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感官世界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本章已经补充在四、你相信世界末日吗(2)之后) 江彻心急火燎地跟着救护车赶到医院的同时,针对陶暮的审讯正由赵奎丽亲自执行。她这辈子审讯过不少杀人犯,其中还有很多重犯,连环杀手也有,可那都是为了劫财。像这样纯粹为了杀人而杀人的凶手她是第一次接触。 她抬眼凝视面前的青年,分头,眼镜,毛衣,跟普通的公司白领没有两样。他半垂着头,眼神一片涣散,神情平静得仿佛在听老总做无聊的动员大会。如果不是看到他衣服上的斑斑血迹,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刚刚拿刀捅进自己妹妹胸膛的人。 “你叫陶暮?”赵奎丽开口。 “是的。”陶暮极快地回复,配合的态度令赵奎丽有一丝惊讶。 “这几个女孩你认识吗?”梁坤向他展示几名受害者的相片,语气极不友善。 “是我杀的。”陶暮干脆地承认。 “为什么杀她们?”梁坤音调拔高,眉眼间满是气愤。 “……” “为什么攻击你妹妹?” “……” “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你必须跟警方坦白。” “都是我杀的。” 说完这句话后,陶暮在拘留所里一言不发地坐了四天,任凭警方如何威吓审问也无动于衷。 他不说话也不要紧,那滴眼泪的DNA同他相符,而在他的家里也搜出了吻合的凶器。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定罪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意外发现是,经过调查,陶暮早年有与黑社会接触的迹象,这无疑使他的形象愈描愈黑。 现今最重要的事情,是确定他目前的精神状况如何。 ------------ 30日,陶暮被警方押送到宁城精神病诊疗中心,在做司法精神鉴定之前,院长令狐景需要先初步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令狐景有着许多四十出头的男人共有的毛病――胖。他的白大褂并不扣上,挺着略显的啤酒肚,如同一坨人形胆固醇般在陶暮对面坐下。不过他跟陶暮并没形成强烈的对比,后者这些天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颓废着,剃去头发的头上有几个新鲜的淤痕,高干精英的样子坍塌下来,下巴周围生长起细密的胡茬,仿佛苍老了好几岁。 室内只有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由于只是初步接触,也没有在他身上连接任何仪器。为了营造放松的环境,他们不能将陶暮铐住,但是必须有人来保护令狐景的安全。梁坤在第三把椅子上坐下,距离桌边有两米远,两眼狠狠地盯着这边。 令狐景清了清嗓子,摊开笔记本,按下录音机的录音键。 “你好,陶暮,听到我的话了吗?”令狐景的声音很平和。 陶暮毫无反应,依旧低垂着头。 “我想和你做些简单的交流。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倾诉,请你抬起头来。” 陶暮缓缓抬起头,目光却朝向梁坤。 令狐景顿时明白了,说:“你先出去吧。” “不行,我要为你的安全负责。” “没事的,门上有玻璃,你也看得到。” 梁坤犹豫了片刻,然后走到陶暮面前,厉声说道:“你老实点,否则有你受的!”说完,他朝令狐景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门被关上。陶暮终于转过脸面对着令狐景。他的双眼一片黯淡,在镜片后茫然地寻找焦距。半晌,他重新低下头。 “这并非对你做测试。”令狐景略微往后缩了缩,“我们可以聊聊你的家庭,你的兴趣爱好等等。” 陶暮依旧缄口不语。 “我知道,你个人的行为是受多方面因素影响导致的。你为此一定很痛苦,是吗?如果你不想再受折磨,渴望误解你的人了解事情真相,那就把这种痛苦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你排遣。” 陶暮似乎无动于衷,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头:“我没有家人,没有兴趣爱好,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是恶魔?” “我不认为世界上有恶魔。另外……你虽然父母早逝,但不是有一个妹妹吗?怎么能说没有家人。” “她还活着?” “我不清楚。你为什么想杀死她?” 陶暮有几分凄惨地一笑:“我并不想杀她的。” “为什么?”陶暮没有做声,半晌又道:“有烟吗?” 令狐景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了再递给他。陶暮接过烟,用力吸了几口,大团大团的烟雾在他们之间弥漫。 “也许你们不相信,我这是在救赎她。”陶暮低沉地说,“我知道自己会被抓住,而失去了我,她就完了。与其眼看她堕落却毫无办法,不如早点让她离开这个世界,一了百了。” “你为什么觉得她会堕落?” “因为她流着跟我一样的血。” “‘人之初,性本善’啊,哪来这么一说?”令狐景援引了一句他自己也不怎么相信的话。 “你懂什么!”陶暮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烟灰从指间落下,“我的妹妹我比你们都清楚!她是靠我养活的,她失去我等于失去一切!谁知道她为了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我必须采取措施来挽救……要不是蠢条子多管闲事,我也不至于提前动手!” “采取措施……”令狐景终于捕捉到一个有用的词,“割去受害者的心脏是你采取的一种措施吗?” “是。她们能够成为药引子,也算死得其所。”陶暮的眼神梦幻起来。 药引子?那可是人类!令狐景腹诽道。不过精神病他见得多了,所以面上情绪也没显出特别的变化来。 “我杀死她们纯粹是迫不得已,不能算谋杀,得算是自救,就像在山上遇险又等不到救援的人,会吃死去的同伴尸体来延缓自己的死亡。”陶暮的眼神又骤然冷下去,“可惜那个女孩子的心脏不好,很不好,是我看走眼了……” 令狐景猜测他说的是第三个受害者,挑了挑眉:“那,为什么是她们?” “什么?” “那你如何选取……呃,‘药引子’?” “她们和我妹妹很像。” “很像就会更好吗?” “相似的药引子效果总会更好一些。” “但你为什么杀死第一个被害者?她和你妹妹除了都是女性之外没有哪里相似。” “你说谁?” “喏,你上司。” 陶暮的手停在半空,呼吸开始变得粗重。香烟徐徐燃烧着,烟雾缭绕中,他的双眼变得血红。 令狐景浑身一抖,挤出一丝微笑,问:“你怎么了?” 陶暮猛地把香烟甩到他脸上,令狐景急忙避开,可那圆滚滚的身体刚险险避过烟头,陶暮发白的手指已经朝他的脖子抓来。 令狐景大叫一声跌下椅子,连滚带爬地跑向门边。梁坤在略一愣神后已然破门而入,毫不客气地一个扫堂腿将陶暮绊倒,死死地按在地板上。 “快点!干活的都过来!”令狐景朝着门外大吼一声。几个高大强壮的男护工匆匆跑进来,一针镇静剂精确地扎进了陶暮的胳膊。镇静剂的效果很好,陶暮眼里的戾气很快无力地沉寂下来。 在陶暮缓缓闭上眼的同时,宁城中心医院里,陶夕浑身冷汗地从昏迷中醒来。 --------- 诊疗中心楼顶天台上,令狐景搓着被香烟烫出洞的白大褂,满眼是深深的敌意。他已经把录音带给了梁坤,不过估计对案件作用不大。 “那就是烟草的危害性。”蓝越站在他旁边,“戒不掉烟的人普遍缺乏自控力。” “可是‘每天一根烟,赛过活神仙’。”令狐景说着,给自己也点了一根,“你可能不知道,要想在中国混,抽烟喝酒是必须锻炼的技能,不然怎么进行深入交流?” “像成年人一样交流。”蓝越说,“看来我们不会太过友好。不会抽烟是我的过失,我向您道歉。” 令狐景夹着烟向他指指点点:“你这个人……太没意思!” “但我觉得我挺有意思的。”蓝越笑笑,“至少我对付精神病人很有一套。” “我们中心的专家多如牛毛!虽然不是海归,但也是有真材实料的。但是院长却只有我一个人。”令狐景得意地吐出一口烟雾,“这正是我能当院长的原因。” 蓝越似乎受益匪浅地点点头:“问题蕴藏在每一个细节中。” “而我看到了那些细节。”令狐景越说越起劲,“他那个女上司一定有问题!不管后几个怎样,他在杀女上司的时候肯定是精神清醒的。” “那关于后几个死者……他怎么说?” “他说那是自救!” “自救?”蓝越哈哈笑起来。 不,应该是狩猎,就像从鹿身上提取麝香一样。 “令狐,我可不能光听这一面之词,精神病人也会说谎。” “哟,你还想听几面?真话假话是警察的事情,坐牢还是枪毙我可懒得管,顶多给他穿上拘束衣锁起来完事。你难道对这个破事感兴趣?” “我是感兴趣。”蓝越点头,“我是对那个小女孩感兴趣。”; 八-1、善良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八-1、善良 (坑爹的改革版六级考完终于松一口气,继续开始写啦!不过因为期末快到了估计更新还是会很慢呢) (本章已添加在“八、非法定监护人(3)”之后,放在作品相关里以示提醒) 医院就是巨大的坟场,病房就是四方的墓穴,每张床都是一块焦黑的棺材板,而病人则是一具具尸首。护士定时测量体温是证明病人还活着的证据,抽屉里放着的水银体温计,此刻在暖气的作用下显示着20℃。输液袋折射出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灯管扭曲着影子投射出苍白的光。陶夕靠在床头,打起精神观察这个难耐的无声世界。鲁莽的行为让她开始发烧,双唇在口中吐出的灼热气息中渐渐干涸,每一次呼吸之间仿佛都能感觉到肺里残留的死亡气味。 北风晃动着窗户的木框,犹如薄冰一样的玻璃透出细弱的呻吟。朝阳的霞光擦着窗玻璃斜斜射进来,给窗边男子的侧脸镀上一道窄窄的金边。 “Beautifulday,isn’tit?”蓝越的声音缓缓响起,“那是太阳的温暖。” 陶夕凝视他的后颈,他的身影立在四角的窗框中,仿佛一幅裱好的意象油画。半晌,她回应道:“窗外的阳光虽然很美很好,却是我触摸不到的东西。” “我认为我们应该出去走走,走到健康鲜活的自然中去,免得精神被绑缚在病床上。但是有个傻瓜把自己搞的生病出不了门,所以这个计划只好搁浅了。” 陶夕舔舔嘴唇,不接话。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不同于护士的肃穆步伐。病房的门开了,医生韩华从走廊踏进病房,花白的头发随他脚步微微颤动。他是中心医院心胸外科主任,也是陶夕的主治医生。 韩华走到病床边看了看,问道:“她睡着了?” 蓝越心里纳闷,往床上一看,陶夕闭眼歪头,似乎是睡着的样子。入睡哪有这么快,蓝越知道她是不愿意和医生多交流。其实韩华的模样就像肯德基一样可亲,换做其他病人一般不会有这种抗拒的反应。陶夕这样……大概是因为她的情况特殊吧。 见蓝越不回答,韩华似乎也没深究,又问:“你是不是让她着凉了?” “啊,昨晚我们在花园走了走。” “真是太大意了!病人刚有好转的时候怎么能在晚上出门吹风?”韩华拿起手中的病程记录,翻了翻,“治病救人可不只是医院竭尽全力,你们做家属的也应该时刻关注病人的身体啊。” 蓝越笑了笑,赔罪道:“是我大意了。” “唉,我也能理解你们的想法,整天窝在病房里对病人来说确实不是好事。”韩华娓娓道出善解人意的话来,“躺在病房的床上,看着病房的天花板,总会让人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因为不用运动,五官变得更敏锐,心里也变的更脆弱。哪怕自己再不愿意,也没有任何方法抗拒。” “心理学?”蓝越笑起来,“我没想到您对此也有研究。” “想成为好医生很容易,但想成为优秀的医者必须涉猎广泛。这是很多急功近利的小年轻不明白的道理……”韩华合上记录,“一个人最可怕的不是生理上的病变,而是心理上的障碍。” 蓝越点头道:“您说的非常对。” 韩华看了他一眼,说:“你是她……叔叔,还是舅舅?” “您觉得呢?” “反正不会是父亲,这点我百分之百确定。” “其实,我是她的……” “心理医生。”陶夕突然开口,“他是我的心理医生。” “哦?”韩华惊讶地打量蓝越,一时间有些悻悻,“看来我是班门弄斧了。” 蓝越走到陶夕旁边,用手在她头顶上揉了揉,说:“我得把您刚才的话当成一种祝福,韩主任。”陶夕护着头“呀”地微嗔一声,赶紧理顺被揉乱的头发。 韩华微笑着看着他们的互动,说:“等情况允许了我就告诉你们,到时候就可以去花园散步了。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朴树,树根向四面展开,枝干有手臂那么粗。 我刚来这家医院的时候也是冬天,还以为它是一颗枯萎的树,但是等到开春那时,满树都是新长的绿叶,密密麻麻好像一丝缝隙也没有。” “那就是生命所带来的震撼。”蓝越说。 陶夕看着眼前的两人,有些不耐地说:“针打完了。” “唔。”蓝越瞟一眼输液袋,伸手按下了呼叫按钮。 护士很快来了,看到韩华在此,忙尊敬地打了个招呼。 这便是德高望重的力量?陶夕想着,手上忽然一痛,“嘶”了一声。 “拔针要流畅,不要拖泥带水的。”韩华皱眉道,他的语气并不像责备,反倒像劝导。 护士紧张地红了脸,一板一眼地拔完针,把棉签放在针孔处按压着。 “嗯,按压手法很好。你只需要自信点,杜绝一切不必要的琐碎动作,要干净利落。”韩华继续说,仿佛祖父教导孙女般的和善,似是要化解这场窘境。 护士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按压完毕后,两人便一起离开。 陶夕盯着病房的门关闭的动作,半天才道:“蓝越,我没有叔叔。” “嗯?” “舅舅……我倒是有,一个比我妈大很多的舅舅。只是我很久没见到他了,我妈妈在世时他就失踪了,也许早就死了吧。”她目光扫向蓝越,“所以那可不算祝福。” 蓝越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纸袋子:“想要苹果吗?” 陶夕摇头:“不,我有点累了。” “那就睡吧,我再过半个小时就得回去工作了。”他说着,降低了床头。 “哎,其实……” “什么?” “没什么。” 在这一句话之后,她合上双眼,眼珠在眼皮下小幅度地转动。 蓝越坐在床边,摩挲着她手上盖住输液针孔的白色胶布。此时,病房的门忽然响起轻轻而有节奏的敲门声。他迅速走到走廊上,那里已经有人在等他。 “蓝博士。”江彻站在门外,手里还捧着一个厚厚的档案袋。 “江警官,陶夕已经睡了,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麻烦您转告陶夕,陶暮的精神鉴定已经下来,他将被送进精神诊疗中心了。”江彻说到这里有些讪讪,“我本来想自己说的,但是又怕说得不够委婉。” 蓝越一笑,问:“那我们能去探望他吗?” “这个……他是高危份子,所以一时半会恐怕不能。”江彻说着,把手中档案袋交到蓝越手里,“这是她的户口本和一些其他资料,都是在她家搜出来的,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蓝越接过档案袋,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厚度,突然问:“如果我要收养她的话,该走怎样的法律程序?” “啊,您说……” “我想收养陶夕。”蓝越略一耸肩,“我大概不会有自己的后代,而她又需要一个恢复生机的环境。绝望是苦涩的,生存是艰辛的,她将被孤独地丢弃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而我想将她救出来。她应当拥有美好的未来,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博士,你真是个好人。”江彻脸上露出感动的笑容,但很快又犹豫起来,“可是中国的法律对收养孩子有年龄限制的,而陶夕已经过了这个限制,所以……” “是吗?”蓝越微一垂眼,“那我只好把她带到美国去了,就是手续麻烦一点。” “那也好。”江彻高兴地一拍手,“真不愧是我的偶像啊!博士,我要向您学习!” 蓝越闻言转过头,从门缝里望着陷入沉睡的陶夕。 “如果可以,那你会很幸福。” 楔子:warning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2012年冬的宁城,比往年更加寒冷。 一口气哈出来,在玻璃上变白,散开,成了一团冰碴子。陶夕在小片的白色中涂出一个笑脸,玻璃凉凉的,寒气透过指尖钻进血液,搏动着隐匿不见。 陶夕看着那张脸,那张脸也看着她。大眼瞪小眼,她自己也笑了。 “哥哥!”陶夕转过头,却听不见回音。那笑容疑惑起来,带着些许探寻的目光,一步,两步,靠近灰色毛衣的背影。她放低音调,又唤了一声:“哥哥?” “嗯?”陶暮终于回过身来。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透出灰败的情绪。 “你怎么了?”陶夕飞快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手机,“是谁来的电话?公司吗?” 陶暮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她的心里去。半晌,他两片薄唇动了动,缓慢地说:“小夕,我没有时间了。” 陶夕稍一愣神,却笑起来,伸手轻轻戳上他的脸:“业绩没达到指标吗?没事,反正你尽力了嘛,别绷着脸了,笑一个……” 话音未落,客厅骤然响起短促的敲门声。 “我去看看。”陶夕说着,投以一个灿烂的笑,便向客厅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是谁呀?” “请问陶暮先生在家吗。” “哦。”陶夕一面旋动门把手,一面问,“哥哥,你猜是不是有人找你送……” 巨大的压力自背后袭来,尖锐冰冷的猎刀劈空刺入左肺。未出口的最后一个字被狠狠打到门板上,“砰”地一声,随着猎刀的拔出而狼狈落地。 世界安静下来,一瞬间,又热闹起来。 门被撞开。 “警察!放下武器!” 陶暮抬手挡住警用手电的强光,勾了勾嘴角,重又挥起猎刀。 子弹从手枪中射出,准确击中他的右手,猎刀掉在地上。陶暮捂着流血的手掌,身形晃了晃,苍白的狂笑骤然响起,带着似乎要哭出来一般的凄凉。 哥……哥哥……张了张嘴,却没有力气说话,甚至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就那么躺在地上,感觉着温热的液体不断从背后涌出,渗进驼色地毯中。生机随着血液快速的离开身体,视线也开始彻底变的模糊不清。 “你怎么样?”好像有什么人将她托起来了,“快叫救护车,快啊!” 被贯穿的肺部无法扩张,一阵阵窒息的痛苦让她浑身痉挛。耳边,依然是那带着哭腔的大笑。 哥哥……为什么…… 2012年12月21日,是陶夕一个人的世界末日。; 一、第四个牺牲品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妈妈杀了我 爸爸吃了我 妹妹拣起我 埋在杜松树下 ――《鹅妈妈童谣》 当报案者的电话打进刑侦科的时候,科长赵奎丽正将手机贴在自己右耳上。客观来讲,用左耳接听更健康一些,然而有些事情一旦形成习惯就很难改变。电磁波跳动着,跳动着,一头连着她,另一头接着她的孩子――那是个可爱的丫头,齐刘海,虎牙,刚上五年级。真是令人羡慕的年纪。 听着女儿的声音,她有些欣慰,有些难过。为着那个连环杀人案,她好几天没回家了。做刑警很苦,做女刑警更苦,既是母亲又是女刑警是苦上加苦。可想而知,她从一个小警员爬到刑侦科科长的位置,付出了多少汗水,多少辛劳。 “叮铃铃……”内线电话响起来了。赵奎丽无奈地用左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对着手机柔声一句:“乖,妈妈现在有事,晚上爸爸下班了带你去吃麦当劳啊。”说完,不等女儿反应就拿起电话听筒。想想也知道,她一定不高兴。不过孩子毕竟是孩子,所有忧愁烦闷,睡一觉便全部消散去,不像大人…… “喂?” “科长,刚刚接到报案,发现第四个受害人的遗体。” “在哪里发现的?” “城北的水库。”电话那头的人顿了顿,“科长,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马上下楼去停车场。” “好,等我两分钟。” 她挂断电话,站起身,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和衬衣。自从这件案子发生以来,她整个人瘦了一圈,通红的眼眶下是堆积的黑影。 第一个死者是12月1日被发现的,横尸在中心公园枯萎的草皮上。一丝不乱的长发,整齐洁净的大衣,瞧上去就跟睡着一样。然而在那层层衣物下边,凶手剖开了她的胸腔,取走了心脏然后重新缝合,留下一道丑陋的疤。她19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凋落了。 当时宁城公安局本是以贩卖器官为突破口进行侦查的,可谁知一个星期以后,不仅案件毫无进展,并且又有一个年轻女子失去了生命和心脏。再过了一个星期,又出现了第三个……不过奇怪的是她的心脏还在。 连环杀人案!寂静许久的宁城陷入恐慌,市民的质疑声潮水般涌来。在刑侦科的窗玻璃被人拿石块打破后,公安局终于透露了细节:这不是无差别杀人,而是凶手针对年龄20岁左右,身高170左右,黑色长发女性的仇杀!一时间,宁城高挑的长发姑娘们人人自危。 但是,赵奎丽面对这种状况却毫无办法。凶手的刀法和缝纫技巧都很业余,并非专业人士,嫌疑人的范围更加广了。偏偏这“非专业杀手”在抛尸上却专业得很,尸体上找不到嫌疑人的指纹和体液,现场脚印十分杂乱,三个抛尸地点也硬是找不出关联来。这一桩桩缘由使得案件的侦破更加困难。 可是,今天是怎么回事,还没到一个星期就又出现了死者? 赵奎丽对着镜子长舒口气,匆匆下楼钻到车里。副驾驶坐的是新上任的警员江彻,刚才那个电话就是他打的。刚开始工作就碰到这种案子,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车子发动起来,江彻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说:“赵姐,老邹那边来报告了。”老邹,本名邹恪,是局里最出色的法医。 “他说的什么?”赵奎丽一边问,一边接过江彻递来的报告。 “第三个死者,容馨,左肩上提取到一滴体液――是眼泪,不属于容馨。另外,容馨患有心肌炎。” “心肌炎?”赵奎丽盯着报告,恍然大悟,“我就奇怪,为什么凶手没有取走她的心脏,原来是心肌炎。” “看来凶手还很挑剔嘛。”江彻呵呵一笑说,“而且居然会流下眼泪,似乎也不是我想象中那样变态无情。” 赵奎丽不答话,只是翻着案卷。有了眼泪又怎么样,凶手要是没有前科,DNA库里没有他的资料,那根本还是大海捞针。再说,到底是谁的眼泪还是未知数。 车终于开到水库。公安分局的人已经保护好现场,冰冷的空气,黑压压的常绿林,刚打捞上来的尸体,阴森森的。水库上湿冷的风刮过,赵奎丽打了个寒颤,掀开白布。这一下叫她几欲作呕,那尸体同前三个都不一样,皮肤被水泡得发白鼓胀,几乎要从宝蓝色女式西装里爆裂出来,五官模糊成一团,只依稀有些俏丽的影子。尽管冬季的水温很低,但还是很明显,这具尸体已经在水库泡了十几天了。 “哎呀!”江彻看了一眼,忙背过身去,“原来还以为是第四个,这样一看,没准是第一个!” 赵奎丽抑制住想吐的冲动,咬着牙说:“第一个……为什么藏得这么隐蔽?” 江彻带好手套,拿着相机凑过来,嘴里嘟嘟囔囔:“还是投到水库里,这叫我以后还怎么用自来水啊……” 却听到另一温润的男声响起:“表面现象而已。水管里出来的自来水,其菌落总数和微生物指标远远低于长期不清洗的饮水机。” 两人闻言回头,却看见两个中年男子站在不远处,一个斯斯文文,穿黑色羽绒服,另一个架着金丝眼镜,穿蓝黄相间羽绒服。 “二位是……”江彻打量一下二人,又看向一旁的分局警察。 “目击者兼报案者。”分局警察干脆地回答。 “同时也是冬泳爱好者。”那斯文男人从衣兜里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来,“蓝越,一名普通的心理咨询师。” ; 二、第四个牺牲品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蓝越,一名普通的心理咨询师。” 江彻倏地瞪大了眼:“蓝越蓝博士?”接着一把握住他的手,激动道:“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原来真的是蓝博士!你的每本书我都读过……” 蓝越笑起来,似乎是习惯于此,和气地轻轻拍两下江彻的手:“谢谢你的支持。” 江彻却不松手:“我当年在警官学院里第一次听到您的演讲,就是讲青少年犯罪心理那次,我就立志要成为您这样优秀的心理测绘专家……” 赵奎丽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冷冷发问:“你怎么在这里?” 江彻一愣,赵科长的语气不太对啊。不管对方是不是有声望的人,至少对报案人不应该是这种态度。 蓝越似乎也以为赵奎丽指的是自己,刚想开口,他旁边的男子却先一步说话了:“蓝老师这个星期在宁大做演讲,聊天时才发现原来大家都喜欢冬泳,所以我们约好了今天来水库游一游,本来不打算呆这么久的……”说完,他尴尬地看着赵奎丽,似乎想藏到蓝越身后似的。 “说好叫你带小雨去吃晚饭,你却想着冬泳?小雨是不是还在饿肚子?” 江彻松开紧握蓝越的手,疑惑道:“赵姐,这位是?” “安道临,宁大社会学系教授,我是……”他看了一眼怒发冲冠的赵奎丽,陪着笑脸道,“我是奎丽的爱人。” 江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伸手道:“姐夫,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安道临笑逐颜开地上前一步握住:“你就是小江吧,你好你好……” 赵奎丽黑着脸回到尸体旁边准备取证。现在的凶手越发狡猾,证据越发难找,更别提经过了水流冲刷,纤维也很难提取了……不过,为什么这具尸体好像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她蹲下身,仔细看着死者的面部,就是这里不对劲…… “警官。”不远处,蓝越淡淡地开口,“如果可以的话,我能说一些自己的看法吗?” 江彻一听,恍然大悟般疾走到赵奎丽边上,蹲下小声说:“赵姐,蓝博士在心里测绘方面建树很高的。我在警官学院曾经听过他的演讲,获益匪浅。” 赵奎丽皱起眉头:“局里没有寻求外界心理测绘辅助的先例。”再说,自己对于把安道临从家里拉出来的这个“朋友”,还真是很难有好印象。 蓝越自然大方地向前两步,表示理解道:“赵科长,我这是说出自己的想法罢了,如果您认为它荒谬无理,可以当个没意义的废话忘掉。不过,光提醒年轻姑娘注意衣着打扮,市民的恐慌还是很难消除,除非我们可以将凶手绳之以法。” 听到这番话,赵奎丽挑眉看他,点头默许。如果个人情绪能影响办案,她就不会坐上科长的位子了。 蓝越微微一笑,信步踱到尸体旁边:“锁骨上方有被缝合过的痕迹――不过并不专业――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被凶手一路剖开到腹腔了吧。前几个受害者也是如此吗?” “前几个死者确实是,但这一个在法医来之前我们还不能检查。不过为了防止模仿犯鱼目混珠,我们没有公布这个细节。”江彻恨不得将所有线索透露给蓝越,但职业道德毕竟使他点到为止了。 “可以理解。不过既然腹部被剖开,应该失去了一些器官吧。不过,这并不是黑市为了贩卖器官所为。” “为什么?” “器官贩子没有理由帮受害者缝合伤口,也没有理由帮她们穿好衣服。而真正的凶手,他希望这些女孩子死得体面一些,毕竟他深深地怜悯着她们。” “怜悯?因为怜悯而杀人?”赵奎丽眉头皱得更深,“我做刑侦这么多年,只见过因仇恨而报复社会的连环杀手。” “仇恨也有,但是怜悯同样有。他仇恨一个女人,年轻、高挑、长发,但他同样怜悯她,甚至爱着她。本来是相反的情感,凶手却偏要将它们糅合在一起,防止他杀死那个女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必须有个渠道,去发泄他内心情感斗争所产生的巨大能量。否则,他会疯狂的。” “难道他还不够疯狂?”赵奎丽冷笑摇头,“由于不能杀死那个人,所以只好杀些替罪羊?” “或者说,是牺牲品。他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冲淡仇恨,同时也希望改造那个女人。方法,就是通过那些器官――如果我的分析不错,她们都失去了心脏。” 江彻不知何时翻出了案卷,认真回答道:“第三个人患有心肌炎,她的心脏被取出来,又缝回去了。” “不完美的心脏是无用的,他的所作所为就彻底是一场谋杀了。” “难道其他人就不算谋杀了?” “她们的死亡是有用的,至少对凶手而言,物尽其用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但第三个死者……”他往案卷上看了一眼,“容馨,她的死亡不仅毫无价值,反而让他从拯救者变成了杀人犯。那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以纠结情绪为基础而建构起来的信仰已经摇摇欲坠。或许他已经开始考虑是要金盆洗手还是破罐破摔了。” 江彻震惊且崇拜地看着蓝越,心想:现在凶手流泪的原因也找出来了! 一边听得入神的安道临顺着蓝越的视线往案卷看去,低低“哎”了一声。 “老安,你在看什么。”赵奎丽听见他的声音,问道。 安道临本来想打个哈哈过去,一看几个人同时盯着他,只好实话实说:“唔,这个女孩子乍一看很像我一个学生,五官倒不像,但这个气质和发型如出一辙。” 江彻笑道:“姐夫,那可要提醒你的学生赶快换发型。” 安道临也跟着笑:“陶夕可是个很不错的孩子,老天哪儿会害她呢。” 蓝越听着他们的对话,眼底莫名的光芒一闪而过。 “但是……”赵奎丽重又蹲下,白手套挑起尸体发丝,“这个死者的头发染成了栗色,并非黑色长发。并且,前三名死者都穿着大衣,这名死者却穿的是衬衣和女士西装。” “高级定制西装。”蓝越轻笑着摇头,“不是普通人。这是……第一个死者吗?” “法医验了才知道。” “她是不同的……因为凶手杀她并非是有预谋的,她只是开启了凶手杀人欲望的一把钥匙而已。” “哦,因为她和其他受害者不同,所以凶手处理尸体的方式也不同。”江彻不自觉点头,忽然眼前一亮道,“凶手不希望有人发现这名死者,因为他认识这名死者!我在大学里看过这样的案例,如果我们知道这名死者的身份,就能顺藤摸瓜查到他!” 赵奎丽心底大喜,却不形于色。凶手不认得定制西装,好大的破绽!看了西装店的订购记录,再对比邹恪做的面孔复原,这神秘的“第四个牺牲品”还怕查不清楚? 想到这里,她挥挥手说:“口供录完了你们就可以先走了,有必要时警方会再联系你们的。蓝博士,非常感谢您的推理。” 蓝越和安道临对视了一眼,说了声“再见”便离开了。 江彻崇拜地看着蓝越的背影渐渐隐去,忽然想起什么,说:“赵姐,要不我在这等老邹,你跟姐夫一起走吧,都累了这么多天了,这里还挺冷……” “怎么可能,接着等吧。”赵奎丽平淡道,“好像已经来了。”不远处的山路上,似乎传来车辆行驶的摩擦声。 那辆载着法医的警车跟两个男人擦身而过。安道临停下脚步,顺着那辆车的轨迹望了望,叹息一声,重又提起脚步。 蓝越像是没听见这声叹息似的,信步走到墨色的路虎揽胜边上,解开车锁,拉开车门,把好方向盘,系好安全带。那动作一气呵成,似乎他刚畅快地游了一场冬泳。 警察都像是同一个模子刻的,不论什么线索都是循着固有的思维模式而走。 处理尸体的方式不同,是因为他们彼此认识?也许有吧,但这不是主要原因。 不过也没关系,总之殊途同归了不是吗? 安道临扣好安全带,把手举在空调出风口上,说:“蓝老师,心理学真是令人惊奇。” “多谢安大教授的夸奖。”蓝越挂好档,“对了,你们班被安排到星期几听演讲了?” “星期四啊,怎么了?” “没什么,确认一下。”蓝越讳莫如深地微笑,轻踩油门,路虎揽胜循着公路绝尘而去。; 三、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一个人不能避免他的命运 他是清楚的 在呼吸中 在他长大的手掌里 在他危险安心的爱的时候 ——顾城 2012年12月20日,宁大社会学报告厅内座无虚席。 心理学博士蓝越一身灰色条纹西装,从容地打开了PPT。 “在我开始今天的演讲之前,首先要问在座的各位一个问题。”蓝越按下手中遥控器,大屏幕上迅速切换出一张玛雅金字塔仰拍图。他审视全场,问道:“有谁是相信末日预言的,请举手。” 讲台下鸦雀无声,学生们互相看看,到底没人带头举手。 “没有么?”蓝越似乎早就料到,半点惊讶神色也没,“是因为今天已经到了20号,却没有灾难的预兆,还是从一开始就认定这是无稽之谈?那么,曾经相信世界末日就是明天的同学,请举手。” 话音落下,寥寥几人缓缓举起手。 蓝越沉稳一笑:“放下吧。作为一个无神论占主导地位的大国,相信末日论的人确实不多。