,还剩了许多,也请太医令一并验过吧。” 阿赫雅朝伺墨使了个眼色,伺墨立即走入廊下,将那个食盒取来,交给了太医令。 太医令一块块地把糕点掰开,放在鼻下嗅闻,又用银针验过,沉吟了片刻:“只有豆沙酥有毒,应当是丹砂散,与红豆沙融合之后,颜色上就看不出问题了。” 这会儿功夫,去清和殿取剩余点心的金吾卫也回来了,将一个食盒交给太医令。 太医令又查验了一回,便向谢桀拱手行礼,复命道:“陛下,这些糕点是无毒的。” 谢缘君眼中极快地闪过几分胸有成竹的快意,再抬起眼,望向阿赫雅,面上满是恨怒:“你还有何话可说?” 昭宁长公主的豆沙酥是从清和殿带出来的没错,但如今已经证明,清和殿的糕点无毒,那下毒的矛头,就径直指向了阿赫雅。 阿赫雅揉了揉眉心,像是累极了,单薄的身躯愈发脆弱,仿佛一阵风过来,都会让她倒下。 她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又似是轻嘲:“这豆沙酥和这些糕点,都是长公主带来的,我竟不知,宫中已经如此奢靡,随时随地备着如此多的零嘴点心。” 谢桀眼神冷了冷,瞥了谢缘君一眼,显然起了疑心。 阿赫雅叹了口气:“我居住琼枝殿中数月,却也不知道,殿里还留了一个可供幼儿进出的墙洞,还不如久在行宫的昭宁长公主,当真巧合。” 谢缘君脸色变了变:“昭宁年幼,最喜欢四处乱跑,找到一两条别人不知道的路,也并不奇怪。” “至于糕点。”她隐忍地攥紧了拳头,深深地望了阿赫雅一眼,语气里满是狠意,“那是昭宁……特地让人做给你的。” 阿赫雅怔愣了片刻,下意识看向了昏迷的昭宁。 昭宁小脸煞白,被谢缘君抱在怀里,小小的身影像极了一个瓷娃娃。 “她以为你们是朋友。”谢缘君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后悔至极:“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由着她的性子。” “我竟没想到,你是如此狠心!” 阿赫雅缓缓地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狠心?昭宁是谢缘君一手养大,情分上与亲生母女也没有差别了。 可谢缘君为了陷害她,在昭宁最爱吃的豆沙酥里下毒时,犹豫过吗? 到底谁狠心?谁冷情? 谢缘君又将昭宁抱得紧了些,眼神落在昭宁毫无血色的小脸上时,就像被烫着了一般,迅速挪开。 她跪伏在地上,含着泪,向谢桀道:“长公主回宫之后,便祸事不断,次次都与阿赫雅相关。” “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谢缘君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坚定,“请陛下,为长公主做主。” 谢桀的声音微沉,带着冷意:“阿赫雅,你说呢?” 这事还有很多疑点,仅凭着现在的证据,不足以对阿赫雅定罪。 他忍不住想知道,此时此刻,阿赫雅会不会肯低头。 只要她软下性子…… 阿赫雅指尖颤了颤,缓缓抬头,看向谢桀。 她眸中一片悲凉,泪水含在眼眶之中,又倔强地睁大了眼,不肯落下眼泪。 谢缘君想用昭宁中毒一事,给自己定罪,却不知道,自己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这些时日,谢桀在琼枝殿外徘徊不入,自己与他之间的对峙,已经陷入了一个僵持阶段,急需要一个外力来打破。 而如今,这个契机在谢缘君的推动下,终于到了。 阿赫雅深深地望着谢桀,咬着唇瓣,轻轻问道:“陛下信我么?” 谢桀,你愿意为了我,放低你身为帝王的身段么? 谢桀按在玉佩上的指节曲起,面上依旧冷沉:“朕在问你,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谢缘君照料昭宁,行事向来稳妥,他不想怀疑她的用心。 可他也不相信,以阿赫雅的性子,会对昭宁下手。 此事定然还有别的内情,只要阿赫雅解释一句不是她所为,谢桀就会让金吾卫彻查到底。 谢桀凝视着阿赫雅,丝毫没有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阿赫雅在他心中的地位,早早超出了他所以为的利用与豢养。 谢缘君咬紧牙根,低下头,掩盖住自己眼中的不甘与怨愤。 事到如今,陛下竟然还在给阿赫雅机会。 她心中渐渐被嫉妒的藤蔓爬满,连往日的进退有度都顾不上了,红着眼开口:“陛下,昭宁昏迷之前,都在指认阿赫雅,向你我求救,您到底还有何顾忌?” 谢缘君颠倒黑白,将昭宁想让太医为阿赫雅解毒的动作,说成了指认。 她哽咽着,像是心痛昭宁遭遇,忘了分寸:“昭宁是陛下的亲妹!难不成在陛下心中,昭宁也好,妾也好,都是不惜自身,栽赃陷害之辈么?” 这话出口,周围顿时寂静了下来。 谢缘君这几句话,几乎是在逼谢桀做出一个抉择了。 谢桀眼神冷厉,望向谢缘君,带着审视。 他给谢缘君颜面,是感念她丈夫功勋,她也算忠心耿耿,却不是让她一次又一次逼迫于自己的。 阿赫雅垂下眼,声音轻飘飘的,却仿佛带着百般的复杂与悲哀:“长公主所中之毒,与我无关。” 她扯了扯唇角,微微摇头,像是自嘲:“然而,就算我这么说,恐怕陛下也不会信。” 谢缘君这么多年,一直维持着在谢桀面前的形象,怎么可能会轻易破功? 她既然敢这么笃定,把给昭宁下毒的罪名栽到自己头上,此时琼枝殿中某处,恐怕已经藏进了一包丹砂散。 阿赫雅掩住眸中的冷意,朝谢桀跪下,行了叩拜大礼,声音虚弱,却足以让众人听得清楚。 “阿赫雅,听凭陛下处置。” 她将选择权交给了谢桀。 他是要信谢缘君,还是信自己? 第一百九十五章 冷宫也好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琼枝殿前,一时寂静。 阿赫雅跪在地上,缓缓地阖上眼,感受着谢桀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 谢缘君眼神一狠,将昭宁交给一旁的宫人,也跟着重重叩首:“请陛下裁决!” 被毒害的人,是谢桀的亲妹,此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阿赫雅,他到底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谢桀越沉默,谢缘君对阿赫雅的杀意就越浓。 周忠脸上的神情僵硬,看看阿赫雅,又看看谢缘君,暗中咋舌。 一个是陛下的心尖,一个是陛下的恩人,这可如何是好? 谢桀薄唇紧抿,面上的阴沉之色愈发重。 他深深地望了阿赫雅一眼,冷笑道:“既然阿赫雅自己都无话可说——” 他顿了顿,直直地盯着阿赫雅,像是在等着她求饶。 可阿赫雅只是低垂着头,不与他对视,面上神情沉静如水。 仿佛如今被审判定罪的并不是她,而是一个不相关的人。 谢桀捏紧了拳头,怒气一瞬间涌上心头,连道了三声好,语气里满是冰冷:“这琼枝殿,你也不必住了,冷宫幽静,正适合你好、好、思、过。” 他说到后面,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一字一顿。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眼中闪过几分凉意。 冷宫?倒是个好地方。 她双手交叠,再次恭恭敬敬地向谢桀叩首谢恩:“阿赫雅,谢陛下恩典。” 谢桀眼神愈发沉,快步走到阿赫雅身前,半蹲下身,一只手扣住她的喉咙。 “冷宫之中,衣食俱得自己亲手劳作而来。”谢桀眼中都快带出火来了,声音里满是恐吓的意味,“冬日洗衣,夏日舂米,朕倒要看看,你这单薄身子,熬得住几日?” 这就是故意威胁了。 毕竟是大胥的皇宫,就算是被废的妃子,又不是被罚没为奴了,好歹还是有口残羹冷饭的。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拉出一个浅浅的弧度,目光如湖水,包容温和:“陛下忘了,入宫之前,我也不过是个苟且谋生的布衣平民。” 逃亡之中,朝不保夕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这点苦头,算得了什么呢? 谢桀额角青筋跳了跳,被她这硬骨头的模样气得咬牙。 她倒是全不在意。 谢桀手指忍不住用了些力道,在阿赫雅的肌肤上烙下了一个青紫的痕迹。 阿赫雅轻轻地搭上他的手,抬眸,望入他眼底。 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仿佛藏下了太多情绪,翻涌着噬人的黑沉。 她叹了口气,声音很轻:“陛下是后悔了,不想冷宫中多费一口饭,想就此杀了我不成?” 阿赫雅双眸清澈,像极了早春的雨水,落在土地上,催生起嫩绿青草一片:“您已经选好了,不是么?” 那是温柔而生机的抚慰,又是最锋利的刀刃。 自他下令的那一刻,便是选择相信了谢缘君,而将昭宁中毒的嫌疑推到了自己身上。 所以,他还有什么可犹疑,可生气的呢? 难不成,毒害长公主这样的罪名落下来,自己还能全身而退么? 阿赫雅眼底一片凉意,自嘲地勾了勾唇。 谢桀下意识收回了手,喉中一片干涩。 他想说,如今只是权宜之计,金吾卫还会继续追查事情真相,还阿赫雅一个清白。 可帝王的尊严又压着他,让他无法在这许多人面前对阿赫雅低头,说出解释的话语来。 最后,他只能面色冷硬,瞪了周忠一眼:“把她送进冷宫,无朕诏令,任何人不得去看望。” 这话落下,周围众人,反应不一而足。 谢缘君狠狠地攥紧了手指,将指甲刺入肉中,靠疼痛维持住了表面的体面。 周忠是谢桀身边心腹,地位特殊,他亲自送进冷宫的人,谁敢故意欺压? 如此还不够,还要给一道非诏不得探望的旨意……谢桀到底是真想切断阿赫雅与外界的联系,还是护着阿赫雅以免被往日结仇之人羞辱? 谢缘君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思绪纷乱,最终定格在阴狠的杀意上。 要是谢桀今日就这么把阿赫雅处置了,自己或许还能放过她。 可如今,看清楚谢桀对阿赫雅的特殊以后……阿赫雅是留不得了。 阿赫雅没发现谢缘君对自己的敌意又上了一层楼,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在乎。 她只是维持着自己的平静,缓缓站起身,看了伺墨一眼,慢慢摇了摇头。 照例,被打入冷宫的嫔妃,是不能带走宫中伺候的宫人的。 伺墨也在宫人之列。唯有柳奴,是自己从宫外带进来的,算是自己的人,就算进了冷宫,也会一直跟着自己。 阿赫雅知道,伺墨脑子灵活,人脉广泛,但一到关键事情上,便成了一根筋。 她怕伺墨分不清轻重,非要跟着自己进冷宫中。这个时候,伺墨留在外面,可比在冷宫内有用多了。 伺墨看懂了阿赫雅的眼色,咬着下唇,眼眶已经红了。 “阿赫雅姑娘,请吧。”周忠感受着身旁谢桀的低气压,背后就一阵发凉。 他苦笑着上前,对被打入冷宫的阿赫雅也没有半点不敬的意思,依旧是半躬着腰,为她引路。 阿赫雅微微颔首:“麻烦周大人了。” 话音刚落,周忠就察觉谢桀杀人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一阵如芒在背。 他心里唉声叹气,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周忠硬着头皮,带着阿赫雅越走越快,直到离开了谢桀的视线,才松下一口气。 他走在前面,眼见着离琼枝殿越来越远了,阿赫雅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忍不住劝和:“阿赫雅姑娘又何必与陛下争这一口气呢?陛下到底是心疼姑娘的。” 心疼么?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微微垂眼,掩盖住眸中的凉色。 或许吧。可他不还是下令,将自己送入冷宫了吗? 谢桀想用冷宫的寒苦日子,逼迫自己就范,乖乖回到他的囚笼里,做一只蒙住眼睛,只知听主人摆布的雀儿。 阿赫雅抬起头,望向天际。 可她不是金丝雀,她是北戎的鹰。 而熬鹰的人,注定得不到鹰的灵魂。 第一百九十六章 破败小院,阿赫雅心思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冷宫破败,青苔杂草长满了院子,还有一个破了大口子的废弃陶缸,胡乱倒在井边。 厢房已经许久不住人,落了一层灰,门一打开,就是扑棱棱一阵烟尘,呛得引路的周忠打了个喷嚏。 他看看刚中过毒,面色发白的阿赫雅,又看看这恶劣的环境,忍不住皱起眉,瞪向冷宫的管事:“就这么一间了?你当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宫人,任你糊弄?” 管事脸色也十分为难,苦哈哈地朝周忠拱手:“您也知道,冷宫里统共就这么几个地方能住人,前一个德妃……” 他说到已经被谢桀处死的德妃,压低了声音:“她住过的地方,那不是封起来了么?剩余几个都是那些粗使宫人住的,更加污糟,还不如这儿呢。” 阿赫雅抬起头,看了一眼屋顶漏下天光的几个洞,又似笑非笑地瞥向管事。 剩余的地方还比这儿更差?恐怕是有人吩咐过了,特意为难自己吧? 如今后宫诸事,都由淑妃一手操持。 这管事能留在冷宫里,就说明了他没什么人脉,只能做这种苦差,不愿意为自己贸然得罪淑妃,也是正常。 阿赫雅望见管事眼中的无奈,心里叹了口气,拦住了还想说话的周忠:“算了。” 反正进了冷宫,屋子好一些,坏一些,都差不了多少。 要是在意这环境,自己也不会故意激怒谢桀,离开琼枝殿了。 管事脸上拉出一个谄笑:“姑娘也别嫌弃,这儿虽然破败些,好在是独一个院子,平常也没人往这边来,清净得很。” 阿赫雅勾了勾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 这管事倒是会说话,偏僻得连洒扫的粗使宫人都不愿来,自然算得上清净。 然而这就是她要的。 无人往来,自己在院中做些什么,也不会轻易被发现。 破败不堪,更能刺激谢桀。 阿赫雅前世跟了谢桀那么多年,自然知道,什么样子,最能叫谢桀心疼。 她转过头,给周忠行了一礼:“今日多谢周大人了,想必陛下身边离不开大人,我便不再耽误大人了。” 周忠连忙闪身避开:“我哪儿受得起姑娘这一礼?你……” 他看了看这破败的院子,忍不住叹气:“晚些时候,琼枝殿的宫人会将您的衣裳与平日里用惯的物件送来。” 这样的环境,怎么能让一个中毒体弱之人好好疗养?要是阿赫雅姑娘出了什么事儿,倒霉的还不是自己这个做奴才的。 周忠身为谢桀身边的心腹太监,偶尔破坏些规矩,给阿赫雅行个方便,还是做得到的。 阿赫雅却摇了摇头:“不必了,当日德妃……何氏被打入冷宫,都不曾破例,我怎好为难周大人?” “往日里都是如何办的,如今便如何做吧。”她眸光中泛着光,柔和却带着凉意。 真让周忠把琼枝殿的东西都搬来了,自己这苦肉计还做什么? 干脆改成冷宫避暑好了。 周忠显然没想到阿赫雅会如此倔强,哽了哽,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姑娘再想想吧,若是想通了,随时叫人送消息出来。” 他早早就跟着陛下了,还能看不明白帝心么? 只要阿赫雅今日服软,只怕冷宫的地还没暖热呢,琼枝殿的灯火就又亮起来了。 阿赫雅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她站在原地,目送着周忠离开,院门缓缓阖上。 一阵风拂过,吹起满地落叶。 阿赫雅随意捡起了一片,捻在指尖,看向柳奴:“这回,又要过上宛城那吃完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了。” 柳奴绷着脸,冷冷地笑了一声:“主子知足吧,今日那带毒的豆沙酥再吃两块,您连这上顿都吃不着了。” 她一想起阿赫雅当着她的面,往嘴里塞毒糕点的场景,就气得攥紧了拳头:“您对大胥皇帝倒是一片真心,他的妹妹是死是活,关咱们什么事!” 最可气的,是公主这一片好心,就换来了一个打入冷宫的下场。 柳奴真是恨不得趁着黄昏,天色渐晚,给那个什么缘君娘子下个猛毒。也让这群大胥人见识见识,自家主子要毒死谁,还用得着在豆沙酥里下什么丹砂散? “生气啦?”阿赫雅忍不住弯了弯眉眼,扯了扯柳奴的衣袖,装可怜道,“我都中毒虚弱成这样了,好柳奴,莫与我置气。” “我也是没有办法,谢缘君能放昭宁跑来琼枝殿,还在豆沙酥里下了毒,怎么会没有后手?”她叹了口气,眼神清明一片:“就算你把她扔出去,也不一定能逃过这一劫,说不定还会坐实了心虚的罪名。” 柳奴的脸色缓和了些许,但依旧生气不已:“那您也不该明知那些糕点有毒,还以身犯险。” 阿赫雅摇了摇头:“谢缘君对谢桀有恩,被他奉为上宾。” 而自己…… 阿赫雅眼中闪过自嘲。 说是谢桀的贵客,可事实上,自己只不过是谢桀一个没有名分的宠姬罢了。 一个多年忠心耿耿,连丈夫都为谢桀而死的谢缘君,和一个北戎异族,身份存疑的自己,谢桀会信谁,毋庸置疑。 “今日,若只有昭宁中毒,而我完好无损。”阿赫雅望着柳奴,眼中涟漪泛开,像是有泪光一闪而过,“那我将毫无筹码,又如何与谢缘君对峙?” 她顿了顿,不等柳奴反应,又轻笑了一声,仿佛刚才的悲哀只是错觉:“况且,冷宫也没什么不好。” 阿赫雅一指院里纷乱的杂草:“大胥的国都,气候虽比不上江南,什么都能长,也好过北戎。你快瞧瞧,可有用得上的药材?那红果子,像不像人参?” 柳奴被她气笑了,斜斜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主子当这是药田呢?还人参,灵芝要不要?” 不过,本身许多草便有药用价值,虽说比不上昂贵的药材,拼拼凑凑起来,说不定也可以勉强替代。 柳奴眼神动了动,摸了摸腰间的小药袋,深思不已。 阿赫雅见她终于不生气了,也放松了许多,目光落在那小药袋上,忽而开口:“我的避子药,也不够用了吧?” 这就是她将自己送进冷宫的第二个原因。 御医院这个药材来源,被谢桀查到后,已经断了。 仅仅凭着柳奴身上的药散,根本撑不了多久。 如今进了冷宫,自己就不信,谢桀还能拉得下脸,打破他自己的诏令,翻墙进来。 阿赫雅心想。 然而当晚,她就认识到了—— 气头上的谢桀,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第一百九十七章 若朕非要你呢?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冷宫不比琼枝殿,可以点起亮堂的烛火,这里只有小小的一盏油灯。 阿赫雅躺在床上,屋顶的瓦破了几块,还未补好,鲛纱一般的月光就透过这些大大小小的洞,洒落了一地。 她忽然轻笑了一声,心中的郁气散了大半。 从前在草原上,夜半难眠时,她就会偷偷从王帐里溜出来,躺在横斜的水草边,看着小小的湖中月影打发时光。 耳畔虫鸣阵阵,旷野的风呼啸着,幕天席地,就能讨到一片静谧的安心之处。 阿赫雅伸出一只手,去触碰那缕缥缈的月光,唇角的笑意与眼中倒映的星河相交,半是怀念,半是悲哀。 那时候,连一片遮顶的瓦都没有,雨来时,也会被浇成落汤鸡,冻出一场病来。 可回想起来,总觉得哪怕是冬日的白雪皑皑的草原,也要比这大胥的冷宫,温暖许多。 阿赫雅轻轻启唇,哼唱起了往日母亲哄她入睡的歌谣:“古老的月亮,照堂堂……阿女呵,乖乖安睡,阿母给你编草环……” 和缓而忧愁的曲调,从破败的窗棂中传出,在寂静的小院中回响。 谢桀站在院中,望着紧闭的房门,和那一点豆似的火光,眼中沉色翻涌。 她过得倒是舒服惬意。 谢桀攥紧了手,气极反笑。 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半夜三更,绕过金吾卫的巡视,像个小贼似的,翻墙到这冷宫里。 就为了看一眼她是否后悔,是否会害怕这漆黑的夜和冷宫里不知会从何处窜出来的老鼠。 阿赫雅全然不知,自己的小院之中来了个不速之客,她只是一边哼着小调,一边闭眼,在自己身上轻轻拍着,像很多年前的夜晚,北戎的王帐之中,母亲哄幼小的自己入睡一般。 如果没有那场宫变,如果自己没有流亡,此时此刻,她应当还在北戎做无忧的公主,挤走父王,像个小赖皮一样贴在母亲身边撒娇卖乖。 阿赫雅的声音莫名便有些哽住了,越来越轻,眼角渐渐变得湿润。 “吱呀——”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发出尖锐的叫声。 “谁!”阿赫雅顿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猛地坐直身,从枕下抽出磨得尖锐的防身剪子,握在手中,警惕地看向房门的方向。 夜色之中,那个身影高大,带着一身寒意,猛地关上了门,朝她走来。 阿赫雅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谢桀,他怎么会跑到冷宫里来? 阿赫雅眼神闪了闪,迅速调整好了状态,手中持剪的架势却没有松懈下来,只当不认识他一般:“这里是皇宫,你是什么人?深夜闯入冷宫,想做什么?” 她一边往床里退,一边将枕头踢了下去,发出闷闷的响声,紧接着又是手臂撞上床头的动静。 一长,一短。这是警示在隔壁房中的柳奴,不必插手的信号。 谢桀不知怀着什么心思,并没有直接回答她。 他只是迅速欺身而上,把阿赫雅禁锢在了自己的手臂与床榻之间。 龙涎香的气息在两人中泛开,阿赫雅抬起头,剪刀直直抵着他的心口。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却依旧虚张声势:“滚出去。” 剪刀尖锐的顶端,隔着几层单薄的布料,刺在谢桀的心头。 他扯了扯唇,不退反进。 磨得尖利的刀口,瞬间刺破了他坚实的肌肉,在玄衣上晕开了血色。 阿赫雅指尖忍不住颤了颤,瞪大了眼睛。 谢桀他疯了吗? “握紧。”谢桀抓住她的手,带着她拿稳了剪刀,将伤口加深了几分,面色分毫不变,“这么刺,才能杀得死人。” 他的眼神幽深,带着偏执的疯狂。 阿赫雅咬紧了下唇,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陛下龙体贵重,若有损伤,民女万死犹轻。”她垂下眼,表示自己已经认出了谢桀的身份,语气生疏而淡漠,“冷宫晦气,有辱圣躯,陛下请回吧。” 谢桀低低地笑了一声,眼神却冷冽如冰。 他随手把剪刀扔到了地上,锵的一声,让阿赫雅莫名心头一跳。 她被谢桀的手指钳制着,不得不抬起头,与他对视。 已经在无数次亲近中熟稔了的身体不争气地有些发软,连带着后颈脊背也开始微微发热。 谢桀带着薄茧的指腹粗鲁地在她唇上按压摩擦,像是惩罚,又像是调情:“整个大胥,都是朕的。朕到哪里,临幸谁……”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哑,刻意压低了,拂过阿赫雅的耳根,带起一阵战栗。 “朕说了算。” 这几乎是明示了。 阿赫雅眼中潋滟,像极了被石子打破平静的春水,心里一阵发恼。 她确实在等着谢桀来冷宫,可那是想等他低头接自己回去,不是叫他换个地方—— 阿赫雅脑中一片发乱,手按在谢桀的胸膛上,声音冰凉:“民女带罪之身,不敢辱没陛下。” 这话像是一点火星,瞬间引燃了谢桀压抑了一整日的怒意。 他反手将阿赫雅按住,眼中寒意如霜:“朕倒要看看,你骨头是硬是软。” 阿赫雅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暗道不妙。 谢桀要真发起疯来……冷宫里可没有药材,供柳奴调配避子汤。 她奋力反抗,一脚踩在了他的胸膛上,便察觉到从足尖传来的湿润。 是血。方才那个剪子,真的刺伤了谢桀。 阿赫雅心里有些发凉,下意识想抽回脚,又被谢桀攥住脚腕,死死地按在伤口上。 谢桀眼神晦涩幽沉,仿佛一只被伴侣所伤的狼王。 他的指腹按在阿赫雅细白的肌肤上,揉出一片红晕。 阿赫雅忍不住开口,声音略微发抖,带着哭腔:“陛下这又是什么意思?” 白日是他在众人眼前,亲下圣旨,把自己打入冷宫。到了夜里,又以这副作态,强迫自己。 阿赫雅只觉得难堪,她别过脸去,睫羽微颤,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让语气听起来更平静和缓一些:“您自有妃嫔伴驾左右,民女身份不明,不宜侍君。” 她脚腕一疼,小腿便被谢桀扯到了腰间。 谢桀沙哑的声音传来:“若朕非要你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 陛下将我当作什么了?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不知是不是错觉,阿赫雅竟从谢桀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隐忍的情绪。 她垂下眼,足尖的力道渐渐弱了下来,自嘲地笑了一声:“陛下就非要这样折辱我不可么?” 谢桀手中力道一瞬间加大了许多,在阿赫雅娇嫩的皮肤上,烙下了一个青紫的印记。 他心口上的伤口又疼了起来,像是有血汩汩流出,无声坠落。 此时此刻,这样的亲密,在阿赫雅眼中,竟成了折辱? 谢桀的喉头莫名有些干涩,可他沉默了良久,只冷冷地抛下了一句:“是又如何?” 他不明白,为什么阿赫雅往常可以伏低做小,如今就不行了? 他心烦意乱,手指微紧,将掌下的软肉按得凹下,润泽的触感让他几乎上瘾,身体愈发往前欺压。 谢桀眼神有些凉,他今日来,就是要给阿赫雅一个教训,让她知道,自己不会坐视她恃宠而骄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于是动作也更加粗暴了几分。 阿赫雅的双腿被他掌控着,挣扎起来,反而像是将自己送了上去。 她羞耻地别开脸,眸中泪色朦胧,像是嘲讽:“陛下如今,倒不怕我刺杀您了。” 她觉得可笑。几包药材,就足以挑起谢桀的疑心。 可一把真正刺破他胸膛的剪刀,却被他随意扔在一边。 谢桀脸色又沉了几分,他没有回答,只是手指落到阿赫雅的腰上,解开她的衣带时,又莫名顿了顿。 冷宫之中的用度,自然比不上琼枝殿。 此时阿赫雅身上穿着的,不是江南进贡而来最好的绸缎,而是一袭粗布麻衣。 落到他掌中,都觉得粗糙。 谢桀眼神幽沉了几分,他的视力极好,借着月光,看见了麻衣下被磨得发红的肌肤。 “江南道新进了一批丝绸,只有几匹。”他的声音有些低,像是暗示。 只要阿赫雅低头认错,说清楚那些药材的去向,解释一下今日昭宁中毒的始末…… 他就带她回琼枝殿。 阿赫雅垂着眼,轻笑了一声,语气微凉:“带罪之人,能有麻衣蔽体,已是万幸,自然不敢肖想别的东西。” 谢桀被她的倔强气得额角青筋直跳,索性不再开口,直接咬住了她的肩膀,惩罚似的落下一个深刻的牙印。 阿赫雅抖了抖,疼痛与更深的什么感觉交错,叫她眼底生出了水色,涟漪泛滥。 背脊被粗糙的指腹滑过,像是带了电,酥麻得让她软成一潭春水。 她的身体先于她的理智,臣服在了熟悉的掌中。 星光闪烁,透过屋顶的洞,可以看见银河万里。 那是汹涌的,绵密的找不到缝隙的触感,就像潮水,将阿赫雅包裹在内。 流星抖动着尾巴,坠落天际,带走了理智与克制。 阿赫雅咬住了谢桀的肩膀,以牙还牙,在他的身上也烙下血淋淋的印记。 如果是清醒状态,她不会做给自己留下把柄的事情,可如今她被烧得头昏脑涨,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断珠一般,吻过潮红一片的脸颊,与汗水融在一起。 分不清是哪一块,分不清你的我的,只知道交缠,做比翼鸟,做连理枝。 谢桀温柔地吻去她眼角的泪,动作却与表情全不相符,粗鲁而不知分寸。 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要给阿赫雅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最好记进血肉里,揉合成最纯粹的爱意。 阿赫雅被他压制在怀中,挣扎不开,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呜咽。 结束时,她的眼尾已经红得不成样子,像一团盛开燃烧的火焰,含着暧昧的意味,香艳异常。 谢桀餍足,压在她耳边,像是低笑:“骨头这么硬,皮肉也还是软的。” 阿赫雅骤然红了眼睛,泪水滚落在枕上。 她定定地望着谢桀,半晌,扯了扯嘴角:“陛下既然满意,便请回吧。” 她实在不想看见这混蛋暴君了。 谢桀怔了一瞬,皱紧了眉头,凉凉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方才她不也动情了?如今倒是翻脸不认账了。 阿赫雅咬紧了牙,心里像是压住了一块石头,翻涌的情绪淹没了理智,让她忍不住质问:“陛下将我当作什么了?” 她看见谢桀沉默了下去,不由得嗤笑:“也是,从一开始,便是我死皮赖脸,跟在陛下身边。” “如今被您当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阿赫雅有些哽咽,颤抖的指尖捂住了眼,像是不想让谢桀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也是我自食其果。” 谢桀的眉头皱得更紧,目光冷厉,按在阿赫雅腰间的手掌用了些力气:“你到底在闹什么?” 他的声音略微发沉,带着狠意:“若不是朕……如今你已是一滩肉泥了。” 从御医院偷取药材也好,陷入毒害昭宁长公主的泥潭也好,随便一个罪名,都够将阿赫雅钉上心怀不轨的耻辱柱。 大胥对于间谍,从来都是雷霆手段,酷刑尽出。 唯有这么一个阿赫雅,谢桀明明心中有疑,却连审问都舍不得。 阿赫雅轻轻勾唇,朝谢桀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陛下,金吾卫真的查不出来么?” 那些药材,到底是进了谁的肚子。 昭宁身上的毒,又是因谁而中? 这些都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哪怕谢桀对自己有半分信任,也不该这样轻易中了谢缘君的离间计。 她低眸,叹了一口气,像是疲惫到了极致,整个人脆弱如琉璃。 在月光之下,仿佛随意一碰,就会破碎消失。 阿赫雅轻轻道:“陛下只是对我心怀警惕,从来不曾放下。” “即便耳鬓厮磨,即便浓情蜜意,山盟海誓。”她抬起眸,直直凝望着谢桀眼底的幽深暗色,“可在陛下眼中……真的有一刻,将我视作并肩白首之人么?” 谢桀眉头隆起,下意识躲开了她的视线。 他语气森凉:“阿赫雅,你越界了。” 他只是想豢养一只漂亮的猫儿,宠则宠矣,何谈并肩? 可心里某一处的跳动,像是在无声地反驳。 真的不曾有一刻,想过白首么? 第一百九十九章 谢桀离宫,淑妃生事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那夜争吵之后,阿赫雅与谢桀之间便僵持了下来。 谢桀依旧会在夜里来小院,辗转缠绵后,又在次日天亮之前离开。 阿赫雅也不再拒绝,只是永远冷淡麻木,像在完成一个无法避免的任务。 只有在被逼得溃不成军时,才会从唇间溢出几声抽泣嘤呜。 她越是如此,谢桀便越是气闷,越是粗暴。 每回天亮之后,阿赫雅清洗自己的身体,总能发现比前一晚多出的几块或红或青的痕迹,新的和旧的交叠着,混乱不堪。 今日也是一样,天边刚晕开一抹鱼肚白,谢桀已经换好了玄色朝服,准备离开。 阿赫雅躺在床榻上,半阖着眼,浑身发酸,困倦不已。 她听着谢桀的脚步声在自己的床边停下,随后是他微哑的声音:“阿赫雅。” 谢桀唤着她的名字,手指抚上了阿赫雅的发丝,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若朕……” 若他身份转变,帝王之尊上换了个人,她还能认得出自己么? 谢桀顿了顿,垂首凝视她微红的侧脸。 那双眼紧闭着,但谢桀知道,阿赫雅听得见自己说话。 她只是不想看见他,不想回应他,所以装作熟睡罢了。 谢桀无声地叹息,指节摩挲着她的侧脸,终究归于沉默。 罢了。 门被轻轻阖上,阿赫雅缓缓睁开眼,隔着青帐望出去,微微蹙起眉头。 谢桀方才,想说什么? 不等阿赫雅想清楚,察觉到谢桀离开的柳奴便带着烧热的水进了屋子,供她擦洗。 “主子。”柳奴将打湿的帕巾交给阿赫雅,随后从腰间取出一个小药罐,倒了许久,才倒出一点药粉,融化在茶水中。 阿赫雅接过药,一饮而尽,眼中闪过几分忧色:“剩下的避子药,还够用几日?” 原本想着,进了冷宫,可以避开谢桀,却没想到谢桀完全不顾及旁人想法,夜夜留宿。 阿赫雅的盘算没能成功,避子药依旧在消耗,补充的药材却还没有踪影,算来算去,怎么也撑不了多久了。 柳奴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没了。” 这是最后的一剂。 阿赫雅抿紧唇,微微垂下眼,面色难看了几分。 要是没有避子药,以谢桀碰自己的次数,只怕自己很快就会如前世那般再次有孕。 到了那时,这个凝结了北戎与大胥血脉的孩子,自己保得住么? 柳奴望着阿赫雅脸上的愁虑,忽而开口:“这几日,我在院中探查过了,里面确实有几味药草可用。” “但这些药草,药性过寒,服用过多,会损伤身体。”她抿了抿唇,目光定定地望着阿赫雅,“您真的非用不可么?” 阿赫雅眉头先是蹙紧,而后便缓了下来。 再伤身,也比落胎好得多。 自己在大胥宫中,尚且过着如履薄冰,朝不保夕的日子,何必再连累了一个孩儿。 阿赫雅抬起头,直直与柳奴对视:“柳奴,这药,我非用不可。” 柳奴一瞬间捏紧了手指,到底有什么苦衷,值得公主如此糟蹋自己的身子? 她心中有百般不解,然而对上阿赫雅眼中那一分哀色时,便都如冰消化了。 她到底是阿赫雅的死士,无论阿赫雅想做什么,柳奴都会做那柄出鞘的剑。 柳奴低下头,语气里带着冷肃:“柳奴明白了。” 阿赫雅见她没有追问,松了一口气,艰难地从床榻上支起身。 “砰!” 院门突然被人踹开,将阿赫雅惊得险些撞上床头。 柳奴猛地站起身,就见一个提着食盒的小太监大摇大摆地走入房中,重重将食盒扔在桌上:“今日的膳食。” 他撂下话,转身就走,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真晦气,真当自己还是娘娘呢,就知道张着嘴等吃。” 柳奴脸色一瞬间阴沉下来,冷冷开口:“站住。”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食盒盖已经掉在一边,露出里面已经凉透凝结了的两碗白粥。 刚才这小太监说的可是今日的膳食——就这么两碗白粥,要两个大人撑一日。 就是赈灾的粥棚都不敢这样克扣。 阿赫雅也直起身,凉凉的目光紧盯着那小太监,心中思绪百转。 这也不是她们第一日进冷宫了。 可前头几日,有周忠打过招呼,冷宫的管事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为难,送来的膳食不说美味,至少可供一个饱腹。 今日是为何突然变了态度? 那小太监显然等着柳奴找麻烦呢,立刻就站住了脚,转过身来,趾高气昂:“怎么?还说不得了?既然是卑贱蛮夷,就该好好在泥里趴着,别整日里妄想着不该你们的东西。” 柳奴猛地攥紧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小太监被她身上的杀气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但想到那个贵人交代的话,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嘲弄:“说你们呢,还要打人不成?现在陛下可顾不上你们!” “不知道吧?陛下今日便要离宫,前往衍星台祭天。”小太监微微扬着下巴,端得是小人得志的模样,讥讽道:“阿赫雅姑娘身在冷宫,自然消息不如往日灵通了。” 阿赫雅指尖顿了顿,想起今晨谢桀的欲言又止,眼中闪过几分若有所思。 谢桀出宫祭天了? “如今陛下离宫,带走了许多宫人,宫中用度也只好缩减些。”小太监还在喋喋不休,“自今日起,不光是这膳食一日一送,连两位的衣物,也只好两位自己浆洗了。” 柳奴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了,气极反笑,拳头越攥越紧。 真当她们落魄了,连个大胥的太监都欺负到头上来? 阿赫雅眼见着柳奴脚尖动了,显然已经压不住怒气,连忙伸出一只手,拉住柳奴,一边冷声问道:“真是条落井下石的好狗。让我猜猜,你的主子是谢缘君?” 她得罪过的人也就这么几个,不是谢缘君,就是淑妃。 那小太监眼神闪了闪,阴阳怪气地哼了句:“缘君娘子与陛下的情分,岂是谁都能从中生事的?” 阿赫雅勾唇,微微眯眼。 这么干脆地承认了,好熟悉的左右挑拨的手段。 看来是淑妃无疑了。 第二百章 龙纹腰带,狐假虎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没有挑破淑妃才是幕后主使,而是勾勒出一个浅笑,望着那个小太监,眨了眨眼。 “公公在这冷宫里,是很不受人待见么?”她语气轻飘飘的,却充满了讽刺,“也是,蠢人到哪儿都不受人待见。” “你、你竟然敢骂我?”那小太监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立刻气得七窍生烟,“好哇,既然姑娘看不上这顿膳食,那便别吃了!” 他快步走到桌旁,就要一把将食盒掀翻,狠狠饿上这不知好歹的弃妇一日。 然而柳奴比他更快。 小太监的手触碰到食盒的前一刻,就被柳奴钳制住了手腕。 柳奴显然带着怒意,手里也没有留情,直接捏得小太监的骨节咯吱作响。 小太监疼得嗷嗷乱叫,一边叫,还一边骂:“撒开!你竟敢在宫中行凶!我要禀明淑妃娘娘,重罚你三十板!哎哟!疼!” 柳奴皮笑肉不笑,一双眼中寒芒毕现:“尽管去,只怕你没命走到椒兰宫。” 她是死士出身,手中不知沾了多少血,此时有意恐吓,放开了一身气势,简直是修罗在世。 小太监哪儿见过这样的世面,吓得两股战战,头皮发麻,还要硬撑着:“你等着!” “等着也便等着了,不过一个投石问路的试探棋子,谁会为你出头?”阿赫雅叹了口气,像是同情,眼里却分明满是凉色,“这样得罪人的活计,落到你的头上,你看着竟然还有几分沾沾自喜的样子。” 她从床上下来,拢了拢头发,笑容温婉,落在小太监眼里,却让他一阵背后发寒。 小太监虚张声势:“你、你们难道还真要杀人不成?我可是奉缘君娘子——” “谢缘君又不是傻子。”阿赫雅打断了他的话语,笑意吟吟,虚弱发白的唇轻启,“你不知道吧?我进冷宫时,是周忠大人专门送过来的。” 那小太监愣了愣,他没有后台,人也算不上机灵会盘算,才长久在冷宫这种苦寒又没有油水的地方熬着,只知道阿赫雅曾经被宠爱,因为惹怒了陛下,被打入冷宫,已经是个弃妃了。 这次淑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抱琴拿了一两银子来,让他趁着陛下离宫,教教规矩,他几乎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 可此时看着……怎么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阿赫雅见小太监的脸色变了又变,就知道这确实是淑妃推出来试探的炮灰,索性轻笑了一声:“看来是不知道。” 小太监心里一阵发麻,但想到自己已经把人得罪了,回头已晚,也只能梗着脖子:“那又如何?进了冷宫就是进了冷宫,还能翻出天去?” 他说着说着,就像是找到了底气。 这宫里失宠的妃子比草还轻贱,往日里再风光,落魄了就是落魄了。一个冷宫里的弃妃,还能跟淑妃娘娘斗么? 小太监瞪着柳奴,手臂上的疼痛一瞬间又加剧了几分,立即龇牙咧嘴地叫起来:“放!放放!” 柳奴扯了扯嘴角,手腕一转,那小太监便嗷的一声软了腿脚。 阿赫雅走到小太监面前,看了看食盒里面已经凝结成块的白粥,眼中流出几分讽刺来。 该感谢这粥里好歹还有些米,没有稀薄得只剩下粥水么? 她微微弯眸,含着笑,盯着小太监,眼里却满是冷意:“抬眼。” 小太监下意识便听从了,抬起头,却见到房内小小的木架上,竟然有一条腰带。 那样式,分明是男子所用。 小太监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你、你竟敢私通!” 阿赫雅都快被他蠢笑了,走到木架边,将那条腰带取下来,放到小太监的眼前,轻轻晃了晃。 那上头的金线龙纹,在阳光下折射出闪耀的光芒,十分醒目。 阿赫雅原本还想不通,谢桀今日怎么落了条腰带在这儿,如今想来,他怕是早就猜到了会有人趁着他离宫祭天来为难自己。 谢桀留下这条腰带,就是让阿赫雅自己抉择,要接受他的好意,狐假虎威震慑众人,还是要受着越来越过分的为难。 阿赫雅垂眼,掩盖住了眸中的暗光。 可惜,谢桀忘了,自己还有一种选择。 她可以扯着他的大旗……却不认他这个人。 小太监呆呆地望着那条龙纹腰带,一时之间,不由得头晕目眩。 什么意思?陛下竟然……竟然在冷宫里留宿了? 他到底得罪了个什么人? 他手脚乱颤,连柳奴放开了他都没发现,一瞬间软倒在地,撞上桌子,发出砰的一声。 阿赫雅这才回过神来,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一字一顿:“私通?” 小太监连忙摇头:“不、不是!” 他声音发抖,恨不得直接晕过去,也好过面对这样惨淡的事实。 就是给他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陛下是私通的奸夫啊! 阿赫雅轻笑了一声,心中不由感叹,皇帝的名头就是好用。 “我这人心胸狭隘,最喜欢秋后算账了。”她歪了歪头,语气里像是遗憾,又像是威胁:“不知道你有几条命……或者说,你身后的人,能不能保你?” 小太监的脑子在看见那条腰带上的龙纹时,便已经成了一团浆糊,此时被阿赫雅一恐吓,更是吓得喏喏,说不出话来。 他算个什么东西?淑妃娘娘怎么会为了他,跟陛下对上? 阿赫雅指尖在桌子上点了点,眼见着他神色里染上绝望,微微眯起眼睛:“罢了,若你懂事些……我也不是不能饶过你。” 她也只是借机威胁一下他罢了。 这小太监没见过世面,好糊弄,淑妃可没这么容易对付。 远水救不了近火,谢桀出宫祭天,自己靠着一条腰带,吓得住谁? 阿赫雅抬眼,唇角翘起,像是蛊惑:“指使你来为难我的人,给了你多少银两?” 小太监现在哪敢耍小聪明,连忙哭丧着脸答:“一、一两……” 阿赫雅险些气笑了。 一两银子,如今她都这么便宜了。 她盯着那个小太监,语气依旧柔和,却听得人发寒:“收下吧。” “告诉她,你都照着她说的做了。”阿赫雅眉眼弯弯,指尖悬停在白粥上方,“拿着你的钱,闭好嘴巴,别做多余的事情。” 淑妃还要脸,总不会亲自来冷宫落井下石。 只要将这段时间糊弄过去,等谢桀回宫,一切就都好处理了。 第二百零一章 避子药败露,剖腹验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天色蔚蓝,风轻拂过树叶,发出窸窸簌簌的响声,如同潮水浪声,令人松缓了心神。 阿赫雅坐在廊下,看着柳奴蹲在草丛中,一脸认真地辨别各色草药,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眉眼尽是温柔。 院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小太监提着食盒,原本就清瘦的身体经过几日的提心吊胆,都快成了一把骨头架子。 他唯唯诺诺地低着头,走到阿赫雅身边,放下食盒,殷勤道:“今日有肉菜,奴特地挑了些好的……” 阿赫雅挑眉,看向他的目光里便带上了几分深意。 这冷宫里,想找块肉可不容易啊。怕是这小太监给膳房塞钱换的吧? “这事儿就奴知道!这原本是奴的饭……”小太监急急地补充,搓了搓手,欲言又止:“姑娘,之前的事情,是奴有眼不识泰山,您看……” 阿赫雅失笑,原来是为了这个:“我早说过,你也是为人办事,如今既然知错就改,我也不会怪你。” 她还没有到要跟一个小太监过不去的地步。 再说了,靠着谢桀的腰带扯一扯大旗,狐假虎威也就罢了,真想要跟他告状,惩治奴才,不就相当于先低了头么? 小太监松了一口气,脸上谄媚的笑容也就更真切了几分。 他这几日也是受了好一番罪,一边收着淑妃娘娘的钱,为淑妃娘娘办事,一边又忌惮阿赫雅的宠爱,不敢为难。 膳房每日送到冷宫的用度就那些。阿赫雅要吃正常的饭菜,他就只能自己吞下每日两碗的冷粥,把自己的膳食交到小院里。 就这,也只有一人份的饭菜。小太监只好大出血地掏了家底,贿赂膳房多要些饭菜,才勉强供给得上。 他想到这些时日的煎熬,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还要夸赞:“阿赫雅姑娘心胸宽广,奴佩服不已。” 阿赫雅勾了勾唇,斜斜瞥他一眼,眸光里泛着几分漫不经心:“陛下圣驾还未回宫么?” 按理来说,谢桀去祭天的衍星台就在京郊,算上路上的时间,也该快回来了。 小太监犹豫了一下:“听说是京郊发现了祥瑞,陛下便多留了些日子,明日才启程回宫。” 明日启程,怎么也要后日才能回宫了。 阿赫雅指尖顿了顿,眉头忍不住蹙起,眼中闪过几分犹疑。 谢桀不信鬼神,怎么会为了祥瑞而特地停留。 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抿紧了唇,莫名有几分心烦意乱,朝小太监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一双眸中思绪深沉。 谢桀…… 他离开之前,那句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 “主子。”柳奴目送着小太监关上院门离开,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听见脚步声消失,才将择出来的草药收拢好,走到阿赫雅身边。 阿赫雅回过神,朝柳奴露出了一个笑容:“都齐了?” 自从确定要用院中的草药调配避子药后,柳奴接连几日都埋头在这一片胡乱生长的杂草中。 要先从这些草木里找出有药性的,再仔细衡量分量,裁定药方,极费心力,柳奴好几夜都在对着豆大的灯火分辨计算,眼下都有了青黑。 如今终于确定了最合适的药方。 柳奴将那些草药收好,语气平静,斩钉截铁:“需要炮制的药草都完成了,今夜便能配出药来。” 阿赫雅怔了怔,不赞成地摇了摇头:“不成。你已经连着三日都没睡好了,再熬下去,眼睛真不要了?” 她抬手,摸了摸柳奴眼下的青色,叹了口气:“你方才没有听那小太监的话么?陛下明日才会启程回京,这药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再晚几日,也没什么。” “什么药,要朕回来,才用得上?”谢桀的声音忽而传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阿赫雅猛地抬起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谢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院外,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一身煞气,骇人至极。 阿赫雅心头一跳,瞳孔微缩,一时间脑中嗡鸣。 谢桀竟然提前回来了?还听见了如此要命的话…… “说啊。”谢桀眼中满是寒意,一边说,一边大步朝阿赫雅走来。 他的衣角还带着血,像是刚从某场拼杀中离开。 阿赫雅面色渐渐变得惨白,指尖微微发颤,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柳奴眼见着谢桀走进,当机立断,一把将草药揉碎,尽数塞进了嘴里,连咀嚼都来不及,便吞入了腹中。 她毁灭了证据,便转身迅速跪下:“陛下明察,这只是几味养身的药材,陛下若不信,只要传唤一个太医来为奴把脉便知。” 避子药毕竟不是毒药,她又常年锻炼,身体强壮,就算八百个太医来查,柳奴也有信心让他们摸不出问题。 谢桀倒没想到柳奴如此果决,气极反笑:“好、好。” “阿赫雅,朕竟不知,你身边如此藏龙卧虎。”他咬牙切齿,一双眼里溢出滔天杀意。 阿赫雅也只无措了片刻,便立刻调整好了情绪,听见谢桀的语气,心头顿时一跳,忍不住抿紧了唇。 她太了解谢桀了。 柳奴不毁灭药草证据,或许还有几分辩驳的机会。可柳奴当着他的面,吞下了草药,对于谢桀来说,便是直接将罪名坐实了。 他不会再去想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只会将自己往最不堪最糟糕的地方定罪。 阿赫雅声音有些哑,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她不禁有些绝望,谢桀提前回来了这一日,真是将自己推入了死路。 要么承认自己偷偷服用避子药,要么……便只能被定为北戎的暗探。 无论哪一条路,结果都是自己难以接受的。 谢桀轻笑,一只手抚上了阿赫雅的脖颈,在脆弱的命门处反复摩挲,忽而收紧了力道。 “到底是什么药,其实不必让太医来把脉。”他眼中一片黑沉,语气轻缓,说出来的话语,却让阿赫雅如坠深渊,“只要剖开她的肚腹——” “掏出那些草药,自然就能看清,到底是不是养身的药了。” 第二百零二章 你的身体,要属于朕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话音未落,院中便骤然出现了几个身穿黑衣的暗卫,迅速将柳奴包围了起来。 阿赫雅瞳孔微缩,认知却无比清晰。 谢桀真的会将柳奴剖开,来验证他心里的猜忌。 眼见着那些手拿尖刀的暗卫越来越近,阿赫雅心中狂跳,再也沉不下气:“住手!” 她脸色雪白,在眼光下几乎透出脂玉一样的光泽,没有血色,眼中尽是绝望。 “那是……”阿赫雅睫羽微颤,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几乎不成字句,“避子药。” 避子药。 “你再说一遍,这是什么……?”谢桀的眼神一瞬便深了下去,仿佛蕴着一场巨大的风暴,手中力度收得更紧了些。 他先是不信,可笑于阿赫雅用这样蹩脚的谎言去救一个奴才,可当他触及阿赫雅的眼神时,一切自欺欺人都成了泡影,滔天的怒意几乎压过了他的理智。 阿赫雅的脉搏就在他掌心跳动,像是心脏的起伏。 他眼中染上了血色,强压着疯狂的杀意,有一瞬间,谢桀真的想将眼前这女子的心剖出来看看。 她口中的爱,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谢桀狠狠闭上眼,心头仿佛被刀刃切割,闷痛不已。 即便在战场上最九死一生的险境中,他也不曾如此狼狈过。 谢桀几乎是自虐地发问,盯着阿赫雅,一字一顿,情绪难辨:“你从御医院取走的那些药材……” 阿赫雅望着谢桀的眼睛,忽而觉得有些好笑,扯了扯唇角,语气轻轻:“也是避子药。” 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可辨驳的了。 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柳奴在自己面前,被谢桀剖腹验药。 只是看着谢桀这样惊怒而不可置信的模样,阿赫雅除了绝望与疼痛,竟还有某种隐晦的快意在心底滋生。 原来,高高在上的谢桀,也会有这种失控的时候么?他也会在意么? 她双手按在谢桀的手掌上,窒息感渐渐加重,像是溺于最深的水中,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可阿赫雅没有求饶,她直直地凝视着谢桀,唇角的弧度仿佛嘲讽。 谢桀怒极,额角青筋直跳,口中漫开一股铁锈味,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质问:“为什么?” 他自认,从未薄待过阿赫雅。 虽然没有给予她名分,但吃穿用度,尽数与妃位相同,甚至因为经常接驾,比之掌管宫廷的淑妃,还要强上几分。 她究竟有何不满足?! 谢桀深吸了一口气,被背叛的怒气让他生出杀意,可更多的,竟然是空洞的痛苦与迷惘:“朕将你视为——” 他将她视为什么? 谢桀猛地收了声,君王的尊严让他强压住了心底涌动的情绪,尽管那种密密麻麻的刺痛,叠成无尽的折磨。 阿赫雅艰难地呼吸,嘴角讽刺的笑意愈发深。 为什么? “陛下不知道吗?”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像是最浓情蜜意时的耳鬓厮磨,“我如今在哪儿?是谁亲下的令?” 是谢桀,偏信了谢缘君的话,视她为北戎奸细,将她送入冷宫。 谢桀瞳孔微缩,指尖忍不住一颤。 阿赫雅没理会他的反应,自嘲地笑了一声。 仿佛经世积累的不甘、委屈,都在这一刻爆发开,淹没了理智,彻底不可收场。 “陛下何必表现得这样惊怒,好似对我多么用情一般。”阿赫雅伸出一只手,抚上谢桀的脸侧,眼中有泪花闪烁,说出来的话,却仿佛冰冷的尖刃,伤人至深,“您将我视为什么?一个随手可以丢弃的漂亮玩意儿么?” “您若真的在意我,就不会在我初入宫闱之时,便让我与德妃对上,做您对付何家的靶子。” “您若真的在意我,就不会凭着谢缘君一句话,便将我送入冷宫,任人作践。” 阿赫雅语气不重,却满是凄厉哀凉,字字质问,仿若泣血。 “您若真的在意我……”她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声音骤然轻了下去,无力至极,“便不会让我在冷宫中承宠。” 难不成,她是谢桀随手豢养的泄欲工具么?只要可用,在哪儿都行? “您不想让我喝避子汤,究竟是失望于我不愿与你诞育流着我们共同血脉的骨肉。”阿赫雅眼中泪光闪烁,声音颤抖,“还是震怒于我这个玩意儿竟然不肯乖乖受您控制,成为您彻彻底底的附庸?” 谢桀怒极反笑。 这就是阿赫雅的真心话。 从没有什么两情相悦,只有他一人的掠夺,利用,乃至控制。 谢桀闭了闭眼,眸中晦沉的怒火如野草般蔓长,一瞬间便成了血色滔天:“阿赫雅,你是在怨朕?” 他若不在意阿赫雅,何必多次回护,为她处置宫妃? 他若不在意阿赫雅,何必顾及她的心情,违背规矩,屡次带她出宫? 他若不在意阿赫雅,又怎会为她放下多少身为人君的自傲? 谢桀恨得牙痒,手掌忍不住又用了几分力气,眼神中怒火灼烧:“这宫中,还有谁能得朕这样的盛宠?还有谁如你一般,处处可以破例?” 他已经给了她这般多,还不够吗? “您是陛下,我何敢怨您?”阿赫雅忽而笑了起来,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碎在地上,仿佛破开的心,“您真是宠我,日日疼我,只要陛下来琼枝殿一日,我自然就有着荣光。” 可这些宠爱,都不过是空中楼阁,而谢桀,从不曾想过让这楼阁稳稳落到地上。 “就好像青楼里的妓子,只要还有恩客,总不至于被扔出门去。”阿赫雅轻嗤,她说着自轻自贱的话语,针刺的锐痛从心头泛到喉咙,让她每吐出一个字,都在发疼。 可她还是要说,就好像这样尖锐的疼痛可以成为一把双刃的剑,将两个人最不堪的底子剖开,都割得鲜血淋漓:“我这样识趣,自己喝了避子汤,免得陛下用不得我这让您流连的身子——您到底还有什么不满?为何生气呢?” 阿赫雅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些识时务的理智早就被她扯碎,扔到一边。 如今,她只想连带着前世与今生的不甘、愤怒、委屈,一同倾泻。 谢桀贪图她的美色,她给就是了。可孩子不在这场交易之中。 若不是最后的弦绷着,她甚至想问问谢桀。 他这样想要一个他们的孩子,若是有日知道这孩子身体中流淌着的,是他的死敌,北戎皇族的血脉,又要如何? 谢桀被她冰冷疏离的目光注视着,喉头像是哽住了什么东西。 满腔的怒火被阿赫雅的态度点燃,可更深处,又仿佛渗着寒凉。 他咬紧牙,语气阴沉如压城乌云,气极反笑:“既然如此,朕不享用,倒是辜负了你一片苦心!” 第二百零三章 金环锁,谢桀的威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扯了扯嘴角,与谢桀对视,毫不退让。 谢桀的动作一顿,被她刺猬般的姿态激怒,眼中爬上了血丝。 他几乎是从喉底逼出了一声哑笑,声音里满是戾气:“这么硬气,阿赫雅,你是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来人!”他的脸色黑沉得吓人,几乎是用吼的,“把那个在宫中下毒的北戎奸细拖下去,剥皮抽骨,吊到城墙上示众!” 阿赫雅不是最看重那个叫柳奴的奴婢吗?如今为了跟自己作对,连她的死活都不在乎了? 谢桀死死地盯着阿赫雅,想看她慌乱求饶,痛哭流涕。 “你若杀了她,我也绝不会独活!”阿赫雅也红了眼睛,指甲掐入肉中,声音尖锐:“陛下不妨先杀了我!” 她扯着唇角,眼尾眉梢都在颤抖,却半点不肯退步:“剥皮抽骨,五马分尸——” 她有什么可怕的呢? “你大可以试试,朕不让你死,你求死也不能!”谢桀咬紧了牙,额上青筋鼓起,猛地一把将阿赫雅扛在肩上,大步走入了房中,又用脚重重踹上了房门。 阿赫雅狠狠地踢踹、挣扎,像匹被逼到了绝地的小狼,用尽力气,也要把爪牙扎入敌人的命门。 床榻上的枕被都被扫到地上,腾出宽阔的位置,青色的帐幔掩映不住粗暴的情事。 谢桀的伤口已经完全裂开了,血透过敷衍包扎的绷带渗出,一滴一滴,落在阿赫雅身上,鲜红的,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花。 这几乎是一场战争。 阿赫雅发起狠来,每一次挣扎攻击,都在往谢桀的伤口上冲。 她的脸上满是汗水,眼睛里燃烧着一朵永不熄灭的火焰,怒气冲冲。 “放开!”她大声喊道,即便被谢桀压制住了双手,也不肯低头,目光满是警惕,仿佛谢桀再进一步,她就会用牙齿咬破他的喉咙似的。 谢桀从未见过她这一面,被撕开的伤口汩汩地流血,仿佛心底的锐痛,又像油浇下来,怒火一瞬便冲了天。 他以为自己只是豢养了一只漂亮的猫儿,可当阿赫雅展现出她的不信任时,他又不甘。 “阿赫雅,你可真是狠心。”谢桀从牙缝里挤出恨恨的话语,怒火烧光了他的理智。 他用占有的方式,确认着自己对阿赫雅归属支配的权力,可当真正得到时,却没有半点快意。 只有更深的压抑憋闷,寻不到出口发泄,让他目眦欲裂。 阿赫雅侧过头,咬住谢桀的手臂,力气之大,几乎尝到了血的腥甜。 她疼了,所以也要叫谢桀这样疼—— 不,谢桀应该疼得更多。 阿赫雅松开口,急急地喘息:“谢桀,你不觉得可笑吗?” 她盯着谢桀的眼睛,艰难地扯着唇角,毫不掩饰自己的嘲弄:“你装出这样一副样子给谁看?论狠心,谁比得过你?” 这天底下的事物落到他眼里,除了有用与无用,还有旁的吗? 本就是无心冷血之人,又何必故作深情?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指摘朕的不是?”谢桀像是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喉头几乎能尝到铁锈一般的血腥味。 他死死地盯着阿赫雅,猛然按住她的脖颈,收紧了手,“朕当然要狠心,朕不但要杀你那奴婢,连你,朕也不会放过!” 而阿赫雅依旧不肯避让,双目泛着灼烫的亮光,喉咙发疼咳嗽着,说出的话却依旧字字扎人:“动手啊!” 杀了她! 谢桀怒极反笑:“好,好。” “你一心求死,朕偏不让你如愿。”他咬紧了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狠厉异常,“朕要让你知道,死,反而是赏赐。” 他猛地起身,甩袖而去。 阿赫雅听着耳边的摔门声,整个人仿佛骤然脱力了一般,瘫软在床上,疲惫地闭上了眼。 心里的绝望与惶然后知后觉地浮出,将她压得窒息。 她缓缓地侧过身,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终于落了下来。 所有的努力,伴随着这一份被发现的避子药,都撕毁了个干净。 她好像,走到绝路了。 阿赫雅是在冰冷的触感中惊醒的,恍若一场噩梦,眼前已经换了个场景。 原本灰扑扑的青帐变成了江南新进的赤烟纱,鎏金鸟纹香炉燃着鹅梨暖香,将红檀木架上的玄色衣袍熏得暖和。 还有她身下的被褥,软绵绵的,显然是用丝绸与新棉絮好,上等的软被。连身上原本穿着的麻衣都换成了艳红的浮光锦裙。 阿赫雅不由得有些迷茫,更深的是不安。 ……是一场梦么?噩梦醒来,这些日子的动荡就成了浮光,她还在琼枝殿中,一切还有转圜。 可那裂开几道纹路的墙壁又提醒着她,这里还是冷宫中,那个破旧的小院。 金器碰撞之声响起,悠远清脆。 “醒了?”谢桀轻轻在那个金环上弹了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眼神幽深。 阿赫雅瞳孔微缩,猛地望去,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腕,身躯微微发抖。 她的脚腕上……被戴上了一个金环,由一根长长的索链牵引,死死钉入床尾。 谢桀! 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了?随便拴起来的牲畜么? 阿赫雅气极反笑,指尖紧紧攥成拳,心里的寒凉与怒意不断生长,很快泛滥成一片滔天的浪潮。 “这又是什么折辱人的法子?”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失态的尖锐与怒火,冷笑道:“就算我真是青楼妓子,也不该被这么锁在床榻上吧。” 谢桀指尖顿了顿,迎着阿赫雅控诉质问的目光,语气漠然,狠厉异常:“既然你觉得朕在豢养你。” “不听话的雀儿被锁起来,理所当然。”他的眼中幽沉一片,如择人而嗜的深渊,“朕原本想打一个金笼,可惜,时间太紧。” 阿赫雅不可置信地怒视着谢桀。 他疯了么? 她手指颤抖着,不断抬起又放下,很想不管不顾,就这么在他脸上甩一个耳光,看看能不能让谢桀清醒一些。 谢桀看着她震惊愤怒的模样,心里的郁气终于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快意。 他冷笑了一声,掐住阿赫雅的脚腕,重重捏玩,在上面烙下青紫印记:“既然是朕的所有物,朕如何支配,锁起来还是放出去……” “你都只有受着的道理。” 阿赫雅咬紧牙根,整个人都在颤抖。 谢桀怎么能这样做? 她的情感如此翻涌,充斥着悲哀与针刺般的疼。 可她的理智又在警告。 谢桀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不将他人感受放在眼中,孤行己见的暴君。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无尽的荒芜漠然。 “柳奴呢?”阿赫雅强压着心底的愤怨,咬牙问道。 他把她的柳奴怎么样了? 谢桀抓住金链,猛地一拉,便将阿赫雅扯得一晃,狼狈不已。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阿赫雅,语气冰冷而戏谑:“你不用知道。” 阿赫雅攥紧了指尖,终于按耐不住,猛地扬起了手,恨恨地朝谢桀脸上甩了过去,又被谢桀抓住。 谢桀指节用力,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碎一般,气极反笑:“这宫中,没有什么是朕做不得主的,一个奴婢,生或是死,都是圣恩。” “你也一样!” 他的声音带着隐怒,咬牙切齿地在阿赫雅的耳边低低响起,像是报复,又像是愤怒之下不理智的冲动:“宁愿千方百计喝避子药,也不愿诞下朕的孩子?” “你还真是想多了。”谢桀冷笑,“一个玩意儿,不配生下朕的血脉!” 第二百零四章 诞下皇嗣,许你后位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猛地挣开他的手,一双眼含着恨意,死死地瞪着谢桀。 她想到了谢桀所有的反应,却还是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陛下说笑了。”她气极反笑,语气里带着刺,“淑妃出身高贵,雍容大方,您不喜欢,还有何婕妤、孔昭仪、陆充媛……您后宫这么多更适合成为皇嗣生母的女子,我哪里有资格给您诞育子嗣。” 他一个皇帝,有的是愿意母凭子贵的妃嫔,自然轮不上自己。 明明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可心里的激荡没有平息半分,反而愈发憋闷难言。 谢桀见她竟然顺势应了下来,心中一阵发闷,眼神微深,声音里带上了煞气:“朕早决定,谁能给朕生下子嗣,朕就以诞育皇嗣有功,封谁为后!” 阿赫雅咬着牙挣扎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一只手便压制住了阿赫雅所有的挣扎,将她困入怀中,声音却带着狠意:“你一个北戎女子,自然是当不得后位的。” 他从没有立后的想法。从前用后位为饵,让德妃与淑妃相斗,是为了制衡前朝,如今何家已经倒了,这个饵便没了用处。 但是看着这个女人名分宠爱都不稀罕,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想孕育,他的怒火已经让他不知道怎么发泄好了。 “我自然不敢肖想后位。”阿赫雅反唇相讥,“既然如此,你何必在我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 “不如早些回去召幸妃嫔,以期早日寻到你的皇后好了。” 谁稀罕什么破后位? 一辈子留在这四四方方的后宫之中,看着宫中的女人一批又一批地进来,又在斗争中死去。 这个皇宫,与一个养蛊的巨瓮有什么区别? “朕为何要回?”谢桀气得咬牙,狠狠咬住了她的脖颈,眼神渐渐变得冰冷:“如你所说,朕养了你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 他的手放在阿赫雅的腹部,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不轻不重地按了按,带着暧昧的调弄。 阿赫雅忍不住微微瑟缩,猛地打开他的手,满眼警惕。 “朕原本还以为,你在宛城雪中跪伤了身子,不宜有孕,所以从来不曾让你喝过避子药。”谢桀扯了扯唇角,目光冰冷刺骨:“既然你身子大好,日后也不用你费心去寻,每次承欢之后,朕自会赏你一碗。” 谢桀重欲,如今阿赫雅又时刻呆在他的监视下,怎么也不可能再用避子药。 但他这样明确的说承欢之后要喝避子药,日日夜夜的亲密之下,自己倒是不需要防备什么了。 阿赫雅推不开谢桀,又知道他说的,正是自己眼下的处境,忍不住狠狠地闭了闭眼,舌尖发苦。 谢桀是下定决心,不让自己有孕了。 也好,这不正是自己所求吗?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踹向谢桀,脚上的金环作响,叫她眼里的怒火越烧越烈,熊熊火光灼热滚烫:“既然如此,你还锁着我做什么?这样皆大欢喜了,可以放我回琼枝殿了吗?” 既然要被锁着,比起这人生地不熟的小院,还是琼枝殿更好。 至少有一只能偷渡东西的猫儿,还有个狗洞。 最重要的,是琼枝殿伺候的人更多。人多眼杂,机会也多。 总好过在这偏僻的荒废院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谢桀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冷笑了声:“朕倒是觉得,这里比之琼枝殿,好上许多。你放心留在这里就是。” 斩钉截铁,半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留。 如今以外面如今的形式,阿赫雅出去,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谢桀眼中闪过冷色,猛地一拉,将阿赫雅压到了身下,毫不犹豫地咬上她的唇瓣,力道极重。 “朕要你寸步不能离开。”谢桀咬牙切齿,呼吸间都带着血气,“既然自认是个玩意儿,就好好留在床榻上,等着朕临幸你好了。” 阿赫雅狠命挣扎,别开脸去,尝到舌尖的腥甜。 她冷笑一声:“那就将柳奴还给我。” 她一只手揪住谢桀的衣领,毫不掩饰自己争锋相对的尖锐:“既然不肯放我回琼枝殿,就将柳奴还给我。”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柳奴为我调制避子药,正合了你的意。”她的眼睛通红,“那就把柳奴还给我!” “在宛城的时候,你明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 每个字都带着怒火,仿若利剑,直指彼此咽喉。 “既然入了宫,那就是宫人,合该对朕尽忠。”谢桀抓住她的手,按到阿赫雅的头顶,压制了她的挣扎,“朕没有旨意,便私自给你用药,是为死罪。朕留她一条命,已经是天恩浩荡。” 他眼神发冷,望向阿赫雅时,幽沉得仿佛一座无底的深渊,翻涌着黑暗情绪:“阿赫雅,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谢桀眼中满是沉郁,动作也便粗暴了几分。 金环与锁链碰撞,不断地响着,像是呜咽。 这场情事,比起缠绵,更多的是针锋相对的战争。 阿赫雅不好受,谢桀也不痛快。 他们几乎是在床上打了一架,谢桀的伤口完全裂开,锦被上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阿赫雅身上也多了好几块青紫。 草草事毕,阿赫雅随手挑起锦帛,擦拭着自己的身体,语气里满是嘲讽:“把柳奴还给我,即使是个玩意儿我也需要人伺候,难不成陛下要亲自伺候一个玩意儿?” 谢桀不满的看着她的动作,指腹按在她的后颈上,语气也不善,“哪次不是朕亲自伺候?还是说朕伺候的不够舒服?那再来一次?”他微微眯起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阿赫雅不动声色地磨了磨后槽牙,气得狠狠地掐紧了指尖。 这就是不肯放人的意思了。 柳奴绝不能落在谢桀手中,她不信他。 “这金环、锁链,上得比牢狱里的犯人还要齐全。既然这样,还不如把我和柳奴关在一起。”阿赫雅心里恨起来,也不管这昏君是否会杀她了。 “怎么,怕我在牢里跑了?难道您就不怕哪日这冷宫起火了,将我活活烧死在榻上?或者真成了这样您才满意么?” 第二百零五章 朕的报酬,朕自己取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睫羽微颤,愤懑水润的眼中噙着泪光,指尖不住地发抖,像是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谢桀见她还是怒气冲冲,说出的话也像带着刀子:“真这样,我就让柳奴给你陪葬。反正你们感情好,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不独活!” 阿赫雅气得涨红了脸,脸上的神情险些维持不住。 谢桀真是不可理喻!她之前怎么不知道这个男人这么胡搅蛮缠? 她气得几乎控制不住,狠心闭了闭眼:“到底怎样才肯放人……” 谢桀瞥了她一眼,干脆利落地牵过阿赫雅的手指,引到带扣处,脸上一丝情绪也无。 仿佛在说,既然想用这种事儿讨好处,就大胆些,做到底。 阿赫雅眼圈发红,心里的怒意就要忍受不住,腰上的酸痛还在提醒着刚刚的折磨。 她忍不住犹疑了一瞬。 谢桀讥讽她道:“就这点胆子,也敢来跟朕讨人?” 阿赫雅咬了咬下唇,眸中的锐色一闪而过,便要去为他解衣。 若这就能救回柳奴,她有什么可矫情的? 她听话了,谢桀的脸色却黑沉了下来,眼中漫上了几分不悦。 他一只手便攥住了阿赫雅的手腕,语气冰冷:“你可真是为了你的姐妹什么都愿意做!” 阿赫雅已经不是第一次为了她那个奴婢,向自己低头了。 刚刚还又咬又打,又歇斯底里,这会儿倒是能装没事人一样在自己面前低头了! 谢桀有时候甚至怀疑,在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眼里,自己或许还不如一个婢女重要。 阿赫雅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面色却半点没有变化,只是将眉梢又往下压了几分,讥讽道:“这不是陛下要的么?我一个玩意儿的想法有什么要紧?” “您要用这种事情羞辱我,我有什么法子?”她的声音冷的很。 反正在谢桀眼中,她也不过是个任他搓圆捏扁的玩意儿罢了,何时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 阿赫雅微微垂眼,遮盖住眸中一闪而过的讽刺。 她都快看不清谢桀对自己的感情了。 若说他对自己毫无眷恋,那后宫可供他把玩的美人这般多,他又何必在明知自己身份可疑的前提下,还将自己留在身边。 床榻之上,欢愉之时,若她真是北戎暗哨,有刺杀之心,谢桀便是生死一线。 若说他真的有一点喜欢自己,爱恋自己…… 阿赫雅动了动脚,便被那牵引而起的金器响声气得心闷。 谁会将自己喜欢之人如一个囚犯一般锁着? 谢桀咬了咬牙,到底是没有与她争辩。 吵了这么久,他也是气狠了。实在也是没想到这女人这般泼辣! 之前怎么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一面?张牙舞爪的样子倒是比之前还生动。 他眼神幽深,晦涩不明,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这几日,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朕都会在你这。” 阿赫雅瞪着他。 他这是什么意思?柳奴不还,却又退了一步。避子药的事情他如果不追究了,又为什么还这样锁着自己? “至于你说的伺候之人……”他眼神凉了凉,声音不轻不重,叫出一个名字:“枭五。” 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顿时从屋梁上一跃而下,单膝跪地。 她的脸上蒙着一个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冰冷不已,没有半点情绪。 像是一个被训练出来的杀戮机器,只知遵守命令,而不知人世喜怒哀乐。 谢桀连一个眼神都没有落到她身上,淡淡地发号施令:“今日开始,你不必隐没暗处。跟在阿赫雅身边,她说什么,你听什么。” “枭五,谨遵陛下吩咐。”枭五听完命令,将拳头放在心口,又变掌举到额上,俯身叩首,向阿赫雅行礼,“枭五拜见主子。” 阿赫雅指尖动了动,眼底忍不住露出几分惊色。 暗卫与金吾卫并行,都是谢桀的亲信心腹。不同于金吾卫,暗卫们轻易不显露人前,都是暗夜里行事的影子。 可从祭天回来之后,金吾卫们就不知所踪。跟着谢桀屡次出现的,都是原本不该如此张扬的暗卫。 如今,谢桀更是将其中一个暗卫交给了自己,虽说这伺候的婢女只是个名头,更多的应当是监视之用。 自己从前的宫人中,温香与软玉都是谢桀的眼目,他为何舍近求远? 阿赫雅不明白,只是心里莫名发沉。 连暗卫都拿出来了,却不肯将柳奴交还,可见,谢桀这回是下定了决心。 短时间内,自己怕是见不到柳奴了。 阿赫雅知道此事结局已定,多纠缠也无益,索性咬了咬下唇,话出口却还是冷硬:“那柳奴,你不许伤她!” 今日必须从谢桀这里讨到一个允诺,否则,自己夜不能寐。 谢桀顿了顿,微微眯起的眼中闪过几分危险。 他咬了咬牙,不想承认自己因为不被在意而生气,脸色黑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只是冷笑一声:“做好你自己的事。其他的事情我再考虑!” 他堂堂天子,大胥君王,犯得着亲自跟一个奴婢计较?但这也要看阿赫雅的表现!她最近太任性了! 他这算是答应了,她放下心。 柳奴毕竟是北戎人,若谢桀不表态,说不准暗卫们会错了意,就真将柳奴当成北戎暗探审问了。 她看向还直愣愣跪在下面的枭五,对她的性子有了计较,开口道:“枭五,以后麻烦你了。” 枭五闷着头行了礼,转身便走,完全没发现自己真正的主子面色都快成锅底了。 阿赫雅虽然心里还气,但此时也开始计算后面的路。 枭五被训练得一根筋,只知遵照谢桀吩咐……或许,这个性格也可利用一二。 她还没想清楚,便被谢桀打断了思绪。 他一只手便将阿赫雅按在了床榻上,咬牙切齿,冷笑道:“事也办了,你也该做……” “你自己的事了。” 第二百零六章 暗卫枭五,谢桀谋算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鹅梨暖香氤氲,红纱帐飘摇着,带连着铃铛金钩乱响。 阿赫雅实在是累得睁不开眼了,又是怒又是气,忍不住踹了谢桀一脚。 谢桀餍足过后,本来还不想和她置气,这一脚又让他心头火起,但看到她身上的痕迹,顿时又消了大半。 他把枭五叫出来,让她为阿赫雅擦身,自己则去了外室。 临时被修葺起来的厢房内,周忠与另一个带着银质夜枭面具的男子对坐着,一片寂静。 直到脚步声响起,面具男子先行起身,向屋外跪迎,周忠则慢了一步,等到谢桀走近了,才反应过来。 “暗卫枭元拜见陛下。” 元既是一,毫无疑问,这面具男子便是暗卫首领了。 “奴周忠拜见陛下。”周忠紧跟其后。 谢桀快步走到上首落座,话语中带着随意,甚至有闲心打趣:“这么多年,周忠耳力依旧不如枭元。” 周忠脸上表情抽了抽,忍不住吐苦水:“陛下可别说了,枭统领耳力过人,几里外的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奴自然比不过的。” 枭元绷着脸,没有加入聊天,显然是个闷罐子。 谢桀笑话了周忠两句,也便正了神色,进入了正题:“何相的藏身之地找到了吗?” 枭元紧皱着眉头,声音粗粝:“臣无能,何家人接头的位置都是一次即换,迄今为止三个地点,暗卫已经尽数搜过,一无所获。” “其中青楼两个,赌坊一个,共计查获猎色与滥赌官员十五人,都打晕扔到了府衙门口。” 何相没抓到,先牵连了一群酒囊饭袋。 谢桀的脸色一下子黑了,冷冷道:“便宜他们了。” 要不是现在抽不出手,他非得摘了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官帽不可。 周忠则苦着脸:“那何家胆大包天,竟妄图刺杀陛下,取而代之,还暗中做了易容面具,找好了假扮陛下的人……陛下,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为何不杀之以儆效尤啊!” 还真如了何家的愿,做出一个被刺身死的局,先行回宫,让那个假皇帝登堂入室,鸠占鹊巢。 谢桀指节曲起,敲了敲桌案,眼神幽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家一日不能连根拔起,朕一日不能安心。” 何家暗处的势力如何,连暗卫都没能摸清楚,何相又带伤逃离,生死不知,他怎么可能放任这么一个危险继续酝酿下去。 与其继续僵持,留给何相苟延残喘,重整旗鼓的时间,不如索性露出破绽,引蛇出洞,让何相主动暴露在他面前。 原本谢桀在明,何相在暗,局势僵持。但谢桀假死之后,便成了何家在明,谢桀在暗。 金吾卫与暗卫在手,还有大军应召,暗中回京,谢桀根本不怕何家真能翻出天去。 他想要的,就是让何相被短暂的胜利冲昏头脑,将暗中埋下的势力一点一点暴露在他眼睛底下—— 如此,他才可斩草除根,一举毁掉何家剩余的势力,永绝后患。 周忠多年伺候谢桀,大抵也能猜到谢桀的计划,却忍不住叹气,试图进谏:“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陛下……” 枭元打断了他的话,一针见血:“你不想跟着那个假货。” 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谢桀闷笑了一声,半是揶揄:“枭元说话,总是这么直接。” 枭元只当谢桀在夸奖他,略微颔首,又沉默了下去。 周忠的面具顿时裂开了,额上青筋直跳:“陛下,您不知道啊!” “那个假货召见奴,第一句话就是问奴,宫中何时选秀。”周忠一想到何家找来的那个假皇帝,便忍不住大吐苦水,“真放任不管,陛下的声誉,就要被他糟蹋完了!” 何家立一个假皇帝上去,当然是做傀儡用的,怎么也不能找个聪明人,否则假皇帝上位之后翻脸不认人,何家便是给自己挖了坟。 可这样的酒色之徒…… 周忠想到那个假货顶着谢桀的脸,用谢桀的语气与声音,一本正经地要充裕后宫的样子,就忍不住后背发麻。 谢桀不在乎声名,在冷宫里运筹帷幄。枭元跟在谢桀身边,也可以眼不见为净。 可周忠身为大内总管,金吾卫统领,却是要时时刻刻跟在假皇帝身边的,一是做戏做全套,二也是监视。 想到还有很长一段时日,要受这样的折磨,周忠就忍不住绝望闭眼。 谢桀咳了一声,险些憋不住笑:“待此事结束,朕给你加俸禄。” 周忠抹了抹眼角那不存在的眼泪,谢了恩。 他也知道轻重,只是吐一吐苦水,让陛下知道自己的不容易,心里留个印象罢了。 周忠看了一眼枭元,心里冷哼。 他才是陛下最看重的心腹下属,这不会说话的闷葫芦,怎么也别想越过他去。 三人说了些闲话,便又回归了正题,就何家一事商议起来。 一墙之隔,阿赫雅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枭五刚打了热水回来,铜质面具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有些诡异。 她依旧是那副木讷的样子,也不知道说话,闷声浸湿了帕子,想为阿赫雅擦脸。 阿赫雅侧了侧头,躲过她的手,自己接过帕子,一边直直地望着她:“你叫枭五?” 枭五被吩咐的活计没了,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茫然,呆呆地立在原地,听到阿赫雅问,才点了点头。 阿赫雅放下帕子,拉过她的手,却顿了顿,借着灯光,眼神中带上了几分叹息。 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 满是茧子与旧伤,掌心有一道极深的疤痕,就算愈合许久,两侧的新肉依旧起伏不平。 可以想见,当初受伤时,是如何触目惊心。 枭五却误会了她的沉默,眼神一利,盯着自己手上的茧子,周身仿佛冒着黑气。 虽然有厚茧助于拉弓,但新主子细皮嫩肉,好像会划伤她。 晚点找医部要点药融了算了。 阿赫雅虽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直觉不妙,抓住她的手,声音轻缓:“你别误会,我只是觉得……你训练时,应当受了不少苦。” “枭五是暗卫,使命所在,不敢说苦。”枭五绷着脸答。 阿赫雅抿了抿唇,压下心里的怜惜,抬眼望向她的眼睛,发出了第一次试探:“可以摘下面具,让我看看你吗?” 北戎也有这样的组织,她大概知道一些规矩。 暗卫隐于黑夜,面目不可示人,以面具遮蔽。 除了主人,没人会知道暗卫的真实样貌。 阿赫雅想知道,枭五对自己的服从,到底有几分。 第二百零七章 选秀消息,淑妃来访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枭五只犹豫了一瞬,便缓缓摘下了面具。 她长得不算绝色,却也能说是个清秀漂亮的姑娘,被面具压住的细碎发丝因她的动作再次散开,呆呆地翘起。 常年不见天日的脸白得有些吓人,又因紧绷着脸,显出几分冷寒的煞气。 阿赫雅怔了怔,倒没想到枭五会如此干脆。 枭五微微垂目,语气平静,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陛下吩咐,主子说什么,枭五做什么。” 暗卫是刀。刀不需要自己的想法,如果谢桀的命令是让她自尽,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刎颈赴死。 阿赫雅指尖莫名颤抖,暗自叹了口气,望着枭五的双眼,勾了勾唇:“枭五长得很好看。” 枭五恭敬地低着头,木讷地没有回应,心却雀跃了一瞬。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暗卫长得好看,其实算不上优点,甚至是致命的缺陷。 最好的暗卫,应当是像统领枭元那样,放在人群中找不出来,又随时可以充当出鞘利刃,取敌人首级的。 阿赫雅看出她冰冷的神情下隐藏的波动,眉眼弯了弯:“枭五,我出不去冷宫,你可知道,外面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了?” 这是第二句试探。 如果谢桀铁了心要切断她与外界的联系,那眼前的枭五应该也收到过警告,不会向自己透露冷宫外的事。 枭五的反应却与阿赫雅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她抬头看了一眼阿赫雅,嘴角往下压了几分,像是有些纠结。 今日的消息……这看起来娇滴滴的阿赫雅姑娘受得了吗?若她晕厥过去,从冷宫去御医院掳回太医令需要两刻钟…… 但只犹豫了一秒,枭五便遵从着命令,直白地回答了阿赫雅的问题:“祭天圣驾明日回宫,半月后大选妃嫔,充盈宫廷,由淑妃主持。” 阿赫雅指尖下意识收紧了,眉头紧蹙,喃喃道:“选秀……” 前世可没有这一遭。 她被选秀的消息冲击得愣神,抿紧了唇,声音莫名带上了颤意:“是哪位大人上奏,要陛下广选秀女,延绵子嗣了么?” 枭五顿了顿,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那个假皇帝,碍于此事绝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答:“是陛下的旨意。” 阿赫雅沉默了下去,死死地咬住牙,几乎压不下喉头作呕的冲动。 谢桀要选秀了。 也是,他是皇帝,从来就不缺前仆后继,想从他身上搏到荣华富贵的女子。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锁着自己? 阿赫雅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软被,小腿略一动,就能听见锁链清脆的响声,像一个巴掌,重重打在她的脸上。 何等可笑。 她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这不过是她触怒他之后的玩法。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贝齿咬住下唇,眼中晦涩难明:“……我知道了。” 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往日的温情就像是美丽的琉璃,脆弱无比,一碰即碎。既然破了,再多眷恋,只会被尖锐的碎片割伤。 谢桀此人的宠爱,本就不可当真,而自己竟然险些沉溺在虚假的幻梦里,以为他对自己……多少有几分不同。 如今看来,君王的爱怜,本就只能利用。以真心换取真心,则是一局必死之棋。 阿赫雅指尖越抓越紧,眸光麻木,心里某处像是被种下了一株花,又被现实连根拔起,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大洞,鲜血淋漓。 枭五本就对感情迟钝,竟然丝毫没有察觉不对,只是觉得主子脸色很差,心里再次盘算。 从冷宫到御医院,将太医令绑回来…… 一墙之隔,厢房之中,已经安静了许久。 枭元复述完隔壁房中的对话,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盯着眼前的清茶,漠然不语。 谢桀的指节一下又一下地叩在桌案上,眼神晦涩不明,唇角却微微翘起。 试探,怀柔,套取消息。 阿赫雅身上的秘密,看来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得多。 周忠观察着谢桀的脸色,试探性地道:“陛下……可要奴找人向阿赫雅姑娘解释一二?” 阿赫雅姑娘这表现,分明就是吃醋生气了。若再不哄哄,这两人再闹起来,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当下属的。 谢桀瞥了他一眼,声音冷意四起:“别做多余的事。” 何家找人假冒他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变数。 何况阿赫雅多次欺骗隐瞒他,到如今都摸不清她的底细立场,如何能让她插手进来? 谢桀啜饮了一口茶水,青瓷的茶盏有些烫手,他却毫无察觉,直直地盯着茶中的倒影,心里某个想法不断冒头。 周忠觉得阿赫雅是吃醋了,他却觉得,阿赫雅未必会触动。 自初遇起,这女子便满口爱慕,所作所为,都让他误以为这是个依附他的菟丝子。 可现在看来,阿赫雅对他,未必有几分真情在。 谢桀仰头,将热烫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喝下的是一盏烈酒。 暗卫汇报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来,有些失真:“陛下,淑妃娘娘领着人,往冷宫来了。” 谢桀动作一滞,眼神中射出一抹寒光。 淑妃?她来做什么? 阿赫雅并不知道,自己的麻烦就要上门了。 她出神了一会儿,脚上的锁链就被人解了下来,只留下一个金环,箍在雪白的肤肉上。 阿赫雅一愣,抬起眼,就见到谢桀略微俯首,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虚虚地拢在身下,姿态极具压迫感。 “陛下改主意了?”她蹙眉,唇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来,毫不避让地与谢桀对视,眸光发凉。 “淑妃往冷宫来了。”谢桀掐着她的下巴,指腹暗示地摩挲,暧昧不已,说出的话,却带着森森寒意:“阿赫雅,你知道宫妃被抓到私通,一般是如何处置的么?” 阿赫雅指尖颤了颤,睁大了眼睛,下意识看向谢桀随意扔在架上的外袍与腰带,背后一阵发凉。 他什么意思? 淑妃来了,他不准备出面应付,却要自己去周旋……甚至还得隐瞒谢桀在冷宫中留宿的事情? 谢桀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阿赫雅明白了,讥讽笑了:“朕早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阿赫雅忍不住磨了磨牙,争锋相对的话语还未出口,便听见院门外传来太监高昂的声音。 “淑妃娘娘到——” 第二百零八章 淑妃捉奸,咄咄逼人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几乎是太监那独特的声音响起的同一时间,阿赫雅眼前便黑了下来。 一阵衣袂摩擦带起的风掠过,再睁眼时,谢桀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屋中一片狼藉。 阿赫雅狠狠地闭了闭眼,心里忍不住暗骂了句浑蛋。 他倒是说走就走了,这一屋子明显与小院不符合的摆设,和那些男人衣物,自己怎么交代? 她顾不上气,快速起身,将谢桀留下的外袍、腰带等可能被当作私通把柄的东西尽数扔进帷帐后的红木金漆柜中,又环顾了周围摆设一圈,索性一咬牙,只披了件外裳,便大步走出屋子。 淑妃一行人已经到了院中,阿赫雅不动声色地关上房门,浅浅向淑妃行了个礼:“淑妃娘娘突然到访,有何贵干?”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淑妃身后,定在一个瑟缩的身影上,唇角勾出了一抹冷笑。 是那个给她们送饭的小太监。 看来是自己用谢桀的腰带威胁小太监的事情暴露了。再看淑妃这架势……莫不是想趁着圣驾还未回宫,先斩后奏,强按自己一个私通罪名,处置了自己不成? 淑妃还没开口,她的贴身宫女抱琴便先横眉斥道:“放肆,如今凤印由淑妃娘娘代掌,娘娘便是半个皇后,后宫何处去不得,由得你来质问?” 阿赫雅的话虽然不够温和,却也没到质问的程度。 这显然是淑妃的下马威,明晃晃地警告阿赫雅,如今两人地位的差距。 淑妃瞥了阿赫雅一眼,面上宽宥的假面依旧端得极好,抬手止住了抱琴的呵斥:“胡说些什么?谁许你这样与阿赫雅姑娘说话的?” 她歉意地望向阿赫雅,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怜惜:“抱歉,抱琴不懂规矩。本宫今日前来,是有好消息要报与你听的。” 淑妃想到自己从小太监口中听到的腰带一事,眼神闪了闪。 好消息是没有,催命符大约有一个。 阿赫雅看着眼前这一主一仆,险些笑了。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出双簧演得倒是好。 她抬眸与淑妃对视,面色平静,显然并没有被抱琴激怒:“娘娘既有话,便直说吧。” 抱琴脸色难看,冷冷地瞪了阿赫雅一眼:“你就是这样接待淑妃娘娘的?让娘娘站在院中与你说话?” 她说话时,半点都不知道收敛声音,加之淑妃一行来冷宫时不加掩饰,反而大摆架势,此时院门外已经围了好些看热闹或是各宫派来打听情况的宫人。 若在别的地方,这些宫人自然不敢这样放肆。可冷宫里的规矩本就比别处松散,加上淑妃带来的人也有意纵容,这些宫人竟然就真留了下来,装作干活,实则竖着耳朵偷听。 阿赫雅望了一眼外头隐约的人影,扯了扯唇角,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淑妃这是拿准了,今日会抓住自己的过错,让自己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被彻底钉上私通的耻辱柱。 她压下眸里的讽刺,指尖捻了捻袖口,垂下眉眼:“冷宫晦气,不敢多留淑妃娘娘。” 她轻轻地咳嗽了几声,面上适时露出几分病弱的白来。 既然淑妃想用悠悠众口,来坐实自己私通,就别怪自己也借着这么多双眼睛,以舆论倒逼淑妃了。 淑妃在宫中经营这么多年,图的不就是一个贤良的名声么? 若是今日传出去,她带着一群宫人,来威逼羞辱一个已经身在冷宫的病人,这宽容善良的菩萨面,怕是要毁掉大半了吧。 抱琴见不得她这明明身在冷宫,还高傲不已的模样,冷笑了一声:“是你心虚,不敢让我们进屋吧。” 阿赫雅抬眼望向抱琴,语气里带上了凉意,心里却也有些焦躁:“抱琴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却听不明白了。” 抱琴与淑妃对视了一眼,便昂起下巴,做出一副嚣张的模样:“你与人在冷宫通奸,屋中就有罪证。” “住口。”淑妃则是略一凝眉,喝止了抱琴,又很快松缓下来,“阿赫雅姑娘,并不是本宫怀疑你,只是这风言风语,总要有个头。” 她看向阿赫雅的眼中分明带着锐光,语气却依旧温柔似水:“如今自证了清白,总好过日日被人戳脊梁骨。” 一软一硬,真是将阿赫雅的退路堵了个干净。 阿赫雅不知道谢桀能不能帮自己,但是她需要先给外人制造一种弱势的氛围。 她泪眼盈盈,一副受了莫大羞辱的模样,不敢置信道:“淑妃娘娘可知道,这种话说出来……您是要逼死我不成?” 她看了外头的宫人们一眼,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已在冷宫中,对您也不成威胁了,您何必苦苦相逼?” 抱琴哼了一声:“说到底,就是不敢开门。” 阿赫雅抿紧了唇,直直地望向抱琴,语气不掩锐利:“我有何不敢?” “只是……”她顿了顿,冷冷地扯了扯唇角,“今日搜,明日搜,日日搜,何时是个头?我的屋子,难不成是谁都能碰一碰的么?” 抱琴愣了一愣,听出她话里有退让的意思,不由得打鼓。 阿赫雅就半点都不心虚的么? 阿赫雅向前一步,盯着抱琴,掷地有声:“你既然言之凿凿,便说清楚,这罪证在何处?” 抱琴下意识看向淑妃,脸色有些难看。 这消息是那冷宫里的小太监交代出来的,她哪儿知道? 淑妃眼神中闪过几分深思,瞥了那小太监一眼,语气依旧软和:“阿赫雅,你也别气,本宫知道你受了委屈。这样,只叫这小太监进去瞧瞧,如何?” 阿赫雅向身后看了一眼,心里到底还是闪过一些不安和心虚,硬着头皮说道:“一言为定。” 她转身,径直拉开了那紧闭的木门。 便见里头一片空荡,只余下一张大床,连被褥都没了踪影。 阿赫雅心下松了一口气:“冷宫艰难,就是这一张床,也是我勉强收拾出来修好的。平日里,我都是和衣而睡。” 她就知道,谢桀弄出这么多事儿,定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他跑到了冷宫里留宿。 因此,他怎么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开门,将他暴露出去。 第二百零九章 你就这么急着赶朕走?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在听见屋内动静时,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淑妃想要进屋搜查,她根本没有阻拦的余地。谢桀只要不想暴露,就不会袖手旁观自己的窘迫。 他们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可是……明明谢桀只需露个面,便能让私通一说成为笑话,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只为避开淑妃的眼睛? 阿赫雅不知道,她侧过身,压下眼里的疑虑,唇角勾了勾,又转为难堪,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既然淑妃娘娘言之凿凿,非要说我与人私通,还留了罪证,就请快搜吧。” 这屋子都快被搬空了,一眼就能望到底,还有什么可搜查的? 摆出这么大架势,却扑了个空,不知淑妃如今心情如何? 淑妃自然是愤怒的,她隐晦地朝那递消息的小太监投去一个带着寒意的目光:“不必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却依旧装着宽和,试图安抚:“都怪这混账奴才挑唆,险些真污了妹妹清白……好在你光明磊落,这一遭后,流言便不攻自破了。” 阿赫雅已经开了门,明显查不出问题的前提下,自己还步步紧逼,就是给旁人递话柄了。 自己本想着趁此机会,斩草除根,在陛下回宫之前,就将阿赫雅处理掉。现在情形有变,只能到此为止。 说到底,如今大选在即,朝中各家有女儿的王公大臣们人心浮动,纷纷想来分一杯羹,自己绝不能在此时出纰漏。 阿赫雅却没有配合淑妃,将此事揭过的意思,抬眸泪眼婆娑,语气坚定倔强:“请淑妃娘娘搜查。” 说搜就搜,说不搜就不搜,真把自己当软柿子捏了? 淑妃咬了咬牙,袖中的长指甲掐着肉,眸光柔软:“阿赫雅,别说气话,本宫知道你受了委屈,此事说来,也是本宫不对,轻信了旁人的话。” 她最懂捧杀,先是笑盈盈地与阿赫雅道:“如今陛下准备大选,你先于秀女入宫,也早该有名分了,本宫准备向陛下请旨,为你封一个……” 淑妃顿了顿,语气轻飘:“美人。” 阿赫雅先前圣宠,虽无封位,却与妃位平起平坐。 如今淑妃却要封她一个美人,说是优待给名分,倒不如说是羞辱。 但先前再风光,现在阿赫雅也已经进了冷宫,淑妃这话说出来,明面上还真就是偌大的恩典。 阿赫雅眸光发凉,在心中嗤笑了一声,面上垂着眼,语气里带上了失落:“淑妃娘娘不必哄我,我如今戴罪之身,如何堪列为妃嫔?陛下既不曾有旨意,那娘娘这话,我可不敢当真的。” 她像是退了一步,在淑妃面前低头,实际上却给淑妃挖了个大坑。 淑妃话已经放出了口,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承认自己原本只是在说漂亮的场面话呢? 可淑妃也不是真皇后,没有擢拔妃嫔的实际权力,一切都要过了谢桀那一道。 若她直接就大包大揽,许了阿赫雅位分,就是僭越。 淑妃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没有说话,然而身后从院门外有意无意探过来的目光不断地提醒她。 自己今日在阿赫雅面前露了怯,就是在满宫面前丢了面子。 淑妃如今最大的倚仗,就是手里的掌管宫闱之权。她还指望着用这次主持大选的名头暗中揽些好处,怎么能在此时退让。 她略一咬牙,眼神闪烁:“你放心,本宫在陛下面前,总有几分情面,总能为你周旋。” 她没有把话说死,却也隐晦地表达了许诺。 阿赫雅抬眼,看向屋内的房梁,唇角勾了勾,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欢快:“淑妃娘娘不愧为宫中众妃之首。” 淑妃在谢桀面前,一贯是端得进退合宜,宽容大方,行事更与从前的德妃是两个极端,能低调则低调,只为了在谢桀面前博得几分好感。 不知今日这场戏,落到谢桀的眼里,又是个如何看法呢? 淑妃来一趟冷宫,没能如愿拿捏住阿赫雅的错处,反而吃了个瘪,心中郁郁,面上的笑容也勉强不已,顾不上与阿赫雅寒暄,便匆匆逮着人走了。 阿赫雅目送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不一会儿,院门外便清净下来,又恢复了以往的冷寂。 她走过去,将院门阖上,再转过身,险些撞入了一个灼热的胸膛。 谢桀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危险,带着几分探究。 “你的胆子倒是大。”他的声音微沉,带着磁性,低低地在阿赫雅耳畔响起,“那么干脆地开了门——你就不怕,叫淑妃看见什么?” 阿赫雅一只手抵住他的胸膛,抬起眸,望入他晦涩的眼底,冷笑道:“那我便将陛下卖了。” 就像她用来恐吓那小太监的腰带上有龙纹,谢桀留下的衣物,或多或少都有君王的身份象征。 “你以为淑妃不知道?”谢桀的声音里泛着凉意,“她是要指鹿为马,先将你处置了,再报与朕。” 他来冷宫留宿,本就不合规矩,拿不上台面。届时淑妃一句误会,逝者已逝,他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他一只手掐住阿赫雅的下巴,漫不经心地吓唬她:“到时候她把你扔进井里,等朕的人把你捞出来,只怕你都成水鬼了。” “可惜,淑妃的胆子还是差了些。”她直直地望着谢桀,半晌,嘲讽道:“否则,她就该想到,门后或许有东西。” 门口被淑妃把持,窗户不够大,不足以将大件的檀木架与金漆橱抬出去。 她猜想,这些东西,应当都被暗卫搬到了门后有所遮挡的地方。 谢桀微微皱眉,被她敷衍冷淡的神情激起几分隐怒,周身气势渐渐冷了下来。 阿赫雅垂着眼,就像没察觉到他的异样:“陛下若是无事,就回去罢。大选在即,若是叫人发现您身处冷宫,总是不好。” 反正如今锁链也解开了,只剩下个金环,自己再找把尖利的剪子剪了就是。 谢桀气极反笑,一把将欲图绕过他回房的阿赫雅按回了门板上,气极反笑:“朕的去留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第二百一十章 就不要你,顶嘴的惩罚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蓦然被他一拉,后背重重撞上门闩,不由得皱起眉,轻吸了一口凉气。 她也又生出了几分气性,抬起头直视谢桀,唇角嘲讽地勾起:“我哪敢呢?我一个玩意儿而已,不过您放着满宫妃嫔不宠,来招幸我一个玩意儿,传出去这名声怎么听呢?” 谢桀微微低着头,将她困在手臂与门板之间,两个人之间靠得极近,体温交缠着,汇成龙涎香与梅花的味道。 阿赫雅轻笑了一声。 她直直地凝视谢桀的双眼,一字一顿:“我不配侍候您。” 斩钉截铁,冷漠如冰。 谢桀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极快地疼了一瞬。 他很快反应过来,帝王的尊严让他冷笑起来:“配不配也不是你说了算。” “不过你倒是很有几分自知之明。”谢桀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他气得头昏,一把将阿赫雅扛上肩头,大步朝屋内走去。 屋内已经被暗卫恢复成了淑妃来前的模样,连带着被褥,也用鹅梨暖香重新熏染过。 阿赫雅被扔上榻时,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顾不上觉得疼,便警觉地将自己的腿缩到了身前。 她盯着谢桀,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愤懑:“你总是这样!” 他都要大选了,自有满大胥的好女子盼着进入这个正值壮年的皇帝的后宫,搏一场荣华富贵。 为何非得是自己? 阿赫雅忍不住挣扎着,却怎么也敌不过常年拼杀的谢桀,三两下便被他压制住了。 谢桀半点不顾她的推拒,径直将垂落的金链与她腿上的金环系在一处,阿赫雅一动,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你当个玩意儿也好。”他的双目里爬上了几缕血丝,脸色阴沉,仿若从深渊里爬出来的魔神,声音泛着寒意,“朕原本,也不想让你出去见人。这样在屋子里当个雀儿正好!” “阿赫雅这样聪明,身上又似乎还有秘密瞒着朕。”他粗糙的指腹顺着阿赫雅光滑的背脊滑下,如愿引来一阵战栗,“朕实在不安心。” 阿赫雅咬着牙,眸光闪烁间,不自觉地露出几分惊骇。 他发现了什么? 谢桀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一只手握住阿赫雅的小腿,缓缓将那个金环往上推去。 直到软肉从缝隙中溢出,白皙如玉的肌肤与灿然耀目的金饰对比,显出惊人的富贵与艳色。 让人想更加亲近,在上面印下自己的痕迹。 谢桀欲念升起,也便如此做了。 啃噬的微疼比起抚摸与亲吻,都更加深刻,像是爱到了极致的疯魔。 如何亲密都不够,要更深,要将你我的骨揉在一处,捏出新的彼此。 红帐金钩垂落,在烛火的映照中轻轻摇晃。 叮叮当当的响声不绝于耳,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能带出一串碰撞的动静,像某种乐曲,又像暧昧的吟哼。 今夜的谢桀与昨夜全然的粗暴又不同,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非要阿赫雅低头不可,将她抱在怀中,缓慢地惩罚。 仿佛故意吊着她,不紧不慢,要她轻飘飘地浮在云头,被打得晕头转向,又始终得不到极致的欢愉。 阿赫雅被逼得哽咽,汗水打湿了散落的发丝,乌黑如墨,贴在光滑的背上,成了一幅香艳的美人画作。 她实在受不住这样的磨,又不想像谢桀低头,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叫他。 从恭敬的陛下到恼恨的直呼其名,谢桀都没有半点心软。 他的眼神幽深难测,轻轻地咬着阿赫雅的耳朵,在那小巧的耳垂上也烙下自己的痕迹:“不是说不配?缠得那么紧的人是谁?” 阿赫雅被他气得又羞又恼,浑身都烧出了粉意,软绵无力地抵着谢桀的胸膛,尖利道:“放开!” 混账暴君,世上哪儿有这样的人? 她这话一出,却是触碰了谢桀的逆鳞。 谢桀眼神顿时狠厉下来,重重地将她摁回怀里,语气冰冷,带着杀意:“放开?不要朕?那你还能要谁?” 阿赫雅从喉中溢出一声尖叫,眼泪掉得越来越快,将眼尾染上了红,声音已经不成调了,还是梗着脖子,破碎地抽泣:“就不要……你。” 谢桀咬紧了牙,目光凶狠地盯着阿赫雅,像是被激怒的狼王,俯视胆大包天挑衅的猎物。 他重重地咬上了她的唇瓣,用实际行动,堵住了一切自己不爱听的话语。 既然不会说话,就不用说了。 鹅梨暖香馥郁,充盈了一室春意。 金链响了半夜,直到天边半明,才渐渐停了下来。 阿赫雅已经累得昏睡了过去,身上一片狼藉。 谢桀望着她的脸,眼神中满是入骨的偏执。 不管她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身份。 既然入了他怀里,他就绝不可能再轻易放开。 枭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平静无波:“陛下,圣驾已经回宫。” 谢桀早在冷宫中,这圣驾说的自然不是他,而是何家推上来的那个假皇帝。 谢桀站起身,顿了顿,将阿赫雅的手放回了被中,才随意披了一件外裳,大步离开。 一墙之隔的厢房中,枭元已经整理好了消息,尽数堆放在桌案上,高高一叠。 “目前一切无异常。”枭元单膝跪在谢桀面前,沉声汇报,“伪帝回宫之后,何婕妤即刻前往帝宫,请求觐见。” 谢桀冷笑了一声,眼神里杀意浓重:“看来,朕的后宫中,还留着不少钉子。” 何婕妤能这么快地求见假皇帝,说明在圣驾回宫之前,她就已经得到了何家传来的消息。 如果说假皇帝是何家的傀儡,那何婕妤,将会是何家放在明面上,监视假皇帝的人。 谢桀的指节在桌案上翘了翘,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说了些什么?” 枭元抬起头,一字一顿:“何婕妤走后,伪帝让周忠拟旨,欲封其为贵妃。”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朕已下旨,封何婕妤为贵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眼神不禁冷沉下来。 他该赞一句何家知进退,没有直接将何婕妤推到后位上去么? 枭元低垂着头:“周忠递进来消息,圣旨暂且被他截留,林相可在朝堂上竭力阻止此事。” 谢桀轻嗤了一声:“不必阻止。” 要让何相那贪生怕死的老狐狸冒头,没有足够的甜头怎么行。 不过是一个贵妃的位置,给就给了,只当给何婕妤死前最后的哀荣就是。 只是,他也不想让何家轻易得逞。 谢桀在桌案上敲了敲,语气冰凉,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淑妃可知此事了?” 德妃死后,淑妃便将后位视为囊中之物,如今何婕妤越过她成了高半品的贵妃,连带着掌宫之权都要交出去,淑妃也沉得下气? 枭元顿了顿:“未得陛下指示,周忠不敢擅自行动,把消息压住了。” 言下之意,淑妃还不知道。 谢桀略一颔首:“传讯周忠,让他大张旗鼓地去传旨,务必让满宫都知道,何婕妤要一跃成为贵妃了。” 从五品婕妤,一夜翻身成为贵妃,何家既然敢要,他就敢给。 只怕何婕妤受不住这四面八方的探究与“福气”。 谢桀扯了扯唇角,眼中泛着幽深的煞气。 枭元沉声应是,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仅凭淑妃,怕不足与何婕妤相抗衡,可需传令钉子们推波助澜?” 如今宫中,怕是连那个假皇帝都比不上何婕妤说话管用。淑妃毕竟只是个困于后宫的普通妃嫔,怎么斗得过掌着实权的何婕妤? 若没有他们暗中相助,恐怕无论淑妃多少计策,都只能折戟沉沙,无功而返了。 谢桀却只是冷漠地瞥了枭元一眼,淡淡道:“淑妃掌管宫闱多年,自有应对之策,不必横生枝节。” 这两人相争起来,多少能转移走些宫中的视线。 省得那群妃嫔闲下来了,日日盯着冷宫,连累自己也费心费力。 谢桀不想承认,他的所作所为,多少有几分出于教训淑妃的心思。 淑妃带着人浩浩荡荡冲进小院,又当着众人的面有意折辱阿赫雅,简直无法无天。 阿赫雅再如何有错处,也只能他自己处置,轮得到淑妃什么事。 谢桀压下心头浮动的不快,朝枭元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则回了屋中。 阿赫雅依旧沉沉地睡着,白皙如玉的肌肤裹在鲜红的绸被下,点点红梅绽放,泛着惊人的艳色。 她的发丝披散在枕上,整个人松弛在睡梦中,姣好的面容便显出几分乖巧来,即使还在和她置气,也忍不住让人心头一软。 谢桀不由得放缓了脚步,近乎无声地走到了她身边,目光紧紧地盯着阿赫雅的脸,眼底闪过几分温和。 他的手微微抬起,隔着一指的距离,悬在阿赫雅微微蹙起的眉心,半晌,叹了口气。 “就不能乖一些,非要与朕对着来?还要朕怎么退让?”谢桀的声音低沉,像是夹杂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他慢慢地俯下身,在阿赫雅的唇角烙下一个轻柔的吻。 仿佛一片树叶亲吻无波的水面,轻而无声,却能一瞬间泛起涟漪。 阿赫雅睫羽如蝶翼轻颤,睁开眼的第一时间,便见到了谢桀靠得极近得脸庞。 她猛地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开,警惕地盯着谢桀。 谢桀的脸色顿时便冷了下来,双目仿佛不见底的深渊,凝视着阿赫雅,半晌,嗤笑了一声:“阿赫雅,你在怕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她半梦半醒间见到自己,第一反应不是凑近,而是远远避开了? 阿赫雅抿了抿唇,垂下眼,耳边被她动作牵动的金链回响的声音清脆,仿佛在提醒她如今的处境有多难堪。 她没有回应谢桀的问题,抬起眼时,眸中不再似从前温柔如水,却泛着疏远的凉意:“陛下准备关我多久?” 阿赫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与谢桀谈判:“淑妃在我这儿吃了瘪,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接下来,椒兰宫的试探只会越来越多。” “陛下昨日避让淑妃,想必是不愿身在冷宫之事被旁人发现。”她顿了顿,抬眸试探地看向沉默的谢桀:“只要你不这样锁着我,我可以替你遮掩。” 要她应付淑妃的眼线,就势必不能再关着自己,自己也就自然而然,可以借机脱离被金链囚锁的困境。 甚至更贪心些,自己还能与谢桀谈条件,将柳奴要回来。 谢桀盯着阿赫雅,看了半晌,目光深深。 他抓住金链,用力一拉,阿赫雅便被带着到了他的身边。 两个人靠得极近,谢桀将她困在身下,指尖顺着金链滑到她的小腿,又渐渐向上,直到她的后颈,才停了下来。 “阿赫雅,你总是这样……”他按着阿赫雅的脖颈,迫使她抬起头,与自己呼吸相缠,嘲讽轻佻的话语仿佛调情,“你要求朕,就要有求朕的态度。” 阿赫雅身体不自觉颤了颤,耳根先于冰冷的理智,爬上了霞色般的红。 她闭了闭眼,试图绷住神情,夺回一些主动权,声音却微微发抖,暴露了她心绪的不平静:“那陛下想如何?” 谢桀没立刻回答,手指像是惩罚,重重地在她软嫩的肤肉上捏了一下:“你要求人,怎么问我。” 阿赫雅抬起眸子,直直地望入谢桀的眼中,一字一顿,十分郑重:“我愿歃血为誓,效忠陛下,可好?” 歃血为誓,已经是北戎人最高的诚意。 天狼神在上,背叛誓言者,必受天谴,死后灵魂游荡草原之上,受野鬼分食。 谢桀眼神冷了下来,她倒是狠得下心。 可惜,这份坚定,是为了逃离自己。 他放开了阿赫雅,自顾自坐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阿赫雅,似笑非笑:“阿赫雅如此坦诚,可惜,淑妃短时间内,怕是抽不出空来窥视冷宫了。” 他语气有些发凉,定定地凝望阿赫雅的神情,似乎想在其中找到几分讶然或是醋意:“朕已经下旨,封何婕妤为贵妃。” 第二百一十二章 清算账面,以身相赔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将何婕妤封为贵妃了? 阿赫雅猛地睁大了眼,脑中思绪顿时一片混乱。 这又是一件与前世的走向截然不同的事情。 何家获罪,满门抄斩,在宫中为妃的何婕妤能苟且偷生,谋一个青灯古佛,已是捡回了一条命。 又怎么会突然飞上枝头,被封了贵妃? 阿赫雅指尖不禁有些发颤,抬眼看向谢桀,许多疑问都哽在喉头,说不出口。 她突然发觉,自己竟然没有一个立场,可以去质问谢桀的决定。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脑中的纷乱,缓缓闭了闭眼,心底一阵发凉。 何婕妤突然被封贵妃,比淑妃还要再高一级,掌管宫闱之权,自然而然也该移交到她手中。 可淑妃经营了那么多年,又怎么会甘心就此放手? 此时宫中,怕是已经乱了起来。正如谢桀所说,淑妃怕是抽不出空来为难自己了。 这样一来,自己也就没了与谢桀谈判的筹码。 谢桀凝望着阿赫雅的神情变幻,从震惊到沉默,之前和自己争执时愤怒与恨意却一丝却无,更不用说伤心了。 想到这里,他眼中不由得闪过一抹冷色。 但凡她有半点占有欲,半点捻酸吃醋的意味,都能证明她心中有自己的一点地位。 可现在看来,这小骗子之前满口情爱,都只是哄他的甜言蜜语。 谢桀忍不住咬牙,险些气笑了,一只手扣住了她的下颌,力气之大,直在她脸上留下了几个泛粉的指印:“你不仅不用出冷宫,以后也都在冷宫待着吧!” “你那点小伎俩,还不足以让你坐上谈判桌,与朕交换。”谢桀嗤笑,像是不屑,“既然想做交易,朕就教一教你。” 阿赫雅直觉感到了危险,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这简单的一个举动,便彻底让谢桀心中的煞气压抑不住了。 他冷笑了一声,将阿赫雅用以蔽体的绸被扔到地上,攥住金链,像是逗弄一般,一点一点地往回收。 阿赫雅便被那链子牵制着,不得不回到了他的身边。 她被这样的羞辱逼得红了眼眶,瞪着谢桀,眸中满是气愤,却只是冷冷的,一言不发。 经过这几日,她已经看清楚了。 这混蛋暴君根本讲不通道理,无非是白费口舌。 谢桀被她拒绝的姿态再度激怒,攥住她的脚腕,愈发用力,将她按在榻上:“阿赫雅,你真的很不听话。” 他一只手就制住了阿赫雅的所有反抗,另一只手轻佻地拨开她的衣领,语气漫不经心:“你如今身上穿的……” 他解开阿赫雅的衣带,没有急着享用,指节向上攀去,将阿赫雅虚虚绾着青丝的绣金发带解开,握在掌心:“头上戴的……” 阿赫雅看着他拿着发带,三两下就把她的手腕缚在了一处,彻底断开了自己反抗的力量,不由得睁圆了眼,惊惶不已。 她刚醒过来! 她忍不住挣扎,试图踹开谢桀,又被他压住,动弹不得,眼中渐渐爬上了羞怒的泪花:“混蛋!” 谢桀听见她的骂声,眼神又深了几分,幽涩而带着欲色。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手指骤然按在她的唇上,探入齿间,拨弄着嫣红软湿的舌,自顾自道:“包括你吃的喝的,一切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朕的?” 阿赫雅心里恨极了,齿间用力,就要咬下去,却被曲起的指节顶开,反逼得自己腮帮酸涩。 她语气里满是怒气,含糊地反驳:“我又不曾求着你在我身上花用,你大可解开我脚上的镣铐,我立刻便离开大胥。” 谢桀目光冷冽如冰,唇角扯平,脸色也阴沉下来:“想走?” 阿赫雅被他骤然变化的气势压得一顿。 “方才不还要与朕交易?朕不过好生给你算算这笔帐罢了。”谢桀抽出手指,带出晶亮的银丝,似笑非笑地瞥了阿赫雅一眼,慢条斯理地擦了干净,语气缓慢而带着不可置喙的气势,“自你入宫,种种吃穿用度,朕都供给你最好的。” “哪怕往最少里算,也要万金了。”他捏着阿赫雅的下巴,强令她抬眼与自己对视,嘴角的笑意泛着凉,“阿赫雅,你入宫时身无分文,拿什么抹平与朕的账面?” 阿赫雅被束缚着双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靠越近,几乎与自己毫无缝隙。 两人的鼻尖贴在一起,彼此的呼吸仿佛都汇作了一处。 阿赫雅忍不住屏息,别过脸去:“陛下想说什么。” “你说你愿效忠朕。”谢桀轻轻地咬住她的耳垂,在齿间碾压,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阿赫雅的脖颈间,如愿地带出一片红晕。 他语气里带着嘲弄:“可你整个人,不早就属于朕了么?” 又凭什么以这样疏远的态度,与自己谈交易呢? 阿赫雅被他噎得语塞,语气生冷:“陛下,我记得,我只是随陛下入宫,并不是卖进了帝王家!”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却理智地指出了谢桀话语中的破绽:“当日,陛下在众人面前,亲口承认了我是您请来的贵客。” “既是客人,受主家招待,又谈什么欠呢?” 谢桀微微眯起眼,倒没想到她能这样快反应过来,反堵住自己的嘴。 果然,自己面前的不是什么软弱的兔子,而是只狡黠的狐狸。 可惜,她还不明白一个道理—— 在绝对的威势面前,指鹿为马,亦是天经地义。 他轻嗤了一声,惩罚地在她脖颈间咬了一口,语气冰冷:“朕何时,在何人面前说的?” 阿赫雅愣了一瞬,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他这是不打算认账了? 谢桀顶着她的目光,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痛快:“阿赫雅,你可知道,欠债不还,在大胥律法中,应当如何处置?” 尤其是万金——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足以普通人家富足一生了。 阿赫雅咬了咬牙,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这昏君! 谢桀指节落在她眼角,暧昧地揉了揉:“阿赫雅还不上,可就得以身相赔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红帐低垂,遮掩住从窗口映下的日光,朦胧微暗。 谢桀毫不掩饰眼神中的占有欲与侵略意味,直直地盯着阿赫雅,目光从她的眉眼唇瓣,扫到印着红痕的脖颈间,愈发幽深。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别过脸去,声音很低,像是没什么底气的呢喃:“不就是钱吗?我早晚会还的!” 万金……虽然很多。 但她也不是还不起。 她抬眼,望向谢桀,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进的语气:“我还了这笔钱,陛下就会放我走么?” 谢桀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半晌,语气危险:“那就看你本事了。” 大胥皇宫有金吾卫拱卫,防备森严,只要他不松口,她还能长了翅膀飞出去不成。 阿赫雅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却也不惧,只是看着他,目光清凉如水,沉默而坚定。 她总要走的。 下一秒,她便被遮住了眼睛。 谢桀重重地在她的唇瓣上啃了一口,烙下一个牙印,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隐怒:“走?那也得我腻了你才行!” 阿赫雅闷哼了一声,心下恼火,睫羽微颤,扫在谢桀的掌心,引起一阵触动。 她挣扎的双手被束缚,又骤然失去了视线,便如献祭一般,惊惶地等待谢桀的每一个动作落下。 身体仿佛被完全掌控了,再多的怒火也发泄不出来,只由得她失神地汗流浃背,随便一碰,便能惹来一阵蝶翼般的轻抖。 “就不能乖一些,别让朕生气。”谢桀的声音喑哑了许多,阿赫雅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从他的语气中,隐约感知到几分复杂的情绪。 阿赫雅闭上眼,沁出的汗将面颊蒸得湿漉漉的,分不清眼角是汗水还是泪水。 谢桀发狠地吻去她下颌上的水滴,如高高在上的狼王舔舐一朵娇嫩的花蕊。 于是她便绽放了,将花瓣展露在清晨带着寒意的微风下,朝露欲落不落,水晶一般,在隐约的光下显出惊人的美丽。 湿热的呼吸交缠,将红帐熏得暖融,连被褥都显得多余。 只需要凑近,不断地凑近,在爱与恨之间,心自然会指向它的所往之地。 阿赫雅到底还是受不住,泪水如断珠一般坠落,又被谢桀的舌尖卷走,交换回唇齿之间。 那原本束缚着双手的发带已经换了个地方,松松垮垮地系在她的眼上,与发丝一同,被汗水浸湿了,泛着若有似无梅花的暗香。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谢桀揽着阿赫雅,将他困在怀中,声音里带着强势的意味,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她迷离的眸子,“阿赫雅对债主,应当更贴心些。” 于是阿赫雅气得哭得更狠了,身上原本的痕迹还未淡去,又添了更多。 脚腕的金链便成了满足谢桀掌控欲最好的工具,她不断地试图逃离,又被拉回谢桀的身上,将金器碰撞出暧昧的乐声。 直到日上三竿,暗卫将午膳放到了门口,谢桀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阿赫雅被谢桀抱着,在床上吃完了自己的饭,才缓缓抬头,声音略有些哑:“陛下何时回帝宫?” “赶朕走?”谢桀微微眯起眼,单手便将阿赫雅的腰肢揽住,略带警告地收紧了些许。 阿赫雅垂眸,面色还泛着亲昵后的粉,说出来的话却理智得发凉:“贵妃册封礼在即,大选也提上了日程,种种事宜都离不开陛下。” 公正无比,仿佛不掺杂任何私心,也没有半点嫉妒之情。 谢桀手掌不由得用了些力,眼中黑沉一片,定定地望着阿赫雅,几乎咬牙切齿。 她是没有心的么? 他冷笑了一声:“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朕并不打算离开。” 如今帝宫被鸠占鹊巢,何家的势力又未完全排查完毕,最安全也最方便的地方,便是冷宫这无人问津的小院。 他为何要搬走? 阿赫雅蹙紧了眉头,看向谢桀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异样。 他自己下旨封的贵妃,开的选秀,如今为何又赖在冷宫里? 难不成他真打算放着好端端的帝宫不住,屈尊降贵,到这破败小院里盯着自己,就为了防着自己惹出祸事? 她没想出个接过来,便被谢桀不轻不重的啃咬打断了思绪。 他在她的脖颈烙了个牙印,像是某种标记。 阿赫雅摸了摸自拿出咬痕,拧紧眉,含着几分火气,瞪向谢桀:“陛下,您是君主,是龙,不是……” 狗。 咬人没玩了? 谢桀看着她愤愤发作的模样,心头的郁气这才消散了些,嗤笑了声:“阿赫雅,你可听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无论对她做什么,都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 但他也知道今日对阿赫雅欺负得过了些,便收敛了几分:“大选在即,朕会让人将林美人的位分也往上提一提。” 周沅沅的充媛之位足以护住她,但林无月的位分还是太低了。 若是入宫的新人里,有家世好些,或是品貌强些的,说不准就越过了林无月去。 加上林衡被他提拔起来,与何家打擂台,如今两家已经是结怨。何婕妤一跃成为贵妃,身为林衡胞妹的林无月,日子也就不那么好过了。 谢桀本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功臣之妹受人欺负,早就做好了准备,此时拿出来,就是在阿赫雅面前邀功。 阿赫雅抿了抿唇,说出的话无一丝温度:“这种事情陛下不必与我说。” 谢桀冷哼了一声,不与她争辩。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出去走走。在这里待着太闷了!” “不可。”谢桀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他身在冷宫的秘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露的危险。 阿赫雅便沉默了下去,侧过身,面对帷帐发呆,脸色略有些白。 如今外面风起云涌,自己在冷宫中,或许倒是可以得到喘息,坐收渔翁之利。 可……她望着那长长延伸出去的金链,心中一阵又一阵地发沉。 还要多久,这个暴君才愿意放开她! 第二百一十四章 无月中毒,灯下美人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没想到,还没等她离开冷宫,林无月便先出了事。 林相胞妹林无月遭人暗害,中毒昏迷,如今淑妃查案,将矛头指向与林家有旧仇的何家女何婕妤。 何婕妤即将受封贵妃,在宫中也隐隐有了压制淑妃的势头,自然不可能就此认罪,两人斗起法来,一时竟顾不上还在昏迷的林无月。 眼见着林无月久久未醒,呼吸越来越微弱,周沅沅顿时慌了神,偷偷甩开宫人,跑到冷宫里寻找阿赫雅,又被谢桀的人拦在了院门外。 “阿赫雅姐姐!”任那些扮演太监的暗卫怎么劝,周沅沅都不肯走,进不去院门,便含着泪在门口等着。 她的语气里满是惶然,一声又一声低唤阿赫雅,试图将阿赫雅叫出来。 她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哪怕阿赫雅只是露个面,说一句话,给自己一点安慰也好。 自己没有用,保护不了林姐姐,那些太医只知道开吊命的参汤……可林姐姐好端端的人,如今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光靠这样吊着命,还能活多久呢? 阿赫雅听见了周沅沅的声音,有心想出去见她,又被脚上的锁链压得无力。 她只能闭上眼,轻轻叫枭五:“枭五,帮我个忙,好吗?” 周沅沅天真,却不是不懂事。 自己如今身困冷宫,本就自保艰难,周沅沅但凡有别人可以商量,也不会冒险来找自己。 阿赫雅不由得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深吸了一口气,眸光深了深。 不能再让周沅沅闹下去了,她偷入冷宫的事儿要是传出去,又是一个把柄。 阿赫雅心里清楚,看向枭五,目光认真:“我知道这样有些为难你,但可否请你给我们带个口讯?” 枭五顿了顿,微微低下头:“枭五听从主子一切吩咐。” 陛下的命令,就是将她给了阿赫雅,只要不是让她将刀挥向陛下,她都会听命。 阿赫雅眼神柔和了些许,默了会儿,才慢慢道:“请你替我告诉沅沅,我不能去见她,如今她也大了,就算我不在,也要学着保护好自己。她若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就写在纸上,带进来,好不好?” 她想让周沅沅保护好她自己,快些离开冷宫这是非之地。 沅沅是聪明的孩子,一定能明白她的苦心。 枭五沉默着点了头,便离开了幽暗的房间。 阿赫雅缩回被子中,缓缓攥紧了手指,眸中光芒闪烁。 到底发生了什么,难不成是林无月出了事? 她的预感很快便得到了验证。 枭五带回了一块衣角,依旧绷着脸,像是一块木头:“周充媛哭了一会儿,写了这个,便走了。” 阿赫雅怔了一瞬,目光落在那块残缺的布料上,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冷凝。 枭五是个实心眼,自己让周沅沅把消息写纸上,她定是带了纸笔出去的。 可周沅沅没用纸笔,而是撕下了一块衣角——那便是这衣服本身有需要传递的信息。 而阿赫雅一眼便认出来,这是曾经林无月送给周沅沅的一份礼物,她们三人,一人一匹,都做了不同款式的衣服。 能叫周沅沅毁坏这衣服,就说明事情真的到了万分紧急的程度。 林无月,真的出事了。 阿赫雅强压下自己狂跳的心,让自己定了定神,才去看布条上的内容。 “林姐姐中毒,昏睡不醒。” 短短一句话,却如此触目惊心,几乎让阿赫雅一瞬间便乱了阵脚。 “林美人出事了?”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枭五,问道。 枭五犹豫了一会儿,没有作答。 但这不否认的态度,也足以佐证周沅沅传进来的消息了。 阿赫雅咬紧了牙根,狠狠地闭了闭眼。 怪不得,怪不得周沅沅慌忙之下,没有去找林无月商量,而是顾不得规矩,便冲来冷宫找了自己。 周沅沅在外面,已经没了能商量,能为她解惑引路的人了。 阿赫雅攥紧了那块衣角,几乎把小小一片布料揉成了一团,指尖发疼。 自己不能乱。 林无月中毒之后,只是昏迷不醒,就说明这毒不是短效致命的剧毒。 阿赫雅疯狂在前世记忆中翻着相关的事件,才终于在犄角旮旯找到了一点痕迹。 前世淑妃旗下,有一个新进宫的美人也中了毒,与林无月一般,昏迷多日。 后来经太医查证,那药名为醉花间,用一种毒花制成,服用者会长睡不醒,短期不伤性命,但若迟迟醒不过来,就会让中毒者死于梦中。 解毒也简单,只要用常见的剑叶煮水,将凝结体内的毒素排出便可。 阿赫雅睫羽微颤,忽然看向枭五,眼神锐利:“林美人昏迷多久了?” 枭五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作答。 陛下似乎并不想让阿赫雅姑娘知道此事……可也没有下正式的命令。 她想了想,既然没有明令,这消息又是满宫皆知,算不上秘密。 那就是可以说。 枭五低着头:“三日。” 在传出何婕妤将封贵妃的旨意之后,林美人便出了事。 紧接着就是淑妃以何婕妤未经册封为名,揽过查案之权,将矛头指向何婕妤。 算到今日,差不多就是三日。 阿赫雅松了一口气,眸光微闪。 还好。前世那个美人昏迷了半月,醒来虽然虚弱了半年,却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她要去见林无月。 阿赫雅从未有一刻,想要离开冷宫的心情如此坚定。 周沅沅传进来消息容易,自己想把解毒的方式告诉周沅沅却艰难。 何况,她也无法向谢桀解释,自己为何会知道林无月中的是什么毒,又该如何解开。 她定了定神,缓缓将那块布片收入掌中,望向枭五:“枭五,可以再帮我找一些东西么?” 夜色渐渐降临,烛火熹微摇晃。 阿赫雅坐在床头,身上覆着一床软被,长发散下,随意披在肩上。 她半张脸埋在阴影中,看不出情绪,手中是绣了一半的香囊,鸳鸯的图案有些生疏歪扭。 灯下看美人,映着烛火,阿赫雅原本艳丽的容色也显得柔和了许多,更加温婉。 谢桀回到冷宫小院,打开房门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第二百一十五章 服软画饼,套路谢桀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抿紧薄唇,缓缓走到阿赫雅身边,垂目注视那片笨拙的刺绣。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今日怎么有闲心绣这些了?” 进入屋子前,谢桀的心情其实是有几分沉郁的。 何家认定他死在了祭天那场刺杀中,行事起来全无顾忌。为了清除异己,甚至在南方弄出了叛乱的动静,让假皇帝传出圣旨,将金吾卫调往南方镇压乱军。 金吾卫一走,谢桀便损了一大臂膀,可若金吾卫不离开,何相那多疑的老狐狸势必起疑,更加谨慎。 权衡之下,谢桀只能让周忠暂且遵从明面上的圣旨,去往南方,同时在暗中发出调令,让远在边城的镇北侯钟赫领兵回京。 这一来一回,哪怕大军日夜兼程,也要五日的功夫。 在此期间,谢桀身边便只剩下了暗卫这一张轻易不能动用的底牌。 谢桀想到这些纷乱错杂的关系,眼神不免渐渐暗了下来。 阿赫雅便在此时抬起头来,一双眸子里泛着凉意,生疏冷淡。 她的声音平淡漠然,像是在敷衍攀谈的陌生人:“冷宫的日子本就乏味,我总不能一世躺着。” “倒是有几分歪理。”谢桀下意识捻了捻手指,眸光微深:“绣的什么?鸭子?” 那两只鸳鸯虽是歪歪扭扭,但花花绿绿,又成双成对地靠在一块,怎么也不至于被认成鸭子。 他就是想让阿赫雅承认,她所绣的,是象征夫妇和谐的鸳鸯。 阿赫雅瞥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是鸭子。” 她扯紧了线,耐心告罄,决定直入正题。 她今日特地在谢桀面前绣花,可不是真打算送他香囊的。 “我要去织造处。”阿赫雅心里清楚,既然谢桀能看着林无月中毒,必然不会允许自己去探望。 她只能找些别的借口:“这些绣线颜色不够正,我要自己去,挑选合适的绣线。” 织造处与冷宫,坐于皇宫两侧,一东一西。 去不去织造处只是小事,重要的是,阿赫雅要离开冷宫,寻机前往浙水宫。 “不行。”谢桀的手指紧了紧,一口拒绝。 他缓缓皱起了眉头,看向阿赫雅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幽深的意味。 她今日突然开始绣花,就是为了此事? 出乎谢桀预料的是,阿赫雅被拒绝之后,并没有继续要求。 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垂下眸,抿紧了唇,继续绣她的鸳鸯。 一时间,针线在丝绸间穿梭,房中一片安静,只有烛火噼啪烧燃的声音。 阿赫雅语气发凉:“你总不能关着我一辈子。” “不去织造处,我也要去别的地方。你大可以继续锁着我。”她捏着针,目光沉沉,仿佛透过这绣面,望向更深的幽冥,“但一把金锁,留不住一个死人的魂魄。” 要么放她离开冷宫,要么看着她死。 谢桀险些被阿赫雅气笑了,讥讽道:“如今宫中淑妃与何婕妤斗得热火朝天,怎么,你也想去分一杯羹?” 何家鸠占鹊巢,一时得势,恨不得将全天下的权力都揽过去。 宫中朝中都乱成一团,她这个时候添什么乱? 阿赫雅抬首看了谢桀一眼,扯了扯嘴角:“陛下放心,我对你的后宫,全无兴趣。” “淑妃也好,何婕妤也罢,你的后位上坐着的是人是鬼,都跟我没关系。”她的语气里满是漫不经心,偏偏带着隐隐的嘲弄,刺得人生疼,“我只要出去。” “或者陛下也可以杀了我,一了百了。” 谢桀心中郁气翻腾,半晌,强压下了火气:“朕可以把金链打开,带你出屋子走走,透透气。” 他捏住阿赫雅的下巴,把她的脸掰向自己,警告道:“别得寸进尺。” 阿赫雅声音有些冷,一副不想看到他的模样:“这小院拢共便这么几步大,看都看腻了。” “就算不能离开太远……”她顿了顿,蹙着眉,不大情愿,像是做了极大的让步,“去冷宫边上摘些果子,总可以吧?” 先提出一个谢桀绝不可能答应的条件,再一点一点退让。 如此一来,既不至于引起谢桀的不满,也能达成自己的目的——离开冷宫。 谢桀微微眯起眼,望向阿赫雅的目光中便带上了几分深意。 她又在打什么算盘? 他不留情面:“不想出房门,便继续呆在床上。” “我要去冷宫边上的果林。”阿赫雅眼睫微颤,抬眼看向谢桀,面无表情,自顾自地提着要求:“我从前学过一种果酒的酿造方式,等摘了果子回来,我要埋一坛在院里的榕树下。” “朕说了——”不许。 谢桀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阿赫雅打断了。 阿赫雅连眼皮子都没动,扯了扯嘴角:“从床上到小院里,不过是换个大点的笼子而已。哪怕出了冷宫,只要还在皇宫,不也依旧是你的掌中么?” “只是一个早晨。”她语气里带着凉,不是威胁,而是叙述事实,“陛下若是连这点自由都不肯给我,还是早些赐我一死吧。” 谢桀盯着她平淡的面容,冷笑一声:“你以为朕不敢么?” “只是你也知道,死,是要朕赐给你的。”他钳制住阿赫雅的手,语气里满是嘲讽,“你凭什么跟朕讨要?” 阿赫雅凭什么以为,她用死就能威胁自己? 阿赫雅抿紧了唇,抽了抽手,没能抽出,才抬眼与他对视,不避不让:“一个靠近冷宫的果林罢了,陛下,是怕我翻出天去么?” 谢桀听出了她的激将法,眼中隐怒涌动,半晌,气极反笑:“朕倒想看,你能翻出什么天。” 不过是冷宫附近罢了,本也没什么人往来,更有暗卫盯着。 无论她想做什么,他都有把握拦住。 他要阿赫雅看清楚——两人之中,到底谁才是做主的人。 阿赫雅得偿所愿,攥紧了手中的绣棚,不再理会谢桀,只是眼神闪烁,思忖不已。 明日……她定要寻到机会,短暂脱身,去浙水宫,见林无月一面。 第二百一十六章 果林脱身,为林无月解毒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次日一早,阿赫雅便被谢桀解了脚上的束缚,在谢桀的亲自监视下,从偏僻的侧门离开了冷宫。 这片果林是前朝种下的,因长在冷宫边上,鲜有人烟,宫人偷懒,已经很久不曾打理。 地上铺了一层去岁的枯叶,树上青绿的叶子随风而动,潮水般翻涌,露出间杂在叶中的果子。 这个时间,许多果子还未成熟,唯有李子树已经坠着果,被鸟雀啄食了许多。 阿赫雅缓缓走到树下,抬手摘下了一颗李子,在袖子上擦了擦,啃了一口,不由得蹙起眉头。 酸。 谢桀啧了一声,掐住她的下巴,凉凉开口,道:“这果林是朕的,果子也是朕的,许你吃了?” 阿赫雅缩了缩,把自己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嗤笑:“你怎么不去找那些偷食的鸟讨要公道?” 本就是无人采摘的废弃果林,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放心让自己出来。 她指尖捏着那个李子,略用了些力:“我吃不得,还给陛下……哦,想来你也不愿吃旁人口水,不如还给你的属下就是了。枭五——” 枭五是谢桀派给她的暗卫,如果有人在暗中监视自己,那八成就是枭五。 阿赫雅在确认,自己身边除了谢桀之外,有没有跟着别的人。 谢桀从她手中拿过了李子,随手扔在地上:“朕的暗卫,自有公务,你还当她真是你的奴婢,时刻听你使唤?” 他让暗卫在林外守着,以免有不长眼的太监宫女闯入林中。 阿赫雅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他不能被旁人看见。 阿赫雅面色不变,眸中却闪过一缕亮光。 这么说,只要支开了谢桀,自己就是半个自由之身了。 大约是上天都在帮着她,她刚冒出这个想法,便听一个男声响起。 “陛下。”枭元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林中,半跪行礼,“有急报。” 谢桀原本还松缓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周身煞气凛然。 能让枭元亲自来找他,必定事关重大。 他深深地望了阿赫雅一眼,转身便走。 柳奴还在他手里,他不怕阿赫雅逃走。 还未出林子,枭元便按不住了,一向木头般的声音竟然带上了焦急:“金吾卫遭遇埋伏被困,生死一线。” 谢桀瞳孔微缩,猛地掰断了手中的玉珏,当机立断:“召回所有暗卫,前往驰援,务必保住他们。” 金吾卫是他的亲卫,绝不能折损在何家手中! 哪怕他身陷皇宫,孤立无援,这步险棋,也必须走。 阿赫雅站在树下,并没有如谢桀所想,识时务地回到冷宫。 这是最好的机会,谢桀匆匆离去,定有要事,暂时抽不出手来管自己的去向。 等到他处理完事务,早就够自己往浙水宫一趟来回了。 阿赫雅凭借着前世的记忆,从一条小路离开,一路低头垂眼,快步走向浙水宫。 出门前,她便借着掩人耳目的说法,换上了一套宫人的装扮,此时避着人走在宫道上,倒也没有引起什么关注。 浙水宫中,愁云惨淡。 林无月的贴身宫女轻云站在门外,形容憔悴。 她这些日子已经哭肿了眼睛,几乎是强撑着在压住下面蠢蠢欲动的小宫人们。 阿赫雅顿了顿,心中对林无月的处境又添了几分认知。 若不是真不好,不至于连一贯稳重的轻云都成了这副样子。 她目光沉了沉,低着头走过轻云身边,用手肘撞了她一下。 轻云皱起眉头,刚要教训,就见阿赫雅稍微抬起了脸,朝她眨了眨眼。 阿赫雅姑娘?她不是进了冷宫么?怎么会出现在浙水宫? 轻云猛地瞪大了眼睛,半是惊喜,半是震惊。 但她很快便绷住了脸上的神情,不动声色地朝阿赫雅点了点头。 阿赫雅姑娘既然来了,肯定是要见主子的。 轻云主动加快了几步,遮住了阿赫雅的身影,领着她走入殿中,轻咳了一声:“你们都下去吧,我来为主子换衣。” 林无月昏睡这么久,轻云每日都会为她更衣擦身,保持整洁。 此时她这么说了,底下伺候的宫人们虽然惊讶于今日轻云更衣的时间提前了,却也没有太多的话说。 只有一个宫人犹犹豫豫地开了口:“轻云姐姐,周充媛还在殿中呢。” 这些时日,周沅沅几乎就住在了偏殿,守着林无月,像只炸了毛的猫儿,警惕着一切靠近的人。 轻云挑了挑眼皮子:“周充媛自然不用避让,你们管好自己就是。” 这态度十分强硬,那宫人立时噤声,与旁边的人对视了一眼,才退了下去。 轻云等着殿中渐渐空了,殿门也阖上,才松下一口气,猛地转身抓住了阿赫雅的手,红了眼睛:“阿赫雅姑娘,您终于来了。” 林无月突然遭人算计倒了下去,周沅沅又太过天真,不能主事,整个浙水宫几乎是丢了主心骨。 轻云已经煎熬了数日,忽然见到阿赫雅,眼泪便绷不住了:“主子……主子她……” 阿赫雅压低了声音,朝轻云安抚:“我都知道了。” 她是偷跑出来的,时间紧迫,半点都不能浪费。 阿赫雅快步走入殿中,在看见床上躺着的林无月时,心中悬起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林无月面色红润,嘴唇虽然干了些,却没有裂开,显然是被照顾得很好。 只是……瘦了许多。 周沅沅趴伏在林无月床边,小脸有些白,眼睛下也红肿着,显然常常哭。 阿赫雅进了冷宫,林无月又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她必是无措到了极点,才会不顾规矩,跑到了冷宫找阿赫雅。 阿赫雅闭了闭眼,鼻子不由得有些酸,一边往床走,一边小声问轻云:“太医怎么说?” “查不出问题来,只说是劳累过度昏睡了……”轻云说到这里,忍不住哽咽,“可,哪儿有一睡数日的?分明就是看何婕妤即将封贵妃,主子与她不对付,踩低捧高,去讨好何婕妤罢了。”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隐怒翻涌。 何婕妤…… 她咬了咬牙,压下了情绪。 好在林无月的症状,与前世那个中毒的美人都对得上。 阿赫雅顾不上解释,快速朝轻云吩咐:“你去摘些剑叶来,加入细盐煮水,端来喂无月喝下。” 她不知道枭五何时会找过来,只能抓紧时间。 轻云有心想问,但看阿赫雅凝重的脸色,也知道轻重,便先点头退了下去。 阿赫雅长长吐出一口气,便见周沅沅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喃喃道:“阿赫雅姐姐……” 第二百一十七章 剖白直言,沅沅立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周沅沅一睁眼,就见到阿赫雅站在自己面前,一时呆滞住,没能反应过来。 她是在做梦么? “我、我……”周沅沅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鼻子一酸,哽咽着说不清楚话。 她好不容易撑起来的坚强,只见了阿赫雅一面,就崩溃得不成样子。 她有许多委屈要告诉阿赫雅,想说林姐姐突然就昏倒了,想说自己指挥宫人,可那些宫人欺负她年纪小,总是敷衍着偷懒。 还想说她害怕,想说她每夜每夜睡不着觉,生怕一转眼,林姐姐就出事了。 可这些话都流成了泪水,不由掌控地落下。 阿赫雅指尖一颤,半蹲下身,将红着眼睛,哭得一抽一抽的周沅沅揽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沅沅别哭,我来了。” 周沅沅将头埋在阿赫雅怀中,紧紧地抱住她,生怕一松手,阿赫雅便不见了:“姐姐……” 她哭了一会儿,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一般,猛地抬起头来:“你、你怎么出来的?” 阿赫雅顿了顿,帮她擦干脸上的泪痕,声音轻柔:“你放心,总不会有事就对了。” 周沅沅看见她身上的宫人服饰,心里也明白阿赫雅是顶着被人发现的可能,偷偷来的,瘪了瘪嘴,眼泪又要忍不住了:“是我没用,害你还要犯险出来,我……” 阿赫雅进了冷宫,她帮不上忙,林无月昏迷不醒,她也帮不上忙。 她总是在别人的羽翼下。入宫前,护着她的人是外祖父母,入宫之后,便成了两个姐姐和陛下。 可她自己呢?她从未回报过什么。 周沅沅羞愧不已,垂着脑袋,像只被雨淋得湿透的小猫儿。 阿赫雅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发:“谁说我们沅沅没用?管着这样大一个浙水宫,还不算厉害么?” 她顿了顿,眸光软和,仿佛春日暖阳,含着安抚的意味:“还有,若不是沅沅报信,我囚困于冷宫中,怎么会知道无月出了事呢?” 周沅沅吸了吸鼻子,情绪终于缓和下来了些,看向床上,半是难过,半是害怕:“林姐姐已经昏睡了好多天,那些太医也不肯用心……淑妃娘娘说,她一定会给林姐姐讨回公道,可我听着害怕。” “林姐姐明明好好的,她们却都好像笃定了……”周沅沅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喉头像是哽了什么东西,呜咽难言。 淑妃她们就像认定了林姐姐必死无疑,嘴上说着安慰,可字字句句,都在往自己的伤口戳。 阿赫雅眼神冷下来,抿紧了唇:“日后,你见到淑妃,只保持着面子上过得去就是了,切不可对她交付信任。” 何婕妤即将封贵妃,林无月就偏偏这样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 而且淑妃手中的种种证据,都将矛头指向与林家有过节的何婕妤,就好像林无月中毒刚好成了一个诟病何婕妤,阻止其登上高位的由头一般。 如今周沅沅又说,淑妃早早笃定了昏睡着的林无月必死无疑…… 阿赫雅不得不多心。 周沅沅自然听出了阿赫雅话里的意味,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缓缓睁大了眼睛。 难不成林姐姐出事……是淑妃娘娘? 阿赫雅垂眼,望着周沅沅略微发白的小脸,眸中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哀:“沅沅,我不能在外停留太久,无月就算醒来,这段时日也要缠绵病榻,无法替你撑着浙水宫。” 若她们还在,周沅沅自然可以继续做那个天真的小姑娘,只在两人与谢桀的保护下,无忧无虑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可现在不行了。 阿赫雅的声音里带着些许苦涩,轻柔而充满宽慰的力量:“你已经大了,如今,该自己立起来了。” 周沅沅哽咽了一声:“我……” 她不行的。 周沅沅心中溢满了胆怯,可在接触到阿赫雅如水温和的目光时,又仿佛一切不安,都在瞬间得到了抚平。 她鼓起勇气,擦干净眼泪,点了点头:“我、我知道的。” 她的眼睛还红肿着,狼狈不已,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阿赫雅眼神软了下去,又强逼着自己硬起心肠:“沅沅,你是帝师外孙女,自小饱读诗书,如何管账,如何压住底下人的小心思,你一定都学过。” “可我要告诉你的是……”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了周沅沅的手,“你要狠下心,端起你的身份,赏罚分明。” 她的重音落在罚字上,眼神中闪过冰冷的锐利,恍若刀刃寒光。 若真是淑妃要对林无月下手,浙水宫中,必然藏着淑妃监视的眼线,对林无月动手脚的钉子。 这些人……都是留不得的。 周沅沅咬紧了下唇,整个人都有些颤抖,无措而惶然。 她年纪小,一直被家中保护得极好,从未见过血。更何况,现在是要她亲自去做这个操刀的人。 阿赫雅直直地望着她,一字一顿:“护主者当生,背叛者当死。” 她知道这样短的时间内,就强要周沅沅撑起来,做好一个上位者,有些为难这个小姑娘了。 可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不能公然在冷宫外露面,做任何事,都得藏着掖着。 可以镇住浙水宫一切浮动的人心,保住林无月的人,只有周沅沅。 周沅沅瞳孔微缩,抱着阿赫雅,呜咽了一声。 她抖着嘴唇,还未开口,便听紧闭的殿门被人敲响。 “周充媛。”一个宫人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十分恭敬,却难以掩盖话中试探的意味,“您在与谁说话么?” 周沅沅下意识抓紧了阿赫雅的手,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那宫人顿了顿,便想推门:“御医院送来了今日的药参汤,奴婢来伺候林美人。” “站住!” 殿门嘎吱响起的一瞬间,周沅沅终于开了口。 她看了阿赫雅一眼,鼓起勇气,站起身,冷声斥道:“我……本宫还未开口,谁许你自作主张进来?” 她是浙水宫主位,早可以自称本宫了。 周沅沅眼中满是坚定,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绝不能让这个宫人闯进来,看见阿赫雅姐姐。 第二百一十八章 细心嘱咐,解药到来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静静地坐在床上,望着周沅沅的背影,眸中三分宽慰,七分叹息。 沅沅也成长了啊。 周沅沅一边制止那大胆的宫人进入殿内,一边拉了拉阿赫雅,满脸焦急,小声道:“姐姐,你快躲起来啊!” 阿赫雅姐姐呆坐着做什么?万一那宫人不听自己的话,闯了进来,可怎么办? 阿赫雅笑了笑,也跟着压低了声音:“沅沅不信自己?” 她进来时,林无月的贴身宫女轻云分明屏退了众人。 这宫人先试探周沅沅殿中有无旁人,又借着送药参汤,想进入殿中查看,分明就是旁人派来的眼线。 侧殿一共便只有这么大,就算自己躲起来,那宫人有心寻找,也避不过去。 既然如此,何必躲藏呢? 阿赫雅相信周沅沅,相信她能立起来,能喝住那些人的野心,能护住自己。 周沅沅眼眶又红了,扁了扁嘴。 那宫人被周沅沅吓了一跳,却更加觉得殿内有问题,并不甘心就此退下:“太医交代了,这参汤要趁热喝才有功效。充媛放心,奴婢喂林美人喝过药便走,不会打扰您的。” 阿赫雅眼神骤然冷凉下来,扯了扯唇角。 主子吩咐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一个做杂事的小宫人置喙。 这宫人分明是欺负周沅沅平日脾气软和,全然没了上下尊卑的分寸。 周沅沅也生气,抿紧了唇,声音里带上了恼意:“浙水宫中,本宫说话都作不得数了么?” 她提高了声音,稚嫩的软绵音调突然强硬起来,竟也有几分气势在:“药参汤从来都是轻云来喂,你又是谁?再如此没有规矩,本宫定要打你板子。” 阿赫雅指尖一顿,微微蹙起了眉头,又很快缓了下去。 周沅沅的手段还是太软,本来只以顶嘴这一条,就够把这不知哪个宫里派来的眼线拖下去处置了。 但她初次处理有异心的宫人,能做到半点不怯,威势凛然,也很不错了。 那宫人显然被周沅沅忽然硬起来的态度弄得有些懵了,支支吾吾了半天:“充媛息怒,轻云姐姐不知做什么去了,奴婢怕参汤凉了……” 她语气里带着委屈,显然是发现硬的不行,开始来软的了,试图让周沅沅退一步:“充媛就当可怜可怜奴婢吧,奴婢比不得轻云姐姐。若这参汤在奴婢手里凉了,奴婢定是要受罚的。” 周沅沅不知事,又是谁都知道的软绵性子。只要自己说得可怜些,她总不会真看着自己受罚。 那宫人捏准了这一点,继续在殿门外卖惨:“求求您了……” “住口。”周沅沅确实心软了一瞬间,却没有如这宫人所愿,放她进殿,而是喝止了她的话,“本宫不让你进来,谁敢因此罚你?你若再纠缠不放,别人不罚你,本宫也要叫你吃板子了!” 她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宫人想进入殿中耍的手段。 就算周沅沅对阴谋诡计并不敏感,此时也忍不住在心里泛起了嘀咕。 这宫人顶着自己发怒的可能,也一心要进殿里来,是想做什么? 周沅沅抿了抿唇,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恼怒:“把参汤放在门口,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还在这儿胡搅蛮缠,难不成是身上没有差使,太过松快了吗?” 她到底心软,就算觉察了异样,也给那宫人留了活路。 就算那宫人真是不得不来送参汤,能在周沅沅的命令下把参汤放在殿门口,也算是完成了任务,不至于受罚。 阿赫雅勾了勾唇,眼中带出了几分笑意。 她的沅沅,总是这样可爱。 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那宫人再不肯离开,便太明显了。 她站在外头,不甘地瞪了紧闭的殿门一眼,咬紧了牙关,挤出一个字:“是。” 这周充媛今日是被什么上身了不成?怎么这样硬气? 可惜了,不能确认殿内有没有人……但这样的异常,还是该给淑妃娘娘传个信。 那宫人打定了主意,深深地望了殿门一眼,放下参汤,转身走了。 周沅沅听见脚步声渐渐离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放开了紧攥的手指。 她转身凑到阿赫雅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姐姐,我表现得如何?” 像只第一次抓到小鼠的猫儿,志得意满地叼着猎物来找主人讨赏。 阿赫雅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养的那只猫儿板栗,失笑地摇了摇头,点点她的眉心,却不吝啬夸奖:“很厉害,方才将我都吓了一跳。” 周沅沅嘿嘿一笑,嘴角翘得老高,若有尾巴,都要摇到天上去了。 阿赫雅看过周沅沅喝退宫人的模样,便放下了大半的心,眸光里溢着暖色。 她摸着周沅沅的头发,又看向还在昏迷的林无月,为林无月理了理被子,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我该走了。” 本就是偷偷出来了,解决了林无月中毒的事情,也该快些回冷宫了。 主动回去,和被暗卫强行带回去,在谢桀那儿,可是两种说辞。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定定望向周沅沅,语气严肃:“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务必记住。” 周沅沅愣了愣,原本眼中的不舍渐渐转为疑惑。 便听阿赫雅声音郑重:“何婕妤骤然得势,背后必有更深的缘由,你不可得罪她,但也不要跟着宫中人讨好,只保全自身。” 谢桀多日呆在冷宫中,显然不是为了所谓宠爱才把何婕妤扶上高位。 阿赫雅不知道他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但心中的预感总让她不安。 这样的人,远远避开最是稳妥。 “淑妃,不可再让她的人接触无月。”阿赫雅继续嘱咐,“我已将解药告知轻云,无月醒来之后,淑妃送来的任何东西,都不能让她接触入口。” 林无月一醒,中毒一事对何婕妤的影响就更小了,淑妃丢了这么好一个对何婕妤发难的由头,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还有…… 阿赫雅深深地凝望周沅沅:“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无月。”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敲门声。 “周充媛,是我。”轻云回来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遭遇调戏,真帝杀伪帝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看着林无月喝下解药,便离开了浙水宫。 御花园的小夹道十分安静,只有虫鸣,与点点的阳光细碎从叶缝中落下。 阿赫雅低着头,脚步很快,径直穿行而过。 “站住。” 一个轻佻的男声响起,阿赫雅下意识蹙起了眉头,缓缓转过身,依旧埋着头,掩藏住自己的脸,行了个宫女的礼。 隔着几步的距离,她一眼便望见了来人衣袍上的龙纹。 阿赫雅瞳孔紧缩,下意识攥紧了手。 “谢桀”却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般,上下打量了阿赫雅几眼:“抬起头来,给朕看看……你是哪个宫里服侍的?” 阿赫雅怔愣了一瞬,不由得皱紧眉,不动声色地抬起眼。 确实是谢桀的脸,也是谢桀的声音,可这反应…… 她抿了抿唇,眼皮子跳了跳,试探地开口:“奴婢是椒兰宫的。” 若这人真是自己认得的谢桀,便会戳穿自己的谎话。 若他不是……那自己脱身之后,他找上的也是淑妃,闹出什么事儿都跟自己无关。 “谢桀”眯了眯眼,嘟囔了句:“没见过啊。” 他缓步走到阿赫雅身边,眼神里满是惊艳,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调戏的意味:“长得不错,当个宫女,可惜了。” 阿赫雅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目光中流出几分惊骇。 这人绝不是谢桀。 这皇宫中,竟然同时存在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皇帝? 再联想到这些日子谢桀长时间留在冷宫中,对淑妃的避让,还有那道封何婕妤为贵妃的旨意,某种可怕的猜想渐渐浮出了水面。 阿赫雅捏紧了手指,深吸一口气,才能压住自己的神情不至于露出破绽。 假皇帝见她不知谢恩,啧了一声,手已经开始不老实地往阿赫雅身上靠:“性子木讷了些,罢了。” 反正自己也只能玩玩,长得好看就够了。 他想到自己好不容易甩开紧跟着监视的那群死太监,心里就一阵烦闷。 本来还以为当上了皇帝,能好生过一把瘾,结果呢?成天里被人盯着,何家那对父女还把自己当狗使唤,呸! 假皇帝咬牙,心里生出郁气,对阿赫雅也便不耐了起来:“这宫里都是朕的女人,朕要幸你,是你的福气,愣着做什么?还不伺候!” 阿赫雅躲过他伸过来的手,被他毒蛇一般粘腻的眼神看着,不由得心中犯恶心。 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怎么到了这假货身上,就显得如此面目可憎。 她目光微闪,手指缩入袖中,攥紧了柳奴留给自己防身的迷药,心中谋算。 等他再近点,就把他迷昏过去,扔到草丛里。 至于剩下的麻烦——让他找淑妃算去吧。 假皇帝见阿赫雅像个木头似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不满,又在目光触及她的容貌时转为了垂涎,舔了舔下唇,朝阿赫雅逼近:“美人羞涩,无妨,朕来疼你……啊!” 他的手还未碰到阿赫雅,心脏便被刺穿,血液喷涌而出,模糊了他的意识。 假皇帝几乎是回不过神来,缓缓转过头,就见到谢桀冰冷如杀神的脸。 他瞪大了眼,如同见了鬼一般,指着谢桀想说什么,喉咙却被涌出的血填满了,嗬嗬地发出气声。 谢桀周身气势骇人,煞气森寒,猛地抽回剑。 假皇帝的身体没了支撑,重重倒了下去。 阿赫雅的脸也沾上了血,愣愣地望着谢桀的身影,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谢桀生气了。 谢桀一脚将假皇帝的尸体踹开,走向阿赫雅,面无表情,发凉的眼神幽深莫测,遮掩了他心绪的不平静。 他十分清楚——自己失控了。 假皇帝是何家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如今却被自己一剑穿心,势必会打草惊蛇。 而如今,金吾卫刚被何家调离,整个皇宫的禁军都被何相换成了何家的爪牙,镇北侯钟赫所率清君侧的军队,距离京城还有数日的脚程。 而暗卫,因金吾卫被何家引入陷阱,也已离开皇宫,前往四处活动营救。 如今谢桀身边已经没有可用之人,他这一杀,彻底将自己置身到了险地。 谢桀闭了闭眼,深深地望了阿赫雅一眼,第一次这样直接地认知到她对自己的影响已经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甚至让他打破了自己的计划。 阿赫雅眼睫微颤,敏锐地感知到了来自谢桀的杀意。 她缓缓抬起眸,压住发抖的指尖,抓住了他的衣袖:“你……” “自己回冷宫。”谢桀没有听阿赫雅的话,径直开口,打断了她。 他来不及与阿赫雅再计较什么了。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凝望着谢桀冰冷的侧脸,皱着眉头,没有动。 这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为何会有一个长得与谢桀一模一样的人假充他的身份? 从谢桀杀此人时干脆利落的动作看……这必不是谢桀安排的什么替身。 有人假扮谢桀,控制了皇宫? 阿赫雅心中有许多疑问,却也知道这不是个好时机,目光落到假皇帝的尸体上:“他怎么办?” 谢桀脸色变幻良久,厌恶地提起假皇帝的衣领,拖着他走到了假山后面,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 这尸体不能留。 假皇帝不明不白死在宫里,何家必定会搜宫,到时候自己就是有通天本事,也藏不住。 他拔开瓶塞,准备将化尸水倒在假皇帝尸体上,毁尸灭迹,却被远处的脚步声打断。 “陛下——” 一群太监一边喊着,一边搜寻御花园中任何能藏人的地方,那架势不像是找皇帝,倒像是抓捕犯人。 眼见着他们再绕过一个假山,就能看到小道上的场景,阿赫雅不由得捏紧了拳头,额上沁出冷汗。 谢桀眼神一厉,猛地将尸体扔入灌木丛中,又把瓷瓶塞到阿赫雅手里。 “把尸体处理掉,绝不能被旁人发现。” 第二百二十章 顶替伪帝,真假套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还没反应过来,便见谢桀动了。 他快步绕过假山,迎上了那群步步紧逼的太监:“朕在此处。” 他眼神幽深,面上表情未动,便已是不怒自威。 这样的气势,自然不是假皇帝能媲美的。 那群太监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不由得在心里唾了一声。 呸!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在他们面前充什么架子。 为首的太监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走到谢桀身边,一甩拂尘,阴阳怪气:“陛下怎么一转眼就没了人影,叫我们好找呢。” 一群太监,在皇帝面前都称起你啊我的了。 可见平日如何嚣张,全不将假皇帝放在眼中。 谢桀眼神冷了冷,语气里听不出情绪:“随便走走。” “那您下回还是少动些好。”那大太监阴森地睨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吓着我们没什么,若是惊动了相爷可就不好了。” 他们口中的相爷,自然就是何相。 谢桀顿了顿,微微眯起眼,还未开口,便被那大太监推了一把。 那大太监见谢桀没有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被推得一个踉跄,还有些纳闷,嗤笑道:“陛下还是别拖了,再拖,也要回去的。” 想到这傀儡也就只能趁着露面这会儿嚣张了,回到帝宫中便又成了阶下囚,大太监心里的扭曲也就缓了些,眼里带上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 谢桀深深地望了他的脸一眼,将这个人记住,冷寒的目光看得大太监直发毛。 