相信的人,大多数也是对社会失望而期盼末日到来,并非对末日感到焦虑恐惧。相对中国人,西方人——特别是欧美人,普遍接受世界末日论,这也使得他们对于末日是否真的会到来有了更多的担忧。这并非是迷信,而是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受到历史、宗教、文化等多方面因素潜移默化形成的。所以,很多本身是无神论者的人,偏偏对末日论持肯定态度。” 他走下讲台,一边缓步绕场一边继续讲:“为什么绝大部分中国人不相信末日论呢?我提出这个问题,你们也许也很难做出解释。这里我又要说到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了,一个小方面,譬如上古故事。欧美的上古,洪水吞没了大陆,诺亚登上方舟避难,并以此来等待洪水的退却。而中国的上古,大禹治水、女娲补天,都是讲的人定胜天的故事。中华文化强调人与自然和谐统一,人们根本没有人类灭亡世界末日的概念,自然也就谈不上诚惶诚恐的危机感。但是基督教培养出的欧美人却一直非刻意地记着《圣经》的教诲,担忧着人类‘最后的审判’。诚然,美国崇尚个人英雄主义,但这种从小熏陶出的危机感是很难被改变的。” 他讲完这段话,正好绕场一周,重新登上讲台。屏幕上切换出下一张图片,腥红的“危机感”三个大字,从白色背景中猛地蹦出来。 “下面我要和你们谈谈的,就是现代人压力与危机感的成因和种类。” ----------- 与此同时,宁城公安局刑侦科办公室内。 赵奎丽呷了一口咖啡,“你们看看这个受害人:苏姈,32岁,沃尔夫联合股份有限公司销售部经理。这种社会精英平时树敌最多了,不过敌人也够明显。小梁,你有什么想法?” “该名被害人于11月14日辞职,20日左右失踪,而验尸报告证实其大约死于一个月前……或许她的辞职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呢?”肤色微黑的刑警梁坤回答道。 赵奎丽轻按太阳穴:“她辞职后,新上任的经理是谁?” “陶暮,男,27岁,此前一直是苏姈的副手。他的嫌疑不大,毕竟已经坐上经理的位置,苏姈对他没什么威胁吧。” “现在还说不准。总之,先从苏姈的人际关系网开始查起。” 江彻抬眼看她,欲言又止。赵奎丽沉浸在资料中没注意到他,而梁坤却用疑惑的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仿佛得到鼓励似的,江彻问:“赵姐,第三个人的身份是不是也需要查呢?” “第三个人?” “是啊,被害人的耳道、鼻腔和衣褶内都发现了泥土。邹恪写明了被害人的尸体可能是被埋到土里之后又重新被挖出来。明显是有人故意要尸体被发现啊。” 赵奎丽沉默地坐着,半晌,道:“我知道。只是不论这位知情者的动机如何,是不是共犯,总之是帮了警方的大忙。这些事我已经跟上面反映了,讨论的结果很快会下来的。” 江彻被她说服,点点头,随即志得意满地将额前碎发抹到一边:“哪怕明天真是世界末日,我们也一定能把那个杀人狂揪出来。” “末日是无稽之谈,尽早抓住嫌疑人才是正经。”赵奎丽喝光最后一滴咖啡,站起身,疲惫地走进科长室。 ------------------- 一个半小时的讲演过去。掌声中,蓝越气定神闲地接过几名学生请求签名的《危机都市》。那是他最新的著作,封面上一张暖色调的侧脸,眉眼间写满了儒雅气度。 最后一本书递到他的眼前,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托着书脊两端。蓝越循着那双手看到胳膊、肩膀、脖颈,再到脸。黑色长直发,鹅蛋脸,眉眼带着古韵,视线平齐到他的下唇。 他抬手在扉页上写下一个“To”,偏头不经意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陶夕,夕阳的夕。” 他在后面添上一个“陶夕”,马克笔尖顺畅滑动,签下一个巴洛克式的名字。 陶夕接过书,说了声“谢谢”,却并不离开。 “你还有什么事吗?” “蓝博士。”她环顾四周,确认学生已经走完了才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蓝越有几分讶异:“刚才的提问环节你为什么不发言呢?” “那个问题和‘危机感’无关,所以我想现在问。” “嗯……”蓝越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好,你问吧。” 她上前半步,郑重其事地问:“您相信世界末日吗?” 蓝越眉梢一挑,道:“世界末日这件事情,如果我们纯粹站在科学的立场上说,它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因为人类无法预知的灾难随时都可能发生——也许下一个小时就是末日呢?谁也说不准。况且,这个世界本身就有始有终,地球,抑或是太阳系,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都有衰老死亡之日,那时候当然就是世界末日了。所以某种意义上,我是相信的。” “如果不是那么长远呢?” 蓝越不正面回答,反问道:“其实你相信末日论,对吧?” 陶夕默然,轻轻点头。 “是害怕还是期待?” “我不知道。” “物欲膨胀后的破坏力甚至使人自身产生恐惧心理,工具理性的统治而带来的人的异化和物化正是人们想象中末日到来原因之一。”蓝越把左手插进裤袋里,右手端起水杯,“人类一面破坏着自然环境,另一面又害怕遭受自然环境的报复……总有一天,人类会毁灭在自己手里——这种阴影笼罩在很多现代人的生活之上。”喝下一口温水,静静看着她的脸,继续说:“但是,信与不信的问题先不提,我想反问你:如果世界末日是真的,你该如何应对?比方说,如果你确信两年之后是世界末日了,和你确信两年之后世界还将是正常的,你此刻的生活态度就会不一样。” 陶夕盯着他卡其色的温莎结,不自然地笑笑:“您并没有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 “不急,彻底理解我的意思需要时间。”蓝越温文尔雅地笑着看她,“陶夕,我很确定,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说完,他大步流星步出了报告厅。陶夕转过身看他离去,眼底满是迷惑的光芒。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种不详的感觉。 摇头扫尽这糟糕的想法,她捏紧了手中的书。 时间距离玛雅预言的末日,更近了。 四、你相信世界末日吗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不能分段是要急死我)“玛雅人是大骗子。”从苏姈父母家走出来,江彻如是说。 梁坤看他一眼,打开警车门,同时紧了紧大衣领口。 “如果没有那个煞风景的杀手,各大商店的末日营销一定更红火。现在单身的姑娘都不上街,宁城的GDP都下降了。”江彻边系安全带边继续碎碎念,“为了国家,为了人民,我们这些小干警整天累死累活的。”说着他窝在座位上伸了个难看的懒腰:“沿着苏姈的关系网跑了一天,终于查到最后一个啦!” “还不是你跟她父母说话耗了太多时间。”梁坤松开手刹。 “没办法,老太太哭得可怜嘛……” “耽搁了时间,却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这是没效率的体现。不过想想也正常,这个年代的父母,对子女的工作了解程度近似于零。朋友,敌人,男朋友?一问三不知。” “得,您这是要给我科普代沟的危害性?” “那倒没有。”梁坤打着方向盘拐到马路上,“这名受害人和另外几人的差异太大了,不仅是年龄大十岁,更是事业有成。强势,对一切事情苛求完美,这样工作狂式的中层通常深受高层老板的喜爱,然而过于冷酷的工作态度势必诱发下属的怨言——下属杀上司的案子也不是新鲜事。” 江彻感到好笑,真的笑出声来:“哈,有种说法叫:上市高管是死亡高危人群。这种说法还是很有道理的。生活对人不公平,死亡对人很公平,管你平时看着意气风发,志高意满,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挂了,利益啊荣誉啊瞬间化为梦幻泡影。” 两人聊着聊着,车开到市中央繁华街道上。 江彻忽然说:“你看看,街上一点末日气氛都没有。” 梁坤无奈地一笑:“我相信比起末日,商家更喜欢圣诞气氛。嗯,开车的时候就不要和司机说话了。” “发牢骚而已,你可以选择不听嘛。唉,你看我端午节一个人过,七夕节一个人过,中秋节一个人过,连世界末日也一个人过,真够悲催的。” “清明节呢?” “滚,现在说这个不吉利。”江彻翻了页证言,“你一勾搭上做声纹实验的警花就开始嚣张了。” “你羡慕嫉妒恨。” “去你的吧。” 江彻还想再说什么,心里却莫名其妙一慌,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这种反应说出来别人不会理解,他自己藏在心里也难以理解。我们只能把这种行为理解为生物自进化以来一直存在的本能。低等生物通过应激性来趋利避害,食物链顶端的人类同样如此。 然而绝大部分人无法理解这种本能。他不会知道,刚刚那一晃神的时候,警车刚巧经过一个电话亭。敞开式的,蓝色顶棚透明挡板,上面喷着电信广告的那种,最普通的电话亭。 里面有一个危险分子,借着喷绘的缝隙盯着他们,从他们靠近到他们走远,再到他们拐进天后小区。 等到警车终于消失在视线里,他按下一个号码。 两百米外高层公寓楼的某个房间里,陶暮的手机在茶几上响起来。他不认得这个号码,然而还是接了起来。 “喂?” “警察来了。” ----------------------- 也许很少有人注意到,2012年12月21号是冬至,黑夜降临最快的一天,黑暗最漫长的一天。黑是最好的温床,每个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都有什么东西在滋生。人类在面对黑暗时是愚蠢的,他们需要得到警告。 天后小区的门卫,往常总抱着一只花猫,今天他抱的是黑猫。也许这是一种警告,然而没人察觉。 小区北数第四排东数第四棵绿化树上,往常总停着十二只乌鸦,今天停了十三只。也许这是一种警告,然而没人发现。 电梯上升到11楼,响出“嘀”的一声。四只脚陆续踏出电梯,踩在楼道内柔白的瓷砖之上。 江彻正了正帽子。电梯门在他背后关上,仿佛一只钢铁巨兽受到惊吓似的闭上了嘴。 梁坤抬手欲按响门铃,却什么声音也没法出来。它坏了,不在昨天,不在明天,偏偏坏在今天。也许这是一种警告,然而谁会在乎呢。他低声骂了一句,露出分明的骨节,在防盗门上敲出响亮急促的声音。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顿。里面的人在转动把手了——是个没有危机意识的人,连猫眼都不看看。门开了一条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露出半只耳朵来……江彻忽地瞥见一道白光,下意识抬起左脚塞到门打开的缝隙里。“砰!”里面的人撞到门上,突如其来的压力挤得他的脚猛然一痛。 极短的静默过后,两人对视一眼——出事了!来不及多想,梁坤猛地踹开门,打开警用手电大喝道:“警察!放下武器!” 手电照亮之处,戴眼镜的青年男子右手握着一把带血的猎刀。而那驼色地毯上,少女背后的伤口正汩汩涌出鲜血。 陶暮抬手挡住警用手电的强光,勾了勾嘴角,重又挥起猎刀。 子弹从手枪中射出,准确击中他的右手,猎刀掉在地上。陶暮捂着流血的手掌,身形晃了晃,苍白的狂笑骤然响起,带着似乎要哭出来一般的凄凉。 梁坤绷着脸,疾步上前反剪男子的双臂,冰凉的手铐“咔”地一声,他心里虽之一振。 疑犯找到了! “你怎么样?”江彻托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女,“快叫救护车,快啊!” 陶暮低着头,杀红的眼睛转向茶几。两个小警察没有注意到,茶几上,他的手机仍显示着最近一次通话记录。没有备注,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来自本地。 屏幕熄灭了。 ---- ---- ---- ---- ---- ---- ---- ---- ---- 四-1、感官世界 江彻心急火燎地跟着救护车赶到医院的同时,针对陶暮的审讯正由赵奎丽亲自执行。她这辈子审讯过不少杀人犯,其中还有很多重犯,连环杀手也有,可那都是为了劫财。像这样纯粹为了杀人而杀人的凶手她是第一次接触。 她抬眼凝视面前的青年,分头,眼镜,毛衣,跟普通的公司白领没有两样。他半垂着头,眼神一片涣散,神情平静得仿佛在听老总做无聊的动员大会。如果不是看到他衣服上的斑斑血迹,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刚刚拿刀捅进自己妹妹胸膛的人。 “你叫陶暮?”赵奎丽开口。 “是的。”陶暮极快地回复,配合的态度令赵奎丽有一丝惊讶。 “这几个女孩你认识吗?”梁坤向他展示几名受害者的相片,语气极不友善。 “是我杀的。”陶暮干脆地承认。 “为什么杀她们?”梁坤音调拔高,眉眼间满是气愤。 “……” “为什么攻击你妹妹?” “……” “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你必须跟警方坦白。” “都是我杀的。” 说完这句话后,陶暮在拘留所里一言不发地坐了四天,任凭警方如何威吓审问也无动于衷。 他不说话也不要紧,那滴眼泪的DNA同他相符,而在他的家里也搜出了吻合的凶器。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定罪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意外发现是,经过调查,陶暮早年有与黑社会接触的迹象,这无疑使他的形象愈描愈黑。 现今最重要的事情,是确定他目前的精神状况如何。 ------------ 30日,陶暮被警方押送到宁城精神病诊疗中心,在做司法精神鉴定之前,院长令狐景需要先初步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令狐景有着许多四十出头的男人共有的毛病——胖。他的白大褂并不扣上,挺着略显的啤酒肚,如同一坨人形胆固醇般在陶暮对面坐下。不过他跟陶暮并没形成强烈的对比,后者这些天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颓废着,剃去头发的头上有几个新鲜的淤痕,高干精英的样子坍塌下来,下巴周围生长起细密的胡茬,仿佛苍老了好几岁。 室内只有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由于只是初步接触,也没有在他身上连接任何仪器。为了营造放松的环境,他们不能将陶暮铐住,但是必须有人来保护令狐景的安全。梁坤在第三把椅子上坐下,距离桌边有两米远,两眼狠狠地盯着这边。 令狐景清了清嗓子,摊开笔记本,按下录音机的录音键。 “你好,陶暮,听到我的话了吗?”令狐景的声音很平和。 陶暮毫无反应,依旧低垂着头。 “我想和你做些简单的交流。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倾诉,请你抬起头来。” 陶暮缓缓抬起头,目光却朝向梁坤。 令狐景顿时明白了,说:“你先出去吧。” “不行,我要为你的安全负责。” “没事的,门上有玻璃,你也看得到。” 梁坤犹豫了片刻,然后走到陶暮面前,厉声说道:“你老实点,否则有你受的!”说完,他朝令狐景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门被关上。陶暮终于转过脸面对着令狐景。他的双眼一片黯淡,在镜片后茫然地寻找焦距。半晌,他重新低下头。 “这并非对你做测试。”令狐景略微往后缩了缩,“我们可以聊聊你的家庭,你的兴趣爱好等等。” 陶暮依旧缄口不语。 “我知道,你个人的行为是受多方面因素影响导致的。你为此一定很痛苦,是吗?如果你不想再受折磨,渴望误解你的人了解事情真相,那就把这种痛苦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你排遣。” 陶暮似乎无动于衷,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头:“我没有家人,没有兴趣爱好,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是恶魔?” “我不认为世界上有恶魔。另外……你虽然父母早逝,但不是有一个妹妹吗?怎么能说没有家人。” “她还活着?” “我不清楚。你为什么想杀死她?” 陶暮有几分凄惨地一笑:“我并不想杀她的。” “为什么?”陶暮没有做声,半晌又道:“有烟吗?” 令狐景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了再递给他。陶暮接过烟,用力吸了几口,大团大团的烟雾在他们之间弥漫。 “也许你们不相信,我这是在救赎她。”陶暮低沉地说,“我知道自己会被抓住,而失去了我,她就完了。与其眼看她堕落却毫无办法,不如早点让她离开这个世界,一了百了。” “你为什么觉得她会堕落?” “因为她流着跟我一样的血。” “‘人之初,性本善’啊,哪来这么一说?”令狐景援引了一句他自己也不怎么相信的话。 “你懂什么!”陶暮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烟灰从指间落下,“我的妹妹我比你们都清楚!她是靠我养活的,她失去我等于失去一切!谁知道她为了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我必须采取措施来挽救……要不是蠢条子多管闲事,我也不至于提前动手!” “采取措施……”令狐景终于捕捉到一个有用的词,“割去受害者的心脏是你采取的一种措施吗?” “是。她们能够成为药引子,也算死得其所。”陶暮的眼神梦幻起来。 药引子?那可是人类!令狐景腹诽道。不过精神病他见得多了,所以面上情绪也没显出特别的变化来。 “我杀死她们纯粹是迫不得已,不能算谋杀,得算是自救,就像在山上遇险又等不到救援的人,会吃死去的同伴尸体来延缓自己的死亡。”陶暮的眼神又骤然冷下去,“可惜那个女孩子的心脏不好,很不好,是我看走眼了……” 令狐景猜测他说的是第三个受害者,挑了挑眉:“那,为什么是她们?” “什么?” “那你如何选取……呃,‘药引子’?” “她们和我妹妹很像。” “很像就会更好吗?” “相似的药引子效果总会更好一些。” “但你为什么杀死第一个被害者?她和你妹妹除了都是女性之外没有哪里相似。” “你说谁?” “喏,你上司。” 陶暮的手停在半空,呼吸开始变得粗重。香烟徐徐燃烧着,烟雾缭绕中,他的双眼变得血红。 令狐景浑身一抖,挤出一丝微笑,问:“你怎么了?” 陶暮猛地把香烟甩到他脸上,令狐景急忙避开,可那圆滚滚的身体刚险险避过烟头,陶暮发白的手指已经朝他的脖子抓来。 令狐景大叫一声跌下椅子,连滚带爬地跑向门边。梁坤在略一愣神后已然破门而入,毫不客气地一个扫堂腿将陶暮绊倒,死死地按在地板上。 “快点!干活的都过来!”令狐景朝着门外大吼一声。几个高大强壮的男护工匆匆跑进来,一针镇静剂精确地扎进了陶暮的胳膊。镇静剂的效果很好,陶暮眼里的戾气很快无力地沉寂下来。 在陶暮缓缓闭上眼的同时,宁城中心医院里,陶夕浑身冷汗地从昏迷中醒来。 --------- 诊疗中心楼顶天台上,令狐景搓着被香烟烫出洞的白大褂,满眼是深深的敌意。他已经把录音带给了梁坤,不过估计对案件作用不大。 “那就是烟草的危害性。”蓝越站在他旁边,“戒不掉烟的人普遍缺乏自控力。” “可是‘每天一根烟,赛过活神仙’。”令狐景说着,给自己也点了一根,“你可能不知道,要想在中国混,抽烟喝酒是必须锻炼的技能,不然怎么进行深入交流?” “像成年人一样交流。”蓝越说,“看来我们不会太过友好。不会抽烟是我的过失,我向您道歉。” 令狐景夹着烟向他指指点点:“你这个人……太没意思!” “但我觉得我挺有意思的。”蓝越笑笑,“至少我对付精神病人很有一套。” “我们中心的专家多如牛毛!虽然不是海归,但也是有真材实料的。但是院长却只有我一个人。”令狐景得意地吐出一口烟雾,“这正是我能当院长的原因。” 蓝越似乎受益匪浅地点点头:“问题蕴藏在每一个细节中。” “而我看到了那些细节。”令狐景越说越起劲,“他那个女上司一定有问题!不管后几个怎样,他在杀女上司的时候肯定是精神清醒的。” “那关于后几个死者……他怎么说?” “他说那是自救!” “自救?”蓝越哈哈笑起来。 不,应该是狩猎,就像从鹿身上提取麝香一样。 “令狐,我可不能光听这一面之词,精神病人也会说谎。” “哟,你还想听几面?真话假话是警察的事情,坐牢还是枪毙我可懒得管,顶多给他穿上拘束衣锁起来完事。你难道对这个破事感兴趣?” “我是感兴趣。”蓝越点头,“我是对那个小女孩感兴趣。”; 五、静默的女孩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你笑,全世界都跟着你笑。 你哭,便只有你一个人哭。 ――佚名 宁城中心医院不在市中心,而是在东城区。不过也没关系,世界上名不副实的东西多着呢,不差这一个。 前一天刑侦科得了陶夕苏醒的消息,这一天江彻就被派过来。不,与其说是指派,不如说他是主动要求过来的。 DNA检验结果证实容馨左肩上的眼泪属于陶暮。宁城人过了个舒心的圣诞,江彻和梁坤撞了大运,得了褒奖。 但他心里不太高兴。 每个刚刚踏上工作岗位的人,都力求凡事做到完美。江彻琢磨着他逮住陶暮的这件事,越琢磨越不舒坦,总觉得陶夕像是被自己的登门害了一样。要是自己找个她不在家的时候来就好了……万一陶夕就这么死了,她也许会成为江彻从警史上的一个污点。尽管,这事儿其实不能赖他。尽管,每个警察都多多少少有那么几个污点。 江彻迎着太阳眯起眼睛。已经快元旦了,尽管日光看着强烈,其实一丝暖意也没有。他脚步不停顿,直走到医院里头去。 中心医院主体建筑是十字形,跟医院的标志一样,听说这种形状的建筑能使光照的利用最大化。从北门进入,在十字中央搭上电梯,来到七楼。七这个数字往往带着不祥的含义,西方有七宗罪,东方有“头七”,不过……它只是个数字而已。 江彻走到北侧走廊,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坐在715病房门口,。那正是陶夕的病房。他奇怪地走上前去,那人从报纸的铅字堆中回过神来,抬头看他,似乎笑了笑。 “蓝博士?你怎么在这里?” “你忘了我是心理咨询师吗?我跟着安老师过来看看他的学生,希望能修复她的心理创伤。” “这么说姐夫在里面?” “嗯。” 江彻便坐在他的旁边,叹口气,说:“幸好她活过来了。” “你是在自责?”蓝越把《宁城晚报》翻过一页,“至少你们有一点做得很好,没有使用‘陶某’的说法而是直接改用化名。在某种程度上,这阻止了许多好事的记者深挖新闻的行动,暂时保护了她。” “您讨厌记者?” “谈不上。” 江彻耸耸肩,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想蹭张报纸打发时间。转头刚想开口,却瞥见蓝越另一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保温饭盒。 “这是……” 蓝越顺着他探寻的目光看去,“哦”了一声,笑道:“这是我为这次心理安抚准备的道具。我认为你如果想询问她,最好把我一起带进去。激动的情绪会影响她的恢复。” “那我一会儿看看她的精神如何吧。” 蓝越似乎想到什么,忽然合上晚报:“我的分析对了多少?我想尽量多掌握一些信息,这样做创伤修复会更方便一点。” 江彻想了想,斟酌出能透露的信息来:“差不多都对了,至少我们能掌握到的都对了。从他嘴里能撬出来的东西不多……嘴硬!不过我们从来不怕嘴硬的犯人,我们可以找证据。那把刀口形状完全吻合的猎刀,牛皮手柄和金属的接缝处取到了半滴血,属于第二个受害人的。” “开膛的地点呢?” “还不清楚……还没问出来,所以想来陶夕这里试试。” “他的意识已经混乱了吧。”蓝越把报纸端正对折,“陶夕就是那个他既怨恨又怜悯的人。他曾经尝试通过杀人来缓解杀意,可惜失败了,而他终于动了手之后,又后悔了。” “他已经在接受精神检查,差不多可以认定他是疯了。” “恐怕那四个家庭会失望了。”蓝越把折成十六开的《宁城晚报》垫在保温饭盒底下。 “博士,说起那四个家庭……其中三个家庭渴望找到他们孩子的心脏。”江彻有些犹豫地开口,“一般来讲我们不能告知外人的,但是我很想让这个案子完结得更圆满一些。” “不可能找到了,你们应该都清楚这一点啊。”蓝越一挑眉,“不过如果你们在冰箱里搜寻,也许会得到DNA。” “啊?” “被他吃掉了,再也找不到了。不要告诉我你没猜想过这种情况。”蓝越讳莫如深地一笑,“不利用战利品,就真的是彻头彻尾的谋杀了。” “那些案例我学过,但还是不愿相信……”江彻话音未落,病房的门开了。他抬头看去,安道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姐夫。” “你来了?进去吧。” 江彻应声站起,蓝越也提起保温饭盒跟在了他的后面。 “蓝老师,他们问话你就别进去了吧。” “这个时候我有必要在场,”蓝越微微一笑说,“这位小警官已经同意了。” “那……好吧,我先走了,十点我还有课。”安道临说着,挥挥手,快步离开了。 蓝越目送他离开,温和的笑容狡黠起来,又很快恢复如初。 陶夕靠坐在病床上,苍白的脸,漆黑的发,她安静得像一尊蜡像。 “你好,我是宁城公安局刑侦科的江彻。”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才开口:“我认得你。” 江彻讪讪一笑,又指着蓝越道:“他是应用心理学博士蓝越。” 她凉凉道:“我也认得他。” 蓝越讽刺地看了江彻一眼,上前两步,把保温饭盒放到床头柜上。 “给你的礼物。” “谢谢。” 江彻不自在地坐下,说:“你有疑问的话可以先问我。” “我问老师我哥哥现在怎么样了,他说我应该等警察来直接问。” “也许他并不知道。公安局对这件事很保密,并且为了保护你,我们并没有公布你和你哥哥的关系,不然医院门口一定会围满记者。” “那我应该谢谢你们。” “不要谢我,如果没有别的疑问,我来问你一些问题。”江彻见她没有阻止,便问道,“11月30日晚上八点至十点,你在哪里。” “你们认为我也是凶手之一?”陶夕愣了愣,冷笑着回答,“我每个星期五下午都没课,所以中午我就会从宁大回家。那天晚上我在家里,7号、14号,我也在家里,我的答案你满意吗?” “你不要激动,”江彻觉得有些头大,“你哥哥的行踪你知道吗?” 陶夕转头看向窗外:“哥哥自从当上经理之后,每个星期五十二点回家。本来他总是能亲自下厨做晚饭,现在改成周六中午了。” “你们上周六吃什么?” “不记得,好像是鸡肉。” “每周都是一样的吗?” “不,1号我们吃的是猪心火锅。”陶夕的眼神柔和起来,“因为是他的生日,所以印象很深刻。” 猪心火锅?江彻脑海里闪过这四个字,脸刷的白了。 “我原来以为他真的是在加班,”陶夕自顾自说了下去,“但现在总算知道了,他杀人,抛尸,而且……他想杀我。”她目光转向左手上的输液针头,又回到窗外:“他被判刑了吗?” 江彻有些走神,刚要回答,蓝越就接过了话头。 “他的情况很复杂。”蓝越顿了顿,“他疯了。” “所以不会被判死刑对吗?” “你希望呢?” “我只希望他活着。” “警官,我认为问话可以结束了。”蓝越说道,凑到江彻耳边又补了一句:“她现在的自我防卫机制很敏感,很多话都不愿意说。不如让我先安抚几天,好解除她的戒备心理。” 江彻看看他,又看看陶夕,踌躇一会儿,还是说:“啊,是。你好好休息,以后也许还会有人来。”他匆匆收好笔记本,低声丢下一句“麻烦您了”,就脸色难看地走了出去。 715的门被关上。屋内静默了一会儿,陶夕转头看向蓝越。 “是他打中我哥哥吗?” “不,是另外一个。” “哦,这样啊。”陶夕低下头,双眼隐匿在发间,复而又露出来。 “谈话已经结束了。”她下了逐客令。 “不。”蓝越凝视着她黑曜石般的眸子,“谈话才刚刚开始。” 六、非法定监护人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昨天 像黑色的蛇 盘在角落 ――顾城 “谈话才刚刚开始。”蓝越脱下黑色羽绒服,露出浅灰修身毛衣。他走到墙角,把羽绒服挂在衣架上。转身,又回到床边,在床沿坐下。 “您有什么要跟我这个普通的学生说的,蓝博士。” “记得我说的话吗?我们很快会再见面。”蓝越脸上漾起一抹无害的笑,打开保温饭盒,从上层取出一只米色小汤碗,“喝碗鳕鱼汤吧,有助于伤口的恢复。” 陶夕犹豫了一下,抬起右手想接过碗,却发现手上插着输液针头。 蓝越笑笑,从饭盒侧面抽出一把金属汤匙,小心舀起一勺汤,送到陶夕嘴边。 陶夕身体往后缩了缩,似乎有点窘迫地飞快看他一眼,把鳕鱼汤小心抿掉。 “没想到您的手艺这么好。”陶夕夸赞道。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蓝越低头又舀了一勺,“比起去饭店,我更喜欢在家里招待客人。久而久之,厨艺也勉强能和大厨们比一比了。” “我原来还以为,您是个很严肃的人。” “我不是严肃,”蓝越笑着看她喝下,“我只是严谨。” 陶夕脸上终于有了属于这个年纪的笑容。可那笑容只维持了几秒,就黯淡下去。 “第一次见您,您讲的是世界末日。”陶夕自嘲一笑,“你说好笑不好笑,世界末日,原来只是针对我一个人的。” 蓝越突然正色起来:“实际上,2012年的末世论是一种西方思想,玛雅人只是认为在2012年之后,世界会进入一个新纪元,这与末日并无太大关联。” “重要吗?” “我的意思是,你必须相信这一点:这是一个新纪元,一个新的开始。没有人应该活在过去的阴影里,那是逃避现实的懦弱行为。” 陶夕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头:“您来不会就是跟我说这些吧。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安老师也会。” “所以我这里有个更实际的方法。”蓝越舀起一块挑净刺的鱼肉,“我最近在做一个研究,人本主义疗法与创伤修复。” 陶夕愣了愣:“你想拿我做试验品。”她转头重新看向窗外,漂亮的眼睛蒙上一层愠怒。 蓝越早料到她的反应,把碗搁在床头柜上,说:“确切地说,我想做你的非法定监护人。” “你想做我的非法定监护人。”陶夕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反问道,“蓝越,你今年多少岁?” “三十六。” “结过婚吗?” “没有。” “你知道怎样做一个好监护人吗?” “我知道怎样不做一个坏的监护人。”蓝越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陶夕,并不是我需要一个监护对象,而是你需要一个监护人。” “你这么肯定。” “你知道被你哥哥杀死的那些女孩的家人吗?精神鉴定下来之后,他们无法得到处死凶手的快慰,但是可以得到物质方面的赔偿。”蓝越十指交叉,从容不迫地分析给她听,“你躺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能发生很多事,譬如物业收回了房子,再譬如,你失去了生活来源。” 这句话直戳陶夕的要害,她哑口无言。 “首先,你需要一个住所;其次,你需要一份稳定的收入……而我的诊所刚刚开张,也需要人手。”蓝越摊开双手,“各取所需,我们可以达到双赢。” 陶夕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道:“如果你把语言再雕琢一下,让我以为你是因为心地善良想收养我,也许我会一口答应。” “说了一个谎言,就要有更多谎言去圆谎。我可没那么高明,到时候你发现了我的真实目的,发起脾气来,我可能会功亏一篑的。我不认为你是乐意接受施舍的人。”蓝越勾起嘴角,“你是吗?” 陶夕冷笑一声:“哦?你以为自己已经看透我了?” “不。”蓝越轻松站起身,“我在尝试了解你。” 陶夕静静端详他,从一丝不苟的头发,到修剪干净的下巴,到毛衣领口的牛角扣,再到笔直清瘦的腰际。 “不急,我给你考虑的时间。”蓝越走到窗边。 “你什么时候要答案?” “我希望是在喝完汤之后。”他转身,视线飘过窗外,顿了顿,又回到屋内,“不过迟一些也不要紧,我还挺想有个人陪我过元旦,哪怕是在医院里。” “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他大步流星回到病床边上,重新坐下,端起小碗,说。 陶夕默认地由着他来喂她。一碗汤,两个人,两种心思。蓝越知道,这个姑娘的戒备心理很强。蓝越也知道,她表面上看着镇静,其实心里早已汹涌澎湃。 汤碗终于见底。 四目交接。她的神色柔和下来。 “我接受你的条件。” 那实在是相当诱人的条件。 “正确的选择。”蓝越微笑着,把碗放回保温饭盒里,“我会证明给你看,这个选择带给你的不只是物质生活支持那么简单。” 我可能只需要物质。陶夕心想,但是没说出来。 “你好好休息,我预约了两个客人要见,晚上再来看你。”蓝越说。 陶夕点点头。 蓝越穿好羽绒服,提起饭盒,挥挥手表示告辞,走出病房,穿过走廊,按下电梯。电梯的嘴吞没他,品尝一会儿,再吐出他。他走出大门,重新见到了冬日的太阳,明亮而没有温度。 