他没等大太监第二次催促,便抬起脚,越过一群太监,径直朝帝宫走去。 大太监被谢桀最后那个眼神镇住,好一会儿都没缓过神来,直到被周围的小太监们叫了几声,才猛地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抓紧了拂尘。 这假货今日是吃了什么药,竟然还敢个自己甩脸色。 待到了相爷面前,自己定要把他今日的所作所为添油加醋,让他吃个教训,好知道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 大太监下定了决心,跟着谢桀匆匆离开。 杂乱的脚步渐渐远去,御花园中又安静了下来。 阿赫雅从假山后走出来,望着谢桀远去的方向,抿紧了唇,眸中不自觉闪过几分忧虑。 连几个太监都敢这样嚣张地对待谢桀,可见假皇帝平日里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谢桀替了他的位置,又要去见何相……恐怕是一场恶战。 但此时容不得她多想,宫道虽然偏僻,却也不是全无人经过。 她必须在有人来之前,处理好谢桀杀死假皇帝留下的痕迹。 阿赫雅左右看了一眼,挖来沙土,铺在血迹上,加以掩饰,又快步走入灌木丛中。 假皇帝死不瞑目,双眼怒睁着。 阿赫雅压下心里的寒意,拿出谢桀留给她的瓷瓶,拔开瓶塞,朝假皇帝的尸身倾倒下去。 那瓶中的液体接触到肉,一瞬间就腐蚀了个干净,连带着骨头也没能避免。 阿赫雅松了一口气,快速将假皇帝的尸体处理干净,又用落叶掩盖了液体,匆匆离开。 她最后望了帝宫的方向一眼,遮盖住眸中所有的担心。 谢桀…… 另一头,谢桀被太监们看似簇拥,实则押送地送回了帝宫。 他前脚迈过门槛,后脚殿门便被落了锁,沉闷的声响将内外隔绝。 外面是太监们调侃嘲笑的声音,里面是许久无人打扫,连灯具上都落了灰的宫殿。 谢桀望着熟悉的寝宫,眼神中满是寒意。 这群胆大包天的东西。 若不是何相此次反扑,他竟然不知道,宫中还有这么多何家的爪牙。 包括金吾卫离京之后,迅速顶上护卫皇宫空缺的新禁军们。暗卫探查过,虽然比不上真正经过训练的军队,却也算有组织,不是临时凑起来的乌合之众。 好一个何相。 谢桀走到书桌前,这里倒是没有落灰,甚至还能看得出有人使用的痕迹。 尤其是象征皇权的玉玺。 他目光里的冷意又重了几分,缓缓闭了闭眼,指节一下又一下地敲在桌面上。 金吾卫身陷何家埋伏,暗卫四散活动,镇北侯大军脚程还有数日。 他必须忍,等到援军入京…… 谢桀周身气势一沉,杀意席卷,令人胆寒。 他要整个何家,无论明里的还是暗里的势力,全部连根拔起,半点不剩。 “参见贵妃娘娘。” 门外行礼声此起彼伏。何婕妤虽然还未受封,却也已经被这群宫人们尊称为贵妃了。 谢桀顿了顿,快步离开了书桌,按着暗卫情报中假皇帝的做派,走到了角落里。 几乎在他站定的同一时间,铁锁落地,殿门被从外打开,何婕妤带着一个穿着斗篷的人,径直走入了殿中。 那群押送监视谢桀的太监们也跟在二人身后,与在谢桀面前趾高气扬的一面不同,此时的他们恭恭敬敬,恨不得把头低到尘埃里。 “父亲。”何婕妤唤了斗篷人一声,“淑妃那儿……” 那周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传旨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如今淑妃跟条疯狗似的,追着自己咬。 何婕妤想到这些日子殿里截住种种的阴毒手段,就是一阵头疼。 “废物。”何相摘下斗篷,扔给了身后谄媚的大太监,斥责道,“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如此软弱,半点不如你嫡姐。” 他这些日子,显然过得并不好,肉眼可见地瘦了许多,看起来阴戾非常。脚也有些跛了,一瘸一拐的。 何婕妤眼中闪过几分怒气,又强压了下来,沉默着。 在父亲眼里,只有嫡出的才算子女,自己做得再好,也比不上德妃那个蠢货。 她想到德妃的结局,眼中闪过几分讽刺—— 不,应该说,只有何耀祖,才算他的孩子。 德妃与自己,不过一个贵重,一个低贱的消耗品罢了。 何相没理会她的反应,径直走向书桌,拿起玉玺,在自己手中的诏书上盖了章。 阴影处,谢桀望着他们,缓缓眯起了眼。 何家这对父女,还真是如出一辙—— 自进殿起,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自己这个“假皇帝”。 仿佛,他只是一个透明的摆设。 第二百二十一章 龙陷浅滩,毒药入喉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何相将谢桀这个“假皇帝”视若无物,他身后的大太监却不甘于寂寞。 只见大太监抱着何相的斗篷,阴恻恻地看了谢桀一眼,怪声怪气地开口:“陛下在相爷面前倒是老实得很,奴才还以为您这帝宫住腻了呢。” 何相拿着盖过玉玺的诏书,脚步一顿,顺着大太监的目光,朝角落投去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让他皱起了眉头。 这周身气度与姿态,实在太像了。若不是早知道谢桀死在了祭天里,他怕是会以为站在这里的就是皇帝本人。 大太监皮笑肉不笑,朝谢桀露出一个挑衅的眼神,添油加醋地告状:“相爷不知道,奴才们难做啊。” “今日陛下说要去御花园走走,奴才们想着,日子也到了,便带着他去了。”他说得委屈,仿佛自己多么忍气吞声,“谁曾想一转眼,陛下就没了人影,叫我们好找。” 假皇帝平时里被锁在帝宫中,但每日上朝、隔一段时日入后宫,都是要露面的。 何相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看向谢桀的目光里带上了杀意。 他如今还未完全掌控朝堂,才不得不让这个假货披着谢桀的皮子发号施令。 但若是这傀儡不够听话,可就留不得了。 “本来奴才们受些累也没什么。”大太监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苦泪,唉声叹气,“就怕没人在旁边提点着,陛下若是漏了什么马脚……那不是坏了相爷的大事吗?” 谢桀险些被这太监气笑了,掩藏在阴影下的眼神一瞬晦暗下来,煞气凛然,让大太监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何相见这向来懦弱的“假皇帝”沉默着,半点不似往日稍微一吓便求饶不止的模样,眼中的冷光更盛。 “看来是心大了。”他把诏书扔给大太监,朝跟在身后的几个护卫发令:“绑住,吊起来。” “既然皇帝的富贵日子不喜欢。”何相冷笑了一声,“那就过回原本阶下囚的日子。” 他竟然是找了个死囚,带上易容面具来假扮皇帝。 谢桀攥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的怒气猛然增长。 眼见着那群护卫越走越近,他下意识往腰间本该佩剑的地方摸去,又极快地按住自己反抗的冲动,直直站在原地,目光幽沉。 他若此时反抗,被何相发现异常,就真是山穷水尽了。 显然,假皇帝不是第一次被何相这样对待了。这群护卫面对着名义上的“皇帝”,毫无畏惧之心,反而嘻嘻哈哈地打赌着这次陛下会何时求饶。 很快,谢桀就被绑着双手,吊了起来。 这是用来审讯折磨犯人的姿势,整个人的重量都会集中在手腕上,很快就会疼痛难忍,通血不畅。 多绑上几天,甚至可能让双手就此废掉。 “这回,陛下真是‘高高在上’了。”不知哪个小太监阴阳怪气地开口,顿时响起一阵嘲讽的低笑声。 谢桀磨着牙,含着杀意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目光一个个地扫过他们的脸。 今日之仇,他记住了。 何相直到他完全被控制住之后,才走了近前,一张脸消瘦至极,眼中泛着凉光,像极了阴冷的毒蛇。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在谢桀身上比画了一下:“今日给你紧紧皮。” 一个傀儡罢了,再像谢桀又如何,生死还不是在他一念之间。 就算今日是真正的谢桀在这里,也无力回天了! “记住,你只是何家养的一条——”何相扯了扯嘴角,眼神中闪过狠厉的光,缓缓吐出极具侮辱的字,“狗。” 话音刚落,他便重重将匕首刺入了谢桀的身体。 谢桀瞳孔微缩,下意识借着绑缚双手的麻绳微微晃动,微微偏离身体,让那一刀错过命门。 可这一个举动,却彻底点燃了何相的猜忌。 他冷笑了一声:“果然学本事了,本相教训,你也敢躲。” 谢桀抿紧了唇,眉头因吃痛而死死皱在一起。 他祭天刺杀中受的旧伤还未好全,就又添了新伤。 血很快浸透了玄色的衣袍,何相却半点不惧。 帝宫内外,全是他的人。只要不伤在脸上,假皇帝就是半死不活了,也闹不大。 更何况,这假皇帝心大了,他也不敢用了。 “自今日起,陛下便病了。”何相眼中闪过忌惮与厌恶,终归于一片阴沉的冷光,“给他灌一剂黑金方。” 他目光森凉,撂下吩咐,便带着诏书,扬长而去。 何婕妤没有看人受刑的爱好,蹙着眉头,深深地望了谢桀一眼,不再多留,紧跟着何相的步子离开了。 被留下的大太监愣了愣,眼中浮出几分异色。 黑金方是狱中最常用的毒药之一,虽不致命,却能让人浑身如同刀割,高烧不止,受尽折磨。 谢桀眼神也幽深了下去,咬紧牙关,才勉强压住了心里生出的戾气,额角青筋不住跳动。 这一剂毒药喝下去,他怕是数日都难以清醒了。 不能喝。 谢桀猛然挣扎起来,但事到如今,早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几个护卫见他反抗,齐齐围了上来,强按住他。 那大太监则端来了乌黑发着怪味的药汤,瓷碗上甚至冒着白烟,可见滚烫。 “滚!”谢桀咬牙,猛地瞪向那大太监,满目杀意骤然迸发。 那大太监被他的气势震慑,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之后,顿时恼羞成怒,心里骂了句见鬼。 今天这假皇帝是吃错药了不成?怎么这么瘆人? “陛下,这可是相爷的吩咐。”大太监斜着眼,脸上的假笑有些扭曲,“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他示意护卫们按住谢桀,又叫来了两个人,才强行扒开了谢桀的齿关,将那碗药灌了下去。 滚烫的药汤顺着喉咙落入腹中,一路灼烧,带来剧烈的疼痛,更让谢桀愤怒的,却是这种无力反抗的耻辱。 虎落平阳,龙陷浅滩。他竟然被何家逼到了这种地步。 谢桀手臂上的肌肉猛然鼓起,脸色黑沉,死死地盯着那大太监,心中的杀意几乎失控。 他,定要将这个太监五马分尸! 第二百二十二章 潜入帝宫,谢桀高烧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夜暮沉沉,渐渐笼罩了皇宫。 冷宫小院中,阿赫雅点燃了灯,照亮神色不明的姣好面容。 她坐在床榻上,闭眼等待着那串最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在心底想好了一切说辞。 以谢桀的脾性,回来之后,应当又是怒气冲冲地朝自己发难吧? 阿赫雅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的模样,眼神闪了闪,微微蹙起眉头,甚至有些漠然。 那又如何?他还能杀了自己么? 总归如今,自己已经什么都没了,这境遇,也不会更差。 那盏豆大的灯火照亮了床头一片小小的区域,将阿赫雅的侧脸掩在黑暗中,也遮住了她出神的眸。 铜叶更漏仿佛将时间拉长了,一点一点,把夜色染得越来越深。 阿赫雅发了半晌呆,依旧没能等到谢桀的身影。 她不由得想起谢桀离开之前的眼神,和那具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还有那些太监们趾高气扬的姿态。 她抿紧了唇,攥着薄被的指尖不自觉地缩到了一起,眼中的担忧一闪而逝。 “枭五。”她轻声唤了一句,想从暗卫口中,得到谢桀的消息。 是有紧要公务要处理吗?还是终于……去后宫了? 阿赫雅想到这个可能,心中莫名有些闷。 可房中一片寂静,无人回应她的呼唤。 阿赫雅愣了一瞬,忽然站起身来,提高了声音:“枭五?” 自己今日刚刚逃走了一回,谢桀不该对自己这样放心,连一个盯着自己的人都不留下。 除非,有什么紧急事态发生,以至于谢桀连枭五都派了出去。 这样想来,今日谢桀刺死那假皇帝时,确实没有暗卫出现,最后甚至是自己将尸体处理干净的。 阿赫雅的心脏忽然疯狂跳动起来,某种不详的预感浮出,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枭五不在。 那谢桀身边呢?还有暗卫吗? 阿赫雅握着灯盏,快速走出房门。 无人阻拦。 月明星稀,夜色微凉。 她在院中站了一会儿,才缓缓走向院门,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那锁住了她很久的小院,就这样彻底敞开,宣告了事实—— 这院中,已经没有了任何监视的人。 那些暗卫,真的都被派离了。 阿赫雅咬着下唇,眼中莫名浮上了水色,赌气似的捏紧了手中的灯盏,猛地往回走去。 谢桀这浑蛋的死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若是出事,那不是正好,自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可当阿赫雅真的站在房门前,她又挪不动步子,就此放任不管了。 今日那假皇帝的调戏,与谢桀神兵天降般的一剑,尚在眼前。 阿赫雅清晰地知道,谢桀是因她的缘故,才杀死了假皇帝,不得不以身犯险。 她得去看一眼。 阿赫雅闭了闭眼,忽然下定了决心。 帝宫廊上,灯火通明。 几个守夜的太监围在一处,温了一壶酒,正在热热闹闹地玩牌。 “小福子,你再输一把,今日哥儿几个的酒可就都是你请了。”一个年纪大些的太监嘲笑道。 “哎哟,可别提了。”输钱的小太监愁眉苦脸,一边看了殿里一眼,忍不住开口,抱怨道,“你们怎么这么心大?里面那个可还发着高烧呢,万一烧死了……” 那还不是他们吃挂落? “真不进去看一眼啊?”小福子心里犯嘀咕,“我是真怕……烧成那样,都神志不清了吧。” “看你胆子小的。”那大太监白了他一眼,阴阳怪气,“你还真把他当皇帝啊?就是个假货。再说了,那毒药也是相爷让灌进去的,就算死了,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阿赫雅躲在廊柱的阴影后,猛然攥紧了拳头。 谢桀被灌下了毒药,如今还高烧不醒? 她本以为自己是恨谢桀的,听见他的惨状,应当快意才对。 可此时此刻,她心中升腾的,却是难言的怒火。 阿赫雅深深地望了黑暗一片的宫殿,抿紧唇,从怀中取出了一个药包。 那是柳奴给她防身的迷药,原本打算用在假皇帝身上,如今,倒是要便宜这些看守的太监了。 阿赫雅将迷药倒入准备好的酒壶中,低眉顺眼地走过去,柔柔唤了一声:“几位大人。” 那群聚赌的太监们都喝得迷蒙,听见人叫,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见阿赫雅手里的酒壶,也不多问,就摆了摆手:“送酒的?放这儿吧!” “你们谁去膳房要的酒?够机灵啊,知道这点不够喝!”那群太监们一人一盏,一边哄笑着一边喝,直到酒下肚了,才有人疑惑地提出。 “我没见谁去膳房……啊……” 话还未落,迷药起效,太监们纷纷昏了过去,如死狗一般,倒了一地。 阿赫雅收回目光,将酒壶收回袖中,以免留下证据,才从大太监的腰间摸出了钥匙。 铁锁打开,殿门闷闷地响动,在漆黑的宫殿里漏下了一缕月光。 阿赫雅背光而立,借着月色,一眼便见到了被吊在梁上的谢桀,不由得瞳孔微缩。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样子。 身前的衣服被血染红了,滴滴答答顺着衣角落下,在地上积成一个血潭。 他大概真的烧得狠了,脸色异常的涨红,额上满是虚汗,头发胡乱地贴着脸,连嘴唇都干裂了。 阿赫雅指尖紧了紧,喉中像是哽住了什么东西,泛着细密的疼,艰涩难言。 她快速走到谢桀身边,一只手贴上他的额头,一边轻声唤他的名字,想看他的神智是否清醒:“谢桀?” “母亲……”谢桀双目紧闭,眉头紧紧皱起,满脸痛苦,仿佛陷入了双目梦魇。 他低声地呢喃,像是绝望之际的呼喊:“母亲……为什么……” 阿赫雅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了一下,眼里闪过水色。 即便是嗜杀成性,从无败绩的暴君陛下,在病重时,所念的,也是母亲。 是世上本该最亲近,最是后盾的人。 她怔怔地望着谢桀,忽而偏开了脸,不敢再去看他如今的样子。 “谢桀,你忍一忍。”阿赫雅咬紧了牙,快速地解开了谢桀手上的绳子,把他放了下来。 谢桀几乎是一瞬间便倒了下来,混着血腥味的风掠过,像一座山,重重地压在阿赫雅身上,呼吸滚烫灼热。 第二百二十三章 照顾上药,巡夜禁军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确实烧得很严重,浑身滚烫得像一团火球,连呼出的气息都万分炙热。 阿赫雅被他压得险些喘不过气来,紧皱着眉,勉强支撑住他的身体,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暴君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她实在搬不动谢桀,只能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艰难地将自己的外裳脱下来,垫在大殿冰凉的砖石地面上,小心翼翼地将谢桀放躺了下去。 谢桀闷哼了一声,似是吃痛,额上冷汗又多了些。 帝宫内实在太黑了,殿门窗户紧闭着,连半点月光都没有漏进来。 阿赫雅看不见谢桀的情况,只好先摸索着在殿中取了一盏小灯,用火折子点亮,充作光源。 借着这点灯,她终于看清了谢桀的情况—— 他的腰腹偏开半寸处,有极为严重的刀伤,几乎穿透身体。 发烧的人血液流动本就快些,这一刀又开在紧要的命门附近,血几乎是汩汩流出,顷刻间将她的外裳染红了一片。 难以想象,他就是顶着这样的伤口,被灌下了毒药,被吊了半日。 何相是真的半点不在乎他的死活。 阿赫雅抿紧了唇,手指不由得微微颤抖,眼尾霎时红了。 “谢桀……”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无措而惊惶。 他不是有暗卫吗?他的人手呢?怎么会落入这么狼狈的境地? 谢桀皱着眉头,死死地咬着牙关,神情痛苦。 “母亲……为什么……要背叛我们……”他仿佛陷入了梦魇,呢喃着质问,“为什么……” 阿赫雅的动作顿了顿,心头莫名一跳。 谢桀的母亲?那位大胥皇宫中,几乎成为禁忌,无人敢提起的太后? 她攥紧了指尖,深深地望了谢桀一眼,压下心底的触动。 谢桀的隐秘,她没兴趣,也不会去窥探。 为了这个人,自己犯险潜入帝宫,已是不够理智的表现了。 她眼中极快地闪过复杂的意味,深吸了一口气,眼见着谢桀的唇色随着失血,已经泛白了,连忙快速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 得先把伤口处理了。 可谢桀被吊了太久,最开始流出的血已经干涸,将衣服和伤口粘在了一起。 一旦扯开,必定会加重伤势。 阿赫雅凝视那道触目惊心的刀伤,不由得重重闭了闭眼,一阵发寒。 她只能用小刀慢慢地拨开沾上的布料,一点一点将谢桀的伤口清理出来。 即便如此小心翼翼,那道刀伤原本凝结成痂的部分也不可避免地再次裂开,愈加可怖。 谢桀的呼吸也加粗了许多,低低地闷哼了一声,拳头猛然握紧,额上青筋鼓起。 阿赫雅指尖微微发抖,咬住了下唇,缓缓拔开了伤药的塞子,尽量轻地在伤口上撒上药粉。 这药粉见效极快,几乎几息之间,就混着血液凝结成了一层屏障,止住了血。 “便宜你了。”阿赫雅轻声道,语气里却能听出几分隐隐的轻颤,像是心疼:“这可是柳奴留给我最后的伤药。” 若谢桀的伤再轻几分,或者他不是为自己而伤的,她也舍不得用…… 阿赫雅强行忽略了心里翻涌的情绪,将自己的异常全部看作是不想欠下谢桀的人情。 他原本大可以继续隐藏下去,是因为自己,他才杀了假皇帝。 这情分,她承了,就要还回去。 谢桀止住血,脸色也渐渐好了些,眉头松开了许多,只是浑身依旧滚烫,不自觉地蜷成一团,冷汗直冒。 再这么烧下去,就算不死,人也要傻了。 阿赫雅摸了摸谢桀的额头,又蹙起了眉,心中一片发冷。 她身上没有退烧的药。 皇宫已经被旁人掌控,现在想去御医院取药,显然并不现实。 她只能用最简单原始的方法,找来冷水,用帕子打湿了,一点一点地为谢桀擦身。 他们曾无数次抵死缠绵,但阿赫雅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他的身躯。 这是怎样的一具身体啊?各种各样的伤口交错着横布,刀枪剑戟,刺伤、烧伤,整个上半身几乎找不到半点完好的皮肤。 有的地方,甚至是两道乃至三道伤口叠在一起,分不清是前后伤在了同一个地方,还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阿赫雅的手指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抚过这些伤口,眼神逐渐变得复杂,泛着水似的光。 她第一次这样直观地认知到,谢桀不是生来就强大的。 他的帝王之位,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拼杀里,从尸体堆中爬出来的。 谢桀烧得迷迷糊糊,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薄唇紧抿,只在被湿布擦过身体时,会舒适地展开些许。 他大概做了噩梦,一直在说胡话。 阿赫雅坐在他身边,就这样听他呢喃着,混沌含糊地说些梦话。 “……别去,回来……” “十三!” 谢桀攥紧了拳头,阿赫雅看见他沉重地呼吸着,像是背负着一座山。 他交托后背的兄弟,为他战死时,甚至还未及冠,连个字都没来得及取,就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衣冠冢。 谢桀又看见了那片尸山血海,谢十三大大咧咧的憨厚笑脸渐渐成了一个披头散发,沾满血污的影子。 他对谢缘君百般忍让,一半是因为她的恩情,另一半,是为了死去的谢十三。 谢桀痛苦地闭着双眼,咬紧牙关,额上青筋颤抖。 阿赫雅静静地为他擦拭身体,借着那豆大的灯光,用指尖抚过他的眉心。 “往事已是往事,谢桀,睡吧。”她轻声哄着,微微侧过脸,抬头望向窗外。 天还暗沉着,正是夜深人静时。 那份迷药,够守门的太监们再睡很久。 在天光破晓之前,她还有很多时间,陪谢桀度过这难熬的一夜。 权当是报答他刺入假皇帝身体的那一剑。 就在阿赫雅这样想的时候,殿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嘈杂的争吵声。 “他娘的,老子们巡夜,你们就在这儿喝酒睡大觉?” “看我不去相爷面前告你们一状!” 阿赫雅一惊,瞳孔微缩,心脏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这是巡视皇宫的禁军!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一波又起,贵妃召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太监们被禁军的呼喝声吵醒,三三两两地扶着脑袋坐直,面面相觑,满脸迷茫。 他们不是在喝酒吗?怎么都倒了? 好像是有个宫女来送酒…… 大太监愣了一下,下意识去摸腰间钥匙,见摸了个空,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心里暗叫。 坏了! 小福子显然也跟大太监想到了一处去,腿脚都在抖:“完、完了!那个假皇帝不会……” 被人救走了吧? “什么?”禁军队长眯起眼睛,猛然看向小福子。 “没什么!”大太监连忙打断了小福子,拼命不让自己露出恐慌,谄媚地朝禁军露出个笑,“他年纪小,心肠也软,听说那假皇帝发烧了,一整夜都在念叨,怕出什么事儿。” 禁军队长皱着眉头,狐疑地收回目光,上下打量着大太监,实在没看出什么破绽,警告了一句:“最好是。” “这里头的人可还有用,你们要是守出了什么差错,当心这条小命!”禁军队长看了身后的弟兄们一眼,抬起下巴,朝大太监搓了搓手指,“嗯?!” 显而易见,这是在要封口的费用。 大太监磨了磨牙,一阵肉疼。 这群敲骨吸髓的东西!他们攒点钱容易嘛? 若是平时,大太监或许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奈何今天一群人醉得东倒西歪,被禁军队长抓个正着,自己还丢了钥匙,急着进殿里看情况,只好妥协:“懂,懂!规矩嘛!” 他从腰间摸出荷包,磨磨蹭蹭了半天,才牙酸地拿出了一块银子,放到禁军队长手里。 禁军队长颠了颠,不满地冷笑:“看来是要我去相爷面前告一状……” “别!”大太监瞪大了眼,不敢再刷小聪明,忍着心疼,把整个荷包翻过来,将里面的银子都倒出来奉上,谄媚道:“都是为相爷卖命,讨口饭吃,您抬抬手。” 娘的畜生!别让他抓到把柄,否则非得把这臭武人弄死不可。 禁军队长这才满意,先把大半银子塞进胸口,再将剩下的扔给后头的弟兄,一群人嬉笑着扬长而去了。 大太监脸色变幻,朝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 原本的金吾卫可没有这敲诈的恶习。临时凑出来的杂兵,就是良莠不齐。 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大太监几乎是冲到了殿门,看见铁锁已经被打开了的那一瞬间,眼前顿时一片黑。 娘耶! 他连滚带爬进了帝宫,没看见那个吊起来的身影,差点吓死过去,好不容易转眼又看到地上的身影,才缓过来一口气。 “还在就好,还在就好……”大太监根本没法想象,要是假皇帝在他们手里丢了,得是个什么后果。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软着腿脚检查了一下情况。 原本吊着谢桀的绳子已经断开,这才把人摔了下来,满地的血。 小福子跟在他身后,见到这幅惨状,忍不住咋舌:“这是绳子断了?命真好。” 要是真吊了一夜,不得丢掉半条命。现在掉下来,虽然摔了,但能在冰冷的砖石上,也算是因祸得福。 小福子摸了一把,啧啧称奇:“还真退烧了。” 大太监捡回一条命,松下气,闻言白了小福子一眼:“你管他死不死?只要别丢,就跟咱没关系。” “还不快看看,妈的,那个贱人偷了老子的钥匙,也不知道进来干什么了。”他就是再蠢,也猜出那壶酒有问题了。 小福子诶了一声,四处查看了一会儿,愁眉苦脸地回来:“完了师父,丢了个金灯盏。” 进贼了这是。 帝宫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一个灯盏,拿出去也够普通人吃一辈子了。 小福子发愁,大太监却彻底放了心。 丢了就丢了,一个灯盏,谁会发现? 求财最好了,要是那混进来的宫女求别的,那才要命。 “怎么办?要不要报上……啊!”小福子还在喋喋不休,就被大太监用拂尘打了一下, “管好你的嘴!今晚什么都没发生!”大太监黑着脸,警告道,“帝宫里进了人这事要是传出去,咱们都得死!” 小福子吓得一个激灵,呐呐称是。 大太监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悻悻地退了出去。 幸好钥匙还在锁上,否则真是收不了场了。 殿门重重合上,铁锁发出清脆响动。 帝宫里安静了下去,许久之后,才响起了一阵窸窣声。 阿赫雅从龙床下爬出来,手中握着的正是那丢失的金灯盏。 她的眼神闪烁,深深地望了殿门的方向一眼,又看向谢桀,满目复杂。 她走到谢桀身边,给他翻了个身,漏出他身体下属于自己的外裳的一角。 要是那两个太监检查得更仔细些,自己就要露馅了。 阿赫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悲哀于谢桀的处境。 最后,她只是沉默地把自己的外裳抽了出来,紧紧抱在怀中,轻声呢喃:“谢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突然易主的皇宫……消失的暗卫…… 祭天典礼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沦落到这个境地,又有没有留下后手? 阿赫雅统统不知道,谢桀也无法回答她。 她只能抿紧了唇,最后凝了谢桀一眼,转身快步离开。 殿门已经上锁,但帝宫后殿还有一个窗。 以她的身形,恰好可以从那里离开。 阿赫雅动作很快,她得趁着夜色,宫道无人,尽快回到冷宫。 好在大概是这一夜已经足够坎坷,她这一路,竟也算顺利。 等到她回到冷宫小院,换下被血染红的衣裳,天边已经泛白亮起。 阿赫雅还未彻底松下一口气,就听院门被人踹开。 她猛然站起身,下意识将衣服扔进了床底,警惕地站起身:“谁?!” 只听一个公鸭一般的尖锐嗓音在院中响起,格外伤耳朵:“阿赫雅姑娘,醒一醒神吧!” 他施施然开口,趾高气扬,恨不得把小人得志四个字写在脸上一般,语气刻薄:“你的福气到了,贵妃娘娘召见你呢。” 贵妃? 阿赫雅攥紧手指,缓缓蹙起了眉。 何婕妤?她找自己做什么? 第二百二十五章 争相讨好,进德宫前的为难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缓步走出,便见一个身着藏蓝袍服的太监揣着手,施施然站在院子,打量着小院的眼神满是嫌弃与挑剔。 见阿赫雅出来,他便啧了一声,带着理所当然的意味:“也不必收拾了,直接跟我走吧。” 阿赫雅蹙着眉,扶着门框的手指紧了几分,语气镇静,不卑不亢:“阿赫雅戴罪之身,无陛下诏令,不敢私自离开冷宫。” 虽然不知道何婕妤想做什么,但只看这太监的做派,就知道来者不善,能避则避。 那太监嗤了一声,不以为然。 阿赫雅还扯着陛下那大旗呐,殊不知,皇宫早就换了个主子,如今,何家才是真正的天! 他从鼻子里喷出气,显然不屑:“贵妃娘娘召你,你只管听命就是了。” 太监皮笑肉不笑,话语意味深长:“你只管放心,陛下现在,可没心思跟你计较。” 都归了黄泉的人了,还上哪儿计较去? 阿赫雅想到昨夜见到的谢桀,又见这太监毫不掩饰对皇权的睥睨,对宫中如今的形势又多了几分认知。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现今,显然是何家以为谢桀已死,立了个傀儡假帝,暗中弄权。 她抿紧唇,压住内心那抹凉意,还未开口,那太监便已经不耐烦了。 蓝袍太监翻了个白眼:“既然贵妃娘娘有令,你愿不愿意,都是要去的,拖拖拉拉有什么意思?” 他瞥了阿赫雅一眼,目光阴测测的:“可别让我动手,到时候两边难看。” 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阿赫雅知道拒绝不了,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中闪过一缕暗色:“不必劳烦公公。” 既然躲不过,那便见吧。 她倒想知道,何婕妤打的是什么算盘? 进德宫前,门庭若市。 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曾经因为德妃倒台而被封起,如今又伴随着何婕妤的崛起而再度启用。 宫人们踩低捧高,见风使舵的本事,在这一起一落间,便显现得淋漓尽致了——曾经德妃倒台时,整座进德宫可是连鸟雀都不落一只,不是冷宫,胜似冷宫。 如今何婕妤一爬上来,从膳房到织造处,人人挖空心思,争相逢迎,只为谋个大好的前程。 “见微姐姐,您就通融通融吧。”谄媚的声音传来,大抵是金玉坊的宫女,手上捧着个托盘,上头大大咧咧地放着一件新头面,百蝶戏花的形制,精致特别,“我是来给贵妃娘娘献宝的。” 何婕妤的贴身宫女见微连一个眼神都没落到那头面上,便皱着眉头赶人:“去!贵妃娘娘忙得很,若什么人都来求见,那还得了?” “就是!一个银头面也拿出来丢人现眼。”另一个宫人见缝插针,立即凑上去推开了金玉坊的人,“见微姐姐,您看看这个……” 阿赫雅望着进德宫门前的闹剧,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微微蹙眉。 在皇宫里,宫人的敏锐度,远比妃嫔要高。他们最清楚,如今谁正得势,谁只有表面风光。 何婕妤的宫室能叫这么多人趋之若鹜,只能说,她如今是当真风头正盛。 甚至或许,已经压过了掌权多年的淑妃一头。 “阿赫雅姑娘,走哇。”那太监在她身后,推了她一把,直接将她推到了宫门前,大大咧咧地撞入所有人的视线。 原本嘈杂热闹的场景顿时一寂,所有宫人都噤了声,目光落在阿赫雅身上,又不动声色地瞥向进德宫内,纷纷对视,交换眼神。 阿赫雅与何家的旧怨,可是无人不知的。若不是这位,或许如今进德宫里住着的还是曾经的德妃娘娘呢。 如今何婕妤把她叫了过来,是想…… 宫人们心中揣测着,就听那蓝袍太监清了清嗓子,阴阳怪气地开口:“阿赫雅姑娘,贵妃娘娘刚搬了寝宫,里头还有些杂乱,不宜待客,你就在这儿等一等吧。” 可笑。何婕妤如今炙手可热,要搬寝宫,只怕那头还未出殿门,进德宫里就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了,何谈杂乱? 阿赫雅压着火气,眼中锐色冰冷。 不过是想故意将自己晾在宫门外,在大庭广众之下苦等,忍着这些宫人们的异样目光与指指点点,受个下马威罢了。 然而这都是暗里的手段,不足以拿到台面上争执,更何况,自己也不足与何婕妤抗衡。 阿赫雅可以不管自己的生死,与谢桀掀翻棋盘对峙,却不能对何婕妤这样做。 否则,难保何婕妤不会迁怒于林无月与周沅沅。 那蓝袍太监撂下话,便得意扬扬地回了进德宫中复命,余下阿赫雅站在进德宫门前。 能来抱何婕妤大腿的宫人们个个都是心细如发,在宫中练得几乎成了精,怎么会看不明白何婕妤为难阿赫雅的意思。 反正阿赫雅也进了冷宫,陛下回宫这么久,也不见想起来这么个人,显然是彻底失了宠,她们也不介意踩着阿赫雅,向何婕妤示好。 因而很快嘲讽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瞧瞧,那不是最得陛下喜欢的阿赫雅姑娘么,年宴上都与陛下坐在一处的,怎么如今到了贵妃娘娘面前,反而只有站着的份?” “到底无名无份,陛下宠着才称一句姑娘,如今么……庶人罢了。”另一个人应和着,捂着嘴嗤笑。 也有人挖苦讥诮:“什么庶人?大胥的良民才叫庶人,她一个北戎人,谁知道原本是什么污糟身份?” 阿赫雅抿唇,缓缓攥紧了拳头,眼中的隐怒一闪而逝。 她能容忍一切讽刺,唯独牵涉到北戎……不行。 她忽而开口:“我原本是什么身份,难说得很呐。” 阿赫雅抬眼,笑吟吟地望向最后嘲弄自己的宫人:“不过,大胥民也好,北戎人也罢,总是被叫过一句贵客的,你对着我也便罢了,拿我的身份做文章……” 不是指桑骂槐,明晃晃在说,谢桀识人不清,才将有着污糟身份的自己带回宫里供着么? 阿赫雅眼见着那宫人猛然闭了嘴,脸色白了下去,才扯了扯唇角,淡淡地收回目光。 这宫人连进德宫的门都进不去,肯定不是何家的爪牙,不知道真假皇帝的内情,更猜不到何家胆大包天,如今已经代替谢桀,掌控了皇宫。 这样的人,拿谢桀的余威扯一扯大旗,还是足够镇住的。 最难办的……还是此时在进德宫中看好戏的,何婕妤。 第二百二十六章 何婕妤的要求,强按下跪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刚升起这个想法,便见何婕妤的贴身宫女见微朝她走了过来。 “阿赫雅姑娘。”宫女见微的表面功夫做得便比那个蓝袍太监好得多了,只是眼中的高傲怎么也藏不住,“请随我来吧。” 从方才到现在,阿赫雅在进德宫门前,站了接近半个时辰。 可见微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仿佛阿赫雅像这些想攀上来的宫人一样,在门前等着何婕妤的召见,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阿赫雅眸光不由得凉了下来,心中冷笑。 何婕妤的架子摆得这样足,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借以讽刺羞辱,还是想先吓唬住自己,好谈其他? 她跟着见微,缓步走入进德宫中。 不比德妃在时处处金碧辉煌,如今的进德宫,更添几分低调的典雅。 何婕妤便坐在内殿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听到动静,淡淡开口:“来了?” 阿赫雅目光落在何婕妤身上,扯了扯嘴角,颔首见礼:“贵妃娘娘寻我前来,是由何吩咐?” 何婕妤还没有正式册封,按理来说,尚且不能称为贵妃。只是宫中人捧着她,纷纷谄媚,自然也就挑着好听的叫。 阿赫雅没有贴上去讨好的意思,但也不想为了一个称呼,与她起争执。 何婕妤放下书卷,开门见山:“浙水宫的林美人,昨日醒了。” 她眼神直直地盯着阿赫雅,似笑非笑:“阿赫雅姑娘真是好本事,林美人的病,叫多少太医都束手无策,偏偏你一出手,便迎刃而解了。” “无月醒了?”阿赫雅眼神闪了闪,唇角也勾出一个弧度,语气欢喜又带着几分疑惑,“这自然是好事,只是贵妃娘娘说的话,我却不明白。” 她不知何婕妤是从哪里得知林无月的毒是自己所解,只是清楚地知道,这事儿自己不能认,否则就是亲自将把柄放到了何婕妤手上。 私出冷宫是一,二是……自己根本解释不清楚,为何知道解毒之法。 阿赫雅眼睫微颤,望向何婕妤的眸中一片澄澈:“我又不是医者,如何能给无月治病呢?” 何婕妤轻笑了一声:“你承不承认,都没关系……只要有人看见,就够了。” 这话里意味深长,合着那泛着寒凉的眼神,叫人背后发冷。 阿赫雅顿了顿,微微眯起眼。 何婕妤这威胁几乎毫不掩饰,摆明了是没有证据,也会造出一个证据,将罪名按在自己头上啊。 “阿赫雅愚钝。”阿赫雅抬起眼,语气也淡了下来:“贵妃娘娘转这么多弯子,究竟想做什么?不如将话说明白些。” 先是宫门口暗暗的下马威,又是直截了当的威逼,说何婕妤毫无所求,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 何婕妤揉弄着指尖,漫不经心地开口,语气里带了三分深意:“前朝宸妃为除去皇后,在酒中下毒,被宫女误饮,宫女死前,指证了宸妃,使其罪行大白于天下。” “如今,我正缺一个这样忠勇之人。”何婕妤不见从前跟在德妃身旁的韬光养晦,反显出摄人气势的光彩来,声音轻缓,一字一顿。 淑妃借林无月中毒一事,向她发难,她自然也要以牙还牙。 何婕妤眼神锐利。 淑妃毁去证据又如何?只要中毒的苦主林无月亲自指证,再加上何家推波助澜,朝中宫中一同闹起来,淑妃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难道堵得住悠悠众口? 到时候,她做了就是做了,没做……也是做了。 阿赫雅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瞳孔微缩,指尖不由得一紧,不动声色:“这我就更不明白了,我困于冷宫,怕是难承贵妃娘娘的赏识。” 何婕妤与淑妃针锋相对,两方眼见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接下来必然又是腥风血雨。 林无月向来厌恶这些后宫争斗,自己怎么能为了自保,将她扯进来? 阿赫雅只能装糊涂,看向何婕妤身侧的见微,笑着夸赞:“贵妃娘娘这是羡慕前朝皇后?您身边的见微姐姐,不也是个赤诚忠心的人么?” “阿赫雅,你是个聪明人。”何婕妤打断了阿赫雅的话,脸色也凉了下来,一双眼中带着警告,“聪明人,更该识时务才是。” 她懒得再与阿赫雅绕弯子,索性挑明了:“你与林无月交情最好,我要你替我去说服她,出面指证淑妃对她下毒。” 阿赫雅也收敛了唇角的弧度,肃了神色:“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坑害她。” “贵妃娘娘如今手眼通天,若想做成一件事,定有千百种法子。”她不卑不亢,与何婕妤对视,目光坚定,“此事,我不敢,也不能替无月做主。” 掷地有声。 进德宫中顿时一寂,空气几乎凝滞,针落有声。 宫女见微最先反应过来,冷着脸斥责道:“大胆!谁给你的脸面,竟敢这样顶撞贵妃娘娘?” 阿赫雅垂下眼,面色未变,似是乖顺低头的姿态,却说着反骨最重的话语:“不敢顶撞,不过是实话罢了。” “我一介冷宫废人,想要踏出幽禁之处,尚且得等待陛下恩典,何德何能为贵妃娘娘做事?” 见微被她气得噎住,涨红着脸,说不出话。 半晌,还是何婕妤开了口。 她将手中的书卷重重放在了桌案上,幽深的双眸盯着阿赫雅,语气森冷:“你倒是重情重义,知规守矩。” “既然如此,不如咱们先来算别的账。”何婕妤抬眸,瞥了见微一眼,轻笑了声,“陛下幽禁你于冷宫,你无诏私逃,可是抗旨不尊,欺君犯上。” 见微抬了抬手,便有两个婆子冲了上来,强行将阿赫雅按在地上。 砰的一声,膝盖重重磕在冷硬的青石砖上,带出一片锐利的疼意。 阿赫雅吃痛,皱起眉头,面色有些难看。 何婕妤这是要来强的? 何婕妤微微弯下腰,居高临下地睨视阿赫雅:“阿赫雅,你害死我嫡姐,我原本就该杀了你的。” “如今,你是想识时务些,为我办事。还是……”她勾了勾唇,“拿你的命,去殉你的姐妹情深?” 第二百二十七章 巴掌威胁,和亲消息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被强行按着跪下,背脊却挺得笔直,与何婕妤对视的眼中满是寒意。 德妃在时,何婕妤唯唯诺诺,只能做一个出谋划策的影子。 德妃死了,何婕妤作为何家最后的女儿,才露出了真面目——她身上流着何家的血,本就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阿赫雅眸中似有火光闪烁,含着怒气:“何婕妤这是要杀我?别忘了,你还未受过册封,尚且不是名正言顺的贵妃。” 掌管宫闱之权尚在淑妃手中,何婕妤若真以私出冷宫的罪名处死自己,可是僭越。 这把柄,远比什么给宫妃下毒要大得多。她真敢不成? “住口!”何婕妤的宫女见微皱紧眉头,冷声怒斥,“贵妃娘娘是圣旨明封的位分,板上钉钉,你怎敢妄言!” 阿赫雅扯了扯唇,按着她的婆子又故意加大了力气,叫她的膝盖磕得生疼。 何婕妤心机深沉,算计起人来,便是敲骨吸髓的利用。 一旦上了她的贼船,有了要命的把柄叫她捏在手中,再想抽身,绝无可能。 阿赫雅不会让自己做何婕妤的棋子,也不会让林无月做。 既然注定不能全了何婕妤的意,此人必定是要得罪的,又何必再伏低做小,反让自己落了下风? 阿赫雅高高地抬起头,双眸明亮,索性扯下遮羞布:“若真十拿九稳,何必在乎一个淑妃!” 失去了掌管宫闱之权,淑妃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长。 何婕妤如此急着要自己说服林无月,扳倒淑妃,不就是知道册封礼一日未行,便有一日的变数,心中有惧么? “好厉害的嘴。”何婕妤被她说中心中算计,不怒反笑,眼神凉森森的,“该赏。” 她的语气里带着煞气,话音刚落,见微便上前一步,对着阿赫雅,高高扬起了手掌。 啪! 一个巴掌重重落下,将阿赫雅打得偏过头去。 她的嘴角几乎破了,一侧脸肿胀发烫,尖锐的疼痛与羞辱的怒火一同冲上头脑,却反叫她的理智更加清晰。 阿赫雅扯了扯嘴角,半点不惧怕,眸光愈发锐利,一字一顿:“你,敢赌吗?” 赌杀了自己而无人发觉,赌淑妃不以此事大做文章,赌这流言蜚语之下,何家依旧会死死护着她。 何婕妤有这个底气吗? 何婕妤缓缓攥紧了手中的书卷,眼中溢出杀意:“这宫里头,哪一日不死人?一个冷宫废人,我说你是投井自尽了,谁会去捞你的尸身,谁会为你击鼓鸣冤?” 如今何家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她想杀一个人,还用得着罪名? “林无月?周沅沅?”何婕妤声音缓慢戏谑,说出两个人名时,仿佛毒蛇吐信,“她们自己,尚且是过江的泥菩萨罢了。” 自身难保,何以为阿赫雅出头? 阿赫雅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威胁,眸中寒芒摄人。 何婕妤顿了顿,又笑了一声,意味不明:“还是你在等皇帝回头,为你撑腰做主?” 阿赫雅指尖一滞,蹙起眉头。 何婕妤连装都不装了,直呼皇帝,而不称陛下? 这样有恃无恐,何家是有了什么依仗? 何婕妤看她反应,以为自己说中了,眼中的讽刺又浓了几分:“你以为皇帝还能护得住你么?他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要卖了。” 她想起从前谢桀对阿赫雅的偏爱,眸光不由得发凉。 再多的盛宠又如何?谢桀已死,如今的傀儡皇帝,在自己面前,也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什么意思?”阿赫雅抿紧了唇,心中莫名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什么叫,连亲妹妹都要卖了?何家想对昭宁做什么? 此事又与何家突然硬气起来的姿态,有何关系? 何婕妤居高临下地睨视阿赫雅,心中莫名的优越感与扭曲,让她更想打破阿赫雅心中的奢望。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怜悯,淡淡开口:“北戎的国书要与大胥联姻,为北戎太子,求娶昭宁长公主。” “什么?”阿赫雅瞳孔微缩,半是震惊,半是怒意。 北戎丞相为了稳住王帐遗留部曲,团结北戎中立的部族,面上依旧尊着王族的血脉。 这联姻的北戎太子,别无他选,只有自己的弟弟,阿瑟斯。 可他今年已经十八了!而昭宁不过还是个孩子,他们二人,如何能成亲? “不信?”何婕妤轻笑,音调拉得很长,“北戎的国书已经在路上了,是真是假,不日便知。” 她这态度,已经说明了事实——这是真的。 阿赫雅指尖微微有些颤抖,贝齿咬着舌尖,用锐利的疼痛,来刺激自己清醒地思考。 北戎国书未到,何婕妤便先得知了消息。可见,联姻之事是北戎与何家通过气,达成了共识的。 怨不得何家突然这样张扬,原来是与北戎丞相联盟,自认有了助力。 可又为何要联姻?北戎苦寒,昭宁本就体弱,常年在行宫养着身子,岂能适应草原上的生活与气候…… 阿赫雅顿了顿,眼神顿时一厉。 除非,北戎丞相从头到尾,就没准备让阿瑟斯得到一个活的昭宁长公主,平白成为大胥皇帝的妹夫。 他打的主意,就是让昭宁长公主死在和亲途中,让阿瑟斯与大胥结仇,再以此事,拉拢中立部族,名正言顺地阻止阿瑟斯继承父王的位置。 阿瑟斯本就是父王的继承者,北戎的太子,只要有他在一日,北戎丞相就不能自己称王。 唯有让阿瑟斯犯下影响整个北戎国运的大错,让各部族都哗然愤怒,北戎丞相才有理由废除太子,坐上王位。 阿赫雅捋顺了逻辑,眼中缓缓浮上了寒意,咬紧牙根:“昭宁才六岁。” 阴谋诡诈,你死我活,她不意外北戎丞相会千方百计地暗害阿瑟斯……可,稚子何辜? 何婕妤望着阿赫雅,指尖点了点额角,将话说得冠冕堂皇:“长公主受天下供奉,理应为大胥做些什么。” “哦,我忘了,你与昭宁长公主,似乎也有些缘分。”她像是找到了新的切入口,轻笑道,“北戎贫瘠,一个带着十里红妆下嫁的公主,和一个只有名头的花瓶,所受的待遇,恐怕是云泥之别。” “阿赫雅,你想清楚了吗?当真不愿去劝林无月?” 第二百二十八章 同意说服,反唇相讥谢缘君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眼神微暗,良久,勾了勾唇:“用昭宁长公主来威胁我,未免有些将我看得太大度了。” 她如今本就与何婕妤不在一个平台上交易,若是被何婕妤看出自己对昭宁的在意,更是丢了主动权。 她叹了口气:“昭宁长公主自然是可怜的,只是这些事儿,不是陛下做主,也该由谢缘君去插手,与我何干?” 何婕妤微微蹙眉,对于阿赫雅的油盐不进有些不满。 她眼中闪过凉意:“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要与我作对了?” “不。”阿赫雅摇了摇头,眉眼温和,声音轻缓,“只是既然贵妃娘娘要合作,总要摆出诚意来。” 何家已经与北戎丞相联手,风雨欲来,她绝不能什么都不做,束手就擒。 得把谢桀从帝宫中救出来……她不信,那个向来高高在上操纵棋盘的大胥皇帝,会半点后路都没给他自己留下。 只要谢桀重新掌权,何家必然被清算,届时什么和亲,自然也做不得数了。 阿赫雅眼神一片晦暗深沉,仿若潮水,面上平静,内里却波涛翻涌。 何婕妤顿了顿,兴味地挑唇,语气轻慢:“合作?” 如今的阿赫雅,凭什么与自己谈合作这两个字? 阿赫雅抬起眼,与何婕妤对视,不避不让:“你想要淑妃的把柄,我想要从冷宫脱身——既然如此,不如做笔交易。” 何婕妤如此千方百计地对自己威逼利诱,若不能达成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就算自己不肯答应,勉强从进德宫脱身,短期内也不必想离开冷宫,更别提去救谢桀了。 既然如此……她何不借何婕妤之力,光明正大地去见林无月? 林家在宫中,必然也有耳目,只要能将谢桀的消息传到林衡耳中,或许便能得一线生机。 总好过困在宫中等死。 阿赫雅眼神中闪过几分凉意,直接挑明了自己的索求:“我替你说服林无月,你恢复我的自由。” 何婕妤指尖按在书卷上,半晌,轻笑了一声:“可以。” 她微微抬手,那两个婆子便松开手,放开了阿赫雅。 阿赫雅的膝盖酸痛发麻,她毫不怀疑,与石板接触的部位已经淤青了。 但她面上依旧含着浅笑,双手交叉,朝何婕妤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姐妹情深啊。”何婕妤嗤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懒洋洋的,带着不屑与嘲讽。 前面那样坚决,她还以为,阿赫雅是多么硬骨头的人呢。 也不过如此,为了出冷宫,还不是卖了林无月? 阿赫雅微微垂眸,睫羽颤抖,掩盖住了眼底的凉意。 若能联系上林衡,营救回谢桀,何婕妤再多算计,又有何用? 何家这棵大树注定被连根拔起,覆巢之下,何婕妤只有死路一条。 届时,林无月也不必夹在何婕妤与淑妃中间。 说到底,她许诺的——不过是句好听的空话罢了。 离了进德宫,往来宫人肉眼可见地少了起来,只在数步外,依旧有一个脚步声跟着。 阿赫雅知道那是何婕妤派来盯着自己的眼线,面无表情,径直往林无月的浙水宫去。 “阿赫雅姑娘。”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叫住了阿赫雅。 阿赫雅回过头,便见那是个着碧色轻衫的宫女,站在宫道边,显然已经等了一阵子。 是谢缘君身旁伺候的婢女,名叫绿云的。 绿云脸上带着笑,手中捧了个锦盒,快步走近了阿赫雅:“缘君娘子听闻阿赫雅姑娘受何婕妤召见,出了冷宫,特叫奴婢在这儿等着您。” 她称的是何婕妤,而非贵妃娘娘,一听便知谢缘君并不认可何婕妤的上位。 阿赫雅微微眯起眼,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语气淡淡:“缘君娘子要见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谢缘君费尽心机把自己弄进了冷宫里,这些日子却如此安静,自己还觉得奇怪。 没想到,麻烦这就找上门了? 绿云脸上露出几分厌恶,嗤笑了声,眼中溢出讽刺的意味:“说来还是拖您的福,昭宁长公主大病一场,至今仍然缠绵病榻。缘君娘子实在抽不出手来,否则,是该亲自见一见你的。” 阿赫雅略一挑眉,原来是自食其果。 谢缘君先前演得视昭宁如命,现在也不得不将戏做完,闭门不出,全心全意照顾昭宁。 一个沉浸在担忧里的谢缘君,自然不能还抽出手来,为难已经受过罚的自己。 绿云见她沉默,只当她是心虚了,冷笑一声,向前一步,打开了手里的锦盒,露出里头的东西。 那是一面铜镜,磨得光亮,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刺目。 “缘君娘子让奴婢给阿赫雅姑娘传一句话。”她语气发冷,一字一顿,“收下这面铜镜,回去好好照照,看清自己的身份,日后,莫要再肖想不该你得的东西。” “陛下圣旨,幽闭你于冷宫,你本不该离开。”绿云学着谢缘君的语气,高高在上,满是说教的意味,“还是快回去,安心在冷宫角落苟活余生吧。” 阿赫雅的眼神渐渐凉了下来,扯了扯唇角,望着那面铜镜,眸光锐利,仿佛透过那个投影,看见了谢缘君的嘴脸。 还真将她当作了软柿子,任谁都能捏上一下? 阿赫雅微微侧身,抬手从一旁折下了一枝白色的山茶花,放在了绿云的锦盒里。 谢缘君丧夫,如今是个寡妇,这白花中显然带着嘲讽的意味。 “无功不受禄。”她轻笑,“既然谢缘君赠我铜镜,我也回以鲜花。” 绿云显然没想到她还敢回击,一下子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盯着阿赫雅。 阿赫雅却犹嫌不够,又摘了一朵山茶花,捻在手中把玩,唇角笑意玩味戏谑:“谢缘君赠我忠告,我也有一句话,要你转达给谢缘君。” 她顿了顿,语气轻柔,却分明字字句句都在往谢缘君的伤口戳:“山茶开得这样盛,可惜长在暗处,再如何秾丽,也无人欣赏。” 就如谢缘君对谢桀那见不得人的倾慕,落在谢桀眼中,也不过是一个死去兄弟的遗孀罢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传讯林衡,勤王解局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她当真这么说?!” 谢缘君险些捏碎了手中的瓷盏,满目阴冷,气得头昏。 她的宫女绿云抱着那没送出去的锦盒,愤愤地添油加醋:“简直胆大妄为,不知死活!这么晦气的白花,娘子,她这不是在讽刺您……” 是个寡妇么? 谢缘君平日里伪装得好,连贴身伺候的婢女都不知道她对谢桀的心思,只以为阿赫雅是在用簪白花暗示谢缘君已经亡夫的事实。 谢缘君自己心里却一清二楚。 她捏紧了手指,眸光闪烁着隐怒:“好一个阿赫雅。” 山茶生于晦暗,不能见光?一个冷宫之人,有何资格这样嘲讽自己? 谢缘君咬紧了下唇,猛然看向绿云,语气冰冷中带着狠厉:“可打听到了,何婕妤召见她做什么?” “进德宫的人嘴太紧了。”绿云皱眉,摇了摇头,脸上又带出优越的嗤笑来,“不过满宫的人都看见了,阿赫雅在进德宫门前站了半个时辰,显然是不受人待见呢。” “何婕妤为着先前德妃的事儿,本就与阿赫雅有仇,说不得就是如今春风得意,故意将阿赫雅叫来,为难羞辱一顿罢了。” 谢缘君听说阿赫雅受辱,脸色才好了些许,眼中却依旧森然:“幽闭冷宫,是陛下的旨意,今日过后,便将她的住处落锁吧。” 她顿了顿,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冷宫人少,当差的也不甚上心,多关照些,别饿着这位从前的宠姬了。” 这分明说的是反话,要绿云传令冷宫的人,将阿赫雅锁起来,几日不给饭吃。 绿云了然,微微蹲身行礼:“是。” 阿赫雅自然不知道谢缘君被自己气成了什么样,她反击了绿云,便匆匆赶去了浙水宫。 浙水宫前,门可罗雀,与熙熙攘攘的进德宫全然是两个世界。 林无月已经清醒过来,但依旧虚弱,不能下地。周沅沅捧着话本,陪在她身边。 殿中冷香氤氲,风吹拂过珠帘,掀起一片夏雨滴答坠地声。 阿赫雅便是此时走入殿中,声音里含着笑意:“你们二人倒是躲了清净。” 周沅沅抬起头来,惊喜地睁圆了眼睛:“阿赫雅姐姐!” 她快步迎上来,握住阿赫雅的双手,双眸中似有星光,亮晶晶的:“你怎么来啦?我刚刚让沉玉去厨房要了银耳羹,你来得正好,我的那一盏给你!” 林无月也撑着身子,从床榻上抬起头来,隔着帷帐,望向阿赫雅的方向。 她的声音虚弱微小,却满是对阿赫雅的关切:“是陛下放你出冷宫了么?” 阿赫雅指尖一顿,捏了捏周沅沅的脸蛋,快步走到床边,避过林无月的问题:“身子如何了?你这病还要好好养……” “不是陛下的旨意?”林无月怎么会看不出阿赫雅的心虚,蹙起眉头,脸色有些白,强撑着起来,“那你还这样大大咧咧地进出浙水宫,不是给旁人留把柄么?路上可遇见谁了?” 言下之意,若是真叫别人看见,她就要去封口了。 阿赫雅哭笑不得,将林无月按回了被子里。 她的眸光软和,语气轻柔:“你放心吧,自有别人替我遮掩着呢。” 自己是借着何婕妤的名头在宫中行走的,就算有人想闹事,该头疼的也不是自己。 阿赫雅顿了顿,抿紧唇:“无月,你身上的毒……可是淑妃所做?” 林无月怔了一瞬,缓缓点头:“是。” “我昏迷前,只吃了一样东西,是膳房的甜汤。”她语气有些沉郁,“是个小太监送来的。” “后来,这小太监承认了自己是受何婕妤指使,在我的甜汤中下了毒。”林无月咳嗽起来,眼神清冷如冰,“可林家在宫中的人手,有一个与这小太监是同乡,听他提过……” “他有一个对食,在淑妃宫中当值,常常被旁的宫女欺负。” 话说到这儿,联想到此次中毒事件的得益者,幕后之人的影子已经十分清晰。 这分明是淑妃设下的一场大戏,想一边害死林无月,再将罪名栽在何婕妤身上,一石二鸟。 阿赫雅捏紧了手指,压下眼中的怒意,抬眸看向林无月,开门见山:“何婕妤想反击淑妃,要我来说服你,指证淑妃。” 她与林无月之间,无需拐弯抹角。 她顿了顿:“但我的意思是……你只给出证据就够了,不要真正牵扯进去。” 一是何婕妤与淑妃之间的争斗,水太深了,卷入简单,脱身却难。 二是……狗咬狗,自然要势均力敌,才咬得起来。 何婕妤与淑妃斗得越狠,便越没有精力分到自己这边,自己才能趁机钻空子,给宫外递消息。 阿赫雅抬眼,看了兴冲冲地去催银耳羹的周沅沅一眼,压低声音,朝林无月道:“宫中有变,你如今可还能与林相联系得上?” 林无月面色微变,与阿赫雅对视,看见她的神色时,眼中猛然带上了严肃,快速道:“宫门守将朱校尉曾受过林家恩惠,我们可以从他那里传信。” 她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依旧第一时间选择了相信阿赫雅。 阿赫雅眸中闪过几分触动,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祭天之后,何家以傀儡假帝鸠占鹊巢,把持朝政,陛下避其锋芒,却出了意外。” “如今,陛下被囚困帝宫之中。”她想起那夜所见谢桀的狼狈模样,不由咬紧了牙根,“若再不能勤王救驾,恐怕,陛下危矣,大胥危矣!” 她寥寥几句,却听得林无月心惊肉跳。 她瞳孔微缩,险些呼吸不过来,声音颤抖:“你说什么?——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 何家让人假冒陛下,如今陛下还身陷囹圄? 阿赫雅握住林无月的手,苦笑道:“若有法子,我也希望这只是一场玩笑。” 林无月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却还是当机立断:“快!拿纸笔来,我立刻传信给兄长!” 不能再拖了!拖一刻,出岔子的可能便大一分。 她们赌不起。 第二百三十章 镇北侯入京,乱局前奏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夜,京城南郊。 一匹快马掠过,鞭尾破空猎猎。 “驾!”林家的传信人满面寒霜,顾不上夜路危险,屡次加速,直冲军营而去。 怀中藏着林衡亲笔信件的竹筒仿佛滚烫,让他心脏跳动,眼中半是害怕,半是激动。 他是林家收养的孤儿,也是林衡的死士。此次携密信连夜离开京城前,林衡已经将事情的利害掰开给他说了清楚。 救驾之功!这可是一跃上青云的机缘,就算九死一生,谁又能拒绝? 树林之中,忽现火光,一支又一支的矩火照亮了整片营地。 一群兵士骤然冲出,围住了传信人。 镇北侯钟赫腰佩长刀,大步而出,他胡子拉碴,一双眼泛着煞气:“你是何人?半夜奔驰,所为何事?” 他从接到密诏的那一刻,便下令大军拔营,日夜兼程。即便如此,等他从北戎赶到京郊,也已经数日不得陛下消息了。 他不得不往坏处想——只怕如今京城中,已经全然是何家的天下。 而此人鬼鬼祟祟,深夜离京,说不得就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传信人先是一惊,仔细看清了来人,又打量过周围兵士的甲衣,才壮着胆子开口:“……镇北侯?” 镇北侯钟赫眉头横拧,脸上杀意凛然。 他是秘密入京,此人既然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就不能再留了! 至于此人身份目的——死了搜尸也是一样。 他猛然抬手,兵士们立即举起了刀。 “慢着!”传信人见他们反应,也知道自己没认错,当即松了口气,连忙从怀中摸出了藏信竹简,直直地盯着钟赫,“林相派小人快马出京,向军营传信,调兵救驾!敢问镇北侯,可也是为此事而来?” 世人皆知,镇北侯钟赫是谢桀的心腹,他若能出兵,可远比利益复杂的玄虎营好多了。 钟赫听见救驾二字,立即肃了脸色,箭步上前,将传信人从马上拖了下来:“你家相爷得了什么消息?” “陛下被何家所困,身陷帝宫,处境危急。”传信人捧出竹筒,双手递上,“此为林相亲笔所书,请镇北侯速速入京,商议救驾!” 晚风微凉,掠过林叶,窣窣一片。 风雨欲来。 浙水宫中,阿赫雅与林无月坐在桌前,等了半夜,终于等来了一张纸条。 “明日巳时,兄携镇北侯入宫觐见。精兵为护卫随行,另有一队亲兵自东入宫救驾。” 林无月将纸条推给阿赫雅,眼神如水,隐隐透出几分忧虑:“阿赫雅,你……” 如今正是关键时刻,林衡不会传进来无关紧要的消息。 告诉她们亲兵的去向,就是给了阿赫雅一个讯息:若她肯冒险,也可以在此次救驾之中,分一杯羹。 林家承阿赫雅传出帝王消息的人情,也给出了相应的回报。 阿赫雅的目光凝在未干的墨痕上,侧脸掩映在影子中,神情晦暗不明。 柳奴还在谢桀手中,若她能借此次机会救谢桀一次……或许可以把人要回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头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不禁扪心自问。 真的……只是为了柳奴么? 殿中一时寂静,直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打破了凝滞。 “姐姐!”周沅沅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传来。 阿赫雅与林无月几乎是同一时刻抬起头,就见周沅沅抱着枕头,躲在帷帐后,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 等确认过殿中无人,她才松了一口气,哒哒哒地朝二人跑来。 阿赫雅下意识将桌上的纸条收入手中,藏到了袖里,才调整好表情,望向周沅沅,打趣道:“怎么做贼似的?” 她已经尽量不露痕迹了,周沅沅却还是敏感地发现了她的低落。 周沅沅有些无措,抱着枕头的手紧了紧:“我……你们背着我偷偷睡一起,我也想要。” 她只穿着单衣,头发披散着,小小一只。 还是个孩子呢。 阿赫雅失笑:“想来便来,这样偷偷摸摸的做什么?还怕叫人知道么?” 林无月勾了勾唇,垂眸却发现桌上已经空了,眼中不由得露出几分担忧。 救驾之功虽好,可刀剑无情,明日的宫中,又必是腥风血雨。 阿赫雅……自己实在不知,她卷进这场风波,是福是祸。 林无月叹了口气,收敛自己浮动的心思,握住了阿赫雅的手,温柔地开口:“今夜便挤一挤吧,我们三人,还从未这样在一张床上抵足而眠呢。” 不管明日如何,今夜,总是能偷得几分平静的。 阿赫雅反手捏了捏她的手指,弯了弯眼睛。 两人对视之间,便流露出几分彼此支持理解的默契来。 周沅沅完全不知道两个姐姐背着她做了什么大事,只是一听能睡一处,眼睛立即便亮了,欢呼:“好耶!我要阿赫雅姐姐给我读话本,无月姐姐的膝盖借我枕一枕!” 美人在侧,左拥右抱,真乃神仙日子也! 阿赫雅忍不住摇头,被她逗得笑了出来,无奈地望向林无月。 林无月眉眼间也含着笑意,点了点周沅沅的额头,却也默许了她的要求。 这一夜,浙水宫的灯亮堂,照暖了谁的梦境,温馨而美好。 直到天边破晓。 阿赫雅缓缓睁开眼,深深地望了还在熟睡的林无月与周沅沅一眼,毅然起身,拢上外裳,大步往外走去。 何婕妤的宫人早早等在外面,见到阿赫雅的第一时间,便是高高在上,质问般的语气:“贵妃娘娘要你做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阿赫雅歪了歪头,唇角扯出一个弧度,满目冰冷,声音缓慢:“顺利得很。” “那林美人呢?”宫人皱着眉头,往阿赫雅身后看,“贵妃娘娘说了——” 要让林美人亲自出面,指证淑妃,这样才能彻底坐实淑妃投毒的罪名。 阿赫雅微微侧身,挡住了她的眼神。 “我说了,顺利得很。”她眼中有锐光闪过,气势摄人,“我自然会让贵妃娘娘满、意、的。” 最后满意二字,她刻意落了重音,似笑非笑。 到了何家倾覆,何婕妤死到临头的那一刻……不满意,也是满意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挟持何婕妤,救驾援兵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进德宫中,何婕妤已经起身,正坐在梳妆台前,由宫人们伺候着绾发。 宫女见微直接将阿赫雅引入了内室,朝何婕妤福身,恭恭敬敬道:“贵妃娘娘,阿赫雅来了。” 何婕妤微微抬眸,从铜镜中瞟了阿赫雅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开门见山:“事儿办成了吗?” “成了。”阿赫雅勾了勾唇,掩盖住眼底的冷光,“林美人要我与贵妃娘娘说:那日指认贵妃娘娘的小太监,与淑妃娘娘宫中的小侍女,乃是对食。” 何婕妤顿了顿,眼中掠过一抹利光。 对食?这倒是个可以充做把柄的点。 然而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面上露出几分不满:“我要的,是让林无月亲自出面,指证淑妃下毒。” 几个伺候人的奴才的证词,怎么比得过林无月的话? 阿赫雅这是在与她耍小聪明呢。 阿赫雅声音放缓了,先将何婕妤稳住:“贵妃娘娘别急,欲速则不达。” 她的目光落在一侧的滴漏上,流出了几分深意。 巳时,到了。 阿赫雅向前一步,接过了宫人手中的活计,目光落在何婕妤的咽喉处,杀气一闪而逝。 她执起金梳,站到了何婕妤身后,轻轻地拢起散落的发丝。 这个位置,最适合挟持人质了。 何婕妤皱起眉头,心头莫名一跳,脸上也带了燥郁:“你这是要毁约?” 他们说好的可不是这样。 “淑妃狡诈,先用这份证据,转移她的注意,待到了关键时刻——”阿赫雅停了一瞬,在心中默数着时间,语气中似是含着笑意,听来却叫人背后发凉,“才能一击必杀呀。” 淑妃如此,何婕妤,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贵妃娘娘!”一个小太监慌忙地从殿外冲了进来,满脸不安,“林相携镇北侯闯入宫门,说要觐见陛下——” 镇北侯可是边关守将,如今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京城,难不成是来清君侧的? 若是如此,那他们这些攀附何家的…… 小太监就是再没见识,也听说过镇北侯钟赫杀人如麻的名声,此时吓得面无血色,两股战战。 何婕妤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猛地回过头,死死地瞪向那小太监:“你说什么?!” 镇北侯是谢桀心腹,他突然回京,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接到了什么何家不知道的密诏? 总而言之,恐怕是来者不善。 这巨大的变数几乎打乱了何家的一切部署,何婕妤心乱如麻,就要站起身来,亲自去找何相商量。 下一刻,刀锋出鞘,咽喉命门前,霎时横上了利刃,寒光冷然。 阿赫雅手持匕首,一只手抓住何婕妤,另一只手握着匕首,死死贴在何婕妤的脖颈上。 “都让开!”她眼神中的煞气毫不收敛,尽数放出:“大军入京,何家气数已尽,反抗者视同谋反,株连九族!” “好好想一想,何家的恩惠,够不够你们把九族都搭进来!”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进德宫中的宫人们顿时跪了一地。 他们之中,有一些是收了何家的钱财,为何家卖命,有一些是看何婕妤得势,主动靠了上来。 还有一些仍旧站着,呈包围之势,试图困住阿赫雅的,则是何家自小养大的死士。 “阿赫雅,你一介北戎异族,竟敢在此妖言惑众!”何婕妤攥紧了手指,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重声呵斥,试图挽回人心,“镇北侯乃是边关守将,无诏回京,视同谋反,此时妥协者,才是叛主谋逆!” 阿赫雅手中用力,径直将刀刃往何婕妤脖子上压了几分。 锋利的匕首瞬间割破皮肤,一缕血色溢出。 阿赫雅嗤笑:“妖言惑众的究竟是谁?何家罪证确凿,罄竹难书,早被陛下满门抄斩,唯有何相脱逃,成了通缉要犯。” 她一字一句,都在往何婕妤心头的伤口戳:“如今再次起势,何婕妤,你不会能厚着脸皮说出,靠的是你身上的圣宠这句话吧?” 一个家族的兴盛,无非两个法子——家中男子出息,挣得功名;家中女子厉害,裙带提携。 何家被抄家灭族,早就没了男丁,至于后者……当年的德妃尚且做不到,更何况是向来在宫中籍籍无名的何婕妤? 何婕妤咬紧了牙关,面色难堪,又被喉上的刀刃逼迫,再也说不出话来。 阿赫雅眼神冷厉,朝挡住去路的见微等人喝道:“让开!” 何婕妤再没用,也是何相留存于世的仅剩血脉,何家的爪牙怎么也不敢不顾何婕妤的性命,强行对自己出手。 阿赫雅算准了这一点,挟持何婕妤,径直朝帝宫冲去。 越靠近帝宫,何家的人便越多,到了最后,几乎是毫不掩藏,直接成了穿甲的卫兵,紧紧包围住帝宫。 阿赫雅靠着何婕妤这个肉盾,穿过了何家戒严的区域,往帝宫赶去。 “杀逆贼!” 杀声震天,自皇宫东方传来,顿时将警惕地围在阿赫雅身边的禁军吓得一个激灵。 阿赫雅却是精神一振,转换脚步,一边往东边走,一边抬高了声音:“镇北侯已率大军入京勤王!尔等为何家所惑,此时缴械投降,还可留得一条性命!” 林家的亲卫几乎冲杀进来的,个个浑身浴血,杀气凛然。 何家的禁军都被抽调走,此时剩下的皆是歪瓜裂枣,稍一恐吓,已经成了软脚虾,不堪一击。 何婕妤几乎绝望地闭上了眼,喉头哽了一口血,几乎喷出。 何家花钱,就养了这么一群废物! 林家亲卫首领得过林衡叮嘱,知道今日还有宫中之人接应,因而见到阿赫雅的那一刻,就猜到这是家主吩咐过的那人,拱手高声:“姑娘!” 阿赫雅刚松下一口气,便听他急急道:“相爷与镇北侯以身为饵,引走了何家禁军,命我等前往帝宫救驾,刻不容缓!” 阿赫雅瞳孔微缩,指尖一抖,直接在何婕妤脖子上开了个血口子。 她还奇怪,何家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防卫怎么会如此薄弱。 只怕全部禁军,都被何相抽调去围困镇北侯与林衡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杀,大军已至!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宫道之中,血色遍地。 尸体堆叠,几乎成了小山。 镇北侯钟赫脸上被箭尖划破,血色染红了眼,点燃了杀气,狠戾如魔神,长剑挑起落下,就是一个头颅。 林衡身着丞相朝服,温文尔雅,手中却也提了剑,跟在镇北侯身后补刀,冷厉异常。 他们周围是伪装成护卫的军中精兵,个个都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好手,此时与何家的禁军对上阵来,以少对多竟也能打个平手。 只是禁军人多势众,明眼人都知道,这些兵士撑不了多久了。 何相站在禁军之后,冷眼望着被困住的林衡,眼中闪过快意:“林家小儿!放心,等你死了,本相自会将林家人统统送下去陪你。” 他自恃一路拥护谢桀为帝,立下不少功劳,谢桀却不顾情面,因为一些小事,就对何家开了刀,还将林衡这黄口小儿提拔起来,取代自己。 谢桀已死,林衡身为他的心腹,就陪着他一起赴黄泉去吧! “相?你算什么丞相?”林衡抬眼,不惊不怒,声音透过兵士们的喊杀声落到何相耳中,依旧清晰刺耳:“相鼠有齿,人而无止。” 黄鼠尚且有牙齿,人却没有德行。 钟赫最讨厌读书,手中干脆利落收割了一条命,脸上却露出几分纳罕来。 什么意思? 他的副官觉得丢人,啧了一声:“将军,这是《相鼠》,林大人是在骂那逆贼,既然是个无德小人,不去死还等什么呢!” 钟赫咋舌:“你们文化人骂人,还拐着弯儿的。” 他干脆提高了声音,给林衡看看武将的骂法:“何家逆贼!你要是个男人,就别躲在别人后头,畏畏缩缩的,不如回你娘怀里吃奶去吧!” “死到临头,还敢大放厥词!”何相被他们气得够呛,深吸一口气,才缓过来,朝禁军指挥:“放箭!” 刷! 万箭齐发,却没能造成半点伤害。 镇北侯早就想到了这一茬,进宫时就做好了准备。 此时精兵们将带进来的小盾组装起来,数人一组,举盾防守,仗着宫道狭小,只需拦住一面,就是无懈可击,直接将箭雨挡了个干净。 钟赫哈哈大笑,探出头来,朝着何相挑衅:“折腾半天,连你爷爷一根毫毛都伤不到,是来送箭的不成?” 他亲自从地上捡了一枝箭,削短一大截,塞进袖箭里,朝何相射了出去。 虽然没能真正伤到躲得老远的何相,却半点不妨碍这极强的羞辱性。 “废物!”何相满面阴沉,不由得骂了一句,“本相倒要看看,你们能撑到什么时候!杀!斩获镇北侯及林衡头颅者,赏万金!” 重赏之下,禁军们也都打起了精神来,高喊着冲向镇北侯等人。 然而下一秒,气势更足,带着杀意威势的声音就从宫门外响了起来。 “杀入皇宫,勤王救驾——” 马蹄声、刀剑铿锵声、喊杀声,一瞬震得整片皇宫为之颤动。 钟赫眼前一亮,持剑起身,直指何相,朗声道:“大军已至,尔等还要负隅顽抗,为这逆贼卖命吗?!” 何相先是一惊,旋即便咬紧牙根,瘦得脱形的脸上显出一种恶鬼般的怨恨来:“镇北侯,你竟敢带兵攻入京城!” 他怎么也没想到,钟赫竟然敢这么做——这可算得上谋反了! “本侯奉旨率军勤王!”钟赫冷笑,毫不退避,“汝等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奉旨?”何相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奉谁的旨?” 谢桀已死,假皇帝不过是他们何家的一个傀儡,这些日子传出去的每一道圣旨,都是他亲手盖上的玉玺。 有没有这么一道圣旨,他还能不知道吗? 钟赫高高举起那道明黄色的圣旨,铁甲浴血,坚定如山:“本侯奉陛下旨意,带兵入京,清扫反贼!” “不可能!”何相暴怒,看向圣旨的眼神,却分明有恐惧,“谢桀已经死了!” “谁说,朕死了?” 谢桀虚弱却有力的声音从何相身后响起。 一瞬石破天惊,禁军们手中的刀剑都快拿不稳了,脸色惨白,人心惶惶。 谢桀被阿赫雅扶着,由一群林家亲卫拥着,立在禁军之后,眼神冷冽如冰,杀意冲天。 何相悚然,猛然转过头去,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谢桀! “不可能!”何相心里已经乱了,但面上依旧强撑着镇定,矛头直指谢桀身份:“不过是个假货,戴着面具,就想充真皇帝不成?” 他其实清楚,那个懦弱的假货,绝不可能有眼前这个谢桀的气势。 但此时已是绝境,他若承认,禁军人心就成了一盘散沙,不如死不认账,还可一搏。 就算如此……也不过是困兽死斗罢了。 林家亲卫与镇北侯的精兵呈两面包夹之势,将禁军困在了狭小的宫道中间,宫门外杀声震耳,仿若阎王催命。 尽管禁军人数远远多于亲卫与精兵,然而一时之间,竟无人敢冲阵。 何相额头青筋直跳,从禁军手中抽出了刀,直指谢桀,眼神疯狂:“杀啊!” “你们与何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何相几乎是嘶吼着,完全顾不上体面二字,阴鸷的脸扭曲如鬼。 冲不出去,今日禁军里的所有人,都只有一条死路! 禁军们也知道这个道理,咬紧了牙,纷纷露出狠意。 拼了! 谢桀微微抬头,脸色因中毒高烧,还有些虚弱的白,一双眼幽深如渊,周身气势威严。 “杀。” 他只从唇中吐出一个字,却仿佛锐气铮然,带着莫大杀意,帝王威势就此弥漫开去。 令之所至,一切阻碍,终将湮灭成风。 林家亲卫与镇北侯精兵齐齐震声,响遏行云:“诛逆贼!杀!杀!杀!” 刀剑交错嗡鸣,惨叫与求饶声齐齐响起,更多的却是含怒奋勇的杀声。 轰隆—— 宫门被破开的声音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裹挟着黄土与哀叫,势如破竹。 “援兵已到!兄弟们!快杀!”镇北侯已经杀红了眼,脸上满是敌人的血,哈哈大笑。 大军,到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诛杀逆臣,论功行赏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铁蹄之下,何家的叛军几乎成了一盘散沙,一冲即散。 不过片刻,场上便已胜负分明。 负隅顽抗的叛军在见惯了血的兵将们手下,甚至打不过一个照面,就已然溃不成军。 只余下几个死士护在何相身边,却也是蚍蜉撼树,徒增笑料罢了。 何相自知到了绝路,反而哈哈大笑:“谢桀!这些时日,帝宫之中那个废物,竟然真是你!” “早知如此,我那一刀,就该直接捅死你。”他扭曲着脸,看起来竟如疯魔,“听说你高烧不退——你怎么就这么命大?” 若自己那一刀真弄死了谢桀,或是谢桀被自己一碗毒药烧成了傻子,今日局势,便大不相同了。 行至死局,不是他何家无能,是老天无眼啊! 镇北侯钟赫一剑斩杀了个死士,剑刃直指何相,大怒斥道:“贼子!你说什么?” 阿赫雅也蹙起眉头,想起那一夜所见谢桀的狼狈模样,目光冷下来。 何相还在叫嚣:“谢桀,你能赢,不过是——啊!” 他话只说了一半,便惨叫了起来。 一支羽箭穿过他的肩膀,带出一片血色。 何相原本便狰狞的脸一下子扭曲在了一块,吃痛地往后跌撞了几步。 谢桀放下手中的强弓,面无表情,眼神里的杀意却凛然如冰:“不知死活的东西。” 钟赫也气得脸色青黑,咬牙切齿:“陛下,我这就斩了他的头颅倒酒喝!” “镇北侯,就这么甘心为人鹰犬?”何相捏紧了手里的剑,朝钟赫冷笑:“你我同为开朝老臣,今日他能杀我,安知他日不会杀你?” “死到临头,还敢胡说八道!”钟赫大怒,一剑杀了挡在何相身前的死士,“受死!” 他的剑高高举起,下一刻,却被谢桀叫住了。 谢桀居高临下,唇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眸底一片寒意:“何相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激镇北侯杀了你。” “你还是了解朕的。”他声音不轻不重,却叫人背后发凉,“能一刀痛快地死,总好过被凌迟千刀。” 从祭天刺杀的时候,他便已经安排好了何相的最终结局,怎么会让他死得这么轻易? 何相被戳破了心思,缓缓抬起头,脸上的疯狂去了大半,只剩下目光里的阴毒。 他慢慢地捏紧了手里的剑,腕上却仿佛被悬挂上了千斤的铅,怎么也抬不起来。 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面对死亡的。 至少何相不甘、不愿……不敢。 可要他落到谢桀手中,那还不如就此死了! 何相眼里闪过决然,猛然举起剑,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锵! 一支箭飞来,直直射穿何相的手背,他惨叫一声,剑也掉到了地上。 “谢桀!”何相脸色扭曲,满是仇恨。 他已经中了两箭,浑身浴血,狠狠磨着牙,瘦如鬣狗的脸微微发抖,狼狈不已。 “何相不是想自戕?”谢桀咳了一声,微凉的眼中含着莫名的残忍,“把剑捡起来,你还有一只手。” 这是一种羞辱。 何相气得猛然吐出一口血来,整个人跌倒在地上。 “君臣一场。”他绝望地闭上眼,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颓唐的暮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谢桀,你做得这么绝,就不怕天道轮回?” 可他也知道,谢桀绝不会放过自己。 就如同祭天上那场刺杀,自己也是拼尽了全力,只为置谢桀于死地。 最后一个死士倒下,鲜血在宫道上聚成了一条小河,宣告着这场叛乱的结束。 “陛下,叛军尽数伏诛。”镇北侯军中的小将双手抱拳,高声禀报,眼里满是兴奋。 这可比战场上挣功劳容易多了。 “天命所佑!万岁,万岁,万万岁!”林衡一撩宽袖,径直朝谢桀跪拜,高声呼道。 随着他的声音,镇北侯率众兵将单膝跪地,刀剑叩地,震然有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逆贼何氏,叛上作乱。”谢桀将弓箭扔给一旁的亲卫,冷着脸发号施令,戾气十足,“拖出宫门凌迟。” 他顿了顿,想起还有个何婕妤,冷冷添了一句:“何氏女,助纣为虐,鸩酒赐死。” “是!”当即便有两个兵士拖着何相离开,动作粗暴,仿佛在拖一条死狗。 罪魁祸首伏诛,接下来便是论功行赏了。 “镇北侯钟赫,左相林衡,救驾有功。”谢桀先点了两个功劳最大的,目光扫过他们二人,声音里带上了几分轻松,“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钟赫与林衡对视一眼,齐齐朝谢桀拱手行礼:“为君尽忠,臣子本分,不敢邀功。” 谢桀挑眉:“说。” 这两人都是他的心腹,彼此都知道性情,装什么正儿八经。 钟赫先开了口,爽朗的笑容看起来颇有几分憨意:“那臣要陛下库中那副黄金甲!下回打仗穿出去,亮瞎他们!” 那可是黄金甲!等镇北侯府什么时候没落了,扣一块金子下来都能过一年,面子里子都有了。 林衡不比他大老粗,他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流出了几分担忧,沉声道:“臣只想请陛下恩典,让臣进宫,看望无月。” 林无月中毒昏迷了多久,他就心焦了多久。 若他已经娶亲,还可让妻子递贴请求入宫,偏林家除了年岁已大,受不得刺激的母亲,连个正经女眷都没有。 救驾之功,不在一时赏赐,而在君心。如今,他只想见妹妹一面。 谢桀顿了顿,抿紧了唇:“朕都准了。” 这两人所求,都不是能当正经赏赐,写进圣旨里昭告天下的。 他沉吟片刻,大方地开口:“镇北侯钟赫,忠勇过人,有戍边安国之功,封镇国公。” “左相林衡,宣德明恩,有治事之能,封安明伯,赏锦缎百匹,金万两。” 给自己的心腹嘉奖封赏起来,谢桀是半点都不吝啬。 他一挥手,威势凛然:“其余诸将士,皆以功行赏,另在含元殿备下庆功宴,今日诸位都是功臣,不必拘谨!”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将士们纷纷露出笑脸,齐声山呼,一时震天。 第二百三十四章 救驾之功,想要什么?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帝宫之中,灯火通明。 宫人们经过一批大清洗,无不战战兢兢,伺候着谢桀更衣完毕,便都自觉地退了下去。 阿赫雅坐在小几边,垂眸注视着金制莲花灯盏,眸光微微泛着柔。 庆功宴上,酒过三巡之后,众将士都放开了,欢笑宴饮。 连带着她也被那股情绪感染,喝了两盅清酒。 阿赫雅指尖搭在一处,想起方才的热闹场面,眉梢弯了弯,眼角余光瞥见走近的身影,又不禁抿起了唇。 谢桀自顾自在小几另一侧坐下,目光落在她脸上,良久不动。 殿中寂静下来,只有更漏滴答声。 他们之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坐在一处,却不是针锋相对了。 谢桀一时竟然有些舍不得打破这份平静,然而很快,他还是开了口:“阿赫雅……” “今日……” 阿赫雅几乎是与他一同开口,又怔住了。 她睫羽微颤,掩住眸里的凉意,浅浅勾唇,恭敬而生疏:“陛下想与我说什么?” 质问自己当日为何出冷宫,还是猜忌自己为何能领着林家的亲兵闯入帝宫救他? 谢桀顿了顿,问的事情,却不在阿赫雅的任何一种预料之内:“前日夜里,你有没有离开过冷宫?” 他重伤中毒,高烧昏迷之际,分明有人陪在他身侧。 他知道的。 阿赫雅警惕地抬眼,凝视着谢桀的表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半分的杀意,便微微蹙起眉头。 帝王落魄,见证之人,总是危险的。 尤其谢桀半梦半醒之间,说了不少要命的话。 她咬了咬下唇,明知不妥,可在谢桀的眼神之下,却还是承认了:“有。” 只有懦夫,才会为了保全所谓尊严,恩将仇报。 谢桀不是。可那又如何呢? “前夜闯入帝宫的人,确实是我。”阿赫雅眸光里含着水色,声音轻缓,似是自嘲:“陛下要赏我么?” 他们都清楚,两人之间的隔阂不会因为这一夜而解开。 夜色微凉,谢桀的视线落在阿赫雅垂落的发丝上,莫名有些烦躁。 她的气性怎么就这么大? 他没有计较阿赫雅私自逃出冷宫的罪过,也没有去问她什么时候与林家走得那么近了,甚至在庆功宴后,刻意遗忘了她本该回到冷宫待旨的事实,直接将她带回了帝宫。 让步了这么多,还不够吗? 谢桀拧眉,埋在阴影里的侧脸显出几分凉薄。 他为阿赫雅的冷淡而不快,又为阿赫雅以身涉险,在他最危难的时候,陪他熬过了那个长夜而愉悦。 他眼中闪过一缕亮光,似是含情,又似是戏谑:“你想要什么?” 好歹是救驾之功,他也不会亏待了阿赫雅去。 阿赫雅顿了顿,缓缓抬起头,与谢桀对视。 她确实是有所求。 她的眼中是一片清亮的坚定,指尖攥着袖口,先摆出了自己的功绩:“陛下中毒高热,是我伺候了您一整夜,直到您退烧。” “今日,也是我传信林衡,带领林家亲卫,里应外合,助陛下脱险。”她深吸了一口气,直直地望着谢桀,“我腼颜邀功些,也算是救驾两回。” 谢桀目光深了深,定定地盯着阿赫雅,眼神略有些发暗。 这些话听起来,倒像是她为自己做的那许多事,都只是交易的筹码罢了。 阿赫雅眼睫如蝶翼微颤,似是忐忑。 两回救驾的功劳,她不要权势,不要富贵,只想跟谢桀换回一个人—— “请陛下将柳奴赐还与我。”她轻声道,“我别无所求了。” 她只想要柳奴。 谢桀的脸色发凉,舌头抵在下齿间,一时气笑了。 她跟那奴婢倒是一片情深。 他捏紧了拳头,似笑非笑:“只要这个?看来那冷宫小院,你住得倒是很习惯么。” 阿赫雅垂眸,凉凉地勾了勾唇,眼底闪过讥讽,声音柔里带刺:“陛下所赐,总是最好的。” 终归只要身在皇宫之中,就逃不脱谢桀的股掌。住在哪儿,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谢桀最看不得她这幅模样,看似乖乖巧巧,不争不辩,却分明心有反骨。 他一只手便捏住了阿赫雅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冷冷道:“你那奴婢,我可以还你。” “你还有一个条件可以提。” 两个条件。 谢桀抿紧了唇,面色冷硬,可细看,分明能窥见几分隐晦的期望。 救驾之功,还没那么轻贱,赏一个婢女就算揭过了。 他倒要看看,阿赫雅会跟他要什么——离开冷宫?还是更贪婪些,讨一个高位的名分。 可阿赫雅依旧没有如他预料,为自己求什么东西。 她蹙着眉,直视谢桀的眼睛,试图在其中看出几分对北戎的态度,“听闻北戎递来国书,要求娶长公主。” 虽然不知道谢桀这突如其来的好心是打的什么算盘,但送上门的试探机会,她也不会放过。 阿赫雅抿紧唇,声音里满是不赞同的意味:“昭宁长公主年仅六岁……” 怎么能和亲呢? 阿赫雅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怒气冲冲的谢桀含住唇瓣,堵回了喉咙里。 交缠的吻带着恼意,带着不满,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着,化成春水,在唇齿间弥漫。 “那是朕的亲妹。”谢桀眸光冰冷,幽深的眼中仿佛有怒火在烧燃,“你当朕是什么人?” 阿赫雅眼神闪了闪,虽然早知道以谢桀的骄傲,不会做出下嫁幼妹,和亲敌国的事情,但有了许诺,才总算彻底放下了心头的担忧。 只要谢桀不松口,北戎丞相对弟弟阿瑟斯的算计,就只是一场空梦。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可北戎国书……” 国书已经在路上了,如果被大胥不留情面地拒绝,于北戎也是一场羞辱。 “这些都是国事,与你无关。”谢桀捏住她下巴的手指略用了几分力,留下一片粉晕,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唇角。 阿赫雅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不满,及时止住了话头,以免引起更深的猜忌。 她垂下眼,往后躲了躲,试图挣开谢桀的手,嗯了一声:“陛下说得是。” “阿赫雅既然不知道该要什么,那朕替你做主,解了你的幽禁。”谢桀攥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拉,阿赫雅便隔着小几,几乎与他呼吸相交了,“让有功之人住在冷宫,叫天下人知道,还当朕刻薄。” 灯火微微晃了晃,谢桀的语气又缓和下来:“琼枝殿里还有只猫儿,你以前最喜欢。” 他到底是有心与阿赫雅和好的。 阿赫雅怔了怔,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有些疼,更多的是一股没来由的鼻酸。 然而很快,她就回过神来,避开了谢桀的眼睛。 明显是拒绝。 谢桀目光中闪过一缕郁色,抬手盖住了阿赫雅的眼睛,一把将她腾空抱起,揽入怀中。 “朕没什么耐心。”他贴着阿赫雅的耳根,声音里带着几分危险,“阿赫雅,乖一些。” 别再耍脾气。 第二百三十五章 阿赫雅,摸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灯火微微晃动,将红帐的影子投在美人的侧脸,勾勒出朦胧的弧度。 阿赫雅睫羽微颤,指尖按在谢桀的掌上,略用了些力气,却怎么也没能把他推开。 明明已经做好两相决绝的准备的,可从谢桀高烧的那一夜开始,原本分开的轨迹,又好像偏向了另一个方向。 理智与情绪像一团乱麻,搅作一处。 解不开,断不开,可又清晰残忍地知道,回不去从前了。 阿赫雅的眼尾泛着红晕,一滴泪如珍珠,挂在白腻的肌肤上,欲落不落。 仿若秋荷残叶上,最后的露水。 “谢桀……”她唤着谢桀的名字,用最后的理智,将手肘抵在他的心口,轻笑着,似是嘲讽,“如今,你就不怕我是北戎暗探了吗?” 谢桀的动作顿了顿,顺势俯身,将胸膛送入阿赫雅手中。 “摸。”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只手按住阿赫雅的后颈,逼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他已经把命门送到她的掌下了,可阿赫雅,敢要吗? 他清楚眼前这人的疑点重重,也自恃大胥的强盛,足以震慑北戎宵小。 那些阴谋诡计,明枪暗箭,在千军万马的铁骑蹄下,全部都不堪一击。 阿赫雅像是被灼烧到了,指尖下意识紧了紧。 砰、砰。 隔着坚实的肌肉,心脏有力的跳动,仿佛鼓点,传入她的掌心。 带动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 此时此刻,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涌至舌尖的酸涩,究竟只是为了这段时日的折磨,还是因为那些背叛与猜忌。 若是错全在谢桀身上,她大可以问心无愧地抽身,高高在上地指责他的负心。 可偏偏……她也并不干净。 他们半斤八两,彼此欺骗、怀疑,每一次交缠都像毒蛇与夹竹桃的亲吻,明知饮鸩止渴,又忍不住沉沦。 阿赫雅眼中满是水色,盈盈如泛着夕光的湖水。 谢桀的呼吸滚烫,喷洒在她的耳侧,引起一片红。 他轻轻地吻去她眼睫上的泪珠,动作温柔,可很快又一转攻势,猛地攥住阿赫雅的手腕,按到自己的背上。 绸缎如瀑,顺着小榻的边缘滑落,轻纱缠绕在皓白的足腕,缥缈的,又带着莫名的情欲意味。 像油浇洒下来,猛烈的火腾地跃起,将整座宫殿烧得炙热。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交缠,奋力抱紧,似乎想融到一处,又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 比起情爱之下的亲密,这更像是一场战斗。 阿赫雅流着泪,湿漉漉的脸颊上泛着红晕。 她死死地咬住了谢桀的肩,牙齿狠狠地钉入肌肉里,几乎能尝到血腥味。 谢桀让她痛了多少,她就还回去了多少。 谢桀没有制住她,仍由她啃咬,只是力气一次比一次重,如同战场上的征伐。 于是两败俱伤,溃不成军。 从躯体到情爱,在这片深沉的夜色里,理智挣扎着,又放纵地沉入欲海。 抛开所有的利用、算计、亏欠与伪装,此时此刻,我只愿与你交缠作一处,揉入骨血。 直到破晓,天光亮起,大梦破碎。 阿赫雅几乎是昏了过去,陷入黑甜的梦乡。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琼枝殿中。 伺墨守在她身边,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小脸比起进冷宫前的最后一面,瘦了整整一圈,憔悴不已。 阿赫雅眨了眨眼,下意识伸出手,抚上她的侧脸:“伺墨,她们克扣你吃食了?” 这当然是插科打诨的话。 这小姑娘眼泪都在滚了,再不说几句玩笑,恐怕真就哭出来了。 “是啊,奴婢日日靠着白粥过日。”伺墨吸了吸鼻子,强撑起一个笑,眼眶却红了。 她只是说笑,可这样的日子,主子在冷宫里却是实打实地过了这么久。 而她……什么忙都帮不上。 伺墨既是羞愧,又是内疚。她也曾给看守冷宫的管事太监塞钱,想让他们对主子好一些,可自己那点积蓄,管事根本看不上。 他们收了钱,却只告诉她:阿赫雅是贵人要整治的,谁来求情都没用。 阿赫雅笑了笑,摇头劝道:“哭什么?这不是好好的出来了?” 她直起身,腰间便是一酸,忍不住蹙起眉头,心中暗骂。 谢桀那混账,素了几日,连人也不当了。 “柳奴呢?”她看向殿中,目光扫了一圈,却没见到预料中的身影,不由得问。 阿赫雅这话一出,伺墨的脸色也有些奇怪了。 她暗戳戳地往屏风外看了一眼,支支吾吾:“柳奴姐姐跟另一个……” 柳奴姐姐跟个带着面具的怪人一起回来之后,便闹了起来。 柳奴不肯让面具人进内殿伺候,面具人偏要跟着,两个人僵持了半天,到现在还在外面杵着。 这叫她怎么交代? 阿赫雅却误会了,撑着身体便要下床,紧张地问:“他们对柳奴动刑了?可是受了伤?” 柳奴身份不明,还被发现了制药的手艺,受些讯问都是常事。 可是谢桀明明答应过自己,不会伤害她的! 阿赫雅的眼中闪过了怒火,抿紧了唇。 她的脚还没下床,便听到了柳奴的声音:“主子。” 听起来怪有中气,不像是受了伤啊? 阿赫雅怔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柳奴黑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在她身后,跟了个黑衣之人——分明是穿上了暗卫服饰的枭五。 枭五的面具又带回了脸上,双手抱剑,直直朝阿赫雅跪了下来,木讷的模样活像个雕像。 “枭五奉陛下命,继续追随姑娘左右。”枭五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冰冰的,公事公办,不含半点情绪。 柳奴攥着拳头,眼里的冷色几乎压不住。 这大胥皇帝什么意思?暗地里的眼线不够用,现在干脆不装了,把个暗卫放到主子身边监视?这是把主子当犯人呢? 阿赫雅却只呆了一瞬,便勾唇笑了,眸中泛着凉意:“还是你呀。” 她并不意外,谢桀就是这样的人。 多疑,猜忌。这些帝王的特质,在他身上几乎放大到了极致。 第二百三十六章 进德宫,讯问何婕妤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没有在枭五的身上浪费太多时间,确认过柳奴平安无事地回来了,便松下一口气,躺回了床上。 这段时日的提心吊胆,已经够她心力交瘁了,好不容易事情告一段落,她此时只想休憩。 伺墨就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一边给阿赫雅打扇,一边絮絮叨叨:“主子且别睡,厨房那边备了膳食,好歹用过一些。” “今日陛下的圣旨下来,封了林美人昭仪之位,择日行册封礼。”伺墨叹了口气,望着阿赫雅紧闭的眼,欲言又止。 林美人因祸得福,全须全尾地在这场宫变中活了下来,还升了位分,一跃成了昭仪娘娘。 可自家的主子呢?分明也是救驾之功,陛下却半句话都没提。 伺墨不得不为阿赫雅鸣不平,咬着下唇,又怕提起了主子的伤心事,才转了话头:“还有何婕妤,昨夜在进德宫里关着,听说叫陛下赐了一碗药,高热了一夜,刚刚又有人去送鸩酒。” 她听说了何婕妤在进德宫门前为难阿赫雅的事情,愤愤不平地啐了一口:“也算是恶人有恶报,呸!” 阿赫雅顿了顿,缓缓睁开眼:“赐死何婕妤的人,什么时候去的?” 谢桀还真是记仇。何家在他身上用了什么样的毒药,他就要同样还回去一次。 何婕妤如此,想必罪魁祸首的何相,更逃脱不得。 不过何家有这样的下场,也算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阿赫雅并不惊奇,她只在乎一件事—— 北戎丞相步步紧逼,先跟大胥边境宛城的沈家狼狈为奸,追杀自己与弟弟,又与何相串通一气,造了这么一场叛乱。 这可都是大胥的官员,不是轻易能搭得上线的。北戎丞相这是用了什么手段,才与这些人联系上的? 阿赫雅不得不防。 何婕妤是何家仅剩的血脉,那日她能说出北戎国书中的内容,可见对于何相与北戎丞相合作的事情,也知晓一二。 或许,自己可以从她嘴里撬出来什么消息。 伺墨愣了一下,老老实实答:“方才听说的消息,应当刚走一会儿吧。” 帝宫与琼枝殿离得这么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们自然也是第一时间知道的。 阿赫雅沉吟片刻,果断起身,目光中闪过凉意:“更衣梳妆,我要去进德宫。” 进德宫中。 不比几日前,连看门的宫人脸上都带着倨傲的风光,此时的进德宫一片死寂,几乎被清洗了个干净。 一队太监带着漆盘,上装了一壶鸩酒,正越过宫门,往内殿去。 “几位公公。”伺墨提高了声音,叫住了那群太监。 她脸上带着笑,走上前去,给太监们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朝阿赫雅处看了一眼:“我们主子与何婕妤有旧,想送她一程。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阿赫雅抿唇垂眸,朝太监们颔首示意。 那为首的太监掂了掂荷包,大概算出里头的银子数目,脸上便笑出了褶子,他与身后的太监们对视一眼,开口道:“自然、自然。” 如今阿赫雅姑娘也是有功劳傍身的,虽然还未封赏,但宫人们私下都在传,她恐怕是要复宠了。 何婕妤先前那样折辱阿赫雅,阿赫雅咽不下这口气,想趁她死前报复回去,也是人之常情。 自己行个方便,既能得了好处,还能结个善缘,是一笔稳赚不亏的买卖。 伺墨便笑着给太监们行了礼,端过漆盘,跟在阿赫雅身后,进了内殿。 何婕妤被强行灌下毒药,苦熬了一夜,几乎在濒死边缘徘徊,听到动静,也只是艰难地抬了抬眼皮,起不得身。 阿赫雅微微侧身,从漆盘里提起酒壶,朝伺墨投去一眼:“你先出去吧。” 伺墨点头,转身出去,还不忘贴心地带上了殿门。 随着一声响动,殿内的光线再次暗了下来,阴郁而令人不安。 何婕妤听出了阿赫雅的声音,下意识地抓紧了手指,声音嘶哑:“你来做什么?” 阿赫雅缓步走近,撩开帷帐,居高临下地望着何婕妤,沉默地在心中倒数。 三,二,一。 满室的寂静,仿佛宣告着某种不详。 何婕妤强撑着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阿赫雅的身影,惶恐不已,几乎是嘶吼:“你想干什么?” 阿赫雅轻笑了一声,语气幽幽:“贵妃娘娘。” 何婕妤本就没有受过册封,如今又成了阶下囚,这一声贵妃娘娘,与其说是尊称,不如说是嘲弄。 阿赫雅勾着唇角,抬起了手中的酒壶,声音里满是凉意:“当日,德妃娘娘也与你同样,是这么一壶鸩酒。” 她的话语轻缓,仿佛说出来的不是威胁,而是简单的家常闲谈:“她喝了三杯,你呢?你的身体,好像撑不过那么多。” 何婕妤背后发凉,几乎被汗浸透了衣衫。 她凝视着阿赫雅,指尖因恐惧与愤怒而发抖:“不,你不敢的……” 阿赫雅真的不敢吗? 何婕妤眼神闪烁,心里一阵发虚。 阿赫雅轻笑:“若自欺欺人可以让你好受些许,那也无妨。” 她的目光泛着冷意,开口便是残忍的恐吓:“德妃死时,尸身扭曲,状如牵机……” 何婕妤终于崩溃了,她急急地喘着气,声音虚弱沙哑,却依旧盖不住内里的惊惧:“你到底想做什么!” “当日,你跟我说,北戎要昭宁长公主和亲。”阿赫雅捏紧了酒壶,声音平静,眼中一片深沉,仿佛有暗潮汹涌:“何相与北戎丞相结盟,这件事,是北戎的主意,对吗?” 何婕妤猛然睁大了眼,下意识捏紧了手指,死死地盯着阿赫雅:“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与阿赫雅提起过,和亲之事还有北戎丞相的手笔。 阿赫雅……这个北戎女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透出几分杀意,没有回答何婕妤的问题。 她的手指扣在酒壶上,问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北戎丞相,是如何跟何家攀上关系,传递消息的?” 第二百三十七章 何婕妤死,谢桀到来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空旷的宫殿门窗紧闭,昏暗而压抑,仿佛一个巨大的棺材。 阿赫雅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何婕妤,面容冰冷,目光锐利,周身气势摄人。 何婕妤望着她,眼中的神色从惊讶到了然,忽而大笑起来:“阿赫雅!阿赫雅!” 她重重地咳嗽,几乎要把肺咳出来似的,几滴血溅在掌心,她却仿佛毫无察觉:“谢桀还以为他豢养的是一只无害的雀儿,可你——” 阿赫雅的身份,分明大有问题。 阿赫雅面色不变,猛的一只手扣在何婕妤的脖颈上,语气中满是杀意:“说,或者死。” 何婕妤的声音虚弱不已,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字句:“我不会告诉你的。” 她的眼神怨毒阴冷,呼吸间艰难而狠厉:“你想知道?去阎王殿里,问我父亲去啊!” 阿赫雅手指用力,眼中闪过怒火。 她往殿外看了一眼,望向何婕妤的眼神中,杀意愈发浓烈。 何婕妤猜到了自己的秘密,已经留不得了。 阿赫雅利落地扒开酒塞,凑到何婕妤的嘴边,略微倾斜,酒液便溢了出来,直接滴在何婕妤的唇上。 “何相已经死了。”她压低了声音,“凌迟了三千刀,听说,那把行刑的刀具,就是当初他用来伤陛下的那一把。” 何婕妤的指尖弹了弹,死死地咬着唇瓣,没有开口,可眼中分明浮上了恐惧。 凌迟…… “何婕妤,死有不同的死法。”阿赫雅的声音轻了轻,带着诱惑的意味,“昨夜陛下赐了你一碗毒药,痛吗?鸩酒更痛,穿肠破肚,要半个时辰才能断气。” 她顿了顿,满意地看见何婕妤抖了一下,才继续道:“我带了匕首来。” 一刀毙命,总好过在鸩酒的折磨中苦熬而死。 何婕妤咬紧了牙,呼吸都重了几分。 鸩酒,匕首,她哪一样都不想选—— 她不想死! 她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身体,猛然抓住了阿赫雅的袖子,死死地盯着她:“你想知道北戎丞相的事情?” “救我出去,我就告诉你。” 何相那个老浑蛋,眼里只有德妃和何耀祖那两个废物,根本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何婕妤只是从何相与幕僚谈话之中,听出了一星半点的东西,可关于北戎丞相是如何与何相搭上边的,却一无所知。 何婕妤眼神闪烁,只能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揪住阿赫雅的袖子。 只要能先稳住阿赫雅,逃出皇宫,大不了……她再编出几个假消息来就是了。 阿赫雅微微蹙起眉头,眸中凉意仿佛冰川。 何婕妤在谋逆案中,虽不算主谋,却也是重要的帮凶,还得罪过谢桀,已经是必死无疑。 更何况…… 阿赫雅望着何婕妤发白的脸色,与完全克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指尖,扯了扯嘴角,忽然开口:“其实你也并不知道北戎丞相与何相联络的方式,是吗?” 何婕妤瞳孔微缩,猛然抬头,看向阿赫雅。 下一秒,她就反应了过来,咬紧了牙根:“你诈我?” 阿赫雅掩盖住眸底的失望,讽刺地冷笑:“死到临头,还能耍小聪明,贵妃娘娘真是厉害。” “不愧是何相的血脉啊。” 何婕妤绝望地闭上眼睛,面如死灰地躺回了床上。 她重重地咳嗽起来:“你以为,你就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她的声音微弱,像是风中的残烛,再一吹,就会彻底灭掉:“谢桀那种父母反目,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你真以为他会喜欢什么人?若有一日,他发现你的身份有问题……” 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像今日杀死何家人一样,杀死阿赫雅。 阿赫雅面无表情,眼中满是凉意,仿佛一潭沉静的湖水:“我知道。” 她从没有奢求过什么好下场。 何婕妤已经没用了,阿赫雅也没有折辱一个将死之人的爱好,迅速地将酒壶打开,把鸩酒尽数灌进了何婕妤的口中。 鸩酒的效用很快,何婕妤又本就奄奄一息,几乎是立时,脸上就出现了痛苦之色。 何婕妤掐着自己的脖颈,脸色青紫,像是想把喝下去的鸩酒吐出来,却只能嗬嗬地呼吸,沉重得像一只破旧的风箱。 阿赫雅缓缓站起身,垂眸看着她挣扎,长长的指甲掐入床头,抓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最后,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僵住,慢慢地滑落了下去。 阿赫雅闭了闭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干脆地转身,带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酒壶,走出了进德宫。 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站在了原地。 数步之外,太监们跪了一地。 谢桀站在院中,一双眼像是深渊,沉默晦涩,定定地朝她望来。 半晌,他朝阿赫雅招了招手。 阿赫雅顿了顿,才缓步走到了他身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她并不意外。枭五跟在她身边,就是用作监视的,谢桀会知道自己来了进德宫,才是正常。 “死了?”谢桀没有扶她,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 他的眼神带着几分冷意,手指捻了捻玉佩,像是强压着情绪。 阿赫雅面色不变,淡淡地回应:“死了。” 没有解释,也没有将话题揭过去的意思,只有冷硬的两个字。 一时沉寂,空气几乎凝滞。 两个人仿佛是在对峙,谁都不愿先行让步。 最后,还是谢桀伸手,拉起了阿赫雅,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怎么想起来进德宫?” 阿赫雅垂眸,声音不急不缓,仿若泉水泠泠:“何婕妤曾在进德宫中,逼我下跪。” 她顿了顿,扯了扯嘴角:“她的宫女,还赏了我一个耳光。” 受过折辱,所以她得知何婕妤将死,特地赶过来落井下石。 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谢桀的目光深了深,指节猛然攥拳,眼底带上了怒意。 就是他最气时,也没打过阿赫雅,何婕妤怎么敢?! 他周身煞气几乎压不住,冷冷地凝了殿门内一眼,当下做了决断。 看来,留何婕妤一个全尸,还是温柔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救驾之功?不见得吧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并没有以旧事搏谢桀怜爱的心思,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带过,给自己来进德宫找了个缘由,便再次沉默了下去。 谢桀的手指动了动,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抚摸她的头发,却久久没有落下。 分明咫尺的距离,又好似隔了很远。 半晌,谢桀收回了手,眼神幽深:“回吧。” 从进德宫到琼枝殿的距离,不算短,也并不长。 出于某种默契,或是生疏,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风吹拂,将衣袖撩动,偶尔相互触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如同那两颗若即若离的心。 阿赫雅跟在谢桀身后,垂眸只见到一块又一块的青石砖,四四方方,一模一样。 偌大的皇宫,连块石头也要框在架子里,不得自由。 “阿赫雅姐姐!” 欢快俏皮的声音打破了这压抑的寂静。 周沅沅快步朝阿赫雅跑了过来,双眼亮晶晶的,手里捧着一个檀木盒。 她走得近些,才看见阿赫雅身边的谢桀,一下子噤了声,唯唯诺诺地行了礼:“陛下。” 她如今有些害怕陛下了。阿赫雅姐姐进冷宫时,她曾经去找陛下求过情,可连帝宫都没能进去。 周沅沅不明白,难道真就是伴君如伴虎么?即便往日如何浓情蜜意,好得仿佛寻常人家的夫妻,也有可能一朝厌弃,往日的情分就都化了飞烟。 她偷偷抬眼,去觐谢桀的表情,一只手拉了拉阿赫雅的衣袖,求救一般。 阿赫雅便笑了,点了点周沅沅的脑袋,为她解围:“是我不好,忘记与你有约,沅沅是来寻我回去做花茶么?” 什么花茶,不过是随便找件事儿,顺理成章地离开罢了。 周沅沅呆了呆,也很快反应过来,重重地点头,又看向谢桀,声音里带着几分怯:“陛下?” 她们可以走了吗? 阿赫雅失笑,也跟着她望向谢桀,眼中一片沉静。 仿佛眼前只是一个陌路人。 谢桀目光暗了下去,心中莫名生出几分火气来,沉闷的,让他无处发泄,又憋不下去。 阿赫雅对着周沅沅倒是一如既往,热情活络得很,偏偏与他在一处,就成了木头人,生疏不已。 他攥紧了拳头,脸色有些黑,冷笑一声,摔袖便走。 阿赫雅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忽而抿紧了唇。 不知为何,明明谢桀如她所愿走了,她心里却爽快不起来,反而酸涩得像吃了一颗青杏子。 周沅沅也有些不安,看看谢桀离开的方向,又看看阿赫雅,声音小小的:“姐姐,你要不要去找陛下?” 阿赫雅收回目光,轻轻地摸了摸周沅沅的脑袋,笑吟吟地摇头:“去找了他,我们沅沅怎么办?” 她不愿再伏低做小,卖乖求饶了。 周沅沅仔细观察她的表情,确认好像没有难过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再次活跃起来:“阿赫雅姐姐,我是来找你去浙水宫里的!” “林姐姐封了昭仪,陛下把浙水宫旁边的弦月宫拨给她啦,如今热火朝天地搬东西呢。”她一蹦一跳,脸上满是得意,显然对于林无月位分越过她毫无意见,甚至带着几分与有荣焉,“还送了好多赏赐的东西来,林姐姐让咱们随便挑,多少都行。” 阿赫雅眉眼弯弯,任由她拉着手,侧耳听罢,便跟着打趣:“那这一次,可要让她好好出一回血才成,非把无月那些压箱底的游记都给你挖出来?” “嘿嘿!”周沅沅被她说中了小算盘,不好意思地傻笑,“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她的声音在宫道上拉得老长,东一嘴西一嘴的,不曾停下过,像是一只吱喳的圆滚鸟儿。 热闹,却不惹人讨厌。 “姐姐,我听说封位的圣旨传出去之后,各宫都摔碎了好多茶盏,啧啧。” 阿赫雅便慢慢地跟她一起走着,走过朱墙金瓦,消磨了大半的惆怅。 “哐当!” 清凉殿中,瓷盏坠地,霎时碎成了一地残片。 宫人们早已被屏退在外,内殿之中,只剩下谢缘君与她的贴身侍女绿云。 “真是阴魂不散!”谢缘君原本清冷的脸上满是怒气,眼中尽是不满的厉光,“都已经进了冷宫,竟还能出来。” 她费尽心思,甚至不惜对昭宁下手,好不容易才将阿赫雅拉了下来。 可一转眼,阿赫雅竟又在宫变之中立了功,脱了罪,又死灰复燃了。 谢缘君怎么甘心? 绿云眼神微闪:“主子莫气,这也是想不到的事儿。” “阿赫雅未免太过有心机了。”她那日去给阿赫雅送铜镜羞辱,却反被刺了一通,对阿赫雅自然也有怨气,此时便火上浇油地挑拨起来,“她分明就是算好了!” “若不是早有把握,她也不敢拒绝您赏她的铜镜,还反唇相讥。定然是早早就知道了陛下的消息,还故意瞒着宫里人,好独占这救驾之功。” 谢缘君咬紧了牙,眼神里便浮上了几分幽深阴冷的狠意。 陛下对那个阿赫雅,分明就是不同的,否则也不会将所有人都瞒了过去,唯独让阿赫雅发现了问题。 越是这样,谢缘君就越想置阿赫雅于死地。 她可以容忍谢桀有不同的女人,甚至与旁人生儿育女,因为深知帝王之家便是如此,既然自己不能入宫,那是谁伴他身侧都一样。 而自己在谢桀心中,到底是与那些女子不同的。 可他若是动了心…… 谢缘君捏紧了拳头,目光阴森。 她绝不能接受,有一个女人,能越过重关,扎根在谢桀心上。 绝不能。 绿云打量着谢缘君的脸色,又叹了口气,状似劝说:“主子,不然咱们还是避一避吧。毕竟是救驾之功,陛下总要顾及几分体面呢。” 这话落下,更是点燃了谢缘君的怒火。 她冷笑了一声,抄起手边最后一个茶盏,重重地砸了下去。 哐啷。 瓷器清脆的碎裂声,在殿中响彻。 “救驾之功?”谢缘君扯了扯嘴角,语气幽幽,令人生寒,“不见得吧。” 第二百三十九章 御书房,挑拨离间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缘君走入御书房时,谢桀并没有在批阅奏折。 他坐在书桌前,半合着眼,周身气势冷冽,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缘君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顿了顿,又极快地掩盖住那一分痴迷,干脆利落地朝谢桀跪拜:“陛下。” “起来说话。”谢桀缓缓睁眼,深深地望着谢缘君,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谢缘君却没有动。 她伏在地上,额头叩在手背上,似是恭敬,话语里却尽是锋芒:“妾听说,陛下将阿赫雅放出了冷宫。” 谢桀顿了顿,指节在桌案上点了点,似笑非笑:“你的消息倒是快。” 谢缘君抿紧唇,深吸了一口气:“陛下,阿赫雅毒害昭宁长公主,罪本当死。” “这话本不该由妾一个外人说。”她的声音清冷,以退为进,“您如此抬举一个身份不明,险些害死昭宁的异族,未免太过不智。” 这种话,也只有依仗着身份,有恃无恐的谢缘君敢说。 谢桀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斥了一句:“放肆。” 他看在死去兄弟的情面,与谢缘君往昔功劳的份上,才对她多几分容忍,却不是让她得寸进尺的。 “阿赫雅有救驾之功,已经算是将功折罪。”他的声音中含着威严,不容置喙,“你若是为了此事而来,可以出去了。” “那也该将她赶出京城,否则,如何对得起昭宁险些丧命?”谢缘君丝毫不惧,抬起头,直视谢桀的双眼:“昭宁是妾一手带大的不错,可她也是陛下血脉相连的胞妹,是大胥最尊贵的长公主。” “您如此轻飘飘地放过伤害她的凶手,要昭宁如何自处?” 一字一句,尽是质问。 谢缘君在试图用血脉亲情,将谢桀架起来,逼迫他送走阿赫雅。 她虽以顺从姿势跪伏在地上,却分明步步紧逼。 谢桀的目光晦涩幽暗,半晌,他冷声开口:“昭宁中毒一事,与阿赫雅无关。” 阿赫雅没有对昭宁下手的动机,从御医院取走的那些药材,也已经被证实是用来制作了避子药。 当日他一怒之下,将阿赫雅送入了冷宫,紧接着便是祭天刺杀,何家谋逆,金吾卫与自己都忙得一团乱,谁也没能顾得上查案。 时至今日,只怕所有的证据都已经被处理了干净。 尽管如此,谢桀也从事件始末中猜出了几分。 他的眼神落在谢缘君的身上,寒凉如冰:“朕的旨意,也没有收回的道理。” 谢缘君捏紧了拳,强压下自己眼中的不甘与怨气,面色更冷了些。 她想提醒谢桀,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又想起谢桀对太后复杂的感情,理智地止住了话头。 谢缘君咬住下唇,半晌,眼里闪过狠厉:“陛下就如此相信那个异族人?” “妾听闻,是阿赫雅挟持何婕妤,带领林家亲卫,杀入帝宫,营救陛下。”她抬起头,眸中冰凌凌一片,“一个弱女子,当真有这种胆识么?” 那不是话本,那是实打实的宫变,残酷的厮杀。 普通女子,见着染血的刀剑都害怕不已了,何况踏过尸山血海,一路挟持何婕妤,闯入帝宫? 谢缘君不信。 她的话语里带着清晰的质疑,直截了当地将矛头指向阿赫雅的身份:“这样一个女人,在尚武好勇的北戎,又真只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么?” 谢缘君清楚谢桀的多疑,也知道他对北戎的雷霆手段。 她在挑拨谢桀对阿赫雅的信任。 人啊,只要心里有了怀疑,就回不了头了。 这颗猜忌的种子只会越长越大,直到撑破表面的平静,把所有丑陋的狐疑血淋淋暴露在阳光之下,将感情毁得一干二净。 谢桀周身气势骤然一冷,折断了手中的朱笔,手臂青筋暴起。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谢缘君,警告的声音里含着煞气:“出去。” 她那点小心思,谢桀还不至于看不出来。 他的声音刚落,便有太监上前,站在谢缘君身前,恭恭敬敬地“请”谢缘君离开。 谢缘君咬紧了牙,冷冰着脸,朝谢桀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她的身后,传来了奏折落地的响动。 显然是谢桀正在发怒。 谢缘君闭了闭眼,才勉强压住自己眸中的狠厉。 他分明也对阿赫雅的身份有所怀疑,在自己面前,却依旧对阿赫雅百般维护! 救驾之功……救驾之功…… 谢桀究竟是因为这所谓的救驾之功,而对阿赫雅手下留情,还是早就有了与阿赫雅和好的心思,只是恰好用这救驾之功做了台阶? 也许谢桀自己并未察觉,可从少年便爱慕着他的谢缘君却清楚地发现了他的不同。 也正是如此,她心中的怨恨愈发浓烈,仿佛蔓生的野草,将心脏缠绕,勒得生疼。 “主子。”谢缘君的贴身宫女绿云看见她出来,快步迎了上去,压低了声音,还未开口,便惊住了:“您、您的手……” 谢缘君这才回过神来,缓缓松开了拳头。 她的指甲已经深深地陷入肉里,鲜血顺着伤口渗出,看起来十分骇人。 她却全然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面无表情地从腰间取出手帕,胡乱地擦了擦,余光瞥了绿云一眼,声音冰冷:“又出什么事了?” 绿云被她这一眼看得莫名背后发凉,忙低下头,胆战心惊地开口:“昭宁长公主……趁着您求见陛下的功夫,留信跑去了琼枝殿。” 布帛撕裂之声响起,刺耳异常。 绿云愈发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眼睛落在那块被谢缘君硬生生撕开了的手帕上,下意识吞了一口唾沫。 她早就知道,谢缘君不是表面上那样清冷自持,可也从未见过她如此情绪外露的样子。 这是在御书房里受了什么刺激? “……什么都要跟我抢。”谢缘君没理会绿云的表情,只是呢喃了一句,转头望向御书房,仿佛要越过那一层层的台阶与宫门,径直看到里面的人。 她眼里泛着寒意,阴森渗人,仿佛一条蛰伏的蛇。 谢桀也好,昭宁也好。 阿赫雅,怎么就这么喜欢跟自己抢东西呢? 第二百四十章 林家旧事,昭宁会沅沅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与谢缘君所知不同,昭宁并不在琼枝殿,而是找到了浙水宫里。 浙水宫中,一派忙碌,宫人们收拾着偏殿林无月的物件,清点私库。 一箱又一箱的古籍孤本,整整齐齐码放在低调的木箱中,若不是此时林无月要搬走,暂且堆在了一处,谁也不知道这书有这样多。 “今日我算知道,书山有路勤为径,为什么是书山了……”周沅沅蹲在木箱旁边,看得目瞪口呆,随手拿起了一卷,啧啧称奇。 林无月摇了摇头,无奈笑道:“我好藏书罢了,倒也不是全都看过。” 只是里头至少有八成,她都能熟记于心而已。 周沅沅也知道林无月向来见多识广,全由书卷中来,站起身,怪模怪样地朝林无月拱手,拉长了声音:“夫子厉害——” 阿赫雅坐在一边,见她故意逗林无月,也挑眉打趣道:“都说青出于蓝,夫子如此厉害,若学生能多看些正经书,想必考个状元也使得。” “考状元做什么?又做不得官。”周沅沅吐了吐舌头,朝林无月看去,好奇地问:“林姐姐,你哪儿来的这么多书?” 这么多箱子,总不能全是入宫时带进来的吧? 林无月怔了怔,微微垂眸:“是兄长。” 林衡知道她喜欢看书,隔三岔五便会搜集些古籍,或是新印的诗集话本,送进宫给她解闷。 林无月想到林衡,忍不住抿紧了唇。 她对林家的疏离,来自当初天下未定,战乱四起时,林衡将自己送去了谢家,由太后教养。 这其中,有七分是保护,另外三分,便是将自己做了人质,向谢桀宣布效忠。 或许,对于林衡来说,这是在乱世中对林无月最安全的庇佑。可是于那时年纪尚小的林无月而言,寄人篱下,被抛弃的滋味,实在难熬。 年幼时得不到的亲情,等到年长懂事了,便不需要了。林无月不怨林衡,却也做不到对他多么亲近。 直到她在病榻之上,见到了林衡。 堂堂八尺男儿,宫变之中都不曾怯懦,却在望着她的时候,红了眼睛。 救驾之功,镇北侯钟赫要走了谢桀私库中的珍宝黄金甲,林衡却只求了一个见自己的机会。 林无月无法不动容。 她眼神中有水光闪烁,潋滟美丽,轻轻道:“他向来疼我,我知道的。” 所以即便入宫之后,自己不愿与旁人争宠,只关起门来,做透明的林美人,林衡也从不曾逼迫过自己。 阿赫雅顿了顿,拍了拍林无月的肩膀:“日后的时间还长。” 足够慢慢弥补从前所有的遗憾。 她朝林无月弯了弯眼睛,又想起周沅沅也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由得疑惑地投去一个眼神。 这可不像那个最话唠的沅沅呀。 只见周沅沅呆呆地望着那些书,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小脸突然涨红,火烧似的:“原、原来是林……林大人……”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她却说得结结巴巴。 阿赫雅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她的反常,微微蹙起眉头,定定地望着周沅沅。 “你……”她想到了一个可能,又觉得不敢置信。 林无月还住在浙水宫,按理来说,林衡来时,确实可能会撞上周沅沅。 周沅沅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儿似的,一下子炸了毛,急急忙忙地否认:“没有!” 她就是看林衡……长得好看,又好像温温柔柔的,跟凶神恶煞的陛下一点都不一样。 可只限于欣赏了,天下美人那么多,她还不能看一看、想一想么? 阿赫雅抿紧唇,叹了口气:“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林无月也蹙眉,望向周沅沅的目光里带上了叹息。 自己也罢了,或许命数如此,可沅沅年纪还小,就这样困在了宫里。 周沅沅被她们两个人同时看着,有些恼羞成怒,嘀嘀咕咕:“我就是饱饱眼福,又不是要做无月的嫂嫂……唔!”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阿赫雅敲了脑袋。 阿赫雅睨了周沅沅一眼,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教育的意味:“胡说什么?隔墙有耳的道理,你不明白么?” 周沅沅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悻悻地朝阿赫雅笑笑,背着手装无辜,小脑袋瓜里的思绪却已经飞到了其他地方。 还真别说,要是自己没有入宫,跟林衡有什么缘分,那无月还得叫自己嫂嫂呢。 嘿嘿! 周沅沅傻笑了一会儿,便被一声木头坠地声惊醒。 她转头看过去,正正见到了一角裙摆被扯着缩到了大箱子后面,旁边是个倒下的象形木雕。 那个人顿了顿,又从木箱后面伸出一只手来,小心翼翼地扒拉了一下木雕,偷偷摸摸地把木雕也藏了起来。 好一个掩耳盗铃。 周沅沅还以为是哪个小宫女做错了事情怕受罚,虎着脸,端起了自己一宫之主的架子:“谁在那儿?还不快出来。” “鬼鬼祟祟,成何体统。”她顿了顿,绞尽脑汁,又添了一句,以示威严。 那个身影动了动,显然没想到会被发现。 半晌,一个小姑娘从箱子后走了出来,手里捏着那个木雕。 “我来找阿赫雅。”昭宁努力让自己绷着脸,不要露怯,却还是从眸中透出了几分不安。 周沅沅歪了歪脑袋,看向阿赫雅。 阿赫雅在看见昭宁时,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此时一边往她走去,一边惊讶道:“长公主殿下找我有什么急事么?” 连一时半刻都等不了,还要特地跑到浙水宫来? 昭宁被她这一问,脸上的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眼神里却带上了水色,显然很是沮丧。 她手指抓着那个木雕,好像在寻找安全感一般,看了看阿赫雅,又看了看林无月与周沅沅,半晌,才憋出了三个字:“没什么。” “既然没什么事,本宫就让人送殿下回去吧。”周沅沅从知道昭宁身份的那一刻就耷拉了脸,闻言立即道。 她知道昭宁。阿赫雅姐姐就是因为受昭宁连累,才进了冷宫。 周沅沅一边忍不住迁怒,一边又不好真跟小孩子计较,只能抿了抿唇,添了句解释:“林姐姐要搬宫殿,浙水宫里乱糟糟的,不好待客。” 第二百四十一章 昭宁歉意,酸涩橘子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昭宁虽是孩子,对他人的喜怒却很是敏感。 她自觉有错,愧对阿赫雅,即便被赶客,也没有露出不快,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昭宁咬了咬嘴唇,不安的模样像只淋了雨的小猫儿,“阿赫雅,我有话与你说。” 阿赫雅走到昭宁身前,半蹲下身,与她平视:“殿下要与我说什么?” 昭宁深吸了一口气,眼眶红红的:“对不住。” 是她自作主张,带着糕点去找阿赫雅,却连累得阿赫雅进了冷宫,受了那么多苦。 “我那日……我那日是想为你解释辩驳的。”昭宁的声音有些发抖,难过地哽咽,“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听说你进了冷宫,我又想去看你,可是我不认识路。”她揪着手指,垂着脑袋,吸了吸鼻子,“我想去找皇兄,可是缘君姐姐说我病了,不让我出门。” 缘君姐姐亲自看着自己,自己实在找不到空子。 直到今日,缘君姐姐去御书房求见谢桀,自己才偷偷溜出来。 昭宁有很多话想说,又觉得这些都像是在狡辩。她根本不敢去看阿赫雅的脸色,生怕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不屑厌恶。 就在她忐忑不安时,头上却突然一暖。 阿赫雅揉了揉昭宁的脑袋,眉眼弯弯:“我知道的。” 谢缘君百般算计,就是为了把自己拉下来,又怎么会放任昭宁坏了她的好事呢? 昭宁不过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这场争斗之中,她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比起这些,阿赫雅更在意另一件事。 她望着昭宁不安的样子,缓缓地蹙起眉头,牵着她在小榻上坐下。 “听说你病得厉害。”阿赫雅仔细观察着昭宁的表情,不动声色地开口,“如今可大好了?闷坏了吧?” 前一回见昭宁,她还是个快活大方的小姑娘,如今病了一场,看起来竟有几分畏缩了。 阿赫雅想起谢缘君对昭宁的那些打压,莫名觉得不对劲。 昭宁缩了缩手指,眼睫一颤,鼻头酸涩:“我……” 她想说自己过得不太好。 缘君姐姐斥责自己不懂事,非要跑去找阿赫雅姐姐,才把自己害得大病一场,时不时便要将这事儿拿出来说一说。 缘君姐姐说自己分不清好坏,被旁人三言两语就哄了去。说自己被拘在殿里,可她也陪着自己了。 说她的付出,她的不易,说自己喝了苦药便吃不下饭有多娇气,让她花了多少心思,说皇兄本就不喜欢自己,自己还闹出祸事来。 说这皇宫之中,只有她才是真心疼爱自己,若不是她百般维护,自己就是被毒死了,也无人在乎。 昭宁想起那些话,便觉得心里难受,又觉得迷茫。 缘君姐姐说的都是事实,可自己……真的有这样不堪吗? 阿赫雅见昭宁的脸色发白,便知道她被说中了伤心处,叹了口气。 她剥开一个小橘子,取出一瓣,放到昭宁的口中,声音和缓。温柔如水:“这里都是自己人,昭宁若是吃了酸果儿,想掉眼泪,也没人会笑话你。” 这话一出,昭宁的眼泪便止不住了,断线珠一般落下。 “这、这果子好酸……”她呜咽着,紧紧地攥住阿赫雅的小手指,整个人哭得乱糟糟的,一边还要梗着脖子,抽抽噎噎,“我不喜欢吃橘子……” 她不喜欢吃那些黄连一样的苦药,不喜欢每顿饭端上来的药膳,不喜欢被按在床上养身体,只能对着帷帐发呆。 其实她已经好了,可是缘君姐姐不让她动,也不让她多费心神,若是被发现她下床了,或者在玩九连环之类的玩具,那日殿里伺候的所有宫人,就都要吃板子。 昭宁不喜欢这样。可她没法子,谢缘君满口都是为了她好,她实在辩驳不过啊! “这、这不是碰瓷么……”周沅沅哪儿见过这阵仗,一时头都大了,瞠目结舌。 就一块橘子,有那么酸吗? 林无月看出了些端倪,拉了周沅沅一把,以免她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小孩子吃了难吃的东西,哭一哭,也是常事的。是我这儿的橘子不好,下回不吃了。” “不是橘子不好。”昭宁哭得一抽一抽的,还要看林无月一眼,带着哭腔,软绵绵地解释,“是我不好,我不喜欢。” 她怕林无月真的以为是橘子难吃,才害得自己哭了,会内疚。 阿赫雅失笑,一边掏出帕子,为昭宁擦拭着眼泪,一边轻声哄道:“不喜欢吃就不吃了。” “有些时候,不是旁人说好,就真的是好的。”她的声音轻而有力。“总是打着这种旗号,叫人为难的那些家伙,不过是靠着这冠冕堂皇的话,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罢了。” 昭宁抬起头,小脸被她哭得湿漉漉的,花了一片:“可是,要是有一个人。” 她比画着,有些语无伦次:“要是有一个人,她确实是为了我好,只是我太不乖了,达不到她的希望,怎么办呢?” “错了。”阿赫雅点点昭宁的眉心,眼中露出几分锋芒,“昭宁是长公主,你本就不用收敛性子,去顺从谁。” “你是君,与你兄长一样的君,只有旁人捧着你的份,这世上,没有人配糟践你,配让你去‘乖’。”她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天生就该如此,“你只要明事理,知对错,其余的事情,皆可以随心而动。” 不必被套上缰绳,不必去做谁的傀儡。 阿赫雅目光落在昭宁身上,却仿佛隔着她,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小小的自己。 父王将她扛在肩头,笑声爽朗,整个草原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的公主!日后就要弯弓、驭马,活得跟这太阳一样!”父王不顾母后的阻拦,让她骑在脖子上,转了好几圈,好不神气,“父王教你使鞭子!日后谁敢欺负你,你就抽他!” “你抽不过,就来告诉父王,父王替你抽!” 彼时彼刻,阿赫雅欢快地应了:“好!” 那个北戎王不知道,在他死后,他的女儿流落大胥,受的是怎样的欺负。 阿赫雅垂着眼,抿唇,勾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若他泉下有知,恐怕那九节的长鞭都要舞破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谢缘君,不宜再养昭宁了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可是……可是公主也是有分别的。”昭宁吸了吸鼻子,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有的公主,生来是父母的掌中明珠,自然可以随心而动。可也有如她这般,没有父母可依,又并不得长兄喜欢的人,空有一个长公主名号,除了听起来威风些,别无他用。 昭宁想起谢缘君对自己的种种叮嘱,让自己听话懂事,不可以在这宫中肆意妄为,心里其实也觉得她说得对。 那些宫人,面上不说,可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是冷冷的。 没有人与自己说话,没有人与自己玩闹。自己稍微走错一步路,就有许多人为自己受罚。 昭宁眼睛又红了起来,低垂着头,像个耷拉着尾巴的小兔子,不自觉地重复着,像是说服自己:“我不能惹皇兄生气的。” 周沅沅本就心软,看昭宁哭便觉得无措,此时听得火都上来了,一巴掌拍在案上:“谁胡说八道,在你面前嚼舌根的?” “陛下又不是煞神。”她顿了顿,想起谢桀那张冷脸,莫名有些心虚,咳了一声,“你是他亲妹妹,他还能吃了你?” 阿赫雅也回过神,望向昭宁的眼中便带上了几分郑重:“有些道理,我在梅林中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与你讲过了。” 昭宁是昭昭日月的昭,和乐安宁的宁。她从来不是被厌弃的孩子。 阿赫雅捻起桌上的橘子,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瓣果肉,眼神泛着凉,缓缓开口:“这些自怨自艾的话,是谢缘君跟你说的吧?” 从第一次见面,谢缘君便在不断打压昭宁,试图用控制昭宁的方式,造一个为她所用的傀儡。 昭宁被拘在清凉殿里,什么人都见不得,什么地方都去不了,除了谢缘君,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在短短的时日内,将昭宁打压成这样了。 阿赫雅的眼中忍不住流出几分怒气。 大人的争斗,只在大人之间,与孩子有什么关系? 谢缘君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昭宁当筏子,分明是不将昭宁当作一个完整的有感情的人,而是一个工具。 再这样下去,昭宁迟早被她养成一个懦弱的软性子,谁都能揉捏一把。 阿赫雅抿紧了唇,目光闪过锐利的暗色,抬眸与林无月交换了一个眼神。 昭宁不能再呆在谢缘君身边了。 阿赫雅揉了揉昭宁的脑袋:“也到了赏鱼的时节了,听闻浙水宫中,分了两尾极好看的锦鲤,养在莲花缸里,昭宁想不想看?” 接下来她要与林无月说的话,孩子是听不得的。 周沅沅提到这事儿,眼睛也亮了,嘻嘻道:“那两尾锦鲤可好看,长得肥嘟嘟的有福气,花色也漂亮,不枉我叫沉玉特地去分鱼的地方跑一遭了。” 周沅沅的贴身宫女沉玉在她身边打扇,一听这话,便取笑她:“主子可别诬奴婢,奴婢把锦鲤带回来时,还是匀称的呢,分明是您一日好几顿鱼食,活生生喂胖的。” 周沅沅立即转头,瞪了她一眼,笑骂:“胡说什么?撕了你的嘴!” 昭宁也听得欢喜,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呢,便眼巴巴地望向了周沅沅。 她想看的,但又记得这个姐姐好像不大喜欢她,要赶她走。 周沅沅见着她这可怜可爱的模样,嘴角的弧度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她从来就是最小的,还没当过姐姐,被别人用这种渴盼仰慕的眼神看过呢。 周沅沅几乎当场就要拉着昭宁去看鱼了,却被阿赫雅的声音打断。 “昭宁,这是周充媛,你可以叫一声沅沅姐姐的。”阿赫雅的眼睛中像蕴着一汪潭水,清凉沉静,循循善诱,“你想做什么,就要说出来才是。” “你是长公主,无人会觉得你多事麻烦,可你不说,要那些关心你,喜欢你的人,怎么才能知道你想要什么呢?” 昭宁抿了抿唇,捏着手指头,脚尖犹豫在地上蹭着。 半晌,她才开口了,声音软软的,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意味:“沅沅姐姐,我……我想去看看你的鱼……”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沅沅牵着手,从榻上拉了起来。 “走!我带你去!”周沅沅兴冲冲的,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她也是被叫沅沅姐姐的人了! 两个人吵吵闹闹地跑出去,在正殿前的庭院里闹腾起来。 周沅沅本就自来熟,又是小孩子脾性,不一会儿,便好得跟亲姐妹似的了。 阿赫雅收回目光,失笑地摇了摇头,转眼便对上了林无月看透一切的眼神。 “心软了?”林无月啜饮了一口茶水,声音轻飘飘的,似是带着打趣的意味。 阿赫雅把刚刚喂昭宁的橘子掰开,一半一半地吃了,语气里含着笑:“她与我有缘。” 同是长公主,只是一个属于大胥,一个属于北戎。 阿赫雅已经回不去那个肆意张扬的草原之鹰的模样,又看见昭宁被谢缘君如此打压禁锢,心中怎能没有触动? 她想让昭宁活得自由快乐,就像从前的阿赫雅一样。 阿赫雅眸光里泛着水色,慢慢地吞下了口中的果肉。 橘子明明是甜的,吃起来怎就如此酸涩? “我想将昭宁从谢缘君的身边带离。”阿赫雅轻声道,“谢缘君不适合再教养她了。” 林无月揉了揉额角:“这可不容易。昭宁与你又无干系,你真要为了一时恻隐之心,与缘君娘子对上?” 阿赫雅勾了勾唇,眼底却一片凉意:“即便没有昭宁,我也是要与谢缘君为敌的。” 谢缘君陷害她入冷宫得事儿,和在进德宫前送来的那个羞辱人的铜镜,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林无月叹了口气,无奈地放下茶盏:“你既然有了决断,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你自然要站在我这边。”阿赫雅哼笑了声,微微扬起下巴,一副得意的模样,学着周沅沅黏糊地开口,“谁叫我是无月的心尖尖呢?” 林无月险些呛着了自己,瞪了阿赫雅一眼,嗔道:“好好说话。” 阿赫雅弯眸笑了一会儿,无辜地摊了摊手,才严肃起脸色:“等你搬了宫殿,谢缘君必定也会去贺喜。” 她顿了顿,微微眯眼,语气危险起来。 “我有几句话,想让你跟她说……” 第二百四十三章 无月迁宫,下套谢缘君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弦月宫,门庭若市。 各宫道贺的人往来不断,唱礼声一声接着一声,好不热闹。 林无月送走了一波凑热闹的低位妃嫔,忍不住揉了揉额头,暗叹了一口气。 “主子。”她的贴身宫女轻云知道主子最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想必是烦了,特地端了一盏冰湃的梅汁来,让林无月压压火,一边无奈道,“清凉殿的缘君娘子来了。” 阿赫雅与林无月密谈时,特地打发走了宫人,连轻云也不知她们俩商量了什么,因而此时只是替林无月觉得累。 林无月抬了抬眼皮子,却一下松了口气,打起精神:“终于来了。” 要钓的大鱼上钩,她自然也不用再陪着那些妃嫔们演好客的戏了。 再应付完谢缘君,她立刻让轻云闭宫谢客! “请进来。”林无月深吸了一口气,朝轻云道。 谢缘君缓步走入殿中,她身后的宫人捧了一个锦盒,递给了轻云。 “恭贺林昭仪迁宫之喜。”谢缘君朝林无月微微颔首,面上的神色淡淡的,“前几日昭宁擅自跑去浙水宫,叨扰了你,还望见谅。” “昭宁乖巧可爱,怎么会是叨扰。”林无月揉了揉眉心,露出几分疲色来:“缘君娘子,坐吧。” 林无月脸上的倦意太过明显,谢缘君看得微微蹙眉,语气发凉:“林昭仪既然身子不适,我也不便再累你招待,只是来道声贺,这便走了。” 她也听说林无月与阿赫雅交好,自然而然也就与自己对立。 可做出这副赶客的做派,未免太过小家子气了。 林无月怔了一瞬,叹了口气,眉眼间满是歉意:“缘君娘子误会我了,只是你也知道。” “我前些日子才中了毒,如今身子还未好全呢,又碰上这堆杂事儿……并不是赶你。”她顿了顿,眼底流出几分无奈与温和,“缘君娘子坐下吃些果子,陪我说几句话吧,否则,就真是怪我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纵使谢缘君原本打算送过贺礼便离开,也不得不多坐一会儿。 她抿了抿唇,声音平淡:“林昭仪福气好,如今林相一人之下,又疼你这妹妹。听闻救驾之功,他什么也没要,独求了个入宫的恩典。” 谢缘君微微垂眸,掩盖住自己眼底的冷色。 天底下竟还有这种哥哥。 林无月就等着她提起这事儿,用帕子捂着嘴角,眼底却满是笑意:“兄长关心则乱罢了。” “那味名为醉花间的毒药,只是看起来惊险些,解却是好解的。”她声音如潺潺流水,缓和悦耳,“只是中过毒,会虚弱上几日,可将我兄长担忧坏了,真真没出息。” 轻云站在她身边,闻言抿唇笑起来,跟着揶揄:“主子可别说相爷,水谁见了您卧床的模样不担心呢?奴婢的眼睛也快哭瞎了。” 谢缘君缓缓捻紧了手指,眸光幽幽:“林相看起来端方稳重,竟也有这一面么?” “天底下亲缘血脉,总是如此的。”林无月瞥了谢缘君一眼,窥见她眼中的神色,轻笑了一声,“父母爱子女,兄姊爱弟妹。即便面上再如何冷漠稳重,骨肉至亲病重了,也要担忧照顾的,世人都一样。” “是吗?”谢缘君扯了扯嘴角,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她向来不信的。 什么骨肉血缘,在利益面前,永远不堪一击。 父卖女,兄卖妹。否则,她也不会流落花楼,不会险些被逼死。 若不是陛下,她早就成了乱世中的一堆枯骨了。 “自然。”林无月抬眸,定定地看向谢缘君,语气意味深长,“缘君娘子将心比心,昭宁长公主病重时,你不也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么?” “莫说是你,就连陛下也是如此。”她叹了口气,“那段时日,陛下时常去清凉殿看望长公主,后宫都来得少了。” 谢缘君怔了一瞬,回忆起那段时日见谢桀的次数,心头不由得一跳。 林无月说的没错。昭宁一病,阿赫雅进了冷宫,谢桀好一段时日都没有召幸妃嫔,倒是隔三岔五来清凉殿看望昭宁。 谢缘君不知道谢桀每夜冷宫偷香,只以为是他担忧昭宁,冷落了后宫,不由得抿紧了唇,忽而生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若昭宁能一直病着就好了。 谢桀常来清凉殿,没有后宫妃嫔分去他心里的位置,只有她、陛下和昭宁,就如同最普通的一家三口一般。 “好在如今昭宁长公主身子康健了,也是上天庇佑。”林无月看见谢缘君失神的模样,便猜到了她真如阿赫雅所预料,生出了歹心,眼底流出了几分厌恶,一闪而逝。 谢缘君能有如今的位置,半是因为她的亡夫,半是因为昭宁长公主。如今,她竟要谋害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只为了帝王一份虚无缥缈的眷顾。 林无月原本只是为了阿赫雅而参与谢缘君一事,到了如今,却是真心要把昭宁从谢缘君身边带走了。 那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不应该埋在后宫的阴谋算计里。 谢缘君指尖一滞,眼神便暗了下去。 是啊,昭宁已经好全了,好到可以违逆自己的命令,从清凉殿跑到浙水宫里去找阿赫雅。 阿赫雅占了谢桀心里的位置,谢缘君对她已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偏偏昭宁不听话,非去亲近阿赫雅。 谢缘君如何不愤怒? 昭宁倒不如就一直病着,躺在床上,只有自己能依靠,也就不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谢缘君眼底的偏执疯狂生长,仿佛蔓延的野草。 她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异样:“是啊。” “身子康健,就是上天的庇佑。”谢缘君缓缓站起身,朝林无月颔首,“天色不早,林昭仪既然身子虚弱,便早些休息吧。” 林无月顿了顿,勾出一个浅笑,声音柔和:“缘君娘子慢走。” 她目视着谢缘君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才松了一口气,放下茶盏,没好气道:“如今满意了?” 话音才落,阿赫雅便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第二百四十四章 逼迫昭宁,请长公主降罪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自顾自在林无月身边坐下,笑嘻嘻的,殷勤地往她手中塞了块栗子糕:“辛苦无月了,吃块栗子糕,休息休息。” “无赖。”林无月睨了阿赫雅一眼,嗔骂道,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绷不住。 她咬了一口栗子糕,微微蹙起眉:“接下来怎么办?” 总不能真看着谢缘君给昭宁长公主下毒,再去捉拿罪人吧? 阿赫雅指尖在桌案上点了点,眉眼弯弯:“谢缘君起了歹心,自然会去找你当初的医案,以调配毒药。” “你说巧不巧,咱们在御医院,不是还有个徐广白么?” 只要有徐广白盯着,谢缘君何时去太医院打听,何时拿到医案,调配毒药“醉花间”,自己心中就都有数了。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这毒你中过一回,昭宁再中,御医院的太医们定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谢缘君不是莽撞的人。她既然要动手,肯定想好如何洗清她身上的嫌疑了。”阿赫雅说到这里,诡异地安静了一瞬,摸了摸鼻子,“无非就是把罪名抛到……别人身上。” 这个别人也没有旁的人选,定是被谢缘君恨极了的自己。 阿赫雅只是好奇,谢缘君准备用什么样的办法栽赃陷害自己? 前一回昭宁在琼枝殿中吃了糕点出事,自己因此进了冷宫。难不成,同样的法子,她还准备用第二次不成? 林无月自然听懂了,瞪了阿赫雅一眼:“你既然知道,还敢引她对昭宁下手,这不是惹祸上身?” 阿赫雅叹了口气,无奈道:“谢缘君装了这么多年,深得陛下信任,你我贸贸然说她谋害欺负昭宁,陛下怎么会相信?捉贼拿赃,若想剜去腐肉,就得狠得下心。”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谢缘君已经尝到了拿昭宁做筏子的好滋味,即便自己不提醒,总有一日,她还是会对昭宁下手,一次,两次。 到了那时,可就不比现在,能让她们提前准备好应对之策,将昭宁保护起来了。 阿赫雅揉了揉眉心,眸中泛着凉意:“我在宫中没有太多人手,无月,还是得累你的人多看着谢缘君一些。” 林无月点了点头,握住阿赫雅的手:“你放心。” 她总是站在阿赫雅这边的。 一如阿赫雅身陷冷宫,也要想尽法子,冒险到浙水宫救她性命。 “阿赫雅姐姐!林姐姐!” 周沅沅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气冲冲的:“你们两个又偷偷凑到一块儿不叫我!” 两人对视,皆是扑哧一声,忍俊不禁。 这头弦月宫一团和气,那头清凉殿却沉寂得可怕。 谢缘君回到殿中,就见宫人们跪了一地,昭宁坐在床边,冷着小脸,一副生气的模样。 她立即便皱起了眉头,声音冷了下来:“昭宁。” “你在做什么?欺压宫人?”谢缘君语气含怒,满是训斥意味,“自你回宫,闯了多少祸事,这些宫人为你受了多少罚?如今还跋扈起来了,你如何对得起你皇兄?” “缘君姐姐。”昭宁还什么都没说,就被她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顿,红了眼眶,“您为何不问问是发生了什么,就认定是我的错?” 一向软性子的昭宁长公主,竟然学会反驳缘君娘子了? 领头的几个宫人伏在地上,都是垂着脑袋,不敢说话。 昭宁垂着脑袋,一时意气,心里也有些害怕,此时软了声音,半是委屈,半是难过:“是她们拘着我不许出殿,还威胁我,若是我敢出去,就跟您告状,让我吃手板。” 谢缘君原本是突然听见昭宁顶嘴,愣住了,现在反应过来,气得脸色青黑。 她完全不管昭宁说了什么,只冷笑了一声:“长公主如今是越来越有威势了。” 她面朝昭宁,干脆利落地跪下,声音冷硬:“长公主厉害,谁敢罚你?你不赏我一顿板子,我就该叩谢了。” 昭宁见她一言不合就跪在了地上,顿时急了,赶忙下床,去拉谢缘君,无措道:“缘君姐姐,您这是做什么?” 她只是想让那群宫人知道,自己才是长公主,才是宫里的主子,为什么连缘君姐姐也不站在她这边? 缘君姐姐这一跪,又让自己如何自处? 昭宁原本是不会想这些的,可这几日跟在周沅沅身边,见识过了真正的主子在宫人面前该是如何的,便觉察出了自己在清凉殿中处处受人擎肘是不对的。 可现在谢缘君这样生气的反应,又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 错的到底是宫人,还是自己? “不叫你四处乱跑,是为了让你安心养病,未曾想反惹了长公主厌弃。”谢缘君任由昭宁拉,自己就是岿然不动,直直跪在地上,对着昭宁冷笑:“长公主惩罚这些宫人,不过就是想打我的脸。” 她缓缓弯腰,竟然是要叩拜昭宁:“既然如此,我认罚就是了。” “缘君姐姐!”昭宁连忙跪下去,扶住谢缘君,眼泪已经掉下来了,“你别这样,我不罚她们,我不罚她们的……” 她只是想吓一吓这些宫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缘君猛地将手臂从昭宁手里扯出来,用力之大,一下带得昭宁倒了下去。 “长公主不必如此。”她语气里满是讽刺,“我虽是照顾了长公主几年,想必在你心里,也跟一个奴婢没什么区别,怎么敢承长公主一句姐姐?” 谢缘君展开双手,目光扫过那些宫人,声音发凉:“来!与我一道,恭请长公主降罪!” 那群宫人们面面相觑,心里虽然咋舌,却还是顺从地叩首,高声道:“请长公主降罪——” 这分明是逼迫。昭宁年纪小看不出来,这群宫人们心里却一清二楚。 然而清凉殿里,真正做主的人到底是谢缘君。 她们宁肯帮着谢缘君,糊弄年纪小的昭宁长公主,也不想得罪了谢缘君,遭人为难。 这么多宫人,齐齐跪伏在地上,声音响彻整个清凉殿。 昭宁再也受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 第二百四十五章 荷叶饭,亲自送来帝宫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缘君是打定了主意要给昭宁一个教训,直愣愣地跪在地上,任昭宁怎么拉都不肯起身。 昭宁又是害怕,又是慌乱,呜呜地认错:“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不知道。”谢缘君微微抬头,冷冷地睨着昭宁,嗤笑,“你才回宫多久?如今便抖起你的长公主威风了?” “阿赫雅给你下毒!我才是那个日日在你床边照料你的人。如今呢?你倒一门心思往琼枝殿跑,你将我置于何地?” 昭宁眼前一片水雾,哽咽着说不出话,不安地抓紧了手。 她直觉谢缘君说得不对,阿赫雅没有对自己下毒。 可……可她也不敢反驳。 昭宁只能吸着鼻子,无措地抱住谢缘君,小声道:“缘君姐姐,不要生我的气……” “我知道您很辛苦的,我知道的,昭宁听话,昭宁真的听话。” 她卖乖求饶,可怜兮兮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在泥水里打过滚的猫儿。 可谢缘君养了昭宁这么多年,对她每一个小动作都心知肚明。 昭宁心里依旧没有真正认同自己的想法。她还是不愿意听自己的话,远离阿赫雅。 谢缘君眼中一片晦涩的幽黑,声音淡淡,带着诡异:“长公主知错就好。” 不知道错也没关系。只要昭宁病了,只能躺在床上,就会变回从前那个乖孩子了…… 只要昭宁病了。 她站起身,定定地望着昭宁的小脸,缓缓掏出手帕,给她擦干净眼泪,一边对身后的宫人吩咐:“长公主哭累了,去厨房做碟豆沙酥来。” “绿云,你去御医院一趟。”谢缘君眼神微凉,“我有事……想问问太医们。” 琼枝殿中,阿赫雅点燃了竹叶香,轻轻合上雕着白鹤的香炉金盖。 柳奴站在她身边,接过小熏笼,声音轻轻:“徐广白传了消息,午后会来给主子请平安脉。” 阿赫雅垂眸,淡淡颔首:“我知道了。” 她让徐广白时刻注意着林无月当初中毒的脉案,如今忽然求见,应当是谢缘君沉不住气,命宫人前去调脉案,查找毒药调制的方式了。 阿赫雅扯了扯嘴角,难掩眼底的讽刺与冷意。 昭宁好歹是谢缘君养大的孩子。谢缘君倒是狠得下心,看这时间,怕是从弦月宫回去不久,就做了决断。 “待用过午膳,你便去清凉殿。”阿赫雅看向柳奴,“用沅沅的名义,将昭宁接出来。” “就说……周充媛兴致好,让宫人们做了荷叶饭,请长公主也赏脸瞧一瞧。就算肠胃不好,不能多食,看个新鲜也不错。” 阿赫雅要先与昭宁交代好,别真让那傻孩子把毒药吃进肚里。 “醉花间”虽不致命,用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却也是要让她伤元气的。 “什么荷叶饭?”男人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阿赫雅抬头望去,便见谢桀走入殿中,微微挑眉,带着几分谑意。 “前几日去浙水宫,见湖里的荷叶碧色连天,觉得有趣。”阿赫雅说起谎话来,眼也不眨,“想着从前在书上看见过,大胥有以荷叶包裹上等稻米、腊肉等各色食材,蒸熟之后,米饭便有荷叶之香。” 她陪着周沅沅看了不少游记,此时说起来,也算是娓娓道来,听起来有模有样。 阿赫雅眉眼柔和:“午膳已经是来不及了,便待晚些时候,叫宫人做来尝一尝,请沅沅、无月和昭宁一起尝一些。” 谢桀原本耐心听着,见她数着人,连昭宁都带上了,就是没想起来还有个自己,脸色不由得有些黑:“就这三人?还有呢?” 他是死的么? 阿赫雅抬头看了他一眼,脸色便淡了些许:“陛下若想用些,不如让膳房做。” 反正别想来琼枝殿蹭饭。 他一来,无月定是谨守规矩,沅沅如今又怕他,个个战战兢兢,还有什么气氛? 何况她本就是找个筏子请昭宁出来,还要交代正事,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谢桀。 谢桀被她这样明显地拒绝,脸沉得都快滴出水来了,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在朕的皇宫里折荷叶,却连一口饭都舍不得分朕一些?” “开个玩笑罢了。”阿赫雅睫羽微颤,忽而笑了,眸中亮晶晶的,语气轻柔,却分明依旧是推拒:“只是我想着,陛下公务繁忙,不敢无理取闹,让您留在琼枝殿里陪我们做这些打发时光的闲事儿?” “待荷叶饭蒸好,我令宫人送去,陛下赏脸尝一尝可好?” 现在谢桀对她没有杀心,她也不想为着一些小事激怒他。 谢桀抿紧了唇,语气冷硬,依旧不满:“你就这样打发朕?” 当他是三岁小孩那样好哄么?谁稀得一口饭了。 阿赫雅抬眼,望向谢桀的眼底没什么情绪,沉凉如水。 她知道谢桀想要什么。 无非是希望自己如冷宫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依旧像一只豢养得极好的雀儿,依附在他掌中,百般讨好,亲密无间。 阿赫雅轻笑了一声,给谢桀倒了一杯茶:“陛下喝茶吧,我让宫人在里头加了橘肉,拿冰湃着,这个天气用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喝了冰凉凉的橘子茶,压压火气,少找自己的麻烦。 谢桀冷冷地盯着阿赫雅的脸,半晌,重重地拿起了杯盏,将里头的茶水一饮而尽。 而后,他突然捏住了阿赫雅的下巴,吻了上去。 软润的朱唇紧紧贴着,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橘子的甜蜜与龙涎香冷冽的香气融合在一起,缠绵交融,竟然显出一种异样的和谐来。 阿赫雅猛然睁圆了眼,指尖按在谢桀的胸膛上,奋力推了推:“还……”有人在呢! 她一开口,却更给了谢桀可趁之机。 他侵入得更深,攻城略地,仿佛带着怒气的惩罚,又像是郁闷的发泄。 阿赫雅的脸已经飘了粉,呼吸急促,眼睫疯狂颤着,恨不得咬这暴君一口。 昏庸!无道!光天化日,半点不知收敛! 半晌,谢桀才放开了阿赫雅的下巴。 “你亲自送来帝宫。”他揽着阿赫雅,声音有些哑,满是威胁的意味。 第二百四十六章 试探,秋千之乐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气喘吁吁,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不敢拒绝。 这暴君的眼睛还盯着她的嘴唇呢,显然是等着她再顶一句嘴,便再占几分便宜的。 “知道了。”她眸中一片莹润,颇有些不情不愿。 谢桀微微眯眼,目光在她泛着水光,被碾得嫣红的唇瓣上顿了顿,才缓缓收回来。 “今日午后,朕若见不到朕的荷叶饭。”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笑意,颇有些调戏的意味,“朕就要吃些别的了。” 谢桀的眼神慢条斯理,从阿赫雅的脖颈肆无忌惮地滑到领口处那片滑腻的白,让她背后一阵发凉,仿佛被什么大型捕猎者盯上了一般。 她恼怒地咬了咬牙,别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谢桀却不肯放过她。 他一把将阿赫雅揽入怀中,下巴靠在她的肩颈处,语气懒洋洋的:“谢缘君今日去弦月宫贺喜时,你也在。见着了?” 这话里颇带着几分深意。 阿赫雅顿了顿,眼神渐渐沉了下去。 她嗤了一声,语气有些冷淡:“没有。” 阿赫雅指尖按在谢桀的肩膀上,用力推了推:“您这是试探我些什么?怕我伤了您的恩人?” 谢桀叹了口气,按着她的后颈,轻轻捏了捏,像是安抚:“不过随口一问。” 阿赫雅声音里带上了恼意,冷笑着,带着几分自嘲:“陛下只管放心吧,我有自知之明,不敢与缘君娘子争锋,避让开了。” “这些事儿,你问枭五,一样能知道,不消特地膈应我一句。” 她知道枭五还留在自己身边,就是充作谢桀的眼线监视之用,平日里也尽量不会支开。 今日去弦月宫给林无月道贺,枭五也在,只不过是随着宫人们一同被屏退在殿外罢了。 谢缘君有没有与自己起冲突,枭五看她出去时的脸色就知道了。 阿赫雅就不信,这些事儿,枭五会没有报告? 谢桀叹了口气,声音无奈:“朕只说了一句,你就有一百句等着。昭宁中毒之事,时间太久,金吾卫还在查,你此时离她们远一些是最好的。” “陛下倒是信任缘君娘子。”阿赫雅扯了扯嘴角,冷不丁问道,“昭宁身边的宫人里,可有您的人?” 谢桀一顿,微微皱起眉,望向她的眼神里带上了冷肃。 什么意思? “我记得,昭宁初入宫时,还是个张扬的小孩子。近几日见到,却看起来畏缩了许多。”阿赫雅想起昭宁在谢缘君手底下受的那些苦,侧头看向谢桀,眼神凉凉,“陛下可曾问过长公主的教养事宜?” 谢桀毕竟是个男人,粗心得很——或者说,他根本看不见,也想不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会有人敢对昭宁如何。 或许,在他眼中,没有缺衣少食,也不曾消瘦,昭宁就是好好的了。 谢桀语气有些沉:“昭宁病了一场,受了惊吓,看起来没精神些,也是常事。” 阿赫雅眸中沁出几分寒凉,唇角的弧度愈发带上了讽刺。 她没有再说。只凭空口几句话,没有证据,不足以撼动谢缘君多年照顾昭宁,在谢桀心中建立起来的信任。 不如等到谢缘君对昭宁下毒一事,人赃并获之后,让谢桀亲眼看清楚—— 他所信任的人,究竟是怎样一只潜伏暗中的毒蝎。 阿赫雅捻起杯盏,指腹在光滑的盏身上微微摩挲,掩盖下眼底的锐利。 午后,日头过了最毒的时间,琼枝殿院中被树荫罩着,凉风徐徐,吹动秋千吱呀。 阿赫雅送走了徐广白,便见周沅沅与林无月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周沅沅直奔秋千,眼睛亮晶晶的:“阿赫雅姐姐,你什么时候让人在这儿扎了个秋千呀?怎么不与我说?” “刚叫人做的。”阿赫雅笑意吟吟,望着周沅沅,歪了歪头,语气里满是玩笑,“无月也迁了宫,日后你两头跑,总要添些什么物件,才能留住我家沅沅的心。” 其实是枭五习惯了待在暗处,没事发呆时就爱蹲在树干上。 阿赫雅不想走在树下,一抬头对上一双眼睛,索性让人扎了个秋千,以此勒令枭五,别再上树,省得树干负担太重折了。 没想到枭五嘴上应得乖,转头就换了一根树干蹲。 阿赫雅无奈地朝树上望去,果然看见枭五抱着剑,双目放空。 林无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先是吓了一跳,瞠目结舌:“这是……?” “枭五是暗卫,习惯了。”阿赫雅摇了摇头,收回目光,压低了声音,“徐广白来过了。” 今日午后,徐广白果然来给她请平安脉,话里透露了几个消息。 第一,谢缘君果然如她们所愿,取走了当初林无月的脉案,她的宫人还装作好奇,打听了毒药的制作方式。这些,徐广白都照着吩咐给了。 第二……谢缘君并没有想法子在御医院取药材。 也是,从御医院拿走的药材,都是要记录在案的。谢缘君不比自己,有徐广白这个内应,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眼睛底下。 先前谢缘君能弄到放在昭宁的糕点中,栽赃自己的毒药,如今自然也能如法炮制,寻来对应的药材制作毒药“醉花间”。 阿赫雅眼神幽深,简单给林无月说了事情,声音里带着沉冷:“我已经让柳奴多注意清凉殿的一举一动了。” 林无月颔首,又忍不住叹气:“昭宁那孩子……” 昭宁还是信任依赖谢缘君的。若是知道,谢缘君如此狠毒,不知该有多伤心了。 说曹操,曹操到。 林无月话音未落,昭宁便被柳奴抱着,进了琼枝殿。 她的眼睛因为先前在清凉殿中哭得狠了,还有些红肿,一见到阿赫雅便亮了起来,又很快黯淡了下去,小手纠在一起。 “昭宁。”阿赫雅蹙眉,又极快地展开,扬起一个笑,上前接过昭宁,“荷叶饭已经在蒸着了,你还没吃过吧?我叫人留了片荷叶,给你当帽子玩,倒也有趣。” “姐姐偏心,我怎么没有?”周沅沅已经在荡秋千了,听了这话,立即叫起来,逗得昭宁抿唇笑了笑,又很快垂下眼。 “我……我不用的。”昭宁的声音怯怯的,带着生疏。 第二百四十七章 昭宁,打个赌吧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望着昭宁,唇角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 她知道,谢缘君定是又做了什么,才让昭宁一日之间,被吓成了这样。 怯怯的,缩成一小团,攥着衣角的手还有些发抖。 仿佛一只被抛弃过一次的流浪猫。 她眼神冷了一瞬,又很快收拾好表情,抱着昭宁掂了掂,哄道:“宫人们折了许多荷叶呢,伞似的,你与你沅沅姐姐去瞧瞧,若是喜欢便拿些玩,不喜欢也便罢了。” 周沅沅已经下了秋千,一边笑一边应:“那我可要多拿几片。” 她瞧见昭宁的脸,便皱起眉头,脸上显现出一种怒气来:“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 昭宁这么小个孩子,哭得眼睛都肿了,叫谁看了不心疼?何况是常带着她玩的周沅沅。 昭宁原本已经好了,被她这样一问,又委屈起来,鼻子发酸,还要强撑着笑:“没有呀。” “只是今日做了个噩梦,醒过来就成这样了。”她深呼吸,缓缓吐着气,才能让自己不要哭出来,软软地转开话题,“沅沅姐姐,我们去看荷叶吧。” 缘君姐姐本来就不喜欢自己来琼枝殿,若是叫阿赫雅她们知道自己在清凉殿中被教训了,关系就更冷了。 昭宁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两边闹得难堪。 她只是天真地觉得,缘君姐姐对阿赫雅有误会,日久见人心,只要自己忍一忍,一切就会好起来。 小小的孩子尚且不知道。 这个世上,爱是很飘渺不定的东西,恨却能天长地久。 荷叶的清香融合着米饭特殊的甜,随着烟火蒸腾,熏染出一片静谧美好的时光。 树荫下,只消简单地置一张小案,几个蒲团,凉风一吹,青翠的叶就窣窣成了浪声。 秋千还在荡,没有人吵嚷,她们围坐着,轻轻地说话。 昭宁用了些荷叶饭,哭过的眼睛便酸涩得睁不开了,缩在周沅沅的怀中。 周沅沅则枕在阿赫雅的膝上,听着她说一些家常的话,谈一些北边的风俗,嘴角勾着浅笑,一边自然地把昭宁往怀里揽了揽,像抱一个抱枕,一边伸手去抓树叶投下来的影子。 “北戎这么好吗?”周沅沅的语气里带着向往,“我也想去。” 她从未出过远门,一生见过最不同的风光,就是京郊庄子上的麦田。 那些江南的烟雨垂柳、大漠的驼铃热浪、北戎的草原骏马,她只在游记或别人的话里听说过。 阿赫雅摸了摸周沅沅的头发,像小时候,母亲安抚枕在她膝上的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好。” 她的眼睛有些失神,望着一角天空,像是在看千里之外的北戎:“只是旧人旧事,越是回不去的,就越是要让人觉得……” 若是彼时彼刻,命运的轨迹稍微拨动,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世人总想回到过去,只因为人的一生,就是在不停地做错事。 有时候以为只是简单地走了一步路,做了一个选择,再回头,却发现天意已经在这个时候,把未来无声无息地扔给了你。 然后,就这样一脚踏入再也不能回头的命运之轮。 阿赫雅轻笑了一声,遮住了周沅沅干净好奇的眼睛,轻轻道:“北戎其实没什么好的,草原的帐篷住起来,也不会有你们的屋舍更舒适。” 北戎人也不都是爽朗直接的,王帐权力的更迭,也总伴随着阴谋诡计和腥风血雨。 只是故乡啊。 这两个字,就是有着这样的魔力,拴住一个游子的心。 周沅沅鼓了鼓腮帮子,嘟囔道:“我却觉得很有意思,要是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周沅沅抱得紧了些,昭宁不大舒服,动了动,可怜巴巴道:“阿赫雅姐姐。” 她动了动嘴巴,又不好意思说自己被抱得不舒服了,只好说:“我想吃豆沙酥。” 阿赫雅哪儿能看不出来她的求救,勾了勾唇角,轻轻拍了拍周沅沅的手,将昭宁放出来:“吃吧。” 她亲自将碟子推到昭宁的面前。 昭宁捻了一块,咬着吃起来,嘴巴一动一动,像极了一只仓鼠。 阿赫雅眼中的笑意又浓了几分,她看着昭宁吃下了一块豆沙酥,才施施然道:“吃了这块,接下来半旬,可都不能用糕点了。” “啊?”昭宁傻眼了,呆呆地抬起头,不敢置信。 阿赫雅点了点头,挑眉确认了自己说过的话:“嗯——至少这几日都不能吃了。” 谢缘君想对昭宁下手,再把罪名抛到自己身上,可选的时机其实不多。 在糕点里下毒,让昭宁带来琼枝殿的手段,自己已经栽了一回跟头,必然不会再上一次当。 那……很可能便是算着时间,提前给昭宁下毒,让“醉花间”在琼枝殿里发作。 到时候,昭宁两回出事都是在琼枝殿,就算自己洗净了嫌疑,谢缘君也可以此为由,约束昭宁远离自己。 昭宁年纪小,入口的东西无非就是那些膳食与糕点。膳食总会剩下一些,留了证据。 最可能的,还是小小一块,吃进肚里便是毁灭了证据的糕点。 阿赫雅目光发凉,唇角却也依然带着笑,微微低下头,对上昭宁的眼睛,认真道:“明日午膳后,我会让柳奴去清凉殿带你过来玩,届时若有人想让你吃什么东西,你千万不要吃进肚子里。” “你把那样东西交给柳奴,让她帮你带过来。”阿赫雅顿了顿,“若是有人不肯撒手,要看你吃完,你就说——我叫你叫得急切,等不及了,带来琼枝殿吃吧。” “不过,上门做客,还自带吃食实在不够有教养,你会偷偷吃掉,不叫别人发现的。” 能将中毒的时间锁死在琼枝殿,对谢缘君更有利,她不会拒绝的。 阿赫雅的眼中透出一股深意,望进昭宁的眸子里,一字一顿。 “昭宁,你听明白了吗?” 昭宁怔怔地捏着那吃了半块的豆沙酥,不知为何,心头突然跳得很快。 “为什么?”昭宁的声音很小,像是预知到了什么,眼眶有些红。 阿赫雅姐姐这么说……是知道有人要害自己吗?那个人是谁? 阿赫雅叹了口气,沉默了一瞬,到底没能狠心告诉昭宁真相:“就当是,我们之间打了一个赌吧。” 她眼神柔和,安抚地抚摸着昭宁的侧脸:“昭宁若是赢了这场游戏,我就给你一个很好很好的彩头。” 我给你一次破而后立的羽化成蝶,给你我能给你最好的选择。 我给你真正昭如日月,和乐安宁的未来。 第二百四十八章 火烧奏折,谁没良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昭宁其实并没有听懂阿赫雅所说的话,但她的直觉让她在一知半解间,依旧点了头。 她很敏感地知道,阿赫雅不会伤害自己。 谢缘君并没有让昭宁在琼枝殿停留太久,很快就让宫人来接走了她。 阿赫雅唇角带笑,将昭宁送出了殿门,眼神落在昭宁小小的背影上,看了很久很久。 伺墨提了一个食盒,缓步走到了她的身侧:“主子,该去帝宫了。” 阿赫雅答应了谢桀,午后会去给他送荷叶饭。 再拖下去,都要到晚膳的时辰了。 阿赫雅收回目光,接过伺墨手中的食盒,微微颔首:“走吧。” 帝宫。 阿赫雅还未走近,便闻到了纸张燃烧的味道。 只见大殿前竟生起了一个火盆,几个小太监抱着一堆又一堆的奏折,站在周忠身后,看着他利落地把奏折扔进火盆里,脸上满是汗水,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那些奏折很快燃烧成灰烬,在热气的蒸腾下翻飞,仿佛一只又一只的蝴蝶。 阿赫雅微微蹙眉,走近周忠跟前,先寒暄了一句:“周大人,许久不见,益发精神了。” 周忠抬了抬眼,见是阿赫雅,脸上立即挤出了笑:“原来是阿赫雅姑娘。您这是来……” 他的眼神落在阿赫雅手里的食盒上,顿了顿,笑意真切了几分:“是来给陛下送吃食的?奴为您通报。” 陛下正为着奏折的事儿郁气呢,可巧就来了个救兵,还带着点心。 所谓红袖添香,阿赫雅的温柔小意进去,陛下的火也就灭得差不多了,他们这些当差伺候的,也容易些。 阿赫雅朝周忠点了点头,没有客气,跟了上去:“那便多谢周大人了。” “对了,你方才烧的是……?”她不动声色地回头,瞥了那个火盆一眼,试探道,“怎的在帝宫前就动了明火。” 还拿奏折当柴火烧,谢桀也不怕被言官骂昏君。 周忠苦笑了一声:“是朝上各位大人的奏折,家中有女儿的,基本都在这儿了。” 还不是那荒唐的假皇帝造的孽,刚一坐上皇位,还没热乎呢,就想着大选挑女人。 现在呢?假皇帝坟头草都三丈高了,却留下进行到一半的大选,让他们为难。 陛下无子,如今只要有人诞下皇嗣,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后了。 谁不想搏一场富贵荣华?那些有野心的,又怎么会甘心让一步登天的大选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取消了? 朝中众官,但凡家中有适龄女儿姐妹的,都在鼓着劲儿地撺掇着,希望陛下能顺水推舟,重启选秀,充盈后宫。 今日桌子上堆成山的奏折里头,有一半都是说这事儿的。 周忠摇头,看了阿赫雅一眼:“陛下看得烦了,才让奴都抱出来,在帝宫前一把火烧了干净。” 他话说得隐晦,阿赫雅却一下就猜到了问题的关键。 想必是与选秀有关,否则也用不着特意提一句“家中有女儿”了。 她眼底闪过暗色,想到林无月与周沅沅,不由得抿紧了唇。 每一个家族都想争这荣华,可从此被困在宫墙里的那个人,心里是如何想的,却无人在乎。 四方的天空,肮脏的勾心斗角,除了富贵,这里一无所有,荒芜如被粉饰的沙漠。 有着精致的外皮,本质里头,只是一个地狱罢了。 阿赫雅没再说话,跟在周忠后面,进了帝宫。 谢桀正坐在桌前,指间执了朱笔,在奏折上写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都烧完了?那儿还有一堆。” 周忠殷勤地诶了一声,连忙上前,将谢桀指出来的奏章收好,一边提醒道:“陛下,是阿赫雅姑娘来了。” 谢桀顿了顿,这才放下笔,抬头望向阿赫雅,声音淡淡:“你来得再晚些,太阳便要落山了。” 阿赫雅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了一个小瓷盘。 洁白无暇的瓷盘上放了一片荷叶为托,青翠欲滴,边缘因热雾蒸出又凝结,挂上了水珠,看起来竟像是露水。 荷叶上盛放着一份以青豆、虾米、腊肠等各色食材作陪,色彩缤纷的饭,香气袅袅。 “陛下请用吧。”阿赫雅将荷叶饭放下,朝谢桀微微屈身,算是行了礼,“您还有奏折要批,我就不烦扰您了。” 她收好食盒,转身要走,却被谢桀的声音叫住。 “朕让你走了?”谢桀皱眉,“过来。” 他没等阿赫雅自己动,抓住她的手腕一扯,便将她半强制地拢入了怀中。 他一只手按在阿赫雅的腰间,微微摩挲,朝周忠瞥了一眼,似笑非笑:“看见那些折子了吗?” “没有。”阿赫雅皱着眉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大胥国事,不敢私窥。” 她确实没看到,只是猜出了那些折子的内容罢了。 谢桀嗤笑了一声,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有些发凉:“那些,都是劝朕开选秀,充盈后宫的奏章。” 他故意在充盈后宫四个字上加了重音,掐着阿赫雅腰肢的手指略用了些力,泄露了几分情绪的波动。 他不准备开什么选秀,只是莫名期待阿赫雅如从前一般,吃醋,与自己闹一通。 可阿赫雅只是望着他,眼中一片凉意。 谢桀想要开选秀,自己还能阻拦得了么? 她微微垂眼,压下心头一瞬间的不舒服,敷衍似的开口:“陛下用些荷叶饭吧。” 她直接略过了谢桀所说的选秀一事,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没有关联。 谢桀的郁气一瞬间翻涌起来,将他的双眼染成深渊的黑沉,晦涩难辨。 他猛然扫开书桌上的东西,双臂掐着阿赫雅的腰肢,便把她扔在了桌子上。 用以批改奏折的朱墨被打翻了,溅在阿赫雅白皙的肌肤上,仿佛一滴红泪。 “谢桀。”阿赫雅挣了挣,没能从他的桎梏中逃开,便蹙起了眉头,火气也上来了,“放开。这里是帝宫,是你的御书房。” 这昏君犯什么病?她今日可没得罪他! 谢桀气极反笑,捏着她的下巴,重重地咬了上去。 “阿赫雅。”他的声音里带着狠意,发泄一般,在阿赫雅的唇瓣上留下一个齿印,“你是真没良心。”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不想演,就不要演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也动了火气,冷眼直视谢桀,扯了扯嘴角:“没良心?” “陛下想要我怎样有心?”她轻笑,语气里满是嘲讽,“您的眼睛,如今还在琼枝殿里呢。” 她说的是枭五。 谢桀装得深情,却从未有一刻停止过猜疑和监视,不觉得可笑吗? 谢桀攥住她的手腕,眼中戾气横生:“朕已经将你从冷宫中放出来,也从未问过你是如何联系上林衡的。” “朕更没有质疑过你何时有了如此好的身手胆气,挟持何婕妤,领兵攻入帝宫。”他的声音发沉,“凡此种种,朕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还要闹到何时?” 阿赫雅眼睫颤了颤,险些冷笑出声。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即便自己的异常是为了救他而展露,他也压不住怀疑猜忌的本能。 阿赫雅抬眼,嘴角微勾,轻轻反问:“闹?” 她弯着眼睛,是安抚的温柔,眸中却只有冰冷:“我从未与陛下闹过,陛下说要荷叶饭,我不也送来了?” 她说到这里,目光落到地上。 那碟荷叶饭已经翻倒,洒在石砖上,不能吃了。 谢桀脸色又阴沉了几分,抓住阿赫雅的手指又用了些力气:“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 白腻的肤肉挤出,很快便泛起了桃花似的粉。 阿赫雅微微蹙眉,挣了挣,唇角的弧度往下压了几分:“我听不懂。” 她其实听懂了。 谢桀想要的,无非是从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阿赫雅。 可是…… 阿赫雅垂眼,长长的睫羽掩盖住一闪而逝的凉意。 她确实动过心,可从来不曾完全交付过自己。 她的喜欢是一张美好的画卷,精心描绘,用最漂亮的手艺装裱,只为了展示给这位君王。 那不是真正的阿赫雅。 谢桀捏着阿赫雅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自己对视,眼中仿佛有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他最恨欺骗背叛他之人,冷宫里阿赫雅展现出截然相反的一面时,他曾经动过杀心。 可他又想起梅林一瞥,她如冬雪中的蝴蝶扑入自己的怀中,想起月下荒唐的私奔,想起灯下她为自己包扎伤口的悸动,想起帝宫相互依偎的一夜。 谢桀忽然垂首,重重亲吻着阿赫雅。 唇齿相撞,以一种完全控制的,上位者的姿态,掌控了一切,汲取侵略。 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如鼓,两个声音,渐渐融成一个步调。 谢桀的声音沙哑,危险至极:“别再用这种样子来敷衍朕。” 阿赫雅的发丝有些乱,衣领松了些许,露出皓白的肌肤,她扯着嘴角,偏要与谢桀作对:“我听不……” 懂。 她的话没能说完,便被第二个吻堵住了。 谢桀几乎是发狠一般,故意压制着她,逼得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上已经红了大片,蔓延到了脖颈。 一滴汗从额角沁出,凝成珠状,滑到脖颈间,欲落不落。 阿赫雅狠狠地咬住谢桀的唇,小狼似的,直到唇齿刺破皮肉,血腥味漫出。 痛觉仿佛更加刺激了谢桀,他双目又暗了几分。 “谢桀。”阿赫雅推着他的胸膛,往后拉开了距离,眉梢微挑,展示出一种惊人的锐利,“你不想看我演拙劣的和平戏码,那你想看什么?” “我以为,你已经见识过我的本性了。”她说的是冷宫里避子药那回。 谢桀喜欢的是那个娇弱的,无枝可依的,任由他掌握生死的金丝雀。 阿赫雅不是,如今也没了表演的必要。 再演,见识过她真正面目的谢桀也不会相信了。 谢桀收紧了手,掌中的温度勉强让他稳定了些。 阿赫雅还在说,声音似是有些抖:“谢桀。” “我不想演了。” 谢桀缓缓闭上了眼,手中用力。 阿赫雅被他捏得很疼,却没有挣扎。 他们都沉默了下去,仿佛一种无声的对峙。 半晌,谢桀终于动了。 他解开了阿赫雅的衣带。 “那就不要演。”他缓缓埋首,吻在她瓷般的肩颈上,落下一个又一个梅似的红痕。 奏折已经被扫到了地上,御案很大,足以让阿赫雅躲避,又被扣回谢桀的怀中。 龙涎香袅袅,熏热了一殿,把落在地上的衣衫也沾染上了特殊的味道。 像是极致的靠近之后,彼此留下的标识与印记。 象征着占有,也象征着臣服。 阿赫雅的眼角滚落了一滴泪。 她的脚背绷着,像是一张拉到了极致的弓,再紧一些,就要断开了。 呼吸像是被上了枷锁,沉重馥郁,交错着理智的痛苦和情绪的跌宕。 于是一切都在沉默中达成了一致。 尽管明日为敌,至少今宵可以得到一丝喘息。 “明日,来琼枝殿吧。”阿赫雅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双眼,声音还带着哭泣过后的绵软轻颤。 她有一场好戏,想让谢桀观看。 也正好叫她瞧瞧……让她不必演下去的谢桀,在面对自己与谢缘君的抉择间,究竟会选择相信谁。 日升月落,次日午后。 琼枝殿中,阿赫雅剪了一枝花,放在瓷瓶前比划了一会儿,又放回了银盘里。 那盘中已经有了好几枝花,都是她剪下来,又觉得不适合的。 谢桀坐在一旁,批改奏折,听见剪子的声音,略抬了抬眼:“阿赫雅。” “做什么?”阿赫雅回头,睨了他一眼。 谢桀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你是要给这盆花剃头么?” 再剪下去,可就什么也不剩了。 阿赫雅语塞,想反驳,又偏偏他说的还是实话,只好抿了抿唇,放下了剪子。 多管闲事! 阿赫雅含着几分气性,索性不管谢桀,看向伺墨,问道:“柳奴回来了么?” 她话音还未落下,便听一阵脚步声响起。 是昭宁牵着柳奴的手,走进了琼枝殿。 她的脸色有些白,小手攥得紧紧的,像是不安,又像是难过,双目有些空茫。 阿赫雅姐姐提醒的是对的。 她明明已经用过了午膳,可临出门时,还是有个宫人送来了糕点。 “这是缘君娘子向长公主赔罪,让奴婢新研究的式样,殿下赏脸尝一块吧。”那宫人这么说,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 却让昭宁如坠冰窟。 第二百五十章 醉花间,毒糕点事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昭宁微微颤抖,不安地望着阿赫雅,捏紧了手里的糕点。 她照着阿赫雅教她的话,从宫人手中拿到了糕点,但又不敢交给柳奴。 如果这糕点真有问题,那中间经手过的人,都会被扣上嫌疑。 昭宁不想连累别人。 阿赫雅叹了口气,朝昭宁招了招手:“傻站着做什么?见着你皇兄,开心傻了么?” 昭宁这才发现殿中还有另一个人,急急忙忙地给谢桀行礼:“皇兄。” 谢桀看了昭宁一眼,微微颔首:“脸色这么差,你的病还未痊愈?” 昭宁支支吾吾,生怕他觉得自己身体不好还到处乱跑,不够懂事,声如蚊呐:“已经好了的,只是太医说,还有些虚。” 谢桀却没有教训她,只是嗯了一声:“回头朕让太医给你配些好入口的温补药膳。” “这有什么难的。”阿赫雅微微眯起眼睛,接了话,“徐太医今日会来,让他为昭宁也请一个平安脉就是了。” 她话音未落,伺墨便从殿外走了进来,微微屈膝:“主子,太医徐广白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阿赫雅轻笑了一声,“请进来吧。” 这自然不是巧合,是她算准了时间,让徐广白来的。 这场大戏,少了验毒的太医,可怎么开场? 徐广白缓步入殿,身后跟了一个药童,提着药箱的模样笨拙却认真。 昭宁还未在宫里见过同龄人,此时眨了眨眼睛,抿紧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药童一板一眼地跟着徐广白行礼问安,在小几上放置了脉枕,才偷眼瞟向昭宁。 宫中没有皇嗣,这个年龄,能与陛下如此亲近的,只有一人—— 这个小姑娘就是长公主吗? 他不敢放肆,眼神极快地掠过昭宁,在她的手上顿住,愣了愣。 阿赫雅顺着他的眼神望去,仿佛刚发现一般,笑道:“昭宁特地带了一块糕点,是给我吃的么?” 昭宁一惊,下意识把糕点往后藏了藏,脸上透出几分焦急来。 这糕点不是有问题么?怎么能让阿赫雅姐姐吃? 谢桀也投来目光,微微皱眉,兄长威严十足:“昭宁。” 宫中何时缺过一块糕点了,来做客都舍不得放? 他的语气实在算不上温柔,立时便将昭宁镇住了。 昭宁的眼眶几乎是一瞬间变得通红,泪水打着转儿,委屈可怜得紧。 偏偏手里还死死地捏着糕点,不肯放开。 阿赫雅白了谢桀一眼,把昭宁拉到身边,轻声哄道:“别怕,你皇兄不是训斥你,他长得就一副黑脸。” 这话一出,谢桀的脸色愈发黑了。 周忠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恨不得把头低到胸口,变成个聋子才好。 昭宁却很吃这一套,试探地抓住阿赫雅的手指,像在抓住自己的安全感,一边缓缓地把那块糕点放在了案几上。 那是块造型成了荷花的糕,内里的豆沙馅透过表皮,映出粉色,虽然已经被昭宁捏得不成样子,却依旧能看出几分美味来。 阿赫雅看了徐广白一眼,眸光中的锐利一闪而逝。 徐广白了然,立即上前一步,眉头紧皱,盯着这块荷花豆沙糕沉吟起来:“这糕点……” 他欲言又止。 阿赫雅蹙起眉头,在心底笑了一声,徐广白能安稳地当着太医,果然很会演戏:“怎么了?” “可否让臣掰开这块糕点,看看内馅?”徐广白脸色沉凝,朝谢桀请示。 谢桀怎么会看不出这么明显的异常,脸色冷下来,放下了奏折,简单一字,却仿佛带着杀气:“验。” 徐广白深吸了一口气,扒开糕点的手极稳,捏起一撮馅料,轻轻捻了捻,放到鼻下嗅闻,又尝了一口,脸色顿时变了。 “这糕点虽是荷花式样,但到底内馅是豆沙,这一股清香就显得异样了。”徐广白朝谢桀跪下,声音沉重,“也是微臣近些时日,在追查林昭仪所中‘醉花间’之毒,才能看出几分——这糕点里,竟然也有同样的毒药。” “什么?”阿赫雅倒吸了一口凉气,立即看向谢桀。 谢桀的眼神仿佛蕴着一场风暴,他定定地凝视徐广白,半晌,又看向阿赫雅。 阿赫雅不避不让,径直迎上他冰冷的目光,语气里满是肃然:“此事关乎长公主与林昭仪,请陛下彻查。” “长公主前一回带着糕点,到琼枝殿来作客时,糕点中便有问题。”她抿紧了唇,像是想起了伤心事一般,微微垂下眼,“如今,又是一模一样的手段。” 其实不是。 谢缘君只是想让昭宁身上的毒在琼枝殿发作罢了,这糕点能被昭宁带过来,靠的是阿赫雅提前一步的交代。 阿赫雅眼中微凉,双手交叉,缓缓向谢桀行了一个大礼:“请陛下给我一个清白,给昭宁一个交代。” 昭宁小脸煞白,站在阿赫雅身边,看看她,又看看谢桀,也跟着跪了下去。 她是个笨小孩,看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阿赫雅是在帮她。 那她就不能让阿赫雅一个人跪在冷冰冰的地上。 谢桀盯着阿赫雅的身影,扯了扯嘴角。 他眼底暗色翻涌,声音里充满了戾气,令人生寒:“查。” 话音刚落,周忠便领命而去,带着一队金吾卫,直冲清凉殿。 清凉殿中,谢缘君已经一个人坐了许久。 她在昭宁离开之后,便等着了。 等一个宫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殿,告诉她,昭宁长公主晕过去了。 等琼枝殿大乱,她能过去带走昭宁,这个自己的护身符,等谢桀的关心愧疚。 一想到很快,又能让谢桀的目光只落到清凉殿中,她便忍不住呼吸急促起来。 “主子!”她的贴身宫女绿云果然慌乱地跑了进来,出口却是一个噩耗,“金吾卫冲着清凉殿来了!” “什么?!”谢缘君猛然站起身,手边的瓷盏被她的衣袖带动,歪向地上。 哐。 瓷盏坠地,霎时间碎成了残片,随殿外的嘈杂一同响起。 仿佛某种不详的预兆。 第二百五十一章 搜清凉殿,反咬一口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缘君几乎是立刻便做出了决断。 “去将殿中负责做糕点的阿姜……”她眼中蕴着杀意,顿了一瞬,还是道,“绑起来。” 死无对证。想让宫人顶罪,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杀了她,伪装成畏罪自尽。 然而此时金吾卫已经到了清凉殿,来不及处理了。 “若金吾卫在殿中大肆搜查……”谢缘君咬了咬牙,攥紧了拳头,声音极快:“你就说你在厨房看见她鬼鬼祟祟,认为她受人收买,要在饭菜里下毒,刚准备过来报我。” 宫女绿云跟她绑在一根绳子上,此时见谢缘君还如此镇定,就像有了主心骨,重重地点头,连滚带爬地冲向了后院厢房。 谢缘君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袖,大步走出了清凉殿。 她得拖住金吾卫。 周忠带着一队金吾卫,看见谢缘君时,依旧带着笑拱手问好:“缘君娘子。” 他的目光越过谢缘君,落到清凉殿内,一抹精光闪过:“奴奉陛下之命,前来查些东西,缘君娘子不必惊怕。” 这话里其实带了几分示好。 毕竟此事还未查清,谢缘君又是抚养昭宁长公主的人,身上嫌疑极小。 周忠这个人精,当然不会为此得罪谢缘君这个陛下的恩人。 谢缘君却冷笑了一声,全无避让之意,不客气地开口:“周大人不用跟我绕弯子,我也是跟着陛下上过战场的人,不至于叫一队金吾卫吓住。” 她搬出旧事,是一种威慑。 “你们摆了这么大的阵仗,什么也不说,就想进长公主的清凉殿撒野?”谢缘君冷着脸,嗤笑,“只怕不是陛下让你们来查,是那位阿赫雅姑娘的主意吧。” 周忠微微皱眉,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几分:“缘君娘子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办差的呢?” 他朝身后的金吾卫们看了一眼,又望向谢缘君,微微眯起眼,眸中掠过狐疑。 金吾卫们也没有闹出什么动静,缘君娘子怎么直接迎了出来,把他们堵在了清凉殿外? 他心中一盘算,忽然开口,冷不丁道:“长公主的糕点中查出有毒。” “什么?”谢缘君猛地睁大了眼,看向周忠,疾声质问,“什么意思?昭宁又在琼枝殿出了事?” 这话里的指责意味极浓。 她还不知道琼枝殿究竟发生了什么,若是能把问题扣在阿赫雅身上自然最好。 周忠嘴角依旧勾着,却显出了几分皮笑肉不笑的意味:“缘君娘子,被查出问题的糕点,是长公主从清凉殿带去的。” “怎么会?”谢缘君咬紧了牙根,眼神中满是阴森。 昭宁果然是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以往装得如何乖顺,全是假的。 竟然敢背着自己留下糕点,还带去琼枝殿,被查出了问题。 谢缘君攥紧了拳头,指甲掐入肉中,也压不住心里升起的怒气与阴郁。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为了避嫌,让宫人去送糕点,而该亲自给昭宁喂下去! 她脸上扭曲了一瞬,又很快换成了担心,急忙问道,“昭宁可有吃下去?” 周忠眼神落在谢缘君身上,嘴角的笑容收敛了几分,话语意味不明:“缘君娘子放心,长公主平安无事。” “倒是您……不去看看长公主么?”他的音调拉长了些,似笑非笑。 谢缘君的眼神冷了下来,望着周忠看似恭敬的脸,指尖攥得愈发紧。 她可是最疼爱昭宁的缘君娘子,得知昭宁险些出事,怎么能无动于衷? 可此时离开,无异于把清凉殿让给了金吾卫。 她脑中只斟酌了一瞬,便做出了决断:“我急糊涂了。” 谢缘君咬着牙,脸上显示出恰到好处的担忧慌乱来:“既然涉及昭宁安危,周大人尽管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最好,能把她的后手一并翻出来。 谢缘君眼中极快地闪过狠意,快速向周忠点头示意,便立即走向了琼枝殿的方向。 周忠立于原地,看着谢缘君的背影远去,忽而嗤笑了一声。 这宫里啊……没一个简单的。 他瞥了金吾卫们一眼,一声令下:“搜!” 琼枝殿中,阿赫雅抱着昭宁,坐在小榻上,等待着周忠回来。 谢桀在她们身边,手中捏着玉佩把玩,眼神发暗,看不清情绪。 “昭宁!” 一个微微发颤的女声响起,谢缘君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进了琼枝殿,一把将昭宁拉过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个遍。 昭宁有些害怕,缩着手指,下意识向往后退一步,却猛然被谢缘君揽进了怀里。 谢缘君抱得很紧,仿佛在抱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眼眶有些发红,努力压着声线平稳:“没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昭宁小小的身体紧绷了一瞬,又在熟悉的怀抱里缓缓放松了下来。 她慢慢地抬起手,犹豫着回应了谢缘君的拥抱,软绵绵道:“缘君姐姐。” 缘君姐姐还是紧张自己的。 或许……或许这一次,也只是误会,对吧? 昭宁吸了吸鼻子,压抑着心里的不安,如此想着。 谢缘君却忽然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紧紧地护住,以一种对峙的姿态,望向阿赫雅。 “这已经是昭宁第二回险些在琼枝殿出事了。”谢缘君清冷的脸上带出了怒意与排斥,“阿赫雅,就算你记恨我曾在陛下面前进言,也不该如此对一个孩童下手!” “如此利用昭宁——你也不嫌下作!” 阿赫雅微微抬眸,望向谢缘君的眼神里满是凉意:“同样的话,我还给缘君娘子。” “昭宁的糕点是从清凉殿带出来的,中间无人经手。”她扯了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若不是徐太医及时发现,只怕昭宁将糕点吃入肚中,很快就会在琼枝殿发作晕厥。” “缘君娘子,你这是想要故技重施,用昭宁做筏子,朝我身上栽赃么?” 谢缘君冷笑:“阿赫雅,你敢说,此事与你完全无关?” 她在进琼枝殿前便想清楚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根本就是阿赫雅给她设的一个套。 谢缘君目光晦暗,泛着阴冷,她直直地望着阿赫雅,沉声质问:“昭宁为何会把一块糕点带到琼枝殿?还如此之巧,遇上太医,立即便发现了?” “这些,分明都是你的算计!” 第二百五十二章 颠倒黑白,宫女阿姜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你恨我劝谏陛下,不能使你蒙蔽君心,便想先除去我,再对陛下行狐媚勾引之事。”谢缘君咬紧了牙,眼中的嫉恨一闪而逝,“可昭宁何辜?” “你也有脸说这话?”阿赫雅险些气笑,眼里寒意愈发盛,“你说的这些,不过都是臆测之言,有问题的糕点却是确确实实从清凉殿出来的。” “我不知你是用了什么手段,插手进了清凉殿的厨房,在糕点中下了‘醉花间’。”谢缘君眼中清凌凌一片,仿若冰川,“我疏忽了昭宁的吃食检验,险些酿成大祸,自会向陛下请罪。” “可你别忘了,但凡做过,总要留下痕迹的——” 她话音未落,便见周忠快步走入殿中,向谢桀行了礼,肃然道:“陛下,清凉殿一等宫人绿云称亲眼见到做糕点的宫人阿姜行事鬼祟,在奴赶到前,便将她五花大绑了。” 他身后,由金吾卫提着一个被绑了手脚,堵住嘴的宫人,显然,这就是阿姜了。 谢缘君的贴身宫女绿云跟在金吾卫之后,一进殿,便先与谢缘君对了个眼神,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谢缘君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一副愤怒不已的模样:“阿姜?竟然是你!” “你做得一手好糕点,每每能讨昭宁欢心。”她似是气得狠了,眼眶都有些红手指微微发抖,“为此,我给了你多少赏钱?你为何还要背主求荣,对昭宁下手?” 阿姜嘴里的布条被金吾卫取了下来,第一时间便是扯着嗓子喊冤:“陛下明鉴,此事不是奴婢做的啊!” 她本就只是一个在后厨做糕点的小宫人,骤然被扣上毒害长公主的罪名,惊惧不已,险些昏死过去。 她几乎是哭喊,脸上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狼狈不已:“奴婢当真没有!奴婢怎么敢生出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 “这出事的糕点就是你做的,你还偷偷摸摸在厨房中徘徊,不知想做什么,被我抓了个正着,现在竟不肯认罪?”绿云冷声斥责,“琼枝殿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能让你这么卖命?” 她越过阿姜,利索地向谢桀叩拜,声音清晰:“请陛下明察,阿姜与琼枝殿当值的小太监李福是同乡,从前就走得极近,此次事情前,奴婢便发现阿姜头上多了许多首饰。” 绿云伸手,直指阿姜头上的金钗:“天可怜见,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在宫中虽有赏赐,又怎么能弄到这么好的首饰呢?分明就是有鬼!” 阿姜红了眼,被她逼到了绝路,几乎是嘶吼着:“那是缘君娘子赏给我的!” 就在三天之前,谢缘君单独召见了自己,夸自己糕点做得好,颇得长公主喜欢。 谢缘君说,自己的手艺这么好,她想托自己想一个新式样的糕点,用昭宁长公主最爱的豆沙馅,要甜甜的。 谢缘君说,她前几天和长公主吵了一架,想要偷偷给长公主赔个不是。但她还要颜面,所以想私底下拜托自己,不要叫别人知道,这只金钗,就当作是报酬。 阿姜信了。 可今日的一切分明告诉自己——这是个局,是个把自己当成替罪羔羊,送进死路的局! 阿姜眼中满是绝望,嘴唇被她咬破了,血腥味混着喉头的酸涩,让她痛苦不已。 绿云还在咄咄逼人:“你胡说八道!主子的赏赐都要登记造册,你这金钗可在记录中?” 自然是没有的。 那个被绿云点到名的太监李福也发着抖,猛然喊了一声:“阿赫雅姑娘,奴尽忠了!” 他猛地撞向殿中的大柱,被眼疾手快的金吾卫一脚踹开。 李福在地上打了个滚,口中顿时溢出一滩黑血来,很快圆睁着眼,没了动静。 金吾卫脸色微变,探了一下李福的鼻息,便朝主子们复命:“应当是事先服毒。” 看时间,恐怕是在事发的时候,就已经在口中藏了毒药,此时咬破,即刻发作,就这么死了。 周忠阴森森地看了李福的尸体一眼,心如明镜。 这是要用这条人命,硬生生咬死阿赫雅姑娘啊。 谢缘君的目光落在李福的尸体上,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 这李福,还是她在阿赫雅刚出冷宫时,好不容易才安下的钉子。 李福被大太监设局,沾上了赌,身上欠了一堆债务,宫外又还有老母需要供养。 自己只不过答应李福,在他死后,自己会让人照顾他的老母安享天年,他就愿意送命了。 果然是贱命一条——弱者只配做强者的踏脚石,向来如此。 谢缘君压下眼中的快意,缓缓看向阿赫雅,质问道:“你通过李福,收买阿姜,在昭宁的糕点中下毒……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仅凭你的侍女和一具尸体,便想颠倒黑白,定我的罪么?”阿赫雅冷笑,向前一步,目光灼灼,逼问谢缘君,“既然要说李福是我所指使的,便拿出证据来!” “你!”谢缘君气结,“即使这样,阿姜做的糕点有毒又怎么说?” 阿姜浑身一抖,忽然抬起头:“毒不是我下的、我还有证据!” 她眼睛发亮,像是将死之人抓住最后的希望:“清凉殿的小厨房中,还有做糕点剩下的豆沙馅与糯米皮,若是我动的手,里头肯定也有毒的啊!可以让太医去验……真的不是我!” 那是她故意留多一些,准备下值后带走,与小姐妹也做一份荷叶豆沙糕尝尝的。 这也算是坏了规矩,要吃板子——可吃板子总好过丢命。 阿赫雅轻笑,回身面向谢桀,深深行了一礼:“既然如此,请陛下让金吾卫前去将证物取来,验一验是否有毒!” 第二百五十三章 打脸,御医院之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绿云没想到还有这茬,惶然地看向谢缘君。 谢缘君面色微微发白,袖子下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心中一片纷乱。 她若是此时阻止,便是不打自招。可若是放任金吾卫去查,那阿姜这步棋就算废了! 谢桀瞥了谢缘君一眼,忽而冷笑,指节在桌案上重重一敲:“查!” 金吾卫们领命而去,琼枝殿中顿时空了大半。 “即便阿姜身上查不出问题。”谢缘君闭了闭眼,骤然发难:“可‘醉花间’这种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毒药,宫中有几人能配?” “阿赫雅。”谢缘君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抬头,看向阿赫雅的眼中寒气横生,“上一个中‘醉花间’的人是林昭仪,那可是你的好姐妹。我听闻,她垂危数日,幸得你解毒,才能苏醒。” “向来只有知毒才能解毒,你能解‘醉花间’,自然也清楚它的配方。”她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毒药的来源:“阿赫雅姑娘手段高超,从前能如何从御医院私取药材,如今就能如何配置毒药。” 阿赫雅眼神暗了下去:“说我从御医院取药制毒,有什么证据?不如问问太医吧。” 她抬眼,目光落在徐广白身上。 徐广白与她对视一眼,微微颔首,缓步走了出来。 他拱手,向谢桀低下头,恭恭敬敬道,“阿赫雅姑娘并不曾令人去御医院取药。御医院中,凡药物支取,皆有记录,若有少缺,定是可以查出来的。” “反倒是清凉殿……曾有宫人接近太医们,调取过林昭仪的医案,打听‘醉花间’的制法。” 阿赫雅看向谢缘君,眸中一片凉意:“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既然如此,就让金吾卫查个清楚。”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含着威势,“看看到底谁心怀不轨,谁有意投毒。” 谢缘君眼皮子猛地一跳,心头大震。 整件事情发展到现在,一切仿佛都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 就好像,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做好的局。 她走出的每一步,都被算得干干净净。 谢缘君深深吐出一口气,眼神闪烁不定。 便见第一批前去清凉殿搜查的金吾卫端着一个木盘,大步走入殿中。 “清凉殿厨房中剩余的糯米皮、豆沙馅等一应食材,经过查验,皆无毒。”为首的金吾卫朗声复命,“宫人共计六十人,已经分别收押,正在加急审问。大小宫室二十余间,经过搜查,于宫女绿云房中发现尚未晾晒完成的参片一袋,其余宫室皆无异常。” 谢缘君听到参片二字时,瞳孔微缩,下意识直起腰,又很快强压着放松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清凉殿没有问题,也该搜搜琼枝殿了吧?” 阿赫雅望向她,语气沁着嘲意:“缘君娘子,食材无毒,证明的是我与阿姜的清白。然而你的贴身宫女绿云,可是大有问题。” 参片算不上极珍贵,却也不是一个小小的宫人可以藏下一大袋的药材。正是因为有异常,才会被金吾卫特别注意。 “前日,御医院负责晾晒药材的杂役太监也丢了一批参片。”阿赫雅扯了扯嘴角,“只怕,御医院丢的,和清凉殿多出来的,正是同一份吧。” 从联合林无月,准备诱引谢缘君对昭宁下手,主动暴露之时,阿赫雅便已经让柳奴盯紧了清凉殿。 谢缘君从御医院拿走林无月的脉案,自然不可能是当摆设用的。御医院的诸位太医都有徐广白注意着,没有异样。 那只能说明,谢缘君准备用一些旁的见不得人的手段了。 柳奴在清凉殿外盯了几日,果然看见宫女绿云在夜晚离开,去御医院偷走了晾晒中的大半参片,给负责处理这些药物的杂役太监留了信件。 杂役太监手脚不干净,常常私下扣留药物,卖钱换酒。此番失职丢了东西,怕牵连到自己身上,当然不敢声张,而是照着绿云的信纸上所写,帮谢缘君处理好了‘醉花间’的药材,调配磨粉,最后将成品放在假山后,由绿云取走。 阿赫雅微微昂着下巴,居高临下地凝视谢缘君,目光锋利如剑:“绿云半夜偷盗御医院药材,以此要挟负责晾晒看管药材的杂役太监为你们制作‘醉花间’,物证除了那袋参片,还有一样——” “绿云不敢露面,只给杂役太监留了信件。”她声音里满是冷意,“这封信件上的字迹,就是最大的证据!” “这不可能!”谢缘君脸色扭曲了一瞬,死死地瞪着阿赫雅,语速很快,“绿云是我心腹,亦是看着昭宁长大,她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情?你又怎会知道绿云做了这些?既然知道,又为什么不阻止?你是何居心?” 谢缘君怒声,却分明色厉内荏,眼底发虚,“分明就是你在故意设计陷害!” “陛下。”就在此时,往御医院问话的金吾卫也回来了。 金吾卫显然也听了一耳朵谢缘君的话语,此时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半跪复命:“经过查问,御医院佘太医与在院中做事的药童皆指认,称缘君娘子身边的宫人绿云曾经以关切之名,要走林昭仪的医案,我等翻阅过,‘醉花间’此毒的制作方法,也在医案之中提及。” 因此,看过林无月医案的绿云,是知道毒药制法的。 “那块糕点……是绿云给我的。”昭宁挣开了谢缘君的手,鼓足勇气,捏着手站出来,“我也是证人!” 事情闹得这么大,已经不可收场了。她不能光看着阿赫雅姐姐孤军奋战。 “这块糕点,是我一路亲手带来琼枝殿的。”昭宁眼尾有些红,却还是强撑着:“如果做糕点的阿姜是无辜的,那剩下经手过的人,就只有绿云了。” 昭宁的声音落下,绿云顿时一窒。 长公主亲自开口指认……这就是将她钉死了啊。 第二百五十四章 步步紧逼,可敢对质?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绿云早在阿赫雅说出参片之事时,便已经白了脸色,恨不得晕死过去,此时又被昭宁点了名字,腿下一软,直接跪趴了下去。 “不是、不是……”绿云满眼慌乱,试图说些什么来脱罪,“不是……” 我…… 毒害长公主,这可是死罪啊!她还不想死! 她眼睛在殿中乱转,忽而落到谢缘君身上,几乎是爬过去,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哀求道:“主子!主子你为我说句话啊……我……” 是为了你做这些事的啊! 她的话没能出口,便被一个巴掌打了回去。 谢缘君眼里闪过狠意,仿佛觉得一个巴掌不够解气一般,又狠狠抽了绿云第二个耳光。 她是下了狠手,打得自己的掌心都隐隐作痛,绿云更不用提了,脸立刻就肿了起来,只能含糊地吐字,满脸涕泪。 “混账东西!”谢缘君眼中满是痛色,像是恨铁不成钢,却怎么也盖不住底下的阴森,“我是在你面前说过昭宁亲近歹人,令我忧心,可你——你怎么敢背着我对昭宁下这样的毒手?” “即便‘醉花间’不是致命毒药,可若昭宁伤着半点……”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你这是要剜我的心!” 绿云捂着脸,先是反应不过来,随后便被绝望笼罩了,怨毒地盯着谢缘君,含糊不清地挤着字:“你……” 谢缘君这是要把自己推出去送死,好保全她自身啊! 谢缘君提高了声音,压过绿云的话:“混账!早知你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我早该将你打出去!” “你别急着定罪。”阿赫雅打断了谢缘君的表演,唇角勾着讽刺的笑意,“我还没说完呢。” 谢缘君转过身,狠狠地剜了阿赫雅一眼,咬牙阴森道:“阿赫雅姑娘,不要欺人太甚了。” “怎么叫欺人呢?只是有个问题。”阿赫雅轻笑,“刚入殿时你说,你不知道我用了什么手段,插手进清凉殿的厨房里,在昭宁的糕点中,下了‘醉花间’。” 阿赫雅目光里的凉意溢出来,“但从你进殿开始没有人告诉过你,这糕点里的毒,就是‘醉花间’。” 谢缘君眼神一滞,顿时方寸大乱。 她第一反应,便是想将此事推到周忠身上。 可她与周忠的谈话,是在诸多金吾卫的眼皮子底下,叫那么多只耳朵都听得清楚的,略一对峙,立即便会被拆穿。 她又想推给绿云,偏偏绿云来得比她还晚。 谢缘君心乱如麻,几乎咬破了下唇,才眼神闪烁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为何不能知道?” 她强撑着镇定,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却依旧掩盖不住眸里的虚色:“你从前就害过昭宁一回,偏生这孩子天真,叫你几句甜言蜜语哄骗了,还非要与你亲近。” 谢缘君一边编着借口,一边看向昭宁:“她要来琼枝殿,我拦不住,却不可能就这样把她扔给一个居心叵测的异族人。” “为人兄姐。”她说得大义凛然,却盖不过声音里的颤抖,“我总要多为昭宁防着一些,在你宫里安了眼线。” 啪、啪、啪。 阿赫雅鼓掌,眼中满是嘲讽,步步紧逼:“既然你说有眼线,就指出来,谁是你的眼线?!” 谢缘君脸色一变。 她在琼枝殿中哪儿有什么眼线?这不过是她临时编出来应对的借口罢了。 阿赫雅冷笑了一声:“既然你不说。那让金吾卫将琼枝殿中一应宫人,尽数分别关押,单独审问,看看到底是谁与你有勾连。” 她的声音满是寒意,“届时,请缘君娘子与那人当众对质,讲明白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儿说的。” “如果对得上,自是好说。”阿赫雅顿了顿,语气里的压迫感愈发重:“可如果说辞对不上,或是审出来,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那便是你谎话连篇,污蔑与我,你与绿云,都是昭宁险些中毒的祸首!” 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吐出来,都像是一柄重锤,落在谢缘君头上。 谢缘君眼前一黑,挣扎着看向谢桀。 谢桀手中的茶盏已经被他捏碎了,此时盯着谢缘君的眼里满是煞气。 他的皇宫之中,竟有人依仗他的信任,对他的亲妹下手。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谢桀心中杀意滔天,望着谢缘君,目光冷沉幽深,几欲结冰。 谢缘君缓缓地闭上眼,张了张嘴,忽而重重跪下,朝谢桀叩首:“陛下!” “妾将昭宁视为亲妹——说句托大的话,这个孩子是妾一手抚养长大的,妾于昭宁,如姊如母,昭宁于妾,如妹如女。”她摇着头,眼睛红了一片,声音颤抖,“她吃饭是妾喂,衣裳是妾穿,生病了,也是妾寸步不离,在身旁照料。” “一个孩子,从那么一点大,长到如今,是要多少操心顾虑的。妾难道是草木,难道没有半点情感么?”谢缘君落泪,额头磕在冷硬的石砖上,发出砰的响声,几乎是在喊:“妾怎么可能会对昭宁下手呢?” “不可能?”阿赫雅冷笑了一声,猛然将昭宁从谢缘君的身边拉了出来。 “你每日里都在昭宁的耳边说些什么,又是如何指使清凉殿的宫人们一起逼迫昭宁的。”她想到昭宁的畏缩自卑,想到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被谢缘君下了两次毒,几乎压不住心里的怒火,“这些,你敢让陛下知道吗?” 第二百五十五章 揭穿妄想,要来昭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半蹲下身,看向昭宁。 昭宁已经红了眼眶,小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半是不安,半是惶然。 “别怕,昭宁。”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方才的发怒,恐怕是吓到这孩子了,轻轻地摸了摸昭宁的脑袋。 昭宁重重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颤,却依旧坚定:“阿赫雅姐姐。” 她不怕的。 谢桀眼神里的冷意几乎能凝成实体了,定定地望了谢缘君一眼,才看向昭宁:“昭宁,来。” 昭宁被他的黑脸吓到了,站在原地,悚然地捏着阿赫雅的衣角,支支吾吾。 她是不怕阿赫雅姐姐,不是不怕皇兄了啊。 阿赫雅叹了口气,将昭宁抱起,低声哄道:“昭宁,你的皇兄在这儿,他是这世上与你最亲之人,会为你做主的。” “你告诉他,谢缘君平时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再亲口问问你的皇兄,这些话,可是他心中所想?” 谢缘君猛然抬起头来,不安地看向昭宁,再也维持不住表情,尖锐道:“昭宁!” “我是你的缘君姐姐啊!”她浑身颤抖,试图挤出一个笑,却显得更加狰狞了,“我在景春行宫为你做饭,陪你放风筝,教你读书——这些你都忘了吗?” 谢桀皱紧眉头,语气里尽是煞气,“谢缘君,你是在当着朕的面,威胁谁?” 景春行宫是行宫,不是冷宫。皇家难不成还缺几个伺候长公主的人么? “昭宁,你尽管说。”谢桀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住怒气,冷冷道。 昭宁顿时红了眼睛,忍不住溢出抽泣。 她把脸埋在阿赫雅怀里,声音颤抖委屈,却依旧能听得清楚:“缘君姐姐不许我下床,也不可以玩玩具,只能躺在床上发呆,若我偷跑出来,就让满宫的宫人都受罚。” “所有人都冷冰冰的,所有人在跪我,让我罚她们……我只能乖乖的,可是皇兄,昭宁怕!昭宁真的……”她哽咽着,小小的身体因为抽泣而微微发抖,“缘君姐姐说,我是皇兄不要的孩子,所以才会在景春行宫长大。” “若我不听话,便会被扔回去,这宫里,只有她才是真心疼我待我好。嗯……还有之前中毒,她说皇兄是看在她的脸面上,不然皇兄根本不会管我。” “我是不受宠的公主,只有当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皇兄才会多喜欢我几分。”昭宁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看向谢桀的眼中似乎有着祈求,“对吗?皇兄?” 谢桀的脸色从昭宁说第一句话时,便阴了下去。 他猛然拂袖,将碎开的茶盏扫落地上,发出砰的响声:“好、好啊!” “朕竟不知道。”谢桀气极反笑,“朕的妹妹,朕亲封的昭宁长公主,竟然还是看在缘君娘子的份上,才能在宫中有一席之地。” “谢缘君,你好大的脸面啊!” 阿赫雅抱紧昭宁,尽管已经知道了一些,真正听到这些伤人的话从昭宁一个六岁的孩子口中,以一种天经地义的口吻说出来时,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 谢缘君怎么敢? 阿赫雅咬紧了牙根,盯着谢缘君的目光里满是寒意:“你分明是故意打压控制昭宁,想用这种方式,将她养成一个懦弱好操控的性子。” 谢缘君几乎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喉头腥甜。 昭宁这个白眼狼! “陛下,琼枝殿宫人已经审问完毕。”周忠听完了金吾卫的汇报,上前躬身,“没有发现异样。” 也就是说,谢缘君所说的眼线,根本不存在。 谢缘君重重地喘着气,眼中浮上了红色的血丝。 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这一场局里,她败得彻底。 阿赫雅冷冷地瞥了谢缘君一眼,抱着昭宁,向谢桀行礼:“请陛下恩典,让昭宁住进琼枝殿,我愿起誓,视她为骨血至亲。” “陛下!”谢缘君忽然抬起头,膝行到谢桀面前,重重叩首,哭道:“妾知错了,妾真的知错了。” 她已经败了,她不能再失去昭宁这个依仗。 “妾一时糊涂,如今幡然醒悟,一定痛改前非。”她看向昭宁,眼中满是泪水,脆弱不已,“昭宁,姐姐错了,姐姐日后一定好好对你。” “你原谅姐姐这一次好不好?”谢缘君期盼地望着昭宁,声音哽咽,“姐姐只是……只是太怕失去你了。” 昭宁浑身一颤,下意识缩紧了手指,眼睛也有些红了。 缘君姐姐…… 谢缘君从小带着昭宁,对她每一个微小的表情都了如指掌,怎么会看不出昭宁的心软? 她立即趁热打铁,提高了声音:“昭宁,你不肯原谅姐姐吗?你忘了姐姐给你炖过的梨汤,忘了我们一起写字帖,忘了你生病时,是谁在你身边,守了你一夜又一夜?” “你这么挽留昭宁,究竟是真心疼爱,还是因为你不想失去这个亲近陛下的桥梁,你自己清楚。”阿赫雅冷声开口,打断了谢缘君的话语,“你爱慕陛下,心存妄念,为此不惜给昭宁下毒,只为了让陛下多去几趟清凉殿。” “这般行径,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吹擂自己的疼爱之心?” 谢缘君猛地抬起头,声音几乎破音:“阿赫雅!” 这个反应,几乎便是坐实了阿赫雅的话。 谢桀脸色顿时又黑了一个度,眼中满是厌恶。 他将谢缘君视作死去兄弟的遗孀,谢缘君却对他怀有这种心思,甚至为此牺牲昭宁? 他沉沉地睨视谢缘君,语气冷厉:“痴心妄想。” 谢缘君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愣在了原地,心中对阿赫雅的恨意疯狂增长。 若不是阿赫雅在这种情境挑破她的心思,陛下怎么会这样伤人? 她强压着自己眼中的怨毒,缓缓地磕头:“陛下!” “是我……是我愚妄。”谢缘君哭泣着,“请陛下看在我亡夫的面上,饶恕我这一回吧。” “贺连山是为陛下而死的啊!他若还在人世……”她哽咽难言,“必定不会看我如此……” 第二百五十六章 即便无法无天,我依旧爱你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住口。”谢桀怒声斥道,“你怎么还有脸提他的名字?” 贺连山是谢缘君的亡夫。 那是个生得憨厚的傻大个,因为吃得太多,在乱世之中,家里实在养不起了,就把他赶出了家门,令他自寻生路。 贺连山那年只有十岁,饿了几日,几乎是在街上乞讨为生,被谢桀捡回了谢家。 后来,贺连山便跟着谢桀姓了谢,一众起兵的兄弟中,他最小,排行十三。 十三个兄弟,一路厮杀,到了如今,只剩下谢桀一人。 谢桀想到贺连山死前将谢缘君交托给自己的血书,忍不住闭紧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才能勉强压下怒火。 贺连山用命给谢缘君换来了今日的荣华富贵,可谢缘君又是如何对待这份真心的? 她竟然对自己心生妄想——自己是贺连山的义兄! 这是在羞辱贺连山,也是在羞辱他谢桀。 甚至,事到如今,她还在用贺连山来威胁自己,毫无悔改之意。 “滚出去。”谢桀缓缓睁开眼,凝视谢缘君的眼中满是厌恶与冰冷,“滚回清凉殿。” “自此以后,你便在清凉殿中,安心礼佛,好好洗一洗你那副肮脏心肠。”他一锤定音,决定了谢缘君往后被幽禁的命运,“清凉殿中一切宫人,凡助纣为虐,欺侮过昭宁的,一律拖出去打死。” “就在清凉殿里行刑,查出来一个,杀一个。”谢桀满眼煞气,狠厉地扯唇,“谢缘君,你亲眼看着。” 谢缘君睁大了眼,定定地望着谢桀,不敢置信地摇头。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无情。 这么做,几乎就是杀了她所有的心腹,让她日后在这宫中举步维艰。 甚至,他还要让自己观刑,这分明就是打脸。 “不、不不不……”谢缘君脸上满是泪痕,“陛下,您不能这么对妾……” “妾追随陛下多年,妾的亡夫,也是为陛下战死。”她重重叩首,求饶的声音绝望哀凄,“陛下,您当真半点情分,半点体面都不肯留给妾么!” “缘君娘子,知足吧。”周忠窥着谢桀的脸色,发现他已然有些不耐烦了,便立即上前,挡住谢缘君靠近谢桀的路,“你欲图毒害长公主,留你性命,便已经是天恩了。” 周忠给金吾卫们使了个眼色,立即便有两个机灵的小跑上前,半扶半拖地将谢缘君拉出了琼枝殿。 谢缘君像是知道了此事没有再更改的余地,面如死灰,也不挣扎,深深地低着头,在求饶中散开的发丝遮挡着半张脸,掩住了她的怨毒。 阿赫雅……阿赫雅! 若不是她,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随着谢缘君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琼枝殿中也安静了下来。 李福的尸体被金吾卫清理了出去,绿云也被堵住嘴拖走,等待着她的,是在清凉殿中被杖毙的结局。 阿赫雅松下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将昭宁放在小榻上,声音轻柔:“昭宁,你日后就跟着我,好不好?” 她顿了顿,凝望着昭宁的双眼,眸中一片温和:“若昭宁不想与我同住,也可以去你沅沅姐姐的浙水宫,或是无月的弦月宫。” 昭宁抓住阿赫雅的手,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阿赫雅:“我……我想的。” “我喜欢阿赫雅姐姐,也喜欢琼枝殿的小猫儿。”昭宁的声音小小的,似是胆怯,很快又鼓起勇气,重复确认,“我要留在琼枝殿,可以吗?” 阿赫雅眉眼弯弯,揉了揉她的脑袋:“当然可以,求之不得呢。” “我叫人把偏殿收拾出来,就是那一间一开门便能见到院子里的秋千的。”她笑道,“板栗那只猫儿也爱往那儿去,你可不能纵着它到床上玩。” 她这话里,说是要求,倒不如说是调侃。 昭宁的眼睛早就亮起来了,期期艾艾地对着手指,含含糊糊,就是不肯直接保证。 阿赫雅看着她重新轻快起来的表情,眉眼间的柔色也更深了,轻轻笑了一声。 “好了。”谢桀看着她们有来有往,竟已经开始遐想起日后的生活了,略一挑眉,看了周忠一眼,“长公主的例还要重新拨过来,周忠,你先带着昭宁去朕的私库,让她挑些合用的使着。” 这意思就是不计好坏数量,只要昭宁看得上的,都能搬出来。 周忠了然,上前一步,半跪在昭宁面前,脸上笑出了菊花褶子,哄道:“长公主,请吧。奴给您引路。” 昭宁看看阿赫雅,还有些不舍,却不敢违逆谢桀的话,乖乖地从小榻上蹦了下来,走到了周忠身边。 阿赫雅猜出谢桀应当是有意支走昭宁,目送着昭宁离开,便自己坐到了小榻上。 她手臂支着腮,挑眉看向谢桀的模样莫名带着几分有恃无恐:“陛下是要审我?” 谢桀瞥了她一眼,故意沉下脸:“今日这出戏,你谋划了多久?” 今日阿赫雅种种证据环环相扣,将谢缘君一点一点逼到了死胡同里。这样的局,若说不是提前算好的,他不信。 阿赫雅听出他语气里没有责怪,唇角不自觉翘了翘,无辜地摊手:“陛下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我只知道,今日谢缘君所被揭发的一切,都是真的。”她眼神定了定。 自己只是设了一个陷阱,让谢缘君跳进来,将藏在表皮下的真相撕开在太阳底下,让大家看个清楚。 所有的苦果,都是谢缘君自作自受。 谢桀揪着阿赫雅的脸,语气里带着威胁:“好大的胆子,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阿赫雅望着谢桀的眼睛,眸光清澄:“是陛下让我不必演的。” “您看见了。”她一字一顿,认真万分,“真正的我,就是这样无法无天,咄咄逼人。” 谢桀指尖一顿,缓缓从她的脸侧滑落,勾起了阿赫雅的下巴。 隔着小几,他用一个吻回应了阿赫雅。 深刻的,灼热的,仿佛暧昧至深,情热入骨的交缠。 即便你无法无天,咄咄逼人。 我依旧爱你。 第二百五十七章 非礼勿视啊,陛下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这个吻仿佛是一个信号。 阿赫雅顿在原地,半晌,忽然揽住了谢桀的脖子,深深地回应。 谢桀将她打横抱起,直接越过小榻,走入了内殿。 床榻上软绵的被褥陷下了一块,红帐飘摇,金钩映着日光,闪耀异常。 谢桀的表情是沉静的,只有眼底一片灼热,仿佛压抑的火山,滚烫得吓人。 他俯身,从阿赫雅的眼尾、脸侧、唇边到脖颈,细碎地印下一个个吻,一边牵引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腰上。 阿赫雅紧闭着眼,脸色有些红,仿佛落了霞色,指尖落在玉质腰带上,轻轻一拨,便打开了。 外袍散落,一件一件,落到了地上。 帝王的玄衣与罗裙交错着,随意地堆叠在一起,显出一种异样的暧昧。 玄色常服上的金龙刺绣张着爪子,霸道而威严,遮掩住月白的裙摆,只吝啬地露出一角。 阿赫雅眼前仿佛笼罩了一层水雾。 这是和好之后,她第一次与谢桀这样亲密,谢桀的侵略性格外的强。 他好像想用这种方式,证明他们的感情。 汗很快便浸湿了被褥,阿赫雅呜咽着,发丝凌乱地贴在脸边。 “你……疯了?”她瞪了谢桀一眼,轻喘着骂了句。 可这嗔怒的一眼,却反而让谢桀兴奋了起来似的。 他狠狠地咬住阿赫雅的脖子,像是一匹狼王在标记猎物,重重地烙下一个印痕。 阿赫雅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脊背,用长长的指甲以牙还牙。 “不许咬!”她眼中含着水色,潋滟一片,仿佛春湖涟漪,警告道。 谢桀低低地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垂下头,嗅闻着她身上隐约的香味。 “你咬回来。”他挑眉,带着戏谑与报复的意味,扣住阿赫雅腰肢的手又紧了一分。 阿赫雅忍不住惊叫,呼吸更急促了几分,脸上的红晕几乎蔓延到耳根。 她瞪了谢桀一眼,望着他有恃无恐的模样,不由得一阵牙痒痒。 浑蛋! 阿赫雅快速抱住他的脖子,抬起头,一口咬在了他的脖侧。 她在气头上,是用了力气的,很快牙齿就刺破了皮肤,渗出独属于鲜血的铁锈味。 谢桀喉结滚了滚,眼神愈发暗了几分。 阿赫雅尝到腥甜的味道,心里也不由得发虚,悻悻地开了牙关,讨好似的,在伤口上舔了舔。 这火上浇油般的挑逗,直接让谢桀闷哼了一声。 原本微麻的痛感仿佛转化成了欲色,烧得他眸中一片黑沉。 他定定地凝视着阿赫雅,忽然将她的头按回了肩上。 “继续咬。”谢桀的声音沙哑低沉,危险异常。 阿赫雅还没反应过来,眼尾的泪水便先一步落了下来,呜咽声不争气地溢出喉咙。 她死死地咬住谢桀的肩膀,又很快被欺负得没了力气。 红帐摇曳着,激荡着潮水般的波动。金钩不断颤动,碰撞中响起了类似于铃铛的清脆响声。 整座琼枝殿都仿佛被炭火熏暖了,天地之中,只有彼此可供汲取。 于是拥抱、交缠,爱欲丛生,如一场大火,一瞬间便蔓延开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时,琼枝殿里才彻底没了动静。 谢桀叫了水,亲自将阿赫雅抱入了浴桶中。 伺候的宫人们都脸红心跳,眼观鼻鼻观心地走入殿中,收拾着这场乱局。 连空气中,都仿佛还留着炙热暧昧的痕迹。 阿赫雅疲倦地靠在浴桶边缘,眼皮子抬不起来,任由自己在热水中放松,时不时撩拨一下水面,带起一片涟漪。 她原本白皙如脂的肌肤,此时被印上了一片又一片的红梅,就像雪地里开出来的,艳丽而动人心魄。 阿赫雅捧起一把水,脖颈上的牙印顿时火辣生疼,让她忍不住皱紧眉头,骂了一句:“又不是狗,还乱咬人。” “阿赫雅。”谢桀低沉的声音响起,惊得她猛然抬起头。 谢桀挑眉,施施然地站在原地,显然是示意她看清楚。 爱咬人的到底是谁? 他的衣袍松松散散地系着,露出肌肉分明的上身。 然而最触目惊心的,还是他脖颈上、肩膀上,乃至胸膛上的一个又一个牙印。 这些牙印相互交叠,有的轻,有的重。最重的还泛着血丝,最轻的简直像个吻痕。 阿赫雅的目光落在他胸膛上的那一个,仿佛被火烫着了一般,耳根霎时间便烧得通红。 那一个,是她坐不稳,攀不上谢桀的脖子时,恼羞成怒留下的。 阿赫雅原本想狡辩几句,但眼神扫过他身上的每一个牙印,脑海中便有一段相应的香艳记忆浮上来,实在罪证确凿。 她什么时候留了这么多? 阿赫雅别过眼睛,恼羞成怒地用手掌盛起一捧水,向谢桀泼去:“陛下不好好穿衣服,跑进我洗澡的屏风里做什么?” 登徒子! 谢桀不躲不避,直接受下了这捧水,衣裳顿时湿了一片。 他的眸光微深,缓步走向了阿赫雅的浴桶,微微低下身子,语气暧昧:“你把朕的衣裳打湿了。” 阿赫雅睁圆了眼,惊恐地看向他。 不是吧?还来? 谢桀却闷闷地笑了一声,长臂一伸,从她身后的屏风上,取走了一件外裳。 “那些宫人好像以为,朕会跟你一起泡鸳鸯浴。”他的声音里带着调弄,格外沙哑,仿佛情到浓时的欲色,“将朕的衣服放到你这儿了。” 阿赫雅先是一怔,随后便是恼羞成怒,瞪了他一眼:“陛下拿完衣服,还不出去?” 骗谁呢?分明就是他故意来招惹自己。 否则,偌大的琼枝殿,一个堂堂皇帝还能找不到使唤的人么? 谢桀挑眉,目光在她脖颈上自己留下的印记上顿了顿,目光中流出几分满意,又一点一点地往下滑。 所谓肤如凝脂,连水滴都挂不住。 他的眼神不由得暗了下去。 这回,轮到阿赫雅占上风了。 她迎着谢桀的目光,挑眉轻笑了一声,伸手遮住了谢桀的眼睛,轻轻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不是取衣服么?” “非礼勿视啊,陛下。” 第二百五十八章 陛下若热,泡泡凉水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屏风映着影子,一高一低,亲密地挨在一处,仿佛本来就该如此相互攀依似的。 阿赫雅故意挑起了谢桀的情动,又在望见他眼底晦暗时,施施然起身,给自己拢了一层外裳。 水滴顺着修长白皙的小腿滑落,赤脚踩在锦缎铺就的地上,一瞬间便沁出了一个水痕。 她的衣衫半湿了,紧贴在被热水泡得透粉的肌肤上,葱白似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搭在衣角,语气轻快:“陛下,别看了。” “今夜是昭宁第一日留在琼枝殿。”阿赫雅眨了眨眼,朝谢桀笑得戏弄,“我于情于理,都得伴着她呢。” 谢桀喉结微滚,下意识伸手攥住从眼前掠过的那一截皓腕,不自觉地微微摩挲。 粗糙干燥的指腹按在细腻如脂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麻痒。 “你去干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沉,显然不大满意,“她若害怕,自有宫人守夜。” 开了这个头,说不得往后每夜都要阿赫雅陪,那还得了? “那怎么能一样?”阿赫雅白了他一眼。 白天里谢缘君闹了那一场,又骤然给昭宁换了个宫殿住,人生地不熟的,昭宁怎能不怕? 小孩子本就容易不安,到了夜里,更是情绪丰沛,若此时自己不能在昭宁身边安抚,以她的性子,哪怕闷在被子里偷偷哭,也不会去找不认识的宫人求助。 阿赫雅想到这里,便抽回手,快速将衣带系好,往屏风外走去。 路过谢桀身边时,她还不忘拍了拍他的肩膀,挑眉笑道:“陛下若实在烧得慌,这水恰好快凉了,您进去泡泡。” 降降温,省得脑子里尽是那些东西。 她没能走出屏风,就被谢桀扣住腰肢,按在了屏风上。 两个影子重叠成一个,炽热带着惩罚意味的吻深而用力。 阿赫雅愣了一瞬,便反客为主,在谢桀的下唇上咬了一口,又被他强硬地撬开唇齿。 以牙还牙。 “主子。”直到伺墨的声音隔着很远响起,谢桀才缓缓地松开了桎梏。 “已经按您的吩咐,将那个绣着猫儿的软枕给长公主送过去了。”伺墨犹豫了片刻,偷眼看向屏风后暧昧交叠的影子,下意识吞了吞口水,脸上有些发热,“您……” 这是还去不去偏殿? 阿赫雅瞪了谢桀一眼,蹙着眉头,吸了口凉气。 嫣红的唇瓣被吮吸得太过,几乎有些发肿了,泛着水光,像是马上会破开的熟果。 谢桀轻笑了一声,满眼戏谑,声音慢条斯理:“是阿赫雅先招惹朕的。” 阿赫雅懒得与他争,白了这占了便宜还卖乖的昏君一眼,匆匆绕过屏风,走向伺墨:“昭宁可还习惯?” 伺墨看看阿赫雅,又看看屏风后还在整理衣物的影子,脸上又红了几分,咳了声:“长公主正陪板栗玩得开心。” 她挤了挤眼睛,表情很是明显。 所以,主子大可以忙自个儿的,不用顾虑昭宁长公主。 阿赫雅一时气笑,嗔了她一眼:“乱想什么呢?去,将我的被褥送到偏殿,这几夜,我要与昭宁同睡。” 伺墨愣了一瞬,看了看屏风,欲言又止。 陛下留宿,主子却跑去偏殿睡? 阿赫雅却没理会她是如何想的,转身便进了偏殿。 这里头的摆设,基本都是柳奴与伺墨两个心细如发的人经手,又有谢桀的私库在后面垫着,每一处都恰到好处。 桌角用布垫好了,避免昭宁在殿中玩时磕碰到。小榻、床头都有一个小箱子,收着昭宁的玩具,无论在哪儿歇着,都是一伸手便可以取到。 书桌是按着昭宁的身高挑的,配了把高些的椅子,恰好是写起字来最舒服的高度。一应启蒙书籍、笔墨纸砚,也都挑了孩子会喜欢的样式,收拢好了归在一处。 昭宁显然很喜欢这些东西,到处摸摸碰碰,弄得有些乱了,伺墨却没有立即让人收拾。 这些东西本就归属于昭宁,自可以让昭宁归拢放置,哪怕是随手一丢——这样一来,也更好让长公主熟悉这个环境,生出主人的心理。 总之,桩桩件件,都可见是用了心的。 阿赫雅的目光扫过这殿中的每一处布置,眉眼不禁一点一点柔和了下来,看向伺墨与柳奴的眸中满是温暖:“辛苦了。” 伺墨连忙行礼:“主子折煞奴婢了。” 柳奴倒是没有那么客气,只是皱着眉头,看向床上跟猫儿玩得开心的小小身影,轻声问了句:“真决定养了?” 这可不是小猫小狗,可以随意放弃的。 阿赫雅顿了顿,微微颔首。 是她心软,要把昭宁带出来,总也不好直接塞给林无月或周沅沅。 何况昭宁也不是物件,可以送来送去。 这孩子想留在琼枝殿,自己同意了,那从今日以后,昭宁就是自己身上的一份责任。 阿赫雅不会逃避。 柳奴看见她眼中的认真,抿了抿唇,便不再说话了。 养就养吧,公主喜欢就好。至于日后如何……日后再说。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扬起一个笑容,快步走入殿中。 “昭宁。”她放柔了声音,眉眼弯弯,“你在做什么?” 昭宁一吓,下意识将板栗抱进怀里,用被褥挡起来,眼珠子滴流乱转:“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完蛋了!阿赫雅姐姐说过不可以将板栗抱上床玩的,自己被抓包了! 她咬着下唇,又是害怕又是心虚。 偏偏那小猫儿不配合她,眼前突然暗了下来,懵了一秒之后,就开始喵喵叫起来。 猫咪甜腻疑惑的叫声在殿中回响,仿佛是对昭宁谎话的嘲讽。 昭宁欲哭无泪。 阿赫雅看着她小脸耷拉,愧疚又难过的样子,忍不住破功,笑了出来。 “好了,别把它闷坏了。”阿赫雅坐到床上,掀开被子,将板栗抱了出来,揉了揉猫脑袋,又揉了揉昭宁的小脑袋,“两个小顽皮。” 昭宁懵懵抬起头,呆呆的样子跟她怀里的小猫一模一样:“阿赫雅姐姐……” “你不骂我吗?”昭宁声音很轻,期期艾艾地问道。 第二百五十九章 堂堂皇帝,半夜偷香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为什么要骂你?”阿赫雅反问。 昭宁更傻眼了,抿了抿唇,试探道:“因为我不听话,把板栗抱上床玩了?” “这不是很正常吗?”阿赫雅朝她眨了眨眼,大笑道,“小孩子就是要闯祸的,何况你这都不算闯祸。” 她把昭宁揽进怀里,躺在了床上,望着帐顶,懒懒道:“昭宁怕是没见过真正顽皮的孩子,你这点本事,跟我们比起来,真是……太乖了。” “我爹娘若是能生出你这么好的孩子,怕是要连烧三柱高香。”她唇角挑得老高。 昭宁眼睛亮晶晶的,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阿赫雅身上,见她没有不开心的样子,才整个人都靠了过去,小声问道:“真的吗?” “真的啊!”阿赫雅点头,声音笃定,“你不知道,我与我弟弟,小时候都跟猴子似的。” “我跟你这么大——不,比你还要小一两岁的时候,就已经会偷偷骑走家里的马,跑去草原上摘花玩了。” 阿赫雅眼中流出了几分笑意。 那个时候,她人还没马的腿高呢,还是踩着拴马的杆子爬上去的,跌了好几次,就是不肯罢休。 只因为看见父王马上的英姿,只因为一个叔叔随口的一句炫耀儿子的话,她就非得争这一口气,让所有人都看看王女的风范。 “那一回,我父……我父亲吓得够呛。”阿赫雅拍着昭宁的背,一边轻声道,“他在离家数里外的小湖旁边找到我的时候,我刚摘完给母亲的花,编了一个花环,准备拿回去炫耀。”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睛弯成了月牙:“父亲又是生气,又是害怕,恨不得打我一场,最后还是没能下手,把我夹在胳膊下面,带回了家里。”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夸耀了我一通,说我是草原上最勇敢的女儿,四岁就能纵马为母亲摘花!”阿赫雅笑道,“可回了我们的家,他就黑着脸,把我骂了一顿,勒令我不许再偷偷骑马。” 昭宁听得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有星星在闪。 在阿赫雅悠长轻快的声音里,她好像也成了那个大胆的草原女儿,被父亲向所有人夸耀她的勇敢。 像太阳一样。 “真好呀。”昭宁抿唇笑着,眼里满是向往,“阿赫雅姐姐的父亲,一定很爱你。” “是,他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之一。”阿赫雅深深吐出一口气,望着帐顶,忽然有些出神。 是世界上,最爱她的父亲啊。 昭宁敏锐地发现了阿赫雅的低落,又想起她如今在大胥,家人都不在身边,一时有些无措,笨拙地转移话题:“那……那你的弟弟呢?他也跟你一样吗?” “一样啊。”阿赫雅收回目光,看向昭宁,略一挑眉,“那可是个很有野心的孩子。” “他听说我四岁骑马,非要压我一头,在我偷跑出去的岁数前两个月,也骑着马偷溜了出去。”她想起弟弟阿瑟斯,哈哈大笑起来,半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我父王把他带回来后,直接在帐外抽断了两根棍子。” 昭宁听得肉疼,感同身受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怎、怎么这样……” 阿赫雅姐姐都没有挨打呀。 阿赫雅看了昭宁一眼,笑道:“我父亲说,他舍不得打我,还舍不得打一个皮实的混小子吗?” 父王总是更偏疼她几分,从小到大,他的教育就是打一棍子,给一颗甜枣——阿赫雅负责吃甜枣,阿瑟斯负责挨棍子。 昭宁听得吃吃地笑起来:“那阿赫雅姐姐的弟弟好可怜啊。” “他不可怜。”阿赫雅摇头,“他挨打,实在是应得的。” 阿瑟斯莽撞起来,完全不带脑子。 譬如骑马,她出去前,偷偷练了好一段时间,确保了自己确实能驾驭才行动。 阿瑟斯呢?他是真的连上马都靠着胡乱摸索,若不是命大又天赋好,万一从马上摔下来,怕就丢了小命了。 但是阿赫雅还是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弟弟留了几分面子,没有将这些黑历史讲给昭宁听。 她把昭宁抱进怀里,下巴靠在昭宁软软的发顶上,声音软柔:“你看,我们这样调皮……都不如说是顽劣了。即便如此,我们的父亲母亲,还是一样爱我们的。” “昭宁也一样呀。”阿赫雅道,“小孩子调皮一些,不是什么坏事,只要明白道理,知错就改,这些都是小事罢了。” 昭宁眨了眨眼:“所以,我也可以带板栗上床吗?” 阿赫雅没想到她就得出了这么个结果,啼笑皆非,点了点她的额头无奈道:“可以,但要保护好自己,知道么?” 昭宁嘿嘿地笑起来,攥着阿赫雅衣角的小手慢慢松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整个人贴进阿赫雅的怀里。 她其实知道,阿赫雅姐姐是在鼓励自己,不要太过小心翼翼,可以更放纵自己一些。 阿赫雅姐姐果然是很温柔的人。 昭宁依恋地把脸埋进阿赫雅的怀中。 软软的,香香的!姐姐就是世界上最好的! 阿赫雅任由昭宁亲近,看着她在自己怀里找到了舒适的位置,眼中满是笑意,轻轻地拍着昭宁的背,哄着她睡觉。 夜凉如水,烛光微黄,温暖祥和。 来琼枝殿的第一夜,昭宁睡得很安心。 后半夜,殿门忽然被从外打开,一个身影无声地进入偏殿,站在床前,盯着帐中相拥而眠的两个身影,看了许久。 谢桀啧了一声,脸色有些臭,皱着眉头瞪了一眼听到动静从枕头上站起来的猫儿板栗,直接伸手。 阿赫雅正沉在睡梦中,突然被人打横抱起来,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嘟囔了一句:“干什么……” 谁啊?凭白扰人清梦。 谢桀的脚步顿了顿,微微低下头,眼神深沉。 只一瞬,他又快步迈出,径直走出了偏殿。 身后,昭宁翻了个身,抱住板栗软软的身体,蹭了蹭毛茸茸的猫儿,从口中溢出几句梦话。 周忠看了一眼殿内,又看了一眼谢桀板正的背影,叹了口气,将偏殿的殿门阖上。 堂堂皇帝,竟然半夜偷香……简直骇人听闻。 第二百六十章 休沐,音律之说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天光微明,透过纱帐打在脸上,勾勒出一片温暖的亮色。 阿赫雅半梦半醒间,下意识往身边一揽,碰到的却不是昭宁小而软的身体。 硬邦邦的,有些硌人。 她皱着眉头,紧闭着眼,狐疑地又摸了几下。 自己睡迷糊了不成?偏殿何时多修了一堵墙? “阿赫雅。”谢桀声音低沉而沙哑,响在她耳侧,带着慵懒意味,“再摸,就该负责了。” 大清早的,火气本来就旺,他又不是圣人,哪儿经得起她这么撩拨。 阿赫雅瞬间便醒了神,猛然睁开双眼,定定地盯着谢桀,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往后拉开了些距离。 见鬼。 “我昨夜不是睡在偏殿的么?”她问。 谢桀面不改色,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微微垂首,将下巴靠在她的发顶上,一边嗅闻幽香,一边轻笑:“你梦游,自己回来了。” 阿赫雅挣了挣,抬起头,看向谢桀的眼里满是鄙视。 这话都说得出口? 阿赫雅翻了个白眼,懒得与他掰扯,敷衍道:“是,我昨夜突然得了梦游之症,陛下,放手吧。” “眼下天光已经大亮了,您不用上朝么?” 谢桀听出了她的嫌弃,气笑了,不顾她的张牙舞爪,强硬将她扣进了怀里:“今日休沐。” 难得能睡个懒觉,还要叫这没良心的小混蛋排斥。 他轻轻地在阿赫雅唇上咬了一口,略微眯起的眼中泛出危险之色:“朕原想躲个懒,但你若非要闹得朕清醒……咱们就来做些别的事儿。” 阿赫雅眨了眨眼,立即见好就收,极识时务:“陛下既然休沐,就多睡些时辰。” “伺墨!”她喊了一声,又回眼朝谢桀弯眸笑了笑,一边往后退:“陛下,我睡不着,便先起床洗漱,用些早膳。” 总之,谁要跟早上的谢桀躺在一处?万一擦枪走火,又是一日白费在榻上。 谢桀啧了一声,泄愤似的,重重捏了捏阿赫雅的脸。 这狡黠的小狐狸。 伺墨听见主子招呼,已经进了殿,谢桀也不好再当着宫人的面做什么,只能跟着起身,瞥了殿外一眼:“什么动静?” 那声音已经响了好一会儿了,隔着殿门,听不大真切,像是琴音。 只是铮铮作响,又不成曲调,倒像是胡乱弹出来的一般。 伺墨愣了愣,脸上忍不住露出一种类似于憋笑的表情:“是……是昭宁长公主。” 阿赫雅正整理外裳上的珍珠扣,闻言略一挑眉:“昭宁?” “昭宁长公主昨日从陛下的私库里挑出了一把琴,今日又让奴婢搬出来,说是想学。”伺墨眼中流着笑意,显然很喜欢昭宁,“因还未禀报过陛下与主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女师,桂圆自告奋勇,说入宫前学过些基础的,就先凑在一起,教起来了。” 昭宁搬来琼枝殿,从前那些宫人们肯定是不能再用了,桂圆就是阿赫雅挑出来送给她的小太监,讨喜机灵,一上午的功夫,就与昭宁熟络起来,连名字也是昭宁亲自改的。 阿赫雅挑眉,一边听着伺墨说,一边将擦干净了脸,随意从梳妆台上挑了根玉簪,虚虚将头发挽了起来。 她今日不准备出门,也无外人拜访,所以并不着脂粉,漫不经心的,只图个清爽干净。 一缕发丝落下,随风拂动,映着阿赫雅脸上的笑意,不似盛妆后惊心动魄的美艳,却是另一种如水的柔和。 谢桀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她身上,幽深晦暗。 阿赫雅察觉到这道灼热的目光,转头朝他眨了眨眼,又看向伺墨:“昭宁在偏殿练琴么?我过去瞧瞧。” “你瞧什么。”谢桀大步走到阿赫雅身边,微微躬身,将下巴靠在她肩上,以一种怀抱的姿势紧贴着她,不满地皱眉,“她既然想学,让女师教就是了。” 他的双手扣在阿赫雅的腰间,紧了几分,声音中带着欲色:“你留下来,陪朕再睡一个回笼觉。” 话里带着暗示的意味。 显然,回笼觉是假,想做些坏事是真。 阿赫雅略微侧过头,白了谢桀一眼,不吃这一套:“陛下就是休沐,想必也有许多政务要处理的,现在已经不早了,还睡什么?” 她扒拉开谢桀的手,一边往偏殿走去,一边问伺墨:“昭宁怎么想起来学琴了?” “不知道。”伺墨摇头,“不过,长公主也到了学这些琴棋书画的年纪了。” 越近偏殿,琴声越是清晰,伴着笑声,好不热闹。 昭宁坐在琴后,身边围了一群宫女太监。 最近的是个圆脸的小太监,约莫十来岁的年纪,生得壮实,颇有福相,一边指着一根琴弦,一边故作沉吟:“奴记得应该是这个调儿啊……” “不对不对,这儿应该是这样。”昭宁被他逗得笑起来,伸手拨弄了一个音。 那小太监立刻一锤拳头,作恍然大悟状:“这样便通了!长公主真是天资聪颖,枉奴还学过几个音呢,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阿赫雅弯了弯眼眸,多看了那小太监一眼,心里赞了声有趣。 这就是伺墨所说的桂圆了,果真机灵。 “谄媚。”冷冰冰的点评从身后传来,阿赫雅回过头,就见谢桀抱臂站在门边,语气不快。 显然,为着阿赫雅非得跑来看昭宁弹琴的事儿,他心里正郁气得很。 谢桀见阿赫雅转头,嗤了一声:“媚上讨好,奸佞行径。” “昭宁今日第一次学琴。”阿赫雅面无表情,“陛下是指望让她这一两个时辰之间,就弹出什么惊世的乐曲来么?” 初学者正应该鼓励多些,这小太监做得没错。 何况也不是指鹿为马,在昭宁弹错音时,非说是对,只是多夸奖几句罢了。 阿赫雅瞥了谢桀一眼:“陛下若是听不得,还是早些回帝宫批折子吧。” 省得在这儿挑三拣四。 谢桀啧了一声,一只手便抓住了阿赫雅,微微垂首睨她,挑眉道:“朕为何要走?” “朕若走了,这殿中更是连一个通晓音律,能指点昭宁的人都没了。” 阿赫雅指了指自己:“陛下多虑了,这儿不是还有一个么?” “你?”谢桀先是讶然,然后便摇头,“你从未抚过琴。” “怎么?”阿赫雅歪了歪头,笑容肆意如朝阳,“这世上,难不成只有琴声才算雅乐音律么?” 第二百六十一章 吹叶,抚琴与调戏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不再理会谢桀,径直走入偏殿。 昭宁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就见到阿赫雅,眼睛顿时亮了:“阿赫雅姐姐!” 她显然玩得开心,声音里都带着雀跃,甜腻腻的。 阿赫雅忍不住勾唇,笑道:“我听见昭宁弹琴了。” 昭宁羞涩地低下头,捏着衣角:“我刚学……弹得不好,是不是吵到你了?” 若是魔音入耳,确实该烦的。 “自然没有。”阿赫雅拍了拍她的脑袋,“只是你皇兄幼稚,方才与我打了个赌。” 昭宁听见谢桀的事儿,立即竖起了耳朵:“什么赌?” “他非说我不通音律。”阿赫雅摆手,“真是小瞧人,我只是不会抚琴罢了。” “那姐姐会什么?笛子?琵琶?萧?还是瑟?”昭宁掰着手指头,绞尽脑汁数着自己知道的乐器,却见阿赫雅一一都摇了头,不禁迷茫。 阿赫雅轻笑着,手指越过她,在她身后的盆栽上,折了一片叶子下来。 那片叶子青翠,却不是嫩叶,泛着墨绿,厚度正好适中。 阿赫雅指尖夹着叶子,在昭宁面前扬了扬:“喏,就是这个。” “叶子?”昭宁迷茫,“叶子……也算吗?” “为什么不算?歌乐发于心,抒己情,什么乐器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自己舒心呀。”阿赫雅笑得眉眼弯弯。 “歪理。”谢桀已经不客气地占据了昭宁的小榻,闻言一挑眼皮,冷哼了声。 阿赫雅瞥了他一眼,也跟着哼声,不与他反驳。 她将叶片放在唇边,缓缓闭上眼睛。 这样的早晨,还算不上热,窗户大开着,清风徐徐,带着院内草木之气,围绕身侧。 仿佛头顶一轮圆月,四下无人之际,躺在无边的草原上,轻轻吹动一片细长的叶子,便有一首歌谣响起。 “呜——” 叶笛声婉转悠长,随心而动,快意悦耳。 殿中分外寂静,每个人的呼吸都很轻,生怕打搅了这曲声。 阿赫雅阖上眼,那吹奏过无数次,熟稔于心的音调,在唇与叶的接触间,轻快地流出。 那是一首草原上脍炙人口的童谣,和缓如月光。小时候,母亲给她吹,也给弟弟阿瑟斯吹。 如今,在故乡千里之外的大胥皇宫,她也将这首歌谣,吹给小小的昭宁听。 月儿弯弯,照马羊。小小的孩儿,入甜梦乡。 一曲毕,阿赫雅放下叶子,唇角勾着笑,望向谢桀。 谢桀直直地盯着她,不知看了多久,目光里既有惊艳,也有看不懂的复杂。 阿赫雅没理会他在想什么,只是歪了歪头,用口型提醒他:“我、赢、了。” 谢桀瞥了她一眼,收回目光,随手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 他方才只质疑了阿赫雅于音律上的造诣,可不曾说,若她真会,他就回帝宫批奏折。 这个赌,本就不存在。 阿赫雅哼笑,嗔了谢桀一眼,才低头,看向昭宁,戳了戳她的腮帮子:“昭宁,喜欢这首曲子么?” 昭宁的手指按在琴上,呆呆地望着阿赫雅的侧脸,被戳了脸蛋都没反应过来,眼里半是濡慕,半是亲近。 阿赫雅姐姐怎么会这么厉害……只用一片叶子,就可以吹出这么好听的曲子。 昭宁忽然重重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喜欢!姐姐教我吧!” “吹叶子倒不难。”阿赫雅挑眉,随口便应了,眼角余光瞥见谢桀的身影,忽然生出使坏的心思来,“不过,你正学琴,若从这支曲子开始学,倒也不错。” 她抱起昭宁,朝谢桀努了努下巴,故意抬高了声音:“你皇兄于音律一道颇有造诣,想必教你绰绰有余。” 谢桀挑眉,朝阿赫雅看去,目光有些暗:“嗯?” 阿赫雅勾出一个挑衅的笑:“陛下不会是自吹自擂的吧?” 谢桀缓缓放下茶杯,朝她走去,一边示意周忠将昭宁抱走,一边低低地笑:“将朕当琴师使唤起来了?” 阿赫雅被他箍在怀里,腰肢一阵麻痒,眼皮子跳了跳:“陛下教自己的妹妹,不是天经地义?” 谢桀放开她,坐在了昭宁原本的位置上。 这个按着小孩子身位设置的琴案,对于谢桀来说自然颇为逼仄,但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倒半点不叫人觉得滑稽,反而自带七分气势。 他抬起头,声音玩味:“教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带。” 阿赫雅愣了一瞬,尚未反应过来,就被谢桀扯着,坐到了他的腿上,双手也被牵引着,按在了琴弦上。 她下意识想挣扎,又被他钳制住,动弹不得。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谢桀低低地笑,“朕好心教你抚琴,你日后可要恭敬些。” “你不要脸。”阿赫雅又羞又恼,急急骂了一句,还未强行挣脱开,指尖已经被谢桀带动着,拨响了第一个音。 而后,流畅的乐曲随着琴弦轻佻慢捻,渐渐地萦绕在了殿中。 阿赫雅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松了下来,任由谢桀攥着她的手,在琴上跃动,听着乐声,不由得有些发怔。 谢桀弹出来的……竟真是她所吹奏的那一支曲子。 每一个音调都一模一样,毫无错漏。 阿赫雅抿紧了唇,睫羽不自觉地颤动。 他的记性这么好么? “上课走神,可不是好学生。”谢桀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灼热的呼吸烫得阿赫雅指尖一缩,又被他霸道地抓住,扣着指尖捋开。 粗糙的指腹按在肌肤上,带来一种奇异的酥麻触感。 阿赫雅被他调戏得整个人都有些发烫,咬紧了下唇:“谁认你了?强买强卖的,陛下是什么混子流氓不成?” 本是想摆谢桀一道,如今倒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阿赫雅感受着颈后灼热的气息,如坐针毡:“快放开我!” “强买强卖……阿赫雅要告官么?”谢桀还在故意逗弄她,慢条斯理地拨弄琴弦,放慢节拍,将原本可以很快结束的曲子又拉长了些。 这世上,只怕还没有能约束住他的律法。 阿赫雅抿唇,从后颈到脊背,仿佛都软成了一滩春水。 她眸中一片潋滟,指尖有些发抖,说不清是气恼还是羞,只恨不得踩这不要脸的昏君一脚才好呢。 一众宫人早在谢桀抱住阿赫雅时,就熟练地埋下了头,把自己当成瞎子聋子,看不见听不着。 唯有昭宁年纪小,还不通人事,只懵懂地以为是皇兄带着阿赫雅姐姐一起弹琴,教自己曲子,一边看一边听,煞有介事地点头:“唔!好听!” 简直……误人子弟。 阿赫雅忍不住瞪了闷笑的谢桀一眼。 “主子。”柳奴走入殿中,看见阿赫雅脸上的粉意,愣了一瞬,才道,“林昭仪与周充媛来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林周来访,选秀消息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昭宁呢?我听说她险些中了毒,吓死人了!” 周沅沅人还不见影子,声音已经先进了殿。 阿赫雅失笑,一边示意伺墨去将她准备送给沅沅的两卷新话本取来,一边迎了出去,嗔笑道:“咋咋呼呼的,昭宁没叫昨天的事儿吓到,也要被你惊着了。” 昭宁牵着阿赫雅的手,听见自己的名字,连忙摇头:“我胆子很大的。” “就是嘛,哪儿有那么夸张!”周沅沅哼了一声,一把抱住昭宁,“哎哟,还是昭宁懂事儿,今日去浙水宫做客么?我那几尾锦鲤没有你喂,都消瘦了不少。” 林无月跟在她后头,以帕捂唇,眉眼里噙着笑意:“那倒是好事了,否则叫人看了,也不知是养了一缸鱼,还是养了一缸球。” 周沅沅顿时恼了,伸着手要去捏林无月的脸,又叫她避了过去,一时闹作一团。 谢桀就是这个时候走出来的。 林无月第一个反应过来,行了礼:“陛下圣躬安。” 谢桀随意地点了头,看向阿赫雅:“朕临时有些政务,今日午膳便不回来用了。” 方才周忠来报,几个老臣凑在一道,特地奏请入宫朝见,已经在御书房等了半个时辰。 谢桀想到这里,眼中不由闪过几分不耐的戾气。 一群腐朽固执的老古董,仗着年事已高,对朝务指手画脚,如今连他的后宫都要插手了。 阿赫雅怔了怔,却也没有多问,只一点头:“知道了。” 谢桀毕竟是皇帝,就算是休沐,也不能真就当了甩手掌柜。 反正林无月与周沅沅来了,阿赫雅也顾不上陪他,此时更是敷衍,一副爱走不走的模样。 谢桀定定地望着她,忽地压低了声音,略微发哑:“你的束脩,朕今夜再取。” 他说的是方才学琴一事。 阿赫雅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呼吸,一瞬间又急促了几分,脸上飘红:“陛下快走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昏君胡说八道些什么? 谢桀闷笑了一声,也不再逗弄她,直接便走了。 阿赫雅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才收回目光,看向林无月与周沅沅,招呼着她们坐下:“今日厨房煮了荷叶茶,我特地叫多放了些糖,快尝尝。” 周沅沅白了她一眼:“谁稀罕什么荷叶茶,你别想糊弄过去。” 她看了看被伺墨招呼着去玩琴的昭宁,压低了声音,张牙舞爪地质问:“快说,谢缘君怎么回事儿?昭宁又怎么让你给接过来了?” 阿赫雅刚拉着林无月坐下,闻言眨了眨眼,心里叹了一句。 不好,沅沅当真炸毛了。 她当即祸水东引,望向林无月,微微蹙眉:“无月没告诉你么?” 没法子,若叫周沅沅知道自己光瞒着她一个,定要生气的,还是连累一下无月吧。 林无月怔了怔,瞬间便反应过来了,嗔了一眼,才配合地叹气:“我以为,你会告诉沅沅。” 这下好了,误会一场,谁也别气谁。 周沅沅看了看阿赫雅,又看看林无月,鼓着腮帮子,恼道:“你们都知道,偏不跟我说!” “好沅沅。”阿赫雅牵着周沅沅的手,无辜地摇头,“当真是无心之失。” “真的?”周沅沅狐疑。 “自然是真的。”林无月点了点她的额头,直接转开话题,“只是这回,缘君娘子是吃了大亏了。” “听闻陛下将清凉殿伺候的宫人杀了大半,剩下苟活的,也不过勉强留着一条命,都打发去做重活了。”林无月微微蹙眉,“如今清凉殿大门紧锁,每日只有膳房送些素斋,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与冷宫无异了。” 阿赫雅面不改色,垂眼淡漠道:“陛下要谢缘君安心礼佛,既然是苦修,自然越简朴越好。” 周沅沅托着腮帮子,愤愤不平:“那群助纣为虐,胆敢欺主的奴婢,本就该死。只可怜了昭宁,竟被人欺负了这么久,都瘦了。” “如今到了琼枝殿,也算苦尽甘来。”她总结,“日后浙水宫有一口美食,便有昭宁一份,我白承她一声姐姐,定要将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可别了。”阿赫雅瞥了她一眼,笑话道,“你那一缸子鱼还不够你祸害的?” 就周沅沅这个过分热情的喂法,谁受得住?这份福气还是留给锦鲤吧。 周沅沅悻悻地啧了一声:“那我给她读话本,我近几日在看《翰林院风花录》,哗!” 她夸张地咂舌,又被阿赫雅一个暴栗敲得哎哟叫起来。 “好了。”林无月无奈地按住气哼哼的周沅沅,又白了阿赫雅一眼,“今日我们来,是有正事与你商量的。” 林无月正了脸色,看向阿赫雅的眸中满是认真:“你可知道,先前那个……曾发下旨意,让礼部遴选秀女,准备大选。” 林衡毕竟是谢桀的心腹,又真切参与进宫变之中,对何家弄出来的真假皇帝,林无月也知道几分。 阿赫雅微微蹙眉:“怎么?” “朝中都盼着这回选秀,能往宫里进些人,偏陛下平息叛乱后又说劳民伤财,将此事拒了。”林无月抿唇,“如今,几位老大人都在御书房求见,陛下方才匆匆离开,恐怕也是为了此事。” 国无储君,根基不定。朝中有野心之人,盼着第一个皇子能出在自家。没有野心的,也希望谢桀能早些有子嗣,免得出了差错,又是一个乱世。 林无月叹了口气,心里跟明镜似的。 陛下或许能中断大选,但各家往宫里送人的事儿,总少不了了。 周沅沅的消息没有林无月灵通,如今一脸无措,揪着手指,小心翼翼地观察阿赫雅的表情。 阿赫雅姐姐与陛下好不容易和好,这…… 林无月显然也是担忧阿赫雅,欲言又止:“阿赫雅,你可有什么打算?” 阿赫雅却不像她们所想的,既不低落,也看不出吃醋,只一挑眉,失笑道:“就为了这个?” 周沅沅有些着急:“阿赫雅姐姐,你如今都……” 尚且没有定下名分呢。 阿赫雅摇了摇头:“选不选秀,乃至封不封妃,都与我没有关系。” “我只是陛下的客。”她轻声道。 是客,总有一日要告辞的。 她又怎么会去干涉谢桀的选择呢。 阿赫雅垂眸,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 只是今日的荷叶茶,也许是放了太多糖,腻得发苦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淑妃眼药,美人?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御书房中。 谢桀阴沉着脸,不耐地揉着眉心,眼中戾气几乎结冰。 一群仗着年纪,倚老卖老的国家蛀虫,也拿着大义来压他,真是活得太长了。 就这么请出宫去,还是便宜了这群老臣,合该如了他们的意,跪倒在御书房外一表决心才是。 周忠屏气凝神,连脚步声都放缓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淑妃娘娘求见。” 谢桀冷冷抬眼:“她来做什么?不见。” 周忠苦笑了一声:“淑妃娘娘说,她是为了阿赫雅姑娘的事情而来。” 若不是这样,他也不至于那么没眼色地来触霉头。 谢桀拧眉,半晌,语气发凉:“让她进来吧。” 他倒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大事,能让淑妃用阿赫雅当借口,也要见到自己。 淑妃很快就在周忠的带领下走进了御书房。 她倒是规矩,并不四处张望,沉稳冷静地向谢桀行礼:“参见陛下。” 谢桀瞥了她一眼,没有开口。 淑妃偷瞟了一眼他的脸色,声音放得轻柔温软,脸上也盈起大方的笑意:“御书房到底属前朝,妾本不该坏了规矩,只是有一件事,实在拿不准主意,陛下又……又久不来妾宫里,妾只好斗胆来求见。” 她微微垂下眼,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委屈,眼底却压着几分怨意。 自阿赫雅入宫以来,陛下就没有再到她的椒兰宫留宿过。 她怎能不恨? 淑妃顿了顿,见谢桀完全没有安抚的意思,不由得抿紧了唇,强撑着笑:“如今德妃、何婕妤皆获罪被赐死,宫中一下少了两个高位妃嫔,虽擢拔了一个林昭仪,到底还是冷清了些。” “听闻各家女子都为有机缘可入陛下后宫而雀跃,陛下何不给了这个恩典呢?”她依旧是那副温婉大方的模样,端着贤良劝道,“后宫充盈了,姐妹们也能热闹几分,更可为陛下开枝散叶,安臣民们的心。” 谢桀嗤笑了一声,终于从御案上的奏折抬眼,睨向淑妃的眼里满是凉意:“姐妹?谁家姐妹?” 此次递了名字,入册选秀的,可也有淑妃的娘家,沈家的女儿。 “淑妃,沈家有一个女儿封妃,已经足够风光了。”他的语气带着警告,威势压人,“若贪得无厌……前车之鉴,后车之师,这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沈家要是不懂收敛,最后落得何家那般下场,也怨不得旁人了。 这话说得诛心,淑妃立即便跪了下去:“陛下误会妾了,妾既掌管着六宫,对于秀女,自然都是一视同仁的,怎敢谋私?” “即便……即便陛下不愿大张旗鼓,劳民伤财地选秀,宫中也该添几个新人了。”淑妃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软和,“何况阿赫雅姑娘入宫时日也不短了,该有个名分定论。” 谢桀微微眯眼,指节在案上敲了敲,若有所思:“继续。” 名分…… 若是用一个虚位,就能绑住阿赫雅,那何尝不可? 淑妃咬了咬牙,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涩,仿若荆棘蔓生,密密麻麻的痛。 她强扬着笑,袖中的手指已经将掌心掐出了血:“阿赫雅姑娘得陛下宠爱,总不好从采女才人做起,不如封个美人?” 谢桀挑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情绪莫名:“美人?” “这位置自然是不算高。”淑妃低垂着头,才能勉强盖住眼底的嫉妒,“然而也不低了,毕竟是异族之女,再往高封,只怕朝中会有议论。” “陛下若当真为了阿赫雅姑娘好,这个位置,倒是恰当。即便嫌低了,再过几年,慢慢擢升就是。” 她话语轻缓,细细分析,若换了个人,恐怕还真信了她是为了阿赫雅好。 谢桀目光晦涩,不置可否。 前朝议论又如何?他想宠爱谁,将谁捧上高位,难不成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么? 谢桀的指尖按在御案上,轻点了点。 美人太低,既然要给位分,就不妨大方些。 充媛?昭仪? 若是一开始就是妃位…… 谢桀想得有些远了,微微敛眸,周身气势莫名柔和下来。 淑妃并不知道谢桀所思所想,还以为他听进了自己的话,松了一口气,缓缓展开了紧攥成拳的手指。 刺痛一阵一阵地袭来,让她心里的黑暗愈发滋长。 阿赫雅……再多圣宠又如何,到底也不过是个美人,叫自己压了不止一头的玩意儿。 有了位分,自己钳制起阿赫雅可就容易多了。 毕竟,宫规森严,掌管六宫的人又是自己,阿赫雅再得意,也越不过大胥的规矩去。 天近黄昏,晚霞灿灿,炊烟袅袅,各宫渐渐点起了灯,照得琉璃瓦闪耀。 琼枝殿中,阿赫雅坐在小案旁,指尖挑动着,熟稔地将九连环又解开一扣。 昭宁趴在案上,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阿赫雅的手瞧,不时赞叹一句:“竟还能这样解开!” 一大一小,头抵着头,凑在一块时,竟显出几分母女交流的和谐来。 谢桀走进殿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怔愣了一瞬,心头莫名触动,仿佛柔软的疤痕被轻风抚过,带来一阵痒意。 他抬手制止了伺墨的通报,放轻了脚步,悄悄站到了阿赫雅身后,在她为下一个环拧眉时,突然出手。 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九连环上,看不清动作,仿佛只是轻轻一挑一勾,就又解开了一个。 阿赫雅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去:“陛下来了,怎么也不出声?” 谢桀低笑:“谁说没有出声?只是你自己玩得入神,才没发现朕罢了。” 阿赫雅对于他满口胡言早就成了习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谢桀也不觉得被冒犯,双手环抱住她,一边牵引着她的手,解着九连环,一边声音平静:“今日林无月找你,都说了什么?” 阿赫雅抬眼,反问道:“陛下不是猜到了吗?” 他没说周沅沅,只点了林无月的名字,不就是知道林无月是为了选秀之事而来? 谢桀手下动作顿了顿,微微侧首,气息喷在阿赫雅的后颈上,带出一片粉意。 他注视着阿赫雅,语气莫名:“那你……就没有什么话要与朕说?” 既然已经听说将要有新人入宫,阿赫雅怎么还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既不索要名分,也不闹着吃醋,甚至还顾得上跟昭宁玩这幼稚的九连环。 仿佛自己有没有旁人……于她而言,都无关紧要。 谢桀皱着眉头,心里莫名一阵不舒服。 第二百六十四章 谁家客人,会与主人……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我有什么要说的?”阿赫雅惊奇地看了谢桀一眼,继续埋头解自个儿的九连环,“这些事儿,本也轮不着我来管。” 谢桀要选秀,她还能以死相逼,不让他纳新人不成? 那未免也太丢分了。 谢桀黑着脸,越想越不是滋味,指使着周忠将昭宁抱走,一边抢过她手中的九连环,重重放在桌上:“今日淑妃去御书房求见朕了。” “是为你的名分。”他直直地盯着阿赫雅的表情,似乎想从上头看出些什么,“阿赫雅,你觉得她给你准备了个什么位置?” 阿赫雅抬眼,与谢桀对视,眼神一片沉静,波澜不惊,轻声提醒道:“陛下,您糊涂了。” “我是您的客人啊,还要什么名分?”她挑眉笑道,“如今就很好了,我都不在乎的东西,陛下何必烦忧。” 什么位分,名分,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却会化成镣铐,锁住她的手脚。 她为什么要自寻烦恼? 谢桀听出阿赫雅话里并没有赌气的意味,心里那块堵着的地方却越来越郁塞了,捏紧了她的手腕,沉声质问:“客人?” 他眼神晦涩,往前压了几分,直到将阿赫雅困在自己的胸膛与桌案之间,再无半点空隙,才低低嗤道:“谁家客人,会与主人翻云覆雨,共赴巫山?” 阿赫雅被他的浑话逼得脸红了一瞬,又皱起眉,推了推谢桀:“不然呢?难不成,您真准备按着淑妃说的,给我封个什么?” 她用指头都能想到淑妃的说辞,哼笑了声,“让我猜猜,她让您给我什么位分,美人?” “美人太低了。”谢桀衔着她的耳垂,轻啄了一口,声音有些哑,“朕另有打算。” 他的反应太过明显,两人又肌肤相贴,几乎是第一时间,灼热的温度便透过夏日轻薄的衣裳,烫到了阿赫雅。 阿赫雅木着脸,瞪了谢桀一眼:“陛下,到用晚膳的时候了。” “不急,朕要先收回你欠的束脩。”谢桀闷笑。 他的指节先于声音,已经探入了阿赫雅宽大的衣袖中,攥住香玉一般的小臂,慢条斯理地往上爬。 指腹的薄茧像极了一种刑罚,既麻又痒,微微的刺感,刺激着敏感的肌肤,几乎一瞬间就能叫阿赫雅过了电般,浑身软下来。 她下意识咬住了下唇,眼中一片潋滟,声音也带了轻喘:“我……我什么时候欠了你的?” “早晨,琴。”谢桀微微侧首,在她的脖颈上烙下一吻,又顺着下巴向上,直到嫣红如珠的唇,一边提示着阿赫雅,一边毫不客气地收着自己的回报。 唇齿相接,亲吻温存,如微风细雨,又绵长得磨人。 仿佛气息已经彻底交融,成了一体。 云纱制成的外裳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大半,泛着水光,像是一种暧昧的启示。 白皙柔嫩的肌肤如无暇雪地,印出一朵朵红艳的梅,无力地仰躺在深色的漆木小案上,强烈的对比,愈发摄人心魂。 阿赫雅蹙着眉头,重重地咬着谢桀的肩膀,唇齿间却依旧不由自主地溢出细碎的声音。 谢桀倒吸了一口凉气,强硬地钳制住她的下巴,用吻制止她的暴行,声音欲色难掩:“明日可不是休沐。” 肩膀就算了,要是在脖子上落下什么痕迹,那真是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阿赫雅被他报复性的动作逼得眼尾通红,生理性的泪水顺着眼角坠落成珠,说不清碎在谁的身上,也分不出是汗还是泪了。 他们几乎成了一对比翼鸟,相互紧紧依着,在云霄颠簸飞行。 或高或低,时不时带出惊叫与哭泣似的软音,甜腻得仿佛融化的蜜水,叫人听得耳热。 阿赫雅有心想骂他无理取闹,强买强卖,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总是不成语调的颤喘,支离破碎。 偏偏谢桀还憋着气,非要逼迫阿赫雅说清楚他们的关系。 若不是夫妻,那就是师生。 阿赫雅恨不得咬死他,随手抄起被挤得掉在了踏上的九连环,就想砸在谢桀头上。 可她此时哪儿是谢桀的对手,那点软绵绵的力道,随意就被化解了,反迎来一通名正言顺的惩罚。 直到最后,阿赫雅再也受不住了,只能低头,含着哭腔唤了一声老师。 这一声让谢桀的身体紧绷了一瞬,随即就像头疯兽,激动了起来。 连漆木桌案都被扫下了榻,地上一阵狼藉,原本铺在榻上的锦垫不知沾染了什么,黏糊糊的,跟被随意扔下的凌乱衣衫混在一处。 黑沉的夜色中,只有灯胡乱晃着,火苗的芯燃得激烈,噼啪成了灯花,绽开风华。 等到殿内动静停歇,重新叫水传饭时,早就过了晚膳的时辰。 阿赫雅唇上的胭脂早就花了,连带着发上的簪钗也少了好几只,索性都拆了,披散着青丝,坐在榻上,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潮红。 谢桀餍足地坐在她身边,手掌困着她的指尖,十指相扣,漫不经心地把玩。 他看着阿赫雅还带着气怒的侧脸,忍不住低笑,凑上去亲了一口:“别气啊,朕又不是故意拖得这么晚。” 谢桀本只打算收些利息的。 谁让阿赫雅叫了那一声老师,他又不是柳下惠,怎能坐怀不乱? 阿赫雅绷着脸,没理会他。 谢桀于是只好叹了口气,示意周忠取出了一卷明黄的圣旨,放在了阿赫雅面前。 阿赫雅只看了一眼,抿着唇,蹙眉道:“什么东西?”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周忠脸上挤着褶子似的笑,谄媚拱手,“陛下圣旨,封您为妃,一应礼制所需都从陛下私库出,由礼部操办。” 这就是直接越过了如今掌管六宫的淑妃,连一个使绊子的机会都没给她留。 这等殊荣,若换了随便一个别的什么人,都该欢天喜地谢恩了。 阿赫雅却没有太大的波动。 一个虚位罢了,前世她死时,不就是妃么。 这些于后宫女子而言是莫大荣幸富贵的东西,落到谢桀手中,只是一份哄自己的甜头。 什么也证明不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小宴,冷嘲热讽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并不知道,她满不在乎的一个妃位,在宫中掀起了怎样的暗潮。 一旬后,御花园小宴。 淑妃坐于首位,陆充媛、白美人等位列下席,再往下,就是一群生面孔的秀女,或是大大咧咧,或是谨小慎微,情态不一。 淑妃放下茶盏,先开了口,脸上满是包容友好的笑意:“宫中冷清许久,如今多了几位妹妹作伴说笑,一下子便热闹起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席尾几个新人身上,眸中闪过了一缕精光。 各家原本准备送来大选的女儿,最终还是悄悄进了宫,今日正是她们入宫的第一日。 淑妃作为面上掌管后宫的人,自然是以给六宫认个面熟为理由,第一时间就为这些秀女设了宴席。 她凝视着那群因自己一句话便受宠若惊,起身谢恩的新人,脸上的笑容又盛了几分。 如今宫中,只有阿赫雅独占帝宠,这里头无论是谁,只要能分去陛下一点目光,都是一件好事。 男人的心,只要分开了一份,总能再分出第二份,第三份。 秀女们初入宫闱,对于这个手握大权的淑妃娘娘自然只有讨好的份。 当即就有一个眉目娇艳的青衣秀女接了话:“妾等蒙淑妃娘娘错爱,若能为娘娘解闷,自是荣幸的。” 这是淑妃的族妹,沈家旁系的嫡女。 何家落败之后,唯一能与淑妃抗衡的德妃就成了往日旧尘土,宫中只剩下淑妃一个妃位,又是掌着六宫,沈家自然盼着淑妃能更进一步,成为皇后。 沈姝就是为此而入宫的。 沈姝开了口,她身边的另一个黄衣秀女也不甘示弱,索性端起酒盏,向淑妃敬酒示意:“淑妃娘娘胸怀宽广,为人和善,满宫人人夸赞,这才是凤仪呢。” 王棠儿从前只是一个偏僻宫殿的宫女,靠着一张脸,趁着何婕妤不注意,好不容易在御花园引得陛下春风一度。 偏偏那个陛下面上好像被美色迷晕了眼似的,在榻上什么都答应自己,说好要对自己负责,回去之后,也几次来找自己偷情,结果又突然没了消息。 后面就是何家造反,何婕妤死了,后宫大清洗了一回,死了不少人。 王棠儿原以为这下该能有个交代了,然而陛下就像是忘了她这个人似的,最后还是她自己找上淑妃,才趁着这次秀女入宫,也得了个名分。 王棠儿自觉聪明,把握住了机会,脸上的得意都压不住。 自己毕竟是入过陛下眼的,说起来可比这些真正的大家闺秀都有机会呢。 陆充媛坐在淑妃下首,此时捂着唇,目光轻飘飘地掠过那群明里暗里已经争起来的新人。 自己为淑妃办了这么多年的事儿,都还没熬出头呢,又来了一群花儿似的新人争抢。 圣宠就那么些,多一个人,自己就少一分机会。 陆充媛眼中掠过一丝不快,却依旧含笑开口:“淑妃娘娘一贯大度容人,不像某些人……独占着陛下,只怕这群新妹妹,一时半会儿都见不着龙颜了。” 这话一出,宴席中顿时静了一瞬。 妃嫔们自是知道陆充媛在说谁,又不敢开口点破,秀女们则是迷迷瞪瞪,没能听懂。 白美人于是轻咳了一声,病态的脸上有些苍白,似愁又似怨,直接点出了阿赫雅的名字:“阿赫雅姑娘正得圣宠,平日里对咱们看不起也便罢了。可今日是淑妃娘娘设宴,新进秀女们头一回见人,她也姗姗来迟,未免太过张狂了些。” “阿赫雅姑娘?”有个秀女低低地重复了一声,显然没能反应过来,立即就被身旁的人翻了个白眼。 “这你都不认识?”王棠儿冷笑,“就是那位‘救驾之功’,只可惜到了如今,也没个位分定论。” 她原本就在宫里当差,当然听过阿赫雅的名字的,如今成了秀女,更是将正得盛宠的阿赫雅视为眼中钉,又羡又妒。 明明没有名分,偏偏占着陛下,挡着自己的路。 阿赫雅走近时,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她挑眉,按住想上前斥责的柳奴,施施然走入亭中,面上半点没有被当面嘲讽的难堪,反只轻飘飘瞥了王棠儿一眼,意味不明地开口:“你消息倒是灵通。” 一个秀女,连自己身上有救驾之功,却没有位分都打听清楚了。 怕是淑妃故意透出去的消息吧? 王棠儿背后说些酸话闲话还敢,哪儿能真与阿赫雅正面对上,立即便跟只小鹌鹑似的低下了头,生怕被阿赫雅记恨上。 阿赫雅嗤笑了一声,倒也没有再为难她。 被淑妃利用的蠢货罢了,她真跟这秀女对上,才是失了身份。 “胡说什么?”淑妃等到此时,才斥了王棠儿一声,语气却轻描淡写,“阿赫雅姑娘毕竟是陛下宠爱之人,岂容你这样轻佻议论?” 只说不该议论,而不是责怪王秀女说错了话。 淑妃望着阿赫雅,脸上依旧是笑意吟吟:“你放心,本宫已经向陛下进言,陛下会给你一个名分的。” 阿赫雅与淑妃对视,眼中的冷意愈发浓。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自己要承她的人情才能得个名分一样。 “娘娘还是这般心肠软。”陆充媛压着心里的嘲讽,满口恭维,“只是不知,娘娘赐了她什么位分?” 淑妃啜饮了一口茶水,顿了顿,吊足了底下人的胃口,才轻笑道:“姿容绝艳,美人之名,倒是恰好合适。” 美人,那就是只有六品。这宴上除了新进的秀女们,基本都比这高了。 “当日阿赫雅在冷宫,本宫便许了你这个位置。”淑妃凝视着阿赫雅,嘴角微翘,“如今,也不算食言。” 阿赫雅挑眉,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美人?” 有意思。 她是不在意什么位分,可谢桀给她看的圣旨中,确实是明晃晃的妃位——淑妃掌管六宫,难不成就半点消息都没听到么? 阿赫雅蹙眉,又极快地展开,嘴角微翘。 她想起来了,谢桀给自己封位,走的是礼部,淑妃的娘家是武将,在文官中没什么关系,自然也没人通风报信。 陆充媛讽刺地勾唇,眼里流出几分幸灾乐祸:“阿赫雅姑娘,你可莫要不知足,你这个身份……能得个美人,都是淑妃娘娘仁慈了。” 阿赫雅指节微动,瞥了一眼陆充媛,才抬眸看向淑妃,唇角的弧度尽是凉意:“陛下前些时日,确实是给我看了一份封位的圣旨。” 她顿了顿,轻笑着摇头:“可是,那上头所写的,并不是美人啊。” 淑妃指尖动作一滞,眼神忽地凝住。 什么? 第二百六十六章 教教规矩,妃位罢了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淑妃脸色变幻,不自觉捏紧了指尖。 位分这种东西,等旨意下来就见分明了,阿赫雅若在此时撒谎,虽能挣得一时面子,日后却免不得变成个笑话。 所以……陛下不是封阿赫雅为美人?那是什么? 阿赫雅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唇角含笑,捻着酒杯,睨了淑妃一眼,遥遥敬酒。 淑妃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没必要说尽。 留空越多,淑妃想得越多,就越寝食难安。 阿赫雅勾了勾嘴角,眉梢微挑,锋芒毕现。 淑妃沉默了下去,秀女王棠儿却沉不住气。 她本就对阿赫雅嫉恨,此时又急着想讨好淑妃,便嘲讽地嗤笑了声:“淑妃娘娘所说,难不成还有假?” 王棠儿昂着头,脸上得意扬扬,自觉抓到了阿赫雅的破绽:“要真如你所说,圣旨都出来了,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无非是阿赫雅觉得丢脸,才扯了谎,她可不信。 “放肆。”伺墨冷着脸,向前一步,训斥道,“你是个什么身份,也敢如此冲撞我家主子。” 柳奴站在阿赫雅身后,阴森森地盯着王棠儿,双手背在身后,紧捏成拳。 王棠儿被她们吓得缩了缩脖子,指尖下意识覆上小腹,又立即有了底气一般,直起身子:“怎么,阿赫雅姑娘这样霸道,还不能叫人说了不成?” 她又不比阿赫雅差了什么,等过几日……恐怕还得阿赫雅来拜见自己呢。 “好了。”淑妃蹙着眉,等王棠儿撒完泼,才慢吞吞地打圆场,“秀女们刚进宫,不懂规矩,何必与她置气。” 阿赫雅抬眼,指尖捻着茶盏轻抚,轻笑开口:“不懂规矩,多吃些罚就懂了,淑妃娘娘掌管后宫,连这点手段都没有么?” “柳奴。”她轻唤了一声。 下一秒,柳奴便大步走向了王棠儿,手掌高高扬起,精准落下,毫不拖泥带水。 啪。 柳奴本就是习武之人,这一耳光又没有收手,直接将王棠儿打得头晕目眩,险些摔倒在地。 只这一巴掌下来,王棠儿的嘴唇就破了,高高肿起,狼狈不堪。 “出言不逊,长着这张嘴也是无用。”柳奴冷冷道。 王棠儿先是愣了半晌,反应过来之后,就抖着手去摸自己的脸,涕泪横流,原本算得上清秀的脸扭曲在了一块:“啊!” “阿赫雅!你这是做什么?”淑妃腾地站起身,脸上满是怒意,“这些都是各家送进来的闺秀,岂容你这样羞辱?” “教教规矩罢了。”阿赫雅似笑非笑,与淑妃对视,不避不让,“小事,淑妃要与我置气吗?” 方才淑妃如何轻描淡写地揭过王棠儿的狂言,此时阿赫雅就如何顶回去。 阿赫雅眼底闪过几分凉意,睨了王棠儿一眼:“淑妃娘娘也不必用什么闺秀来压我,旁人或许还有几分样子,这一位……呵。” 伺墨垂着眼,声音却清亮,让整个亭中都能听清:“这位秀女,奴婢看着眼熟,似乎是从前在延春宫洒扫的宫女,名唤……棠儿的吧。” 这次送进来的秀女,皆是原本准备参加选秀的大家闺秀,却混进去了一个洒扫的宫女。 传出去,淑妃也别想干净。 淑妃脸色变了变,眼神慢慢地沉了下去。 她还未想出个万全的应对之策,就见不远处一队太监快步走入御花园,直冲宴席而来。 这样一队人,着实有些显眼了,立时就有眼尖的秀女瞧见了,窃窃私语起来:“这是什么人?” “今日宴中多是新进的秀女,会不会……”开口的秀女说着说着就红了脸,低下头去,显然觉得是陛下召幸。 王棠儿捂着脸,坐在原地,满眼怨毒地盯着阿赫雅,此时冷笑了一声,又牵扯到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说不定,是给我们封位与分宫的圣旨到了。”王棠儿从前在宫里当差,对于秀女入宫的流程也知道一些。 每一批秀女之中,总有几个出挑的,或是因为家世,或是因为容貌,只要入了陛下的眼睛,便不必一点一点熬着资历,可以直接一跃成为真正的主子。 王棠儿想到自己与陛下的春风一度,手指按在腹部,眼神闪烁。 她到底学了乖,声音压得很小,却满是怨恨与嘲笑:“阿赫雅,她也不过一个美人……呵,说不定这一份圣旨下来,今天新进宫的人里头,都要有好几个能压过她了。” 阿赫雅就等着吧,今天的仇,自己一定会报回去的。 说话间,那群太监已经走进了亭中。 “奴御造处管事周福,拜见各位娘娘。”为首的太监先行了礼,自报家门。 亭中原本雀跃的私语讨论声一下子就停了下来,一群秀女们失望地低下头。 御造处负责陛下的衣裳用度,就是个工匠坊,可不管册封,也不管召幸。 淑妃微微蹙眉,又很快展开,笑意吟吟地问道:“原来是周管事,这是来……” “方才阿赫雅姑娘还说陛下封她的位分不是美人,莫不是个贵妃?”陆充媛捂着嘴打趣了一句,“这才引得御造处的大人都来为她造册封礼服了呢。” 她毫不掩饰话中的阴阳怪气,显然是故意在臊阿赫雅。 谁不知道御造处占了个御字,从来只听陛下命令,宫中妃嫔就算有册封,也只会从织造处拨绣娘赶制礼服。 陆充媛说完话,不等阿赫雅开口,又立即眨了眨眼,呀了一声:“我说笑的,阿赫雅姑娘可别介意。” 好话坏话都叫她说了。 阿赫雅瞟了她一眼,忽而轻笑着放下杯盏:“陆充媛说笑了,若真如你所说,岂不是叫我压了淑妃娘娘一头。” 她挑眉,语气轻飘飘的,却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宴席上:“只是一个妃位罢了。” 淑妃猛然掐紧了手指,瞳孔紧缩。 怎么可能?阿赫雅一个北戎异族,怎能与自己平起平坐?!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忽地抬头,死死地盯向御造处的总管太监。 若真如此,那周德福是来—— 太监周德福一甩浮尘,笑吟吟开口:“阿赫雅姑娘,奴等是来请您回宫试册封礼服的。” 第二百六十七章 石子打嘴,淑妃算计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太监周德福这话一出口,基本就是证实了阿赫雅所言是真。 淑妃脸色发沉,目光森冷,险些撕碎了帕子。 陛下那日分明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只准备给阿赫雅封一个美人的,为何又突然变成了妃位? 自己娘家军功赫赫,为大胥立下汗马功劳,即便如此,自己也是靠多年资历,才熬到了这个位置。 阿赫雅又凭什么与自己平起平坐? 比淑妃反应更大的是王棠儿。 王棠儿刚被打了一巴掌,正在心里幻想着日后得势如何磋磨阿赫雅,就骤闻了这个噩耗,立即瞪大了眼睛,尖声叫起来:“怎么可能?” 周德福瞥了王棠儿一眼,没认出这是哪家的大小姐,便以为是哪个偏远小官之女,皮笑肉不笑地警告了一句:“这位秀女慎言,这可是陛下圣旨,周忠大人亲督御造处赶制的礼服,还能有假?” 淑妃听见此话,眼神愈发冷。 好一个御造处赶制!怪不得她没能听到半点消息,恐怕整个册封典礼,陛下都没打算叫后宫各司插手吧! 御造处向来只负责陛下的衣裳,如今却特地腾出手来,给阿赫雅赶制礼服,这是何等的恩宠。陛下竟将阿赫雅护得这么紧,摆明了就是防着自己啊。 淑妃在宫中经营多年,当然看得出谢桀这一番布置的用心,也正是因为如此,心里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巨石,沉郁无比。 阿赫雅缓缓站起身,眼神掠过宴中众人,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她扯了扯嘴角,眸光泛凉。 这就是权势。 前一秒,这些妃嫔还在对自己冷嘲热讽,后一秒,就会因为一个册封的消息,而成了鹌鹑。 阿赫雅看向淑妃,定定地望入那双晦涩的双眼,慢条斯理地颔首,声音很轻:“淑妃娘娘,告辞。” 她也懒得再看众人是个什么表情,直接朝御造处总管周德福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柳奴跟在她身后,特地慢了几步,双手背在身后。 在柳奴离开亭子的前一刻,两颗石子接连从她的指尖弹出,精准地飞向王棠儿与陆充媛的嘴。 两声尖叫之后,亭中顿时乱了起来。 柳奴扯了扯嘴唇,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身前,快步跟上阿赫雅,不再回头。 那两颗石子分明是用了暗劲的,一瞬间就让陆充媛与王棠儿的嘴巴都肿了起来。 尤其是王棠儿,本就挨了柳奴一个巴掌,如今又被打了这一下,嘴唇直接便破了皮,血淋淋的,狰狞不已。 她立时就哭嚎了起来,声音刺耳,仿若杀猪。 陆充媛还能勉强撑得住表面的仪态,却也没好多少,嘴唇高高肿起,一个淤青印子滑稽地烙在脸上,恐怕好一阵子都不能见人了。 “这、这……”别说秀女们了,就是在宫中多年的妃嫔们也没见过这种场面,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最后还是淑妃主持大局,散了宴席,将陆充媛与王棠儿扶到椒兰宫中,请了太医。 她精心设宴,原本打着给阿赫雅一个教训,让阿赫雅认清高低贵贱的主意,现在却闹成了这副样子,心里更是暗恨。 偏偏王棠儿还不知收敛忍耐,上个药也哭声不断,尖锐得让人心烦意乱。 淑妃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揉着额角,沉声喝道:“别叫了。” 王棠儿被淑妃那阴毒如蛇的眼神吓住,连忙强忍住声音,只是眼泪越流越多。 陆充媛白着脸,手指掐着帕子,恨不得咬碎一口牙:“娘娘,这必定是阿赫雅搞的鬼。” 亭子里那么多人,偏偏就自己与王棠儿那个蠢货着了道,她们两人还都是刚与阿赫雅起过冲突的——说此事不是阿赫雅做的,谁信? 王棠儿也跟着点头,含着哭腔:“娘娘,这可是打的您的脸面,您要为妾做主啊。” 淑妃哪儿能不知道这个道理,脸色又冷了几分:“没有证据,如何追究?” 当时亭子里那么多人,都看见了,阿赫雅早就走出了亭子,连带着她的宫人也跟在身后,谁也没有回头。 谁知道阿赫雅是用的什么手段,伤了陆充媛与王棠儿?只要查不出来,没有证据,那阿赫雅就是没打过。 王棠儿气恨地摇头:“难不成就这样算了吗?” 自己就白白挨了打?她不能接受。 淑妃定定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目光忽而落到她的小腹上,微微眯起眼:“急什么。” “棠儿。”她坐到了王棠儿的身边,眼中的暗光一闪而逝,声音又轻柔了几分,“既然阿赫雅有了位分,那就是堂堂正正的一宫主位了。” “既是如此,宫中有的规矩,她也不得不遵守。”淑妃嗤笑了一声,“本宫会想法子,将你与本宫的族妹,都送到她宫中。” 秀女入宫,照着规矩,各宫都要分上几个的,阿赫雅那自然也不能免俗。 “我不要!”王棠儿眼里闪过惊恐,立即叫起来。 今日只是打了个照面,自己就挨了两次打,若是日后要住在阿赫雅的眼皮子下…… 王棠儿想到那个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那自己还活得下去么? 淑妃眼神冷了冷,抓住王棠儿的手用了些力气,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警告:“棠儿,你要记住,你的情况。” 她的手指按在王棠儿的肚子上,笑意有些发凉:“这富贵总伴着灾祸,消息若传出去,不知多少人想要你的命。这六宫中,只有本宫愿意保住你,也只有本宫能保住你。” 王棠儿猛地瞪大了眼睛,浑身颤了颤。 淑妃的冷硬只露出了片刻,很快又挂上了那标志性的和善笑容,轻拍着王棠儿的手背,权做安抚。 “你放心。”她声音轻柔如水,“本宫连族妹都送过去与你作伴了,还会是害你不成?” “陛下如今盛宠阿赫雅,连后宫都不来了。”淑妃说到这里,眸光森凉了一瞬,“你只有住进阿赫雅的宫中,才能有机会多见到陛下。” “何况……”她顿了顿,眯眼轻笑,“今日阿赫雅那样羞辱你,难道你不想报复回去么?” 淑妃的笑容带上了几分引导的意味:“你如今,可有个护身符呢。” 这么好的棋子,天底下也没有第二个了,怎能不物尽其用呢? 第二百六十八章 妾的腹中,还有龙子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琼枝殿中。 昭宁带着一群小宫人,围在描金绣鸾的礼服边上,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衣裳的惊艳,御造处的绣娘便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真好。”昭宁拖着腮帮子,昂着头,真诚地夸赞,“若是阿赫雅姐姐穿起来,一定很漂亮。” “昭宁怎么知道?”阿赫雅缓步走入殿中,扬着眉笑问。 昭宁转头看向她,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哒哒地跑近:“漂亮的人,配漂亮的衣裳,自然也是漂亮的呀。” 在琼枝殿住了这么些日子,她已经跟阿赫雅熟得不能再熟了,简直成了个粘人的小牛皮糖。 阿赫雅却就吃她这一套,点了点她的额头,还没说话,就听见了一个凉凉的声音。 “谄媚。”谢桀瞥了昭宁一眼,嫌弃地嗤了一声。 昭宁哼哼唧唧,又怂怂的不敢跟他对上,只好扯了扯阿赫雅的衣袖。 谢桀头也不抬,却就像多生了一对眼睛,能看到昭宁的小动作似的:“小告状精。” 昭宁更气了,腮帮子鼓成了一只小仓鼠,浑身上下都透着不高兴。 阿赫雅失笑,摸了摸昭宁的脑袋安抚,才牵着她走到谢桀身边,白了他一眼:“陛下是太闲了,这么逗昭宁玩做什么?” 谢桀这才放下手中的奏折,似笑非笑地睨向阿赫雅:“你就不闲得慌了?御花园的戏好看么?” 将他晾在琼枝殿里,去赴场鸿门宴,亏她想得出来。 “好看啊。”阿赫雅毫不掩饰,径直点头,“陛下若不觉得,也不会叫御造处的大人们去寻我了,不是么?” 礼服已经制好,放在琼枝殿中,自己随时都可以试穿,又何必特地跑到御花园去,闹得所有人都看见? 不就是谢桀人坐在琼枝殿中,却知道御花园里发生的事情,才故意把御造处的总管太监派过去,证实自己封妃么? 阿赫雅微微歪头,手指顺着谢桀的指节轻轻交叉,指尖在他的掌心勾了勾,眸光狡黠,恶人先告状:“陛下莫不是听说我打了您的新美人,生气了,才给我甩脸子呢?” 谢桀眼神暗了暗,反手握住阿赫雅想脱开的纤指,慢条斯理地摩挲:“一个宫人,出言不逊,打就打了。” 淑妃动用手段,把一个宫女塞进了秀女的名单里,金吾卫已经报上来过了。 反正这一批秀女,不过是送入宫来做摆设的,他并没有宠幸新人的兴趣,自然也不在乎里头都有些什么人。 此时更不会为此与阿赫雅置气——倒不如说,阿赫雅若知道吃醋,他还要高兴几分。 阿赫雅哼笑了一声,眉眼微动:“怕不只是个宫人这么简单呢。” 淑妃那种人,若王棠儿身上没有足够的利用价值,她怎么会将王棠儿塞进秀女之列。 只是不知道,这个王棠儿,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连淑妃都侧目了? 阿赫雅微微垂眸,露出几分思虑之色,还没想明白,就被喂了一个清甜的果子。 谢桀的指节微微探入几分,按在她的唇角,漫不经心地碾了碾。 那嫣红的唇珠染上荔枝莹润的果汁,泛着甜香,愈发惹人采撷。 这批荔枝是南方新进的,用冰湃过,送上来时,还带着翠绿的叶,只咬一口,果汁便会在口腔中渗开。 阿赫雅吞下果肉,轻轻地咬了谢桀还不肯挪开的指尖一口。 谢桀顿了顿,危险地眯起眼,就要亲下来,却被阿赫雅用果子抵着唇按了回去。 阿赫雅眉眼间尽是笑意,懒懒道:“陛下,荔枝上火,您多克制些。” 谢桀抓住她的手腕,就着阿赫雅的喂食吃下果子,掌心轻轻摩挲,仿佛带着更加深几分的暧昧意味。 “朕自有败火的神方。”他的双眼微微发暗,直直地盯着阿赫雅,声音压低了几分,显出轻佻与欲色。 阿赫雅被他露骨的眼神看得腰窝微麻,下意识抽回手,别开了脸。 好像……逗得过了些。 谢桀向来记仇,她心里莫名打鼓,咬了咬下唇,还没开口,就听到殿外忽而嘈杂起来。 “淑妃娘娘令我们住在这儿,你凭什么拦着我?”王棠儿尖锐的声音最是响亮。 伺墨走进殿中,黑着脸,声音压着怒气:“陛下,主子……外头是王秀女与沈秀女,说是淑妃娘娘让她们住进琼枝殿来。” 阿赫雅挑眉,眼神凉了凉。 她倒是忘了,淑妃现在是掌管后宫之人,自己身上既然有了位分,琼枝殿自然也就算入了她的管辖之内。 秀女入宫,分一两个到了自己这儿,也就成了理所当然。 阿赫雅不由得转头,深深地望了谢桀一眼,才看向伺墨:“请进来吧。” 人都到了殿外,总不能就这么让王棠儿叫嚷下去,否则明天从后宫到朝堂,都要知道她霸道无比,屡次欺辱为难一个秀女了。 王棠儿一得了准许,便如个战胜公鸡一般,昂着下巴,口中算不上干净:“这才对么,阿赫雅姑娘到底还没受封,怎么配与淑妃娘娘……”相提并论? 她话还没说完,就对上谢桀发冷的双眼,腿脚险些软了下去。 陛下怎么也在琼枝殿中! 王棠儿几乎是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咬了咬下唇,脸上满是哀怨,连腰肢都摆动得更为妖柔了起来:“陛下——” “棠儿……”她垂着眼,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泫然欲泣,“棠儿终于又见到您了。” 王棠儿自以为楚楚可怜,却不知道她的脸受了一个巴掌,又被柳奴的石子打了嘴,依旧肿起一块,看起来滑稽非常。 阿赫雅勾了勾唇,险些笑出声,却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问题。 又?这个王棠儿,从前认识谢桀? 王棠儿如一枝弱柳,跪伏在地上,只抬起半张脸,指尖微微发颤,声音里满是凄哀:“您不知道,棠儿拜这位阿赫雅姑娘所赐,今日受了怎样的羞辱。” “若只有妾受屈也便罢了,可妾腹中……还有陛下的龙子呢。”她娇羞地朝谢桀投去一眼,声音很轻,却让殿中顿时一静。 龙子?! 第二百六十九章 处理,男人的腰带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瞳孔微缩,下意识看向了谢桀。 谢桀的脸色却比她还差些,脸色阴沉如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周忠。” 周忠原本还愣在原地,此时连忙上前,额上已经渗出了冷汗:“陛、陛下……” 天可怜见,他日日跟在陛下身边,陛下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他还能不知道么?什么时候还能跟个宫人造出龙子了? 这王棠儿是疯了不成么?这种事情都敢拿来攀污陛下? 谢桀怒极反笑,眼底一片森寒:“拖出去。” 地上的王棠儿听到这话,一时呆愣住了,见周忠真准备动手,吓得尖叫起来:“陛下!是我,是棠儿啊!” “您在延春宫幸了我,还许诺、许诺会给我一个位分,您忘了么?”王棠儿流着眼泪,想上前抱住谢桀的腿,又被周忠挡住,只好干嚎,“我等了陛下多少个日夜,只盼着陛下平息叛乱后,能想起我。” 阿赫雅眨了眨眼,眼中闪过几分了然。 平息叛乱……那就是何家宫变的那段时日的事情了。 只怕真正与这王棠儿有过露水情缘,珠胎暗结的,是何家造出来的那个假皇帝吧。 阿赫雅不由得有些咂舌,怪不得淑妃会将王棠儿一个宫女推到台前,甚至将沈家族女的风头都压了过去,原来如此。 谢桀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处,眼神愈发冰冷,杀意凛然:“周忠。” 他语气漠然,直截了当:“处理干净,报病亡。” 他不可能认下一个假货的孩子,王棠儿只能死。 周忠显然也想通了其中关窍,额上冷汗直冒,暗骂了一句。 该死的何家,没都没了,还留下这么一个大坑。 王棠儿没想到她已经搬出了旧情,谢桀却依旧如此狠心,脸上已经没了血色,哭喊起来:“陛下、陛下我做错了什么?” “您就算不想认我,也得认您的骨肉啊!若您不信,大可以叫太医来验——” 沈家送进来的秀女沈姝原本奉行低调,埋头跟在王棠儿身后,任由王棠儿当这个出头鸟,此时却也藏不下去了。 陛下这是什么反应?难不成……难不成这王棠儿说谎,孩子不是陛下的? 可淑妃分明派人打听清楚了,那段时日,陛下确实时常出入延春宫,这个王棠儿手中,还有陛下的腰带作为信物。怎能有假? 沈姝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时焦头烂额,不知自己该上前求情,还是继续装傻,眼神动了动,最终故意踩了衣角,重重地摔了一跤。 她痛呼一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又故作懦弱地缩成一团,颤颤巍巍地开口:“陛、陛下……妾、妾……” 沈姝像是被吓傻了一般,嗫喏半天,就是说不清话。 可她的存在已经足够提醒众人——琼枝殿中,并不是只有阿赫雅与谢桀的心腹,还有淑妃的族妹,派来伺候两个秀女的宫人也在外头等候着。 阿赫雅眼神一顿,眉头不由得紧紧地蹙了起来,一扯谢桀的衣袖,低声道:“王棠儿已经入了秀女名册,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进的琼枝殿,若是这么杀了……” 一个秀女的生死虽无人在乎,却也不能这么毫无缘由地杀了,否则,谢桀原本乌黑的名声又要添上一笔。 何况王棠儿还喊出了她有孕的事情,这琼枝殿中,又还有一个沈姝听见,必然是瞒不住的。 大胥本就没有皇嗣,谢桀杀有孕秀女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明日怕就要有一群言官撞死在大殿上了。 谢桀的脸色沉了沉,指节微微绷紧,眼中的煞气却没有半点消减,深深地望了王棠儿一眼,冷笑了一声。 杀人的法子有很多,不留痕迹的更多。 周忠眼观鼻鼻观心,却已经有了计较,在心里盘算着金吾卫的活计,偶尔投向王棠儿的眼神,漠然如看一个死人。 阿赫雅见状,顿了顿,沉吟片刻,当机立断:“去将后院的厢房收拾出来,给两位秀女住。” 王棠儿虽是个烫手山芋,却不能再留在淑妃手中了,否则还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情来。 她住在琼枝殿中,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即便再想作妖,自己也能提前发觉。 还有…… 阿赫雅瞥了谢桀一眼,叹了口气,眼中忍不住流出几分怜悯来。 谢桀莫名其妙,身上就多了一笔替旁人背的风流债,绝不会就这么隐忍下来。 王棠儿活不下去了。若她死在淑妃的椒兰宫中,那淑妃定会想尽法子,把自己扯下水,好洗清她身上的嫌疑。 与其到时候面对淑妃不知什么样的嫁祸,倒不如把一切掌握在手中。 谢桀自然感受到了阿赫雅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额头青筋跳了跳,脸色愈发差了几分,却没有开口阻止。 那就是默许了。 王棠儿险些被拖走,又突然得了赦免,成功住进了琼枝殿,本就愚钝的脑子简直成了一团浆糊。 沈姝倒是松下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拉了王棠儿一把,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谢桀盯着她们的背影,指节不自觉地在桌案上轻敲:“周忠。” 周忠垂着头,应了一声:“奴明白。” 妇人有孕,若是胎像不稳,流产时血流不止,那可是十分危险,连带着大人也去了亦是常事。 王棠儿为什么不能是其中一员呢? 周忠却没想到,还不等金吾卫动手段,王棠儿自己已经出了事儿。 当夜,王棠儿的厢房窗后被悬挂了一条男人的腰带,在天蒙蒙亮时,就叫人发现了。 那腰带无论材质做工,都绝不是御用之物,内里贴身隐秘处,还绣了一朵海棠花。 海棠,棠儿。这条莫名出现在王棠儿厢房窗外的男人腰带的主人,与她的关联,几乎呼之欲出了。 王棠儿作为话题中心,自然是第一个闹起来的,哭天喊地,将整座琼枝殿扰得鸡飞狗跳。 “定是有人刻意栽赃嫁祸!”王棠儿捂着脸,一副恨不得去死一证清白的模样,却怎么也盖不住眼底的心虚。 她的目光扫过被放置在桌案上的腰带,就像是被火灼烫了一般,迅速躲开,继续哭道:“我要见淑妃娘娘!我要请淑妃娘娘为我主持公道!” 第二百七十章 寻死觅活,鸡飞狗跳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够了。”阿赫雅重重放下茶盏,喝住了王棠儿的嚎声。 她向伺墨招了招手,伺墨立即将腰带递到阿赫雅的面前,翻出内里的海棠绣花,一边禀道:“已经传绣娘来查验过了,这腰带不是官制,看不出来路。” 但可以肯定的是,绝不属于谢桀。 “绣品找到了么?”阿赫雅问了一句,一边细细地观察着那个海棠绣花,针脚细密,每一瓣花瓣的尖端都用了同样的针法向内收。 柳奴点头,取出了一件帕子,双手奉给阿赫雅:“从王棠儿从前的住处找到的,令人比对过了,确定同出一人。” 那帕子上绣的是一朵玉兰,颜色花形虽与海棠大不相同,但花瓣尖端收针之法都是一样的。 王棠儿急得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眼珠子乱转,叫了起来:“我不知道这腰带是哪儿来的!” “那个贼人都能在琼枝殿里将腰带挂到我的窗后了,能模仿我的针法也不奇怪啊!”王棠儿声音尖锐,目光不停地往阿赫雅身上飘,显然意有所指,“我不认!我要见淑妃娘娘,我只信淑妃娘娘!” 她一口一个淑妃,满心急着找自己的靠山,生怕阿赫雅拿住了自己的错处,会对自己不利。 “闭嘴。”阿赫雅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耳朵被她吵得生疼,训斥了句,“撒泼打滚,成何体统,王秀女,你是还想学学规矩么?” 她话音未落,柳奴就向前走了一步,透着冷漠的眼神直直地盯着王棠儿,吓得她打了个嗝,连眼泪都缩了回去。 阿赫雅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沉声警告:“你既然住在琼枝殿里,自该听我管训,与淑妃何干?你最好认清楚,如今寄在谁人篱下。” 王棠儿呜咽了一声,眼神里还带着几分不甘不愿,却到底在柳奴的威胁下低了头:“是。” 这个疯子!她是真的会让身边那个力气大得像怪物的宫女对自己动手的! 王棠儿想到御花园宴席上那一巴掌,脸上就隐隐生疼,捂着脸哭道:“可这腰带绝不是我的……我是疯了不成,会把这种要命的东西挂在外头,让所有人都看见?这摆明了就是有人搞鬼。” “何况、何况后院厢房,又不只有我一人在住。”王棠儿眼神乱飘,瞥到呆呆站在边上,一声不吭的沈姝时,就亮了起来,直接指向了沈姝,“难道海棠就非得是与我有关么?说不定、说不定沈姝也喜欢……” 沈姝才入宫几日?能跟什么男人扯上关系?这话就太过荒谬了。 阿赫雅脸色沉了沉:“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既然要查,那就大家一起查好了。”王棠儿说起话来,颠三倒四,自己都圆不上逻辑,分明是胡扯着在拉沈姝下水。 沈姝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这蠢货,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把自己拖出来当挡箭牌。 但她眸光动了动,却还是红了眼睛,一副受了羞辱的模样:“你、你怎么能如此血口喷人?” “我沈家女子,宁可吊死,也绝不受这种辱没。”沈姝落泪,猛然往外冲去,又被贴身宫女死死地抱住了腿。 “主子!您可别冲动啊!”她的宫女喊起来。 沈姝摇着头,声音哽咽凄凉,却能让人听得清楚:“这琼枝殿中,竟然冒出了一件……一件男人的腰带,还与我扯上了关联,这叫人如何看沈家女子?” 王棠儿还在喊:“那幕后指使杀人诛心,就是想逼死我和沈姝!” 一个寻死觅活,一个哭天喊地,这琼枝殿内,倒成了个戏台,鸡飞狗跳了。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压着怒意,声音冰冷,满是威势:“柳奴。” 柳奴立即上前,随手从一边的果盘里拿了个柑橘,直接塞进王棠儿的口中堵嘴,而后扣住沈姝,用了个巧力,就把她强按回了阿赫雅面前。 沈姝还在流泪,话里却分明是威胁:“娘娘不必拦我,此事若传扬出去,我还有什么脸活?不如死了好了!” 她就是在逼迫阿赫雅,将今日琼枝殿里发现了男人腰带的事情封锁,否则自己上吊,阿赫雅就成了害死自己的罪魁祸首。 当然,沈姝不会用自己的命来做赌注,不过是拿准了阿赫雅不会看着自己就这么死在琼枝殿里,才敢以死相逼罢了。 当啷! 沈姝话音未落,面前却突然被扔下了一把匕首。 她一时呆愣住了,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正正对上阿赫雅冰冷幽暗的眼。 “既然如此,动手吧。”阿赫雅扯了扯唇角,语气泛着凉意。 沈姝毫不怀疑,如果她真的就此自戕,阿赫雅也只会高高在上地看着。 她的手有些发抖,心中惊骇。 阿赫雅就不怕自己死了,陛下会问责,淑妃会追究,就连百官都会弹劾她么?难不成,她就这样有恃无恐? 阿赫雅见她半天不动,眼中闪过一丝讽刺,缓缓站起身,走到沈姝面前,半蹲下身,与她平视:“你想死,我不拦你。” 阿赫雅冷笑,“这到底是你自己的命,若你自己都不爱惜,旁人又凭什么替你操心。” 沈姝被她镇住,狼狈地低下头去:“妾不敢,妾只是……” “不敢就闭嘴,此事与你有什么关系?”阿赫雅站起身,挥了挥手。 说到底,沈姝不过是仗着她那点小聪明,妄图搅浑这一池水,寄希望于自己会投鼠忌器,息事宁人,顺便将王棠儿的事情揭过去罢了。 阿赫雅眸中闪过几分嗤笑,也不想想,若是这种无理取闹的法子有用,宫中还有宁日么? 伺墨识眼色地上前,半扶半拉,将沈姝带到了边上。 阿赫雅这才转身,看向缩在一边的王棠儿。 柳奴对王棠儿厌恶,塞那柑橘时,用了大力,此时王棠儿刚把柑橘取出来,下巴上尽是粘腻的果汁,怨恨地瞪着柳奴。 柳奴就冷着脸,与她对峙,周身黑气几乎成了实质。 阿赫雅挑眉,没理会王棠儿,直接回到上首坐下,指节在案上敲了敲,果断发令。 “将昨夜在琼枝殿后院厢房附近守夜的宫人召集,分开问话,势必弄清楚,昨夜可有什么动静,或是什么鬼祟的人。” 阿赫雅的目光落在王棠儿身上,淡淡添了一句:“尤其是王秀女身边的人。” 第二百七十一章 放长线,钓大鱼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柳奴早就做了准备,此时瞥了王棠儿一眼,向阿赫雅微微点头:“已经问过话了。” “守夜宫女莞儿称,三更时,她曾隐隐约约听见一阵敲窗声。”她顿了顿,“响了大约四五回。” 半夜敲窗。 阿赫雅挑眉,眼中浮出了几分深色。 若是贼子,就不必敲窗,既然敲窗,就说明与屋内的人相识,想要取得联系。 连续敲了四五回,则是屋内人不应。 以王棠儿的性格,若不是心虚,半夜被人扰了清净,定是要大闹一场的。如今却始终没有提起过这敲窗之事,可见……她心中,对于敲窗人是谁,也是有数的。 阿赫雅轻笑了一声:“真是胆大包天。” 她话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不知是在说贼子,还是在说王棠儿。 王棠儿眼神里闪过惶然,连忙道:“什么敲窗?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儿,我昨夜连半分声响也没听见,否则,能不叫人么?” 她咬了咬唇,声音强势,却怎么听都有些色厉内荏:“肯定是那个什么莞儿听错了,将别的动静套到了我房中也说不定。” “究竟有没有,一查问就知道。”阿赫雅淡淡睨了她一眼,“这琼枝殿里那么多双耳朵,总不会只有一人听见。” “什么敲窗不敲窗的,谁能说得清楚?这种事情,就是越想越觉得有。”王棠儿愈发慌张,尖锐喊道,“难道还要因为她们几句话,就来冤枉我不成?” 她深深地呼吸着,像是气急,忽而捂住了小腹,哎哟地叫起来:“疼!我疼!” “不好了!王秀女动了胎气,快!快请太医来!”沈姝身边的宫女冲上前,扶住王棠儿,焦急喊道。 王棠儿都被气得动了胎气,这案子一时半会儿之间,自然是审不下去了。 沈姝咬着下唇,忽然给阿赫雅跪下了,一副懦弱又忍不住为王棠儿说话的模样:“娘娘……求您开恩,先让王秀女下去休息片刻吧。” 这话说的,倒显得阿赫雅多么不近人情似的。 阿赫雅险些气笑了,盯着还在捂肚子的王棠儿看了一会儿,凉凉道:“行。” “既然王秀女身子不适,此事就先到此为止。”她刻意在身子不适四字上落了重音,见王棠儿脸上顿时浮出喜色,嘲弄地勾了勾唇,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沈姝眼神一滞,缓缓皱起眉,莫名觉得不对。 但此时,自然是抽身为先。沈姝当机立断,示意宫女将王棠儿带回去,自己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转身离去。 琼枝殿中一时便空了下来。 阿赫雅微微眯眼,指尖捻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伺墨站在她身旁,望着两个秀女离开的方向,不由有些不解:“主子,就这么算了么?” 这事显然还有蹊跷呢。即便王棠儿动不了,王棠儿的宫女总还可以审问一番的。 “就算咱们不追究,可那在王棠儿窗后放腰带的人,难不成会这么算了么?”阿赫雅轻笑:“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眼下,显然还有别人对王棠儿紧咬不放,她又何必做这个恶人,不如坐收渔翁之利。 男人腰带,旧相识,夜半敲窗。 阿赫雅勾着茶盏的指尖微微摩挲,眸光中闪过几分晦暗。 这里头,怕是还大有故事呢。 另一头,沈姝将王棠儿送回房里,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去了椒兰宫中。 “阿赫雅真是这么说的?”淑妃坐于上手,听完了沈姝对整件事情的讲述,不由得狐疑地皱眉,“就这么轻飘飘地放过王棠儿了?这可不是她的行事作风。” 什么动胎气,这点手段,叫一个太医来就能压住的,还能把阿赫雅镇住? 以阿赫雅的心机,这次王棠儿露了这么大的破绽,她怎么会不查个清楚…… 淑妃心绪纷杂,心底思忖着阿赫雅可能的打算。 沈姝坐在她下手,手指扯了扯帕子,想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大堂姊。” 淑妃是沈家嫡支长女,沈姝只是旁支,虽然隔得有些远了,但算起来,一声堂姊总是叫得起的。 沈姝清楚自己与淑妃只是几分稀薄的血缘关联,在外人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称淑妃娘娘,此时叫堂姊,也是想拉近两人的关系。 “那王棠儿虽有个龙胎,可实在愚钝粗鄙。”沈姝想到自己不得不伪装懦弱,低调行事,就是为了跟到琼枝殿护住王棠儿,不由得憋气,“难不成,我连她都比不上么?” 她自认也算聪敏,容貌更是族中数得上的,淑妃既然要提拔一个棋子帮手——那为何不能是自己? 淑妃回过神,似笑非笑地瞥了沈姝一眼,拉过她的手,柔声道:“姝儿自然是好的。” “我知道,此事是委屈你了,你且忍一忍。”淑妃安抚,“王棠儿这一胎,对沈家,对你我,都至关重要,若不是你亲自看着,我不放心。” 沈姝红了红眼睛:“我不明白,一个还没坐稳的孩子……” 谁知道能不能生下来?何况,只要自己获宠,不一样能生么? “住口。”淑妃忍不住呵斥,“你知道什么?” 如果那么容易,这宫中何至于这么多年,连个皇嗣都没有? 王棠儿这一胎,要不是她千辛万苦瞒着,只怕连前朝都要惊动了。 “王棠儿越蠢才越好,她最大的价值,也就是生下一个皇子了。”淑妃眼神里闪过几分狠厉,“女子生产就是一道鬼门关,若母死子存,又查出此事与阿赫雅有关……” 那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将王棠儿的孩子养在膝下,养成她的孩子。有沈家做靠山,这个孩子的前程也会更好。 不仅如此,还能一石二鸟,为自己除去阿赫雅这个心腹大患。 而王棠儿,就是淑妃整个计划最重要的核心。 王棠儿越是愚钝粗鄙,就越能得罪阿赫雅,让阿赫雅对王棠儿下手显得合情合理。为此,淑妃也只会一直捧着王棠儿,把她养得蠢笨如猪。 淑妃深吸了一口气,压住眸中的兴奋,抓住沈姝的手,半是警告:“姝儿,你要以大局为重,这是沈家的未来。” “你的父亲,兄长,母亲姐妹——所有人的前程,都在这儿了。” 沈姝咬了咬下唇,心里依旧有些不适,却还是缓缓点头。 “是。” 第二百七十二章 鱼儿上钩,胎儿亲爹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琼枝殿中,瓷器碎裂声与女子哭嚎声交错,隐约传来。 阿赫雅眼也不抬,指尖捻了一颗黑子,沉思片刻,在棋盘边角放下。 哒。 昭宁鼓着脸,看了看窗外声音传来的方向,眉眼又耷拉了几分:“她还要叫多久啊。” 她气愤地捏起一颗白子,啪嗒按下去,就像重重按在王棠儿的脸上似的:“太医都说了没事,那个王秀女明明就是装病闹事嘛!阿赫雅姐姐为什么不让她闭嘴?” 阿赫雅望着眼前的棋局,幽幽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落子,笑道:“五子连珠,我赢了。” 昭宁顿时瞪圆了眼,急急去看棋盘,哎呀了声:“怎么……” 她不会围棋,这几日又听周沅沅说那些话本中棋手的厉害,心里向往,好不容易才缠得阿赫雅姐姐陪她玩五子棋的。 可这一个下午,竟是一局也没有赢下来。 “身为棋手,心不静,落子便处处都是破绽。”阿赫雅揉了揉昭宁的脑袋,目光落在窗外,幽深了一瞬,“昭宁钓过鱼么?” 昭宁仰头,还有些呆:“没有……我们要去钓鱼吗?” 阿赫雅轻笑了声:“已经在钓了呀。” 王棠儿,不就是那钓鱼的饵么? “钓鱼时,最好用活饵。”阿赫雅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各自分开,重新收起,一边轻声教昭宁,“活饵入水就会挣扎,挣扎就会引起鱼儿的注意,麻痹鱼儿的视线。” 她垂眼看向昭宁:“当鱼儿只看见动弹的饵,而忽略了泛着寒光的钩……” “那鱼儿就上钩了。”昭宁喃喃,迷迷糊糊地接了话。 她其实没能听懂,但就是觉得,这样的阿赫雅姐姐,看起来好厉害。 就像沅沅姐姐话本里那些在幕后控制一切的棋手一样。 阿赫雅笑了笑,捏了捏昭宁的腮帮子:“对。” 柳奴快步走入殿中,向阿赫雅微微颔首:“主子,按您的吩咐,已经将后院墙边的狗洞重新挖开。” 昭宁听到狗洞两个字,脸上顿时红了起来,捏着两颗棋子对碰,不敢看人,结结巴巴问:“什、什么?” “就是你从前带着糕点,偷偷来看我时,钻进来的那条路。”阿赫雅眼里满是打趣的笑意,重音落在路字上,顿时又让昭宁恼羞地鼓起了脸。 “不是都堵上了吗?为什么突然又要挖开?”昭宁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那就是一个狗洞,算什么路嘛! “因为今晚有人要来做客。”阿赫雅眸光微凉,唇角扯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又看向柳奴,“伺墨回来了么?” 伺墨在宫中人脉比较广,她特地让伺墨出去传了些流言。 譬如说,王棠儿因为窗外被挂了根男人的腰带,气得在琼枝殿大闹,让自己这个主位厌恶,后院厢房的宫人或因今日之事获罪受罚,或被王棠儿发疯似的赶走。 如今琼枝殿后院守卫空虚,几乎无人,若是有贼子潜入,只怕难以发觉。 阿赫雅不知道盯上王棠儿的人是谁,但她相信,那人既然能冒险做出挂腰带的事情,定也不会放过今夜这个潜入琼枝殿绝佳的机会。 柳奴肃了脸色,微微蹙眉:“还没有。” 阿赫雅点点头,倒也不意外。 后宫这么大,流言想传开去,总要多费些时间。 她抬眼,望着柳奴:“柳奴,今夜要辛苦你与枭五了。” 枭五既然还在琼枝殿内,阿赫雅就当谢桀把人送给自己了,此时用起来,也并不手软。 阿赫雅压低了声音,嘱咐了一句:“若要动手,让枭五去。” 柳奴近几日在宫内动武的次数有些多了,阿赫雅实在怕她被人看出什么路数来。 柳奴点了点头,望向殿外。 大树繁茂的枝叶之间,一角黑衣隐约可见。 大概是发现柳奴在看她,枭五动了动,于是连那一块黑色的衣角都隐没在了绿叶之中,看不见了。 阿赫雅叹了口气,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幕笼罩,将蠢蠢欲动的欲望掩在黑沉一片的世界中。 明明没有风,高高的杂草却动了动,窸窸簌簌,仿若某种不详的预示。 一个黑影在洞口出现,高大的身体扭动着显得十分滑稽又狼狈。 他艰难地努力了许久,才把自己从狗洞塞进来,身上头上都沾满了土。 原本就破旧的太监服又撕开了一道口子,他却连一眼都没看,径直走向了唯一亮着灯的右厢房。 右厢房内,王棠儿坐在床边,手指不断地扯着一条一角绣着河流图案的帕子,眼睛时不时落在窗口,除了焦躁以外,更深的是某种复杂的情感。 她昨晚,是听见敲窗的声音的了。她也很清楚,那个三短一长敲着自己窗户的人,与今早将腰带挂上树枝的,正是同一个人。 王棠儿咬住下唇,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是今天那人还敢来,自己打骂也好,装可怜也罢,都得跟他彻底断掉了。 笃笃笃……笃…… 三短一长的敲击声响起,王棠儿猛然站起身,向窗外走去。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不是窗口。 王棠儿猛然转过身,向门外看去。 不知何时,紧闭的房门已经被人无声地打开又阖上。 笃笃笃,笃。 高大壮实的男人在门框上又敲了一次,死死地盯着已经吓傻了的王棠儿,摘下太监帽,讽刺地笑了一声。 “王秀女。”他的声音很沉,有些嘶哑,仿佛阴森的毒蛇吐信,却绝不是太监独有的尖锐怪异,“别来无恙。” 王棠儿面无血色,瞳孔震颤,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河哥哥……你听我说。” “听说你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男人缓步走向王棠儿,脸色扭曲得可怕,“我竟然都不知道,我的妻子儿女,一转眼就成了皇妃皇子了!” 王棠儿被他身上的煞气吓得浑身发抖,听了这话,吓得尖叫了声,连忙扑上去要捂住他的嘴:“你、你胡说什么!我腹中怀的,可是陛下的龙胎!” 绝对不能让他说出去!否则……否则自己的荣华富贵,甚至是这条命,可就都没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捉奸拿双,凌迟结局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可还没等王棠儿那本就不好用的脑子想出如何才能骗走男人,厢房的木门又一次被从外打开。 这次是枭五踹的,用力之大,直接让两扇门吱呀撞到门框上,又往回弹了弹。 枭五略过吓得跌倒在地的王棠儿,直接奔向眼露凶光的男人,手中利刃出鞘,直逼面门。 男人手上显然有几分功夫,虽然被枭五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躲避开去。 王棠儿连滚带爬,逃离了两人打斗的范围,喘着粗气,出了一会儿神,忽而咬牙,扭曲着脸喊道:“快!快杀了这想欺辱我,谋害皇嗣的贼人!” 这男人必须死!他若是不死,自己就完了! 男人显然没想到她如此狠毒,猛然扭头,死死地瞪着王棠儿。 他这一分心,立即被枭五抓住破绽,按在地上,再动弹不得了。 王棠儿颤颤巍巍地扶着梳妆台站起来,别过脸去,声音却尖锐:“快!你还在等什么?还不杀了他!” “王棠儿!”男人嘶声裂肺地喊着,“你背信弃义,不得好死!” “别吵。”枭五皱着眉头,反手把他的头按在地上,转头看向门外,问道,“主子,杀吗?” “不杀。”阿赫雅无奈的声音传来。 她打发了伺墨去将还在应付奏折的谢桀请来,缓步走入厢房中,睨了王棠儿一眼,发令道:“绑起来,别让他死了。” “是。”枭五眼神一利,三下五除二将男人制住绑好,又卸了下巴,确认没有藏毒,才装回去。 这一套动作下来,干脆利落,仿佛已经做过了无数次。 王棠儿看得打了个寒战,惊骇地收回目光,咬了咬牙,突然扑到阿赫雅面前,哭喊起来:“娘娘,这贼人闯进我房里,想要玷污我!” “若不是这位姑娘闯进来,我已经没命了,娘娘,快把这贼人处置了,为我做主啊!”王棠儿涕泪横流,寻死觅活,“否则,否则我就带着腹中的孩子一死以证清白!这可是陛下的龙子!” 又是这一套。 “枭五,让她闭嘴。”阿赫雅皱着眉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枭五木木地点头,大步走到王棠儿面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出手。 咔哒。 伴着一声恐惧的尖叫,王棠儿的下巴整个被卸下,所有的叫骂威胁都成了含糊的咕哝呜啊声。 枭五一本正经地看向阿赫雅,拱了拱手:“主子,她闭嘴……” 枭五忽然皱了皱眉头,盯着王棠儿又看了一眼。 好像是张着嘴的。 阿赫雅本意是让枭五找样东西,把王棠儿的嘴堵住,却没想到她如此简单粗暴,又见枭五一脸纠结,仿佛还在研究怎么让王棠儿“闭嘴”,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行了。”阿赫雅朝枭五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再动王棠儿,便看向被紧紧绑着的男人,挑眉问道:“说吧,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半夜潜入王秀女房中。” 男人显然已经恨毒了王棠儿,自知只有死路一条,也要拉着她一起下地狱。 他咬着牙,森森地凝视着王棠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字:“卑职王二河,原是看守宫门的禁军。王秀女,正是卑职的青梅竹马……” 王二河与王棠儿,都是王家村人士,两人幼时曾有相交,确实算得上青梅竹马。 后来一年收成不好,闹饥荒,王棠儿被家人寻了关系送入宫中,算是谋条生路,也换了几斗米让一家子能活下来。王二河则是投了军,成了虎营一员小兵。 原本两人如此,也就算是断了往来,直到何家宫变,王二河的上官也是一员,他被调来守宫门,在宫里见到了当洒扫宫女的王棠儿。 王棠儿日子过得艰难,两人相认后,王二河常给她送些银两与宫外的物件,一来二回,就打得火热,甚至胆大包天,避着人在偏远废弃的宫殿里厮混。 他说到厮混时,整间厢房都安静了下来。 王棠儿瞪大了眼睛,从喉咙里挤出了绝望的尖叫,拼命地摇着头。 阿赫雅咳了一声,同情地望向身旁。 今年以来,谢桀后宫里已经传了两回喜讯:一回是德妃假孕,一回是王棠儿真有了……伪帝的孩子。 如今又说,这孩子连伪帝的都不是,一开始就是准备鱼目混珠,让谢桀来背这个黑锅的。 阿赫雅都忍不住有些怜爱谢桀了。 谢桀在王二河开始讲述时便进了房中,此时的脸色已经黑沉得如锅底一般,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杀意:“继续说。” 王二河被他的煞气压得抖了抖,原本被怒气冲昏的头脑一点点冷静下来,浑身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 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倒不如把一切摊开。 他死,王棠儿也别想活! 王二河脸上肌肉跳了跳,深吸一口气:“后来,王棠儿这贱人瞒着我,跟……” 他看了谢桀一眼,不情不愿地吞下了脏话,“受了陛下临幸,却还一边吊着我,与我说,她有了我的孩子,愿意与我出宫成婚。” 那段时间,王棠儿等不到伪帝,自然要给自己找个兜底的人,就盯上了王二河。 “再后来。”王二河猛然瞪向王棠儿,“我苦等她不到,四处寻找无果,最后才知道,她成了秀女,还有了皇嗣!” “陛下!卑职不敢混淆皇家血脉,这孩子……”王二河不敢说了。 谢桀与阿赫雅心里却清楚。 伪帝被何相折磨着,只能靠偶尔入后宫的酒色麻痹自己,能有什么好身体。 这孩子的生父,比起伪帝,更大可能,确实是王二河。 阿赫雅垂了垂眼,从桌上倒了一杯水,自顾自地喝着。 谢桀在场,这种皇家秘辛自然轮不到她来处置。 王棠儿已经吓得跪趴着,拼命磕头,啊啊地乱叫,脸上鼻涕眼泪糊了一片。 王二河!他要死自己死就好了,怎么敢拖自己下水! 她还年轻,明明荣华富贵已经在眼前了,她不甘心! 她疯狂往前爬着,想去抓住谢桀的衣角,却被谢桀一脚踹开。 “拖下去,凌迟。”谢桀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含着怒意,漠然开口。 第二百七十四章 陛下,您在怕什么?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凌迟。 王棠儿听到这两个字,顿时呆住,随后整个人猛然倒了下去,砸在冷硬地面上,发出砰的重响。 竟是被吓得晕死过去了。 阿赫雅收回目光,并没有太多怜悯。 先是秽乱宫闱,后又妄图混淆皇家血脉,争得这么个结局,王棠儿不冤。 至于王二河,自然也脱不开一个死字。 王二河早在被枭五拿下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脸色惨白,沉默着,整个人蒙在阴影之中。 谢桀眼神发冷,略一抬手,便有两个金吾卫进来,将王二河拖了出去,又要去拖王棠儿。 王棠儿被拖行的疼痛惊醒,拼命挣扎着,染着蔻丹的指甲扣在石板上,折断了,留下一条又一条长长的血迹。 那好不容易脱离了粗活,得以蓄起来的指甲,就如那些荣华富贵的幻梦一般,彻底从她身上脱离破碎。 王棠儿绝望地哭喊着,她发不出清晰的求饶,只能咕哝着喊着一个名字:“淑妃!淑妃娘娘!” 明明是淑妃说,自己肚子里怀的是大胥唯一的皇嗣,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出格,无人敢追究的! 怎么突然之间,原本就在眼前的无限未来,就变了个样子呢? 阿赫雅抬了抬眼,望向谢桀:“陛下。” 王棠儿倒是提醒了她。 若没有淑妃给王棠儿大开方便之门,破了规矩,将她列入秀女名册,这件事情也没法闹得这么大。 谢桀显然也想到了这点,脸色又沉冷几分。 沈家是将门,手有兵权,如今淑妃弄出来一个有孕的王棠儿,怀的是什么居心,明眼人一看便知。 无非是想等王棠儿生下皇子,理所当然地接过去。 “周忠。”谢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暗色:“传朕口谕。” “朕本信重淑妃,令其承理秀女一应事务,既然淑妃越矩妄为,以权谋私,自今日起,秀女的事情,她就不必管了。”他淡淡几句话,虽不是重罚,对于一直管理后宫,权同皇后的淑妃,却如毫不留情的一个耳光,“若她还不知反省,后宫诸多事务,也大可交给旁人。” 周忠顿时肃了脸色,缓缓点头行礼:“是。” 这是自淑妃封妃,代掌宫闱之后,第一次受陛下的训斥,只怕不消一日,流言便要四起,淑妃的威严也会大打折扣。 周忠恭敬地低垂着头,目光不动声色地从阿赫雅身上扫过,心中又多了几分计较。 这宫里的风向,早该转一转了。 阿赫雅抬眸,懒懒地诶了一声:“淑妃娘娘一人反省多无趣,不如把沈家的秀女也送回椒兰宫。” 她拉了拉谢桀的手指,慢慢交缠,轻笑着歪头:“陛下大约不知道,今日我这琼枝殿可热闹了。” 谢桀微微皱眉,握住她的手,问道:“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阿赫雅凉凉开口:“不过是王棠儿房外发现了男人腰带,沈秀女倒先寻死觅活,闹着要上吊罢了。” “今夜岂止是男人腰带,男人都直接进来了,明天沈秀女要是听说,还不得一死以证清白?”阿赫雅睨了谢桀一眼,阴阳怪气。 她知道沈姝白天闹起来,只是为了转开自己的注意力,为王棠儿分散视线。王棠儿既然已经落罪,沈姝也不会再自降身份,去掺和此事。 但阿赫雅当日愿意让王棠儿和沈姝留在琼枝殿,是为了将王棠儿这个不定时爆炸的威胁掌控在手中,如今事情解决了,王棠儿要死,留下一个沈姝在琼枝殿里,无疑是给自己添堵。 阿赫雅可不想日日盯着沈姝的动静,索性趁着机会,一起打发走算了。 谢桀沉默了一瞬,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送回去。” 只是个摆设般的秀女罢了。 他瞥了周忠一眼,周忠顿时了然,快步退下,带人去“帮”沈姝迁宫了。 他一走,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阿赫雅站起身,走到墙边,撑开了窗。 从窗口望出去,入眼是一片梅林,树影憧憧,枝干交错着。 她探身出去,折下来一支伸得极近的枝条,转身看向谢桀。 这个时节,梅花早谢了,枝上只有绿叶,和几颗尚且青涩的梅子。 阿赫雅伸手,将那枝梅递给谢桀:“杂枝也修剪了,事情也料理完了,陛下还要在这里坐到何时?” 王棠儿腹中的孩子是伪帝的或是王二河的,都只有一条死路,如今闹出了这种事情,连让金吾卫动用阴私手段都省了。 谢桀又为什么看起来心思重重? 谢桀沉默了片刻,揉了揉眉心,没有回答。 他只是站起身,牵着阿赫雅,慢慢地从后院走回了正殿。 月光镀在他的身上,晦涩难言,孤寂而冷清。 他将阿赫雅的手包在掌心,攥得很紧,像是在抓住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阿赫雅。”良久,谢桀忽然开口。 他好像有什么话想问,可最后还是抿紧了唇。 阿赫雅抬起头,定定地望进谢桀的眼中。 两个人的影子,在月光下,融成了一个。 谢桀忽然低头,吻住了阿赫雅。 迅捷,猛烈,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压抑着无数的情绪,在无声的缠吻里,在唇舌的相交间,试图传达。 阿赫雅缓缓地闭上眼睛,任由他的侵略,放肆地回应。 如果爱人注定陌路甚至反目,如果会互相拉扯直至共坠地狱。 如果猜疑永远存在,背叛亦在转眼。 那不如就饮鸩止渴。 阿赫雅发狠地咬着谢桀,像一匹小狼,血腥味弥漫在喉头,苦涩不堪。 仿佛饮下一坛世间最烈的酒,于是他们都心甘情愿地醉倒。 谢桀猛然将阿赫雅抱起,让她的双腿环在腰间,大步往正殿走去。 他的双臂仿佛铁铸成的桎梏,紧紧环住怀里的阿赫雅,像行走在沙漠的人抓住珍贵的水源,不肯松开半点。 阿赫雅睫羽微颤,指尖的梅枝也跟着一抖一抖,绿叶轻抚过她的手臂与谢桀的脖颈,像一根羽毛,引起一阵轻佻的痒意。 她躺在红帐与被褥之间,衣襟微微散开了些,露出一片细腻的白皙。 “陛下。”阿赫雅唤谢桀,轻轻问道,“您在怕什么?” 第二百七十五章 春宵苦短,他要的不止朝夕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不由得有些晃神。 他在怕什么? 他扯了扯唇角,眼神晦暗,居高临下地睨视阿赫雅。 他是生杀予夺的帝王,整个大胥都是他的刀。他有什么可怕的? 谢桀有心这样回答,可恍惚间,眼前只剩下了另一个画面。 黑暗一片的林中,惊马摔下深沟。 额头磕得皮开肉绽,温热的血顺着脸流下,咸涩的,渗进干涩的唇里,分不清是泪还是血。 他喉咙上被母亲割开的伤口还在作痛,那个身影在他面前只站定了一瞬,又毫不犹豫地抛下他,飞奔离开。 