他上了车,发动起来,缓缓开出医院。大门旁边有一辆银蓝色出租车,司机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别的地方。 那是宁城最普通的出租车。 蓝越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没想起。路虎上了马路,消失在车流里,也消失在出租车司机的视线里。 但那司机并不在意这个男人的来去,只是用他熬得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十字大楼。 他斑白的头发粗糙地堆在头上,憔悴得仿佛花甲老人。但就在他右手边,司机证上的照片,分明是个圆脸微胖的中年男人。不过别瞎猜,他不是偷车贼,也并非绑架犯,一个月之前他确实看起来跟证件照一模一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从他女儿容馨死了之后吧。 七、非法定监护人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天渐渐暗下来,很静,很静。一只灰鼠钻出下水道,谨慎地左右看一眼,缩了回去。 容远蜷在车里,梦见了他的家。 斑驳的墙白了,蒙尘的家具新了,衰老的妻子年轻了,喧嚣的世界安静了。 五岁的容馨低着头,奶声奶气地问: “爸爸,电视上那是什么地方呀?” “那是宁城大学。” “宁城大学在哪里啊?” “宁城大学在宁城的北边。” “北边是哪里呢?” “看到阳台了吗?那就是北边。” “我要怎么才能去那里呢?” “馨馨以后好好学习,就能去那里啦。” “不行。” “怎么了?” “我去不了那里了。” 容馨抬起头,五岁的身体上,怪异地连接着十八岁的脸。 “爸爸,我已经死了。” 青灰的脸上,一张发白的嘴,大口大口呕吐起来。混杂着破碎内脏的血水奔涌而出,介乎黑与青之间的怪异颜色洇湿了她的连衣裙,黏糊的碎肉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它们在蠕动。 它们在叫嚣。 爸爸,我已经死了! “馨馨!” 他挺身坐起来,怔忡了一会儿。夜幕下,破旧的出租车里,汽车挂坠上,容馨从照片里笑吟吟地望着他。 只是一个梦。 不只是一个梦。 这个父亲,再也没有机会保护自己的女儿了。 不远处就是宁城中心医院的大门。他打起精神盯住那里,浊泪把眼眶濡湿,视线渐渐模糊…… 突然,一个黑衣白裤的影子闯进他的视线。 容远愣了愣,仿佛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到相册。 那是他从报纸上拍摄的,第五个受害人的一寸照片,底下附的是一个明显的化名。 如果不是他去公安局那天偷偷听到两个警察说话,他还不知道这个受害者就是凶手的妹妹,而几个女孩子,都是她的替罪羊! 跑遍整个城市的医院,可怜的父亲终于找到她了。 他擦了一把眼泪,踩下油门,跟了上去。 陶夕看见灯光,摸摸口袋,转身拦住出租车。 今晚,蓝越如约而至。确实是个守信的男人,可惜她期盼他来,只是为了一件衣服和打车的钱。她需要回家处理一些东西――趁着它们被卖到二手市场之前,而这些东西不能让蓝越知道。 于是她趁蓝越去抽烟时偷偷拔了针头,套上他的羽绒服溜了出来。 夜晚很好,可以隐藏很多衣着上的破绽,也可以使值夜护士昏昏欲睡。 车在她面前停下,她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位置上,那里暖气比较充足。 司机的头发乱糟糟的,他问:“去哪儿?” “天后小区。” 陶夕觉得后背隐隐作痛,换了个坐姿,不经意看到出租车上的挂坠。 “这是我女儿。”司机突然说。 “啊,她很可爱。”陶夕回答道。 她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然而司机却自顾自往下说:“她今年十八岁,高三了,成绩很好,是我们的骄傲。她上宁大绝对没有问题,可是现在做家长的,总希望子女能考北大清华。本来走读生不用上晚自习,可我们要求她必须得上,挤出一切时间来学习。” 陶夕忍着背上的闷痛,敷衍道:“不好强求的。” “是啊,为什么要强求呢?如果她星期五晚上不用上晚自习,她就可以早点回家,就可以好好地活着,考上宁大新闻系……她一直很想当记者的。” 陶夕蹙起眉,警觉地看着他。 “我跟她说,不要跟任何陌生人说话。即使对方是熟人,你也不要轻易相信。在来不及的情况下,你要大声喊人,不过也不能轻易相信路人,他们可能正是帮凶。如果,坏人想把你拖走,你一定要喊警察,但是也不要相信所有的警察,因为还有假警察……千万不要相信搭救你的司机,因为你不仅不知道他们的真假,而且无法从他手里逃脱。” 陶夕看一眼他的司机证,身体向后挪了挪。 “师傅,这条路不太对吧。” “这是小路,能更快点。” 陶夕悄悄抬起右手,扶在门把上,试探性地一扣。 门锁了。 她心里一凉。 出租车拐了几个弯,终于停下。 “我们到了。” 陶夕向四周看去,相邻的几座房子都灭着灯,隐隐可见几个粉白的“拆”字。贴上车窗往下看,是两条冷森森的铁轨。 容远死死盯着她。 “为什么精神病人不能判死刑?” 陶夕听见安全带收回的声音,惊觉回头,两只有力的手已经箍上她的喉管。 “你要怪就去怪你哥哥!去怪法律!” 陶夕拼命抠着他的虎口,可惜重伤初愈的身体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濒临窒息的大脑指挥着右手在车门上一顿乱摸,冰冷的手指忽然碰到一个细长的金属。 螺丝刀! 来不及思考,陶夕下意识举起螺丝刀,用尽力气拼命向下戳。 “啊!”尖端没入容远的左眼,他痛极大吼,手上的力气虚了一瞬。他被激怒了,狠狠拔出带血螺丝刀摔在脚下,两只手掐得骨节发白。 “如果你死了,陶暮就不会杀了我的女儿!” “我要你死无全尸!” “同归于尽吧!” 陶夕感觉自己的喉管快被掐断了,但她无法挣扎,那点力气已经是她的极限。 好痛,伤口似乎裂开了。 我要死了吗? 我不能死在这里! 谁来救救我? 救救我! 救救我! “铛!” 容远闻声回头。在他仅存的右眼里,关好的车窗自中间起蔓延出一片蛛网状裂纹。 细密裂纹外,安全锤迅速有力地砸下,飞溅的碎玻璃片落了他一身。 一只穿灰色毛衣的胳膊伸进车窗,解开门锁,拉开车门。 皎皎月光下,蓝越逆光而站,看他的目光犹如看一个死人。 远处似乎有行车声通过轨道传来,有节奏地,越来越响。 容远一愣,抄起地上的螺丝刀朝他腹部刺去。 少了只眼睛的人,精准度还剩几成?蓝越嗤笑,闪身一躲,抓住他的胳膊,同时举起手中安全锤,毫不犹豫地砸下。 容远最后听见的是头骨碎裂的声音。 蓝越嫌恶地抓起他的领子,把尸体丢回车里。 背后火车的声音越来越近。蓝越疾步走到车子另一边,飞快拉开副驾驶车门,解开安全带,小心翼翼把陶夕抱出来,走到拐角处的路虎边上,从早就开好的后排车门抱进去。 鲜血顺着她的手滑落到坐垫上。蓝越皱起眉头,剥下黑色羽绒服,让她面朝下趴在座位上,露出蓝白相间的病号服。 “幸好伤口没有裂开。”他松了一口气,微怒道,“你这么喜欢给自己找麻烦是不是?” 话音刚落,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火车嘶叫着停下,脆弱的出租车碎成了一堆废品。 蓝越把羽绒服重新盖在她身上,关上车门,望向那列火车。睡梦中的乘客被惊醒,喧闹起来,伸长脖子向外望,像一群愚蠢的鸭。他们看不见拐角处的蓝越和车,但他却把他们看的清清楚楚。 恶心的,不体面的,这是容远给陶夕安排的死法,可惜如今只有他一个人承受了。 蓝越无声冷笑,转身上车,系好安全带。墨色的路虎从阴影中静悄悄滑走。 陶夕睁开眼,看着他鬓角的头发,说:“他死了。” “是的。” “你杀了他?” “是他自己杀了自己。”蓝越平静地回答,“你那把螺丝刀刺入了他的大脑,他猛一站起来就晕倒了,所以没来得及跑出来。” “所以跟我有关。” “你是正当防卫。” 陶夕支起身体,惨白的脸转向窗外。 外面是市中心升腾的礼花。火药烧起来,尖叫,升空,炸开,消失不见。 ; 八、非法定监护人 3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焰火、烟花、礼花。它有很多种名字。 陶夕喜欢叫它“烟花”,自从她读过亦舒的《她比烟花寂寞》之后。 每种烟花都是那么明艳绚丽。然而,无论多美的烟花,它的美丽也只能保持一瞬,之后迅速熄灭,飘散在污浊的空气里。 所以她讨厌烟花。 “这件事其实有更好的解决方式。”她说。 “是吗?” “是吗?”她低声重复,突然笑了一声,“多可怜的父亲。他的女儿死了,却得不到公正的裁决,想自己寻求所谓正义,却白白搭上性命。”她垂眸看自己的右手:“老天待我太好,让火车来的不早不晚,什么证据都被毁得一团糟。” 仿佛过了很久,蓝越终于开口:“你是在愧疚?” 她神色冷冷:“如果我今天不出门,他就不会死了。” “他本来就计划自杀,并不是你的错。所有计划的变数只是没能成功拉你陪葬。” “也许能试着说服他不要自杀。” “你就笃定自己一定能成功?” 烟火下,她的脸色变幻着。许久,她轻声道:“无论如何,是我们欠他的。” 蓝越眼神变了变,方向盘一打,在路边停下车。他摸到口袋里的录音笔,悄悄按下按钮。 “你恨你哥哥吗?”蓝越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是他的残忍害你有了这样的遭遇,你恨他吗?” “不恨。” “为什么?” “我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她靠在座位上,手臂环住自己,“爸妈出车祸的那一年,我才九岁。如果没有哥哥,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 “你哥哥支撑起了整个家,是吗?” “是的,我爸妈出车祸以后,我们曾经很缺钱,甚至卖掉了大房子,搬来这个小公寓居住。”她怔怔了一会儿,突然大声起来,“都是苏姈的错,都是她害的!是她嫉妒我哥哥,不然,哥哥不会失手杀了她!” “哦?她嫉妒你哥哥什么?” “哥哥的业绩太好,人又随和,上级都对他青眼有加。在那之前,哥哥说他有可能会成为人事部的新经理。” “那样就和苏姈平级了,是吗?” “不只是平级。前几个总经理,都是人事部出来的。”她微微抬眼,“当上人事部经理,就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踏进总经理室的门。” “苏姈捕捉到这个消息,一定很不甘心。”蓝越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她想拿我哥哥以前的事情来威胁他。” “以前的什么事情?” “那段时间,我们很缺钱。哥哥很早就去打零工,卖过奶茶,端过盘子,但是他在上学,没有那么多时间工作,所以工资也少的可怜。他为了赚更多钱,做男公关,入帮派,甚至卖过一段时间的摇【和谐】头【和谐】丸。他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我年龄太小,没有地方肯收我,我什么也不能为他分担。那段日子我好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这样他就不用那么辛苦……” “但是宁愿自己承担,也不愿意去求助吗?” 陶夕低着头,似乎在喃喃自语。忽然她抬起头来,清丽的脸上布满泪痕:“像我们这种孤儿哪有什么人会帮忙。亲戚?不过想吞走我爸妈本来就少的遗产而已。左邻右舍只会给我们同情,真正需要他们掏钱的时候,每个人都躲得远远地,生怕沾上一点干系。”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蓝越偏过头,把录音品质调到最高。 “难道哥哥是心甘情愿这样的吗?高中生,明明只管念书就可以了,但是我哥哥,晚上冒着被抓的危险去卖毒【和谐】品,假日还要到酒吧里牺牲色相,就为了那一点点钱!”她抹去泪水,低声怒吼,“我们不需要施舍,我们有自己的自尊。至少是靠自己的劳动力去赚钱!” 蓝越点点头:“我明白。” “你不会明白的,你怎么会明白!” “每个人都需要长大,只是你们的成长更加疼痛。” “说得好听。如果真是你说的一样,它就不会成为哥哥的痛脚。” “陶夕……” “如果它不是哥哥的痛脚,哥哥就不会杀死苏姈;哥哥不杀死苏姈,他就不会发疯;如果他不发疯,那三个女孩子也不用死;如果三个女孩子都好好的活着,怎么会有家长要来杀我!如果不是他要杀我,我就不会害死他!”她一口气将这些天积攒在心里的压抑完全爆发出来。 “那个男人不是你害死的!” “是我,是我!”陶夕昂起头,“我当初应该跟着爸妈一起去死啊,这样就不会成为哥哥的负担,哥哥就不用去那种地方打工,依旧是没有污点的,完美的……他年轻有为,他会成为人中龙凤……” 她意识到什么,愣了愣,仿佛泄气一般瘫倒在座位上。 “我会发疯的,对吗。” 蓝越转过头,用洞悉一切的温柔眼光望着她。 “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陶夕听了这句话,原本干涸的眼泪再次决堤而出。蓝越将面纸递给她,偷偷关掉录音笔,重新发动汽车。 “今天我们那里都没去过,外面的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他在暗处勾起嘴角,“就让今天的事,成为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吧。” 陶夕不回答,那代表默认。 车远去了,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轮印。北风刮过,就连印子也没有了。 风没有停下来,一路叫嚣着翻滚着向前,“啪”地一声打在门面楼上。它感觉不到痛,一路顺着笔直的楼房爬升,一路尽是黑暗。 三楼的灯突然亮了。呼啸的北风吓了一跳,急忙窜到楼顶。 安道临迷糊醒来,睡眼朦胧地看着匆忙穿衣的赵奎丽。 “又出什么事了?” “刚接到小梁的电话。”赵奎丽一边套上毛衣一边说,“有一辆开到北京的火车撞上了出租车,我得去看看。” 安道临皱起眉,问:“你不是说好明天带孩子去游乐园的吗?你明天去得了吗?” “我尽量吧。” “尽量,尽量,你总是说尽量。”安道临不满地带上眼镜,“节假日、周末,你陪过孩子几次?” 赵奎丽走进洗手间梳头,带着歉意回答:“老安,我是警察,为了人民群众……” “你总是这么大公无私!”一向好脾气的他也恼起来,“也许你是个优秀的警察,但作为小雨的妈妈,你……你知不知道,很多时候我带她出去,看到别人家都是母亲带着孩子,不然就是一家三口在一起。每次看到,她都会问我,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忙。我理解你的工作,但是她这么小,我真的很难让她理解。” 赵奎丽的动作僵住。房间内一时有些安静。 安道临叹一口气,下床走到她旁边,率先打破了沉默:“奎丽,我说的有些重了,但是你明白,小雨真的很希望你能陪她。” “我知道。”赵奎丽苦笑着摇摇头,“我不是个合格的监护人。可是,做这一行就得习惯牺牲,做警察的家属同样得习惯牺牲。老安,你是教社会学的,很多事你看得比我更透彻。” 安道临沉下脸来,却终究无话反驳。 “帮我跟她说声对不起。” 赵奎丽说完这句话,套上大衣,急匆匆出了家门。 安道临盯着大门好一会儿,回过神来,缓缓走到女儿房间门口,犹豫一下,还是打开了房门。 安佳雨抱着泰迪熊,坐在床边,眨巴着大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妈妈走了?” “走了。”安道临扯出一个笑容,“不过妈妈明天会回来的。” “不会了。妈妈每次都这样。”安佳雨背对门口躺下,“我讨厌妈妈。” 安道临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 ---- ---- 八-1、善良 医院就是巨大的坟场,病房就是四方的墓穴,每张床都是一块焦黑的棺材板,而病人则是一具具尸首。护士定时测量体温是证明病人还活着的证据,抽屉里放着的水银体温计,此刻在暖气的作用下显示着20℃。输液袋折射出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灯管扭曲着影子投射出苍白的光。陶夕靠在床头,打起精神观察这个难耐的无声世界。鲁莽的行为让她开始发烧,双唇在口中吐出的灼热气息中渐渐干涸,每一次呼吸之间仿佛都能感觉到肺里残留的死亡气味。 北风晃动着窗户的木框,犹如薄冰一样的玻璃透出细弱的呻吟。朝阳的霞光擦着窗玻璃斜斜射进来,给窗边男子的侧脸镀上一道窄窄的金边。 “Beautifulday,isn’tit?”蓝越的声音缓缓响起,“那是太阳的温暖。” 陶夕凝视他的后颈,他的身影立在四角的窗框中,仿佛一幅裱好的意象油画。半晌,她回应道:“窗外的阳光虽然很美很好,却是我触摸不到的东西。” “我认为我们应该出去走走,走到健康鲜活的自然中去,免得精神被绑缚在病床上。但是有个傻瓜把自己搞的生病出不了门,所以这个计划只好搁浅了。” 陶夕舔舔嘴唇,不接话。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不同于护士的肃穆步伐。病房的门开了,医生韩华从走廊踏进病房,花白的头发随他脚步微微颤动。他是中心医院心胸外科主任,也是陶夕的主治医生。 韩华走到病床边看了看,问道:“她睡着了?” 蓝越心里纳闷,往床上一看,陶夕闭眼歪头,似乎是睡着的样子。入睡哪有这么快,蓝越知道她是不愿意和医生多交流。其实韩华的模样就像肯德基一样可亲,换做其他病人一般不会有这种抗拒的反应。陶夕这样……大概是因为她的情况特殊吧。 见蓝越不回答,韩华似乎也没深究,又问:“你是不是让她着凉了?” “啊,昨晚我们在花园走了走。” “真是太大意了!病人刚有好转的时候怎么能在晚上出门吹风?”韩华拿起手中的病程记录,翻了翻,“治病救人可不只是医院竭尽全力,你们做家属的也应该时刻关注病人的身体啊。” 蓝越笑了笑,赔罪道:“是我大意了。” “唉,我也能理解你们的想法,整天窝在病房里对病人来说确实不是好事。”韩华娓娓道出善解人意的话来,“躺在病房的床上,看着病房的天花板,总会让人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因为不用运动,五官变得更敏锐,心里也变的更脆弱。哪怕自己再不愿意,也没有任何方法抗拒。” “心理学?”蓝越笑起来,“我没想到您对此也有研究。” “想成为好医生很容易,但想成为优秀的医者必须涉猎广泛。这是很多急功近利的小年轻不明白的道理……”韩华合上记录,“一个人最可怕的不是生理上的病变,而是心理上的障碍。” 蓝越点头道:“您说的非常对。” 韩华看了他一眼,说:“你是她……叔叔,还是舅舅?” “您觉得呢?” “反正不会是父亲,这点我百分之百确定。” “其实,我是她的……” “心理医生。”陶夕突然开口,“他是我的心理医生。” “哦?”韩华惊讶地打量蓝越,一时间有些悻悻,“看来我是班门弄斧了。” 蓝越走到陶夕旁边,用手在她头顶上揉了揉,说:“我得把您刚才的话当成一种祝福,韩主任。”陶夕护着头“呀”地微嗔一声,赶紧理顺被揉乱的头发。 韩华微笑着看着他们的互动,说:“等情况允许了我就告诉你们,到时候就可以去花园散步了。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朴树,树根向四面展开,枝干有手臂那么粗。我刚来这家医院的时候也是冬天,还以为它是一颗枯萎的树,但是等到开春那时,满树都是新长的绿叶,密密麻麻好像一丝缝隙也没有。” “那就是生命所带来的震撼。”蓝越说。 陶夕看着眼前的两人,有些不耐地说:“针打完了。” “唔。”蓝越瞟一眼输液袋,伸手按下了呼叫按钮。 护士很快来了,看到韩华在此,忙尊敬地打了个招呼。 这便是德高望重的力量?陶夕想着,手上忽然一痛,“嘶”了一声。 “拔针要流畅,不要拖泥带水的。”韩华皱眉道,他的语气并不像责备,反倒像劝导。 护士紧张地红了脸,一板一眼地拔完针,把棉签放在针孔处按压着。 “嗯,按压手法很好。你只需要自信点,杜绝一切不必要的琐碎动作,要干净利落。”韩华继续说,仿佛祖父教导孙女般的和善,似是要化解这场窘境。 护士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按压完毕后,两人便一起离开。 陶夕盯着病房的门关闭的动作,半天才道:“蓝越,我没有叔叔。” “嗯?” “舅舅……我倒是有,一个比我妈大很多的舅舅。只是我很久没见到他了,我妈妈在世时他就失踪了,也许早就死了吧。”她目光扫向蓝越,“所以那可不算祝福。” 蓝越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纸袋子:“想要苹果吗?” 陶夕摇头:“不,我有点累了。” “那就睡吧,我再过半个小时就得回去工作了。”他说着,降低了床头。 “哎,其实……” “什么?” “没什么。” 在这一句话之后,她合上双眼,眼珠在眼皮下小幅度地转动。 蓝越坐在床边,摩挲着她手上盖住输液针孔的白色胶布。此时,病房的门忽然响起轻轻而有节奏的敲门声。他迅速走到走廊上,那里已经有人在等他。 “蓝博士。”江彻站在门外,手里还捧着一个厚厚的档案袋。 “江警官,陶夕已经睡了,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麻烦您转告陶夕,陶暮的精神鉴定已经下来,他将被送进精神诊疗中心了。”江彻说到这里有些讪讪,“我本来想自己说的,但是又怕说得不够委婉。” 蓝越一笑,问:“那我们能去探望他吗?” “这个……他是高危份子,所以一时半会恐怕不能。”江彻说着,把手中档案袋交到蓝越手里,“这是她的户口本和一些其他资料,都是在她家搜出来的,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蓝越接过档案袋,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厚度,突然问:“如果我要收养她的话,该走怎样的法律程序?” “啊,您说……” “我想收养陶夕。”蓝越略一耸肩,“我大概不会有自己的后代,而她又需要一个恢复生机的环境。绝望是苦涩的,生存是艰辛的,她将被孤独地丢弃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而我想将她救出来。她应当拥有美好的未来,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博士,你真是个好人。”江彻脸上露出感动的笑容,但很快又犹豫起来,“可是中国的法律对收养孩子有年龄限制的,而陶夕已经过了这个限制,所以……” “是吗?”蓝越微一垂眼,“那我只好把她带到美国去了,就是手续麻烦一点。” “那也好。”江彻高兴地一拍手,“真不愧是我的偶像啊!博士,我要向您学习!” 蓝越闻言转过头,从门缝里望着陷入沉睡的陶夕。 “如果可以,那你会很幸福。”; 九、怪女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西莫娜,你的温暖的手有了伤痕。 你哭着,我却要笑这奇遇。 ――果尔蒙 米雅是个俏丽的姑娘。瓜子脸,桃花眼,微笑唇,栗色梨花卷发。她橘红色的短款羽绒服从大门口滑向电梯,似乎能点燃医院内消毒水味的空气似的。 她走到715门口的时候,陶夕正在看前一天晚上电视剧的重播。 男主角说:“你不要再缠着我了!” 女主角说:“没有你我会死的。” 男主角说:“你想死就死吧,关我屁事!” “有病。”陶夕嘲讽地换了个频道。 米雅敲响房门。 “进来。” “陶夕……”她提着书包,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对住院病人来说,睡懒觉是最好的福利。她不想打破这种福利,所以特意来得晚了一些。 陶夕一直认为,她这辈子差不多所有的运气都用在了遇到米雅上。 “米雅,你怎么来了?”陶夕眼前一亮,却只高兴了片刻,就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身体。 “安老师在班上说你得了急病,需要休息。”米雅把包放在床头柜上,“本来我还想组织同学来慰问你的,但他说打扰你休息会影响你的康复。” “他是这么说的?同学们相信了吗?” “忙着复习备考的人谁会去深究啊,也就是我这样的班长兼中国好室友才会追问。”米雅看她一眼,挑起一缕头发说,“因为我在晚报的头版看到你的照片,虽然用的是化名……” 陶夕紧张起来,忙问道:“还有谁看到了?” “现在的大学生还有几个喜欢看报纸呀?”米雅不以为然地把那缕发丝缠在食指上,“我也没跟别人说,就跑去问了安老师。” 陶夕微微放心了一些:“他是怎么说的?”看米雅的表现,安道临说的肯定不是实际情况。 “嗯,他说了哦,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米雅放下纠结的头发,瞪大眼睛,“真可怕啊,你在回家路上好好走着都会遇到变态杀人狂!幸好他在行凶途中被人发现,不然……”她截住话头,愤愤不平地捶了两下病床:“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人啊,诅咒他全家死一户口本。” 陶夕听见那句“死一户口本”,变了脸色,很快又强笑道:“米雅,你别说了。” 米雅以为她是不愿回忆恐怖的事件,自觉失言,忙换了话题:“好了我不说了,喏,这是我给你带的考试重点――我们昨天考完的,不算特别难。安老师叫我告诉你补考是二月三号,这段时间你能不能恢复啊?”说着,她拍了拍柜上的书包。 “我可以。” “嘻嘻,你在这里一定很闷的吧?”米雅说着就从包里掏出手机,“虽然不能来看你,但是我还是拍了几个同学祝福你早日康复的视频哦,你要不要看?” 陶夕点点头,然后说:“这个坠子挺漂亮啊。” 米雅一听,喜滋滋地摸了摸手机上的鱼骨图案挂坠:“情侣款哦。”手机却像感应到了什么,响了起来。 很多事情就是这么巧,拨来电话的人耳边的手机上,同样挂着鱼骨挂坠。 “喂?我在医院不方便接电话啦……哪里?嗯……可以……好,拜拜。”她急急挂上电话,抬头,正对上陶夕不怎么好看的目光。 “又是那个所谓怀才不遇的插画师?”陶夕无奈一笑,“你怎么还和他在一起?” “哎哟,陶夕……”米雅比她更无奈,撒娇道,“你怎么总是对他有偏见呢?他的艺术气息真的很有魅力嘛。再说,他对我挺好的……” 陶夕摆手打断她:“好吧好吧,对你好才是真的好。我们看视频吧。” 看完同学的祝福视频,又聊了一会儿,米雅就起身离开去赴约了。而几乎是前后脚的,蓝越提着饭盒走了进来。 “她看见你了吗?” “怎么可能。”蓝越把书包往外挪了挪,将保温饭盒放在旁边,“我在外面等了大概十分钟,不过猪肝汤还是很暖的,口感不会变差。” 陶夕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半晌,她又补了一句:“我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她的祝福。” 蓝越笑笑,却不回应她的话,把话题转到了别处:“你的朋友沉浸在热恋中呢。” 陶夕微微一愣,皱起眉,不甘愿地说:“是啊。” “你似乎很介意。”蓝越似乎被汤碗烫了一下,伸手捏住耳垂,“我认为你是能理解爱情的。” “我能理解爱情,但我不能理解米雅为什么会爱上他。”陶夕抱臂冷笑,“说是很有艺术天分的插画师,可论实际的,他根本没有固定的工作;论艺术的,他也没得到主流承认啊。如果哪一天他的作品获奖了,我自然就看得起他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蓝越用湿纸巾擦拭汤匙,“执着于爱情的人,我也知道一个,是我最近见的一个病人告诉我的。”他放下汤匙,转头看向陶夕:“你想听吗?” “我觉得,就职业道德而言,你不应该告诉我。” “我已经决定聘请你做我的助理,所以你有权知道任何一个病人的情况。” 陶夕有些犹豫,但还是点点头:“你乐意说,我就乐意听。” 蓝越在床边坐下:“说起来,那个病人你可能认识。” “谁?” “甘儒,同甘共苦的甘,焚书坑儒的儒。” 陶夕在脑海内搜索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啊,上一届的学生会主席……” “是的,他今年大四,在一家物流公司实习――通俗点说就是送快递。” 从外貌上看,甘儒一点都不像快递员,更像体验生活的老板儿子。熨烫平整的外套,一尘不染的球鞋,头发不长不短,永远梳得齐齐整整。这是一个能把快递员外套穿出便衣味的人,不愧是曾经的学生会主席。 故事从一件包裹开始。包裹上写明这是一条裙子,桃红色雪纺的,是夏天流行的款式。在冬天订购夏天的裙子,多半是个手头比较紧的小姑娘。什么样的买家都有,他也不以为意,骑着车来到包裹上写着的地址,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等待音响了四声,电话被接了起来。这年头不用彩铃的人可不多了,他想。 “喂……”那边的女人似乎没睡醒般有气无力。 “喂,您好,请问是刘燕琴小姐吗?” 女人陷入沉默,似乎他表达了多复杂的意思似的,半天才回应道:“是。” “您好,有您的快递,请问您方便签收吗?” “好。”同样是极其缓慢的说话速度,但与之相反,她挂电话的速度真是堪比光速。 甘儒心里有些不快。不过奇葩的买家海了去,他很快释怀了,锁上摩托车,捧起包裹就往楼道里走去。转过几道弯,甘儒微微喘了几口浊气,便调整好姿态按响门铃。 似乎过了半分钟,有些年头的防盗门吱呀一声开了。 甘儒看着眼前的女人,太阳穴突地跳了一下。 十、怪女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甘儒看着眼前的女人,太阳穴突地跳了一下。 这个女人长得……真丑。 首先,她很矮,穿着一条宽松的白裙,那裙子都过了膝盖。矮并不是大问题,甘儒曾经见过许多矮个子女孩,她们虽然矮,但是比例正常,看上去娇小可人。 但眼前这个女人的脑袋太大了,肩膀也宽,腿却很短。乍一眼看去,就像她两条小腿被锯掉了一样――多么糟糕的身材比例。她一张长长的驴脸上,眼睛间距大得离谱,瞳孔死鱼般浑浊无光,随心所欲疯长的牙齿支棱到肥厚的嘴唇外,显出一种龇牙咧嘴的丑态。 仿佛过了好久,甘儒才意识到这样盯着他人是不礼貌的,忙把视线转移到手中的包裹上。 “您好,请签收。”他说着,淡定地递过一支中性笔。 那女人伸出右手,接过他递来的笔。她的手像孩子的手,指头短短的。 笔尖在签收单上划拉半天,留下工工整整的“刘燕琴”三个字。 签名而已,有必要这么认真,像练字一样吗?甘儒腹诽道,就要去拿那支笔。 他轻轻拽了一下,那女人没松手。 他又拽了一下,那女人还是没松手。 他心头涌起一股怪异的紧张感,咬咬牙又拽了一次。 那女人突然抬起头,两只分得过开的死鱼眼似乎从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盯着他。半晌,她龇着牙笑了笑,手一松,笔差点掉到地上。 甘儒努力挤了个微笑,狼狈地跑下楼,窜到车上。他发动起摩托车,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这女的有病吧,以后说什么也不来这家送货了。他想。 然而他运气不好。 学校离快递公司太远,于是甘儒跟几个朋友合租在公寓里。 那天室友们或约会或加班,剩下甘儒一个人。这天半夜,甘儒拉上窗帘,躺在床上。也许是想聊天,也许是想约炮,他打开了**。 他突然想起一个黑段子:你躺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用**找到一个距离你只有一米的人。 **提示音突然响了,正在想段子的他吓了一跳,恼火地查看信息。 燕,性别女,二十二岁。她的头像是一朵玫瑰花。 甘儒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为了显得绅士,他先发了句“你好”配上笑脸。 她发过来一张图片。驴脸,死鱼眼,参差不齐的牙。她穿着桃红色雪纺的裙子,四十五度无辜地望着他。 刘燕琴! 甘儒一阵恶心,迅速把她删除了。 怎么会这么巧呢?甘儒心里犯嘀咕。然而没等他想个仔细,又有一条彩信发了过来。 甘儒点开那条彩信,手心有点冒汗了。 那张照片又一次跳入他的眼帘。 妈的!甘儒的心“怦”地一跳。定了定神,他再一次把那条彩信彻底删除。 这丑八怪从哪儿搞到我的电话号码的?他给自己抛出一个问题,自己又很快回答了:是自己送快递时候给她打过电话。 似乎要回应他的答案似的,手机在他手心里响起来。 是那个号码。 甘儒突然乐观地想,不会是哪个损友故意整我吧?想到这里,他心里诡异的恐惧感减小了很多。 犹豫了半天,他一狠心接起电话来,故作淡定地问:“喂,哪位?”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闷闷的,像在话筒上蒙了一层纸:“甘先生,我是刘燕琴。你收到我的照片了吗?” 甘儒脖颈一凉,咬着牙问:“请问是您的快递出现了问题吗?” “没有,你看照片啊,真的很漂亮的裙子……很衬我。” 甘儒强忍着恶心问:“那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我想见见你,可以吗?” 甘儒愣住了。 深更半夜提出见面,她想干什么? 刘燕琴顿了顿,声情并茂地吟起诗来:“无所事事,我坐在空虚的房间里,想着迟到的爱情和理想。