小小的谢桀翻过身,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 他的母亲,刺杀了他的父亲,挟持着他逃出谢家,又将重伤的他扔在无人的野地里。 那一夜后,谢桀再无父母。 谢桀盯着阿赫雅清冷的眸子,眼睛里泛着血丝。 母子骨肉之情,尚且脆弱如纸,唯有利益与权利,才是永恒不变的东西。 这是他从少年就明白的道理。 阿赫雅叹了口气,忽而仰头,双手捧住谢桀的脸,轻轻地吻了上去。 “人的贪欲是无穷无尽的。”她轻声道,“所以王棠儿宁愿冒险,背弃王二河,谋求她心中的荣华富贵。” “我也有贪欲。”阿赫雅微微垂眸,坦诚地开口。 “你想要什么?”谢桀按在她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用了些力气,声音有些哑。 阿赫雅闭上眼,忽而翻身,坐到了谢桀的身上。 她缓缓低下腰肢,吐出的香气喷在谢桀的耳畔颈边,带着欲色:“您。” “人生苦短,春宵尚且不足以欢愉。”阿赫雅轻笑,手指按在谢桀的腹肌上,渐渐向下滑落,“何必杞人忧天。” 谢桀喉结滚了滚,眼神幽深几分,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身上挑拨。 若欲望有声,爱欲与情欲是否能交融成通天彻地的震响? 阿赫雅的眼底蒙上了水色,分跪在谢桀腰侧的脚趾紧紧蜷缩。 她咬了咬下唇,指尖刮弄过谢桀胸膛上的伤疤,尾音有些发颤,甜黏如蜜:“我知道陛下对我,依旧有怀疑。” 她又何尝放下心防呢? “我们……”阿赫雅吐出断续的气息,舌尖抵在齿上,才勉强抑住了那几个不成调的音,“不争长久,只要朝夕。” 只要这一刻的意乱情迷,只要一瞬烟火的绚烂。 就足以慰藉。 谢桀眼神动了动,忽而发狠,按住了阿赫雅的腰。 他猛然翻身,将阿赫雅压在手臂与床榻之间,重重地啃咬住那点嫣红的唇珠。 他不止要朝夕。 他要年年岁岁,眼前这个人,都属于他。 只属于他。 红帐被白嫩纤长的指尖抓住,一瞬间绷紧,金钩上的铃铛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动,盖住了暧昧的呜咽。 烛泪盈满了花鸟烛台,渐渐落在地上,嗒嗒如滴水之声。 雨下起来了。 夏雨来得迅疾,风挟雨势,将枝上的嫩叶,每一分每一寸,都细细濯洗得干干净净。 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重而有力,全然不顾枝叶是否能承住这份好意。 摇摇欲落,轻颤不已。 直到天明,雨势才渐渐缓了。 谢桀还要早朝,任周忠侍候着穿上朝服,见伺墨进门,略一皱眉:“她刚睡下,让膳房温着粥,待她醒了再喝。” 伺墨愣了愣,看看帐内阿赫雅的身影,又看看天色,反应过来,脸上顿时泛起了红,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又带着洗漱的东西出去了。 周忠也不免有些咋舌,想起昨夜淑妃难看的脸色,一时不知如何形容。 这世上,还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阿赫雅全然不知外面的情景,她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午后。 “这里……” 刻意压低了的交谈声落入耳中,阿赫雅缓缓睁开眼睛,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伺墨守在榻边为她打扇,此时自然是第一时间发现了,笑了句:“主子,您醒了?” 阿赫雅被日光刺得有些眼疼,微微眯起眼睛,沙哑着声音,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都未时了。”周沅沅的声音传来。 “你昨夜没睡觉么?我听说了……”她探着头,半点不客气,直接伸进了红帐里,目光在窥见阿赫雅身上那星星点点的印记时,转为了揶揄:“看来我听说的,跟你晚起没什么关系。” 昭宁也站在外面,探头探脑,颇有些跃跃欲试,又被周沅沅按着脑袋推了出去:“小孩子不能看。” 昭宁瘪了瘪嘴:“为什么不能?” 周沅沅语塞:“不能就是不能。” 她敷衍着,一边扯了扯阿赫雅的衣襟,盖住那点红,咳了一声,示意伺墨给阿赫雅更衣,自己拉着昭宁跑到了小榻边上:“走走走,我继续教你下棋。” “沅沅姐姐,我不想跟你玩。”昭宁叹气,“原来一直赢,也没什么意思。” 周沅沅翻了个白眼,扯着昭宁的腮帮子拉了拉,强撑着自己的面子:“胡说什么?我那是为了你的自尊心,让着你呢。” “你那点臭棋篓子的功夫,还是不要误人子弟了。”阿赫雅走出来时,听见的就是这句话,懒懒地开口。 她缓步走到昭宁边上,还有些困倦,索性抱着昭宁,将下巴搭到昭宁的头上:“当初你看过话本,非缠着无月下棋,十步悔了九步,还是输得干净,这次连昭宁的五子棋都玩不过了?” “乱说什么呢?”周沅沅恼羞成怒,气得伸手就去抓阿赫雅,被阿赫雅躲了过去,咬牙切齿,“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儿?” 阿赫雅嘴角含着笑,将昭宁举着去挡周沅沅的手。 昭宁配合着拦截,玩得咯咯直笑。 “好了。”闹了一会儿,阿赫雅才求饶休战,“十步悔九步的不是周沅沅,是我,行了吧?” 周沅沅哼了一声,才收回手,随口道:“我听说你昨夜大发神威,逼着陛下把王棠儿赶出宫了——真的假的?” “你听谁说的谣言?”阿赫雅愣了一瞬,皱起眉头,“我是疯了,才去干这种事?” 周沅沅挠了挠头:“今日一早,宫里都传开了,听说连前朝都惊动了。” 她顿了顿,见阿赫雅脸色不对,立即安抚:“不过你也别急,就是因为这说法太过荒唐了,本也没几个人信,都是当做笑话罢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流言,光明正大的维护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眸光微凉:“只怕没那么简单。” 一夜之间,流言不仅传遍后宫,还闹到了前朝,这背后定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除了说我逼走王棠儿,还有什么吗?”阿赫雅揉了揉额角,问道。 “还有……”周沅沅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口,“还有说你蛊惑陛下,打掉了王棠儿腹中胎儿的。可这些都是无凭无据的事儿,谁会信呢?” “想信之人,自然会信。”阿赫雅也头疼,她挡了太多人的路,这回流言疯传起来,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偏偏王棠儿的事情牵扯着真假皇帝的秘辛,甚至还搭上了混淆皇家血脉的丑闻,事关皇家颜面,总不能为了几句闲言碎语,大张旗鼓地闹得全天下人都知道—— 当今皇帝被个与侍卫私通的宫女讹上,还险些认了个孩子。 周沅沅抿着唇,试图找出一个解决办法:“那不如就让王棠儿出来走一圈,叫宫人看到她好好的,谣言自然就破了。” “王棠儿已经死了。”阿赫雅叹了口气,眼神里的无奈愈发深,“陛下昨夜下的旨意,凌迟。” 这就是症结所在。 死无对证,如今王棠儿再也开不了口,所谓的澄清,在有心针对阿赫雅的人眼中,也只会是狡辩罢了。 周沅沅愣住,一时之间还有些缓不过神来,结结巴巴:“这、这王棠儿,她前夜才搬入琼枝殿啊。” 就这么短短两天的功夫,人死了?还是凌迟? 阿赫雅望着周沅沅瞳孔微颤的表情,声音轻缓,屏退了宫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给她讲了一遍,才摇了摇头:“事到如今,竟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她话音未落,伺墨便走进了殿中:“主子,淑妃派人来请您往椒兰宫一叙。” 椒兰宫中。 淑妃不着脂粉,只穿了件素衣,面容憔悴,看起来十分狼狈。 她的贴身宫女通报阿赫雅到来时,淑妃甚至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好半天才扬出一个笑容,迎了上前。 “你来了?”淑妃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疲倦到了极致,“昨夜琼枝殿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阿赫雅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语气中听不出情绪:“淑妃娘娘不妨开门见山。”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彼此什么脾性面目,心里还能没有点数么?淑妃在自己面前,摆出这么一副示弱的姿态,是想做什么? 淑妃抬眼,朝她勾了勾唇,忽然当着满殿宫人的面,缓缓沉下了身子,深深向阿赫雅行了一礼。 阿赫雅下意识后退一步,眼神一厉。 “我识人不清,受了王棠儿的蒙蔽,险些铸成大错。”淑妃的声音有些哽咽,姿态摆得极低,仿佛真心悔过,“昨夜陛下训斥于我,我已是无颜面对陛下……请阿赫雅姑娘高抬贵手,原谅我这一回。” 阿赫雅眸光冷凝,骤然开口:“淑妃娘娘糊涂!” 宫中本就传她嚣张跋扈,逼走王棠儿,如今淑妃又刻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摆出一副被逼无奈,向自己低头的模样,分明是想借机坐实自己任性妄为,欺凌妃嫔的流言。 连掌管宫闱的淑妃都因自己而被问责,被迫向自己行礼道歉,那王棠儿被自己逼走甚至打落胎儿,听起来也就十分可信了。 “此事与我有何关系?你以权谋私,将王棠儿一介宫人,混入世家女子名录,充作秀女,才惹得陛下不快。”阿赫雅声音很快,直接将淑妃的话堵了回去,“训斥也好,责罚也罢,这都是陛下的决断,我又有什么资格高抬贵手,原谅淑妃娘娘?” “恕我直言,您如此作态,未免太过自轻自贱了些!”阿赫雅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 淑妃既然想用这种伎俩给自己扣帽子,就别怪自己当众让她下不来台了。 淑妃暗自咬了咬牙,可惜于阿赫雅的反应之快。 一击不中,她也干脆利落,由宫女抱琴扶着坐回了小榻上,扶着额角,幽幽叹气:“是我心急了。” “只是事出有因。”淑妃望着阿赫雅,眼中流出三分冷意,“王棠儿有孕身死,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偏生又……又是那种腌臜的内情,传扬出去,皇家颜面何在?” 她勾了勾唇,声音轻飘飘的,虽是委婉安抚的话,却分明带着嘲弄的意味:“也只好委屈了你,流言么,传过一阵子,总会平息的。” 只是阿赫雅头上,就要从此多一件摘不下去的污糟事儿了。 淑妃说得大义凛然,字字句句都是从大局出发,阿赫雅听得险些笑出声来。 她讽刺地扯了扯嘴角,眼神发凉:“这样说来,流言漫天,我倒连澄清一二都不该了?” 淑妃以帕掩唇,微微垂眸,欲言又止:“难不成,阿赫雅姑娘要为了自己一时的快意,将后宫秘辛闹得人尽皆知,置陛下的脸面于不顾么?” 她话音未落,忽而有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从殿外跑进来,气喘吁吁,慌乱不堪。 “淑妃娘娘!不好了!”太监甚至顾不上看见殿中还有一个阿赫雅,便已经喊了出来,“几位大人联合弹劾阿赫雅逼死秀女,陛下竟当众点明王秀女私通,意图混淆皇室血脉,还、还问咱们将军……” 他吞了吞口水,一时有些不敢往下说。 淑妃已经站起身了,脸上早维持不住那份温婉,急急追问:“问了什么?” 那太监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声音里满是恐惧:“沈家就如此期待皇子降生?” 这话甚至已经不是隐晦的敲打,而是明晃晃的警告了。 淑妃眼前一黑,险些跌坐回榻上,心头仿佛被重锤砸下,恨不得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竟全然不顾天下人的议论,也要为阿赫雅洗清污名,甚至还在朝堂之上,如此给沈家难堪。 她心里既是震惊,又是忌惮,猛然回头,死死地盯住阿赫雅,垂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 阿赫雅…… 第二百七十七章 朕会护你,别院泛舟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心里的讶异并不比淑妃少,却依旧撑着面上的平静,颔首向淑妃告辞。 她走出椒兰宫的下一刻,便见到帝王的圣驾停在了自己面前,谢桀的声音从车内传出:“上来。” 周忠示意小太监搬来脚踏,满脸堆笑,扶着阿赫雅上了辇车,才再次喝令启程。 阿赫雅在辇内坐定,目光落到谢桀身上,不由得抿紧了唇。 她有心想问他为何将王棠儿的事情公布出去,又不知从何开口。 半晌,阿赫雅无声地叹了口气。 谢桀半合着眼,身上玄色的朝服还未换下,冕旒随着辇车的行动微微晃动,显出一种无上的威严。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想说什么?” 阿赫雅指尖不由得收紧了些许,轻声问道:“王棠儿与侍卫私通有孕,本是宫廷阴私,陛下却在朝上将此事挑明,不怕有损皇家颜面吗?” 谢桀睁开眼,眸光带着几分暗色,他一把搂住阿赫雅的腰,将她拉进怀中,微微低头:“颜面?” 他勾了勾唇,剑锋般眉宇间,霸道恣意之色尽显:“朕的颜面,从不是靠遮遮掩掩,避人耳目保住的。” 阿赫雅被他钳制着下巴,直直望入他黑沉的眼底,仿佛窥见了一座深渊。 她睫羽轻颤,不自觉地咬住下唇,饱满的唇珠溢出贝齿,愈发娇艳欲滴。 谢桀的眼神又深了几分,他略一垂首,衔住阿赫雅的唇,吮吸咬磨,直到那点嫣红变成如血的朱红,熟烂得几欲破开,才再次松开。 “阿赫雅。”谢桀的声音沙哑而慵懒,随意开口,却半点不损其中威势,“朕会护住你。” 阿赫雅垂下眼,遮掩住了眸中一闪而逝的自嘲。 她没有回应他的许诺,只是轻轻地勾住谢桀的手指,转了话题:“陛下来椒兰宫,是来接我?” “嗯。”谢桀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扣住掌中纤细柔软的指尖,声音微沉,“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京郊,风雨别院。 翠绿的荷叶连天一般,被风一吹,轻轻起伏,就汇成了滚滚的浪涛。粉白相间的荷花夹杂在浓浓绿意中,愈发娇嫩,半开不开,欲露还羞的蕊尖停了一只蜻蜓,透明的翅膀轻颤。 阿赫雅行走在池边,唇角的笑容不自觉地便翘了起来,眼中半是惊艳,半是喜爱。 小舟被荷叶掩映了,只露出一角来,被绳牵引着往岸边靠。 谢桀先上了船,向阿赫雅伸出一只手来。 这船与岸之间,有木板连接,不过半步的距离,一跨便过去了,实在用不上扶。 阿赫雅怔了怔,却依旧下意识将手指搭了上去。 下一秒,她便腾空了。 谢桀一手拉她,另一只手护在她的腰间,略一用力,便将她直接抱起,转了一圈。 他没有将阿赫雅放下,而是让她半挂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解开拴住船的绳索,略一借力,让船向荷叶深处飘去。 船身晃动了一瞬,阿赫雅便下意识缠紧了谢桀的腰,半嗔半恼:“陛下。” 谢桀低低地笑了一声,抱着阿赫雅在船头坐下:“这是朕在宫外的别院。” 阿赫雅抬眼看他,挑眉调侃:“陛下突然带着我出宫,莫不是在躲着谁?” 今日他在早朝那样敲打沈家,就差问沈家是否有谋逆之心了,沈家必定是胆战心惊,只怕下朝之后,立即就往御书房求见了吧? 然而此时,谢桀却直接出了宫,摆明就是要晾着沈家的人,多让他们提心吊胆些时间。 谢桀瞥了她一眼:“这世上,能让朕躲着的人,还没出生呢。” 他从船舱中取出一支鱼竿,在鱼钩上挂了些饵,便随意扔进了水中:“忙中偷闲,趁着今日政务不多,带你出来散散心,钓钓鱼罢了。” 至于沈家在宫中等得会有多焦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谢桀眼神有些发冷,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修长的竹制鱼竿上,轻轻点动。 阿赫雅勾了勾唇,她与淑妃有仇,对于淑妃背后的沈家,自然没什么同情可言,此时打了个呵欠,靠在谢桀身上,声音轻飘飘:“就散心一日么?天气这么热,陛下的别院倒是个避暑胜地。” 不如多住几天。 谢桀听出阿赫雅的坏心思,不置可否,指尖为她将散落的发丝拢至耳后,又轻轻拂过她的脖颈,顺着背脊,缓缓滑落。 仿佛一片羽毛,又像是一阵电流,经过之处,便带来酥麻的痒意。 阿赫雅不自觉地躲了躲,面上飘红,瞪了谢桀一眼。 这可是在水上。 这么一叶小舟,窄而轻,怎么看也经不起谢桀的折腾。她可不想摔落荷花池,变成落汤鸡。 谢桀勾唇,慢条斯理地在阿赫雅的腰窝处点了点,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怕什么?” “陛下自然不怕。”阿赫雅的声音有些发颤,唔了一声,耳根浮起一片红霞,“不是要钓鱼么?” 闹出动静来,还有什么鱼可钓? 谢桀啧了一声,却也没有继续逗她。 他本也不打算真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这舟上并没有锦缎铺地,随处可见突出的冷硬棱角,以阿赫雅那一身娇贵的皮子,真在上头滚一圈,还指不定磕出多少青紫。 阿赫雅松了口气,这才坐了回去。 小舟顺着水流,自由飘荡着,绽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微风挟着荷花特有的香味飘来,眼前一片碧绿,头顶有支出的荷叶遮阴,清凉惬意,是夏日独有的欢喜。 阿赫雅坐着坐着,便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指间拈着的荷花跟着头一点一点,打起了瞌睡。 谢桀轻轻将她拢入怀中,任由她放肆地枕在自己的膝上。 他一只手掌控着鱼竿,等待着鱼儿上钩,另一只手轻抚着阿赫雅的发丝,一下又一下。 在这个没有俗世烦扰的午后,他们将自己放逐于一片翠绿的海中,得到片刻的极致安宁。 抛弃了一切身份,在这叶小舟上,在漫无边际的荷塘中,宛如人世间最普通一对爱侣。 渔樵江渚,和歌而生。 第二百七十八章 荷花口脂,试试别的地方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再次醒来时,天边已是昏黄。 水波荡漾,倒映一片灿然的霞色。荷叶上几滴露水镀着金边,恍若画中。 而谢桀依旧持着他的鱼竿,半阖着眼,冷硬威严的侧脸被朦胧的日光笼着,恍若天人。 阿赫雅看得有些呆,下意识伸出手,触上了他的喉结。 下一秒,那微微凸起的地方滚了滚。 “醒了?”谢桀睁开眼,深深地凝望阿赫雅,唇角带着几分戏谑。 阿赫雅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她竟然睡在了谢桀的身上。 她没有第一时间从玄衣上爬起来,指尖在谢桀的喉结上点了点,声音有些含糊,是久睡方醒的轻软:“陛下钓到鱼了吗?” 谢桀微微垂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抓住了她的手。 掌心的薄茧与柔嫩的指尖相接,微微摩挲,仿佛某种暧昧的贴近。 谢桀牵引着阿赫雅,带着她握住了鱼竿。 鱼漂上下摆动,水面骤起涟漪,鱼尾拍浪跃起。 “钓到了。”谢桀的声音在阿赫雅的耳畔响起,略带着些沙哑,意味不明。 那条倒霉的鱼被谢桀随意扔进了鱼篓中,阿赫雅好奇探头,却见那鱼篓里空空荡荡,只有这么一条新鲜上钩的鱼蹦跶着试图脱逃。 阿赫雅不由得咋舌:“一个下午,只中了一条鱼么?” 幸好谢桀是皇帝而不是渔夫,否则依这个钓法,三日里得有两日喝西北风了。 谢桀瞥了她一眼,似乎看出她的嫌弃,指节曲起,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垂钓无非磨炼性情,若只为了鱼,何不下网?” 阿赫雅抿了抿唇,看了看谢桀,又看看鱼竿,挑眉一笑:“陛下说得是。” 还是个嘴硬的渔夫。 她从小舟上探出身去,随手折下了几枝半开的荷花,随意收拢起来。 谢桀瞥了一眼:“风雨别院的荷只是寻常品相,你若喜欢,叫宫人每日去望月湖挑着重瓣并蒂的折下,给你插瓶赏玩。” “瞧着好玩罢了。先前看一本游记,写了花瓣制口脂的法子。”阿赫雅打了个呵欠,“也不知荷花能不能做口脂使。” 这几只荷花都是嫣红的,闻起来格外清新,颜色也好,若能做成口脂,分些给林无月,她一定喜欢。 阿赫雅一边在心中盘算着,一边摘下一片花瓣,按在指尖,碾磨出汁水,染红了指腹。 她今日穿了一袭白衣,耳侧垂落了两缕发丝,随风摆动。此时微微垂眸出神,怀中斜抱起荷花,更是飘渺若仙。 那一点嫣红的花汁从指腹滑落,滴在她的裙摆上,顿时溅开一朵花。 仿若纯白雪地上忽而绽出的梅。 谢桀的眼神微暗,忽然伸手,从阿赫雅怀中的荷花上,摘下了一片花瓣:“要制口脂,在手上试,看得出来什么颜色?” 阿赫雅怔了一瞬,抬起头看他。 她的唇上传来软轻的触感,一缕清香飘入鼻中。 谢桀将花瓣覆在她的唇上,随后吻了上去。 重碾,轻磨。 脆弱的花瓣在亲密贴近,几乎找不出缝隙的唇间破开,汁水染红了双唇,渐渐爬上了脸颊、耳根。 腰肢酥软得几乎麻成一片,小舟随波逐流,时不时便晃动一下,愈发让人坐不稳。 阿赫雅几乎是整个人都扑在了谢桀怀里,被按住后颈,强硬地抬起下颌,承接着这份新制的“口脂”。 那片花瓣早就被碾得不成样子,落到了地上,吻却依旧没有停下。 植物微涩的汁液在唇齿间交错着被品尝,刺激着味蕾,润泽了阿赫雅的眼。 那双眼倒映着霞色与水波,仿若一片泛着涟漪的春湖,轻轻一挑动,就能溢出泪来。 谢桀的眼神越来越晦暗,欲色翻涌,如滔天之火,只需一个火星,就会燃烧尽理智。 “很红。”他低下头,靠近阿赫雅的耳朵,看着那点小小的耳垂因自己喷出的热气而一瞬变得通红,微微颤抖,眸中泛着笑意,“血珊瑚的颜色。” 他的声音磁性,略压得有些低,听起来更像是情人的低喃。 阿赫雅呼吸急促,一只手抓着谢桀的衣襟,闻言瞪了他一眼。 占了便宜,还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 果真是个厚脸皮的。 只是那水波流转的眸子,比起嗔怒,倒不如说是引诱。 “不过,朕从前亲吻你时,你的唇也是这个颜色。”谢桀勾唇,直视阿赫雅的双眼,指节按在她的腰肢上,轻轻摩挲,说起浑话来毫不脸红,“不如再在别的地方……试试?” 阿赫雅耳尖发烫,恶狠狠地捂住了他的嘴:“胡说八道些什么?” 谁要同他试? 谢桀轻笑了一声,目光依旧紧紧地落在她身上,意味不明。 “我饿了。”阿赫雅眼见着谢桀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忍不住缩了缩指尖,忙往后退开了些,别过脸。 她指了指那条鱼,急促而敷衍地开口:“陛下亲自钓上来的鱼,总要尝一尝味道。” 这转移话题的法子太过拙劣,谢桀好整以暇地望着阿赫雅的侧脸,直至那一片粉白的肌肤越来越红,马上就要恼羞成怒了,才懒懒地拉了一下绳子。 那头岸边的金吾卫立即将船往回拉动。 阿赫雅这才松了一口气,微微垂眼,正正对上自己怀里那一大捧荷花。 一瞬间,方才的画面又涌入脑中。 阿赫雅就像是被灼烫了一般,耳根又开始泛红。 却听得谢桀闷闷地笑,显然也知道她想起了什么。 阿赫雅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将荷花扔进池中。 呸!这荷花是用不得了。 荷花被弃,谢桀钓上来的鱼却很快就经厨司烹调,上了饭桌。 只需要简单地清蒸,将葱丝、姜丝等铺上打了花刀的鱼肉,再以一勺油与调好的酱汁浇在鱼肉上,鱼肉本身的清甜,就足以满足饕客挑剔的舌头。 阿赫雅此时也认出来,这是江南贡进来的黄尾清鱼,前世她尝过一回,肉嫩无骨,入口即化成一股糖似的水,温润了喉胃。 然而此时,这鱼肉摆在她面前,她却仿佛闻到了一股极浓的腥味。 阿赫雅莫名有些反胃,脸色不禁有些发白,下意识远离了些许。 “陛下,宫中传来消息。”周忠忽而快步走进房中,脸上满是惊色,“昭宁长公主忽发高烧,晕厥不醒。” 第二百七十九章 石妍花藓,昭宁高热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琼枝殿中,已是乱成一团。 昭宁小小一个的身影蜷缩在榻上。她的脸已经烧红了,嘴唇却毫无血色,从脖子到手腕,浑身都长了红疹,看起来十分可怖。 伺候昭宁的宫人们宛如天塌下来了一般,瑟瑟发抖地跪在殿外,等候发落。柳奴站在她们身边,紧皱着眉头,脸色难看得吓人,一双冷眼定定地凝视宫人们,不放过半点异动。 整座琼枝殿都陷入一片死寂,除了昭宁偶尔发出的呢喃与难受的抽泣,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可以听清。 阿赫雅快步走入殿中,几乎是奔跑到昭宁身边,一见到她的模样,便忍不住红了眼睛。 她出宫时,昭宁还调皮地扯着她要玩九连环,怎么转眼就成了这副模样? 她指尖有些发颤,坐到昭宁榻边,一边伸手去试她额头的温度,一边轻轻唤道:“昭宁?昭宁?” 怎么会这么烫?烧成这样,却不见流汗……那又如何退热? 阿赫雅思绪纷纷,几乎成了一团乱麻。 昭宁感受到额头上的凉意,紧紧皱起的眉头松开些许,呜咽了一声。 “好难受……”昭宁的手指攥成拳头,仿佛陷入梦魇,翻滚着流泪。 她想去挠自己的手腕,又被身边的宫人眼疾手快地按住了,绝望地哭起来:“阿赫雅姐姐,救命……” 小小的哭声像一只虚弱的猫儿,听得阿赫雅红了眼睛。 她将昭宁抱起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道:“昭宁不哭,不哭。我在这儿。” 第四次了。 昭宁不过六岁,回宫以来,却已经是第四次被人下毒手了。 阿赫雅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指尖几乎掐入肉里,抬眼看向谢桀,唤了一声:“陛下。” 谢桀站在榻边,见昭宁成了这副模样,脸色也阴沉得可怕:“太医呢?” 战战兢兢跪在一旁的太医立即出列,连滚带爬,声音都有些发抖:“陛、陛下……长公主是得了石妍花藓,才会高烧不退……” 昭宁碰不得石妍花粉,一碰就浑身发痒,起红疹。严重时,甚至会喘不过气来。 琼枝殿附近,是没有这种花的,甚至后宫之中,也只有偏远几处会有一两株。 这分明就是有人刻意为之。 阿赫雅咬了咬牙,但此时不是追究幕后黑手的时候,她盯着太医,疾声道:“那就开药给她退热啊!” 孩子的体质本就比不得大人,昭宁烧得如此厉害,再不能退热,只怕就危险了。 太医低下头,努力让声音显得镇静,却依旧可以听出内里的惶恐:“臣已经给长公主开了退热的药方,可小儿用不得烈性药……究竟如何,只能看今晚。” 如果今晚昭宁长公主还是一直发不了汗,高烧不退,只怕就保不住了。 阿赫雅眼前一黑,下意识紧紧地抱住了昭宁,看向柳奴。 柳奴闭了闭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太医说的是真的。 谢桀周身的气势愈发恐怖,冰冷而煞气凛然,恍若杀神:“废物。” 他看向周忠:“去御医院,把能喘气的全部给朕拖过来,若这都保不住昭宁,朕看御医院也该换一换人了。” “伺候昭宁的宫人,全部拉下去,审问清楚。”谢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凡有可疑之人,格杀勿论。” 周忠眼里闪过几分冷意,躬身行礼,肃然应声:“是。” 他的目光睨过跪在殿外的宫人们,漠然抬手。 一群金吾卫鱼贯而出,不顾宫人们的求饶,三下五除二便将她们堵住嘴,拉了下去。 阿赫雅闭了闭眼睛,没有去看殿外的惨象。 昭宁懂事,从来不会调皮去触碰石妍花,如今却得了花藓,只能是她身边的人动的手脚。 她深吸了一口气,抱着昭宁站起身,看向柳奴:“封住偏殿,不许任何人出入。” 若真是有心人在背后对昭宁下毒手,那遗留的证据线索,最大可能就存在于昭宁起居的偏殿中。 自己如今腾不出手去查这些事情,可要是有人想毁尸灭迹……想都别想。 阿赫雅眼神冷厉,吩咐着宫人:“去准备一套新衣裳,如今昭宁身上穿的,都不能要了。” 她不知道那些要命的石妍花粉究竟在哪儿,只能将昭宁从头到脚都换上一次。 伺墨指挥着宫人更换被褥枕头,帮着阿赫雅为昭宁更衣,放到正殿的床上。 昭宁的脸色依旧很差,但有了熟悉的怀抱,总算更多了几分安全感,紧紧攥起的拳头松开,转而抓住了阿赫雅的衣袖,抱在怀中。 即便不看昭宁的模样,只听那些模糊的呜咽呢喃,也足以感知到她的难受与惶然。 阿赫雅抿紧了唇,几乎压不住眼中的怒火。 昭宁…… 谢桀就坐在她身边,定定地望着昭宁惨白的唇色,周身气势冷冽如冰。 更漏滴答,仿佛敲在人心上。 阿赫雅几乎麻木了,只是抱着昭宁,一次又一次地打湿帕子,为昭宁擦身,期望于昭宁身上的热度能退下来。 可那具小小的身体总是滚烫的,仿佛一个火炉。 这一夜,琼枝殿的灯火燃到了天亮。 天色破晓时,昭宁才终于出了汗,身上的温度也在半个时辰后彻底退了下去。 太医令诊过脉,卸下了心上的大石头,向谢桀复命:“长公主没有大碍了,只是身上的疹子,恐怕还要养上几天才行。” 阿赫雅守了昭宁一夜,脸色也有些发白,此时脑中紧绷的弦终于松开了,脱力地闭上眼。 没事了。 没事就好。 谢桀一把拢住了阿赫雅软下的身子,将她按进怀里,眼神晦涩,沉声安抚:“睡吧。” 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他就够了。 阿赫雅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放松下来。 她失去了强撑着的那一口气,几乎是在谢桀的怀里昏了过去。 只是那双手依旧紧紧抓住昭宁,不肯放开。 谢桀将阿赫雅打横抱起,放在床上,为她与昭宁盖好被褥,才抬眼看向周忠。 那一眼带着杀气,恍若冰冷的锋刃,令人生畏。 第二百八十章 百合与石妍,花粉毒计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周忠低垂下头,不必谢桀开口,也知道该说什么:“陛下,伺候昭宁长公主的宫人共四十九人,尽数收押暗牢。迄今为止,有两个宫人招认,但对不上事。” 恐怕只是骨头软,受不得酷刑,想认罪求一个痛快罢了。 谢桀熬了一夜,声音有些哑,冷漠道:“问不出来,就都杀了。” 他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敢对昭宁下手的恶奴。 至于幕后黑手,从花粉的源头查,一样能查个水落石出。 谢桀额角一阵钝痛,眼神黑沉如渊:“朕给金吾卫放权。凡有石妍花之处,凡可能知道线索之人,都一一搜查审问清楚。” 周忠眼皮一跳,脸色愈发严肃。 这么个查法,只怕皇宫中大半宫室宫人都要牵连进来。 闹得这么大,陛下是势必要找出谋害昭宁长公主之人,不计后果了。 周忠毫不犹豫地半跪下,沉声应:“奴必殚精奋力,查清此事。” 谢桀顿了顿,缓缓闭上眼,再次睁开时,只余下冰冷。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盯紧清凉殿。” 他不想怀疑谢缘君。 但若真是谢缘君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昭宁下手……那即便有谢十三的情分在前,他也不会放过。 谢桀的目光定定落在不远处的帷帐上,晦涩难言。 阿赫雅醒来时,谢桀并不在琼枝殿中。 他昨日出宫,回来后又守了昭宁一夜,积累下的奏折还未批完,今日虽不早朝,该处理的公务却逃不掉。 如今昭宁状况稳定,他也不得不回御书房上值了。 伺墨挑开垂下的幔帐,为阿赫雅奉上梳洗的热水,担忧的眼神瞥过昭宁,叹了口气:“长公主这回是受了大苦了。” 阿赫雅微微垂眼,眸光发凉,为昭宁掖好被子,轻声问道:“可有什么消息?” “还没有。”伺墨摇头,又宽慰道,“不过,如今金吾卫在阖宫各处搜查石妍花粉,抓了不少宫人审问,想必很快就能有线索了。” 阿赫雅微微蹙眉,抬眼去看伺墨:“什么?” 昭宁的事情如今没有明确线索指向,金吾卫这样大张旗鼓,满宫地搜查抓人,只怕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给昭宁树敌。 她站起身,问了句:“先前伺候昭宁的宫人们呢?” 谢桀不是下令让金吾卫关押审问宫人么?难道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逼出来? “这个时候,只怕都用过一轮大刑了。”柳奴接触得多,眼神有些凉,压低了声音,“现在没有消息,要么确实没有内鬼,要么……那个内鬼嘴巴够硬,熬过了刑罚。” 伺候昭宁的宫人不少,一轮审问下来,也要不少时间。如今昭宁还没醒过来,这群宫人里头究竟谁可疑,谁可信,更是一团乱麻,难以查清。 阿赫雅回头,凝望着昭宁依旧泛白的小脸,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去偏殿。” 偏殿中被金吾卫搜检过一次,床榻上的枕被、熏香,凡是昭宁时常停留接触的东西,都被动过。 若不是因为阿赫雅昨夜那一句封锁偏殿的话,此时这些家具物件,只怕都会被拉走拆开,细细查验。 阿赫雅绕了一圈,目光定在墙角一个花瓶上。 那花瓶里插了一束百合,因为无人替换,已经有些枯萎的迹象。瓶身是昭宁最喜欢的天青色,上头绘了些鸟兽神仙的故事,连环成画。 “这个瓶子是哪儿来的?”她蹙紧了眉头,问道。 伺墨怔了一瞬:“这是陛下赐给长公主的,先前一直收在库房中,这几日长公主突然想起这瓶子,就取出来摆着插花欣赏了。” “主子,这有何不妥么?”伺墨有些忐忑地问。 插花是每个宫殿中都会有的东西,依着主子喜好的不同,品种也不一样。百合又不是石妍花,应当不会引起昭宁长公主的花藓才是啊。 阿赫雅走到天青花瓶旁,指尖一点一点抚过瓶身,甚至将花瓶抬起,细细观察底部。 但这确实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花瓶,没有任何机关可做手脚,瓶口也干干净净,没有被放过石妍花粉的迹象。 阿赫雅蹙着眉头,心里的直觉却依旧在告诉她,这花瓶有问题。 她抬眼,看向伺墨:“昭宁碰过这瓶百合么?” “长公主喜欢这瓶子,时常跑过来看一眼画。”伺墨点了点头,犹豫着开口,“但这瓶子没问题,插的也确确实实就是百合……” “确实是百合。”柳奴沉默地跟在阿赫雅身边,此时盯着那百合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但花对了,也不一定就没有问题。” 阿赫雅眼神一动,忽然看向那几枝百合。 此时这几枝百合没了养分供给,已经蔫耷了下来,花瓣软绵绵地泛着枯黄,遮盖住花蕊。 阿赫雅抬手,扶住一枝百合的花头,将花瓣打开。 百合的花粉较多,呈鹅黄色,已经落了大半在花瓣中心的喇叭状空腔里,细细的覆了一层。 阿赫雅直接将花粉倒在手心上,盯着这一小堆花粉看了一会儿,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柳奴。”她的声音有些艰涩,“若我将石妍花粉倒入百合花心,昭宁在天青花瓶边玩耍时……” 那时的百合花还是鲜活的,没有花瓣遮挡,小孩子碰来碰去,总会沾上花粉。 而百合本就多花粉,那么一点石妍花粉混在百合花粉里面,谁能想到,谁能查出来? 即便是最高超的太医,也不能分出这两样细微到极致的花粉啊! 柳奴也觉得这是最大的可能,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这个法子,比香囊之类隐蔽得多。” 常人不会想到百合花里还藏着别的花粉,况且百合香气浓重,就算有鼻子灵敏的太医查验,也做不到在这么强的干扰下,嗅闻出石妍花那一点点的味道。 如果是她要对昭宁下手……这个称得上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就是最好的选择。 阿赫雅闭了闭眼,指尖有些发颤。 这还只是猜测。 “去折一枝百合来。”她声音依旧很稳,发号施令。 不一会儿,百合就到了阿赫雅手中。 阿赫雅将百合的花粉取出,也倒在掌心中。 两堆花粉一经对比,立即显现出问题。 从昭宁殿中的百合里倒出来的花粉,明显多了许多。 第二百八十一章 审问莲子,攻心为上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毫无疑问,那多出来的花粉并不属于百合,而是被有心人混入其中的石妍花。 阿赫雅闭了闭眼,险些压不住眸中的冷意,骤然攥紧了拳头。 “这瓶里的百合,是谁送来的?”她的声音里含着几分隐怒。 伺墨望着那瓶百合,也不由得背后发寒,轻声答了:“长公主殿中的插花差事,一贯是由宫女莲子在做。” 她有些犹豫:“如今伺候长公主的人都被关押在金吾卫暗牢中了,主子不如将此事报给陛下,请陛下彻查?” 柳奴也皱眉开口:“金吾卫用刑从不留情,那宫女既然能熬过这一夜没吐出消息,看来是个嘴硬的。” 恐怕不会那么轻易认罪。 她看向阿赫雅,眼神幽幽。 线索有了,金吾卫也不是吃素的,迟早都会查清楚昭宁长公主被害的真相,主子实在没有必要再将自己卷进这件事里。 阿赫雅长长吐出一口气,她也清楚,此时将有问题的百合交给金吾卫是最好的选择,可想到昭宁昨夜命悬一线,她便压不住心里的冷意。 “将这些有问题的百合包起来,带上花瓶,我要亲自去审问莲子。”她抬眼,目光泛凉。 她要亲自将谋害昭宁之人绳之以法,否则,对不起那个孩子的濡慕与亲近。 金吾卫暗牢深处。 宫女莲子蜷缩在枯草上,几乎只剩下了一口气,身上的单衣被血水浸透,触目惊心。 她麻木地睁着眼,痴望着地上斑斑的血痕,仿若一个木偶。 紧锁的牢门忽然被打开,一个金吾卫抱着天青色的花瓶走入牢房中,默默地将花瓶放在莲子的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睨视了莲子一眼,没有半点逼问的意思,只是嗤笑了一声,便离开了。 沉重的锁链声哐当落下,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告。 宫女莲子不由得心跳加速,她微微抬起头,看向那个天青花瓶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恶鬼。 恐惧与后悔在她的心中蔓延,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下一秒,两个金吾卫拖着一个惨叫的宫人,从她的牢房前走过。 “第几个了?”其中一个金吾卫问,“今日午后,这一批宫人全都要处理干净。” “里面那个才是罪魁祸首,先不杀她?”另一个问,“嗤,也不知道吃的什么狗胆,对长公主下手……如今陛下大怒,整个琼枝殿偏殿的宫人,都得给她陪葬。” “她?谋害皇室,祸连家族,她得等着下午统领把她家的人口都带进来,一起……” 宫女莲子听到这里,猛然抬起了头,惊恐地望向牢房外,跌跌撞撞地奔过去:“等等!大人!” 她的叫声并没有让金吾卫侧目,他们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落在这间牢房上,径直拖着尸体走远了。 偌大暗牢,只剩下长满青苔的墙面滴下来的水声。 莲子的呼吸粗重,呆呆地瘫坐在牢房门口,目光望向那个天青花瓶,又像被烫到了一般,飞快地移开。 家人……怎么会牵连到家里人…… 他们已经查到了!他们已经知道,是自己鬼迷心窍,在百合花里放了石妍花的花粉,还得昭宁长公主险些因花藓而丧命。 所以才会送来这个花瓶,所以才会要……杀自己的家人。 莲子忍不住想起家里的老父老母,想起自己入宫前他们殷殷的嘱咐,还有幼妹抱着自己腿不让自己离开的模样。 她绝望地闭了闭眼,自己要害死她们了。 “不会的……”拖动尸体的声音再次传来,莲子蜷缩在墙角,喃喃地安慰自己。 就算、就算被发现了花里有问题,自己也还能狡辩的。 琼枝殿里人来人往,虽然花是自己插的,却不能证明就是自己做的手脚啊!只要有人来审问自己,自己就能把事情推到别人身上。 那个向来爱拍马屁,跟在长公主身后的太监桂圆,不也碰过那百合花么? 莲子思绪纷乱如麻,天马行空地考虑着如何为自己脱罪,可直到午后,都没能等到审问自己的人。 她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怎样,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如何,只有黑暗的牢房,让她难以分辨时间流逝的快慢。 这种未知的滋味最是难熬。 莲子从胸有成竹到恐慌麻木再到几乎崩溃,短短的两个时辰,于她而言,却仿佛已经在烈火刑狱中苦苦煎熬了数年。 直到锁链的声音再度响起,一个脚步声传来。 阿赫雅走到那个天青花瓶前,将手里新鲜的百合花放进了瓶口,深深地凝望莲子。 她的眼神冰冷而带着杀意,声音却漠然:“宫女莲子,原名张莲娘,京郊张村人士,父亲张二,是个木匠,母亲张卢氏,你家还有一个小妹,六岁,一个幼弟,刚出生不久。” 阿赫雅顿了顿,似笑非笑,轻声道:“好好的一家子……可惜了。” 只撂下这意味不明的三个字,不再多问,她已经起身,直接向牢房外走去。 莲子没想到她既不问自己为何对昭宁长公主下手,也不问此事的幕后主使,满腔准备好的话都没了发挥的余地,眼见着阿赫雅已经要离开,忍不住尖声叫出来:“阿赫雅姑娘!” 阿赫雅底气足,连半句多余的话都不问,显然是拿住了实证。 包括那枝百合……她一定发现自己在百合里面动了手脚了。 莲子心虚又恐惧,连滚带爬:“您、您不问我么?” “问什么?”阿赫雅回头,居高临下,反问,“幕后主使?” “风过留声,雁过留痕。”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讽刺的意味,深深刺入莲子的心底,“能查到你身上,又怎么会查不出幕后之人?” 莲子如遭雷击,怔愣在了原地。 那自己……岂不是没用了? 阿赫雅勾唇,眼神如冰,掠过莲子的脸,定在她战栗的双眸上,一字一顿:“你在宫中当差,想必知道,什么叫同人不同命。” “同样是对昭宁长公主下手,你全家都要为你所做之事陪葬。”她凉凉勾唇,“可有些人,只需要一个替罪羊,就能逃脱惩罚。” 阿赫雅的声音幽幽,仿佛妖女的某种诱惑:“你甘心吗?” 第二百八十二章 恶有恶报,死讯与砚台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莲子瞪大了双眼,血迹斑斑的手指微微发抖。 甘心?她怎么能甘心? 她想到刚刚阿赫雅口中念出的自己家人的名字,就如同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难以呼吸。 “奴婢说……”莲子满脸泪痕,试图去抓住阿赫雅的裙摆,“奴婢愿意告发指使之人,只求阿赫雅姑娘放过我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 阿赫雅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手,冷冷开口:“说。” 莲子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自己声音的颤抖:“是……是柳采女。” 阿赫雅猛然抿唇,指尖紧了紧,眼中暗色翻涌。 她怀疑过谢缘君,怀疑过淑妃,却没想到,从莲子口中套出的指使者,会是柳寄书。 昭宁与柳寄书甚至不曾见过面,何仇何怨,能让柳寄书这般算计谋害昭宁? 莲子闭了闭眼睛:“奴婢十岁入宫,我们那一批小宫人里,有一个与我玩得格外好……” 两个小宫人离开了家,初来乍到,又是深宫这样规矩繁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地方,可以说是相依为命。 她们一起学规矩,一起做事,一起挨打挨骂,跌跌撞撞长到了十五。 莲子被分到了琼枝殿,伺候昭宁长公主,主子好说话,活也轻。可她的姐妹却成了个洒扫宫人,在椒兰宫干着粗活,时不时还要被大宫女为难勒索。 莲子便想方设法地贴补姐妹,可宫人的月例不过那些,杯水车薪,焦急之下,莲子就起了歪心思。 昭宁长公主深受宠爱,身上的金钗玉环无数,一颗装饰的金珠也够两个宫人花许久的了。莲子借着陪长公主玩,常常故意扯落长公主身上的金珠坠饰,等人走了,再偷偷去捡回来,送到椒兰宫,贴补姐妹。 小孩子调皮,玩闹丢了一两件首饰,衣服上少了两颗珠子,没人会怪罪追问。莲子也借此接济了姐妹许多日子,直到有一日,她去椒兰宫时,被柳寄书撞上。 “柳采女捏着我偷盗的把柄,要挟我在百合花里,放进她送来的石妍花粉。”莲子流着眼泪,“她让我把长公主带到御花园,等到长公主发病时,她就可以施救,从而让陛下与您都承她的情。” 如此一来,柳寄书就能挟恩图报。看在她救了昭宁一条命的份上,谢桀与阿赫雅即便再如何厌恶她,也不得不封赏她。 她更可以借着这份恩情,亲近昭宁,借昭宁的势争宠。 “可是没想到,长公主身体如此虚弱,只是碰了那么一点点石妍花粉,花藓便立即发作。”莲子说到这里,不由得有些激动。 要是昭宁能撑到去御花园,被柳寄书救下,那事情就不会闹得这么大,柳寄书也会暗中帮自己掩护。 自己又怎会落到如今必死的境况?甚至……还要牵连家人。 莲子闭上眼,向阿赫雅重重叩首,额上撞出伤口,血顺着脸颊流下,格外狰狞:“阿赫雅姑娘,这都是奴婢自己造的孽,奴婢愿意赴死,可我父母家人无辜……” “那昭宁就不无辜吗?”阿赫雅反问,眼神冰冷,“你为虎作伥,对昭宁下毒手时,没有想过你的父母家人,如今事情败露,又何必装出一副孝女的模样?” 她心里的怒气几乎滔天。 莲子与柳寄书,一个慷他人之慨,偷盗昭宁的财物接济朋友,又恩将仇报对昭宁下手。另一个异想天开,为了荣华富贵,甚至谋划了一场先害人再救人,以此挟恩图报的大戏。 整件事情之中,唯有昭宁,明明什么都没做过,却被人当做工具一般,处处算计,险些丧了命! 阿赫雅怎能不气? 莲子浑身发抖,连忙膝行过去,试图抱住阿赫雅的腿:“奴婢知罪,奴婢知罪。阿赫雅姑娘,您看在长公主的份上,她最是心善,若是知道……” 一定会为自己求情的啊! 阿赫雅怒极反笑,再也压不住火气,一脚将莲子踹开,沉声斥道:“你怎么有脸提昭宁?”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转身就走。 莲子家里人的信息,是她跟金吾卫要的。所谓株连,只是她编出来诈莲子话的谎言。 但这些话,阿赫雅不想告诉莲子。 她要莲子在痛苦懊悔中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至死怀着恐惧,不能瞑目。 阿赫雅还未走出金吾卫暗牢,便见周忠领着人走了进来。 “阿赫雅姑娘。”周忠衣角还带着一片暗红,身上的血腥味极为浓重,脸上却依旧亲和,“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可别脏了衣服。” 阿赫雅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向周忠颔首示意:“周大人查出什么了么?” 她看了一眼莲子牢房的方向:“我在琼枝殿中找到了被人动过手脚的百合,审问过后,宫女莲子已经认罪,背后之人是柳寄书柳采女。” 周忠眼中闪过锐光,脸上的笑意更盛:“奴正要说,柳采女已被看管起来,等候陛下发落。” 金吾卫也不是吃干饭的,从种有石妍花的宫殿查起,很快就有了结果。 “椒兰宫的宫人指认,柳采女曾在石妍花丛逗留摘花。奴等顺藤摸瓜,已经问出了结果。”周忠笑眯眯的,衣服上未干涸的暗红却说明了这背后的血腥。 阿赫雅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周忠便朝她行了礼,带着几个金吾卫,施施然走进了莲子的牢房。 下一秒,骨头折断的声音响起,莲子的惨叫贯穿了整座暗牢。 阿赫雅的脚步一顿,下意识回过头,见周围的金吾卫依旧说说笑笑,心中不由得发凉。 这就是金吾卫,暴君的利剑,谢桀的爪牙。 当天晚上,柳寄书被谢桀一道旨意赐死,死前给琼枝殿传来消息,说想见阿赫雅一面。 阿赫雅坐在床边,为昭宁擦干净脸颊,只吐出两个字:“不见。” 昔日相护提携,养出一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她可以不怪。 可柳寄书为了一场富贵幻梦,对无辜的昭宁下手,就是触碰了阿赫雅的逆鳞。 自己凭什么去见柳寄书?她们之间,难道还有什么旧情可叙么? 伺墨应了声是,利落地退下去,回绝了传话的太监。 很快,柳寄书的死讯传来。 随之送到琼枝殿的,还有一方砚台。 第二百八十三章 有孕,空茫梦魇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那是一方青石砚台,十分普通,看不出有任何特殊之处。 阿赫雅沉默了片刻,略微抬手,示意伺墨将砚台收起来放好。 她不知道柳寄书为何要在临死之前给她送来这样的一方砚台,又是什么意思。 阿赫雅只知道,在柳寄书对昭宁下手时,她与柳寄书之间,就只有生死之仇了。 她不会,也没有资格去替昭宁心软地原谅谁。 阿赫雅缓缓收回目光,眼底满是疲倦,莫名的困意让她几乎撑不住脑袋。 她打了个呵欠,倚在床头,闭眼小憩。 傍晚的光线透过帷帐,斜斜洒落在被褥上,映出一片金光。 孩童撒娇的哼声从榻上传来,阿赫雅回过神,连忙看向昭宁,轻轻喊了一句:“昭宁。” 昭宁刚恢复意识,还有些怔愣,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挠脸。 好痒。 她蹭了又蹭,才反应过来不对,慢慢睁开眼,盯着自己的手,呆若木鸡。 “我的手……”昭宁呀了一声,焦急地叫起来,“怎么、怎么——” 怎么被包成一个球了? 阿赫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忍不住发笑。 昭宁脸上身上都起了疹子,势必发痒,若挠破了,恐怕会留下疤痕。 伺墨便想了个法子,用软布条将昭宁的手缠起来。 如此一来,没了指甲,只用软软的布料接触痒处,既可以让昭宁稍微解痒,又不至于挠破留疤。 阿赫雅抓住昭宁乱舞试图甩掉布条的小手,轻轻点了点她的脑袋:“别闹,就这么绑着。否则挠破了脸,就成花猫了。” 她说着话,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微微蹙眉。 昭宁顿了顿,抬头看向阿赫雅,小声问:“阿赫雅姐姐,你累了吗?” 她往边上挪了挪,给阿赫雅让出一个位置:“要不要休憩片刻?” 阿赫雅揉了揉眉心,心里不由得觉出几分怪异。 她昨夜确实守了昭宁一夜,可今日早上睡足了时辰,怎么也不该这个时候就困成这样才对。 如此疲懒贪眠,倒像是…… 阿赫雅脸色一变,忽然想起昨日风雨山庄里那碗没喝完,却叫自己险些呕吐的鱼汤,心里突突直跳。 倒像是前世怀孕时的反应。 “阿赫雅姐姐?”昭宁见阿赫雅脸色不对,愈发担忧,扯了扯她的衣袖,抬头望着她,“你躺下来,睡一会儿。” 阿赫雅回过神,强扯出一个笑来,摇了摇头:“昭宁乖,我不睡。你的药温在炉子上,叫伺墨端来喂你喝下去。” 她快速起身,走向屏风外,将伺墨打发走,便直接拉住了柳奴,往偏殿走去。 伺候昭宁的宫人们还在暗牢之中,没有回来。其余宫人生怕沾上长公主被害一案,恨不得离这地方远一些,如今殿中空空荡荡,一片寂静。 阿赫雅停下脚步,抓住柳奴的手,直接扣在自己的腕上,简单直接:“柳奴,什么脉?” 柳奴原本还有些不解,此时眼神一厉,迅速闭眼听脉,脸色渐渐难看,冷若冰霜。 她指尖忍不住用力,又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了手指,反复按脉诊断,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喜脉。” 喜脉。 阿赫雅猛地闭上眼睛,心头一阵惊悸的疼,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 除了痛苦,还有一瞬的解脱,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担忧与空茫。 尽管在被迫停掉避子药时,就做好了迟早有一日会有孕的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阿赫雅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窒息,仿佛被扼住了咽喉。 不安,惶然。 她仿佛又看见了前世那一片红色的血潭,从自己身下流出。 那种像把自己撕开了一般的疼痛,在之后无数个夜晚,都萦绕在梦魇中,成为自己的心魔。 阿赫雅听到自己的声音,无比艰涩:“柳奴……” 她张了张嘴,有心想说什么,又觉得茫然。 她真的要将这个孩子带到这冰冷的人世间,带到这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宫廷中么? 柳奴眼神冰冷,攥紧了拳,她是知道阿赫雅对这个孩子的排斥的。 即便不知道为什么,但死士的职责,就是不问缘由,为主人效死。 “主子。”柳奴单膝下跪,“若您有决断,柳奴随时听命。” 不择手段,无论生死。 阿赫雅望着柳奴的身影,眼眶不由得有些热,鼻头发酸。 “柳奴,你让我想想。”阿赫雅缓缓闭上眼睛,声音颤抖,“你让我……好好想想。” 她几乎是飘忽着回到正殿,神情恍然,面无血色。 昭宁刚喝完药,躺在床上,有些恹恹,看见阿赫雅这副模样,更加担心。 她爬起来,靠到阿赫雅身上,声音软绵绵的:“你怎么了?是因为我的事情忧心么?” 昭宁在某些时候,比普通的孩子更加敏感,也更能察觉到周边的异样。 比如说她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从偏殿换到了正殿,从前伺候自己的人也不见了踪影。 昭宁就大概猜了出来,自己生病不是因为贪玩碰到了石妍花,而是有别人做了什么。 阿赫雅看向昭宁,眼中泛着水色,复杂而郁沉。 她摸了摸昭宁的脑袋,轻声问:“昭宁喜欢皇宫吗?” 这个人人算计着彼此,不是踩着别人的尸身上位,就是被别人啃干净骨头的地方。 昭宁软绵绵地贴在她身上,抬头望着阿赫雅的眼睛,认真地点头:“喜欢啊。” “皇宫不如行宫自由,可是有阿赫雅姐姐,有沅沅姐姐……也有皇兄。”昭宁掰着指头,“我可以看小鱼,荡秋千,放纸鸢,为什么不喜欢?” 阿赫雅张了张嘴,苦笑了一声:“你回宫以来,生了好多场病。” 半年时间,四次生死一线。 皇宫之中,没有自保能力的孩子就像是谁都能咬上一口的肥肉,任人宰割。 昭宁如此,她腹中的孩子……也一样。 注定生下来,就是众矢之的,需要日日提心吊胆,走在刀尖之上。 昭宁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睛亮晶晶的:“可是昭宁还是喜欢。” “你们是我的家人呀。”昭宁抱住阿赫雅的手臂,亲昵依赖地蹭了蹭,“你们在,我就不怕。” “阿赫雅姐姐,就算我生病了,也是坏人的错,不是因为你没有保护好我。”她的声音像一颗饴糖,轻软的,“这世上,没有坏人行恶事,却要好人内疚的道理。” 第二百八十四章 许你昭昭未央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紧紧地抱住昭宁,眼角的泪水滑落,在枕上碎开。 没有人知道,那么多个长夜,她是如何在梦魇中,看着血色成泊成海的。 也没有人知道一个母亲的痛苦愧疚,她的小小的素未谋面的孩子,成了一道伤疤,每每触碰,就是一次锥心剜骨。 她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在这个世界,无人知晓记得这个还未存在的生命,除了阿赫雅。 可那些煎熬,在此时此刻,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小手抚慰过。 昭宁软绵的童声恍惚间与另一个小小的声音重合了。 不是你的错。 母亲。 阿赫雅忍不住哽咽,心痛如绞。 她的指尖抵上自己依旧平坦的肚腹,微微颤抖。 从知道有孕消息时便摆在眼前的抉择,再次浮现在脑中。 她要生下这个孩子么? 这个来得不合时宜,却叫她难以割舍的孩子。 殿门大开着,穿堂风呼啸,冲过空荡的宫殿,将帷幔吹得猎猎。 阿赫雅闭着眼,仿佛被卷入潮水之中,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理智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着宣判,这个注定会成为她的软肋的孩子,不该存在。 可更深处的情感在叫嚣。 她已经感受过一次失去孩子的锥骨之痛了,她不想再尝第二回。 她真的……不想。 阿赫雅攥紧了指尖,尖锐的疼刺得她眼睛发酸,几乎压不住泪。 她轻轻地把下巴靠在昭宁软软的发顶,仿佛疲惫到了极致。 “昭宁啊。”阿赫雅慢慢地唤着昭宁的名字。 昭宁就任她靠着,反手抱住阿赫雅。 小小的身躯温热,带着莫大的力量,依偎在阿赫雅身旁。 “阿赫雅姐姐。”昭宁欲言又止,她能感知到阿赫雅身上压抑凄楚的情绪,却不知这是因何而起。 她想了想,忽然探出身子,从榻边的小几上取了一个青皮的橘子,笨拙地剥开,取出一瓣果肉,双手喂到阿赫雅的嘴里。 “如果酸的话,可以哭出来的。”昭宁抬头,直直地望着阿赫雅,眼睛很亮,重复道,“就算是大人,吃到酸果子,也可以哭出来的。” 就像很久之前的那一天,阿赫雅喂进昭宁口中的那一瓣酸橘子。 当微酸的汁水在口腔弥漫开的那一瞬,阿赫雅终于感到了一阵难熬的涩意,让她喉头发痛。 她慢慢地吞下口中的果肉,珠似的泪水从脸侧滚落,眉眼却弯了起来。 “不酸。”阿赫雅轻声道,“是甜的。” 她抱住昭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神仿若深不见底的潭水,复杂而冷静。 当夜,谢桀走入琼枝殿时,就见阿赫雅独坐窗边。 夏夜酷热,她只穿了一身单衣,发丝披散着落下,还带着潮意。 窗外空空荡荡,只有月色与蝉鸣。 谢桀走到她身边,看了一眼帷帐,问道:“昭宁睡了?” 阿赫雅回过头,朝他笑了笑,略一颔首。 昭宁到底是孩子,又在病中,精力不济。 谢桀嗯了一声:“伺候昭宁的宫人,周忠已经挑好带来了。” 他低下头,环抱住阿赫雅的腰肢,在她额头烙下一个轻吻,调笑道:“今夜让她赖一晚,明日可不能占着主殿的床榻了。” “她才六岁。”阿赫雅的声音很轻,“病中依赖人些,也是常事。” “昭宁已是懂事了,换作更小的孩子,还得磨人许多。”她歪了歪头,弯着眼望向谢桀,眸子清澈:“陛下如今就烦了,以后可如何是好?” 谢桀顿了顿,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如果他们有了孩子…… 谢桀想到这个可能,心头便软了下来,眼神也柔和许多。 阿赫雅看着他的神情变化,眸光凉了一瞬,面上却垂着眼,轻笑了声,像是向往:“若是我们的孩子……陛下会保护好他么?” “他会长得更像陛下,还是更像我呢?”阿赫雅指尖按在腹部,望向窗外的月,“是个调皮鬼,还是个安静乖巧的性子?” 这些问题,前世曾经在她脑中萦绕过很长的时日。 像是全天下的父母亲想象自己的孩子,阿赫雅也在心中构建着孩子的性情,容貌,乃至喜好。 那么多的念想,在失去孩子之后,就变成了一条无形的绳索,勒紧阿赫雅的咽喉,无时无刻不让她窒息。 而现在,她一点一点,将这种期盼与爱说给谢桀听。 就像剥开陈旧伤疤,露出最脆弱的新肉,献祭一般,祈求一份另眼。 只有谢桀对这个孩子多一分盼望向往,这个孩子出生之后,才会多一分安全与特殊。 人总是对自己倾注过情感的东西更为在意。 阿赫雅想留下这个孩子,那么作为一个母亲,她必须从一开始,就为这个孩子铺平道路。 即便每走出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之上,提醒她曾经的无能。 “这几日,我看着昭宁,总是害怕。”阿赫雅的声音很轻,“陛下,您真的会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么?您真的会喜爱他么?” 就算这个孩子身上同时流着大胥与北戎的血液。 “会。”谢桀的手臂紧了紧,笃定地开口,“朕会给他最好的一切。” 阿赫雅翘了翘嘴角,定定地凝视谢桀。 她的眼中倒映着月色,像是蒙上了一层纱,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那就请陛下记住今夜的承诺。”她伸出手,与谢桀十指相扣,望向月亮,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意。 不要将她的孩子当做天平上的砝码。 那是她骨肉相亲,血脉相连的孩子,不是可以用利益衡量,任人取舍的工具。 谢桀的目光微沉,与阿赫雅对视:“朕以天命起誓。” 夜风清凉,吹拂过枝叶,带起一阵细碎的沙沙声。 仿若心绪纷乱。 阿赫雅垂下的发丝被风吹乱了些,又被谢桀拢起。 她忽然笑了,目光清冷地凝望着谢桀。 “没关系。”她眉目微舒,“就算陛下不喜,大不了到时候,我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这话里九分玩笑,却还有一分真心。 如果有一天,大胥容不下这个孩子,北戎可以。 谢桀的脸色瞬间就黑沉了下去,重重地在她唇珠上咬了一口,充作惩罚。 “你已经是朕的昭妃了。”他的声音冷硬,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册封的日子就在三日之后,你还想如何远走高飞?” 跑?想都别想。 阿赫雅愣了愣,眼神惊讶,脱口而出:“昭妃?” 前世她的封号并不是这一个。 那时候,她被称为梅妃。 梅是凌霜傲雪,最有风骨之花,可在阿赫雅眼中,却仿佛一种讽刺。 她不过是一枝插在瓶中,任君主赏玩的花儿罢了。 谢桀低头,侧脸在月光下更显帝王威势,眉眼间却分明是温柔。 “嗯。”他声音平静,仿佛说出的只是最寻常的话语,“烂昭昭兮未央的昭。” 四海皆知,天地为证。 许你如不沉之日,昭昭未央的将来。 第二百八十五章 凉水澡,封妃圣旨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这一刹,天地俱寂。 阿赫雅定定地望着谢桀,眸光沉静如月。 她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是悸动,还是悲哀。 她没有说自己的信或不信,只是忽然仰起头,轻轻触吻谢桀的唇。 桌上的海棠花斜斜地倚着瓶口,粉白的花瓣娇嫩得仿佛一碰就会碎开。 衣带散开,纱质的外袍朦胧地掩着旖旎春光,愈发惹人窥探。 谢桀的低下头,回应着阿赫雅的吻,粗糙的指腹顺着手腕,渐渐向宽大的袖内伸入,带起一阵过电似的酥麻。 阿赫雅半眯着眼,眸中满是水色,面颊泛着潮红。 她按住谢桀的手,轻轻地唤:“陛下。” 谢桀动作微顿,居高临下的姿态使他看起来压迫感愈发强烈,发暗的眼神仿佛有形,从凝滑如玉的肌肤上一寸一寸地滑过。 阿赫雅被他看得腰肢发软,指尖紧了几分,略微别开脸,提醒道:“昭宁还在。”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肚子里还有孩子。 想到谢桀的重欲,阿赫雅忍不住有些心虚。 接下来这几个月,可有些难熬了。 谢桀看了一眼床榻,额上青筋跳了跳,忍不住从喉中挤出低沉的质问:“故意的?” 撩拨的人是她,不肯负责的也是她。 阿赫雅勾唇弯眼,露出一个无辜的笑。 怎么会呢?她可什么也没做。 谢桀指腹按在她的腰窝上,暗示性地摩挲了片刻,声音沙哑:“朕抱你去沐浴。” 正殿床榻被昭宁占了,浴桶里总还有些发挥的空间。 “我已经沐浴过了。”阿赫雅用一根手指抵着谢桀的胸膛,微微推开了些,昂头看着谢桀,月华洒落她的眼底,像狡黠的光,“陛下自己去吧。” “沐浴过后,不妨回您的帝宫睡。”她拉长了声音,指尖划过谢桀的腹肌,意味深长地点了点,“我怕您半夜按捺不住……将昭宁吵醒了。” 谢桀哪儿能看不出她的故意,舌抵着牙根,气笑了:“好。” 他手臂揽过阿赫雅腰间,略一用力,就将她打横抱起。 阿赫雅骤然腾空,低低惊呼了一声,连忙抱住谢桀的脖颈,示弱地开口:“陛下!” “别闹了……我葵水来了。”她眨了眨眼,无奈道。 这自然是借口。 但这个借口,足以让她近一旬都能理直气壮地拒绝谢桀的求欢。 至于一旬之后……那便是另一件事情了。 谢桀的动作顿时滞住,额角青筋跳了跳。 他定定地盯着阿赫雅,看了一会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等着。” 这笔帐,他记下了。 阿赫雅轻笑,拍了拍谢桀的肩膀:“可以将我放下来了没有?” 谢桀看着她有恃无恐的得意模样,愈发牙痒。 他冷笑了一声,忽然低头,衔住了阿赫雅的唇,重重一咬,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清晰的齿印。 “下一回……朕可不会饶你。”他的声音微凉,带着浓重的欲色。 阿赫雅被他放回小榻上,裙摆堆叠着,仿佛层层的花瓣。 她笑吟吟地望着谢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才渐渐扯平唇角,垂眸折断了瓶中的海棠。 只望日后一切真相摊开,谢桀依旧能牢记今日的承诺。 半个时辰之后,谢桀带着冷凉水汽的身躯才回到了琼枝殿。 他站在床榻边,凝视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良久才躺进被褥中,将阿赫雅环抱在怀中。 阿赫雅微微蹙眉,被他身上的温度凉得指尖一颤。 这么热的天气,怎么冷成这样,是拿冰水洗澡了不成? 更深的困意袭来,让她脑中一片朦胧。 谢桀将下颌搭在她的肩上,干燥的指腹虚虚抚过阿赫雅的小腹处,眼神深沉如渊。 “睡吧。”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安抚的意味。 阿赫雅原本便混沌的思绪,就在他的轻哄间,彻底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待她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伺墨捧来温水,一边伺候她洗漱,一边无奈地开口:“主子总算醒了,周大人在殿中等了快小半个时辰,您再不醒,茶都要叫喝饱了。” 她本想将主子叫起来,奈何周大人就是不肯,说他正馋着琼枝殿这口茶,等得起。 陛下的心腹内臣,在琼枝坐等了这么久,身后还跟着端着圣旨的小太监——这会子怕是满宫都知道,阿赫雅身上的圣眷,到底是有多重的分量了。 伺墨嘴上嗔怪,眼中却满是喜意,一边利落地打湿帕子递给阿赫雅,一边笑道:“奴婢看着,恐怕是宣读主子位分的旨意来了。” 阿赫雅打了个呵欠,还有些困倦,叹了口气,也不得不加快了速度。 琼枝殿所有的门都打开了,日光耀目,洒落青石砖。 一众宫人整整齐齐站在殿中,皆是垂首肃立,不敢有半点差池。 阿赫雅缓步从内殿走出,眼中还带着几分淡淡的疲色,朝周忠微微颔首,轻声道:“周大人久等了。” 周忠早在听见脚步声时便站了起来,脸上堆着笑意,躬身拱手:“不敢当,不敢当。娘娘,先接旨吧。” 他这一声娘娘,顿时让整座琼枝殿静了下来。 宫人们面面相觑,皆屏住呼吸,心里打鼓。 娘娘?嫔位及以上才能称娘娘,阿赫雅这是一跃通天,直接封嫔了不成? 然而事实证明,宫人们的想象还是不够大胆,远远及不上帝王毫不掩饰的偏爱。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女阿赫雅,聪慧敏捷,风姿雅悦……救驾有功,着即册封为昭妃。”周忠拉长了声音,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了几分。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亲眼看着,清楚陛下是如何斟酌字句,百般挑剔,才定下的这份圣旨。 以往的妃嫔册封,都是交由内廷草拟,哪儿有这样的待遇? 明黄色的圣旨被周忠双手捧着,象征着无限富贵,引得无数人前仆后继。 于阿赫雅看来,却仿佛一重枷锁。 她微微垂首,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忠哪儿敢让她跪久,递了圣旨,立即就将阿赫雅扶了起来,嘴里满是吉祥话:“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这可是宫里头一份的荣耀……” 阿赫雅轻笑,回头对上宫人们情绪不一的复杂目光,眼神渐渐凉了下来。 那只怕,这过分的荣耀,要灼伤旁人的眼睛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禁步狂言,抱琴受罚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封妃的消息传得飞快,不过半日,就已是人尽皆知。 琼枝殿立即变得炙手可热,各宫的贺礼流水一般送来,一时之间,连库房都被塞得满满当当,腾不出空了。 淑妃的贴身宫女抱琴压着眼底嫉色,目光从那些往来的宫人们身上收回,向阿赫雅行了个礼,含笑开口:“奴婢代淑妃娘娘,前来给阿赫雅姑娘道喜。” 她没有口称昭妃娘娘,而依旧唤阿赫雅姑娘,是带了三分小心思的。 要知道,几个月前,阿赫雅还得叫自己一句抱琴姐姐,如今却一跃成了妃位,与自己的主子淑妃平起平坐。 抱琴心里怎能服气? 阿赫雅自然听出了她话里这点机锋,眼中闪过几分凉色,语气随意:“托淑妃娘娘的福。” 当日淑妃在御花园中,言之凿凿,说她给自己求了一个美人,以此羞辱自己。 如今圣旨下达,却是直接与淑妃同等的妃位,不亚于一个巴掌甩在淑妃的脸上。 只怕如今,满宫都等着看淑妃的笑话。 抱琴哪儿能不懂其中的讽刺,咬了咬下唇,到底压下了不满,笑吟吟地望向身后:“青砚。” 宫女青砚立即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锦盒递给伺墨,由伺墨呈上。 那是一个金丝芍药锦盒,内里放了一对珊瑚禁步,通红如血,品相极佳。 阿赫雅的目光却没有落在锦盒中,而是直直地盯着宫女青砚,面色微冷:“你叫青砚?哪个砚?” 宫女青砚脸色一变,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颤着声儿答了:“是……砚石的砚。” 阿赫雅指尖顿时一紧,脑中莫名浮现出柳寄书死前送来的那方砚台。 椒兰宫,柳寄书,青砚…… 难不成石妍花粉事件背后,除了柳寄书,还有另一个幕后主使? 可若是如此,为何金吾卫全无察觉? 阿赫雅眼神晦暗,指尖不自觉地扣着桌面,思绪流转。 抱琴看了青砚一眼,立即上前一步,面上的笑意有些虚伪,试探道:“可是青砚这丫头有什么不妥?” 阿赫雅回过神来,立即收敛了自己的异样,摇了摇头:“只是这名字与我一个旧相识重了,无妨。” 如今自己只是猜测,只凭着一方砚台,证明不了什么,切不能打草惊蛇。 抱琴眼中还有些狐疑:“是吗?” 阿赫雅不等她深想,便拿起那珊瑚禁步,细细打量,岔开了话题:“这禁步我很喜欢,你回去后,记得替我谢过淑妃娘娘。” 抱琴立即来了精神,嘴角勾着,微微躬身,做足了恭敬的姿态,说出的话却分明阴阳怪气:“阿赫雅姑娘喜欢就好,这禁步日后,最好常带着些。” “您出身北戎,仪态规矩都不如旁人,这禁步一响,便是提醒您……”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仿佛关切,“如今做了妃嫔,应当谨言慎行呢。” 这是淑妃给阿赫雅的第一个下马威。 阿赫雅封妃,就意味着真正进入了后宫妃嫔的行列,受各种规矩的约束。 淑妃仗着手里的掌管宫闱之权,也能压住她一头。 抱琴心里衡量着,面上垂眼恭顺,语气却有些凉:“礼不可废,淑妃娘娘心中挂念着您,您也该常去拜见请安才是。” “这等狂悖的话说出来,也不怕淑妃娘娘打你的嘴巴。”伺墨眼神一凛,快速反驳,“我们娘娘与淑妃娘娘同为妃位,什么请安?你倒是敢开口。” 阿赫雅弯了弯眸子,抬手止住了伺墨的话。 她凝视着抱琴的身影,忽然开口:“抱琴有句话说得还是对的,礼不可废。” 抱琴一怔,就听阿赫雅泛凉的声音传来。 “本宫如今是陛下亲封昭妃,你一个宫人,不尊称娘娘,入殿至今,两次直呼本宫名讳。”阿赫雅漫不经心地抬眼,目光冷冽如冰,“按规矩,又该如何?” 抱琴脸色一变,下意识捏紧了手指,立即认错:“昭妃娘娘息怒,是奴婢越矩,总以为依着从前称呼更亲近些……” “伺墨。”阿赫雅没理会抱琴的表演,淡淡开口,“你熟读宫规,你说。” “宫人冲撞主子,应杖二十。”伺墨望着抱琴,叹了口气,声音不高不低。 二十杖打下来,其实要不了命,但也要数日不能行动了。 阿赫雅点了点头,微微翘唇,朝脸色发白的抱琴瞥了一眼:“你不用怕。” 她轻笑,语气轻柔,像是安抚:“你是淑妃娘娘的贴身宫女,椒兰宫的脸面,即便再没规矩,我也不好罚你。” 抱琴松了一口气,眼神闪烁。 却听阿赫雅泛着笑意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是交由淑妃娘娘处置……相信淑妃娘娘掌管宫闱,刚正不阿,应当不会偏袒自己宫人的吧?” 这话落在抱琴耳朵里,不亚于一道惊雷,劈得她浑身发颤。 阿赫雅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淑妃就算原本有回护之意,也不能明目张胆地保着抱琴不受罚了。 更何况……抱琴咬着牙,眼中闪烁着不安与惶恐。 更何况淑妃只是让自己来给阿赫雅一个下马威,是自己心中不满阿赫雅,一时轻视,才被抓到了把柄。 现在可好?自己不但办砸了事,还让淑妃娘娘不得不吃一个暗亏——若是不罚自己,那就是不顾宫规徇私,威信势必有损;若是罚了自己,那就是顺了阿赫雅的意,依旧是丢脸。 抱琴一想到回宫之后,要面临淑妃娘娘怎样的怒火,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阿赫雅望着抱琴不断变换的脸色,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几分。 她将手中的珊瑚禁步放回锦盒中,眉眼弯弯:“柳奴。” 柳奴将眼神从那个叫青砚的宫女身上收回,上前一步,与阿赫雅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异色。 阿赫雅的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眸中冷光流转,声音平静:“你送抱琴回椒兰宫。” 顺便查一查,这个名叫青砚的宫女与柳寄书,到底有什么关系? “不行!”抱琴忽然跪下,端正地行完了礼,颤着声儿,“昭妃娘娘,奴婢愿意领罚。” 二十杖,她受得起。但若真让琼枝殿的人将自己送回去,把事情闹大了,可就不止二十杖了。 她话音未落,便听外头传来太监尖锐的通传声。 “淑妃娘娘到——” 第二百八十七章 以牙还牙,万寿节事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淑妃人还未进殿,轻缓含笑的声音便已先入耳:“哟,大喜的日子,这是闹的哪一出?” 她今日着了一袭石榴红长裙,外罩银丝绣鸾衫,端的是光彩夺目,与从前低调宽和的形象相比,更添几分端庄气势。 分明是打定了主意,要压阿赫雅一头。 阿赫雅微微挑眉,忍不住扯了扯唇角:“淑妃娘娘好快的消息。” 前脚抱琴刚在琼枝殿惹了祸,后脚淑妃就来了,分明是有眼线传讯。 淑妃只装糊涂,目光落到抱琴身上,蹙起眉头,倒打一耙:“抱琴这是哪儿得罪了昭妃妹妹,惹你如此罚她?你只管说来,我定替你出气。” 这话一出,立即将当前的形势反转,昭示了淑妃的地位。 若阿赫雅还要较真纠缠下去,倒自动低了淑妃一头,好像认可了她这掌管宫闱的权威似的。 “昭妃妹妹今日总算正了身份,不该为一个宫人气恼才对。”淑妃捂着唇,眉眼松快,语气亲近得过分,倒真像姊妹交心一般,那双眼却泛着毒蛇一般的凉意,“莫不是我送的禁步不如你心意?叫你恼了?” 阿赫雅凝望淑妃,忽而垂眸,随手端起茶盏:“淑妃娘娘先坐吧。” 伺墨上前为淑妃引路,她便低头啜饮一口茶水,瓷盏轻碰,清响叮当。 只一个轻飘飘的动作,就将主权夺了回来——琼枝殿毕竟是阿赫雅的地方,就算淑妃来了,也不过是客,充什么大头呢? 淑妃眼神一暗,在阿赫雅下手落座,一高一低间,气势天然就矮了许多。 阿赫雅这才放下杯盏,抬眼轻笑:“你来得正巧,我正为难着,毕竟抱琴是你的贴身宫女,我也不好如何管束。” 她望向柳奴,柳奴敛了敛眉,从身边的小宫女手上截下糕点,亲自送到淑妃身旁的小几上。 淑妃笑吟吟的,打量着柳奴,正要开口,便听柳奴冷冰冰一句。 “沈姑娘,多用些糕点吧。”柳奴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殿中的人都听个清楚。 话音落下,柳奴面不改色,朝淑妃行了一礼,也不顾她脸色一瞬的黑沉,径直走回了阿赫雅身边。 淑妃拧眉,眼神冷了冷,直接质问阿赫雅:“昭妃妹妹这是在羞辱本宫不成?” “淑妃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气?”阿赫雅挑眉,睁大了眼,像是不解,语气里却分明带着嘲讽,“难不成,是我这琼枝殿的糕点卖相不佳,引得你不喜?” 抱琴不尊自己,口称阿赫雅姑娘,自己便以牙还牙,让柳奴以淑妃出嫁前的称呼报回去。 淑妃轻飘飘欲以禁步不如心意,将事情揭过,自己就以糕点卖相不佳为由,明知故问,将她的发难软绵绵地推回去。 不过是用淑妃的方式回击罢了,淑妃又有什么可愤怒的? 淑妃显然也明白阿赫雅指使柳奴的用意,脸色微沉,指尖掐着帕子,强压住情绪,冷笑了声:“昭妃如今春风得意,琼枝殿的糕点自然都是最好的,轮不到我来挑拣。” 这话里阴阳怪气的,就差没指着阿赫雅的鼻子骂她得志便张狂了。 阿赫雅却不气不恼,只作听不出来,淡淡勾唇:“既然如此,淑妃便多用一些。” “只是吃糕点时,还是少开口吧,否则若噎着淑妃娘娘,我可担待不起。”她的语气轻缓,仿若打趣,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气人。 淑妃咬紧牙根,目光中闪过几分怒色,半晌,冷笑一声:“你这是要用糕点来堵本宫的嘴啊。” “我堵住淑妃的嘴做什么?淑妃不是还要为我做主么?”阿赫雅反问。 都是千年的狐狸,跟彼此玩什么聊斋?淑妃先起的头挑的事儿,就别怪旁人巴掌扇回去时太响亮了。 淑妃冷着眼,盯着阿赫雅的目光森寒,却还是扯了唇角,语气幽幽:“好。” 她心中思绪翻涌,比起愤怒,更多的其实是忌惮。 从前阿赫雅无名无份,便可以在宫中搅动风云,甚至引得陛下斥责自己,如今封了昭妃,以阿赫雅身上的圣宠,再进一步也不是没有可能。 甚至是那个更高的位置…… 淑妃紧抿着唇,目光幽暗,如一潭黑水,压抑着诸多复杂的情绪,最终转为一闪而过的冷戾。 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淑妃微微抬眼,再次看向阿赫雅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和善的笑意:“瞧你,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宫人罢了,以你我的情分,难道会计较这些?” 她们之间,哪儿来的什么情分? 阿赫雅轻轻挑眉,唇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没接这话。 “好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不值当多费心。”淑妃眼神微动,也不管她的反应,只自顾自地进入了正题,“今日我来,是有要事与你商议。” “万寿节近在眼前,宫中诸事繁杂,届时外有命妇入宫朝见,内有妃嫔宴饮祝寿,往年都是我一人操持,实在忙乱了些,幸而也不曾出错漏。”她眉眼含笑,语气里带了三分的试探,“今年恰赶上妹妹封妃,这万寿节,你也该出一份力才是。” 阿赫雅微微蹙眉,眸光中闪过几分异色,指尖按在瓷盏上,微微摩挲。 帝王诞辰,普天同庆,取万寿无疆之意,称万寿节。与万寿节相关的事情,就是与谢桀相关,向来是能露面的好差事,也是淑妃手中掌宫之权的一部分。 淑妃这样野心深重的人,会甘愿将权柄分出来,还是送给自己这个敌人? 阿赫雅不信,她的声音疏冷,直接拒绝:“既然往年淑妃娘娘能管得过来,今年自然也一样。万寿节这样重要的事,陛下没有明旨,岂能轻易改换?” 淑妃没想到她分明行事张扬,此时却如此谨慎,连送上门的机会都不要,指尖顿了顿,依旧笑道:“不过是几件小事……” “既是小事,更不用我来画蛇添足了。”阿赫雅打断了淑妃,抬眼尽是凉意,“淑妃娘娘如此热情,叫我有些受宠若惊啊。” 第二百八十八章 敲打异心,玉人之礼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淑妃就是有再多理由,也都被堵回了肚子里。 她沉沉地望了阿赫雅一眼,半晌,扯着嘴角,缓缓站起身:“罢了,想来昭妃也是个不爱理事的性子,倒是本宫唐突。” “万寿节至,诸事繁多,既然礼也送了,贺也道了,本宫便不再叨扰昭妃了。”淑妃压着眸底的森冷,瞥了抱琴一眼。 抱琴抖了抖,立即从地上起身,快步跟到淑妃身后,随她离开。 直到回到椒兰宫,淑妃脸上的假笑才渐渐淡下去。 她自顾自坐回榻上,捻起一个小盏,连眼角余光也没有落到抱琴身上,语气发凉:“抱琴。” 只是淡淡唤了这么一声,就让抱琴心尖发颤,猛然跪下。 抱琴压着惶恐,连声道:“奴婢知错!奴婢不该因一时气不过,给昭妃留了话柄……奴婢甘愿领罚!” 淑妃置若未闻,指尖轻轻点着小盏,似是漫不经心。 椒兰宫中一时死寂,连蝉鸣都消失得干净。 抱琴跪伏在地上,额角已经沁出冷汗,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终于,淑妃开了口。 “瞧你,本宫何时说了什么呢?”淑妃依旧是那副温柔的老好人模样,幽幽叹了口气,“只是抱琴啊,本宫身边不留蠢人——你明白吗?” 若不是看在抱琴跟了自己多年,在外人眼中,已经隐隐是自己的脸面了,尚且有几分价值在,这样画蛇添足的办坏了事奴才,不保也罢。 抱琴连忙抬起头,挤出一个笑来表忠心:“奴婢省得,奴婢定日夜警醒,绝不再犯。” 她重重叩首,紧绷的肩膀松懈了下来。 淑妃轻笑了一声,审视的目光从抱琴身上收回,语调缓慢:“万寿节将至。” 她抬手,身上的银丝绣鸾外衫在日光下泛着流水一般的溢彩。 “昭妃新封,按规制要添不少衣裳,还要赶陛下万寿节的礼服。”淑妃定定地盯着那件外衫,看了许久,声音像是含笑,又像是毒蛇吐信一般,“你受些累,多去织造处盯着……可别出了什么差错,嗯?” 抱琴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中闪过狠厉,立即应声:“是,奴婢明白。” 淑妃勾了勾唇,慢条斯理地放下指间的小盏。 哒。 琼枝殿中,棋子落下,胜负已分。 周沅沅哀叫了一声,把脸埋进臂弯间:“不成不成,我不跟无月下了,真是欺负人。” 这短短半个时辰,都输了一二三四五……七局了! 昭宁靠着周沅沅,笑得身子都坐不稳了,被阿赫雅捏了一把脸。 “小鬼精,知道自己下不过无月姐姐不想丢脸,又想看棋,就哄着你沅沅姐姐来替你受过?”阿赫雅嗔道,“你当心下回再去浙水宫,沅沅拿你喂鱼去。” 林无月收了棋盘,笑吟吟地望着三人,柔柔的声音如清风抚过,叫人心头平和:“好了,今日来可不是下棋的。” 她抬眼看向阿赫雅,微微抬手,身后的宫女轻云便快步上前,给她递上了一个木盒。 林无月打开木盒,里头是一个做得十分精致的狸奴戏梅荷包,上用银线绣了平安二字,字迹疏瘦轻盈,显然是她亲手做的。 她伸手取出荷包,为阿赫雅系在腰间,声音轻缓:“这是我做好送去开过光的,只是比不上旁人送的贺礼贵重……” “无月一针一线绣制,还不算贵重?”阿赫雅略一挑眉,笑道,“这份心意,就是千倍百倍的金银来换,我也不换呢。” 这深宫里头,财帛珍宝是最不值钱的,以林无月的身世,难道会送不出几件好看无用的贵重贺礼? 这荷包针脚细密,也不知林无月沉心绣了多久,又如何费力气送出宫去开光,这里头的情意,才真正令人动容。 阿赫雅抿了抿唇,掩下自己的触动,与林无月对视一笑,才看向托着腮帮子的周沅沅,戏谑开口:“沅沅给我备了什么礼?若是空着手来的,我可要把你赶出去了。” 周沅沅哼了一声,昂起头来,毫不客气:“我来琼枝殿吃你几块糕点,还要给买路钱啦?什么贺礼,没有没有!” 她嘴上硬着,身后的宫女沉玉却已经先一步背叛了,朝阿赫雅眨眼,又看向周沅沅的袖子。 阿赫雅了然,故作不满:“真没有?若没有,我可就……” “自己来取了!”她顿了顿,忽然发难,扑上去压住周沅沅,指尖往袖子里探去。 周沅沅尖叫了一声,努力躲避着,还是被搜走了锦袋,气得咬牙:“好哇!你个赖皮!” 阿赫雅将锦袋绕在指尖甩了甩,得意地哼笑:“本就是给我的东西,我先取了,算什么赖皮?” 周沅沅颓唐地趴在榻上,剜了笑得噗噗的宫女沉玉一眼:“还笑,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回去就断了你的话本,叫你无聊而死。” 沉玉连忙求饶,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住:“主子饶了我吧,再不敢了。” 她们两个斗嘴,阿赫雅已经打开了锦袋。 那是四个小小的玉人,用的是羊脂白玉,油润有光,水头极佳,显然不是凡品。 只是雕琢的工艺……怎么看怎么笨拙粗糙。 阿赫雅取出其中一个玉人,轻轻摩挲,仔细观察着玉人的五官,犹豫地开口:“这是……我?” 周沅沅脸有些红,显然对于自己的雕工有些拿不出手,碾了碾指尖:“哎呀,你凑合着看嘛。” 她贴到阿赫雅身边,将玉人一一拿出来,摆放在案几上,一个个指过去:“你,我,无月姐姐,这个最矮的是小昭宁。还有……” 她翻开锦袋,从里头找出一串极小的玛瑙串,挂在阿赫雅的玉人头顶,笑嘻嘻道:“我还让巧匠做了配饰,按着北戎的服饰做的,你就可以打扮自己的小玉人啦!” 阿赫雅如今身居大胥,身份敏感,有关北戎的所有事情,都可能落入有心人的眼里,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周沅沅知道,阿赫雅是想家的,既然人身上不能穿着,那玉人身上,总可以做些功夫吧? 反正自己是帝师孙女,从来就是任性又不靠谱的,这点无关痛痒的小事,无人会挑剔指责。 周沅沅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阿赫雅,眉眼弯弯。 思乡思乡不可归。 我不能解你的愁绪,可若这玉人能成为一份寄托,是不是,也能令你开心一些呢? 第二百八十九章 珊瑚珠串,生辰礼的惩罚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暮色笼罩四野,黄昏的夕光落在小几上,将几个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阿赫雅指尖隔空落在那串玛瑙珠串上,抿紧了唇,心头发软。 像是被浸泡在温柔的热水中,任蒸腾的雾气包裹住自己,无比暖和。 女孩子们啊……总有着轻而易举抚平情绪褶皱的力量。 阿赫雅弯了弯眼睛,小心翼翼地调整好玉人的角度,便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在看什么?”谢桀的声音紧随着响起,灼热的身躯亲密贴近,将阿赫雅虚虚拢在怀中,目光随意落在桌上,挑眉问道。 阿赫雅转头,声音轻缓:“是沅沅和无月送来的贺礼。” “你们感情倒是好。”谢桀勾唇,声音缓慢,手指碾磨过阿赫雅的后颈,意味不明。 阿赫雅腰肢不由得有些发麻,白了他一眼,眸光流转,带着几分嗔意,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陛下的礼呢?” “白日跟着封妃圣旨来的那些赏赐不算?”谢桀挑眉。 阿赫雅拉长了声音:“陛下都说那是赏赐了,怎么能算是礼呢?” 分明是强词夺理,却因她眉眼的鲜活笑意而显出几分打趣的放松恣肆来。 谢桀低头,靠近了几分,闷闷笑了声:“尖牙利齿。” 他的眼神瞥过玉人上的玛瑙串,漫不经心:“朕私库中,有一串金丝珊瑚珠串,通体红润,几如玉石。” 一旁的周忠了然,立即退了下去,吩咐小太监打开库房,将东西取来。 很快,周忠便带着漆盘,笑眯眯地给阿赫雅呈上了物件。 谢桀并没有夸口,那串珊瑚珠放在贡品中,应当也是数一数二的品质了,质地莹润,叫人移不开眼。最难得的是一整串都是指腹大小的大珠,色泽均匀,毫无瑕疵。 饶是阿赫雅见惯了好东西,眼中也不禁闪过几分惊艳。 谢桀却只是垂目望着阿赫雅,轻笑问道:“这礼物与周沅沅的相比,如何?” 阿赫雅收回目光,指尖按在谢桀的胸膛上,歪了歪头,笑道:“陛下坐拥江山,胸怀天下,还跟沅沅吃味不成?” 相比起来,自然还是沅沅的好。 周沅沅知道自己思念北戎,便做了玉人,添上了玛瑙串装扮,让自己有所寄托。 阿赫雅不相信,这点心思,谢桀看不出来。 可他还是只从库房里,找出了一串漂亮的珊瑚珠。 他的占有欲与掌控欲,不允许阿赫雅继续深刻地记得自己的故乡。 阿赫雅垂下眼,睫羽微动,掩住了心头的酸涩。 谢桀的指节按在她的后颈上,轻轻捏了捏,像在安抚:“戴上瞧瞧喜不喜欢?” “喜欢。”阿赫雅从漆盘里取过珊瑚珠串,唇角翘起,声音轻快,“不必戴,也知道喜欢。” 她缓缓抬眼,直直望入谢桀深邃的眼眸:“礼合不合心意,大部分时间不在于物,而在于人。” 如果送礼的人是爱人,即便只是一个草环,也是千好万好。反之,纵是金银万两,又岂能搏得一个回眸? 谢桀目光暗了暗,指尖碾过她瓷白的肌肤,渐渐滑落到腰间。 他略用了些力气,就将阿赫雅带入了怀中,紧接着攥住她的手腕,低低笑了一声:“朕想看你戴上。” 谢桀从阿赫雅的手中取过珊瑚珠,绕上她的手臂。 血红的珊瑚一圈一圈,束缚住脂白玉一般的皓腕,极致的色彩对比,仿佛朱砂落入宣纸,带出惊人的艳色。 谢桀眼神定在那方寸的红与白之间,喉结微滚。 “朕的生辰要到了。”谢桀低头,轻轻吻过珊瑚珠串中漏出的软肉,声音暗哑,欲色翻涌,“阿赫雅,朕的礼物送到你手中了,你的呢?” 他没有说万寿节,而是说生辰。 就仿佛,在两人之间,不是对君王恭顺的贺贡,而是情人对于彼此诞生之日的在意与祝福。 阿赫雅不禁恍惚了一瞬,她别开眼,良久才从脑海深处找出了原本准备好的贺礼:“陛下的佩剑似乎少了一个剑穗,我先前得了一块极品的墨玉,不如让巧匠雕一个……” “朕不缺这些东西。”谢桀打断了阿赫雅的敷衍,危险地扯了扯唇,“再拿这种千篇一律的东西来糊弄朕……” 他顿了顿,手指拨动珊瑚珠串,带起一阵清脆的响声:“朕就得想些别的法子,让你用心了。” 阿赫雅耳根有些发烫,试图抽回手,却被谢桀桎梏得死死的,只好无奈开口:“那陛下想要什么?香囊荷包之类,从前不都给您做过了么?” 她身在大胥,又没有旁的入账,哪儿来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送他? 难不成,在他送过来的赏赐里挑挑拣拣,找些看得过眼的,又给塞回他的库房里去? 谢桀啧了一声,不满地在阿赫雅的唇瓣上咬了一口:“那就寻些新的东西。” “想。想不出来,朕便先收些利息。”他的手指顺着珊瑚珠串,一点一点摩挲过凝脂般的手臂。 粗糙的薄茧带起一阵颤栗,阿赫雅面颊爬上潮红,呼吸也急促了几分,羞恼道:“哪儿有您这样的,生辰礼物还要挑三拣四?” 不能叫他满意,还有罚?简直无赖。 谢桀目光深沉,慢条斯理地撩起她的发丝,在颈侧烙下一个印记。 刺痛,又有些麻痒,异样的感觉一瞬间流遍了全身,腰肢先于理智,软在了男人怀中。 阿赫雅指尖虚虚地环抱着谢桀的肩,愤愤用力,咬了回去。 既然是属狗的,就谁也别好过。 谢桀闷哼了一声,眼神一瞬间变得更加危险,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滚烫的呼吸喷洒在阿赫雅的耳垂上,瞬间将粉红的软肉染得嫣红。 “朕一贯以牙还牙。”他挑起阿赫雅的下巴,笑声带着欲色,听得人面红耳赤。 下一瞬,强硬的吻突破了唇齿的守卫,长驱直入。 炽热的,紧紧相逼,寸步不让。 仿佛要将彼此吞入腹中,才能解开骨血里沸腾的渴望。 呼吸越来越急促,像坠入了云里,阿赫雅的眼角都被逼出了眼泪。 她抵着谢桀的胸膛,连忙识时务地低头:“错了,错了。” 这声求饶却被谢桀坏心眼地堵在了唇间,只能发出些模糊而意味不明的呜哝。 第二百九十章 为朕做一件寝衣吧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昏黄的光线被窗纱挡住了大半,将殿内春色照得分明。 谢桀骨骼分明的手覆盖着扣住阿赫雅细嫩的指间,霸道而强硬,一寸一寸地收紧。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太长了,长到阿赫雅都不禁有些恍惚,眼角泛着红,生理性的泪如一片荡漾的湖,在清浅的眸里闪烁水光。 珊瑚珠被谢桀的指腹抵着,微微用了些力气,使它与皓白的肌肤贴得更加紧密,甚至留下了点点暧昧的痕迹。 对比分明的色彩,刺激着眼睛,仿佛某种更深的暗示,叫阿赫雅腰软背酥,忍不住咬紧了下唇。 “不行……”她从极致亲密的热吻缝隙间寻得一个喘息的机会,微微推开了谢桀,仰起头,耳根到脖颈,都透着羞恼的粉意。 谢桀眼神愈发暗了几分,手指用了些力气,便轻易压制住了她的挣扎。 阿赫雅惊呼一声,尾音还有些颤抖,急促不已:“我、我想到了!” 她往后退了些,感受着谢桀眼神中灼热的温度,脸上莫名发烫,绞尽脑汁敷衍:“送陛下……送陛下……” 荷包香囊都送过了,剑坠他又不要,那还能给什么? 阿赫雅被他紧贴的躯体烫得头昏,只想着如何逃开些,脑中思绪纷乱。 谢桀叹了口气,缓缓低头,径直望入阿赫雅的眼睛。 “为朕做一对披膊吧。”他的目光幽深,除了情动的晦暗,似乎还有更深的复杂情感,“日后朕出征时,便如你在身侧。” 谢桀不是守成之君,比起日日面对无趣奏折,他更喜欢在战场上拼杀,领兵打下更大的疆土。 而显然,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屡次挑战大胥威严的北戎。 阿赫雅的身子僵了僵,下意识垂头,眼神微动:“战场刀剑无眼,我只盼陛下安好。” 殿中寂静了片刻,几乎连风都停了。 阿赫雅闭了闭眼,强压住心头的苦涩。 她自己都分不清楚,在这一瞬间,究竟是更怕大胥出兵,北戎危急,还是担忧谢桀远征,或有不测? 谢桀沉默了片刻,手指缓缓放开了她的手腕,转而轻抚过她的脸侧,声音里听不清情绪:“好。” “那便为朕做一件寝衣吧。”他的声音有些喑哑,目光沉沉。 寝衣是最私密的衣物,男女之间互赠,便是闺房之乐。 阿赫雅抿了抿唇,指尖勾上谢桀的脖颈。 “好。”她抬起眼,定定地望着谢桀,唇角翘起,眸光清澈,“我为陛下制寝衣,盼陛下夜夜梦中,都要记得我。” 谢桀低低应了一声,手臂紧环着阿赫雅的腰,毫无放开的自觉。 直到阿赫雅无奈地搭上他的手,轻声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夕阳已经沉了大半,最后的辉光如金,镀在宫墙上。 周忠早早就有眼色地带着宫人退了下去,此时殿门紧闭着,愈发让殿内显得昏暗起来。 阿赫雅直起身,将被谢桀弄乱的衣衫整理好,才提高了声音:“伺墨。” 门吱呀一声打开,伺墨快步走入殿中,紧随其后的是几个小宫女,动作麻利地趁机将灯点上,时不时偷眼看向阿赫雅,脸上都是压不住的笑容。 阿赫雅咳了一声:“摆膳吧。” 伺墨行礼应是,转身利落地走出去安排,一边抿唇偷笑。 主子光顾着整理衣衫,却忘了那手腕上的珊瑚珠串与散落的发丝,这不是掩耳盗铃么? 阿赫雅又没有铜镜,自然不知道自己此时落在别人眼中,是个什么模样。 直到昭宁坐在饭桌边,两条小短腿挨不着地,一荡一荡的,好奇的目光紧紧盯着阿赫雅,咦了一声:“阿赫雅姐姐,你跟人打架了么?” 阿赫雅愣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谢桀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解释:“嗯,跟朕吵嘴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算是,吵嘴。 偏偏昭宁还信了,扁了扁嘴,担心地看看阿赫雅,又看看谢桀,欲言又止:“皇兄,你要让着阿赫雅姐姐一些呀。” 皇兄是打仗的人,力气那么大,阿赫雅姐姐怎么打得过嘛?岂不是要被压着欺负。 阿赫雅的脸上顿时像是被火烧了似的,迅速漫上霞色,支支吾吾半天,羞恼地拧了谢桀一下:“胡说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脸,让面上的热度退下些,强行解释:“昭宁别信他,我只是觉得有些累,睡了一会儿罢了。” 昭宁眨了眨眼,显然还想说什么,阿赫雅却先行一步,往她嘴里喂了一口甜甜的莲子羹:“吃饭。” 再叫昭宁问下去,自己这顿饭也不必吃了。 阿赫雅又给昭宁夹了些她爱吃的菜色,眼见着她埋头吃得欢喜,才松下一口气,瞪了谢桀一眼。 谢桀丝毫不以为耻,反略挑起眉,声音低沉,倒打一耙:“如此偏心,朕碗中空空,你却只给昭宁布菜?” 阿赫雅被他气笑了,嗔了他一眼,给他夹了一块排骨:“陛下还是多吃些吧。” 少张口说话,她还能多活几岁。 昭宁吃得脸颊鼓鼓,在桌子上看了一圈,疑惑起来:“今日沅沅姐姐还说,膳房新进了一批鲢鱼,今日应会做莲子鲢鱼汤,琼枝殿怎么换了菜色?” 莲子排骨汤也好,但总觉得奇怪。 阿赫雅怔了一瞬,微微蹙眉,目光扫视过桌上的菜品,不由得心中一跳。 岂止是一道鱼汤呢? 这桌子上,竟连一块鱼肉都找不出来。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谢桀,却见他面不改色,声音平缓:“昭宁,你才得过花藓,忘了?” 如今花藓虽然好了,却也需要调养,这段时间都该清淡饮食,不能吃发物。 阿赫雅抿了抿唇,心中的疑虑消除了些。 太医嘱咐过,膳房自然也不敢将这些忌口的东西送到主子面前,让昭宁看得见吃不着。如此看来,桌上没有海鲜河鱼,也是理所当然。巧合罢了。 阿赫雅垂下眼,如此说服着自己,捏着筷子的指尖却忍不住微微发紧。 真的是巧合么? 第二百九十一章 数目之差,金丝陷阱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心中的疑惑,到底没有问出口。 她只故作浑然不知,自然地吃完了这一顿饭,又吩咐着柳奴明日去织造处取些金丝绣线,好为谢桀制寝衣。 夜色渐浓,更漏滴答。 椒兰宫中灯火微暗,淑妃放下手中的账册,缓缓抬眼。 抱琴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压低了声音:“主子,都办妥了。” “注意些,别留下痕迹。”淑妃神情平静,只淡淡地吩咐。 “主子放心,查过了,那匠人出身平民,早年丧妻,家里只剩下他和一个病重的幼子。”抱琴一顿,立即道,“照您所说,传信给府里,叫他们装作神医,索要高价,再让人引导几句,那匠人果然动了心。” 淑妃揉了揉眉心,微微点头,眉眼间露出几分惋惜的不忍:“可惜了,那个柳奴,似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 “偏偏是别人的左膀右臂。”淑妃指尖点在纸上,尖锐的指甲刺破纸面,径直拉出一道口子,吱啦一声,令人背后发麻,“不能为我所用的,也只好斩去了。” 她的语气轻柔,仿佛真如何扼腕叹息,可内里的杀意,却半分不减。 抱琴莫名觉得有些冷,咬了咬下唇,还是扯出了笑:“主子心慈。” “只是主子,此事涉及万寿节,若当真闹大了……”抱琴不禁有些担忧。 “正是要闹大,才能让阿赫雅保不住人。”淑妃侧脸看向抱琴,打断了她,眼中带着笑意,“如今陛下正对她热切,我轻易动不了她。” “可一个犯了事的宫人……我这位掌着宫权的淑妃,还是能处置得了的。” 阿赫雅刚封妃位,正是炙手可热,人人争相攀附。 淑妃就是要在她春风得意的时候,断了她的助力,让满宫都看清楚—— 这后宫里,做主管事的,到底还是自己。 抱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望着淑妃沉沉的眼眸,到底还是垂下了头:“是。” 万寿节将至,整个皇宫都忙碌了起来,织造处尤其。 阿赫雅册封昭妃的礼服,本是织造处的差事,却被谢桀交给了御造处承办,织造处的管事急得嘴上生泡。 如今好不容易迎来了万寿节,织造处上下都打起了精神,忙得团团转,恨不得使出十二分力气,一证自己的能力。 因而柳奴来取金丝线时,并没有人跟着,只有一个打杂的小太监在库房门口看守,手里还忙活着整理匠人们索要的绣线,听完柳奴说话,头也不抬:“金丝就在最里头那个大的锦盒里。”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柳奴一眼,想到琼枝殿的圣眷,还是赔了笑脸:“姑娘要多少,自己取就是了,只是那是织造处今年万寿节贡礼的材料……不如您先拿一些用着,等过几日……” 小太监说得吞吞吐吐,一边还小心地打量着柳奴的表情,生怕这个宠妃的宫人是个不好说话的,发起难来。 柳奴却没如他所想黑脸,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好。” 她没等小太监再说什么示好道歉的废话,便直接走进了库房中,绕过两个架子,果然在最里头看到了装着金丝的锦盒。 那里头还存余半盒金丝,大约十余捆,柳奴想着门口小太监的嘱咐,就只在其中挑出了一小捆,眼角余光在盒底顿了顿,才转身出了门。 那小太监还在埋头理着绣线,见柳奴出来,也没去看她究竟拿了多少绣线,只笑道:“姑娘放心,等新的金丝来了,我一定立即补送到琼枝殿去。” 柳奴略一点头,算是应了,将金丝放好,径直回了琼枝殿复命。 然而当日午后,织造处的管事便找上了琼枝殿。 那管事一进殿,便恭恭敬敬地给阿赫雅行了礼,搓着手满脸堆笑,状似为难地开口:“昭妃娘娘,您要用金丝也不是大事,只是织造处还要为陛下的万寿节贡礼,您一下子取走二十捆金丝,织造处的差事……” 二十捆金丝? 阿赫雅怔了怔,顿时蹙起眉头。 伺墨在一旁伺候,闻言惊得呆住,下意识便开口为柳奴辩驳,声音焦急:“你这不是胡说么?谁拿了织造处二十捆金丝了,分明只有一捆!” 此话出口,阿赫雅心中登时一跳,立即制止:“伺墨。” 柳奴只带走一小捆金丝,织造处的管事却来要二十捆,这中间相差了这么多的数目,绝不是一句误会就能解释得过去的,定然有人搞鬼。 伺墨这话,只会给管事机会,让她将矛头对准柳奴。 果然,下一秒管事就肃了脸色:“今日一整个早上,只有柳奴姑娘一人进了库房,下午匠人进去取金丝,锦盒里便已经空空如也了。” “若不是她,难不成这金丝还会长翅膀飞了不成?”管事阴阳怪气,“取了二十捆金丝,却只对主子报一捆,这么大的胆子,我在宫中办差多年,还是第一回见。” 柳奴被人冤枉,脸色也不大好看,抿紧了唇,眼神微冷。 她只拿了一捆。 这管事混淆黑白,咄咄逼人,难道是想借机生事,对主子不利? 想到这种可能,柳奴目光一厉,周身杀意凛冽。 那管事背后一冷,下意识搓了搓手臂,还想开口,却被阿赫雅抢了先。 “既然织造处少了金丝,办不了差事,那便先从琼枝殿中补出。”阿赫雅自然不会怀疑柳奴,当机立断,声音带着威势压下,警告意味分明,“但若要将脏水泼到本宫的人头上,本宫却是不认的。” 虽然不知道是谁在背后算计,但此事分明是冲着柳奴来的,必须先压下来,再慢慢查。 “昭妃妹妹果然是软心肠的人。”含笑的女声从殿外响起,泛着凉意传入众人耳中。 淑妃缓步走入殿中,眼神在织造处的管事身上顿了顿,又望向阿赫雅,微微勾唇,语笑嫣然:“只是慈不掌兵,善不为官,你这样放纵,怕会养得底下人胃口越来越大。” “淑妃忙着万寿节的事宜,竟还有空来管我宫中的闲事?”阿赫雅与淑妃对视,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语气发凉。 第二百九十二章 淑妃,可敢一赌?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今日盗金不惩,便会引来他人效仿。”淑妃面上笑意不减,自顾自坐下,声音幽幽。“事关宫闱风气,本宫就是再忙,也不得不抽出手来,管一管了。” 她阴冷的目光落在柳奴身上,唇边的弧度愈发大:“昭妃,我知道这是你带入宫的心腹,但宫规森严,你可别偏袒私情,忘了轻重。” 淑妃话音未落,她身后五大三粗的几个嬷嬷已经凶神恶煞地走上前,伸手就想拖出柳奴。 阿赫雅瞬间冷了脸色,一把将柳奴护到身后,提高了声音:“放肆!” 她喝退嬷嬷们,眼神便直直对上淑妃,锐利寒凉:“此处是琼枝殿,淑妃摆出这副架势,是要强行抢人不成?” 淑妃见阿赫雅护着柳奴,脸上的笑容愈发大了:“昭妃妹妹这是哪儿的话?你的宫人偷盗金丝,本就该入宫正司受审……” “此事尚未查清,何必急着定罪?”阿赫雅打断淑妃,“柳奴是我身边之人,俸禄赏赐一样不缺,她为什么要偷盗金丝?这话说出口,淑妃不觉得可笑么?” “人心不足,谁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抱琴跟在淑妃身后,闻言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开口。 “主子说话,何时轮得到你插嘴?”阿赫雅一眼瞥过去,顿时让抱琴哑了火,“淑妃与其操心本宫身边的人,倒不如先管管自己的婢女。” 淑妃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浅笑模样,闻言看了抱琴一眼,眸色冷漠。 抱琴心下了然,咬了咬牙,反手就一巴掌抽在了自己脸上。 啪。 抱琴这一耳光毫不留力,脸上很快便肿胀起来,她强忍着疼,默不作声地退到了淑妃身后。 淑妃收回目光,抬眸依旧笑吟吟望向阿赫雅:“宫人无状,如此也算罚过了。” 她不给自己留下话柄,这一巴掌也是表明了态度。 连自己身边的抱琴都可以为了一句话而当众自行掌掴受罚,阿赫雅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护着柳奴呢? “淑妃娘娘驭下有方,本宫受教了。”阿赫雅神情沉凝,抢白道:“若琼枝殿真有人做了恶事,本宫自会处置。” “究竟有没有,宫正司一审便知。”淑妃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如今柳奴身上有重大嫌疑,自然是要先看守起来问话的,这都是规矩。” “若她当真无辜,昭妃又怕什么呢?” 话说到这里,已经算是图穷匕见。 淑妃坐在殿下,微微垂眼,仿若慈悲的观音。 可在她身前,受她指使的数个嬷嬷虎视眈眈,紧盯着柳奴,面容凶恶。 像极了她外表虚伪的和善与内里肮脏扭曲的灵魂。 阿赫雅眼中满是厌恶,微微昂起下巴,寸步不让:“淑妃不必给我扣帽子,宫正司是什么地方,你我心中清楚。” 那就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淑妃把持后宫多年,想在里面折磨甚至杀死一个待罪的宫人,易如反掌。 淑妃轻笑了一声,故作不解:“昭妃妹妹这是什么话?不过是个偷盗的宫人罢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挨过五十杖,将赃物交还,也就是了。” 五十杖。 这已经足够将一个身强体壮的人活活打死了。 阿赫雅压着火气,却听见柳奴低低的声音:“主子……” 不过就是受刑罢了,每个死士都接受过忍耐酷刑的训练,她能熬。 “闭嘴。”阿赫雅一把将想出面将事情扛下的柳奴拉回身后。 她怎么可能将柳奴的生死交给旁人? “既无人证,亦无物证,仅凭着几句空口白话,就想扣押本宫的人?”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单薄的身躯挺直如松柏,眼神带着锐气,掷地有声,“此事,本宫不认!” 大不了就是撕破脸皮,哪怕豁出去如今的一切,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柳奴落入险境。 淑妃微微敛眉,缓缓站起身,脸上的笑容转为冷肃:“昭妃,你这是打定主意要包庇这个罪奴,不惜违抗宫规了?” 她如潜伏过后终于露出了毒牙的蛇,眼神阴冷粘腻:“你仗着身上的圣眷,如今是要在宫中横行霸道,只手遮天不成?” 这罪名落下来,即便今日阿赫雅保住了柳奴,明日雪花般的弹劾就会堆上谢桀的桌案。 国无法不治。只要谢桀还想维持住前朝后宫的规矩法度,阿赫雅就必定会受到重罚,以儆效尤。 淑妃眸光晦暗,已经隐隐流出了几分快意。 阿赫雅毫不心虚,直直对上淑妃的眼睛,语气坚定:“正是为了宫规,本宫才不能让你们带走柳奴。” “今日以妄加之罪,屈打成招,能平一桩盗金案,他日冤狱横行,再森严的宫规,也只会变成有心之人排除异己的工具。”阿赫雅镇定的声音仿若冰水,安抚住了殿中摆动的人心,“难道这就是淑妃想要看到的么?” 淑妃怒极反笑:“巧舌如簧,你敢说,你毫无私心?” “没有。”阿赫雅毫不犹豫。 淑妃被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噎得哽住了一瞬。 阿赫雅抓住机会,立即乘胜追击:“淑妃口口声声规矩,咬死了我的宫人是贼,我却不信,既然如此,我愿立下军令状,亲自往织造处彻查此事。” “若此事真是柳奴所做,本宫与她一同受罚,以彰规法!” 此话一出,琼枝殿中顿时一片死寂。 宫人们都如见了鬼一般,面面相觑,皆看见彼此眼中的不可置信。 只见过主子犯事,将下头的奴婢推出去顶罪,还从未见过为了护着一个宫人,把自己也搭上的妃嫔。 他们低垂着头,心中一片微妙,既觉得阿赫雅太过重情,日后必定为此所累,又不禁艳羡起了柳奴。 没人生来下贱,甘愿当个工具似的奴才。若有可能,谁不想被当作人来看待信任? 阿赫雅此时尚且不知,自己这一个小小的举动,会为自己拢来多少人心。 她只是定定地盯着淑妃,眼神冷如冰霜,一字一顿:“淑妃,可敢与我一赌?” 第二百九十三章 赌注,向柳奴赔罪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淑妃脸色变幻,半晌,忽而眯起了眼,勾唇笑了:“好。” “金丝被盗一事,总要有个交代。”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面上依旧温和,“既然昭妃主动请缨,本宫怎能拂了你的意?” 淑妃略过了赌注,就要直接将此事归为阿赫雅自证清白的作为,这样一来,无论结局如何,她都不会有损失。 阿赫雅却不吃这一套,她语气发凉:“我立了军令状,若柳奴有错,我与她同罪,那请问淑妃——是谁在你面前挑弄是非,称柳奴是盗走金丝之人?” “若事情水落石出,与柳奴无关,此人该当何罪?”阿赫雅扯了扯嘴角,“淑妃娘娘险些错冤了我的宫人,又该怎么算呢?” 淑妃深吸了一口气,眼眸微深:“若真与柳奴无关,挑拨是非之人,自该依照宫规处置,掌嘴五十。” 但更多的东西,淑妃却不肯承诺了。 阿赫雅摇了摇头,目光带着几分嘲讽:“除此之外,淑妃识人不清,不该当着众人的面,向柳奴赔不是么?” 淑妃出身世家,自幼金尊玉贵,入宫之后,更是直接掌管宫闱,自认高人一等,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傲然的。 如今阿赫雅却要她当众向一个宫人赔罪——这对于淑妃来说,几乎是一种羞辱了。 淑妃脸上神情沉冷,却没有拒绝。 事情闹到这一步,已经是她与阿赫雅心知肚明的对峙了。 阿赫雅在赌桌上下了注,淑妃若想让阿赫雅入局,便必须跟上。 她眼眸微闪,声音里透出几分森寒:“好。” 承诺的话语落地,再无回转。 阿赫雅干脆利落,示意柳奴带上那位前来问金丝下落的管事,径直往织造处而去。 淑妃站在琼枝殿外,刻意落后了些许距离,目视着阿赫雅的背影,忽而开口:“抱琴。” 她瞥了抱琴一眼,目光中含着狠厉的寒意:“这个赌约,本宫不会输的,对吧?” 抱琴脸上还肿胀着,被她的目光刺得下意识垂下头,捏紧了手指,连忙道:“主子放心,那个匠人的手法很是隐蔽……” 她嘴上如此说,心里却一阵又一阵地打鼓。 今日的金丝局,本来只是针对柳奴而设,对付一个宫女,自然犯不上如何大费心思。 然而闹到如今,却是将阿赫雅与淑妃这两个妃位都扯了进来,那原本的准备,就显得不够周全了。 “本宫说。”淑妃看出抱琴的气虚,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似笑非笑,“本宫要万无一失。” 她眼中的冷意太盛,仿若一把锋利的剑,架在抱琴的脖子上。 抱琴连呼吸都止住了一瞬,半晌才喏喏张了张嘴:“奴婢……明白了。” 她匆匆朝淑妃行了一礼,从琼枝殿旁的小道一路快走,直往匠人居所而去。 淑妃这才收回目光,示意轿辇跟上阿赫雅一行人。 织造处中。 库房前围了一群匠人,或是焦急,或是担忧。 “眼见着万寿节就要到了,工期本来就急促,还闹出这种事情。”一个年轻匠人压不住火气,“琼枝殿是要做什么,得用上半盒足足二十捆金丝?” “住口。”另一个老匠人立即喝住了他,话语间却显然也有怨气,“这些主子娘娘们的事情,岂是我们能管的?等着吧,就算管事要不回金丝,最迟明日,新一批金丝也就到了……” 阿赫雅抬手,制止了想上前训斥说闲话的匠人们的伺墨,唇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如今竟连织造处的匠人们都认定金丝就是琼枝殿取走的,生了不满。 只怕即便自己不为柳奴出头,任她被扣上盗金的罪名,也会被认为是将宫人推出来顶事,到底逃不脱一个行事嚣张,奢靡无度的帽子吧。 一边斩断自己的左膀右臂,一边败坏自己的名声,淑妃这招一石二鸟,用得真是好。 阿赫雅眼中的寒意一闪而逝,抬高了声音,缓缓开口:“诸位莫急,本宫已经让人去筹借各宫余存的金丝,再缓片刻就能送到,你们的差事,误不了太久。” “你筹借金丝?你以为……”那个年轻匠人不耐地转过头,嘴里还在嘟囔,就正正对上了阿赫雅泛着凉的眼睛,顿时腿脚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结结巴巴,“昭、昭妃娘娘……” 这声称呼打破了死寂,库房前顿时跪倒了一片匠人,乌压压如山一般。 阿赫雅的目光落在角落,微微眯起眼睛。 那是一个四十出头的青年匠人,眼底乌黑一片,胡子凌乱,看起来十分憔悴。 若说连夜赶工,多日休息不足,才叫这匠人熬成了这副模样,尚且可以理解,可他身边的人至多是脸色不太好看,或眼底也有些黑,怎么也不至于如他一般。 那一开始制止年轻人说话的老匠人顺着阿赫雅的目光看去,还以为她准备找麻烦,连忙开口解释:“近几日大家都忙着赶制万寿节贡礼,这位李匠人负责的活计比较繁重,熬油费火的……去!还不快滚,别在这儿脏了娘娘的眼。” 他最后一句话是冲着李匠人说的,语气极差,却分明是好心让李匠人避开。 自来宠妃多跋扈,尤其这位新封的昭妃才听见了他们暗中嚼舌根,忽然盯着李匠人,说不得就是要杀鸡儆猴。 老匠人直冲李匠人使眼色,李匠人却还有些恍惚,愣了几秒,才猛然清醒要走。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看见他这异常的表现,眼神愈发凉了几分。 她没有叫住李匠人,而是朝树上做了几个口型。 茂密的枝叶微微抖动,又很快恢复了静止。 阿赫雅这才收回目光,径直走进库房,在柳奴的指引下,看见了那个锦盒。 原本还装着不少金丝的锦盒如今已经空空如也,沧浪纹的盒盖随意掀开,静静躺在架子上。 昏暗的光透过窗纱,照在上头,留下一个针孔大小的光斑。 阿赫雅沉吟片刻,走到窗纱边上,仔细瞧了瞧那个小小的孔洞,顿了顿,猛然转头,望向锦盒底。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前世的旧事。 第二百九十四章 匠人苦,金丝之戏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大胥的冬天对于穷苦人家来说,总是格外漫长的。生在北方,这种苦寒就更能杀人。 皇宫是世上富贵至极之地,从这里出去的人,不管过得好或不好,哪怕只是个做粗活的太监,也比别人多出几分脸面,神气而威风。 可到了李匠人身上,这种意气风发就只变成了一道又一道的褶子,深刻在额头上,又变成泪和泥,青黑一片糊在眼下,头发却染了白霜。 他的孩子病了。 李匠人烧光了家产钱财,将前半生的积蓄都赔了进去,依旧救不得。 相熟的医者叹息怜悯,说他让幼子快乐地过完最后的日子,便已经是对得起父子一场。亲友更劝,不如算了,早日续弦,再生一个孩子,也就忘却了痛苦。 算了? 李匠人睁着眼,麻木地熬到天明。 他没办法算了。 他老实本分了一辈子,最后在生了白发的年纪,豁出去做了一件出格的事情。 他偷了织造处千金难买的丝。 织造处的绸缎放在前方架子,丝线放在里层,紧靠窗户。只要趁着取丝的功夫,从盒底开洞,牵引丝线绕过架子,从窗户纸的破洞中钻出,就可以在无人时,将丝线抽出,一捆丢失,不留痕迹。 如此一来,就可以绕过出入库房时的搜身。守库房的小太监怕自己看丢了东西吃苦头,也会帮忙掩饰。 李匠人就这样,拿到了为他儿子续命的诊金。 一开始是银丝,然后是金丝,再接着是云锦线。 可是这个冬天太长了,他儿子的病只能在冻寒里越来越重,续命的药费也越来越贵,丢失的丝线,自然也越来越多。 直到有一日,账面再也对不上,金吾卫彻查之下,一切真相大白。 李匠人死在了那个深冬。 被金吾卫带走前,他崩溃大喊。 “贵人!你坐拥天下,一日膳食,百金靡费,为什么不能救救你的民?” 这胆大包天的狂言传遍了后宫。 彼时,阿赫雅还是梅妃。 阿赫雅收回思绪,指尖抚摸上织造处架子上空空如也的锦盒,眼神微动。 她抬起手,正对着斜射进来的阳光,金粉闪耀着,晃得人眼睛生疼。 阿赫雅想,她大概知道,偷盗金丝之人究竟是谁了。 但她并没有欣喜,只是平静地退后一步,走出了库房,吩咐柳奴将大门锁起来。 面对着一众或疑惑或惊诧的匠人,阿赫雅抬高了声音:“织造处库房失窃,丢失金丝二十捆,贼偷是谁,本宫已经有了定论。” “贼人在盒底钻出孔洞,将金丝扯出,隐没在阴暗处,透过窗户纸扯出。”她目光扫过众人,落在转角处一闪而逝的短衫上,“空洞上的金粉就是证据。” “我会亲自向陛下调借神犬,捉拿贼偷,诸位放心,此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阿赫雅声音不大,却带着莫大的威势,砸在人心上。 转角后偷听的李匠人不由得抖了抖,捏紧了拳头,眼神闪烁不定。 他低头沉默了很久,忽然动了,大步向匠人居所走去。 院中空空荡荡,房门大开着,如一张深渊巨口,吞噬着进去的一切物与人。 李匠人的脚步顿住了一瞬,像是犹豫,又很快下定了决心。 那正对着门的木桌上,还放置着早晨赶忙补了两针的破衣,银质的平安锁就放在上头,格外显眼。 李匠人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硬在原地,半晌,才动作缓慢地拿起那个本该挂在幼子脖子上的平安锁。 压在平安锁下的纸条随之出现在他眼中:“偷金之人,琼枝殿,柳奴。” 这是明晃晃的警告与逼迫。 李匠人的呼吸粗重,如一头怒极的老牛,两眼通红。 可庶民之怒,百无一用。 他翻过纸条,只有四个字,简洁明了,却宣告了他的死刑:“留书,自尽。” 淑妃要李匠人留血书告发阿赫雅逼迫李匠人为贴身侍女顶罪,自尽令死无对证,将事情彻底坐实。 李匠人盯着那张纸条,恶狠狠的,像是恨不得透过薄薄一页纸张,将背后之人生吞活剥了。 可那恨毒的眼神,在落到一旁的平安锁上,又转为了悲哀。 他呆呆地坐了很久,最终佝偻着站起来,取了纸笔。 李匠人没正式读过书,写出来的字也歪歪扭扭:“我受昭妃所迫……” 他痛苦地咬牙,逼迫自己写下去,去陷害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良久,他猛然扔了笔,扯过一边的剪子,奋力往自己的喉咙戳去。 当啷。 不知从哪儿来的石子,带着强大的劲力,敲击在李匠人的手上,打得他脱手将剪子扔在了地上。 枭五从窗外跃入,一把将李匠人按在了地上。 随着她的动作,门轰然洞开。 阿赫雅领着柳奴与一众匠人走入了房中,淑妃一行人晚了一步,紧赶而至。 枭五低头,脸上的面具泛着冷光,昭示着她的身份。 在场之人,无不大骇。 淑妃的脸色更是一瞬扭曲了,眼里闪烁着妒怒忌惮的光。 她家中是将门,比一般文臣更能接触些势力秘辛,自然知道陛下身边除了金吾卫外,还有另一股势力。 只是……陛下竟然连暗卫都给了阿赫雅,不只是监视,不只是保护,而是阿赫雅能调动指挥的。 此等宠爱,已经远远超出了妃子该有的待遇。 淑妃怎能不怕? 阿赫雅没理会淑妃打翻了调味瓶般五味杂陈的内心,径直望向李匠人。 “李匠人,你偷了库房的金丝。”她笃定的目光锐利如剑,让李匠人低下了头。 阿赫雅简单叙述:“库房坐北朝南,东西有窗,金丝遇光太过显眼,所以从穿针引线将金丝拉出窗户做好准备,到正式偷盗,需得在辰时到午时之间,此时日头尚东,西窗阴暗隐蔽。” “这段时间,只有两个人进出库房,你是辰时,在你之后,还有一个老匠人进去,但只在外间架子取了绸缎,没有时间行事。” 有了前世的事件经过做底子,李匠人的作案手法十分好推断。 难的是…… 阿赫雅微微捏紧了指尖,便听得身后传来宫女抱琴急躁的声音。 “这等精妙的偷盗手法,昭妃一眼就能断出了?怕不是你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吧!”抱琴故意扬声,“看,桌子上!那是什么?”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眼神发冷。 难的是,即便事实分明,淑妃也未必肯善罢甘休。 第二百九十五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随着抱琴这一声叫嚷,房中众人的目光顿时落了过去。 那张薄纸轻飘飘躺在桌上,墨迹洇开了,乌黑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 抱琴仿佛抓到了什么把柄一般,眼中射出喜色,快步走上前,连看都不看,一把拿起信纸,抖了抖,就要清嗓子念出来:“这证词上头写得清清楚楚——”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鸡,瞪大了眼睛。 被枭五押着跪趴在地上的李匠人艰难地抬起头,此时望着抱琴难看的脸色,忽然笑了一声。 就是这个人,诱哄自己,偷盗金丝。 也是这个人,卸磨杀驴,威逼自己自尽,为她们铺路。 李匠人眼里的恨意几乎压抑不住。 他的孩子,是个什么样的身体病症,他自己还能不知道吗?连他这个身为人父的,最艰难时尚且想过放弃。 他又怎么可能会信淑妃能全心全意养着他的孩子,护其无忧无病? 只怕自己死后,淑妃第一件要事,就是斩草除根吧! “这只不过是我无聊时,胡乱涂抹,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李匠人声音沙哑,像是讥讽:“姑娘在胡说什么?我真是一字也听不明白。” 房中顿时寂静了下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匠人是被人当了刀使。 此事,必定与淑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阿赫雅扯了扯嘴角,看着抱琴的目光万分锐利:“好利的目神,一眼就瞧见这要命的信纸,还能从一堆污糟墨迹里面,看出这是证词?” “还是说,你曾对李匠人行过威逼利诱之事,这才知道此时此刻,他桌上究竟会有什么东西?”阿赫雅一针见血,字字诛心。 抱琴倒退了数步,下意识看向淑妃,脸上已经全没了血色。 淑妃显然也没想到,李匠人竟然会不甘于做一枚棋子,临阵反水。 她的眼神森冷地落到李匠人身上,袖中的手指掐得死紧。 这贱仆,不要他儿子的命了? 但如今不是追究的时候,淑妃深吸了一口气,柔柔开口:“抱琴关心则乱,行事无状,我替她向昭妃妹妹赔不是。” 她轻飘飘地就想将抱琴的破绽揭过去,带着几分威严开口:“只是无凭无据的,这等诛心之论,昭妃还是少说些。” “车过留辙,雁过留声。”阿赫雅轻扯唇角:“究竟是与不是,宫正司一审便知——这不是淑妃教我的么?” 淑妃只用几句猜疑,就想扣押她的柳奴,如今事到淑妃自己的头上,又换了个说法? 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 阿赫雅冷笑:“柳奴能留在此处,乃是有我的担保。如今到了抱琴头上,淑妃是也要立个军令状,还是将这鬼祟可疑的婢女送入宫正司受审?” 自己为了保住柳奴,可是当众立诺愿与其同罪。淑妃若要立军令状,便是一样的条款。 淑妃敢么? 淑妃的脸色愈发差,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仪态。 阿赫雅这是在逼迫自己。 若是自己果断拒绝,那抱琴被自己放弃,必然会心怀芥蒂。可若是自己当真如阿赫雅所言立了军令状,卷入这潭浑水,那再想脱身,可就难了。 淑妃进退维谷,半晌,还是强行扯出一个笑来:“昭妃妹妹说笑了,柳奴乃是受织造处管事指控,抱琴却只是一时心急,这两者怎能混为一谈?” 阿赫雅冷笑,眼中流出厌恶与不屑,仿佛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试图粉饰太平的淑妃脸上。 “何况,即便这李匠人确实有异,也不代表柳奴便全然无辜。”淑妃被她这样下脸,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咬牙强压着怒火,“若说是李匠人偷走了二十捆金丝,那赃物何在?” 阿赫雅顿了顿,缓缓眯起眼睛。 淑妃既然这样问,那赃物定然是不在这匠人所中的。 她心下了然,淑妃一行人分明与自己同时离开琼枝殿,却晚了一步到达织造处。 这中间差出来的时间是去做了什么布置,不消想也知道。 “淑妃既然如此关心赃物,那便都搜检一番吧。”阿赫雅忽然笑了,眉眼间的锐气叫淑妃心中一跳,“织造处,琼枝殿……” 阿赫雅停了下来,目光直直盯着淑妃,一字一顿:“还有,椒兰宫。” 她竟自己提了出来。 淑妃的脸色一变,见阿赫雅如此有恃无恐,原本心里的十拿九稳不由得有些动摇了起来。 她只犹豫了一瞬,就发现阿赫雅勾了勾唇角,像是奸计得逞的欢喜,眼神顿时一厉。 自己险些中了阿赫雅的空城计! 淑妃迅速开口,斩钉截铁:“好!” 她不相信阿赫雅能未卜先知,算出自己提前一步,让抱琴将消失的金丝借琼枝殿钉子之手,送到了柳奴的房内。 如今阿赫雅的自信,不过是做给自己看,好让自己觉得她还有后手,忌惮松口罢了。 阿赫雅垂眼,遮盖住自己眸中的讽刺,脸上却做出一副心虚恼怒的模样,一挥手:“还看什么?带人去搜!” 话音落下,宫人们立即动了。 淑妃自觉看穿了阿赫雅的诡计,心情大好,自顾自在椅子上坐下,施施然捂嘴而笑:“昭妃妹妹,坐下等吧。” 阿赫雅向她投去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心下讥笑。 淑妃自诩多智,算计人心,却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将伺墨留在琼枝殿中,便是为了让伺墨看住殿中动向,尤其是柳奴居所附近。 阿赫雅告诉伺墨,若有风吹草动,也不必叫嚷出来——无论那人往柳奴房中放了什么,只要等人走了,悄悄取出,原样送至椒兰宫附近,也就是了。 这本是一步闲棋,如今看来,却起了大作用。 很快,搜检之人便一队一队地归来复命。 “织造处已尽数搜过,没有异常。” “琼枝殿已尽数搜过,没有异常。” “椒兰宫……”负责搜检椒兰宫的队伍中,属淑妃旗下的宫人们支支吾吾,属琼枝殿的宫人们却扬眉吐气,抢白道,“搜出金丝二十捆,赃物在此!” 淑妃猛然站起了身,指甲死死掐入肉中,瞳孔震颤。 怎么可能? 第二百九十六章 只能做鬼,淑妃赔罪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即便淑妃再不愿意承认,那二十捆金丝也已经明晃晃地摆在漆木盘中,是无可辩驳的实证。 阿赫雅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睨了淑妃一眼,语气莫名:“淑妃娘娘,贼喊捉贼啊?” “先威逼利诱织造处匠人,偷盗金丝,将金丝失窃一事栽赃到本宫的人头上。”阿赫雅眸光发凉,“好手段。” 淑妃想将丢失的金丝放到柳奴房内,以此形成物证,钉死柳奴。阿赫雅便以牙还牙,送还金丝,再主动提出让宫人搜检。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消失的赃物从椒兰宫被搜了出来,再加上先前抱琴露出的破绽,淑妃已是百口莫辩。 淑妃心知自己是被阿赫雅算计了,面色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阴沉。 她知道,今日自己的谋划,算是全盘落空了。 淑妃还未开口,抱琴却先急了。 “这、这不能算数!”抱琴浑身发冷,狡辩的话语先于理智脱口而出,“我没有做过,这些金丝是别人放进我房中的……” 这事不能认!否则、否则淑妃娘娘颜面尽失,一定会迁怒到自己头上的。 更坏一些,若阿赫雅执意彻查,自己还被推出去,当作一个替死鬼,以平息事态。 抱琴想到此处,便止不住地发抖。 阿赫雅意外地瞥了抱琴一眼,忍不住轻笑:“抱琴姑娘,谁说过,这金丝是从你房中找到的?” 无非是抱琴做贼心虚罢了,如今一时失言,却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坐实了偷盗之事。 淑妃默然与阿赫雅对视,半晌,忽而转身,重重一巴掌抽在了抱琴脸上。 她向来注意自己仁厚的名声,从不打骂宫人,如今忽然动了手,将在场众人都惊得一个激灵。 “混账东西。”淑妃满眼失望,“本宫何时于钱财上苛待过你,要你做出这等下作之事,还……还栽赃到了昭妃妹妹的宫人身上。” “你害得本宫险些误解了昭妃妹妹,险些冤枉了一个无辜之人!”她越来越激动,连眼尾都有些红了,“你自去请罪吧——若昭妃妹妹不肯原谅你,本宫也留你不得了。” 抱琴打了个寒战,立即朝阿赫雅跪了下去,重重叩首求饶:“昭妃娘娘,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吧!昭妃娘娘!” 阿赫雅气极反笑,事到如今,淑妃还想玩弄这些小花招,企图用几句轻飘飘的话,就将事情揭过去。 “你盗金不说,还意图陷害他人,今日不罚你,如何肃正纲纪?”她索性顺水推舟,当即决断了抱琴的结局,“合该重打五十杖,以儆效尤。” 淑妃原本故作愤怒的脸色一僵,顿时青白起来,仿佛一个调色盘。 抱琴是她的贴身宫人,真因偷窃之事被重打了五十杖,不说抱琴的死活,自己脸上也过不去。 然而此时出口求情,又显得方才的愧疚失望都是虚伪,更加留人话柄。 淑妃咬了咬牙,眼神闪烁,还未想好究竟如何抉择,便听阿赫雅慢吞吞地补了一句。 “就在宫道上打,好让所有人都看看,这种不安分的宫人,是个什么下场。”阿赫雅语气不轻不重,听来却叫人背后发凉。 “不可!”淑妃下意识便脱口而出,若当众行刑,岂不是要让六宫都知道自己连贴身宫人都护不住? 她强压着喉头腥甜,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镇定了:“抱琴到底是个姑娘家,日后还要做人……” “五十杖下来,她做不了人了。”枭五冷不丁地开口。 只能做鬼。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阿赫雅咳嗽了一声,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枭五这不识眼色的毛病,用在此处……还怪令人心神畅快的。 “枭五是暗卫,不懂人情世故。”阿赫雅浅笑着凝视淑妃,却没有道歉的意思。 淑妃眼神冷厉了一瞬,指尖忍不住攥紧:“你如此咄咄逼人……” “淑妃娘娘。”阿赫雅打断了淑妃,好心提醒,“咄咄逼人的,并不是我。” 作恶者行事阴毒,却反指责受害者回击是错。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阿赫雅抬眸,看了枭五一眼:“将抱琴送去宫正司,让他们出两个人,在宫道上打。” 枭五立即上前,一把扭住抱琴的手,将她拖了出去。 抱琴的惨叫声几乎震天:“娘娘!娘娘救我!我是为了您……” 这话一出,即便是淑妃,也起了杀心。 淑妃眼神发狠,瞪了身后跟着的嬷嬷一眼。 做惯了脏事的嬷嬷心里一凛,连忙冲过去,用手里的脏帕子堵住了抱琴的嘴。 淑妃压着怒,看向阿赫雅:“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抱琴也由你发落,出了恶气,满意了么?” 阿赫雅摇了摇头,轻笑了声:“没有。” 淑妃咬紧了牙,目光冷冷,几乎结冰,警告道:“昭妃,适可而止。” 阿赫雅眼中闪过讥讽,毫不退让:“本宫与淑妃立下的赌约,若柳奴无辜,挑拨是非之人,应掌嘴五十。” 她顿了顿,瞟了站在一旁,恨不得缩到地里的织造处管事,翘了翘嘴角:“这个不劳淑妃费心,本宫可以自己来。” “还有一样。”阿赫雅抬眼,直直盯着淑妃,语气坚定,“请淑妃当着众人,向柳奴——赔罪。” 淑妃平静的假面再也挂不住了,她猛然睁圆了眼,胸脯因愤怒而起伏:“她只是个奴婢!” 让自己这个掌管宫闱的淑妃,向一个小小宫人赔罪?阿赫雅也不怕折了那贱婢的寿! “她是个受了冤屈,险些被你打死的人。”阿赫雅睫羽微动,扯了扯唇角,寸步不让,“淑妃,愿赌服输。” 淑妃看见了阿赫雅眼底的冷意与沉着,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心中恼怒与恨意泛滥滔天。 好,好一个阿赫雅。 看来今日自己不道歉,她是绝不会松口了。 淑妃险些咬碎了一口牙,才强逼着自己挤出几个字:“对不住。” 柳奴定定地望着淑妃,许久,勾出一个嘲弄的笑:“淑妃娘娘的诚意,柳奴受领了。” 改日,定“拜谢”回去。 淑妃并不知柳奴的心理,只是觉得自己屈尊降贵,这贱婢竟还不识抬举,心里戾气愈发高涨,无处可发。 她只能沉沉地望向还趴在地上的李匠人,目光狠厉。 若不是这贱仆临时反水,自己怎会败得如此之惨? 淑妃语气阴冷:“这匠人盗取金丝,也应重责五十杖,拉下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再罚淑妃,打平安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淑妃的声音满是戾气,一瞬间如假面撕破,露出内里狰狞腐臭的污泥。 她撂下话,便带着怒气,甩袖而去了。 房中诸宫人,无不被淑妃这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一面震慑,惊诧惶恐。 李匠人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既不挣扎,也不求饶,只如一块没有生机的枯木,静静趴在地上。 明明已经没有人再按着他,他却像是被一座大山压着,连呼吸都微弱至极。 淑妃留下的两个宫人上前,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就要带走。 “等等。”阿赫雅凝望着李匠人绝望窒息的模样,终究还是闭了闭眼,缓缓开了口,“本宫还有几句话要问他。” 那两个宫人面面相觑,到底离了淑妃,不敢冲撞阿赫雅,退了下去。 阿赫雅走到李匠人面前,慢慢蹲下身。 她的语气中有悲悯,也有叹息,唯独没有动摇:“我知道你有苦衷,只是,我不能救你。” 再如何情有可原,李匠人也是犯了大错。偷盗是因,身死是果。 阿赫雅若出面保下李匠人的命,就是将把柄送到了淑妃手中,淑妃势必会借此事,再大兴风浪。 她不会为一个素未谋面,无恩有怨的人犯这样的险。 李匠人声音哑然,像是被沙石磨砺过,苦涩难言:“是我罪有应得……” 他从不希冀于谁来救他。 阿赫雅抿了抿唇,睫羽微颤,声音很轻,落在李匠人耳中,却仿佛一道惊雷:“我与御医院太医徐广白有些交情。” 御医院毕竟是为宫内贵人而设,聚集了天下最好的医者。民间大夫束手无策的病症,到了太医手中,或许不过是几贴药的事情。 李匠人几乎一瞬间便抬起了头,眼中如金光散地,露出破碎的期望来。 阿赫雅没有让他失望,极快地继续道:“你家中幼子,徐太医会在休沐时,为其诊治开方。” 她没有说什么资给银钱的事情。只要治好了最棘手的重病,李匠人自有亲族照料孤儿,她插手过多,反而容易给那个孩子招来祸事。 李匠人自然也明白这些道理,一个七尺男儿,激动得红了眼眶,浑身发颤。 他没有去询问阿赫雅为何知道自己家中有一个重病的幼子,只是拼命正起身,跌撞地向阿赫雅磕头。 “只要他能活就好……只要他能活就好……”李匠人哽咽着,话语都呢喃吞在喉中,听不清楚。 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在地下等着儿子,好求一个一家团聚了。 李匠人的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那像是被风沙侵蚀过山体的皱纹,承载着一位父亲最深的苦痛。 阿赫雅忍不住别过脸,就想站起身。 “娘娘以德施我,我却不能报了。”李匠人忽而伸手,抓住了阿赫雅的裙摆,双眼中仿佛有火光燃烧,“李家有一门家传绣技,书就藏在我家中枕下……” 他家财散尽,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报答阿赫雅了,只想绞尽脑汁,用自己身上最后一点有价值的东西,换自己的孩子一个前程。 他眼中露出几分哀求的意味:“幼子体弱多病,求娘娘,替我多照顾几分。” 李匠人说到这里,自己也低下了头,手指发抖。 他觉得自己得寸进尺,有愧于阿赫雅。可身为人父,又忍不住自私地替孩子多想一些。 阿赫雅望着李匠人的眼睛,脑海中不由得闪过另一张脸。 她父王看她的最后一眼,也是这样的目光。 挣扎的,又是决然的。 那时,他站在王帐之前,从前用来扛起姐弟玩耍的肩膀,转为了最坚硬可靠的盾牌。 用血,用命,生生拖出了自己逃亡的时间。 阿赫雅闭上眼睛,喉咙有些艰涩,像是吞下了一个酸得发苦的果子:“好。” 李匠人松了一口气,红着眼睛,松开了手,自己勉强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淑妃留下的宫人面面相觑,急匆匆地追了上去,猛然将他制住,半压半扯地拖到宫道上。 李匠人的身影消失了,匠人们也唏嘘着散去。 阿赫雅站在房中,静静地看着众人离开,忽然蹲下身,捡起了被扔到一旁,叫人踩得污糟的李匠人遗信。 乌黑的墨团之下,还能隐约看得出笔画。 是满篇的悔字。 悔受他人诱引,悔动不轨之心,悔险些害了无辜。 阿赫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一步错,步步错,何等悲哀。 “阿赫雅因何叹气?”谢桀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断案如神,还不等朕来为你撑腰,便已经打发了淑妃。如此威风,还不高兴?” 阿赫雅转过头,正正对上谢桀幽深的眼睛。 她挑眉,声音轻缓:“陛下不是已经为我撑过腰了么?” 暗卫是皇权的象征,枭五的出现,便已经为她省去不少麻烦了。 谢桀勾唇,缓步走到阿赫雅身边,慢条斯理地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白被冤枉了一场,生不生气?” “我又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还有那样好的脾性。”阿赫雅毫不掩饰,“怎么,陛下要为我出气?” 谢桀捏了捏她的手,无奈地展眉。 他瞥了周忠一眼,声音冷淡,带着无上的威势,不容置喙:“淑妃御下无方,纵许宫婢偷盗栽赃,让她在椒兰宫中抄三遍《金刚经》静思,何时抄完了,何时能踏出宫门。” 言下之意,若抄不完,就算是万寿节,也不用出现了。 周忠惊了一惊,连忙应是,心下却纳罕。 虽说诬陷柳奴姑娘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淑妃在背后指使,但毕竟没闹到桌面上,陛下竟就这样大咧咧地打了淑妃娘娘的脸? 阿赫雅也怔了半晌,险些反应不过来。 谢桀眸光深沉晦暗,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宽大的手掌虚虚地落在阿赫雅的腹上。 他的眼神落在桌上那枚银质的平安锁上,意味不明:“这是那个匠人留下的东西?做得倒是精巧。” 阿赫雅回过神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莫名一跳。 便见谢桀伸手,将那枚平安锁捏在指尖把玩,语气随意:“日后我们的孩子出生,朕也用最好的金玉打一把平安锁,以寄期盼。” 阿赫雅顿时浑身一颤,猛然抬头。 第二百九十八章 陛下,别让我输了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房中一片寂静,仿佛天地都凝滞了一瞬。 一缕日光从门外投进来,正正照在阿赫雅脸上,将颤抖的睫羽镀上一层金色。 阿赫雅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快。 谢桀知道了吗? 她的喉咙莫名感到一阵干涩,指尖不自觉地捏紧。 谢桀仿佛察觉到了她的不安,粗糙的指腹按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将阿赫雅的头托起来,半强迫她面对自己。 “阿赫雅觉得呢?”他的声音低沉,目光幽深,直直凝望着阿赫雅,“这个样式的平安锁,好不好?” 阿赫雅咬住下唇,轻轻抬眸,眼中流出几分迷茫的水色:“陛下知道……我有孕了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不止是此时此刻,关于平安锁几乎明示的试探,还有那些莫名其妙消失在饭桌上的鱼肉……都在说明,谢桀早就知道她怀孕了。 阿赫雅不由得苦笑,半垂下眼睛,语气说不清情绪:“果然是皇宫,什么事情都瞒不过陛下的耳目。” 谢桀叹了口气,指尖从她的脸侧滑到眼角,轻轻揉了揉。 不知何时,那里已经泛上了红,仿佛随时就会有珠泪掉出来,惹人心碎。 “朕并没有监视你。”谢桀低声解释,“分明是你……低估了朕的心。” 又怎么做出这副未被问罪,便先委屈至此的模样,将他满腹准备敲打的话语,都噎在了喉中。 堂堂帝王,被欺瞒过后,不但不能生气,还要反过来放低姿态,诱哄着让阿赫雅不要闹脾气……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谢桀的眉眼间都不由自主地带出了几分无奈。 阿赫雅抿紧了唇,没有说话,在脑中回忆自己在哪处露出了马脚。 风雨别院中,自己闻见鱼肉的腥气而险些呕吐的那一回?还是试探他对孩子态度的那一次? 莫不是这些日子,自己贪睡过度,才叫别人瞧出了端倪? 她思绪纷乱,却听见谢桀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的葵水,向来二十三日一轮,每月推迟七日,上个月是十五,这个月便应当是廿二日。”谢桀的眸光微沉,情绪复杂,糅合在一处,汇成了幽黑,声音淡淡,“你不让我碰你那日,我便猜到了。” 所以不是监视,也不是调查。 只是阿赫雅看轻了他的用心,在敷衍他的谎言上,露了破绽。 阿赫雅指尖颤了颤,莫名有些发怔。 她的葵水向来不准,自己都懒得去算日子……可这样隐秘的事情,谢桀却用心记住了。 她眼神莫名有些闪避,咬住下唇的力道也不自觉加大了些许,在饱满的唇肉上留下两个印子。 谢桀的指腹轻轻碾过阿赫雅的唇瓣,将嫣红的软肉从贝齿下解救出来。 他的眼神像一片无际的海,看似风平浪静,内里掩藏着的,却是足以拍碎船只的汹涌浪涛。 阿赫雅只心虚了一刻,便索性破罐子破摔:“如今陛下知道了,又待如何?” 她本也没打算瞒谢桀多久,他总是要知道的,如今只不过是比计划提前了几日罢了。 她抬眼,不偏不倚地对上谢桀的目光,语气认真:“这个孩子,我要留下来。就如那夜所说,陛下若容不得一个异族女生下您的长子,我可以带着他离开大胥。” “我愿立誓,绝不告知第三人这孩子的生父是您,他只是我的孩子,与大胥皇族无……”关。 阿赫雅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被谢桀堵回了喉中。 谢桀几乎是发狠地捏住她的下颌,半强迫她张开唇舌,动作也有些粗暴,仿若征伐。 阿赫雅被他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得蹙起眉头,推了他一把,却被攥住了手腕。 疼。 阿赫雅眼睫轻颤,如一只试图挣脱桎梏的蝶,又被扣住十指,交叉着压制住了所有的动作。 谢桀的声音微微发哑,带着亲吻后的喘息,眼中满是怒意:“你也知道,朕是他的生父。” 在她眼中,他就是如此冷心狠情之人? 谢桀面色黑沉,额角青筋直跳,心头仿佛被钝器重击,闷痛难言。 “你对朕……就半点信任也无么?”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艰涩得发疼。 阿赫雅定定地望着谢桀的眼睛,声音很轻:“我信。” “可朝廷众臣信么?天下万民信么?”她的语气并不重,仿佛只是平淡的叙述,“陛下的江山社稷……信么?” 为人父,和为人君父,只差了一字,却有着千差万别。 在他的大局面前,谁能保证,这个孩子不会如前世一般,成为一件牺牲品? 谢桀听出了阿赫雅话语中无可奈何的认命,眼神愈发晦涩暗沉,泛着隐怒与冷厉:“朕的孩子,便是大胥未来的天命,谁能质疑?谁敢质疑?” 阿赫雅听到这话,指尖顿了顿,缓缓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 她也并不是铁了心,要将这个孩子带到如今形势未明,危机四伏的北戎。 如那一夜的温柔小意一般,此时的咄咄逼人,只是为了从另一个角度,让谢桀看清楚这个孩子身上所代表的东西,对未来一个给出承诺罢了。 自己已经将丑话说在前头,纵使日后真有人以孩子的北戎血脉说项,谢桀想到今日的对峙,应当也会记得当初他的坚定吧? 阿赫雅不由得苦笑。 她竟已到了要用激将法的地步了。 谢桀的指节曲起,掐住阿赫雅的下颌,似乎带着戾气,偏真落到白皙的肌肤上,又轻得连一个印子也留不下了。 “朕会护好你,也会护好我们的孩子。”谢桀强压着自己心中翻涌的情绪,俯身贴上阿赫雅的额头,郑重地凝视她的双眸,“阿赫雅,多信朕几分吧。” 他的声音有些哑,似是带着无尽的叹息,落在阿赫雅耳中,仿佛一根轻飘羽毛,带来一阵瘙痒。 她抿紧了唇,望着谢桀幽黑的眼眸,神使鬼差地开口:“好。” 她信。 阿赫雅弯了弯眼睛,勾出一个灿然的笑来,牵引着他环住自己的腰肢,双手攀上谢桀的脖颈。 “陛下,别让我输了。”她的声音在风中,轻得似乎一吹就散。 第二百九十九章 胡话与教训,分权淑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好。”谢桀低头,轻轻吻过阿赫雅的唇瓣。 一触即分,如蜻蜓点水,却又在两人的心湖间,泛起涟漪一片。 接下来的时日,谢桀几乎是长在了琼枝殿中。 御驾长留,顺理成章的,琼枝殿中的小厨房也换成了谢桀用惯的人。 掌厨们心照不宣地将新供的鱼都束之高阁,每日变着法儿地做新鲜吃食,只为了能哄着主子多用一口。 这一口,便是十金的赏赐。 谢桀初为人父,面上装得稳重,动作间却时不时流露出紧张与窘迫,恨不得隔绝阿赫雅身边一切不确定的因素,连枭五都从暗里转了明面,被勒令从树上下来,亦步亦趋地跟着阿赫雅。 阿赫雅无奈至极,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只觉得身边一时间多了数个老妈子,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她倚在软榻上,手中赫然是件还未做完的寝衣,银色低调的龙纹已经成了大半,指尖纤纤,轻捻针线,时不时才绣上一针,一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散样子。 “嘶……”阿赫雅有些出神,忽而被针扎了一下,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 谢桀坐在她不远处,正在批改今日的奏折,听见动静朝她望去,眉宇微微皱起,如临大敌:“刺着手了?” 枭五立即上前,盯仇人似的盯着那根胆敢袭击阿赫雅的银针,虎视眈眈。 显然,只要阿赫雅放下银针,她就会立即将这“刺客”当场处决。 阿赫雅揉了揉额角,愈发头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觉得也没什么好说的,无语凝噎。 这都是什么事儿? 伺墨忍不住在一旁偷笑,打趣地开口:“主子,陛下都说了,不要您费心制寝衣,您何必还费神?没得废了殿里好多银针。” 阿赫雅也不过是打发时间,无奈地放下手里的寝衣:“我是有孕,又不是要死了,做些针线都不成了?去去。” 如今她有孕的消息尚且未曾公布,但现在能进琼枝殿内伺候的人,都是能信得过的,也就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了。 谢桀的眉头皱得更紧,大步从桌案后走出来,声音微沉:“胡说什么?” 他半弯下腰,随手将阿赫雅放在膝上的寝衣没收,故意冷着脸色,教训道:“生生死死,也是能玩笑的么?再说这种话,当心朕教训你。” “一个皇帝,正事不做,什么都管……”阿赫雅耳根顿时有些发热,嘴上还在嘟囔,又被谢桀含着深意的眼神惊得改了口:“我自然好好的,什么胡话,不说了,不说了。” 谢桀那重欲的性子,顾忌着她有孕的身子,这些时日,确实没再做伤着她的事情。 可旁的便宜,却是半点也没少占。甚至为了补回缺失的那一块,更变本加厉了。 阿赫雅想起谢桀那些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招数,脸上便忍不住泛起了霞色,心里啐了一口昏君。 谢桀显然清楚她在怕什么,闷笑了一声,附身凑得更近了几分,呼吸几乎喷洒到阿赫雅的脖颈上。 “放心,你欠着的,朕都记着。”他十指扣住阿赫雅的手,不轻不重地揉捏,暗示意味极浓,“先收些利息罢了……不为过吧。” 阿赫雅咬了咬唇,哼了一声,别开头去,不理会谢桀,眼角余光扫过那件落进了伺墨手里的寝衣。 伺墨稳稳当当地站着,枭五正满脸严肃地从上头取下银针,一折两半,随即满意点头。 暗卫出手,从无差错。 阿赫雅的头又开始疼了。 “阿赫雅姐姐!”周沅沅欢快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随后便是啪嗒啪嗒奔跑的脚步声。 阿赫雅眼见着一抹亮色从殿门闯入,急匆匆的,像是献宝一般,人未到,声先至:“你快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那是一大束的各色花朵,最多的是蜀葵,次之则是牡丹、石榴之类,多是色彩鲜艳,夺人眼目的,只怕有数十朵,将周沅沅的脸都遮得严严实实的。 周沅沅还在傻呵呵地乐着:“好看吗?我特地给你折的!” “你是将朕的御花园洗劫了不成?”谢桀冷森森的声音传出,睨着这个不请自来,打断了自己与阿赫雅说笑的充媛,似笑非笑,“这个数目,自浙水宫到琼枝殿这一路的花卉,还有一株幸存么?” 周沅沅浑身一颤,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慢吞吞地从花束旁边挪出一只眼睛,正正对上谢桀的脸,立即闭上了,又僵着脖子把自己挪回去。 掩耳盗铃,不过如此。 “太傅昨日入宫论事,还问朕,沅沅进来在宫中可守规矩,读了多少书。”谢桀慢条斯理地捏着阿赫雅的指尖,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落到周沅沅耳中,就仿佛是催命的噩兆,“周充媛,你柜子里那些典籍,读了多少?” 周沅沅干笑了一声,听着这一句又一句的问话,脚步已经开始向外动了。 她柜子里的书倒是读得滚瓜烂熟……可那也不是正经书,而是裹着端方外壳的三流话本啊! “你又不是教书先生,怎么连人功课都要盘问?”阿赫雅白了谢桀一眼,嗔道,“沅沅,让我瞧瞧……你怎么忽然摘了这么多花?” 周沅沅见阿赫雅解围,立即松了一口气,得了靠山一般,得意洋洋地又靠过来:“先前说要制胭脂,今日正好得闲,采了这——么些花,刚好多做一些,你,我,无月,咱们三人分着用。” 说到林无月,阿赫雅下意识往殿外看了一眼,奇怪地开口问道:“你这皮猴子,今日竟没有拉着无月与你一起闹么?” 浙水宫与林无月所居住的弦月宫离得更近,因此周沅沅每回总是先叫上林无月,再一块来琼枝殿寻阿赫雅。 周沅沅闻言,叹了口气,幽怨地看了谢桀一眼:“你问陛下好啦。” 阿赫雅怔了怔:“怎么?” “淑妃尚在禁足,宫中许多事情管起来不方便。”谢桀声音平淡,“朕便让林昭仪多用些心。” 他三言两语,说得轻巧,仿佛只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却是直接分走了淑妃掌管宫闱之权。 第三百章 天命之变,踩低捧高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不由得怔住了。 这不只是宫权的变动,也象征着谢桀的偏袒。 金丝案的风波未平,他就骤然出手,削弱了淑妃这么多年在宫中累积下来的威望,转而抬举了自己阵营中的林无月,这是明晃晃的算账呢。 帝心分明——他要护着阿赫雅,任何伸出来试探的爪子,都会被雷厉风行地斩断。 “这后宫一家独大的日子太长。”谢桀捏了捏阿赫雅的手,语气平淡:“林衡的胞妹,身份德行也够了。” 周沅沅没看出内里的暗流涌动,坐在伺墨搬来的小椅上数花,一边分神接话:“林姐姐都要忙死了,整日里见这个管事见那个管事的,那账簿好高一叠,我光看着都困了!” 谢桀瞥她一眼:“你与其日日无所事事,不如跟着林昭仪,多学些东西,总有一天用得上。” “陛下,您不会指望我吧?”周沅沅睁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 又不是在外头,有一日还要做哪家主母,才得学着管事看账。 她如今入了宫,一眼能望到头的,做个富贵闲人混日子就好啦,何必给自己找苦头吃? 谢桀被她这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气势哽住,揉了揉额角,半晌才叹了口气。 算了,该头疼的也不是他。 他将下巴靠在阿赫雅的肩头,手臂自然地环过她的腰肢,感受着那一片温热,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 这一胎若是个女儿……可别像周沅沅这般就是了。 阿赫雅这才回神,抿出一个笑来:“好了,不是说要制胭脂么?” 她伸手,从周沅沅分好的花堆里取出了一枝红蜀葵,指尖摘下一瓣碾碎。 鲜红的花汁顿时溅开,被涂抹在皓白的手腕上,红白两色相错,仿若一副鲜妍妖异的图画。 “颜色倒好,只是没有香气。”阿赫雅弯了弯眼,声音轻缓,“叫伺墨将花汁淘澄净了,滴上桂花油,既有色,也有香,才算合用。” 周沅沅捧脸,作深思状:“夏季桂花,总觉得不好,姐姐这儿没有旁的花露?” 伺墨便在一边凑热闹地开口:“前些日子蒸了荷花露给主子擦头发,还有两瓶呢。” “荷花好呀!”周沅沅兴冲冲地抬头,看向阿赫雅,背后似有尾巴在摇,“姐姐,用这个吧!” 阿赫雅失笑,嗔了她一眼:“还跟你计较两瓶花露?伺墨,去去去,取来给她。” “我随你去!”周沅沅立即站起身,跟着伺墨,蹦跳着快活地走了。 竟像个比昭宁大不了几岁的孩子。 阿赫雅望着她的背影,目光愈发柔和。 至少这一世,她护住了沅沅。 或许,天命从她重生而来的那一刻,便已经发生了变化。 她的孩子,应当也能有一个好结果吧? 阿赫雅嘴角微勾,指尖轻轻覆上了谢桀的大掌,眸色似一片暖春的湖,融着千万缕思绪。 风从窗口拂过,吹动悬挂的木制风铃,带起一阵叮当的响声,仿若心潮涟漪。 椒兰宫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淑妃抄完最后一行经书,放下手中的笔,脸色阴冷。 这才是第一遍《金刚经》,便已经耗了她整整三日的功夫。 她揉了揉手腕,下意识开口问:“抱琴,各处管事可到了?” “回娘娘的话。”宫女青砚低眉顺眼,没有纠正淑妃,只是一板一眼地奏事,“织造处与膳房的管事没来,其余的管事,皆已经在殿外等着了。” 淑妃听见青砚的声音,才回过神。 抱琴没挨过那五十杖,已经死了。她从椒兰宫中重新择了一个宫人上来贴身伺候,便是青砚了,倒也算机灵懂事。 只是到底没有从闺中便用惯的旧人好使。 淑妃叹了口气,望向青砚,笑道:“我糊涂了,一时错口……你去吧,将管事们传进来。” 青砚抿唇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没有接话,只是向淑妃行过礼,便退了下去。 她是替淑妃做过事的,自然知道淑妃这一副菩萨面下,可不是什么圣人心肠。 淑妃将自己提拔起来,一层是觉得自己堪用,另一层将自己绑上她的大船,以免自己见琼枝殿那头得势,带着秘密,转投了过去。 青砚想起那日抱琴吩咐自己,向已经故去的柳寄书柳采女说的那些话,依旧心惊。 可这份怯懦,在她垂着眼走到殿前,俯视着底下的管事们时,便转为了蔓生的野心。 青砚的声音轻柔:“淑妃娘娘得闲了,几位管事,请随我来吧。” 几个管事拱手向青砚道了谢,又不着痕迹地套了些近乎,纷纷往她手中塞着银票或新奇首饰,权做讨好这位淑妃娘娘身边新晋的贴身宫女。 青砚来者不拒,一一含笑收了,心里愈发飘飘然,连面上都带出了几分得色。 这前后的心情差距,淑妃自然是一眼便看穿了。 她似笑非笑地瞥了青砚一眼,又望向谄媚的管事们,见织造处与膳房的人果然不至,不由得扯了扯唇,幽幽叹息:“少了两个人,瞧起来便冷清了许多。” 谢桀一道口谕,就将她手中握了许多年的权力割去,补给了林无月,全然不顾自己的颜面。 淑妃这几日都恨得难以入眠,如今发现那两个平日从自己这儿得了不少好处的管事也只顾着讨好新主去了,自然心绪不平。 几个管事面面相觑,只得赔笑,不敢开口。 笑话,那可是陛下的旨意,轮得到他们这群做奴才的置喙? 淑妃见他们这副鹌鹑似的模样,眼中不由得掠过几分冷意。 她压下自己心中的戾气,让青砚将账簿发回,挑了两个管事问话,待诸事都安排妥当了,才将人尽数打发走。 待到人影散去,椒兰宫中再度安静下来,仿若冷宫。 淑妃忍不住将手边的茶盏重重拂落在地,听着那清脆的破裂声,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一群踩低捧高的东西! 阿赫雅不过是一时占利罢了,这群奴才就这样急着明哲保身,连在椒兰宫里都谨言慎行,不敢非议琼枝殿了? 她垂下眼,扯了扯嘴角,眼底森凉一片。 往后日子还长,此局谁输谁赢,尚未可知呢。 第三百零一章 万寿节至,明枪暗箭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万寿节越近,京城就越热闹。 谢桀不信神佛,因而并不建道场设斋会,官府只提前半月,在京中张灯结彩,开夜市,设戏台,与民同乐,恍若年节。 各地入京贺寿的官员也陆续抵达,一时间人流车马诸多,喜看京城繁华的年轻女儿男子们三五成群,在街上游乐,见着新鲜玩意儿,总要带一两个,又给百姓们带来了新的营生。 城中喜气洋洋,宫中亦是忙得团团转。 宫门大开,官员及身有诰命的夫人们各自入宫,为帝王上寿称贺。 以林衡为首,众官员依次献上贡礼,为谢桀贺寿,自金银至珍宝,各式外头听都听不到的东西,随着太监的唱礼声在大殿中,攀比一般,争相斗奇。 而后是各家诰命夫人们拜贺,又是一轮。 谢桀不耐烦这些繁复的礼节,早让人多次缩减,才堪堪在天黑前结束贺寿。 此时,万寿节大宴已经备好。 锦绣帷幄以金丝香球坠着垂下,装饰小楼内外。云似的烟雾在瑞兽香炉缭绕,袅袅而出,萦上梁间。金银酒器,仙鹤灯台,皆陈设四角。 天下富贵,揽于一处。 阿赫雅站在栏杆边,眺望湖中,见荷叶之中落了一条画舫,上头灯火通明,乐师占据了甲板一角,琵琶箜篌齐奏,丝竹之声,靡靡入耳。 “姐姐,不坐吗?”周沅沅凑过来,站在她身旁,好奇地向外望了一眼,笑道,“这会儿还没什么好看的,等开宴了,才有伶人献艺呢。” 她未入宫前,也是跟着外祖父来宫中为谢桀贺过寿的,自然知道得多一些。 宴中有人凉凉说了句:“昭妃娘娘大约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景儿,才觉得新鲜吧。” 这话说得突兀,带着一股子阴阳怪气的意味,分明是嘲弄阿赫雅的身世。 “说什么呢?”阿赫雅还没有表示,周沅沅便先火了,环视宴中一圈,见无人敢与自己对视,忍不住啐了一口:“有胆子在背后指指点点,没胆子认?” 向来病弱的白美人咳嗽了几声,似是被周沅沅这阵仗吓着了,柔弱开口:“昭妃娘娘尚未开口,充媛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想来娘娘大度,不会连一句玩笑都容不下的。” 阿赫雅抬眼,瞥了白美人一眼,似笑非笑:“白美人慷他人之慨,心胸自然比旁人宽广得多。” 白美人叫她说得难堪,眼中顿时带了泪:“娘娘这是什么话……” “也只是玩笑罢了,想来白美人的性子,不至于容不下。”阿赫雅挑眉,将方才白美人的话回敬了去,轻笑道,“你脸色不好,若是实在撑不住,本宫使人送你回去。” 这话一落,白美人本欲西子捧心的手顿时滞住,装也不是,不装也不是,最终还是讪讪地放了回去:“劳娘娘费心,妾并无不适。” 这可是万寿节,难得能见上谢桀一面,她自然不想缺席。 阿赫雅收回目光,这才看向周沅沅,声音轻缓,似是说笑:“倒不是想看伶人,只是想着,这万寿节大宴与年宴,究竟哪一个更热闹些?” 提起年宴,原本还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声顿时寂静了下去。 她们可还记得,彼时还风光无限的德妃都让阿赫雅压了一头,连何相出手,也只是多添了几分笑料。 如今阿赫雅已是昭妃,正了名分,身上的圣宠不减反增,这宴会上,还有谁可堪与她匹敌? “万寿节普天同庆,自然要热闹几分。”淑妃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她面色似乎有些白,朝阿赫雅友好地颔首,轻柔问道:“昭妃妹妹,御辇已经携百官往宴上来了,不如先落座?” 她身边的宫女青砚也向阿赫雅行礼,极为恭敬:“奴婢青砚,见过昭妃娘娘。” 是她。 阿赫雅的目光凝在青砚身上,微微眯起眼睛,多打量了两眼。 先前被金丝案绊住脚,没能让柳奴及时去查青砚的底细,不过几天功夫,竟已经一跃成了淑妃的贴身宫女么? 淑妃微微蹙眉,眼神中闪过几分异色,语气里也带上了试探:“昭妃妹妹,可是我这宫人有何不妥?” 即便是试探,声音也极为轻柔,仿佛两人先前你死我活的争斗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阿赫雅收回视线:“瞧着眼熟,先前跟着抱琴,来给本宫送过禁步?” 青砚眼睫抖了抖:“是。” 阿赫雅便嗤笑了声,深深地望了淑妃一眼,仿若挑衅。 青砚此人,她还要查。 与其让淑妃认为自己已经发现了异样,有所警醒,不如就让她觉得自己是故意揭开抱琴这个伤疤,以此来羞辱嘲弄。 反正已经是不可和解的敌人,阿赫雅还在乎淑妃再多厌恶痛恨几分不成? 淑妃果然捏紧了指尖,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只是怎么看怎么勉强。 好在太监的唱礼声响起,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 “陛下到——” 谢桀的御驾在小楼外停下,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片,是文武百官及其家眷,此时分别在宫人们的引路下入座。 阿赫雅收回目光,与众妃嫔一同行礼迎驾:“陛下万年,陛下万寿。” 谢桀快步走近,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径直将阿赫雅扶了起来。 他眉宇紧皱,低声道:“朕不是说了,你双身子的人,不必跟着她们行那些虚礼?” 阿赫雅站起身,眸光流转,含着几分嗔意,也轻声道:“总不能太过鹤立鸡群。” 旁人跪拜,独她站着,未免太过显眼了。 两人交谈的模样落在众人眼中,便成了旁若无人的亲密小话,惹得一群人眼红咬牙。 淑妃更是脸色扭曲了一瞬,同为妃位,却是这样大的待遇差别,谁人能不恨? 然而她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压在心里,面上依旧含笑,声音柔和温婉:“陛下,不如先入席吧,百官们还等着呢。” 谢桀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伸手示意众人平身,牵着阿赫雅,径直往上首走去。 显然,那早早准备好的属于阿赫雅的席位,在这一夜宴饮中,只能空置了。 淑妃的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微微低头,才掩住了自己眼中的妒色。 陛下对阿赫雅太过特殊了。 她怎能不忌惮? 第三百零二章 本宫害喜,喝不得酒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酒过三巡,欢笑正酣。 淑妃望着上首龙座上的身影,持着酒杯站起来,款款欠身:“陛下今日寿诞,妾敬陛下,愿陛下福寿齐天。” 谢桀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你有心了。” 淑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上笑意更加温柔恭顺:“妾的母家前些时日在京郊山里抓到了一只白虎,缟身如雪,都说‘王者德至鸟兽,则白虎动’,可见陛下是明君,才会有如此祥瑞现世。” 她话音刚落,底下便传来一阵惊呼,一群内侍抬着铁笼,在楼外空地上放下。 黑布掀动,一时虎啸震天。 即便是沈家,想要全须全尾地抓住这么一只白虎,不伤半点皮毛,恐怕也折损了不少人手。 此时由淑妃出面,向谢桀献礼,便是变相让她出了这个头,向谢桀邀宠。 阿赫雅持着筷箸的指尖一顿,眼神微动。 看来,淑妃受罚,掌宫之权被分走一事,已经让沈家沉不住气了。 这白虎祥瑞一出,其余人的贡礼都被压成了凡物,淑妃浅笑,望向谢桀的目光含着水光一般:“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皆是陛下之功,惟愿陛下万年。” 谢桀抬手,简明利落:“赏。” 淑妃脸上笑意更真切了几分,向谢桀福身谢了恩,给陆充媛使了个眼色。 陆充媛于是状若无意地开口:“不知昭妃娘娘给陛下准备了怎样的寿礼,不如叫我们也开开眼界?” 阿赫雅在大胥毫无根基,即便与林家交好,难道林衡还能放着自己的亲妹子不帮,去为阿赫雅费心搜集祥瑞珍宝,供她献礼? 没有家族在背后出力,仅凭着阿赫雅在宫中的那点东西,怎么可能拿得出与白虎相媲美的寿礼。 陆充媛心里清楚得很,却没有半点退意:“想来昭妃娘娘圣宠优渥,定比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强上万分。” 阿赫雅掀了掀眼皮,这话说得有意思,硬生生把她架起来了。 若自己拿出来的寿礼不如淑妃,岂不是配不上身上的圣眷? 阿赫雅唇角微勾,定定地凝视着陆充媛,直至她身体僵硬,才淡淡道:“没有。” “昭妃娘娘何必自谦……”陆充媛还想说什么,却被阿赫雅打断。 阿赫雅指尖点在酒盏上,轻轻弹了弹,发出一阵悦耳的叮啷声:“本宫是说……本宫没有备什么寿礼。” 她偏过头,望向谢桀,故意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几分做作的怯意:“陛下会怪我么?” 她如此说着,桌案遮掩下的指尖却径直攀上了谢桀的腿,轻轻勾动。 胆大包天,有哪里像是怕被责怪的意思? 谢桀顿了顿,无奈地握紧了她的手指,投去一个幽沉的眼神,含着危险意味。 阿赫雅轻哼了一声,半点不惧,反而弯着眉眼,催促道:“说呀。” 谢桀揉了揉眉心,只好无奈道:“不怪。” 陆充媛看着两人打情骂俏的模样,脸上的笑已经挂不住了,勉强地扯着唇角,向淑妃望去。 淑妃的眼底也带着几分沉色,指尖攥紧了帕子。 阿赫雅如此光明正大地承认没有准备寿礼,反而避开了与白虎祥瑞的对比,叫她原本备好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淑妃抿紧了唇,忽而看向陆充媛,轻斥了一句:“昭妃妹妹初入宫闱,自己都尚未站稳脚跟,岂能与你相比?” 她向阿赫雅露出了一个包容的温和笑容来:“你头一回过万寿节,不知宫妃也要献礼,也是情理之中,不如便饮一杯薄酒,权尽心意了。” 薄酒? 阿赫雅挑眉,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 万寿节大宴上的酒,自然都是最好的,即便是妃嫔们的果酒,也都较平常喝的要烈上不少。 一杯两杯尚且还好……只是看淑妃这个架势,怕是自己开了头,便还有不知多少的敬酒在后头等着,直至将自己灌醉失态。 谢桀皱着眉头,目光落在阿赫雅面前的酒盏上,朝周忠投去了一个冷眼。 阿赫雅有孕在身,如何能喝得了酒?这糊涂奴才,竟没有将酒盏撤下去。 周忠苦笑着垂头。 万寿节大宴,陛下势必要行酒的,若是撤走酒盏,届时阿赫雅姑娘岂不是手中空空? 但他也不能跟主子辩驳,只好给小太监使了个眼色,一边压低了声音:“娘娘且别喝,奴这就让人去换酸梅汤来。” 阿赫雅久久不动,底下妃嫔们已经沉不住气了。 白美人捂着唇,似是叹息,幽幽道:“昭妃娘娘莫不是连一杯薄酒都不愿敬陛下……若是妾有这福分,就是这酒中有毒,也是要不会犹豫的。” 周沅沅闻言冷笑:“白美人一片丹心,可惜空口无凭,不如试试?” 这种事情怎么试? 白美人一时哽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偏生这时候,身后伺候的宫人真端了一杯酒上来。 白美人僵硬地抬头,就对上谢桀含着戾气,似笑非笑的脸,背后一阵又一阵地发凉。 这……陛下不会真赐了一杯毒酒下来吧? 白美人心里打鼓,以谢桀的脾性,并不是全无可能。 她颤颤巍巍地伸手,但那酒盏似乎有千斤重,叫她怎么也端不起来。 宴上气氛一时凝滞,直至一阵干呕声,打破了寂静。 阿赫雅放下捂着唇的帕子,将柳奴递过来的酸梅子含在口中,才缓和了几分脸色。 她对上淑妃不可置信,又惊又怒的眼神,极快地蹙眉又展开。 这孩子,闹得真是不合时宜。 如今淑妃起了疑心,瞒是瞒不住的,不如大大方方揭开来,反能让淑妃投鼠忌器。 “淑妃见谅。”阿赫雅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本宫有些害喜,闻不得酒气。” 那几分委婉,在此时此刻,落入淑妃耳中,却更像是某种耀武扬威。 淑妃险些压不住自己心中升腾的杀意,急急问道:“昭妃有孕了?何时的事情?” “本宫的意思是……”她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掐着掌心,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焦躁:“可曾让太医把过脉,或许……” 或许是错诊了? 尽管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但淑妃还是忍不住异想天开。 阿赫雅身上的圣宠,本就显得太过刺目了。 如今加上一个孩子……淑妃心里的冰冷蔓延开去,一瞬间仿佛要将她冰冻。 自己还有几分胜算呢? 第三百零二章 对皇嗣不利者,视如叛国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淑妃一想到阿赫雅怀孕可能会带来怎样的变数,整个人便如置身于沸水之中,脑中一片混乱,呼吸都有些艰难。 她勉强维持着自己的表情,但语气中难免带出几分急色:“昭妃妹妹莫要怪我多心,只是这一年之中,已经出了两回……龙嗣事关重大,不是可开玩笑的。” 德妃是假孕,王采女倒是真的,却是与他人通奸的孩子。 淑妃心中恶毒的念头疯长,宫里传过有孕的,没一个有好下场,阿赫雅凭什么例外? 阿赫雅微微垂眸,语气不紧不慢:“那依淑妃看,应当如何呢?” “不如传李太医来瞧瞧,他已是御医院的老人了,又精通妇科,定不会出错。”淑妃立即道,又很快发现自己的失态,扬起一个难看的笑来,柔声安抚,“若是昭妃妹妹所言属实,可是一件大喜事。” 最重要的是……李太医与沈家颇有几分交情,若由此人出面,自己便可以得知阿赫雅最准确的身体状况,对症下药。 淑妃眼中闪过冷色。 她绝不能允许阿赫雅顺利生下孩子,与自己争夺后位。 淑妃给身边的宫女青砚使了个眼色,青砚立即了然,快步往外走去,却被谢桀的声音镇在了原地。 “不必。”谢桀淡淡开口,漆黑如墨的眼里流出几分凉意,顿时使宴中寂静下来,“昭妃确实身怀有孕。” 他握住阿赫雅的手,毫不掩饰自己的偏护:“朕已让太医令奉差看护昭妃,自今日起,琼枝殿一应用度,都会由专人接手。” 雷厉风行,不容置喙。 谢桀的做法,几乎是将琼枝殿独立开来,以此隔绝后宫诸多阴私手段,确保阿赫雅的安全。 这样的特例,德妃不曾得到过,王秀女更没有,却独独落到了阿赫雅身上。 “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谢桀发冷的目光落在淑妃身上,语气中带着明晃晃的警告:“若有人敢对皇嗣不利……便是欲伤大胥根基,与叛国无异。” 叛国者,株连九族。 这话说得其实有些过于重了,然而此时宴中,却无人敢出声反驳,噤若寒蝉。 淑妃的眼睛几乎要红得滴血了,脸上不受控制地扭曲了一瞬,废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陛下……圣明。” 她缓慢地坐回了位置上,动作迟缓,仿若一个木偶。 万寿节大宴还未进行过半,阿赫雅有孕的消息便已经如长了翅膀,以小楼为中心,辐射而出。 诸妃各怀心思,或有意攀附,或愤愤不平,暗流翻涌,但无论如何,面上总要装出一副欣喜祝福的样子来。 宴席便在一片心思浮动中结束了。 琼枝殿内,灯火通明。 阿赫雅的身孕过了明路,一众宫人都得了赏赐,皆是喜气洋洋,眉飞色舞,恨不得路过便拉一个人来炫耀一番似的。 昭宁最为兴奋,从回到殿里,就跟个小尾巴似的,紧紧贴着阿赫雅,忙得团团转。 “姐姐,你这里真有小孩子了么?”她好奇地摸了摸阿赫雅的肚子,声音压得极低,生怕吓着里面的人一般,“好像摸不出来什么……” “他还很小很小。”阿赫雅眉眼温柔,将昭宁抱上床榻,轻声道,“等再些时日,他就会长大很多,到时候,你就摸得到了。” 到了后几个月,就会动了,小霸王一样,在肚子里无法无天地闹腾。 阿赫雅回忆着前世怀胎的感受,忍不住翘起了唇角:“只盼不是个皮猴子,不要太折腾人才是。” 谢桀从身后环着她,手掌将小腹覆盖,低笑了声:“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竟成了个女医。” 她怎么知道? 阿赫雅一时晃神,睫羽微颤,笑意浅淡了下来。 因为她切切实实地感受过,那个流着自己血脉的生命是如何在腹中孕育,一日一日变化。 又在一朝……剥离而去,消失成了血色。 昭宁趴在阿赫雅腿上,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肚子,小小声道:“因为是娘亲呀。” 孩子和母亲,分享着同样的心跳。 所以知道一切,也不奇怪。 昭宁天真地想着。 阿赫雅原本低落的心情就这样被孩童纯澈的嗓音抚平了,她揉了揉昭宁的脑袋,点头附和。 晚风穿过窗棂,灯火微微晃着,檀香燃成飘渺的烟雾,将整座宫殿染上宁静安稳的气味。 昭宁的头一点一点,含糊地说着些期待的话语,竟就这样躺在阿赫雅的腿上睡了过去。 阿赫雅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彻底睡熟了,才交给伺墨,将昭宁抱回偏殿休息。 她只穿了一件单衣,头发简单地束着,大约是孕中的缘故,五官比起从前锐利的艳色,更显出几分母性的柔婉。 谢桀倚坐在床头,凝望着她的侧脸,目光渐渐变得幽暗。 “陛下?”阿赫雅吩咐完伺墨,转过身,便对上他的眼神,愣了一瞬,轻声道,“我脸上可有不妥?” “没有。”谢桀轻笑了一声,攥住阿赫雅的手,牵引着她坐下。 他五指灵活地解开了那根发带,如瀑的青丝顿时散落。 “今日宴会上,怎么直接挑明了身孕?”谢桀随意勾起一缕发丝把玩,漫不经心地问。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阿赫雅抵着他的胸膛,反问:“陛下觉得我做得不对么?” 害喜的症状来得猝不及防,叫她想遮掩一二都难。淑妃又不是傻子,心中有了怀疑,自会想方设法地验证。 与其等日后,叫淑妃装着毫不知情来谋害自己,不如索性承认下来,大家都到明处较量。 谢桀抚过阿赫雅的发顶,戏谑挑眉:“朕岂敢挑剔你的错处。” 说与不说,他都不会容人伤害到她们母子。 一切都凭阿赫雅闹去,他在她身后撑着便是。 “陛下还挑剔我?您今日那话……未免太过莽撞。”阿赫雅哼了一声,眸光含着担忧。 什么大胥的根基,这话说出来,不止后宫,只怕连前朝也要震动一番了。 “朕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这个孩子,不容任何人觊觎。”谢桀声音低沉,眼底煞气一闪而逝,“若有谁想动——便掂量掂量,自己九族的脑袋,够不够硬。” 他不管那些人暗中有多少心思,只划出一条底线来。 触碰者,死。 第三百零三章 淑妃毒计,借刀杀人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定定地望着谢桀,眸光映着烛火,如蕴满了一湖春水,微微泛起涟漪。 她对谢桀诸多试探,只为了让他心中,对这个孩子,多出几分怜爱。 然而此时此刻,谢桀锋芒毕露的维护,好似一柄利剑,划破了重重遮在她眼前的迷雾。 这是他们两人共同的孩子。 谢桀与她的爱,是一样的。 阿赫雅眼眶莫名有些发酸,唇角却忍不住翘起一个弧度。 真好。 与前世截然不同……真好。 她轻轻伏在谢桀的胸膛前,指尖微微收紧,攥住了他的衣襟。 “陛下。”阿赫雅唤着谢桀,“君王一言九鼎。” “我信您,一定会护住我们。” 谢桀低头,一吻落在她的额头,极尽温柔。 他随手扯下帷幔,床边金铃清脆。 “当啷——” 椒兰宫中,最后一个瓷盏被砸落在地,碎成数片。 宫人们噤若寒蝉,恨不得将自己缩到地缝里去一般。 淑妃满眼血丝,坐倒在椅子上,喃喃自语:“怎么就偏偏是阿赫雅!” 哪怕是先前德妃有孕,她都不曾如此不安过……可偏偏是阿赫雅! 这个从入宫以来,便屡次让谢桀为她破例的人,身后分明没有家族支撑,却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滴水不漏。 就连看似松泛的琼枝殿,自己分明将眼线安插了进去,可每每想要插手做些什么,就如被提前看透了一般,总是棋差一着。 淑妃紧闭着眼,回忆着自己在阿赫雅身上明里暗里做过的手脚,越想越是心惊。 忌惮和杀意如野草疯狂生长,将淑妃的脑中搅得一片纷乱。 “主子,我们……”宫女青砚站在她身边,自以为能揣摩淑妃的心思,低声道,“不如想想法子,趁着她还未坐稳胎,除掉?” “不行。”淑妃捏紧了拳,尖锐的指甲刺入掌心,溢出血丝,“不能轻举妄动。” 陛下今日在宴席上那话,分明就是在警告自己。 淑妃悲哀又理智地认知到这个事实。 但凡琼枝殿那头出现半点异常,第一个被怀疑的,定是自己。 自己不能真拿一整个沈家去赌。 青砚眼中闪过几分焦躁:“那便什么都不做么?” 若是任由阿赫雅一家做大,淑妃马上便要落败了。这宫里头,无权无宠,即便是妃位也不一定能好过,何况自己这个宫人。 青砚咬着唇,早知如此,倒不如带着昭宁长公主花藓一事的真相,投奔琼枝殿去。 淑妃自然看得出青砚的动摇,眸光中带上了三分狠厉:“本宫自有决断。” “青砚,叛徒这种东西,一贯在两头都不能讨好。”她放柔了声音,语气如毒蛇吐信,含着警告意味,“你说,若是陛下知道,昭宁长公主的宫人之所以动了歪心思,是因为你在扮可怜,逼着她盗窃,才叫柳才人抓住了把柄,进而害了长公主……你会是个什么下场呢?” 青砚的脸色刷一下便失了血色,惨白一片,忙颤抖着跪下:“奴婢对主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瞧你吓得。”淑妃眯起眼睛,亲密地扶起青砚,声音愈发温柔,“本宫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 她微微垂眼,若有所思:“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本宫。” 自己受陛下怀疑监视,不好动手。 可这宫中,有的是恨毒了阿赫雅,不愿见她诞下龙子的人。 淑妃勾唇,指尖隔空点在青砚瞳孔微缩的眼上:“缘君娘子在清凉殿中待得太久,怕是已经不知外头是如何一番天地了。” 她的声音放轻了许多,似是喃喃:“这可是陛下旧日兄弟之遗孀……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一件喜事,她怎能不知道呢?” 青砚跪倒在地上,膝盖扎入瓷片,血肉模糊。 她整个人抖如筛糠,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恐惧:“奴婢……” “青砚。”淑妃打断了她的话,“去吧。” 青砚顿时睁大了眼。 清凉殿中。 自从谢桀亲口谕旨,将谢缘君囚禁于殿内,礼佛赎罪,又打死了一整批宫人之后,此处便成为了皇宫中心照不宣的禁地之一。 除了看守的金吾卫,此处只剩下两个老眼昏花的嬷嬷负责洒扫。 幽暗殿宇中,青灯古佛,连膳食都只剩下了白粥与青菜,不带半点荤油。 青砚见到谢缘君时,险些认不出人。 谢缘君麻木地跪在蒲团上,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头发散乱,从前清冷如仙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若说是一个满眼郁郁的憔悴疯妇,倒还有三分可信。 听见脚步声,她头也没有抬,惫懒地低着头,将自己埋在黑暗里。 “缘君娘子。”青砚吞了吞口水,将食盒打开,一边取出那些让她看来都寒酸得可怜的饭菜,一边压低了声音,像是讥笑,“怎么成了这幅模样?倒真成个可怜虫了。” 谢缘君猛地抬起头,阴冷的目光径直射向青砚:“贱婢,你说什么?”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在我面前摆什么威风。”青砚讽刺地哼了一声,用的是最低级的刺激手段,“还当你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连陛下都要让你三分的缘君娘子呢?哈——阶下囚罢了。” “我们主子命我来传一句话。”青砚不顾谢缘君恨不得扑上来撕咬自己一般的眼神,继续凉凉道,“你对昭宁长公主下毒手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 “谁!你主子是谁?!”谢缘君嘶哑的声音抬高了,刺耳非常,“是不是阿赫雅?一定是她!” 昭宁那个白眼狼,自己含辛茹苦将她带大,她竟然被阿赫雅那个贱人笼络了去,帮着阿赫雅来对付自己! 谢缘君眼中满是血丝,恨不得咬碎一口牙一般,狠狠地瞪着青砚。 “那又如何?你就老老实实地在这殿里熬着日子苟活吧,我们主子已身怀龙胎,待到皇子降生……缘君娘子,你千万来喝一杯酒。”青砚毫不犹豫,继续挑动,“陛下亲口所说,娘娘腹中的孩子,便是大胥的根基。” 谢缘君瞳孔微缩,声音尖锐怨毒:“不可能!” 第三百零四章 自戕威胁,昭宁的成长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若是从前,谢缘君绝不可能因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宫人三言两语,便被愤怒冲昏头脑,做了他人手中刀。 然而她被囚禁清凉殿这些时日,可谓是受尽冷眼,身份的落差,生活的艰难,都一点一点地消磨着她的理智。 在无数个只有一盏豆大的灯火照明的夜里,谢缘君只能靠着恨意熬着。 她恨阿赫雅,坏人好事,逼她至此,又恨昭宁,不顾旧情,倒戈相向。 只有在心中想象着日后报复阿赫雅的快感,才能让谢缘君觉得好过一些,勉强熬过这些清苦的日子。 她就像一个蓄满了怨气的瓶子,青砚只是一个火星,引燃了那些她疯魔中无数的黑暗想法。 谢缘君面容扭曲,死死地盯着青砚,似哭似笑:“你做梦去吧。陛下怎么可能会让一个蛮夷生下的孩子,坐上储君之位……” “蛮夷?”青砚被谢缘君看得背后发毛,强作镇定,“今时不同往日,阿赫雅姑娘,已经是陛下亲封的昭妃了。” 她迅速说完了话,将食盒盖上,急匆匆站起身,低头往殿外走去,只留下一句:“睁眼看看吧,你以为还是从前?” 她的脚步飞快,仿佛身后有鬼在追一般。 殿门重重阖上,将最后的光线也遮挡在外。 谢缘君身躯佝偻,盯着眼前幽微的佛灯,猛然掀翻了那些清淡至极的饭菜。 “凭什么?”她的声音从弱到强,仿佛要抒发尽心里的愤懑与嫉妒,“凭什么?凭什么?” 这宫中谁怀上龙胎都好,凭什么就偏要是阿赫雅那个贱人? “大胥根基……那是太子之位啊!”谢缘君艰涩地呢喃,眼睛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一个北戎之女生下来的,混淆了他国血脉的贱种,也配这样的尊荣? 阿赫雅抢走了自己的陛下,抢走了自己的昭宁,如今还如此折辱自己,自己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赫雅如此得意。 谢缘君抓起滚落在地上的瓷碗,猛然抬手,将瓷碗砸成两半,紧紧抓着锋利的瓷片。 她的眼神闪烁不定,又渐渐转为狠厉。 她赌,谢桀曾对谢十三承诺照顾好自己,那些看守的贱奴,绝不敢看着自己死。 夜上三更,琼枝殿的宁静骤然被打破。 一个金吾卫匆匆赶来,向守在门外的周忠耳语了几句,周忠立即脸色大变,敲门入殿。 谢桀警觉,向来眠浅,此时披衣起身,沉声问:“怎么?” 周忠压低了声音,生怕惊醒阿赫雅:“清凉殿传来消息,谢缘君试图自戕,险些丧命。” 谢桀的目光顿时冷了下去,煞气凛然:“自戕?” 周忠点头,脸色也有些难看:“缘君娘子说要见陛下,否则便不肯用药。” “那就绑起来,把药灌进去。”谢桀冷笑,“再不成,就断了手脚。” 周忠苦笑,金吾卫做惯了审讯的活,最不缺的就是这种手段。要是只是这样,他也不用半夜惊扰陛下了。 “谢缘君说,她若今日见不到陛下,只有一死,去地下与亡夫团聚。”周忠道,“就是今日不死,还有明日,再高明的医者,也留不住一个一心寻死之人。” 这话里其实带着几分威胁——谢缘君若当真自戕,死在宫中,那即便是谢桀,也要背上一个逼死忠臣遗孀的名声。 谢缘君那般折磨昭宁长公主,现在还能好好活着,一半是谢桀看在谢十三曾经的情分上,一半就是为了稳固武将们的忠心了。 现在谢缘君却挟此造次,试图逼迫谢桀妥协。 谢桀怒极反笑,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杀意:“痴人说梦。” 周忠欲言又止,心里把找死的谢缘君骂了八百回,半晌才做好心理准备,硬着头皮开口:“谢缘君还说……若陛下不愿见她,让她见一面昭宁长公主也可以。” “她还有脸提昭宁?”谢桀的眼神冷得几乎能结冰,“她既然想死,就让她——” “皇兄!”谢桀的话语被小小的声音打断。 昭宁站在偏殿门后,探出一个头来,又慢慢地挪出身子,不知听了多久,眼眶中滚着泪水。 她像是鼓起了勇气,快步走到谢桀身边,祈求道:“缘君姐……谢缘君既然如此说,我也想见她一面。” 她听见周忠与皇兄的交谈了。这些时日,她跟着林无月读书,通晓了许多道理。 “她大约是有话要跟我说,我也有话想问她。”昭宁揪着裙摆,眼神中有挣扎,伤心,也有坚定,“她险些杀了我,应该当面给我一个交代的。” 谢桀皱紧眉头,一巴掌按住了昭宁的头:“回去睡觉。” 他还没有窝囊到要一个孩子替自己解决问题的地步。 昭宁摇了摇头,那双澄澈的眼,竟显出几分与谢桀同出一脉的锐气:“皇兄,我要见她。” 谢桀眯起眼睛,手指顿了顿:“非见不可?” 昭宁点头,答得毫不犹豫:“非见不可。”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谢缘君捏在手中,随意利用的傀儡了。 她是大胥的长公主,半点不必低于旁人。 半个时辰后,清凉殿中。 谢缘君在听见脚步声的瞬间,便快速抬起头来,期待的眼神在见到昭宁小小的身影时,变成了厌恶。 “是你。”谢缘君懒懒地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扯了扯嘴角,阴阳怪气,“如今长公主攀上了昭妃的高枝,竟还能来见我这个罪人,真叫人意想不到。” “不是你叫我来的么?”昭宁没有如谢缘君所想的那般,轻易被几句话逼得落泪,反而镇定地开口,“你若是不想见到我,我也可以立刻回去。” 谢缘君脸色顿时变了。 她不惜自戕,将事情闹大,就是想见昭宁。 谢桀心性冷硬,不会因为三言两语便放自己出去,可昭宁不一样,昭宁是自己养大的,自己最知道她的弱点。 那是一个心软的孩子。 可如今……怎么与她所想的,全然不同? “你也不用等皇兄了,他不会来的。”昭宁没理会谢缘君又惊又怒的眼神,轻声道,“他要陪着阿赫雅姐姐,没空见你。” 第三百零五章 昭宁警告,好自为之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你疯了……”谢缘君紧紧盯着昭宁,只觉得仿佛不认得她了一般,寒意从背后生出,弥漫至身体的每一处,不住呢喃,“我才是养大的人,你怎么能向着一个外人……” 阿赫雅那个贱人,到底对昭宁说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变成这幅模样? 这幅……叫谢缘君觉得,再也掌控不住的模样。 昭宁指尖不自觉地收紧,压住眼底最后一分动摇,直视谢缘君:“你确实养大了我。” 即便没有谢缘君,她或许会过得更好。 可在行宫中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不是假的。 谢缘君给自己熬过药,在更小的时候,也曾经拍着自己的背,轻声哄着自己睡觉,也曾经有过欢喜和乐的日子。 那些记忆,都是磨不干净的,昭宁记得。 所以即便谢缘君想杀了自己,她也不曾想过要如何报仇。 昭宁望着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谢缘君,眸中水光流溢,更多的却是坚定:“正因为如此,我依旧以晚辈之礼来见你,缘君姐姐。” 她用以往的称呼,唤着谢缘君。 谢缘君却再也听不出其中半点依赖了。 谢缘君心里仿佛空了一块,她支撑着坐起身来,平视着昭宁,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自己怀里小小的婴孩,已经长大了这样多,隐隐有了威势。 这眼睛,和内里的锐利的光芒,与谢桀真是一模一样。 谢缘君牵着嘴角,扯出一个似笑似哭的弧度来,伸手想去碰昭宁:“乖孩子,我知道,你从来就最听话……” “但我皇兄没有欠你,阿赫雅姐姐更没有。”昭宁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她居高临下地凝视谢缘君,声音认真,“今日皇兄想要杀你,是我拦住了他,可没有第二次了,缘君娘子。” “你胡说……”谢缘君猛然瞪大了眼,嘶吼着开口。 陛下怎么可能想杀自己? 他不顾谢十三的旧情,也不顾武将们的人心了吗? “我没有胡说。”谢缘君了解昭宁,昭宁也了解谢缘君,猜得到她的倚仗。 昭宁刻意提高了声音,微微昂着头,背在身后的手有些发抖,却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你不用想着用十三哥哥的情分,用武将忠心,去威逼我的皇兄——现在是新朝了,不是从前兵荒马乱的日子,没有人会想以卵击石,重起风波。如果有,我会以大胥长公主的名义,出面作证,你曾经在我身上做过什么,这些事情够你死多少回,你知道的。” 这些话,在从琼枝殿走到清凉殿的路上,被她在心中演练了千回百回。 此时说出来,也显得掷地有声。 “白眼狼!”谢缘君被一个孩子训斥,只觉得脸上发痛,恶狠狠地瞪着昭宁,仿佛在看自己的仇人,“你以为帮着阿赫雅除掉了我,你就会有好日子过吗?” 她尖锐地笑起来,讽刺的声音在夜色笼罩下的清凉中回响,十分瘆人:“等她生下了肚子里的孩子,有了自己亲生的骨肉,谁还会记得你这个长公主?” “她的孩子,也是我的侄子,我的侄女,我为什么要和他比?”昭宁并不中谢缘君的计,她深吸了一口气,“你不用说这些话来挑拨我,我知道自己是谁,知道什么是我应得之分,什么是我应做之事。” “可是,缘君娘子,你知道你的吗?”昭宁问道,眼眶有些发红,终于忍不住质问,“你为什么要那样打压我,为什么要用花粉害我?” “你是我带大的……只有我会一心为了你。”谢缘君被她问得哽住,盯着昭宁,不住地喃喃,“她现在是为了笼络你,才对你好,可你们中间到底隔着一层……她不会真正信你爱你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她只是想要让昭宁听话一些……想要借着昭宁,多见谢桀几面…… 可这些事情,对昭宁不也有好处么?谢桀越是重视昭宁,昭宁日后才越有好前程啊! 谢缘君身体微微颤抖,寒意侵袭到了心底,只能不断地在心中重复着这些话,也不知是想要说服昭宁,还是想要说服自己。 昭宁失望地垂下了眼睛,抿紧了唇:“谁对我好,谁对我坏,我自己就会分辨。” 她其实是有几分期望谢缘君可以悔悟愧疚,对自己道歉的。 然而到了如今,她也算看清楚了。 谢缘君不会认错的。 昭宁无声地叹了口气,停止了背脊,小小的身影,看来竟带着几分威严。 “缘君娘子,别再仗着旁人的忍耐,得寸进尺了。”她的声音很轻,“你这样,只会真把自己送上死路。” “你以为我怕吗?”谢缘君睁大了眼睛,目眦欲裂。 “你本来就不想死。”昭宁忍不住加重了语气,“否则,就不会这么快叫人发现,更不会借此逼皇兄、逼我来见你!” 昭宁望着谢缘君,目光澄澈,仿佛能映出她心中所有丑恶。 谢缘君如果有赴死的勇气,早在被幽闭清凉殿时,就会爆发了。 可这么多日子,她消瘦憔悴,却依旧活得好好的。 今夜谢桀来与不来,昭宁来与不来,谢缘君都不会死,前朝也就不会有任何动荡。只有由着谢桀一怒之下,赐死了谢缘君,才会生乱。 谢缘君抓着被子,愤恨地瞪着昭宁,面容扭曲,状如恶鬼。 若是从前,只要她皱一个眉头,昭宁就该惊惧地大哭着求她原谅了。 可如今,哪怕直面她恨不得扑咬上来的目光,昭宁也不过是眸光闪了闪,话语依旧有力:“好自为之。” 告诫轻声落下,昭宁站起身,缓步走出清凉殿。 “昭宁!你回来!”谢缘君惊慌的吼叫传来,紧接着是东西跌落在地的声音。 可昭宁的脚步,半点没有停留。 殿门在她身后渐渐阖上,她回过头,深深凝望这座熟悉又陌生的殿宇。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午后,谢缘君领着一群宫人,在自己面前跪下相逼,无论自己如何痛哭哀求,依旧不肯起身。 那个怯懦的身影,从清凉殿里抬起头,与昭宁对视,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大步朝她飞奔而来。 然后一点一点长大,自信欢快,与自己重叠。 留在清凉殿漆黑寒冷的夜里的,只剩下一个躺在床榻上,算盘落空,狼狈病弱的谢缘君。 昭宁垂下眼,无声地告别。 再见,缘君姐姐。 第三百零六章 我们回家,又生毒计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夜幕沉沉,清凉殿前,却不知何时点起了灯。 “昭宁。”阿赫雅身上披着大氅,眉眼被琉璃灯的光线晕出水似的温柔,她朝昭宁伸出手,轻声唤道,“回家了。” 在她的身旁,是神色缓和的谢桀,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定定地望着昭宁,如一座沉默的山。 只要立在那里,就已经给予了人足够的安全感。 昭宁有些发怔,眼眶一阵又一阵地发酸,仿佛吃了一颗生涩的果子。 所有在殿中,被心底那一口气支撑着,不能流露在外的脆弱情绪,在此时都像是找到了发泄口。 她快走两步,控制着力道,扎进了阿赫雅的怀里。 即便在这个时候,她依旧记得,阿赫雅身怀有孕,受不得冲撞。 阿赫雅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哭笑不得,一把将昭宁紧入怀里,揉了揉脑袋:“怕什么?哪儿这么娇贵了?” “昭宁。”阿赫雅半蹲下身,直视着昭宁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而坚定,“无论我腹中的孩子如何,你都是我最疼爱的小妹妹,永远也不会变。” 昭宁不过六岁,无论是谢桀,还是阿赫雅,都不可能真的放心叫她一个人去面对随时可能发疯的谢缘君。 方才殿中,足足埋伏了十个暗卫,八个方位,梁上左右,都是眼睛,都是耳朵。 谢缘君说的每一句话,他们都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 即便昭宁对谢缘君挑拨的话语没有反应,甚至第一时间反驳了回去,阿赫雅还是要这样强调着告诉昭宁:你是独一无二的,永不动摇。 昭宁的鼻尖又开始酸了,没出息地在阿赫雅的怀里蹭了蹭,嘟囔道:“我知道的。” “这可是我的侄子侄女呢,我日后,还要带他们玩的。”她哼唧的声音很小,像在撒娇,半点看不出方才在殿中的威严。 “不止是玩。”阿赫雅眉眼间的神情又软了几分,“这是你的晚辈,日后若是做错了事,你也有教导之权,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不行!”昭宁忙抬起头,“怎么能打骂呢?这……他还是小小一个呢,不能打!” 她尝过手板子的滋味的,绝不要让阿赫雅姐姐肚子里的小孩子也那么痛。 “这般溺爱……”阿赫雅叹了口气,“那看来,日后只有叫你皇兄教训他了。” 谢桀听她们说了半天,终于提到自己,不由挑眉:“怎么?” “自来严父慈母。”阿赫雅无辜地抬眸,“我自然是要做个温柔娘亲的。” 严厉教导的,总被记恨。万事不管的,反而能得个亲近。 阿赫雅只准备唱白脸,至于那个办事不讨好的红脸,还是留给谢桀来当吧。 她笑得狡黠,身后无形的狐狸尾巴晃了晃。 谢桀哽住,点了点她的额头,却也没有反驳,目光无奈。 三人的影子在灯下拉得很长,相互依偎着,渐渐远去。 风声渐起,清凉殿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谢缘君睁着眼睛,木偶一般躺在床上,回忆着昭宁最后撂下话离开的模样,心中的怨恨裹挟着不安,不断发酵。 她不敢去细想昭宁的质问。如果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错的,那如今这个下场,又该归咎到谁的身上? 算自食恶果么?那自己又要怎么熬过这一个又一个漫长寒冷的孤夜,苟且活下去呢? 谢缘君双目通红,咬紧了牙关,几乎能尝到自己口腔中发涩的苦味,泛着铁锈的气息。 她只能恨…… “吱呀——”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昏晓时,殿门被轻轻推开了。 宫女青砚左顾右盼,快步走入殿中,望见榻上鼓起的被褥时,眼中不由得溢出不屑。 “吃吧!”她重重将一碗白粥扔在榻边还有灰尘的小几上,讽笑道,“陛下有令,既然你有了死志,想必是不眷恋人间风物的,日后每日只给你一碗白粥,连灯油都不必添了。” “缘君娘子,你这日子过得……墙边一条野狗,尚且有人多喂一块骨头呢!” “滚!”谢缘君本就在崩溃边缘,被青砚几句粗俗的话,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血来,“你算什么东西……” “你还看不清么?如今便是我们琼枝殿最低等的一个宫人,也远比你这只落了毛的凤凰好得多了。”青砚反唇相讥,“你再气再恨,又能如何?我们主子依旧好好地享着荣华富贵,不似你,哈!” 谢缘君又怒又急,头脑发昏,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能如何? 她…… 不等谢缘君想出个所以然来,青砚已经哼了一声,收拾好食盒,自顾自走了。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青砚每天借着送饭,羞辱谢缘君一顿,又扬长而去,让谢缘君对阿赫雅满腔的怨愤都只能积蓄在心中,越来越重,几乎滔天。 直到淑妃的出现,为这股恨意,提供了一个出口。 “缘君娘子,你我家中,同是将门,唇亡齿寒……”淑妃叹气,“偏阿赫雅如今炙手可热,我纵是有心帮你,也无力回天。” 谢缘君怎会看不出淑妃端得道貌岸然,实则心肠狠毒,之所以来见自己,只是想借刀杀人? 可如今她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目,满心满眼,只有如何置阿赫雅于死地。 “我有法子对付阿赫雅。”谢缘君扭曲着脸色,“但是,我要出去。” “我要亲眼看着那个贱人,荣华富贵一场空。”她嘶哑的声音,仿佛地狱中恶鬼的呢喃,“我一定要亲眼瞧见……” 淑妃紧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沉默了片刻,应声:“可以。” 清凉殿只有几个金吾卫看守,让侍女假作送饭之人,与谢缘君交换身份,叫谢缘君偷偷出去几个时辰,不难。 “昭宁!”谢缘君得了承诺,几乎不假思索地开口,“昭宁最怕蛇,一旦遇蛇,便会吓得六神无主,直接扑到最亲近的人怀里。” “有孕之人经不得撞,昭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奋力挣扎之下,力道更大。”她眼里爬满了猩红的血丝,嘴角的笑万分瘆人,“那个贱人……” 一定会小产的。 第三百零七章 昭宁操心,皇兄怎么不干?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天光欲曙。 淑妃缓步从清凉殿侧门走出,朝望风的老太监略一点头,迅速离开了这个偏僻冷寂的地界。 宫女青砚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左顾右盼,颇为心虚,眼见着走到了宫道上,忍不住小声问:“主子何必答应她?” 既然淑妃要利用谢缘君,如今已经知道了昭宁长公主怕蛇的短处,不该顺水推舟,叫谢缘君去将这件事情办完么? 现在只拿了条不痛不痒的消息,反要赔上人力物力,帮谢缘君办成事情……何等吃亏? 淑妃轻飘飘地瞥了青砚一眼,似笑非笑:“放几条蛇罢了,本宫手底下,难不成还差几个办事的人么?” 好钢要使在刀刃上,留着谢缘君,自有别的用处。 淑妃眸光暗了暗,杀意翻涌。 青砚听得发愣,呆了半晌,还是跟了上去,结结巴巴问:“那奴婢是否不必再来清凉殿了?” 经过几次折辱,谢缘君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阴郁,加之清凉殿没了人气,自己每回来送饭,都觉得瘆得慌。 淑妃哼笑:“不。” “不但要送,还要继续以阿赫雅的名号,不断加深谢缘君的恨意。”淑妃的声音缓慢粘腻,如同从晦暗角落滋生而出,森冷异常,“直到她彻底化作一个怨鬼,不顾生死,也要把阿赫雅扯下去。” 那样,火候就到了。 青砚听着淑妃的话语,背后不由得一阵又一阵地发寒,脚下仿佛生了根,十分沉重。 淑妃……究竟想做什么? 夜的凉意还未散尽,叶尖露水如琉璃般,折射出朝光,许久之后,这新鲜将放的花枝就会被剪下,送到各宫,供主子们赏玩。 琼枝殿中,负责插花的小宫人抱了一大捧荷花,大步走入侧殿,脸上满是欢喜的笑容。 “这几日的荷花开得当真是漂亮,还有好几只并蒂的,意头也好。”小宫人一边碎碎念叨,一边将荷花放下,有意无意地看向昭宁的方向。 昭宁向来好奇心重,听她这样说,便走了过来,拿起一枝,颇为爱不释手地打量,随口吩咐:“把这些并蒂的挑出来,送到正殿去,凑上一瓶,应当有趣得很。” 花开并蒂,桑结连理。用以形容阿赫雅姐姐与皇兄,才叫合适呢。 那小宫人眼神闪了闪,顺理成章地开口,笑道:“插在瓶中看到底失了灵气,如今望月湖碧色连天,长公主不如亲自去瞧瞧。” “昭妃娘娘如今有了身子,本就该多活动活动的,否则那些滋补安胎的汤药有进无出,只怕将胎儿养得太大了。”小宫人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地看了正殿的方向一眼。 昭宁眼睛睁圆了,急忙追问:“什么意思?” “这、这……奴婢不敢胡说。”小宫人满脸惶恐,连声告罪,“奴婢一时失言,长公主就当没听到……” 她越不肯说,就越显得奇怪。 昭宁不由得有些急了,冷下脸来,学着谢桀沉声:“说。” 小宫人抖了抖,仿佛被她吓住了,半天才嗫喏道:“奴婢在民间时也见过这种妇人……因着胎儿太大,生不下来,难产而死了。” 她说完,脸上已经没了血色,一个劲地磕头:“长公主,奴婢一时糊涂,才说错了话,您饶了奴婢这回,千万不要告诉昭妃娘娘啊!” 昭宁早在听见难产而死四个字时,便呆在了原地,半天才回过神来,也顾不上那小宫人,拔腿就往正殿跑去。 阿赫雅正用着五色圆子羹,便见昭宁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不禁疑惑:“昭宁,你这是……” 昭宁小脸跑得通红,缓着气,看了看阿赫雅,张张嘴,半天却只憋出来一句:“阿赫雅姐姐,今日太医令来给你把过脉了么?” “早走了。”阿赫雅没想到昭宁这么着急忙慌的,就为了问这个,哭笑不得地点点她的脑袋,“放心吧,万事都好,只是开了些常用的安胎药……” “安胎药!”昭宁拔高了声音,将阿赫雅安抚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昭宁焦虑地捏着手指,想到那小宫人说的话,有心想问阿赫雅,又怕自己贸然开口,太过鲁莽,或许会连累那个说错话的小宫人。 阿赫雅也看出了一点猫腻,蹙起眉头,问道:“怎么了?是安胎药有什么问题么?” 昭宁回过神来,考虑了一会儿,揪揪阿赫雅的衣袖:“阿赫雅姐姐,听说望月湖的荷花开了,咱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既然要多活动,那自己常常拉着阿赫雅姐姐散散步便是。 她心中打着小算盘。 趁着这个时辰,日光还不算毒,出去走一圈。晚间太阳西沉,用过膳食,再走一圈。一日两趟,怎么也够了。 阿赫雅眼神微动,沉吟片刻,点了头。 “我去更衣,昭宁等我片刻。”她站起身,给伺墨使了个眼色。 伺墨立即了然,上前引着昭宁坐下,又奉上了她一贯爱吃的糕点,待昭宁放松了下来,才不动声色地开口,笑着问:“长公主今日怎么想起来找主子出去玩了?” 伺墨性子灵活,又会体贴人,与昭宁的关系称得上是宫人之中最好的。 昭宁也没有戒心,叹了口气,托着腮帮子,忧心忡忡地望着阿赫雅身影消失的方向:“我今日才知道,妇人怀孕生子,竟是这样危险!” “多吃两口滋补的汤药,或许胎儿就长得太大,危及母亲了。”昭宁摇头,小脸皱成一团,“阿赫雅又不喜欢出门,日日待在这琼枝殿里,我再不拉着她出去走走,还得了?” 她昨日与谢缘君决裂,又被阿赫雅与谢桀接回来,正是黏糊的时候,如今被那小宫人一点,怎么能不提心吊胆? 昭宁小大人似的,苦大仇深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糕点,忍不住嘟囔:“这么难的差事,皇兄自己怎么不干……” 要是皇兄有孕的话,她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伺墨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吓得连忙扯开话题,生怕昭宁把这要命的话题继续下去:“若是胎儿有异,太医们自然会调整药方的,长公主怎么突然想到这些事儿?” 这么小的孩子,连男女孕育都不清楚,怎么能知道滋补汤药喝得多了,胎儿长得太大,会导致母体难产呢?定是有人在身边嚼舌根。 第三百零八章 无毒之蛇,昭宁异状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伺墨眼神冷了冷,面上却依旧是温柔的笑容,轻声为昭宁解释了阿赫雅不会有危险,又安抚了几句,便起身走入了卧房。 “问出来了?”阿赫雅听到脚步声,略抬了抬眼皮。 伺墨点头,将昭宁的担忧简单地叙述了一遍,不由得流出几分愤愤:“也不知是哪个混账在长公主耳边说这些诛心的话,这不是有心诅咒主子么?” “诅咒?”阿赫雅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次,与柳奴对视,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晦色,“若只是如此,倒是好了。” 什么巫蛊诅咒,神鬼之说,她是不信的。 只怕是有心人刻意引着昭宁,想利用这个孩子,对自己不利。 阿赫雅指节按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若有所思:“去查一查,是谁在昭宁耳边胡说八道。” 生了异心的宫人,昭宁身边是留不得了。 伺墨也肃了脸色,应了声是,又问:“那主子是否先避一避,等此事查清之后,再与长公主往望月湖赏荷?” “不必。”阿赫雅声音平淡,“引蛇出洞,才能顺藤摸瓜,揪出背后之人。” 无论那在昭宁耳边嚼舌根的宫人是什么身份,既然敢明目张胆在琼枝殿内出手,想必已是弃子,查不出东西来。 自己若再龟缩殿中,那便是打草惊蛇。 阿赫雅站起身来,缓步向外走去,睫羽轻颤,目光幽幽不明。 手已经伸到琼枝殿内了,她若不一次撕咬下那人一块肉来,那就算躲过了这一回,也还有下一回。 到了那时,可就不一定能如这次一般,叫自己提前发觉,做足准备了。 望月湖畔,有着树荫遮蔽,即便酷暑之中,也自得一片清凉。 “阿赫雅姐姐,你走慢一点。”昭宁牵着阿赫雅的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脚底下的路,满脸凝重,不住地叮嘱。 “昭宁,不必如此。”这副将她视作琉璃人似的模样,叫原本脑中绷着弦警惕不已的阿赫雅哭笑不得。 柳奴走在阿赫雅身侧,蓄势待发的姿态与巡视的目光都彰显着她的专注。 她的目光从两侧的灌木丛上掠过,如鹰般锐利。 窸窸簌簌…… 一阵凉风拂过,茂密的枝叶摇晃起来,翻涌如浪。 不知何时,一条黑黄花纹的大蛇已经在枯叶的掩映下,接近了这一行人。 “蛇——”一个宫女眼角余光瞥见那条蛇,立即尖叫了起来,刺耳得叫人心惊。 一时间,兵荒马乱,怕蛇的宫人尖叫着又不敢躲,尚且有几分理智在的宫人则成桶状将阿赫雅与昭宁护在中间,与蛇对峙。 柳奴在外行走得多,见的蛇也多,只看了一眼,就冷静地下了结论:“不是毒蛇。” 阿赫雅眉头紧蹙,并没有放松警惕。 她不相信幕后之人会如此心慈手软,已经设下了杀局,却还要收敛几分,用一条无毒蛇。 除非,这条无毒蛇……有什么特别之处。 昭宁紧贴在阿赫雅身边,浑身僵硬,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可若细看,便会发现她在微微颤抖,瞳孔紧缩。 她像是被勾动了记忆深处最恐惧的一部分,浑身都如浸在冰水中,想要呼喊求救,偏偏喉咙又被梗塞住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 蛇…… 柳奴当机立断,使唤了两个胆大的太监,以原本遮荫所用的伞为工具,将那条蛇弄走。 那两个太监早在听说是条无毒蛇时便松了口气,此时自以为得了立功的机会,脸上只有兴奋,拿着伞柄便包围了过去。 这一动,立即让那条蛇更加警惕起来,像是被侵犯到了领地,发怒地蜿蜒挪动起来。 昭宁脑子一空,脸上霎时变得惨白。 她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奇怪的咕哝,忽然尖叫了起来,便冲向了阿赫雅。 “不要咬我!求求你!”昭宁哭喊着,如同失去了一切理智,下意识寻求最信任之人的庇护。 柳奴反应最快,直接挡在了阿赫雅与昭宁之间,拦下了这个飞扑。 即便她有几分武力傍身,此时也被撞得身形不稳,往后退了半步,原本落了旧伤的手更是隐隐发疼。 阿赫雅被这变故惊得心中一颤,反应过来后,怒意携着后怕,顿时涌上心头。 如果她们今日没有提前发现昭宁的不对劲,猜到有人做了手脚,先行警惕……如果不是柳奴反应快,拦下了昭宁…… 那自己必定会在昭宁的冲撞下重跌在地,到了那时,孩子还能保得住么? 若是孩子保不住,那昭宁就是第一个被迁怒的对象,昭宁也会愧疚难当,即便自己没有赶人之意,她在琼枝殿也住不下去了。 到了那时,自己不但会再次失了孩子,还会弄丢一个昭宁。 即便自己平安,也还能赌一把自己会对昭宁心生芥蒂,为了保护好孩子,将昭宁送走。 好一招一石二鸟。 阿赫雅怒极反笑,目光中的冷色几乎结冰。 柳奴回头与阿赫雅对了个眼神,杀意凛冽。 她知道阿赫雅对昭宁的在意,即便昭宁挣扎得激烈,依旧将昭宁紧紧地抱住,只用手脚压制住小孩的反抗。 “主子……不如先打晕了送回去?”柳奴低声问。 昭宁像是被魇着了一般,显然听不进去话,再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 阿赫雅咬紧唇,压下自己眼里翻涌的晦暗,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半蹲下身,从背后抱住昭宁,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试图让昭宁冷静下来:“昭宁不怕,蛇已经被赶走了,我在这儿……不怕。” 阿赫雅哄人的声音十分轻柔,仿佛温泉中汩汩流出的水,暖意与安抚相交错着。 昭宁却像是完全听不见一般,紧闭着眼,不敢去看,哭得满脸狼藉,下唇更是被她自己咬出了两个血口子。 她像是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整个人都在发抖,怎么也定不下神来,只知道不停地呢喃:“昭宁听话的,昭宁听话……” 昭宁像是坠入了一场噩梦,梦中自己一个人缩在角落,四周都是这样的蛇。 无论她怎么喊,都没有人来救她。 昭宁几乎惊厥过去,拼命摇着头,无声地祈求。 她是乖孩子,昭宁是乖孩子。 不要放蛇咬我…… 第三百零九章 舞蛇香,淑妃意图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昭宁身上单薄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双目失神,无光地落在前方,瑟缩着求饶。 她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为何会对一条无毒的蛇有如此大的反应? 阿赫雅狠狠闭了闭眼,只觉得心疼如有针刺,指尖不自主地颤抖。 她的喉头泛出酸意,声音艰涩,唤了一声:“柳奴。” 柳奴当机立断,迅速以掌成刀,重重一击打在昭宁颈后。 昭宁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便软在了阿赫雅的怀中。 “回琼枝殿,请太医令来!”阿赫雅抱紧了昭宁,微微垂首,侧脸在孩子软软的发顶上贴了贴,迅速发号施令。 一行人匆匆赶回琼枝殿中,兵荒马乱。 太医令开了安神的汤药,昭宁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就算是在昏迷之中,也防备极重,死死咬着牙,最后只能强行撬开齿关,灌入药汤。 跟随出行的宫人们心惊胆战,齐齐跪在侧殿之中,气氛死寂。 阿赫雅坐在榻边,将昭宁抱在怀中,不住地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松缓下来,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唤了一声:“枭五。” 暗影闪过,消失了半天的枭五单膝跪地,一脸凝重:“暗卫们已将望月湖畔搜过一回,既无人影,也无脚印。” 主子出游,竟遇上蛇,还险些出了事。 枭五又是懊恼,又是愤怒,眼中寒光冷然。 若只是意外还好。 若真有人在幕后主使,她定要将那人连带着那条蛇一起,切成块炖汤。 阿赫雅重复了一遍:“无人?” 枭五点头确认:“是。” 阿赫雅捏了捏指尖,心中有些发凉。 她不信这是个巧合。 但她因为发现昭宁的异样,提前有了警惕,吩咐过枭五,在发现有蛇的第一时间,枭五便已经追了出去。 这般迅速,依旧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可见这蛇并不是有人守着她们经过才放出的。 既然如此,想让一条蛇如此正好地从灌木丛后游出,跑到她们一群人面前,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她们身上,有吸引蛇类的东西。 阿赫雅当机立断,转头看向宫人们,沉声问:“方才那蛇最先靠近的人是谁?” 一群宫人面面相觑,半晌,一个小太监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 “她……”小太监指认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宫女,“那条蛇,好像是冲着她过去的,也是她叫出了声。” 那小宫女吓得脸色煞白,连忙磕头求饶:“奴婢错了!奴婢只是生来怕蛇,没想过会惊吓到长公主,娘娘饶过奴婢这一回吧!” 她虽然怕得发抖,脸上却没有心虚之色。 阿赫雅蹙眉,看向柳奴。 这小宫女在队列之中,既不是离蛇最近的,也并没有穿着艳丽,必是有旁的原因,引得那条蛇直奔她而去。 柳奴与阿赫雅心有灵犀,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她的心思,迅速检查了那个小宫女身上的衣物,最终在她的衣袖处发现了异样。 “是舞蛇香。”柳奴声音发冷,“只需要一点,便能叫蛇趋之若鹜,争相靠近。” 这香与荷花的味道相差无几,却多了几分腥甜,若不是柳奴细心,嗅觉又较他人更为灵敏,只会认为这是沾染上了望月湖里的花香。 轻忽放过之后,再想找到线索,证明是有人故意加害,而非阿赫雅运气差遇了野蛇,可就难了。 阿赫雅显然也明白这一点,目光掠过那个险些昏过去的小宫女,眼神泛着凉:“可曾有谁碰过你的衣服?” 小宫女抽泣了一声,绝望地开口:“三等宫人们都住在一处,身上的衣衫……都是一处的,谁都可能碰过。” 何况做活时,宫人之间也难免有交集,如今要问是谁,怎么查得出来呢? 阿赫雅敛眉,掐紧了指尖。 这小宫女身上的舞蛇香,一看便不是她自己所放,贸然处置,只会白白折了一条人命。 事情到了此处,竟成了件无头悬案一般,无处查起了。 就在此时,太监通报的声音传来:“淑妃娘娘到——” 淑妃快步走入殿中,急急问道:“听说昭宁与昭妃妹妹遇蛇了?可有受伤?本宫带了御医院中善解蛇毒的太医前来……” 阿赫雅猛然抬眼,望向淑妃:“淑妃的消息倒是快。” 她前脚回到了琼枝殿,后脚淑妃就连太医都备好,一同带了过来。 叫她不得不怀疑,此事与淑妃,是否有所关系。 淑妃叹了口气,回复滴水不漏:“如今你怀有身孕,本宫总要多用些心。” 她看向床上,惊叫了一声:“哎呀,昭宁的脸怎么如此白?难不成……” “昭宁无事。”阿赫雅打断了淑妃,“只是受了些惊吓,已经喝了安神汤,本宫还要守着她,实在不能待客,请淑妃见谅了。” 这话就是明晃晃地赶客了。 如今昭宁惊厥昏睡,此事又没个头绪,阿赫雅实在不想多费心力,去跟淑妃打太极。 “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如何能照顾一个生病的孩子?”淑妃图穷匕见,“这些时日,昭宁又是花藓,又是受惊,真真可怜,也真真熬人。” “昭妃妹妹,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腹中所怀,可是大胥的根基。”淑妃说到这里,眼神不由得暗了暗,“若太过劳心劳力,伤了身子,怎么跟陛下,跟天下万民交代?” “淑妃有话不妨直说。”阿赫雅冷冷道。 几句话间,又是暗指她没能顾好昭宁,又是一个天下万民的大帽子扣下来,她可受不起。 淑妃笑得温柔,仿佛真在体贴阿赫雅的不易:“昭宁也不是不懂事,还认人的年纪,不如叫她先搬到椒兰宫,由本宫亲自照料着。” “若是你不放心本宫……”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像是放低了姿态,“那本宫便命人收拾个空殿出来,叫昭宁搬过去,由嬷嬷们照料,你身上也少一分担子。” 若借着此事,能将昭宁揽到自己宫中,自然最好。 即便不行,能将昭宁与阿赫雅隔开,也可以削弱阿赫雅几分,淑妃乐见其成。 阿赫雅眯了眯眼睛,定定地望着淑妃,唇角弧度危险。 淑妃…… 第三百一十章 淑妃线索,见谢缘君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索性开门见山:“今日昭宁心血来潮,要去望月湖畔散步,源于身旁的宫人挑动。” “那位宫人名唤莳草。”她定定地望着淑妃,声音平静,却带着莫名的压迫力:“淑妃掌管宫闱多年,对宫人们广施恩惠,不知可曾听过她的名字?” 这话里带着八分的把握。 淑妃贸然上门,目的明确,无异于明晃晃地告诉阿赫雅:此事与她有关。 只是同样,她既然能如此有恃无恐,便是料定此事留不下半点痕迹。 淑妃轻笑:“我听不懂昭妃妹妹的话……莫不是要说昭宁身边的宫人照顾不力?那也是当罚的。” 她目光中泛着凉色,与阿赫雅对视,如一条吐信的蛇:“听闻昭宁身边的宫人都换了一轮——向来人不如故,新宫人们想体贴些,在主子面前多露几分脸,办错了事儿,也是人之常情。” 淑妃刻意在人不如故四个字上落了重音,饱含深意地轻笑了声:“只有照顾伺候了多年的人,才最了解,也最能体贴上意。” 阿赫雅指尖一顿,眸光微凝,冷意几乎溢出。 照顾了多年的人…… 昭宁怕蛇,连自己这个与她日夜相处的人都不知道,淑妃却能利用这点,算计自己,原来是源于此。 谢缘君。 阿赫雅的耳边仿佛再次回想起昭宁的哭声,字字句句都如刀剑,割得人心头生疼。 除了将昭宁充作傀儡,教养了六年的谢缘君,还有谁能让昭宁如此害怕,拼了命地证明自己是乖巧听话的呢? 淑妃见阿赫雅的脸色冰冷下来,知道自己目的已经达成,不由得眯起了眼,语气中含着三分戏谑:“昭妃妹妹考虑得如何?本宫不如你有福气,膝下并无子女,若昭宁由本宫照料,必定能得到最好的东西……” “淑妃说笑。”阿赫雅回过神来,冷冷凝视淑妃,“昭宁不是个物件,任你挑来挑去,决断去留,此事不用再提。” “柳奴,送客。” 柳奴上前一步,挡住了淑妃的目光,面无表情:“请。” 淑妃哼笑了一声,知道阿赫雅不松手,自己今日是带不走昭宁的,遮掩住眸底一分失望,缓步离开了琼枝殿。 阿赫雅的运气怎么就如此之好,这样一盘杀局下来,昭宁惊厥昏迷,她却毫发无伤。 淑妃微微侧眸,晦涩的目光扫过身后的殿门。 好在……也不算毫无收获。 只盼阿赫雅真如她表现出来那般在意昭宁,亲自往清凉殿,添上最后一把火。 否则,只凭一个青砚空口无凭的羞辱,谢缘君的杀意与戾气,还是不够重。 柳奴目送着淑妃离开了琼枝殿的地界,才收回警惕的目光,回到阿赫雅身边。 “就这样放过淑妃了?”柳奴沉声道。 淑妃这般毫不掩饰,几乎已经坐实了,此事即便不是她一手策划,也必定有她一份功劳。 阿赫雅取过帕子,在金盆中浸湿拧干,轻轻为昭宁擦拭额上因梦魇而沁出的冷汗,语气意味不明:“她做得滴水不漏啊。” 谁也不能证明那个在昭宁耳边嚼舌根的宫人与椒兰宫有关系,沾染了舞蛇香的衣裳又经过了太多人的手,即便从香料来源查,也只是大海捞针。 淑妃不就是看准了这些,才如此大张旗鼓地挑衅么? 阿赫雅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眸光幽暗。 然而宫中,从不是非得要有证据才能回击,既然此事定不了淑妃的罪,那以牙还牙,也是一种手段。 她抬眼,声音缓慢:“枭五。” 枭五半跪在地上,面具下的脸肃然紧绷。 便听阿赫雅轻笑了一声:“我想要你替我弄一笼的……毒蛇。” 正午,日光炽热如蒸。 谢桀下令让谢缘君苦修之后,清凉殿中的用度便被裁撤了个干净,即便天气再如何酷热,也是无冰可用的。 也就是清凉殿正如其名,既有树荫遮蔽,又临着水,槛窗开后,穿堂风过,也能将暑意散去几分。 谢缘君跪在佛像前,埋着头,面色阴沉,口中不住地喃喃:“就差了一点……” 就差一点,昭宁就能撞上阿赫雅了。 怎么偏偏半路杀出了一个贱婢,坏了她的好事。 殿门咣当打开,谢缘君一惊,下意识扭头看去,瞳孔微缩。 自己在心中诅咒毒骂了千百次的阿赫雅,竟然出现在了眼前。 阿赫雅朝外面讪笑的金吾卫略一点头,示意柳奴将门阖上,自顾自拖了一把椅子,在谢缘君十步外坐下。 “与淑妃合作,感觉如何?”阿赫雅唇角微翘,声音平静,仿佛只是家常闲话,却分明含着戾气。 金吾卫是谢桀的近卫不假,但其在明处,擢选也是从各军营中选出好手,调查过底细之后收编。 人不是孤立的个体。金吾卫们忠心不二,却也会有自己的私情,尤其军伍出身,少不得要有一两个曾有恩情,看重提拔的上官,能卖几分脸面。 淑妃母家世代为将,功勋赫赫,想要讨个人情,暗中见一见谢缘君这个阶下囚,自然不算难事。 就如此时此刻,阿赫雅也可以仗着身上的圣宠与腹中的皇嗣,光明正大地走入清凉殿。 阿赫雅眼神发暗,伸出手,在柳奴脚边的竹篓上点了点,似笑非笑:“你今日送了我好大一份惊喜,所以……我也准备了回礼。” 谢缘君身躯一颤,强撑着昂起下巴,试图回到从前威严的模样:“阿赫雅,你疯了不成?” “我没兴趣与你多费口舌。”阿赫雅眼神一厉,猛然向前倾身,威迫感直逼而去,“我只问:你对昭宁做过什么?” “为什么她对一条无毒的蛇,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阿赫雅指尖有些颤抖,更恶毒的猜测堵在喉咙中,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硌得她发疼。 谢缘君曾经用打压的手段试图控制昭宁。 那这种蛇……是否也曾经是惩罚的一部分? 谢缘君愣了一瞬,忽然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 阿赫雅竟然在质问她。 “你不知道吗?”谢缘君仿佛抓到了能让阿赫雅疼痛愤怒的方法,疯魔一般,勾唇讽笑,“那我也不知道。” 这样的姿态……她分明毫无愧意。 第三百一十一章 十倍还之,替昭宁复仇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气得指尖发抖。 她强压着怒火,冷冷开口:“好。” “我们北戎有一句俗语,无论是朋友的好礼还是敌人的刀子,都要十倍地还回去。”阿赫雅扯了扯唇角,慢慢抬起手,做了个手势。 柳奴一只手提起那个竹篓,打开盖子,向前两步,直接将竹篓扔到了谢缘君身边。 随着竹篓翻倒,一阵骇人的嘶声在殿内响起,随后是竹篓被压迫挪动的动静,似是有东西在慢慢地爬出。 谢缘君缓缓地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整篓的蛇,缠绕蜿蜒着游动,鲜艳的颜色昭示了危险。 柳奴退回阿赫雅身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竹筒,在两人与蛇中间撒了一条界线。 那是驱蛇的雄黄粉,加入了北戎的秘药,有了这东西,那些蛇就算被强行赶着,也不敢靠近二人分毫。 阿赫雅指尖托着下颌,满目寒霜:“缘君娘子,你小心些,千万别动——不比你放到我面前的那条,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毒蛇。” 谢缘君仿佛被她这一句话刺激到了,猛然抬头,嘶哑的声音分外尖锐,凝聚着怨气:“阿赫雅!” 这一声,恍若惊雷,顿时让原本还算与谢缘君形成僵持之势的蛇群躁动了起来。 谢缘君强压住喉咙里的尖叫,面容扭曲:“你想杀了我?你就不怕陛下——” “我杀了你,陛下也不会怪罪的。”阿赫雅打断了谢缘君。 若不是有昭宁拦着,谢缘君早在上一回妄图用自戕胁迫谢桀时,便已经进了棺材了。 阿赫雅想到昭宁连昏睡中都惊怕难安的模样,眼中的杀气几乎滔天。 她盯着谢缘君,声音冰冷:“可惜,死太容易了。” “你想怎么样?”谢缘君喘着气,紧紧地望着那些蛇,怎么也掩饰不住眼里的惊恐。 她怎么也没想到,阿赫雅会这么疯。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瓷瓶:“这些蛇不是剧毒,只要及时服下药,就能活命。” “我带来的这一瓶药,够把你从毒牙下救回……十次吧。”她的声音轻快,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情,“缘君娘子幽禁殿中,寂寞了吧?多与它们玩一玩。” 解药是有的,只是被毒蛇包围噬咬的恐惧,与蛇毒发作的痛苦,便只有谢缘君自己承担了。 谢缘君听得毛骨悚然,强撑着身体,才勉强没有跌倒在地,狼狈万状,口中喃喃:“你疯了……” 她吞了一口口水,眼见着那些毒蛇越逼越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这不就是你曾经对昭宁做过的事情么?”阿赫雅重重将瓷瓶扣在桌上,语气里染上了怒意,“她为什么会那么怕一条无毒蛇?因为你曾经想用这样去控制她,你用蛇吓她!” 这不仅是阿赫雅的猜测,即便谢缘君不肯承认,她也知道,至少有九分可能,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如果昭宁只是单纯怕蛇,那今日出现在望月湖畔的,必然是一口致命的毒蛇。 能让谢缘君与淑妃放弃那种一劳永逸的可能,转而用无毒的蛇,只有一种可能——只有这种蛇,才能引起昭宁最大的恐惧。 阿赫雅咬紧了牙根,从牙缝里挤出话:“毒蛇变数太大,你就用无毒蛇去训练昭宁,逼迫她听你的话,这样一来,即便昭宁性子一时倔强,真叫蛇咬了一口,也不会闹出太大的风波。” 谢缘君浑身一僵,瞳孔不自觉缩了缩。 她盯着那群不断朝自己靠近的毒蛇,有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多年前小小的昭宁。 也是这般,无助地被包围着,不同的是,那个蠢笨的孩子,口中不断喊着的,总是自己这个罪魁祸首的名字。 阿赫雅猜的还是太简单了。 那种无毒的蛇,不止是谢缘君用来威逼恐吓昭宁的道具,也是训狗的棒子。 谢缘君总会在昭宁做出令她不喜之事时,支开所有宫人,将昭宁扔在殿中,放入蛇群。 昭宁怕蛇,会被逼到床上,抱着被子发抖,不停地哭喊着缘君姐姐。 谢缘君就站在门外,面无表情。 直到昭宁哭得嗓子哑了,只剩下麻木的抽泣,与时不时惊恐的叫声,谢缘君才会如一个英雄一般,从天而降,用雄黄粉驱走蛇群,把昭宁抱入怀中哄着。 时日久了,昭宁就会记得,不听话的孩子,会被蛇咬。 只有谢缘君来了,才能将她从这种恐惧和险境中解救出来。 后来,昭宁大了,稍微记点事儿,谢缘君怕会露出马脚,便不再用这个法子。 只是那种对蛇深切的恐惧,依旧刻在昭宁最深层的记忆里,如何也抹不干净。 谢缘君回忆起昭宁曾经依赖自己的模样,心中便如有一团火焰灼烧,让她的咽喉都干涩了。 她只将这份情绪归咎于恨意,讥讽地怪笑了一声:“你在审我?阿赫雅,你凭什么?” “你以为你是救世主么?你如今之所以能高高在上,来评判我的对错,是因为你占了我的位置!”她疯魔一般地喊着,眼中死不悔改的偏执发酵成了漆黑的怨毒,“你怎么会明白我的不甘?!” 她原本可以嫁给谢桀的!如果不是谢十三那个蠢货横插一脚,她如今才应该是站在谢桀身边的那个人! 利用昭宁……利用昭宁又如何?她将这个孩子一点一点养大,难道连收受一点报酬,都不应该吗? “你的位置在哪儿?在这昏暗的佛堂里吗?还是你的春秋大梦里?”阿赫雅气极反笑,“你的痴心妄想,又凭什么要昭宁替你承担?” 她站起身,望着那些毒蛇,声音冰冷:“你欠昭宁的,我会替她从你身上,一点一点地讨回来。” 从这些蛇开始。 阿赫雅忽地揪断了头上的珍珠步摇,将一把滚圆的珍珠,扔向蛇群之中。 蛇群受惊,立即躁动起来,朝面前的谢缘君扑去。 谢缘君惨叫了一声,拼命挣扎着抵抗,却怎么也挡不住蛇群的攻击。 一旦被咬住,毒牙便如嵌入了谢缘君的皮肉之中,剧痛与濒死的恐惧一同袭来,让她的尖叫越来越凄厉。 阿赫雅定定地望着面前血腥的场面,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因果相成。 这是谢缘君欠昭宁的。 第三百一十二章 殿成蛇窟,南方之乱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缘君狼狈地瘫倒在榻上,浑身因疼痛而不断抽搐。 那些蛇确实不致命,但毒发时的痛苦却不会削减半分。 那种像从血液里长出针,骨肉里的每一寸都仿佛经历着撕扯的剧痛,层层叠加,与恐惧一同席卷,几乎能够杀人。 谢缘君有一瞬间甚至觉得,死了也比如此受折磨要好。 可下一秒,恐惧和怯懦又支撑着她继续苟活,那一份滔天的恨意,再度记在了阿赫雅头上。 阿赫雅冷冷望着她难堪的模样,眼中并没有快意,只有深潭寒水一般的凉。 “你那样对待昭宁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被群蛇环伺的会是自己?”阿赫雅的声音满是厌恶,她抬起手,将那个装着解药的瓷瓶扔到谢缘君的榻边,“你若敢作敢当,我倒还敬佩你几分风骨。” “偏生你们这种人,即便做了再多恶事,再多滔天业障,也永远不会有反省之心。” 只会像臭虫一样,挨了打便潜伏进阴暗处,将自己的过失推到他人身上。 连正视自己真实的欲望与恶毒都不敢,只会给自己披上类人之皮,行非人之事。 何等懦弱,何等……恶心。 阿赫雅嗤笑了一声,定定地睨着谢缘君:“谢缘君,我要是你,就算是被掰碎了下巴,也不可能喝下这瓶解药。” 谢缘君浑身一颤,不敢抬头去对上阿赫雅的目光。 她几乎是爬下榻,越过那些粘腻的毒蛇,艰难地抓到手中,攥得死紧。 她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将今日之仇报回的机会! 谢缘君迅速将解药喝下,剧烈喘息着,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眼瞳中的黑沉仿若深不见底的雾渊。 那些毒蛇还在不断缠扯着,向她身上爬去。 就如一副地狱之图。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最后深深瞥了谢缘君一眼,转身离开。 她还有另一份礼物要送。 “阿赫雅……”谢缘君这才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在心中一次一次地将这个名字碾碎,恨得几乎磨碎了牙齿。 下一秒,毒蛇们再度逼近,恐惧的尖叫又响彻在清凉殿中。 阿赫雅顿了顿,再也未停,径直走了出去。 她来清凉殿时,日光尚且毒辣,离开时,夕阳已映金瓦。 金吾卫们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都是聋子瞎子,不曾看见阿赫雅出入,也不曾听见殿内的异动。 谢桀站在栏杆处,侧脸被夕光勾勒出分明的棱角,玄衣上的龙纹威严而深沉。 这是他上朝时才会穿的龙袍,已是这个时辰,竟还未更换为常服。 阿赫雅停住了脚步,深深凝视谢桀的身影:“陛下来了?” 她如此大张旗鼓地闯入清凉殿,从头到尾,便没想过要瞒住谢桀。 包括这些毒蛇,都是枭五用暗卫的路子弄来的。 事实上……谢桀来得,比她想象得要晚得多。 阿赫雅的目光落在他的衣着上,微微蹙眉。 是朝上出了什么大事,以至于比昭宁受惊,自己大闹清凉殿还要重要? “我方才送了缘君娘子一份大礼。”阿赫雅索性主动挑明,缓步走到谢桀面前,抬头去看他,“行事莽撞了些,只怕吓到她了,陛下莫要怪我。” 谢桀垂首,指尖掠过她脸侧,将散落的发丝拢住,声音微凉:“朕只会觉得,你的性情还是太软了。” 那个跑去帝宫报信的金吾卫听得瞳孔颤抖,恨不得把头低到地上,心中大骇。 昭妃娘娘可是带着人直闯清凉殿,还不知在里头做了什么,那位缘君娘子的惨叫隔着三里都听得清楚。 这……这都叫性情太软?那在陛下眼中得是什么样的才能算得上嚣张跋扈? 下一秒,谢桀的命令就为金吾卫解了疑。 “从今以后,每日往清凉殿里放一篓蛇,等上一炷香,再请太医来诊治。”谢桀瞥了那金吾卫一眼,戾气几如刀刃,“只要吊着她的命,多余的事情,一件都别做。” 每日一篓蛇……这那清凉殿也不必叫清凉殿了,改名叫蛇窟更为合适。 阿赫雅蹙眉,提出了异议:“若不加以限制,蛇总会游出清凉殿,难免伤人。” 尤其在谢缘君反应过来她佛龛前那些灯便可以点火驱赶毒蛇之后,这招也就奏不得效了。 “那就紧闭殿门,造一间暗室。”谢桀指尖捻着她的发丝,声音平淡,“谢缘君何时熬不住了,请了太医解毒,这些毒蛇便何时回到篓中,次日再用便是。” “金吾卫自然知道如何处理。”他弹了弹阿赫雅的额头:“你在孕中,这些事情本不该经手。” 为着阿赫雅少废心力也好,权当是给腹中的孩儿积德也罢,这些脏手的活计,自有旁人去办。 本来就害喜吃不下饭食,还亲眼来瞧这些血淋淋的东西。 谢桀全然没发现自己的心已经偏到了天边去,只是牵住阿赫雅的手,便要带她回宫。 阿赫雅却站定了脚步,没有动。 她咬了咬下唇,直直地望着谢桀的眼睛,声音很轻:“陛下,我还有一份大礼,未曾送出去。” 昭宁此番受惊,谢缘君至多算个出主意的从犯,还有一个真正实施手段的主凶——淑妃。 谢桀眸色深了深,下意识地握紧了阿赫雅的手,指腹按在她的手背上,不动声色地摩挲。 他没有说话。 阿赫雅心中一沉,继续试探道:“我倒好奇,谢缘君幽禁清凉殿中,又不是手眼通天,如何能把手伸到琼枝殿的宫人身上去?” “挑唆昭宁的宫人,金吾卫会审。还有那味舞蛇香的来源,朕也着人去查。”谢桀叹了口气,“你只管安心。” 他顿了顿,忽而转了话锋:“今日昭宁受惊,朕没有及时赶回来,又委屈你了。” 阿赫雅垂眸,轻颤的睫羽掩住了眼底的异色:“我知道,陛下定是有重要的国事要决断。” “南边起了乱子。”谢桀声音不算重,但话语间依旧透出了几分凌然的杀意,“前朝余孽,不诛之,不足以稳固民心。” “但北戎国书,欲暂止干戈,派了使者前来,朕必须坐镇京都,不能亲征。”他薄唇轻抿,“由沈将军暂领朱雀军平乱。” 沈家……便是淑妃的母家。 第三百一十三章 朕是你的夫君,教训淑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的话尚未说完,阿赫雅便已经反应了过来。 大军即将出征,军心最是重要。 沈家为将,战功赫赫,如今又要领兵。若谢桀此时处置了淑妃,难免会让沈家寒心。 战局诡谲,人心浮动,若有半点差错,于军中兵士而言,便是一场大祸。 阿赫雅能分析清楚对错与利弊,也理智地理解谢桀的不可为,却依旧压不下心中的失望与莫名的焦郁。 这一局面与前世何其相似?就仿佛,谢桀永远是那个谢桀,高高在上,以众生为棋的暴君。 阿赫雅忍不住捏紧了指尖,只觉得呼吸都有些艰涩。 大局。 为了谢桀的大局,所以即便昭宁惊厥昏迷,自己险些出事,亦可以高高举起,轻轻放过。 他轻而易举地在天平两端,放弃了昭宁的公道。 那自己呢? 阿赫雅不禁自问。 若有一日,自己也与大局站到了对立面,谢桀会不会如前世一般,漠然地放弃自己与孩子? “乱世初定,百姓都盼着能多过几年安心日子。”阿赫雅咽下那些质疑,睫羽如蝶翼颤着,像是在附和谢桀,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大局为重。” 这对于北戎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如今南方起了乱子,谢桀必不会希望腹背受敌,北戎又恰时送出了国书求和,这样一来,两国无论内里如何,面上总能维持几年友好。 只要能维持这短暂的和平,就足以让政权之争尘埃落定。 无论是谁胜谁负……总归,不会让北戎无辜的平民们枉死在铁蹄之下。 阿赫雅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卸去了浑身的力气。 谢桀攥紧了她的指尖,声音很沉:“朕不会白让你们受一场罪。” 沈家还有用,淑妃作为标杆立在宫中,不能动其筋骨,但一些合情合理的惩戒,还不至于让他束手束脚。 阿赫雅垂眼,唇瓣抿起。 夏日的晚风很凉,将玄色龙袍与月白长裙的衣角卷起,一触即分。 纠缠又疏离的,如同两条短暂交汇的线。 阿赫雅忽而叹了口气,眸里的水色隐去,避开了他的话题:“昭宁该醒了。” 她轻轻呢喃,便先行抬步转身,要往琼枝殿走。 手腕忽然传来一阵力,猝不及防,猛然将她扯回了谢桀怀中。 阿赫雅几乎是撞在谢桀的胸膛上,灼热的龙涎香气息将她包裹在内,毫无缝隙。 太近了。 阿赫雅不由得抿紧了唇,指下的心跳有力急促,似是慌乱了几分的无措。 “阿赫雅。”谢桀的手掌按在阿赫雅的后颈上,半俯下身,将她整个人拢在怀抱里,“朕有朕的职责。” 他的声音依旧沉着,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整个天下的形势。踏错一步,便可能是战火连天,尸山血海。 他是执棋之人,也是局中一子。 “信朕。”谢桀的手臂紧了紧,眸光里暗色翻涌,似是含着叹息,“朕永远不会真叫你伤心。”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每一笔,每一分,他都在心中记着帐,或早或晚,总要有讨还的时候。 阿赫雅只觉得所有的担忧与不安都在他深邃的目光中,被照得无处遁形。 她狼狈地闭上眼睛,说不清此时的酸涩,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陛下是天下之主,万民之君。”阿赫雅垂眸,说着最挑不出错的话,指尖却不自觉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我都知道。” “朕也是你的夫君。”谢桀低下头,衔住她的唇瓣,像是要用这样的亲密,迫她正视自己,“阿赫雅,看着朕。” 阿赫雅被他一下又一下地啄吻着,不得不抬起眼,对上他沉沉如渊的双目。 谢桀凝视着她,神情郑重,如同某种宣誓:“朕是你的夫君。” 所以有扶持,有相依,有最深刻的缠绵,也有最温情的亲昵。 于阿赫雅,他不是君,不是主,是夫。 阿赫雅出神地望着他,指尖慢慢地收紧了。 “好。”她忽而伸手,抱住谢桀的脖颈,狠狠咬上他的唇。 像是要把方才的郁郁与不安都在此刻宣泄而出,阿赫雅几乎成了一只小狼,用尖牙刺破肌肤的屏障,汲取鲜红的血。 那就起誓吧。 不要甜言蜜语,不要虚伪的许诺。 要疼痛与血肉的祭品,交给天意决断。 背叛誓言者,再不配得到神明垂怜。 谢桀紧紧搂着阿赫雅的腰,护着她靠在怀中,任由她的胡作非为,以下犯上。 只在她亲吻够了,急促喘息着想要脱离时,猝然出手,将她拉回灼热火海般的情愫里。 夕光如金,洒落在院中的小池内,波光粼粼,照入两人的眼。 仅这一刻,便是永恒。 与此同时,椒兰宫内,却是乱成一团。 志得意满回宫休息的淑妃是在粘腻触感中醒来的,刚刚睁开眼,便对上一双兽性冰冷的黄瞳。 “啊——”她愣了一瞬,反应过来那是一条蛇后,险些窒息,下意识地尖叫出声。 刺耳的声音惊扰了床上的蛇群,它们缓缓直起身,齐齐凝视淑妃,如同紧盯着猎物。 不知何时,淑妃的被褥上,床柱侧,都已经被一条条蛇占据了。 “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救本宫!”闻声赶来的宫人们被这场景惊得险些跌倒在地,直到淑妃崩溃的怒骂声传来,才连滚带爬地冲上前驱赶蛇群。 “滚!滚!”太监宫女们强压着惧怕,与蛇群对峙。 然而蛇群无孔不入,游动起来又十分敏捷,宫人们强压着恐惧,手法也顾不上什么温柔,行动间,难免殃及到淑妃。 淑妃被一群宫人围着,时不时还要被碰到一两回,只觉得羞恼愤怒,什么仪态都顾不得了,脸色扭曲,声音尖锐:“废物!” 连几条蛇都抓不住! 偏偏那条爬到自己身上的蛇还在死死盯着,仿佛只要自己有半点异动,它就会立即发难扑上来。 淑妃咬着牙,既恐惧,又不敢动弹,整个人都在发抖。 究竟是谁!竟然能无声无息地将这么多蛇送到她的床榻上,殿外守门的宫人们却半点未曾察觉? 淑妃半是愤怒,半是忌惮,眼神闪烁着焰光。 是阿赫雅吗?还是…… 陛下? 第三百一十四章 夺权淑妃,安抚昭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淑妃的疑惑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她还未从惊吓中平静下来,周忠便带了个太医,大摇大摆地进了椒兰宫。 “淑妃娘娘。”周忠满面堆笑,只是一个眼神,那太医就赶忙上前,取出脉枕摆在案上,“陛下听闻椒兰宫中跑出了蛇群,特地打发了奴来看望,还吩咐了要太医仔细照看呢。” 淑妃前脚遇蛇,周忠后脚就带着太医赶了来。 这样快的速度,说不是早知道内情,只怕连三岁孩子都不会相信。 淑妃脸色难看,忍不住咬紧了牙,眸光里泛着狠色。 自己带着太医去琼枝殿示威,陛下便要让周忠也带着太医,到椒兰宫中敲打自己。 这分明是在为阿赫雅出气。 即便知道这是明晃晃的警告,淑妃也只能忍着难堪,强扯出一个笑来,伸手让太医把脉。 周忠脸上的笑依旧亲昵和善:“娘娘此番恐怕是受惊了。” 太医早在来之前便被通过气,此时也捋着胡须,懂事点头:“淑妃娘娘脸色如此之差,脉象又十分紊乱,是遇蛇受惊,惊则气乱,外邪入体。” 他顿了顿,盯着淑妃冷厉的目光,硬着头皮将话说完:“最好是静心修养一些时日。” 天可怜见,他一个领着死俸禄的太医,无缘无故,何必得罪淑妃? 还不是陛下的意思,以修养之名,禁足淑妃。 如此一来,淑妃得了惩戒,前朝沈家面子上也还过得去。 淑妃险些被气笑了,恨不得用眼神活剐了这胡说八道的太医,面上却还要强撑着平静,故作糊涂:“既如此,本宫这几日便多吃些温补的药膳。” “淑妃娘娘可是放心不下宫务?”周忠不顾淑妃打太极的态度,直击重点,声音拉长了几分,“陛下早猜到了您会担忧,已有了口谕。” “您这些时日,只管好生修养,一应繁杂事宜,皆由林昭仪代管。”周忠笑眯眯的,说出的话却如晴天霹雳,叫淑妃顿时僵在了原地。 什么叫都由林昭仪代管?陛下这是要夺了自己掌管宫闱之权,尽数交给林无月么? 淑妃如遭雷击,猛然看向周忠,面目有一瞬狰狞如恶鬼。 陛下怎能如此偏心?她不服! 周忠不等淑妃开口,便掀了掀眼皮子,斜斜1睨了她一眼,语气中满是警告:“淑妃娘娘,陛下也是关心您的身子。如今只是一时移权,待您大好了,这些事儿自然还要交还到您手中的。” “但您若是不知轻重……抗旨不遵,可就不是简单能揭过去的了。” 只怕到时候,连沈家都保不住,也不敢保她。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即便淑妃心中有再多的不甘,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淑妃强逼着自己勾了勾嘴角,笑得却比哭还难看:“妾……谢陛下恩典。” 她尚且连阿赫雅一根毫毛都没能伤到,陛下便已经如此急吼吼地替那个北戎女张目了,还是在沈家即将领兵出征的节骨眼上。 淑妃的喉中不由得泛出一股铁锈味,和着内心的酸苦,蔓延作阴郁的怨怒。 若是任由阿赫雅平安诞下这个孩子……她筹谋多年,原本近在咫尺的皇后宝座,便要成为一场幻梦了。 淑妃低着头,沉浸在思绪之中,连周忠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能发觉。 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若不能去子,不如就将阿赫雅和那个尚未成型的胎儿,一同推下地狱。 琼枝殿中,灯火摇曳。 阿赫雅坐在昭宁床边,轻轻吐气,将瓷勺中的白粥吹凉了,才喂给昭宁。 昭宁倚在床头,小小一只,脸上还没能恢复血色,依旧有些失神。 她是真吓得狠了。 阿赫雅看着昭宁难得沉默的模样,叹了口气,喂完最后一口粥,一边用帕子给昭宁擦拭嘴角,一边试图转开昭宁的注意力:“今日昭宁很勇敢。” 她并不打算对今日的遇蛇避而不谈,望月湖畔的动静闹得那般大,如今昭宁怕蛇的事情,只怕各宫都知道了。 如此明显的弱点,放在宫闱之中,是要命的事情。 昭宁慢了一拍,才缓缓抬起头,疑惑地看向阿赫雅。 阿赫雅抿了抿唇,声音依旧轻柔:“那条蛇。” 昭宁听见蛇这个字,顿时抖了抖。 阿赫雅却仿佛没有发现她的害怕一般,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哄道:“你知道吗?今日那条蛇,本就是冲着我来的。” “有人知道你怕蛇,想要吓得你冲撞我,除去我腹中的孩子。”阿赫雅拉着昭宁冰凉的小手,覆盖在自己的腹部,眼神清亮,“可是我们昭宁特别厉害,才没有叫坏人得逞。” 昭宁瞳孔微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灼烫到了一般,下意识想要缩回手,却被阿赫雅按住了。 她咬了咬下唇,声音很细,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惶恐:“我……我真的差一点就撞到你了。” 昭宁无法想象,如果她真的撞到阿赫雅姐姐,此时该是如何的痛苦。 阿赫雅听见昭宁终于肯出声,眸光愈发软了几分,揉了揉昭宁的发顶:“错了。” “昭宁忘记了,你一开始见到蛇,虽然被吓住了,却没有动。”阿赫雅的声音仿佛流水泠泠,含着叫人安心的能力,“所以,柳奴才能恰时护住我。” 昭宁似是回忆起了那时的情景,脑中不由得又现出一双金黄色无机质的蛇眼,呼吸再度重了起来。 “昭宁还是小孩子,能做到这样,已经很棒了。”阿赫雅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安,迅速开口,将昭宁从无意义的恐惧中拉出来,“若往后还有这样的事情,昭宁一定能做得更好。” 她不知道谢缘君究竟在昭宁的身上做了什么,能叫一个孩子仿佛将对蛇的惊怕刻进了骨子里。 但她知道,如果昭宁一直这么怕下去,终有一日,这个弱点会变成一把致命的刀,随时横在脖颈上。 阿赫雅想到那些明枪暗箭,眼神不由得冷了冷。 昭宁深深地吸了口气,双手几乎纠在一处,艰涩地问:“往后……还会有这样的事情么?” 她真的很怕。 怕蛇,怕被咬,更怕有一日,会因为自己的过失,而让另一个人受到伤害。 昭宁只要想到那样的场景,便会觉得呼吸不过来。 第三百一十五章 克恐惧,阿瑟斯出使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望着昭宁小脸发白的模样,闭了闭眼,到底狠不下心:“也许会,也许不会。” “我与你皇兄都会护着你……可昭宁,我们挡得住明枪,挡不住暗箭。” 皇宫是世上最冷漠的地方,聚集了所有不可直视的人心,黑黏如一座注满了淤泥的牢笼。 昭宁的手无所适从地捏紧了被角。 她被谢缘君用蛇群恐吓时,年纪还太小了,记不得事情,如今回忆,只能想起来一片又一片的黑影,嘶嘶地朝自己围过来。 昭宁眸光中氤氲着水色,声音有些颤抖,更多的却是坚定:“阿赫雅姐姐,你教教我。” 哪怕不是完全改变……至少不能像今天这样,遇见一条蛇,便吓得亡魂丧胆,任人宰割。 “皇兄说过,为人如下棋,若外露的破绽不是诱敌深入的陷阱,便会输得一塌涂地。”她认真地望着阿赫雅的眼睛,披散的青丝微乱了,脸色虽有些白,依旧能看出内里属于皇室的风骨,“我不要。” 阿赫雅笑了,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好。” “我们一点一点来,慢慢地克服,从蛇一般的死物开始。”她轻缓的声音柔和,仿佛提起的只是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如清水一般,将昭宁有些焦躁的心安抚下来。 昭宁点点头,软软地靠进了阿赫雅的怀里。 阿赫雅最吃昭宁撒娇的这一套,拍拍她的背:“明日先雕一个小小的青蛇手把件,你赏玩半个时辰,便可以多吃一碟豆沙酥。” 昭宁爱吃糕点,搬到琼枝殿后,所有人都纵着她,已经有些无度了,最过分的那回,一口气吃了五盘各色甜点,当夜便牙疼得睡不着。 阿赫雅知道后,便限制了她每日糕点的供应,只够她解馋,不能再那样无休止地塞填。 昭宁眼睛亮亮,听到可以多吃一碟豆沙酥,顿时把那点不安抛到脑后,嘿嘿地傻笑了起来。 一碟就是五块酥,若与小厨房的宫女姐姐打好关系,可以多要一个小小的藏在底下,那就是六块! 赚了! “没出息。”阿赫雅没好气地戳了戳昭宁的脑袋,又忍不住笑,帮她掖好了被子,吩咐过守夜的宫人多醒神看顾好昭宁,便站起身出了侧殿。 昭宁翻了个身,将自己裹进暖融融的被窝里。 她不是傻子,阿赫雅虽没有明说,她却知道。 自己怕蛇也好,此次遇蛇也罢,定与谢缘君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昭宁心中刺刺的疼,却已经没了失望的余地,更多的是了然,还有几分犹豫。 或许,她应该将那件事告知皇兄。 正殿中,谢桀刚批改完折子,见阿赫雅回来,放下朱笔,闷笑道:“谈完心了?” 阿赫雅瞪了他一眼,没理会,自顾自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拆下头上的钗簪。 还是昭宁的亲兄长呢,半点也不知道关切。 谢桀勾了勾唇,踱步过去,站在她身后,凝望镜中阿赫雅微微有些模糊的眉目:“谢家的孩子,骨头总是硬的,昭宁被打过一回,知道痛了,才会吸取教训。何必去哄?” 如今谢缘君背叛,昭宁便会明白,世上没有可以完全依靠之人。弱点与短处,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否则便会化作割喉的刀剑。 这话听起来有些冷漠,却也是实在的道理。 阿赫雅压着翻白眼的欲望:“一个六岁的孩子,要学什么教训?陛下拉不下脸便说拉不下脸,何苦扯这些。” 真如他所说这般,就该让昭宁亲手去给谢缘君一个教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所有谢缘君的消息隔绝在外,生怕叫昭宁感怀伤心。 分明是谢桀端着长兄的架子,不好意思表现出太多软绵绵的关怀罢了。 谢桀挑眉,伸手取过桌上的牛角梳,将阿赫雅散落的发丝拢作一处,点评道:“太过娇惯,将来只怕是个溺爱孩子的母亲。” 这话三分无奈,七分戏谑。 阿赫雅转头,哼笑道:“陛下严厉,陛下管教去。” 谢桀手中动作顿了顿,心下也觉有些棘手了。 阿赫雅诞下的若是个皇子倒还好说,若是个像阿赫雅的公主…… 谢桀实在不敢保证,自己能狠得下心来。 他叹了口气,越过了这个话题,似是不经意提起:“北戎路遥,使臣再快,也得在四个月后才能赶到……那时都入冬了。” 阿赫雅怔了怔,下意识收紧了指尖:“来的使臣……是北戎丞相么?” 两国和谈,谢桀必定是要设大宴款待使臣的。 自己的长相,在北戎算不得一个秘密,若是北戎丞相的人前来,只怕这身份是要瞒不下去了。 谢桀嗤笑:“北戎丞相?他只怕此生都不敢踏足大胥国土。” 边境宛城刺杀的仇,他可还记着呢。 他定定地望着镜中的阿赫雅,眸光微暗,意味不明:“出使之人,是北戎太子。” 阿瑟斯。 阿赫雅瞳孔微缩,险些控制不住面上的神情,咬牙压下心中翻涌的惊骇。 这混小子是疯了不成?亲自前来大胥出使? 且不谈大胥是敌国,阿瑟斯会惹来多少忌惮与杀心,就说这一路险阻漫长,状况复杂,便足以让北戎丞相安排三千回刺杀了。 阿赫雅将指尖的金簪捏得死紧,恨不得下一秒就见到阿瑟斯,好在他脸上揍两拳,问问他是不是又半夜去了天湖游泳,才让脑子里进了那么多水。 但她还是留下了一点理智,维持住面上的平静,只是透出一点诧异:“太子?” “北戎丞相把持着朝政,希冀于篡位,不肯将大权交还,太子自然还只是太子。”谢桀微微眯眼,“北戎十七部族,北戎丞相占七,北戎太子占五,剩余中立五部,摇摆不定。” 谢桀毫不掩饰自己的兴趣:“便看谁能抢先一头了。” 北戎太子势弱几分,却占了名正言顺四个字。 北戎丞相势强,偏生先前腆着脸装忠臣良相,既要实权又要名声,现在也不能自打耳光。 如今两人的输赢,就在中立五部的站队中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陛下不审审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微微垂眸,掩盖住自己眼底异色。 北戎五个中立部族,一贯独立自治,与剩余十二部族的关系,说是同气连枝,不如说是扶持共存。 比起北戎是谁掌权,这些部族更在乎他们的牛羊与牧场,谁能带来更大的利益,谁那一边有着更多的筹码,他们便会站在谁那一方。 而阿瑟斯手上虽有着五个部族,却依旧矮了北戎丞相一头。 阿赫雅咬了咬下唇,眸光闪烁,泛出忧色。 “那依陛下看……”她指尖揪上谢桀的衣角,眼神探究,“这两人,谁赢更好?” 谢桀低眼看她,随意地挑起一缕青丝,听不出喜怒:“何必分出胜负。” 北戎内里越乱,于大胥便越有益处。 阿赫雅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背后不由得有些发凉。 她压下自己的异样,默不作声,只是将头发从谢桀手中抢了回来。 “陛下怎么忽然想起与我说这些了?”她瞥了谢桀一眼,“试探一下,我这个北戎细作,究竟是在谁麾下?”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七分的气性落进人耳朵里,便呛得生疼。 谢桀皱了皱眉,又很快舒展开,骨节分明的手搭在她的肩上,既是亲近,又如同某种控制:“胡说什么,朕自然信你。” 阿赫雅嗤了一声,从镜中凝视谢桀的双目,眉眼弯弯:“那若我真是呢?” 她像是戏谑,又像是带着认真的意味:“陛下就不审审,我从前在北戎,究竟是什么身份么?” 阿赫雅一边盯着谢桀的神情,细细观察他的喜怒,一边在心中思忖。 北戎丞相与阿瑟斯的争斗正焦灼,此次阿瑟斯出使大胥,使团中必定也有北戎丞相的人。 自己的身份注定瞒不了太久,若谢桀当真如此厌恶在意自己的隐瞒,那自己就该开始寻一条出路了。 谢桀薄唇紧抿,眼神暗了下来。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从阿赫雅的肩膀挪到了她的后颈上,轻轻摩挲揉捏,是亵昵又占有欲极强的姿态。 “不重要了。”谢桀的声音有些哑,慢条斯理,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喙的事实。 无论从前阿赫雅是什么人,如今她的身份都有且只有一个——他的妻子。 掌权者不动声色地打造出最舒适的金笼,只为关住自己心尖上的软肋。 然而到了如今,谁是猎物,谁是猎人,在无尽的纠缠拉扯之中,已经再也难以分清了。 阿赫雅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两个人都极为默契地揭过了这个话题,仿佛方才的相互试探,只是轻描淡写的随口泛谈。 这个蝉鸣阵阵的夏夜,距离北戎使团到达的寒冬,还有足足四个月。 集聚了几日的云黑沉沉的,将整个皇宫笼罩在闷热的烦躁中。 周沅沅抱着一大包东西小跑进殿时,阿赫雅正闭眼躺在小榻上,冰盆两侧有宫人跪坐扇风,将凉气送到主子身侧。 昭宁苦热,小狗似的趴在冰盆旁边,脖子上挂了一条小小的青蛇项链。 几日适应下来,她对于蛇形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最开始的恐惧。 “别睡了!”周沅沅兴冲冲的,快步走到阿赫雅身边,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身后仿佛有尾巴在摇,满脸都是邀功的得意,“快些起来,瞧瞧我给你做了什么?” 阿赫雅恹恹地睁眼,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沅沅哪儿都好,就是活力未免太足了些。 但她纵是疲懒,也还是撑起了身子,顺着周沅沅的手指望过去。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口子扎得不紧,露出了一角艳红的布料。 阿赫雅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新进的蜀地芍药锦,沅沅分得了一匹,喜欢得不得了,便宝贝似的藏起来,说要等冬日裁衣。 如今怎么拿出来了? 周沅沅等不及阿赫雅问,便自己拆了包裹,献宝似的让她看里头的东西:“喏!都是我一针一线,做给你肚子里的小孩儿穿的。” 阿赫雅怔了怔,随手取出一件衣服……是个肚兜。 再取出一件,还是肚兜——这一包裹十来件衣服,竟找不出一件正经的,全是肚兜。 阿赫雅哭笑不得:“你啊你……我都不知道如何说了。” 说沅沅敷衍吧,这些衣服,用的又都是最好的料子,有好些都是沅沅自己都舍不得用的。说她认真吧,又实在夸不出口。 周沅沅摸了摸鼻尖,也有些尴尬:“嘿嘿……肚兜好做么,裁一块布料,缝两根绳子便好了。” 昭宁探着小脑袋凑过来,拿了一件小肚兜好奇地打量,一边问:“沅沅姐姐,你就没有做些别的衣裳么?” 周沅沅苦着脸,嘟囔着:“也不是没有……” 这不是一件都没能做成样子,实在送不出手么? 浙水宫倒是不缺绣娘,但周沅沅自认身为阿赫雅腹中孩子的姨姨,第一回送小衣裳,总得是自己亲手做的才显诚意。 质量不佳,还有数量来凑么!这样十来件肚兜,每日一件,也够孩子穿半个月了。 昭宁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可夏日才用肚兜。” 十月怀胎,这孩子怎么算,今年冬日也就出世了呀。 阿赫雅忍不住笑:“昭宁,别管她,你沅沅姐姐是个傻的。” 周沅沅被她取笑得羞恼,哼了一声,愤愤不平:“谁说冬日就不穿肚兜?” 多裹一层就是一层的暖和呢! “女红一塌糊涂,借口倒是一堆。”谢桀的声音传来,含着几分教训的意味。 他刚结束了议事,身上的常服沾染了御书房常用的薄荷檀木香,冷沉醒神。 周沅沅皱起脸,身后无形的尾巴都耷拉了下去。 又来了,脸硬手黑的恶毒夫子,明明是个皇帝,成天里就知道逮着自己讲什么上进的大道理。 能躺着不动,谁想辛苦啊? 阿赫雅瞥了谢桀一眼,将手上的肚兜折了折,爱惜地收回包裹中,提周沅沅说话:“我瞧着,这线挺整齐的。” 谢桀望着那一包裹的肚兜,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这点东西,也没有再差的余地了。 他想起今日议事之后,太傅私底下的询问,又看看周沅沅,便是一阵头疼。 就这长不大的样子,放了出去,只怕还得叫人怀疑后宫的规矩。 第三百一十七章 朕有意遣散后宫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半个时辰前,御书房。 五大三粗的武将领了军令,鱼贯而出,林衡落在最后,目光掠过为首的沈将军,一双君子目流出几分深意。 他转身,朝走在最后的老帝师拱了拱手,声音恭敬:“看这天色,只怕要落雨了,晚生马车中备了油伞,不如送帝师一程?” 林无月与周沅沅亲密,他与帝师,一个是陛下心腹重臣,一个是陛下恩师,皆是一片纯然丹心,林衡自然也有与帝师交好之意。 帝师面上含笑,花白的须发颤巍巍的,慈眉善目:“君住城南,我住城北,有心即可,何必同路?” 他捋了捋胡须,老顽童一般:“冒雨而行,险!我还是留下来,多讨陛下一盏茶喝。” 这就是拒绝了。 林衡也不生气,大大方方地再一拱手,便走入随从的伞下,缓步离开了。 帝师望着林衡的背影,摇了摇头,啧啧赞叹:“倒有青竹之风骨。” “太傅再如此盯着朕的丞相,怕要叫人误会,家中是否有女儿需要相看人家了。”谢桀低沉的声音传来,半开玩笑。 帝师回过头,板起脸,吹胡子瞪眼:“陛下此话荒唐,老臣家中,哪儿还有什么女儿?” 他这个年纪了,要是能冒出个跟林衡同岁的女儿,那还得了。 若说孙女,倒还差不多。 帝师及时止住了自己乱飘的思绪,他只有周沅沅一个外孙女,再想下去,就是大逆不道了。 谢桀按着扳指,慢慢地转了一圈,一边示意周忠给帝师看座奉茶,一边开口:“当初太傅将沅沅送入宫中,是因周家无状,乱点姻缘,如今太傅归朝,周家之人再不敢造次,可有想过……” 他顿了顿,将桌上一颗东海明珠往帝师的方向推去。 还君掌上明珠。 帝师脸色微变,既是惊乱,又是晃神。 沅沅年岁尚小,当初若不是一时护不住,他也舍不得将这孩子送进后宫那种地方。 若真能接回来,他怎么不愿呢? 然而理智还是叫帝师及时肃了神色:“老臣不敢。” 谢桀抿唇,沉声道:“朕有意遣散后宫。” 他半点不顾这是多大一道惊雷,险些让帝师从椅子上跳起来,自顾自道:“如今尚无储君,朕不能下明旨。但沅沅花期将至,朕也不能明知此事,还拖累她的前程。” 其他人也就罢了,阿赫雅那两个好友,林无月看着像是明日就会出家,也就周沅沅尚有几分少女情思的模样,谢桀也不至于为了几条陈腐规矩,将恩师的外孙女扣在宫里。 “依朕看,帝师府中,尚缺一位二小姐。” 帝师府孙辈,只周沅沅一个姑娘,如今若改名换姓,正好可以彻底摆脱周家族中那群满眼裙带关系的废物。 帝师吓得舌头都快打结了,顾不上自家孙女,连忙道:“陛下!你——” 他险些缓不过气来,急急开口:“此事万万不可!沅沅在宫中只怕比在府中过得快活几分,老臣不用陛下这道恩典!” 如今连个皇嗣的影子都瞧不见,昭妃腹中的胎儿更是尚且不知男女,即便生下来一个皇子,也不能说明有治国之才。 怎么就要遣散后宫了? 帝师看看谢桀,眼神忍不住往下瞟,脸色涨红,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难不成……” 从前那些风言风语,说陛下早年在战场上伤了身子,这么多年后宫才一无所出,竟是真的? 谢桀面色黑了黑:“朕好得很。” “那是为何?”帝师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谢桀沉默了片刻:“何家已被连根拔起,沈家一家独大,朕准备于此次平乱之后,收回兵权。” 前朝的制衡不复存在,后宫二妃,德妃身死,淑妃也快没了用处,如今又多次对阿赫雅下手,谢桀心中的黑帐算得明白。 剩余那些妃嫔,他更是连面都没见过几回,何必在宫里养着,白费米粮。 谢桀眼神暗了暗,说得冠冕堂皇,仿佛极度理性,就是忘了一件—— 宫中本不差这点银钱,他如此大动干戈,遣散后宫,定会引发前朝一阵动荡,实在是笔不划算的买卖。 帝师教谢桀成人,对他了解最深,也早听闻谢桀对阿赫雅的偏爱,此时猜出几分,险些捋断胡须,到底叹了口气。 谢桀为君,样样都挑不出错处,只有一点:手腕过于毒辣,雷厉风行,令众臣惊惧。 他认定的事情,纵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会办到。 这场谈话,最终以两盏放到冰凉的茶为结束,帝师离开时,袖中揣了一颗硕大的御赐明珠。 “我就说嘛!挑出来的这些,明明还是很能拿得出手的。”周沅沅欢快的声音打断了谢桀的思绪。 谢桀抬眼,便见这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不知何时都快趴到阿赫雅身上去了,一脸好奇地盯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小声又心虚,朝着胎儿一本正经:“我给你做了衣裳,你日后出世,可得叫我干娘。” 阿赫雅不由得憋笑,肚子也跟着抖了抖,周沅沅顿时一脸欣喜地抬起头:“他答应了!” 谢桀看得额角青筋直跳,走过去便将周沅沅提了起来,自己霸道地占据了阿赫雅身旁的地方,教训道:“整日里头异想天开,明日朕指两个嬷嬷过去,好好教教你这个年纪该学的道理。” 周沅沅听得瘪嘴,哼哼唧唧了几声。 “还不服?”谢桀故意冷下脸,“就你脑子里那点东西,明日索性跟着昭宁一道上课算了。” 省得将来好不容易掩人耳目地送出去了,太傅还要怨怪他惯坏了自家的外孙女。 阿赫雅便笑着解围:“沅沅怎么不好了?难不成便只有圣贤书才是好的么?她知晓的东西,陛下未必知道。” 周沅沅看了那么多游记话本,对大胥风物了解甚多,也算是个小小的百事通了。 周沅沅被夸,立即打起了精神,脸上的傻笑又翘了起来,拱到阿赫雅另一侧:“还是你好。” 什么陛下,就知道为难人,半点不懂海纳百川的道理! 猫儿板栗从高高的博古架上跃下,扑通落在昭宁身侧,懒洋洋地扫了扫尾巴。 细雨飘落,压抑了许久的闷热一扫而去,穿堂风渐渐变得凉快起来。 秋就要到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清凉殿失火,谢缘君出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深秋,草木萧疏。 长久无人清扫,清凉殿的檐梁已经结上了蛛网,败落得像一处废弃已久的冷宫。 窗纸破了几个洞,天光从中洒落,打在黑暗的宫殿中,愈发衬出了那份腐朽的死气。 谢缘君艰难地呼吸着,用双手支撑身体,爬过凌乱的床榻,去够宫人厌恶地扔在远处的药碗。 枯瘦如柴的手臂艰难地探出,还属于夏日的衣衫下,一道又一道狰狞的伤疤层层叠叠。 是蛇类撕咬留下的痕迹。 殿门突然被踹开,吓得谢缘君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尖叫了起来。 下一秒,熟悉的竹篓被扔进殿里,噩梦般的嘶声再度响起。 “我病得都要死了!”谢缘君恐惧又痛恨地盯着那个竹篓,嘶哑地吼叫,“你们想杀人吗!” 看守的金吾卫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留下,嗤笑了一声,冷漠地关上了房门。 疯妇罢了。 “贱人!都是贱人!”谢缘君披头散发,重重将瓷碗摔在地上,破口大骂的模样,哪儿还有半分从前的风姿:“阿赫雅怎么不去死!她就该跟她肚子里那个杂种孽障一起下地狱!” “还有昭宁,小白眼狼!我早该掐死她!” 她不停地咒骂,仿佛要将自己的耻辱都化成恨意的刀,凌空扎在阿赫雅身上似的。 然而谢缘君再怎么诅咒,也阻挡不了毒蛇朝她游动的速度。 很快,骂声就转为了痛苦的喊叫和求饶,又渐渐衰弱下去。 殿外的金吾卫面无表情,算着时辰等到一炷香过去,才轻车熟路地打开殿门,用配制好的药粉,将毒蛇引回竹篓中。 而后老眼昏花的太医点点头,进了殿里,用金针封住谢缘君的穴道,使毒液的流动变得更加缓慢几分,颤颤巍巍的手去药箱里掏解药。 谢缘君嗬嗬地喘着粗气,死死地瞪着那个老太医,见他又如同往日那样,拖拖拉拉,怎么也找不到解药,崩溃之余,恨意与怨气也愈发焦灼地烤炙着她的心神。 御医院那么多太医,偏偏找这样一个人为自己吊命,分明是有意折磨。 她咕哝着从喉咙里挤出谩骂的恶毒言语,因为蛇毒的麻痹,听起来只像是含糊而无意义的叫声。 等到那老太医终于翻出解药,谢缘君已经在死亡的边缘挣扎了许久。 她的双目像蒙上了雾翳,恶鬼一般,狠狠地瞪着老太医,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殿门再度轰隆关上。 腐臭的气味萦绕在宫殿里,像是连无望的未来一同烂在了泥潭中。 谢缘君吐着粗气,在心里万万次将阿赫雅的名字咬得鲜血淋漓,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折磨之中,只有恨怨才能让她觉得短暂地活着。 直到黄昏,晚霞映下窗棂,像是烧红的火光—— 不,真的烧起来了! 谢缘君猛地瞪大了眼睛,挣扎着连滚带爬,从床榻上滚落下来。 殿外的脚步声与救火的指挥声交错,如同擂鼓,让她的心疯狂地跳动起来。 她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猛然支撑着站起来,大步朝火势还未烧起的窗边冲去。 逃! 谢缘君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疯魔一般,竟让她当真硬生生砸开了窗,狼狈地从洞口爬出。 金吾卫们大抵顾着扑灭火势,竟当真无人发现谢缘君的出逃,让她一路踉踉跄跄,冲到了草木掩映的宫道上。 “快灭火!”几个宫人拎着水桶,匆匆朝谢缘君躲藏的地方走来,“清凉殿离琼枝殿如此之近,若是惊到了昭妃娘娘,你我八个脑袋都赔不起!” 琼枝殿! 谢缘君猛然抬起头,眼里漫出阴毒的亮光。 那两个宫人似是无意,声音恰好能叫谢缘君听得清清楚楚:“如今深秋干热,正是容易失火的时候,昭妃娘娘又有着身孕,行动不便,若是哪点火星子飘到了琼枝殿,可就捅出大篓子了!” 话音落下,两个宫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脱下外头的罩衫,口中道:“这可是我新做的衣裳,别烧坏了……还是先放在这儿,救完了火,再回来取。” 她把宫人制式的外裳挂在树枝上,便小跑着离开了。 谢缘君等到两人的脚步声都消失在远处,才从树丛里钻出来,枯燥的头发沾了碎叶都丝毫不知,一双眼毒蛇一般,死死地盯着那件外裳,忽然伸手,将它扯了下来。 她就算跑出了清凉殿,也跑不出这个皇宫。 与其被抓回去过那猪狗不如的日子,她还不如拖着阿赫雅一起死! 她就不信苍天无眼,能让阿赫雅这个屡次坏自己好事,害自己如此的贱人,次次都那样好运,逃过死劫! 谢缘君心中畅想着复仇的快意,抖着手穿上了那件宫人的罩衫,却听一个清脆的女声远远响起。 “你是什么人?”周沅沅望向那个佝偻的身躯,皱着眉头,心里莫名一阵厌恶,“鬼鬼祟祟在这儿做什么?” 她刚从琼枝殿出来,正要回浙水宫去,便见远处火光冲天,略一驻足,恰恰撞上了谢缘君。 谢缘君认出周沅沅,半是惊骇,半是心虚,将自己埋在黑暗里,支支吾吾:“我……” “只怕是哪个宫的宫人被打发出来救火,又害怕,在这儿躲懒呢。”周沅沅的贴身宫女沉玉提起灯笼,照见谢缘君身上的宫人衣裳,便推测道。 周沅沅莫名觉得这宫人眼熟,但她与谢缘君满打满算也见不上两回面,此时谢缘君形容狼狈,几乎脱了相,更是认不出来。 “胆小怕火,也不该在此躲着,既然奉了差事,就该往清凉殿去,哪怕帮忙递个水桶呢。”周沅沅训斥了几句,望向清凉殿那边烧得映红的天,吐出一口气,有些后怕,“好在陛下令金吾卫每刻巡逻,才将琼枝殿守得铁桶一般,这样的火势……” 要是烧在琼枝殿,可就是一场天大的祸事了。 “主子,火势蔓延得快,咱们还是先回宫吧。”沉玉也看得胆战心惊,小声道。 周沅沅便应了一声,又最后看了一眼谢缘君,缓步离开。 谢缘君等到众人走远了,才慢慢抬起头,望着周沅沅的背影,面容扭曲。 周沅沅认出了她,她要忌惮害怕,如今果然将她当作了宫人,她又忍不住愤怒怨恨。 这个跟阿赫雅一个鼻子出气的小贱人。 该死! 第三百一十九章 火光冲天,沅沅受困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吾等奉陛下旨意,搜查各宫,捉拿逃犯!” 甲胄与剑柄相撞的铿锵声惊破了夜色。 一小队金吾卫迅疾熟练地包围了宫殿各个小门,肃杀的气势凛冽如锋刃,吓得宫人们都成了软脚虾。 周沅沅从床上坐起,拢了一件外裳,提高了声音问:“外面发生了何事?” 她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夜半三更,若无紧要之事,绝不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沉玉推开殿门,脸上也有骇色:“主子,清凉殿的缘君娘子跑了,如今金吾卫正各下搜查。” “什么?”周沅沅连忙快走几步,下意识攥紧了手,想了想,略一咬牙,便走了出去。 金吾卫们正在院中各处可能藏人的草木中搜索,为首的见到周沅沅,露出几分惊诧,赶紧拱手行礼:“吾等奉命行事,不想惊扰了周充媛。” “不必拘泥这些。”周沅沅抬手,疾声问,“琼枝殿那头如何了?” 阿赫雅与谢缘君之间的那些仇怨,她也知道几分,如今谢缘君无故消失,若有什么歹心,也定是冲着阿赫雅去的。 周沅沅怎能不担心? 为首的金吾卫便答:“充媛放心,金吾卫七成的人手,如今都把守在琼枝殿,清凉殿到琼枝殿一路,也有人搜寻。” “陛下有暗旨,吾等很快就退下。”他清楚周沅沅与阿赫雅的关系,也有意卖好,压低了声音暗示,“充媛的浙水宫,不过是走个过场。” 他指了指椒兰宫的方向。 金吾卫真正要仔细搜查的,是淑妃的椒兰宫及其麾下妃嫔的宫殿。 果然,那一队金吾卫搜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便回到了殿前整队。 “人手吃紧,吾等便不多叨扰充媛了。”为首的点头,肃着脸色,“今夜有乱,充媛不如早些休息。” 话落,甲胄刀剑齐备的金吾卫又匆匆而去,脚步沉重,仿若某种不详的征兆。 沉玉看着这阵势,止不住地心惊肉跳:“主子,这、这……” 这是要出大事儿了啊! 周沅沅掐着手心,脸上的神色从雪白渐渐转为坚定,她忽然开口:“沉玉。” “你带着咱们宫中所有宫人,去琼枝殿那头,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她双手合十,呢喃了一句求神的话,又焦急地催促,“快,现在就去!” 沉玉懵了一瞬:“可、可主子,我们若走了,您一人在宫里……” “我好生生地睡觉,能有什么危险?”周沅沅见沉玉还不动,急得眼睛都有些红了,推了一把,“若阿赫雅姐姐出了事,我才是不要活了。” 谢缘君那个疯妇,对昭宁做了那么多恶事,如今怀恨在心,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若什么都不做,龟缩在浙水宫中,怎能安心? 要不是周沅沅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去了也是帮倒忙,只怕现在第一个冲出去的就是她。 周沅沅气得咬牙,连声催促:“快去啊!” 沉玉犹豫了片刻,还想说什么,却被周沅沅推搡了出去,只好遵命行事。 浙水宫其余的宫人更不敢违抗,喏喏地走了。 周沅沅望着她们的背影,扶着门框,软手软脚地走回床边,自言自语:“苍天保佑……” 阿赫雅姐姐如今身怀六甲,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出事。 她胆战心惊,枯坐了好半晌,才终于又浅浅睡去。 死寂,所有的动静似乎都被吞没在夜色里,被掩映在黑暗中。 浙水宫小厨房内,一阵窸窸簌簌的声响过后,烧了一半的柴木被从灶内推出。 谢缘君满身炭灰,狼狈地从灶膛中爬出来,脸上身上,都黑得不成样子,只有一双眼,在月光下闪烁着阴毒的光,仿佛蛰伏的蛇蝎。 她原本一路往琼枝殿去,但远远便看见了巡视的金吾卫,顿时吓得胆破,转了方向,如今这一番搜查,更是彻底打碎了她的希望。 连浙水宫都这么大的动静,更别提琼枝殿了……自己想要凭这残破之躯,在重重的看守下刺杀阿赫雅,只是痴人说梦。 谢缘君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嗬嗬地喘着粗气,目光落在灶边一整桶的油上,慢慢变得狠厉。 “阿赫雅……杀不了你,我也要你痛心彻骨,生不如死。”她低低的声音仿佛最恶毒的诅咒,刻满了怨恨。 阿赫雅不是跟周沅沅情同姐妹吗?周沅沅在这种时刻,可都不忘把所有宫人派出去护着那个贱人呢! 谢缘君诡异地笑起来,瞳孔里泛着刺骨的寒,伸手摸向了厨房的火折子。 那自己偏要让这对好姐妹生死相隔,偏要让阿赫雅看见,她是怎么害死了她自己的好妹妹! 夜色深沉。 一点火苗落入油中,霎时间,焰光冲天而起,以极快的速度蔓延攀升,将整座浙水宫主殿吞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浓烟滚动,疯狂地席卷一切,滚烫如蒸笼。 周沅沅被刺鼻的烟雾呛醒,才睁开眼睛,就忍不住尖声叫了出来。 起火了! “救命!来人啊!”她艰难地咳嗽着,一边飞快冲下来,想往殿门边逃。 砰—— 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博古架砸下,带着炙热的火舌,险险地擦过周沅沅的手臂,顿时带走一大片皮肉,血糊着黑灰,狰狞万分。 周沅沅疼得眼前一黑,险些晕倒过去,又强撑着往后退。 殿门走不了,她房中还有一个窗口! 周沅沅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眼泪却忍不住往下掉,疼痛和绝望一同袭来,险些将这个没经受过什么苦楚的小姑娘卷碎了。 眼睛被烟雾熏得生疼,怎么也睁不开,她只好摸索着前进。 不停地被烫,不停地逃。 “别怪我,你要索命,就去找你的好姐姐吧!”谢缘君扭曲吼叫的声音隔着火场传来,“如果不是阿赫雅,我也不会杀你!索她的命!哈哈、哈——” 周沅沅呜咽着,眼前已经越来越黑,嗓子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 好疼,太疼了。 她拼命把自己缩在角落里,无声地求救。 谁都好,求求你。 她还没有见过姐姐的小孩子,她还不想死。 求求…… 意识消失的前一秒,周沅沅仿佛听见了一声绝望的嘶吼。 “沅沅——” 第三百二十章 悲剧重演,绝望与怀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轿子,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火光,眼睛刺痛地发酸,又好像泪都烧干了,刀剜一般地疼。 整座浙水宫,仿佛陷在火里,不断有燃烧的梁柱轰然砸下,再多的水扑进去,也只是无济于事。 救不了周沅沅,也救不了自己。 阿赫雅双目通红,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有一瞬间,她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被打碎了,一点点地抽出去,疼得站立不稳。 她的沅沅,她前世那幅水墨画里唯一的小蝴蝶。 在她重生而来的这一世,依旧走向了同样的末路—— 因她而死。 柳奴最清楚她对周沅沅的感情,心下发沉,所有安慰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谁都知道,这样大的火,周沅沅已经出不来了。 “救她啊——”阿赫雅几乎是吼叫着,声音嘶哑而破碎,“沅沅还在火里,她在哭,你们听不见吗?救命啊!” “求你们了……”她哭得嗓子都在抽疼,仿佛有一千块碎瓷横在喉咙里,无意识地想往火光里冲,又被柳奴紧紧抱住,“求你们了……” 不行的。 沅沅最娇气了,她怎么能受得了那种烈火烧灼的痛苦,那种被浓烟炙伤口鼻的窒息。 阿赫雅拼命地摇头,眼前的水雾让她看不清东西,只能瞧见斑斑的红与黑。 像是蝶翼穿过焰芯,顷刻破碎,燃烧成火星。 那太疼了。 “召集所有金吾卫,取水灭火,门海缸里的水不够,就去望月湖取。”谢桀冷声下令,深吸了一口气,朝阿赫雅安抚,“这里危险,你先回琼枝殿——朕保证,朕一定把沅沅救出来。” 阿赫雅还怀着孩子,本就脆弱,平日心神动荡都要哄着,何况是承受这样的大悲大恸。 阿赫雅死死地盯着那片火海,她已经听不清外界在说什么了,只是眼前一阵又一阵发黑,滚烫的热气扑面,化作刀刃,在她心上扎出密密麻麻的血淋淋的洞。 沅沅。 “阿赫雅!”谢缘君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站在火场旁,哈哈大笑,尖锐地讽刺着,“看吧!看看清楚!” “她是因为你而死的!要不是你坏我好事,要不是你害我至此,她就不会死!”谢缘君疯魔了一般,叫喊着,“你不知道吧?我本来想杀的人是你!谁让这个蠢货把宫人都派去了你的琼枝殿,我只好改道……” 金吾卫冲上前,一把将谢缘君按倒在地。 谢缘君狼狈地挣扎着,刺耳的声音还在不停谩骂:“你才是该死的人!阿赫雅!你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闭嘴!”柳奴大步走过去,一巴掌扇得谢缘君飞出了两颗牙齿,又扯下她的下颌,狠声警告,“再发出半点声音,我就用你的舌头,塞住这不懂事的喉咙。” 她的眼中有冷冽的杀意,如果不是碍着谢桀与金吾卫,她真恨不得直接将谢缘君扔进火里活活烧死。 阿赫雅恍惚地抖了抖,忽然干呕起来,整个人像是落入了冰水之中,酸涩与苦泪纠结着,哽在喉咙。 是她的错。 如果她早一些杀了谢缘君,斩草除根,就不会留下这样一个窟窿,却要用沅沅的命替自己补上! 阿赫雅宁愿身陷火海的是自己。 她口鼻生疼,铁锈味翻涌着泛上来,连肚子都开始疼痛不已,眼前只有熊熊燃烧的烈火,无边无际。 她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着跌落。 “主子!”伺墨惊叫起来,心疼紧张地冲了过去,喊道,“快!快叫太医!昭妃娘娘昏过去了!” 谢桀一把将阿赫雅打横抱起,脸上是掩不住的煞气,杀意凛然。 “打折她的手脚,扔进暗牢里。”他大步往轿边走去,余光冷冷地瞥了一眼谢缘君。 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 谢缘君瞪大了眼睛,奋力想要挣扎着逃脱,又被死死地按在了原地。 金吾卫利落地打碎了她四肢的骨头,提畜牲一般,将烂泥似的谢缘君提起来。 等待着她的,是暗牢中种种足以让人生不如死的酷刑。 谢缘君如死狗一般被拖走,黑夜之中,暗影自树梢跃下,从火势最小的卧房窗口撞了进去。 银质的夜枭面具在月光下映出幽幽光泽,诡谲,又恍若神兵。 琼枝殿内,沉寂如死水,唯有安胎药咕噜发苦的涩味,在梦魇中依旧萦绕。 阿赫雅恍然惊醒,猛地坐起身,呼吸急促而慌乱。 “沅沅呢?”她红着眼睛,四处张望,心里莫名生出异想天开的冀望。 她一定是做噩梦了……怎么会梦见这种荒谬的事情呢?她得见沅沅…… 她得见沅沅。 然而柳奴的僵硬与沉默,几乎是立刻打碎了她的幻想。 阿赫雅深深呼吸,闭上眼睛,死死地攥住胸前的衣裳,像是攥住自己如有刀绞的心脏。 喉中一片腥甜,混着苦涩,沁入心底。 她害死了沅沅。 阿赫雅的脑中一片纷乱,时而是周沅沅甜笑伏在自己膝上的模样,时而是前世那一碟有毒的糕点。 整个人像是碎开了,回忆裂作一片片的镜块,映出千百个画面。 最终都融成了通天的红,分不出是血还是火,埋葬了她的希望。 阿赫雅佝偻着,蜷缩成一团,不断地颤抖。 她以为她能改变的。 她以为自己重生一回,就是为了将前世的所有遗憾不足,在这一次补齐。 可是这场大火,将浙水宫埋在了灰烬下,将沅沅埋在了废墟中,也将她彻底埋在了无尽的黑暗里。 阿赫雅咬破了唇舌,尖锐的疼痛袭来,却怎么也抵不掉那种从心底泛出的麻木。 沅沅还是死了,逃离了杏仁卷的杀局,又落入烧灼的火海。 阿赫雅呜咽着,后悔,愧疚,种种的情绪组成了潮水,翻涌着把她按在水中,令她窒息不已。 她不由得自我怀疑,自己重生而来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真正在改变原本的轨迹…… 还是只是把那些悲剧,以另一种形式,再次重演一遍? 第三百二十一章 质问互伤,你从不信朕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只觉得心中像是被挖空了一大块,麻木地透着寒意,仿佛要将她所有的骨头血肉都冰封起来。 锐利的痛意从隆起的腹部穿出,她弯下腰,双手按在小腹上,咬唇安抚自己的孩子,却怎么也抵不住那股将人吞噬的黑暗绝望。 她护不住沅沅。 那这个孩子呢?会不会也如镜花水月一般,在短暂的欢喜之后,一样离开自己。 阿赫雅忍不住收紧了手,呼吸艰涩发疼。 谢桀回到内殿时,便见阿赫雅蜷缩成一团,无声地轻颤。 她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惨白而脆弱,仿若一块琉璃,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周沅沅此事,对阿赫雅来说,无疑是一把剜心的毒刀。 谢桀心中一沉,快步走到阿赫雅身边,将她紧紧环抱进怀中。 他张了张嘴,有心想告诉阿赫雅什么,想到枭元传来的消息,又及时止住了,默默收紧了手臂。 那场火烧得太大,即便后来枭元取来水火不侵的天石衣冲入浙水宫,也只是抢出来一个气若游丝的周沅沅。 谁都没有把握,周沅沅还能再醒过来。 谢桀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幽深。 世间事,最怕有了希望,又迎来绝望。 阿赫雅如今的身子,经不得第二次打击,与其如今给她一个缥缈的可能,让她胆战心惊,不如待到尘埃落定再说。 “此事,朕会处置,你不必再管。”他轻轻吻她的耳侧,有力的手臂绕过腰肢,覆盖在阿赫雅的手上,低声安抚,“你如今怀着孩子,不能太伤心神……” “我怎么能不管?”阿赫雅听见谢桀如此轻飘飘的话语,心中更是密密麻麻地生疼,半是失望,半是悲愤,“那是沅沅啊……” 谢桀也曾与她打趣说笑,也曾逗弄孩子般陪她下过五子棋,也曾有过纵容温馨的时光。 在昨日,她还活生生趴在自己膝头撒娇,转眼就葬在了火海里。 可落到谢桀口中,就只剩下了一句,朕会处置。 阿赫雅捏紧了指尖,即便早知道了谢桀的薄凉,此时此刻,依旧难以压抑那股油然而生的寒意。 就像是印证——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谢桀永远是那个利益至上的暴君。 他能用自己的孩子铺平道路,也能同样地放弃沅沅。 谢桀听出了她的情绪,微微皱眉,眼底暗色翻涌。 在阿赫雅眼中,他就是一个冷心之人? “沅沅是朕太傅的外孙女,朕不会让她含冤受屈。”他隐隐含着几分怒意,又顾忌着阿赫雅的身子,耐着性子解释,“谢缘君纵火伤人,朕会让她用血还清。” “还有呢?”阿赫雅沙哑着声音,缓缓抬起头,眼中带着泪意质问,“只有谢缘君么?” 谢缘君只是一个弃子,一把早废了的刀。 “为何清凉殿会失火?为何无人撞见谢缘君出逃?为何她身上会有宫人的衣裳——”阿赫雅将一个又一个问题抛出来,手指止不住颤抖,声音很轻,像是下一秒就会消散。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对她自己的拷问。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树的敌,自己结的因,最后却要连累到沅沅身上? 阿赫雅抬起眼,定定地望着谢桀,声音颤抖:“陛下当真全然没有怀疑么?” 还是只是为了他的大局,在故意装聋作哑? 谢桀顿了顿,眼神晦涩。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骨节分明的手覆上阿赫雅的侧脸,为她抹去泪痕。 “朕会给沅沅一个公道。”他声音沉冷,含着安抚的意味,却避开了阿赫雅的问题。 “那就处置了淑妃!”阿赫雅终于再也按不下心中翻涌的愤怒,猛然打开了谢桀的手,几如泣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此事无凭无据,不可妄言。”谢桀压着火,带着几分警告。 清凉殿大火,是各宫宫人与金吾卫一同扑灭的,人多眼杂,即便有什么线索,也已经烧得干干净净。 究竟有没有人故意引导谢缘君纵火,又是不是淑妃,如今已是无可对证。 沈家领兵在外,本就需要制衡,只凭这几句猜测,更不足以给淑妃定罪。 谢桀闭了闭眼,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放得轻缓些:“这些事情,朕自有决断。” 待沈家领兵回朝,他会将这些帐一一清算。 只要再等一等。 阿赫雅见他态度坚决,几乎要冷笑出声,眼中的讽刺与悲哀泛出水光。 什么决断? 谢桀的决断,就是明知此事与淑妃脱不了干系,却依旧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阿赫雅眼前一片朦胧,理智渐渐被情绪的浪潮淹没。 前世的孩子,今生的沅沅。 绝望与愤懑一同涌上,几乎要将她撕扯得破碎,只余下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鼓动着痛苦,奋力寻找一个宣泄的出口。 “如果今天,葬身烈火的是我呢?”阿赫雅听见自己的声音,尖锐的带着刺,“沅沅是替我而死的,可无论死的是谁,在陛下眼中,也不过是一个明码标价,可供您权衡利弊的物件罢了。” “与沈家,与南边未平的乱子比起来,一个沅沅,一个我的生死,无足轻重,不是吗?” “阿赫雅!”谢桀惊怒。 阿赫雅没有理会,扯着自嘲的笑,泪水盈着恨意,如珠坠落在衣襟上碎开:“谢桀,可我不是草木石头,我也是旁人的掌上明珠,我在北戎,也曾是一国——” 集尽万民拥护的公主。 她险些脱口而出,又在最后的关头及时收了声响,将最后的话语吞入喉中。 她只是不甘。 “你从来没有信过朕。”谢桀的声音缓慢又压抑,仿佛一场凝在乌黑云层里,落不下的大雨。 他的双目泛着猩红的血丝,一字一顿:“从来没有。” 阿赫雅就是怎么都不肯相信,他的决断里,会有偏向于她的一部分。 所以哪怕自己只是为了她的身体,不让她再插手此事,她的第一反应,也永远是质问自己的用心。 阿赫雅有一瞬间,好像看见谢桀的手在抖。 她张了张嘴,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嗤笑。 “陛下说这话,不觉得亏心么?”阿赫雅望着谢桀的眼睛,唇角的弧度温柔如刀,“你又何时全然信过我?” 第三百二十二章 争执动胎气,昭宁之语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深秋的风穿过殿门,吹动逦迤的纱帐,寒意透骨。 阿赫雅抬头,直直地望入谢桀眼底,分明是在笑,眸里却只有悲哀的讽刺:“陛下问我之前,何不问问自己呢?” “淑妃屡屡对我设局,陛下便为此剥夺了她大半掌管宫闱之权,谁不羡慕我圣宠优渥?”她轻轻翘起唇角,“可是陛下,那些从淑妃手中裁撤开的宫务,什么时候到过琼枝殿呢?” 她不想插手大胥后宫杂务是真,可谢桀从未想过将这份权利放到她的手中,也是真。 所以在淑妃之后,便是林无月,哪怕没有林无月,也会有更适合的大胥贵女——总之不会是自己这个身份不明的北戎人。 阿赫雅指尖微微发颤,声音却依旧坚定,剥开了这些时日的甜蜜糖衣,露出内里血淋淋的真相:“陛下猜我疑我,又要问我,为何不肯信您……您不觉得可笑么?” 他们能交颈缠绵至死,也能时时按剑对彼此提防。 这话说得太重。 殿中一时死寂,仿佛连风都凝滞了。 “这就是你真正所想。”谢桀的声音沙哑,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与难堪。 他紧握着拳,青筋跳动,有无数气话哽在喉头,又顾及着阿赫雅的身子,死死地咽了回去。 到最后,谢桀只是无力地闭了闭眼睛,语气冷沉:“林无月避世孤僻,后宫之中,独独与你交好,她掌权与你掌权——” 有何不同?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从结果看,自然无有不同。 可从本心……全然交付,与留三分后路,又怎能一样? 阿赫雅不想与谢桀掰扯这些烂账,他们二人之间本就半斤八两,又有谁真正问心无愧,可以理直气壮地质问不平? “那些东西,我都可以不在乎,也不稀罕。”她定定望着谢桀,双目通红,声音微哑,带出颤抖的尾调:“陛下,我只是想要一个真正的公道!” 她只是想给沅沅一个交代,仅此而已。 阿赫雅捏紧自己腰间小兔子形状的香囊,那里头装着晒干的橘皮,泛着自然酸甜的果香。 是沅沅在她开始害喜之后,偷偷琢磨着做出来,献宝一般塞到自己手中的。 彼时的欢笑还在眼前,转眼就成了漫天的火光,烧灼得她的眼睛生疼流泪。 阿赫雅怎能不恨? 她昂起头,试图在谢桀脸上看见几分动摇。 “沈家为大胥浴血沙场,淑妃便是他们留在京都的脸面。”可谢桀依旧是那副理智得冷漠的模样,他一边低声解释,一边伸出手,想安抚阿赫雅的情绪,“她从未真正参与浙水宫大火,朕不能以此为由处置淑妃。” 哪怕秋后算账,也不能是这个时候。 战事激烈,军心一旦动摇,就是上万条人命来填的窟窿。 “那便任由她杀人么?”阿赫雅猛然将谢桀的手拍开,怒声道,“沈家浴血沙场,功劳卓然,所以沅沅的命就是一件牺牲品,即便含冤而死,也要懂事地当作一场意外,好叫你安抚军心!” 她心绪激荡如潮,呼吸急促,连带得腹部也隐隐作痛。 阿赫雅抱住隆起的肚子,忍着疼痛,头上满是冷汗,却依旧死死地盯着谢桀,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泣血的质问。 “谢桀,你怎么对得起沅沅,你怎么对得起你多年辅佐,呕心沥血的恩师?” 谢桀觉察出阿赫雅的不适,脸色阴沉,抓住她的手腕,强硬地将她按回床上,声音含着煞气:“太医令!” 殿门应声而开,最先进来的却不是太医令,而是面色比谢桀更难看的柳奴。 阿赫雅已经疼得喘不过气了,指尖死死地抓住软被,贝齿紧咬着,强行挤出一个字:“滚。” 她半睁着眼,鬓边的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上,狼狈异常,望向谢桀的目光冷得像在看一个仇人。 跑得汗津津的太医令被她这一个字吓得险些跪倒在地,心中忙念菩萨保佑,颤巍巍地伸出手,恨不得就此晕过去算了。 这可是陛下啊! 谢桀却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被冒犯的并不是自己。 他凝视着阿赫雅排斥厌恶的眼睛,喉咙中漫出甜腥的血味,心脏似是被锥刺刀割,闷闷地疼,比战场上任何一次重伤都要痛上千倍。 周沅沅毕竟还活着,要处置淑妃,也大可等到南边平乱,大军回朝之后。 他只是做出了最符合当前形势的决断。 可阿赫雅的模样,又让他直觉性地感到后悔。 柳奴早在阿赫雅开口的一瞬间,便站在了谢桀面前,脸上的冷色几乎结冰:“陛下,请吧。” 阿赫雅从前饮过太多避子药,本就于身体有害无益,自己多番想法子调养,才能让她这一胎怀得轻松些,临到末,又遇上这等伤心事。 阿赫雅已经压不住喉中的痛呼,呜咽起来,低低地叫着柳奴的名字。 柳奴呼吸一窒,想到自家公主要受的苦,便恨不得将眼前这罪魁祸首剐了干净,见谢桀还不动,出口的话更是不客气:“你若想宫中一日两桩白事,尽可以赐了毒酒来,用不着站在这儿,软刀子割她。” 伺墨也跟着上前,眼观鼻鼻观心,却也是送客的姿态:“陛下,琼枝殿中忙乱,场面难堪,龙体贵重,不好多留。”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 谢桀深深地望着帷帐中阿赫雅惨白的脸,有一瞬间的恍惚。 有一个声音在耳畔诅咒般呢喃,只要他迈出了琼枝殿,就再也没有转圜的机会了。 “陛下。”太医令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支支吾吾地开口,“娘娘忧思过度昏厥在前,如今又惊怒激动,若不能平复下心绪……臣无法扎针保胎啊。” 谢桀像是被惊醒了一般,死死地攥着拳头,半晌,猛然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殿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只有隐约的痛呼与忙乱的脚步声传出。 谢桀紧闭着眼,忽而一拳砸在柱上,瞬间骨节处便渗出了血,和木屑混在一处,血腥骇人。 “皇兄。”小小的声音含着几分怯意,从一旁的偏殿传来。 昭宁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担忧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深吸一口气:“我有话同你说。” 第三百二十三章 暗牢审问,重验身份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暗牢深处,青苔混着暗沉的血迹,散发出腐臭的气味。 谢缘君的手脚以一个怪异的角度垂着,折断的骨头从肉里透出来,带着丝丝血色。 然而她枯瘦得脱了形的脸上依旧挂着疯狂的笑意,不停从喉咙里挤出咯咯的声响。 谢桀缓步走入牢中,目光沉凝如冰,周身煞气浮动,仿佛下一秒便要见血的修罗。 昭宁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从前每到大雾天,谢缘君就会梦魇,唤十三哥哥的名字,求他不要索命。” “后来,谢缘君寻了一个以灭鬼闻名的老道士,为十三哥哥迁坟……皇兄,什么样的人,才会对自己的亡夫如此不安忌惮?” 谢桀闭了闭眼,深冷的眸里渐渐爬上血色的杀意。 “把谢缘君提出来。”他朝周忠投去一眼,“备刀。” 这是要亲自动手审问。 周忠背后一寒,连忙应声,心中惊骇,手下的动作半点不敢轻慢,利落地提着谢缘君的手臂,硬生生把人拖到了刑架上。 “啊——”谢缘君痛呼,原本便不成样子的手臂经此摧残,骨头嘎吱断裂,叫她一瞬间涕泗横流。 “陛下、陛下……”她死死地盯着谢桀,不住地喊叫,声音凄厉,“我是缘君啊!我陪你征战沙场,为你安抚后方,替你抚养幼妹,陛下!” 谢桀没有与谢缘君废话,厌恶地抬手。 一同盐水便从谢缘君的头顶浇下,伤上加伤,逼得她面容扭曲如鬼,尖叫声愈发嘶哑剧烈。 “十三究竟是怎么死的?”谢桀半抬眼,目光如深渊。 谢缘君整个人抖了抖,像是僵住了一瞬,随后声音陡然虚弱下去:“陛下原来还记得十三……” “当日陛下受乱军围困,是十三犯险突袭敌营,围魏救赵,援救陛下。”她盯着谢桀的表情,“那日大雾,十三撤离时误入陷阱,遭遇追杀,写下血书送我先逃,自己却葬在了乱刀之下!” 谢缘君眼神闪了闪,舔了舔下唇,尖锐地喊道:“陛下!十三是为你而死的,他是有功烈臣,你不能这样对我!” 谢桀沉默了片刻,眼神越来越暗。 那股从琼枝殿出来之后,便郁积在心中的煞气与怒火,在此时被推到了一个极点。 他从一旁的托盘里取了一把尖刀,缓步走近谢缘君。 磨得蝉翼一般薄的刀刃从关节切入,快得连血都不见,拂走一根羽毛似的,掉下来的却是猩红的肉。 谢缘君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痛,瞪大了眼睛,惨叫起来。 “这是剔骨刀。”谢桀的声音冰冷漠然,“手艺最好的金吾卫,可以削下五千刀,而犯人命不绝。” 谢缘君惊恐地摇头,奋力挣扎着:“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 “朕能。”谢桀居高临下地睨着谢缘君,“你屡次谋害长公主,于皇宫纵火,桩桩件件,足以让你死千百回。纵十三有在天之灵,也只会拍手称快。” 他顿了顿,眼神愈发凉:“或者说,若十三真有在天之灵,第一个横遭报应的,就是你。” 谢缘君瞳孔微缩,猛然抬眼,看向谢桀,心中恐惧不断发酵。 他知道了…… 尘封的记忆仿佛被这声惊雷一般的话语打开,谢缘君浑身从轻颤慢慢转为肉眼可见的发抖,连牙齿都碰撞作响。 那个大雾夜,谢十三确实带着她,误入了敌军的陷阱,也确实有一队兵士搜山。 可原本……谢十三不用死的。 他们二人躲在一处洞穴之中,外有巨石藤蔓遮掩,十分隐蔽。 谢十三中箭负伤,怕熬不过天亮,写了血书,交给谢缘君。 那个蠢笨的大个子说……若他活不过今晚,就让谢缘君带着血书回营,没了丈夫,一样能活得体面。 谢缘君苦等了半夜,外面的火光与脚步声始终未停,谢十三却已经昏了过去。 胆战心惊之下,另一个念头生了出来。 如果谢十三死在此处,死在乱军刀下,她就不再是有夫之妇了。 谢缘君想起在东风楼中惊鸿一瞥,想起自己满怀欣喜被赎了身,所嫁的却不是英武俊朗的谢桀,而是这个空有身板的木头蠢货。 想起这些日子,谢桀的势力渐渐庞大,隐隐有称帝之势,想起自己那些野心和见不得人的萌动。 神使鬼差之下,谢缘君爬出了洞穴,却将遮掩的藤蔓扯掉,跑到高处之后,才故意弄出动静来。 她眼睁睁看着乱军闯入洞穴,将毫无所知的谢十三乱刀砍死,拎着他的头颅回去领赏。 在那队人马消失之后不久,谢桀如神兵天降。 只差一步。 谢缘君脑中不断涌出那片血潭中,那些兵士提着谢十三头颅的模样,忍不住干呕,眼神里满是惧骇。 她不能认。 “我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谢缘君咽下血水,声音却有些发抖。 谢桀没有与她废话,割下了第二刀,第三刀。 他甚至饶有兴趣地用血肉堆了一朵花,扔给暗牢角落里吱吱乱叫的老鼠。 谢缘君从誓死不认,到虚弱地痛吟求饶,到最后已经彻底崩溃了神智。 “陛下,我是为了你啊!”谢缘君嘶哑地叫着,“我只是爱慕一个人,我——” “还能割四千余刀。”谢桀淡淡打断了她,“朕也很想知道,你究竟能熬多久。” “即便你不说,你找来为十三迁坟的老道士,嘴也不会比金吾卫的酷刑更硬。” 所以,他其实无所谓谢缘君说不说。 谢缘君惶悚地望着谢桀,像是在看地狱深处的阎罗,痛苦地挤出字:“说……我说……” 她艰难地交代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枯骨一般的身躯像一滩烂泥,到末了,几乎是出气多进气少。 谢桀的脸色越来越冰冷,直至杀意透骨,眼中血海弥漫。 “凌迟。”他将手中的剔骨刀扔给周忠,语气狠戾。 暗牢的烛光闪烁,仿佛氤氲着猩红的血气。 谢缘君的惨叫穿透了牢门,带着诅咒一般的怨毒:“谢桀!” “你以为阿赫雅就比我干净多少吗?她身上的秘密,你看得透吗?” 她咯咯地笑起来,恍如恶鬼。 谢桀的脚步顿了顿,又很快离开。 然而阿赫雅在琼枝殿中对峙时脱口而出的话语,却像是魔咒一般,萦绕在耳侧。 那句未尽的话,与阿赫雅的身份息息相关。 她是北戎一国的什么? “枭元。”他走出暗牢,抬眼望向天际,语气听不出喜怒,“重验阿赫雅的身份,从宛城查起。” 天色阴沉。 雪,下起来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北戎使团,舞姬小兰珠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大雪纷飞,天地素白。 琼枝殿中,阿赫雅跪于佛灯前,双手合十,闭目祈福。 她的身边放了一件孩子穿的肚兜,针脚稚嫩,一看便知道是初学者的手笔。 是当初沅沅给她腹中孩儿带来的第一件礼物。 “我给你做了衣裳,你日后出世,可得叫我干娘。”少女捧着脸天真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可那一声干娘,沅沅却永远也听不见了。 阿赫雅闭上眼,眼尾濡湿了一片,睫羽颤抖着沾染水珠,在佛前烙下最诚挚的愿望。 她听闻葬身火海的魂魄,会饱受烧灼之苦,苦苦索求,只希冀神佛慈悲一回。 她的沅沅还那么小,做女红受一点伤都要举着手找自己撒娇,怎么经受得住那样的折磨? 慈悲的佛像高高在上,端坐神台,俯视身怀六甲的妇人再三叩拜。 阿赫雅如今的身形,行动起来已经不方便了,却还是固执地行完了信众最隆重的礼节。 她一手撑地,艰难地直起身,半垂着眼,目光幽冷。 来世的安乐,由神佛许诺。 今生的报应,便自己动手。 阿赫雅在柳奴的搀扶下,从蒲团上站起来,指尖攥紧了那一团小小的肚兜,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呢喃:“沅沅,我绝不叫你受这样的委屈。” 谢桀不肯为沅沅讨还一个公道,无妨,她自己来。 “主子。”伺墨快步走入殿中,瞥见炉中才插上的香,眼中的担忧一闪而逝,“招待北戎使节的洗尘宴已准备妥当,弦月宫的人来请您赴宴。” 浙水宫那场大火之后,林无月也大病了一场,淑妃曾妄图借机要回掌管宫闱之权,又被强硬地挡了回去。 如今淑妃只余下一个妃位的空架子,这后宫大小诸般事务,皆掌握在林无月手中。 连迎接北戎使团入京的洗尘宴,也一应由林无月调度安排。 柳奴顿了顿,看向阿赫雅。 此次北戎与大胥和谈,由太子阿瑟斯为正使,这场宴席,阿瑟斯也定不会缺席。 骨肉分离,逃亡至今,乍眼便可相认。 阿赫雅指尖下意识收紧,眸光流出几分空茫与复杂。 两世加起来,她竟已有快十年不曾见过阿瑟斯了。 所谓近乡情怯,不过如此。 “为我更衣。”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指尖抚过高高隆起的腹部,有一瞬的忐忑。 阿瑟斯如今也是个大人了,即便看见她在大胥怀着孩子,猜出自己受了委屈……应当也不会像少年时那般,不管不顾地闹将出来吧? 显然,阿瑟斯的长进并不多。 当阿赫雅被柳奴扶着手,缓步踏入殿内时,见到的便是弟弟盯着自己震惊的模样。 那张锐利了几分,豪俊英爽的脸上,从满脸笑意,到目瞪口呆,再到咬牙切齿,只需要一个对视的时间。 阿赫雅险些看错,以为他身后长了一条尾巴,低低垂着,不高兴地拍打椅脚,就差冲上来质问了。 阿赫雅心虚地移开目光,望向上首。 谢桀已经坐在了帝座上,此时目光沉沉地望过来。 两人隔得太远,阿赫雅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也并不想看清。 她没有如以往每一次宴席一般,坐到他的身旁,而是规规矩矩地走到右侧空出来的席位,自顾自落座。 当啷—— 是酒盏重重被扣在桌上的声响。 阿赫雅不必抬眼,也能感知到谢桀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瞬变得锐利,含着隐怒,威严摄人。 大概是觉得她不识好歹吧。 阿赫雅心里凉凉地嗤笑了一声。 这是他们这个月以来第一次见面。 那日为沅沅之事争吵过后,她寒心于谢桀的冷漠,不想再见他,便借口安胎,命人关起殿门,谢绝外客。 谢桀也只在一开始来了几回,再之后,便只住在御书房中,埋头政事。 两人默契地冷了下来,仿佛彼此之间隔阂着一道冰墙般的壁障,难以融化。 阿赫雅垂眸,遮盖住眼底泛开的讽刺。 “开宴。”谢桀面色阴沉,简单吐出两个字来,眼神依旧紧紧落在阿赫雅身上。 枭元对阿赫雅的追查已经有了眉目,即便还没全然摸清她的身份,却也已经足够证明—— 阿赫雅并不是她自己口中那个从北戎逃亡而来,飘萍般无可依靠的孤女。 她欺骗了他。 谢桀指节收紧,心中杀意翻涌,又被更深沉的情绪压下。 即便知道她是个小骗子,他竟也舍不得审问,甚至连揭破这层窗户纸都犹豫不决。 他就如手握荆棘,被刺得鲜血淋漓,又不甘放手,以至于僵持不下。 鼓声骤然响起,打破殿中的沉寂。 胡琴旋律紧促,带着清脆的铃响,踏月而来。 一个舞姬面蒙白纱,只着了一袭绸裙,凝脂般的手臂系着铃铛,轻轻抖动,带起一阵细密如雨的乐声。 她旋转舞动着,向谢桀靠近,以金环扣缚在腕间的红绸飘动,香气氤氲。 大胥的舞蹈,以朦胧内敛为美,如雾中观花,何时有这般芍药般火红,明晃晃诱引的一面? 殿中的文武百官们不禁看得呆住了,既是咂舌,又是心热。 唯有谢桀,面无表情,睨视舞姬的目光高高在上,宛如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直到舞姬摇动百花铃鼓,浅笑折腰时,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 宛城玉春楼中,阿赫雅也曾为他献上这样一支舞。 谢桀目光微动,闪过几分复杂。 舞姬小兰珠眼角余光注意着谢桀的神情变化,此时心中一喜,动作愈发开放妖娆。 鼓声越来越快,直到顶端,骤然散开。 小兰珠呼吸急促,面颊的汗水低落至胸前,将本就轻薄的布料濡湿几分。 “北戎小兰珠,拜见大胥皇帝陛下。”她的声音是刻意的柔婉,抬起头,十分大胆地朝谢桀抛了一个欲语还休的眼波,“这支舞,我只为您而跳。” 如曾经练习过的千百次那般,小兰珠款款折腰,却没有等到想象之中的夸赞。 谢桀在舞蹈结束后,便已经漠然地收回目光,自顾自抬手,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小兰珠咬了咬下唇,压下心中不甘,忽而看向坐在一旁的阿赫雅。 “听闻大胥的昭妃娘娘也与我一般,来自北戎。”她弯眸而笑,用口型无声地唤了一句公主殿下,含着威胁,“昭妃娘娘觉得,我的舞姿如何?” 第三百二十五章 无视挑衅,姐弟重逢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一片寂静。 宴中众人险些将嘴里的酒喷出来,震惊地望向这位来自北戎的舞姬。 即便她有几分姿色,也太过不知天高地厚了,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挑衅如今怀着皇嗣,圣宠优渥的昭妃? 谁给她的勇气? 舞姬小兰珠只将众人怪异的目光视若无物,依旧灼灼地盯着阿赫雅,咄咄逼人:“昭妃娘娘不回答,是自愧不如么?” “小兰珠!”阿赫雅还没开口,阿瑟斯先黑了脸,一拍桌子,怒声道,“谁许你如此放肆!” 众人只当他说的放肆,是指小兰珠不顾两国颜面,攀扯大胥的昭妃。 唯有小兰珠清楚,这分明是护着那位叛国而逃的公主阿赫雅。 她不屑地勾唇,笑得暧昧:“太子殿下急什么?大胥的陛下都尚未开口呢……” 她眼角绘了一朵艳红的曼珠沙华,向谢桀投去一眼,水波流转:“昭妃娘娘果真是天人之姿,我们的太子只见了一面,都为之动心了。” 小兰珠是北戎丞相精心挑选训练出来,送到谢桀身边的礼物,自然了解男人的独占欲有多么可怖。 她吃准了阿瑟斯无法解释自己与阿赫雅的关系,愈发有恃无恐。 阿赫雅抬了抬眼,对小兰珠无来由的敌意感到怪异,却依旧没有开口。 谢桀望向阿赫雅,见她面色平淡,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郁燥。 北戎送来舞姬贡女勾引自己,她不关切。小兰珠这般挑衅,她依旧不喜不怒。 阿赫雅就像一湖如镜的水,无论投进去什么,涟漪过后,水面依旧平静无波。 越是如此,就越让他烦闷愤怒。 她从前对着自己的气性呢? 谢桀的指节扣在桌面上,语气冰冷,虽是与小兰珠说话,眼神却落在阿赫雅身上,片刻不离:“朕倒以为,不如你媚色动人。” 他盯着阿赫雅,仿佛要从她的神情里找出半点异样,才好安抚自己心中的不安,戏谑道:“阿赫雅,你觉得呢?” 这就是非要逼阿赫雅给出个回答了。 阿赫雅微微蹙眉,捻了捻指尖,声音平静:“方才走了会儿神,没看。” 没看。 极致的无视与不屑,比一千句挑衅都要更有力些,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嗤笑,顿时让小兰珠脸都紫了。 阿赫雅抬眼,与谢桀对视,眼神微凉:“陛下觉得好,自然就好。” 谢桀险些捏碎了酒盏,脸色阴沉。 阿赫雅懒得理他,自顾自站起身:“恭喜陛下得一佳人,我身子不适,便不在这儿扫诸位的兴了。” 话音落下,也不等谢桀开口,她便径直走了出去。 阿瑟斯又等了一会儿,才将烈酒一饮而尽,随手把酒杯一扔,也站了起来。 “北戎太子这是?”一边伺候的太监连忙走过来,探究的目光警惕异常。 “我要解手!”阿瑟斯大大咧咧,话语粗俗,脚步未停。 什么狗屁大胥皇帝,瞎了眼的东西。 见那太监亦步亦趋,还要跟上来,他瞪大眼,骂了句:“都说了解手,还跟什么!要看着老子上?” 那太监在宫内当值,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人,脸顿时绿了,半晌说不出话。 还是周忠见状不对,走了过来,笑眯眯道:“殿下何必与这奴才置气。” 他给阿瑟斯指了路,语气轻松,像是说笑,又像是警告:“宫道纵横,殿下可别走错了路,扰了不该扰的人。” 阿瑟斯冷笑,只当他是放屁,出了殿门脚步一拐,直接换了个方向。 柳奴在不远处等着,见他出来,沉默地上前引路。 “那大胥皇帝欺负她了?”阿瑟斯脚步飞快,一边走一边问,“怎么还有了孩子……算了,带回去叫我舅舅……”也是一样地养。 他话说到一半,便都哽在了喉咙里。 阿赫雅站在桥上,隔了很远,朝他眺望,唇角含笑。 阿瑟斯的眼眶顿时红了一片,没出息地揉了揉眼睛,低声喃喃:“瘦了。” 明明身怀六甲,脸上却不见几两肉,他的姐姐一定吃了很多苦。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装出一副镇定轻松的模样,大步往阿赫雅走去。 谁都知道,身为北戎正使,即便不明面上监视,阿瑟斯身边也少不了眼睛。 可此时此刻,两人谁也没有避嫌。 阿赫雅抬手,朝弟弟招了招,眼尾也染上了嫣红。 “姐。”阿瑟斯磨磨蹭蹭地站到阿赫雅面前,眼巴巴地叫了一声。 他已经长得太高了,阿赫雅站在他身边,将将到他的肩。 可在阿赫雅面前,他还像一个孩子。 阿赫雅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细细地打量着阿瑟斯,抬起手,想抚摸他的脸,又停在了半空。 如同做了一场美梦,生怕伸手触碰,会让泡沫破碎开。 阿瑟斯半蹲下身,将自己的头发送到了阿赫雅的手心,轻轻蹭了蹭。 “是不是很想我?”他一脸得意,十分欠揍的模样,“想得都近乡情怯了。” 阿赫雅的感伤都被他这一句话撞得飞到九霄云外,哭笑不得,狠狠在他头上敲了一个暴栗,没好气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本来就是事实。”阿瑟斯捂着被打的地方,哼哼唧唧了一会儿,才肃了脸色:“能走吗?” 阿赫雅怔了怔,下意识往树上投去一眼。 阿瑟斯见她不说话,焦躁地挠了挠头:“你知不知道,大胥皇帝在查你?” “嗯。”阿赫雅点了点头,表情没什么变化。 她当然知道。 她更知道,自己早晚都要与谢桀摊牌。 北戎使团已在京城,其中十之五六都是自己熟识之人,想瞒也瞒不住。 若不是早做好了准备,她也不敢在大胥皇宫之中,如此草率地与阿瑟斯相认。 “查就查吧。”阿赫雅垂眸轻抚腹部,睫羽如蝶翼轻颤,掩住了一片暗色,似是自嘲,“他从未信我,偏偏我……” 阿瑟斯睁圆了眼,嘴唇张张合合,跟见了鬼似的。 这是什么话?这还是那举着鞭子把他追出王帐十里的姐姐吗? “你疯了?”阿瑟斯险些跳起来,“这样的男人,留着做什么?北戎那么多好男儿,我找上十个八个,总有一个能当你孩子的爹!” 第三百二十六章 姐弟暗号,谢桀之问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险些被阿瑟斯气笑破功,暗自瞪了他一眼,斥道:“说的什么孩子话?你如今身份不同,一言一行,都象征着北戎的立场,岂能再任性妄为?” 阿瑟斯沉着脸,像一只蹲在角落长霉的大狗,又是委屈,又是愤愤:“你现在骂我了?你一声招呼不打,就让我做了舅舅,我都没找你算账呢!” 阿赫雅抬起的手滞在了半空,顿了顿,才狠狠地揉揉他绑出几根小辫的头发。 她明白,阿瑟斯不满的哪儿是自己腹中的孩子呢? 他不满的是自己没商没量,便把自己栽进敌国皇宫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你也知道自己要做人舅舅了。”阿赫雅叹了口气,将语调放缓了些,顺毛哄他,“人生世上,有些事是想为不可为,有些事是可为不想为。” 她没说自己是哪一种,只轻轻道:“我有我的苦衷。” 阿瑟斯咬着后槽牙,几乎能尝到自己口腔里的腥甜,手指不自觉地抚摸腰间的匕首,仿佛这样就能压住心里的情绪。 他恨自己无用,当日王帐之前,没能护住母亲,逃亡之后,又没能护住姐姐。 到了如今,身在敌国皇都,更是无力。 他不知道阿赫雅经历过什么,如今又被什么所胁迫,种种委屈,再难再苦,他也无从施以援手。 阿赫雅安抚似的,在他脑袋上拍了拍,像从前千百次的玩笑一样:“想什么呢?我好得很。” “我都能当着众目睽睽,给大胥的皇帝甩脸色,还用得着你来担心我的处境?” 她说得轻松,阿瑟斯脑子里却只有谢桀夸奖小兰珠,逼她做出答复的样子。 他绷着脸,眼里冰冷的狠意与怒火重叠,融成复杂的浅灰,用北戎话骂了一句什么,才一抹脸:“既然不走,就小心点。” “小兰珠是丞相的人。”阿瑟斯压低了声音,“丞相插手何家叛乱,被大胥皇帝发国书质问,中立五部对此极为不满。” “丞相为挽回人心,想借美人计与大胥修好,扳回一局。” 他细细将小兰珠的底细一点一点捋顺,告诉阿赫雅,认真的侧脸看起来像一只才成年的狼王。 少年意气尚未散尽,凛凛威风已然初成。 阿赫雅望着他,忍不住走神了一瞬,待阿瑟斯不满地哼了一声,才笑着点头:“我都知道了。” 再来者不善,也只是个不成气候的蠢货罢了。 但凡小兰珠有半点脑子,也就不会还没摸清大胥后宫情况的时候,当众向自己发难。 阿赫雅并不将小兰珠视作威胁,反倒觉着,这是个可供利用的棋子。 她若有所思,又挑眉看向阿瑟斯,道:“中立五部对丞相不满?阿瑟斯,长本事了。” 她就不信,自家弟弟没有借着丞相贸然插手他国内务,反惹了一身腥的事儿,攻击打压异己,趁乱招揽部下。 阿瑟斯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两人于是都沉默下来。 冬季的风夹杂着飘下来的雪,吹动桥边光秃的树枝,静谧冷清。 钟声从角楼响起,回荡在罩了一层白的金瓦朱墙之间,像是某种催促。 “去吧。”阿赫雅伸手,为眼前的胞弟整理了大氅的领口,就如同从前每一次送他远行一样,“这场洗尘宴,你可是主角。” “姐。”阿瑟斯低着头,方便她的动作,声音有些低落,“真的不能走吗?” 阿赫雅望着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二,三。 她像是在为他扫去肩上落雪,拍完了,又停了一瞬,才抬高了声音,淡淡道:“我如今是大胥的昭妃。” 阿瑟斯深吸了一口气,掐紧了大氅下微微颤抖的手,不再说话,径直转身返回宴会。 他的脚步一点一点,从沉重到松缓,死死地垂着头,唇角却忍不住翘起了一瞬。 方才阿赫雅敲在他肩头,一重,两轻。 这是他们自小约定的暗号,往往在瞒着父母逃出去玩耍时所用,意思是—— 计划不变,老地方汇合。 阿赫雅目送着阿瑟斯的背影远去,眉眼弯了弯,指尖扣在木桥栏杆上,轻轻收紧了几分。 “主子,回宫吗?”柳奴撑起一把伞,为阿赫雅挡住飞雪,低声问道,“落雪了,外头太冷,你的身子……” “殿里炭火太重,烧得人心闷。”阿赫雅摇了摇头,伫立了一会儿,伸手去接雪花,没头没脑道,“长高了许多。” 分明记忆中,阿瑟斯还只是个跟在她屁股后面,空有一腔热血的笨小子。 如今再见,已经长大成人,也有了自己的谋算与情报网,足以与北戎丞相争斗了。 柳奴知道她在说阿瑟斯,嗯了一声,点评道:“应当不会再为了在小姑娘面前耍帅,摘花跌马了。” 阿赫雅被她逗得笑了起来:“也就那么一二……五六回,真是要叫人笑话到老了。” 她笑了一会儿,便重重咳嗽起来,脸色愈发白。 柳奴忙扶住她,皱眉道:“回去吧。” 阿赫雅不再拒绝,深深地望了一眼阿瑟斯离开的方向,便任柳奴扶着,慢慢往琼枝殿走。 夜深,皎月被云遮挡,透不出半点光。 琼枝殿里竟没有灯火,黑漆漆一片,像极了一张血盆大口。 柳奴察觉不对,扶住阿赫雅的手紧了紧,便要上前推门查看。 “你回去吧。”阿赫雅叫住了柳奴,“我来。” “主子。”柳奴忍不住开口。 阿赫雅摇了摇头,定定地望着紧闭的房门,眸光沉静如水,又重复了一遍:“去吧。” 她不等柳奴,便走进了房中。 门轻轻阖上,吱呀一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极为突兀而不详。 阿赫雅垂眼,脚步轻缓而坚定。 在床边的小桌上,一盏金莲灯闪烁着豆大的火光,堪堪映出桌边人的身形。 谢桀手中捻了一块玉佩,不住地摩挲,半边脸掩在黑暗中,看不出神情喜怒。 “半个时辰。”他的声音发冷,目光微沉,仿佛暗潮翻涌的海面,“阿赫雅,你对朕避而不见,与北戎太子……倒是相谈甚欢?” 第三百二十七章 摊牌身份,置之死地而后生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黑暗之中,谢桀的目光分外锐利,逼得人背后发寒。 阿赫雅垂眼,并不惊慌,缓缓走到桌边坐下:“陛下怎么来了。” “这是朕的后宫,朕来不得,谁能来得?”谢桀重重将掌中玉佩扔在桌上,语气阴沉,冷声质问,“你与北戎太子是什么关系?” “陛下不是正让人查我的底细么?”阿赫雅抬起脸,望向谢桀,勾出一个自嘲的弧度,轻柔的声音像带着刺,“是派出去的暗卫不得力,还是今夜跟着我们的人不曾将我与阿瑟斯的对话送上您的御案?” “真相已在眼前,明晃晃摆着,陛下又何必自欺欺人,反在这儿问我呢?” 谢桀猛然伸出手,十指掐在阿赫雅的脖颈上,狠狠收紧了一瞬:“你为什么不解释?” 他的双目泛着气怒的猩红,声音有些嘶哑,细听之下,却有一丝颤抖:“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阿赫雅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眸中只有倔强。 她不躲不避,直直迎上谢桀困兽般的凶狠目光,凝白的肌肤已经开始泛出浅淡的指印:“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呢?” 阿赫雅的眼底闪着水光,仿佛涟漪一圈一圈荡开,悲哀又脆弱:“谢桀,我就是想利用你,我要你帮我复国,我要你替我报仇。” “就像你利用我除去宛城的沈家,又用我做你的鱼饵钓起何家那样。”她轻笑,却比哭还难看,“我就是心怀鬼胎,眼里只有权势,纵使那天在宛城的不是你,是旁的人,只要有用,我都会像对你那样对他。” “你早该发现了的啊,为什么不杀了我?” 她说到最后,声音已经轻得像随时能消散在风中,落到谢桀耳中,却像是一柄重锤,砸得他头晕目眩。 他早该发现的。 在阿赫雅脱口而出,透露她在北戎身份的不一般时……在她宫变展露出惊人的智谋与勇气时……在她私自从太医院取药,配出避子汤时…… 或者更早,在宛城她偷盗边防图,用一个拙劣的借口敷衍糊弄他时,他就该一剑将她杀了。 若如此,便不会任由这颗种子落进心头血肉,生根破土,枝繁叶茂,到如今斩不开,断不得。 谢桀喉头一阵腥甜,铁锈味的气息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被欺骗背叛的痛苦与更复杂的情绪一同袭来,爱与恨交织成细密的网,心绪如潮水一般激烈动荡。 “朕真想杀了你。”他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却怎么也下不去力气,声音微哑,像是恐吓,又像是要说服自己,不断重复,“朕真该杀了你。” “你是北戎的公主。”他嗤笑,“这样贵重的身子,没名没份地跟在朕身边那么久,也算忍辱负重。” 谢桀的手指止不住地发颤,似笑似哭:“好不容易到了今日,为什么又不装下去了?” 只要她再卖一卖乖,只要她给自己一个解释,哪怕还是欺骗…… “北戎使团来了。”阿赫雅呼吸有些艰难,缓和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他们之中,有人认识我。” 所以装不下去了,也没有必要再装下去,因为这个谎言迟早会被揭破。 她低垂着头,昏暗的火光下,看不清神色,只有那一截雪白的脖颈上鲜明的指印格外刺目。 “谢桀,我没有爱过你,不如说到了如今……我有些恨你。”阿赫雅的眼角濡湿了,睫羽颤动着,如蝶翼沾染露珠,易碎而美丽,“何必装出一副深情模样呢?你不信我,利用我,我也不信你,想利用你。” “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相互欺骗的戏码。”她抬起脸,扯出一个难看的笑,眼中有泪光盈盈,“现在,戏演到终局了。” 该散场了。 那滴泪水从泛红的眼尾滑落,滴落在谢桀的手腕上。 谢桀仿佛被烧红的炭火灼烫,猛然松开了手。 他听见自己的心,沉重地跳动,仿佛有千百把刀剑同时割下,血顺着伤口涌出来,是濒死的疼。 疼到连呼吸都像是吞下细细的针,扎进血肉里,每一寸都是痛苦。 谢桀狠狠地闭上眼,额角青筋跳动着,后退的脚步踉跄了一瞬。 “朕没有允许。”他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的话语,恶狠狠地,如同一只被伴侣重伤的狼王,“你以为朕会这么简单地放过你?” “朕偏不遂你的愿。”谢桀捏着阿赫雅的下巴,唇角轻扯,嘲弄一般,“你越想要的,朕越不会让你得到。朕就是要你眼睁睁地看着,又无能为力。” 他撂下狠话,含怒摔袖而去,背影却怎么都像落荒而逃。 阿赫雅坐在黑暗中,借着那点微弱的火光,从桌上捡起被谢桀遗落的玉佩。 那是在宛城时,自己在玉春楼用一支舞蹈,为他换来的礼物。 种水不佳,工艺普通,却能得谢桀留在身旁,细润的玉身,分明是被日夜摩挲留下的痕迹。 阿赫雅叹了口气,将玉佩捏在掌心,定定望向窗外的圆月。 其实本可以不必闹得这么僵的,她本可以用更合适安抚的方式,将自己的身份坦白。 可她已经不想留在这个冰冷的皇宫中了。 谢桀的猜疑永远都不会消失,而自己也不敢说一句问心无愧。 既然如此,不如将所有的真相与不堪,一同用最恶劣的模样展露出来,打破他的爱,只留下更深的恨。 只有这样,当自己“死去”,潜藏得更深的情意与往日的缠绵温柔掀开,再次将今夜的对峙颠覆,酿成绝望的苦酒,才能更鲜明地刺破他的心防,让这个一贯自持理智的帝王,真正溃不成军。 阿赫雅垂目,将那块玉佩放在自己的胸前,心跳与体温传递,似是要将一块冰冷的石头捂热。 谢桀今夜若是杀了她,尚可以破局。 可他到底没能动手,他舍不得。 那么,被试探出底线以后,他的所有受恨意与不甘驱使的行动,便只是一把又一把空悬的刀。 伤不得阿赫雅,所能做的,唯有在某一日的午后,尽数还到他自己的身上。 因此,在次日谢桀封小兰珠为昭仪的旨意传遍六宫时,阿赫雅只是轻笑。 她知道,这一局,是自己赢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上门挑衅,打脸淑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琼枝殿中。 几个小宫女刚将庭前一夜的积雪扫去,坐在廊下取暖闲聊,谈起今日小兰珠获封昭仪一事,皆是愤愤不平:“一个舞姬,昨夜竟当着众臣的面,那般挑衅昭妃娘娘,如今还得了这样的高位——陛下这不是打主子的脸么?” “你没听说么?陛下特地给她赐了住处,就在琼枝殿不远的琉珠阁,赏赐流水一般抬进去,恩宠比之当初主子入宫,还要盛上三分呢!”另一个消息灵通些的小宫女唏嘘,“想来也是,咱们这位主子多大的气性,前些时日陛下亲至都被挡在了门外。” “如今新人换旧人,只怕……” “住口!”伺墨再也听不下去了,从拐角处走出来,厉声斥责,惊得一群小宫女连忙跪下,瑟瑟发抖,“谁给你们的胆,竟在背后嚼主子的舌根!一人去领三十个手板。” 三十个手板打下来,只怕手要青肿上数日,还得忍痛继续当差,已是重罚了。 那群小宫女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忍不住叫屈:“伺墨姐姐,我们也是为主子忧虑不值……” “五十。”伺墨打断了那求饶的小宫女,“你是什么心思,妄议主子都是大错,只打手板已是便宜了,难不成要换成掌嘴才开心么?” 她冷着脸,见这群不懂事的宫女哭哭啼啼地跑走,才皱着眉头,回到殿中。 阿赫雅撑着脸颊,坐在窗边,闻声回头看她,笑吟吟道:“伺墨姑姑好大威风,瞧把她们吓得,鹌鹑似的。” 她开着窗,方才那些闲话自然是都听进了耳朵里,却不见半点担忧或愤怒。 伺墨蹙着眉头,给阿赫雅披上了一件白狐氅,声音低了些:“小丫头规矩没学好,胡言乱语,主子别往心里去。如今您身怀皇嗣,陛下自然还是多顾着您的。” “我难不成是三岁孩子么?”阿赫雅失笑,目光落在窗外覆了一层雪的秋千上,“他封谁位分,给谁宠爱,我不在乎,你又何必哄我。” 伺墨眼底担忧更浓,抿着唇,欲言又止。 怎会不在乎呢? 阿赫雅转过头,望着伺墨,眉眼弯弯:“今日有客要来。” “这大雪的天儿,哪会有客?”伺墨愣了愣。 阿赫雅微微阖眼,侧耳听见殿外纷乱的脚步声,语气松缓:“有的。” “兰昭仪求见——”只听太监的通传声尖锐,刺破了宁静的氛围。 便见换了大胥服饰的小兰珠快步走入殿中,身旁谄媚陪笑的,分明是淑妃的贴身宫女,青砚。 “见过昭妃娘娘。”青砚上前两步,敷衍地行了礼,语气里难免带上三分讥诮的阴阳怪气,“兰昭仪初入宫闱,奴奉淑妃娘娘之命,带她前来拜见高位,也算认个脸熟。” 阿赫雅抬了抬眼皮子,不置可否。 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淑妃见小兰珠与自己不合,便想挑拨得鹬蚌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青砚见阿赫雅不说话,以为是阿赫雅厌恶小兰珠取代了她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煽风点火的手段十分拙劣:“说起来,兰昭仪与昭妃娘娘也算同乡,境遇却截然不同。兰昭仪,你可赶上好时候了。” “毕竟当初,昭妃娘娘可是没名没份,在宫中苦熬了许久。” 小兰珠嗤笑一声,再看向阿赫雅,眼中便带上了不屑。 当初在北戎被捧为明珠的阿赫雅公主,落到大胥皇宫中,也不过如此。 收拢起男人的心,连自己都不如。 小兰珠眸光闪烁,还没开口接话,就见柳奴从阿赫雅身后走出来。 啪——啪! 两个巴掌结结实实落在了青砚脸上,五个通红的指印鲜明地烙出痕迹,显得格外滑稽。 青砚被打得懵了一瞬。 柳奴已经收回右手,随意地甩了甩,眼神落在青砚脸上,似还有些不满。 青砚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呜咽一声:“奴婢不知做错了什么,要叫昭妃越过淑妃娘娘,如此责罚?” “你冲撞了本宫。”