百无聊赖,浪费着生命,什么也没有等来,理想还有爱情。只有我的手不停顿地在纸上乱画着,还有屋外的雨,和雨中的柠檬树……”她念着念着,突然嚎啕大哭,那凄厉的哭声比杀猪柔和不到哪里去。 甘儒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把手机甩出去,手忙脚乱地挂断电话,直接按了关机。 一头倒在床上,甘儒琢磨这件事,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手机号是他无意给她留下的,但**号那女人是怎么知道的? 他想起送快递的时候,他敲门,而刘燕琴过了半分钟才给他开门。难道是这半分钟内她用**搜索附近的人搜到他了?这是早有预谋的吗? 一个人在家,就容易把事情往坏了想。甘儒的脊背有些冷,不由缩在被窝里,四周看了看。 房间里只亮着床头灯,有些暗。他瞟了瞟衣柜,衣柜半开,里面黑糊糊的。他想起以前看的一个恐怖片,杀手躲在衣柜里,趁着主人公熟睡就蹑手蹑脚跑出来,举起刀子…… 门锁“咔”一声响,甘儒打了个激灵。客厅里传来室友讲电话的声音。 甘儒松一口气,暗骂自己疑神疑鬼,掖了掖被子倒头便睡。 这天夜里,甘儒做了一个梦。 半夜十二点,他在上QQ,突然收到一封新邮件。他把附件打开,是刘燕琴那张照片。他彻底删除邮件。没过几秒,又收到一封邮件,还是那张丑陋的照片。他一封一封地删,那边一封一封地发。QQ嘀嘀嘀叫个不停,一个个对话窗口弹出来,密密麻麻全是那张照片。驴脸,死鱼眼,龅牙,对着他露出无辜的笑。他“啪”地合上电脑,刘燕琴矮小的身体从他面前冒出来。她龇着牙,举起手中镰刀,猛地挥下。鲜血从脖子里喷出来,视野天旋地转。他的头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下,掉进了黑暗。 十一、畸情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世界,一半黑着,一半亮着。 ――骆一禾 期末即将到来,甘儒更加忙碌了。好在那个刘燕琴再没有了消息,甘儒也只把她当做一次倒霉的经历。 老天似乎想给甘儒一个精神补偿,他勾上一个女孩子,肤如凝脂,吹弹可破,一头及腰的黑长直,就像墨水浸染过似的,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樱唇……当然是在PS后的照片上。她是宁城人,自称薇薇。 自拍照上十分的女孩子,生活中差不多五分。不过对于一夜情而言,五分足够了。她是有男朋友的,异地恋,一个人寂寞得很。不管恋爱,只管做爱,多么方便简洁的人际交往啊。 他们约在七天酒店见面。甘儒揣好钱包、手机、安全套,然后出门。 电梯来了,他走进去,刚要按1层,手机忽然响了。 甘儒打开一看,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是刘燕琴! 按下1层按钮,甘儒压制着火气接听电话,劈头盖脸骂道:“你这人他妈有病吧,你是不是想要钱?”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他乐意破财免灾。 过了好半天,她闷闷开口:“甘先生,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见你。” 甘儒回道:“你做梦!” 她静默几秒,突兀地笑了:“我在你家楼下。” 甘儒一惊,抬头看小屏幕,电梯已经到了5层,他匆匆挂掉电话,手忙脚乱地按下按钮。电梯在4层停了,这个数字不吉利,然而他没空想这些,轻手轻脚跳到楼梯口,背贴着窗框,做贼一般朝下看去。 玻璃窗不知被谁打开了,晚风刮进来,像冰冷的软刀子。他一点点把脑袋伸出去,看到楼下有一个穿着军大衣的保安,缩在楼梯口不停跺脚。 他松了一口气。 刘燕琴又没有通天的本事,怎么可能找到他的家? 但很快,甘儒又起疑了。小区的保安没事跑到这栋楼底下干什么,难道是在跟楼道里的什么人说话?他觉得有点儿可能,再次伸出头向下看。就在他探出脑袋的一瞬间,那个保安也抬头看了一眼,他急忙缩回了脑袋。 在他心里打鼓的时候,电话又响起来。这次是薇薇,她大大咧咧地问:“你怎么这么慢?我都到了,房间是520,浪漫吧。” 他狠狠心,跑回去按下电梯,说:“你先洗个澡,我马上来。” 电话刚刚挂断,屏幕上蹦出一条短信,又是刘燕琴!甘儒白着脸打开,她说:甘先生,我在电梯上。 电梯已经上来了,甘儒慌乱地后退几步,跑到步行楼梯口,冲着黑咕隆咚的楼道跑下去。他跑到楼底下,和保安对望一眼,对他摆摆手,直接向刘燕琴拨了过去。 等待音一声接着一声响了很久,刘燕琴却不接。 甘儒骂了一句脏话,回了条短信:快接电话!然后他继续拨。这一次等待音刚响到一半,电话突然就断了。再打过去,她关机了。 甘儒一边喘息一边问:“你刚刚有没有看到一个女人?” 保安狐疑地看着他:“半个女人都没有!您这是?” 这时,甘儒才意识到,她根本没来过!甘儒脑海里倏地浮现刘燕琴顶着一张驴脸在沙发上对着手机大声嘲笑的情景。 他被这个丑八怪耍了! 甘儒理顺自己的呼吸,来到屋后停车场,发动那辆摩托车,朝七天酒店驶去。 路上,电话又响了。是刘燕琴。 他按下接听,恶狠狠地骂道:“**!”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猫慢腾腾的走过马路,他躲闪不及,车轮从猫身上飞快压了过去。猫短促尖锐地叫了一声,肠子肚子流了一地。 甘儒慌忙停下车,朝后面看,风卷起一地腥臭味四散开来。 那只猫似乎没有主人,甘儒抹了一把冷汗,摩托车重新动起来。 刘燕琴到底想干嘛? 甘儒越想越糊涂。 他对这个丑女已经分不清是厌恶还是惧怕。他甚至开始后悔到那家快递公司实习。 男人在一个女人那里受了气,通常要从另外一个女人身上找回来。他气喘吁吁地来到七天酒店,累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薇薇裹着浴巾开门。她比甘儒想象中漂亮几分――也可能是心理作用。甘儒挤出一丝微笑,短信响起来。 薇薇瞟了他手机一眼,笑了笑问:“女朋友?” 甘儒关了手机,说:“没那回事。” “我不吃醋,反正最多算个炮友嘛。”薇薇意味深长道,“被女人充满关怀的短信围剿,多幸福多叫人羡慕啊。” 他干笑两声,说:“幸福极了。” 薇薇会意,扁扁嘴说:“看来一定是长得挺难看的。”她说着,跳到床上,抓起电视遥控器说:“你快去洗澡吧。” 甘儒“嗯”了一声,换了拖鞋走到浴室里,脱了衣服,打开水龙头,稀里哗啦。 温暖的水流流遍他全身。甘儒的心里安定下来,呼了口气抓起洗发水。酒店里有大瓶的洗发水?大概是薇薇自己带来的吧。甘儒这样想着,习惯性挤在头顶,再用两只手把洗发水晕开。 粘稠的液体顺着他的发梢滴下。 这个洗发水怎么有点不对劲呢?好像没什么泡沫。气味也怪怪的。像是……像是刚才路上压死的猫。 甘儒猛地睁开眼,机械地放下双手,那上面一片猩红。他“啊”地叫了一声,身体贴在墙上不住战栗。 外面传来薇薇的声音:“哎,你怎么了?”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摸到刚才的那瓶洗发水。他把上一截瓶盖拧开,露出一个圆洞,翻了个个就这么往下倒。 红艳艳的血水掉到地砖上,哗啦哗啦的,看着触目惊心。突然,瓶口里“仆”一声掉出一截发白的东西。 甘儒仔细一瞧,寒毛直竖。那是一截手指! 十二、畸情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甘儒越看那截指头,越觉得像刘燕琴的。 他隔着门问:“薇薇,这瓶洗发水是哪来的?” “什么洗发水?”她似乎想了半天,“哦,我洗完澡发现有瓶洗发水放在桌子上,我就放进浴室了。” 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刘燕琴来过了。 怎么办,报警吗?不行,跟踪骚扰又算什么级别的罪呢?这种办法不能一劳永逸。 甘儒想了想,把那截手指丢进马桶冲走了。 这天晚上他很神勇。 甘儒把恐惧、委屈、沮丧、紧张都发泄在薇薇身上。这样他满意,她也满意。 完事之后,他抽着烟,突然有了一个计策:他要联系上刘燕琴的家人! 至少可以恳求一下他们。他默默想。但又觉得有点儿丢人。还是应该硬气一点,对她的家人朋友……如果她有的话。 那个女人不可能没有社交的,要先联系到她周边的人。 于是第二天,甘儒请了假,一个人悄悄来到刘燕琴家附近。 甘儒一边走一边不停回头看。 天色阴沉沉的,好像快要下雪了。他快步走楼下,钻进了楼里。 他发现这栋楼真是特别安静,好像没人住一样。是不是快拆迁了?听说铁路这一块要建设成新的开发区。 楼里隐约有唱歌的声音,他的心一沉。 谁? 静静听了一会儿,这人唱得似乎是哪里的戏曲乡间民谣,断断续续,五音不全,对耳朵实在是一种折磨。他从楼梯慢慢往上爬,鬼鬼祟祟地观察了一番,那声音渐渐变大,最后停在刘燕琴家门口。 是她在唱戏? 甘儒把耳朵贴在门上,希望能听清楚她在唱什么。 里面的声音憋得又尖又细,在死气沉沉的安静面前显得诡异莫测。“玉碎珠沉心已定,冤情也要告于人。今宵苟且延性命,明日将身赴波臣……”唱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门开了。 刘燕琴自下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她长的真像一头令人作呕的死驴。 “你来找我,有事吗?” 甘儒觉得有点心虚,讪讪地正要扭头走,刘燕琴在他背后飘渺地问:“你想结束?” 甘儒一愣,随即斩钉截铁道:“当然!你不要再缠着我了!” “没有你我会死的。”刘燕琴的眼神冰冷起来。尽管她那双死鱼眼很难看出情绪。 “你想死就去死,关我屁事!”甘儒忿忿道。说完他又有点儿后悔,怕激怒了眼前这个女人。 刘燕琴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进来一下。” 他心里冲上一股邪火:“你他【】妈还想耍什么把戏!” 她冷静地进了屋。甘儒朝着空气“呸”了一声,鬼使神差地跟在了后面。 窗帘都拉着,屋子里黑漆漆的。她走到大概是厕所的地方,从地板上拿起一把镰刀。 甘儒心里一突。这跟他的那个梦多么相像啊! 她右手握着镰刀,左手举到眼前,一层层纱布上隐约透着血,那里很明显地少了一根指头。 “该结束了。”她说着,拉开挡在浴缸上的帘子。 浓重的腥臭味猛地扑到甘儒脸上。他咳了两下,满目是刺眼的暗红。薇薇姣好的面容扭曲着,纤瘦的身体浸没在血水里。一束血迹顺着脖子的破口喷到墙上,触目惊心。 刘燕琴笑了,镰刀指着他的鼻尖说:“你想结束。” 她是说,不是问。 甘儒傻傻地看着她,突然一把抢过镰刀,踹倒刘燕琴。她的后脑勺重重磕在地板上,“砰”地一声。镰刀扎穿了她的喉管,她的心脏,鲜血哗哗流出来,鲜红的。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刀光闪过,她的脑袋掉了,骨碌碌滚向一边,停住,眼睛仍是死死盯着他。 此时,甘儒的脸上身上都是血。他扔掉镰刀,呆呆地坐在地板上和那双死鱼眼对峙,不住战栗着。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就这样坐了半个多钟头,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脱掉身上所有的衣服,把外套扔进洗衣机,撒了一袋洗衣粉,选择快速洗衣,机器旋转起来,钢铁的关节嘎吱嘎吱响着。 接着,他扶着墙挪动到浴缸边上,拔下底部塞子,拧掉莲蓬头,把水开到最大。 清水带着血水汩汩流进下水道。 两具尸体被洗得干干净净。没了鲜血的装饰,就像两只倒霉的落汤鸡。 甘儒自己也被洗得干干净净,但他觉得洗掉了皮肤上的血,心里却还有……这就是活人和尸体的差别。 终于,他觉得冲的差不多了,重新穿上衣服,把半干的外套捞出来,慢慢走向了暖气。 现在,他有两条路可以选择。 一是逃。远走高飞,亡命天涯。跑到一个警察抓不到他的地方,隐姓埋名,心惊胆战地生活一辈子。 二是自首。按照现在的法律,他将会被判无期徒刑,在大牢里跟铁窗为伴过一辈子,从此再也没有前途可言。 他就这么坐到了午夜。窗户没关严实,冷风灌了进来,窗帘鬼魅般舞动着。 甘儒打了个冷战。 不行,我的前途不可限量,不能让两个死人毁了我的未来! 他努力让心绪平静下来,走到卧室里,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大旅行箱。他想了想,先把薇薇的尸体塞了进去。 深冬的午夜,北风凛凛,他将那个旅行箱捆在摩托车朝七绝山骑去。 月黑风高,他肩膀上扛着那个旅行箱,吃力地朝山上爬。他不是一个胆大的人,如果不是自己做了凶手,让他扛着一具尸体半夜去挖坑埋了,他想也不敢想。 山太陡了,路太糟了,肩头沉甸甸的。白天爬山觉得似乎两步就能到顶,午夜里却仿佛长征一般远。 他挖了一个大坑。脖颈冒着热汗,后背冒着冷汗,混杂在一起,北风幽幽吹过,又湿又冷。 忙完这一切大概是两个小时,他终于把她扔了进去。“咚”地一声,硬邦邦的美女的遗体――或者说一具艳尸,掉到泥坑里去了。 现在还要埋一个,但是……绝对不能埋在同一个地方! 他这样想着,把土填平了。再在上面覆盖了树枝荒草。提着旅行箱一路小跑下了山,重新往刘燕琴家开去。 慌慌张张到了目的地,甘儒贼头贼脑观察了一番,确认没有人后上了楼。 这栋楼似乎比刚才走的时候更加阴森了。他掏出从刘燕琴身上搜到的钥匙,匆匆打开了门,踏进去,重重把门关上了。 长舒一口气,他又走向卫生间。 这一看,他的心跳几乎停止。 刘燕琴的尸体不见了! 他下意识跑到卧室,打开大衣柜,爬到床底下,又跑到厨房,跑到阳台……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她就是不见了! 甘儒目瞪口呆,忽地又产生了一种侥幸心理:难道刘燕琴还活着?当时他挥着镰刀一通乱砍,并没有看清到底砍了哪里,也许并没破坏她的气管,并没破坏她的心脏。可是她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还活着?难道她已经不是人类了?还是说她本来就不是人类…… 甘儒想到这里,打了个冷战。 “咚咚咚”,敲门声忽然响起。 甘儒后颈的寒毛竖了起来。 是谁在敲门? 十三、畸情 3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咚”、“咚”、“咚”。门外的人加大了敲门的力度。 甘儒凑到猫眼上。 门外站着一名青年男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把镰刀藏在背后,小心翼翼打开了门。 “您好,警察。”青年男子掏出警察证,上面的名字一晃而过。同时,他皱眉盯住甘儒背后冒出的一小截镰刀。 甘儒连忙丢下镰刀,正了正脸色说:“请问有什么事吗?” 警察反问道:“您还住在这里吗?” 甘儒不说话了。 “这里的房子就要拆迁了,您这么晚回来要注意安全啊。”警察说道,又小声喃喃,“不是说都搬走了吗?” 甘儒捕捉到他的话:“都搬走了?” “是啊。城管要暴力强拆……我们警察也管不了啊。”警察挠了挠头,“听说住的人跟拆迁的发生冲突,还死了个长得挺丑的女人呢……每次路过都觉得怪渗人的。” 甘儒的脸色更难看了。 “您家里怎么乱糟糟的,会不会有小偷来过啊?要不让我进门看看?” “不!”甘儒的声音提了十个分贝。随即他发现这样回答似乎不太好,又马上补充道:“我家里一直都挺乱的……我要睡觉了。” 警察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 甘儒的脊梁一下子就麻了。 “你笑什么?” “您干嘛这么紧张啊!行,既然没事我就走了。对了,这里不安全,您还是早点搬吧。” 甘儒关上门,走到窗边,默默看着那个警察走远了。他把痕迹仔仔细细清理干净,如一滩烂泥般瘫在沙发上。 房间就像座坟墓,静得可怕。 屋里突然响起了手机铃声,在安静的屋内显得格外刺耳。 甘儒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此时此刻,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令他心惊胆战。 他定了定神,在裤兜里胡乱摸索,像个业余的小偷。 终于,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是刘燕琴发来的短信。 “还没结束。” 手机“啪”一声掉在地上,屏幕灭了。 “她”,是个什么东西? 甘儒哆嗦着掏出烟盒,点着一根烟,却不抽。 突然,他看见了一张死气沉沉的脸贴在窗外,这张脸轻轻一闪就不见了。 “玉碎珠沉心已定,冤情也要告于人。今宵苟且延性命,明日将身赴波臣……” 刘燕琴蹩脚难听的唱词在他脑海中响起来。他猛地捂上耳朵,把头埋在膝盖间。 他是无神论者。从前是,现在是,将来……说不准?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阴谋。 必须做点什么来改变这种状况…… -------------------------- “后来,我在宁大做了演讲――这个你知道的。他趁着自己还清醒,跑来寻求我的帮助。”蓝越把温热的汤碗递给陶夕,“本来以为只是个精神分裂的病人,没想到只是简单用了同理心之后,他就向我透露出这么多。” 陶夕接过汤碗,右手捏着勺子在碗底转了一圈,开口道:“我有一个疑问。” “说。” “他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疯了,而不是怪力乱神?” 蓝越脸上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相信科学,至少能够期待治愈的那一天。怪力乱神,就没救了。” 陶夕喝了勺汤,继续问道:“你相信那个女人的存在吗?” “我相信。”他的目光从她的脸移到手上,“你相信吗?” “你觉得他的精神正常吗?”陶夕皱眉摇头,“我不相信。也许他是在装疯卖傻。是他杀死了薇薇,却故意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女人来。如果那具埋起来的尸体被发现了,他就算被人怀疑,也可以拉你做证。” “他身上同时出现了被害妄想和罪恶妄想。”蓝越轻笑出声,“我还不至于分不清病人说话的真假。何况他有那个房间的钥匙呢。” 陶夕有些不快,狠狠咬了口猪肝道:“最难识破的谎话就是混杂部分真相的谎话。” “这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等警察真的查到了再说也不迟。” “包庇他人是你的习惯吗?” “职业道德使然。” “我觉得你应该报警。” “Competingloyalties,忠于谁不能兼顾。面对抉择时我一般都站在病人那一边。”蓝越淡漠地应对着她的话,“如果心理医生的嘴不够紧,谁还会相信他们。” 陶夕无言以对,埋下头默默喝汤。 蓝越不动声色地盯着她贝齿啮食的每个细节,心里觉得快意。 从活物身上取下的肝脏,光滑的,富有弹性的,淌着血水的,算是活着还是死了?当它被锋利的刀刃切成片,投入滚烫的汤锅中,会感到疼痛么? 不,当然不会的,它没有反射中枢。最多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熟透,却毫无感觉吧。 陶夕喝完最后一口,把碗还给他。“你是怎么进行治疗的?”她问。 “他的要求是疗程越短越好,因为不想来太多次。”蓝越似乎有些无奈,“现在的中国人为什么还是对心理治疗这么排斥呢……所以我用了艾瑞克森的办法,暂时洗掉了他的记忆。不过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想起来,并经我在催眠这方面的经验不是很足。” 陶夕不认识艾瑞克森,但她记下了名字。等蓝越说完,她紧接着问:“你跟我讲这个有什么寓意?”陶夕总觉得他是在暗示自己什么。 “只是一个病例而已。我在帮你熟悉工作。” 陶夕放松下来。 “那甘儒现在还好吧?” “很好。”蓝越意味深长地瞟了汤碗一眼,“我去洗碗。” 陶夕点点头。她很享受被人照顾的感觉,尽管这代价有点儿大。 蓝越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 自来水哗哗流淌着,有点像颈动脉在喷血。 蓝越双手撑在洗手池上,抬眼看向镜子,肃穆的双眼间闪过一丝诡谲。 他没说实话。尽管他早晚有告之陶夕一切真相的时候,但不是现在。 ------------------ “甘先生,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我并不希望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甘儒痛苦地撑住额头,“这个噩梦对我来说结束得越早越好。” “我真的很想治好您,但是您没有说实话。” “啊?” 蓝越用悲悯的语气说:“心理医生对待病人永远是温和忍耐,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心甘情愿忍受病人的欺骗。甘先生,我跟您已经没有任何条件可言了。我并不想报警,您认为呢?” 甘儒慌起来:“不不不,我并没有隐瞒的意思……”似乎急切地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一般,他身体前倾着紧紧贴在桌沿上。 蓝越无声地走到甘儒身后,两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甘儒一震,回头看他,眼里发出恳求的光芒。 柔和的灯光下,蓝越叹一口气,缓缓地问:“您还记得那个警察叫什么名字吗?我必须确定那是否是您幻想出来的一个形象。” 甘儒大力点点头,嘴唇翕动,颤抖着吐出那个名字。 蓝越眼角带上一抹朦胧的笑意。 “结束了。” 蓝越说着,“喀拉”一声拧断了他的喉管。 十四、切割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你看见很多张你的脸 有黑白的素描 有彩色的油画 可是,你怎么也找不到 那个画家的脸 ――佚名 陶夕不停地向前走,没有目的地。 仿佛处于被打翻的墨汁之中,眼所能及的是一片黑暗潮湿。 我这是在哪儿?她问。一滴水坠落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膜,而后是不绝的回音。 一条隧道。她想,我在一条隧道里。 Feetdon’tfailmenow,Takemetothefinishline 不知何处响起低沉哀婉的女声,好似酒后微醺。伴随这个声音,四周渐渐亮起来。她能看清水泥壁上湿漉漉的苔藓。 隧道之旅――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脚步停不下来。 仿佛走了很久,闪烁白光的尽头似乎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这条隧道有多长?隧道的另一端是什么? Walkingthroughthecitystreets.Isitbymistakeordesign? 从水泥车道的缝隙中升起一些绿色光点,在黑色的洞壁上分外醒目。那些光点在空中漂浮,忽隐忽现又一闪而过。仿佛犬科动物的眼睛。 陶夕依旧不知疲倦地走着,漫长的隧道仿佛永无止尽。她忽然产生某种错觉,仿佛自己回到了母体,正在艰难通过狭窄的甬道,等待分娩一刻的到来。 但这个母体看起来不像人类呢。 Don’tmakemesad,don’tmakemecry 陶夕看到尽头了。她想跑,真的跑起来,双腿不知疲倦地,向前狂奔。 尽头! 明亮的白光中,一个高大的黑影背对她站立。 陶夕的心闪过一瞬不安,迟疑着,在那背影一米外停下。 Chooseyourlastwords 那漆黑的身影动了动,缓慢机械地转过身。 Thisisthelasttime 它露出两只尖耳朵,细密柔顺的毛发,纤长的吻,上挑的眼,碧绿的瞳仁闪闪发光。 CauseyouandI, 那是一只漆黑的狼人。 wewereborntodie 陶夕狼狈地醒过来。 “醒得真是时候。”蓝越说着,关掉车载收音机。低沉的女声戛然而止。 陶夕长出一口气,抓了两把头发,打开车门下了车。 这是她出院的第一天,正赶在补考前一天。她的伤并不致命,并且愈合速度惊人。 蓝越锁好车,拉下车库门。他把手搭上她的肩膀,似乎要为她挡风似的。两人绕着房子转了九十度,来到大门口。 “买车库晚了点,没能买到大门旁边的位置。”蓝越表达着惋惜,“我在这里买了两层,诊所在一楼,住家在十一楼。本来想买连在一起的两层,可惜高楼落地窗对我的吸引力实在太大。” 两人走进电梯,蓝越按下“11”按钮。 “我家也是十一楼。”陶夕出声,带着一点郁闷。 “那是缘分呢。” 电梯停下,两人步出去,在门口鞋柜换好拖鞋。门锁随着钥匙的旋转清脆地响了三下,门被打开。 蓝越家里的装修很简洁,却不简单。驼色的印花壁纸映衬着黑白色调的家具,窗帘则是暗红色。客厅餐厅都是线条优美的吸顶灯,吊顶装饰也做得极为普通。 “单身汉的家就是这样子,是不是太随意了?” 随意?这屋子差不多有三个我家那么大。 “比暴发户氏装修强一百倍。”陶夕真心道,“桌上的插花很好看,是你自己做的吗?” “业余爱好。听说插花可以修身养性。” 蓝越依旧扶着她的肩膀,引她到一扇暗红色木门前,这颜色跟窗帘一模一样。蓝越示意她打开,她踌躇一下,把手放到黑色门把上,轻轻一拧。 陶夕低低惊呼。房间里摆放的,正是她原先的家具。 “幸好我下手快,你房间的家具都在这里了。” “谢谢。” 陶夕很高兴,却也有点羞窘。那套家居三件套在大房间里显得空旷寒酸。 “你整理一下,看看还有什么缺少的。”蓝越看一下手表,“喔,这个时间了,我得去准备午餐,失陪了。” 陶夕看着蓝越离开,迅速关上门并反锁――她小心使蓝越不会听见反锁的声音。 她飞快奔到书桌旁边,蹲下身子抽出第二层抽屉,小心不牵动后背地趴在地上,往抽屉底下看。 那东西还在。 陶夕松了一口气。那时她本想去拿,却被容远的出现阻止了,幸好还没有遗失。 她把抽屉还原,趴在床上休息。床单有阳光的味道,是新晾过的。 蓝越给我洗了床单!她被这个想法惊住,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她爬下床,打开房门,踏着新拖鞋走到厨房,趴在门边静静看着。 蓝越正在拿湿布清洁刀具。他连围裙都系得一丝不苟,好似一位雕塑家尝试雕刻出最精美的雕像一般。她觉得有点好笑,不过是做饭而已,弄得像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她想笑,真的笑出声。蓝越的手顿了顿,目光离开光洁的刀具而与她相对。 “啊,陶夕。”他朝她一笑,“希望我这副样子不会对你造成太大的心理冲击。但对我来说,食物不单纯是为了满足刚性需求的行为,而是理应愉悦所有感官的娱乐。外观,气味,口感,味道,甚至咬嚼的声音,都应该是最好的。” “听起来很文艺。”陶夕说。视线与他的错开,往下落在他的手上,沿著锋利的刀刃游走,落到砧板上新鲜的牛肉表面。 陶夕一边想象自己吃肉的声音,一边抬头看他。他又低头看回自己的“作品”,同时往牛肉上割下刀子。 “中午有汤吗?”陶夕问。蓝越的手艺她已经非常信任。 “有,番茄炖黑鱼。你意见如何?”他温和地回答,不曾抬起目光。 “什么都好。”她静静研究刀锋剖开牛肉的角度。 “你恐怕还缺一些日用品,饭后我们一起去买。” 陶夕微抿下唇。这一个多月蓝越花了很多时间在她身上,或许耽误了很多工作……她很感谢他。在任何时候,她可以问他几十个几百个问题,而他会毫不敷衍地一一作答。尽管有很多是场面话。 “其实我并不了解你。”陶夕说,目光从刀锋移开。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后背。 “你读过我的书。”蓝越终於把刀放下,重新与她对视。 “我只知道别人都知道的事,最多多一点而己。并不了解很多关於你的,呃……私事” 他沉吟了片刻,转身正面对着她,臀部靠在台子上:“所以,你想了解什么?” “为什么选择我作为你的监护对象?”这样的开始貌似很成功。 “你需要我的帮助,而我需要你的帮助。”他回答得很简单。 “需要做创伤修复的人不少,包括那些女孩的家属,或者恋人。” “但是我们有些相似之处。”蓝越快速瞟了她的左手手腕一眼,“我们都没有父母。相似的人之间有能相互吸引的缘分所在。” “你没有任何家人?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 “ 我不曾结婚,这点你是知道的。在我很年幼时父母就去世了,我的生活费是由姑姑和姑父定期寄来的。大学的时候我去了波士顿,哈佛大学心理系读书,一路修到了博士学位。我现在能使用的金钱都是自己赚来的。这些年,除了还钱之外,我并没有和任何远房亲戚保持联系。 ” “对不起。”她抱歉一笑,“看来我们是有相似之处。” 他也跟着露出安慰性的笑容,转过身继续切第二片肉。 令人尴尬的冷场,她还想问什么,但是不肯定继续追问是不是个好主意。 他打破了沉默:“你不继续向下问了吗?” 她惊讶不已,但把握了这次机会:“你姑姑家里……应该很有钱吧。” 他的回答令人意外:“我姑父在国内有些名气呢。陆谦,陆氏地产,你应该听过。” “原来你是土豪。”她感叹道。 “这个词很有意思。”蓝越切完最后一刀,偏头看她,“还有其他问题吗?如果没有,作为一次成功的互动,我应该也提出一些问题。” “这是即时性问询吗?好吧。”她这样回答,却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应对如此复杂的一个男人。 “请问――你为什么突然对我的私生活产生了兴趣?”他听起来并不生气,只是好奇。他把肉丝码好,转而去清洗青椒,那并不是很辣。 陶夕组织了一下语言,即便不是正面对着他也有点紧张:“我只是在想是不是我有什么特别之处,至少在你心中和别人不同,才能让你挑上我。还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希望比起别人更了解你多一些,毕竟我现在是你的病人。” 蓝越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又问:“对我的答案满意吗?” “至少我可以肯定我已经比很多人了解你了。”陶夕轻松地走到饮水机旁,接了半杯热水,又混上半杯冷水。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蓝越微微抬起眼,目光黏在她的脚上,直到她的身影在拐角消失不见。 他移回目光,刀锋竖起来,青椒被切割成两半。 十五、流浪者腾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〇点 的鬼 走路非常小心 它害怕摔跟头 变成 了人 ——顾城 他是一个流浪诗人。 通俗点说,他是个乞丐。 但是强烈的自尊心使他讨厌这个称呼,所以我们还是称他为诗人。 诗人住的地方很宽敞,总占地三十万平方米,是新楼盘“明珠公寓”的建筑工地。 哦,那是原来的事情了。听说开发商资金链断裂,拖欠农民工工资,闹了好大阵仗,还上了本地新闻。 诗人想到此处,在水泥管道里缩成一团,感叹道:“世人皆懵懂——阿嚏!” 鬼天气!明明快过年了还一点热气都没有。想当年这里还是一个破镇子,那天,那水,那气候,现在说什么现代化,结果……咳,跑题了。 诗人揉了揉通红的鼻子,裹紧旧棉袄,吟出下一句: “很傻很天真。” 诗人觉得北风呼啸声音是在为他喝彩。 “好诗啊,好诗。”他自己配上了音,“果然水泥管子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人类思想的源泉。” 诗人在本地丐帮里很有名气,大概是因为他会作诗的缘故。诸如“宁城丐帮乞讨用语大全”之流都是他负责编纂,每一季度还要进行修订。所以毫无疑问他是文采斐然的。 既然有名气,为什么还一个人跑来这工地睡呢?同样是为了自尊心。 两个小时前他还睡在市中心的天桥底下。跟他一起的还有两个乞丐,为了便于叙述我们把他们分别称为甲、乙。 今晚,路灯被熊孩子打碎了,天桥下比黑锅底还黑。甲在一片漆黑中露出两排白牙,神秘兮兮地说:“睡在明珠公寓的那个又不见啦!” 乙作惊愕状,瞪出两坨白眼球:“嗬!真的呀!我听说他是有名的胆子大,晚上敢到坟地去偷供品的哩!” “可不是吗?那里没准真不干净。” 诗人听得纳闷,问:“你们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甲凑近他,阴测测地说:“听说明珠公寓啊……闹鬼!晚上睡在那里,大白天人就不见啦!” 乙也附和着说:“我们听丙讲的,盖公寓的老板和建筑工人闹起来,出了人命,那里不干净!建设路有个不信邪的非要去试试,结果就没影了!” 诗人哈哈笑起来:“这就是盲流!什么事情都要扯到鬼神上,我就不怕牛鬼蛇神!” “丙说得可真了!”甲不服气地回应,“人家每天吃的都是麦当劳的剩饭呢!” “人家还是从北京一路讨过来,见过大世面的人……” “呸,”诗人火了,他感觉到这个丙正在威胁自己的地位,“我就不信这个邪!” “有本事,你去啊!”甲撇撇嘴。不过光线太黑谁也没瞧见。 “对,有本事你去……”乙忽然被这个提议惊喜了,“对对对,你要是在那住一晚上没事儿,我明天讨的钱分一半给你,顺便咱再敲丙那小子一笔。” 诗人听着他俩兴致勃勃的讨论,拉下脸来:“凭什么就要我去了,那地方多冷啊……” “往水泥管子里一钻,也不是蛮冷嘛。”