阿赫雅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依照宫规,本该罚你二十杖,如今只是两个巴掌,怎么还不谢恩?” “奴婢何时……”青砚半晌反应不过来,她挨了打,怎么还要反过来谢阿赫雅? “你站在本宫面前,便已经算冲撞了。多站一刻,便是多一刻的错处。”阿赫雅目光冷淡,嗤了一声,“柳奴。” 柳奴应声上前,又是两个巴掌,重重落在青砚脸上。 青砚被打得头晕目眩,口中泛出了血腥,瞪大了眼。 这般嚣张跋扈,肆意打罚别宫的宫人,阿赫雅这是要跟淑妃撕破脸,也不顾风言风语了么? 阿赫雅自顾自端起热茶,捧在手心取暖,目光微暗:“打都打了,你若是不服,不如叫你家主子找上无月告状,来处置本宫?” 若说打了青砚,是对淑妃的一重羞辱,尚且可以遮掩过去,这话便是彻底将遮羞布掀开,再不能善了。 青砚脸色涨红,僵硬地站在原地,略微有些发抖。 阿赫雅抬眼,轻笑了一声:“怎么,淑妃娘娘拉不下脸么?也是,毕竟从前掌握这些权力的,是淑妃才对。” 她就是故意在打淑妃的脸。 淑妃丢了权力,身上又无宠爱,筹码一空,以至于想用一个连底细都不清楚的小兰珠来跟自己打对台。 自己只要再添上一桶油,便能让这心火越烧越大,将淑妃的理智烧个干净,烧得她狗急跳墙,彻底与小兰珠站到一处去。 阿赫雅勾唇,眼中一片凛然的凉意。 如此,日后小兰珠倒下时,才能将淑妃拉下水啊。 青砚进退两难,若是就此认了怂,便是叫淑妃颜面全无,回去必然受罚,可若是当真与阿赫雅叫板——她说破天也不过是一个宫女,是为着淑妃的命令才来与阿赫雅作对,这样闹大,最后死的只会是自己。 “昭妃娘娘连借口都不找,如此责罚于奴婢,究竟是奴婢有错,还是您心中不满兰昭仪?”青砚咬着下唇,急中生智,将希望寄托在了小兰珠身上。 小兰珠昨夜在宴会上便与阿赫雅针锋相对,说不定会为了给阿赫雅找不痛快,而帮自己一把。 然而小兰珠只是看好戏似的,抱着双臂,凉凉地瞥了青砚一眼,就将野心勃勃的目光放到了阿赫雅身上。 “昭妃。”小兰珠重重地咬着这两个字眼,“我们谈谈。” 她目光掠过殿中众人,强调:“只有我们,两个人。” 第三百二十九章 耍弄钓鱼,狗急跳墙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小兰珠这话说得属实奇怪,叫殿内众人心中都泛起了嘀咕。 宫女青砚捂着高高肿起的脸,怨毒地盯着小兰珠,又不敢轻易开口惹事。 难不成这两个北戎人在宫宴上的不对付只是演戏,实则一条心,将淑妃耍了一通? 阿赫雅微微眯眼,指尖在青瓷盏身上点了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好啊。” 她抬了抬手,伺墨便领着一众宫人退了出去,连带着不愿意离开的青砚都被半拉本拖走了。 唯独柳奴依旧定定站在殿中。 小兰珠的目光落在柳奴身上,嗤笑了声,开门见山:“公主身边的狗,还是一样的忠心。” “她与你可不一样。”阿赫雅抬眸,并不客气,“北戎爱养獒犬的,也只有丞相府了。” 小兰珠眼中闪过不忿,想到自己今日在淑妃的椒兰宫中听到的一切,又露出几分得意来:“公主。” 她咬字很重,毫不掩饰自己的威胁:“大胥皇帝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吧?若是他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在欺骗他,会作何感想?你这个暗自潜入大胥,意图不明的北戎公主,还能不能以今天的尊荣,在后宫活下去?”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沉默不语。 小兰珠怎么就不想想,若自己当真惧怕身份暴露,为何昨夜还要参加洗尘宴,将自己暴露在北戎使团众多耳目之下? 然而她面上还是蹙起了眉头,故作忌惮:“你想做什么?” 小兰珠哼笑,她是带了使命来大胥的,本想着自己爬到能左右大胥皇帝的程度,道阻且长,如今看来,倒有一条捷径。 她抬起下巴:“你肚子里是大胥皇帝唯一的孩子。” 只凭着皇嗣,哪怕阿赫雅与谢桀闹得再僵,也还是有几分特殊地位的。 小兰珠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满脸的理所当然:“你去跟大胥皇帝要求,在两国边境开辟商道,互通贸易。” 阿赫雅摇头,先作为难拒绝状:“事关大胥利益,陛下不会听。” “那你就去跪啊。”小兰珠冷笑,眼神泛着恶毒的寒光,“跪不成就绝食,自戕,难不成他还能眼睁睁看着你带着他唯一的子嗣去赴死?” 这话说得太过绝情,仿佛阿赫雅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随时可以用来放弃生命,置换利益的物件。 柳奴怒火中烧,上前便要抓住小兰珠的衣襟:“你!” “柳奴!”阿赫雅拉住了柳奴,握住她的手,轻轻在她掌心写了两个字。 钓鱼。 柳奴脸色青黑,半晌,才松下拳头。 小兰珠愈发得意,她是北戎丞相的人,自然不会对阿赫雅有什么敬畏之心,连语气里也带上了漫不经心的讥诮:“商道一开,北戎便可以将情报网布置进每一座城池,从此再不用畏惧大胥。公主,你若能为北戎赴死,也算是荣幸。” 在她眼中,丞相才是北戎真正的主人,阿赫雅与阿瑟斯二人,不过是成王败寇之下的余孽罢了。 阿赫雅几乎压不住眼底的嘲弄了,语气淡淡:“丞相将你送来大胥,就是为了此事?” 用一个舞姬,便想换一条甚至数条商道的便利,北戎丞相的算盘打得未免太过响亮了。 简直异想天开。 她心中讽刺,面上却还是做出了几分妥协的模样:“本宫是北戎公主,受臣民供奉拥护,自然要为了北戎考虑。” “我手中倒有几条消息,或许可以在谈判中起些作用。只是事关重大,必须交给可做决断之人,我想,不如让阿瑟斯去与陛下谈。”阿赫雅望着小兰珠,故意将声音拉得轻缓。 小兰珠果然急了:“不行!” 商道一开,便是源源不断的利益,中立部族也会因此心动。 阿赫雅若将这等筹码交给太子阿瑟斯,岂不是把功劳从丞相手里抢走,推给了她的亲弟弟么? 小兰珠自觉看出了阿赫雅的心思,立即道:“太子年轻,能懂什么国事?丞相在京中还有人手,叫他们将密信护送到北戎,交由丞相决断。” “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阿赫雅套出了自己想听的话,眉梢松开了些许,轻笑道:“丞相手段通天,你如此忠心为丞相做事,想必是即便身份暴露,也能借着这情报网,逃离大胥吧。” “那是自然,东郊——”小兰珠正为阿赫雅的妥协松了一口气,下意识脱口而出,又立即皱着眉头,终于提起了几分警惕:“这与你有什么干系?你只要将消息交给我,听我的吩咐行事。” “那可不行。”阿赫雅收回目光,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小兰珠愣了愣,不满地开口:“你什么意思?” “你是哪个部族的?家中领多少兵?马场几何?”阿赫雅斜斜瞥了小兰珠一眼,见她哽住,才嗤笑着收回目光,“既没有身份家世,也没有职位权力,何来的颜面,要本宫听你吩咐?” 小兰珠脸色难看,尖声威胁道:“我手中握着你的生死!” “那本宫死之前,必定将你拉下去。”阿赫雅直直望入她眼中,眼神冰寒锐利,仿若刀刃,凛冽摄人。 小兰珠被震住,指尖颤了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怒火冲天:“你耍我?” 方才说了那么多,临门一脚又不肯配合,分明是在把自己当猴儿玩。 她咬牙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又是愤恨,又是忌惮。 自己以为事情可成,方才已经透露出了丞相的计划,甚至险些错口说出暗桩在大胥的落脚点,若是让阿赫雅将消息传出去,那自己就完了。 阿赫雅抬眼,眸光发凉,声音淡淡:“若是本宫的身份被宫中第四个人知晓,那北戎丞相的野望,也要落到大胥皇帝的御案上了。” “小兰珠,丞相放獒犬游猎时,会将母犬的幼子留在笼中,若母犬捕猎不利,幼犬便要受一顿毒打——你家中,还有旁人么?” 小兰珠浑身一颤,眼中渐渐爬上血丝,变得通红。 她骤然发难,朝阿赫雅扬手甩出一片青绿的药雾。 “那就看看,你的命够不够硬!”小兰珠怒声道。 第三百三十章 班门弄斧,刺激发动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那药雾扩散极快,直往阿赫雅的面上冲去。 阿赫雅瞳孔微缩,向后退了些许,面色依旧沉着:“柳奴!” 柳奴猛然出手,快速提起落在榻上的白狐氅,旋手挡住药雾,又从腰间取出一粒药丸碾碎,一阵异香随之泛开。 小兰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动作,忽而大笑:“这是续月蛊。” 那药雾不过是她声东击西的手段,真正的杀招,是那只藏在雾中,顺势飞向阿赫雅的蛊虫。 续月蛊,剧毒可杀人,一月一解,解药又是新的毒蛊,北戎贵族蓄养死士,往往以此作此蛊牵制的缰绳。 小兰珠早就打定了主意,若阿赫雅不识好歹,不愿配合丞相的计划,那自己便以续月蛊威胁,控制阿赫雅做自己的傀儡。 她快意地睨着阿赫雅,满脸都是张狂的得意:“王室公主,也不过如此,堪堪可为我马前卒罢了!哈——” 她笑到半途,忽而变了音调,扭曲地睁大了眼。 柳奴收回手,从雪白的狐氅上摸了一把,两指之间,赫然是一只漆黑发亮的蛊虫。 “班门弄斧。”她冷冷道。 阿赫雅弯了弯眼,直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小兰珠,忽而轻笑:“叫你失望了,你只怕不知,柳奴是我父王给我留下的保护神。” 明知小兰珠是北戎丞相的爪牙,必定来者不善,自己怎可能当真毫无准备地见她? 柳奴便是死士出身,又曾师从大祭司,对各类毒草蛊虫熟稔于心,小兰珠只凭着一个续月蛊便想在她面前造次,无异于痴人说梦。 小兰珠脸色变了又变,直至定格在一片惨白。 阿赫雅也收了嘴角的弧度,目光冰冷,语气中满是警告意味:“论根基,你远不如我;论手段,你更不过尔尔。小兰珠,你若还有一点脑子,便老实地夹紧尾巴,别将在你主子那儿养出来的愚蠢自大带到本宫面前,平添笑料。”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恍若沉吟的引诱:“毕竟这后宫中,还有谁能站在你的那头,与我为敌呢?” 唯有淑妃。 阿赫雅是故意在将小兰珠往淑妃的阵营逼,唯有这两人站到了一处,她接下来的计划,才有可实施的余地。 想必淑妃也早对小兰珠伸出过橄榄枝,否则,今日便不会是淑妃的贴身宫女青砚带小兰珠至琼枝殿拜见。 小兰珠果然眼神闪烁了起来,她被阿赫雅耍弄一通,下蛊也再次失利,原本的傲然便成了不甘和愤怒,郁郁在心中,翻涌着想找到一个发泄的口子。 淑妃…… 她忽而想起今日清晨的椒兰宫中,淑妃轻描淡写说出的话。 小兰珠莫名嗤笑了一声,抬眼阴毒地盯着阿赫雅:“公主倒不如问,这后宫中,有谁能与你为友呢?” “那位从前同你交好,却被活活烧死在浙水宫中的周充媛么?” 阿赫雅猛然收紧了手指,眼神瞬间变得冷厉。 沅沅之事是宫中的禁忌,小兰珠刚入宫一天,便能知道其中关系,甚至懂得拿出来刺自己,自然是有人在背后指引。 阿赫雅仿佛看见淑妃端坐在小兰珠身后,那张一贯温和的脸卸下了伪装,含着讽刺与尖锐的讥诮。 “一夜之间,清凉殿与浙水宫接连起火,一场放出了纵火者,一场烧死了无辜人。”小兰珠的声音也似是与淑妃故作轻柔的语调重合,“天意弄人的巧合,真是可惜。” “听闻那场浙水宫的大火是用厨房的油浇透了地面,从殿外烧起,不知周充媛眼睁睁看着烈火包围自己,黑烟如鬼魅聚集涌动时,会作何想法?” 阿赫雅的呼吸紧促起来,眼前一片猩红,恍然又重现了那日漫天的火海,连胸腔都感同身受地窒息疼痛起来。 淑妃! 她咬破了唇肉,血腥味从齿缝间漫开,恨意涌上心头。 阿赫雅料到淑妃会用小兰珠来对付自己,却没想到,淑妃的手段竟已经低劣至此。 她怎么敢用沅沅的死,当作铺路的踏脚石?难道害了人命,午夜梦回之时,她就不会有半点不安么? 柳奴看出不对,立即上前,喝住小兰珠:“闭嘴!” 小兰珠却盯着阿赫雅骤变的脸色,愈加兴奋地大笑起来:“公主,你可真是天煞孤星之命,克父克母克友,在北戎如此,在大胥亦然!” “混账!”柳奴气得手都在抖,迅疾地制住小兰珠,反拧着手臂,一把将她按在地上,“再敢多说半个字,我便让你这辈子都做个哑巴!” 小兰珠痛得面容扭曲,却还要从喉咙里含糊地挤出诅咒似的话语:“只怕有一日,连你的亲弟都要死在你的面前!” 反正已经彻底撕破了脸,自己又是北戎送来的贡女,象征着两国邦交,轻易不能杀。 小兰珠有恃无恐,说话更是没遮没拦,只图自己快活,恨不得多刺激阿赫雅几分,最好气得她有个什么好歹,才能解自己心头之恨。 阿赫雅狠狠地闭眼,拼命让自己平复下来,然而有孕之后愈发敏感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前世阿瑟斯的死讯。 不安,痛苦,愤怒。 心潮汹涌,如有百丈高的浪,狠狠拍在嶙峋的岩石上,逼得她胸闷气短,额上沁出冷汗。 腹中的孩子像是感知到了母亲的恨,也跟着闹腾起来。 阿赫雅背后已经被汗水浸湿了,死死地咬着下唇,脸色发白。 她感知到了下腹的坠痛,一阵一阵,击在她本就不稳的情绪上。 “柳奴。”阿赫雅深深呼吸,死死地掐住了铺在榻上层层叠叠的锦缎,指尖用力得泛出苍白,“把小兰珠堵住嘴拎出去,叫稳婆和太医令进来。” 身下漫开的水渍印证了她的猜想,阿赫雅压着疼痛,喘息愈发沉重,眸光有些晦暗:“我只怕破水了。”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她早做足了迎接孩子的准备,却没想到会让小兰珠做了这个导火线。 阿赫雅忍不住苦笑。 难道这就是天意,叫这孩子来到这世间,第一眼所见,便是丑恶的人心。 第三百三十一章 阿赫雅生产,谢桀悔意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琼枝殿中顿时忙乱了起来,小兰珠被柳奴随手抄起一块布堵住嘴,扔在了外殿角落。 伺墨领着宫人守住内外,以防有人趁机生乱,谋害阿赫雅母子。稳婆与太医令早就做足了准备,此时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依旧很快安排好一应事宜,有条不紊地准备接生。 阿赫雅平躺在床上,疼得大汗淋漓,努力听从稳婆的安抚,调整呼吸。 这孩子太乖了,怀胎十月,几乎没有叫他的母亲吃过半点苦头。 直到此刻。 阿赫雅艰难地吐气,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 女子有创生之力,比肩神明。 从自己的身躯中孕育出一个全新的灵魂,那是要用血肉来织造的,如糖似蜜的痛苦。 阿赫雅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头上垂落的发丝被冷汗打湿了,唇角被自己咬得破开一道道血口子,连脸色大约也是青白一片。 可她的眼睛亮得像是有星河落在其中,带着欢喜。 此时分娩的疼痛,比前世流产时更甚千倍万倍,可她的心中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仿佛很久之前被夺走的珍宝,隔着那么长的岁月,终于又落回了她的怀中。 一个是失去,一个是获得。 她会有一个流着她的血脉,心神相牵的孩子。 谢桀已经在得知消息时,便匆匆赶到了琼枝殿。 他甚至等不了轿辇,是从御书房飞奔而来的,玄色的龙袍翻飞,将沿途的宫人惊得跪倒了一路。 “如何了?”他脸色冷沉,眉宇间带着焦躁,还未走入殿中,便疾声问道,“太医令昨日不是说还有半旬才到生产之期?为何忽然发动了!” 柳奴在内室盯着,伺墨原本正看守小兰珠,见到谢桀,立即跪了下去,为主子抱屈:“今日淑妃的贴身宫女青砚带兰昭仪前来拜见主子,言语之间却尽是冲撞。兰昭仪得寸进尺,将奴婢们都赶了出来,不知争吵了什么,竟逼得主子提前发动了。” 谢桀怒极反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字眼:“好。” 他不过一个错眼。 “将北戎贡女与这宫婢一同捆起来关进暗室,不许任何人看望。”谢桀的眼神冷得几乎能杀人,却到底克制住了见血的冲动。 阿赫雅还在里头生产,殿中再见血光,是大不吉。 即便要将这两人千刀万剐,也得等到阿赫雅平安分娩过后。 谢桀强压着杀意,在殿中枯木一般站了一会儿,听着耳边一阵又一阵压抑的痛呼,忽而大步朝内室走去。 他等不了。 “陛下恕罪!”助产的宫人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房内小跑出来,正正对上谢桀阴沉的脸,差点吓掉半条命,见他还想往里走,连忙阻拦,“陛下,血污之地,恐怕冲撞龙体,请您留步!” “让开。”谢桀绷着脸,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宫人被他的气势压得哑了声,既不敢真的阻拦,又不敢让开,只能雕像一般挡在门口,口中急急劝解:“陛下,您不能进去……” 门口的动静传到了内室,众人心中惊讶,却还是按部就班地将全部心神贯注在阿赫雅身上,无人多看一眼,无人多言一句。 阿赫雅也听得清清楚楚,闭了闭眼,手指死死地掐着枕头,强压住那蚀骨一般的疼,喘息着开口:“柳奴。” 柳奴连忙上前,附耳到阿赫雅的唇边,好让她省些力气。 “去,让他别进来。”阿赫雅艰难地吐出字眼。 柳奴眼神一凛,隔空望向门外,点头便要走,又被阿赫雅拉住了袖口。 阿赫雅双目清明,压低了声音:“不必急着回来,去找小兰珠。”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小兰珠与宫女青砚必然都被看管关押了起来。 自己生产,淑妃的耳目更会紧盯着琼枝殿。 若此时身为自己心腹的柳奴,不顾自己正在分娩,而去见小兰珠,并急切地试图越过看管见人,加上先前小兰珠屏退众人,自信昂扬与自己单独谈话之事,淑妃定会觉得小兰珠身上有自己的把柄。 而且这个把柄,重要到哪怕自己正在生死关头,也要先灭掉小兰珠的口。 阿赫雅眼神里满是冷意,即便满身狼狈,此时依旧锋利如出鞘之剑。 而一心想除去自己的淑妃,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淑妃会用尽所有办法,将小兰珠从看管中救出来,拉到她的阵营里去。 而这就是阿赫雅想要的。 阿赫雅与柳奴对了个眼神,多年的默契让她们即便不用解释,也能明白彼此的心思。 柳奴抿紧了唇,到底缓缓地点了头,快步向房外走去。 谢桀已经不耐于助产宫人的阻拦,正要示意周忠将人拉下去,便见柳奴走了出来。 “陛下请回吧。”柳奴的目光寒凉,毫不客气地开口,“主子心神浮动,生产本就艰难,您若对她腹中的孩子有半点关切,便不要在此时进去打扰。” 她不说谢桀对阿赫雅的情意,只说孩子,仿佛就此将两个人割裂开了。 除了孩子,他们别无关系。 谢桀眼中浮上血丝,声音沉重:“朕只进去看她一眼。” “何必故作情深。”柳奴冷笑,“她能有今日之祸,归根结底,还不是拜你所赐?” 若谢桀不将小兰珠封为昭仪,小兰珠如今还在北戎使团之中,怎会有机会与淑妃勾结在一处,算计阿赫雅,逼得她提前分娩? 谢桀被她刺得喉咙一哽,再也说不出话。 他僵硬地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内室屏风上。 他……本意并非如此。 谢桀痛苦地捏紧了拳头,死死地盯着那扇屏风,仿佛能透过上头的影子,看见阿赫雅的模样。 他只是想用小兰珠气一气阿赫雅,想叫她知道自己并不是非她不可,想叫她低头与自己求和。 吃痛的低喊与隐忍的闷哼仿佛锐利的刀刃,落在心上,剜骨割肉一般。 他听着那些动静,眼睁睁看着宫人端出来的血水,一盆接着一盆,如坠冰窟。 生平头一次,生杀果断的君王尝到了痛悔的滋味,苦涩难言。 第三百三十二章 平安产子,太子之位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明灯照着长夜,飞雪散下,将时间拉得愈发漫长,煎熬摧人心肝。 谢桀如一座雕像,直直地站在门外,脊背僵硬,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超乎常人的耳力在此时成了一种折磨,内室的中的每一声低吟与痛呼都万分清晰,尖刀一般,刻进他的身体,泛出锥骨之痛。 他突然想起,阿赫雅其实是一个很娇气的人。 她的肌肤总是敏感脆弱得过分,出宫时的衣裳粗糙了几分,都会磨得泛红生疼。只要用些力气,就可以在雪白的手腕上面烙下或红或青的印记。 按理来说,这样的体质,最是怕疼。 谢桀麻木地立着,心一点一点地往下坠,沉重得连呼吸都阻滞了一瞬。 她疼吗? 细密的痛意从骨头里漫开,沿着血管,刺入每一寸肌肉。 他如一棵枯树,在雪夜里数着自己的悔痛,任光影错落,人声扰乱。 直至天边第一缕曙光刺破夜幕,婴孩的哭声惊雷一般,响彻在琼枝殿中。 “恭喜陛下——”稳婆袖口还沾着血污,双手颤抖,抱着襁褓小跑出来,“昭妃娘娘诞下了一位皇子!” 这是大胥第一,也是唯一一个皇嗣。 稳婆的眼里满是兴奋,她几乎已经看见了未来的富贵,吉祥话不要钱一般往外冒:“小殿下一降世,朝阳便升起来了,这岂不是祥瑞之相么?” 谢桀没有看她,他径直冲入房中,眼中只有那个躺在床上的身影。 内室的血腥气还未散去,宫人们替阿赫雅擦洗身子,更换床被,本就忙得团团转,又见谢桀闯进来,惊诧着就要跪下。 “都免礼!”谢桀随意挥手,到了此时,脚步反而有些挪不动了。 阿赫雅。 阿赫雅折腾了整整一夜,已经累得昏睡过去。 她的脸色苍白一片,护额被汗水浸湿了一角,唇上被自己咬出的血口子十分狰狞,眉眼却是意外的舒展,如释重负。 谢桀的动作轻了又轻,手停在半空中,想触碰阿赫雅,又怕打扰了她的安眠。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指隔空描摹过她的鼻尖眉心,落到眼上。 沉默着,又万分温存。 他的妻子。 稳婆抱着孩子,站在谢桀的身边,犹豫了半刻,才干笑着开口:“陛下,小皇子……” 谢桀像是被惊醒了一般,这才回过头来,看向那小小一团,蜷缩在襁褓中的孩子。 这是他和阿赫雅的血脉。 他脑中清晰地闪过这个念想,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激昂的情绪冲上心头,除了喜悦之外,竟还有某种莫名的复杂与落泪的冲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于是泉水注入干枯的河原,希望与未来同时落下。 谢桀接过襁褓,握惯了刀剑的手在触碰到那一分柔软的时候,甚至止不住颤抖:“赏!今日琼枝殿……不,六宫,满朝文武,朕都有赏赐!” 周忠哎了一声,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奴还没见过刚出生便这样玉雪可爱的孩子呢,怨不得陛下如此大喜。” 谢桀收紧了手臂,将那个襁褓往自己的怀中又靠了几分,畅快大笑:“这是朕的太子,朕为他大赦天下都不为过!” 太子! 这两个字太有分量了,登时叫殿中一寂。 尽管众人心中都清楚,这孩子是独得圣宠的昭妃所出,又是陛下的长子,地位必然不同,却也不敢想他一出生便能被封储君。 满殿宫人,或欣喜若狂,或有所忧虑,或恐惧忌惮,一时暗潮涌动,面上却都做足了模样,齐齐跪下道贺。 枝上喜鹊啼鸣一声,云层拂散,日光乍开。 连日的雪,停了。 椒兰宫中,门户掩映。 淑妃坐在榻上,背脊挺得笔直,眼神却有些恍惚的焦虑。 “娘娘。”老太监带着几分急切,“奴亲眼所见,昭妃的心腹柳奴与看守柴房的金吾卫交涉,非要进去见那北戎贡女。” “那个贱婢去见兰昭仪是要做什么?你有听见么?”淑妃蹙着眉头,沉吟片刻。 “奴虽然离得远听不清,但眼睛却是好使的,瞧着不像是兴师问罪。”老太监观察着淑妃的脸色,补充道,“您想啊,昭妃正生孩子呢,生死一线的事情,她的心腹宫人竟然不在旁边守着,跑去找一个已经被关押起来的人——就算昭妃是因兰昭仪刺激而早产,算账也要挑个时候吧?这里头明明就是有鬼啊!” 淑妃依旧有些犹豫。 她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让本宫想想……”淑妃从榻上站起来,缓缓踱步,整理着自己脑中的思绪。 小兰珠……阿赫雅……北戎……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听殿外一阵嘈杂,一个宫人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脸上满是惊色。 “娘、娘娘!”那宫人急忙道,“生了!琼枝殿那头生了个皇子!” 淑妃的手猛然抖了抖,险些扯破了帕子,脸色狰狞了一瞬。 竟真是个皇子!阿赫雅怎就这般好运! 她拼命维持住了自己的理智,捏紧手指,生硬地挤出三个字:“知道了。” “不是!”那宫人气喘吁吁,声音尖锐,“陛下亲口称那孩子为太子,要普赏众臣,如今各司都得了消息,正开库房呢!” “什么?!”淑妃身躯晃了晃,眼前一黑,扶着榻上的小几,才勉强撑住了。 呲啦—— 帕子应声被扯得破开,仿佛印证着淑妃的愤怒与不甘。 凭什么? 一个异族之女生下的孩子,怎能担得起储君重任? 她死死地咬着牙,双眸中似有火光,更深处却是满满的忌惮与惶然。 “来人。”淑妃的声音嘶哑,“拿纸笔来,本宫要给家里传信!” 如今自己掌管宫闱之权被夺,手中除了往日埋下的宫人,已无别的底牌。 若再让阿赫雅成了太子之母,那自己想要翻盘,更是希望渺茫。 甚至…… 淑妃眼中闪过恐惧。 周沅沅的死与自己息息相关,阿赫雅若真得了势,自己定会成为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陛下的人,我岂敢动?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淑妃的家书由心腹护送,十万火急,直接在半途拦了沈家的轿子,将信递到了留京任职工部侍郎的沈二叔手中。 淑妃的父兄都是领兵打仗,跃马横刀的将军,唯有这么一个叔叔自幼体弱,走了科举路子,入仕为官。 有着沈家保驾护航,这位沈二叔的仕途自然也一帆风顺,与淑妃之父一文一武,相互提携,也算和谐。 因此,虽是被莽撞地拦了轿子,沈二叔也并不生气,仔细看了家书,登时脸色大变。 “侄女与昭妃素有仇怨,昭妃若诞太子,必与沈家为敌,望极力入谏阻拦。另:若入谏不成,北戎贡女尚可一用,请叔父为我保下。” 这短短几句话间,包含了极大的信息量。 沈二叔捏紧了信纸。 储君之位事关重大,京中世家,谁不想从中得一先手,好再保家族百年荣华? 沈家自然也有野心,否则便不会送淑妃入宫。 哪怕……哪怕太子不从淑妃肚子里爬出来,至少也不能是沈家的仇敌所出。 沈二叔权衡着利弊,眼见着轿子将入宫门,忽而将帘子挑起了一角,朝外头的小厮低声吩咐:“去寻礼部赵大人,就说……” 窃窃私语声,不止于沈家轿中。 凡在消息略灵敏些的臣子,皆是三两成群,彼此商议着什么,神情凝重。 直至早朝开始,众臣列队入殿,这浮动的人心还未安定下来。 如乌云蔽日,将雨未雨,连空气都变得沉闷浮躁。 “陛下,昭妃娘娘诞育龙嗣,自该昭告天下,普天同庆。”早朝才一开始,便有臣子出列行礼,高声道:“然太子之位,关乎国本,又岂可如此草率定夺?请陛下三思。” 此话一出,仿佛点燃了导火线,众臣压抑的心思再也按捺不住,浮上了水面。 一位又一位大臣,或当真对大胥心怀忧虑,或有着自己的权衡,无论内里如何,面上皆是装得冠冕堂皇,一个个出列进言,要求谢桀收回成命。 “昭妃乃异族之人,又身份不明……怎配为储君之母?”沈二叔目光闪烁,“若陛下非要立皇长子为太子,请为储君另择德行昭彰之人抚育教养,以免沾染生母蛮夷性情!” 这德行昭彰之人,自然指的是淑妃。 沈家算盘打得响亮。 哪怕阿赫雅被封昭妃,圣宠不衰,也挡不住她出身北戎,身份比起京中贵女,可称得上是云泥之别。 若陛下只是因一举得子而欣喜若狂,那想必不会抗拒为太子换个更能成为助力的外家。 沈二叔埋着头,怎么也压不住眼里的兴奋。 要是能劝得陛下将太子交给淑妃抚育,那沈家的锦绣前程也近在眼前了。 “肃静——” 沈二叔尚在畅想将来的富贵,便被周忠一嗓子惊得回过神来,屏息凝神。 殿中顿时沉寂下来。 谢桀面色微沉,目光扫过表情各异的大臣们,最后落在沈二叔身上。 “昭妃诞育皇子,于社稷有功,朕已决意封她为后。”谢桀语气平淡,却带着偌大的威势,镇得众人不敢作声,“太子会是朕的嫡长子,名正言顺,储君之事亦不用再议。” 沈二叔被他的目光逼得跪在地上,冷汗湿了后背。 不但要立太子,还要立后? 沈二叔惶然惊诧,连忙开口:“陛下——” “沈卿,朕还没有糊涂,尚可以决断国事。”谢桀似笑非笑地打断了他的话,睨视的目光带着警告,“进谏虽乃臣子分内之事,但若妄生贪欲,以权谋私,恐要步他人后尘。” 何家已是前车之鉴,沈家也想落到树倒猢狲散的下场么? 一句话便将沈二叔定在原地,额上直冒汗:“臣不敢!” 他咬了咬牙,压着不甘,给礼部赵大人使了个眼色。 淑妃信中嘱咐了两件事,自己不能阻拦陛下立储,至少得替淑妃保下小兰珠这枚棋子。 “陛下,听闻北戎贡女小兰珠被关押琼枝殿中……”礼部赵大人一僵,想到自己落在沈家手里的把柄,还是硬着头皮出列,话说得含含糊糊,“不知其所犯何事?如今北戎使团尚在京中,事关两国邦交,若以大局为重,最好……” “小兰珠谋害昭妃,意在皇嗣,朕绝不可能饶她。”谢桀眼神冷了冷,语气里带上了煞气。 赵大人一抖,立即缩了肩膀,当自己没感受到沈二叔的目光:“陛下圣明!” 天杀的沈家,自己不过收了些银子,告发出来至多吃顿板子,顶天降职一等,竟就想骗自己去趟这火坑?疯了不成! 赵大人识时务,谢桀自然也懒得去为难一个臣子,嗤笑了声,便随意地抬了抬手,起身离开。 他没兴致去听这群文臣翻来覆去的酸腐话,有这时间,不如早些散朝,往琼枝殿看望阿赫雅。 “陛下。”周忠与一个金吾卫交谈了几句,顿时皱起了脸,苦笑着斟酌字词:“金吾卫来报……昭妃娘娘将兰昭仪送回了琉珠阁。” 陛下在朝堂上才严词宣告不会轻饶小兰珠,阿赫雅转头便主动将人放了出去,这不是打陛下的脸么? 偏生金吾卫们顾忌着阿赫雅刚刚生产,又态度鲜明,不肯让步,只能配合着把小兰珠押送至琉珠阁看守。 谢桀脚步一顿,猛然回过头来,目光冷沉:“你说什么?” 琼枝殿中。 阿赫雅倚在床头,弯眸注视着摇篮中的婴孩,指尖一点一点地落在襁褓上,轻拍安抚。 她的眼神柔和如水,仿佛春日朝阳融化在杨柳风中,唇角翘着,低低地吟唱着童谣。 那是母亲曾经用来哄她入睡的,如今她又用来哄自己的孩子好梦安眠。 谢桀的脚步停在垂落的纱帐外,凝望着朦胧的人影,满腔隐怒都化作了无奈与触动的温柔。 罢了。 他叹了口气,缓步走到床边,低眼去看阿赫雅:“怎么将小兰珠放回去了?” “那是北戎贡女,陛下的兰昭仪。”阿赫雅没有抬眼,自顾自地拍着孩子,“我岂敢动?”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不怨你了,太子谢稷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这话说得有趣。 “不过是一份礼物罢了,既然伤了你们母子,如何处置都是理所应当。”谢桀微皱的眉宇彻底松开,眸光微暗,唇角翘起一瞬,“阿赫雅吃味了?” “陛下误会了。”阿赫雅抬头,瞥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面上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我不动她,自然是因为没有必要。” 她的柔软鲜活只在谢桀面前短暂地露出片刻,便又如蜗牛一般蜷缩回触角。 若即若离,叫人心神为之牵动,不免怅然若失。 谢桀抿紧了唇,手指动了动,似是按捺不住情绪。 “何况,怎么就能论定是小兰珠谋害于我呢?”阿赫雅只当没发现他的异样,扯了扯唇角,语气漠然:“无凭无据,我不敢妄言。” 这八个字,是当初她为淑妃设计杀害沅沅之事与谢桀对峙时,他用以搪塞自己的借口。 如今,一模一样地还给谢桀。 谢桀自然听出了她的刻意,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你还是怨朕。” 阿赫雅轻笑,指尖点了点孩子鼓起的脸颊,声音平静:“陛下,我不怨你了。” 怨一个人是要耗费许多精力的。 她会不甘,是因为谢桀口中的爱太过动听,叫自己忘却了他的本质,叫自己以为,他总是会多在意一分自己的情绪。 却忘了,他们本是扯平,互不亏欠,又有什么必须和理所应当呢? 阿赫雅眸光清冷,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谢桀。 沅沅的仇,她自己会报,至于谢桀……不看不问,不听不想,便不会伤怀。 谢桀压着心里的躁郁,他有心想向阿赫雅解释,周沅沅并没有死,可她这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又叫他不知从何处说起。 何况周沅沅在火海中跌倒,撞了头,如今竟忘了许多事情,阿赫雅若是知道,又要伤心。 她本就是受人刺激之下生产,情绪再大喜大悲地起伏,身子岂能受得了。 谢桀沉默半晌,终究还是没能将话说出口。 罢了,待阿赫雅调养好身子,再叫两人见面不迟。 谢桀伸手碰了碰襁褓中的孩子,心中一角软了下来,换了个话题:“这孩子的名字,朕想了许久……叫谢稷如何。” 天下社稷的稷。 只一个名字,偏爱与寄望便都跃然纸面。 阿赫雅怔了怔,下意识收紧了指尖。 “朕会昭告天下,封稷儿为太子。”谢桀顿了顿,语气放轻了许多。 阿赫雅微微侧脸,错开谢桀目光:“他身上有北戎的血脉。” “他更是朕的嫡长子。”谢桀的声音含着威势,双手捧住阿赫雅的脸,半强硬地令她与自己对视,“阿赫雅,做朕的皇后吧。” 阿赫雅生产时,他在殿外枯站了一夜。 在那些煎熬的时刻里,他思绪纷乱,只有一个念头最为清晰。 只要阿赫雅能好好留在他身边,他什么都可以放下。 “从前的事情,朕都可以不再计较。”谢桀的双眼如一座深渊,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只要你安心留在大胥。” 不要再与北戎有半分牵扯。 谢桀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口,但眸中的占有欲与偏执,分明已经说明了他的心思。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我不敢忝居后位。” 谢桀怎么就不明白,什么位分,什么尊荣,这些都不是她要的。 “朕已经退了一步。”谢桀沉声,忍不住质问,“北戎太子在你心中就如此重要?比之朕,比之你我的孩子,都要更多几分?” “血脉亲情,在陛下眼中便是可以轻易割舍的东西么?”阿赫雅反问,“即便我父母皆死于逆臣之手,即便我身负血海深仇,只要你开口,我就必须识时务地走入笼中,就必须与胞弟断绝往来?” “陛下又为何不问问自己,我在你心中地位几何?”她声音里并没有太多情绪,仿佛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眸中却分明有悲哀,“你明知我有苦衷,依旧不肯援手,只是因为你愠恼我曾经的欺瞒。” 谢桀眉头紧皱,目光触及她眼底的水光时,心底某处仿佛被针刺穿,锐利生疼。 “只因为如此,你便可以袖手旁观我过往的一切苦难。”阿赫雅望着谢桀的眼睛,轻笑了一声,并没有太多怨恨,只是觉得讽刺,“既然如此,你又凭什么来质问我的不是呢?” 谢桀一窒,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来。 “我累了。”阿赫雅轻轻挣开他的手,垂头凝视着孩子的眉眼,声音微凉:“陛下若是没有旁的事情,便请回吧。” 谢桀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良久,才狠狠地闭上眼,吐出一口气。 他像是被一桶冷水浇到了底,心潮纷乱,麻木地转身。 “陛下。”阿赫雅忽而开口,叫住了谢桀。 谢桀脚步猛地停下,快速看向阿赫雅。 阿赫雅语气不轻不重:“小兰珠是贡女,而非人犯。” 既然不能处置,也没有一直关押着的道理。 “朕知道了。”谢桀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回头,大步走出了琼枝殿。 阿赫雅听见脚步声渐渐远离,才松缓下了紧绷的肩膀。 她苦笑着将孩子抱起,贴近婴童柔软的小脸,喃喃地自言自语:“稷儿。” “我不盼你继承什么江山社稷,不盼你有治世之才,为人君主。”阿赫雅的声音带着颤意,有些哽咽,“我只盼你平安自在。” 即便母亲不在身边,也要无忧无虑地长大。 她静静地抱着孩子,双目没有焦点,落在帷帐上,又像是望向隔着万千里山河的故乡,不舍又决绝。 柳奴走入殿中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她对于阿赫雅的计划也清楚几分,自然明白她的悲哀,不由默了默,心中暗自叹息。 哪怕谢桀对这孩子露出半分不喜,她们都尚有可以操纵的余地。 偏生这孩子生下来便是大胥的太子,无论如何,也带不回北戎了。 柳奴抿紧了唇,还是打帘走到床边,低声汇报:“主子,看守琉珠阁的金吾卫已经撤走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各怀异心,狼狈为奸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最后一个披甲挂剑的金吾卫离开后,琉珠阁的宫人们才敢走出来,三两聚在一处,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偷眼往房中看。 一个宫人不解,“方才那些金吾卫还凶神恶煞地堵着门不叫进出,现在就这么走了?” 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结果别说什么处罚了,陛下连一道训斥小兰珠的明旨都没下。 可若说陛下不重视阿赫雅……新生的小皇子都成太子殿下了,今日陛下还在朝堂之上公然宣告要封阿赫雅为后,若这不叫重视,还得什么才算? 宫人们一头雾水,正小声交流着,便见不远处来了一架轿辇,定睛一看,不由哗然。 今天是什么日子?连淑妃也来凑热闹了。 淑妃确实是来见小兰珠的。 她脸色有些难看,难得端不住仪态,脚步都显出了三分匆忙与焦躁。 她原本还有一线希望,觉得沈家也许可以阻止谢桀立储,没想到心绪不宁地等了一早上,迎来的却是谢桀预备立后的消息。 “你确定小兰珠与阿赫雅……旧识?”淑妃低声问。 宫女青砚手指抖了抖,连忙道:“我亲眼所见,小兰珠要求与阿赫雅私谈,那态度分明是有恃无恐。” 淑妃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阴冷。 小兰珠毫无根基,就敢与阿赫雅针锋相对;阿赫雅受气早产,也不忘派心腹柳奴去见小兰珠;陛下去过一趟琼枝殿,便将看守琉珠阁的金吾卫撤走,想来是阿赫雅求过情……种种痕迹,都说明小兰珠手中有让阿赫雅忌惮的东西。 或许是把柄,或许是旁的,只要能为自己所用,就是可以将阿赫雅扳倒的契机。 淑妃在心中将小兰珠的重要性往上提了一个层次,缓步走入阁中。 小兰珠正坐在窗台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笼中的肥鸽子,颇有些神不守舍,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语气算不上好:“你来做什么?” 小兰珠不是傻子,淑妃利用她刺激阿赫雅,险些将她给填进了坑里,她想明白后,自然不满。 淑妃被甩了脸子,也不生气,面上依旧是关切的模样:“你在琼枝殿困了一夜,我怎能不来看你?” 小兰珠不吃她这一套,只嗤了一声。 “陛下关心则乱,你也算是遭了无妄之灾。”淑妃观察着小兰珠的神情,到底没沉住气,试探出口,“只是阿赫雅有着身孕,你与她究竟争执了什么,将她气成那样?” “淑妃还能不知我与她争执了什么?”小兰珠忍不住冷笑,若没有淑妃给自己的暗示,自己怎会知道大胥的宫廷秘事?如今又在这里装什么好人。 她直起身,懒懒地瞥了淑妃一眼:“你是想问我与阿赫雅是什么关系吧?大胥人就是爱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虚伪样,嘁。” 淑妃蹙眉,尽力让表情维持着温和:“你我既然都同与阿赫雅为敌,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又何必将话说得这么难听。” “我是诚心与你交好。”她凝望着小兰珠,仗着她消息不通,直接将功劳揽到了自己身上,“今日若无沈家在朝堂上为你周旋求情,你得罪了阿赫雅,岂能如此全须全尾地回到琉珠阁?” 小兰珠本就心疑事情解决得太过轻巧,此时眸光闪了闪,信了三分,却依旧硬着嘴:“我乃北戎贡女,即便你不出手,大胥也不可能动我。” 来之前丞相便告诉过自己,大胥如今南边乱着,轻易不会与北戎撕破脸,自己正可大展拳脚,完成使命。 否则,她也不敢那样有恃无恐,在宫宴上挑衅阿赫雅,以期搏得君王一顾。 “那你只怕低估了我们的陛下。”淑妃眼神微暗,拉长了声音,含着威胁的意味,“他要杀的人,从来活不过第二日。” “贡女的名头说来好听,实际上也不过是个礼物,即便你当真埋骨大胥,报一个病亡,又有谁会去为你奔走调查?”她凉凉地勾唇,“别说是你,便是那北戎太子,陛下真动了杀心,也不会有多少忌惮,你身在北戎,难不成从未听闻过他的凶名么?” 小兰珠不由得沉默。 怎会没有?大胥初立国时,北戎曾有违令的兵士试探过边境,意图掳掠财物。 那三十骑兵,最后尽数被谢桀枭首悬挂城墙之上,作为警告,令北戎哗然一时,最后也不过不了了之。 小兰珠想到昨夜琼枝殿中那匆匆一面,谢桀看向自己时眼底的杀意,背后便是一阵发寒。 淑妃见小兰珠变了脸色,显然有所悚惧,勾了勾唇:“我们沈家在大胥,也算得上有些分量。我亦是身居妃位,唯一能与阿赫雅分庭抗礼之人。” “北戎使团不会护你,既然如此,除了我,你还能与谁合作?”她一个巴掌一个甜枣,循循善诱之际又不忘带上威胁,分明是胸有成竹。 小兰珠捏紧了指尖,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最终定在忌惮不甘上。 淑妃不知道阿赫雅与阿瑟斯是同胞姐弟,她却不得不犹疑。 “好。”小兰珠咬了咬牙,眼神流出几分阴戾,“你我要杀之人相同,大可一起动手。” 阿赫雅知道了丞相的计划,又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若不及时灭口,总有一日要酿出大祸。 淑妃心中一轻,缓缓吐出一口气:“可以。” 她指尖掐着帕子,眸中一片森凉:“为表诚意,你不如先告诉我……阿赫雅究竟为何对你如此容忍?” “有一个人,在北戎身居高位。”小兰珠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开口,笑得嘲讽,“一朝龙困浅滩,竟成了敌国皇妃,还叫人指摘身份卑微……何等荒唐?” “什么高位?”淑妃的心砰然跳动起来,急急追问。 这可是个大消息。 阿赫雅隐瞒身份,潜伏到陛下身边,分明是心怀不轨! 即便她并无此心……到了被揭破伪装时,又有谁会相信?流言如虎,阿赫雅纵有一百张嘴,也别想解释清楚。 第三百三十六章 偷渡毒药,幕后之人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淑妃兴奋得指尖都有些颤抖,死死地盯着小兰珠,语气柔和得瘆人:“说啊,阿赫雅究竟是什么人?” 她满目急切,小兰珠却不肯说了,扯着唇,略带几分阴阳怪气:“淑妃也说我两手空空,那自然要留些保命的东西在身的。” 如今阿赫雅身份的秘密就是她的护身符,她怎么可能轻易交出去。 淑妃咬牙,眼神冷了冷:“你这是要空手套白狼?” “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小兰珠摊手,哼笑着无赖道,“你我只是合作杀人,还没有到互交底牌的时候吧?” 淑妃骤然得了一个喜讯,又被抛入谷底,情绪大起大落,险些压不住火气。 跟在她身边的贴身宫女青砚就在此时按住了淑妃,小声提醒道:“娘娘……” 这可还不能翻脸。 青砚眼里闪过一丝忐忑与惶恐,却还是强撑着开口:“既然如此,兰昭仪又预备如何对阿赫雅下手?” 她强调:“您不肯交出消息,总要在旁的地方贴补回来几分吧。” 小兰珠瞥了青砚一眼,对这个跟自己一同去琼枝殿的蠢货有些印象,嗤笑了声:“主子都没说话,你倒开腔,什么规矩。” “青砚是我的一等宫人,自来贴心,这话也是我的意思。”淑妃虽也有些奇怪,却还是皱着眉头,替青砚说了话。 倒也不是青砚在她心中多么重要,只是相比起来,她更乐意给不知好歹的小兰珠几分警告。 青砚有人撑腰,松了一口气,偷眼瞟向淑妃,语气有些虚:“听闻北戎有许多秘毒,可以杀人于无形,难以察觉……” 小兰珠自然听出她的暗示,眸光微闪,半晌,还是不情不愿地答了:“可以。” “但是我手上药材不够,后宫耳目众多,更不好配药。”她故意给淑妃出难题,“不如淑妃娘娘想想法子,从使团中为我取来行李。” 淑妃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揉捏帕子,在心中暗自做权衡。 在她的预料中,若能挑拨成功,由小兰珠出手杀阿赫雅,自己作壁上观,手不沾血,便可收渔翁之利,此为上策。 如今要自己从中出力,就难免担上风险,日后一旦暴露出来,便是场天大的祸事。 青砚咬着下唇,压低了声音在旁提醒:“主子,时机难得,再不出手,等真正封后立储,便什么也来不及了。” 她掐着手,看起来颇有几分急躁,然而话却正正落到淑妃的心窝里。 淑妃为争夺后位,筹谋了多少年,如今又怎甘拱手成就了阿赫雅? “好。”淑妃深吸了一口气,干脆道,“你给我名字,我让人前去使团,为你取药。” 从北戎使团偷渡毒物入宫,要是被人发觉,纵使是沈家也保不住她。 但淑妃先被剥夺权柄,后又见阿赫雅这个仇敌上位,已经被杀意和野心冲昏了头脑。 想在后宫里刺杀一个宠妃,还是一个刚刚生下太子的宠妃,哪儿有不冒险的道理?若是不赌这一把,她往后余生的黯淡落魄,已经是一眼能看见的了。 小兰珠没想到淑妃这么豁得出去,惊诧了一瞬,也直起了身,眸光里暗色涌动:“我写给你。” 既然淑妃愿意替她传递东西……又何必只是药呢? 小兰珠心中雀跃激动,若是能趁机送出去一两个情报,便足够让自己在丞相面前挂上号了。 青砚站在淑妃身后,将两人的神情都收入眼底,藏在袖中的手不免又抖了抖,咬紧了牙,不叫自己露出异样。 所谓各怀鬼胎,大抵如此。 琉珠阁外,唯有檐角白色的北戎草灯随风摇晃,落在朱墙上的影子渐渐倾斜。 天色暗了,宫城陷入沉闷的死寂,忽而脚步响起,惊破夜幕。 青砚站在假山后的暗处,如惊弓之鸟,猛然抬头。 便见一个黑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鬼魅一般。 “我已经如你所言,引着淑妃与兰昭仪合作,对昭妃娘娘下毒了。”青砚攥紧了手指,脸上满是焦虑,“我的香囊呢?” “急什么?”黑影嗤笑,“如今给你,谁能保你不会转头前去告密。” “我发誓——”青砚急急开口。 “你这种人的誓言?呵。”黑影冷冷道,“等着吧。” “盯紧淑妃,何人何时何地,传递夹带北戎秘毒入宫,不能有半点差错。”压低沙哑的声音,含着警告,“否则,你便可以准备自己的后事了。” 话音未落,只听风声掠过,不等青砚求情,黑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 青砚站在原地,呼吸粗重,眼神发狠,又无可奈何。 她缓了一会儿,才勉强冷静下来,脚步虚浮地往椒兰宫走去。 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琼枝殿中,灯火摇曳。 阿赫雅将手中的香插入炉中,跪坐在小案前,双目半合着,若有所思。 她指尖拈着一个香囊,随手把玩,眸光深沉。 比起小兰珠身份特殊,又有位分傍身,青砚这个小小的宫人被扣在琼枝殿时,便多吃了不少苦头。 这枚香囊,便是金吾卫们强行将青砚拖进暗室里时,落在地上,又被伺墨捡起来的交给阿赫雅的。 阿赫雅凝望着那枚绣着鸢尾的香囊,慢慢打开,露出里头绣了小字的内衬。 “柳采女疑我偷盗金银,欲处死我,救我!” 阿赫雅讽刺地扯了扯唇角。 当日昭宁受柳寄书算计,生了石妍花藓,命垂一线,后来柳寄书被赐死时,让人给自己送来一方砚台,自己不解其意。 直到拿到这枚香囊,将一切线索连起来,真相才摆在眼前—— 与当初在百合花内放了石妍花粉的宫女莲子一起长大,在椒兰宫受尽欺负,处境艰难的好友,便是青砚。 青砚常常向莲子哭诉在自己的不易,骗取钱财,后来在淑妃的指示下,为了荣华富贵,将莲子偷盗的事情告发给柳寄书,又伪装无辜,让护友心切的莲子找上柳寄书,成了一枚棋子。 不知是什么心思,莲子死后,青砚取回这个曾经用来传递消息,将莲子骗入死路的香囊,却没有第一时间处理掉,反而贴身带着。 如今香囊落入阿赫雅手中,又成了威胁操控青砚的东西。 正是因果相连,报应不爽。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与无月坦白,风雨前夕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第三百三十七章 阿赫雅将香囊收入掌中,缓缓抬眼,看向炉中燃了大半的香,勾了勾唇。 淑妃已经入局,一切都如计划之中,按部就班地往她预设的结局走去。 马上,她就可以为沅沅报仇了。 阿赫雅长长舒出一口气,扶着小案起身,忍不住皱眉:“嘶……” 她毕竟刚生产完不久,想要自己走动,还是有些困难。 等在一旁的伺墨连忙上前,一边搀扶她,一边嗔道:“奴婢早说过,将香炉取到床边,伺候您点香也便罢了,白白吃这些苦做什么?” “稷儿太小,檀香味道太浓,会熏着他。”阿赫雅望向床边的小摇篮,唇角翘着,半是无奈。 伺墨忍不住笑:“小殿下那样亲近娘娘,一点檀香可拦不住他。” 谢稷就是个小粘人精,片刻离不得娘亲似的,虽不哭不闹,但那啃着小拳头到处寻找的模样,叫谁看了都要心软。 果然,阿赫雅才在床头坐下,谢稷便又开始乱动着手,小鼻子一吸一吸地动弹,像在嗅闻母亲的气味,等到确认了方向,立即朝阿赫雅伸手,呀呀叫着。 阿赫雅抿紧了唇,心里柔成了一滩春水,伸手将他抱入怀中,小心翼翼地点了点脑袋:“机灵鬼。” 谢稷像是知道娘亲在嫌弃自己,吐出一个泡泡,不满地咕哝了几句,哼哼唧唧,直到阿赫雅低头亲亲小脸安抚,才又露出笑来。 阿赫雅凝望着他,便忍不住弯眼轻笑,又从心底泛出苦意。 她注定陪不了稷儿太久。 谢桀知道自己的身份,定会叫人紧盯阿瑟斯,自己想要回到北戎,只有一条路——借助北戎丞相在京都东郊设下,原本用以护送小兰珠在完成任务后离开大胥的情报网。 自己要用小兰珠为淑妃设局,为沅沅报仇,那小兰珠也不能独善其身。 而一旦小兰珠死讯传出,这条路自然也就断了。 自己必须在那之前,设计与小兰珠互换身份,才能借助情报网死遁,离开大胥。 谢稷像是感知到了娘亲的低落,眼珠子转了转,含糊地发出咕噜的声音,吸引注意力。 阿赫雅回过神,哭笑不得地戳了戳谢稷鼓起的小脸,心中的不舍愈发重,压着她喘不过气来。 她十月怀胎才生下稷儿,能相处的时间,再满打满算,却也超不过一个月。 她注定听不到稷儿唤一声娘亲,见不到他学步,学书,长大成人。 从大胥到北戎,隔着千里,日后哪怕望断横山,又怎么能见到她的孩子一面? “看入迷了不成?”林无月的声音打断了阿赫雅的思绪。 她缓步走入殿中,在阿赫雅身边坐下,望着谢稷的目光温柔亲和,故意逗阿赫雅:“生了个这样玉雪可爱的娃娃,倒也怪不得你。” 阿赫雅眼角还有些红,嗔了林无月一眼:“就你会寒碜人,快快闭嘴吧。” 林无月见她情绪好了一些,暗自松了口气,碰了碰谢稷软软的小手:“我看过不少医书,都写着妇人生产过后,心思也会变得细腻敏感许多,易生忧愁,于身体不好,你应该多放宽心才是。” “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坐好月子,养好身体,旁的事情,大可以先撒手不管。”她垂眼,目光落在谢稷襁褓上,窥见那一件熟悉的肚兜,不由抿紧了唇,“你我是至交好友,难不成我就这般不堪托付?” “我怎会疑你?”阿赫雅轻叹,又笑,“你如今说得好听,可别日后嫌我麻烦,叫我离远一些才好。” 林无月定定地望着阿赫雅,神色认真:“既然不疑,阿赫雅,你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可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沅沅不止是你的好友,亦是我的。”她的声音很低,如沉静的水流,没有怨怪,只有浅淡的伤心,“你还要瞒着我到何时?” 周沅沅的死讯传来时,林无月病了好几日,听闻纵火的谢缘君被谢桀处置了,才缓过来几分,可那半箱沅沅爱看的游记,直到如今,她都不忍再翻开。 她原本也以为谢缘君就是罪魁祸首,直到阿赫雅与谢桀莫名起了隔阂,琼枝殿更是闭门谢客,连谢桀都挡在外头,林无月才猜到不对。 阿赫雅抿了抿唇,微微垂眸,避开林无月的目光:“你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怎么会不明白,我并不是瞒你。” “只是陛下对此事持反对态度,你便怕连累了我,不肯将我牵连进来?”林无月轻叹,“你倒是好心,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呢?” “我若是问,你自然愿意。”阿赫雅将谢稷放回摇篮里,轻轻推了推,让摇篮动起来,“那不还是害了你么?” “你的事,无论好坏,我都愿意为你分担。”林无月蹙着眉头,难得语气重了几分,“若只能同甘,不能共苦,那我又成什么人了?阿赫雅,我平生只求一个问心无愧,你不知么?” 她不顾艰困荆棘,只要对得起自己。 阿赫雅迎着林无月坚定的目光,心中某处像是被触了一下,有些发软。 她忽而笑了,点点头:“好。” “我确实有事要叫你帮我。”阿赫雅拉着林无月的手,两个人凑近了几分,声音很轻,“淑妃与小兰珠联手,欲图从北戎使团中取回秘药,下毒杀我。” 林无月指尖一顿,下意识抓紧了阿赫雅的手腕,周身气势瞬间便冷了下来:“她们竟敢如此!” 阿赫雅连忙拍了拍林无月,安抚道:“我既然知道,又怎会受人算计?” 林无月抿着唇,依旧满面冰寒。 “当日浙水宫大火……是淑妃在背后,为谢缘君指点引路。”阿赫雅望着林无月,声音又轻了几分,“此仇不报,我无颜见沅沅。” “所以我想将计就计,将淑妃为北戎丞相暗探私渡秘药一事捅开。”她的语气不算重,却如利剑出鞘,杀意凛冽,“我要她为沅沅赔命。” 不是与贡女联手,欲图毒害自己,而是为北戎送毒药入宫。 阿赫雅扯了扯嘴角,目光寒凉冷厉。 通敌叛国,助敌国暗探弑君,这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淑妃撇得干净么? 第三百三十八章 捉贼拿赃,当众审案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黄昏时刻,炊烟自膳房生出,袅袅直上。三两宫人提着食盒,脚步匆匆,在四通八达的宫道上往来。 宫女小桔与姐妹分别后,便低眉敛目,拐弯走入了无人偏僻的窄巷中。 灰扑扑的杂役已经等在尽头,手里捏着两个瓷瓶,见到人影走近,便屏息凝神,注意到她腰间的墨绿丝绦,才松了眉眼,朝巷外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交错一瞬,那两个骨瓶便从杂役手中塞到了小桔半敞的食盒里。 小桔眼神闪烁了一瞬,立即将食盒盖紧,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站住!”清冷的女声陡然响起,整个窄巷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瞬,又被利箭一般从前后冲出的宫人脚步刺破。 小桔吓得险些跪倒在地,下意识捏紧了食盒的提手,唇瓣微微颤抖,站在原地,满脑空白。 完了—— 下一秒,她的手腕被强扭着按在身后,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便只看得到地上的黄沙了。 “搜身。”林无月站在宫人之后,遥遥望着这场闹剧,脸色冰冷凛冽,发号施令,“将食盒打开,不得放过一点可疑之处。” 小桔听见食盒二字,瞳孔微缩,立即挣扎起来。 那可是两瓶要命的东西,若是当真被抓住,她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小桔拼命地抓挠,想要往滚落一边的食盒扑去,又被人死死按在原地,不得动弹。 林无月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心里七分的把握就成了十分,轻轻与自己的贴身宫女轻云对视了一眼。 轻云立即上前,翻开食盒,甚至不用仔细搜检,便在表层看见了那两个明显另有来处的骨瓶。 通体死白,透出不详的气息,缝隙处微微发黑,像是血迹侵入后留下的痕迹。 这样的东西,本不该出现在大胥皇宫之内。 “主子。”轻云将骨瓶捏在手中,向林无月展示,“找到了。” 小桔见东西被翻出,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无力地垂下头。 林无月上前几步,从轻云手里接过骨瓶,高高举起,向众宫人示意:“此人胆大包天,私带禁物入宫,依照宫规,先关押问审,再做处置。” 她眼底冷色翻涌,声音如冰水泠泠:“可有人认识此人?” 那日在琼枝殿与阿赫雅剖白心思之后,两人便达成了共识,一同静等淑妃出手犯错。 今日捉贼拿赃,林无月自然要闹得越大越好—— 北戎使团尚在京城,淑妃父兄又领兵在南方平乱,此事若直接报给谢桀,只怕会无声无息地被压下来。 只有先闹开了声响,叫满宫都知道淑妃犯了天大的祸事,才能略微占得先机。 林无月话音未落,弦月宫宫人之中,便有一人出声:“奴婢曾见过她,这是椒兰宫的二等宫女,名唤小桔。” 此话一出,围在巷外竖耳朵听消息的宫人们便是一阵哗然。 椒兰宫与弦月宫终于还是对上了! 淑妃掌管宫闱多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一朝失势,也还有的是人愿意追随,赌她一个东山再起。 而林无月背靠皇帝心腹,左相林衡,又与宠妃阿赫雅交好,更夺了淑妃手中的权柄,正是如日中天。 宫中多的是人暗里猜测,这新旧二人何时会正面碰上,比出一个高低,却也无人能想到,林无月一出手,便直接是这样的杀招。 林无月显然也知道自己的位置会叫人心生疑窦,认为是自己为了打压淑妃,故意做局,索性更光明正大些,将一切明晃晃摆出来:“既然是淑妃宫中的,本宫也便只好避嫌几分,不能私下审问了——” 小桔猛然抬头,僵硬的身体松下了一瞬,心中的希望才浮出一分,便被林无月下一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在宫正司设堂,本宫要当众审个清楚,还淑妃娘娘一个清白。” 什么? “不行!”小桔失声开口。 淑妃并没有告诉她这骨瓶中是什么东西,但她知道淑妃近些时日正与小兰珠打得火热,心中也能猜出几分。 小桔心乱如麻,唇瓣颤抖,支吾许久,勉强挤出一句:“奴愿自请入宫正司受审。” 就算被押进宫正司,只要自己咬死不开口,淑妃为了保住秘密,总会来救自己,尚有一线生机。 可若当众被查出这骨瓶有异……那就真的再没活路了。 “一介罪奴,也敢对主子的决断开口置喙?”林无月的贴身宫女轻云上前一步,冷声叱责了句,给一旁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那嬷嬷便从腰间掏出一条素帕子,嫌弃地塞进小桔嘴里,强行让她闭嘴。 小桔呜呜地挣扎,满眼绝望,下意识朝角落与自己交递骨瓶的杂役看去,希望能得到几分支持。 然而那个身材瘦小的杂役只垂着头,半天没有反应,手脚软嗒嗒地任人扣着,毫无动静。 ……就像死了一样。 林无月顺着小桔的目光看去,立即变了脸色,轻喝道:“轻云!” 轻云立即上前,一推杂役,便见他整个人倒向了一侧。 她倒吸一口凉气,强撑着伸手去探他的鼻息,面色一点一点变得难看:“主子……这人自尽了!” 案还未开审,便先死了一个人。 林无月心里有些发凉,捏了捏袖中的指尖,深吸了一口气:“来两个人抬着,一起送到宫正司去。” 即便是尸体,很多时候,也是能开口说话的——甚至要较活人更诚实些。 宫人们寂静了一瞬,才从后头走出两个壮实些的太监,一前一后,将杂役的尸体抬了起来。 小桔已经瘫软在地,活像个木偶,也浑浑噩噩地被拖着走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自膳房侧窄巷穿过宫道,毫不避人,直往宫正司去。 淑妃宫中婢女偷渡禁物,被林无月当众抓住,如今马上公开审问的消息也如长了翅膀一般,顺风传遍了整座皇宫。 当林无月到达宫正司时,正堂已经收拾了出来,司正满头大汗,侍立一旁,目光偷瞟到林无月身上,忍不住露出一抹苦笑。 “陛下。”林无月不惊不惧,缓缓欠身,朝上首行礼。 第三百三十九章 小兰珠负罪,淑妃幽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端坐堂上,把玩着手中的扳指,深深地望着林无月不卑不亢的身影,神情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说话,只是略一抬手,便有一群金吾卫小跑上前,站到小桔与那杂役的尸体接手之前,态度明显。 他们要接手这两个嫌犯,死的活的都一样。 弦月宫的宫人们自然不敢与这群煞神相争,面面相觑,还是悻悻地预备松手。 “陛下。”林无月却在此时开口,打断了金吾卫的动作,“妾从这两个贼人身上搜到一个骨瓶。” 她从袖中取出其中一个骨瓶,当着众人的面,恭恭敬敬地交给周忠,请他代为转交:“妾曾在一本手记上见过,北戎有祭医,会将救人的药用藤木瓶保存,杀人的毒则是以人骨收藏——这只怕是后者。” 人骨。 堂中众人的目光落在那个死白的骨瓶上,不由背后发凉。 林无月却面色不变,声音依旧清晰,镇定又坚韧:“如今正是两国和谈要紧之际,这宫人却夹带北戎秘药入宫,分明心怀不轨。陛下何不当众将此事审个清楚,以昭皇威,安人心?” 谢桀目光冷了冷,将扳指收入掌中,似笑非笑:“林昭仪竟有治国之才,连两国邦交的政事,也可指点一二了。” 这话说得有些重,堂中一时寂静。 林无月抿了抿唇,缓缓皱眉,脊背却依旧挺直,毫无退却之意。 她张了张嘴,还未开口,便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无月一贯博闻广识,若非生了女子之身,未尝不能科举入仕。” 阿赫雅面色还有些白,由柳奴扶着,缓步走入宫正司,语气平静地打破了即将形成的对峙场面。 谢桀与林无月见她来了,齐齐变了脸色。 “你怎么来了?”林无月率先开口,眸光含着急色,“你如今尚在月子中,如何能轻易出门,吹这冷风?” “你放心,我坐了轿辇来的。”阿赫雅勾了勾唇,安抚地朝林无月露出一个笑来,抬眼望向谢桀。 谢桀已经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快走几步,一边伸手扶她,一边压着火气:“底下人都是怎么伺候的——” “是我要来的,她们拗不过我。”阿赫雅避开了谢桀的手,凝视他的双目,问道,“我不能来么?” 谢桀一默,手指僵在半空,缓缓收了回去。 他捏了捏指头,声音有些低,言简意赅:“回去。” 说到最后,即便证据摆在眼前,事实亦如此明显,他还是要为了所谓的大局,偏袒淑妃。 “陛下没见过这药,我是北戎人,却是听过名头的。”阿赫雅自嘲地嗤了一声,自顾自取过骨瓶,慢慢撬开了瓶塞,倒出一点暗红的粉末,“骨瓶之中,只装见血封喉的剧毒——陛下不如猜猜,这东西本要用到谁的身上?” 质问一般的话语,化作剑气,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无形又深不见底的沟壑,充满了隔阂与厌倦。 谢桀的脸色有些难看,沉默了半晌,还是冷硬道:“阿赫雅,这些事情朕会处置。” 淑妃与小兰珠既然敢对她下手,那该罚该杀的,一个都逃不脱。 只是不能是现在,不能是以这种莽撞的方式。 “你会处置。”阿赫雅的声音很轻,像是一阵虚弱的风,很快就会不见:“谢桀,你说过的话,真就半点不作数。” 那些情浓之时的许誓,说到底也不过是虚浮的甜言蜜语,云一般悬在天边,自然好看,却注定落不到地上。 她早就做好了准备,也留下了后手,此时此刻,却还是难掩失望。 阿赫雅扯了扯嘴角,反过手,让手中的毒粉落到地上,抬眸定定地望着谢桀,笑问:“这唯一的人证,会死在金吾卫的暗牢中么?” 她眸中分明有水色氤氲,脆弱得如同进贡而来的琉璃,仿佛若再被碰一碰,便会碎裂开去。 谢桀心中一下一下地发疼,下意识伸手,抓住阿赫雅的手腕:“不会的。” 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语速有些快:“待事情查清,朕定然给你一个交代。”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不置可否。 若是一开始,谢桀便立场分明地站在她这一边,那她或许会退让一步。 可如今,她不信了。 阿赫雅抬头,与林无月对了个眼神,微微颔首,借着柳奴的搀扶,缓步向外走去。 冷风呼啸,她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吐出一口白气,最后向堂中望了一眼,才弯腰钻进轿辇。 这样的天气,她本也不想来这一趟的,反正早也猜到是徒劳无功的一场闹剧罢了。 只是不这样,如何在日后,往谢桀的心上狠狠地插一把刀?又如何能让谢桀怀着愧疚,如自己计划中行动,走完最重要的一步呢? 阿赫雅坐在轿辇中,忍着寒冷,挑起帘子一角,朝后看去。 谢桀的身影依旧立在堂中,强硬又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轿辇渐渐消失在雪地里,余下一个黑点。 林无月收回目光,也不再多做纠缠,朝谢桀深深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弦月宫的宫人跟在她身后,浩浩荡荡,一下子撤了出去,叫整座宫正司都冷寂了下来。 余下宫正司的司正看看谢桀,又看看地上一死一跪的身影,心中叫苦不迭。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当夜,小兰珠收买宫人私渡禁药,已被打入暗牢等候审问的消息便传遍了后宫,淑妃的椒兰宫也无声无息地被上了锁,赫然是要幽禁的架势。 阿赫雅点灯独坐,一时失神,指尖的绣花针便刺入了肉里,登时冒出一滴血珠来。 她揉了揉眉心,将手里做了大半的布白狼放在边上,谢稷立即呀呀地叫起来,非得等她将白狼放到身边,感受到了母亲的气味,才满足地闭上眼。 阿赫雅望着他乖巧的小脸,心头又是发软,又是微酸,一时五味杂陈。 小兰珠被打入暗牢,淑妃夹带禁药入宫的消息也已经由林无月的手传到了沈家。 马上一切就会结束,这也意味着她留在大胥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朕已命人将淑妃幽禁椒兰宫内,待大军回朝,朕会与沈将军商议处置,不会让她再留在后宫。”谢桀的声音从帷帐后传来,有些发沉,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也难为你机关算尽,如今欢喜了么?” 淑妃动了杀心,命死士与宫女递送禁药,本该是绝密,就这样叫林无月抓个证据确凿。 谢桀不是任人蒙蔽的昏君,这样明显的巧合摆在眼前,他怎会不知。 第三百四十章 陛下是在质问我么?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烛火摇晃,昏黄的光落在花鸟金玉香炉上,鹅梨香的烟气袅袅漫开,仿佛将整座琼枝殿都笼在沉静的氛围中。 阿赫雅面色不变,半垂着眼,将指尖的绣花针扎入绣棚上固定好,声音淡淡:“陛下是在质问我么?” 谢桀压着火,语气中却难免带出了几分斥责的意味:“你既然知道淑妃动了害你之心,为何不与朕说?如此恣意妄为,自作主张,甚至将林无月扯了进来……” “陛下这话好笑,淑妃难不成是第一次对我生出杀意么?”阿赫雅重重将绣棚放在案上,抬眼盯着谢桀,扯了扯唇角,“我更不知道,您有什么可气?为了淑妃背后的沈家,还是为了尚在大胥的北戎使团?” “小兰珠只是北戎丞相的私礼,与两国邦交扯不上关系。”她语气微凉,仿佛置身事外地叙述,“陛下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使团之中自有太子镇压,不会让您太过为难。” 谢桀呼吸一窒,望着阿赫雅的眼睛,指尖莫名颤了颤。 他猜测过阿赫雅面对自己的种种反应,唯独没有这一种。 她如此平静地对自己剖白每一分筹码,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轻笑,仿佛这只是一场唯关利益的谋算。 阿赫雅犹自在说:“至于您的沈家——陛下不肯为了宫廷仇隙寒了功臣的心,无妨,如今淑妃犯下大错,沈家唯有避之不及,您只需要等着他们上书陈罪,再以礼贤下士的姿态,将沈家从此事摘出来。” “他们只会感念皇恩浩荡,您的大局,您的兵士,都顾全着呢。”她睫羽颤动的弧度仿佛蝶翼,轻而有力,落在人心上,便成了看不清摸不着的锋刃,“陛下只要作壁上观,收渔翁之利,此局与您,并无半分妨碍啊。” 既然如此,谢桀又有什么必要,当着她的面这般作态呢? 说到底,他也是获利的那一方。 “所以……”谢桀目光暗沉,声音有些闷,似是压抑着什么情绪,“从淑妃与小兰珠合谋,到林无月当众捉人提审,确确实实,都是你一步一步算计出来的。” “是。”阿赫雅看他的眼神没有半分波动,毫不犹豫地答了:“陛下高高在上,可以理智无情地将人心当作棋子,我不行。” “当日我说过,我要淑妃杀人偿命。”她冷冷道,“陛下不肯做的事,我来做,不肯报的仇,我来报。” 谢桀猛然捏紧了拳头,整个人仿佛从头被淋下一桶冰水,寒意蔓延进骨头心脏。 他盯着阿赫雅,心中空洞洞的,任冷风吹透,莫名生出了几分恐慌。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阿赫雅如此坚决固执,甚至可以称得上杀气凛冽的一面。 仿佛一把已经出鞘的利剑,褪去所有伪装,将锋芒尽数展露。 而后呢?她是否要离开了? 谢桀狠狠地闭了闭眼,声音艰难,含着痛苦的挣扎:“朕不是不肯……” 可周沅沅并没有死,南方数十万将士的命数却是实实在在落在沈家剑锋所指之处。 这要他如何决断?难不成只凭一时意气,将还困在战乱中的流民,为国出征的将士都弃如敝履么? “我知道陛下也有苦衷。”阿赫雅眸光清浅,静静地凝望谢桀,声音也缓和了下来,“所以,我并不曾逼迫您替我,替沅沅出头。” “人情淡薄,您本也没有任何义务,要对我的希望负什么责任。”她叹了口气,撑着起身,向谢桀深深一礼,“只请您看在曾经还有过几段欢喜时光的份上,与我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此事糊涂过去,也就是了。” 她说得轻巧,几句话就将两人的关系拉得陌生疏离,仿佛从前的柔情缠绵,都只是一场幻梦。 泡沫一般,在现实的荆棘里,轻轻一碰,便碎了个彻底,不留半点痕迹。 谢桀咬着牙,额上浮起青筋,像吞下了一枚炭火,从喉咙到心脏都被灼烫得锐痛,连同骨头,密密麻麻地蔓延开。 “阿赫雅……”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几乎像是哀求,“别这样。” 不要用这种面对陌生人一般的目光来看他。 “朕知道你因沅沅的事,心有郁结。”谢桀沉声开口,含着几分急躁,“再等半个月……再过半个月,朕一定给你一个答案。” 派去看护周沅沅的御医昨日回报,说是再过半月,周沅沅身上的伤便可以大好了,连带着记忆也有望恢复些许。 到时候,阿赫雅的身子也要比如今更强上几分,他便叫人备好马车,带她出宫去看望周沅沅。 只要见着人,阿赫雅自然会明白自己的为难与苦心,不会再赌气了。 谢桀如此想着,伸手去拉阿赫雅起身,哄道:“淑妃此事,是她咎由自取,朕不怪你,也不会去牵连林无月。” 淑妃包藏祸心,与小兰珠合谋,从北戎使团取药毒害阿赫雅,此事证据确凿,即便是沈家也只能俯首认罪。 “待沈将军率军回京,淑妃或打入冷宫,或送返沈家,在家庙清苦余生。”他低声道,“朕不会再让她有机会对你不利。”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没有回答。 打入冷宫也好,送返沈家也罢,淑妃不还是依旧苟活人世么? 她要的是血债血偿,她要的是淑妃眼睁睁看着亲人的背叛,在不甘痛苦里死去。 只有这样,才堪堪能与沅沅葬身火海的煎熬挣扎同等。 她收敛了眉目间的冷意,没有与谢桀多费口舌,只是自顾自坐回床边,不再看谢桀。 软罗纱帐垂下,朦胧了她的身影。 谢桀隔着谢稷的摇篮,定定地凝望阿赫雅,有一瞬间,莫名生出了恍惚与心慌。 明明她就近在眼前,却仿佛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象,再一错眼,就会消失不见。 “陛下请回吧。”阿赫雅的声音淡淡,“淑妃派人联络北戎使团的消息瞒不住的,只怕明日早朝上,诸位大人们还有一番唇枪舌战,要待您定夺。” 算算时间,那位在朝中为官的沈二叔也该收到自己让无月送出去的东西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收网,沈家请诛淑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沈家书房,寞无人声。 沈二叔屏气凝神,垂首站在房中,明明是寒冬腊月,却硬生生被自己的惶恐不安逼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时辰前,沈家的石狮子口中被人放进了一个包裹,看门的家丁打开,只见锦盒上贴了一张字条:祸连九族之罪。 家丁吓得险些跌倒,又见那包裹的布料与锦盒都不像平常之物,不敢擅作主张,连滚带爬地找到了沈二叔。 沈二叔原本不以为然,只当是沈家哪个政敌狗急跳墙,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了出来,打开锦盒,却险些昏死过去。 那里头是整整两张印了手印的口供,一个一眼便看得出来历诡谲的骨瓶,还连着一张以朱笔丹字写出的警告信笺。 那信笺上写得清楚:淑妃与北戎密探小兰珠同谋,以沈家在外势力,从北戎使团之中,偷带秘药入宫。 北戎与大胥毕竟多年敌对,沈二叔第一反应便是北戎欲图暗害谢桀,眼前一黑,强撑着往下看,又觉得不如干脆晕过去。 只见信笺上赫然写着:椒兰宫二等宫人与沈家死士于宫中窄巷交接秘药,被林昭仪当场抓获,大张旗鼓送入宫正司,后迁入金吾卫暗牢。又半个时辰,淑妃被幽禁椒兰宫。 这在沈二叔看来,便是钉死了淑妃暗害谢桀不成,如今事情暴露,沈家也得连带着大难临头。 沈二叔又是愤怒又是惶恐,险些打翻了油灯,还怀着半分希望,想这信笺也许是假,然而再一看口供——竟是如今淑妃贴身宫女青砚的手笔。 这样的口供要拿到手,必然是要严刑拷打一番的,而若是椒兰宫真被幽禁,能将淑妃的贴身宫女拉走审问的人便只剩下一个——陛下。 沈二叔一口血噎在喉咙里,心中惊怒又增几分,还有几分心虚与坐立不安。 陛下既然已经拿到口供,审出结果,又为何拐弯抹角,将这包裹送到沈家门前? 难不成是陛下勃然大怒,又看在沈家为将征战,多年抛洒热血的情分上,给沈家的一个机会…… 如果沈家再不识相,只怕那锦盒上祸连九族之罪,就要成真了! 沈二叔反复揣摩,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强压着惧怕,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片刻,扬声叫了小厮:“去!往宫里递信,看看可还能联系得上淑妃娘娘?” 自然是不能的。 小厮狼狈地跑回来,甚至多带了一个消息:宫里的人说淑妃娘娘抱病,但打点过的太监透露,是被陛下幽禁了起来。这还算好的,那北戎的贡女,已然进了暗牢中,人尽皆知。 这就跟信笺中的话应上了。 沈二叔踉跄地退了一步,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在地上。 连同北戎密探,毒害陛下——这不止是谋逆,还是通敌叛国!数罪并罚,多少个沈家都得葬在这儿了。 不等小厮扶他,他便魂飞胆裂地冲出了沈家,命人套了马,便想入宫请罪。 还是小厮拦下了他:“大人,宫门已经落钥,您如今这般,岂不是闯宫么?” 莽撞至此,沈家没事也成了有事了! 沈二叔这才缓过神来,浑身都打战,急得直在马车边上转圈。 他抬头看看沈家几代搏杀,死了不知多少人才换回来的镇国大将军牌匾,又看看周围噤若寒蝉的仆从们,想到满府上下数百口人,一时间气血上涌。 淑妃糊涂啊! 沈二叔红着眼,唤来了家里的老母亲身边伺候多年的嬷嬷,将一个令牌放到桌上:“明日天一亮,你便拿母亲的名帖入宫,求见淑妃娘娘。” 嬷嬷愣了一瞬,还没回过神来,就见沈二叔又拿出了一瓶药,从牙缝里挤出字:“务必……让淑妃娘娘自戕谢罪。”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兄长尚有二子在军中,一女尚未长成,他膝下也有一子三女,岂能就此葬送在淑妃之手?即便在外征战的兄长知道,也只会赞他一句有血性! 沈二叔已经派人去给淑妃之父沈将军去信,即便快马加鞭,也总要几日来回路途,如今是燃眉之急,他不得不先做决断了。 嬷嬷怎么也没想到沈二叔将他叫过来是这样的差事,吓得跪了下去,又被沈二叔拉起来,将事情一一说明,这才打着颤,应了下来。 她的儿女一家都在沈家为奴,若沈家倒了,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 沈二叔命人套好了马车,又给嬷嬷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妇人做帮手,才自己缓下一口气,盯着天边,硬生生熬到了早朝的时辰。 不等同僚检举弹劾,这位官场混迹多年,始终中庸平平的工部侍郎便先带着奏折,跪在了殿中。 “臣代兄请罪,沈家治家无方,教养子女不严,致使淑妃恣意妄为,胆大包天,竟受北戎贼子蒙蔽,险些酿成大祸!”沈二叔几乎是一头撞在地上,鲜血横流,“请陛下诛杀此女,臣兄尚在外征战,无有旨意,不敢擅自回京,臣愿暂且代罪,自请除去官职,流放千里。” 他已经将淑妃与小兰珠的同谋说成是受小兰珠的毒计欺骗,以此粉饰太平,让沈家身上的罪行减轻了许多,却还是要到除官流放的程度。 谢桀端坐龙椅之上,俯视着沈二叔佝偻的身形,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昨夜阿赫雅最后意味不明的话语。 她说,早朝上还有事务要待自己定夺。 原来,阿赫雅从一开始便准备以伪乱真,瞒天过海,将淑妃的宫廷争斗,转变为谋逆的大罪。 她甚至算好了时间,叫沈二叔只能在朝堂上这样明晃晃地提出来,甚至连一个按下事态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沈家已经自认有叛逆之女,若不处置,皇威荡然无存。 谢桀扯了扯嘴角,对于阿赫雅的狠绝再一次有了认知。 她轻易不会与人计较,可一旦心中有了报复之心,便会结下天罗地网,将仇人一击毙命。 殿下的沈二叔还在叩首请罪,声音凄厉,大义灭亲的忠义,叫原本还准备狠狠参一本的大臣们面面相觑,皆是噤了声。 整个朝堂之中,只能听得到沈二叔的额头砸在石板上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声音。 谢桀闭了闭眼,听到自己的声音,万分冷沉:“淑妃,诛。” 第三百四十二章 因果报应,淑妃之死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椒兰宫中,一片死寂,唯有鸟虫鸣声,穿过紧闭的门窗,透入昏暗的屋内。 一条长长的白绸搭在猩红的托盘上,被揉成一团,像极了某种不祥的征兆。 淑妃呆滞地坐在檀木桌前,目光空洞地落在白绸上,细看起来,整个人都在微微地发抖。 她被幽禁宫中,沈家既没有为她奔走求救,也没有为她报仇反击。 他们让嬷嬷将这样一条白绸送进宫来,摆到她的眼前,内里意思已然明晃晃地摆在了面上—— 白绫一条,要她自戕谢罪。 淑妃咬着下唇,伸手去碰那白绸,又像被火灼烫了一般,猛然收了回来。 她不想死! 她只是一时糊涂,中了阿赫雅那贱人的计策,才会与北戎人合谋犯禁,家中怎能如此狠心?父兄尚未回京,这定然是二叔一人的算盘…… 直到这一刻,淑妃才像是生出了惧怕,开始战栗着,思绪混乱如麻。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断了她的思绪。 “淑妃娘娘。”青砚提着个食盒,走入殿中,连个正眼都没有看淑妃,自顾自地将那一碗冷粥和简陋的小菜放到桌上,语气里含着轻嘲,“用膳吧,这只怕是您的断头饭了。” 淑妃的神经本就紧绷着,又被青砚如此羞辱,像是满腔的惶恐找到了一个发泄点,立时一巴掌扇了过去:“贱婢,你敢诅咒本宫!” 青砚没有防备,被她这一个耳光打得别过脸去,脑中一片嗡嗡然。 她回过神来,立即反手将淑妃按到了桌上,细心保养的脸撞上摆着白绸的托盘,霎时间便红了一片:“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淑妃娘娘么?你怕不知道吧?沈家已经与你割席断义,你的二叔更是公然在朝堂上,请求陛下将你诛杀。” “你就是个连命都要没了的死囚,凭什么跟我耀武扬威。”青砚冷笑,想起来送饭前琼枝殿那头传来的命令,更是踩着淑妃的痛处,语气讽刺。 反正淑妃也只是个死人了,干脆再物尽其用一些,让自己用来向阿赫雅表忠心,好要回那个绣着自己要命证据的香囊。 “你不好奇为什么林昭仪会知道小桔在窄巷夹带秘药么?是我传出去的消息呀。”青砚不顾淑妃的挣扎,压低了声音,嗤道,“沈家为什么会这么快放弃你?他们不知道你只是想杀阿赫雅,我写下口供,说的是你与北戎密探联合,送了毒药进宫。” 所以沈家理所当然认为,淑妃受人欺骗蒙蔽,犯下了弑君谋逆的大罪,自然迫不及待要将自己摘出去。 “贱人——”淑妃双目通红,拼命地伸手去抓挠青砚,“我杀了你!” 这贱婢怎么敢背叛自己!怎么敢将自己坑害到如此地步! 淑妃险些呕血。 自己竟是在身边养了一头要命的白眼狼! 青砚从杂役宫女一路爬到如今的位置,力气自然比养尊处优的淑妃大得多,此时没了忌惮,便将淑妃压制得死死的,扬声喊了句:“淑妃娘娘,您怎么拿奴婢出气——啊!” 她抬高声音尖叫一声,好让外头的金吾卫误以为是淑妃在行凶,不至于进殿撞破自己的暴行,手下的动作却半点不留情,在淑妃的手臂上狠掐一通,顿时留下了好几个淤青。 淑妃又是痛,又是屈辱,咬紧牙根,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然挣开青砚,与她扭打成一团:“我杀了你!” 她拼命抓挠,满腔愤怒倾泻而出,仿佛这样就能盖住心里的恐惧。 青砚敢这样对自己,定然是有恃无恐,捏准了自己再无东山再起之日。 自己已经是走到绝路了。 青砚自然也不甘示弱,抓着淑妃的头发,杀人诛心:“我就是要死,也会死在你后头!” 她们像两个泼妇恶鬼,尖叫着互相扯打,狗咬狗般落得一地混乱。 “住手!”周忠一进殿便见这副狼藉场景,愣了一瞬,立即让身后的太监将两人拉开。 淑妃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拨弄开自己散落的头发,试图做出端庄的模样,却不知自己已经狼狈得宛如路边的乞丐:“周大人,你可来了,这贱婢胆敢欺辱本宫,快拉下去打死!” 周忠没理会她,只让人将青砚的嘴堵住,拉到一边,便走到淑妃面前,从身后的小太监手中取过一个酒壶,放到桌上:“沈氏,陛下赐了您一壶酒。” 他不叫娘娘,显然是淑妃已经被褫夺了封号与位分,废为庶人了。 淑妃呆滞在了原地,半晌才瞪大了眼睛,挣扎着要往外跑去:“本宫不喝!本宫没有谋逆!是阿赫雅那个贱人在算计陷害本宫!” “按住她!”周忠叱道,立即有两个太监左右扭住淑妃的手臂,强制将她按在了位置上。 “本宫父兄尚在南方征战,沈家多少男儿为大胥捐躯,功勋赫赫,你们凭什么冤死本宫!本宫要见陛下!”淑妃仿佛疯魔了,尖声喊叫。 周忠却只当没听到,伸手卸了她的下巴,直接将那壶毒酒灌了进去,心中嗤笑。 若不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以淑妃的所作所为,早该死了八百遍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如今不过是因果报应,天道轮回。 酒进了淑妃的肚子,一瞬间便如烈火漫开,烧灼着每一寸皮肉,连骨头都在剧痛中扭曲。 两个太监已经撒开了手,站到一边,冷眼看着淑妃嗬嗬地掐着脖子,仿佛试图将酒吐出来。 “看着点,等她断气了,用草席卷了扔到乱葬岗去。”周忠瞥了淑妃一眼,皱眉嘀咕道,“沈家也真是狠心,竟能主动开口不为她收敛入葬……” 忠心是表了,却半点不顾与淑妃的情分。 淑妃滚在地上,听见他的话,慢慢睁大了眼,目光绝望。 她想起与自己斗了大半辈子的德妃,也是一壶毒酒,送了性命。 如果从那时起,自己能及时警醒收手,或许如今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淑妃。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终于尝到了悔之莫及的滋味。 第三百四十三章 托孤伺墨,谢桀质问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淑妃的死讯传到琼枝殿时,阿赫雅正抱着谢稷在榻上玩。 拨浪鼓的声响急促了一瞬,像极了敲在心上的重锤。 柳奴抿紧了唇,有些担忧地望向阿赫雅:“主子……” 淑妃已死,身为罪魁祸首的小兰珠必然要承受沈家所有的怒火。 她们必须赶在小兰珠被赐死之前,借用她的身份,逃出大胥皇宫。 阿赫雅闭了闭眼,忍不住抱紧了谢稷,贴着他的发顶,指尖微微发颤。 谢稷尚不能感知到大人的哀愁,只以为娘亲在与自己玩耍,咯咯地笑得开心。 “将我的针线拿过来。”阿赫雅慢慢松开手,不舍地凝望谢稷的小脸,像是要把自己孩子的模样刻在脑海中。 柳奴叹了口气,转身替阿赫雅将装着针线的木篮提了过来。 阿赫雅将床边基本完成的白狼布偶拿到手里,发了一会儿呆,才缓慢地穿针引线。 她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留给谢稷了。 阿赫雅将自己反复斟酌写就的信卷起,塞在狼牙制成的空筒中,缝入白狼玩偶之中,又用鲜红的线,在狼眼中间,绣出了一个如同曜日的图腾。 在北戎,父母会为孩子系上狼牙项链,祈求天狼神的庇佑,象征着勇武与平安。 曜日图腾,则是王族的代表。 若有一日,稷儿长大了,看见这个图腾,自然会明白他的母亲来自何方,曾有着怎样的身份。 她的孩子还太小,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婉转地告知长大后的稷儿——你的母亲是爱你的。 谢稷趴在阿赫雅身边,小小一团,咿咿呀呀地伸手去抓白狼玩偶,软软地朝她露出笑。 阿赫雅也跟着弯弯眉眼,不舍与酸涩却像海中的波涛,重叠着拍打在心头,让她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白雾。 “伺墨,来。”她轻声唤着,仿佛开口便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 伺墨不明就里,缓缓走到阿赫雅身侧,莫名地预感到了什么一般,神情有些凝重。 “我在这后宫之中,看似风光无限,却如无根飘萍,只能依附他人。”阿赫雅抬眼,强扯出一抹笑来,“除无月与柳奴外,我唯一可信任托付的,唯有你了。” 伺墨抿紧了唇,急忙跪下:“主子这话当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 阿赫雅托住伺墨的手臂,阻止了她的动作,语气含着无奈:“你听我说。” “我谋算设计,将淑妃拉下高位,定让陛下生了忌惮之心。淑妃一死,我也是前途未卜,自身难保。”她寻了一个借口,“稷儿年纪尚小,若我有万一,只怕他一人在这偌大皇宫之中,会受人欺负。” 伺墨眼眶微红,倔强道:“主子吉人天相,陛下对您用情至深,定不会到那一步的。” “为君者的用情,与施舍何异?我若将希望都寄托在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只会落得个满盘皆输。”阿赫雅苦笑着摇了摇头,“就当我初为人母,心思敏感,总要多为稷儿打算几分吧。” “你抱着稷儿,去弦月宫。”她的声音有些艰涩,“无论发生何事……我若不派人去接,便不要再回来。” 伺墨抖了抖,慢慢低下头去,没有应声。 她总觉得,这一走,便再也见不到主子了。 “我想跟着主子。”伺墨哽咽,“若无主子赏识,我何有今日?既承了伯乐之恩,无论生死,我都要陪您走到最后。” 士为知己者死。 她不是什么名士君子,却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弃阿赫雅而去。 “也不一定,或许只是我想得太多太坏。”阿赫雅苦笑,安抚伺墨,“只不过是未雨绸缪,留一后手。” “你可记得,当日我入冷宫,也是这般情形,最后亦是有惊无险罢了。”阿赫雅弯眸,“你若信我,便听话,去吧。” 她撒谎了。 这一次,不会有否极泰来,只有早早准备好的死局。 伺墨红着眼,泪水如珠,却还是抱起了谢稷,连带着那个白狼玩偶,一同小心地拢入怀中。 “奴婢遵命。”她呜咽着,一步一回头地向殿外走去,身影背着日光,慢慢变成一个黑点。 小小的谢稷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哇的一声哭出来,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阿赫雅晃了晃,险些跌坐回榻上。 “主子……”柳奴实在不忍,捏了捏拳头,向外走去,“奴去将小殿下带回来,届时兵分两路,无非艰难几分,冒一些险,还是可以回到北戎。” “站住。”阿赫雅喝住了柳奴,声音颤抖。 她沉默了片刻,慢慢开口,像是在说服柳奴,又像是在告诫自己:“你我可以冒险,北戎……不行。” 自己的身份从来不曾对外公布,即便死遁,谢桀也不能以此为由,与北戎起什么纷争。 可稷儿不同,他是大胥太子,更是谢桀唯一的血脉。 他的失踪,势必会让大胥陷入一片混乱,但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谢桀便有了借口,对北戎掀起战事。 阿赫雅掐着自己的掌心,让自己理智地将落在殿门的目光收回,喃喃自语:“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谢稷在大胥,便是身份最为贵重的太子,自己死后,谢桀的愧疚都会倾注在他的身上,总能平安长大。 跟着自己,他能得到什么呢?未满月便颠沛流亡,在北戎尔虞我诈,卷入危险的腥风血雨么? 阿赫雅舌尖泛着苦涩,狠狠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只余下了坚定。 她望向柳奴:“可以开始动手了。” 柳奴僵在原地,半晌,才叹了口气,重重点头,快步走出琼枝殿。 只余下阿赫雅枯坐榻上,凝望着空荡的摇篮,沉寂在安静冰冷的宫殿里。 直到重重的脚步声响起,谢桀攥住阿赫雅的手腕,逼身将她压在双臂与床头的缝隙中。 他的声音冷意凛然,“你早就编好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话,让沈家将自己送到陷阱中。” “所以朕说要将淑妃幽禁冷宫,你没有反对……只是因为你早就想好了,无论朕如何打算,只要沈家心虚撤手,淑妃必死无疑。”谢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而他的愧疚,他的退让,他的每一分心绪,都只是这局算计里的一步棋。 第三百四十四章 大火起,死遁离宫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陛下都知道了?”阿赫雅抵着谢桀的胸膛,目光清冷,直接而干脆:“我确实早就做好了打算。” “淑妃杀害沅沅,我便要她一命偿一命。”她语气平静,“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很公平。” “是吗?”谢桀猛然向前压低了一分,掐住阿赫雅的脖颈,强迫她抬起头,沉声质问,“只是为周沅沅报仇吗?” “淑妃已死,沈家为泄愤,一力要求将小兰珠处以极刑。”他指尖用了些力气,在那块白腻软肉上烙下一个红痕,咬牙切齿,“如今天下皆知,北戎丞相派遣暗探入宫行刺,与朕结下大仇。” “朕要么袖手北戎之事,要么……只能帮你的弟弟,北戎太子夺权。”谢桀气极反笑,“好一个一石二鸟,阿赫雅,你究竟算计了多少?” 阿赫雅袖中的指尖收紧,睫羽微颤,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含着悲哀:“是,我有私心。” “那又如何?我不该有么?”她扣住谢桀的手,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你明知我与北戎丞相有血海深仇,明知我的颠沛流离都是拜谁所赐,不也只是作壁上观了么?” “我说过,我从头到尾,想要的不过是公道。”阿赫雅自嘲地垂眸,“北戎丞相杀我父母,屠我族亲,逼我流亡,害我骨肉分离。你口口声声爱我,到头来,却还是接受了小兰珠。” “你封她为昭仪,赐她入住琉珠阁时,可曾想过我的心情?”她嗤笑,“彼时彼刻,我还怀着你的孩子——谢桀,那个时候,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私心?” 谢桀被她问得哑然了一瞬:“朕只是想让你看清……” “看清什么?看清我的身份,看清我不过是依附你而活的一株菟丝子?”阿赫雅讽刺地弯眼,“所以如今,你发现我也会有恨有怨,不能随你摆弄,便要大怒了?” “可是陛下,你也得利了。你顺理成章诛杀淑妃,敲打沈家时,并没有手软啊。” “阿赫雅!”谢桀的手指下意识合拢,似乎想要掐住她的脖子,又在感受到掌心的温度时忽地松开,“你这是欺君。” 阿赫雅反手握住他的手掌,猛然贴近自己的脖颈。 她的脉搏在血液流动中跳动,蓬勃着激烈的情绪。 “既是欺君,陛下为何不杀我?”她问。 谢桀咬紧了牙根,额上青筋跳动:“朕有时真恨不得……” 将她的心剖出来,看看到底是不是肉做的。 然而他的手指收紧又松开,终究还是下不去手,只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胆大妄为,恣肆放纵,无非是认准了朕不会杀你。” “阿赫雅,你机关算尽,从宛城便步步为营,攀附朕,不过是你复国的一条青云路。”谢桀一字一顿,“你当朕全然不知么?” 阿赫雅咬住下唇,缓缓闭上眼。 她没有回答。 这场戏演到终局,谁也说不清对错,数不清亏欠。 他们的情意本就是从欺骗而生,如两株荆棘缠绕,纠缠与伤害同时赋予,又怎能奢求得到一个善终? 琼枝殿中归于寂静,唯有炭火在炉中烧裂迸开,发出噼啪的声响。 仿若心碎。 谢桀呼吸粗重,死死地盯着阿赫雅的侧脸,忽而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陛下。”阿赫雅急促伸手,抓住谢桀的衣袖,像是想要示弱的挽留。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哽咽着问出一句:“即便那些巧合都来源于我的设计,可这些日夜,每一瞬的悸动,每一回的耳鬓厮磨,生出的情意,难道全是假的么?” 她早已入戏。 阿赫雅眼角发红,固执地望着谢桀的背影,泪水盈盈泛开,汇成断珠,坠落着砸在他的手背上。 如同一把割肉的软刀,让谢桀心头闷痛。 他的喉咙有些发干,每吐出一个字都像酷刑,艰涩又痛苦:“不要再出琼枝殿了。” 在淑妃一事处理完毕之前,阿赫雅不能再出现在他人的目光中。 否则待到沈家反应过来,怒火倾泻之下,阿赫雅又岂能独善其身。 阿赫雅指尖颤了颤,沉默下去。 她一点一点地松开谢桀的衣袖,不舍又决绝,缓慢的动作掠过玄锦,仿佛一个吻。 那就是最后的告别。 “谨遵圣命。”阿赫雅的声音很轻,更多的却是释然。 她抬起脸,望着谢桀的背影,笑了一下:“我不会再出琼枝殿了。” 谢桀的昭妃,前世的阿赫雅,都会永远留在这里。 跟随这座承载了所有喜怒哀乐记忆的宫殿一起,付之一炬。 当夜,潜伏在皇宫的北戎暗探发难劫狱,与金吾卫打作一团,声东击西。 柳奴趁机潜入暗牢,把小兰珠提了出来。 阿赫雅早已换了一身简朴的宫人衣裳,等候多时,没有多做纠缠,便指挥柳奴将小兰珠打晕过去,换上自己的衣裳,扔在床上,作为替身。 哪怕烧得面目全非,这具尸体上残存的衣衫与发间的簪钗,也足够证明身份—— 阿赫雅必须死在火场里,逃离皇宫的是北戎丞相的暗探,小兰珠。 火光冲天而起,将亭台楼阁染上血似的红,帷帐沾染火星,燎烧着破碎飞舞,仿若飞蛾扑向光焰。 金吾卫剿灭突袭的北戎暗探,便见琼枝殿被熊熊烈火包围,惊骇地分兵赶来灭火救人。 然而大火蔓延得太快,几成熯天炽地之势。 谢桀赶到时,琼枝殿已经淹没在熊熊烈火之中。 他脚步踉跄,几乎是跌跌撞撞冲到殿前,下意识便往火海里走去。 “陛下!”周忠连忙跪爬过去,抱住他的腿,疾声阻止,“火势太大,您不能去啊!” “滚!”谢桀声音嘶哑,一脚踹开了周忠,思绪纷乱,最终只归于一个念头。 他得去救阿赫雅。 她刚为自己生下稷儿,身子尚且虚弱,这样大的火,她一定被吓到了。 一定是被吓到了…… 谢桀缓步走向琼枝殿,脚下如同绑着千斤重的石头,喉头干涩得发疼,泛出腥甜。 他的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天旋地转,许许多多杂乱破碎的画面同时在脑海中盘旋闪回。 咚—— 烧得漆黑的横梁砸在地上,轰然掀起飞灰与浓烟,阻拦了一切去路。 谢桀猛然呕出一口血,眼神空洞麻木,虚虚地凝望眼前让他头晕目眩的火光。 ……阿赫雅。 这是你的报复吗? 第三百四十五章 冒身份,骗令通关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冬雷滚滚,闷声炸响阴沉沉的黑天。 “砰砰——哒。” 东郊一个不起眼的小院,掩映的柴门被敲响,两重一轻,是从小兰珠口中挖出来的联络暗号。 一个络腮胡拉开门,虚虚露出一条缝隙,下吊的三角眼上下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声音饱含煞气:“什么人?” “少废话。”阿赫雅已经换上了小兰珠的易容面具,此时深吸一口气,学着小兰珠的脾性,皱着眉头低骂,一边说话,一边回头望,仿若惊弓之鸟,“我身上有重要情报,快开门,进去再说!” 络腮胡还有些犹豫,指腹按在刀鞘上,不动声色地摩挲:“什么情报?我怎么不知道?” 他是见过小兰珠的,此人确实与小兰珠长得一模一样。 但连派去宫中劫狱的人都没了音讯,一个弱女子却能独身逃离皇宫京城,顺利跑到东郊,实在说不通。 “疯了?不是看到我在琉珠阁上挂的红灯了么?”阿赫雅适时露出不耐之色,“若非如此,你派什么人来劫狱?……那群废物全折在外面,半点用处没有!若不是我还留着几瓶毒药,就真跟他们一起葬里头了!” 小兰珠养了一只肥鸽子,但那只是吸引人注意的东西,并不能用来向外传信。 真正能传递讯息情报的物件,是挂在地势极高,从城中客栈顶楼一眼可以望见的琉珠阁檐角上随风摇晃的北戎草灯。 白灯为平安,红灯为求救。 阿赫雅心中回忆着柳奴在逃亡路上细心冷静的嘱咐,眼神微微泛凉。 小兰珠曾经想对自己下毒,落在睚眦必报的柳奴手中,这些消息的来路,不必想都清楚。 她不怕这些消息是小兰珠说出来哄骗自己的,因为清楚,柳奴既然会这么告诉自己,就一定已经验证过了真伪。 所以自己也不必心虚胆怯。 “我杀了阿赫雅,大胥皇帝疯了,派了一队暗卫追杀,如今我后头说不定还有尾巴,先关门。”阿赫雅扯出一个笑,像是激动得发抖,“你一定想不到,我从阿赫雅身上拿到了什么消息。” 她从袖中掏出了一卷微微发黄的象牙轴缣帛,在络腮胡面前晃了晃。 这么大一个功劳,她不信络腮胡不动心。 络腮胡果然动摇了起来,眼神闪烁,让开了一条缝隙:“进来。” 且看看情报是真是假,若有问题,大不了杀了此女灭口。 两人行至屋中,正正撞见一个刀疤脸。 刀疤脸的目光落在阿赫雅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是径直走回桌边坐下。 显然,他也要插上一脚。 阿赫雅捏了捏指尖,将那卷缣帛放在桌上,学着小兰珠得意地哼笑,言简意赅:“阿赫雅所绘,大胥北玄武军的兵力布防。” 这自然是她根据前世后期北戎与大胥的战事,编出来的假东西,但哄一哄眼前的人,已经足够了。 络腮胡险些站起来,立即伸手去抓那卷缣帛,却被阿赫雅拍开了手,脸色立即阴沉下来。 阿赫雅却半点不惧,将缣帛收回怀中,警惕地瞪了他一眼,泼辣道:“这是我要献给丞相的东西,你算什么,想抢功不成?” 她态度太过嚣张,理直气壮,反而让络腮胡一时不好发难了。 络腮胡冷着脸坐回凳子上,便听刀疤脸阴森森地开口:“这么说,你是先去杀了阿赫雅,夺了边防图,才逃出宫的。” “十几个钉子都埋在金吾卫暗牢里了,你有这本事,何必让我们白送这么多人命。”这就是怀疑了。 阿赫雅微微眯眼,漠然道:“金吾卫人数那么多,没有人声东击西,为我掩护,我身上的毒药再多,也不够撒的。” “杀了几个,迷晕了几个,又在琼枝殿放了把火。”她哼笑,“都忙着救火,谁还有心思管控宫门,我又毒死两个门卫,换上他们的衣服,混出来了。” 金吾卫既要围剿处理北戎暗探,又要分兵往琼枝殿救火,自然没有人力再往宫门设防,但阿赫雅能离开皇宫,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目光幽幽,不禁在心中啧叹,人世巧合,或许就是如此。 当初织造处偷盗金丝一案,阿赫雅心怀了一线怜悯,派太医徐广白前去为李匠人的独子治病,李匠人临死前感激涕零,称以家传绣技报答她。 然而李家枕下,并没有什么传承技法的书籍,只有一块铁牌。 那是李匠人曾阴差阳错,救过宫门卫一命的凭证。宫门卫许诺若哪一日,李匠人有难,可用铁牌求援,他万死不辞。 阴差阳错,善因善果。 正是这枚铁牌,让阿赫雅混入江南进贡的队伍中离开皇宫时,免去了搜查,平安逃离。 刀疤脸心中还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在阿赫雅坦坦荡荡的目光中,渐渐成了打消了疑虑。 毕竟东郊的落脚点本就是绝密,只交给了小兰珠,今夜他们又确实派人劫了狱,小兰珠擅毒,能趁乱逃出来,也算说得过去。 “我不能在京城久留。”阿赫雅见他松懈,当机立断,疾声开口,“必须在大胥皇帝发出通缉令之前,带着边防图回到北戎,献给丞相。” “把通关令交给我,再备一匹快马,我趁夜出发。”她不时往屋外看看,像是被追杀得胆战心惊,又强撑着镇定。 “这么急?”络腮胡与刀疤脸对视一眼,都觉察出不对,“你什么意思?” “我早跟你们说了,我后头说不定还有尾巴,谁知道什么时候大胥狗就摸过来了!”阿赫雅倒打一耙,急怒道,“这个点是废了,再不转移,连老巢都得让人端个干净。” 这到底是北戎丞相的势力,她毁弃起来,也半点不心疼。 何况哪有千日防贼,与其每天担心着怎么演戏,不如直接给这群暗探惹出个大乱子,让他们忙得晕了脑袋。 否则,等到他们反应过来自己身份还有疑点,自己就真该面临追杀了。 络腮胡猛然一拍桌,气得险些拔刀,又在阿赫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神情里咬牙切齿地忍了下来。 毕竟是同一个阵营,小兰珠又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小喽啰,随便杀了,他也交代不了。 到了最后,也只有忍气吞声,看着阿赫雅骑上快马,扬鞭而去。 第三百四十六章 朕后悔了,阿瑟斯质问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信鸽扑棱棱飞越京都,古朴的城池在阴郁的天气中,被蒙上一层压抑的影子。 帝宫内,一片死寂,唯有更漏滴答。 宫人们跪在帐外,个个瑟瑟发抖,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地里去。 周忠焦急地来回踱步,目光不断在玄色帷帐和手中被熏得焦黑了半边的木匣间彷徨,思绪一片混乱。 琼枝殿正殿被烧成了一片废墟,阿赫雅葬身火海,连陛下也心神震荡而昏迷至今。 “哎哟……”他忍不住低声嗟叹,愁得脸都皱成了一团,看向一旁的太医令,“陛下还没有清醒的迹象么?” 这都两日了,陛下再这么昏迷下去,只怕朝堂那头也要压不住了。 太医令哪儿敢打这包票,支支吾吾了半晌,只憋出一句:“陛下这是心病……” 既然是心病,自然无药可医,说不定下一秒就会醒来,也说不定还得再睡个十天半个月。 周忠脸上的愁绪更重了,手里的拂尘甩来甩去:“陛下不醒,昭妃娘娘的尸骨也无人敢动,看这天气,只怕马上要下一场大雪……琼枝殿……” 帷帐中,谢桀的指节忽然弹了弹。 琼枝殿。阿赫雅。 “大人。”一个小太监颤颤巍巍开口,“弦月宫的林昭仪传了消息,说是太子殿下哭闹不止……想求陛下开恩,让人去琼枝殿偏殿找些物件来安抚。” 大火过后,烧毁得最严重的便是琼枝殿的正殿,侧殿与偏殿因救火及时,都是只烧毁了一角与正殿相接之处。 如今昭宁长公主已经移宫他处,整座琼枝殿被金吾卫死死地围起来,不许旁人靠近。 周忠正烦躁着,忍不住低声抱怨:“陛下还没醒呢,上哪儿找人开恩去!” “周忠。”沙哑的声音自内殿传出,谢桀缓缓睁开眼,强撑着坐起身。 他的脸色一片苍白,薄唇紧抿着,面无表情的模样宛如煞神,眼底翻涌的暗色像极了无底深渊,酝酿着风暴。 周忠险些喜极而泣,连忙转身走入内殿,躬身抹泪:“陛下可算醒了,太医令!” 太医令也松了一口气,忙上前为谢桀搭脉,却被谢桀挥退。 谢桀翻身下床,脚步踉跄了一瞬:“摆驾,朕要去琼枝殿。” 他的声音很沉,像是压抑着无数情绪:“阿赫雅还在等朕。” “陛下。”周忠怔愣了片刻,快走几步,跪在了谢桀身前。 他低伏着,用身体挡住谢桀的去路,含泪道:“昭妃娘娘已经殁了。” “放肆!”谢桀咬紧了牙关,脸上的肌肉震颤着,一脚将周忠踹了开,伸手拔刀,“谁给你的熊心豹胆,让你这般诅咒朕的皇后!” “她只是在与朕置气。”他深深地吸气,像是只有这样,才能让心中沸腾的闷痛消减半分,“是朕将话说重了,朕去哄她……” “陛下!”周忠再也看不下去了,提高声音喊了一句,将手中的木匣高高捧起,“这是金吾卫从琼枝殿中取出来的……就放在昭妃娘娘的枕边。” 分明是最易燃的木匣,却奇迹一般在大火里保存了下来,大约是因其材质,乃是水火不侵,贵比黄金的玄武木。 这样贵重的匣子,内里装着的东西也定然不会普通。 然而当木匣打开时,里头的物件却让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不是黄金,不是宝石,只是最低廉不过的一块玉佩,既不算清透,飘着棉絮,又不算翠绿,色泽死板,放在皇宫中,连进入库房的资格都没有。 就是这么一块玉佩,却让谢桀猛然闭上了眼,口腔泛出苦涩。 那是阿赫雅在宛城送给他,他又在揭穿阿赫雅身份后,弃置在琼枝殿的。 谢桀的手指微微颤抖,将那块玉佩从木盒里拿出来,死死地捏在掌心。 雕刻的纹路硌在肉上,在极大的力道下,仿佛一把钝刀,刻出鲜明的纹路。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顿在木匣中,玉佩之下,还有一张压着的花笺。 上面只有两行娟秀的簪花小楷。 是阿赫雅的字迹,末端微微高提,力透纸背,似乎能窥见一个人在夜中质问自己的痛苦挣扎—— “已是迷途,为何不知回返?” 是她问心有愧,也是她情难自禁。 谢桀晃了晃,心神俱裂的痛苦摧得他难以站立,缓缓地躬身,几乎要跪倒在地上。 是他问心有愧,也是他情难自禁。 他们之间,分明两厢情深,何至于走到如今,生死相隔? 谢桀捏着那块玉佩,手臂上的青筋微微颤动,愧疚与悔恨一同翻涌,蔓延着将心脏勒紧。 “阿赫雅……”谢桀捂着心口,嘶哑地呢喃,似是将这个名字刻在了魂魄深处,“……朕后悔了。” 他还没有告诉她,周沅沅好好活着,还没有兑现承诺,带她去看江南烟雨。 还没有与她结发,与她并肩,与她白头。 怎么能就这样草草收尾,不了了之? “您不能进去!快来人!拦住他!” 殿外忽而嘈杂起来。 只见阿瑟斯手中持刀,一群金吾卫既不敢伤人,又不敢放行,僵持间竟落了下风,让他冲入了帝宫。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跟在他后面,追得满头大汗,面色惨白,见他到底闯到了谢桀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陛下!” “北戎正使称有要事觐见商议,本在外殿等候,忽然闯宫,奴、奴拦不住……” 谢桀回过神来,慢慢站起身,玄色衣袖上不知何时已经沾染了一抹暗红。 他面无表情地咽下口中腥血,目光落在阿瑟斯满是煞气的脸上,声音沙哑而威严:“北戎正使贸然闯宫,是想做恶客不成?” “少废话。”阿瑟斯握紧了手中的刀,盯着谢桀,一字一顿地质问:“我姐姐在哪?” “大胥宫中,没有你的长姐。”谢桀语气也冷厉起来。 “我问你——”阿瑟斯咬牙,“琼枝殿烧了,我姐在哪?” 这话的指向太过明显,让帝宫众人听得出了一身冷汗,低下头,恨不得当个聋子。 昭妃娘娘竟是北戎的公主? “好。”阿瑟斯见谢桀不答,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里漫出血丝:“我再问你,是谁何人纵火?罪魁祸首身在何处?” 第三百四十七章 让商道,达成合作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瑟斯狠怒的声音回荡在帝宫中,恍若惊雷。 谢桀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太多变化,只是拳头死死攥作一处,血线从指缝中流出,在骨节处汇聚滴落。 周忠终于回过神来,冷着脸上前,挡住阿瑟斯几乎能杀人的视线:“北戎正使,你太放肆了,这里是大胥。” “我不以北戎使节的身份问他。”阿瑟斯粗重地吐出一口气,忽然伸手,拽下自己腰间代表北戎使团的令牌,扔到地上,“我以一位失去血脉至亲的人的身份问他——谁是杀害我姐姐的凶手?” 他持刀闯入大胥帝宫的那一瞬间,便是已经放弃粉饰太平,继续故作无事地当北戎正使的可能。 谢桀立于床边,望着阿瑟斯,看见那张与阿赫雅五分相像的脸上露出愤恨的神情时,心跳不禁凝滞了一刹。 他本该让人将阿瑟斯架出去,问责北戎使团的,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生不出半点怒气,只有空洞的寒凉与悲哀。 这就是阿赫雅的弟弟吗? “北戎暗探突袭劫狱,放出贡女小兰珠,小兰珠纵火后出宫。”谢桀的声音压抑着许多情绪,仿佛一片平静无波的海面下翻腾暗涌的浪潮,“朕已派人千里追杀,不见尸首,不罢休。” 北戎丞相。 阿瑟斯瞳孔微缩,慢慢收紧了手掌,将牙齿咬得嘎吱响。 怒火沸腾着冲上脑袋,有一瞬间,他几乎想抛弃所有手段谋划,连夜快马奔回北戎,一人一刀直取北戎丞相项上人头。 阿瑟斯的手掌重重按在刀柄上,雕刻的天狼图腾扎在手心,也不能让他清醒。 他的父母,尽数死于北戎丞相手中,他数年流亡,也是拜其所赐。 如今连最后仅存世间的姐姐,都埋葬在北戎丞相的暗算里——这要他如何能不恨? 那双眼睛慢慢爬上血一般的红,煞气与狠厉萦绕在阿瑟斯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阴郁万分。 “啾——” 一声枭唳刺破长空,仿佛清凉泉水注入混乱烧热的脑海中,令阿瑟斯一震。 他下意识回头,看向殿外,恨不得将全身注意力都贯注在耳朵上。 “啾——” 第二声长鸣,是鹰击长空般的气势。 阿瑟斯激动地睁大了眼睛,身躯微微发抖。 在北戎时,每个贵族身边都会养一只枭,作为游猎时的“眼睛”。 他与阿赫雅的枭是同一窝出生的兄弟,大约有些什么别的联系,总能知道彼此的所在。 每每一人外出,另一人需要寻找传信时,便会借由枭的感应。 因此,只要他在草原上纵马时,听见枭唳两声,便知道是阿赫雅来了。 阿瑟斯深吸了一口气,按耐住心中的狂喜,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原本的冷厉。 阿赫雅既然活着,还能以枭声传信,却不肯出面回到皇宫,便说明这就是她所要的。 阿瑟斯不由得想起先前在洗尘宴重逢,离别时阿赫雅在自己肩上拍出的暗号。 她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离开大胥后宫,那这些时日的忍气吞声,还能是为了什么? 向大胥借刀,杀北戎丞相。 姐弟之间的默契叫阿瑟斯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再次冒出,他磨了磨牙,才没骂出声,只是脸上的表情臭得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未了。 “北戎丞相杀我父母,又害我胞姊,此仇不报,不配为人。”阿瑟斯咬牙切齿,“我以北戎太子名义,向大胥借兵,清剿逆贼叛军。” “我不占你便宜。”他肃着脸色,橄榄绿的双眸中闪着幽光,锐利冷冽,“大胥出兵,北戎将所开商道全数让出,两国百年交好,互不犯边。” 北戎地貌辽阔,牧民逐水草而居,并无定所,每年冬季,总有散兵游勇劫掠大胥边境村庄,以充过冬粮资。 两国交好,互不犯边,听起来像是平等互惠,细想却知道得利的是大胥。 即便阿赫雅已经将路递到了他的脚下,只要用她临死前留下的情分卖些可怜,或许便可以得到谢桀的援手相助,可阿瑟斯不想。 他不会踩着姐姐的血肉攀上高处,即便这是假的,也不行。 谢桀目光凝在阿瑟斯身上,似有暗色掠过,缓缓开口:“全数商道……太子真是大方。” “你向大胥借兵,就不怕朕只出兵,不收兵,趁机马踏北戎么?”他的声音发沉,尚带着几分沙哑。 阿瑟斯嗤笑:“北戎人信奉天狼神,是不可征服的。丰茂无垠的草原落到大胥手中,也不过是一片不能耕种的荒土罢了。” 大胥若真打着这种主意,只会落个血本无归。 阿瑟斯定定望向谢桀:“这生意,大胥做么?” 谢桀沉默了许久,粗糙干燥的指腹摩挲着那枚玉佩,目光晦涩。 阿赫雅哽咽控诉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 这一回,他不想再作壁上观。 “朕可以帮你。”谢桀闭了闭眼,语气含着莫名的情绪,“但玄武军不能动。” 大胥南边战事未平,承担不起另外数十万大军行进打仗的粮饷。 “朕至多让大军压进二十里。”谢桀缓缓吐出一口气,“再给你五千骑兵。” 五千人,不算多。但若是五千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骑兵,又不相同了。 阿瑟斯皱了皱眉,有些惊讶于谢桀的大方,却也坦然应下:“北戎王印在我身上,开商道条例的国书,随时可以签署。” 大胥如此鲜明的态度,便足以让中立部族倒戈大半,加上谢桀的骑兵与原有的筹码,他夺权复国,几乎是易如反掌。 几条商道而已,值当了。 然而谢桀下一句话,却让阿瑟斯彻底愣在了原地。 “商道一开,两国臣民通商往来,大胥与北戎都要出力治理。”谢桀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交出的不是数以万计的利润与背后控制边关的主动权,“两国各设府司,管理商道,无有高下。” 这是原本大理寺商议后拿出的方案,在阿瑟斯愿意全权退让之后,显然已成了下下之选。 明显得不必抉择的利弊,谢桀却放弃了。 “就当是……朕替阿赫雅做的。”他低头凝视手中的玉佩,声音沙哑,眸光幽暗,意味不明。 第三百四十八章 发现异常,搜寻追查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周忠将阿瑟斯送出殿门,回到帝宫中时,谢桀依旧站在原来的地方,寸步未动。 他把玩着手中的玉佩,棱角分明的侧脸隐匿在黑暗里,看不清情绪。 “陛下,您昏迷了两日,尚且滴水未进,奴这就让膳房送些清粥来……”周忠暗自叹了口气,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试探道。 “不必。”谢桀长长吐出一口气,微微抬起头,目光落在宫门的方向上,“摆驾琼枝殿。” 阿瑟斯方才一闪而过的异样如同放缓了数倍,在谢桀的脑海中不停回放。 他心底有一个怀疑,必须亲眼看见才能证明清楚。 周忠听见琼枝殿三个字就头疼,苦着脸:“陛下……” 斯人已逝,去看再多次,也只是触景生情啊。 若是陛下受了刺激,再昏过去几日,那他纵使有三头六臂,也拦不住那群就差指着他鼻子骂宦贼谋逆的大臣了。 然而谢桀下定了决心的事情,尤其是旁人可以干预。 即便周忠再如何委婉劝说,圣驾依旧到了琼枝殿外。 曾经精致玲珑的殿宇如今已经烧得焦黑一片,散发着大火过后呛鼻的气息,飞檐雕梁倒塌作一处,早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内殿放着床榻的地方,被用屏风与华盖暂时隔出了一小间橱室,几个金吾卫守在废墟之上,阻拦着宫人们的靠近。 “拜见陛下。”金吾卫见到谢桀,不敢多语,齐齐跪下顿首行礼。 谢桀挥手屏退了他们,快走几步,越过地上横出的残破木梁,径直走向那个简陋的小小橱室。 他的手掌按在单薄的屏风上,只需要再略一用力,便可以将其推开,却只能久久停顿着,仿佛有千斤重的石头坠在手腕之上,让他难以动弹。 谢桀微微闭眼,颇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他竟也有这一日,知道胆怯两个字是如何写就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推开屏风,便见那还能勉强看得出形状的床榻之上,唯有一具被烧灼得面目全非的女尸。 周忠落后几步,低眉垂首地站在谢桀身后,此时无声地叹息:“陛下……” 身形模样,簪钗发饰,乃至身上的衣料,都已经验过一回,种种迹象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这就是阿赫雅。 然而谢桀只是盯着那具女尸,目光死死地钉在她身上,心中从空洞麻木到欣喜若狂,酸涩复杂的情绪汇聚着,让他的目光渐渐幽沉起来。 “不是她。”他低声道,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强调一般重复,“不是她。” 即便化为飞灰,他也不会认错自己所爱之人。 这具尸体,不是阿赫雅,那身份便已经十分明显了——从暗牢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小兰珠。 谢桀无情地转身,眼角余光扫过天边的飞枭,心神激荡,又忍不住泛出苦意。 阿赫雅竟然宁愿假死,宁愿抛下他们刚出世不久的孩子,也要离开自己。 周忠原本就低着的头一瞬间压得更低了,心中一阵崩溃。 什么是不是的?陛下莫不是不能接受现实,疯魔了不成? 谢桀没有理会周忠的想法,定定地站在废墟之中,沉默了半晌,暗潮般的情绪不断翻涌着,将他的理智包裹。 无论阿赫雅是因何事想要逃离,他都可以慢慢哄回来—— 前提是,先将人抓回身边。 谢桀眸光发凉,握掌成拳,将那枚玉佩藏在掌心,声音平静中压抑着偏执的疯狂:“传令下去,封锁自京城至北戎沿途诸城,尤其是边境接壤的村庄,暗中搜寻,不得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朕要见到一个完好无损的阿赫雅,重新回到朕的面前。” 周忠瞪大了眼,目光扫向屏风内,又望向谢桀,险些跪倒在地。 如此大张旗鼓……找一个已死之人? 谢桀显然知道周忠的震惊,睨视他的眼神凛冽而含着警告,不容置喙:“朕说了,这不是阿赫雅。” “是!”周忠被他看得抖了抖,立即应声,咽下了所有疑惑。 金吾卫是陛下手中的利刃,只需遵命而行。 既然陛下说要找,他们就只有费心办事的份,其余的东西,一概轮不着他们质疑。 密令经由金吾卫,快马加鞭送出,暗中铺就的大网便从京城四散展开,铺天盖地,落在每一座城池。 只为一人。 边境,寒城道。 破旧的客栈矗立路边,黄沙漫天的荒野小道,只这一栋建筑显眼又突兀地立着,满墙红色的破布与漏了两个大洞的招旗相互呼应,不是落魄二字可以说尽。 马蹄声渐近,两匹黑马自道上飞驰而来,随着一声飒爽干脆的“吁——”,齐齐停在了门前。 阿赫雅与柳奴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近几步,便有一个身材短小的小二迎上来,热切地接过了马,一边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两间上房。”柳奴皱了皱眉头,从袖间取出一块银子,扔给小二,向店内走去,“再来两碗清汤面,半斤好肉。” 即便手上有从大胡子手里骗来的通关令,她们这些日子也少入城池,除必要外,只在野道赶路,体力耗费巨大,难得有一处可以歇脚,自然得填饱了肚子再走。 小二咬了一口银子,立即笑逐颜开:“好嘞!” 小客栈没有什么雅间之说,只在大堂摆了四五张油腻腻的桌子,除她以外,还有一桌两三个行镖的汉子,光着膀子坐在一起,喝酒谈天。 “官府最近似乎在找人。”一个汉子自以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不贴寻人告示,不像通缉的犯人,也不知是什么身份……” “京城那群贵人的把戏,你还不知道?”另一个汉子嘿笑了一声,粗鄙地张口,“锦绣皮囊塞草包,不是找女人,就是找儿子。” 要么是哪家豢养的金丝雀丢了,要么是大少爷不懂事离家出走,但凡是什么拿得出手的事儿,也不必藏着掖着。 “赏金不少……” “有命拿,也得有命花,万一是什么丑事,杀人灭口,你还见得少了……”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却已经没了什么营养,都是些抱怨的话。 阿赫雅收回目光,与柳奴对视一眼,齐齐看见了彼此眼中的异色。 谢桀,发现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玉钩,谁始乱终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这大堂是坐不下去了。 阿赫雅吩咐了小二将饭菜送到房中,便与柳奴直接上了楼。 柴木拼凑的楼梯年久失修,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几乎让人怀疑是否下一秒就会断裂开。 这怪声自然也引来了堂中几个走镖人的目光,他们怪异地盯着阿赫雅与柳奴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面面相觑,心中皆是泛起嘀咕。 这样偏僻的客栈,他们这群大男人尚且得拉帮结派才敢进来,两个小女子倒半点不惧,是有恃无恐,还是纯粹胆子大? 阿赫雅与柳奴没有理会身后的眼神,一边向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一边低声交谈。 柳奴皱着眉头:“不该有破绽才是。” 原本的计划中,即便谢桀反应过来,也应该是在她们离开大胥,遁入北戎之后,如今是哪一处出了纰漏,竟提前暴露了? 阿赫雅叹了口气:“你去给阿瑟斯传讯时,他在皇宫之中。” 她们去东郊别院骗出通关令后,便兵分两路,阿赫雅骑马先走,柳奴隐蔽身形入城给阿瑟斯交底,免得这小子热血上头,做出什么糊涂的疯事,得罪了谢桀,让阿赫雅整盘谋划落空。 然而柳奴晚了一步,赶到使团落脚处时,阿瑟斯已经气势汹汹地入宫觐见,连使团看门的小奴回想起来都抖了抖。 柳奴心知不妙,只好从使团后院的枭笼里“借”出阿瑟斯的那一只,放到皇宫外,以枭声传讯,希望能让阿瑟斯反应过来,及时止损。 如今看来……反应过来的不止是阿瑟斯,还有谢桀。 阿赫雅揉了揉眉心,一时也觉得有些棘手了。 她的身份是个隐秘,只要北戎死不认账,哪怕是谢桀,也不能以此为由,向北戎发难要人。 所以她才有恃无恐,想着即便谢桀在半途发现了不对,她也已经回到家乡,天高路远,谁人能从无垠的草原里大海捞针? 如今却被堵在了半途…… 阿赫雅的额角突突直跳,第一回有将莽撞的弟弟扯出来狠狠打一顿的冲动。 心思百转间,走廊已到了尽头。 房门并没有关上,只是半掩着,露出一条缝隙,内里炭火热气与暖香漫开来,与这间破败的客栈显得格格不入。 阿赫雅与柳奴对视一眼,面色都变得凝重了起来。 柳奴抢先在前,警惕地从腰间拔出匕首,横在身前,一把踹开了房门。 便见外表甚至有些漏风的客房内被铺上了一层厚重的地毯,金丝香炉摆在正中,冬日难寻的鲜果堆在盘中,随意置于檀木小几上。 空无一人。 阿赫雅抿紧了唇,并没有放下吊着的心,反而愈发绷紧身躯,打量着房中每一处可能藏人的地方。 “这么警惕干什么?”女子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赫雅下意识转身,便见身后紧闭的客房不知何时已经大开了门,里头是与自己房中一模一样的摆设。 那莫名出现的女子倚在门上,手中拿着一颗肥嘟嘟的杏子,啃了一口,随意地挥了挥:“西南的杏子,跑死八匹马才送到这北疆,一颗就是十金,你们不尝一尝吗?” “你是什么人?”柳奴将阿赫雅护到身后,脸上杀意凛冽,“谁派你来的?” “我是好人。”那女子挑眉笑了一声,话还未说完,眼前便是一道寒光闪过。 她猛然后撤,柳奴手中的匕首刺了个空,在门框上留下一个极深的刀痕。 一击不成,柳奴也不拖延,一脚踏在墙上借力冲出,紧逼而去。 女子一边后退,一边格挡,狼狈地躲了过去,连忙从腰间抽出长鞭甩出。 鞭尾如灵蛇一般,顺势而上,将柳奴的匕首卷得死紧。 柳奴皱着眉头,觉察此人武艺不在自己之下,杀意更重,扔下匕首,便从袖中取出了药瓶。 “等等!我跟阿瑟斯认识!”那女子连忙叫出了声,“我叫玉钩,受阿瑟斯之托,来接应他姐姐。” “放屁。”柳奴的态度简单明了得过于粗俗。 她就放了只枭,连个纸条都没来得及留给阿瑟斯,他上哪儿去知道自己与主子北上的路线? 柳奴扯了扯唇角,抬手便要用毒。 还是阿赫雅出声制止了柳奴:“慢着!” 她从柳奴身后绕了出来,盯着玉钩看了一会儿,眼神微凉:“你怎么证明。” 玉钩松了一口气,颇有些苦恼地挠了挠脸,咕哝半天,才从腰间取了个玉佩出来:“这个算不算?” 那玉佩上镌刻的是天狼图腾,阴雕密文,分明是北戎王室的象征。 阿赫雅与柳奴齐齐怔住了,目光怪异地落在那枚玉佩上面,久久不语。 玉钩见她们沉默,还以为是一块玉佩不足以表明身份,咬牙骂了一句阿瑟斯不靠谱,又不情不愿地解下外袍的腰带:“这个……总算了吧。” 她的外袍没了腰带,领口松松垮垮地敞开,露出内里正红锦缎的衣衫,竟显出几分潇洒恣意来。 阿赫雅还没从自家弟弟的身份玉佩落到了一个女人身上,便见到那条阿瑟斯亲手打狼皮制成的腰带,连连呛咳起来。 腰带! 这样私密的物件…… “你和阿瑟斯……”阿赫雅艰难地开口。 玉钩愣了愣,看看阿赫雅消瘦的身躯,心里犯了一会儿嘀咕。 直说吗?阿瑟斯这姐姐看着不太像是能经得起冲击的,别一会儿晕了过去…… 她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尽力用最简洁明了的话语来描述自己与阿瑟斯的关系:“……睡过?” 柳奴手一抖,险些把装满毒药的瓷瓶扔了出去。 阿赫雅的呼吸也停滞了一瞬,好一会儿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忽得吓人。 “你叫玉钩是吗?”她勉强地勾出一个笑,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里头的狰狞,“是不是阿瑟斯那混球把你骗了?别怕,我们家没有随便的男人,他若敢打始乱终弃的心思,我打断他的狗腿。” 玉钩一窒,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心虚地干笑几声。 阿瑟斯的姐姐初心倒是好的,就是…… 那个想始乱终弃的人,好像不是阿瑟斯。 第三百五十章 玉钩身份,走嘉禾关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玉钩又是心虚,又是尴尬,眼见着阿赫雅还想说什么,连忙开口打断:“既然相信了我的身份,不如坐下来聊?” 可别再深究她和阿瑟斯了,他们的事儿三言两语哪里说得清楚。 她看了眼因方才的打斗而万分狼藉的客房,啧了一声:“去你们房中吧……幸好准备了两间。” 阿赫雅眨了眨眼,这才知道叫她们二人警惕敌视的奢侈摆设,真是玉钩的手笔,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你早就知道我们会路经此处,提早做了准备?” “知道啊。”玉钩大大咧咧,自顾自地坐下,在玉盘里挑拣了个圆润的果子,“阿瑟斯说了,以往你与家中吵架,偷跑到大胥散心,走不得官道,进不了城池,便会在这间野店落脚。” 阿赫雅愣了愣:“谁与家中吵架?” “……你啊?”玉钩看着阿赫雅似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莫名答得有些迟疑。 柳奴咳了一声,压不住笑:“太子未免太会倒打一耙。” 会被气得离家出走的,可只有一个阿瑟斯。 分明是他偷跑出来,还不忘带上飞枭,叫阿赫雅在这家客栈里找到时,缩在简陋的上房里,黑着脸像条生闷气的小狗。 如今却嫁祸给阿赫雅了。 阿赫雅也气笑了,好在还顾及着阿瑟斯在他心上人眼里的形象,没有拆穿,只是摇了摇头:“罢了。” 她望着玉钩,叹了口气:“阿瑟斯还说了什么?” 玉钩咳了一声,看看阿赫雅,又看看柳奴腰间悬挂的药瓶,憋了一会儿,忽然道:“我说了,你们不会跟我打架吧?” 都是自己人,打打杀杀的闹得难看。再说,这也是最后一间还能住人的屋子了。 “不会。”阿赫雅笑得温柔,“冤有头债有主。” 那小子要是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就等着挨打吧。 玉钩望着阿赫雅微弯的眉眼,背后一凉。 “他说你胡来,半点招呼都不打就搞出这么大的事儿,等他回来了再跟你算账。”她毫不犹豫地把阿瑟斯卖了个干净,还不忘火上浇油,好证明自己的立场,“要是我弟弟敢这样跟我说话,我一定把他脑袋拧下来。” 阿赫雅捏了捏拳头,凉凉地笑了一声。 柳奴挑眉,点评道:“多年不见,太子长进不少。” 以往可不见他有这样的勇气。 玉钩咳了一声,讨好地往阿赫雅与柳奴手中都塞了杏子:“吃、吃!” 她生怕两人的怒火烧起来,殃及自己这条池鱼,话锋一转:“大胥不好久留,还是先想法子出关。” 阿赫雅沉吟:“我从北戎丞相门下暗探手中骗了一枚通关令,应当可用。” “难。”玉钩摇头,道,“官衙那头的消息,京城有令,凡北戎人欲离大胥,都要经过身份查验才可放行,还有一张画像,我见过了,是你没错。”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能将谢桀传出来的命令了解得这么清楚,甚至见过画像,便已能看出玉钩身份的不简单。 阿赫雅指尖捻了捻,眸光中闪过一缕微光:“你是……” “家中有几分薄业罢了,在官衙认识两个人罢了。”玉钩打了个呵欠,直起身,用茶水沾湿手指,在小几上笔画起来,吊儿郎当的脸上难得带了严肃,“不如绕道,不进城,从边境接壤的村庄入北戎,路途虽险阻一些,好歹不至于被拦住。” 阿赫雅的指尖叩在几案上,轻轻敲了敲,思考了片刻:“不可。” “谢桀既然知道我会北上回国,定不会漏下这么大的空子。”阿赫雅苦笑,“边境诸城还只是核对身份,入了偏远村庄,等着我们的或许就是金吾卫了。” 倒不如说,那些寻人的画像便是一种手段,用以逼迫她自投罗网。 阿赫雅也沾湿了手指,在玉钩画出来的简易地图上添了两笔:“既然北戎人会被严加检查,那便改头换面,易容之后,以大胥人的身份从大城通关。” “如今两国已签下合约,将开互市,我不信大胥没有商行想吃下这第一口肉。”她看向玉钩,颇有深意地勾唇,“哪怕在互市之前,想必也已有人暗中在做这生意了,如今不过是走到明面上,原本的商路,却还是可用的。” 北戎缺粮,却有许多大胥没有的药材奇珍,巨大的利益之下,怎会没有人铤而走险? 这样的灰色地带,鱼龙混杂,交易者彼此忌惮提防,不会轻易交出身份,也便给她们留下了可乘之机。 玉钩挑眉:“既然是暗中的生意,你怎么就知道,你能插得进手?” “有你在,我们也不算外人了。”阿赫雅轻笑,与玉钩对视,彼此眸中都是了然。 要说起来,玉钩不就是走私商人中的一员么? 玉钩哈哈大笑:“聪明!” 她没有被利用的不满,反而饶有兴致地托腮:“怎么看出来的?” “你一个大胥人,能与我们北戎的太子熟识,可见常在两国之间往来,还能通晓官衙的消息,不是良民啊。”阿赫雅语气调侃,弯眸笑了一声,“这屋中摆设,果盘,每一样都有来头,只一夜歇脚的地方,尚且花费奢靡,可见豪富,这般财力……” 玉钩的身份,很难猜吗? 倒不如说,从一开始,她便坦坦荡荡地将一切摆了出来,没准备隐瞒。 玉钩拊掌,爽快地点头:“不错,我家中确实与商行有那么几分关系,你想走商路,也并不是不行。” 她正了正神色,定定与阿赫雅对视:“但那条商路,在嘉禾关中。” 嘉禾关是两国交界处,最重要的一个关卡,驻扎了二十万玄武军,由镇北侯把守。 世人皆知,镇北侯是谢桀心腹重臣,哪怕常年在边境镇守,每年从京城送来的赏赐也不曾少过半分。 阿赫雅听见这个地名,面色也不禁变了变,捏紧了指尖。 她与镇北侯钟赫在宛城见过,若是这次再正面撞上,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认出。 险。 “有五成可能,便值得一试。”阿赫雅沉默了片刻,果断道,“走嘉禾关。” 第三百五十一章 入城风波,险些穿帮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嘉禾关外,茫茫雪地,冰棱悬挂在城墙头,冻得马匹都直打颤。 马车自厚雪上碾过,留下两条长长的辙痕。 守卫顿时打起精神,抬手拦下了车,上前提高了声量:“身份信符,下车检验。” 裹得严实的车夫露出一双眼,从袖里掏出三份信符,连带一包银两递给守卫,用有些沙哑的少年音道:“天寒地冻,请官爷喝口酒。” “开门。”守卫皱着眉头,心里疼得跟滴血似的,还是艰难地将那袋银子扔了回去,“上头有令,这几日入城出城,都要严查。” 连钱都不要,就是没得商量。 旁的城池,也不过是对北戎人多看两眼,放在这儿,便连大胥的信符都要仔细查验了。 不愧是镇北侯的嘉禾关。 少年车夫眼神微闪,敲了敲车身,里头停顿了会儿,才打开了门。 锦缎铺地,暖炉熏香。 玉钩施施然躺在带了面纱的柳奴膝上,口中还含着一颗葡萄,说话有些含糊,似笑非笑:“查吧。” 这样的奢侈与气度,显然非富即贵,不是一个小小看城门的守卫得罪得起的。 守卫一顿,想着军令,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从怀里取出画像对应着看人,一边查问:“来嘉禾关做什么?” “生意人,自然是来做生意。”玉钩懒懒道,“互市将开,这些时日,嘉禾关往来的商队还少么?” 守卫被她噎了一下,目光落到柳奴身上,见着面纱,顿时冷了脸:“她是什么人?为何藏头露尾?” “什么藏头露尾?”玉钩翻了个白眼,爬起来,无语地替柳奴摘了面纱,“犹抱琵琶半遮面,朦胧委婉之美,你究竟懂不懂欣赏?” 柳奴也配合着蹙眉,特地化得柔和的妆容显出莫名的温婉来:“莫要生气。面纱已摘,官爷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守卫狐疑地看了看柳奴,细细与手上的画像比对,见确实没有相似之处,才嘀咕了句:“装模作样。” 这两人实在太高调了些,直让外头灰扑扑的少年车夫像个透明人,半点不值得注意。 守卫又检查过了手里的信符,确认不是伪造,便准备放行。 “慢着。”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城门响起,虎背熊腰的武将骑马而出,停在马车旁。 是带人巡视的镇北侯钟赫。 钟赫的眼神从车身扫到车上三人,最终落在少年车夫脸上,皱着眉头,沉声问道:“这人是什么身份?裹成这样?” 少年身上的衣服较之身形肥大了许多,冬天的棉衣厚实,加上一件披风,坐在车上时,几乎将下半张脸遮了个干净。头上一顶毛茸茸的毡帽又盖住了额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少年便是乔装的阿赫雅,此时被钟赫叫住,眼神闪了闪,压住疯狂跳动的心脏,只按着原先想好的话术:“小人正是抽条的年纪,想着将衣服做大一些,能挡风,还能多穿几年。” 衣料不算便宜,平常百姓一年才能换一件新衣,节省些也并不奇怪。 “把脸露出来。”钟赫盯着阿赫雅,语气严肃。 这少年总叫他觉得莫名的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 阿赫雅顿了顿,慢慢摘下了毡帽,露出一张发黄斑驳的脸,大约是迎风雪赶车的缘故,生了冻疮,青紫了一片,半点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她心中绷紧了一根弦,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易容面具难做,她们行程又太赶,只能简单地做些遮掩。 竟这么倒霉,真撞上了钟赫。 钟赫盯着阿赫雅的脸,细细打量,缓缓皱起了眉头。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千钧一发之际,玉钩的声音从马车内传了出来,含着怒意与不满:“一查二查,入城又不是出关,还要验几次才能放行?” “镇北侯是欺我三海楼无人,刻意刁难不成?”她摆出了身份,一副要找事的纨绔样儿,让钟赫黑了脸。 三海楼的商号遍布西北,行商走镖,底下鱼龙混杂,在黑白两道中混得如鱼得水,偏找不出半点把柄,滑溜得跟条泥鳅似的。 这样的势力最是难缠,哪怕不能交好,也最好不要得罪。 一旁的守卫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得暗自庆幸,方才自己还算和气。 钟赫看那少年的模样,与记忆中柔弱艳绝的女子确实扯不上关系,收回目光,勒马打了个弯儿,冷硬回道:“本侯例行公事,你们一行人遮遮掩掩,怪不得旁人起疑。” 阿赫雅像是被吓着了,极快地低垂下头,长长吐出一口气。 武将还是要好糊弄一些,这就被转移了视线。 玉钩嗤笑,但见目的已经达到,也没有再去故意与钟赫顶撞,松了口:“查也查过了,侯爷可能高抬贵手,放我入城?” 钟赫冷哼一声,抬手示意守卫开了城门。 阿赫雅立即抽鞭,迅速驾车进入嘉禾关。 马车渐行渐远,独留钟赫骑马立于雪中,凝望着那逐渐化为黑点的车身,缓缓皱起了眉头。 不对。 “把画像拿来。”他突然朝一旁的守卫伸出手,疾声道。 守卫不明所以地交出画像,便见钟赫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忽而脸色大变。 他知道那少年五官的七分熟悉是哪儿来的了——北戎太子入大胥时途经嘉禾关,他曾设宴接待,今日赶车的少年,分明与北戎太子长得一模一样! “传令下去,封锁城门,掘地三尺,也得把方才那个小车夫找到!”钟赫高声道。 一群兵士面面相觑,连忙齐声应是。 整齐的小队从城门散开,往城中各处街巷搜寻而去,铁甲寒光,一时风声鹤唳。 而那辆华贵浮靡的马车,停在无人的小巷内,里头的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从暗道走。”三海楼杂役院中,玉钩点起一盏玲珑灯,扔给阿赫雅,“井底透不进光,小心些。” 时间紧迫,几人没有多话,柳奴掀开盖在井上的木板,顺着绳子攀援而下探路,紧接着是阿赫雅,玉钩垫后,熟练地一手举着木板,将入口遮蔽住。 几人身影消失的下一秒,院门轰然被踹开,一群甲兵冲了进来。 第三百五十二章 重回故土,万鸠营游兵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垂下的藤蔓遮掩了暗道入口,将原本幽微的光线吞没其中,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阿赫雅攥紧了手中轻巧的玲珑提灯,清晰地听见头顶上杂乱的脚步声,连呼吸都急促了许多。 “先走。”玉钩在身后低声提醒,“外面的事,自有三海楼的人替我们拖延处理。” 即便是镇北侯,也没有擅闯民宅,大肆搜查的道理。 等她们到了北戎,天高地远,就是钟赫有通天的本事,也使不出来了。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嗯了一声。 只要离开大胥,一切就结束了。 谢桀毕竟还是谢桀,他或许可以为了感情冲动一回,大费周章布下天罗地网来追捕自己,却不会不顾大胥南边未平的叛乱,大肆向边境外试探。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眸光里泛出暗色,借着微弱的火光,迅速顺着通道前行。 大约是为了独轮车可以通过,这条暗道修得并不算窄,地上的土不知被踩踏碾压了多少次,干燥硬实。 阿赫雅走得并不算艰难,却也用了半个时辰,才见到出口的光线。 玉钩越过两人,快步走到出口的天光处,微微侧耳听了一会儿,没发现声音,才松了口气,招了招手:“到了。” 阿赫雅与柳奴对视一眼,柳奴打头,攀上土墙,从狭小的洞口钻了出去。 映入眼帘是破败的小院,木门钉上了一枝箭,歪歪斜斜倒在一边。灶台落满了灰尘,她们方才就是从这里头钻出来的。 玉钩无奈地摆手,解释了句:“这条暗道连通北戎与大胥,原本是用来运货的,但南边乱起来后,总有北戎万鸠营的人过来劫掠,便废弃了。” “嘉禾关是军事重镇,你们凿出来这么一条暗道,不怕出事?”柳奴不禁咋舌。 “暗道隐蔽,少有人知,何况两边入口狭小,即便被北戎人发现了,也不能用来行军。”玉钩勾唇,答得干脆,说出的话却带着凛然的煞气,“若是真有,从三海楼的入口倒两桶油下来,一把火点了,来多少人,烤多少人。” 她拍了拍那个灶台,戏谑道:“那时候,这灶台就真做起饭了。” 三海楼要走私,便不能光明正大出关,若走野路,又遥远险阻,成本太高,压薄了利润。 这样一条暗道,便是他们游走两国之间,产出滚滚金银的聚宝盆。 这个话题太过敏感,玉钩没有多谈,一笑而过,便走到阿赫雅身边,自来熟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如何?重回故土,有没有感慨万千?” 阿赫雅抬头,从敞开的院门望出去,便可以见到远处一望无际的平原,被大雪压着,白茫茫一片。 她却仿佛能透过这枯寂的冬,看见春日时被风吹得滚动起伏,仿若波涛的翠绿草原。 阿赫雅忍不住笑,双眸中仿若有星光闪烁,亮得惊人:“天下赏心乐事,莫过于游子归家。” 她的北戎。她曾日思夜想,远在天边的故乡。 阿赫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郁气都吐出来,轻轻地伸手,接住从天上飘落的一片雪花。 终于,回来了。 柳奴摩挲着腰间的匕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远方,唇角也勾出了一个弧度。 玉钩被两人的情绪感染,笑得爽朗:“成,咱们换个地方,今夜痛饮!” “不如与我们兄弟们同乐?”男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是几个高大着甲的身影,腰间的弯刀还带着血迹,贪婪的目光在玉钩与柳奴身上转了转,嬉笑道,“我以为这一片都跑光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好的货色。” 他们身后不远处,几匹马打了个响鼻,发出嘶鸣。 玉钩一眼就看见他们身上属于万鸠营的腰牌,忍不住低骂了一声:“倒霉催的。” 说曹操曹操到,这一片荒芜之后,连游兵也少来了,她就提了一嘴,也能应上? 柳奴眼神暗了暗,看向他们身后的马匹,眼中闪过意动:“能打。” 她们走得急,没安排马匹接应,若能把这些人都诛杀在这儿,外头的马恰好能用得上。 黑吃黑,技不如人者死,很公平。 “你不清楚。”玉钩压低声音,“万鸠营跟龟儿子差不多,虽然都是杂兵,但打了小的来老的,阴魂不散。” “全杀光。”柳奴轻轻挑了挑腰间的药瓶,“就不会有人传信寻仇了。” “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那几个游兵听不见她们的对话,却也背后发凉,一边叫嚷起来,一边走近,伸手便要去抓玉钩,淫笑道,“留着点力气,待会儿再叫。” “滚!”玉钩率先发难,抽出腰间长鞭,朝他们面门抽去。 游兵们眼前一花,脸上就绽开了一道血口子,忍不住哀嚎起来,伸手去拔刀。 下一秒,冷光闪过,柳奴如鬼影冲出,锐利的匕首自上而下,挑断敌人手筋,血液喷溅而出。 “啊——”那人捂着手,跌撞了几步,红了眼,“贱人!我杀了你……嗬!” 柳奴没有给他机会,刀光掠过,这回断开的是喉咙。 尸体轰然倒地,这群游兵终于发现自己惹上了硬点子,对视两眼,齐齐拔刀冲出。 玉钩长鞭挥舞,如灵蛇抖动,席卷之处便是血花四溅,又走的是野路子,直冲眼睛而去,将那群游兵逼得直骂脏话,又不得不顾忌。 一旦开始畏手畏脚,便给柳奴的身法留下了机会。 她几如鬼魅,穿行于游兵之中,手中药瓶抖动,每过一处,便有一人抽搐着倒下,七窍流血,不一会儿便断了生机。 阿赫雅尚在月子中,并没有动手,只是站在后头,目光紧盯着游兵的动作,时不时出声提醒两人躲避。 眼看着院中的敌人再无一人站立,三人都松下一口气,便听一声嘶鸣。 一个矮小的游兵不知何时已经逃了出去,骑上马,向外奔逃而去。 “不好!”玉钩变了脸色。 她们没有马匹,只能靠走,脚程太慢,要是叫这个游兵跑出去报了信,就真成人家砧板上的肉了。 “咻——” 一支利箭刺破空气,将那逃跑的游兵射了个对穿。 那游兵耀武扬威的动作还未做完,笑容便僵在了脸上,整个人栽倒下马,再没了声息。 第三百五十三章 神兵天降,昆勒铁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轰隆隆的马蹄声像极了惊雷,落到地上,连沙砾都在震颤。 阿赫雅倒吸了一口凉气,瞳孔微缩,下意识将柳奴与玉钩拉了回来,往灶台跑:“是铁骑!” 每年北戎大围猎,拱卫王室的铁骑出没,便是这样的响动。 她自八岁起年年随父王参加围猎,十五岁亲自上场,成为猎手之一,这声音,她听了足足十年。 可如今来者身份不明,是敌是友更难以说清,这马蹄声,便成了一道催命符。 必须回到暗道之中,暂避锋芒! “来不及了。”柳奴将阿赫雅护在身后,警惕开口,“飞箭能射杀那个游兵,定是已经到了眼前,以骑兵之速——” 她话尚未说完,便听一声嘶鸣,马蹄声渐渐停歇。 到了。 “万鸠营这群杂碎,成天给老子添乱。”来人声音浑厚,啐了一口,“抢红了眼,连亲爷爷的粮都敢动,真他娘的大逆不道。” “将军,院子里有人。”有人朝院子里看了一眼,立即竖起了弓箭,警惕喊道,“什么身份!报上名来,暂且不杀!” 阿赫雅凝视着马上熟悉的身影,心中吊起来的一口气猛然松开,险些软下身去。 “昆勒将军!”她向前一步,声音半是激动,半是雀跃,从怀中取出玉佩,高高亮出:“我是北戎王之女,阿赫雅!” 或许这就是否极泰来。 遇上镇北侯被认出追捕,又与万鸠营的游兵撞了个正着之后,她终于有了一回好运气—— 率铁骑而来的,是与她父亲有结拜之义,为北戎驻扎边境数十年,忠心无二的昆勒将军。 昆勒将军立即转头,朝阿赫雅望去,一双眼圆睁着,显得有些吓人,却怎么也挡不住其中的喜意。 他细细辨认着阿赫雅的模样,大笑起来:“你怎么搞成这副样子了?快!与阿伯上马,阿伯带你回营!” 阿赫雅没有客气,豪爽地点头应声,带着柳奴与玉钩各骑上方才缴获万鸠营游兵的战马,跟随铁骑,往昆勒营寨而去。 一支军队的军纪与战斗力,往往从驻扎地便可看出七分。 铁骑所在,以拒马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军士或成队巡视,或列阵训练。 三人跟随昆勒将军,一路自外围走来,不见一个闲散之人。 主帐已经先行摆下了宴席,因在军中,没有精细饭菜,直接烤了一整只羊,每个几案便都摆了成坛的酒,更添几分朴实爽快的气势。 “坐!”昆勒将军一边招呼,一边抬手将自己的头盔摘了下来,露出底下花白的头发,“吃!副官,把那只羊腿卸下来放公主面前!” 阿赫雅已经洗去了脸上的易容,含笑抬起头,便对上昆勒将军包含风霜,褶皱粗糙的脸,不由得愣了一瞬。 她上一次见到昆勒将军,是在几年前?两世的记忆混杂在一起,太过久远,她其实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彼时秋日围猎,昆勒将军射得了一只白狼,没有献给父王,也没有留给自己,而是让人制成了大氅,送到自己帐中。 他说:大男人要什么皮子,不如给咱们公主多留几件作衣裳。 那个时候,他意气风发,与父王争着胜负,一把大弓能射杀虎狼。 一转眼,竟已满头斑白。 “阿伯病了一场,那个庸医开了许多苦药,把我头发都吃白了。”昆勒将军察觉到阿赫雅的目光,摸了摸头,开了个玩笑,“当日见到公主,你还是能坐我肩膀上的孩子,如今已经不成咯。” 小公主长大了,而他日渐老去。 阿赫雅抿了抿唇,方才的欢喜渐渐化为一种莫名的情绪,让她心中酸涩。 是啊。 父王已经死在了叛乱中,而她流离多年,辗转两世,再回草原,物是人非。 她叹了口气,眼尾泛出了一抹红,张了张嘴,还未说出话,面前突然多了一只巨大的羊腿。 显然,分肉的人很是实诚,将一整条大腿,连带着腿下的肉都卸了下来。 “吃。”给她递肉的小将军瞥了一眼昆勒将军,声音很是平静,点评道,“他前几日还能领兵纵马去万鸠营找麻烦,精神得很,用不着你担心。” 阿赫雅愣了半天,盯着自己面前比脸还大些的羊腿,一时说不出话了。 这是什么人?竟然敢当着昆勒将军的面,如此口无遮拦。 昆勒将军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哼声道:“这是我家的儿子,臧塔,惯没大没小的,还不快给公主见礼?” 最后一句显然是对臧塔说的。 臧塔低头,与阿赫雅对视,古铜色的皮肤莫名染上了一抹红。 他慢慢蹲身,单膝下跪,右手曲起放在胸前,行了一个北戎的效忠礼节:“臧塔,参见殿下。” 阿赫雅微微弯了弯眼,伸手将臧塔拉了起来:“你是昆勒将军之子,也算是我的……兄长?不必多礼。” 臧塔顿时沉默了下去,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僵硬,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到一边。 阿赫雅没有察觉臧塔的异常,只以为是他生性腼腆,抬手取了酒杯,望向昆勒将军:“我刚回到北戎,便遇上丞相的万鸠营,险些入了险境,幸好您及时赶到,杀了那个逃兵,这杯我敬将军!” “王八营那群畜生,本就该杀,惊了公主,更是罪该万死。”昆勒将军提到万鸠营,就冷哼了起来,显然很是厌恶,“早知道就把他绑在马腿上拖回来,乱刀剁了喂猎犬。” “父亲。”臧塔皱着眉头出声,一板一眼地提醒,“拖回来,就没肉喂狗了。” 只能剩下一滩泥。 昆勒将军又翻了个白眼,对自己的修辞艺术没能得到儿子的捧场很是不满:“老子真是生了个没情趣的闷罐子……” 他看向阿赫雅,正了正脸色,举起酒杯:“这杯酒该我敬公主才对,当日宛城,多亏你通风报信,送回边防图失窃的消息。” “若无公主的消息,昆勒铁骑不是全军覆没,也要元气大伤。”昆勒将军想起此事,便是咬牙切齿地恨,“如今你回了北戎,有何吩咐,阿伯抛了脑袋,也一定为你办到!” 第三百五十四章 阿伯撑腰,一千骑兵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昆勒将军说得豪爽,兴头上来,索性提了一大坛酒,大摇大摆走到阿赫雅的对面,席地而坐:“公主且说!你如今是个什么打算!” 阿赫雅见他满面涨红,精神矍铄,原本的失落伤感也消失了个干净。 她低头捻起酒杯,轻声道:“杀仇敌,讨血债。” 前世血仇,今生流离,一切一切,归根结底,都因那场叛乱而起。 她艰难周旋,谋算至今,唯有一个目的——报仇。 “王八营的畜牲们这阵子总搞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昆勒将军慢慢收了笑容,“你可知道,丞相那老毒蝎对你发了诛杀令。” “我毁了他在大胥京城的暗探点,他当然恨我入骨。”阿赫雅呵了一声,自嘲摇头,“这些日子逃过来,柳奴没少替我收拾后头跟着的尾巴。” 她的身子马背颠簸,日夜兼程直奔北戎,已是勉强在支撑着,这些见血的活儿,一路都是柳奴在做。 昆勒将军皱眉:“诛杀令一下,不止王八营,多的是明枪暗箭想谋逆犯上,用你的命去讨好那只老毒蝎。”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阿赫雅目光幽幽,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那公主还要继续北上,返回王都么?”昆勒将军问,“还是先在阿伯这里住下?” “想来有铁骑在这,那群畜牲也不敢造次。”他冷哼,“等太子率使团回北戎了,阿伯再亲自将你送回去,看谁有胆动歪心思,给他剐了干净。” 臧塔眼睛很亮,也在一边帮腔:“殿下尽管住,营中还有许多空帐篷,若是嫌弃太小……” “可以住我的——”他突然停住,像是发现了自己的话有歧义,有些脸红,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是说,我把我的营帐让给你,我去别的地方住。” 臧塔懊恼地抓紧了手里割肉的小刀,不说话了。 阿赫雅看了臧塔一眼,笑了笑,语速不快不慢,却掷地有声:“我是北戎公主,没道理避着一个叛臣逆贼。” “我不仅要回王都,还要打出名号,光明正大地回。”她将酒杯放回桌上,随意从羊腿上扯下一块肉,端得恣意张扬,“要暗杀,要下毒,就来啊!正好叫臣民们瞧瞧,丞相是如何‘忠君’的。” 这一招,当初阿瑟斯用过一次,将丞相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瑟斯平安归来,招揽旧部,与丞相分庭抗礼。 她如今要用第二次,为的却是另一个目的。 阿赫雅微微眯眼,唇角勾出一个玩味的弧度,望向昆勒将军,坦坦荡荡地打趣:“将军可会觉得我不自量力?” 昆勒将军哈哈大笑,将最后的酒底子一饮而尽,重重将酒坛放下:“这才是咱们北戎的女儿!” 有勇有谋,无畏无惧。 他像是看到了从前那位北戎王的影子,眼里也烧起火光,竟像个少年人似的蹦起来,在营帐中绕了两圈:“阿伯给你五百……不!一千骑兵!你带着他们,浩浩荡荡回王都去,叫整个北戎都知道,咱们公主的威风!” 阿赫雅望着他,翘了翘嘴角,眼眶却莫名有些发酸了。 她知道昆勒将军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也让别人明白,她的身后,还有人撑着腰呢。 “阿伯给,我就要。”阿赫雅没有客气,眉眼弯着,像皓月的光照下来落在眸里,清亮柔和,“一千骑兵,只怕丞相都要以为我准备直接杀回去了。” “若不是还要防着大胥,你当阿伯不想杀回去?”她改了口,昆勒将军立即便发现了,浑厚的声音也有些哽咽起来,“当日我听闻王廷惊变,真想领兵回去……可你父王那个老木头,死到临头还不忘让人在半途把我拦下。” “他问……一家一族生死,与北戎万民兴衰存亡,何为重?” 彼时昆勒将军骑在他那匹千里马上,远望王都,冷风如刀,裹挟着遥远的血腥,割在他脸上。 他就这样僵直着看了一夜,脚下像被圈上了无形的牢笼,到底没有离开边境。 昆勒将军凝望着阿赫雅的眉目,一时红了眼,猛然抹了把脸:“你与你父王很像,他后继有人啊!阿伯老了,不中用了……” 大约是酒劲上来了,他说起话来,也颠三倒四得糊涂:“可是只要阿伯活着一天,还能动弹,我就得替你父王守好这片疆土……那群大胥人,半点好处都别想从老子手里讨到!” 否则,待他死后,如何有颜面去见自己的义弟,北戎的旧王? 阿赫雅闭了闭眼,低垂着头,闷闷饮下一杯酒。 烈酒入喉,宛如一团火,灼烧过心脏,落到胃里,热得发疼。 为人王者,不是高高居于众人之上,而是默无声息地支撑起一片土地。 他们接受着供养,便得为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臣民负责,让他们安居乐业,让他们能活下去,活得更好。 所以,即便流亡,即便惨死,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阿赫雅从没有怨过父王当初的选择。 北戎不欠她,是她欠着北戎的。 “大仇也好,血债也好,都是我一家之事。”阿赫雅低声道,“阿伯,我父王只会感激你。” 父王选择了大义,昆勒将军顾全了大局。父王死后,昆勒将军又愧疚痛苦了多久? 阿赫雅不知道,但她望着那头斑白的发丝,望着昆勒将军卸甲后脖子上那道狰狞的刀疤,望着那双爬满了血丝与浊泪的眼,只能一遍遍地重复:“他只会感激你。” 昆勒将军笑了。 不如方才的笑豪爽,他好像是扯着嘴角,怎么都让人觉得很难看。 那笑渐渐低下去,化为哽咽和咕哝的骂声。 “父亲醉了。”臧塔缓缓从位置上站起身,将昆勒将军扛了起来,“我送他回去睡。” 他的目光落到阿赫雅脸上,很快别开,低下头去,认真而诚挚:“多谢你。” 阿赫雅怔了怔,摇摇头:“是我要多谢你们。” 数十年如一日守边之功,向她这个落魄王族伸出的援手。 种种都像是这片土地在无声地说—— 依然有人在惦念你。 第三百五十五章 回返王帐,如虎流言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次日阿赫雅启程时,昆勒将军并没有出来送行。 但他的礼物已经足够震撼。 一千骑兵整齐列阵,被坚执锐,气势恢宏,黑压压望去,仿佛一片挟风裹电的乌云。 臧塔披甲在最前,下马半跪,当着军中将士的面,再次给阿赫雅行了一个效忠礼:“昆勒部前锋将军臧塔,愿为公主效死,听凭公主调遣。” “昆勒部黑腾旗甲营,听凭公主调遣!”随着臧塔的声音响起,身后的骑兵们也紧跟下马,步伐整齐地向前,半跪行礼,臂甲与胸甲相撞,铿锵闷沉。 阿赫雅坐在马上,凝望着这一片甲兵,心中莫名像是点燃了一把火焰,也跟着亢奋起来。 她抬手,声音清亮而豪迈:“我以北戎王室之名,向天狼神起誓,我将接受你们的效忠,视你们为手足,不负此心!” “上马!与我赴王都,斩逆贼——” “赴王都!斩逆贼!”黑腾旗骑兵们举戈而喝,声音洪亮,在旷野回荡良久。 马蹄声若铁骨相击,阵阵如雷,轰然而去。 唯余营寨哨塔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身影远远眺望,久久未动。 千骑一路奔驰,直奔王都。 一旬后,王都之外。 阿赫雅放缓了马速,远远遥望那顶恢宏的王帐,眸光微暗。 北戎天生随风而动,游牧而居,因而王都并不是一座城池,而是一顶又一顶的帐篷,以王帐为中心,整齐地排列开。 附近的溪流从温泉流出,即便泼水成冰的季节,也不会结冰,为北戎人带来源源不断可饮用的水。 溪流左右,甚至可见绿草挣扎生长,一片生机。 阿赫雅凝望着这熟悉的景象,慢慢地抓紧了缰绳,指尖微微发颤。 恍惚间,仿佛可以窥见从前自己与阿瑟斯在溪中捉鱼的模样。 父王匆匆赶来,捞起阿瑟斯便揍,却舍不得动自己一根手指头,骂骂咧咧地把自己抱起,强行带回王帐中,然后三个人一起被母后骂得狗血淋头,宣布决裂,再在得到一碗热腾腾的奶茶时和好如初。 很闹腾的日子,却有着后来怎么也找不回的温馨。 “主子。”柳奴骑马凑到阿赫雅身边,低声问,“回王帐么?”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轻嗤了一声:“只怕没那么简单。” “还用说么?”玉钩也跟着凑过来,占据了阿赫雅左边的位置,眯着眼睛冷笑,“一路过来,二十三回刺杀,平均一日两次,比吃饭还勤快些,那老东西也不嫌累。” 也就是昆勒将军大方,送出来拱卫阿赫雅的都是精锐,否则哪儿经得起这种折腾。 臧塔没能凑得上趟,默默地跟在三人之后,被副将推了一把,才鼓起勇气上前:“我遣斥候打探过,丞相散布流言,称公主已经病逝,如今归来的只是受昆勒部钳制,一个冒名顶替的……” 他说到一半,把自己气得红了脸:“狼子野心的老东西,竟敢混淆黑白。” 阿赫雅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先是打趣:“又不是行军打仗,怎么连斥候都派上了?” 她顿了顿,眸光微闪,带上了几分凉意:“这指鹿为马的手段,只有该信的人才会信。” 譬如丞相麾下的各个部族,便可以此为由,拒绝承认自己的王族身份。 又譬如中立的部族,和如今北戎握有实权的大臣们,也可以此为由,暂且观望。 但再如何观望,自己进入王都之后,也拖不了太久了。 来拜见或者不拜见,两个背道而驰的选择当前,原本还有些模糊暧昧的立场,便会骤然清晰起来。 “丞相这是在逼中立部族站队啊……”阿赫雅挑眉,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 “那不是正好?”柳奴冷笑,“正好瞧瞧,谁站在那乱臣贼子一方,届时一同清算。” 阿赫雅无奈地摇了摇头,指尖轻点在腰间的长剑上,语气莫名:“那我们就要吃大亏了。” 如今阿瑟斯不在北戎,丞相乾纲独断,又有原本的七个部族驱使,本就占了上风。 若此时让那些墙头草般的中立部族选,谁会选一个失踪多年,如今除了名头一无所有的自己,又有谁会选能不能安然回到王廷都尚未可知的阿瑟斯? “还有五日。”玉钩晃了晃头顶插了两根翎羽的毡帽,笑得很坏,“以阿瑟斯的脚程,最多五日,就能回到这儿。” 与他一起回来的,恐怕还有另两个会叫丞相感到晴天霹雳的消息—— 大胥玄武军进驻二十里,以及阿瑟斯从谢桀那借回来的五千精骑。 玉钩与阿赫雅对了个眼神,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戏谑。 “不入王帐。”阿赫雅果断地做好了决定,转头望向在后面当了半天哑巴的臧塔,弯眸道,“让将士们原地驻扎,将阿伯送与我的那顶大帐取出来支开。” 意思是她要住。 臧塔愣了愣,忽然从脖子爬上了一抹红,结结巴巴地问:“要、要为公主独立清开一片……” “不用。”阿赫雅摆了摆手,想起柳奴与玉钩,便添了一句,“柳奴与玉钩与我同住,其余的以方便为先,以往行军如何驻扎,便如何安排。” 反正昆勒将军送给她的那顶大帐若支开来,都与一间宫殿相差无几了,住得下。 臧塔憋了憋气,像是有什么想说的,半晌只期期艾艾地吐出一个:“是。” 他双腿一夹,调转马头,便指挥将士们安营扎寨去了。 那个副将吹了个口哨,坏笑着追了上去,不知说了什么,让臧塔锤了一拳,险些摔下马去。 两人打打闹闹地走远了,玉钩才啧了一声,比喻粗俗:“你方才说了什么怪话么?怎么那小子脸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 “没有。”柳奴皱眉,为阿赫雅正名。 阿赫雅白了玉钩一眼,又看看臧塔的背影,轻轻蹙眉,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臧塔表现得太过明显,她想装聋作哑都不成。 “待驻扎完,我与他聊聊吧。”阿赫雅淡淡道。 她如今实在没有心思去想什么情爱之事,与其让臧塔日后伤心,不如自己快刀斩乱麻。 第三百五十六章 臧塔赤心,遗忘的旧事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寒风挟着雪粒,刀子似的拍在油布上,簌簌间便将刚扎起的大帐覆上一层白。 今日抵达王都,阿赫雅下令,让营中点起篝火,取出烈酒,烤肉宴饮,犒劳将士们连日的奔波。 而她自己,却只露了一面,便回了大帐之中。 一旦入夜,四周安寂下来,心中的悲哀便如附骨之疽爬了上来,叫她难以招架。 脑海之中,只余下王帐前自缝隙中,窥见父王的最后一眼,还有母亲最后凄厉的喊声。 “逃——” 阿赫雅抓紧了手中的天狼纹玉佩,深深呼吸,抬头望向帐顶,眼中满是血丝,盈盈的水光不断打转,又倔强地不肯落下。 父王,母后。 她终于回来了。 “公主。”少年有些僵硬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打断了阿赫雅的回忆。 臧塔踹了身后挤眉弄眼的副将一脚,目光忍不住往一旁离大帐最近的一顶帐篷上瞟,脸上有些发热。 阿赫雅三人住在一起,黑腾旗以臧塔为首,自然顺理成章地将仅次于大帐的位置留给了他。 说来有些没出息,但只是这样的进步……也已经让臧塔心跳加速,暗自欣喜了许久。 “进来吧。”阿赫雅的声音从大帐内传出,将臧塔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 臧塔深吸一口气,揭开垂下充当门的厚布,大步走入帐中。 他手上端了一个大盘子,上头是羊腿最嫩的部分与一盏热奶,甚至还有这个时节极为难得的青菜。 “这是来时看见的溪水旁长的,野菜,我看见了,就顺便薅了两把。”臧塔干咳,又忍不住添了一句,“你尝尝吧,我吃过的,味道不错。” 阿赫雅脚步不由得顿了顿,慢慢在位置上坐下,托腮凝望那一抹绿意,无声叹了口气。 什么随便薅的,他们来时,臧塔一路跟在她后头,哪儿有时间去摘野菜? 分明是驻扎之后,又特意出去采的。 “撒谎都不会撒。”阿赫雅轻声道,抬眸看了臧塔一会儿,“你坐下,我有话与你说。” 臧塔被她识破,脸上又开始发红,搓了搓手,着急忙慌地坐下,险些把自己绊倒:“公主有事情吩咐我么?我闲着也是无事,马上便可以走……” “臧塔。”阿赫雅没理会他说什么,定定地望着他,开门见山,“你喜欢我吗?” “我、我、我……”臧塔险些把自己噎死,支支吾吾了半天,整个人跟烧起来了似的,就是憋不出话来,“我不是……” 他第一反应是想解释,又怕阿赫雅以为自己不喜欢她,翻来覆去地结巴:“不、我是……” 太明显了。 臧塔闭了闭眼睛,拼命压下自己几乎跳出喉咙的心脏,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认真地与阿赫雅对视:“对。” “我确实……喜欢公主,男女之情的喜欢。” 他的皮肤有些黑,却可以看得出五官的优越,是一种带着野气的俊朗。 