乙笑嘻嘻地说,“还是你不敢啊?” “扯淡,我会怕……”诗人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老子今天就去看看是个么名堂。” “嘻嘻,你别半夜跑回来,那就掉的大咯。” “大早上你们俩只要来找我,我一定作首新诗给你们听。” 诗人很自负,于是一时脑袋发昏,就跑到工地来睡了。 一首诗,还差两句,还得再编一编。诗人蜷在水泥管子里,搜肠刮肚地想。 已经午夜了,除了风声依旧呜咽,连汽车驶过的声音都难听到。诗人想着想着,突然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和谐的声音。“嚓”、“嚓”、“嚓”,像是脚步声。 他想起那个“闹鬼”的传言,打了个激灵。 不对,鬼怎么会有脚步声呢?诗人想了想,恍然大悟:是甲和乙跑过来吓唬我呢! 他心里暗笑,悄悄爬起来,等脚步声近了,更近了,猛地跳了出去。 外面空无一人,依旧黑黢黢的,北风卷起地上的一片废纸在他眼前飘过。 诗人的牙齿打起架来。 “啪!”什么开关打开的声音。一束刺眼的白光猝不及防地打在诗人脸上。 诗人骂了句:“谁他妈……”骂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 他明白了,闹鬼,原来是这么回事! 诗人的瞳孔极致收缩,惊怖从吓到几近炸开的头皮蔓延至全身。 他看到了,那是—— ----------------------------------- 挤过乌压压看热闹的市民,赵奎丽捂着口鼻走进警戒线内,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气息。她是从乡下的亲戚家赶回来的,本以为能过个安宁消停的新年,谁知又出了大案。 她带好手套,拍拍正在取证的江彻的肩。江彻“呀”地叫出声,同时往左猛地跳了一步。 “赵姐?”江彻松了口气,同时尴尬的问,“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回来?”赵奎丽无奈地瞟了眼现场,“局长一定忙得焦头烂额了。” 明珠公寓的废弃建筑工地中央,死尸和断肢散落在四十平米左右的空间里。它们的死状是参差不齐的,从腐烂程度上讲,有的烂成了白骨,仅仅带着一点乌黑的腐肉,有的却是刚死不久,僵硬的尸体上泛着寒光。从完整程度上讲,有的是完整的尸体,连指头都根根分明,有的则被肢解成了许多块,露着骨节的大腿和臂膀被钢丝绑缚着,固定成扭曲怪异的形状。 毫无疑问,这些尸体是在土里埋过的。永不腐烂的头发上,尸斑片片的四肢上,敞着大嘴的断口上,粘着褐色的干燥的土壤。 赵奎丽从尸群的头开始走,在一具巨人观的尸体旁干呕了一下,又走到尾。 “工地那边有个大坑,也许一开始就是埋在那里的。”江彻介绍说。 赵奎丽眉心一跳,缓缓往后退了几步,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喔”了一声。 “怎么了,赵姐?” “这形状……好像是……” 横七竖八扭曲着的尸体,从另一个角度看居然是一行英文。 “Boston·Tea.”江彻念了出来,骇然地捂住口鼻,满眼难以置信。 “那是什么?” 江彻平复了一下心情,大声回道:“是‘波士顿茶叶杀手’,横行波士顿十年,却至今未被抓获的变态杀人狂呀!我原来在选修课的时候知道了他的案子,他每次杀人都会取走死者的一部分内脏,并且留下一行字——‘BostonTea’!然后他就被人称作‘波士顿茶叶杀手’了。他跑来中国了吗?” 赵奎丽听完这段话,又往远处走了几步,更清晰地看到尸群的全貌。 “你不要那么紧张。”她宽慰道,“这些死者的内脏可都好好的。” “也是。这些死者衣服破烂,多半都是流浪汉或乞丐,目测大概十五个人。”江彻咽了口口水,“第一发现人是两个乞丐。他们跟另一个乞丐打赌,说这里闹鬼,如果能睡一晚上就算赢。结果他们早上跑来就成这样了。”说着,江彻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那个大写的‘T’就是跟他们打赌的人。” 赵奎丽朝那个“T”看去,确实是新鲜很多,也没有沾上多少泥。心脏剖的那个大口子,大概是致命伤。她目光左移,两个单词中间放着一颗人头,它属于一个驴脸的丑女人。 “那两个单词中间有圆点吗?”她突然问。 “没有啊……哎?”江彻也发现了,“怎么会多出一个点来呢?” “这难道是破绽?”赵奎丽冷笑一声,“不管犯下这起罪行的是那个杀手本身,还是一个模仿犯,这个女人的死一定不简单,至少和其他人有很大的差别。” 他们两个没有注意到,有个扎着马尾的记者钻进了警戒线,在他们背后站了好一会儿。 她的工作证上写着“宁城新闻网温静”。比起从业三十余年的《宁城晚报》,新生代媒体宁城新闻网的知名度明显差了些。逆境才促使人成长嘛,她想,同时迅速往本子上记下自己刚刚听到的对话。 “波士顿茶叶杀手”,这个话题真劲爆。 江彻终于转过头来,一眼发现正在奋笔疾书的她,忙阻止道:“不好意思记者同志,我们现在不接受采访。” “对不起,对不起。”她迅速回到线外,表现得像是极配合警方的优秀记者。 这篇稿子以最快的速度到了编辑手里。 一小时以后,宁城新闻网办公室13公里外,心理诊所内,刚接待完问题少年的蓝越打开了宁城新闻网的主页。 《杀人魔“波士顿茶叶杀手”惊现宁城》宁城新闻网讯(记者温静)2013年2月8日,我市某一废弃建筑工地内惊现尸横遍野血腥场面,据悉…… 一行一行看完新闻,蓝越的脸色凛冽下去,枭杀的怒火自眼底弥漫开来,无声嘶吼着。 十六、流浪者腾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你见过静止的云彩吗?还是见过不会流淌的溪水? 很多事情都在改变,只不过有的变得快些,有的慢些。 陶夕做了蓝越的助理,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安排好一切预约。她的改变很快,不过并不出人意料,她本来就是坚强的人。 下午没有预约。这是理所应当的。即将过年的时候来看心理医生……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没多少人想沾染“晦气”。 蓝越给她放了假――她进去请假的时候,蓝越似乎在电脑上看什么,见她进去就立刻关闭了。他似乎心情有些不耐,不过并非出自他的神情,那上面挑不出任何瑕疵,这只是陶夕个人的感觉罢了。 她换上米色短款羽绒服,黑白虎头图案长毛衣,在打底裤外套上短靴就出门了。她最大的优点是不怕冷。 来到商业街,她首先进了一家奶茶店。这家店的名字很短,叫“T”,像一个耍酷少年的自称。她点了两杯奶茶,出门,转了个弯来到自助火锅店,轻车熟路地点好菜。坐了好一会儿,远远看见亮眼的橘色跳进门来。 “米雅!”她挥手。凝滞的空气重新活泛起来。 “陶夕!”米雅回应着,同时用手拢了拢新做的大波浪卷发。 一个大大的拥抱,是她们每次聚会的必备项目。 “啊,好想你……”陶夕在她肩上蹭了蹭,“头发真香,在哪儿做的?” 米雅笑着推了她一把,坐在了她的对面。米雅似乎很高兴,又似乎有些不安。 “你的抹茶奶绿。”陶夕点了点桌上一杯饮料。 “嗯嗯。”米雅抓起吸管吞下一大口,“真暖和啊。” 陶夕眉眼弯弯,嘬了口烤奶。 火锅被服务生端上来,电磁炉开始工作,汤底渐渐受热。 “看你身体好的差不多,我就放心啦。”米雅笑嘻嘻地挑起一撮头发,“你新家收拾好了没啊,到时候我去逛逛。” 陶夕呵呵一笑:“到时候再说吧。” 米雅继续说:“你哥哥要是让你住在我家就好了,房租半价。” 陶夕脸色变了变:“他啊……他觉得还是住亲戚家比较好呢,虽然原先并不熟。” 她对米雅说谎了。自己家里只有兄妹二人这种情况,米雅是早就知道的。陶暮的真实去向她不能说,只好编了个瞎话:他被调去上海总公司了,而自己以后住在亲戚家。 反正报纸上写的是“陶某”,米雅不会知道那是陶暮。 “也对,我们今天要看一下午电影!”米雅并没觉察出什么异常。 陶夕在心里默默叹息。她就是羡慕米雅那种被父母保护在羽翼下的,不谙世事的样子。相信人性本善,相信恶有恶报,相信世界的美好。她活得很快乐。 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幸,不是吗? 陶夕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听见米雅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陶夕,你知不知道,又出现杀人狂啦!” “嗯,什么?” “新闻上说的,好像死的都是流浪汉。实在是太残忍了,流浪汉也是人嘛。” 陶夕眼皮一跳。 “不过幸好他不对女孩子下手,不然我都不敢出门了。”米雅咬着吸管说,“都是‘Y字杀人魔’开的坏头,好不容易把他送进去,又冒出来一个。” “Y字杀人魔?” “这是网上对袭击你的那个变态的称呼,听说他会把受害者的躯干切三刀,然后拉出内脏,然后缝成一个Y字。”米雅忿忿不平而又有些庆幸,“好在你没事,老天喜欢你哟。” 陶夕干笑两声,没有接话。 火锅开了,米雅似乎很满足似的摸了摸肚子,说:“终于可以开始了。”说着,她往自己的调味碟中舀了两大勺辣椒。 陶夕一边把肥牛下到锅里,一边说:“你不是一直怕辣的么?” “我现在口味变了。” “变得好重。” 米雅笑笑,低下头,似乎有些害羞地说:“陶夕,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她很奇怪米雅怎么变的吞吞吐吐起来。 米雅抬起头。 陶夕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怀孕了。” 陶夕手中的漏勺“当”一声撞上锅壁。她左右看了一眼,盯着勺子柄问:“你告诉他了吗?” “还没,我打算晚上给他一个惊喜。” 陶夕却高兴不起来:“你还在上大学呢。” “你怎么这么out。”米雅有些惊讶,“现在的大学结婚生子也是可以的。” “你还想生下来?你爸妈一定不会同意的,我也不同意。”陶夕诧异地双唇微张,“再说,你肯定他会同意?” “这是我们爱情的结晶啊,他一定很高兴。朋友一场,你就支持我一下下嘛……” “正因是朋友,我才要提醒你。高凡真的爱你吗?他要是爱你,就不会让你一个学生怀孕了!米雅,你们根本不般配,他连自己的衣食住行都没有稳定的保证!” 她垂下睫毛思考了一会儿,突然说:“陶夕,在你眼中怎样才是般配的呢?我只知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这有什么不对的?” “你想跟他结婚不是吗?贫贱夫妻百事哀,没有钱……” “陶夕,这样太世俗!钱能买到爱情吗?会幸福吗?”米雅的视线盯上陶夕琥珀色的瞳仁,“你干嘛这么悲观?只要我们真心相爱,清贫的小日子照样能过得很好。再说,以他的才华一定能找到伯乐的。” 陶夕妥协地点点头,心里却和这种说法较上劲,一顿饭吃的沉闷而不安稳。 之后的电影是爱情片,米雅看得时而开怀时而悲怆,陶夕却只顾着看她,电影内容一点也没看进去。她早知道米雅是感性的人,可没想到米雅比她想象中更甚。 有什么人能说服她就好了。陶夕想起了蓝越。 “事情就是这样。”陶夕一边洗土豆一边说,“我发现我无法说动她。你是专业的,有没有办法可以让她改变主意?我真怕她一时脑热就告诉她爸妈,那局面一定……”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参与这种事。”蓝越用湿巾擦拭着削皮刀,“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也许她真的会过得幸福呢。” “你觉得挺正常?这里跟美国不一样!”陶夕抱怨道,“很多事情,世俗眼光,舆论压力……等她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还有一个原因。”蓝越转过头来。 “什么原因?”陶夕停下手中工作。 “想听真话吗?”蓝越说着,向前摊开手掌。 “想。”陶夕把洗好的土豆放在他手里。 “那个男人不会要孩子的,我百分之一百确定。”蓝越面无表情地接过土豆,“那时她就会想明白了。况且有些事情,由她的父母来开解比你更合适。” 陶夕还想说什么,蓝越的手机却响起来。 蓝越微微皱眉,洗手并擦干,走到餐桌旁,盯着来电号码看了看,滑动解锁。 “喂,江警官?” 江警官?陶夕想了想,似乎是醒来那天看到的年轻警察吧。 “什么?这个恐怕……” “我理解,可是这并不合规定。” “嗯,我会考虑,但我不保证能给你满意的答复。” “再见。” 他放下手机。接电话时略微焦虑的神色立即变得一片淡然。 “警察找你干什么?”陶夕一挑眉,“不会是今天的杀人案吧。” “你也知道?没错,他想请我去做心理测绘。” 陶夕想了想:“如果能的话,你还是尽量帮帮他们吧。” “不,我不能把自己暴露在凶手的视野范围之内。” “这是……什么意思?”她疑惑了。 “你看到网上的现场图了吗?那些尸体中间有一个女性的人头。” 她不以为然:“流浪汉又不是男性职业。” 蓝越目光一凛:“你还记得甘儒是怎么杀死那个女人的吗?” 陶夕心里疑惑,但还是仔细回想一番,这一番使她恍然大悟。 “可是……这样说来……” “如果那个奇怪的警察不是他编造的,那么,很有可能是那个警察带走了刘燕琴的尸体。” “警察的身份做什么都方便很多。”陶夕摇摇头,“那不就是贼喊捉贼?这案子破不了了。” 蓝越静静看着她,忽然说:“陶夕,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 “江彻告诉我,他们抓住你哥哥的那一天,你哥哥接了个电话。”蓝越缓缓走近她,“那个电话是在天后小区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打来的。” “你怀疑是同一个人的手笔?”陶夕眉眼间写满忧虑,“他想干什么?” “想做一件大事,让整个城市都发抖。”蓝越走到客厅,拉开茶几下的抽屉。 陶夕对着他的背影问:“甘儒会不会已经死了?” “我想是的。”蓝越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十厘米左右的藏刀。 “蓝越,他能找到甘儒,就能找到你。” “除非我想死,否则没人杀得了我。”蓝越轻蔑冷笑,一步步走过来,“反倒是你,以后随身带上吧。” 他说着,把藏刀塞到陶夕手里。 你需要试炼。 他在心里对陶夕说。 十七、人的臆想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海子 陶夕做了一个怪梦。她梦见自己在打猎,荒郊野外。 天灰蒙蒙的,地也灰蒙蒙的。看起来像是戈壁,裸露的石砾上零散地冒着植被,苟延残喘,毫无生机。 她梦见自己举起步枪,漆黑的枪托抵住腮部。 同样漆黑的是高大魁梧的狼人,上一个梦中她在隧道尽头见过的,纤长的吻,上挑的眼,细密整齐的毛发中透出一股野兽的气味。 陶夕抬头问他:“打什么?”这样自然而然的提问,仿佛他们已经熟悉很久。 他抬起毛发黝黑发亮的胳膊,锋利的尖爪指向前方。 那里的土坡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陶夕死死盯着那里。似乎过了很久,土坡后冒出一个毛乎乎的脑袋。猎手瞄准猎物,扣动了扳机。 “砰!”血花四溅。 但猎物却似乎不在意般,摇摇晃晃从土坡那头向上爬。那似乎是个人。 陶夕再次扣动扳机,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猎物的心窝,但这仅仅是令它停顿了片刻而已。像是喝多了酒,一步三晃地走过来。 怎么会呢?她问自己,又补了一枪――在腹部。 猎物越来越近,如常的行动仿佛是对她的嘲讽。陶夕终于看清,那是一个中年男人,青紫的脸上本该是左眼的地方,如今只留下一片血肉模糊。 她想起来了,是那个出租司机,他名字叫容远,他女儿叫容馨! 容远走得踉踉跄跄,却让刺骨寒意从陶夕头顶炸开,一路蹿到脚心。她哆嗦起来,又射了好几枪,声音清脆而响亮。 可那完全没用,步枪子弹比瘙痒还不如,容远依旧在走,带着密密麻麻的血洞逼近。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五米…… 弹夹空了。她慌了神,连忙转过头乞求狼人的帮助。 狼人缓缓低头看她,荧光闪闪的眸子裹满慰藉的颜色,右爪轻轻摩挲着她的发丝。 “你必须自己越过这道坎。” 陶夕心底一凛,然后醒了。 “你必须越过自己这道坎。”蓝越一边解安全带一边说,“对你哥哥避而不见是消极的做法。” “我睡着了,你刚刚在说什么?”陶夕按下安全带开关,说。 “也不是特别的话。”蓝越关掉收音机,“对你的鼓励。” 陶夕扶住额头,似乎十分疲倦地倒在座位上:“你把我从噩梦里喊醒了。好像我一上你的车就做噩梦。” “这完全不是车的问题。”蓝越说着,围好围巾,打开车门。 “在城市里开这么大的车本身就挺有问题。”陶夕郁闷地下了车,“既不便宜,又不环保。你这是被美国人的嗜好同化了吗?” “它够大,可以装下许多东西。”蓝越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2月9日,天阴沉沉的,似乎有下雪的趋势。 陶夕和蓝越来到宁城精神病诊疗中心,目的是探望陶暮。 “我算是知道关系社会的优点了。”蓝越边走边感叹,“本来被定性为‘极其危险’的病人是不好探望的,但这里的院长是我特别聘请的私人心理医生。” 陶夕扯扯嘴角,好奇地问:“心理医生也有自己的心理医生?” “首先,我是心理咨询师而不是心理医生。在宁城,私人诊所只能承担咨询的工作,而不能使用处方药,即便我有医生资格证。” “可你对病人做了催眠。”陶夕反驳。 “嗯……那是我在中国的工作特色。”蓝越毫不尴尬地回答,“其次,心理医生就像是情绪垃圾桶,不加选择地吸收各个病人的负面情绪,并且还要说服自己以同理心看待。如果不加以宣泄,精神病医生变医生精神病也有很多例子。” “所以你直接找上了院长。”陶夕一笑,“可真高端。” “令狐院长和我在波士顿的心理医生有几分交情,所以我被转介给他了。” 两人沿着走廊深处走去。几个神情呆滞的病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摇摇晃晃地继续向前。陶夕忽然觉得他们的形象很像自己梦里的那个人。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嚎叫,接着是三五个人一起跑动的声音,天花板“咚”地一声后归于平静。大概是乱跑的病人被制住了吧,或许打了镇静剂。 两人走到一扇带小窗的铁门前停下了脚步。 “你哥哥就在这个屋子里。”他说着,上前叩门。 “像个监狱。”陶夕说,她的话里听不出情绪。 等了片刻,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白大褂,身材略微矮胖,圆脸的中年人。陶夕从他与门框之间留的微小缝隙瞥见一条腿,努力维持的笑容瞬间瓦解。 “令狐。”蓝越微笑,把陶夕轻轻推到前面来,“这是陶暮的家属。” “唔,你好。”令狐景略一颔首,“我刚才为他做过检查,情绪比较稳定,你可以与他对话。” 陶夕怔忡地点点头,看了眼蓝越,缓缓从半开的门走了进去。令狐景朝里面使了个眼色,高大的护工接到他的眼神,犹豫一下,还是出来了。 “有些话留给他们谈,你站在门口就好了。” “嗯,是。” 令狐景笑眯眯地看着蓝越说:“她挺漂亮啊。” “是吗?”蓝越朝室内瞟了一眼,然后耸耸肩,“我没怎么注意。” “你不会是金发碧眼的洋妞看多了,审美扭曲了吧?” 蓝越微不可察地眉心一皱:“这对我不重要。” “你这个人真是无趣且滑头。”令狐景不满地撇撇嘴,“难怪Robert说得要我亲自上阵。”他看看身边的护工,又看看手表,说:“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再见。”蓝越礼貌地回应,“感谢你卖的面子。” 令狐景摆摆手,挺了挺又胖一圈的腰就离开了。 蓝越觉得他的背影十分油腻。薄唇一抿,眼神扫过玻璃内的陶夕和陶暮,又扫过站得端正的护工。这个时间,流浪汉的案子应当有进展了,只要警察不是愚蠢到无药可救,就应该发现尸体中最独特的那一具。呵,20世纪最伟大的发明――手机,在警察办案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不容小觑啊。通话记录这种方便易查的东西,用不了多久就会牵扯自己。 倒不如先发制人。 他顺着走廊走到尽头处的孟宗竹盆景旁边,拨打了江彻的电话。 江彻正在焦头烂额地跟接线员说着如何应对来电询问案子进展的人。那个记者的稿子一出来,赵奎丽都快气疯了,他们这些下属也不好过。 他听见手机响了,不耐地想,难道是什么无良记者打听到了警察的手机号?一看来电显示是蓝越,他松了口气,按下“接听”。 “喂,江警官。” “喂,蓝博士……您还是直接叫我江彻吧。您有什么想法吗?” “江彻,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蓝越为难地说,“出于职业道德我本来不该透露病人的细节。但我有个病人跟我说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怕这件事与他有关,因为我已经好多天联系不上他了。” “什么?” “他跟我说他杀过人,不过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的。知道我看了新闻配图,发现有个死者很像他说的……” “天呐,他叫什么名字?” “这……”蓝越犹豫了。 “蓝博士,警方也是会对人名采取保密措施的。要不,您直接跟科长谈?” “好吧。” 江彻便抱歉地对接线员打了个手势,像赵奎丽的办公室跑去。门没有锁,他来不及敲门便进去,法医邹恪正拿着尸检报告站在赵奎丽的办公桌前,皆是一脸诧异地望着他。 “赵姐,我有重要的东西给你听!关于案子的线索!”他大声说着,走到办公桌旁。 赵奎丽看看他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对邹恪说:“老邹,就这么说定了。那些完整的尸体就交给季纬吧,你专门负责残缺的尸块。后辈需要锻炼,你也不能太疲劳。” 邹恪略微凹陷的双眼一瞟那手机,点头应了,便走出去,微微带上门。 其实他三十岁,季纬二十四,那里算得上后辈呢。 赵奎丽接过他的手机,说了声:“喂?” 蓝越复述了一遍甘儒所讲的故事,唯独删去了那个警察的部分。 屋里的人神色渐渐明朗起来,可是没有人注意到,邹恪在门口站了很久才离开。 蓝越。 邹恪咀嚼着这个名字,病态般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得色,鹰钩鼻微微一扬,仿佛得到什么喜讯似的,大步流星地回到了解剖室。 十八、人的臆想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陶夕黑化的开始) 看清真相很难。 因为人总是受潜意识束缚,只关注自己渴望看到的东西。 听凭个人喜好的,带着主观愿望的臆想……有多少实际价值? 一个人的本质从来不是旁人能轻易看穿的。 也许那个人自己也不了解。 故事回到精神病院内。陶夕怔忡地走进那间屋子。六面都布满软垫的房间内,陶暮穿着约束衣坐在床垫上,脊背抵着墙,镜片后一双迷茫的眼睛正对着地板。 陶夕在他旁边坐下。她并不害怕,因为他在约束衣下难以动弹,无法攻击,抑或是自毁。 “哥哥。”她轻声开口,“我来看你了。” 他不回答,也没有任何行动。 陶夕貌似不在意地,低头淡淡一笑:“哥哥,享受你现在的生活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多令人羡慕。但是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一直说我是拖油瓶赔钱货,是你的负担。我没有你的支持,也没有房子住,更没有经济来源,会不会活不下去呢? “但是哥哥,我有未来,而你没有。” 陶暮的眼珠震颤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回想起来。 “我是不知道你会在这里住多久,能不能久到获得原谅的那一天。如果哭泣求饶的话,他们会放过你吗?如果下跪磕头的话,他们能原谅你吗?你原来告诉我,只要能好好活下去,做什么屈辱的事也无所谓。”她顿了顿,冷笑一声,“但是他的目标却不是你,而是我。” 陶夕抬起头,目光像是两道北极常年不化的冰锥。 “所有的人都是你杀的,为此要付出尊严甚至生命的却是我。这个世界还真是不公平。” 陶暮的眼神清明了一些,他倚靠在墙壁上,喃喃道:“小夕,救赎……” “救赎?死亡并不是多可怕的事,也许对我来说真的是一种救赎。但给你做替罪羊,对我无疑是一种折辱。”她讽刺地笑,背过脸去,“我给你创造了那么好的机会,露出毫无防备的后背,可是你这一刀没捅到要害啊。倒下去那时候,我在想,哥哥……为什么……你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动手?难道你心里是希望自己被逮捕吗?” 陶夕似乎在等待一个回答,又似乎是自言自语:“看来我一直认为你是懦夫的观点,错了呢。你非常渴望与我同归于尽,对吧。” 陶暮眼底鲜红的血丝澎湃起来。 她凑到他的耳边,轻快地说:“所以看到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他的呼吸一点点变得粗重,仿佛一座将要喷发的火山。陶夕跳下床,似乎十分悲恸地睁大双眼。 她捂着嘴,眉头拧起来,慌不择路地跑出房间。她跑过满脸讶异的护工,长发飘起来,伴随陶暮刚爆发的嘶吼,一路沿着走廊跑到尽头的女厕。 她把自己锁在厕格里,后背重重磕在冰冷的瓷砖上。 然后,低声狂笑。 双手死死按住嘴唇,压抑着声音,她在笑,笑得泪花点点,仿佛死刑犯享受最后的晚餐。 哥,我原来最大的梦想是看到你不得好死。现在我改主意了,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才是最痛苦的。 你痛苦,我快乐,因为我恨你! 我恨你对我做的一切,我恨你毁了我! 我恨你! ----------------- 过了大约十分钟,陶夕从女厕出来,眼眶红红的。 蓝越已经对着手机平淡地叙述完故事,静静地站在盆景旁边,看着窗外。 他刚才看见陶夕跑过去了。而他也听到了陶暮的声音。 陶夕抬眼看他,等待他的问题,譬如为什么你的哥哥突然发疯之类。 但蓝越却没有问。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他们一路无言。寂静得让人以为他是否得了失语症。 似乎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陶夕隐约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在蓝越把她拉进书房的时候变到最大。 他们相对而坐。蓝越拿起桌上的录音笔,摩挲一下,又丢进了抽屉里。 “这是针对这趟行动的效果总结,我不会进行录音。”他十指交叠,“首先想一想,探望他让你感到快乐吗?” 陶夕微微放心,回答道:“嗯,我很感激,很知足,这是哥哥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局了。只要他不会死,我可以常常来看他。” 蓝越右手食指在左手虎口点了两下,摇摇头:“不是这种快乐。” 陶夕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蓝越直视她的眼睛,温和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是报复性的幸灾乐祸。” 陶夕右眼皮一跳。她避开那两道目光,看着红木桌面说:“我不明白。” “陶夕,我又知道了你的一个秘密。”蓝越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旋,不紧不慢地说,“你的心好像潘多拉的盒子,充满驱使人忍不住窥探的秘密,然而这些秘密往往代表灾难。” “你知道什么?”她右手不自觉搭在左手腕上。 “说明确些,你对我撒谎了。”他放开双手,向后靠坐在椅子上,“所谓的兄妹情深,所谓‘世界上最好的哥哥’,都是你臆想出来,自欺欺人的心理暗示。” “你凭什么这么说?” “那天你在车上对我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记忆犹新。不知道你自己是不是还记得?” 陶夕狐疑地看着他的衣领,沉默不语。 “也许你需要提示。好吧,你跟我说,由于苏姈嫉妒陶暮你哥哥的升职,于是拿他过去的事情作为威胁。他一时失手,就把苏姈杀死了。” “是啊,”她扬起下巴,“我是这么说的,事实就是如此。” “哦,真的吗?那为什么她会知道你哥哥的过去,是她雇人查的,还是有人告诉她?” “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她的信息从何而来,肯定也不知道她在11月14日就已经辞职了。”蓝越似乎觉得好笑,“辞职的人,会关心自己前任下属的升职情况吗?”他的笑容在陶夕眼里无比危险。她觉得这个男人好似正在解剖她的脑子,检查里面的每一处构造。 “还有一件事,苏姈和陶暮私底下有暧昧关系,我想你一定知道。” 这句话使她大惊失色,右手猛地拍上红木桌面:“你翻我的抽屉!” “哦,你的抽屉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吗?”他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仿佛对一切都胸有成竹。 陶夕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偷窃的事情我不会干,我用的是头脑。你的破绽太大,而我的发现太多。” 蓝越话音落下,从第二层抽屉里取出一本杂志,甩在桌面上。 “陶夕,他的书桌上有很多创业杂志,譬如12年10月刊的《商界》。”他一边说,一边将杂志翻开,“我在里面翻到了有趣的记号,所以就顺手拿走了。” 陶夕看见那一页杂志上,有些地方被红笔标上了记号。 “你哥哥并不是要在宁城做经理,而是要去上海跟苏姈共同创业,或者说双宿双栖。而这触动了你的逆鳞。”蓝越盯着她惨淡下去的脸,“所以你就把他那些耻辱的过去,通通告诉了他的女朋友。也许你有证据放在……唔,你的抽屉里。” 陶夕从书页上抬起头,四目相交。三个小时前还在谈笑的两个人,此刻仿佛生死相对的仇人,暗自角力,寸步不让。 最终,陶夕低下头。心虚的人永远是输家,这是真理。 “对,没错,是我告诉她的。”她攥紧双手,指尖冷得彻骨,“我对她说,她真是难得一见的好姑娘。我哥哥曾经吃过很多苦,为了钱去贩毒,为了钱向富婆出卖肉体,这辈子能遇见她真是三生有幸。我当时哭得既真诚又动容……也许我是真哭了……但是她的脸却变得非常难看。” 蓝越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在观察什么。 “所以爱情是多么不可靠。”陶夕把垂到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这句话,根本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她沉默下来,捻着左腕上的皮绳手环,良久,突兀地笑了。 “不过真没想到,哥哥那个懦夫,失败者,居然把他的女朋友杀了。” ; 十九、狼的叹息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有人呵护你的痛楚,就更疼。 没有人,你欠矜贵,但坚强争气。 ——李碧华 “那天,我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以后,心里其实很乱。我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能起到多大的效应……我是说,我确定他们会分手,一拍两散,但是不会那么容易就算了。毕竟有人需要靠吃软饭来闯出一片天,不是吗?所以为了近距离观察我造成的效果,我跟在苏姈的车子后面到了她住的地方。 “我看着她走进一栋楼,然后我跑到与之相对的另外一栋。那里的门禁是刷卡的,所以我被关在外面。好在很快等到一个要进去的老太太,提着两个袋子,似乎是刚买菜回来。我装作刚来的样子跟在她后面,本来帮她提个袋子,但一想人家都到家门口了,身体没准比我还硬朗。我拿出准备好的望远镜,一家家找她。其实她挺好看的,完全不像三十出头的女人,混在人堆里回头率也不低。可惜她眼光不好,看上我哥哥……我不到一分钟就找到她了。 “然后我就等他来。他下班的时间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一直很关心他,区别只在于原来希望他事事顺利,后来希望他事事不顺而已。可是如果他不好过,我也不见得有多好过。 “后来他来了……很高兴的样子,可是没过几分钟就从天堂跌到谷底了。我看见他们吵起来,仿佛有多大的仇恨一样。她给他一个耳光,拿起水果刀逼他离开,可是扭打中那把刀的归属换了个人,然后…… “你知道大动脉的血能喷多高吗?我是看到了,差不多飙到了天花板。” 陶夕似乎从未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停下来休息了片刻,抬起头说:“他知道那与我有关。