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很亮,独独倒映着阿赫雅一人的影子,像是整个世界之中,他只看得到她。 阿赫雅忍不住别过眼,错开了他的目光。 “我在大胥,有过夫君。”她试图让臧塔知难而退。 “我不在乎!”臧塔却像是误会了什么,立即支棱了起来,若有尾巴,一定是直直指向天空的,“我愿意!” 阿赫雅险些呛咳住:“我还有一个孩子。” “多子多福。”臧塔重重点头,毫无不满,甚至有些期待,“要我养吗?我母亲给我生了五个弟弟,都是我带着长大,我很会养孩子的!” 阿赫雅揉了揉眉心,被那真诚得有些滚烫的目光注视着,一时觉得有些棘手起来了。 这人怎么好像听不懂婉拒似的。 “最重要的是。”阿赫雅顿了顿,认真地开口,“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喜欢我,我现在并没有去与谁发展一段关系的想法,对你也并没有男女之间的情意。” “臧塔,你很好,爱慕你的姑娘应当很多,实在不必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她轻轻阖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臧塔愣在原地,像是一瞬间从天上被抛回了现实中,整个人的情绪都低落了一瞬。 但他很快又抬起头,捏着拳头,坚定道:“我可以等。” “我并不是无缘无故喜欢你,也不是见色起意,旁的人喜不喜欢我,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臧塔努力将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有力,像是想借此传达自己的态度,“你可能不记得,我们见过的。” 他们……见过? 阿赫雅怔住了,蹙起眉头,在脑海中翻寻着记忆。 臧塔抿着唇,那双眼睛里仿佛有光:“六年前,秋日围猎,我去追一头鹿,跌在山缝里,是你第一个找到我。” 阿赫雅慢慢地睁大了眼,眼前忽然闪过一张头破血流,哭得打嗝的脸脱口而出:“煤炭哭包!” 臧塔的脸刷一下又变得通红,从牙缝里挤出字:“……是我。” 他从小就比别人黑上许多,那时还是少年,跌进难寻的山缝里,还以为自己的小命就要断送在这儿了,死便死了,想到日后定会被当作范本说给后辈,丢人事迹长久流传,不由悲从中来。 谁能想哭到一半,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找到了!” 彼时他在缝隙之中,周围漆黑无比,只有头顶一线天光。 阿赫雅从那个口子探入头来,嫣然一笑,头上的玛瑙映着日光。 于是希望与生机一同降临,自此刻入他梦中,再不曾忘。 “你不记得我,我却一直记得你。”臧塔的声音满是笃定,双目中如有流光闪烁,“后来,我去找过你。” 王廷惊变之后,父亲坚守边境,他却难得叛逆,偷了一匹马跑出来,疯一样冲到王都,漫无目的地搜寻阿赫雅的身影。 茫无涯际的草原之中,想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他真的做过。 “我找不到你。”臧塔低下眼,语气平静,“后悔了很久,早知道,我就多努力一些,早些跟你认识,变成朋友。” “如果这样,我也许就能猜到你在哪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剖白婉拒,琳琅表姐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沉默了许久,一时不知应当说些什么,才对得起这份赤诚。 她其实记不大清楚了。 彼时少年臧塔在围猎中不见了踪影,父王发现之后,几乎是第一时间召集侍从,四处寻找。 她不过运气好一些,先于众人发现跌死的马匹,顺着痕迹找到了臧塔,怎么就值得这么长久的感激在意? 臧塔抬起头,看向阿赫雅的目光十分郑重:“你出现在昆勒营寨中时,我一眼便知道是你,这次也是我主动向父亲请缨,护送你到王都。” “我是很认真的,在爱慕你。”他捏着拳头,一鼓作气说完,脸已经红得不像样子了。 “……抱歉。”阿赫雅抿唇,睫羽微颤,良久,还是缓缓开口。 她没有再避开臧塔的眼睛,定定与他对视:“多谢你,但我不能接受这份情意。” 臧塔很好,如果没有那场惊变,如果她一直是北戎那个肆无忌惮,风流恣意的阿赫雅,或许她会在某一日与臧塔相遇,喜欢上这个有些笨拙但真诚的少年人,与他拜天狼神,在臣民祝福下成为夫妻。 可她走入了大胥,与另一个人相识,相知,相爱,相互利用,两败俱伤。 她学会如何在恨一个人的同时,依旧去拥抱依偎,给予温柔,也学会了如何在爱一个人的同时,始终抽离最重要也最理智的一部分。 到了最后,谁也说不清对错爱恨,但却能清楚地知道—— 他们已经在生命中将彼此刻入灵魂最深处,化成即便分离,也再脱不开的影子。 阿赫雅的眸光清润,仿佛水中晕开的一池月色,温柔又坚定:“我还有在意的人,连我自己都说不明白,究竟什么时候能够从往事中抽出来,如果就这样放纵着给你不切实际的幻想,未免太不公平。” “公不公平,我自己说了才算。如果你觉得我的爱慕成了你的麻烦,我可以避开,不出现在你面前。”臧塔的眼睛有些红,“但你不能强迫我去放弃什么,我也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阿赫雅不由哑然,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还想开解两句。 “饭菜要冷了,公主先吃吧。”臧塔抢先开口,说完便固执地抿紧了唇,将那个盘子往她面前一推,脚步匆匆地跑出去了。 独留阿赫雅端坐帐中,望着那一小碟的菜,无声地叹息。 自那日后,阿赫雅果然再也没见过臧塔,但各色味道不错的野菜还是按时送到她的餐桌之上。 玉钩与柳奴跟着蹭了几顿,忍不住咋舌。 “天寒地冻,别处连根草都找不出来了,他上哪儿寻来这么多野菜?”玉钩看看阿赫雅,又看看那个足有她两条小臂长的大盘子,“你们北戎民风如此淳朴,路不拾遗到连能吃的无主之菜都没人摘?” “我去看过,溪边没有。”柳奴沉声,“应该是泉口那边出来的。” 绕王帐的暖溪源头是一口温泉,人尽皆知,但那口温泉处于山中,路途遥远,谁也不会每日策马一个时辰,就为了这俩口不能饱腹的菜叶——除了傻子。 柳奴扯唇,傻子也比大胥那个皇帝好。 如今回到北戎,大胥诸事便成往日云烟,她是支持臧塔一鼓作气,取代谢桀在阿赫雅心中的地位的,因此也不吝于帮忙旁敲侧击:“马力一半,人力一半,还算用心。” 阿赫雅被她们两人闹得头疼,捏了捏手中的筷子,索性一口都不用,希望能叫臧塔知难而退,一边打断这两人的一唱一和:“让你们多去王都内转转,去了么?” “去了啊。”玉钩见不能再八卦,幽幽叹了口气,无趣地摆手,“如今人人都知道你带了一千精骑回朝,但丞相那老狐狸就是打定主意,装死到底,能有什么法子?” “没装死。”柳奴凉凉,“不是还连夜调了万鸠营回来,‘拱卫’王廷么?” 说白了,丞相就是怕阿赫雅不计后果,直接用这一千轻骑杀入王廷,取了他的狗命。 胆小的王八,怪不得比旁人长寿几分,老不死。 阿赫雅垂眸,指尖在案上点了点:“我们回来三日了,无人拜见,却也无人找麻烦。” 不愧是经过那场叛乱,还能好生生留在王廷的,都是些精明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她闭着眼,不见怒色,唇角反而勾起一个弧度。 僵持在此,对她而言,不是坏事。 倒是丞相,小兰珠刺杀大胥皇帝无果,反令大胥玄武军进驻二十里的消息,还瞒得住么? 阿赫雅正猜测着丞相何时会沉不住气,便见一个黑腾旗甲兵从帐外跑入,半跪行礼,声音洪亮:“禀报公主,营外有人自称雅塔氏,前来求见!” 阿赫雅指尖一颤,将碗中的奶茶洒了出来。 “主子?”柳奴也皱起眉头,担忧地望向阿赫雅。 雅塔氏是北戎王后的姓氏,也就是阿赫雅的母族。 那场叛乱之中,王室被丞相屠戮一空,连带着奋力反击的雅塔氏一族,也再无消息。 如今冒出来的雅塔氏……又是哪一个? 阿赫雅抿紧唇,目光渐渐暗了下去。 她从腰间取出帕子,将自己手上的奶渍擦干净,声音平静,却隐隐压抑着莫名的情绪:“请进来。” 那甲兵顿首应是,利落地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公主!”衣裳单薄,风鬟雨鬓的女子快步走入,见着阿赫雅,立即红了眼眶,两行泪水如断珠坠下,“您……您平安就好。” 阿赫雅猛然站起身,盯着那个女子,认了半晌,声音不由沙哑了下来:“……表姐。” 她想过来人是雅塔氏疏远的旁支,或是哪个与母亲不和的庶舅。 却怎么也没想到,走入帐中的,不是旁人。 而是她嫡亲姨母之女,自小与她一同长大的表姐,琳琅。 琳琅听见阿赫雅的声音,不由别过脸去,以手捂面,遮住自己哭泣的狼狈模样。 “这些年……你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啊!”她哽咽地开口,“好在有昆勒将军借兵送你回来,若你如今还在边境那样的险地,我真要哭瞎眼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合力报仇?丞相之毒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如今大胥玄武军咄咄逼人,压过边界二十里,昆勒将军还能分兵保护你,可见是姨父姨母所留余庆在庇护表妹。”琳琅眼里凝着水光,摇摇将坠,欲言又止地看阿赫雅,出言试探,“只是边界吃紧,这些骑兵若不是昆勒将军送与你,恐怕立即就要回转,届时你一人居于王都之外,也太过危险了。” “你既然归来,为何不入王帐呢?” 阿赫雅没有立即做出反应,望着琳琅憔悴的侧脸,慢慢扯了扯唇。 玄武军压境对于丞相而言是莫大的威胁,消息被死死压着,连一线风声都不曾传到王都。 琳琅又怎么知道呢? 阿赫雅的眸光有些暗,像蒙上了一层影子,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轻声答:“久离故乡,再望王都,已非从前模样。” 物是人非,再沾染旧物,只是触景生情罢了。 琳琅仿佛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重新扬起一个笑:“罢了,平安回来就好。” “你也算熬出头了,不像我。”她虽是在笑,眼中却没有半点光芒,“这日子再过下去,也是行尸走肉,时时想不如死去,又怕无颜面对父母兄弟。” 阿赫雅怔了怔:“表姐这些年……” “惊变之后,丞相麾下逆臣屠戮了雅塔氏营帐,母亲临死之前将我送了出来。”琳琅说起此事,整个人在微微发颤,“可天太黑了,草原夜路难走,我还是没能逃掉……” 她被丞相的儿子抓了回去,丞相见她美貌,起了淫心,将她霸占。 那是个年纪足以做他父亲还多的男人啊。 琳琅指尖碾得发白,才能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沙哑:“后来,我生下了一个孩子。” 她仇人的孩子。 “阿赫雅。”她猛地抬起头,抓住阿赫雅的衣袖,目光灼灼,“你我有着相同的血仇,我只问你一句:你回王都,是要报仇雪恨,还是要苟且度日?”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凝望着琳琅,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意思,眼尾也爬上了一抹血似的红:“表姐想如何?” “我能将丞相骗至荒郊。”琳琅一字一顿,声音里满是戾气,“你有一千骑兵,大可以趁机将他围杀!丞相一死,他麾下的杂碎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轻易便能处置干净!” “阿赫雅,马上就要开春了,祭灵日将至。”琳琅急切道,“你我合力,用丞相的血,为我们的父母,为我们死去的族亲洗刷净遗恨,才能让他们的灵魂安眠在天狼神膝下啊。” 祭灵日于北戎,便如清明于大胥,都是祭奠先人的重要节日。 阿赫雅恍惚了一瞬,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琳琅描述的结局太过美好。 一个落单的丞相,即使有以一敌百之力,也挡不住千骑践踏,何况他早就是一只瞎眼掉牙的老狼了。 以最小代价报仇的可能就在眼前,谁能不动心呢? 阿赫雅垂眼,压住眸中的异色,忽然笑了:“好啊。” “那便后日。”琳琅一锤定音,站起身,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泪痕,“后日此时,溪北草洲。” “我该回去了。”她看了帐外天色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掩不住眼底的恐惧,“阿赫雅,妹妹,你是我最后的希望了……算姐求你一次。” “杀了丞相,替我报仇。” 阿赫雅也跟着起身,拉住琳琅的衣袖。 她张了张嘴,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说,静静地松了手,目送琳琅的背影渐渐化为天边一点,消失在视线中。 “主子。”柳奴缓步走到她身边,“真的要信她么?” 琳琅出现得太巧,恰好是在阿瑟斯即将回朝的节点,恰好递出了这么一个漂亮得叫人无法拒绝的机会。 巧合太多,就不免叫人起疑了。 阿赫雅抬眸,深深地望了一眼柳奴,闷声坐回位置上,将碗中的奶茶一饮而尽。 醇厚的牛乳在碗中晃荡,倒映着从帐外投至案上的夕光,火红闪烁着。 “站住。”男人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宁静,让琳琅僵在了原地。 她下意识抱紧了手中装满牛乳的木桶,缓慢地回身,弯腰行礼:“丞相大人。” “让你做的事情如何了?”独眼的丞相头发已经苍白如雪,他向琳琅走了两步,那条跛腿便一高一低的,让他本就褶皱的脸又阴冷几分,整个人显出一种死气来。 琳琅咬牙低下头,压抑着自己的恨意,恭恭敬敬道:“阿赫雅已经同意与我合作,千骑会准时出现在后日的溪北草洲上。” “嗯。”老丞相拖长了声音,又看了琳琅一眼,流出几分遗憾来。 即便受了这么多磋磨,也掩不住琳琅那张明艳面容的风姿。 毕竟是曾经雅塔氏的天之骄女。 若不是五年前那场意外……他尚且可以一享美人滋味。 琳琅感受着老丞相的目光不断扫射在自己身上,仿佛一条黏腻的毒蛇吐着信缠上脖颈,呼吸都艰难了几分。 她屏着气,才能不让急促的呼吸暴露自己的厌恨——早知道,当初就该多下些猛药,没能让这老东西中风而死,只是就此废了,当真便宜了这畜牲。 “你让我做的事,我已经办成,什么时候能将孩子送回来?”琳琅强忍着厌恶,开口道,“小狼年纪还小,不能太久……” “等何时阿赫雅人头落地,她自然就能回到你身边。”老丞相嗤笑了一声,收回目光,冷冷警告,“我不缺孩子,更不缺女儿,你最好老老实实的。” 否则,他不介意先将孩子的一部分还给她,作为“鼓励”。 琳琅捏紧了拳头,气得浑身发抖,却还是放下了姿态,卑微地请求:“至少让我见她一面,确认她的安全与健康。” “可以。”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老丞相大方地同意了。 毕竟要猎犬替自己死死咬住敌人的咽喉之前,总得给一些肉吊起胃口。 就如他围猎之时,会用子犬的生死来逼迫母犬拼命撕咬猎物一般。 第三百五十九章 圈套埋伏,雅塔之怒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雪已经停了,天气却依旧阴翳,原本青绿的草洲被大雪覆盖,只能看见一片茫茫的白,与暖溪畔升起的热气。 琳琅到时,距离原本约定的时间已经迟了一刻。 丞相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衰老的身躯微微弯着,见着女人的身影,看也没看,便是一鞭抽出。 啪! 琳琅的手臂霎时间炸开一朵血花,她吃痛地捂住手,身体却依旧定在原地,没有躲避。 如果她敢有半分反抗的意思,等待她的就不止是这一鞭子了。 “丞相大人。”琳琅能忍这么多年,早习惯了这种苦头,很快收敛干净脸上的痛苦,低头解释,“我没有马匹,路上摔了一跤,所以来迟了。” 从王帐附近的奴圈到溪北草洲,马走起来很快,人要在这冰天雪地里跋涉而来,却十分艰难。 这理由还算合理。 丞相冷哼了一声,大发慈悲地将鞭子收回腰间,居高临下地问:“阿赫雅呢?” “我们约的就是这个时候。”琳琅深吸一口气,身体还因疼痛而微微颤抖,“应该到了。” 果然,她话音未落,马蹄声便轰轰烈烈,自远方而来。 当首的阿赫雅着了一身红衣,发上的玛瑙与蜜蜡随意穿插,便足够潇洒自然。 她腰间系着一支骨哨,飞枭跟随着骑兵,在头顶盘旋,不时发出锐鸣。 快马踏雪,仿若人间所有风流,都尽数倾在这一人身上。 “丞相大人。”阿赫雅拉长了音调,自老远便开始打招呼,“多年未见,你——还活着啊?” 丞相的脸色刷地黑了下来,几如锅底。 他看着阿赫雅勒马停在不远处,笑了一声,苍老嘶哑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含糊,讥讽开口:“托先王的福,尚算康健。” 阿赫雅捏紧了手中的缰绳,眼神冷了下来。 他竟还敢提自己的父王。 “身子康健最好,切记多用饭,多添衣。”阿赫雅也勾出一个笑,与丞相对视,丝毫不掩盖自己的杀意,“你老得快没有马背高了,我真怕你死得太快……让我失望太多。” 骑兵就在她的身后列阵,铁甲在日下泛出寒光,沉稳恢宏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丞相手中的长鞭始终没有松开,眼睛也时刻盯着阿赫雅身后铁骑的动向,却迟迟没有等到自己意料之中的冲锋。 他不禁有些焦躁起来,若阿赫雅始终只是挑衅而不动手,那他也就不能名正言顺地将她斩杀于此。 “公主对长辈,就是这么无礼的么?”丞相按捺不住,压低声音,主动挑衅起来,“罢了,毕竟自少失了父母教养,野种似的长大,并不奇怪。” 柳奴猛然抬头,死死盯着口出狂言的丞相,眼中煞气几乎冲天。 他怎么敢?! 阿赫雅却没有生气,伸手压住了柳奴的动作,笑吟吟探出身,也用只有两人能听得清的声音:“那丞相记得活久一点,毕竟你死之后,应该没有儿女能存活于世了。” 当初丞相屠戮王族,他那些已经长成的儿女,哪个手中没有沾过自己亲人的血?即便是未成年的孩子们,不也是踩着王族的骨头长起来的么? “怎么,想杀我?”丞相的目光难得从阿赫雅身后的骑兵抽回,落在她身上,嘲弄嗤道,“你背靠千骑,我独有一人,即便如此,你尚且没有动手之胆,何谈其他?” 他在故意挑起阿赫雅的怒火与战意,借此激怒她发起攻击。 阿赫雅却不上当,只是扯了扯唇角,下巴微微抬起,似笑非笑地睨视丞相,眸中似有凛冽的风暴酝酿:“大胥玄武军压境,这消息还能瞒多久?丞相眼下青黑一片,莫不是为此事辗转难眠?” 这话戳中了丞相心中的痛处,立即让他面色阴鸷起来。 “你以为大胥陈兵边境,便是开战的讯号么?”丞相冷笑,“大胥皇帝御驾亲征,正为南方叛乱焦头烂额,怎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让自己腹背受敌的事情?” “他做不做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胥的态度已经万分鲜明。”阿赫雅不急不忙,凉凉扯唇,“有商道在前,和约在后,你猜中立部族是更愿意追随你做亡命之徒,还是……” 她轻笑:“屠灭你一族?” “你死以后,无人祭祀,尸首只能受秃鹫啄食,骨头只能被野兽分啃,魂魄只能流离,不得天狼神庇护,更不得轮回。”阿赫雅弹了弹自己腰间的长剑,发出铿锵的脆响,仿佛狠狠击在丞相的头顶,“所以我才祝你活得久一些,怎么听不懂好话呢?” 丞相已经老了。 老人最听不得的,就是死后的困境,何况阿赫雅近乎是诅咒了。 他磨了磨牙,心中的怒火堆叠到了顶点,让他索性冷下脸来:“那便看看,是谁先死。” 丞相猛然挥手,便见一群兵士自雪地中跃起冲出,直接将阿赫雅包围了起来。 他做足了准备,每一个前锋手中都持着一面布满棱刺的盾牌,然后是手持长矛的将士,显然是针对骑兵而做的布置。 这些人都是死士,跟随丞相命令,将阿赫雅与骑兵们圈至一处,形成了一个困局。 “丞相这是要重行弑君之事?”阿赫雅将马匹的缰绳收紧几圈,系在手上,面上并无慌乱之色,反而冷静质问。 她的目光遥遥落在丞相身畔,那一个脆弱消瘦的女子,是她的表姐,血脉相连的亲人。 即便早就猜到了琳琅是丞相放出的铒,但当这一幕真实发生时,阿赫雅还是压不住失望与悲哀。 琳琅站在丞相马下,垂下眼,避开阿赫雅的目光,手指慢慢摸到了腰后。 丞相自以为占了上风,还在洋洋得意地讥嘲:“自古成王败寇,权力更迭,天经地义。” “王室与雅塔一族早就消失在了草原之上,你的父王亲自用血证明了这真理,怎么他的女儿,还是这么天真?” 琳琅听见雅塔氏的名号,眼底渐渐泛起了火光,而后火光燃成火海,愤怒与积压的恨意滔天生出。 她猛地从腰后抽出匕首,一刀刺入丞相所骑骏马的脖颈。 第三百六十章 这是我的表姐。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马匹哀鸣一声,纵跃疯甩,将丞相狠狠摔进土里。 琳琅等这个时机已经等了太久,几乎是在丞相倒地的瞬间冲了上去,将匕首狠狠按在他的脖颈上,直到血溢出皮肤,才高声喝道:“让他们都退下!” 她因为丞相那一鞭子皮开肉绽,血顺着手臂流下,晕开狰狞的鲜红。她却仿佛感知不到痛一般,死死地盯着丞相,将匕首又往前送了一寸。 小狼在丞相手中,她不得不为这老东西驱使,去营帐欺骗阿赫雅,将她引到荒郊。 可琳琅又怎么可能当真眼睁睁看着阿赫雅死? 那是她从小疼爱的表妹!她带着阿赫雅跳过沟壑骑过野狼,每一次犯险后,都能完好无损地将妹妹带回营帐,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丞相没想到自己会被最看不起的琳琅背叛,既惊又怒,面目狰狞地威胁:“放肆!你想看着你的孩子死于非命吗!” “你以为我迟来那一刻,当真是浪费在路上了吗?”琳琅讽刺地扯唇,“你有恃无恐地将小狼的位置暴露给我时,就没有想过,我是会反抗的?” “还是我装得太久,你真当我是你脚下摇尾乞怜的狗了?”她高声,“让他们放人!” 琳琅躬身压在丞相身上,怒吼的模样,像一匹被激怒的野兽。 阿赫雅怔怔地望着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松缓下来,眼眶有些发酸。 这就是她的姐姐啊。 丞相恨不得将牙齿咬碎,阴森的眼神死死盯着琳琅,像是要将她千刀万剐,到底吞下了这枚苦果:“退下!” 那群死士仿佛被训练好的傀儡,毫无表情,只有在听见指令之后,才慢慢往后退,直至给阿赫雅与骑兵们让出了一道口子。 “走!”琳琅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心中高高悬起的石头才仿佛落地了一般。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丞相身上,与他对上眼神,勾了勾唇,露出一个狠戾的笑来。 下一刻,她奋然举起匕首,重重朝丞相的心口刺去。 “去九幽之下,向我父母告罪吧!”琳琅高喊,几乎破了音。 “小心!”阿赫雅脸色大变,瞳孔微缩,下意识策马冲出。 然而已经晚了。 丞相猛然翻身,用手臂挡下了这一刀,反手拔出匕首,果断刺入了琳琅的喉咙。 血液喷溅而出,模糊了阿赫雅的眼睛。 周围的一切仿佛一瞬间都放慢了,整座草原寂静无声,她只能看见琳琅的身体倒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丞相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扭曲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又是一刀重重扎入琳琅的心脏。 “啊——”他忽然惨叫起来。 那个被折磨得憔悴消瘦,又偏英勇无比的女子借着最后的力气,死死咬住他的手臂,便再没了声息。 阿赫雅的眼睛漫上了血色,琳琅在营帐中的话语仿佛再一次响起。 她说:替我报仇。 替我……报仇。 阿赫雅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却已经太晚了。 她做足了一切后手,做足了被背叛的准备,独独没有留下一招,能让她救下琳琅。 牛角号声从不远处响起,紧接着是使团的旗帜出现在天边。 车马奔驰,一路行来,本该掐准了时间点,能撞见丞相围杀自己的现场。 如今却成了迟到的救援,只晚了片刻。 阿赫雅喉咙一阵灼痛,像是生生吞下一块烧得通红的热炭,让她泪流满面。 “我会杀了你……”她艰难地呼吸着,盯着丞相的眼神充满了煞气与恨意,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我一定会杀了你……” 丞相看见远处的使团旗帜,也知道这次围杀只能到此为止了,遗憾地收回目光,向阿赫雅露出一个阴冷的笑。 他没有说话,只是反手粗暴地将琳琅的下颌卸掉,将自己的手臂取出来。 然后,狠狠将那个女人的头按入雪地里。 像是无声的回应。 阿赫雅猩红了眼,手死死按在长剑上,又被玉钩的提醒钉在了原地:“使团。” 使团来了。 正如丞相不能在使团面前,光明正大地围杀自己,自己也不能在撕破脸之前,真正对丞相做些什么。 否则,便是天然将自己置入了舆论的下风。 自己要名正言顺,要让整个北戎认清丞相的面目,要为父母,为亲族,为琳琅报仇雪恨。 阿赫雅闭上眼,一次次地在脑中警告自己,手指却依旧忍不住震颤。 两世的怨恨,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血债血偿。 阿赫雅这样告诉自己,她一定要丞相跪在灵位之前,将曾经赋予在她亲人们身上的伤害,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阿瑟斯领先于众人,独身一匹快马冲入了包围圈中,向丞相发起质问:“丞相,你是在弑君么?” 与阿赫雅一模一样的质问,丞相却已经擦干净脸上的血,披上了一层人皮:“太子说笑了。” “老臣……只是出来围猎,正巧与公主的骑兵相遇罢了。”他手上的血还滴滴答答地落在雪地上,却能恬不知耻地说瞎话。 使团也跟了上来,几个显然归属丞相的使臣出面打起圆场:“太子未免太过紧张了,这地上既无血迹,也无尸身,显然只是丞相一场玩笑罢了。” 他们的目光从琳琅身上一扫而过,冷血而漠然,仿佛还躺在雪地之中的不是个人,而是一块石头,不足为奇。 “瞎了?”阿瑟斯半点面子都不留,冷声道,“诸位大人要是眼睛用不上了,大可以挖出来,省得光做了装饰。” 那些使臣吹胡子瞪眼,其中一个出声:“那是丞相大人的女奴吧?本就是人家的物件,死便死了,轮不到旁人插嘴!” “谁说她是女奴?”阿赫雅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火气了,拔出长剑,指向那说话的使臣,“这是雅塔氏之女,雅塔琳琅——你诽谤王亲,是想死么?” 那使臣没想到阿赫雅一点就炸,吓得缩了回去,把自己当成个鹌鹑。 阿赫雅眼睛还红着,闭了闭眼,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别像个疯子,中了丞相的计策。 她翻身下马,缓缓走到丞相面前,弯腰将琳琅的尸身抱了起来,温柔地帮她把下巴合上。 落在雪地上的脚印因为多了一个人而变得沉重,阿赫雅走得很慢,却坚定有力,直至将琳琅抱回自己的马上。 “这是我的表姐。”她说。 第三百六十一章 葬琳琅,杀仇之日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琳琅的尸身最后葬于丘陵之上。 她没有给阿赫雅留下任何有关后事的遗言,堪堪可以称为嘱咐的,只有那一句替我报仇。 阿赫雅只能将她留在这里,远望她们幼时最常跳过的溪流边。 “待到开春。”她半蹲在雪地上,垂眼给琳琅垒上石头堆成的墓碑,一边轻声道,“这里又会开满黄色的野花。” 可以编很多花环,挂在每一个地方,就像小时候那样。 一滴泪落在薄薄的新雪上,沁入土地,湿润地弥漫开。 阿赫雅放上最后一块石头,并没有离开,她就这样坐在圆圆的石碓旁边,安静地望着远方昏沉的天,任飘落的雪花将她的头发染得花白。 一坛热酒落到了她身边,她顿了顿,才反应迟钝地抬起头。 阿瑟斯抿着唇,在她身边坐下,自己也开了一坛酒,先撒了些许在墓上,又自己灌下一大口。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是低沉,“是我来晚了。” 阿赫雅眼眶一热,提起酒坛喝了一口,烈酒入喉,烧得她泪都流了出来。 “你哪儿来晚了?是我传信给你,让你在这个时间,带着使团经过溪北草洲。”她用力地揉了揉阿瑟斯的脑袋,打断他往自己身上揽责任的话,声音却哽咽了一瞬,“是我算准了要将计就计,是我……” 不信一别多年,旧人会初心不变。 琳琅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到骑兵营里,是真心要将阿赫雅骗出去,可在围杀场中,也是真心以命换命,让阿赫雅活着离开。 她是一个很好的母亲,也是一个很好的姐姐,唯独对自己太过残酷。 阿赫雅又灌了一口闷酒,苦笑着摇头,狠狠地闭上眼睛。 耳畔的风轰鸣,像是她心底空洞的回音。 “怎么就总是差了一步呢?”她如此问自己。 沅沅也好,琳琅也好。 她以为自己重生一世,总可以弥补一切遗憾,可天意好像偏爱作弄人。 一次又一次,让她失去,将她的心剖开得鲜血淋漓,打入冰窟里,以此告诫她的无能为力。 自古人事难全,除天之外,谁能算无遗漏? “阿瑟斯,有时候,我总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改变。”她闷闷地灌着自己,苦笑摇头,“你不会知道……” 两世的痛苦与仇怨,只能由她自己承担。 今生的每一步小心翼翼,每一分亏欠愧疚,每一寸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每一次爱恨缠绵的挣扎,都是两世迥然不同又好像殊途同归的道路交叠,逼她站在狭路口做抉择。 一旦选错,万劫不复。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要怎么知道?”阿瑟斯的声音也有些嘶哑。 他已经过了变声的时日,从前清脆喊着姐姐的少年音变得更为成熟低沉,像是在一贯欢快洒脱的表面下,蕴着许多的情绪。 “我是你的亲弟弟。”阿瑟斯盯着阿赫雅的侧脸,一字一顿,声音颤抖,“你入大胥后宫,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你假死离开,我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你拿你自己做筹码换来大胥援助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他耷拉着脑袋,眼睛通红,“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拿你的委屈和血肉,铸成自己的通途?” “我没有委屈。”阿赫雅抿紧了唇,心中酸涩,轻声道。 如果这些事情,能换回阿瑟斯的命,能让父母血仇得报,她半点都不觉得委屈。 “可我觉得委屈。”阿瑟斯捏着拳头。 他没有说觉得什么委屈,只是闷闷地高举坛子,往肚子里灌酒。 他很难想象,自己在家中半分委屈都不曾受过的姐姐,要如何去压低身段,讨好另一个男人。 他也很难去接受,自己的姐姐刚为那个男人生下一个孩子,便被逼得自焚宫殿,假死脱身,拖着虚弱的身体千里奔驰,从大胥逃亡回北戎。 “我不需要那些东西。”阿瑟斯喉咙干涩,抱着那坛酒,简直像是耳朵和尾巴齐齐耷拉下来的大狗,一眼就能看得出的难过,“我自己就可以杀回来,就算没有那些势力,就算只给我一把弯刀,我总能找到机会,杀了丞相那条老狗,为父王母后报仇。” “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我也想要你好好的。”阿赫雅鼻子发酸,眸中水光泛滥,汇成泪珠,朦胧了视线。 她轻轻揉了揉阿瑟斯的头发,耐心又温柔地解释:“我们是一样的,你愿意为我付出多少,我也愿意为你付出多少。” “那也是我的父王母后,我理所当然,也有资格与责任去斩杀仇敌,让他们在天英魂得以安眠。” 阿赫雅抬起头,望向天际,仿佛可以透过乌压压的云层,看见两颗长明的星子。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琳琅的墓前,各自喝着各自的酒。 风声吹拂着旷野,远处的溪流映出最后一抹夕光,盈盈如火。 “说些正事吧。”阿赫雅拍了拍酒坛子,轻声道,“使团回来,不到一日,大胥玄武军压境的消息就会传遍王都。” “务必将丞相曾经在大胥插手过的那些‘好事’宣扬出去,尤其是小兰珠与大胥武将之女淑妃合谋,偷渡毒药入宫的故事。”她冷冷开口,“让所有人知道,大胥陈兵边境,全拜丞相所赐。” 阿瑟斯点头:“明日之后,那些墙头草一般的中立部族总该站队了。” “玉钩告诉我,谢桀还借了你五千精骑。”阿赫雅看了阿瑟斯一眼,“藏哪儿了?” 阿瑟斯毫不犹豫,全盘托出:“南地草洲。” 距离王都不近不远,恰是信号发出,两刻钟内便可杀到的脚程。 “够了。”阿赫雅点头,“加上昆勒将军借我的一千骑兵,足够控制王都。” 丞相一死,依附他的那些部族不过如一盘散沙,逐个击破就是。 “何时动手?”阿赫雅又问,与阿瑟斯对视,皆看见彼此眼中的暗色。 而后异口同声——“祭灵日。” 祭奠先祖,安抚亡魂。 恰可以丞相人头为献牲。 第三百六十二章 祭灵问罪,胜负已分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祭灵日在开春以前,最冷也是最末的一天。 这一日,北戎人会捧起朱砂粉末,抛洒抹在彼此额间眼下,围在一起唱响祈福谢神的歌,询问逝去亲人的情况,邀请他们归来团圆。 他们祭祀天狼神,在草原上搭建起巨大的祭坛与篝火,请来大祭司,链接神明,再由德高望重之人以羊骨占卜,祈求来年水草丰茂,牛羊繁衍兴旺。 “……佑我子孙,福寿绵长——”古朴遥远的吟唱声,随着彩幡的舞动而流出,苍凉,又充满了希望与自由的意味。 长长的鸟羽在指尖跳跃后,紧贴着额头,自上而下深深礼拜,虔诚而恭敬。 阿赫雅捏着鸟羽,微微闭上眼,嗅闻身旁萦绕的熟悉又陌生的木香,久久未动。 “问神吉凶,答尔天命。”直到大祭司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才直起身,冷眼望向祭坛之上。 丞相身着朝服,大步走上高台,面容沉肃,即便眼下涂过朱砂,遮盖住了青黑,也可看出他的憔悴。 他派小兰珠在大胥宫中搅风弄雨,激怒大胥皇帝,使玄武军进驻二十里的消息,在使团回到王都的第二日,便传得人尽皆知。 各路流言愈演愈烈,中立五部,一夜倒戈四个,直接让阿瑟斯的势力压过了自己一头,连原本麾下效力的部族,也隐隐有动摇之态。 丞相刚一站定,身后两个随从立即便走上前,一个摆出羊骨,跪坐一旁,一个点燃占卜所用的松脂香,恭恭敬敬送到丞相手中。 他此时出席祭灵日,不过是要借问卜得来吉兆,安定人心。 他的眼神阴鸷,带着志在必得的野心,紧盯着面前的羊骨。 为此,他已经做足了十全的准备—— 如果没有人从中横插一脚的话。 阿赫雅微笑,目光落在丞相手中的火把上,满含戏谑。 “请丞相问卜。”大祭司的声音苍老而有力。 轰! 黄色粉末从丞相手中抛洒而出,火焰冲天,宣告了仪式的开始。 牛角号声呜咽,与鼓点相和,众人的吟唱在草原上回响,风声猎猎,奇诡恢宏。 啪。 骨头开裂的声音炸响,丞相脸上的笑容还未浮现,就僵硬了下来。 “羊骨碎了!不祥之兆!”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来,而后是浪潮一般的窃窃私语,所有怪异惊恐的目光都聚焦在丞相的身上。 问卜,问的是神灵天命。羊骨碎开,便是神灵动怒。 大凶! 即便是丞相最死忠的下属,脸色也不由变得难看起来。 丞相顶着那些眼神,心中莫名生出几分不安的预感来,强撑着气势:“肃静——” 他沉着脸色,向随从招了招手,重新取来了一块羊骨,准备进行第二次问卜。 这一回,他显然小心了许多,但羊骨还是在被火焰接触到的刹那,碎成数块。 一片哗然。 “你猜他还要试几次,才会死心?”阿赫雅勾着唇,侧眼看向一旁的阿瑟斯,问道。 阿瑟斯脸上的笑比她放肆得多,就差将幸灾乐祸四个字写在脸上了:“试几次,他也不敢死心啊。” 一旦放弃,后面无人能顺利问卜还好,否则,不就坐实了丞相就是让羊骨破碎的不祥之人? 丞相额上已经开始沁出冷汗,声音嘶哑尖锐,半是惊怒,半是惶恐:“去!” 那个随从也吓得手脚发软,硬着头皮捧来第三块羊骨。 这一块,甚至还没等丞相用火,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变得粉碎。 “天狼神动怒了!”安插在人群中的煽动者立即叫嚷起来,领头跪下告罪。 “或是……或是羊骨有问题……”丞相的下属也觉得头皮发麻,却不得不站出来替丞相解围圆场,“还不去重新取骨!” “三次求卜,三次不成,我看不用再试了吧?”阿赫雅扬高了声音,缓步走上祭坛,直视丞相森寒的双眼,似笑非笑,“弑君叛国之人,原也不配问神。” “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放肆!”丞相身旁的随从不认得阿赫雅的脸,立即叫嚷起来。 “我是天狼血脉,北戎王女。”阿赫雅气势凛冽,一眼瞟过去,便将那随从压得噤了声,“我问罪逆臣,天经地义,岂容旁人置喙。” “敢问公主,我有何罪?”丞相就是个傻子,此时也反应过来是谁在羊骨中动手脚了,站起身来,鹰鼻鹞眼,死沉沉的目光紧盯阿赫雅,大言不惭,“我自问仰不愧天——” “屠戮王族,谋逆犯上,此为一罪。” 阿赫雅直接打断了他,拔出腰间长剑,直指丞相咽喉,声音清亮,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杀死她父母亲族,令她与胞弟流离惨死,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与他国臣子勾连,交恶强敌,此为二罪。” 身居高位,屡次挑衅大胥,不顾百姓生死,是按理该诛的奸相。 “出卖边军布防,险将北戎置入死地,此为三罪。” 为追杀自己,稳固权势,不惜通敌叛国,把北戎置于大胥铁蹄之下,酿成血流成河的残局,是百死莫赦的罪人。 阿赫雅一字一顿,凝望丞相的目光仿若冰霜,步步紧逼,直至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如此乱臣贼子,不死何为?” ——不死何为? 她话音尚未落下,便听天际惊雷一声,随后闷响如涟漪震荡而开,久久不歇。 有敏锐的贵族打了个激灵,迅速反应过来。 不,这不是雷声,是精骑冲锋的马蹄声! “杀了他们!”丞相往后退了几步,脸色一瞬间苍白又漆黑,森冷杀意透骨而出,直指阿赫雅。 周围归属于他的守卫立即拔刀,又被不知何时从四方冲出的人马拦截,双方厮杀作一团,血色弥漫。 阿瑟斯弯弓搭箭,一点寒光破风而出,深深钉入丞相脚边的木板之中。 “你踩在王族的血肉之上,享了五年不该你享的荣华富贵。”阿赫雅目光凛冽,仿佛锐利的剑刃,径直刺向丞相,“如今,是时候连本带利还回来了!” 披甲执锐的骑兵冲破防守,直入王都,一切反抗在铁蹄之下,都被踏作泥土。 胜负已分! 第三百六十三章 杀丞相,报血仇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中立部族倒戈以后,丞相的势力本就显出败势,经不起任何打击。 他三次问卜,都得大凶之兆,更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军心彻底乱成了一盘散沙,与装备精良的铁骑作战,不过片刻,便被打成了任人砍杀的草靶,再无反抗之力。 丞相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势力望风而溃,转眼死伤过半,几欲呕血。 “不可能!”他一边往后退,一边绝望地质问,“我的万鸠营呢!” “一群杂兵,怎么抵得过精骑?”阿赫雅凉凉地弯眸,毫不掩饰自己的戾气。 丞相瞪着眼睛,双目猩红:“你只有一千昆勒铁骑——”他的万鸠营足有数万人马! “谁说,我只有一千骑兵?”阿赫雅笑了。 她话音未落,远处再次传来马蹄轰鸣,旗帜飞扬,踏雪奔驰。 丞相看见了那帅旗上的偌大的胥字,喉中热血再也压不下去,喷了出来:“你同大胥借了兵!” 北戎与大胥敌对多年,大胥皇帝是失心疯了么?不对北戎乱局作壁上观,竟还出兵相助王室平乱! 骑兵冲杀之下,绝望与恐惧在原本溃败的乱军中迅速地蔓延开,很快便有倒戈投降的人出现。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局面愈发清晰。 丞相心知不妙,转身跃下祭坛,往后逃去。 身后箭矢破空之声尖锐,他随手扯过一个人,作为肉盾,且逃且挡。 被他当作肉盾的少年睁大了眼睛,肥硕流油的脸上显出一种不敢置信的神色:“父亲……” 他可是丞相的亲儿子啊! 下一秒,锐利的箭穿破喉咙,血液喷涌而出。 丞相神情冷硬阴鸷,毫无不舍愧疚之色,紧抓着这具尸体为自己抵挡不断射来的利箭,一边抢夺了马匹,翻身上马,向草原奔逃。 儿子还能再生,他必须得活着。 阿赫雅与阿瑟斯也上了马,紧跟其后,始终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弯弓搭箭,射向马蹄,惊得马匹多次颠簸嘶鸣,险些让丞相滚落而下。 他们就这样保持着猫逗老鼠一般的姿态,直至将丞相逼到了王帐前,才一箭射穿马腿。 马儿哀鸣一声,将丞相狠狠摔了下去,丞相就地一滚,浑身沾满泥浆,才狼狈地躲开高高扬起的马蹄。 “还记得这里吗?”阿赫雅从腰间取出长鞭,声音淡淡,却让人无法忽视其中的杀意,“五年前,你在王帐前,杀死了我的父王。” 后来的无数个夜晚,她始终无法忘记那一幕。 她父亲死死拦在帐前,身中数刀,依旧不肯倒下的身影。 还有从王帐缝隙中窥见的,那双流着血泪的眼睛。 “成王败寇,权力更迭,天经地义。”阿赫雅垂眼,扬鞭,重重朝丞相脸上抽去,“同样的话,我还给你——” 带着倒刺的细鞭咻然划破空气,刹那间在丞相苍老的脸上划开一道血肉飞溅的深刻伤口。 “啊——”丞相惨叫一声,剩下的一只眼也彻底被这一鞭抽得瞎了,恐惧又愤怒地叫起来:“贱人!我早该在五年前把你们一起杀干净!” “可惜,你没成功。”阿赫雅扯唇,语气冰凉:“所以到了今日,我为刀殂,你为鱼肉……天经地义。” 丞相仿佛一头陷入死境的老狼,捏紧了手里最后的弯刀,胡乱挥舞着,高喊:“你杀了我啊!来啊!” “咻——” 又是一箭射出,直接穿破丞相的手掌,将他钉在王帐上。 丞相痛呼着,脸上的血混着泪与鼻涕,再说不出挑衅的话了。 “谁许你对她挥刀?”阿瑟斯放下大弓,狠戾与煞气融成漆黑的墨色,映在眼底。 阿赫雅安抚地拍了拍阿瑟斯的头,语气轻快,仿佛在说一个笑话:“杀了你,未免太简单了。” “你在我父王身上砍了十二刀。”她将长鞭扔在地上,转而拔出剑,手中挽花,一剑刺出,径直朝丞相的右手斩下。 丞相张大了嘴,连痛呼都没有了,只能嗬嗬地发出气声。 “这是第一剑。”阿赫雅继续抬手,斩下,一次又一次。 两世的怒火与怨恨,像是滔天洪水,宣泄而出,尽数落在剑上。 她的父亲。 阿赫雅眼前闪过父亲爽朗的笑容,和他将自己扛在肩上,四处炫耀的模样。 她的母亲。 她会为自己编好看的辫子,穿插着装饰上玛瑙与蜜蜡,仿佛永远是他们最温柔的庇护。 阿赫雅执剑的指尖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停下。 直到地上汇聚起一个血泊,而丞相倒在其中,连呼吸都微不可闻了,她才顿了顿。 “最后一剑。”她闭了闭眼,抿紧唇,猛然一剑刺向丞相的下身,“这是你欠表姐的。” 她如朝阳一般的琳琅表姐,在最好的年纪,受尽折磨,惨死在这个老贼手中。 凭什么? 丞相猛然睁大了眼睛,呜呜地惨叫,血顺着眼眶落下,像极了愧疚后悔的泪水。 可恶人是不会为往事忏悔流泪的,他们也不配。 阿赫雅厌恶地将长剑收回,看向阿瑟斯。 阿瑟斯只是坐在马上,冷冷地凝视丞相如蛆虫一般在土里翻滚的身影。 他举起弓箭:“这是你欠我姐姐的。” 利箭离弦,径直穿过丞相的咽喉,将他钉在土里。 是双膝下跪,头颅点地的姿态,正正对着王帐。 天际蔽日的乌云渐渐散开,露出了一缕日光。 杀声慢慢地停了,风吹过王都,将血气冲淡。 “万鸠营已尽数诛灭,丞相麾下各部,依照您的吩咐,首领杀死,部属放回。”部族统领脸上溅血,看不清五官,向阿瑟斯低头汇报。 消失了许久的臧塔也终于冒了头,翻身下马,向阿赫雅单膝跪下:“幸不辱命,丞相一族,凡手沾人命,横行霸道者,皆已斩之。” 他抬头,与阿赫雅对视,双目晶亮:“恭喜公主,大仇已报。”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阿赫雅闭上眼,压住鼻尖的酸涩,唇角浅浅勾出一个弧度,似笑似哭。 她成功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回王帐,小狼下落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丞相已死,本就是太子的阿瑟斯没了阻力,顺理成章被举为新王,继续祭灵日的问卜。 这一回,羊骨顺利地显出吉兆,更安抚了王都躁动不已的人心。 阿赫雅没有参与接下来的饮乐大宴,自顾自地回到王帐之中,点起一盏小灯。 丞相名不正言不顺,自然不敢搬入王帐,将野心昭示天下;阿瑟斯在他的阻挠下一直未能称王,也只是住在原本属于太子的次帐。 这里依旧保持着五年前的模样,只是一切装饰都落满了灰尘。 阿赫雅甚至还能看见自己亲手编制,送给母后的花环,悬挂在柜上,已经干枯,伸手一碰,便簌簌碎成了粉末。 清晰地昭示,物是人非。 她没有挪动任何一样东西,只是静静地坐在地毯上,借着微弱的亮光,一点一点移着视线,像是要将一切都刻进脑海里。 太久没有回来,她以为自己早就记不清那些平淡如水的日子,可当真正走入这里时,那些尘封的记忆就骤然活了过来。 每一样装饰,每一处地方,都曾有过一家四口最温暖的身影。 男人沉重的脚步在帐外徘徊,犹豫许久。 阿赫雅闭了闭眼,调整好自己的呼吸,缓缓开口:“臧塔,是你吗?” 柳奴知道自己今夜会留在王帐中,不会来打扰自己。玉钩与阿瑟斯这个时辰应当还在宴上,被灌得人事不知。 能在此时找自己的,只剩下这个人了。 像是被戳穿了,脚步声僵了一瞬,慌乱又急促地往外跑了两步,又慢慢挪回来。 “公主。”臧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艰难,支支吾吾了半天,什么也没能说出来,“我不是故意跟着你……” 只是发现阿赫雅不见了踪影,顺藤摸瓜找到王帐时,发现里面暗沉沉一片,只有一点微弱的灯光。 他既担忧,又不敢贸然打扰,只能在外面守着。 “进来吧。”阿赫雅叹了口气,轻声道。 臧塔几乎是刷一下就掀开了帘子,探进头来,又好像发觉自己太过不矜持,红了红脸,慢吞吞地挪到阿赫雅对面。 “坐下。”阿赫雅看他像个雕像似的,硬邦邦地梗着,非得自己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不由失笑,问道,“来找我有事么?” 臧塔同手同脚地在阿赫雅对面坐下,没了小案隔着,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得让他有些心慌。 “我……我今日灭族时,捡到了一个小孩……”臧塔所说的话与他窘迫的模样格格不入,“才三四岁的样子,竟然也跟着捏了把刀,想往丞相一族的营寨里冲……” 那日溪北草洲,丞相杀琳琅时,他也在场,自然知道琳琅有个孩子,也多留了几分心。 “我看她跟你有几分像,就抓到马上带着了,洗干净喂饱后,就在我营帐里睡着了。”他低着头,不敢看阿赫雅。 被婉拒之后,他的豪言壮语放得有多爽快,现在就有多羞赧。 阿赫雅看他扭扭捏捏的,心里那几分不自在反而消散得干净,无声地笑了笑:“多谢你。” 臧塔腾地一下烧红了,即便只借着豆大的火光,也可以看见他脖颈上的汗水。 明明长得那么高大,穿上甲胄骑上战马时,小山一般,气势惊人,到了阿赫雅面前,却怎么就像只小狗——还是只单知道摇尾巴的木头小狗。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用谢,应该的。” 孩子的话题到这里也就结束了,王帐中慢慢安静下来。 阿赫雅不赶他,他也不走,吞吞口水,厚着脸皮坐在旁边,陪阿赫雅出神地注视帐中每一处地方。 有一点后悔。 臧塔在心里叹气。 早知道应该多聊两句……下一次能说上话,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明天……方便让我去看看那孩子么?”阿赫雅长长舒出一口气,声音轻得像随时会消散在风中,“我希望那是小狼,又其实有些害怕那真的是。” 琳琅表姐的孩子只有四岁,便流落在外,下落不明,她中间安排人暗中打听过,却没能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她实在很希望臧塔捡到的就是表姐的小狼,可如果真是如此,也就说明,小狼在尚且话都说不清楚的年纪,已经会拿起刀想要刺向敌人了。 孩子是模仿大人而长成的。 阿赫雅很难想象,曾经表姐与小狼处于怎样的环境之中,才能耳濡目染至此,让一个分不出善恶黑白的孩童,知道举刀可以杀人,可以报仇雪恨。 这本不该是一个年幼的孩童去触碰的。 臧塔也沉默了一瞬。 他侧头,望见阿赫雅低落的神色,抿紧了唇,笨拙地安慰:“慢慢养,就养好了。” “我很会养孩子,我帮你养。”他皱起眉头,把脸色沉下来,做出一副长兄威严的样子,“我的弟弟们一个赛一个的皮,不就是一个四岁的小姑娘,还能比一群半大小子难带?” 阿赫雅原本的伤感都被他的话语打散了,勾了勾唇,忍不住笑了一声。 “姐——” 王帐的门帘再次被掀开,阿瑟斯探进头,看见臧塔的时候,眼睛瞪成了铜铃,忍不住脱口而出,质问一般:“这是谁!” 他生怕阿赫雅触景生情,喝得头昏脑涨还先跑来王帐,结果她竟然在这里夜会情郎!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阿瑟斯落在自己身上控诉的目光,便知道这混小子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手指跳了跳,不由自主地捏成了拳头。 “这是昆勒将军之子,臧塔,送我来王都的黑腾旗小将军。”她扯起唇角,似笑非笑,“阿瑟斯,你来得正好。” 阿瑟斯刚满意地哼了一声,就在阿赫雅的眼神中渐渐僵住了,莫名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阿赫雅便开口了,笑得亲和。 “你坐下来,好、好跟我说一说。”她的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叫人背后发凉,“你和玉钩,究竟是怎么样一种,睡、过的关系?” 第三百六十五章 露水姻缘,始乱终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瑟斯原本因酒劲而有些晕乎的脑子立即便清醒了过来,他干笑了一声,默默地往后退:“不好意思,打扰了……” “站住。”阿赫雅声音淡淡。 只用两个字,就让阿瑟斯整个人顿在了原地,再不敢挪动分毫,只能苦着脸:“这是我的私事,我如今长大了……” “你要是好好同姑娘相处,生情,那确实是你的私事。”阿赫雅挑眉,问,“你是吗?” 阿瑟斯说不出话了。 他抓了抓脑袋,愁眉苦脸地在阿赫雅旁边坐下,挤开了老大一只的臧塔:“你先出去。” 他跟阿赫雅交底,跟这个傻大个有什么关系? 阿瑟斯借着微弱的光线,挑剔地打量着臧塔,心里哪哪都觉得不大满意。 但想到那位御驾亲征的大胥皇帝,再一对比,又觉得臧塔也还可以接受,于是缓和了脸色,重新说:“我跟我姐聊些私事,你毕竟还没进门,要不先出去站会?” 臧塔默默站起来,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 还没进门……还没进门…… 他能进门的吗? 阿赫雅在阿瑟斯额上敲了一个暴栗,没好气地训斥了句:“别跟他开这种玩笑。” “开了又怎么了?我看他挺开心的啊。”阿瑟斯硬着脖子,“本来就该是他进门,我还准备给你广选驸马呢。” 他告示都让人连夜写好了,准备在北戎各部择选优秀男子,任阿赫雅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初他说找十个八个男人给阿赫雅的孩子当爹,就决不食言,只多不少。 “我如今还不想……”阿赫雅瞪了他一眼,反应过来自己被带进了坑里,“少管闲事,如今是我在问你。” “你和玉钩,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皱着眉头,“人家一路护送我从大胥到北戎,甚至涉险与丞相对峙,你别告诉我,这只是普通朋友。” 何况还有当初玉钩石破天惊的那一句,睡过。 “你是不是占了人家便宜。”阿赫雅拳头硬邦邦的,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鞭子,“又不想负责?” 阿瑟斯原本蔫头耷脑,听到这句话瞪大了眼睛,委屈得脱口而出:“什么我不想负责?明明是她不想负责!” 他一个黄花大闺男,被玉钩翻来覆去摸了一夜,本来连复仇之后请谁来当主婚人,膝下儿女各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结果天一亮,玉钩翻脸不认人:“我昨夜中了药,江湖儿女,不避讳这些,你就当露水姻缘一场,忘了吧。” 阿瑟斯气得差点昏过去,咬牙切齿:“什么露水姻缘?你、你这跟采花贼有什么区别!” 玉钩恍然大悟,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又好像是怜悯:“你……” 还是个雏儿啊。 虽然什么都没做成,但凭借着家中书局里销量最佳的话本,理论经验十分丰富的玉钩莫名有一种优越感,摸了摸鼻子,竟生出了几分愧疚:“那算我欠你一次,行了吧?” 玉钩果然说到做到,自那之后,就一直跟着他,从北戎边境一路杀回王都,站稳脚跟,又出使大胥。 替她接回阿赫雅之后,这个人情,就算是还完了。 阿瑟斯已经愁了一整日,宴会上一边喝酒,一边看玉钩,见她还有闲心找各部漂亮的姑娘,教她们划拳喝酒,差点长出白头发来,哐哐又往自己肚子里灌了两坛泛着酸味的酒水。 他就怕明日一起床,便听见玉钩来找自己辞行,连暂时出去躲躲风头的主意都想出来了。 阿瑟斯借着酒劲,抱着阿赫雅的大腿,把自己的忧愁全都吐露了出来。 阿赫雅听得憋笑,实在没忍住,嗤了一声。 阿瑟斯立刻就不行了,气得涨红了脸:“我是你亲弟弟!我被人占了这么大的便宜,还被始乱终弃,你、你就知道笑?” “那怎么办?”阿赫雅怜爱地摸了摸蠢弟弟的脑袋,故意逗他,“不如我今夜就去质问她,给你讨个公道。” “不行!”阿瑟斯一下子就急了,连忙阻止。 他捏了捏拳头,唉声叹气:“其实人家也不欠我什么……” 毕竟他只是忍辱负重……也没有太忍辱地被摸了两把,玉钩却真是千里迢迢,亲身涉险,帮他把姐姐带回了北戎。 细算起来,应该是他欠了玉钩的。 阿瑟斯越想越觉得自己没什么底气,更难过了,如果真有尾巴,应该都耷拉下来了:“我们认识得也挺久了……她怎么就不喜欢我一下呢?” 等到大胥与北戎之间的商道开了,所有的交易就都能摆到官面上来,正大光明地做,玉钩这位三海楼的大小姐也就大可以不必亲自奔波,躺在家中便可以数钱了。 而他身为北戎新王,也不能不顾两国刚缓和的关系,顶着怀疑,跑到大胥找人。 要是玉钩喜欢他一下,那他就有王后了。北戎人信奉天狼神,除却丞相那种人品低劣的,都是一夫一妻,他不比大胥的男人好得多? 阿赫雅揉了揉额角,难得也觉得有些头疼了:“你们就没有好好聊过?” 这事也太过离谱了。 她回忆着玉钩一路行来的态度,想了想,决定先替阿瑟斯大胆一把:“会不会人家对你也有几分意思?” 阿瑟斯眼睛顿时亮了,尾巴也摇了起来。 有点丢人。 阿赫雅看得眼睛疼,移开目光:“这也不好说……” 这么蠢,很难喜欢上。 阿瑟斯愣了一下,差点汪的一声哭出来。 他在宴会上给自己灌了不少闷酒,本就神智不大清醒,此时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哐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等着!”他指着阿赫雅,“我这就去证明给你看!” 什么好说不好说的!没有不好说! 阿瑟斯风一样冲出去了,连帘子都没来得及放下来,月光透过缝隙,洒在阿赫雅脸上。 她摇了摇头,忽然笑起来。 真好。 还能有这样热忱干净的喜欢,就很好。 阿赫雅捡起身旁的灯,随手挪到别处,慢慢平躺下来,望着漆黑的帐顶,眸光如水澄澈,像是投向悠远的他方。 可惜,她不会再有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情迷亲吻,讨要名分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月色皎洁,照在茫白大地上。 营帐的灯火通明,将雪映出晃眼的亮,歌声绕着篝火溢出来,一直荡到很远的地方。 阿瑟斯不知是借着酒劲,还是心中早难以压抑的躁动,大步跑来,可当真正站到帐外,从门口窥见玉钩轻笑啜酒的侧脸时,又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了。 他心里像是藏了一面巨大的鼓,拼命地咚咚乱响,震耳欲聋。 既想触碰,又胆怯着不敢前进。 他鲁莽了那么多年,未长成便敢去草原猎狼,到了如今,才算第一回体验到,什么叫做慎之又慎,尤嫌不足。 “站在这里发什么呆?”最后是玉钩用余光发现了阿瑟斯,向那些好奇大胥的贵族女子礼貌道别,起身朝他走来。 阿瑟斯怔怔地望着她,咽了一口口水,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一路上想了那么多卖可怜的话,真正到了她面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进去喝酒啊。”玉钩挑眉,压低了声音,示意他看向帐内,“北戎王?他们都等着你呢。” 新王的上位,象征着权利的更迭。 草原上的权利就像一座巨大的金矿,哪个部族占有的多,哪个部族便能更加强盛。丞相一族被诛尽之后,原本被占据的那部分就空了出来,谁都想讨好新王,从中分得一杯羹。 已经有蠢蠢欲动的贵族站起了身,端着酒杯,朝门口的两人走来。 理智告诉阿瑟斯,他也该趁着这绝佳的机会,收拢人心,建立属于自己的亲信势力。 可他望着玉钩,就像昏了头一样,被篝火冲得发热,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想和她逃出去。 逃到无人的丘上,逃到连风声也寻不到的地方。 “阿瑟斯?”玉钩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别过脸,声音莫名轻了一些,“你不进去吗……” 阿瑟斯忽然伸手,抓住玉钩的手腕,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他没有理会其他人的目光,只是拉着玉钩,突兀又荒唐地向外跑去。 玉钩被他扯得踉跄了一瞬,又很快反应过来,张嘴想笑骂一句小疯子,却在感受到腕间滚烫的温度时心跳加速,陷入了迷茫。 她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着阿瑟斯跑起来。 冷风猎猎地吹动着彩色的幡,在天地之间飞舞,如同一只只自由恣意的鸟。 他们就这样跑到寂静的小丘上,然后一起停下脚步,谁也没有先开口。 只有月光流淌,汇成闪闪发光的溪流。 “你跟我姐说,我们是一起睡觉的关系。”阿瑟斯不敢看玉钩的眼睛,他怕自己又乱了阵脚,把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借口忘得一干二净。 玉钩被奇怪的氛围感染,耳根慢慢爬上了一抹红。 她挠挠鼻尖,有几分莫名的窘迫,也别开眼睛,声音干巴巴的:“……我胡说的。” “你哪儿胡说了!你没睡过?”阿瑟斯猛地炸了毛,睁大了眼睛,看向玉钩,又在目光接触到她的时候,像被烫着了一般,忽然又转过头,结结巴巴,“就、就算你胡说……”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没什么底气:“那你败坏了我的名节,不用对我负责吗?” 玉钩也是第一次见到将败坏名节四个字往自己身上套的男子。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明艳的眉眼弯着,在月光下,像一团炽烈的火焰。 这团火焰落进另一个人耳朵里,就讲他烧得满脸通红,心脏愈发不能控制地砰砰乱跳起来。 怪不得,大胥人说心猿意马,情难自禁。 阿瑟斯想。 原来喜欢是千万匹野马奔驰在心的原野上,逐日追风,轻易冲乱了神智。 叫他意乱情迷。 “你……你负责吗?”他的声音细如蚊呐,散在夜风中,不仔细听甚至难以捕捉。 然而玉钩还是听到了。 她捏了捏手指,定定地盯着阿瑟斯看,许久也没有移开眼睛。 她大概也喝醉了。 玉钩想,她没有回答,伸手直接按住阿瑟斯的脖颈。 唇齿剧烈地撞在一处,溅出吃痛的闷哼。 然后轰然一声,像烟花炸响在耳边,天地都安静下来,所有的山丘草原,灯火月光,都暗淡褪色。 只能看得见眼前人,如此鲜活,映进眼中,就像刻入了心里。 他们像两个不知所措的孩子,紧贴着,没有更多更火热的接触,心和身体就已经滚烫。 “我爹就我一个女儿。”玉钩放开阿瑟斯,看他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呆站着像块木头,原本的羞涩也成了好笑,“三海楼日后,会交到我的手中。” 所以她能理所当然地使用一切属于三海楼的人脉,能不顾被镇北侯秋后算账的风险,带阿赫雅与柳奴走暗道进入北戎。 这是她作为三海楼未来主人的特权,与此同时,这份责任也注定了她将如随风游荡的蒲公英,不能因一己之私,就此留在北戎,做谁的妻子或王后。 她也不愿意接受这种束缚。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做露水夫妻。”她就像没看见阿瑟斯一下子难看起来的脸色,抓住他的手掌,慢慢展开,十指相扣,“反正天地浩大,也不是每一对相互喜欢的人都要许誓盟约,我们可以随心而动。” 情热时依偎纠缠,厌倦了便好聚好散。 阿瑟斯的眼眶渐渐红了,他猛然甩开玉钩的手。 “可是我不想只跟你做露水夫妻。”他咬着牙,让自己不要太狼狈,“你不明白吗?” “我想和你拜天狼神,生死同归。” 想要在万人祝福中拥吻,想要成为彼此的名正言顺,想要恩爱,白头,偕老。 不是谁的身体,不是情欲驱使之下的一时意乱,是灵神的相依。 玉钩叹了口气,慢慢将停滞半空的手指放下。 “抱歉。”她无奈地垂下眼睛,“只有这个不行。” “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亲我?”阿瑟斯的眼睛更红了,忍不住质问,“你就是玩弄我。” 只喜欢他的身体。 他又伤心,又有点小小的自豪,厚着脸皮:“你得给我个名分交代,不然不可以……” 玉钩往后退了一步。 “那还是算了。”她说,神情非常冷酷。 狠狠地伤害了阿瑟斯脆弱的心灵。 第三百六十七章 伽兰节,选夫告示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她真的是这么说的。” 阿瑟斯重新回到王帐中时,整个人都显出一种颓丧来。 他又想喝酒,但已经没脸回宴席上了,只能悻悻地折了一根草塞在嘴里嚼。 阿赫雅用手撑着地,直起身来,望着身边躺成大字型的弟弟,也觉得有些难办。 “不如算了。”她叹了口气,同情地拍拍阿瑟斯的头,“强扭的瓜不甜。” 人家何必好好三海楼的未来主人不做,背井离乡远离家人,留在北戎呢? “什么强扭,她明明也喜欢我,不然就不会亲我。”阿瑟斯捏捏拳头,一脸臭屁,又很快耷拉下去,愁得像条被扔下的大狗,“她这样始乱终弃,是符合大胥法度的吗?这不算引起两国纠纷吗?” “我能不能给大胥发个国书,就让那个狗皇帝制定一条律法,凡对他国男子上下其手过,必须负责到底什么的?”他开始做梦。 “你怎么不直接把你们俩的名字也写进去?”阿赫雅那点怜惜被他的发言打得粉碎,收回手,面无表情,“爬远点,别在我面前犯蠢,手痒。” 姐弟之情,就是这么脆弱易碎。 阿瑟斯一夜受到两次伤害,把自己砰一下砸进地毯里。 “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狗皇帝。”他露出一双哀怨的狗狗眼,盯着阿赫雅,“你为什么骂我?就因为我要给他发国书吗?” 阿赫雅看看阿瑟斯。 阿赫雅没有回答。 阿赫雅举起了拳头。 阿瑟斯哇地一下翻身爬起来,捂着脑袋,紧张又愤怒地瞪着她:“你因为一个男人欺负你的亲弟弟!” “跟谢桀没关系。”阿赫雅温柔地笑,“我打你,还要挑理由吗?” 阿瑟斯疯狂晃脑袋,像一只甩水的大狗:“不信,除非你答应我,参加半个月后的伽兰节。” 开春的一个月,是草原最热闹的时间。 冬雪消融,春草渐生,暖风一吹,光秃秃的沙地几日就能变成草原。 各种各样的节日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是狂欢地庆祝新年的开始。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青年男女相互结识交往,情人坦然同游,充满年少慕艾与火热缠绵目光的伽兰节。 阿瑟斯咧着大牙,一看就没什么好心思:“反正你也不想着大胥皇帝了,认识点新人怎么啦?” “你很喜欢关心别人的感情事么?”阿赫雅眉眼弯弯,话直接戳进他的伤口,“怎么不想想伽兰节自己怎么办?听说玉钩很受大家欢迎——不会最后与她同游的成了别人吧?” 砰! 好不容易提起一点精神的阿瑟斯再次把自己砸到地上,生无可恋地露出一个哭脸。 太过分了!比打他一顿还过分! 他捏着拳头,愤愤不平。 白瞎了他特意准备的一番心意,简直就像大胥那句谚语——狗咬那什么什么,不识好人心! 阿赫雅完全不知道,自家弟弟究竟背着她干了什么好事。 与此同时,北戎边境。 谢桀站在帐篷边上,盯着木栏上充作告示的纸张,目光幽深晦涩。 一边的周忠恨不得把脑袋低到地上,只有镇北侯钟赫看不懂形势,瞠目结舌地开口:“……给长公主选、选夫?还每部族各择俊美男子?” 这、这…… 钟赫小心翼翼地瞟了谢桀一眼。 那陛下头顶不就跟这草原一个色了吗! 周忠眼色使得眼睛差点抽筋,还是没能让钟赫闭上嘴巴,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下一秒,钟赫屁股上就中了一脚,嗷地一声跳了起来,惊恐地望向谢桀:“陛……公子?!” “这告示落的是北戎新王的印,不一定是娘娘的意思。”周忠这个时候才慢慢走出来,一边观察着谢桀的神色一边绞尽脑汁地圆场,“说不定是新王一厢情愿的安排罢了……” 谢桀闭了闭眼。 北戎使团离京之后,他便领兵亲征,以最快的速度将南方的叛乱镇压下去,只为了能尽快平定国内乱局,好抽出精力,亲至北戎捉人。 到北戎后,第一个听到的关于阿赫雅的消息,竟然是选夫。 谢桀的脸色难看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拳头紧绷,勾勒出分明的青筋,好不容易平静一些,便见两个北戎少年勾肩搭背地走过,一边嘻嘻哈哈地玩笑。 “……若是能被长公主选上,可就飞黄腾达了。” “我哪儿敢去自取其辱啊?你不知道吧,昆勒将军的儿子,臧塔小将军,早就蹲在长公主身边了,虎视眈眈的,你敢去触霉头?” “昆勒部下手这么快?” “岂止啊,社尔部一得消息,也往王都去了……” 他们只是路过,声音随着风越来越小,直至消散在空气之中。 而谢桀的脸比夜色还要黑上几分。 周忠已经彻底不敢开口了,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边,只当自己是个哑巴聋子。 钟赫的嘴巴张张合合,尴尬得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毕竟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也有一定的责任…… 想到自己在城门口发现后又错过的“马夫少年”,钟赫心虚地咳了几声,小声问:“那公子……要不你也去?” 他试图拍马屁:“公子英姿勃勃,气宇轩昂,谁人能与您相比啊!” 砰!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谢桀一脚撂倒在地上了。 周忠同情地看看这位不会说话的武将,毫不犹豫地站到谢桀那一边,捏着腔调:“胡说什么?公子与长公主天生一对,名正言顺,还用跟谁争?” 毕竟陛下才是原配正宫,跑去参加什么选夫,那不是自降身价? 谢桀沉着脸色,咬牙切齿:“都闭嘴。” 一个会说话的都没有。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告示,目光冷硬得像能化作一把刀:“把马牵出来……去北戎王都。” 什么选夫?他还没死呢,阿赫雅还想要几个夫? 谢桀不忘将那张告示撕得粉碎,才翻身上马,径直冲进了夜色里。 心中的愤怒与莫名的慌乱叠在一起,交汇融成他眼底的黑,仿若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潜藏了无尽的危险。 ——想都别想。 第三百六十八章 选夫之日,醋味冲天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到达北戎王都的时候,伽兰节已经近在眼前。 青绿色的嫩草铺满了大地,被风一吹,此起彼伏地形成浪涛。各色的不知名小花错落着点缀其中,像极了星子。 青年的男女们穿上新衣,三五成群地在溪边玩闹,不经意窥见自己的心上人,脸便烧红了一片。 阿赫雅被阿瑟斯烦得无法,答应在伽兰节的夜市上露一面,却不想团绕在中心篝火边的不是记忆中牵手歌舞的少年少女们,而是一个个青壮的男子。 大约是各自的部族不同,这些男子分作了几个阵营,其中几个人光着膀子,显露出自己的伤疤和结实的肌肉,不时朝上首瞟来一眼,恨不得学孔雀开屏一般,引起其他人一阵哗然。 而后就像是某种攀比,男人们各自脱下了袍服,露出大片古铜色的肌肉。 阿赫雅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的变化,险些一口酒水喷出来。 “这能看点什么啊?”阿瑟斯坐在她旁边,还有些不满地皱眉,“不比试比试,怎么看得出谁身手好……不行。” 得让人设几个箭靶,开几个摔跤场。 他抬手就要吩咐一旁的随从,被阿赫雅硬生生扯了回来。 “你敢去,我就把你的头摘下来。”她保持着微笑,低声威胁,手指用力,将阿瑟斯掐得面容扭曲,嘶嘶地吸着凉气。 阿瑟斯挣扎许久,才把自己的手臂收了回来:“我是在帮你挑!” “你再说一句,我就很难顾忌你在大庭广众之下的颜面了。”阿赫雅磨了磨牙,眼神几乎能化成刀子。 阿瑟斯这才老实下来,悻悻地摸摸鼻子,嘀咕:“不去就不去……” 好像他不主动组织,这群来自各部,又明显有着竞争关系的小伙子就能乖乖坐着一样。 阿瑟斯愤愤地腹诽。 果然,场中很快就热闹了起来,没有靶子展示射猎技术,这群男人就相互约战,在场中摔起跤来。 臧塔也在其中,他本就在军中长大,成年后经过血战洗礼,身手较之旁人不知好了多少。 轰然一声,挑衅的男子被狠狠摔在地上,激起一片沙砾,又有新的人冲上去,和臧塔打作一团。 “漂亮!”叫好声不绝于耳,一个又一个的挑战者被击败,臧塔却依旧挺立场中。 他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添了一道伤,血滴顺着伤口渗出滑落,被他随手抹去,在脸颊划出一道红。 充满了野性。 然而当他抬起头,视线与阿赫雅对视上时,所有凛冽的气势又一瞬间柔和了下来,如同不可驯服的狼垂下了头颅,心甘情愿套上项圈,甚至好心情地摇起尾巴,向主人邀功。 阿赫雅揉了揉眉心,忍不住又瞪了阿瑟斯一眼,阿瑟斯却全然不觉得有问题,甚至赞赏地点点头。 臧塔擦了擦身上的汗,端起酒盏,大步走到了阿赫雅面前:“公主。” 他望着阿赫雅,脸上的表情并不算谄媚,甚至可以称为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要把尾巴摇断了:“小狼今天多喝了一碗奶,还说想你了,你……何时去我帐中看她?” 阿瑟斯险些呛咳住,惊恐地望向阿赫雅。 阿赫雅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将小狼的事情告诉阿瑟斯,咳嗽了一声,先应付臧塔:“你告诉她,我明日午后有空,去接她出来放纸鸢玩。” 臧塔点点头,还想说什么,但看看阿瑟斯,还是默默地退了下去。 阿瑟斯这才爬起来,凑到阿赫雅身边,低声质问:“怎么回事!你们背着我……” “小狼是琳琅表姐的孩子。”阿赫雅打断了弟弟的胡思乱想,直截了当,“是臧塔带回来的,所以暂时让他养着。” 小狼毕竟只有四岁,在丞相营帐里受了那么多磋磨,又骤然丧母,逃亡在外,流浪数日,全靠仇恨撑着。 这一口气松下来,她就大病了一场,成了一只刺猬,除了替她报了仇的臧塔,谁也不亲近。 连自己,也是借了臧塔的光,与小狼多日相处之后,才慢慢熟悉起来。 阿赫雅将小狼的情况简明扼要地告知了阿瑟斯,闷闷地喝了一杯酒。 阿瑟斯气得拳头都在抖:“早知如此,就不该让老东西死得那么容易,先吊起来磨个四五天再说。” “死都死了,还能鞭尸?”眼见着底下的男人都蠢蠢欲动起来,阿赫雅额角青筋跳了跳,默默站起身,“面也露了,我先回帐中,这些人……你自己处理吧。” 阿瑟斯灵敏地躲过亲姐的脚,笑嘻嘻地举手,拉长声音:“知道了——” 他处理,那就全安排到阿赫雅帐篷附近!近水楼台先得月! “要是我的帐篷附近多了什么不该多的东西。”阿赫雅看出他的小心思,勾唇弯眸,“我就跟玉钩换着住。” 到时候阿瑟斯给她找了多少麻烦,自己就会多几个情敌。 阿瑟斯背后发凉,瞪大了眼睛,咽了一口口水。 那可不行! 阿赫雅冷笑一声,威胁地拍拍阿瑟斯,才慢慢走了出去。 喧闹声越来越远,静谧处的人却半点也没有减少。 阿赫雅路过第三对紧牵着手,向她行礼问好的男女,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帐篷走去。 漆黑的夜色中,高大的身影蹲在地上,好像等待着什么。 “臧塔?”阿赫雅愣了愣,下意识出声。 臧塔这才抬起头来,着急忙慌地站起身。 “你怎么在这儿?”阿赫雅问。 臧塔抿了抿唇:“不太想呆在那里,想找你。” 整个会场都是跟他打着一样心思的男人,他虽然没资格说什么吃醋的话,却已经暗自难过了半天。 他欲言又止地望着阿赫雅,仿佛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为什么选夫……不先找他? 按先来后到,他才是最早表露心意的人。 他的眼神太过失望,如同碎开了一地的月光,看得阿赫雅都生出了几分愧疚。 她头疼地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解释:“不是我要选夫,是阿瑟斯瞒着我办的,我并不知情。” 那男人问了吗?她倒迫不及待地哄他。 一墙之隔,谢桀倚在帐篷上,面无表情地想。 怎么不哄哄自己? 第三百六十九章 痛吻相逼,谢桀之悔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闻不见的酸味在空气中弥漫开,像是翻倒了一大坛醋。 谢桀藏在黑暗的帐篷中,侧耳听着阿赫雅与陌生男人压低声音的交谈,周身气势越来越冷,几乎结冰。 她叫那个人臧塔。 就是那什么小将军吧?籍籍无名,他听都没听过,肯定战功不显。 说话也蠢,处处都不如自己。 谢桀在心中冷静地点评,大半夜跑到女儿家帐前,想必不安好心,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哄的? 他居高临下,挑挑拣拣,全然忘了自己不请自来,又呆在谁的帐篷里。 阿赫雅告别了臧塔之后,走入帐中,还未点起灯火,便察觉了不对。 她猛然回身,匕首还没从腰间抽出,就被人攥住了手腕。 谢桀原本想好了许多问罪的话,然而真正见到阿赫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直接将她按进了怀里。 他们接触缠绵了太多次,对彼此的熟悉几乎刻入灵魂,以至于身体先于理智,举起了降旗。 阿赫雅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 谢桀疯了不成?这里可是北戎王都! 他就不怕被人认出身份,乱刀砍死在这儿? 然而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假死离开大胥了,冷起声音,装作与谢桀素不相识:“你是谁?想干什么?” “朕是谁?”谢桀险些被气笑了,“我们孩子都生了一个,你问我是谁?” 阿赫雅抿了抿唇,也有些装不下去。 她推了推谢桀,没能挣开,忍不住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警告:“看在以往的情分,你现在离开,我可以当作没见过你。” “朕走了,好给外面那个野男人腾位置么?”谢桀忍不住咬牙,声音发冷,“他是什么人?你回北戎才多久,就迫不及待选夫了?” 在边境看见那张告示时的愤怒再次涌上脑海,让他控制不住手中的力道,狠狠地攥紧了阿赫雅的手腕:“除了朕,你还想嫁谁?” “跟你有关系吗?”阿赫雅反问,“谢桀,这是北戎王帐,不是你的大胥,少发疯。” 谢桀死死地盯着阿赫雅,目光幽暗,“你假死出宫,骗朕借兵时,不就是盼着朕更疯魔几分才好么?” 阿赫雅哑然。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带着犹豫,似乎徘徊了一会儿,才出声:“长公主,你的簪子落下了。” 是去而复返的臧塔。 阿赫雅微微垂眼,敛住自己眸中的异样,转身往外走去,腕上的指节却如烙铁一般,滚烫而生硬,限制住了她的行动。 谢桀猛地用力,将阿赫雅扯到了怀中,不管不顾地低下头。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牙齿与唇瓣撕咬着,血腥得像一场战斗。 又如此缠绵。 阿赫雅没有留力,发狠地咬住谢桀,想用疼痛逼迫他松开。 谢桀呼吸愈发粗重了几分,几乎是纵容地任她撕咬,当发觉她逃离的意向时,又霸道地追逐上去。 直至呼吸交错,灼热地升温。 臧塔太久没有得到阿赫雅的回应,呆了一会儿,疑惑地出声:“长公主?” “等等。”阿赫雅奋力推开谢桀,抹了抹唇上的血,冷冷地盯着他,提高了声音回答臧塔。 谢桀微微垂着头,她看不见他的神色。 只能感受到他桎梏着自己手腕的指节,收紧了一分。 阿赫雅压着火气,小声警告:“谢桀,别搞得太难看。” 从她离开大胥的那一刻,他们就没关系了。 大胥的昭妃,在琼枝殿的大火中灰飞烟灭。北戎的长公主,在无垠的草原上涅槃而生。 别逼得她叫来守卫,届时大家都收不了场。 “松手。”她冷冷道。 谢桀还是没有放手。 心中的恐慌在黑暗中愈演愈烈,仿佛只要略微松开一分,阿赫雅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如我。”谢桀闭了闭眼,语气笃定,声音却带着些许颤抖。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能闹开。 她深深地望着谢桀,良久,像是妥协了:“臧塔,你先走吧。” 臧塔显然没有想到会等到这个反应,愣了半晌:“什么?” “簪子放在你那儿,我明日去找小狼的时候再取。”阿赫雅的声音缓慢,听不出异样,“我不大方便。” 她所说的不大方便,自然是帐中的谢桀。 臧塔却突然乱了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都有些结巴:“啊?你……好、好,我先回去。” 也是,伽兰节上有篝火,又要喝酒,回来肯定要沐浴的。 臧塔想到阿赫雅如今可能是个什么模样,不由耳根通红,几乎是落荒而逃。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了远方,阿赫雅才收回目光。 她挣开谢桀的手,自顾自点起了烛火。 谢桀站在她身后,抿了抿唇,既有些欢喜于她为自己赶走臧塔,又有些唾弃自己的好满足。 “你明天还要去找他?”他的语气依旧有些生硬,望着阿赫雅灯下的脸,酸得像喝了三斤醋,含着质问的意味:“小狼又是谁?” 啪—— 阿赫雅忽地转身,一巴掌打在谢桀脸上。 她的声音冷得像是结了冰:“这是还你刚才逼迫我的。” 那个不经同意的吻也好,在臧塔面前的僵持也好,都是将她视作所有物的冒犯。 阿赫雅定定地望着谢桀,与他对视。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又像是隔着楚河汉界,抵触着不能寸进半步。 “谢桀,要我说得更明白一些吗?”她扯了扯唇角,“我们已经结束了。” “我欺君犯上,机关算尽,从宛城便步步为营,攀附你,将你视作复国的一条青云路。”她重复着最后那一夜与谢桀对峙的话,眸光冷漠又讽刺,“这些,你不是都清楚极了吗?” “既然如此,又何必苦苦纠缠呢?” “朕不是……”谢桀闭了闭眼,苦涩自舌尖弥漫开。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恶言会以这样的方式,化作一把利剑,穿胸而过。 他早就后悔了。 “适可而止。”阿赫雅的声音很轻,“明日一早,你离开北戎,我只当没见过你。” 这是第二次驱逐。 第三百七十章 爱人的第一守则是不逼迫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帐中一片死寂。 烛火映照着阿赫雅的侧脸,投下一片阴影,明明没有太多表情,却显出一种漠然的冷硬来。 “大胥的陛下。”她的声音不轻不重,“请离开我的帐篷。” 谢桀喉结滚动着,干涩得有些疼:“阿赫雅。” 阿赫雅眸光发凉,打断了谢桀,划清界限的姿态十足冷硬:“您应当称我一声长公主。” 谢桀伸手,想去抓阿赫雅的手,又停顿在了半空。 他怕惹她生气。 “阿赫雅。”他固执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像是含着哀求的意味,“我们好好说话。” 阿赫雅深深地凝视谢桀的双眼,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她已经将话说得这么绝了,他怎么就不能放手呢? 她忽然有些无力:“你要和我说什么呢?” “说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忌惮和怀疑,说你的伤害,你在我脚腕栓上的金链,还是说你那些有关大局的衡量和放弃?”阿赫雅唇角微微动了动,说不出是笑还是哭,“就算有一千一万次机会,我们还是会走到这一步。” “如今还能落个好聚好散,已经是万幸了。”她轻声问,“就不能放过我一次吗?” 谢桀一窒,他张了张嘴,心中的密密麻麻针刺似的疼一点一点漫开。 就如一尾搁浅在岸上的鱼,周身的水都被心火蒸干了,难以呼吸。 他闭了闭眼,声音喑哑,“朕后悔了。” “朕早该跟你解释清楚。”谢桀的手指隔空虚虚收紧,竟带上了几分颤抖,“周沅沅没有死,她如今在帝师府,活蹦乱跳地做她的大小姐,所以朕才会对淑妃一忍再忍。” “朕不是草菅人命,为了安抚军心放弃沅沅。”他低下头,“朕更不是因你算计淑妃而禁足你,只是沈家吃亏,定会将怒火发泄在你身上,唯有暂避锋芒。” “北戎王找朕时,朕就知道,你没有死。琼枝殿大火,只是你谋划里的一环。”谢桀笑得自嘲,“可朕还是借兵给他了。” “你说朕对你的苦难流离作壁上观。”他垂眸,仿若俯首称臣的姿态,让阿赫雅心中一跳,“那这一回,朕愿意闭上眼,装聋作哑,成为你手中的刀。” “阿赫雅,别生朕的气。”他扣住阿赫雅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朕只是从前不明白,不知道如何爱人。”谢桀凝望着阿赫雅的眼睛,“你教朕,朕一定好好学。” 心脏有力地跳动着,砰砰的震动,在指尖落下的瞬间停滞了一拍,然后越来越快。 连带着阿赫雅的心跳仿佛也开始乱了。 她别过眼,过大的信息量冲击着脑海,让她的思绪乱成一片。 沅沅没有死。 她微微红了眼眶,心中的欢喜与庆幸难以言喻,与之同时生出的,还有一股异样的情绪。 “算了吧,谢桀。”阿赫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沉静下来。 他们只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从前沉没欲海,如糖似蜜的日子成为幻影,所以拼命地伸手,想要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留住破碎的泡沫。 可是真的有回忆中所塑造的那么美好吗?好过北戎无际的天地与自由的风? 她不想赌了。 “不可能。”谢桀没想到自己已经示弱如此,阿赫雅却依旧冷情,望着她泛着水色的双眼,心中像是空了一大块,任冷风倾灌进来。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是你先来招惹朕的,朕不说算了,你凭什么抽身?” “就凭琼枝殿那场大火。”阿赫雅抿紧了唇,微微摇头,“谢桀,我们之间没关系了。” 她不想做什么昭妃,也不想在大胥的皇宫里享用精致得过分的佳肴。 她想要的是纵马踏花,从一个小丘奔跑到另一个小丘,然后躺在软如锦缎的草原上,等一只兔子。 她与谢桀之间是两世的纠缠,是爱恨相交织的挣扎,这些东西都太重了,她不想要。 她只想最简单地活。 阿赫雅弯着眼睛,泪水却盈成一片海:“你不是说,不知如何爱一个人吗?” “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要逼迫。”她轻声道,“如果我喜欢你,我会朝你走过去。” 而强取豪夺来的,永远不会是真心。 这场交谈最后以谢桀的落荒而逃收尾。 他在战场上打了那么多场胜仗,从未有一次如今日狼狈,兵戈相交,甚至撑不到真正谈判,便因阿赫雅的一滴眼泪,溃不成军。 这个夜晚注定很长,阿赫雅帐中的灯火燃了一夜,拉着她的影子印在油布上,像一副水墨画。 而帐外,有人枯坐着凝望,雕像一般沉寂。 直到月落日升。 阿赫雅顶着一夜未眠的疲惫,走出帐中。 她还记得自己与小狼约好了今日放纸鸢。 臧塔早等在外面,手中牵着一匹白马。 他如今还住在黑腾旗骑兵驻扎的营寨之中,与王都中心相隔不算远,却也不算近。 “长公主。”见到阿赫雅,臧塔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将手伸到阿赫雅面前。 一支簪子躺在宽大的掌心里,大约是因为常年习武,那双手上结满了茧子,指腹上有莫名的伤痕,像是尖锐的利器留下的。 阿赫雅抿了抿唇,接过簪子,感谢的话还没出口,就见臧塔又伸出了一只手。 一支木簪,簪身工艺简单,用绿松石与玛瑙镶嵌了一朵花,看起来有种笨拙的土气。 “我……我亲手做的,可能不大好看……”臧塔的耳根有些红,努力端正着神色,“我不知道哪儿可以买到大胥的发饰,只能先做一个,日后互市开了,我去给你换漂亮的。” “你喜欢吗?” 赤忱又炙热的爱慕,明晃晃的,像一轮太阳。 阿赫雅叹了口气,望着他,突然开口:“臧塔。” 不要喜欢我了。 她想说,可话语在触及那双认真得有些小心翼翼的眼睛时,都哽在了喉中。 “不要给我做簪子了。”阿赫雅垂下眼,委婉地拒绝,“把自己的手弄伤了,要怎么弯弓射箭?” 第三百七十一章 放纸鸢,吃醋与克制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臧塔并没有回答阿赫雅的话,他只是沉默着。 两人一同骑马往黑腾旗营帐而去。 小狼年纪太小,又排斥旁人的接近,暂时与臧塔同住在主帐之中。 阿赫雅掀开帘子时,小狼呆呆地坐在榻上,望着帐顶,看不出在想些什么,脚还碰不到地上,一晃一晃的。 小狼的听觉很是灵敏,几乎在听到脚步声的同一时刻转过头来,视线触及到阿赫雅与臧塔时,像一盏小灯一样亮了起来。 但她还是绷着脸,没有主动打招呼,整个人浑身竖着刺,刺猬般扎人。 “小狼。”阿赫雅明白她的别扭,轻笑着,唤了一声,“我来带你去放纸鸢了。” 臧塔也挠挠脑袋:“昨日不是还在念叨吗?怎么今天见着人了这么冷淡。” 小狼抿了抿唇,跳下床榻,走到阿赫雅身边,拉住了她的衣角,顺带瞪了臧塔一眼。 像在不满他的出卖。 一个大木头,一个小别扭,凑在一块能相处得好,也算是一个奇迹了。 阿赫雅唇角的笑意愈发深,目光掠过臧塔,又落在小狼身上,弯了弯眼睛,故意逗弄:“小狼这么想我?” 小狼清了清嗓子:“没有。” 口是心非。 阿赫雅没有戳穿她,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好,不想我,那想纸鸢了吗?” “一点。”小狼抿唇,别别扭扭地答。 “这几日有没有好好吃饭?”阿赫雅忍俊不禁,一边抱着她往外走,一边掂了掂:“我带了一个很大的纸鸢,比你都要大一些,要是你瘦了,说不定就把你拉得飞起来了。” 小狼听得晕晕乎乎,睁大了眼,手指忍不住抓紧了阿赫雅的衣领,有些紧张:“我……我不怕。” 臧塔在旁边亦步亦趋地跟着,看看阿赫雅,又看看小狼,最后还是没有吭声,默默看着阿赫雅糊弄小孩。 他们一路走到营外的草原上,看见了阿赫雅口中那只很大的纸鸢。 小狼挣扎着从阿赫雅的怀中跳下来,哒哒地跑过去,伸长了手臂,比划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睁圆了。 真的比她长! 阿赫雅忍不住笑,小狼本就只有四岁,又被丞相苛待,小小一团,也就是这几日才长了些肉,怎么比得过北戎的纸鸢? 北戎与大胥不同,纸鸢不比精巧与样式,一贯只以大字取胜。 越大,飞在空中就越是有气势,越能惹来旁人羡慕的目光。 阿赫雅笑问:“现在信了?若不好好吃饭长高,日后旁人一个纸鸢就能将你吊起来,飞到天上去。” “那就不能再叫小狼了,应该叫做小鹰。” 小狼鼓了鼓脸颊,瞪着那只纸鸢,看起来有些生气,绕着它跑了一圈:“我会长得比它大。” “那是自然。”阿赫雅半蹲下身,点点小狼的额头。 “再过一年……两年,应该可以。”臧塔站在旁边,对比了一下小狼与纸鸢的大小,沉吟片刻道。 他太过认真,显然是真切经过思考的。 阿赫雅忍不住笑,抬头看向臧塔。 今日要放纸鸢,她特地穿了一身轻便的衣裳,锦缎的白在青绿一片的草原中温柔又耀目。 她展眼舒眉,唇角含笑。 春风吹过,将草原卷起波涛,臧塔望着阿赫雅,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不听使唤,一起激烈地翻涌起来。 小狼还在与那只纸鸢较劲,小脸鼓鼓的,像个包子,让人愈发想要啃一口。 三个人处在同一个画面之中,竟显出一种异样的和谐来。 像极了一家三口。 谢桀站在暗处,定定地望着这一幕,表情沉冷。 酸涩再次在喉咙里漫开,连舌尖都尝到了些许苦意。 她不肯接受自己,却与那个叫臧塔的男人如此亲近,甚至连他的女儿都接纳了。 谢桀误会了小狼的身份,这让他内心深处的阴暗愈发蠢蠢欲动,伸着触角,往外弥漫。 昨夜黑暗,没见到脸,今日看来……平平无奇,远不如自己。 性格也如木头一般,就知道杵在边上。 身手、权势…… 他打翻了醋坛子,暗自数落着种种差距,心里却越来越空。 只剩下一个念头。 凭什么? 纸鸢已经放到了天上,臧塔熟练地拉扯长线,直至纸鸢乘风飞稳,才将线交给了阿赫雅。 阿赫雅半蹲着,将小狼护在怀中,单手搭在线上,指尖轻勾,便带着那只纸鸢高低飞行。 小狼眼睛亮晶晶的,不知说了什么,逗得阿赫雅与臧塔一起笑了起来。 谢桀的脸色更臭了,扯了扯唇角,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在手心里抛上抛下。 什么破纸鸢。 他面无表情地想,醋意翻腾,捏着石头的指尖收紧了,有些发白。 飞得又不算高,索性砸破了,省得碍眼。 然而昨夜阿赫雅的话语又仿佛回响在他的耳边,眼里的泪光滚烫,灼烧着他。 谢桀闭了闭眼,克制地收回了手,深深地凝望着不远处三人的身影。 他没有再去看那只翻飞的纸鸢。 阿赫雅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灼热目光,不由得微微蹙眉,下意识回过头,却没有见到想象中的身影。 错觉吗? 她抿了抿唇,眸中闪过一分异色。 “怎么了?”臧塔问。 “没事。”阿赫雅回过神,摇了摇头,看向怀里蠢蠢欲动的小狼,失笑地将纸鸢线交到她手中,“去玩吧。” 小狼小小地跳了一下,压着自己不断往上翘的嘴角,捏紧了纸鸢线,在辽阔柔软的草原上风一样奔跑起来。 纸鸢随着她的动作,划破天际的云,像被赋予了生命,灵动地飞起来。 阿赫雅望着小狼的背影,眸光温柔。 或许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更像一个孩童,肆无忌惮,又充满活力与生机。 “长公主。”臧塔的声音唤回了阿赫雅的思绪,她转过身,便见到一朵小花。 黄橙色的,像夕阳落下时,天边最远处的霞。 臧塔应该想了很久,才找到合适的话语来表明心意:“不要木簪的话……花可以吗?” 属于北戎的,独特的花。 第三百七十二章 珍珠钗,我不喜欢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那朵花最后还是没能簪上阿赫雅的发鬓。 小狼玩到了黄昏,才恋恋不舍地与阿赫雅分别,回到主帐里用膳。 阿赫雅则婉拒了臧塔相送的请求,自己骑着马,慢悠悠地溜达回了王都,一掀帘子,就正正对上了三双发亮的眼睛。 阿赫雅绷着脸,后退了一步,把帘子重新放下。 “你出去干什么啊!”阿瑟斯几乎是在嚎,“进来进来!我们等你半天了!” 王都里不缺帐篷,玉钩作为北戎的贵客,自然是单独居住,就住在阿赫雅旁边。 因此,这些日子,她还是时不时地跑到阿赫雅的帐中蹭饭。 玉钩在,阿瑟斯自然也就厚着脸皮贴了过来,加上柳奴,阿赫雅的帐中每顿饭都格外热闹,活像是什么小宴的场合。 阿赫雅叹了口气,一边走入帐中,一边瞥了阿瑟斯一眼,毫不客气:“别乱叫,不然就出去自己吃。” 阿瑟斯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我还没说话呢!” “已经吵到我的眼睛了。”阿赫雅面无表情,自顾自在上首坐下。 阿瑟斯委屈又愤怒,恨不得站起来转两个圈,到底还是忍辱负重,咽下了这口气:“你去找臧塔了?有人说看见你们一起放纸鸢……” “准确地说,我是去找小狼。”阿赫雅温柔地勾唇,“你有什么意见吗?” 他哪儿敢有意见? 阿瑟斯顶着阿赫雅的眼神,默默地闭上了嘴巴,自闭地蹭到玉钩身边。 伸手,戳戳。 “你不帮我说话吗?”他小声道,语气非常夸张,“你亲完我,就对我这个态度?” 不帮自己,说句话也行。 主要是说句话——阿瑟斯想,玉钩已经很多天不理他了。 玉钩心如磐石:“对。” 她把阿瑟斯推回他的座位上,瞥了他一眼:“我是不负责任的人渣,别找我。” 说完,又不理会阿瑟斯了。 阿瑟斯唉声叹气,目光在玉钩和阿赫雅之间巡了一圈,总觉得自己北戎王的威严在这帐中就像是纸糊的——有,但只有薄薄一点。 说话间,侍从们已经将今夜的晚膳捧了上来。 阿瑟斯一眼就看见绿油油的菜,嫌弃地皱起眉头:“怎么天天有菜叶子……这东西不能多吃,吃多了脸都绿了。” 他从小就挑食,只爱吃肉,不爱吃菜。 “王上。”那上菜的侍从低着头,毕恭毕敬,“这是昆勒部臧塔小将军送来的,所以每日都有。” 玉钩挑眉,忍不住戏谑地笑:“这都开春了,也不缺这些,怎么还日日送来?” 她抬起头,打趣的目光落在阿赫雅身上。 阿赫雅还没说话,阿瑟斯就先沉不住气了:“什么开春?什么日日……啊?你们背着我暗度陈仓?” “书读得不好,就先不要滥用成语。”阿赫雅瞪了他一眼,简单地解释,“冬日只有肉食,臧塔大约怕我不适应,送了些野菜来。” 柳奴托着下巴,微微挑眉,补充:“从入王都送到今日,特地跑马一个时辰去摘。” 如今开春,野菜也正是最丰富美味的时候,这点绿色自然不显眼。 但冬天里能有这份心意,可是十分难得了。 阿瑟斯满意地点点头:“那还算不错,可以考虑留下来。” 他就喜欢这种懂事,会照顾人的。 反正都比大胥那个狗皇帝好。 他如此想着,完全不知道他心里腹诽的狗皇帝就与他隔着一面帐布,沉默地听着帐内的交流,拳头捏得死紧。 不就是一盘野菜? 他冷冷地盯着那顶帐篷,目光锐利,像是能穿透厚厚的屏障,看见里面的人。 “周忠。”他低声唤。 身着北戎服饰,显然已经融入进来的周忠从暗处走出:“奴在。” “传令暗卫,让他们每日送一篮鲜果过来,用黑风鹰。”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下了一个极为普通的命令。 却让周忠险些左脚绊右脚,摔倒在地。 千里迢迢,从大胥送一篮鲜果到北戎……还用上传递紧急军务的黑风鹰? 这是哪个昏君占了他主子的身体? 周忠心中一片惊涛骇浪,目光呆滞,半天说不出话。 谢桀却半分余光都没有分给他,继续问:“你身上带什么精贵漂亮的簪钗没有?” 出门做事,黄金白银自然是硬通货,但有时候,这些漂亮的玩意儿更能收买人心。 尤其是在北戎。 谢桀不信周忠这个人精没有半分准备,瞥了他一眼,目光带着凉意:“回去十倍补给你。” 周忠立即眉开眼笑,咳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了一支珍珠钗递出去,口中还道:“奴能有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是替陛下带着的,还有什么补不补?折煞奴了。” 谢桀没说话,似笑非笑地睨去一眼,打量了那只珍珠钗一会儿。 看得出是宫中御造处的手艺,南海进宫的东珠为主,周围以小珠串联塑形,竟垒出了一只白凤凰,长长的尾羽垂落,随意一晃,便会摇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可堪入目。 谢桀微微颔首,比臧塔寒碜的野花好得多。 他满意地将珍珠钗收入手中,耐心地在帐外等待着时机。 直到谈话声渐渐消失了,周围安静下来,虫鸣与夜风相和,酿出一片宁静。 谢桀忽然站起身,避过巡视的守卫,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阿赫雅的帐中。 阿赫雅原本正翻着账册,清点丞相一族遗留的财物,面前的小案上便落了一只珍珠钗。 她微微蹙眉,抬起眼,正正对上谢桀的目光。 幽深的,像是压抑许多复杂的情绪。 他没有开口,只是将珍珠钗拿起来,慢慢簪入阿赫雅的发鬓中。 阿赫雅忽而想起今日臧塔送的那支木簪和花,明白过来几分,扯了扯唇角:“你看见了?” 堂堂大胥的皇帝,竟真做起了窥探他人的事儿。 “这只珍珠钗与你正匹配。”谢桀避开了她的问题,含着几分隐忍,“不如朕命人将你宫中的妆奁送来北戎。” “不用。”阿赫雅拔下那只珍珠钗,放回谢桀手上,望着他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冷硬,“我不喜欢。” 没说清楚,究竟是不喜欢东西,还是不喜欢人。 第三百七十三章 漠然互伤,我不欠你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钗上层层叠叠的珍珠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相撞在一起,发出轻响。 落在谢桀耳中,却像是闷响的雷,砸在手上,沉重得让他抬不起来。 阿赫雅既不发怒,又不接纳,就冷冷淡淡地望着他,如同一池冰凉的水。 谢桀有时恨不得她如从前在冷宫里,对自己抓挠撕咬,也好过现在这样,让他不知从何处着力,才能挽回半分。 他捏着那支珍珠钗,皱起眉头,声音有些沉:“是吗?” “你身在北戎,就当真对朕,对大胥,没有半点眷恋之情?”他微微向前倾身,身躯压迫着阿赫雅,逼得她微微昂首,才能与他对视,质问似的,“你说你如今是北戎的长公主,与朕再无关系时,就当真这么问心无愧?” “是。”阿赫雅毫不犹豫。 她不喜欢被囚困在一处的生活,琼枝殿再好,于她也不过是个牢笼。 只是牢笼之中,尚且有沅沅与无月作伴,尚且有一个人可以期盼,所以才让日子好过了些许。 可依旧改变不了,那牢笼的本质。 谢桀冷笑了一声,伸手触上阿赫雅的发鬓,从上面摘下了一支玉簪。 是今日臧塔送还的,她丢失在伽兰节上的那一支。 “既然已经全都忘却,毫无眷恋了。”他的指腹碾着簪身,盯着阿赫雅的眼睛,像是要从中窥见她心底最隐秘的部分,“为什么还梳着大胥的发髻?为什么还用簪钗,而不改为北戎的饰带?” 北戎人可不以云鬟雾鬓为美,他们用华贵的玛瑙琥珀装饰乌发,而非簪钗。 阿赫雅怔了一瞬,下意识捏紧了指尖,眸光微闪。 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两世遗留下来的习惯,哪儿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呢? “忘了。”她别开脸,微微蹙眉,“束发的方式罢了,能说明什么?若让你误会了,明日我改过来便是。” 谢桀不信。 他慢慢低下头,与阿赫雅凑得极近,深深地凝望她的双眸,鼻尖几乎相互碰到一处去了。 呼吸都像是灼热起来,交缠着,比争锋相对的气势更加激烈。 他们太熟悉彼此的身体,连呼吸与心跳都会在接近中渐渐同步。 像交融了无数次之后,即便分离,也还留着看不见却无比清晰的痕迹。 阿赫雅闭了闭眼睛,手指按在他的胸膛上,坚定又有力地推拒开:“你又想做什么?” “你说与朕再无关系。”谢桀的声音喑哑,被她推开之后,也没有再强硬地抓着不放,只是低声问,“那稷儿呢?” 他们的孩子,承继着两个人共同的血脉,难道这份联系,也是轻易可以割断的吗? 阿赫雅像是被灼烫了,猛然站起身来。 “朕从南方凯旋回京时,稷儿已经长大了许多,只是还是爱抱着你做的布狼不放,谁也不给碰。”他的声音缓慢,“朕只见了他一面,又匆匆出发,赶赴北戎。” “阿赫雅,那是你十月怀胎,艰难生下的孩子。”谢桀问,“你不想他吗?” 怎么能不想呢? 阿赫雅深深地呼吸着,才能勉强让自己维持住冷静的表象,指尖却有些颤抖。 她背着谢桀站立,眼眶微微发红,心痛如绞。 “我想啊。”她声音绷紧着,自嘲地笑了一声,“所以呢?你能把他送来北戎,把他还给我吗?” 谢桀沉默了。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既然不能,你是要用稷儿来威胁我,逼我回去吗?”阿赫雅转身,望向谢桀的目光冷得像是结了冰。 谢桀眉头紧皱,后知后觉地察觉了不对。 他只是想借着孩子让阿赫雅心软几分,对自己多几分宽容,如今却适得其反了。 “朕不是在威胁你。”他的声音有些僵硬,“稷儿也是朕的孩子……” “那陛下是什么意思呢?”阿赫雅打断了他的话,向前几步,抬眼凝视着谢桀。 谢桀沉默了。 阿赫雅嗤笑:“谢桀,我不欠你什么。若我实在对谁有所亏欠,那个人只会是稷儿。” 谢桀的喉头微紧,心脏像是被看不见的藤蔓紧紧捆住,一阵又一阵地泛着疼。 “你不欠朕。”他轻声重复着,忽而向阿赫雅逼近了几步,抓起她的手腕,按在自己的胸口,“真的吗?” “不是你接近在前,乱我心神,遁逃在后,弃我不顾?”谢桀质问的声音沙哑着,像是有些哽咽,“你在琼枝殿中问我,那些时日的缠绵,难道就没有一刻动心……” 他的自称不知不觉变成了我,仿佛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大胥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个为情所伤,难以自抑的普通人。 “我动心了。”他盯着阿赫雅,双眸幽深,轻声问,“你呢?” 那些抵死缠绵,耳鬓厮磨的夜晚里,那些如糖似蜜,彼此依偎的时光中,阿赫雅是不是也沉沦其中,情难自禁? 阿赫雅抿紧了唇,抵在谢桀胸膛上的手感受着那抹熟悉的炙热温度,仿佛被灼伤了,忽地抽回,又被狠狠地按了回去。 心跳声鼓动着,在耳畔回响。 她动心吗? “是。”阿赫雅闭了闭眼,“我也有意乱情迷。” “可是谢桀,每一回我真的要爱上你的时候,都是你将我惊醒的。”她抬眸,目光清冷,像月光投入其中的皎洁,“我喜欢过你,可我确实不欠你。” 他们之间,相隔着的是两世的恩怨,爱恨纠缠的挣扎。 谁也别想独善其身,谁也别想干干净净。 “你只是因为不甘,来到北戎,因为占有欲,看见臧塔之后,才会着急着对我宣示主权。”阿赫雅的声音不轻不重,“可我又不是物件,不是你靠过来,我就得感恩戴德,重新爱上你的。” “你大可不必对臧塔有太多的敌意。”她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出口的话却十分锐利,较刀子还要伤人几分,“因为即便不是他,也不会是你。” “别来找我了,谢桀。”阿赫雅很是平静,仿佛眼前人只是一个陌生的过客,“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旁人。” 是她前世的痛苦,和今生的不安。 “除非你有一日,能想起琼枝殿中死去的人到底是谁,否则,你我再无可能了。”她轻声道。 第三百七十四章 前世记忆,决意成婚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琼枝殿中死去的人到底是谁? 仿佛一道惊雷劈下,天地之间都化成一片眩目的亮白,让人头疼欲裂。 谢桀站在原地,感知着阿赫雅的手抽离,心脏的跳动越来越缓,连耳畔一阵一阵的发鸣,都成了一种麻木。 然后是痛,像被人从内而外剖开,一种没来由的巨大的悲伤与痛苦冲荡在躯体中,每一块骨头都化作一柄锐利的剑,刺在血肉里。 无法抽离,在时光回转而来的那一刻便注定好,刻入灵魂骨髓的惩罚。 他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阿赫雅的帐篷的,只是强撑着脊梁不肯弯曲,在离开暖色烛光照耀范围的同一瞬间,便整个人跌跪了下去。 “陛下!”周忠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冲出来,搀扶起谢桀。 谢桀双目空洞,骨节分明的手按在木桩上,支撑着痛得不自觉弓曲的躯体,指尖用力得颤抖。 他的声音嘶哑,不知是问周忠,还是问自己:“琼枝殿里死去的人……是谁?” “是小兰珠啊!”周忠愣了愣,连忙答。 那具烧得发焦,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尸体,是消失在暗牢中的小兰珠。 不对吗? “不是她。”谢桀缓缓地摇了摇头,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挤出这样一句呢喃:“不是她……”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无数碎片一般的记忆在脑海中飞舞,他试图抓住一片,伸手却只有割肉的疼。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力量,抹去了这一切。 他只能看见一场大火,滔天的火海吞噬了一切,将整个琼枝殿笼罩起来。 所有飘动的纱帐都被火舌舔舐,化成红色的飞蛾,围绕着一个人—— 一个平静地仰躺在床榻上,仿佛失去一切生息,让他感到熟悉无比,又不敢触碰的女人。 是阿赫雅吗? 他不敢深想,竟狼狈地有了一种想要逃避的冲动。 而后是一尊巨大的佛陀金像,高高在上,慈悲地俯视人世。 寺庙悠长杳杳的钟声回荡在金殿之中,震耳欲聋。 谢桀猛然睁开眼,双目泛着血色,暗潮翻涌。 “周忠。”他声音沉涩,“三日之内,朕要见到隆恩寺的主持元悟。” 他想起阿赫雅在隆恩寺中的那一支王签,和那到底没能系成的姻缘结。 天意?他从不信天。 帐中,阿赫雅缓缓趴伏在小案上,挑拨着细细的灯芯,看火光摇曳,映在水色朦胧的眸中。 她叹了一口气,将脸埋在大氅柔软的皮毛中,轻蹭了蹭。 她已经回到北戎了。 阿赫雅如此无声地劝说,放过自己吧,也放过他。 灯火长久燃着,这一夜,无人入眠。 谢桀果然没有再出现,只是人不在,存在感却没有半分降低。 他像是与臧塔杠上了,处处比较。 臧塔每日摘来野菜,阿赫雅的帐篷中也会莫名多一份水灵灵的鲜果。 臧塔送玛瑙与绿松石,阿赫雅的床头就会出现一匣子珍珠翠玉。 终于,阿赫雅在给小狼挑了一匹小马,回帐看见自己脚踏上趴着摇尾巴的狗崽时,再也压不住心里的躁郁。 她直接走到王帐外,把阿瑟斯叫了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我要成婚。” “啊?”阿瑟斯瞪大了眼睛,差点跳起来,“你、你跟谁?臧塔?” 也就那小子有几分本事,从驸马候选团里脱颖而出,跟阿赫雅走得近一些了。 “你不用管。”阿赫雅更烦了,她根本没想好找谁顶上这个空缺,只冷冷道,“替我安排,时间……定在半个月后。” “半个月?这么急?”阿瑟斯的眼睛都快掉出眼眶了,直觉这个时间对不上,但他也没经历过这一遭,只能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侍从。 侍从也愣了好半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开口:“要想仪式周全,怎么也得提前一个月开始准备才不算仓促……” 长公主想成婚了?跟谁? 这个问题也是谢桀想问的。 他站在众人视线死角之中,背靠帐篷,面无表情地盯着阿赫雅的身影。 这些日子,他显然消瘦了许多,脸上的棱角愈发分明,抿唇时便露出一种惊人的凛冽与煞气来。 “等不了一个月。”阿赫雅察觉到那一道目光,眼神微动,刻意放柔了声音,充满了坠入爱河的甜腻与期盼,“若不是为了不让他受委屈,我连一日都等不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谢桀不死心,她就想法子让他死心。堂堂大胥的皇帝,难道还要插足进旁人恩爱夫妻么? 谢桀闭了闭眼,昏涨了几日的头又开始如受针刺,密密麻麻地疼。 就这么喜欢吗? 阿瑟斯先是被阿赫雅的语气吓得打了个寒战,然后便是泛酸。 他的名分都没着落呢,到底是哪个男人,凭什么这么好运? 他哼了一声:“再说吧……”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瞥了阿瑟斯一眼。 阿瑟斯难得硬起脖子:“我都没见过人,怎么确定他是不是靠谱的?万一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怎么办?” 虽说也不是不行,那肯定比不上文武双全,又生得俊美的男人更加能匹配。 “见到人,你就同意了?”阿赫雅吸气压火,问。 阿瑟斯别别扭扭,又被她瞪了一眼,立即改口:“再说……行,我见一面,就让人开始准备,好了吧?” 只要不是大胥那个狗皇帝,谁都行。 阿赫雅得到承诺,毫不眷恋,转身就走。 她骑马扬鞭,径直向王都外奔去。 臧塔正在演武场上,指挥骑兵们训练。 不在阿赫雅面前时,他的脸上总没有太多表情,冷硬得与身上的盔甲相似。 “臧塔——” 阿赫雅遥遥的喊声传来。 臧塔猛然回头,果断干脆地跃下高台,向阿赫雅跑去。 阿赫雅没等他站稳,开门见山地问:“你愿意跟我成婚吗?” “是不是太莽撞了。”她看见臧塔脸上一瞬的空白,顿了顿:“就当帮我个忙,只做一场戏……” 她话没有说完,就被反应过来的臧塔打断了:“好!” 他晶亮的眼中只倒映着阿赫雅的身影,单膝落地,如每一次会面时所做的,行了一个效忠礼:“臧塔愿受长公主驱使,为长公主效死。” 无论真假,哪怕只有一刻接近心中的月亮。 已经足够。 第三百七十五章 你没给我的,我会给他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春风携着暖意,抚过草原,朝阳落在少年的眼中,纯粹而炽热。 阿赫雅抿了抿唇,忽然生出一分愧意来。 “我不一定能够喜欢上你。”她轻声道,“这场婚事,更多只是做给……外人看。” “我只是在利用你,替我去圆一个谎,骗一个人,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她让自己显得冰冷无情一些,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臧塔,声音平静。 臧塔却依旧毫不犹豫:“愿意。” 他昂起头,以一种仰视的姿态,望着坐在马上的阿赫雅。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困在缝隙间,绝望之际,看见从天而降的阿赫雅。 只需要一眼,便注定了沦为人臣。 “我欠长公主一条命。”臧塔的声音微沉而坚定,“这就是我想要做的。” 阿赫雅不由得收紧了手中的缰绳,闭了闭眼,艰涩开口:“我……” 她实在不算一个良人,事实上,连个好人都算不上。 臧塔又何必在她身上浪费这么多感情呢? “说到底,其实是我赚了。”臧塔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咧着牙,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长公主如果觉得对我有愧疚,可怜我一分,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阿赫雅点点头,“只要你开口,什么事,我都为你办到。” 臧塔的脸上慢慢浮上红,带着几分趁火打劫的不好意思,又实在压不住心里的雀跃:“我不知道你要骗谁,可是我们成婚……应该是要拜天狼神的吧。” “如果那个人没能在红绳系上手腕之前出现,我们的婚事就是得到天狼神赐福作证的。”他小声说,“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就当我们真的成婚了,试着喜欢我一下。” 哪怕只有片刻。 他也想那个做那个得到神明青眼与眷顾的信徒。 阿赫雅怔了怔,眸光中掠过复杂的光,定定地望着臧塔,半晌,轻声答应:“好。” 臧塔像个得到糖果的小孩,猛然跳了起来,向阿赫雅伸出手,像是想要抱她,又克制地收回了手,摸了摸鼻子,嘿嘿地傻笑。 “那我……那我写信给我父亲。”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还有我的母亲和弟弟们……我要成婚了!” 臧塔拍了拍自己的脸,原地转圈。 这是真的吗?不会是梦吧? 他身上的盔甲还没有卸下,显得有些笨拙,又奇怪的可爱。 阿赫雅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出言制止:“先不要告诉他们。” “仪式会尽量简化。”她眸光微动,“臧塔,我再问你一遍,即便这场戏连父母也不会敬告,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婚礼,你也要答应我吗?” “就算你不违背本心,替我圆这个谎,我也可以想别的法子,不需要你委屈自己。”她已经有些后悔了。 她不该明知臧塔对自己有爱慕之心,却还用这种事情来为难他。 即便他心甘情愿,她也问心有愧。 “没有违背本心!”臧塔有些急了,“我真的愿意!” “就算只是一场戏,都是假的,我也愿意。”他注视着阿赫雅的双眼,认真得像在许誓,“我想亲眼看你穿上盛装,向我走来。” 就像他曾做过的无数个梦那样。 风声呼啸,吹过草原,将军营中兵士训练的喝声吹散了。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臧塔那双最炽热的眼眸。 阿赫雅抿紧了唇,良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如果你后悔了。”她低眸,“随时可以告诉我。” “我不会后悔。”臧塔说,“兵行险招,你总是不肯正视我的喜欢,我要赌一把。” “你要骗的那个人,是你在大胥的夫郎吗?他藏头露尾,是个懦夫。”他难得显露出了锋芒毕露的一面,“如果他敢出现在我们的婚礼之上,我就认他还算个勇士,心悦诚服。” “否则,他凭什么站在你身边?” 阿赫雅回到王都时,脑中还回荡着臧塔的声音。 懦夫。 她忍不住翘了翘唇,微微摇头。 若是大胥人知道他们深入敌营的陛下被如此评价,不知会作何感想? 她走入帐中,在自己床头坐下,随手从书箱中取出一本游记,翻阅起来。 “你……”谢桀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像是压抑着复杂的浓重情绪,难得有些低声下气,“能不能别成亲?” “不能。”阿赫雅并没有意外,她知道谢桀会远远地跟着自己,自然也一定看见了自己与臧塔的见面。 她回答得毫不犹豫,颇为无情。 谢桀的牙齿有些痒:“他有什么好?武艺平平,大字不识,除了朝你摇尾巴,还会什么?” 这评价中的主观色彩未免太过厚了。 阿赫雅瞥了他一眼,继续看书,没有跟他争辩,一击必杀:“我喜欢。” 谢桀皱着眉头,试图抽出她手中的书,却没有抽动:“就因为他摇尾巴的蠢样?” “因为他尊重我的意志。”阿赫雅抬头,收紧了手指的力道,慢慢将书合上,“你说他摇尾巴讨好我,你有比他高明很多吗?陛下?” “他喜欢我喜欢得光明正大,我拒绝了,他便知道避开一些,不让我为难,总比你被拒绝了这么多次,依旧这样纠缠不放要好得多。”她面无表情地开口,“闹得太难看了吧,谢桀。” “你非要我将你贬低得一文不值,彻底撕破脸皮,然后才能放弃,让彼此落个清净吗?”她问。 谢桀捏紧了拳头,闭了闭眼,还是当作听不见:“你那日说,只要我看见琼枝殿里的人到底是谁……” 那些碎片化的火光又在他眼前闪回,让他头疼欲裂。 但他还是坚持着,慢慢挤出字:“我们还有可能,对吗?” “没有了。”阿赫雅扯了扯嘴角。 她有些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 谢桀要怎么看到她前世的伤痕?又要怎么感同身受她曾经受过的痛苦? “我要成婚了,陛下。”阿赫雅唤着他,像从前千万回那样,“我会和臧塔拜天狼神,在彼此的手腕系上来世的红绳。” 他们没有成过亲,没有拜过天地,也没有喝过交杯酒。 “你没有给过我的,我会给他。”她说。 第三百七十六章 佛门之地,元悟大师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走出阿赫雅的帐篷时,周身的煞气惊人。 他冷冷地瞥了战战兢兢的周忠一眼,声音沙哑:“元悟到哪儿了?”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再想不起来那些破碎的记忆到底来自于哪里,他就要彻底失去阿赫雅了。 周忠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狠心咬牙:“陛下,今日的消息,元悟大师拒不出寺,金吾卫实在拿他没办法……” 隆恩寺毕竟是国寺,谁敢在那里造次? 即便是谢桀的命令,元悟大师宁死不屈,金吾卫们也只有束手无策的份。 “拿他没办法?”谢桀冷笑了一声,手指捻动,杀意凛然,“他不怕死,隆恩寺的和尚们,个个都不怕死?” “围了寺庙,他不肯出山,便……”杀。 他的头愈发疼了,额角鼓胀着,青筋直跳,几乎要裂开一般。 谢桀的呼吸重了几分,按着眉心,半晌,吐出一个字:“备快马,回京。” 北戎王都到大胥京城路途遥远,消息阻绝,何况还要送个人,中途若有意外,会面之日便得一拖再拖。 他经不起耽搁。 既然元悟不肯出寺,那自己就亲自去会一会这位人尽皆知的神僧。 谢桀压着心中的戾气,漆黑的双眸溢出暗色,仿若深渊。 周忠心中一跳,恍惚间仿佛又见到战场上那个杀神。 他怎么险些忘了,在阿赫雅出现之前,这位陛下可是用血造出来的声名。 他不敢耽搁,心中为元悟大师念了句佛号,立即正颜厉色:“是。” 佛说普渡众生,苦一苦神僧,总好过他遭殃。 快马从北戎王都飞驰而出,一路往南。 数千里的路途,日夜兼程,竟生生只用了两日。 谢桀回到京城,并没有耽搁半刻钟,径直上了隆恩寺。 当初与阿赫雅一同来过的禅院,依旧清净,菩提树万年如一日地站在院中,枯枝垂落,明明是春季,却不见半点绿叶生长。 禅院的门大开着,一眼就能望见树下长须雪白的身影,坐在棋盘之前,捻子沉思。 听到脚步声,元悟大师站起身来,双手合十,向谢桀低头行礼:“陛下,您还是来了。” “看来元悟大师早就算到会有今日。”谢桀面色不变,淡淡问,“那想必,你也知道我是为何而来了?” “中王签那日,你与朕的皇后说了什么?”他目光锐利。 王签只择有缘人,那日隆恩寺人流众多,偏偏就选中了阿赫雅,为什么? 谢桀摩挲着腰间的佩剑,目光渐渐沉冷下来。 无论是梦中那尊巨大的佛像,还是听见的钟声,都在指向隆恩寺。 直觉告诉他,阿赫雅的秘密,与元悟大师息息相关。 元悟大师叹了口气,重新在棋局前坐了下来,瘦如骨而满是褶皱的手指点了点石桌:“前尘之事,何必牵挂?” “陛下不如与贫僧对弈一局……” 哗啦—— 棋盘骤然被掀翻,黑白子散落在一地,混合着,彻底纠缠在了一起。 “死局。”谢桀眼神盯着元悟大师,一字一顿,“在朕手中,只有这一个解法。” 他话音未落,院外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盔甲与佩剑相互碰撞,铿锵而凛冽,逼得一众沙弥惊叫起来。 黑沉沉的甲兵包围了禅院,也包围了外面的僧人住所,不过片刻,所有人都被拉出来,拖到了院外,远远与元悟大师相望。 谢桀为了赶路,数日没有合眼,眼下青黑,胡须纷乱,愈发显出冷厉。 元悟大师捋胡子的手顿了顿,望着地上沾染了泥土的棋子,微微摇头:“陛下,这已经是您第二回掀翻贫僧的棋了。” 他抬起头,凝望着谢桀冰一般的面容,无声地叹息,还有一句话没说—— 这也是第二次,金吾卫围困隆恩寺。 那是一个冬夜,他背后的菩提枝上落满了雪,金吾卫冲进来,脚步声将雪惊得簌簌落下。 元悟大师从睡梦中醒来,就见到大胥那位陛下施施然走入院中,脸上还喷溅着拦路僧人的血。 他心中发寒,不禁叹了口气,合手念了一句佛号。 半个月前,皇宫大火,烧毁了琼枝殿,也让那位颇得圣宠的梅妃葬身火海之中。 琼枝殿没了,京城也陷入了另一场无形的大火。 淑妃被赐死,其母家沈家,几乎是被以绞杀的姿态,将一切暗中见不得光的罪状翻了出来,转眼覆灭。 而后是所有可能与梅妃生前所受委屈相关的人与事,每一桩每一件,都被金吾卫连根带出,然后清算。 除此之外,陛下又广贴告示,遍寻方士,寻求能起死复生之术,赏金万万,足以叫人疯狂。 重赏之下,即便代价惨重,依然不断有人蜂拥而至,然后因手法败露,被斩于午门。 一时间,血流成河,人人自危。 今日,轮到隆恩寺了吗? 元悟大师闭了闭眼睛,脸上露出几分看破生死的无奈来。 “听闻隆恩寺元悟大师,佛法无边,有通天彻地之能。”谢桀还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手中捻动着佛珠,似笑非笑,“朕想改一个人的命数。” “命数天定,生死更不能逆转。”元悟大师尚算壮年,面对死亡的威胁,却毫不畏惧,脸上满是平静,“恕贫僧无能为力。” “是吗?”谢桀冷笑,“那若朕非要强求呢?” 元悟大师一指院中棋盘上的死棋:“棋已走完,何来转圜余地?” 前世的谢桀只看了一眼棋盘,摩挲着剑柄的手猛然抓紧,拔剑,斩下。 棋盘从中裂开,黑白的棋子被蛮力震得乱跳,混成了一处。 金吾卫搬来了另一个棋盘,替换了坏掉的石桌,摆在两人之间,莹润的玉石棋子在火光下泛出光泽。 “重新下。”谢桀眼中的戾气几乎溢出,声音却依然轻快,像是一个玩笑。 只有直面杀意的元悟大师,冷汗直流,沉默不语。 见他不肯配合,谢桀微微抬了抬手。 当即便由一个僧人被推到碎开的石桌上,按倒在地,求饶声被口中的布条堵住,只能呜呜。 “朕已经足够诚心。”谢桀道,“元悟大师,你要让佛门之地见血吗。” 第三百七十七章 转世菩提,前生记忆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禅院中一时寂静下来,连雪落下的速度都仿佛缓慢了几分。 谢桀轻轻抚摸着剑身,似笑非笑地睨视着元悟大师。 “朕预备动用私库,为隆恩寺塑一身金佛,护佑大胥国运。”他抛出利益,“是一夜过去,沦为空寺,还是继续维持国寺的风光,都在元悟大师一念之中了。” “起死回生之术,世间没有。”元悟大师闭着眼睛,“我等念佛,并非神仙。” 谢桀嗤笑了一声,周身骤然掀起凛冽杀意。 “陛下。”像是察觉到了他想做什么,元悟大师忽然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一双眼中像是蕴着大智慧,“那局死棋,您已经破过了。” 既然已入死路,索性掀个干净,从头来过。 元悟大师慢慢走到金吾卫搬来的棋盘前坐下,捻起一枚白子,落在棋局上。 “万物万事,均有代价。”他的声音显出一种疲惫来,又像是警告,“陛下真的想好,能够承受得了么?” “前日有一个假道士,跟朕说,点燃引魂香,朕便可以入阴曹地府,只怕有去无回。” 那假道士是想用这种方式,让谢桀畏惧退让,再徐徐抛出诱饵。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谢桀已经答应了下来。 “万劫不复,不得往生,朕尚且不惧。”谢桀扯了扯唇角,“你尽可以放心,无论是何代价,只要你敢开,朕就敢应。” 他只怕上天入地,都寻不到自己想救的人。 元悟大师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盯着谢桀,张了张嘴,到底只是叹了一口气:“既然陛下决意为之,又以满寺人命相胁,贫僧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重新捻起了一枚白子,放在第一颗白子旁边。 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 “贫僧的师父,圆寂之前曾留下一个阵法,不可逆转阴阳,却可引魂至他方世界。”菩提树上坠下一点雪,正正落在元悟大师摊开的掌中,“一花一世界,一木一菩提……人在此世,不能圆满的,在他世,或可转圜。” “如何做?”谢桀直指重点。 “陛下当真要去吗?”元悟大师的嘴角动了动,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意味深长地问,“您如今是人间帝王,万乘之尊,即便失了一个梅妃,也还有权势无边。” “若往他方世界,陛下就会失去先机。”他一指已经被白子侵占的棋盘,“你们两人之中,一人携着无尽怨恨,重新来过,一人却一无所知地入局……” 谁也不知道最终会走向什么样的结果。 谢桀的目光随着元悟大师的手指,落在棋盘上,变得深邃而幽涩。 他伸手,毫不犹豫地拿了一颗黑子,放在白子包围之中。 “朕心甘情愿。”他的声音微沉,像是凝聚着无尽的情绪,复杂难言。 如果入局,要将命数托付在阿赫雅身上,那他愿做一头困兽,把脖颈上的绳索递到她手中。 这是他欠她的。 元悟大师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哀哀地叹息:“痴人啊……” 他抬眼望向面前的谢桀,时隔两世,这位帝王还是走到了他的面前。 琼枝殿那场大火烧起来时,元悟大师就明白,总有一日,他们还是会见面的。 元悟大师弯下腰,苍老的身体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十分艰难,摸索了很久,才从泥土中捡起了一枚白子。 他吹了吹气,用衣袖擦干净上面的灰土,把白子放到棋局中间。 “如今困局,已经是陛下苦求得来的善果。”元悟大师微笑着,“女施主中王签之日,贫僧只跟她说了一句话。” “莫眷前尘。” 这四个字落下,仿佛是什么咒语。 谢桀咬紧了牙根,依旧压不住头颅中鼓胀的疼痛,像是有岩浆汩汩流出,所过之处,一切成灰。 他手中的长剑微微颤抖,铿锵落到地上。 “什么意思?”谢桀盯着元悟大师,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什么叫……莫眷前尘?” 什么是前尘? 是他脑海中那些碎片一般的记忆吗?琼枝殿那场大火,火中毫无生气的阿赫雅,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阿赫雅记得的,他忘却的,究竟是什么? “陛下何不问问自己呢?”元悟大师的双眼像是蒙上了一层雾霭,泛着极老的人才有的浊光,面上的神情却慈悲平静得像一尊佛像,“往事因果,既然您切身经历过,当真没有留下后手吗?” “时候到了……一切自然……”他的双眼渐渐阖上,声音越来越低。 直到完全消失,唯有奇异的笑容还在脸上,不曾散去。 谢桀头疼欲裂,手指成拳,试图用疼痛让自己清醒几分,却还是踉跄了一步,险险撑在那棵巨大枯死的菩提上,稳住了身形。 掌下树纹崎岖,像极了某种梵文。 谢桀的脑中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渐渐可以连成一段完整的记忆。 “陛下……”周忠试探过了元悟大师的鼻息,皱紧了眉头,压下眼底的惊骇,缓步走到谢桀身边,低声道,“元悟大师圆寂了。” 死得如此怪异,分明前一刻还在泰然自若地说话,下一刻便彻底没了气息。 就像是使命已经完成,力量也抽得干净,只剩下一具枯瘦的皮囊,佛像一般,坐在院中。 与那棵分明春日,却不见生机的菩提交相呼应。 仿佛这个禅院处于某种咒中,与外界相隔一层壁障,格格不入。 谢桀的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整个人晃了晃,手指顺着菩提树干,慢慢摩挲着感受起伏。 元悟设阵,为朕与阿赫雅护持转入他世,阿赫雅记忆尚存,朕如蒙童。 相应的画面就像被唤醒了,一点一点地展露在眼前。 谢桀的心脏忽然疯狂地跳动起来,仿佛被唤醒了一般,半是狂喜,半是惶然。 好像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再往前,你会后悔。 但谢桀还是义无反顾地将手指往一旁探索,靠触觉感知着字迹。 年夜,北戎太子身死,阿赫雅自焚于琼枝殿。 手指僵在了原地。 第三百七十八章 风雨油布,谢桀归来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一道惊雷划破天际,骤然点亮了夜色,将整片草原照得如同白昼。 “啊!” 阿赫雅陡然惊醒,呼吸急促得令胸口泛疼,慢慢坐起身来,撑着床头的手微微发颤。 她又梦见前世了。 春雨来得急,打在帐顶,噼啪作响,与烛火绽开灯花的声音相呼应。 阿赫雅没了睡意,披上一件衣裳,挪步到了门前,掀开帘子一角,向外望去。 整座王都笼罩在珠帘一般的雨中,门前的木桩被打得湿透,漆黑发亮。 谢桀回大胥了吗? 她的脑海中忽然闪出这个念头,抿了抿唇,睫羽轻颤着,将眸中的水色掩盖。 “长公主怎么醒得这般早?”婢女听到了响动,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从床上爬起来,声音还带着倦意,“可是要起身梳妆了?” “你睡吧。”阿赫雅回头,朝她露了一个安抚的笑,“我只是眠浅,被雷声惊醒了,不出门。” 她虽这样说,但那婢女还是揉眼起了身,笑吟吟地从旁边的架上取了一件厚实的披风,走向阿赫雅:“奴还以为长公主是想起过几日将要成婚,辗转难眠了呢……长公主披上这件吧,风雨吹着,小心着了凉。” 阿赫雅怔了怔,下意识望向帐外,半晌,才摇摇头,轻笑道:“这点雨,怕什么呢?” 却没有回应她有关成婚的打趣。 这些时日,谢桀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只有每日依旧雷打不动的鲜果与发饰,那样明晃晃地彰显着他的存在感。 阿赫雅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已经放弃,回到了大胥,还是依旧在王都某处角落,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轻轻地舒出一口气,缓步走回床前坐下,眸光沉静。 其实这样也好,两不相干,这不就是她想要得到的结果吗? 雨势似乎越来越大了,风声从垂帘缝隙中闯入,呜呜如哭。 阿赫雅微微蹙眉,看向一旁剪灯花的婢女:“帐中可还有毡布么?先将帘缝堵上,省得漏了风进来,听得人烦。” “是。”婢女应了一声,便在柜中翻找起来,还未找到,帐外便传来了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 阿赫雅猛然抬起眼,喝问:“谁?” 无人应答。 婢女不由得有些慌乱,看看阿赫雅,才壮起胆子,快步走到门边,一把掀起帘子,却见外头夜色深沉,只有雨线连绵,不见半个影子。 “长公主,外头没人。”那婢女睁大了眼睛,眼角余光瞧见地上有东西,微微低头,立即惊叫起来,“这、这怎么有两块油布?” 阿赫雅愣了愣,下意识起身,走了过去。 那两块油布是青色的,上头还带着雨水,因为扔在地上,总有草隔绝,还是沾上了泥土。 不过很大,甚至足够将门帘例外再包裹上一层,定然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这是什么人放下的?”那婢女还在往外望,声音有些急,“长公主,此人身份不明,要不要报与陛下?” 阿赫雅揉了揉眉心,注视着那两块油布,良久,还是摇了摇头。 “罢了。”她轻声道,“我知道是谁,不必闹大。” 无非是每日送来鲜果与发饰的人,见雨势太大,生怕她的帐篷数年无人居住,有什么漏雨的地方。 阿赫雅失笑。也不想一想,她毕竟是北戎长公主,如何就缺两块油布了? “人家是长公主,再怎么缺,也不至于帐篷漏雨吧。”王都外数里,草洲苇丛之内,镇北侯钟赫一觉醒来,看着自己缺了一块的住所,忍不住质问,“你拆东墙补西墙……还是拆的咱们家的墙,几个意思啊!” 暗卫首领枭元看了他一眼,被面具遮住的脸瞧不出神情,但仅凭语气,便能断定他的不屑:“有备无患,未雨绸缪。” 陛下临行之前下了死命令,让他务必照顾保护好昭妃娘娘,他自然要处处周到,半点不能懈怠。 “你他娘……”钟赫见他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瞠目结舌,气得冒出了一句脏话,“人家负责未雨,你负责绸缪,我负责挨淋?” 他指着那空了一大块的油布墙壁:“等雨停了怎么办?你再偷偷摸摸去把油布拿回来装上?” “暗卫办事,从不吝于代价。”枭元酷酷地坐到尚未被雨水淋湿的地上,蹭着篝火,把自己宝贝似的刀拿出来擦亮,面具在火光下映出光亮,冷硬非常。 意思就是,他就是那个代价呗? 钟赫语塞,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哀嚎一声,大字型躺倒在地铺上:“我真受不了了!” “陛下究竟何时回来!我再跟你单独呆一天都要疯了!” 究竟是什么人会跟这种一根筋的木头人做同僚啊!嫌命长吗? 枭元不解地瞥了钟赫一眼:“照理来说,还有三日。” 依传回的命令来看,陛下刚从京城出发不久,三日脚程,实属正常。 “三日?”钟赫立时又爬了起来,睁大了眼,“可北戎的长公主后日成婚!” 原定的是一月之后,但阿赫雅再三要求,简化仪式,既不拜祭父母,也不宴请各部,最终还是将时间提前到了后日。 若真如枭元所说……等陛下赶回来,人家孩子都生三个了,还抢什么亲? 钟赫夸张地想,整个人都有些凌乱:“陛下不会想让你我……单刀直入北戎王都,越过层层守卫,从黑腾旗一千骑兵的眼皮子底下抢走他们未来的女主人吧?” 他是武将不错……可谁家的武将也没有这么用的啊! 钟赫露出一个悲壮的神情,将心一横。 士为知己者死,陛下对他有知遇之恩,为了陛下的余生美满,他拼了! 枭元怪异地抬起头,看向他的目光像看一个疯子:“你发烧了?” 说什么胡话呢? 脚程三日,又没说陛下回来会用三日。 当初回程,陛下只用了两日,如今重返北戎,换一匹千里马用,应当也是两日。 然而,谢桀回来得甚至比枭元所预料的更早。 婚礼当日的未时,谢桀出现在了营地前。 薄唇干裂,胡茬长出青色,面无表情,凛冽的煞气令人退避三舍。 仿佛脱胎换骨,全然成了另一个人。 第三百七十九章 你的夫君,明明是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霞色漫天,将草原笼入一片朦胧的暖色之中,青绿的草叶映着黄昏,红绸飞舞。 鼓声与歌声齐奏,只凭借最简单的音调与吟唱,就将欢庆喜乐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拜——” 大祭司捻起一撮朱砂粉,弹向阿赫雅与臧塔,在阿赫雅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血一般鲜红的痕迹。 她微微抿唇,没有太多表情,头顶堆砌的玛瑙蜜蜡与绿松石色泽明艳,让她显出了惊人的艳色。 天狼神像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的信徒。 阿赫雅闭了闭眼,微微躬身,将手掌上下交叠,与额头相接,缓缓而拜。 臧塔与她并肩而立,迅速地行了礼节。 他的目光像炙热的光,没有一刻从阿赫雅身上移开过,耳根上烧着红,静默又忠诚。 天狼神在上。 臧塔想。 这是他朝思暮想,无数次在梦中见过的场景。 阿赫雅身着大红的婚服,缓缓向他走来,然后相拥,在天狼神的祝福下,成为夫妻,此生不改。 如果这真的是他奢望的幻想,他愿用来世,让这场美梦成真。 活泼的孩童抱着匣子,蹦蹦跳跳地来到两人面前,欢呼一声:“系红绳啦!” 红绳象征着吉祥,也象征着从此连接起两个人的荣辱,结下来世姻缘的美好愿望。 大祭司慈爱地望着阿赫雅与臧塔,微微抬手,从匣中取出红绳,先递给臧塔。 臧塔的呼吸都轻微了起来,生怕惊动了什么。 他的手指紧紧地捏着那一截红绳,甚至有些颤抖,缓和了一下,才慢慢为阿赫雅系上,动作中透着小心翼翼。 “我愿对你献上全部忠诚,许今生誓,盟来世约,不离不弃。”臧塔凝望着阿赫雅的眼睛,郑重道。 下一句是,直至重归天狼神怀抱。 可他出口,却是另一句:“即便重归天狼神怀抱,仍只一心。” 阿赫雅怔住了,伸出的手停顿在原地,久久不能动。 她的指尖缓缓收紧,握住了大祭司交给她的另一截红绳。 阿赫雅,你当真配得上这份喜欢吗? 她如此自问,忽然想起两日前与臧塔的谈话。 她说,不如算了吧。 她跟谢桀之间的事情,本来就不应该扯进一个无辜的人。 臧塔很干净,正是太干净了,理所当然应该得到另一份同等的爱,实在没必要吊死在她这个凉薄又虚伪的人身上。 可臧塔像小狗一样,抓住她的手指,问她能不能把戏演完? 就算先前答应的事情都作废,也没有关系,让他看一看阿赫雅穿着婚服,向他走来的模样。 就让他自欺欺人,至少有过片刻,在天狼神的见证下,他们是一对。 指尖忽然传来温柔又粗糙的触感,阿赫雅的思绪被打断。 她低下头,是臧塔轻轻勾了勾她的小指,提醒她应该给自己系红绳了。 他的眼睛就这样盯着阿赫雅,显露出一种期盼与向往。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将红绳放到他的手腕上,轻轻绕了一圈。 耳边忽然躁动起来,惊呼声响起,然后是阿瑟斯惊怒的喊声。 “拦住他!” 阿赫雅下意识回过头,便见一个熟悉无比的身影纵身跃上高台,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谢桀的脸瘦了一圈,目光近乎疯魔地凝在阿赫雅的脸上,身上,每一寸地方,指节一点一点收紧,像是要确认,眼前的人是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不是噩梦中的剪影,也不是记忆深处已经模糊的模样,是会笑会动的,完好的一个阿赫雅。 阿赫雅与他对视,被那双眼里的偏执与浓墨般情绪镇住,下意识将手往回抽,却在手背上落下一点温热时,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谢桀……哭了? “别嫁给他……”谢桀的声音嘶哑得像喉咙已经干涸,“别嫁给他,阿赫雅,朕想起来了。” 守卫们团团冲上高台,将谢桀围在正中,每一个人都警惕地举着刀剑,形成绞杀之势。 弓箭手在远处弯弓搭箭,直指他的咽喉。 只要露出一点破绽,谢桀都随时可能葬身于此。 然而他似是浑然不觉,只有一双眼,祈求地注视着阿赫雅。 “朕想起来了……琼枝殿的那场大火。”他心口抽痛,如同亲手将深陷其中的刀刃拔出,递到阿赫雅手中,“是你。” 阿赫雅缓缓睁大了眼睛,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怎么可能? 那是前世的记忆,今生的谢桀,怎么能够窥见? “有人费尽心血,为你谋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元悟大师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仿佛一道惊雷落下,狠狠劈在阿赫雅的心头。 所以,那个为自己谋轮回的人,是谢桀吗?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被谢桀桎梏住的那一截手腕像被烫伤了,泛着隐秘又入骨的疼。 “长公主。”臧塔站在阿赫雅身后,望着她的背影,目光有一瞬间与谢桀对上。 那双狠戾如恶鬼的眼睛,让他心头一阵发凉,下意识上前一步,手腕间没能系好的红绳晃了晃,摇摇欲坠。 谢桀攥住阿赫雅的手指愈发收紧了,像是拼命抓住最后的珍宝,双目紧紧盯着阿赫雅,红着眼睛,声音颤抖,卑微地开口:“阿赫雅,你的夫君,明明是我。”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 都是他。 阿赫雅闭了闭眼,脑中思绪一片混乱,如同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昏黑得摸不到方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守卫们越逼越近,见谢桀全无反抗之心,对视一眼,忽而发难。 一瞬间,数十把刀剑都架在了谢桀的脖颈上,锋利的刃泛着寒光,瞬间见了血。 “放开你的脏手。”阿瑟斯早就跃下了高台,半点北戎王的风度沉稳都没有,亲自拔剑冲围上来,咬牙切齿,“不然,别怪我不顾两国情面了。” 他眼神里冰冷一片,是真切的凛冽杀意,手中剑刃又往内按了按,在谢桀的咽喉命门上割出一道伤。 谢桀却如同完全察觉不到疼痛,也不管自己的安危,疯了一般,只盯着阿赫雅,眼中满是血丝。 近乎哀求。 第三百八十章 恢复的记忆,两世恨海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最后还是心软了。 她闭了闭眼,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望向阿瑟斯:“放开吧,我和他说几句话。” 阿瑟斯皱着眉头,不满道:“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一个——” 他陡然收了声,到底顾忌着两国之间的关系,只是狠狠地瞪了谢桀一眼,心中将话补完。 一个堂堂的皇帝,闯到他国的王都,还强闯长公主的婚礼,意图抢亲。 这不是挑衅还能是什么? 阿赫雅没理他,她知道阿瑟斯的性子,既然自己开了口,就算再不高兴,他也会尊重自己的选择。 “臧塔。”阿赫雅转身,对上臧塔失落又强撑着平静的目光,抿紧了唇。 她望着他手腕上系了一半的红绳,伸出手,又停在了半空,只轻声道:“抱歉。” 答应他将戏做完,到底还是食言了。 臧塔强压着难过,露出一个笑:“你已经满足过我的愿望了。” 他梦中那一眼,到底还是成真了。 哪怕只有一刻相依,光明正大站在日光下,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已经足够他慰藉自己的喜欢。 他看看天狼神,忽然咬住红绳一头,自己将红绳系紧,而后望着阿赫雅,目光赤诚而坚定。 “你走吧。”臧塔的声音依旧如往日,“我爱慕你,不需要来怜悯。” 这是属于他自己的情感,从头到尾,都站在阿赫雅三尺之外。 远远遥望,始终炽热生动,却不会逼迫。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将出口的愧疚言语,慢慢地别过脸。 臧塔不需要了。 阿瑟斯已经收了剑,虎视眈眈地盯着谢桀,仿佛只要他有半分异动,就会重新冲上去,将他制服。 而谢桀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他,从始至终,双目只紧紧盯着一人——阿赫雅,脸上的神色已经从慌乱的祈求转为了期盼。 他见她转过身来,声音低低地喊了一句:“阿赫雅……” 阿赫雅闭了闭眼,反手抓住谢桀的手腕,带着他往自己的帐篷走去。 她头上的诸多宝石还未卸下,随着她大刀阔斧的动作,叮当撞在一起,吸引了谢桀的目光。 这是北戎的婚服。 他忽然又对臧塔生出了无边的嫉妒,两世轮回,他尚且与阿赫雅没有一场完整的婚礼,却让一个野男人抢了先。 门帘落下,将一切喧哗与窥探的目光隔绝在外,周围终于寂静下来。 阿赫雅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望向谢桀,神情冷硬,开门见山:“你想起了多少?” “全部。”谢桀抿了抿唇,眼神幽暗,慢慢地垂下头,靠近了阿赫雅几分,“我错了。” 他脑中不断翻涌着前世的记忆,每一个画面之中阿赫雅痛苦、委屈或绝望的神色,都像一根根钉子,钉入他的骨头里,带来尖锐又长久连绵的痛意。 他怎么舍得? 这不是谢桀第一次这样问自己,在隆恩寺的菩提树下,他的手指每读出一个字,都会如此质问前世那个冷漠的灵魂。 怎么舍得看她受人欺辱,留下伤病?怎么舍得看她流产失子,痛彻心扉?怎么舍得看她梦魇憔悴,伤心断肠? 怎么舍得看她绝望地燃起大火,将自己活生生困在冰冷的琼枝殿里,忍焚身之苦,以求死路? 前世失去的绝望与痛悔和今生的愤怒交融着,化作最后一根长钉,径直钉入他的心脏深处。 每一次跳动,都像是撞在钝刀上,痛心刻骨。 谢桀凝视着阿赫雅,终于再也压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猛然将她揽入了怀中,几乎恨不得将她揉入骨血一般。 他躬身,将头埋在阿赫雅的颈窝里,颇有些语无伦次:“我不该那样逼你,不该忽视你的感受,不该为了大局牺牲你和孩子……阿赫雅,我知错了。” 阿赫雅整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从被谢桀告知他已经想起前世所有时,便像是心头被人剖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所有埋藏的痛苦、怨愤,此时此刻,都被翻了出来。 谢桀还在不断地道歉,可落在阿赫雅耳朵里,却只剩下了可悲。 她抬起眼,慢慢地推着谢桀的胸膛,将他剥离开。 “谢桀。”阿赫雅扯了扯唇角,“不是所有的伤害,都可以用简单的知错两个字一笔带过的。” 她原本只是想用一个绝不可能完成的要求,让谢桀放弃,不再纠缠自己。 可当谢桀真正想起前世的记忆时,一切就都改变了。 阿赫雅闭上眼睛,只觉得呼吸都有些艰难,迷茫与狼狈包裹着,让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场荒唐的梦境。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前世受过的那些苦难了。 那些尊严尽丧,受人折辱的日子,那些冰冷漆黑的宫殿之中,因梦魇无法入睡,只能数着滴答的雨声,一点一点熬到天明的夜晚。 “你竟然想起来了。”阿赫雅忍不住摇了摇头,扯着唇角,讽刺又自嘲地笑了一声。 “阿赫雅。”谢桀望着她眼中冰冷的火焰,心里某处忽然陷入了一种刺骨的寒凉。 他唤着阿赫雅的名字,伸出手,想抓住阿赫雅的指尖,往自己脸上靠。 他宁愿阿赫雅生气发怒,撕咬抓挠他的皮肉,也不想看她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然而阿赫雅只是往后退了一步,躲避开了他的手。 她抬起头,让自己眼眶中滚动的泪水不要太过轻易地凝成珠,在谢桀面前坠下。 “你既然想起来了,就该知道,为什么我说我们再无可能了。”阿赫雅的声音有些颤抖,“谢桀,我们之间,隔着的是我一生的折磨与痛苦。” “这是全新的一局。”谢桀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她的侧脸,又克制地收住,轻声安抚诱哄,“隆恩寺的元悟大师为我们护法转入此世——我们已经重新来过了。” “其他人或许如此。”阿赫雅闭了闭眼,声音很轻,“可我们不是。” 他们依旧带着记忆,像是上天的眷顾与恩赐,又像是某种诅咒。 背负着那些过去,便注定要困在无边的恨海里。 无法回头。 第三百八十一章 你还回来,别发疯了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帐中一片沉寂,仿佛连风声都停滞住了。 谢桀收紧了手指,声音艰涩又急切:“我知道亏欠了你许多,我会弥补……阿赫雅,别对我那么残忍。” “谢桀。”阿赫雅咬住下唇,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一些,好好说话,“我无法忽视那些记忆,也不能把两世割裂开来。” “我只是一个凡人,会痛会恨,会控制不住地去怨你。”她的眼尾染上一抹赤红,比之朱砂还要艳上几分,轻笑道,“你给我的折磨太多了,我没办法……” 如果说今生与谢桀的纠缠是甜蜜的鸩酒,即便本质冰冷,至少也有温情时分,前世便是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刃,从头到尾,她都是被逼迫着忍耐,惶恐度日。 阿赫雅环顾四周,目光眷恋地在每一件器具上掠过:“你从前不是好奇,我明明从未去过大胥,为什么却对大胥的风物显得那么熟悉么?” 她说的从前,是两人的前世。 在某一次的缠绵之中,谢桀掐着她的脖颈,伏在她耳畔,似笑非笑地说,若没有这张脸,他还真会当自己是个大胥人。 他以为自己是北戎派去的探子——即便到在他身边辗转为棋,从不是自己的本意。 阿赫雅翘了翘唇角,掩下眸中的凉色:“因为我喜欢大胥的文章,也喜欢游记中那个处处特别的国度。” “所以即便身份敏感,即便路途遥远,我的父王还是常常隐藏身份,偷入两国边境,为我换来书本和新鲜的玩意儿。”她轻声道。 “我认识的每一个大胥文字,都是父王笨拙地向走私的商队请教,然后回来一脸骄傲地教给我的。我读过的每一本书,都是他辛苦淘换回来。” 她有世上最好的父王和母后,还有一个蠢但爱她的弟弟。 阿赫雅眼眶微红,望着帐顶,像是从那个方向看出去,就可以见到属于自己父母的两颗明亮星子。 “我也是有人疼爱的,不是地上卑微到尘土里的草芥,可以任人欺凌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将事情揭过去,就这样重归于好的。”她的声音颤抖,终于压不住哽咽,“我没办法不怨恨你,谢桀。” 他的漠视旁观,他的助纣为虐,他的利用欺负。 一桩桩一件件,即便已经过去,被岁月模糊了痕迹,可是留下的伤痕依旧真切地刻在她的灵魂中,一旦触及,便疼痛万分。 谢桀捏紧了拳头,喉头泛出苦涩的腥甜。 阿赫雅的眼泪像是落到他的心上,滚烫的,烙下一个空洞。 前世的伤害已经造就,酿成苦果,他悔之晚矣。 所有抱歉的话语在此时都显得太过轻微,谢桀只能站在原地,僵硬地低下头,望入阿赫雅盈盈的水眸里。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赫雅垂下眼睛,手指微屈:“你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很感激。” 她曾在隆恩寺中王签,被主持元悟大师点出重生而来的事实,如今谢桀恢复了记忆,所提到的,也是同一个人。 她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出是谁费心筹谋,让自己有了这样一番奇遇,她也当真是感恩的。 “若还自困于前世,恐会伤人伤己。”元悟大师临走前的告诫尚在耳边,阿赫雅无奈地叹息。 可人非草木,谁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当初喜欢的时候有多热烈,多么情不自禁,如今便有多么爱恨交缠,多么身不由己。 世上最不受人左右,唯有爱与恨。 她抬起头,定定地直视谢桀的双眼:“可我实在不能释怀。” 谢桀如遭雷击。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阿赫雅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不。”他艰难地开口,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伤了你,你有怨气,不怪你。” “你还回来,好不好?”谢桀双眸幽黑如墨,蕴满了两世的偏执,像在哄一个孩子,抓住阿赫雅的手,将自己腰间的匕首放在她掌心,“我们打赌,你心中有多少怨气,就如何还回来。” “若我不死,我们还能重新来过。” 太荒唐,也太狼狈了。 简直像抛下了所有理智,只余下疯魔的躯体,随着心之所指,不顾一切地靠近。 谢桀在心中自嘲,可依旧顽固地凝望着阿赫雅,等待一场审判。 阿赫雅慢慢地收拢掌心,抓住那把匕首,看了谢桀一眼。 然后在他期许的目光中,将匕首扔在了地上。 锵—— 落地声清脆,将谢桀的心带得不断下沉,坠落,直至深渊。 他望着阿赫雅,听见她清冷锐利的声音:“别发疯了,陛下。” 王都外,草洲中。 周忠与钟赫站在草洲之上,不断望王都方向张望,满脸焦虑。 他们本做好了准备,集结了下属,准备冲入北戎王都,将阿赫雅抢回来。 却没想到谢桀拒绝了所有人,单枪匹马,就闯入了敌营。 至今不归。 钟赫终于快沉不下气了:“不能再等下去了,说不定陛下正受困鏖战,你我人臣,怎么能袖手旁观?” 周忠咬牙:“北戎王与陛下在京城见过,应当认得出来,他不敢下杀手。” 大胥的皇帝,若是折在北戎的王都,那便是滔天血仇。 无论东南西北,一手由谢桀创立的四路大军都会集结起来,合力征讨,让北戎付出代价。 到时候,战火重起,百姓煎熬,就算之前签下八百条和约也不管用了。 北戎王不会如此莽撞的。 周忠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他反复踱步,恨不得把自己仅剩不多的头发也揪下来,正当再压不住焦虑,准备派斥候去一探究竟时,远方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 孤身一人,失魂落魄。 是谢桀。 周忠差点跳起来,抢在钟赫之前,迎了上去,又见他脸色不好,身后也不见阿赫雅踪影,脚步顿时慢了下来。 钟赫浑然不知,冲了上去,直接问道:“陛下!您可算回来了!可有受伤?——昭妃娘娘呢?” 谢桀抬眼,刀子似的目光落在钟赫身上,顿时让他噤声,僵成了石块。 第三百八十二章 传授经验,大围猎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看这情形,分明是出师不利。 周忠咋舌,同情地拍了拍钟赫的肩膀,恭恭敬敬上前:“陛下连日奔波,不如先用些饭,养精蓄锐,再谋来日。” 谢桀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扯唇。 来日?他们还有来日吗? 他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心头的玉佩滚烫发热,像在嘲弄他的疯魔。 钟赫在原地站了片刻,眉头慢慢地皱紧,忽而沉肃了脸色,揪住还在叹气的周忠:“陛下和昭妃娘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远在北疆,消息阻塞,对京城中发生的诸多事情并不清楚,只知道阿赫雅为谢桀生下一子不久,便在琼枝殿大火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转眼成了北戎的长公主。 原本以为,只是夫妻之间闹了什么矛盾,床头打架床尾和,如今看来,竟像是结下了什么不可解的仇隙? 周忠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与他看来,这两人之间实在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槛,然而闹成这副模样,也叫他不得不猜想内里隐情了。 他只能简单地将阿赫雅的身份与同谢桀之间的纠葛讲了一遍,无奈地叹息:“说到底,不过是一场误会。” 周沅沅完好无损,淑妃也已经身死,究竟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 “这哪儿是误不误会的事情。”钟赫无语,“沈家算什么东西,没了他们,满朝就找不出一个能打仗的武将了?” 他本就军旅出身,封侯后常年驻守边关,对在京城中贪享富贵的沈家自然看不起。 然而也算说了句公道话:“又不是当年还在打天下,陛下越活越糊涂,什么时候妻儿也能拿来当筹码受委屈了。” 周忠听得差点跳起来,连忙去捂他的嘴:“你放肆!” 钟赫和周忠不同,他性子豪放,从不是藏得住事的人,加上又是最初与谢桀一起领兵打仗,从小卒爬上来的,比起心腹下臣,还多一分兄弟情义在,自然也多一分说话的底气。 他看看周忠,懒得给太监解释男女之情,转身追谢桀去了。 谢桀已经回到帐中,开了一坛酒,将当初阿赫雅留下的玉佩取出来,捏在掌中摩挲,闷闷自饮,目光晦暗。 阿赫雅冰冷绝情的话语不断在他脑海中回荡,钝刀子割肉似的疼。 两世失去的痛苦与悔恨化为偏执,扎根心头,让他绝不可能就此放弃。 可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待阿赫雅了,轻不得,重不得,像触碰一朵随时可能散落的花,叫他无从下手。 谢桀自嘲地扯唇,昂首狠狠灌了一口酒,眼中满是无奈与悲哀。 她甚至连刺他几刀出气都不愿。 钟赫走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谢桀喝闷酒的模样。 他默默走到谢桀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没有行礼问安,仿佛又回到从前乱世征战,把头颅挂在腰上的日子,只有兄弟的爽快:“少喝点,分我一口。” 谢桀瞥了他一眼,没跟他计较,从旁边拿了一个酒盏扔给他。 钟赫手忙脚乱地接住,似是随口问:“吃瘪了?你欺负了人家姑娘,被甩几个脸色,也是该的。” “周忠跟你学舌了?”谢桀似笑非笑。 钟赫摸了摸鼻子,没想到一个照面就把周忠卖了出去,心里暗自告罪,尴尬地咳嗽了声:“为君分忧,臣子职分嘛。” 谢桀哼笑了一声,没理会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盯着撞出的水花,眸光幽深。 “陛下不信?臣每年上元骑马上街,收到的姑娘们掷来的鲜花香囊,一辆车都装不下。”钟赫抬手,跟谢桀讨了一杯酒,“这讨好姑娘啊,无非是三要义。” “卖脸,卖乖,卖可怜。”他一个一个地数,咧着牙万分得意,“美人爱英雄,更爱能给出独一份温柔,又隐忍痛苦的英雄。” “只要她开始心疼你,你就赢了一半。” 他说得头头是道,恨不得写一本书流传后世,一洗武将无才的谣言。 谢桀却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一针见血,毒辣非常:“你娶妻了?” 砰! 钟赫一额头磕上支撑的柱子,带得整座帐篷都摇了摇。 他直吸凉气,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哀怨又气愤:“娶不娶妻,跟臣说的话有什么关系!” 谁规定不娶妻就不能懂女子了? “那就是没有。”谢桀收回目光,扯了扯唇,简单点评。 光棍谈追妻,好笑。 不过还是有些许可取之处。 他若有所思,捻着酒杯的手不自觉摩挲,微微收紧了几分。 “朕记得,北戎每年春秋,都有一场围猎。”他低低道。 “今年的围猎要设在昆勒部?”王帐内,阿赫雅皱着眉头,问道,“昆勒部在两国边界,本就敏感,这安排不妥。” 每年的大围猎,是北戎难得的盛会,十七部族的人都会集结同乐,贵族卫队,鹰犬走马,足数万人。 两国本就才订立和约,各自抱着警戒心,此时北戎先动,在昆勒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又人多手杂,难以管束,难保不会惹出事来。 阿瑟斯冷笑:“大胥的皇帝都跑到北戎王都来了,我们不过是在边界举行一场围猎罢了,礼尚往来。” 他一想起那日的抢亲闹剧,便是一肚子火气。 “这能比较?”阿赫雅皱眉,“他孤身一人前来,你千军万马过去,怎能一样?” 何况…… 她压低声音:“大围猎既然要举行,丞相麾下七部肯定也要参与,再出一两个不安好心的,多的是麻烦。” 七部毕竟是北戎的七部,占了近半的人口,虽然先前效命丞相,却也没有赶尽杀绝的道理。 阿瑟斯继位称王以后,警告敲打了几个头领,再处置几个作恶多端的杀鸡儆猴,便只能按捺下来,徐徐图之。 如今大围猎设在两国边界,谁知道这群人会闹出什么事情? 阿瑟斯敲了敲桌子,眼里闪过一抹凉光,哼笑:“麻烦才好。” “他们若是不惹出麻烦来,我怎么有理由去处理整治?”他的声音带着威势,双目幽幽,像一只盯住猎物咽喉的狼王。 第三百八十三章昆勒夫人,樊哲部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瑟斯打的显然是欲擒故纵的主意。 一个月后,北戎十七部齐聚边境,在昆勒部附近的猎场驻扎下来,人员车马,近乎凭空造就了一座城池。 此时仲春,草木生发丰茂,养得牛羊壮硕几分,随处可见孩童相追逐,扑蝶取乐。 一个妇人手中捻着针线,坐在帐前,在一条破了洞的裤子上缝补,一边提高了声音,警告疯玩的孩子:“臧铎,给我下来!再摔破裤子,你就光着屁股玩去吧!” 叫臧铎的孩子应了一声,依旧往树上爬,爬到一半,叫一只黝黑有力的手摘了下来。 他立即讨好地笑:“哥,我给母亲摘果子吃呢。” 臧塔没理会,直接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打得他嗷一声叫嚷起来,才松了手。 臧铎像个炮仗一样乱跳,又不敢跟壮实的兄长对上,直接冲向了帐篷:“母亲!哥打我!” “活该!”昆勒夫人笑骂,“早想揍你了,再叫,我把马鞭拿来让你哥抽。” 臧铎气得嗷嗷,跑了出去。 臧塔收回目光,将骑在脖子上的小狼放下来,牵着她的手,走向许久不见的母亲,问好:“母亲,我回来了。” 小狼看看臧塔,又看看昆勒夫人,抓紧了手。 昆勒夫人的关注点不在大儿子身上,惊奇地盯着小狼瞧,伸手就把孩子抱了起来:“你上哪儿拐来的孩子?谁家的?” 她和昆勒将军连生了六个小子,一个女儿都没有,忽而见到一个冰雪可爱的小姑娘,自然喜欢得紧。 小狼紧张得僵成了一块石头,又不敢挣扎,呼吸都慢了下来。 臧塔看了看小狼,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没有拐,她如今是我在养着。” “你会养个屁。”昆勒夫人只当他开玩笑,粗鲁地翻了个白眼,手上的动作却很诚实,把小狼揽得更紧了。 要真是这样倒好了,天上掉下来个小姑娘……认成干女儿,她那些如山堆积的嫁妆首饰也有了去处。 “唔!”小狼被她抱得险些喘不过气来,求助的目光看向臧塔。 臧塔哭笑不得,连忙上前,把小狼从母亲怀里拯救了出来:“真是我养的。” 他压低了声音,将小狼的来历简单地与昆勒夫人交了个底,让昆勒夫人听得两眼冒火。 “真不是个东西。”她啐了一口,顾忌着孩子,到底压下了那些难听的脏话,愈发怜惜,半蹲下身,擦了擦手,把自己头上的玛瑙蜜蜡饰带摘下来一条,系到小狼的头上,正好一圈。 雨滴状的宝石垂下,落在小女孩的额间,朱红的,衬得那双眼睛更加清澈。 小狼忽然抿紧唇,向臧塔身后躲了躲,捏紧了他的衣角,显然很是紧张。 这是她在失去母亲之后,第一个遇到的,和母亲相似的人。 同样的温柔,同样的炽烈,连手指都是一样的粗糙干燥,摸着她的头,会让她像晒了太阳那样,暖融融的。 她的耳根子有些红,手指不自觉地拨弄着,眼睛低垂,睫毛乱颤。 但这不是她的母亲。 昆勒夫人愣了愣,没有强求,站起身来,看了臧塔一眼:“养得瘦了些,多给她喂些羊奶,这个年纪吃得太少,日后长不高。” 她养了六个孩子,论经验,自然比臧塔要丰富得多。 臧塔点了点头,又听她嘱咐道:“王上与长公主今夜在昆勒部设宴,去换身衣服,别乌漆抹黑地见贵客。” 她说的是臧塔身上的皂衣,军中行路打仗,难免沾染污秽,黑色耐脏一些。 但臧塔本就算不上白,加上一身黑衣,往旁边一站,真跟炭一样了。 昆勒夫人嫌弃地摇头。 臧塔听到阿赫雅的消息,愣了片刻,才摸了摸鼻子,笑着点点头,应下来。 长公主…… 阿赫雅不知道有人在惦念她,正与柳奴漫步在昆勒营寨中。 阿瑟斯跟昆勒将军太久没见,两人谈天说地,喝了两口酒,不知是谁提起的,竟跑去演武场比划了起来。 阿赫雅实在没眼看,自顾自离开,跟柳奴一边闲逛,一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暖风吹拂,几个孩子抱着蹴鞠,笑笑闹闹地奔跑而过。 “操!” 难听的骂声响起,阿赫雅下意识转头看去,就见方才还在奔跑的孩子们此时无措地站在原地,为首的男孩子跌坐在地上,口中还不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到你站在这儿……” 他手上的蹴鞠已经滚落到一边,脸色有些白。 满脸横肉的男人冷笑了一声,向前一步,粗暴地将那只蹴鞠踩扁,毫不客气:“道歉?光道歉有什么用!你撞着老子了!” 他身形健壮,横在路中间,活像一座肉山,孩子撞上去,自己反倒跌了一跤,还能有几分疼? 分明是故意在欺负为难人。 阿赫雅皱起眉头,与柳奴对视了一眼,抬脚走过去。 撞到人的孩子被吓得魂不附体,说话也结巴了起来:“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男人拍了拍衣服,狠狠地瞪了孩子一眼,目光上下打量,见他衣衫粗陋,显然是个平民,脸色愈发差。 “娘的晦气,一个贱民也敢冒犯老子……”这身衣服可是他为了围猎才做出来的,一匹布千两金,把这群贱民家的小崽子卖了都赔不起。 男人连带着几日郁郁不得志的怒火都寻求到了一个发泄口一般,从腰间抽出鞭子,劈头盖脸便往几个孩子身上抽去。 那几个玩闹的孩子何曾见过这种世面,连跑都忘记了,惊恐地缩成一团。 鞭尾破空猎猎,却许久没有落下。 “欺负几个牙都没换的孩子,算什么本事?”柳奴只用了剑鞘,缠住男人的鞭子,皱眉叱责。 阿赫雅则将几个孩子扶起来,才与柳奴一同看向那男人,目光扫过他腰间象征身份的鬣狗腰牌:“樊哲部的?” 丞相麾下七部之一。 “两位是哪一部的贵女?”男人脸色变了变,见阿赫雅与柳奴身上的衣料贵重,立即收起鞭子,换了副嘴脸,“都怪这几个孩子弄坏了我价值万金的衣裳,我一时气怒,才忘了分寸。” 第三百八十四章 大胥锦?冤大头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价值万金? 阿赫雅微微挑眉,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衣裳上,只一眼就看出了不对。 那布料只能算是匹细布,连锦缎都称不上,色泽鲜妍是真,却也只有那点北戎少见的花色可以吹嘘一二了,挂在这男人的身上……更像麻布了。 阿赫雅扯了扯唇角,没有自报家门,反而问:“如何称呼?” “樊哲部族长之子,樊哲谔构。”谔构挤出一个自以为潇洒的笑,故作无意地摆出自己手上的戒指,十根手指,皆顶着硕大的宝石,肉眼可见的财势。 迷晕了吧? 他心里自傲,放眼整个北戎,论钱财,也找不出几个比他更富有的了。 阿赫雅的目光在他粗如萝卜的手指上顿了顿,只觉得眼睛疼,别过了脸,与柳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憋笑的神色。 她咳嗽了一声:“谔构?你这装扮还怪……有意思的。” 她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这种花花绿绿,形似鹦鹉的装扮了。 谔构只当阿赫雅在夸奖自己,脸上得意的神色一闪而过:“这可都是大胥的贡品,轻易买不到,不过我与那些商队都熟识,你们若是喜欢,我可以帮你们介绍一二。” 贡品?就这三品以上官员戴起来都算掉价的东西么? 阿赫雅被口水呛了一下,疯狂咳嗽起来。 哪家商队这么会挑冤大头?忽悠起来,当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了。 谔构以为她被自己震撼到了,眯成一条缝隙的眼中泛着油腻的精光,抬起右手,摩挲着那颗方正的翡翠戒指:“上好的水头,嵌上用金丝绕成的猛虎……” 一般用来遮掩翡翠上的裂缝,好骗一个接手的蠢人。 阿赫雅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了谔构:“很不错。” 差不多得了。 “既然你说方才只是一时气怒,现在气消了,可以放这群孩子走了吗?”她微笑着问。 那几个孩子缩在她身后,颤栗得像一群才出生的鹌鹑,显然是被吓得狠了。 谔构这才想起正事,冷下脸来,恶狠狠地瞪了探出头来偷看的孩子一眼,盛气凌人:“可以,但他们得赔偿我的损失!” “什么损失?”阿赫雅没想到现成的台阶这人竟都不下,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唇角的弧度往下拉了些许,似笑非笑。 “大胥锦!千金一匹,我身上这套,就是万金。”也不知他怎么算出来的数字,“这群贱民身上脏兮兮的,撞这一下,我一整套都不想要了,让他们拿出钱来,就可以滚了。” 一群平民家的孩子,上哪儿找这么多钱财来? 谔构分明就是不肯善罢甘休,故意为难他们。 阿赫雅眸光微沉,抿紧了唇。 柳奴嗤笑了一声:“那你是不是也该把这衣服脱下来,光着屁股滚回营帐?” 谔构脸上有些挂不住:“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阿赫雅按住了想动手的柳奴,扶着下巴,凉凉道,“只是好奇,樊哲部何时做起了敲诈的生意。” “一件普通的荣草布衣,卖二十两都艰难,还万金。”她歪了歪头,啧啧称奇,“虽说你用的布料是多了一些,也不至于这般讹人吧?” 谔构身上满是赘肉,一个人足有两个宽了,站在街上,都要有几分阻塞交通的嫌疑。 这话里的嘲讽意味太足,谔构气得牙都快咬碎了。 他恼羞成怒,喊道:“胡说什么!这是老子从大胥商队手中买来的,货真价实——” “是匹细布。”阿赫雅接话,笑吟吟的,“北戎不会有北戎草,大胥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大胥锦,哪家的布料敢用一国之名来撑场面?蠢货。” “这就是大胥北方最常见的布料,虽然称不上廉价,却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家中殷实一些的,都能用得上。”她挑眉,打破了谔构的幻想,从腰间取出一块金子,掂了掂,扔到他身上,“这块金子买你身上的衣裳绰绰有余,滚吧!” 谔构脸色涨红,只觉得周围原本艳羡的目光都成了异样的嘲笑,死死地瞪着阿赫雅,怒气不断上涌。 这个贱人……竟然敢这么当众羞辱他! 他的眼神掠过阿赫雅身后,见并没有侍卫随从跟着,心里顿时生出恶意。 就算在这里将这两个女人折磨一顿,也无人能阻止他,至于之后——他是樊哲部族长的独子,谁能奈何得了他? 他越想越是心动,手指也不自觉地捏成了拳头,冷笑着吐了一口唾沫,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你算什么?我说这是价值万金的大胥锦,是也得是,不是更得是!” 谔构猛然前冲,伸手就要抓住阿赫雅的衣领,却被阿赫雅一个闪身避了过去。 她迅速拔剑,还未刺出,便听一声惨叫。 “啊——”谔构捂着手,鲜血喷涌到地上,惊恐地四处张望,还未找到伤他的人,就被柳奴一脚踹了出去,轰然倒在地上。 柳奴松开借力的木柱,转而看向阿赫雅,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阿赫雅微微摇头,简单扼要:“樊哲部族长只有一子。” 真杀了,只怕樊哲部就彻底反了。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敢如此对我!”谔构从地上爬起来,目眦欲裂,怒道,“我要让父亲将你全家扒了皮,做成乐鼓!” “我岂止敢打你?我还敢让你光着屁股,从这里爬回营帐呢。”阿赫雅凉凉道,“你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我买下来了,脱啊。” 她一边说话,一边挽了个剑花,剑刃抵着谔构的咽喉,毫不掩饰自己的威胁之意。 谔构恨不得活撕了她,低吼了一声,仗着两人距离极近,便伸手猛然向阿赫雅的脚踝抓去。 咻—— 他的手还没碰到阿赫雅,便被狠狠地穿透了,血花喷溅,染红了她的衣角。 阿赫雅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凝视着惨叫翻滚的谔构,这回看清楚了。 那伤了谔构两次,将他双手打断了的凶器——是两块深深嵌入骨头里的黑石。 第三百八十五章 北戎装扮,茶里茶气的谢桀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抿了抿唇,微微抬头,意味不明往石头射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什么也没有说,就像全然没发现这异常一样,居高临下地睨着话都说不出的谔构,半晌,忽然动了。 剑刃迅速从上至下,将色彩艳丽的布衣划破,露出白花花的皮肉。 “噫……”阿赫雅皱着眉头,甩了甩剑,嫌弃的目光羞辱性更足,直接让谔构彻底崩溃了。 “贱人!贱人!我定让我父亲杀了你!”他含糊地喊叫着,恶狠狠的眼神像是恨不得从阿赫雅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阿赫雅无语地啧了一声:“父亲父亲,难不成是三岁稚儿么?离了你父亲,真是一无是处。” 北戎尚武,无论男女,五六岁上都能骑马射箭,身材壮硕的多得是,像谔构这种满身肥肉的,才真少见。 想必在樊哲部,这就是个被捧着长大的少爷,半分重活不做,照着大胥的贵女娇养,才能养出这种体格。 阿赫雅每看谔构一眼,都觉得双目刺痛,索性收了剑,凉凉道:“你挑衅攻击在前,我反击在后,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你若实在不服,就让你父亲来找我问罪,我今夜会在昆勒部主帐宴饮。”她想起阿瑟斯早想寻个向丞相麾下七部开刀的契机,索性扯了扯唇,挑衅道。 昆勒部全族皆兵,军纪严明,今夜的宴饮关系到王室,更不会轻易透出半点风声。 听闻樊哲部族长谨慎狡猾,唯独爱子如命,不知他气势汹汹找上主帐来,对上阿瑟斯时,会是怎样一个表情呢? 阿赫雅眸光微闪,哼笑了一声,抬脚踹向谔构:“快滚。” 谔构眼神怨毒,狠狠地瞪了阿赫雅一眼,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在脑子里,眼见着阿赫雅又举起了剑,才屁滚尿流地爬起来,狼狈地朝外跑去。 阿赫雅收回剑,瞥了一眼身边的营帐,抿紧了唇。 “柳奴,你去与阿瑟斯知会一声,叫他别喝了,准备准备,今晚上若能得一条大鱼,正好拿来做宴会主菜。”她声音平静,仿佛自己不是故意将柳奴支开,而是真有正事吩咐。 柳奴没察觉出不对,应了一声,转身便跑。 阿赫雅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才缓步走到僻静处,轻声道:“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谢桀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不是躲,只是怕你不想看见我。” 他的语气很轻,充满了低落与无奈。 阿赫雅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他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北戎的服饰,坐在人家的帐顶,指尖还捻着几块石头,不断地交换摩挲着,像是掩盖心中的不安。 他坐在日下,侧脸被金光打出阴影,愈发显得棱角分明,微垂着眼,唇角扯出自嘲的弧度,莫名有一种落拓的风流。 阿赫雅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怎么穿成这样。” 北戎的衣裳与大胥风格迥异,更加豪放不羁,多一层蛮荒的戾气。 谢桀换了这样的装扮,并不显得怪异,反而像是将原本封在玄衣龙纹之下的锐利尽数释放了出来,一眼望去,便是让人惊心动魄的俊逸。 谢桀唇角极快地勾起一瞬,又沉了下去,定定地望着阿赫雅,声音不轻不重:“昆勒部与军营无异,人多警惕,守卫森严,大胥服饰太过显眼。” 这自然也是一个原因,但更多的原因,还是为阿赫雅设下的蜜铒。 女为悦己者容……男人又岂不是呢? 阿赫雅抿唇,别开了眼睛:“既然怕被发现,方才又何必出手。” 那两颗石子来得迅疾毒辣,她方才看了,只怕要让医师取出来,还有的是苦头要受。 今年的大围猎,谔构是参加不了了。别说今年,明年后年,都不一定能够上场——那双手若不能好好养,只怕转眼便会残废。 独子受这种折磨,樊哲部的族长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不敢对自己如何,定会去寻动手的人的麻烦。 谢桀纵身从帐顶跃下,微微垂头,注视着阿赫雅的眼睛:“忍不住。” 他低低道:“看见他对你口出狂言……我忍不住。” 这话本质并没有什么暧昧的言语,可经由他磁性喑哑的声线说出,就仿佛曾在唇齿间缠绵了百遍。 充满了隐忍的深情。 阿赫雅眼皮子跳了跳,指尖不由得微微收紧,怪异地望向谢桀。 这些日子不见,他是去做什么了,怎么转眼变得这么……这么…… 她说不出来,只模糊地觉得心头某一处地方渐渐软了下来,原本准备好的冷话也再说不出口了。 “我是不是不该伤他?”谢桀还在说,他的眼睛往下垂,微微躬身,唇角向下抿着,“他说他是樊哲部族长之子……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他的声音如流水温柔,又带着受伤后的不安。 明明身形比阿赫雅大了一圈,躬身的时候更是仿佛将她困了在臂膀之间,可从姿态上来看,却像是一只被抛弃过的狼,咬着系住脖颈的绳索,递到阿赫雅的手中。 唯有眸中的幽暗和一闪而逝的笑意,如同不经意露出的獠牙,可以窥见他的野心。 阿赫雅没有看见他的眼神,只是愈发不自在,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却明显地柔和了许多:“没有。” “就算你不出手,我也要教训他一顿,让他回去告状。”她指尖收紧,按住心中莫名其妙的微动,“是我该多谢你。” “樊哲部给你惹麻烦了吗?”谢桀眼里的笑意更深,声音却依旧低沉,“用不用我帮你?” “不用。”阿赫雅愈发觉得怪异了,咳了一声,“昆勒部靠近大胥,你在北戎逗留这么久,还不准备……” 她话只说了一半,忽然被谢桀抓住了手。 他按着阿赫雅,像是想要亲吻,又克制了下来,只有指腹不自觉的摩挲,出卖了他的心神不宁。 “别赶我走。”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祈求,“我只跟在你身边……什么也不做。” 第三百八十六章 请君入瓮,借题发挥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这太奇怪了。 阿赫雅下意识昂起头,凝望着谢桀的眼睛。 他的眸子是幽黑的,犹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翻滚着复杂的深情漩涡,一旦探入便再也出不来了。 原本想好的话都被这漩涡搅成了一团乱麻,阿赫雅抿紧了唇,沉默了片刻。 谢桀得寸进尺,不动声色地向前靠近,将阿赫雅彻底拢进了自己的影子里。 “我只跟着你。”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固执地等她的回应,“好不好?” 阿赫雅不禁晃神,指尖轻轻动了动,又慌乱地别开眼睛。 “随你。”她故作冷硬地回答,转身离开的背影却怎么都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独留谢桀站在原地,良久,唇角勾起一个弧度。 他直起身,哪里还有方才半点的失落可怜,凝视着阿赫雅消失的方向,轻笑了声。 阿赫雅吃软不吃硬,还是苦肉计好用。 那头阿赫雅回到昆勒主帐中时,宴会已经准备完成。 侍从们抬上了一整只的羊,架在营帐正中烤起来,果木的炭香与肉香相互混合着,溢满整座军营。 阿瑟斯坐在上位,身旁空悬的位置属于阿赫雅,而后便是昆勒将军及其家眷。 因只是私下里的拜访小宴,其余将领并未出席,倒是昆勒将军的六个儿子整整齐齐,分列两边。 小狼跟着臧塔,小小一团贴着高大的男子,连头都被桌案盖了一半,努力支起身子,才能将将露出脸,见到阿赫雅时,眼睛亮了一下,又顾忌着场合中的生人,只敢偷偷摸摸地看两眼,摇摇手。 阿赫雅被她逗得忍俊不禁,眼中闪过笑意,学着她的样子,摇了摇手,充作招呼,移开眼睛时,却与臧塔对上了目光。 他的眼中也有笑意,更多的是洒脱,大大方方地举起杯子,隔空遥敬阿赫雅,一饮而尽。 分明没有一句话,却仿佛万语千言都在酒中。 阿赫雅眸光动了动,到底抿唇收回了眼神。 “看什么呢。”阿瑟斯探过身,凑热闹似的朝阿赫雅打招呼的方向瞥去一眼,坏笑着调侃,“后悔了?要不要我现在帮你向昆勒将军提亲,保管他喜出望外,连夜把臧塔包起来送到你帐中。” “我们今日下午打了一场,现在关系好如亲兄弟!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阿赫雅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忽而出手,一把扭上他腰间的软肉,从牙缝里挤出字:“再说一遍?” 这小子跟昆勒将军称兄道弟,倒还敢撮合她和臧塔,是要凭空高出一辈?占谁的便宜呢? 阿瑟斯疼得龇牙咧嘴,还要撑着王上的威仪,只能小声求饶:“放!放!我开玩笑的!” 说话之间,一个传令兵快步跑进帐中,附在昆勒将军耳边说了什么。 昆勒将军的眉头极快地皱起,又慢慢松缓下来,站起身:“王上,长公主,樊哲部族长携其子闯营。” 按理来说,主帐款待王室,外人根本走不到这里,但阿赫雅下午特地让柳奴传了信,此时整个昆勒部就成了瓮中捉鳖的瓮,自然得等樊哲部族长这只王八自投罗网,才好动手。 阿赫雅与阿瑟斯对视了一眼,勾起唇,状似体恤:“来都来了,别让他站在外头吹冷风,请进来吧。” 听起来怪好心的,就是不知道樊哲部父子会不会感激这份体贴。 阿瑟斯忍不住笑了一声,又被阿赫雅瞪得憋了回去。 樊哲部族长就是来找麻烦的,身后带了一队卫兵,个个佩刀,凶神恶煞,加上主帐内下了放行的命令,昆勒部的兵士们只是做做样子,略微阻拦,很快就让他们冲了进去。 “昆勒将军,我等前来参与围猎,到你昆勒部的土地上,怎么也算是客,你却纵容一个女人重伤我儿,未免太过分了吧!”樊哲部族长人未至,声先到,阴森森的语气听得人背后发寒,“今日你若给不出一个交代,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那群樊哲部卫兵齐齐举刀,雪白的锋刃将营帐都映得亮了几分。 樊哲谔构坐在一顶竹轿上,呻吟着被抬了进来,肥猪一般的脸纠成一块,怨毒的目光在帐中胡乱扫射,一看清阿赫雅,立即叫起来:“父亲!就是上面那个穿红衣的贱女人将儿子伤成这样的!” 上面? 樊哲部族长刚走入帐中,还未站定,就听见儿子这话,下意识冷起脸,抬头看去,险些跌了一跤。 这分明是新继位的北戎王!能与他平起平坐,除长公主阿赫雅外,别无他人了! 樊哲谔构为了让父亲帮自己出气,自然是把阿赫雅的情况说一半瞒一半,只让父亲以为伤了自己的人是昆勒将军哪个名不见经传的亲戚,借着大围猎团聚,在主帐用一顿便饭。 如今却狠狠将他父亲坑进了陷阱里。 阿赫雅轻笑了一声,挑眉戏谑:“贱女人?如此羞辱王室,教子有方,扎那族长不愧是丞相旧臣,樊哲部忠心耿耿啊。” 这自然是阴阳怪气的反话。 昆勒将军一把将酒坛扔到樊哲部族长扎那脚下,发出砰的一声脆响,横眉竖眼:“你好大的胆子!王室私宴,樊哲部持械闯入,这是要兵变不成?” 两人一唱一和,直接借题发挥,将整个樊哲部都拉下了浑水之中。 樊哲部族长扎那背后瞬间沁出冷汗,湿了大片,警惕地捏紧了拳头,扬起一个难看的笑:“误会,长公主,樊哲部对王室忠诚不二,岂敢有如此谋逆不轨之心。” 他连忙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卫兵们立即将刀扔到了地上,仿佛甩一个烫手山芋一般,格外急切。 阿赫雅望着这场闹剧,眼中满是讽刺。 既然进了局里,还想激流勇退?痴人说梦。 她慢悠悠地捻起酒杯,漫不经心地瞥了谔构一眼。 谔构身为纨绔,最懂见风使舵,此时见父亲都低了头,他纵心中再多怨毒,也全压了下来,缩成一只鹌鹑,仿佛刚才口出狂言的人不是自己。 阿赫雅笑着收回了目光,声音不轻不重:“扎那族长能屈能伸,不为你儿子讨个公道了么?” “毕竟……我坏了他一身衣服,还欠着他万金呢。” 第三百八十七章 樊哲臣服,科掣之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没将话说绝,但落入樊哲扎那的耳中,与催命咒无异。 什么衣服能值当万金?分明是自家儿子胡作非为,踢到了铁板上。 扎那咬了咬牙,眼中极快地闪过厉光,忽而转身,一巴掌抽到了樊哲谔构的脸上。 啪! 他没有收力,甚至故意下了重手,这一耳光便抽得谔构脑仁嗡嗡,吐出一口血来,连牙都掉了一颗。 “此子胡作非为,臣多次约束,实在管不住!”扎那打过谔构,立即转身,向阿赫雅跪下请罪,“如今他双手尽断,也算受了罚,请长公主高抬贵手,看在臣只此一子的份上,饶他一回!” 他倒是能屈能伸,也知道轻重,狠得下心。 还算个聪明人。 阿赫雅微微眯眼,没有说话,看了昆勒将军一眼,指尖点了点桌面。 “不敬王室,欺君罔上。”昆勒将军冷笑一声,浑厚的声音满是煞气,继续施压,“你一个巴掌就想揭过去了?这是欺负我们长公主心善呢?” 谁心善? 阿赫雅咳了一声,险些没绷住脸上的冷色。 “就凭你儿子方才那句话,斩了他也不为过!”昆勒将军脸皮可比她厚得多,就算心知肚明这是一个局,依旧不善地盯着谔构,说得理直气壮。 阿瑟斯也适时出来唱起了白脸,沉声道:“扎那族长率兵闯入王室私宴,已是违逆,本王看在你爱子心切的份上,可以不予计较,但谔构出言不逊,羞辱王姐,若不处置,王室威严何在?” 他把酒杯重重放下,发出咚的一声,昆勒部的兵士们立即从门外冲入,将樊哲部的卫兵们团团包围。 谔构睁大了眼,吓得面无血色,死死地靠在竹轿子内,却依旧抵不住兵士们的拉扯,狠狠摔到了地上,被两把弯刀抵着脖子,眼见着小命不保。 这样的反应与阵势,分明是早有预备。 扎那此时也看出自己是中了计策,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紫,半晌才闭了闭眼,骤然将单膝下跪改为叩首:“谔构大逆不道,理该受罚,但望王上留他一命,臣愿为王上驱使。” 阿瑟斯特意设局,引他至此,无非是用谔构的命来威胁他臣服,分化丞相麾下七部。 偏偏扎那只有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孩子,被拿捏住了命门,除了就范,再无选择的余地。 扎那久久地伏地不起,目光中闪过冷光。 一朝天子一朝臣,丞相已死,七部便是一盘散沙,樊哲部能踩着其余六部,归入阿瑟斯旗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此时妥协,樊哲部尚且能从这场清算中保住自身,甚至分吃一口汤,若等阿瑟斯换了目标,选别的部族作刀,樊哲部便只能是砧板上的肉了。 阿赫雅见扎那如此快地做好了决断,不由得挑眉。 识时务者为俊杰,还算有魄力。 她转眸看向谔构,瞧他被按倒在地上,依旧半点不敢挣扎,僵硬着身子,只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扎那,不由得嗤笑。 “罢了。”阿赫雅轻飘飘道,“既然扎那族长为子请罪,又亲自罚了谔构,此事也就到此为止。” 按照计划,事情本该到此为止,打过巴掌,接下来就是给一颗甜枣安抚,将樊哲部彻底拉拢,让扎那成为七部卧底。 然而阿瑟斯却没有如原先商量好的那般,点到为止,而是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谔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辱骂本王王姐,本王赏他五十耳光,洗洗嘴巴,不算过分吧?”他居高临下地睨了扎那一眼,虽是问,话里却没几分商量的意思。 扎那被他的气势压得低头,汗水直冒,毫不犹豫:“臣替这逆子谢王上开恩。” 只要能保住谔构的命,其余都是小事。 阿瑟斯哼笑了一声,抬起一只手:“拉出去。” 谔构敢在帐内辱骂阿赫雅,他就敢让谔构在大庭广众之下吃罚。 人多眼杂,这五十巴掌扇完,谔构这整个大围猎期间,算是不用出门了。 谔构惊恐地看向阿瑟斯,又猛然望向沉默的扎那,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正要开口求情,就被昆勒部的兵士堵住嘴,拉了下去。 不一会儿,响亮的耳光声便混着呜呜的惨叫传进了帐中。 阿赫雅不禁咋舌,微笑着将话题拉回正轨:“扎那族长既然表了忠心,我们姐弟便信你几分。” 她用指节在桌案上叩了叩,开门见山:“丞相已死,七部还沉得住气么?大围猎在即,难道不准备做些什么?” 这是要扎那族长给消息的意思。 扎那族长既然已经重新站好了阵营,此时自然爽快地将其余六部卖了:“长公主料事如神,科掣部有不轨之心,欲图在围猎中谋害王上与长公主,再栽赃给大胥镇北侯。” 阿赫雅骤然听见熟人的名字,险些呛了酒,咳了一声:“镇北侯?” “正是。”扎那听见咳嗽声,以为阿赫雅是不满于自己的简单概述,神色一凛,“此事科掣部族长也只是在臣面前提了一嘴,臣知之不详,不过如今既然王上与长公主已经知晓,自然可以防范于未然。” 阿赫雅沉吟片刻,与阿瑟斯对了个眼神,彼此眸中都是暗色。 科掣部,这个名字十分熟悉。 科掣部族长的胞妹嫁给丞相为妻,有这层亲戚关系在前,科掣部理所当然成了丞相手中最锋利的刀。 当初惊变之中,屠杀王廷的主力,就是科掣部。 血仇在前,阿赫雅与阿瑟斯不可能善罢甘休,科掣部也不会安心臣服。 阿赫雅的指尖在酒杯上微微摩挲,凛冽杀意自唇中吐出,含着几分轻笑的意味:“为何要防范于未然?” “科掣部既然敢生谋逆之心,便要做好族灭的准备。”她弯眸,语气不算重,却叫扎那族长听得后背发冷,“七部太多,若有一个冒头,敢做杀鸡儆猴的典范,也算好事。” “扎那族长应当帮帮他才对啊。” 扎那族长猛然抬起头,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三百八十八章 好兄弟就要一起谋反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樊哲扎那不知自己是如何听完阿赫雅的吩咐,又是如何走出昆勒主帐,回到樊哲营寨,向其余六部的族长发出邀请的。 只知道,当他走回自己的营帐中时,背后的衣服已经被冷汗完全打湿了。 谔构被打完五十耳光,整个脸都肿成了猪头,几个侍女团团围着他,手中不是阵痛的冰块就是消肿的药膏。 他的母亲坐在一边,抹着眼泪哭天喊地,见扎那回来,更是恨不得闹翻天去:“你是死人么?说带谔构去出气,怎么回来还多了伤口!我听说他被按在昆勒主帐外打得牙都掉了两颗,这可是我们的独子!你就这么看他受人糟践?” 扎那本就憋着火气,看在谔构阴差阳错让樊哲部上了王室的船,又已经受了罚,才没有发作,此时被夫人一点,狠狠瞪向谔构。 这兔崽子竟还敢告状!分明是还不知错,想靠夫人给自己施压,逼自己替他出头呢! 谔构被他一看,立即心虚地别开眼睛,又开始哎哟哎哟地喊疼。 敢做不敢当,哪儿有一点男人的模样? 扎那心里无名火直冒,咬牙切齿,干脆喊道:“来人!” “把这个逆子的腿打断,省得他还想往外跑,把樊哲部全族性命都搭进去!”他恶狠狠道。 谔构行事太不着调,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为了一时之气,再去得罪长公主,不如先下手为强,断了他的路。 如今时节特殊,连自己都要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事,谔构受伤疼个一时,总好过丢了性命。 扎那面上冷硬,到底还是为了儿子着想,谔构却蹦了起来:“父亲!我可是你亲儿子!” “你若不是我亲儿子,我早把你活活打死了。”扎那见他闯下大祸,仍不知悔改,恨不得亲自抄起木棍,打断他的腿脚,心中无比失望。 以谔构这样的性情担当,日后怎么扛得起樊哲部? 他眼神闪烁,心里已经开始有了别的想法,手一挥,直接让人将谔构拖了下去。 帐中顿时乱成一团,哭喊声,求饶声,不绝于耳。 “族长,六部族长已在议事厅等候。”扎那的副官低声道。 扎那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转身就走。 他被谔构拖住了脚步,晚到了片刻,至帐中时,六部族长齐齐落座,正低声交流着什么。 见樊哲扎那进来,科掣部的族长科掣空冷笑了一声:“请我们前来议事,自己倒是姗姗来迟,好一个樊哲部。” 他仗着与丞相的关系,向来自认高人一等,在七部之中样样争先。 胡林部族长胡林德兴捋着胡须打圆场:“扎那也是无奈,谔构今日在昆勒营帐丢了大脸,岂能不委屈闹腾?” 他是只老狐狸,消息向来灵敏,出口就是试探。 剩余四部不过是依附的小部落,自然也没什么话语权,都如透明人一般,在旁陪笑。 樊哲扎那没理会科掣空的挑衅,就着胡林德兴的话,沉了脸色,一巴掌拍在桌上:“王室当真是欺人太甚!我儿不过是与几个昆勒部贱民起了口舌之争,竟就要受如此羞辱!” 科掣空自丞相死后,再不能狐假虎威,权势大不如前,自然对王室最为不满,此时也第一个响应樊哲扎那的话:“老子早就说过,王室那两个小崽子懂个屁?与其甘心屈居其下,夹着尾巴当狗,不如放手一搏!” 他对自己刺杀阿赫雅姐弟的计划万分自信,说起话来也格外狂傲。 胡林德兴狐疑地盯着樊哲扎那,慢吞吞道:“扎那,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要知道,从前樊哲扎那可是最谨小慎微的一个,对于科掣空的计划,也是一贯持着不赞成不反对,独善其身的姿态。 怎么如今也搅起浑水来了? 樊哲扎那红着眼睛,恨恨道:“我儿被折了两只手!就是这样,王室仍然不肯善罢甘休,硬是逼着我将他的腿也打断了!” 他向来溺爱独子,把樊哲谔构养成了个废人,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提起谔构,胡林德兴也没话说了,沉吟着捋动胡须,目光闪烁。 他还是觉得不对劲。 科掣空可不管胡林部,见好不容易有了助力,恨不得立即拉着樊哲扎那结拜,与自己共同刺杀王室,不满地瞪了胡林德兴一眼:“你们胡林部爱当缩头乌龟,可别拦着别人!扎那老弟,听我的,此次围猎,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们先设下陷阱,将王室那两个崽子分别击破。你我两部都是大族,等王都乱起来,我们就合力举兵,吞并周围部落,谁说不能称王?” 他野心勃勃,被热血冲昏了脑子,完全看不见樊哲扎那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 樊哲扎那自然只有哄着他的份,当即拍板:“我樊哲部可出五百骑,助力科掣部夺权。” 五百骑,这已经是樊哲部带来围猎的所有兵力了,比科掣空原本设想的还要多得多。 科掣空大喜过望,连连抚掌:“好!扎那老弟好魄力,我往日里看低你了!走走走,喝酒!” 他一揽樊哲扎那的肩膀,哥俩好地往外走,连议事厅里剩下的五个族长都顾不得了。 樊哲扎那的目标就是科掣空,此时目的达到,自然也不吝于展示自己的友好,来跟科掣空拉近关系,取得信任。 两人一拍即合,命人在主帐设了酒宴,扬长而去。 余下厅中的胡林德兴望着他们的背影,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剩余四部族长面面相觑,只好围住这剩下的主心骨:“这……” “啊。”胡林德兴回过神来,笑眯眯地安抚几人,“小事,小事,让他们闹去吧……” 至于他们胡林部要不要参与这次刺杀行动,好在将来分一杯羹……就得等他试探完王室了。 胡林德兴浑浊的眼球动了动,精光一闪而逝。 次日一早,阿赫雅的营帐中便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脸慈和的胡林德兴带着面色阴沉的科掣空,声称要拜见长公主,拉开了风雨序幕。 第三百八十九章 老狐狸试探,科掣空挨打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梳洗完出来时,两位族长已经等了些时候。 胡林德兴尚且还顾着面子,起身行礼,科掣空直接臭着脸坐在原地,对阿赫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久等。”阿赫雅微笑着在上首落座,示意侍女为两人上茶,“不曾料到两位族长前来,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不敢当,臣等就算再等半个时辰,也不敢怪罪到长公主头上啊。”科掣空冷笑,“长公主威严之甚,昨日已经传遍了。” 他说的是樊哲谔构当众受掌掴的事情。 阿赫雅定定地盯着科掣空,面上笑容微敛,毫不退让,直接回击:“若真如此,科掣族长怎么不起身拜我?还是科掣部有不轨之心,自觉在王室面前不必执臣礼了?”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几乎是要撕破脸皮的前兆。 胡林德兴原本是故意纵着科掣空,想试探阿赫雅的态度,却没想到她如此烈性,眼皮子跳了跳,连忙出来打圆场:“科掣族长昨夜酒喝得多了,如今还未清醒,胡言乱语,长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科掣空被自己眼中的小辈如此下脸,面色彻底阴沉下去,被胡林德兴使了眼色,才不情不愿地敷衍:“是。” 他一肚子火气,若不是胡林德兴口口声声要来试探王室,他也不必受这鸟气! 阿赫雅嗤笑了一声,指节在桌案上敲了敲:“酒喝得多了?既然如此,就请科掣族长醒醒酒,再同我说话。” “长公主教训的是……”胡林德兴还当她不再与科掣空计较了,漂亮话说了一半,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柳奴端了一杯茶水,大步走到科掣空面前,毫不犹豫地泼出。 科掣空顿时成了落汤鸡,从头发到衣襟,皆是湿漉一片,滴着冷水,狼狈至极。 “放肆!”他愣了一瞬,立即就拔出了腰间的弯刀,怒目要砍向柳奴,却听阿赫雅冷冷的声音响彻帐中。 “想清楚,你这一砍,就是死罪。”她的语气轻飘飘的,甚至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却硬生生让科掣空滞住了动作。 科掣空脸色一阵黑青,半晌,只能狠戾地瞪了阿赫雅一眼,忍辱负重地压下杀意,却也顾不得什么计划试探了,愤怒地拂袖而去。 他真是信了胡林德兴的鬼话,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带了两个卫兵,哪儿能与王帐附近的守卫相抗衡? 若非如此,他今日非得把那泼水的女人杀了出气,让那得势猖狂的长公主知道,什么叫做威严。 科掣空咬紧牙根,一出营帐,便低声骂了起来:“没爹娘的小娘皮子,别落到老子手里!” 他横行霸道多年,哪儿受过这种待遇,恨不得活刮了阿赫雅,一边走一边诅咒,走到偏僻处,却突然眼前一黑。 “谁!”科掣空怒吼着,试图挣扎开套下来的麻袋,却被狠狠地踹了一脚,重重摔在地上。 随后便是如暴雨砸落脸上的拳脚,一下比一下重,直打得他从中气十足的叫骂到虚弱的哀嚎,才慢慢停了手。 “别打了!别……”科掣空缩成一团,连连求饶,等到身上许久没有挨打,才慢慢试探着挣脱出来,怒兽般左右顾视着。 然而此时周围早就没了人影,只剩下他两个被麻袋捆得严严实实,同样被揍得体无完肤的卫兵在惨叫,哀求不断。 “别打我!我是科掣部——” 真他娘的丢脸! 科掣空原本就鼻青脸肿,此时脸上更像是打翻了调色盘,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终究归于锅底似的黑沉,愤怒地踢了卫兵两脚:“人走了!还不快起来!” 他吐了口唾沫,满眼怨毒,却不敢再口出恶言了。 自己刚得罪了阿赫雅,从营帐里出来,骂了两句,就被毒打一顿,这其中的关联,就是个傻子都该想得清楚。 科掣空狼狈地捂着脸,被两个卫兵扶着,一瘸一拐地回了科掣部的营寨。 他狠狠地在心里记了阿赫雅一笔,却不知道,此事确实跟阿赫雅没什么关系。 此时阿赫雅才打发了胡林德兴,舒出一口气,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热茶,心中好笑。 胡林德兴这个老狐狸,既想试探自己,又不想显得太过拔尖出头,就拉了科掣空来垫背。 反正有一个暴脾气的蠢货在前唱红脸,他只要稍打两句圆场,一边唱着白脸,一边就能将消息拿到手。 可惜,科掣空叫柳奴一杯茶水逼走了,没了这筏子在前头,胡林德兴一肚子的话,也只能拐着弯儿说,全被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 阿赫雅并不担心得罪科掣空,王室与科掣部本就势如水火,不差这一点小仇了。 她自顾自地用着茶点,便听柳奴的大笑声从外传来:“长公主!” 柳奴刚送胡林德兴回了胡林营寨,正巧看了个正着,此时一边走入帐中,一边幸灾乐祸地嘲笑:“科掣空还没走出王帐一里,就被人揍得面目全非。” 阿赫雅自然乐得看科掣空倒霉,愣了一下,噗地笑了出声:“谁打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科掣部毕竟还是北戎的大部族之一,如今族长科掣空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殴打,丢了这么大的脸,不得闹翻天去? “不知道。”柳奴摆手,“没人看见,科掣空也不知是怕丢脸还是得罪不起,竟也没有回来寻仇的意思。” 这可就怪了,以科掣空的性子,若是手上有证据,怎会什么反应都没有? 阿赫雅怔了怔,沉吟片刻,忽然啧了一声。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寻了个借口支开柳奴,缓步走出营帐,目光四巡了一圈,果然在角落处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谢桀背靠着一个帐篷,换了身轻便些的北戎骑装,低声与钟赫交代着什么。 再看钟赫——嗯,手上还提着一个麻袋,罪证确凿。 阿赫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径直朝二人走了过去,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打的人?” 钟赫被她吓得险些跳了起来,惊恐地看看她,又看看谢桀,硬是憋住了快出口的脏话。 他说陛下刚才一直盯着帐篷看什么……合着是在等人啊! 第三百九十章 让我帮你,兔子指环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瞥了钟赫一眼,十分体贴:“你不是还有边务要处理?” 想让他滚就直接说,还边务。 被用完就丢的钟赫愤愤不已,一怒之下,恶狠狠地走了,将地蹬得震天响。 笑话,他又不傻,这时候不走,谢桀绝对会真给他找一堆活计,让他忙个够。 谢桀满意回头,看向阿赫雅,凌厉的眉眼一瞬柔和下来:“怎么了?” 阿赫雅指指大摇大摆的钟赫,陈述:“你们把科掣空套麻袋打了。” “嗯。”谢桀低眼看她,唇角勾起一个弧度,“他说你坏话,听不下去,打就打了。” “这么理直气壮。”阿赫雅啧了一声,冷眼瞥他,“这可是北戎科掣部的族长,你说打就打?平白给我添麻烦。” 她装得不满,唇角却忍不住勾起了一瞬。 “不能臣服的部族,留着做什么。”谢桀自然看出她的心口不一,却像真被委屈了一般,“你是觉得他不该挨这顿打,还是只是觉得,打他的人不该是我?” “他出来时,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微微垂下头,靠近几分,声音带着几分失落意味,“我看见了,才让钟赫动手的。” 他的目光就那样定定落在阿赫雅身上,专注又难过:“你本来就想激怒他,逼得科掣部气怒昏头,不是吗?” 谢桀若生气质问,阿赫雅尚且可以反击回去,然而他先伏低做小,压下了身段,就让她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阿赫雅哑然片刻,才缓缓道:“我确实要做这个坏人,但你也不该贸贸然插手进来。” 她掌着分寸,正巧落在能让科掣空气急败坏,又不至于狗急跳墙的成都上,谢桀忽然加了这么一顿毒打,便打乱了她的计划。 “那是我错了。”谢桀迅速认错,随即开口,“我补偿好不好?我让钟赫去接触科掣部,帮你将那些有异心的,都一网打尽。” 他的反应太快,连阿赫雅都愣了一瞬。 “利益越大,才越能让人蠢蠢欲动。北戎丞相旧日七部,除了科掣部,其余六部就当真没有半分异心吗?”谢桀的声音磁性低沉,含着诱哄,“大胥入局,为你搅浑这一池水,让你瞧瞧哪些部落是真正臣服,哪些是虚与委蛇,怎么样?” 科掣部如今孤立无援,只有一个被阿赫雅指使的樊哲部愿意与之同谋,无非是因为势弱,只能依靠暗杀赌一把,太过危险。 可若多了一个大胥撑腰,那科掣部便真是有恃无恐,可以全然露出獠牙,也会让其余本就只是暂时蛰伏的部族自以为遇上好时机,暴露出来。 阿赫雅指尖轻轻捻了捻,眸中闪过几分暗色,沉吟不语,当真有些心动了。 谢桀低眸,不动声色地朝阿赫雅靠近了一步,唇角微挑。 帮阿赫雅是真,有私心也是真。 只要合作关系建立起来,平日的交流靠近就都有了名头。 阿赫雅心软,他吃准了这一点,慢慢循序渐进,蚕食她的底线,总有一日,能回到开始的位置。 “让我帮你。”谢桀不知从哪儿揪了一根草,挠了挠阿赫雅的掌心,唤回她的思绪,“好不好?” 阿赫雅被挠得发痒,忍不住笑,瞪了谢桀一眼,却也绷不住脸上的冷色了:“无赖。” 连挠痒让她破功的法子都拿出来,究竟是在哪儿学的? 谢桀哼笑,颇有几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捻着那根草抖了抖:“那就这么定了,我让钟赫派人去接触科掣空。” “多谢。”阿赫雅大大方方,她确实需要这一份助力,却也划分得清楚,“北戎记下这份人情。” “我要北戎的人情做什么?我要你的人情。”谢桀低声,又很快退了一步,抿唇道,“……不记也没关系,是我心甘情愿。” 说得像受了什么大委屈似的。 阿赫雅气笑了,干脆顺着他的话:“既然如此,我就不谢你了,你走吧。” 过河拆桥,十分冷酷无情。 谢桀愣了一瞬,没反应过来。 “你不走?那我先回帐了。”却见阿赫雅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语气凉凉,话音未落,真的拔腿往外走。 谢桀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又很快放开。 演过头,被发现了。 “等一下。”他眼神中极快地闪过遗憾,无声叹气,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忽然飞快地交错勾动起来。 很快,那根狗尾巴草就变成了一个支着耳朵的兔子指环,被放进阿赫雅的手中。 上头的短毛触碰着娇嫩的皮肤,带来一阵痒意,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里。 阿赫雅抿了抿唇,心头某处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谢桀将她的手合上,勾唇轻笑:“去吧。” 点到为止,再继续就要适得其反了。 阿赫雅抿了抿唇,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松动,到底什么话也没说,径直回了帐中。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后,一边无聊得玩石头的钟赫才敢绕回来,看看谢桀,又看看阿赫雅的帐篷,试探道:“成了?” 谢桀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嗯。” 他瞥了钟赫一眼,见他手上没有东西,皱眉问:“麻袋呢?” “啊?”钟赫呆住了,“不是都打完了吗?” 他看那麻袋也没什么用了,留着还容易被发现,就随手丢了呗。 “去捡回来。”谢桀扯了扯嘴角,戾气横生,“去把科掣空再揍一顿。” 冠冕堂皇地说,多打两顿,科掣空心里积郁的怒气才能更多,之后钟赫前去接触,抛出橄榄枝时,他才更容易因为恼怒一口答应,而不起疑。 不冠冕堂皇地说……他没能得寸进尺,骗到阿赫雅的奖励,心情不爽。 所以当科掣空好不容易处理完身上的瘀伤,趁着夜色出门放水时,眼前又是一黑,是熟悉的麻袋,甚至还带着点从羊圈捡回来后沾上的膻臭气味。 “他娘的——别打了!”他嗷嗷叫着,感受着熟悉的拳脚密密麻麻砸在身上,悲愤欲死。 王室!欺人太甚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下作杀马,谢桀挖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艳阳高照,晒得风暖融融的,吹入帐中,带来一阵花草的清香气。 阿赫雅半倚在榻上,指尖捻着谢桀的兔子指环,有些出神。 那指环经过一夜,已经有些干枯发黄,蔫着耳朵,随着指尖的动作而晃动。 是草原上极常见的哄孩子的法子,阿赫雅从前也收到过。 可这一次格外不同。 阿赫雅盯着那手法笨拙,突出来一根草茎的指环,睫羽轻颤着,像是心头落下了一根羽毛,软绵绵,又泛着痒。 这礼物比起那些珍珠耳饰、翠玉发簪,显得格外的寒酸,可就是…… 她在脑中搜罗着可以描述自己心情的话语。 可就是有一份莫名的可爱。 “主子。”柳奴的声音传来,惊得阿赫雅猛然坐起身,下意识将那个指环收入了掌中。 “怎么了?”她看向脸色沉凝的柳奴,怔了一瞬,蹙眉问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柳奴咬着牙,眼神里煞气浓重:“王上准备给你拿来参与围猎的那匹马中了毒,死了。” 她已经查过一遍,没能找到任何证据,唯一一个在马匹中毒时间内进入过马厩的人,还是负责喂养打理马匹的小奴。 即便如此,会在此时对长公主马匹下手的人选也不作多想——无非是昨日被得罪个干净的科掣部族长,科掣空。 阿赫雅目光微冷,捏了捏手指,站起身:“我去马厩看看。” 负责喂养马匹的小奴吓得丢了魂魄,连滚带爬地报过信后,就守在马厩中,望着那匹死去的马发呆,哭丧着脸。 阿赫雅到时,他还当自己要倒大霉了,心虚地跪下告罪:“长公主,这马不知是被谁下了毒,奴发现时,已经回天无力了……” 阿赫雅也无心为难一个养马的小奴,随意地挥了挥手,让他下去,眼角余光瞥见他鼓鼓囊囊的腰间,不由得微微皱眉。 已是春日,又是正午,怎么穿得这么严实。 不过养马奴住在马厩旁,夜晚寒冷,衣服厚几分也是正常。 阿赫雅并没有多问,便收回目光,半蹲下身,沉默地盯着马匹看了一会儿:“毒下在哪儿?” “马草里。”柳奴道,“混了一些青葵草,还有几株蛇尾。” 这两种都是致命的毒草,用来杀一匹马,也真是大材小用了。 阿赫雅险些被气笑了,站起身,语气里满是厌恶与冷意:“这等下作手段都用得出来,科掣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有怨恨,却不敢当面质问为难自己,只敢暗中杀一匹马出气。 可笑。 “好马难得,只怕他是打着主意,大围猎在即,杀了这匹马,好让你不能及时与新马磨合。”柳奴语气也含着戾气,简单总结,“贱人。” “我四岁能骑。”阿赫雅捏紧了手指,定定地注视那匹马尸,语气中没有傲然,只有叙述事实的平淡与自信,“即便只有一匹驽马,也能压他一头。” “去择一匹新马,让人悉心照顾,别再叫钻了空子。”她深吸一口气,眼中蕴着凉色,“这匹马,送去科掣部,连带着马槽里吃剩的马草,再带一句话。” “北戎从无欺软怕硬之风气,科掣部好大的出息,不愧为丞相附庸。” 今日还能杀马,明日别只能杀一只路过的老鼠了。 柳奴肃声应是,叫了两个人,扛着马尸,浩浩荡荡往科掣部而去。 当日,整个围猎场中,便都听到了科掣空受了一顿打,疑心长公主又不敢上门质问,只能杀马出气的故事,皆是暗自取笑。 科掣空到了哪儿,都避不开异样的眼神,身上两次的伤痕叠在一起,又开始隐隐作痛,索性躲在帐中,大发雷霆。 直到一封密信从一个大胥商人手中递了过来。 “你是说,镇北侯钟赫想跟我合作?”科掣空披着一件单衣,狐疑地盯着帐中施施然的商人,问道,“为什么?” “确切地说,是我们陛下要与族长合作。”商人微微一笑,“大胥与北戎虽是议和,到底要分个高下……你们的新王镇压丞相的速度太快了,我们陛下,不是很满意。” 北戎内乱越是严重,国力越是消耗,自然也就没了资格与强盛的大胥抗衡。 这道理很好懂,也很好说通。 科掣空眼中的怀疑渐渐消失,下意识抚摸自己的下巴,又不慎碰到伤口,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想到王室那两顿毒打,心里的怒气也升了上来。 当务之急,是把阿赫雅与阿瑟斯两人在围猎中杀死,他正愁人手不多,大胥此时送上门,不就是瞌睡了来枕头?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可以!”科掣空一口答应,目光狠毒,“放心,那对姐弟如此欺辱我,我不杀之,誓不为人。” 商人眸光微闪,压下唇角不屑的弧度,揣着手慢吞吞道:“那我们陛下的诚意,就是五千骑兵。” 这五千骑兵,就是当初借给阿瑟斯,后来又回到边境,归入钟赫旗下的那些。 他们曾入北戎作战,对北戎的地势水土更为适应,也能认得出阿赫雅与阿瑟斯及其心腹的脸,不会误伤。 科掣空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一双眼在听见五千的时候就亮了起来,猛然站起身,激动得在帐中乱转:“好、好!” 五千骑兵!只要不引起昆勒部注意,他就算是直接将王室围起来绞杀都足够了……还能趁机保全族中的兵力,留待来日争权。 “这五千骑兵,也是大胥的精兵强将,不能轻易折损。”商人的下一句话,就打破了科掣空的遐想,似笑非笑地警告,“还望族长把握好分寸。” 科掣空眼神闪烁,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点了头:“知道了。” 他有些遗憾,但更多的还是兴奋与狂喜。 即便有所限制,这五千骑,也已经是天降的助力神兵了。 有了这份筹码,什么王室,什么长公主,都是他马蹄下踏过的尘土! 科掣空捏着拳头,脸色有些扭曲,自然也就没看到那位商人笑容中的讽刺。 第三百九十二章 谢桀红鸾,围场挑衅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风声猎猎,隐下围猎之前,各怀鬼胎的人心。 彩幡飘扬,将一望无际的草原妆点得明艳,映着日光,与牛羊营帐相衬,只一眼,便能叫人心神愉悦。 阿赫雅换上骑装,在手腕系上袖箭,又将长剑与软鞭挂到腰间,背了一张红檀弓。 她的长发高高扎起,颜色鲜艳的宝石串缠在马尾根部,自然垂落,随着她的动作甩动,显出一种飒爽的英姿。 仿若一位征战多年的将军,冰寒的目光掠过,攻击性与侵略性瞬时间露出獠牙,是危险又足以摄人心魄的美。 柳奴已经重新为她择了一匹马,虽比不上先前,却也是数一数二,还算聪明,只是与阿赫雅少了几分默契。 阿赫雅垂眼,伸手接过缰绳,正欲翻身上马,却听远处一声马儿嘶鸣,格外熟悉,下意识回过头去。 只见一匹高大的红马从远方狂奔而来,见到阿赫雅,眼睛显然亮了几分,发出亲密的嘶叫。 “红鸾!”阿赫雅一眼就认了出来,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是她亲手养大,又带着她从北戎惊变中一路逃亡至大胥,后来养在大胥京郊的红鸾马! 红鸾一路冲锋,纵跃跨过挡路的人,引起一阵尖叫,到了阿赫雅身边,又懂事地放缓了速度,慢慢停在阿赫雅身前,弯下前蹄,用头去蹭阿赫雅,粘糊得像个太久没有见到亲人的孩子。 阿赫雅根本压不住唇角的笑容,满眼喜色,欢快地抱住红鸾的头,轻拍了拍:“你怎么来了?” 这问题刚出口,她又觉得好笑。 红鸾养在谢桀的地盘,如今又凭空出现在北戎,还能是谁的手笔呢? 她望着红鸾,双眼满是温柔的光亮,亲昵地抚摸着马头,微微抿唇。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敲击了一下,悸动着泛出酸软。 从大胥京都到北戎,这么远的路途,是多久之前开始计划的呢? 从科掣空给自己的马匹下毒的那一天么?如此大费周章,只为了自己在围猎之中,能有一匹最好的马? “……真是要当昏君了。”阿赫雅垂下眼睛,小声嘀咕,唇角却忍不住勾了勾。 谁不喜欢被放在心上,处处维护的感觉呢? “若能讨阿赫雅一笑,被言官骂昏君也值当了。”谢桀低沉磁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赫雅回头望去,便见他缓步而来,手里拿了一颗苹果,随手掰开一半,红鸾便熟练地蹭过去吃。 他喂过红鸾,擦干净手,朝阿赫雅挑眉:“怎么样?笑一笑?别让红鸾白跑了这么多路。” “有病。”阿赫雅白了他一眼,却忍不住弯眸笑了,“周忠他们也由着你闹腾。” “朕给他们开了俸禄的,又不是什么扒皮的东家恶主。”谢桀摊了摊手,望着阿赫雅,指尖不由得微动。 阿赫雅从前在宫中时,总是收敛着几分,即便在笑,也是抿唇温柔的轻笑。 这样开怀快活的笑容,他还是第一回见她对自己展露。 谢桀眸光渐渐暗沉,忽然有一瞬间,很想亲吻阿赫雅,又强行克制住了这一抹冲动。 阿赫雅顶着他的目光,耳根也渐渐爬上了红,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收敛了笑容:“其实不必如此麻烦,柳奴为我寻来的良马,也已经够用了。” 谢桀伸出手,拍了拍红鸾的头,声音平静:“不想看你将就。” 他像是在说一句很普通的话语,然而出口却满是叫人面颊发热的缱绻。 “阿赫雅。”他凝望着阿赫雅的双目,“我让你受的委屈够多了。”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想在让她去勉强接受一匹不熟悉的马,参与围猎,即便她自己并不在意。 阿赫雅心中那抹酸软忽然扩大着蔓延开,瞬间将她包裹住,让眼前也朦胧了一瞬。 她垂下眼睛,指尖轻轻颤动,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她该冷硬一些的。阿赫雅如此告诉自己,拉住缰绳的手忍不住攥紧了几分。 红鸾像是感知到了她的情绪,轻轻嘶叫了一声,撒娇似的蹭了蹭阿赫雅,撞得她踉跄了一瞬,又心虚地甩开头,好像那匹被养得胖了不少的马不是自己。 阿赫雅不由得失笑,原本凝滞的暧昧氛围就这样被打破了。 她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定定地看着谢桀:“甜言蜜语没有用的,陛下。” 她哼笑着歪了歪头:“我要去围猎了,你最好不要跟过来,我怕阿瑟斯见着你,会把你当成猎场里的老虎。” 那就是要弯弓搭箭,进行围剿射杀的猎物了。 话音未落,红鸾如箭离弦,撒开蹄子,欢快地往猎场奔驰而去。 独留谢桀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半个苹果,无奈地收紧了手指,微微摇头。 白养这匹马了,不知道帮忙,尽是捣乱。 那头阿赫雅骑着红鸾,一路直奔猎场,风自耳畔滑过,发出破空的锐响。 她忍不住拍拍红鸾,又加快了几分速度,脸侧散落下来的碎发被吹得往后飞,挠动着耳尖,微微发痒,又有些烫。 “红鸾。”她忍不住俯下身,亲昵地在红鸾耳边小声道,“今日有一场大仗。” 丞相麾下七部能否彻底臣服归心,就在此一举了。 想到前日谢桀送来的名单,阿赫雅眼中的冷光一闪而逝,又加快了几分速度。 十七部的勇士已经在围场集结完毕,绣着各族图腾的旗帜高高挂起,在风中摇荡,以雪白绣天狼纹的王旗最为显目。 阿赫雅放缓了马速,还未至阿瑟斯身畔,便听一阵箭矢破空之声,下意识勒马。 只见一支利箭自远方射出,直直钉入她面前的土地上,羽饰还在微微颤动。 “哎哟。”科掣空夸张的惊讶声自不远处传来,随后是带着几分嘲弄的告罪,“臣本想试一试这新得的六石弓,不想箭矢脱弦而出,险些伤了长公主,长公主应当没有受惊吧?” “不过猎场流矢之多,长公主若连这点都受不住,不如还是早些回营帐休息为好。” 第三百九十三章 赌约,杀机乍现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如此明晃晃的挑衅,也不知该说科掣空光明正大,还是该说他又蠢又毒。 阿赫雅险些气笑了,拍了拍按捺不住愤怒,不断踏步的红鸾,幽幽地瞥了科掣空一眼,没说话。 科掣空还当阿赫雅是被自己吓住了,愈发得寸进尺:“长公主说呢?” “六石弓都拉不住,我本都不愿跟你多费口舌了。”阿赫雅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怎么还追上来讨骂呢?非要我说得清楚——像你这种未老先衰的人物,进入猎场,都要多派几个人跟着,免得受伤,实在丢人么?” 她似笑非笑地瞥过科掣空身后的卫兵,语气轻佻,毫不掩饰自己的讽刺:“像你这样的人,来了能猎些什么呢?又要靠毒来杀两匹马充脸面么?” 猎场中顿时响起了一阵憋笑的闷哼声,异样的目光落在科掣空身上,像极了嘲弄。 昆勒将军最不给面子,直接哈哈大笑起来,拊掌叫好:“长公主说得是!就这小子,也配在这里狺狺狂吠,阿伯若是连六石弓都拉不住,早识趣地走了,还上什么场!” 昆勒将军是老牌武将,惯拉十石大弓,今日上场背的也是八石弓,他说这话,便是理所当然。 一个巴掌甩在科掣空脸上,打得响亮,还让他不敢反驳。 科掣空脸色憋得涨红,恶狠狠地盯着阿赫雅,看了一会儿,忽然冷笑:“长公主厉害,看不起臣,也别光嘴上功夫了,不如比上一比如何?” “究竟谁胜谁负,大家打了猎物来,一看便知!” 阿赫雅挑眉,像是被提起了兴致:“哦?怎么比?” “日落之前,狩猎所得多者为胜。”科掣空目光闪烁,“臣让长公主两只鹿,只盼长公主赌品好些,可别暗里求助王上。” 他刻意咬了重音,眼神扫过阿瑟斯,又落在阿赫雅身上,显然意有所指。 阿赫雅唇角忍不住翘了翘,又压下来,作出一副被激怒了的模样,横眉道:“你尽管放心,也不必你让,有这故作大方的心思,倒不如先想一想,输了之后要如何挽回颜面吧!” 科掣空冷哼一声,捏紧了手里的大弓,眼里的得色都快藏不住了。 挑衅阿赫雅是虚,提出要求,让两人分开,方便逐一击破才是真招。 等阿赫雅被他早准备好的猎物引到布下陷阱的林中,就会知道,什么赌约,不过是她葬身猎场的墓志铭! 他想到届时阿赫雅恐惧的脸,报复的快意不由得涌上心头,迫不及待地驭马走出几步:“既然长公主如此自信,那便走!” 阿赫雅与阿瑟斯对上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也跟着一夹马腹,示意红鸾转向:“走!” 两匹快马冲出,径直杀入了猎场之中。 装聋子的阿瑟斯这才扫视过场中诸人,目光在几个与大胥搭上线的部落间顿了顿,扬高声音:“各部勇士,随本王行猎!” 随后,他一马当先,领头冲进猎场。 几个怀有异心的部族的人默契地紧跟在后,默默隔绝了其余人,寻找时机,将阿瑟斯孤立而出。 无形的杀意形成一张大网,将整座猎场笼罩了起来。 螳螂捕蝉。 阿赫雅径直冲出三里,直至看不见大部队的影子,才缓下速度,弯弓搭箭,朝右前方的一只鹿射出。 咻—— 锐响之下,原本还在吃草的鹿应声而倒。 立即有人上前,将猎物扛起,绑在马后带着。 “你们不必跟着。”阿赫雅的目光扫过护卫她的兵士们,勾了勾唇,语气轻缓,“我要去打个大家伙,用不上你们,各自行猎吧。” 人这么多,科掣空怎么敢动手? 兵士们面面相觑,半晌,还是在阿赫雅的坚持下妥协地四散开了。 阿赫雅这才满意,向柳奴点了点头,两人一同往前。 越至围场深处,本该是猎物众多的地方,却越空空荡荡,显然是人力干涉的结果。 一只梅花鹿窜出,径直向林中跑去,身形敏捷,在一眼可以望尽的草原上显得格外显目。 阿赫雅凝视着那只鹿,目光幽幽,半晌,嘲讽地扯了扯唇角。 当众定下赌约在前,刻意清理猎物,让她一无所获在后,科掣空是有多怕她不上当? 就算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凭这异常的猎场,也该看出几分了。 阿赫雅眸中闪过凉意,忽然大喝一声:“驾!” 红鸾应声而动,化作一道闪电,紧追着梅花鹿冲入林中。 哗啦! 积累一冬的枯叶被马蹄踩得脆响,忽然下陷。 红鸾一蹄子踹在陷阱边缘,纵跃跳过深坑,嘶鸣一声,警惕地停住。 原本作为遮掩的枯叶窣窣落入坑中,露出内里削得尖锐的长长木刺。 阿赫雅捏紧了手中的弓,心中的杀意骤然滔天。 “藏头露尾!”她弯弓搭箭,勒马转身,朝深林中射出一箭。 只听一阵脚步声,科掣空慢慢从林中走出,脸上满是小人得志的冷笑。 “长公主不是要与我赌?”他背着手,傲慢地开口,“如今自己成了猎物——这得几头鹿才能比得上?” 阿赫雅眸光暗了暗,从马身边的箭筒再次取出一枝箭,射向科掣空。 科掣空却躲都不躲,直直地站在那里,任那箭冲向胸口,然后掉落而下。 ——那支箭竟连他的衣服都没能刺破。 阿赫雅目光微缩,迅速从箭筒之中再次摸出一枝箭,眼神变得冰冷而愤怒。 “长公主不必看了,蜡头的箭,怎么伤得了人呢?”科掣空大笑起来,指着阿赫雅,嘲讽道,“这等小儿初学的练习箭,竟然被用到猎场上,真是天大的笑话!” 阿赫雅忍不住咬牙,双手紧紧攥拳。 红鸾身上的箭筒,是她从原本那匹马上取下来的,从头到尾,除了柳奴,只有安排去照顾马匹的小奴有机会碰到。 怪不得上一回马匹中毒,却找不出偷入马厩的人,原来那小奴早就被科掣空收买了。 阿赫雅压下心中的怒气,索性将那箭筒与大弓扔开,从腰间拔出弯刀,直指科掣空:“科掣空,你这是要犯上作乱?” 第三百九十四章 收网,当心中暑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两方对垒,科掣空率领数百人手,阿赫雅却只有一个柳奴在侧。 一强一弱,胜负似是清晰可见了。 科掣空得意忘形,嗤笑了一声:“犯上?我科掣部骁勇善战,凭什么向你们两个小崽子俯首称臣?” “只要你们今日都死在这猎场中,北戎就再无王室!”他眼神阴森,泛着野心的暗色,“到时候,科掣部占得先机,谁说我科掣空不能成为新王。” “科掣部、胡林部……”阿赫雅的目光从科掣空身后掠过,在几个熟悉的人脸上微微停顿,将参与此次刺杀的部落一一点出,“此举等同叛国,叛国者举族诛尽,你们确定要与科掣部朋比为奸?” “少废话了。”有个男人被她看得背后发凉,不由得咬牙,脸上闪过狠意,“别跟她墨迹!先动手!” 这女人邪门得很,再拖延下去,谁知道会出什么变故? 叛乱众人齐齐冲上,刀锋直指红鸾,欲将阿赫雅打下马来。 红鸾嘶鸣一声,便听咻咻箭响,直面阿赫雅的第一批人胸口中箭,蓦然倒了下去。 战马踏地,轰轰如雷。 自草原尽头,奔来一群骑兵,以昆勒将军领头,手中挽着大弓,高声喊道:“长公主莫怕,阿伯来了,定将这群宵小杀得屁滚尿流!” 科掣空面色大变,立即抽身,从身后取下弓箭,正要指向阿赫雅,便被背后的利剑刺了个透心凉。 他艰难地转身,只见昨日还与他饮酒,商议共举大事的大胥商人,如今面无表情,冷漠地抽回长剑。 那些大胥派来的人手,也皆反戈朝向北戎叛乱族人,一时之间,惨叫与杀声响彻林中。 “你们是一伙的……”科掣空总算反应过来了,目眦欲裂,“你们竟然是一伙的!” 什么大胥希望北戎内乱,愿意出兵,与自己合作,都是假的!这群人从一开始就设了局,等自己主动跳进陷阱里。 科掣空险些一口血喷出来,粗喘着气,脸色扭曲:“就算你杀了我又能怎样?阿瑟斯那崽子正受胡林部与樊哲部两部合围,科掣部主力也在其中,他必死无疑。” 他为了一己仇怨,特地带人来刺杀阿赫雅,却没想到把自己送进了死路。 可那又如何?昆勒将军不会分身,带兵救了阿赫雅,就顾不上被三部围剿的阿瑟斯,新王一死,北戎还是要乱! 阿赫雅挑眉,微微压下身,居高临下地睨视科掣空,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妄想:“你错了。” “你就不想想,我们是如何知道科掣部有谋逆之心的?又是谁让你彻底忘形,一头栽入坑里?”她轻笑,“樊哲扎那比你识趣得多,胡林部族长也是个聪明人。” “你猜,看到樊哲部反水,胡林部是会陪你去死,还是卖了你,当即弃暗投明呢?” 毫无疑问,胡林部族长那只老狐狸只会选择后者。 科掣空再也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溅红了面前的土地。 连科掣部也是她的人。 他心中一阵恶寒,终于生出了恐惧,声音沙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从围猎之前,从他有异心的那个时候开始,这场杀局就已经布下。 阿赫雅勾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抬手。 悬殊的实力之下,参与叛乱的科掣部族人就如几根萝卜青菜一般,面对屠刀,毫无反抗之力,唯有逃亡。 可即便逃了出去,还有昆勒部的兵士在林外守株待兔,举弓射杀叛乱之人。 从向阿赫雅举刀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已经被写好了结局,画上了句号。 杀声渐渐停歇,科掣空被五花大绑着掼到阿赫雅的马前,胸前的伤口汩汩地涌出血液,连挣扎的动作都没了,仿佛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阿赫雅却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他,径直望着天边,像在等待着什么。 咻—— 一支响箭冲天而起,在云中发出锐声。 阿瑟斯那边的战斗,也结束了。 阿赫雅微蹙的眉头终于松懈下来,瞥了科掣空一眼,示意兵士将他绑上马背,一边翻身下马,向卧底在科掣空身边的大胥商人拱手,话说得官方:“今日平乱,全依仗大胥相助,诸位将士如若不弃,可随我等一同回营,赴庆功宴。” 大胥商人忙避开她这一礼,恭恭敬敬地低头:“臣等分内之事,岂敢居功?” 他在阿赫雅面前执的是臣子之礼,分毫不敢越矩,就差将她供起来了。 这一下,就是昆勒将军都看出了几分不对劲,嘶了一声,小声与柳奴打听:“这人跟咱们长公主什么关系?诚惶诚恐的鹌鹑样……” 柳奴绷着脸:“不认识,大胥人怪规矩多了,谁知道他。” 假模假样做给谁看?主子早跟大胥皇帝没关系了,现在来这一套,还不知是谁占谁的便宜呢。 阿赫雅咳了一声,也没有过多地挽留:“既然如此,我便不耽搁你们回营复命了。” “多谢娘……长公主。”那商人像是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换了个合适的称谓,压低声音,“陛下令臣传一句话——日头太晒,当心中暑,他让人备了绿豆汤,望您早归。” 他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几乎是扭曲着脸,带着几分天塌下来的痛苦,语气艰涩。 这可是他们大胥的皇帝陛下啊,何时成了、成了个望妻石似的? 阿赫雅也腾的像是被火灼烧了,耳根发烫,捏紧了手指,连连咳嗽了几声,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拉了拉红鸾的缰绳,见它百无聊赖地踩着蹄子,脸一直往大胥骑兵队里探,打着响鼻,颇有几分蠢蠢欲动的模样,心里也爬上了某种预感。 阿赫雅的目光慢慢扫过那些骑兵的身影,心里半是羞怒,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直至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尽管隔着人潮如山,尽管被盔甲遮盖了大半面容。 她依然一眼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阿赫雅抿紧了唇,心跳越来越快,别开眼答了句:“知道了。”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第三百九十五章 小狼失踪,谢桀相助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围场营地前,谋逆失败的几个部族族长皆被绳捆索绑,跪在日下,狰狞的伤口不做任何处置,就任血流作一潭,猩红刺目。 科掣空伤势最终,已经在马背颠簸之中昏迷了过去,跪伏着如一条死狗。 其余的各部贵族打猎归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险些吓出三魂六魄,窃窃私语声不断。 阿赫雅在营地中换下沾血的骑装,随手抓了两把头发,便见帐外黑影一闪而过。 “进来。”她抬了抬眼,不轻不重地开口。 出乎意料的是,走入帐中的并不是她所想的谢桀,而是沉着脸的臧塔。 臧塔面色凝重,一见到她,便急急开口:“小狼不见了。” 小狼年纪还小,既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这次围猎,他又有正事要办,原本是无暇照顾她的。 奈何小狼除他以外,根本不接受任何人,大围猎又要持续整整一旬,臧塔实在不放心,纠结了几日,还是把小狼带上了,只预备让她留在营地玩耍。 谁知道,第一日就把孩子弄丢了。 臧塔的声音甚至带出几分颤意:“我四处打听了一遍,有几个人看见……科掣部族长之子,科掣努柘曾带着一个女孩离开。” “什么?”阿赫雅猛然抓紧了手指,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我不是说过,要将科掣部的青壮都控制起来——” “科掣努柘身体很差,向来不参加任何围猎活动,这些时日也只呆在营帐之中,寸步不出。”臧塔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他用奴仆引开了我们盯梢的眼线。” 科掣部真正能打仗的青壮年都参与进了这次刺杀之中,留在营地之中的,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就只有科掣努柘一个病秧子。 受命看守科掣营地的人一时掉以轻心,就让他趁机逃了出去,甚至还带走了小狼。 臧塔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派人以营地为中心,四散出去追寻小狼的踪迹,只是来告知你……小心一些。” 狗急跳墙,如今科掣部眼见覆灭在即,谁也不知道科掣努柘能做出什么事来。 “他若是冲着我来的还好。”阿赫雅抿紧了唇,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语气里带着煞气,“只要他敢出招,我就敢顺藤摸瓜,把他的狗爪子打断。” 只怕他闷声不响,潜伏暗处,拿小狼出气。 阿赫雅咬了咬牙,在营帐中踱步了片刻,忽而向外走去。 科掣努柘没道理能未卜先知,预判到科掣空的行动会失败,先行将小狼带走。 除非,他本来就是科掣部留下的后手,与科掣空有别的信息交流的方式。 科掣空已经昏死了过去,又硬生生被一盆凉水泼醒,呛咳着抬起脸,一只眼睛被血糊住,狰狞骇人。 阿赫雅半蹲下身,用匕首抵住他的咽喉,直击重点:“科掣努柘在哪?” 科掣空艰难地呼吸着,扯出一个阴冷的笑,没有说话。 “我问你。”阿赫雅毫不犹豫,反手一刀扎入了他的手腕,轻轻转动,直到看见科掣空的神情彻底扭曲,才继续问,“你的儿子,科掣努柘,人在哪里?” “不、知、道。”科掣空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狞笑着反问,“你不是算无遗策吗?问我有什么用?继续猜啊。” 他落进王室的手里,只有一条死路,既然如此,不如再拉一个陪葬的。 临死之前,能让阿赫雅付出血的代价,他就赚了。 科掣空满心都是仇恨,死死地盯着阿赫雅,仿佛被插着匕首的不是自己的血肉,眼神阴鸷:“你在找谁?那只叫小狼的狗崽子吗?论起来,我妹妹也是她的母亲,她还该叫我一声舅舅——啊!” 阿赫雅迅速拔出匕首,鲜血喷涌而出。 “科掣努柘不是你的独子。”她冷冷地凝视科掣空,“他的兄弟们知道,自己的命要被用来换一个病秧子的活路吗?” 北戎尚武,奉行弱肉强食的科掣部更甚。像科掣努柘这种自幼体弱,连上马都做不到的人,即便在兄弟中,也只会是被排斥看不起的那一个。 科掣空不说,其他人也不说么? “把科掣部的人都带下去,严刑审问,不计生死,告诉他们,科掣努柘已经带着他们父亲的期许跑了。”阿赫雅头也不回,目光盯着科掣空,杀意凛冽,“谁能猜出科掣努柘的去处,谁就能活。” 她不知道科掣部传递消息的法子,不知道他们的人际和可能投奔的方向。 但有人能知道。 一方受尽折磨,一方逃之夭夭,都是科掣空的儿子,这样大的差异之下,她就不相信,科掣部无人叛变。 “你敢!”科掣空猛然抬起头,嘶吼着,面容如恶鬼,“北戎没有虐杀同胞的先例,你——” “从接下大胥的橄榄枝,背叛北戎的那一刻起,你早不算我们的同胞了。”阿赫雅语气冷漠,眼神里充满了狠厉,“我没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琳琅表姐因她而死,她若连表姐存世唯一的血脉都保不住,还有什么资格立足此间? 科掣空是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了,她不打算浪费时间,将沾上血的匕首刺入他的腹部,径直站起身,预备出去寻找。 却见红鸾低头吃着苹果,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 “等不到你回来喝绿豆汤。”谢桀抬起头,望向她,“所以我来找你了。” 阿赫雅指尖莫名一动,从得知小狼失踪那一刻起的焦虑好像都找到了一个出口,鼻尖莫名酸涩。 她闭了闭眼睛,越过谢桀,翻身上马:“我要去找人。” “我陪你去。”谢桀没有问她找谁,好像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昆勒部驻扎在南,若有人要逃,只会往北部,我已经让钟赫领五千骑兵前往搜索,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 臧塔麾下的黑腾旗骑兵营四散寻人的动静太大,谢桀猜也猜出了几分。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缰绳,定定地凝望着谢桀。 他的眼睛像一片湖,深邃而幽沉,却带着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好。” 第三百九十六章 科掣努柘,谢桀之危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两人没再耽搁时间,一边向外搜寻而去,一边等候柳奴的消息。 直到一匹快马从远方本来,柳奴毫不停歇,一边向前继续引路,一边高声交代:“人在东北方,他想绕路天行沼泽,回科掣部!” 天行沼泽正如其名,人力不能越过,何况如今春日,冰雪融化流入沼泽,虫蛇苏醒,是最危险的时候。 阿赫雅心中一沉,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科掣努柘多了几分警惕。 有这等勇气,敢直面天险,以此躲过追兵,他绝不只是旁人口中只能龟缩营帐之中的病秧子。 小狼落在他的手中……只怕凶险了。 几人快马加鞭,又跑了半个时辰,才在沼泽边缘见到一匹累得倒地,奄奄一息的马。 周围高高的芦苇掩盖了一切人迹,阿赫雅勒马四顾,目光渐渐冷凝起来。 “就在这附近。”她低声道,“马匹旁边没有脚印,他是一边走,一边处理痕迹,这样的效率,走不远。” “我下去,把高草折断。”谢桀拉住了想要下马的阿赫雅,眼神里带着煞气,扫过四周。 只要没了这足以掩人行迹的芦苇丛,科掣努柘就没了躲避的屏障,不能继续藏在暗处。 阿赫雅犹豫了片刻,还未开口,便听得一声稚嫩的尖叫。 她猛然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心神紧绷。 却听一声锐响—— 冷箭从身后射来,与小狼声音分明是两个相反的方向! 阿赫雅一时不察,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一步,心中发沉,下意识侧身,准备用手臂硬生生受下这一箭。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久久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熟悉的闷哼。 她睁大了眼睛,瞳孔微缩,怔怔地看着谢桀胸前,那一支贯穿的利箭。 是科掣部用来猎虎的倒钩刺箭,穿入之后,再想拔出,就得连着骨肉。 谢桀忍着疼,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落下,与胸前漫出的血色融为一体,浸红了衣裳。 他按着马背,整个人向前倒了倒,在红鸾紧张的嘶鸣中强撑着直起身,一只手捂住阿赫雅的眼睛,把她的头转过去,向小狼声音传来的方向轻轻推了推。 “别看我。”他的声音喑哑,像是无奈,又像是压着痛苦,温柔而有力,“去做你要做的事情。” 设下的暗箭陷阱没能杀死阿赫雅,科掣努柘不再多留,挟持着小狼往后退去。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强逼着自己不要回头,颤着手指,从身后取下大弓,闭眼侧耳,听着芦苇丛中的动静。 然后迅速弯弓,搭箭,顺着孩童尖叫传来的方向,一箭射出。 锐利的箭矢带着不可阻挡之势,一路冲断高高的芦苇,落到两人面前一尺之地。 科掣努柘的身影就这样暴露在了两人的目光之下。 他身形瘦削,大约是长久养病,不见日光,比旁人白上了许多,眼睛泛着暗绿,显得森冷如蚺蛇。 “长公主。”科掣努柘箭躲不过去,将手里的小狼举在身前,充当肉盾,一只手持匕首,横在孩童的咽喉上,用力之大,直接割出了一条血线。 小狼身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伤痕,细布衣裳都被染上了血迹,显然,这个倔强的孩子为了不配合科掣努柘的行动,受了不少苦楚。 阿赫雅心中的怒意再也压抑不住,轰然燃烧成滔天的火焰。 “科掣努柘。”她咬着牙,挤出他的名字,狠戾与煞气充斥着眼眸,“放了她,我留你一命。” 科掣努柘嘲讽地笑了一声:“丧家亡族之人,苟活何用?” “你若真这么想,就不会挟持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逃出来。”阿赫雅点破他的欲望,“不用跟我玩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你要命,我要人,无非交易。” 科掣努柘没有说话,只是往后看了一眼。 芦苇生长在水边。他的身后,就是漫无边际的天行沼泽。 “替你挡箭的人是谁?”科掣努柘问,“你的情郎?” “别拖延时间,你不会有援兵。”阿赫雅冷冷道,“科掣部带来围猎的青壮,除你之外,尽数折在谋逆刺杀中了。” “我等的不是援兵。”科掣努柘扯着唇角,讽刺地笑了一声:“长公主,我这条命不是很值钱,只能跟手里这只小狗崽子相抵。” “两条人命的话。”他望向阿赫雅身后,语气意味不明,“那是两个价钱。” 阿赫雅怔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立即回头,却被谢桀冰凉的手阻止了。 “危言耸听。”谢桀的声音已经有些低哑,却还是轻笑着哄她,“能收我命的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 那枝暗箭上有毒。 阿赫雅深吸了一口气,握住弓箭的手却止不住地发抖。 “你想要什么?”她死死地盯着科掣努柘,强压住杀意,问。 科掣努柘也没有绕弯子,毫不客气地摆出了自己的要求:“我要平平安安回到科掣部,成为新任族长。” 这个要求听起来并不困难,细想起来,却已经是狮子大开口了。 科掣部数万人口,科掣空能带出来的,到底只是一小部分,土地、牛羊、奴隶都还留在部落的地盘上。 科掣努柘是要阿赫雅不再追究科掣部的谋反,替他收拢这些势力,甚至压下科掣部可能反弹的叛乱,助他成为新的掌权人。 阿赫雅捏着缰绳,脸色宛如结了一层冰霜。 她瞥向身后,柳奴已经为谢桀把过脉,皱着眉头,微不可见地向阿赫雅摇了摇头。 她解不了。 阿赫雅捏紧了手指,闭上眼,半晌,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放了小狼,交出解药,我保你平安回去,当上族长。”她压下眼中的杀机,沉声道。 斩草除根,不急于一时。 先救人要紧。 科掣努柘松开横在小狼颈间的匕首,朝阿赫雅露出一个得寸进尺的笑:“人可以还你,解药不行。” 带着这样一个小崽子,他做什么都不方便。 “先送我回去。”他盯着阿赫雅,心中已经开始思考回到科掣部后举兵反叛的谋划,“放心,你的情郎……”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他的话只说了半截,忽然睁大了眼睛,便轰然倒在了地上。 第三百九十七章 鳄草之毒,偏执的疯子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科掣努柘的喉管被一块石子割开,鲜血喷涌,即便他再如何努力地用手去捂住止血,也挡不住。 血液很快积成了一个猩红的水潭,狰狞的尸体伸着手,像是想要最后抓住些什么,却还是断了气。 阿赫雅瞳孔微缩,心脏都像是被一只无形之手捏紧了,愤怒与不安同时升起。 那块石子太过熟悉,以至于她甚至不用去猜想,便已经知道了出手杀科掣努柘的人是谁—— 她猛然转头,看向谢桀,咬牙骂道:“你疯了!” 科掣努柘死了,他的解药怎么办? 谢桀眼前一阵发黑,失血过多的虚弱与毒素在体内蔓延的痛苦一同袭来,即便是他也有些难以支撑。 他越过马匹,紧紧靠着阿赫雅,哑声轻笑:“死不了。” 科掣努柘既然说得出要回到科掣部再给出解药,就说明自己身上不是立即致命的剧毒。 他还有时间,够让他赌一把。 “说过了,不会再让你为我勉强。”谢桀身上的血腥味很重,脸上也溅上了血迹,显得十分狼狈,眸里暗色翻涌,似是蕴含着无数情绪。 疯子! 阿赫雅恨不得给他一巴掌,让他清醒清醒,可手指的颤抖却暴露了她思绪的混乱。 她只能抱住谢桀,求助地看向柳奴。 柳奴也被谢桀忽如其来的发难惊得回不过神来,接收到阿赫雅的目光,才慢慢道:“他中的是鳄草毒。” 这是天行沼泽中生长的一种毒草,发作缓慢,却极为难解。 只因鳄草与鳄鱼共生,能解此毒的,只有常年食用同一丛草清肠的鳄鱼之血。 一丛鳄草,对应的就是一只鳄鱼。科掣努柘一死,她们根本猜不出哪条鳄鱼才是他所采鳄草共生的那只。 阿赫雅也听过这味毒草的名头,呼吸一窒。 天行沼泽绵延无尽头,她要如何去大海捞针,才能救回谢桀? 谢桀就像没了力气一样,整个人软绵绵地倚在她身上,呼吸喷洒在脖颈间,微弱又炙热。 阿赫雅抓紧了手中的弓,狠狠地咬住下唇,直至尖锐的疼痛足以刺激大脑清醒。 谢桀的箭是为了自己而中的,无论如何,她都要救他。 “调人过来,全部下马,沿着科掣努柘逃过来的方向,一点一点找,看看哪一株鳄草被采摘过,哪一条鳄鱼身上有记号。”她的眼神泛着凉色,冰冷彻骨,“科掣努柘逃得匆忙,如果能带毒,不会选什么鳄草。” 那么多难解的秘药,随意撒上箭头就可以了,科掣努柘不会在逃亡路上还自找麻烦,带个需要费时淬毒的鳄草。 阿赫雅看向柳奴,深吸一口气,正色发令:“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柳奴肃声应是,将小狼抱上马背,调转马头,便往营地而去。 只余下阿赫雅扶着谢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疯子。” “你要是死了,稷儿登基,我必告诉他,先帝是崩殂在何处何地,用的什么自寻死路的法子。”她气怒上头,连先帝这样的话都脱口而出了。 谢桀却毫无怒色,闭着眼睛,双手环过阿赫雅的腰,借力把自己挪到了红鸾的马背上。 他压着唇角的弧度,吸了一口凉气,虚弱地开口:“阿赫雅。” 他唤着阿赫雅的名字,指节收紧了,扣住阿赫雅,让自己整个人都倚上去,言简意赅:“疼。” 谢桀身形高大,这样的动作,足以完全将阿赫雅笼在自己的怀抱之中。 然而偏偏他又是示弱的姿态,叫阿赫雅都觉察不出任何异常。 阿赫雅余下还未出口的斥责都噎在了喉咙里,无奈地捏紧了手指,闷闷地拍了拍红鸾。 待两人回到营帐中时,阿赫雅背后的衣裳已经被血浸透,顺着红鸾的马背低落,在地上染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急匆匆策马赶来的阿瑟斯险些昏过去,嗓子都扯破音了:“去请大祭司!快去!” 阿赫雅没吭声,直到阿瑟斯过来扶她的时候,才揉了揉额角:“血是谢桀的。” 阿瑟斯愣了一瞬,脸上的焦急渐渐消失了,面无表情地瞥了昏过去的谢桀一眼:“那我让人传信嘉禾关,让镇北侯把他带回大胥。” 如果不是侍从已经走远了,阿赫雅毫不怀疑他会把人叫回来,把大祭司换成北戎最普通的医者。 “谢桀是替我挡的箭。”她抿紧了唇,瞪了阿瑟斯一眼,语气严肃:“帮我把他搬下来,送回营帐。” 不是她不想自力更生,而是谢桀昏过去之后,手就像长在她腰上了一样,半点都不肯松开。 她在马上,又顾忌着谢桀的伤口,本就不好使力,还要跟他绑着行动,纵有千种下马的花样,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来用。 阿瑟斯这才看见谢桀的手放在哪儿,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愤愤地上前帮忙。 他粗暴地掰开谢桀的手,扛着人,在阿赫雅警告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命人收拾出了一个干净的帐篷,把人送了进去。 几番折腾之下,大祭司也到了,本该一切向好,却陷入了新的难题。 “他警惕心太强了。”大祭司无奈地捂着手,叹息着摇头,“我靠近不了他的伤口,更别说拔箭了。” 阿瑟斯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那怎么办?” 拔不了箭,可别真死在这儿。他有些犯嘀咕,自家的姐姐自己清楚,谢桀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这一辈子怕是出不来了。 阿瑟斯不由得急躁:“不然先打断手,等拔完箭上了药,再……” 他的声音在阿赫雅警告的目光中越来越小,直至消失,默默地闭上了嘴巴。 阿赫雅蹙着眉头,眸光复杂,抿紧了唇,缓步走到谢桀身边,伸手去碰他的伤口。 这一回,没有任何阻碍。 大祭司也愣住了,目光在谢桀与阿赫雅之间转了转,刚刚险些被折断的手还在发疼。 “看来此人与长公主关系匪浅。”他捂着手腕,示意阿赫雅,“不如我在旁指挥,长公主动手为他拔箭?” 如此一来,对病人也好,对他这个可怜的医者也好。 大祭司假笑着想。 第三百九十八章 拔箭心软,沦陷伊始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血染红了衣裳床榻,精铁箭头狰狞着从骨肉里刺出,被每一次呼吸带动得微颤。 空气几乎凝滞,阿赫雅望着唇色发白的谢桀,唇角抿紧,毫不犹豫:“把他扶起来。” 她看向大祭司,微微低头表示尊敬:“科掣部的倒钩刺箭不好拔,请大祭司在旁教我。” “是。”大祭司暗自松了一口气,吩咐着侍从去将烧好的热水端近些,一字一句地指导,“先替他除衣。” 箭杆已经在中箭时被谢桀反手斩断,此时背后只露出一寸木杆。 阿赫雅捏着匕首的手指有些抖,却还是迅速地从伤口两侧将衣裳划开撕破,露出男人劲瘦有力的肌肉来。 没了衣服的遮掩,伤口便明晃晃地落在众人眼中。 皮肉被箭矢带得绽开,泛着中毒后的黑红,血液像是流尽了,随着谢桀胸膛微弱的起伏渗出,在伤口附近凝成血块。 阿赫雅忍不住攥紧了指尖的匕首,眼眶有些发热,呼吸都艰涩起来。 “切开伤口。”大祭司没有停顿,他看多了病患,早对这样的伤口没了感觉,令侍从取出一把撒上药粉的小刀,交给阿赫雅,嘱咐,“半指长。伤口在心脉附近,你小心些。” 阿赫雅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目光紧紧凝在谢桀胸前的伤口上,再下刀时,手已经稳当坚定。 刀尖割破肌肉,原本已经快要止住的血液再次涌出。 谢桀闷哼一声,额上满是冷汗,手指下意识地抓住阿赫雅的衣袖,却没有任何反抗。 仿佛如果是身边的这个人,哪怕交付性命,也心甘情愿。 “拔箭。”大祭司的声音催促地响起。 阿赫雅深吸一口气,慢慢将箭头往外拉,希冀于小心翼翼的动作可以将二次伤害减少几分。 然而倒钩还是牵扯着谢桀的血肉,像是牢牢生长在其中一般,若要连根拔起,就免不了伤得更重。 “拔。”大祭司漠然地盯着阿赫雅的手,语气冷酷,“倒钩箭,躲不过去这一遭的。” 倒钩箭发明的初衷,就是给敌方将领带来更重的创伤。如果狠不下心,就只眼睁睁能看着伤口溃烂,鲜血流尽。 阿赫雅咬紧了牙根,眼中闪过冷意,指尖猛然用力,迅速地将倒钩箭连根拔出。 几乎是瞬间,创口被撕开,连带着皮肉都带在箭头上,硬生生扯了出来。 谢桀的眉头死死地拧在一起,额上青筋暴起直跳,冷汗浸湿头发。 阿赫雅飞快地从侍从手中接过止血的药粉,不要钱似的撒到谢桀的伤口上,才勉强让血液的流速慢了下来。 “还要做什么?”她抬起头望向大祭司,目光微闪,水色潋滟,又极快地被收敛起来。 “箭矢未入心脉,三日之内找到鳄草解药,就不会有性命之危。”大祭司声音冷静,“人事已尽,且看他自己熬不熬得过去了。” 阿赫雅掐着手指,用疼痛让自己维持住理智,慢慢地点了点头:“好。” 她像是瞬间卸下了所有力气,盯着谢桀毫无血色的脸,指尖颤抖着抬起,想去触碰他紧皱的额头,又停在了半空。 这个疯子。 阿赫雅的唇都要被她自己咬破了,眼角的红晕像是霞色,烧灼着逼迫泪水浇透。 他就是不肯两清,非要她欠回一笔。 心头仿佛有一块地方,被重锤敲击着,一下又一下,闷闷地生疼。 帐中渐渐空了,只剩下阿赫雅一人,枯坐在床前,守着谢桀的呼吸,有那么片刻,感觉自己身处无边汪洋。 浪潮滔天,将她栖身的浮木打得粉碎,让她沉入绝境,从心底到指尖,每一寸皮肤都在诉说着冰冷。 直到轻微的脚步声落在帐中,她才抬起头,朝门外望去。 便见周忠与钟赫做贼似的,钻了进来,一见谢桀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模样,齐齐变了脸色。 毕竟刚经历一场叛乱,北戎围场中的守卫愈发森严,巡逻兵力足足增长了三倍,他们好不容易才摸了过来。 “陛下如何了?”钟赫先沉不住气,焦急质问,“以陛下的身手,怎么会伤成这样?” 阿赫雅哑然,半晌才缓缓开口:“他替我挡了一箭。” 钟赫瞪大了眼睛,虎目中冷光直射,咬牙怒道:“谁动的手!” “死了。”阿赫雅想到科掣努柘,眸光中仿佛蕴着冰雪色,语气都带上了戾气。 谢桀那一颗石子,还是让科掣努柘死得太痛快了。 她看了周忠一眼,抿了抿唇:“我会与外面的守卫打好招呼,你们只管放心留在这里,照顾谢桀。” “那你呢?”钟赫脱口而出。 阿赫雅已经站起身,把床边的位置让给了周忠,闻言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 她只是深深地望了谢桀一眼,指甲陷入掌心,像是用疼痛来迫使自己清醒。 可阿赫雅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她一日一日垒起来的冰冷壁障,在谢桀面前,渐渐地分崩离析了。 她所有的勇气在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脆弱,不值一提,让她只能狼狈地溃逃,仿佛这样就可以躲避自己的心。 不要心软。 阿赫雅如此告诫自己,绝不能重蹈覆辙。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把整座帐篷留给了三人。 钟赫瞠目结舌,指着她的背影,结结巴巴:“她、她就这样走了?” 他压不住心里的怒气,在帐中转了几圈,还是忍不住抱怨:“陛下为她命悬一线,她不说以身相许,连贴身照顾几日都不肯?” 周忠默了默,瞥了钟赫一眼,安静地取过边上浸湿的帕子,为谢桀擦拭脸上的汗水。 “这、这未免也太忘恩负义了吧!”钟赫见周忠不附和自己,愈发燥郁,脚步跺在地上,一步比一步重,“你怎么一声不吭的?你觉得她这么对陛下,就没半点不对?” “因为他比你聪明多了。”谢桀沙哑的声音从床上传来,顿时让钟赫僵在了原地。 谢桀目光幽幽,落在紧闭的门帘上,唇角微微勾出一个弧度。 不敢触碰,不敢面对,正是沦陷的最好证明。 这一局,是他赢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亲吻饴糖,告白交心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然而谢桀没想到的是,阿赫雅当起自欺欺人的鸵鸟来,竟真就一步都不踏入他的帐中。 就连解毒的鳄鱼血,都只是让柳奴代为转交。 他盯着那碗熬好的药汁,目光却冰冷得几如霜雪,仿佛眼前不是能救他命的解药,而是他恨不得手刃的仇人。 帐中的气氛几乎凝固,沉闷得吓人。 钟赫蹲在墙角,只当自己是个雕像,不敢再去触谢桀的霉头。 最后还是周忠咳了一声,打破了死寂:“陛下,不如奴去寻长公主……” 他话还没说完,就接收到了谢桀幽沉晦涩的目光。 谢桀的声音很快,像是早就打好了腹稿:“朕昏迷之中,喂不下去药,钟赫想靠近,差点被拧断了手。” 无辜断手的钟赫瞪大了眼睛,抬起头,又低下去,最后还是懂事地扶着手离开了帐篷,就像真的折了一样。 他满脸悲愤,对当初因为放走阿赫雅而心虚,主动请缨随谢桀到北戎的自己愈发唾弃。 他好好一个镇北侯……招谁惹谁了! 周忠砸吧了一下嘴,咳了一声,恭恭敬敬地应了:“是。” 他毕竟在宫中做了多年总管,是做惯了戏的,演起悲痛焦急来,也毫无破绽。 阿赫雅本就担忧着谢桀的伤势,只是强逼着自己不要关切,听周忠说完,立即动身,走向了谢桀的帐篷。 却见谢桀依旧以昨日的姿势平躺在床上,眉头紧紧拧着,仿佛陷入痛苦的梦魇。 “主子不知梦见了什么,奴方才试了几次,都近不得身。”周忠随机应变,踌躇片刻,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眼见着毒素扩散,解药却喂不进去……” “我来吧。”阿赫雅眸光中流过了几分心软的柔色,指尖触碰药碗,感受过温度适口,才在床边坐下。 果然,谢桀并没有任何反应。 周忠立即露出喜色,夸张地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哎哟,苍天开眼,能喂药就好,总算有了救星。” 他咳了一声,一边觑着阿赫雅的脸色:“可见陛下对您还是不同的,这世上除了生死,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阿赫雅没有理他,只是舀了一勺子药,喂入谢桀口中,见他果然乖乖喝下,才松了一口气。 周忠已经识眼色地退了出去,帐中一时安静下来,只有调羹与瓷碗碰撞的脆响,叮当触在心上。 阿赫雅默默地喂完了药,准备转头放下碗时,却被人攥住了手腕。 她一惊,下意识看去,便直直望入了一双深邃带笑的眼眸。 谢桀支撑着床榻,似是要坐起身来,又牵扯到了伤口,闷哼一声,猛然倒了回去,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赫雅连忙按住他,皱着眉头,训斥了句:“乱动什么?” 谢桀收紧了指节,收拢住掌中温软的皓腕:“喂我吃的什么?” “毒。”阿赫雅面无表情,语气凉凉的。 除了解药,还能是什么? “真的?”谢桀低低地喘息,轻笑起来,“只喂毒药,不给点别的东西吗?” 阿赫雅微微蹙起眉头,望着他,险些陷入那双隐隐涌动暗色的眼睛,忍不住别开脸,压住自己悸动的心脏:“什么?” “有糖吗?”谢桀说出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 这个要求太简单了,甚至显得有些许的卑微。 阿赫雅怔了怔,下意识道:“我身上没带……” “没关系,不一定要糖……只是想吃点甜的。”谢桀的眼神定在阿赫雅的唇瓣上,压住一闪而逝的侵略欲望,“亲一下我……行不行?” 他的目的明晃晃地摆在面上,让阿赫雅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阿赫雅,就算是饲养一只鹰犬,也要偶尔给一口肉吃的。”他目光泛着幽光,语气很轻,带着诱哄的意味,“你不奖励我一下吗?” 他的指腹还按在阿赫雅的腕上,轻轻摩挲着,是饱含暧昧的暗示。 阿赫雅像是僵住了,耳根渐渐爬上了红,拒绝的话到了喉头,又在谢桀炽热眼神的包裹中,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不说话,谢桀就当她默认了,极快地直起身,在她的唇上咬了一口。 一触即分。 分明没有更深入的探索,也不如从前几乎相抵至死的缠绵,可就仿佛一点火星落下,霎时间燎烧了整片原野。 阿赫雅睫羽颤动着,蝶翼一般,暴露了她心绪的不平静。 咚、咚、咚…… 说不清是擂鼓般的心跳,还是防备屏障破裂的声音。 “小时候,看见别的孩子喝药汁,都会有母亲喂他蜜饯,或是饴糖。”谢桀捏着阿赫雅的指尖,牵引着她与自己十指相扣,语气依旧轻快,却莫名让人心疼,“用甜味压一压,再难喝的药,也就不苦了。” “不过我没有。”他抬起头,凝视阿赫雅,还泛着白的唇勾出一个自嘲的弧度:“我的父母,是两族联姻,即便是婚后,也在为各自家族的利益争着。” “夫不像夫,妻不像妻。”他顿了顿,轻轻地嗤了一声,“子也不像子。” 阿赫雅是忍不住想起大胥何相谋逆时,谢桀被关入帝宫之中,高烧迷糊的那个夜晚。 他奄奄一息,差点要死了,却还在叫着母亲,问她为什么要背叛。 她的指尖忍不住勾了勾,难以克制心头的软化与微微刺疼的怜惜。 “阿赫雅。”谢桀艰难地支撑起自己,一只手触摸着阿赫雅的眼角,低声道,“我不会爱人,没人教过我……我能给你最大的诚意,只有这条命。” 他从父母身上学到的,只有清楚的算计和利益交换,从战场上学到的,只有背叛与防备,只有用血换来胜利,也荣耀至极。 他坐在高高的帝位,世间万物都掌在手中,太傅教他御下治国,臣工教他制衡之道,独独无人会教他,怎么去爱一个人。 他双目直直盯着阿赫雅,“我是真切地爱你,也是真切地悔之不及……阿赫雅,我为你挡箭,不是想胁迫你答应些什么。” “我只是想证明,我可以为你而死。” 第四百章 应该用不上我负责吧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谢桀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被他这样折腾,刚换好的绷带已经开始渐渐渗出血来。 他却浑然不知一般,固执地凝视着阿赫雅,仿佛在等待一场审判。 阿赫雅被他指腹触碰的眼角隐隐发烫,酸涩着,晕开一片嫣红,泪水盈在眸中,氤氲成了雾气。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她的声音分明有些哽咽,却还要故作冷硬,别过眼睛,“你还是自己好好留着吧。” 谢桀闷笑了一声,轰然把自己砸回床上。 伤口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锐痛,血色又漫开了许多。 他的额上分明也沁出了冷汗,但还是像全然感觉不到疼一般,朝阿赫雅招了招手。 阿赫雅皱着眉头靠近了几分,就被他猛然抓住手腕,拉扯着倒在了榻上。 她的手下意识支撑在谢桀胸前,又很快意识到自己压到了伤口,慌乱移开,却被他按了回去。 “已经给你了。”谢桀用自己的血染红阿赫雅的指腹,又牵动着她的手,到自己唇上,暧昧地轻吻,“印落契成,不能反悔。” 真是个疯子。 阿赫雅咬着唇,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狠狠地瞪了谢桀一眼。 好不容易养得好一些的伤口,是让他这么糟践的吗? “谁管你。”她冷着脸,扶着床头支起身子,从旁边拿出一个药罐,扔到谢桀身上:“自己上药。” 谢桀拿着那个药罐,看了一眼,又望向阿赫雅,意味不明地挑了挑唇:“之前的药……是你给我上的吧。” “那我的衣服也……”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恼羞成怒的阿赫雅堵住了嘴。 她被火气冲昏了头脑,直到触碰上谢桀微凉的唇瓣时,才发现自己有多冲动,后悔地后撤。 可谢桀已经按住了她的脖颈。 他像是一只等候许久,终于等到猎物的猛兽,衔住了就不肯放开,舔吻着交换呼吸,恨不得就此融入骨血,揉成一体。 空气一点一点升温,整座帐篷之中,只有水声与偶尔的闷哼,如同烧灼起来的烈火,一旦点着,就难以熄灭。 阿赫雅慢慢闭上眼睛,紧绷的身体也一点一点松懈了下来。 她揪着谢桀的头发,凶狠地咬上他的唇瓣,仿佛一只小狼,要用血来洗刷自己的不满。 腥甜的铁锈味在两人之间漫开,疼痛成了最好的证明彼此存在的方式,于是粗暴的噬咬与温热的安抚一同落下,把痛意和激颤都抵在舌尖尝尽,再吞入腹中。 再分开时,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眼中充满了暗色的火焰。 他们的身体对彼此太熟悉了,两世的纠缠足以将一切细微末节的动作刻入灵魂,只要一个简单触碰,就能彻底引爆。 谢桀喉结滚动着,双目紧紧地盯着阿赫雅,相扣的五指渐渐收紧,是要进攻的预示。 然而阿赫雅却施施然地抽身离开了。 她一个一个指头地扳开谢桀的手,慢慢站起身,整理好凌乱的衣襟,唇角勾起的弧度似笑非笑:“既然命都给我了,应该用不上我负责吧?” 她挑眉,指尖挑起滚落到地上的药罐,重新放在了谢桀的身边,笑了笑,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帐中。 谢桀的脸色冷沉,盯着自己被挑逗起来的反应,第一次感受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那头,阿赫雅回到帐中,便见阿瑟斯坐在座位上,盯着眼前的奶茶,苦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傻了?”她走过去,敲了敲他的脑袋,“发什么呆呢?玉钩跟你辞行了?” 玉钩虽说拒绝了阿瑟斯,却一直没有离开北戎,反而像在王帐附近安了家一般,跟着他们到处跑。 这次围猎,玉钩也跟了来,却没有参与什么打猎,而是足足端了十来个兔子窝,硬生生给相识的北戎姑娘们都分了一只。 投桃报李,如今玉钩身边整日都围着人,阿瑟斯自然也就没了接近的机会。 阿瑟斯坐得好端端的,莫名其妙被戳了痛处,立即炸毛:“没有!你少乌鸦嘴!” “你去见大胥那个……皇帝啦?”看在谢桀救了阿赫雅的份上,他还是费劲地把狗字吞回肚子里,支支吾吾地试探,“你不会心软了,要跟他回去吧?” 阿赫雅忍不住沉默了一瞬。 就是这一秒的犹豫,让阿瑟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咱们一码归一码,他是替你挡了一箭,大不了我从国库里多拨出点钱谢他好了……” “但我绝不同意你跟他回去,埋在大胥的后宫里。”他难得严肃了神色,一字一顿,“北戎儿女信奉天狼神,一生只求一个伴侣,他那样的身份,难道还能为你遣散后宫么?” 阿赫雅忍不住苦笑,她又怎能不知道? 情动之下的誓言,再多她也都听过了,更知道彼时彼刻的许诺,不代表日后就一定能够兑现。 今时今日,谢桀爱她,愿意交托性命,就能代表来年来日,他不会后悔,不会踏上旧路吗? 阿赫雅叹了口气,眸中一片晦涩的暗光,指尖揉了揉阿瑟斯的头发,像在搓一只大狗,发泄自己的郁气:“你说得倒是轻巧,国库里哪有那么多钱。” 人的心,又岂能因理智就制止悸动? 若是如此,又何来的情难自禁? 阿瑟斯躲了躲她的手,皱着眉头:“杀了一个丞相,又灭了此次随科掣部作乱的数个部落,这些充入公中的财产,还不够啊?狮子大开口呢?” 阿赫雅笑了笑,没再反驳。 阿瑟斯却来劲了,盯着阿赫雅的脸,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不满地嘟囔:“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就去他帐篷里一趟,嘴角都破了……嗷!” 他愤愤的指责被阿赫雅的暴力制止在了喉咙里,叫了一声,敢怒不敢言地捏紧了拳头。 本来就是!他又不是没跟玉钩亲过…… 阿瑟斯想到那个吻,脸顿时有些烫红,眼神也开始飘忽。 阿赫雅看他这没出息的样子,气极反笑,踹了他一脚:“滚去追你的心上人去,少来烦我!” 第四百零一章 皇后规制,两道圣旨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打发了阿瑟斯,又遣散了帐中的侍从,才勉强得到了片刻的清净。 她缓步在床头坐下,那里又被放了一个红檀的两层精致匣子,她甚至不需要打开,也能知道里头有些什么。 一层是从大胥快马运来的珍稀鲜果,一层是宫中新打的首饰。 男人一旦攀比起来,心眼当真比针尖还小。这么些时日,臧塔都在婚礼之后默默停止了示好,谢桀的礼物却依旧雷打不动地每天送达。 阿赫雅摇了摇头,唇角轻扯,指尖挑开匣扣,便见上层耀目的一支凤簪。 通体由黄金打造,每一根羽毛都金灿灿的,各不相同,组装起来,又精细得巧夺天工,凤头衔了一颗珍珠,嵌着红宝石的流苏垂下来,轻轻摇晃,便如柳枝摇动,软若布帛。 这是皇后的规制。 阿赫雅不由得怔愣了片刻,指尖久久未动。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豁然起身,快步走到库房中。 那里堆叠着许多一模一样的红檀匣子,自送来后,便没有得到女主人一个眼神,除了里头的鲜果被侍从们分走,各色华贵首饰依然静静躺在里头,等待着何时重见天日。 阿赫雅闭了闭眼睛,将那些匣子取出来,一个又一个地陆续打开。 除却谢桀第一日亲手送给她的珍珠钗之外,这里头的每一件首饰,竟然都是大胥皇后专属的规制。 他早就确定了阿赫雅的位置——不是妃,不是妾,是他唯一能并肩共立的妻。 哪怕在记忆恢复之前,在他尚且以为阿赫雅为了借兵而死遁逃离的时候,依旧如此。 心弦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轻颤着,就像在平静如水的池中投入一块石头,涟漪层层叠叠地泛开,引动一片心潮。 咚。 石头落在地上的声音,惊扰了阿赫雅的思绪。 她下意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便见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团布帛,被石头带着,砸在帐中。 她缓步走过去,才发现那不是布帛,而是一块被撕下来的绷带,龙飞凤舞地写着大字:“想你。” 不用想,也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阿赫雅抿紧了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没出声,就见第二块石头飞了进来。 还是一模一样的两个字,但字迹显然耷拉了下来,可怜巴巴的。 装模作样。 阿赫雅评价,一边掀开门帘。 只见一只“送信鸽”慌忙跑走,顾头不顾尾,五大三粗的身形……分明是镇北侯钟赫。 然后不到片刻,又绷着脸从谢桀的帐篷中跑出来,手里是眼熟的一截绷带。 “长公主。”钟赫双手捧着那截绷带,恭恭敬敬地朝阿赫雅行礼,“我们陛下的信。” 这也称得上信么? 阿赫雅无奈,伸手取过绷带,大步走向帐篷。 只剩下钟赫站在原地,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抑郁的气息。 周忠从一边绕出来,拍了拍钟赫的肩膀,叹了口气,眼神怜悯。 大小是个侯爷呢……惨啊。 幸好他跑得快! 那头帐中,阿赫雅刚掀开帘子,一眼便见到谢桀正咬着笔,紧皱着眉头,正从自己身上撕绷带。 她额角青筋跳了跳,忍不住开口:“你在干什么?” 谢桀愣了一下,放下绷带,把笔取下来扔到一边,含笑望向阿赫雅,理直气壮:“写信。” “你在北戎待得太久,被阿瑟斯传染上蠢病了不成?”阿赫雅走到他身边,把那两片绷带拍到他身上,“这是哪门子的信?还用绷带写——大胥连一张正经的纸都拿不出来了么?” “可你还是来了。”谢桀忽然收敛了嘴角的笑,定定地盯着阿赫雅,眸光深邃。 阿赫雅一时哑然,指尖不自觉地收紧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谢桀让钟赫扔纸条是真,可她也大可视若无睹,他没趣了,自然不会再送。 然而她还是来了。 阿赫雅抿紧了唇,只觉得被谢桀的目光看得一阵脸热,连呼吸都不自觉轻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也确实不知道说什么,转身想离开,又被谢桀抓住了。 “别走了。”他的声音很低,仿佛疲惫至极,呢喃着请求,“没骗你,是真的想你了。” “我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阿赫雅忍不住道。 “半个时辰也想。”谢桀抱着阿赫雅轻蹭了蹭,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声音低沉又暧昧,磁性异常,“你耍弄完我就跑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真是负心薄幸。” 明明只是一个亲吻,到了他口中,却像是阿赫雅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一般。 阿赫雅蹙着眉头,实在不知道他是去哪儿吃了什么灵药,将那一套卖乖的法子玩得炉火纯青,叫她明知他是在刻意用苦肉计,又实在狠不下心来。 “你多陪我一会儿,我拿一样东西跟你换,好不好?”谢桀扣住她的手指,按在掌心,一边把玩着,一边问。 他从前就很喜欢这种亲密的姿态,失而复得一回,更是如此。 阿赫雅轻轻抽了抽手,没抽出来,也就抿着唇没理会:“什么东西?” 谢桀指了指床头,那里摆了一个锦盒,打开之后,竟是两道明黄的圣旨。 阿赫雅怔了一瞬,取出靠外的一道展开,在看清楚上面字迹的一瞬间,瞳孔微缩,忍不住抓紧了手指。 这是一道遣散后宫的旨意。 “这道圣旨,在周沅沅出事之前就已经写好了,只是时候未到,一直压在御书房中。”谢桀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像是含着叹息的意味,“所以周沅沅出事之后,我会将她送回帝师府……” 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送还明珠,遣散宫妃。 六宫粉黛,三千佳丽,他都不要。 他只要一个人。 阿赫雅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只是像有千万暗潮同时翻涌,滔天而起。 她卷在其中,迷茫动荡,又能清楚地察觉到那一分悸动。 她闭了闭眼,把那道遣散后宫的圣旨放回匣中,深吸了一口气,才取出第二道,缓缓展开。 那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在尾端,落了一个受命于天的玺印。 这是一道空白圣旨。 第四百零二章 随心而动,阿瑟斯赶客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几乎是落荒而逃。 她连自己的帐篷都没有回去,纵马漫无目的地狂奔。 天地旷阔,草原寂寥,一眼望去,除却高低起伏的小丘,什么也没有。 阿赫雅翻身下马,寻了处地方坐下,脑中像是被炭火烧得翻滚沸腾,一片混乱。 谢桀是什么意思? 她分辨不清了,只觉得荒谬。 一张落了印的空白圣旨,他是在许诺自己一个没有边界的要求。 哪怕这个要求大逆不道,触碰到他的切身利益,也无有不可。 阿赫雅猛然把自己砸到地上,冰凉的草叶划过脸侧,让她忍不住闭上眼睛。 有些痛,又有些痒。 如同百爪挠心,让她说不清道不明,只有繁杂躁郁的思绪在鼓动。 谢桀是打定了主意要当昏君不成。 先是不管不顾,在敌国王都暴露行踪,当众抢亲,再是重伤濒死,拿性命来做赌注,到了如今,竟连空白圣旨都拿出来了。 偏偏就是这种不顾一切的姿态,让阿赫雅心神动摇。 谢桀从前太过冷硬了,就像一个永远不会受情感左右的工具,只知在利益之间权衡。 所以当他抛去理智,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一个人时,就像冰山融化,露出其下滚烫的岩浆。 足以烧毁一切阻碍。 阿赫雅默默用一只手捂住了脸,掐断一株草,重重地在指尖交缠碾动。 “疯子!”她咬牙切齿地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来,恶狠狠的,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把郁塞在心头,乱麻一般的情绪尽数发泄而出。 哒。 一颗小石子从坡顶滚动着,在阿赫雅的身旁停下。 她下意识爬坐起来,转头看去,便见玉钩托着脸朝她勾唇,腕上的细金镯叮当砸在一起。 “骂什么呢?”她朝阿赫雅抬了抬下巴,并没有贸贸然靠近,只是提高了声音,问道,“谁惹你不高兴了?” 阿赫雅心中一跳,下意识收敛干净脸上的异色:“没有。” “撒谎。”玉钩戏谑地笑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你金屋藏娇那个男人咯。” 金屋藏娇? 阿赫雅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叫法,便见玉钩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个描金匣子,从里头挑了两个精致的糖酥扔给她:“真那么烦,不如等他养好了伤,把人撵走就是了。” 何必一个人跑出来愁眉苦脸的。 阿赫雅叹了口气,没跟玉钩客气,接住糖酥啃了一口:“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 现在的谢桀就是个赖皮混账,打也打不得,赶也赶不走,留下来,又要扰乱自己的心。 “有什么不能简单的?”玉钩挑眉,“人生在世,快意就好,不留憾事,也不委曲求全,才算对得起自己。” “那你又为何留在北戎?”阿赫雅瞥了玉钩一眼,反问。 两国通商在即,三海楼身为边境最大的黑市之主,有的是正事要忙。 玉钩若不是顾念阿瑟斯,有所不舍,怎么又滞留在异国他乡? 玉钩闷闷地笑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我正是为了不留憾事——下流的说法是,我眼馋你弟弟的身子。” 阿赫雅被她的直白噎住,一时竟不知该先同情阿瑟斯一腔少男深情赋予流水,还是先严词指责玉钩始乱终弃,并且还准备继续乱的行为。 “人嘛。”玉钩摆了摆手,“随性而行,既然心动,何必踌躇不前。” “只要能付得起代价,又有什么赌不起的?” 她敢跟北戎新王纠缠,无非是捏准了就算栽进去,也还有三海楼可作为退路。 阿赫雅不也一样么?如今背靠北戎这座大山,究竟有什么能如此犹豫不决的? 她早不是当初流亡在大胥,无可依靠的孤女了。 阿赫雅指尖轻轻勾动,糖酥有些粘腻,牵出的糖丝在日光下映成银线。 如藕断丝连,即便再如何决绝,曾经紧紧相拥的灵魂还是会残存着依恋,比理智更为清晰,比情感更为缠绵。 还要赌吗? 她这样问自己,沉默着,静静听风声呼啸,划过耳边。 草叶窣窣地摩擦着,红鸾低下头,轻轻地用头顶了顶阿赫雅。 “再说吧。”阿赫雅挡住眼睛,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 她需要时间,来看清自己的心意。 阿赫雅这一逃避,就是足足五日。 谢桀帐中的氛围一日比一日死寂,到了第五日,谢桀身上的低气压几乎凝成乌云。 周忠恨不得晕过去,一贯话多的钟赫更是快窒息了,挠了挠头,焦躁道:“这究竟是怎么了?再拖下去,陛下的伤都要好全了!” 周忠觑着谢桀又阴沉一度的脸色,连忙拉了拉这位不知死活的同僚,小声问:“让你去给娘娘传信,你去了吗?” “我去了啊!”钟赫被人冤枉了似的,皱着眉头,义愤填膺道,“那我递进去的信不是都没有回音吗?打水漂都有个响呢,真急人!” 他情绪上头,就算注意着音量,还是大了几分,引来了谢桀的目光。 周忠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恨不得踹他一脚,低眉垂眼地装死。 谢桀皱着眉头,张了张嘴,刚要说话,便听帐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立即支起身子,向外看去。 帘子支开,却见走入帐中的不是想象中的阿赫雅,而是两个抱着大箱子的侍从。 侍从气喘吁吁地将东西扛进帐中,放下时甚至激起了一阵飞灰。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帐中都没处落脚了,才见阿瑟斯走进来,脸上还有些不爽。 这抹不爽在与谢桀对上眼时,被他隐藏到了假笑之下,阿瑟斯哈哈两声,开门见山:“多谢大胥陛下那日对我王姐施以援手,这是北戎的一点心意,还请千万收下。” 送礼,就是要还恩,把谢桀和阿赫雅切割开来。 谢桀听出了他言外之意,目光凉了一瞬,从那些箱子掠过,钉在阿瑟斯脸上,言简意赅:“我帮阿赫雅,是私心而非公事,若拿这些财帛来谢,未免太过看我不起了。” “王姐是北戎的长公主,她的事就是国事。”阿瑟斯收敛起那点假笑,面无表情,毫不掩饰自己赶客的意思,“大胥陛下的伤养得也差不多了,准备何时启程归国?” 第四百零三章 约法三章,重归于好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瑟斯对谢桀排斥的态度太过鲜明,帐中不由安寂了一瞬。 谢桀应对阿瑟斯的驱赶,却面不改色:“毒素未消,还需要静养,只能多叨扰北戎王几日了。” 他倚在床头,未束起的长发随意搭在胸前,衣衫随意敞开,自有一种恣意风流。 除了躺在床上,还有哪点像个病患? 阿瑟斯没想到谢桀还能这样睁眼说瞎话,脸色更臭了,咬了咬牙:“既要静养,不如为大胥陛下另择一块地方扎营。” 只要谢桀敢搬,他明天就宣布围猎结束,带着人跑回王都去。 看到时候谢桀对着一个空空荡荡的营寨,还能用什么招数来勾搭他姐! “不用。”谢桀一口回绝,眼睛都不眨,“滞留此处养伤,已经够打扰了,怎么还好继续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阿瑟斯咬牙切齿,见他油盐不进,索性挑明:“大胥屡次相助,本王感激在心,但我王姐这一世受的磋磨已经够多了,绝不会再远嫁异国。” “欠大胥的,北戎会记得,日后若有需要,本王刀山火海,绝不推辞。”他冷冷道,“可这人情,不能是我王姐来还。” 他好好一个姐姐,去了一趟大胥回来,被折磨成了什么模样?好不容易这些时日松快一些,他绝不会再眼睁睁看着她被谢桀骗进虎狼窝。 “我帮的从来不是北戎,只是阿赫雅。”谢桀定定地凝视阿瑟斯,“至于人情——我与她之间,只有我欠她,而非她欠我。” 阿瑟斯一拳打在棉花上,眉头皱得更紧,憋了半天:“既然你自觉亏欠,为什么还不离开北戎?” “正是自觉亏欠,才要弥补。”谢桀极快地扯了扯唇,又压了下去,慢条斯理地将阿瑟斯绕进坑里,“难不成要我明知阿赫雅处境艰难,还袖手旁观么?” “我正该留在此处,多为她付出几分,才能抵消从前她受过的苦,你说是也不是?” 理是这个理…… 阿瑟斯险些被他说服了,又一下子反应过来——明明是这人闻到肉味,狗似的凑上来,怎么落到他嘴里,反成了救世主一般。 他捏着拳头,反驳的话还没出口,便被帐外传进来的声音打断了。 “少与他说几句,省得被卖了还在柜台上替人数钱。”阿赫雅叹了口气,揉了一把傻弟弟的脑袋。 谢桀早在听见阿赫雅声音的瞬间便躺回了床上,此时迅疾地咳嗽起来,一副病弱的模样:“你来了。” 他叹了口气,与阿赫雅对视,幽黑的双眸中似有笑意,又似是可怜:“北戎王赶客赶得不近人情,到了你口中,却成我要卖他了,当真无处喊冤。” 阿瑟斯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人,瞪大了眼睛,指着谢桀,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赫雅瞪了谢桀一眼,生怕阿瑟斯再待下去会忍不住炸毛,与病床上的谢桀打成一团,索性将弟弟推了出去:“我方才遇上玉钩了,她刚回帐,你去吧。” 阿瑟斯还没反应过来,就只剩下一面紧闭的门帘跟他大眼瞪小眼了,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赶了出来,愤愤离开。 谢桀闷闷地笑了一声,目光扫过周忠与钟赫。 两人立即了然,推搡着没眼色的侍从们出去,为两人清出了一个安静的帐篷。 阿赫雅缓步走到谢桀身边,瞥了他一眼,听不出喜怒:“你我的事情,欺负阿瑟斯做什么?” “五日不见。”谢桀叹了一口气,伸手揽住阿赫雅,将她勾到了榻边,目光晦暗,“你不管我的伤势,就光知道替你弟弟倒打一耙。” 他微微低头,把下颌靠到阿赫雅的颈窝里,哼笑:“两张圣旨,换你多陪我一会儿罢了,这样的生意都不做?” 阿赫雅把他的头推开,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想清楚了。” 她对谢桀确实依旧有心动,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 两世的纠葛那么长,长到足以刻进骨头灵魂,哪怕理智如何抗拒,情感也在挣扎着接近。 既然如此,何必自我折磨?不如就洒脱些。 “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阿赫雅眸光闪烁,“但你要与我约法三章。” “好。”谢桀毫不犹豫。 他的手掌按在阿赫雅的腰间,紧紧收拢,像是陷入一场美梦,只怕稍微松懈半分,就会让眼下的幻影消失得干净。 “认真点,好好听我说。”阿赫雅神情严肃,咬了咬下唇,“第一个要求,你不能限制我的自由。” “我依然是北戎的长公主,你给我出入宫门的手令,无论何时,只要我想,便可以回到这里。” 她放弃不了谢桀,也放心不下稷儿,但依旧舍不得自己无边无际的草原。 “好。”谢桀终于确认眼前是真实的,压住心里的狂喜,端正神色,认真地点头。 只要阿赫雅愿意与他重归于好,任何要求,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第二个要求,我不要什么空白圣旨,我只要一封和离书。”阿赫雅凝视谢桀,声音平静。 这封空白圣旨在旁人手中,或许是求之不得的恩赐,甚至在关键时刻,足以用来颠覆一国。 可阿赫雅并不需要。 “若有一日,你我之中谁厌倦了,我们好聚好散。”她开口,声音很轻。 她只要一个随时可以抽身而退的保障。 即便最情动不自禁,以至于愿意重入罗网的时刻,她还是绷紧了最后一根弦,为自己留下退路。 谢桀目光凝滞一瞬,却还是慢慢道:“好。” 阿赫雅松了一口气,面上终于绽开一个笑容,弧度很浅,落在谢桀眼中,却像是一道破开重云的日光。 刹那间云消雾散,唯有长夜欲尽,将见朝阳的欣喜若狂。 “第三个要求……” “好。” 阿赫雅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谢桀打断了。 他声音沙哑,指节拢在阿赫雅的腰间,不断地收紧又松开,仿若面对一件稀世至宝,反不知如何珍之重之才好了。 阿赫雅定定地望着他,忽然觉得,第三个要求已经没必要说出来了。 她低下头,忽然吻住了谢桀的唇瓣。 第四百零四章 深吻,神山白鹿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亲得很轻,一触即分,而后又是浅浅的吻。 温热而缠绵,像一只蝶,随时扑上,又随时抽开。 谢桀只怔了一瞬,就反客为主,狠狠地吻上了阿赫雅的唇。 他如同一只野兽,凶猛又小心翼翼,试探着侵略深入,生怕会让阿赫雅有半点不适。 水色浸润了唇瓣,将嫩粉染作嫣红,从一瞬的温柔,到恨不得碾碎一切的占有欲,云雾散在两人眼中,把整个世界都蒙上一层纱。 所以只有彼此了。 他们呼吸吞吐着湿热的气氛,双目只容得下一个身影:你与我。 交缠着,一点一点,从粗糙干燥的指腹,压上柔嫩如脂的指尖,十指相扣,收得越来越紧。 像一座囚笼,可他们甘愿入局,甘愿受困,甘愿在彼此的眼中溺死。 阿赫雅的额上开始沁出汗水,玛瑙与绿松石的珠串铺在散开的乌发之间,被温柔地取下,又改系在了手腕上。 极致鲜艳的色彩与纯然细白的肌肤相互碰撞,在谢桀的心里映入了一幅难以磨灭的画卷。 他攥住阿赫雅的手腕,轻轻的摩挲,仿若羽毛挑逗在心头,造就一片痒意,低声问:“可以吗?” 阿赫雅紧闭着双目,急促地吐出一个呼吸,艰难地睁开双眸,瞪了他一眼。 她的眼里已经浸满了水色,莹润得像一片湖水,荡漾着涟漪,仿佛只要再碰一碰,就会溢出来。 谢桀忍不住低低地闷笑了一声,温柔地吻上她的眼角。 那一滴泪水终于再忍不住,从红透的眼尾落下,还没来得及经过脸颊,就被舌尖舔舐了干净。 艳红的玛瑙开始止不住地颤动,与绿松石撞在一起,发出叮当的响声,和着隐隐暧昧的诱哄,在帐中氤氲出一片滚烫的热气来。 散落的发丝相缠着,难以分离。 阿赫雅抿紧了唇,吞下几乎溢出口的惊叫,指尖掐入谢桀的背部,留下一道道的血痕。 谢桀脸上的肌肉紧绷了一瞬,扣住她的手腕,重重地按在身后,宠溺地任她抓挠,又轻轻叼住她脖颈上一块软肉,噬咬着落下红痕。 像是惩罚,又像是奖励。 他身上尚未完全愈合的箭伤在隐隐作痛,但这种痛楚,就仿佛是在烧灼的烈火上浇了一碗油。 越是靠近心脏,越是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确认,眼前的人已经会到了他的怀中。 经历两世的波折,他终于求得了一个善终。 谢桀忍不住低低地笑起来,细密的吻从阿赫雅的额头,鼻尖,落到唇角,温热的呼吸绵连缠绕,像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线,将两人紧紧圈在一处。 是缱绻至死的柔情,是甘愿俯首的蜜意。 阿赫雅伸手揽住他的脖颈,主动咬住他的唇瓣,指尖深深落入谢桀的发间,虚虚地抓住。 “谢桀。”她唤着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又换了个叫法,带着戏谑的如水温柔,“陛下。” “你把我的手腕硌红了。”她的声音很轻,在谢桀的耳边说出,喘息之间,热气喷洒在他的颈后,逼得谢桀喉结滚动,目光晦暗幽深。 阿赫雅的皮肤本就嫩,轻易就被那些坚硬的宝石撞出了红痕。 阿赫雅把那串珠带解下来,顺着谢桀的脖颈,系了一圈,留出了一截,就绕在指尖。 像一个项圈。 “被我抓住了。”她低声道。 谢桀的眼神愈发幽暗,猛然用力,将阿赫雅抱起,抵在墙上。 他微微向前,低着头,声音很沉,喑哑带着欲色:“那你抓紧点。” 既然牵住了猛兽的缰绳,就不要再放开。 他重重吻住阿赫雅的唇瓣,指腹按着她的后颈。 床头的药罐不知何时,已经被拂得滚落在了地上,与散乱的衣衫丢在一处。 日头已经沉了下去,在夜色里,一切暧昧绞缠都成为被默许的结果。 汗水打湿了发梢,将紧贴的肌肤浸入莹润。 直至虫鸣高响,直至冷暗的月光从帐顶透进来,洒在身上,笼出一片皎白。 阿赫雅紧闭着双眼,任谢桀将自己打横抱起,落入温水之中。 “你知道我的第三个要求是什么吗?”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腰肢的酸软让她只能懒散地倚在池边,朝谢桀挑眉问。 谢桀沉入水中,把她揽入怀里,声音餍足:“什么?” 他们身在北戎,自然没有了小池一般的汤泉,只剩下一个堪堪可以坐下两人的浴桶。 有些拥挤,却足够亲密。 很不错。 谢桀抽出一点空隙,决定在回到大胥之后,让御造处打一个。 阿赫雅揪住他的脸,斜斜睨他,眼角还带着未消净的媚色,让谢桀的手指又止不住地收紧了几分。 “神山上,有一头白鹿。”她说,“传言白鹿在山顶的天池畔栖息,在它长居之处,有一株丹果草。” “我本来想为难你一二。”阿赫雅忍不住挑眉,“毕竟你从前对我,实在有够坏的。” 谢桀的目光暗了暗,微微低下头,在阿赫雅的耳畔亲了一口:“嗯。” “是很坏。”他毫不留情地批判从前的自己,仿佛前世跟他并不是一个人,“怎么罚都不为过。” 这已经是轻飘飘揭过的结果了。 谢桀在恢复记忆的那个晚上,一边摩挲着菩提树下自己刻下的文字,一边质问过自己千百次。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心上之人? 那个时候,他的内心几乎被不安与绝望笼罩。 他没有把握,阿赫雅会原谅自己,第二次骑上千里马奔赴北戎时,他其实做好了准备,将这条命折在这里。 大胥已经有了太子,即便自己身死北戎,帝师与钟赫等人依旧可以扶持着稷儿长大,教养他成为一个明君。 幸好幸好。 谢桀紧紧抱着阿赫雅,似乎要将她揉入血肉之中。 幸好幸好,他能够失而复得,在这一世就弥补上自己的一切过失。 阿赫雅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靠在谢桀的胸膛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累极了。 谢桀没有再打扰她,只是安静地将她抱回床榻上,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忽而转身,离开了帐篷。 第四百零五章 丹果草,斗气打架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赫雅再次醒来之时,已经日上三竿。 身边的位置一片冰凉,宣示着主人离开的时间。 她怔怔地支撑着身体,从床上爬起来,袖口止不住往下滑了一截,才发现自己穿的竟然是谢桀的衣裳。 宽大的玄色里衣足够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丝绸面料触手暖滑,还沁着被褥的温热。 然而衣服的主人却没了踪影。 阿赫雅蹙着眉头,抬头在帐内巡视了一圈,最终落在枕边。 那里放了一个小臂长的锦盒。 她心中一跳,莫名生出几分奇怪的预感来,下意识伸出手,打开了锦盒。 只见一株鲜活的草药躺在盒中,根须上还带着泥土,三片绿叶之上,是一整串朱红的果实,耀目异常。 丹果草。 她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这个名字,谢桀真的连夜上了神山,为她采来了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丹果草。 阿赫雅抿唇,指尖轻轻地碰了碰那串红果,心头的酸涩与甜蜜同时生出,五味杂陈,带着让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下床,从一旁的木架上找到自己的衣裳换上,才略微提高声音:“周忠。” “诶!”周忠的声音立即从帐外传来,他谨守着规矩,只站在门帘外应话,“娘娘有什么吩咐?” 阿赫雅咳了一声,不愧是谢桀身边最得用的总管太监,鬼精得很,连长公主也不叫了。 她摇了摇头,却没有纠正,只问道:“谢桀呢?” 周忠沉默了片刻,略有些支吾。 阿赫雅立即皱起眉头,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左右没看到钟赫的影子,便把目光定在周忠身上,似笑非笑:“他出去做什么事情了?” 这心虚样,分明是谢桀有吩咐,让他瞒着自己什么事。 周忠被看得打了个激灵,立即开口:“没——” 她弯弯眉眼,声音温和:“你想清楚再答话。” 这儿是北戎,得罪了自己,可不比得罪谢桀舒服。 周忠喉咙一哽,立即改口,一连串话迅速吐出:“没错!陛下半夜出去摘了什么东西,天明才回来,被北戎王撞了个正着,两人说了几句话,忽然就往校场去了,还说要比划比划!” 他算是看清形势了,现在当家做主的哪儿是陛下,分明是阿赫雅。 得罪了陛下,还能求一求情,得罪了阿赫雅,可没人救他。 虽然如此,周忠还是委婉地帮自己主子美化了几分事实。 阿赫雅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唇角微扯。 说了几句话?只怕不止吧! 但她也没有再审周忠,而是转头径直往校场走去。 周忠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心里暗自叫苦,只盼陛下还记得收敛分寸,可别叫好不容易哄回来的娘娘又气走了。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谢桀的心机。 阿赫雅到校场时,看见的并不是谢桀单方面碾压阿瑟斯,或是两人打得有来有回。 而是谢桀不断格挡,任阿瑟斯攻击,除了躲避,并不还手。 阿瑟斯都打出了火气,拳头一次比一次重,脸色沉冷,目光锐利如狼:“出招!” 谢桀闷声不语,只是又往左微侧,躲开阿瑟斯踢来的腿脚。 他身上挂了几处彩,都在最容易发现的地方,暴露在衣衫外,一眼就能看清。 阿赫雅忍不住咬了咬唇,毫不犹豫地走下校场,从一边的武器架子上取了一根软鞭,直冲二人而去。 啪! “谁他娘的偷袭老——”阿瑟斯跳了起来,凶恶地转过头,眼神在对上阿赫雅似笑非笑的目光时,瞬间澄澈了起来,捂着屁股嗷嗷叫冤,“你干什么!” “跟一个伤患打架?越活越回去了是不是?”阿赫雅收了收软鞭,换成拳头,狠狠敲在阿瑟斯头上。 谢桀暗自啧了一声,默默上前,站到阿赫雅身后:“你也别怪他,年纪小不知事……” 他话还没说完,也挨了阿赫雅一拳头。 “你几岁开始打仗,正面比斗,还能让阿瑟斯在你身上留伤?”阿赫雅毫不客气,掀起他的衣袖,指着里头干干净净的皮肤,“他打你,只往显眼处打是吧?你倒会疼惜自己,脸上只留嘴角一块破皮……怎么不在眼圈留两个淤青?” 阿瑟斯见谢桀也挨了拳头,心头的郁气立即散了,得意扬扬地抬起下巴,跃跃欲试:“我可以……” 再给谢桀两拳头!有阿赫雅在这儿,谅他也不敢躲。 他的可以被阿赫雅瞪了回去,只能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不敢说话了。 谢桀脸皮厚,被阿赫雅揭穿了,也不尴尬,半躬身靠上了阿赫雅,低声道:“是想让你心疼……但也是真的受了他的拳头。” 他叹了口气,可怜巴巴地拉长了语调,阿赫雅看不见的眉梢却朝阿瑟斯挑了挑:“你不为我主持公道?” “明明是你先挑衅我的!”阿瑟斯气得脸都绿了,拳头硬邦邦地捏紧,“姐,你先回营帐去,我跟他打完再来见你。” “谁打?我看你像是要挨打了。”阿赫雅温柔地朝阿瑟斯露出一个笑,而后拍开谢桀倚在自己肩上的头,瞪了他一眼,“还有你,你欺负他干什么?” “究竟怎么回事儿?说清楚,谁先挑的事。” 阿瑟斯咬牙切齿,说到这事,眼睛都要气红了,连长幼都忘了,愤愤地瞪了阿赫雅一眼:“你昨夜歇在他帐中?” 他昨天越想越不对,今天起了个大早,想着去找阿赫雅问个清楚,却撞上了提着丹果草回来的谢桀。 谢桀眼角眉梢都是得色,跟个臭狐狸似的,叫人讨厌,竟还有脸面问他:“找阿赫雅?她还在睡,晚些时候……午时再来吧。” 阿瑟斯颇为主观地断定了谢桀在挑衅,当即友善质问:“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谢桀指了指自己的帐篷,朝阿瑟斯露出一个在他看来非常温和,在阿瑟斯看来十分惹气的笑容:“意思是——” “你日后见面,也不必那么生疏,叫我什么大胥陛下了。”谢桀道,“直接唤姐夫便可。” 第四百零六章 你要选他?负责与否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他都让我叫他姐夫了!” 阿瑟斯指着谢桀,气得脖子涨红,向阿赫雅告状的声音愤愤不已:“真笑死人了,他谁啊?在北戎养个病养出幻觉来了吧!” 然而阿赫雅只是咳了一声,默默地望着阿瑟斯,直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说的是真的。”阿赫雅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在阿瑟斯复杂的眼神中,缓缓开口,“我们确实和好了。” 她不是喜欢逃避的人,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干脆说个明白。 话音落下,仿若晴天霹雳,校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阿瑟斯沉默了许久,慢慢红了眼睛,半天才艰涩地问:“那你要选他吗?” 北戎与大胥相隔千里。 他好不容易接回来的姐姐,好不容易盼到的团聚之日,又要这样化成烟了? 阿瑟斯接受不了,他狠狠地瞪着谢桀,目光充满敌意:“他凭什么?他先前那么欺负你,难道就一笔勾销了吗!” 谢桀眼神微沉,抿了抿唇,缓步走到阿瑟斯面前。 “从前种种,是我有错。”他低下头颅,肃声道,“我以性命起誓,日后绝不会再让阿赫雅受半点委屈。” “请北戎王放心,我是真心将阿赫雅视为妻子,愿遵循北戎之习俗,遣散后宫,千生万世,只此一人。” 谢桀双手相合,向阿瑟斯郑重行了一个礼。 他多年为帝,早忘了向别人低头是什么滋味,如今行起礼来,还带着几分生疏,却是当真诚心,板板正正。 阿瑟斯凝视着谢桀的身影,只觉得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逃避似的别开眼睛,呆呆地望向阿赫雅:“你真要跟他走吗?” “那、那我呢?” 他本来都想好了,就在北戎为阿赫雅挑一个听话好看的驸马,入赘在王都,等有了叫他舅舅的小孩子,他便教他们骑马射箭。 他们还能热热闹闹地过日子,一家人好好的,就像从前父王母后还在时一样。 他不是不愿意阿赫雅追求幸福……只是一想到,日后再见姐姐,便如登天之难,心里怎么也过不去那一关。 “非得是他吗?”阿瑟斯抓住阿赫雅的衣袖,就像很小的时候,他跟在姐姐身后,怎么赶都不肯走,倔强地问,“不能换一个?哪怕换十个,百个……只要你在北戎,我总能护着你。可你若去了大胥,他给了你委屈受,我又要如何在千里之外,替你讨回公道?” “我才是姐姐,你的骑射诗书,大半还是我教出来的。”阿赫雅轻声道,“怎么就要你来护着才行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住鼻尖的酸意,揉了揉阿瑟斯的脑袋:“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我已经与他说好了,只是与他一同凑合着过日子,只要我想,还是随时可以回来看你。”她哄着弟弟,“等我哪一日厌了他,还能拿着和离书,回北戎来,到时候,只怕你还要嫌我呢。” 阿瑟斯闷闷地不吭声,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又都哽在喉头,怎么也不能出口。 他清楚姐姐的性子,只要是她下定了决心做的事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就如当初她毅然决然入了大胥,又能抛下一切逃归北戎,如今她也会毫不动摇地选择相信谢桀,与他回去。 退一万步说,哪怕他死缠烂打,硬是拖住阿赫雅的脚步,难道就能开心么? 这是他的姐姐,不是他因喜好不舍,就可以撒泼打滚留下的物件。 他已经过了那个抱着喜欢的东西不肯放手的年纪,自然也不会为了私心去逼迫阿赫雅,让她在胞弟与爱人之间为难。 “我知道了。”阿瑟斯的声音有些哽咽,定定地盯着阿赫雅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就跑。 谢桀下意识跟了一步,却被阿赫雅拦了下来。 “让他安静一下吧。”阿赫雅叹了口气,“阿瑟斯最是重情,他小时候……” 她顿了顿,忽而摇了摇头,望着阿瑟斯背影消失的方向,呢喃道:“这次怕是真要气得狠了。” 谢桀从身后揽住阿赫雅的腰肢,弯下腰,紧贴着她咬耳朵:“那我想办法,哄哄小舅子。” “你?少火上浇油,我就谢天谢地了。”阿赫雅转过头,斜斜睨他一眼,没放心上。 谢桀勾唇,朝周忠瞥了一眼。 周忠打了个激灵,立即懂事地点点头,转身就走。 片刻后,一匹马离开营地,顺着阿瑟斯离开的方向而去。 阿瑟斯并没有跑远,只是寻了个没人的地方,闷闷地往水里扔石头打水漂。 直至马蹄声近了,他才慢一步抬头,见到一张笑得欢快的脸。 “阿瑟斯!”玉钩勒住马,朝他招了招手,微微压下身子,居高临下地朝他歪了歪脑袋。 她背着日光,发梢泛着金,鬓间北戎贵女赠送的玛瑙珠带与大胥的玉簪金钗间错着,却丝毫不让人觉得突兀。 阿瑟斯愣了愣,下意识问:“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去向,玉钩怎么能这么快找到自己? 他被玉钩的笑容带得有一些晕乎,难道这就是情人之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么? “听说你闹小孩子脾气了,来看看。”玉钩并不为旁人掩饰,翻身下马,挤挤阿瑟斯,与他并坐,“怎么了?” 阿瑟斯一听这个描述,就明白过来,定然是谢桀给玉钩传的消息,脸色立即垮了下去,嘀嘀咕咕:“多管闲事。” “说我吗?”玉钩挑眉。 “不是!”阿瑟斯立即解释,“你能来找我……我很开心。” 他又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扔到水里,“我只是有一点不舒服,等我自己调整过来,就好了。” “凭什么要你自己调整?心里不舒服,当然要让别人更不舒服。”玉钩耸了耸肩,坏笑着,“大胥习俗,未婚夫妇成亲前不能相见,你从明日开始,就派人紧跟着他们。” “用不着两日,我们陛下肯定比你难受多了。” 阿瑟斯眉眼松开些许,缓缓舒出一口气:“治标不治本罢了。” “喜欢的事情,怎么治本?”玉钩看了看他,劝慰道,“你王姐睡都睡了,总要对人家负责的。” 阿瑟斯被她哽住,愤愤地又扔了一块石头:“睡了就要负责?那怎么不见你……”对我负责? 他话还没说完,唇上忽然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让他睁大了眼睛。 “也没说真不负责。”玉钩朝他弯眸,轻声道。 第四百零七章 玉钩哄人,未婚夫妻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阿瑟斯忍不住抓紧了手中的石头,见玉钩要抽身离开,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又将她扯了回来。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然亲吻上玉钩的唇。 天地俱静。 阿瑟斯有些生涩,又足够热情,简直像一只小狗,不知章法地乱舔。 可就是这样的生涩,足以叫人心动。 玉钩缓缓闭上眼睛,无声地叹息,牵引着他深入几分,凌乱地交换炽热气息。 谁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恍惚之间,仿佛在寒夜中相拥取暖,只剩彼此的温度,恨不得更重一些,好确定这一刻的悸动来自何方。 心跳如擂鼓。 玉钩喘息着推开阿瑟斯,唇角被咬破了一个小口,眼神满是无奈:“又不是真小狗,怎么还咬人。” 阿瑟斯脸色有些红,定定地盯着玉钩的唇瓣,忍不住又吞了一口口水。 蠢蠢的,很好懂。 玉钩忍不住笑,若他不是北戎王,应该早就被自己拐回去做了三海楼的女婿。 但如今也不迟。 “喜欢我吗?”她朝阿瑟斯勾了勾手指,轻声问。 阿瑟斯立即点头,恨不得把尾巴都摇断了,目光还依依不舍地落在那嫣红如珠果的唇上。 玉钩便把指尖扣上阿瑟斯的掌心,慢慢上滑,直至十指交错:“我是大胥人。” “你对你王姐的顾虑,也是我家中对我的顾虑。”她轻声道,“那日阿赫雅也同你一样,愁眉苦脸地在草原上发呆,我撞见了。” “我劝她,从心而为,大家都不是孩子了,没什么赌不起的。”玉钩静静地望着阿瑟斯的眼眸,“所以,我也准备赌一场。” “我不会让你输的。”阿瑟斯听懂了她的话,立即抓住玉钩的指尖,生怕她逃离一般,急忙表忠心,“北戎没有三从四德,成婚之后,你依然可以打理你家中的生意……我的王帐,我的牛羊,我的一切财产,也都交给你。” 玉钩又无声地笑了一下,抽了抽手,没抽动,只好就着这个姿势,声音平静:“我愿意为了你犯险一次,阿赫雅也一样,感情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对错。” “我知道……”阿瑟斯耷拉下脑袋,低低道,“我只是怕她会不如意,会受欺负。” “那你更要立起来,给她足够的底气。”玉钩拍拍阿瑟斯,“北戎强盛了,若她受了欺负,以省亲名头回来,住上十年八年,又有谁能杀到王帐来抢人?” “何况,阿赫雅可不是受人欺负,忍气吞声的性子。”玉钩想到阿赫雅的作为,忍不住勾唇,“当初她一无所有,尚且能从大胥皇宫里逃出来,如今又有什么可值得瞻前顾后的?” 阿瑟斯甩了甩头,眼睛里的郁色慢慢散开,恢复了原本的明亮。 他抓着玉钩的手,还想听她哄两句。 玉钩却已经懒了,斜斜瞟了他一眼:“若还消不了气,你就和陛下再打几架吧,你们男人的事情,自己解决,少拿来烦我们。” 阿瑟斯郁闷地啧了一声,没说话。 他哪儿会看不出来,今日谢桀是在让着他,没用全力。 “怕什么?他一个做女婿的,还敢跟你这个做舅子的动手么?”玉钩的手指按在阿瑟斯的唇角,往上提出一个笑容,才凑上去,在阿瑟斯的耳边小声道,“他要是真敢动手,正好去阿赫雅面前告他一状。” “小舅子都受了伤,要好好养着,也没空去操办什么婚事了,对吧?” 阿瑟斯像是被点通了七窍,双眼霎时间亮了,看得玉钩闷笑不止。 真好哄。 他愿意去为难谢桀,就已经是一种承认了,只怕谢桀恨不得他更过分些呢。 直到月亮爬至半空,银白皎洁的光洒下,纱似的落在草原上,两人才慢悠悠回到营寨中。 阿赫雅听完汇报,挥挥手示意侍从下去,揉了揉眉心,这才松了口气。 “小舅子消气了?”谢桀走出来,把她拢入怀里,闷笑着问。 阿赫雅白了他一眼,指尖默默掐上他腰间的软肉,咬牙切齿:“还不是你惹的事?” “我错了。”谢桀从善如流,低下头,把下颌靠在阿赫雅的发顶,身躯从后罩住她,“不过或迟或早,他总要知道的。” “阿赫雅,你不会原本想瞒着他,叫我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外室吧?”他微微弯腰,炽热的呼吸落在阿赫雅的耳侧,含着几分危险的意味,“嗯?” 阿赫雅不由得腰间发麻,面不改色:“自然不会。” 她反咬一口:“我在你眼中,难道是这种人?” 谢桀挑了挑眉,目光从阿赫雅的眉梢眼角,一路渐渐下滑,微微勾唇,慢条斯理道:“不知道啊。” “是不是,我审一审才知道。”他低下头,声音喑哑,正要吻上阿赫雅的唇,却听外面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兵士尴尬地咳了一声,扬高了声音:“王上有令,依照大胥习俗,未婚夫妻成亲前不应见面,请大胥陛下从长公主帐中出来,不要为难我们!” 谢桀的脸一下便黑了下去,几如锅底,忍不住暗自咬牙。 白天时就不该留手,把那小子狠狠打一顿,也就没有今晚的飞来横祸。 阿赫雅没憋住,扑哧地笑出了声,瞥了眼谢桀:“听见没有?还不走?” 谢桀磨了磨牙,朝帐外道:“朕身在北戎,入乡随俗,一切规矩,只比照北戎来便可。” “王上说,若按照北戎规矩,陛下最好先回大胥。”兵士补充,“今日刚定的规矩。” 针对性极强,叫人咋舌。 阿赫雅忍不住大笑起来,一边笑得喘不过气,一边推了推谢桀:“还不去,再慢一点,只怕连你那帐篷都要挪到草原上去了。” 谢桀脸色沉了又沉,报复性地在阿赫雅唇上啃了一口,直吻得她呼吸急促,才在兵士们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站起了身。 谁叫小舅子压着气,他受些为难,便能抱得美人归,也算不亏。 两人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兵士竟是接连数日都紧跟着谢桀,严防死守,半点空隙不留。 直至第三日,谢桀终于按捺不住了。 第四百零八章 私奔许誓,神明见证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夜幕四合,篝火明灭。 微不可闻的脚步自高处跃落,在巡逻守卫的空隙间钻入了帐篷,将影子投在了床榻上。 阿赫雅猛然睁眼,飞快自枕下拔出匕首,朝贼人刺去,却被手疾眼快地按住了手腕。 只听熟悉的男声低哄:“是我。” “你怎么来了?”阿赫雅紧绷的臂膀松懈下来,睨了谢桀一眼,没好气地问,唇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个弧度。 谢桀抽出阿赫雅的匕首,随手扔到一边,重重把阿赫雅抱进怀里,喟叹道:“北戎王未免太过心狠,竟当真棒打鸳鸯,我也只好做一回登徒子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他如今算是真正明白了。 谢桀低下头,轻吻阿赫雅的唇角,无奈道:“你也没良心,你弟弟不叫见面,也没说不可互通书信,你怎么半个字都不写给我?” 阿赫雅被他的呼吸洒得有些痒,往后缩了缩,又被他按住脖颈捉了回去。 绵长的亲吻,像要把数日的相思都编织成丝,系作红绳,在紧紧的拥抱中互换缠绵。 耳畔灯火的噼啪声都像绽成了烟花,只是听着,心跳便快得像要飞起来了。 阿赫雅猛然抓住谢桀的衣襟,把他往下拉了几分,重重与自己撞到一处。 而后啃咬上他的唇角,又一点一点转至唇珠。 水淋淋的光泽度上热度,从急促的呼吸中洒出,触碰着试探彼此温情,又像是猛兽侵占地盘,相互争斗,啃噬咬磨。 “我在等你来找我呀。”阿赫雅松开谢桀,弯了弯眉眼,眸中的浸润涟涟的水色还未散尽。 谢桀被她哄得心头一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指尖按在她的脸侧,揉出一个小小的肉窝:“就这样敷衍我。” 他靠近阿赫雅几分,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轻嗅着她发间的香味,低低道:“幸好……也不远了。” 阿赫雅答应他的那一日,他就已经让枭元快马加鞭,将密旨送回京都,交给林衡。 那上头没有军机,没有政事,只写了短短一句:以皇后之位,求娶北戎长公主阿赫雅。 所幸大婚一应物什,礼部早早便备好了,如今只需挑选良辰吉日,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结发的妻子接回去。 谢桀勾了勾唇,将结发妻子四字碾在舌尖,莫名品出了一丝甜意。 阿赫雅转过头,定定地望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大婚之前,我有个地方,要带你去一趟。” “好。”谢桀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不问我去哪儿?”阿赫雅挑眉,“万一将你卖了怎么办?大胥的皇帝……应当还挺值钱的。” 谢桀垂首,望着她的眼睛:“那你亏了。” “不如挟持我回去,整个大胥都是你的,还少金银财帛么?”他声音里满是笑意,甚至带了两分煽诱的意味。 他求之不得。 阿赫雅哼笑一声,不理会他,挣开他的怀抱,从床头取了一个锦盒,才牵住谢桀的手,拉着他走到帐边。 总算阿瑟斯还分得清谁能欺负,谁得罪不起,阿赫雅的帐外并没有谢桀附近包围式看守的那些兵士,只有偶尔巡逻的守卫路过。 他们趁着巡逻的空隙,从帐中偷偷溜了出去,在马厩里找到红鸾,两人一骑,奔出了营寨。 马蹄声惊来了守卫,众人定睛一看,立即喊起来:“长公主!快!拦住他们!” 王上千叮咛万嘱咐,禁止这个大胥人靠近长公主,何况半夜出逃! 营寨中火影浮动,一群守卫紧跟在阿赫雅二人身后,一路追赶,人声鼎沸。 “驾!”阿赫雅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紧握着红鸾的缰绳,催促它加快脚步,又转头看向谢桀。 他唇角也含着笑意。 月光落在他的眉眼间,将本就棱角分明的侧脸勾勒得更为清晰,如刀刻般的俊朗。 风吹动着两人的发丝,纠缠绵连,结发一般。 “你还记不记得?”阿赫雅问他,“宛城时,我们也像这样。” 彼时彼刻,在沈家叛军的追击下,他们也是共骑着红鸾,从万军间冲出。 像逃亡,像私奔。 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天涯客。 谢桀定定地凝望着她发亮的双眼,忽然吻了下来。 他怎么会不记得? 从她骑着红鸾,将他拉上马背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今生今世的爱意沦陷。 而他心甘情愿。 红鸾飞驰在草原之上,风声猎猎,凉意伴着草叶的水汽,洒在脸上。 仿佛一场荒唐的大梦,在彼此双眸中落到了实处。 直至天地尽头,也不要醒来。 红鸾停在一座小丘前,这里垒着两座相依的石堆,彩色的经幡在夜风里摇曳,四周寂静,唯有虫鸣。 阿赫雅翻身下马,手中还捏着半途摘下的花,沉默着在石堆前站了一会儿,才弯腰将花插在石缝中。 她盘腿坐下,微微侧过脸,像一个女儿依偎着父母,轻声道:“这是我父王与母后的墓。” 阿赫雅戳了戳自己放下的花瓣,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什么了。 离开北戎之前,她想让自己的父王母后看一看谢桀。 这是她动情倾心,愿意托付一生之人。 谢桀正肃神情,整理好衣裳,缓缓向两座石堆跪了下去。 他行的,是大胥民间敬拜高堂之礼。 就好像他不是皇帝,没有高高在上的身份,只是一个面见岳父岳母,将要从他们手中接过疼宠多年的女儿,郑重许诺会珍爱她一生的新婿。 阿赫雅忍不住笑了。 她从袖口摸出了带出来的锦盒,在月下打开,露出其中的两段红绳。 “北戎的习俗,新婚的夫妻要在天狼神的见证下,为彼此系上红绳,结下来世的缘分。”她望着谢桀,轻声问,“你愿对我献上全部忠诚,许今生誓,盟来世约,不离不弃么?” 谢桀毫不犹豫地取出其中一段红绳,细心在阿赫雅的腕上绑了一个死结。 “我愿对你献上全部忠诚,许今生誓,盟来世约,不离不弃。” 他的眼神幽沉深邃,语气凛然,掷地有声。 阿赫雅唇角翘起,慢慢捻起另一根红绳,系在谢桀的腕上。 “那我也会对你献上全部真心,许今生誓,盟来世约,不离不弃。” 清亮的声音在旷阔的草原回荡,他们相视而笑,十指紧紧相扣。 月光洒上红绳,为它镀上了一个神性的秘密。 天狼神见证。 今生来世,生生世世,我只愿爱你。 番外-大胥太子的一天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六岁的谢稷今日依旧没能在早膳的时辰见到母后。 他拒绝了奶娘给他擦嘴的提议,自己接过小帕子,板板正正地将嘴边残留的奶渍清理干净,晃悠着短腿跳下椅子。 是的。谢稷,大胥太子,时年六岁,每日早晨依旧要听从母后“喝奶才能长高哦”的吩咐,咕嘟咕嘟干完一整碗热奶。 一边的妹妹谢知鸢看看谢稷,昂起脑袋,呀呀了两声,把面前还剩了半碗的奶嫌弃一推。 她不爱喝。 “小圆儿别闹。”谢稷皱着眉头,颇有兄长风度地训导,“你昨日分明喝完了奶,可见肚皮是盛得下的,今日又剩了这些,如何长得了身体?” 小圆儿是妹妹的乳名,这孩子生来瘦弱,偏又不爱吃饭,长到两岁,依旧没能人如其名,圆乎几分。 小圆儿眼巴巴地望着谢稷,双手捏紧了,努力憋出两个字:“哥,不!” 她把奶又往前推了推,白嫩的小脸皱成一团,夸张地吐出舌头,做出装死的样子—— 叫她喝奶,还不如叫她晕死过去好啦! 然后又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瞟向谢稷,嘴里嘤嘤呜呜地发出撒娇的声音,终于舍得几个字地往外蹦:“哥哥,帮,圆圆!” 谢稷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这才小跑过去,端起妹妹面前的奶,仰起头一饮而尽。 “最后一次。”他绷着脸,戳戳妹妹的酒窝,重新划了一下自己有等于没有的底线,才看向一边笑眯眯的奶娘,“晚一些时候,给小圆儿再做些好克化的点心,别叫她饿着肚子。” 奶娘自然无有不应。 操心的小太子便点点头,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拍拍妹妹,迈着短腿离开。 正殿的门依旧紧闭着,暖融的香气从缝隙间流出,氤氲出一片温柔。 谢稷故作稳重的神情也不禁松缓了几分,他舍不得打扰母后好眠,没有让宫人通传,只是站在殿外,一板一眼地行完了请安的礼节。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是准备早朝的谢桀。 “父皇。”谢稷眼睛亮亮地问了安,往殿里投去一眼,只看见重重垂下的纱帐,还想再看,就被谢桀转过了脑袋,只好问,“母后醒了吗?” “你母后昨夜累着了,睡得正香,别进去烦她。”谢桀哼笑了声,夹着谢稷往外走去,“今日不用上学,起这么早做什么?” “日习则学不忘,自勉则身不堕。”谢稷推了推,没能挣脱开父皇的大手,只好放弃,受气包子一样任谢桀单手拎着,严肃道,“虽不用上学,仍然要看书温习,不能怠惰。” 勤勉的太子,不像下了朝便跑回寝宫抱着自家皇后睡大觉的皇帝,他实打实地学到了当日午膳。 直至妹妹小跑着进了书房,搬来小椅子爬到谢稷膝盖上,一巴掌按上他的脸。 “吃,饭。”小圆儿哼哼唧唧。 谢稷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笔,熟练地抱起妹妹,往外走去。 阿赫雅已经在饭桌边坐着了,正低声与谢桀说着什么,见到谢稷,笑着招了招手:“稷儿,来。” 谢稷立即弯起眼睛,默默加快了脚步,把妹妹放到为她量身定制的椅子上,才小跑到母后身边。 “母后今日不舒服么?”他把头埋到阿赫雅的膝盖上,依赖地蹭了蹭,殷殷关切,“父皇说你累着了……若有什么事,多交给底下人,莫要太过耗费心力。” 持重老成的小太子只有在母后面前,还有几分孩子模样。 阿赫雅揉他脑袋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瞪了谢桀一眼,干咳道:“母后没事,只是天冷犯懒,才多睡了会儿。” 谢稷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坚决地为母亲辩驳:“如今冬日,昼短夜长,母后不是犯懒,只是顺应时节,多休息些时辰。” 天经地义! 阿赫雅忍不住笑,一边示意宫人们摆膳,一边把谢稷抱到膝上:“稷儿博学多闻,说得极是。” “不过今日已经读了一早晨的书,下午不如松快松快。正好沅姨要进宫来,你带着两个妹妹一同去堆雪人如何?”她哄着问。 说来也是缘法,周沅沅最后竟真嫁入林家,做了林无月的嫂嫂,于四年前诞下一女,取名林绾。 至于林无月,她志不在后宅,出宫之后并没有再说亲,而是游历大胥,领略各地风物,化名泊鹤舍人,攥写游记,记录平生见闻。 于她而言,荣华富贵本就只是枷锁,如今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真正欲得。 谢稷想了想,点点头:“好。” 对于母后的要求,小太子一向是百依百顺,无有不应的。 小圆儿在一边的椅子上扭了扭,见哥哥呆在母后的怀抱里,也跟着咿咿呀呀撒起娇来。 阿赫雅笑了笑,把谢稷放下,才将小圆儿抱到怀里,一边喂着饭,一边慢条斯理地问:“小圆儿早上把奶喝完了么?” 小圆儿愣了一下,立即乖巧起来,蹭蹭母后的手,眨巴着眼睛装傻。 谢稷也低下脑袋,心虚起来。 他在心中纠结斗争了一会儿,还是深吸一口气,决定主动供认帮助妹妹逃奶的犯罪事实。 “母后,我……” “娘,吃!”小圆儿看看哥哥,忽然抱住了阿赫雅的手,自己嗷呜一口把调羹里的蒸蛋吃了下去,瘪瘪嘴,“圆圆,乖!哥哥,不怪。” 她乖乖吃饭,不怪哥哥。 阿赫雅忍不住噗赫一声笑了出来,捏捏小圆儿的脸,又安抚地揉揉谢稷的脑袋,“两个小灵精,现在知道卖乖了。” “每日膳食都是按着你们的食量备的,妹妹吃不下,稷儿也不许替她,当心撑着,知道么?” 谢稷捏捏小拳头,乖乖地点了头。 谢桀挑眉,把阿赫雅拢进怀里:“哪儿这么娇气,宫人们看着呢,再不济,让太医令给他开些消食的汤药。” 谢稷皱起眉头,默默看了自家父皇一眼。 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不爱吃苦药。 “稷儿知错。”他贴到阿赫雅身上,微微低着头,颇有些委屈的样子,“父皇别叫我吃药。” 君子端方的小太子,也有绵软的一面。 阿赫雅被他难得的撒娇可爱得心都化了,哪儿还有怪他的道理,连忙抱起来,轻声哄:“你父皇胡说八道,咱们不理他。” 谢稷嗯了一声,乖乖伏在母后的肩上,与父皇对视,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侧旁的起居郎默默在书上记下一笔。 腊月,午时,帝与太子暗里倾轧,相互攻讦。 啊,皇宫,果然腥风血雨。 番外-后来的日常 - 诱君春宵帐 - 迟日不咕 时至春日,桃花灼灼。 御花园中的锦鲤都活泛了许多,争食扑腾着,金黄或火红的尾巴在水中摇出彩光来。 谢稷趴在亭边木栏上,将最后一点鱼食撒完,拍拍手,转身扑到了阿赫雅怀里。 “母后,稷儿也要。”这一年的谢稷只有三岁,还是蹭着阿赫雅爱娇的年纪,看见花宴上众人簪花,也凑起热闹。 阿赫雅失笑,从剪下的各色花卉中择了几枝颜色好的小花儿,捻下来,穿插着别入孩子的发髻里,口中嗔笑:“小郎君也爱漂亮,羞羞。” “小郎君怎么不能爱漂亮了?太子到沅姨姨这儿来,姨姨给你画花钿。”周沅沅拎着一支朱笔,嬉笑着朝谢稷招手。 谢稷就当真跑过去,脸上被画了一只小老虎,笔触稚嫩,丑丑的,久看起来又有几分怪异的可爱。 阿赫雅忍不住弯起眼睛,用长长的紫藤枝条敲了敲周沅沅的手:“画成这样,若去庙会上为旁人描花样,怕是要被砸了摊子才算完。” “哪儿不好看了?”周沅沅哼了声,鼓着脸,颇为赖皮地凑到阿赫雅身边,张牙舞爪地挠她痒痒,“快夸!不夸我,今日就跟你没完!” 阿赫雅躲了两下,到底没躲掉她的魔爪,笑得花枝乱颤,一边抓周沅沅的手,一边求饶:“好沅沅,不玩了,你画得好看,我不说你了。” “你们两人玩得倒是快活。”似笑非笑的男声自亭外传来,阿赫雅艰难地别过头去,就见谢桀缓步走来,身后是唇角含笑的林衡。 谢桀只瞥了一眼,就叫周沅沅缩了缩脖子,又昂起头,不服气地嘀咕:“难得能进宫跟阿赫雅姐姐玩,怎么还带抢人的。” “这是朕的皇后。”谢桀睨视周沅沅,不屑地嗤声,特意用了重音来宣示主权,毫不客气地抢了她的位置,在阿赫雅边上坐下。 周沅沅如今嫁人生子,整日里仍旧闲得慌,三不五时跑进宫里来霸占阿赫雅的时间。他没有计较,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周沅沅吐了吐舌头,哼了声,转头看向林衡。 林衡臂上搭了一件披风,走进亭中,便不由分说地披在周沅沅的薄衫外,压低的声音满含无奈:“就知道你定不会听话。” 春日的风里依旧带着凉意,周沅沅又贪玩爱漂亮,前几日做了件藕粉浅绿相间的襦裙,便非不顾寒暖,穿进宫来叫阿赫雅夸两句。 他临出门前,已经给她加了一件披风,如今看来,只怕还没进宫门,就叫周沅沅扔在了马车上。 周沅沅直勾勾地望着林衡俊朗如玉的侧脸,无论看多少回,依旧喜欢得不行。 美色误人啊! 她心里暗自感叹了一句,忍不住扯了扯林衡的衣袖,示意他弯下腰来。 林衡微微蹙眉,虽然不解,却还是顺着她的力道,将脸侧了过去。 “啾!” 周沅沅毫不客气,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才放开他,摆摆手。 意思很明显,亲完了,你可以走了。 林衡微微眯起眼睛,狐狸似的扯了扯唇角。 他没有如周沅沅的愿,懂事地走开,反而直接在小案前坐下。 宽袍大袖,随风拂动。翩翩君子之风,在修长的指节握住紫竹笔杆,轻轻沾过朱砂时,便不动声色地展露人前。 “我为夫人画花钿。”他望向周沅沅,轻笑道。 周沅沅立即被迷得头晕目眩,哪儿还记得自己身在何方,眼巴巴地凑了过去,乖乖将脸靠上他微凉的指尖。 我夫君,真好看。 她满心满眼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 阿赫雅目不忍睹,默默别开脸,心里暗叹。 沅沅这么几年,依旧没个长进,还是这般好骗。 林衡能叫百官低头俯首,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相爷,又岂是面上展现的那么温文尔雅,清风朗月? 阿赫雅摇了摇头,脸侧便被软嫩的花瓣扫过,微微发痒。 谢桀的目光深邃幽深,指尖随意地捻着一朵海棠,慢慢别入阿赫雅的鬓边。 “玩得开心么?”他的声音有些沉,指尖扫过阿赫雅的眼角,轻轻碰了碰。 方才周沅沅抓着阿赫雅挠了一通痒,将她逼得笑出了泪,眼尾如桃花沁色,一片微粉。 “今日花朝。”阿赫雅耳根不由发热,嗔了他一眼,又从花卉里挑出了一枝山茶,指了指抱着小狼布偶在秋千上晃悠的谢稷,“瞧,你儿子都簪了花,你也戴一朵。” 谢桀挑眉,定定地凝望着阿赫雅,没说话,眸光意味深远。 他可是记仇得很。 阿赫雅才不理会,自顾自地给山茶剪了枝,除了叶,细心插入谢桀耳畔。 谢桀不似林衡,身为文官,气质温文,簪一朵花也不显得怪异,又不像谢稷,年纪尚小,就算满头小花,看起来依然天真可爱。 他即便不刻意沉下脸,周身依旧是帝王唯我独尊的威势,任凭谁看了,都要恭顺垂首,不敢冒犯。 偏偏阿赫雅在老虎头上拔毛,硬生生用一朵山茶消了他的冷硬。 如高高在上的神明俯首,百炼钢化绕指柔。 谢桀叹了口气,对上得寸进尺举着镜子要他看自己模样,眉眼弯弯的阿赫雅,生不起一点气来,只有好笑。 他伸手攥住阿赫雅的手腕,将那面铜镜扔到一边去,捏住她的下巴,惩罚似的烙下一吻。 阿赫雅猛然睁大了眼睛,连忙去拍他,双眸满是慌色。 沅沅和林衡还在呢! “怕什么?”谢桀给自己讨回了公道,才低眼去看阿赫雅,勾唇轻笑,“他们忙得很。” 阿赫雅脸上满是霞色,眸中水色氤氲,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才心虚地看向周沅沅。 却见周沅沅闭着眼,任由林衡细细在她额间描着繁复的花钿。 大约是笔上朱砂染过,沅沅的唇也泛着嫣红。 阿赫雅还没看清,就被谢桀扭回了脸。 “稷儿大了,朕为他择了太傅,明日上课读书,今夜要早睡。”他的声音微哑,“你我二人趁着花朝热闹,出去逛逛庙会,今夜不回宫,就不带他了。” 阿赫雅眨了眨眼睛,不可抑制地心动起来,半晌,缓缓点了点头:“好。” 谢稷尚且不知道自己就这么被父皇母后抛在了宫里,还在荡着秋千,欢快的笑声传遍了整座御花园。 人世烟火,最抚慰人心,无非清闲自在,乐且无灾。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