我等着他来杀我,随便什么方式,但我没想到他喂我吃人肉。那颗心脏……他挖出来,然后煮火锅吃了。爱你爱到吃掉你,难道是爱情的最高境界?可我差点吐了。”她轻轻笑起来,似乎很茫然,似乎只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蓝越审视了她好一会儿,才问:“你为什么这么恨他?那些。你提到的,他为家庭做出的牺牲和对你的呵护……” “其实都是假的,那些他对我的呵护,都是不存在的。我不停地虚构一个完美的兄长形象,最后连自己也相信了。没有任何人把我捧在手心里。严冬,酷暑,每天晚上跑到街上去卖花,被鄙视,被呵斥,讥讽或怜悯的眼光……我很早就承受了。他没做过公关,那是我编的,他只是贩毒。那个时候,我太过天真,以为我们两个人能够互相扶持着生活下去。自从妈妈奋力把我抛出车外时,我就应该明白:除了父母,谁会用生命去保护你?兄弟姐妹听上去很亲密,其实很多时候甚至比不上一起长大的朋友。” “你只是提早长大了。苦难是经验,让你更适应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蓝越用温润如一抔湖水的目光看着她,“你有亟待实现的梦想吗?” “梦想?现在的我没有那种东西,以后可能也没有。”她似乎回忆得很辛苦,“啊,对,曾经有过。我会弹钢琴,很小的时候就会了,老师说我有天赋。” “但你的指尖没有老茧,应该很久没弹过了。”蓝越觉得主题的酝酿已经足够,“我注意到,你很少使用你的左手。但是你的书柜上有一张照片,是你左手握着笔。你明明是左撇子。” 陶夕迷离的目光倏地亮起来,太阳穴不自觉跳了一下。 “是他毁了我。”她咬牙切齿,却又极力维持平静,“我有段时间做礼仪小姐,冬天也穿得单薄,结果得了重感冒在家休息。那天他们有几个人被警察抓去了,帮派元气大损,他喝了很多酒。然后就……打我。他每次喝醉都会对我动手,打耳光或者用脚踢,骂我是拖油瓶赔钱货,没有一次像那天一样,用擀面杖打断我两根肋骨,和一只胳膊。” “就那一天,我的梦想,全毁了。”她把左手举到眼前,“根本使不上力气,连一支笔也握不紧。”她怆然一笑,接着说:“你可能体会不到,在那样无助窘迫的生活里,钢琴是我唯一的寄托……哪怕他把钢琴卖了,我依旧能想象到,感觉到。我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坐在大剧院的舞台上演奏,莫扎特也好,巴赫也好,只要有那么一天……但没有任何机会了。带给我这样凄惨的模样,不如让我立刻死掉,反正我和死掉没两样。” 极度悲痛的时候,她反而不会流泪。 蓝越身体前倾,和软的声音从两片薄唇中吐出:“笑着活下去的方式有很多种,你有未来,就有希望。这个世界上总会有能依靠的人。” “哦?你这么肯定?” “陶夕,至少我在尽力保护你,用我的方式。” “我只是你的病人,等这个疗程过去,我们仍旧是陌生人。”她从椅子上直起身体,坐得端端正正,“欠你的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无限期延长疗程,永远站在你这一边。”蓝越说得仿佛理所当然,“只要你对我坦诚,我可以支持你做任何你想做的。” 陶夕被激怒了。 “跟你的坦诚见鬼去吧!”她站起来,单手支撑在桌子上,“我已经揭过这一页准备重新开始生活了!你为什么非要知道真相?为什么不让我安安心心活在自己的谎言里面?” “负面情绪需要的是疏通,刻意忘记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愚蠢方法。”蓝越回答,语气淡漠得仿佛在阅读药物说明书一般,“你应该相信我的话,我在保护你。” “可笑。我以为我可以依靠你,就像我原来以为我能依靠他一样。”陶夕冷笑且嘲讽地看着他,“可到头来真正对我造成伤害的人,恰恰是我最信任的人。谁能保证你不是这样?” 蓝越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仿佛洞察一切。 “如果你的承诺,只是出于一时的怜悯,那还是不要做出任何承诺比较好。” 分不清是一种诘问,还是一种悲叹。 “如果你想,我可以暂时中止这个疗程。中止时长完全取决于你。”他做出最后的让步。 陶夕垂下头,睫毛闪了闪,发出一声低哑的笑。许久,她直起身,走向门边。 “容远是我杀的。”蓝越在她背后说。 陶夕脚步停顿了一下,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 蓝越保持那样的姿势坐了几分钟,然后走到厨房开了一瓶拉菲。 她会回来的。这一剂猛药,她经受得住。 蓝越站在阳台上,看着地面上陶夕小小的影子,抿了一口高脚杯中的红酒。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蓝越的生活一如往常,而陶夕则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到了很晚。 她非常讨厌蓝越的做法,这种类似于在伤口撒盐的行为,扯裂了所有她用来包装自己的外衣。 不知是由于潜意识还是惯性,她走到了米雅的小区门外。陶夕忽然想起米雅怀孕的事情来,仿佛找到目标一般,强迫自己把烦心事抛到脑后。蓝越说得没错,她面对负面情绪,只会用拙劣的手段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我需要她。陶夕想,然后从口袋摸出手机,拨通了米雅的电话,然后一步一步向那栋房子走。 彩铃响起来,BrunoMars一句一句唱了下去,从主歌到副歌,然后变成忙音。 她不接电话。 陶夕的情绪更加焦躁,不死心地,又打了一遍。 BrunoMars唱到第八句,她终于接了电话。 “喂,米雅。” “喂?陶夕吗?我是沈阿姨。” 是米雅的妈妈沈蕙。 “沈阿姨……请问米雅在不在?” “她呀,刚才还在,现在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两天她心情不好,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心情不好?”陶夕轻咬下唇,“阿姨,我能和米雅聊聊吗?我现在已经在你们家楼……” 话音未落,她的头顶猛地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 来不及抬起头,那压力已然实实在在摔落在她的面前。 陶夕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那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穿着洁白婚纱的女人,从楼顶落下来,右脸着地,右脑在强大的撞击力下顷刻粉碎,贴着水泥地面涌出汩汩鲜血。那殷红的血掺杂粘稠的脑浆,仿佛正在流失的生命力,向四周扩散着,一瞬间将婚纱染得鲜红。 而那完好的左眼还睁着,视线角度正对着她。 她认出来了。她惊愕地几乎窒息。 “米雅……” 二十、恶之华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我们将会拥有充满幽香的床 坟墓一样深的沙发 我们的棚架上将会有奇异的鲜花 在更美的天空下为我们绽放 ――波德莱尔 幻想,fantasy,由个人愿望引起,一种指向未来的想像。 爱幻想是女孩子的天性。米雅也是女孩子,也有这种天性。 她幻想过去新泽西的沙滩吹海风,面对着碧海蓝天白浪花,脱掉凉鞋,赤脚感受柔软细腻的沙粒,而没有煞风景的烟头、矿泉水瓶盖和瓜子壳。也许会遇见一个白人男孩,金发在日光下闪闪发亮,蔚蓝的眸子比海水更加深邃。 她幻想过在巴黎躲避一场骤雨,与一个异国绅士并排站在屋檐下。她应该学会法语,这样两个人就可以用聊天来消磨时间,然后惊讶地发现对方和自己志趣相投,不禁两厢吸引。也许他会绅士地请一杯猫屎咖啡,或者别的什么都好,只要足够罗曼蒂克。 不不不,国外实在太过遥远,或许就在国内。通往拉萨的朝圣路上,她偶然遇到一个文艺而有些忧郁的青年。他们是朝圣者,在雪山下完成一次心灵的放逐,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出虔诚的情愫。然后以神佛作为见证,私奔,隐居,相伴一生。 浪漫的邂逅,甜蜜的相处,幸福的结尾,少女幻想的必要因素。 然而毕竟是幻想啊……人总要活在现实里。 比如幻想中,米雅往返于学校和住家的时候,她的座驾是一辆香槟色敞篷宝马。但现实中,她只能挤两块一趟的公交,刷卡打八折。 728路,728路,五分钟一趟,到站就停,说下就下。公交卡“嘀”的一声,周末到了,又“嘀”的一声,周末过了。米雅在食堂门口停下,去买一杯热乎乎的抹茶奶绿。星期天的夜晚充满恼人的焦虑,温热可口的饮料则带给人鼓励,仿佛体贴的恋人。 她蜷在座位上,有时看日剧,有时看韩剧,看到动人处眼泪会流出来。她拿纸擦擦,偷偷瞄一眼其他人,一个不在寝室,一个在聊天,剩下一个在背英语。陶夕总是那么用功,单词从A到Z排队过去,阿尔卑斯烤奶少了一半。 没人发现米雅的感性之举,于是她便不再尴尬,眼光回到屏幕上继续跟着主角一起伤春悲秋。 每个星期天都是如此。然后星期一上学,台上老师心不在焉地讲课,台下学生心不在焉地听课,撑不住了就睡觉,一觉睡过两节课。电话很少响起,即使有人找也无非是爸,妈,妈,爸,顶多加个陶夕。 没有男朋友,怎样才能够有,有了又会怎么样? 幻想如果永远只是幻想,而不能成为现实,那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 世界很大,世界很小。宁城另一头,高凡和林薇薇分手了。 没有女朋友,有了也会分手,分手又有什么用? 高凡看着梨花带雨的林薇薇,充满绅士品格地道歉:“对不起,和我在一起的这两年,让你受苦了。” “不,是我不好,是我劈腿……”林薇薇抱紧他的腰,不粗不细的腰,挂着两条浅浅的人鱼线。 高凡苦笑着,心里却冷。林薇薇是不能被束缚的,她是一匹野马,而他的家里没有草原。他知道自己头上很绿,然而他却无法对任何人动手。 心里恨,没有办法,他只会画画。 也好,至少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工作。每月有些固定的杂志插画单子,再接几个临时的,偶尔自己在房里创作艺术。对,艺术,他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总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就像陈逸飞,就像赵无极。高凡倒过来是梵高,这是个极好的寓意。 高凡的电话响起来,撕裂这个令人昏昏欲睡的星期天下午。 是高凡的客户,一个言情小说的美术编辑:“小高,你的稿子不错,只是有些细节还要修改一下,你看看这里……” 高凡沉闷地听着,他觉得编辑说的“有些细节要修改”根本就是重新画另一幅。然而他懂得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嘴上应付着答应,肚里憋满了气。截稿日期是明天,还不急,他想先把满肚子气发泄出来,嗯,最好是画点东西。红色颜料没有了,还得到特定的美术用品店去买。 米雅从家里走到车站。大三的生活实在好没意思,一切为了成绩成绩成绩,学历学历学历。可惜这是社会规则,反抗不了,就只能逆来顺受。 她羡慕地看着车站旁边的情侣,女孩子很白,男孩子很高,很幸福的用力抱着。 高凡不屑地白了那腻歪的两人一眼,得瑟什么劲,好像只有你们谈过恋爱一样。他在腹诽的同时,眼角瞥到这个明显一脸憧憬的女孩子。瓜子脸,桃花眼,微笑唇,栗色梨花卷发,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美。 高凡是艺术工作者,他的眼光很艺术。 这种女孩子,很纯情,很浪漫,只要男人说出“永远”两个字,她就会乖得像小白兔一样,心甘情愿跳到挖好的陷阱里。 728来了,停得离他们远了一些。米雅赶紧往车门挤,高凡也往前冲,脚却被狠狠踩了一脚。 “对不起。”米雅连忙道歉。高凡皱了下眉头,但是他向来不和女人计较,更不用说还没长成女人的小女孩。米雅站在他前面,发梢隐隐有绿茶的清香,她翻了提包,没带卡,打开钱包,没零钱。她懵了。 高凡扫一眼她方格短裙下两条纤细的腿,把手里的卡递过去。米雅有点窘,想说“谢谢”,嘴里却仍旧是“对不起”。米雅自己也晕了,今天真是倒霉的一天。 高凡笑了一笑,显得若无其事。 米雅的幻想突然又活跃起来。坐公车没带钱又被人搭救的桥段,以前好像在哪个电视剧看到过,后来这两个人在一起了。她想着,脸有点红,偷偷看他。他的手搭在吊环上,肤色不黑不白,汗毛不轻不重,优点是十分修长。 太阳偏了个角度,公交缓缓停下,高凡站起来。米雅看着他,想,这个男人不错。 第二个星期他们再次遇见,米雅有些惊喜。高凡的双手插在裤兜里,笑起来,说:“你还欠我一块六。” 这次米雅帮他刷了。刚好有两个并排的座位,两个人坐在一起。 米雅想提起话头,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说:“好巧。” 高凡的回答出乎意料。他说:“其实我特意在等你。当然,不是为了车费,而是因为……我是一个画家。” “哎?”米雅惊讶地看着他,“所以……” “直说了吧,我最近在创作以麦田为主题的油画,缺少一个模特。我那天一看到你就觉得你的……呃……灿烂的青春,那种感觉,让我觉得模特非你不可。” 米雅一时愣住,心里却是高兴的。他是画家,浪漫,艺术,多么符合幻想的基调。她心里马上就同意了,只是不说话。 高凡见她沉默,以为那代表拒绝,于是忙把自己对于创作艺术的领悟和热忱一股脑讲了出来。仿佛生怕她从手中溜走似的,他说:“模特的价格会按行规来,你放心,不会画裸体的。” 米雅抬头看他,问:“怎么找你?”高凡呆了一下,随即放松地笑:“我把手机号给你。”米雅把手机解锁,递给他。高凡在软键盘上按出一个号码,过了几秒,铃声响起来,是诺基亚自带。 “你叫什么名字?”高凡问。 “米雅,大米的米,优雅的雅。”米雅回答,同时看见自己手机通讯录上新加的名字,“高凡,倒过来就是梵高嘛,哈哈。” 高凡也笑:“梵高是我的偶像。” “那就祝你能够和他一样。”米雅本来是祝福他,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对劲。梵高的结局可不怎么样啊,还割了一只耳朵。小心观察高凡的反应,似乎没生气,她放心了。 继续聊了一会儿,高凡到站便下了车。米雅坐在车里回想,觉得这个男人不错,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或者有没有结婚。哎,我想这个干什么呀。 728,728,谐音是去爱吧。 二十一、恶之华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米雅睡得出人意料的早,第二天还要上课,日子真是白开水般无聊。但是她也许会给一个年轻画家做模特,日子还是有些刺激的滋味。 终于,刺激的滋味煲成了一碗胡辣汤。立秋的那天,高凡打了过来,一字一句地说:“可以过来吗,我等你。”他的话仿佛带有某种诱惑性,像海妖的歌声。 米雅便匆匆按照他说的地址过去,在头发上抹了点薰衣草味的香水,学校里20块一瓶的那种,物美价廉。栗色的秀发被风一吹,飘起淡淡的香。可惜高凡没仔细闻,他的白T恤上沾了大块颜料,把香水味全部遮掩过去。 房子里有股浓重的颜料气味,但是很干净,可见他是特地收拾过了。米雅觉得这个屋子有些闷闷的,总好像背后隐约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她惴惴不安地转过头,看见一幅油画,是年轻女子的面部特写。她的眼睛似乎会说话。 “那是我以前的女朋友。”高凡有些尴尬地说。 米雅想,如果我是他女朋友,一定会把这里收拾得好好的。 高凡的卧室就是办公室,电脑和手绘板都疲惫地打着瞌睡。卧室对面是画室,颜料味就是从这里来的。画架被红布蒙着,几幅油画的完成稿挂在墙上,表面蒙上细密的灰。这光景很颓废,也许是缺少一个能带来活力的女主人。 米雅穿着白色的长裙。米雅戴着白色的发箍。米雅坐在白色的椅子上。 高凡在画她,她的四十五度右脸。他喜欢白色,尤其在这满室颓唐的灰黑中,耀眼的白显得尤为可贵――所以他穿白T恤。他用的是最好的颜料,一笔一划,郑重而肃穆。坦白来讲他画得非常像,只是可惜,没有灵魂是他画作的致命伤,否则他早就闯出大名气了。 米雅不懂鉴赏,她一个星期后看到完成品时,第一反应是连连大呼:“真美!” 高凡说:“那是因为你漂亮。” 米雅笑了。 高凡看着她,眼神滞了滞。他垂下眼看看手中的画,碧绿的远山,耀眼的麦浪,俏丽的少女。他想了想,把画郑重地挂在客厅墙上。 “原来那幅画呢?”米雅看见他这么重视这幅画,有些高兴,也有些诧异。 “烧了。”他干脆地回答,“她已经找到自己的幸福,我也应该开始我的新生活。” “天涯何处无芳草。”米雅点头说。 高凡盯着米雅半晌,恍然大悟。这样单纯的女孩子……他应该将她搂在怀里,免得落入坏人的手心。 于是,他开口,仿佛救助一只惹人怜惜的白兔:“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米雅呆住,看看他,又看看画。她考虑了半分钟,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说:“好啊。” 模特和画家,画着画着就画到了床上去。这不是稀奇事,暧昧而禁忌的行为,因暧昧而诱人,因禁忌而更加诱人。 这是米雅迄今为止做过的最疯狂的一件事。绝大部分情况下她很乖,从小就很乖,由于有了父母的羽翼保护而毫无顾忌地乖,对所有人都甜甜笑着。 她被保护得太好了。她接触到的社会太小了。 所以她觉得这一切很酷,像电视剧里的男女主人公一样赤裸着躺在床上,男人抽烟,女人把头埋伏在男人的颈窝,断断续续说着话。她闻着浓烈的男性荷尔蒙,觉得这就是她幻想中的爱情,而现在已然成为现实。 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开心的事?闭眼,再睁眼,米雅觉得他帅气到无以复加。她在大床上伸懒腰,舒展地犹如一只猫。 我想和你一起睡觉,那是流氓;我想和你一起起床,那是徐志摩。其实这两者没有本质区别,不过是说法好听与不好听而已,可在米雅眼中这竟然是两回事。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这样的女孩子,是蠢呢,还是蠢呢,还是蠢呢? 是蠢。所以她急不可耐地要将自己的幸福分享给最好的朋友的这种行为,也可以得到理解。幸好陶夕旁观者清,她一针见血地对高凡提出质疑。 “你才认识他多久?你了解他的为人吗?了解他的背景吗?真正优秀的画家会把自己的模特拐上床吗?” 米雅答不上来。但是她固执地认为这些问题在爱情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有时她很唯心主义。 因为她俩无法说服对方,所以只好互相妥协,这是维持一段友谊的不成文规定。 “首先,保护好你自己。其次,你总得让我看到他的成绩。空口白话谁都会说,真正做到的人能有几个?” “你肯定能够看到的。不过……先别告诉我爸妈。” 一对恋人,如果朋友阻止,再有亲人反对,那就应该私奔。米雅偷偷买下了淘宝网店三百块的简单婚纱,不过她并不希望这会真的派上用场。 每段故事都是这样,开端,发展,高潮,结尾。这段恋爱故事的高潮很快来了。 米雅把怀孕的消息告诉高凡的时候,收获的不是幻想已久的惊喜表情,而是诧异与慌张。 “这个孩子不能要。”高凡僵着一张脸,努力向她解释,“我是为了你好,你还是个学生呐。” 真正为了女人好的男人,会主动戴上避孕套。 恋爱中,女人的思维是荒唐的,所以她对他唯命是从。 高凡陪着她到了医院做人流。宁城本地电视台上做过广告的,三分钟无痛微创,“开始了吗”,“已经结束了”。多赞的广告语。 嘁,现在还相信广告的人实在没救了,应该送到宁城精神病诊疗中心去检查脑子。 冰凉的手术器械进入她身体时,米雅终于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悲从中来,眼泪使劲忍也没忍住。 医生忙碌了半天,拽出一团模糊的血肉。他的妻子刚刚跟他提出离婚,就在这人人幸福美满的年节。他看着这一对情侣,想到从前妻子与自己还如胶似漆的时候,心里又苦又涩。 情绪越差越容易犯错。 “很抱歉,由于我们的失误,您以后可能很难生育了。” “什么?” “实在是抱歉,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赔偿……”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腹部很疼,仿佛有人拿刀在里面剜。可是心更疼。 公交站牌下,728迟迟不来。 “对不起。”高凡搂住她发抖的身躯,“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其实事到如今,是真的不知道,还是真的不在意,都没有区别了。米雅看见满街提着年货的人群,觉得自己的生命没有一点希望。 爱情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奢侈的实现。许多人即便不能遇到一份100%的爱情,也愿意得到90%,80%的将就,事实上将就的结局可能更好些。 然而米雅不愿意将就。 她裹紧衣服,一字一顿地说:“高凡,我们分手吧。” 二十二、恶之华 3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高凡,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他认为此时此刻自己是该照顾她的,至少她需要这种照顾,需要被人哄。 “你父母大概不会接受不能生育的女人。”她说着,把鱼骨手机链取下来,放到他手里。 四目相对,他一手在她肩头,另一手在裤袋里,哪一只都没有去接。728来了,米雅直接把链子塞到他口袋里。她盯着他的瞳孔,那里映出她的模样,狼狈的,而又是决绝的。 她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高凡的心里一突,想抓住她,却又犹豫。她真的不能生育了吗?没有爱情的结晶,那相爱的意义又在哪里? 在他犹豫的时候,公交司机看他一眼,关上车门。他仍旧原地站着,没有追上来。 米雅心里凉了半截。女人的离开是想要被男人挽留。为什么不追上来?为什么不打我电话?只要你说“不”,我就会动摇的。 她等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手机握在手心里,屏幕迟迟不亮。 曾有人这么说:女人是种很执拗的动物,当她坚持一件事情的时候,那么即使是上天也难改变她的决定,当她放弃一件事情的时候,那么即使是魔鬼的诱惑也不能让她再次回头。 她绝望了,把手机甩在床上,对着镜子换好网购的便宜婚纱。它本来是私奔用品,可惜还没演到父母反对的戏码,主人公自己先放弃了。这多讽刺。 精心打扮过后,她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开始写遗书。沉溺于幻想的她,用这种自我毁灭的方式为一段孽缘画上句号。 而手机仍旧安静着。 其实高凡改变主意了,决定今天晚上就和她复合,生不生孩子都无所谓,再说也不一定永远治不好。他打了电话,没有人接。 那时米雅已经提着婚纱爬上楼顶天台。可惜他不知道。 他等了五分钟,再打。正在通话中。 那时陶夕的来电被沈蕙接起来。可惜他不知道。 算了吧,不打了,高凡终究是现实的人。 他放下手机。 同一时刻,米雅从七层高的楼顶跳下,“砰”地一声,右脸顷刻变得粉碎。 她的衣衫起伏波动,有珠光色。 ------------------ 这就是一段故事的全部。陶夕在过去几个月的光景中隐约猜到结局,却一直不愿相信。 而现在陶夕坐在警察局里,和米雅的父亲米建国一起看警察检验完的遗书。米雅的母亲沈蕙自从出事以来就坐在米雅房里,一动也不动,仿佛成了一尊雕塑。他们担心,然而也没有办法,只能哄着她喝了安眠药睡下。 自杀,确凿无疑。白纸黑字由不得你不信。 米建国捧着那份遗书,把脸埋在双臂里,老泪纵横。 陶夕看着米建国抖动的双肩,一瞬间有些羡慕,继而是刻骨的悲哀。纪伯伦说,你的孩子不完全属于你,他们是生命自己的儿女,经由你来到这世上与你相伴,却有自己独有的轨迹。 可是孩子,孩子……你选择放弃生命,又将给予你生命的父母置于何处? “请节哀。”江彻站在旁边,抱歉地说。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抱歉。 陶夕看穿他的窘迫,低声道:“谢谢。” 气氛重又归于死寂。一个女警察抱着资料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似乎怕沾染这冰冷的空气一般。 米建国的身体仿佛凝固了,久久地没有直起来。他的脊背弓成一个苍凉的符号,符号的名字叫做父亲。 陶夕想起容远,喉咙隐隐有些透不过气。然后她又从容远想到蓝越,想到他说“容远是我杀的”。 杀? 杀。 江彻尴尬地看下墙上的挂钟,不知道是该继续守在这里还是该离开。在他犹豫之时,米建国突然把脸从臂弯中抬起来。 “警官。”他开口,声音沙哑得犹如长埋墓穴中的干尸,“我女儿是农村户口,是不是可以土葬?” 江彻愣了愣,忙答道:“应该可以。这件事不归我们管的……但是一般来讲可以的。” 米建国似乎安心了,缓缓从长椅上站起来,机械地向外面走去。陶夕见状,对江彻点了点头,也跟在后面。 江彻伸出手,似乎想叫住她,但还是没有行动。他悻悻地吐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所以他没有看到,虽然他没有叫住陶夕,但是她还是停下了。 因为她看见了……蓝越。 蓝越微微一愣,看下周围,示意她到外面说话。 米建国看了他俩一眼,先行步出了警察局。陶夕黯淡地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最后点头走了出去。 他们站得离米建国远远的,耳畔只有各种汽车马达声的混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不,我并不知道。我来是为了别的事情。”蓝越微抿下唇,“那件事,你说我应该报警。”他说完,拍拍左手的文件夹:“这是我和他的会谈记录。” 陶夕便垂眸不语。她想说些提醒他小心的话,却又因心情欠佳而不肯说。也许她只是赌气。 “你似乎遇上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蓝越审视着她的细微表情,关切地说。对,是说,不是问。他非常确定。 “容远那件事,为什么?”她猜测这是一个敏感问题,然而她还是想问。 蓝越却似乎并不在意,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我在尽力保护你。”淡然的语气,仿佛在诉说一件平静无澜的琐事。 陶夕抬头,耳廓蹭过他的掌心。 “蓝越,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她第一次用这般恳切的语气和他对话,“给我点时间好吗?” 蓝越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那把刀在吗?” “在。”陶夕点头,轻捏口袋里的藏刀。冰凉的触感令她更清醒了几分。 蓝越温热的手落下来。他鼓励性地一笑,做了个“GoodLuck”的口型,转过身,往大门方向走去。 警察局二楼的一扇窗户内,邹恪肃着毫无血色的一张脸贴在玻璃窗上,在蓝越转身的一瞬间消失不见。 蓝越似乎感应到什么,看向那扇窗户,眼底杀气一闪而过。 在警方眼皮子底下的报复或是惩罚,必须具有一定的障眼性,否则法律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然而这不难。 蓝越甚至能推测出赵奎丽要问他什么问题。 “我们调查了监控录像,只有他进诊所的情景,却没见到他出来。反而是,你的车在两个小时后从摄像头下经过。” 瞧,意料之中。 “他在我车上。”蓝越似乎有些局促,“我很怀疑他的精神状况,所以和他一起去他说的地方看看到底有没有尸体。” “你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沿着山路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他说的藏尸之处。” 他说的不错。警方也没有发现尸体。 “我在找尸体的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那以后我就再没联系上他。”蓝越顿了顿,“但是我不觉得他会是这起骇人罪行的制造者。你们抓到他时,即使他会有反抗行为,也请千万不要击毙。” 赵奎丽摇摇头:“你的担心已经没有必要了。我们已经找到他,在一所废弃公寓内,户主名叫刘燕琴。” “意思是他……” “已经死了。” “天呐。”蓝越惊诧了一瞬,很快又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眉心漾出的苦闷。 赵奎丽盯着他苦闷的表情半晌,又转过头看旁边女警做的问询记录。 人民安全的保护者,社会治安的维护者,违法犯罪的打击者,他们对蓝越毫不怀疑。 这个城市发生的每件事情都让人绝望。 ; 二十三、冥婚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 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聂鲁达 米建国和陶夕坐出租车往家里赶的时候,沈蕙在床上睁开眼睛。 她是被手机铃声惊醒的。其实喝下安眠药的人不会这么容易被吵醒,只是有些人的意志比药物更加强劲,他们不愿陷入睡眠,药物也束手无策。那手机在她口袋里唱歌,粉色机壳亮起来。那是米雅的遗物。 沈蕙把手机拿到眼前,来电显示上明晃晃的“亲爱的”三个字,刺得她眼珠生疼。她的手指不自觉颤抖起来,按下“接听”。 “喂,米雅?你还在生气吗?是我错了好不好,我……” 沈蕙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挂断电话,指尖的力气几乎把屏幕戳穿。 秒针滴答滴答往前走。 半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翻身下床,连拖鞋也来不及穿,疾步走到客厅的茶几前,两眼死死盯着茶几中央的金鱼缸。 “小雅,你端的是……” “是朋友送的金鱼啊,是一对的哦。” “什么朋友送的?男的还是女的?” “哎呀,妈……” 沈蕙看着那两条灵活游动的鱼,脸色惨白可怖。她盯着鱼缸看了半分钟,弯下腰端起鱼缸,小心翼翼朝厨房走去。 那两条金鱼似乎感应到危险,在鱼缸内没头没脑地一顿乱窜,然而那都是徒劳。它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沈蕙在厨房内站定,接着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倒进了搅拌机。 然后,搅拌。 底部的刀片飞快转动起来,金鱼还来不及感觉疼痛就被打得粉碎,变成一锅粘稠的肉糊。 沈蕙看着翻滚的肉糊,嘴角抽动几下,放声嚎哭。 “小雅――”她哭得惨烈,泪水从眼眶内崩出来,“是妈妈错了,没能好好保护你――” 刚进家门的米建国怔了一瞬,冲进厨房,双臂紧紧箍住沈蕙。 她却哭到尖叫:“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我们――” 米建国说不出话来,只是搂着她,恸哭失声。 撕心裂肺的哭声,似乎半个城都听得见。 陶夕看到深入骨髓的绝望。 折好的遗书从米建国口袋里掉出来。沈蕙伸手去接,摊开,读了一遍又一遍。 秒针滴答滴答走个不停。 沈蕙不哭了,愣愣地看着米建国,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应该让他们在一起。” 米建国头皮一麻,不解地看着沈蕙。 “小雅不能一个人走。”沈蕙直直地盯着他的脸,“她怕黑,怕孤独,必须有个人陪她。” 米建国沉默着,低头凝视蒙尘的米色瓷砖。过了好一会儿,把头转向了陶夕,说:“陶夕,你先回家吧,你家里人……” “米叔叔。”陶夕打断他的话,平静地说,“阿姨说的对。” 如果她想要一盘玉石俱焚的棋局,我就应该帮她把这盘棋下完。陶夕对自己说。 屋内的三人达成了共识。 米雅的遗体在当天晚上被送到了乡下。 该做的,沈蕙都做完了,她给米雅梳了头,洗了脸,擦了身,擎了口,剪了指甲,穿了寿衣,铺了褥子,垫了元宝枕。还煮了一盆半生不熟的米饭,上面撒了掰碎的饽饽,放在了灵床前,那是“倒头饭”。最后在床下点上“照尸灯”,却不拿秤砣压住胸口。 死者胸口如果不拿秤砣压住,容易诈尸。 ------------------- 铃声响起的时候,高凡正捧着那副侧面特写念叨米雅。 那是他最满意的画作,她是他最满意的模特。也许爱情的神秘力量促使他画出更好的作品,也许想要用作品打动他人,首先要打动自己。 他来不及把手中的画放下,跑到沙发边上将手机拿起来。来电显示是米雅,时间是上午11点11分。 高凡恍惚地想,自己用手机或者电脑看时间的时候,总是看到11:11或者22:22等等很整齐的数字。那到底是一种巧合,还是冥冥中有某种注定?来不及多想,他迅速接起来电。 “喂,米雅!”他很急切,又似乎很庆幸。 那边却响起另一个平淡而熟悉的声音:“高凡,我不是米雅。我是她最好的朋友陶夕,记得吗?” 高凡有些泄气,却不肯放过这根稻草:“你知不知道米雅现在怎么样?我想见她。” 然而陶夕的回答是:“米雅死了,你不知道吗?” “死了?”高凡如遭五雷轰顶,“她怎么会死了?” “因为她爱你。”陶夕顿了顿,又说,“你还想见她吗。” 高凡心里一突,手中画像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弹到角落里。 “地址我等下发给你,那是她的老家。”陶夕抛下这句,挂断电话。 画框摔破了。他呆呆站着,两条眼泪洪水般淌下来。 人命就是这样,死之前很贱,死后才珍贵。 高凡抓着头发想,米雅应该是对他失望了吧。在她最消沉的时候没有坚定地守在她身边,自以为是的才能也只换来每月勉强够数的薪水。 她应当不会再次失望了,因为她已经不会有任何感觉了。 命运有时由不得你不信。以死亡作为起点朝前看,每个人的阳寿都有一个精准的数字,只是我们直到死前都蒙在鼓里罢了。 米雅的阳寿是7280天,林薇薇的阳寿是7539天,甘儒的阳寿是8014天,高凡的阳寿是……嘿嘿,不可说,不可说。 高凡没想到这么深层面,他走到街上,忽然想,今天会下雪吗?这样想着,高凡仰头看了一眼白茫茫的天。他的背后是商场的LED屏幕,上面显示着情人节购物优惠套餐。平面广告做得很好,色彩鲜明,标语突出,只是上面的两个平面模特脸色白得过分,五官一动不动僵在脸上,透着一股诡异的死气。 高凡是坐汽车去的。这个时间,从乡下去城里的人多,从城里回乡下的人少,车票很好买。 开始的时候,似乎没什么异常,乘客都睡着了,高凡睡不着,盯着车载电视上不好笑的小品发愣。一条路,一辆车,没遇到任何迎面而来的车辆……这情况有点儿怪,也许是个警告。高凡敏锐地察觉到这种不对劲,朝窗外张望。 外面是一块荒田,立着个破败的稻草人,这个稻草人矮矮的,比荒草高不了多少,身上的稻草也捆得很散,显得挺瘦弱。但是脑袋真大,像个发育不良的畸形儿。稻草人要从他的视线范围内飘出去了,大头上却闪过一道亮光,把高凡吓了一跳。定神仔细看,好像是半截玻璃瓶子。谁家的稻草人会在脸上插玻璃瓶子?往人形物体上插东西的行为,高凡只能联想到扎小人。 终于下了车。高凡沿着土路拐了两道弯,前面就是她家。高高的粉墙,是模仿徽派建筑的时髦设计。走进敞开的铁门,里面的院子不大,因为这家人早已不种粮食了,他们专营养猪。院子一角,立着一棵年代久远的老树,它病了,树干上被虫咬出一个窟窿,也许撑不到今年春分。给死者招魂的白幡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随风跳起鬼魅的舞。 她躺在她家大院正中央的地上,身下点着一盏豆油灯,在北风中忽明忽暗远远望去就像眨动的人眼。她的定义已经不是“这个女孩”或“这个女人”,而是“这具女尸”。 他走到尸体前,跪坐在地上,眼泪唰地淌下来。 二十四、冥婚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高凡来之前,米建国领着一帮男人搭灵棚,挂椁头纸,报丧,打棺材……乡下的葬礼往往比婚礼还麻烦,不过米雅是未婚的年轻女子,丧仪稍微简单一点,死后也不能葬在祖坟。 听上去有些不近人情,然而民间习俗就是这样,总是不吝于让生前可怜的人死后更可怜。 沈蕙正坐在女儿旁边,不哭不闹,只是呆呆看着。亲戚中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都上前劝慰。最后,她被大家好说歹说地劝进了屋里。 院中只留下米建国、陶夕,还有跪在灵床前的高凡。米建国和陶夕远远地坐在墙根下,一边烧纸钱一边往灵床的方向看。 米雅孤零零地躺在院子正中央,手脚和脸都牢牢藏在裹尸布下面,纹丝不动。她的身姿隐约可见。那些他曽在夜里欣赏过的,在白天描摹过的,年轻优美的肌理线条,现在正裹在这块麻布里面。她不再热情,也不再活泼,她冷得像个冰坨子。 米建国走到高凡身旁,小声说:“别跪在地上,你想让她眼看着你挨冻吗!” 高凡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直愣愣地盯着眼前一方土地。 米建国声音不觉哽咽:“外边天冷,进屋吧,明天你能送送她,每年忌日在她坟头上柱香,说句知心话就够了。” 高凡突然抬头看他,乞求着说:“叔叔,就让我在这陪她吧。” 米建国愣了一下,低头瞟一眼自己鞋尖,又转到高凡脸上,然后说:“我们不打算原谅你,可是也不想追究了。小雅已经走了,责怪你有什么意义呢?” “叔叔,求求您!”高凡说着,重重磕了个头,“我不是求您的原谅,只是如果不能跪着直到她下葬,我无法原谅自己!” 米建国想了想,转身走回墙根边上,盯着烧纸钱的火光,仿佛做什么思想斗争似的。半晌,他对陶夕小声说:“进屋吧。” 陶夕转头看高凡,犹豫片刻还是摇头,说:“叔叔,我还有话要跟他谈。” 米建国点点头,顶着寒风进了屋。老树上的白幡飘起来,又降下去。 陶夕在高凡身边蹲下,冷静地问:“你知道米雅是怎么自杀的吗?” 高凡依旧盯着眼前的土地,不发一言。 “她选了最丑陋的死法。她跳楼,从八楼往下跳。”陶夕顿了顿,“她的右脸全碎了。” 高凡双肩一抖。他想起自己的那幅画,米雅微笑着的右脸,像暖阳下绽放的葵花。 陶夕继续说:“她那天穿着婚纱。” 高凡跪直的身体一下子垮了,好半天才哆嗦着嘴唇说:“我会在这陪她到下葬。” 陶夕听见这句话却冷笑,尖锐地说:“你抖得这么厉害,是恐惧,还是悲伤?或者你只是觉得冷而已。” “我当然……” “你怎么不敢抬头呢?”陶夕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抬头来看她啊,你们不是很相爱的吗?” 高凡仿佛被箭矢击中,抬头看向严严实实的裹尸布,眼神却始终闪烁着无法定下来。 突然想起的敲门声解救了他。 陶夕狠狠剜了他一眼,走到门边拉开门闩。 门外是个穿着灰色大衣的年轻女子,扎着干练的马尾辫。 “您好,我是宁城新闻网的记者温静。”她说着就要往里进,“我来是想采访跳楼新娘的家人。” 陶夕堵住门口,不悦地看着她举在手中的记者证。 “您是死者的家属吗?”温静从缝隙里看到院中的遗体,“我们很理解家属们的心情,但是这件事情实在太离奇了,新闻网上对这件事的讨论也很热烈……” 陶夕盯着她,目光阴寒,半晌,吐出一个字: “滚。” 温静脸色变了变,还想说什么,门却在她眼前被重重关上。 要不是看着有新闻价值,谁会大老远跑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来采访。温静是这样想,但是如果她真的走了,那才是失败中的失败。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静下心来,围着屋子拍了几张照片。她一边给自己的新闻打腹稿,一边计划着找架梯子来偷拍院内的情况。 陶夕靠在门上,深呼吸几次,径直朝屋里走去,看也不看高凡一眼。她想上网查查米雅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成了新闻。记者向来比警察更勇敢,他们无孔不入。 但是陶夕没想到,这只是她和温静的第一次照面。此后,这个为了新闻而不择手段的记者将会对她的生活造成毁灭性打击,让她几乎不得翻身。 ----------------------- 高凡的阳寿正在倒计时,过程平淡无奇,我们还是把看故事的眼光投向蓝越的诊所。 蓝越刚刚结束和咨询人的谈话,那是一个饱受离婚困扰而手术失误的妇产科大夫……唔,他已经被辞退了,现在是孑然一身的无业游民。 一如既往,他微笑着把咨询者送到门口,仿佛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良好的工作态度很重要,至少能让人觉得这钱花得真值。 然而送走那人之后,蓝越转身面对接待室,脸色瞬间冷下来。 “看来这十几年,中国的治安丝毫没有起色啊,”他的声线仿佛滴水成冰般料峭,“卑鄙的的盗窃者也可以大摇大摆走上街。” “嘿嘿,我本来留着那个大学生想玩一玩,有人却抢先把他宰了。搅乱别人的娱乐方式难道就不卑鄙咯?”接待室里,邹恪懒洋洋靠在沙发上,微凹的双眼噙满邪笑,“你把那个大学生的事情告诉警察,不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在这,尽管来找。” 蓝越无声冷笑,大步走过去:“我一向不喜欢绕弯子,你那些小动作是什么意思,我清楚。”说完,他在邹恪对面坐下,锐利的锋芒藏在眼底蠢蠢欲动:“找我有什么事,直说。” “那我就痛快说了。”邹恪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想跟你做朋友。” 蓝越一挑眉,不接话。 “我想了解一些事,譬如为什么叫‘茶叶杀手’这种文艺的名字。在这个小城市,杀了四个人就能被称作杀人魔了。有些称号还真是廉价。”邹恪一摊手,露出惋惜的表情,“‘茶叶杀手’啊,听起来像是哪个北欧文艺片的名字,柔软得像温开水。” 蓝越讽刺一笑,仿佛听到个愚蠢的笑话:“但是有些人就喜欢往这个文弱的称号上贴,像盯着蛋糕的苍蝇一样,闹得人心烦。” 邹恪耸耸肩,鹰钩鼻在空中点了两下:“哪怕我世界史学得不好,也知道波士顿倾茶事件直接导致了美国独立战争。这个名字是在讽刺美国政府吗?你想让他们认为杀手是个英国佬……还是说你想像十三州建立美国那样开创一个历史新纪元?” ; 二十五、冥婚 3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接待室内,两杯大麦茶冒着浓郁的香气。 “蓝医生,我觉得我们很相似。在一个生物圈内,相似的个体总能以最快的速度迅速找到对方。我本以为陶暮算是一个,可是了解越深就越感觉到他的低等和懦弱。不过为了那个案子赶去水库的时候,我远远看见你,就一眼――”邹恪举起一根苍白如死人的食指,“我确定我们是同类,凌驾于普通人类之上的,匿藏于人群中的掠食动物。我需要一个朋友,跟我的价值观相一致的人,他能理解我的思想,理解我的行为。” “首因效应往往使一个人对他人的判断出现主观上的偏差。”蓝越不紧不慢地说。 “这点我明白。”邹恪灌了一口大麦茶。 “所以是什么让你变得坚定?” “我跟踪甘儒,顺便跟踪你。看到你把他宰了,再把他运到那间破屋子的时候,我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弹了弹沙发座椅,“放心,我没有动过你布置的现场。” 蓝越的神色一冷:“跟踪我?你太鲁莽了。” “你的现场很专业,我的鲁莽干涉不到你。另外,你想知道他到底把林薇薇埋在哪里了吗?” 蓝越拿起杯子,细细品尝温润微苦的茶水。他抬眼,对上邹恪泛着自得光芒的眸子,平静地说:“首先,我能推测到他的埋尸地点;其次,你的鲁莽行为已经牵扯到我,它所引发的关注令我脸上无光;第三……” 蓝越盯着邹恪干瘦的面颊,发出明显轻蔑的笑。 “我们是同类?可笑,你只是天生喜欢杀戮,渴望从残酷的五感刺激中得到快慰的虐杀狂。” “你倒是不喜欢杀戮,你把那个男人的肝脏挖出来煮汤。”邹恪嘴角一撇,反唇相讥,“虽然没能亲自见到,但你好像喂给那个小女孩吃了。” “物尽其用是对死者的尊重,而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浪费资源。” 邹恪呵呵笑了两声,冷眼道:“我浪费资源?让那些社会的垃圾继续活着才是浪费资源。”他翘起二郎腿,语气也不自觉拔高了几度。 蓝越云淡风轻地看着他:“可见我们的做人理念不同。” 邹恪嘴角的笑意终于挂不住。他盯了蓝越的眼睛几秒,突然说:“是因为你找到了别的选择。”话音落下,他似乎恍然大悟:“喔,你觉得那只小羊羔会比我更强。” “她可不是羊羔。”蓝越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邹恪的眼珠左右瞟了一下,下唇在门齿上打了个来回:“那我们来证明这一点。” ------------------ 一个夜晚悄悄来临,鬼鬼祟祟地,仿佛怕惊着什么人。米雅一向怕黑,夜里要点着台灯才肯睡觉,因为她总觉得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有一双眼睛在窥伺着她。那双眼睛顺着黑暗溜过来,钻进她的梦里,把本来好端端的美梦染成噩梦,让她睡出浑身冷汗。 现在她大概不会再做噩梦了。 亲戚们各回各家,米家的院子里却没人入睡。 “我在网上查到了关于米雅的新闻。”陶夕坐在电脑椅上说,“不过,只是两百字的描述,配上一张楼下水泥地的照片,没照到人。如果有人想尽力深挖,应该能挖到蛛丝马迹,只是就点击率而言,这新闻并不吸引人。” 米建国略微松了口气。有些事情,越秘密越好。 再没人有聊天的兴致,于是三个人都不说话了,空旷的主卧内只听见秒针滴答滴答的脚步声。 陶夕不敢靠在椅子上,因为后背愈合的伤口从下午就开始隐隐作痛。乡下的风实在太冷了,呼呼叫嚣起来像冰刀子割肉,会不会冻出什么后遗症来? 沈蕙盯着石英钟,一动不动,仿佛全世界只剩下那个转圈的秒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突然说出了三十二小时来的第一句话:“子时到了。” 话音落下,米建国和陶夕都朝石英钟看去,黑瘦的三根针跳动着重合在一起。 沈蕙迅速站起来,从床头柜上抓起黑色塑料雨衣,飞快套在自己身上。 米建国看着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起旁边另一件套上。 米雅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穿着同样的黑雨衣,从楼梯上一前一后有节奏地走下,如同夜游神般飘然穿过客厅,迈着幽幽的步子来到庭院里。 高凡仍在那里,嘴里不知在嘟哝什么。 “孩子,小雅该入棺了。”米建国走近他,说。 高凡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今天的月亮似乎比平时小一些。满院子轻飘飘的纸灰被风刮起来,迷迷糊糊地四处乱飞。 “抬进去吧。” 高凡应了一声,勉强支撑着站起来,踉跄着走到尸体脚边。他眼看着米建国隔着裹尸布抱住米雅的头,他忙低头握住米雅冰凉的脚――仍是不敢看她。可是,这一握,却有些奇怪的触感。略微粗糙的布料上勾着花边,那触感像极了蕾丝。 他想起陶夕的话,反应过来:“婚纱……” “她是穿着婚纱死的。”沈蕙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高凡仿佛心虚似的抬头看她,这一看却让他心底生出一丝疑惑。她穿着雨衣,他们都穿着雨衣,又不下雨,穿雨衣干什么? “她想穿婚纱走,不想穿寿衣。”沈蕙冷冷地说,“女儿最后的一个愿望,我们身为父母的难道不该满足吗?” 北风刮起裹尸布的一脚,一截蕾丝从裹尸布缝隙中掉了出来,干涸的血迹呈现触目的暗红。高凡突然觉得那不是风,而是米雅的魂。 高凡硬着头皮和米建国把尸体抬进屋,小心翼翼搁在棺材里。米雅活着的时候,身体是那么轻盈灵巧,一死,尸体竟然变得如此沉重。仿佛被负罪感钳住心脏,高凡站在棺材尾端,低头看着白色的“奠”字,轻轻地说:“米雅,你想和我结婚,对不对?你放心,每年的生日、忌日、情人节,我都陪着你一起过。我还要给你买巧克力,你不是最喜欢吃榛子的吗……” 沈蕙厉声打断他的低语:“不,你要天天陪小雅一起过!” 高凡心底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惊惶地看着眼前的两人。他们的身体隐没在一片漆黑之中,两个人头仿佛悬在半空,像两只亟待吸人血的飞头蛮。 北风在院子里呼呼地刮,米雅的三魂七魄满院子飞。一阵大风吹过来,老树上那根白幡追着风走了,在黑暗的夜空中打着旋朝东南飞去,很快就消失在子时的夜空中。 高凡定了定神,盯着那半截带血的婚纱,咽了口口水,不安地说:“好吧,阿姨,我以后在这里住下,替米雅伺候你们二老,永远不和其他女人结婚……” “我们不需要你伺候。”沈蕙平静地说完这句话,退到了米建国身后。 米建国向前一步,举起手中钉棺材用的大铁锤。高凡骇然失色,下意识往边上一躲,铁锤结结实实砸在他的肩膀上,钻心的疼痛直冲他的脑门。 他瞬间清醒了,求生本能让他朝外面跑。跪了太久的双腿有些不听使唤,他捂着肩膀,跌跌撞撞跑到门边,却被米建国拽住领子,狠狠摔在地板上。 高凡支撑着身体面向他们,坐在地上往后挪,后背撞在黑漆漆的棺材上。他乞求道:“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的家里,我的爸妈……” 米建国愣住,手不自觉颤抖起来,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高凡趁着他发愣的功夫,身体猛地弹起来,一把将铁锤抢到自己手里。 “都别动!”高凡挥舞着锤子大叫,“你们一家全是疯子!” 米建国护在沈蕙前面,铁青着脸避开他的动作。 “不就是分手吗,难道是我一个人的错?她要去死,我有什么办法?”高凡一边喊一边朝门口退去,一步一步,脚后跟踢到了门槛。他小心翼翼跨过去,后脖颈却感到一阵极轻极轻的风,鸡皮疙瘩顿时立了起来。 他恐惧地想回头,伴随着那阵风,一个冰冷的东西扎进了他的左肺。 陶夕套着雨衣站在他身后,握着那把藏刀,残废的左手被包在右手里面,共同完成了这一次谋杀。 沈蕙从米建国身后走出来,脸上是复仇的狂喜。米建国僵在那里,神色怔怔的,似乎难以置信,又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陶夕猛地拔出那把刀,殷红的鲜血飚出来,溅到她的手链上。那喷溅的弧线像极了她被陶暮刺中的那时,后背喷出血液的轨迹,甚至比那还美。 她看着高凡渐渐倒下去的身体,心里默默地说: 知道吗,很多很多年,米雅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光芒。 可你让我失去了她,永远。 黑暗早已渗透我的骨骼,就像一滴墨汁渗透了水。我在否认什么呢? ; 二十六、掠食动物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这头野兽……它在饱餐后会感到比在饱餐前更加饥肠辘辘。 ——但丁 时间从天黑走到天亮,米家在等待米雅最后的下葬。而宁城公安局内,江彻笔直地站在赵奎丽桌前。 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如此严肃的姿态,然而帽檐下那双眼睛却泄露出他内心的焦灼不安。上次他表现出这个模样,还是高中时候站在班主任桌前捍卫自己的初恋。 “科长,”他开口,称呼的不是“赵姐”而是“科长”,“我觉得那件模仿案子,我们一直找错了方向。” “说说看。”赵奎丽脸色不好,这几天她的胃病又复发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模仿犯和陶暮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切割肉体手法上的专业性,并且使用的是专业手术刀。根据这一线索,我们把范围缩小到了外科手术医生。” “不错。” “但是科长,手法专业的只有外科医生吗?你还记得‘第三个人’吗?”江彻的勇气涌上来,“我把最近的几个案子结合在一起,那几个身份不明的人,挖出苏姈尸体的‘第三个人’,给陶暮打电话的人,模仿犯,这三个像是同一个人!但是如果按这个思路看下去,那个人对警方内部的行动是有一定了解的,至少那通电话那么及时!” 赵奎丽沉默了一瞬,问:“你说凶手在警方内部?你从警才多久,不要妄下断言!” “科长,正因为我刚工作不久,所以才没有形成思维定式。凶手可能是任何人,但我们在破案时总是下意识将警务人员排除在外了!他清楚人体结构,他擅长肢解尸体,除了外科医生,不是还有可能是法医吗?” 赵奎丽在座位上绷紧身体。这种可能性她的确没考虑过,难道真的是思维定式?不不不,警察局,怎么可能……她摇摇头,说:“这不是侦探剧。执法者变犯罪者的剧情不会让观众大呼过瘾,而是会让民众对警方产生质疑,产生不信任感和不安全感。” “但我查到了!” 赵奎丽愕然,盯着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自作主张,去了刘某的房子,在窗台上采集到半个拇指印。那个角度不可能来自里面的人,只能是顺着空调室外机和水管攀爬而上才能留下。”江彻眼里的焦灼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果敢与坚定,“所以我又拿了邹恪和季纬的水杯,让夏芸去做指纹对照。”他将鉴定报告放在赵奎丽面前。 赵奎丽翻开报告,本来难看的脸色更加黯淡,半天才问:“邹恪人呢?” “我刚去找过了,他今天……请假。” -------------------- 他们不会想到,请了一天假的邹恪,此时出现在米家的院子里。米雅的棺材被钉上钉子,正要被抬到挖好的坟坑去。 这不是个好天气,灰蒙蒙的天,似乎随时要下雪似的,然而它很契合米雅父母的心情。 “米先生,沈女士。”邹恪拦住送葬队伍,把警官证晃了晃,“我是宁城公安局的警察。”自然,“法医”两个字被他用食指遮住了。 抬棺材的汉子们面面相觑。面对这个面色灰白如同死人诈尸的警察,不知是不是该把棺材放下。 “警官。”沈蕙捧着遗照,冷脸站到他跟前,“小雅就要下葬了,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这口棺材有这么沉,需要十二个人抬吗?”邹恪别有深意地说,走到棺材旁边伸手弹了弹,“里头好像有别的声音啊。” 他这句话落下来,满场人心里都是一抖。送葬的亲戚们有些知道米雅穿的不是寿衣而是婚纱,后背麻起来,但谁也不敢说话,只是彼此交换着惶恐的眼神。从小受到的熏陶让他们联想的都是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谁也不会想到棺材里头别有玄机。 沈蕙跟在他身后,语气也不大好了:“请不要打扰死者的安宁!”她这一声警告,竟是丝毫听不出心虚。 邹恪转头看她,脸上隐隐透着捉摸不透的笑意。 米建国看着自己的妻子和这个莫名其妙的警察,额头上沁出汗来,忙说:“警官,我们这儿有规矩,棺材抬起来,不到目的地是不能放下的。所以……” “也是,不好意思。”邹恪从棺材边上退回来,“我就是来看看你们家的情况,没别的。” 米建国松了口气,招呼汉子们赶快把棺材抬走。 邹恪拉住他,小声问:“能用下你们的洗手间吗?” “可以可以。”米建国连连应道,像躲瘟疫一样蹿到队伍前头。 邹恪沿着队伍走到尾巴,在陶夕身边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敏感的鼻腔似乎捕捉到什么腥甜的气味。陶夕狐疑地看他一眼,清洗过的双手交叠捏紧,身体一晃,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他突然问:“你钢琴弹得好吗?” “什么?” “你知不知道,钢琴线的抗拉强度可以达到3000MPA。”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陶夕不想和他多纠缠,沉默着没有回应,只是跟着队伍往前走。 可是,“钢琴”这两个字早已成为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纵使小心呼吸也难以避开那隐隐疼痛。 陶夕使劲摇头,想把疯长的黑色情绪甩掉,右手不自觉抚上左腕。 哎? 手环呢? 好像在洗手时取了下来,落在洗脸池上了。 陶夕转头看,邹恪已经不在那里,她心里一凛,顾不上送葬的队伍就往回跑去。她在厕所门前站定,无声抽出藏在口袋里的藏刀,蹑手蹑脚往里走。里面空荡荡的,半个人也没有,而且,手环不见了。 她迅速明白过来,可是晚了半拍,锋利的钢琴线从头顶绕下来。陶夕的左手下意识横在脖颈前,厚实的袖子挡住了钢琴线。她挣扎了几下,藏刀插入钢琴线和胳膊留出的缝隙里,狠狠一割,坚韧的线“啪”一声断了,断口划伤了她的下巴。 她用力在邹恪脚掌上一碾,转身毫无章法地朝邹恪劈去。刀刃上冷光一闪,邹恪颧骨上多了一道口子。 邹恪捂着脸后退一步,紧盯眼前摆着作战姿势的陶夕,忽然笑了。 他改主意了。微凹的双眼闪过一丝玩味,然后转身飞奔出了这间屋子。 陶夕愣在原地,看看自己手中的刀,一咬牙跟着跑了出去。 他就是那个警察!因为秘密被人泄露而想要杀人灭口的警察! 陶夕还不能承受突如其来的奔跑,胸口有些闷闷的。等她跑到门外,邹恪已经不见了,只留下汽车开远的模糊影子。她扶着门框大口喘气,摸出手机拨打蓝越的电话。 蓝越却关机了。 屋外的北风呜咽着,鹅毛大雪降下来,打在棺材上,打在遗像上,打在送葬人的脑门上,冰凉冰凉的。 陶夕靠在门边,袖口轻轻蹭掉下巴流出的血。她想了想,朝着米雅的送葬队伍抱歉地看了一眼,扭头汽车站的方向跑去。 她想,蓝越,你千万不能出事! 二十七、掠食动物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这场雪下的真大啊,像是什么人从天上盖了一盆子雪下来。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四处飘洒,仿佛想把这城市的一切污秽都掩埋掉。 蓝越的电话之所以关机,是因为他正在接待咨询者,一个已经离婚的前任妇产科医生。 “恕我直言,您来我这里做咨询的间隔时间太短,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这不就是你的工作吗?你不应该帮我解决这些问题吗?我老婆……现在已经是我前妻了,拿走了我的一半积蓄,还要争孩子的抚养权。这种话除了说给你听,我还能找谁?” “能解决问题的只有您自己,我们只能起到指引和辅导的作用。”蓝越藏起眼底的不悦,“保持一个适当的间隔时间,可以使您充分利用自己的力量自我帮助。” “怎么,你想抛弃你的病人?”那个男人双手撑上两个沙发间的玻璃茶几,“我就从不抛弃我的病人。” “这不是一种抛弃,只是我希望您能够相信自己,而不是太过于依赖心理咨询。” 男人沉默着,仿佛皮球泄气般瘫在沙发上:“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你觉得我是失败者。” 蓝越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说些安抚的话,房门却突然被人推开。 邹恪站在门口,森白的脸上透出毒辣的神色。 “既然是无能的失败者,就不用活在世界上浪费资源了。” 男人还来不及反应,锋利的钢琴线就割断了他的喉管。这是常年解剖尸体练就的干净利落。 蓝越站起来,走到尸体旁边看了看,说:“你的行为终于无法克制了。” 邹恪把沾血钢琴线搁在左手边,说:“有些话我们需要单独谈谈。” “我讨厌治疗过程被人中途打断,如此无礼的行径令人为之汗颜。” 邹恪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相信很多人想看你倒在血泊里挣扎的模样。” “哦?”蓝越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我首先要承认,你的小羊羔很有意思。”他从衣兜里拈起陶夕的皮绳手环,上面隐隐透着未清理干净的血点。 “你找到她了。”蓝越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很快又平复了。 “知道吗,恰好在我的理念里,同类相食才是人类文明的倒退。”他把手环重新放回口袋,“不过我不介意吃掉她。” 邹恪话未说完已经逼上前来,手中虚晃两招。蓝越连忙闪避,邹恪找准他动作的空隙,一脚踹中他的腹部。蓝越后背撞在盆栽上,顿了两步稳住身形。 钢琴线上寒光一闪,直直朝蓝越脖颈袭来。蓝越格挡住邹恪的进攻,左臂被坚韧的线缠住,动弹不得。他上前一步,右拳击中邹恪的颧骨,正打在那道刀痕上,邹恪嘴里“咝”了一声,钢琴线脱手飞出,这短暂的时间足够使蓝越把马克杯砸在他的头顶。 蓝越忙于解开胳膊上勒紧的线,邹恪上前两步拽住他的领口,同时在他下颌补了一拳。 两人毫不相让地扭打起来,仿佛两匹为了食物而撕咬的狼。 邹恪从袖口抽出锋利的手术刀,脚下一扫,蓝越站立不稳,小腿重重磕在玻璃茶几上,一支圆珠笔顺着玻璃边缘滚下。那把手术刀在空中画道森冷的弧线,深深扎入蓝越的上臂,他吃痛地低吼一声,腿被茶几绊住没能闪躲开。邹恪掐住他的脖子,狠狠按倒在地板上。 “看见没?”邹恪把刀抽出,对着他的眼睛,“我比你更强!” 蓝越死死抵住他的胳膊,一滴血顺着刀锋滴下,染红了蓝越的瞳孔。 “在这个城市,只能有一个掠食动物,那就是我!”邹恪叫嚣着,他变得疯狂了。 蓝越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忽然朝左使力,邹恪的刀擦着他的左耳扎在地板上,划伤了他的耳廓。蓝越摸起地板上的圆珠笔,飞快插向邹恪的脖子。 邹恪连忙躲开,那支笔插在他的肩膀上。手术刀在地板上扎得太紧,没能及时拔出,而蓝越已经翻身从地上站起来。邹恪似乎气急,挥拳打向蓝越的太阳穴,他知道蓝越一定会进行格挡,那时另一拳就应该击中他的鼻梁。 他想的很好,然而这次蓝越却准确无误地扣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拧将他右手扭向背后,同时中指关节在他脊柱中心狠狠一磕,邹恪的感觉神经顿时麻痹了。蓝越拽着邹恪的胳膊用力一甩,他的头磕在门框上,“咚”地一声。人脑怎么硬的过混凝土?邹恪脑子里瞬间轰鸣声一片,身体软软地趴在地上。 蓝越松开他的胳膊,后退两步,平静地看一眼自己胳膊上的刀伤。 “身上不挂点彩,怎么像是被亡命之徒袭击呢?” 蓝越从茶几侧格里取出一副医用橡胶手套,优雅地拾起门边作为插花艺术用的陶瓷花瓶,又将花架拨在地上。 “我记得你说我的名号像温开水。”他一边把手套戴在手上一边说,“知道温水煮青蛙的典故吗?” 不等邹恪回答,花瓶在他后脑勺爆开,细小的瓷片飞溅开来,锋利的断口扎进了他的脑干。几支玫瑰散落在他的头颅周围,花瓣沾上鲜血,红得更冶艳夺目。 “艺术创造的世界中最忌雷同与模拟,”他仿佛睥睨天下般瞧着那些花朵,“只有怯懦、平庸之辈才会趋炎附势,人云亦云。”似乎是说给邹恪听的,虽然后者已经死了。 --------------- 警察赶来是二十分钟以后的事情。如果不是蓝越忙着拷贝邹恪手机存储卡里的内容――顺便进行格式化,他们还能来得更早。可见有时警察还是很有效率的。 “江彻。”坐在接待室里,正在接受包扎的蓝越略显忧虑地问,“我这是正当防卫,不会坐牢吧。” 江彻宽慰道:“不会的,我们查到了,他就是那个案子的犯罪嫌疑人。” “他是凶手?难怪要对我下杀手了,可惜那个咨询人……”蓝越惊讶且伤感地看向白线画出的尸体印记,“是哪个警官查到的?法医这个身份很难引起人的怀疑啊。” 江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我。” 蓝越抬头看他,轻笑一声说:“果然深藏不露。” “哪里哪里。”江彻推脱一下,局促地走到另一边查看现场。其实他心里很得意,毕竟是来自偶像的夸奖。 胳膊包扎完毕,蓝越在警员的陪同下走出诊所。白雪依旧下着,不像有停止的迹象。 他朝左边看了一眼,运送尸体的车正敞开后门等待着,仿佛一张冰冷没有血色的嘴。他又看向右边,彼此窃窃私语,间歇有快门声响起的人群中,一个狼狈的身影正拼命挤到最前方。 陶夕凌乱的长发上沾满了雪花,那双慌乱的眼睛看见他,瞬间亮起来。 蓝越嘴角勾起一个柔和的笑,仿佛孟春里平静温暖的湖水。 --------------------------- “小江,你的表现很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赵奎丽盯着谈话室地板上那滩缀着碎瓷片的血迹说。 “是赵姐带兵带得好。”江彻谦虚地回答,“只是,如果不是他主动把尸体挖出来,还把证据曝露在公众的目光之下,不知道还会逍遥法外多久。” “我想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方式去理解。”赵奎丽揉了揉作痛的腹部,“可能是陶暮的行为勾起了他展示作品的欲望,他想证明他比陶暮强得多。” 江彻点点头,又说:“也许不只是陶暮。” 赵奎丽不置可否,走近沙发查看上面喷溅状的血液。 “你觉得,邹恪参与了陶暮的谋杀吗?”赵奎丽发问,又自己回答,“也许他只是旁观者,也许他会是教唆者。” 江彻感觉心里毛毛的,低声说:“赵姐,我感觉这件案子……还没有结束。” “我也是。” 二十八、你所渴望的真相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如果大地早已冰封 就让我们面对着暖流 走向海 ——北岛 万籁俱寂,鹅毛大雪簌簌而下。陶夕坐在病床前,黑发黑衣,仿佛古画中一个写意的符号。 她伸出手来,轻轻触碰输液管一瞬,又迅速缩回手。“看到那些警车,我还以为你死了。”她低低地说。 蓝越靠在枕头上轻声说:“记得我的话吗?除非我想死,否则没人杀得了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左臂已经被护士认真包扎上药,又小题大做地绑缚在石膏支架上,吊在胸前动弹不得。 陶夕抬头看他,双眸闪了闪,嘴角现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蓝越挑眉:“好笑吗?” 陶夕点头:“好笑。” 蓝越无奈:“我似乎把你宠坏了。” 陶夕抿嘴:“谁叫你宠的,活该哦。” “你受了伤。”蓝越微微抬起右手,又仿佛刚注意到手背上的输液针头似的,放了下去,只是仍旧看着她下巴上的创可贴说,“我感觉我让你蒙受了灾难。” “不是你的错。” “你的手环在我衣兜里。”蓝越看一眼挂在角落的大衣,“上面有血,能解释一下原因吗。” 陶夕的笑容一点点淡下来,转头看看角落:“我杀人了。”她闭上眼睛,眼前光怪陆离,好半天才睁开:“用你给我的刀,把高凡杀了。” 蓝越静静看着她的侧脸,从柔和的前额到挺巧的鼻尖。 “把他扔进棺材的时候,他还没有死透,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米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他是后悔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看着他深爱的那张脸以这样决然的方式毁掉。”陶夕微微仰头看窗外飞雪,“坐在这里无所顾忌地谈论杀人,我是不是挺坏的?但‘生同衾,死同穴’是多奢侈的一件事,我帮他们完成了,又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好人。”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窗外旖旎,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 “人类的犯罪欲是天生的,他们毫无顾忌地说谎、背叛、攻讦、戕害,却对此不以为然,甚至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已经让全世界俯首称臣。”蓝越漆黑的眸子仿佛洞察一切,“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远比杀人更罪恶的事情。只要你认为那是对的,你就可以去做。” 陶夕低下头,右手食指摩挲着左腕上由于自杀而留下的美丽疤痕。 “也许我顺着你的意见,去给她做心理辅导,她就不会死了。”蓝越顿了顿,“所以,你怪我吗?” 陶夕沉默一会儿,闷闷道:“怎么会怪你呢,那是没人能预见到的。” 蓝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我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会挑上你,你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是的。” “你有没有学过塔雷索夫案。” “似乎是伦理课上学过的案子。” “心理医生的一位病人,杀死了原告塔雷索夫的女儿,而此前病人曾经透露过想要杀死死者的意图,被告却没有采取措施告知死者及其亲属或有关执法部门。”蓝越目光沉沉,“所以心理医生被告上了法庭,理由是他完全有可能预见死者的危险,对死者应该负有警告义务。” “保守病人的秘密也是心理医生的义务。”陶夕咬着唇,若有所思,“你是想……问我的看法?不处在相同的立场上,我很难做出明确的选择。” “对不起,陶夕,”蓝越微微抬眼,“我要对你说实话。” 陶夕转过脸,目光对上他。 “陶暮是我在宁城接待的第一个病人。当初他来找我,是因为他渴望摆脱你这个麻烦,去上海展开他的大好前程,另一方面他又对你怀有愧疚,不希望自己经受良心的谴责。他跟我说了很多事情,包括你的方方面面……我对你的了解都是建构在他的叙述基础上,这些我一开始没有对你说起。因为我知道,如果你知道他把关于你的很多事都讲述给我,你一定会拒绝我的任何帮助。” 陶夕一阵愣神,轻声说:“搞不好……你是这世上唯一用心帮助我的人……也许……”她说不下去了。 蓝越似乎陷入某段沉思,许久才回过神来,说:“挖出苏姈尸体的人,是我。” 陶夕愕然。 他停了一会儿,才缓缓道:“联系表上,他留的地址是苏姈家。他杀人那天,我跟他本来有个预约,他却不打任何招呼地没有出现。我感到担心,开车去找他,接着……目睹了他抛尸的过程。”看陶夕没有搭话的意思,他继续说:“我是能预见到的,有些人一旦杀了人,就像上了瘾。因为杀一个和杀两个,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叫上安老师去冬泳,假装发现尸体而报案,都是我故意为之。我为了自己的名声,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曾经是我的病人……听上去多混蛋啊。” 陶夕紧紧握住衣角,脸上是藏不住的震惊。 “你是我一次失误的责任,我必须护你周全,不管使用什么方式。”他微垂了头,安静地呼吸,“现在我再问你,怪我吗?” 最难识破的谎话就是混杂部分真相的谎话。 “我不在乎那些。”陶夕顿了顿,目光缓缓收回来,“也从来没有怪过你。” 蓝越怔了一下,唇边浮出一点笑意:“事到如今,你还愿意这样说,我很高兴。” 陶夕把身体靠向他的右臂,极力控制声音的平稳:“我说的是真的。我杀过人,吃过人,也自杀过,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个肮脏的存在。从小到大,一直都很不安,心里充满了无法填补的空虚。” 她靠在他肩头,吐息落在他耳畔:“可是有你在,我充满了感激。至少我能跟你说说心里话,那些无法和他人交流分享的,肮脏的秘密……我不希望你出任何事,不希望这世界上只留我孤身一人。” 蓝越偏过头,脸颊贴近她的前额:“那是我们共同的秘密。” 他们在静谧的时光中悄悄倚靠在一起。 江彻透过房门上的玻璃,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他听不见两人的对话,但是他隐隐感觉到有什么恶劣的事情正在萌芽。 这是他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他的。 他在门口麻木地站了好一会,才仿佛回过神来,无声地离开了。 --------------------- 深夜,蓝越一步步踏上楼顶天台。鹅毛大雪已然偃旗息鼓,然而凛冽的北风还在,他的头发被风吹起来,仿佛黑狼头顶细密油亮的体毛。 落雪将天台铺得厚厚一层。他来到十字形楼顶的边缘,踩出一行脚印,是耀眼的银白中夺目的黑。 他拨通了一个秘密电话,电磁波扬出去,跨越了半个地球。 “希望没有影响到你的睡眠,Bern。”蓝越望着积雪覆盖的幢幢楼房,讲出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虽然现在已经上午十点整了。” “嗨,伙计,你心情不错啊。”那头响起一个闷闷的男声,像是宿醉一晚,“看来我当初建议你回国,现在已经被证明是个完全正确的决定。” 蓝越一笑:“长久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了与人合作的可能性。” “喔,你新遇到了什么人,还是看见了老相识的另一面?”男人仿佛忽然醒了酒。 “我在宁城遇到一个人,和我的兴趣相似,世界观、价值观也相似。” “不像是你欣赏的风格。” “没错,他不是我理想的合作对象。”蓝越对着听筒点头,“他只是勾起了我对寻找搭档的好奇心。” “搭档不一定要彼此相似,彼此互补可能会擦出更好的火花。” “那个同我相似的人的出现使我第一次对医患关系如何发展成人际关系有了强烈的好奇感。” “所以……你想和某个患者成为搭档?” “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小姑娘。”蓝越微微仰头看明灭星光,“我们彼此理解,但又不甚相似。” 对方沉默良久,说:“有人能理解我们是好事,Lam。” 蓝越低头苦笑一下,涩声道:“我是一定会下地狱的,所幸不是孤身一人。” 【卷二:豺狼歌完】 ; 二十九、克里特岛迷宫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撒在我身上的忧愁阳光啊,只有你才知道我的心肠 ――左小祖咒 T146动车到站了,刘博兴带上毛线帽遮住自己微秃的头顶,提着行李箱下了车。 他刚从北京的雾霾天里风尘仆仆地回来,而迎接他的是一场大风雪。他不喜欢任何雨或雪的天气,因为这种天气总给他的工作带来麻烦。最糟糕的是他没带伞,雪花噗噗落在他身上,吵得闹心。 可见他是个没有情调的人。的确,他也没有结婚。 出了宁城站,一溜绿油油的出租车在门口排队等着,秩序井然,除了小面包车抢生意的吆喝声带来的嘈杂以外。刘博兴懒得看那些操着方言举着牌子的人群,径直走向最近的一辆出租车。 “去宁城市公安局。”他的脸严肃得像石雕。 “公安局?”司机显然很少遇到一下火车就赶去公安局的人,试探着问,“您是警察吗?” “是。”他干脆地说,一个字也不肯多给。 司机觉得这人没趣极了,撇了撇嘴,开了雨刷器,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的车道。 他侧过头窗外的飘雪,半晌,低头打开使用多年的翻盖手机。最近阅读的一条消息,来自赵奎丽。 她写着:“疑犯是邹恪。” 刑侦科副科长刘博兴揉了揉发紧的眉心,重重吐了一口气。 司机从后视镜里盯着他,眼神冷冷的。出租车驶入繁华的主干道,他把目光收回来,抿了抿嘴,人中上一块黑色的胎记微微蠕动。 这样的雪天,还是注意安全为好。 ---------- “所以,你们的初步推测是他对尸体怀有某种嗜好。由于嗜好而选择成为法医,也由于嗜好而越走越偏,最后不满足于处理尸体,而是制造尸体。”刘博兴换好一身警服,说。 当下,刑侦科负责这件案子的人都站在冷库内,邹恪盖着白布的尸体前。 赵奎丽看了邹恪被剃净头发的头颅一眼,点头回答:“不错,并且他对横行十年仍逍遥法外的‘波士顿茶叶杀手’怀有某种崇拜心理。” 刘博兴把这个名号在心里咀嚼了片刻,问:“看过他的电脑或者光盘吗?有理由相信他会把很多犯罪过程记录下来留作纪念。” 女警夏芸“呃”了一声,回答:“电脑已经检查过了,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至于有没有其他的存储方式,我们还没有查到。” “查过他的手机存储卡。”赵奎丽说,“被格式化了,数据已经无法修复。” 刘博兴看向赵奎丽:“赵科,我记得你说查出邹恪是嫌犯的是一个后辈。” 赵奎丽把脸转向江彻,示意道:“就是小江,后生可畏啊。”说完,她由于胃痛而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江彻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梁坤投去一个打趣的眼光,那眼光里却又带着几分焦虑。 刘博兴却没什么大反应,只是问:“你做出这样推理的依据是什么?” 江彻忙正色回答:“有两个原因,一是觉得嫌疑人的范围应该扩大一些,不要有太多顾虑。二是,就那半个指纹的方向来看,除了外界攀爬可能留下之外,其他方向施力是根本不可能留下的。” “那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去检查窗台外侧的?” “死者跟心理医生的谈话记录如果当真,那个尸体凭空不见,只可能是有人把它从屋里运走。”江彻一边回忆一边作答,“门没有被撬过的痕迹,而窗户上提取到了指纹,所以……” 刘博兴点点头,俯身查看尸体,没再多说什么。 赵奎丽有些发愁,说:“危机公关不好做啊,问题居然出在内部……也只有初生牛犊才有这种不怕虎的精神。” 江彻挠挠头:“蓝博士的书里面有一句话:‘权势、财富、地位、等级都可以保护潜在的异常行为者,使其不被加上异常行为者的称号。’我一直坚信这句话,所以划定嫌犯范围时也是作这样的想法。” 刘博兴抬起眼,似乎颇感兴趣地问:“蓝博士?那是谁?” “就是被邹恪袭击的心理医生,是报案人,也是我的偶像。” 刘博兴单手扶额,似乎自言自语地问:“心理医生已经开始学防身术了吗?”话音落下又凑近看邹恪头顶的磕痕,问:“致命伤是哪里?” “致命伤是后脑,尖利的花瓶碎片扎进了脑干。”法医季纬惴惴不安地听他们讲了半天,终于插上话了,“头顶和门框的撞击并不会致死。” 刘博兴直起腰,对赵奎丽说:“赵科,既然案件已经明朗,我们还是先跟局长讨论如何稳住市民对局里的情绪吧。” “局长已经发话说他会亲自处理了。”赵奎丽开始往外走,“趁着过年,有些卖药的冒出头了,我们的线人报上来说――。” 赵奎丽突然说不出话,剧烈的腹痛使她冷汗直流。几个守在尸体边的警察顿时围了上来,关切地扶住她。 “没事。”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胃痛,老毛病了。” “赵科,你还是快去看医生吧,”刘博兴不赞成地看着她,“有些病不能拖。” 赵奎丽摆了摆手,似乎缓过劲来,重又迈开脚步。不过在她迈步的瞬间,轻轻掐了掐刘博兴的胳膊。刘博兴微微一愣,立刻会意跟上。 夏芸在一边担忧地扶着赵奎丽,同时不自觉朝后瞟了一眼。梁坤接触到她的目光,迅速低下头避开。他略深的肤色掩盖住了因思虑过重而形成的黑眼圈。 他们俩的事被夏芸的父母否定了,理由是自己只是一个农民出身的穷警察。钱,又是钱的问题。梁坤眼神暗了暗,他想:我会赚到更多钱的,很快。 刘博兴捕捉到两人异常的互动,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夏芸把赵奎丽扶进科长室,倒了杯热水便退了出去。刘博兴站在她的桌子前,问:“赵科,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单独跟我谈?” 赵奎丽动一下桌上鼠标,屏幕亮起来。她说:“你看。” 刘博兴伏在桌面上看过去,疑惑道:“宁城新闻网?” 赵奎丽点头:“你看她写的东西。” 刘博兴感觉有些不对劲,顺着网页往下念:“宁城市公安局不仅在抓捕罪犯,他们也在制造罪犯。提供丰厚的福利,让‘拼图者’这样的杀人犯去抓捕其他的杀人犯……” 那是温静做的报道,文字中间配上一张运尸担架的近照。 “说的是邹恪。” “妈的!”刘博兴捶了下桌面,“这个记者简直唯恐天下不乱。” “但是没有办法处理。她是在案件发生后才到的,比其他记者早几十分钟而已。没有污染犯罪现场,也不能告她妨碍司法公正。”赵奎丽抹去额角一滴冷汗。 “她拿着稿费怡然自得,丢下一个这么难处理的公关烂摊子给我们?”刘博兴阴着脸,忽然说,“你刚刚说她比其他记者早几十分钟?” “你想到了吧?”赵奎丽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我也想到了。” 目光交接,一个令人不快的猜测在二人心中形成。 刘博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调冰冷低沉:“现在的年轻人,心是越来越大了。” 三十、克里特岛迷宫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相对于被拼图案搅得焦头烂额的警方而言,“受害者”蓝越的生活反而平静许多。他依旧看书,读报,练习插花。最大的变数就是为了养伤而暂停了手头的工作。 他没法开车,只好叫了辆出租到令狐景家里。那只挂着的胳膊和他庄重的着装形成了微妙的反差,让令狐景觉得有点好笑。 然而他只是想想,看见蓝越抑郁黯淡的神色,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蓝越双眼低垂,哑声道:“我讨厌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让我没有办法以最好的形象应对咨询者。” 令狐景略一耸肩,翘起二郎腿:“有时候,小憩片刻再继续工作会有更好的效果。” 蓝越抬头,双眸蒙上一层薄雾。 “我想这或许是我工作十几年来遇到的最大的挫折。” “意外而已。只是不小心发生在你的身边。”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咨询者会坐在他被割断喉咙的地方讲述他们的经历,而我会坐在自己差点被杀的地方倾听他们的经历。”他轻轻摇头,眼中似有水光,“我觉得我应该为他和甘儒的死负责,如果我能早点将甘儒的谈话记录交给警方,他们可能就都不会死了。” 令狐景略一沉吟,接道:“你只是遇到了每个从事这种工作的人都会遇到的伦理难题罢了。没人能肯定地说何种选择对病人来说才是最优选择。” 蓝越对着令狐景身后的白墙眨了眨眼,眼底水光渐渐消失殆尽。他看着带有淡淡污渍的墙壁,问:“你曾经有过同样的心理体验吗?” 令狐景眯起眼睛,目光游移到蓝越裹着绷带的手臂,贴着胶布的耳廓,片刻又回到他的脸上。 “有过,”令狐景似笑非笑,“但是我思考很久,最后觉得我不需要为他的死负责。” 蓝越收回目光,盯着他的眼睛。 “每个人生下来就应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他人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代为行使这种责任。心理医生也不行。”令狐景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指,“这个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死去,大多数是些不怎么重要的人。” 蓝越沉默好半晌才说:“也许你是对的。” “所以没必要让这次无妄之灾影响你身为心理咨询专家的职业态度。”令狐景飞快地说,似乎并不止是在说服蓝越,“还是想想这次‘假期’应该怎么度过吧,是避开旅游高峰游览名山大川,还是抓紧机会进补?”令狐景说到这里,挺了挺圆润的肚皮,开了个玩笑:“如果进补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和你一起。”如果他的眼神没那么飘忽,或许会更有说服力。 “我哪儿也不去,”蓝越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我正在享受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给我带来的新奇体验。也许……我能写一本新书。” 令狐景听了之后,呵呵笑起来。 蓝越的面色也跟着缓和,眼底情绪却比谈话之前更加冷淡。在令狐景注意不到的时候,他动了动薄唇,无声讽刺一句:“蠢材。” ------------ 他的心情直到进了家门才好起来。 “如果我能下厨就好了,”他嗅着厨房传来的饭菜香说,“烹饪在我娱乐生活中占了不少的比重。” 扎着马尾的陶夕头也不回地说:“你是在嘲笑我的做饭水平吗?比起同年龄的女生,我已经很不错了,至少还能进厨房。”似乎为了盖住炒菜声,她特意提高了声调。 “没,我只是怕你太过劳累……顺带担心下你的膳食搭配。” “我看过营养学的书好吗!”陶夕抗议道,“再说我的做菜方式经济又实惠,比饭店好。” 蓝越走到她身边,看一眼她正炒的菜:“你是在担心饮食经费会不够?虽然我有一段时间不能做咨询工作,但是我的收入来源可不止于此。” 陶夕手上一顿,回头看他:“你有灰色收入?” 蓝越点头:“譬如说,开饭前我要看一下股市。” “你炒股吗?”陶夕讶异地盯着他看了半天,使劲在脑海里搜寻有用信息,终于恍然大悟,“你在陆氏地产有股份。” “是啊,不然光做心理咨询师哪来那么多钱。”蓝越边说边往书房走去。 “也对哦。”陶夕轻咬下唇,突然说,“差点忘了,我能问你借一本书吗?” 蓝越停下脚步。“什么书?”他问。 “涂尔干的《自杀论》,明天开学了但是我没看完,所以想带到学校去。”陶夕把垂在眼前的发丝捋到耳后,“我想尝试先从分析自己开始,进而分析别人。也许……我研究生会读心理学呢?” “随你,别弄坏就行。”蓝越一笑,“我去研究如何获得更多资本积累。” ------------- 钱,恶之本源,就像蛇蝎美色一样,人们表面上嗤之以鼻,背地里却又趋之若鹜。人类应该更坦率一点。 梁坤原来一直没钱,从乡下挣扎到城里,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压力。但今时不同往日,没有钱,就不能把夏芸娶进门。对这种弥漫铜臭的东西,他又爱又恨。 现在他不怕死,只怕穷。 如果他得知,哪怕蓝越停止现在的工作也丝毫不担心会缺钱,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幸好已经有人联系过他了,一个和他现在职业相称的,发财致富的野路子。 他如约来到指定的咖啡厅。这里的消费标准令人咋舌,不过反正付账的不是他。 “再次感谢你能来见我。”温静双手接过侍者托盘里的蓝山咖啡,稳稳搁在梁坤面前,“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容易。” 梁坤面色不豫:“对于警务人员来说,坐在这里就是一种犯罪。” “我们要感谢你的牺牲。”温静往自己咖啡里加了两颗方糖,“能写出关于‘Y字杀人魔’的,关于‘拼图者’的,这些广受关注的新闻,离不开你的素材支持。” “杀人魔在精神病院里关着,拼图者死在花瓶碎片之下。”梁坤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觉得太苦又放下,“便宜他们了,这种人应该凌迟。” “正义得到伸张,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好事应该让更多人知道,至少能给这个社会安慰。”温静嘴角含笑,以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安慰?”梁坤挑眉,“那并不是你想努力打成的目标吧,记者小姐。” “我们也不过是希望公众尽早得知一切真相罢了。” 梁坤眼神犹疑:“如果被发现是我向你通风报信,我一定会被开除的。” “我可以帮你找警察以外的工作,保证比你现在挣得多。” “害得警察丢工作使你觉得很有成就感吗?”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很划算的买卖。”温静笑意吟吟,“等到你娶老婆那天,一定会感激我的。” 梁坤冷笑两声,不做反驳。 这个世界坏得让人胆战心惊。 三十一、眼睛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满天的星, 颗颗说是永远的春花。 东墙上海棠花影, 簇簇说是永远的秋月。 ――废名 南操场离学生宿舍一公里远,它曾经是宁大学生的主要活动场所。 五年前,更大更新的东操场和西操场建好后,那里就被废弃了。半人高的荒草很快疯长起来,向人类宣告植物对这个世界的主宰权。每次雨后,南操场的荒草地就变成一滩沼泽,布满大大小小的泥坑,里面或许藏着些不能见光的生物。 听说那里死过一个男人,头朝下栽在泥坑里,被发现的时候脸已经腐烂到辨认不清了。这个传言一直存在于学生们津津乐道的奇闻中,然而没人证实过它的准确性,也许只是每个学校都会有的校园物语而已。 开学的第一天夜里,陶夕突然冻醒了。 她睁开眼睛,脊梁一下就麻了――她不是在房间里,而是站在外面,站在南操场里!四周黑黢黢的,刮着刺骨的风。她很快看清,四周都是诡异的荒草地。南操场臭泥坑里的不明生物,在有节奏地吐着水泡:“啪嚓!啪嚓!啪嚓!”那声音孤独而清晰。 我……梦游了? 她四下看了看,看到了路灯,离她大约两百米远。她抱住冷风中发抖的胳膊,哆哆嗦嗦地走过去。 一个白森森的人影突然挡在前面,陶夕的脑袋木了一下,停住脚步,直愣愣地看着对方。 那是一条雪白的婚纱,套在年轻较好的胴体上。她的头发乱糟糟的,很长,像海底纠缠不清的水草。她背着身子,表情不详。 陶夕认出那个背影,不禁低喊出声:“米雅!” 她的背影纹丝不动地同陶夕对峙了半天,才闷闷地开了口:“你看到我的脸了吗?”嘶哑的声音,不应该属于那个女孩。 “你说什么?” “我找不到我的脸了。”她又说了一句,同时,她似乎抽泣起来,肩膀一颤一颤的。 “米雅……”陶夕伸出手,想拉住她的胳膊。 米雅好像被电击了一下,蹿了出去。不对,她的身子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用力奔跑的痕迹,似乎是在荒草地上飞。 陶夕下意识跟上她,气喘吁吁跑出了一段路,米雅忽然不见了。路灯是黑糊糊空气里唯一的亮色,它依然站在原地盯着它,像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 陶夕拨开齐腰深的杂草,一个影像在她眼前慢慢呈现出来――死水坑里露出一双男人的脚丫子,脏兮兮的。再往上看,是整排用钢琴线捆起来的,僵硬浮肿的残肢断臂。天是黑的,那堆肢体却好像在发光,在阴森森的南操场疯长的荒草中排成一个硕大的“BostonTea”。 陶夕向后退了一步。她越来越感到不对头,仿佛一个灼热的身影从背后靠近了她,一口气吐在她脊背上,像是密密麻麻的钢针在戳。 它的毛发和午夜的颜色一模一样,双眼闪着绿幽幽的光,阴险,深邃,诡异。它凑近她的耳边,轻轻地说: “所想皆是不可得。” 陶夕打了个冷战,醒了,从床上坐起来。宿舍里四张床,有三张是空的。 六号宿舍楼333寝室有四个住客,陶夕,米雅,乔娜,丁梦娴,都是社会学10级的学生。米雅的床铺理所当然是空的,但其他人呢? 对角线方向的书桌前坐着中度近视的丁梦娴,电脑屏幕的光打在她脸上,莹白一片。 “你做噩梦了?”丁梦娴闻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还以为做噩梦从床上挺起来都是电视剧在瞎编呢,没想到能见到真人现场版。” 陶夕用力按了按太阳穴:“现在几点了?” “现在是2013年2月29日凌晨一点二十分。”丁梦娴回答,重新转向电脑,双手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 “乔娜还没回来?”陶夕看向左侧的床铺。 “对啊,夜不归宿的典范。” “你还不睡觉?” “我正文思泉涌呢。反正明天上午没课,我完全不担心睡眠质量。” “你又写什么小说?” “恐怖小说。” “晚上写这个不害怕吗?” “午夜时分是小说的最佳创作时机,各种各样的古怪想法都急不可耐地在我脑子里冒头了。我怎么能怠慢自己的脑子呢?” 陶夕翻了个白眼,长出一口气,说:“我梦到南操场了,你觉得有什么寓意吗?” “咳,你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啊。”丁梦娴推了下眼镜,“我就是个写小说的,解梦真的不会……不过老话讲‘梦是反的’,如果我晚上做关于南操场的噩梦,第二天我一定会去那儿看看能不能捡到钱……” 陶夕听着她的话躺下了,之后丁梦娴又说了什么她没细听,脑海里一直盘旋着“去那儿看看”这几个字。 ------------ 六个小时后,陶夕跟着闹钟起床了。她的闹钟一向是手机自带,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子自定义。她清楚,什么歌做了闹钟什么歌就完了。 米雅的床长久性空置,乔娜依旧没有回来,丁梦娴躺在床上,不知道是写到几点才睡下的。 陶夕吃完早饭,真的往南操场走去。在路上,她不时地打量四周,观察有没有人注意自己。这是一种没来由的多疑。 南操场前面的银杏树下,有一个蓝色的小东西。 任何物品都有人态,不信,你仔细观察四周的物品,发散想象力,可以把任何一件死物拟人化,然后,你会发现它们的体态不同,性格不同。此时此刻,那个小东西躺在草丛里,似乎一个矮胖敦实的蓝领工人在喊:“捡起我呀,捡起我呀!” 她四周看看,没有人,便走上前去把它捡了起来。那是张校园一卡通。把那张卡翻到正面,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而这个人她认识。 社会学院,安道临。 她一向是个好人,节约水电,不乱丢垃圾,给老弱病残让座,拾金不昧。但这回她想了想,还是不打算让安道临知道是自己捡到了这张卡。毕竟这张卡好端端的怎么会掉在杳无人烟的南操场呢?也许有什么不妙的事情。 陶夕拥有强烈的好奇心。 她回到寝室,看见许久不见的乔娜正坐在座位上拍苦瓜水。女人为了“美”可以义无反顾地自虐,譬如现在最流行的皮肤保养方式居然是抽自己耳光。她的头发是褐色的大波浪,她的大衣是浅浅的粉红,领子上一圈厚厚的毛,像一只粉红色的火烈鸟。 不过,除了苦瓜水味儿之外,似乎还有别的怪味呢。 陶夕懒得管她,打开电脑上了校园网。她打算查查一卡通消费记录。宁大的网络查询系统很便捷,输入卡号和密码,一切消费一览无余。 她输入卡号后,试探性输入一卡通默认密码。 密码不正确。 她靠在椅子上,有些犯难。会不会是他的生日呢?可他的生日是……陶夕忽然想起什么,打开手机短信箱,搜寻米雅和她的短信记录。 找到了! “同学们,今天是老安四十岁生日,我们快去给他送祝福吧!手机号是13XXXXXXXXX……” 陶夕心里一酸,静下心算了算年份,敲到密码框里。 对了! 她感觉到有种窥伺他人私生活的刺激,食指有点抖地点开消费记录。 最近一溜基本上都是上学期零零散散的食堂吃饭用费,没什么特别的。昨天的消费记录只有一条,校园平价超市,78元。 超市?她又往下拉了拉滚动条,没有一条关于超市的消费信息。也是,做老师的何必在校园超市里买东西,住家旁边的家乐福岂不是更好? 乔娜还在孜孜不倦地进行保湿补水,声音“啪啪啪”的,伴随着浓烈的苦瓜味和若有若无的腥味。 陶夕对气味很敏感,来自多年卖花的经验。 她睫毛动了动,忽然转头问:“你的苦瓜水是新买的吧?” 乔娜愣了愣,似乎不认为陶夕是在叫她。她回过脸确认性地看陶夕一眼,舔舔嘴唇说:“对啊。” “多少钱一瓶?” “嗯……七十八。” 陶夕的眼神深远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 “你晚上去哪儿了?” ; 三十二、眼睛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你晚上去哪儿了?” 乔娜眼珠一转:“我找同学去了。” 陶夕微微偏过头:“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女的。”乔娜倒了点苦瓜水擦拭颈窝,“今天怎么忽然开始关心我?” “最近世道不太平,走在街上也要小心……特别是你这样的单身年轻女子。” 乔娜撇撇嘴:“夸张。”她拧上瓶盖,在外衣上擦擦手,甩了下头发,踏着冶艳的步子走进厕所。 陶夕等了几秒,起身走到乔娜桌边,迅速把那张卡塞到乔娜手提包的底部。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下,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乔娜提好裤子从厕所出来,一边洗手一边低声抱怨水真冷。 一个上午在键盘和鼠标间歇作响中过去。午饭时间,乔娜突然站起来,在手提包中翻找什么。 陶夕透过桌上的化妆镜看着她,似乎在期待什么。 她找了好半天才从包里拣起那张卡,口中低喃:“原来在这里啊……” 陶夕的脸色冷下来。很明显那并不是她所期望的答案。 乔娜走出去,门“哐”地一声。她似乎拨通了什么人的电话,讲了几句常见的开场白,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 丁梦娴被关门的声响吵醒,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来。 “几点了?” “该吃午饭了。”陶夕语气淡淡,“你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知不知道今天几号?” 丁梦娴揉揉发痒的眼睛:“2013年3月1号。” “我在凌晨问过你相似的问题,你说是2月29号。”陶夕抬头看她,“你知道今年没有29号。” “我那样说吗?”丁梦娴从枕边摸出眼镜戴上,“看来写小说把脑子写糊了。” “你自我代入了吗?” “自我代入?嗯……好像有吧。” “睡一觉就能恢复自我吗?” “我没有迷失自我吧……” “我曾经迷失过自我,那滋味儿很不好受。”陶夕自嘲一笑,“在噩梦里,我觉得我就是米雅。”而且我现在也不能保证我残存的自我意识有多强大。陶夕心想,杀死高凡,感觉不像是我自己杀的,更像是米雅在…… “干嘛把梦境看得那么重要呢?你就是你,我就是我,这有什么可怀疑的。”丁梦娴一边套毛衣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米雅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啊。” 陶夕看着她,有点失望。她有很多话,可惜都不能对着丁梦娴说。如果蓝越在就好了……她想。 停了一会儿,陶夕开口了:“对待自己笔下的人物,不应该有感情。作家或者画家,都是一样。既然已经牵涉其中,就要保持理智。” 丁梦娴摇摇头:“你讲话越来越深奥了。保持理智是一件蛮容易的事嘛。” “是啊,不过……”陶夕缓缓举起自己左手,在眼前细细打量,“所想皆是不可得。” ------------ 陶夕决定跟踪乔娜,在下午一节大课结束之后。 这不是她第一次干跟踪的事情了,有些细节处理地驾轻就熟。换上新衣服,戴上毛线帽,是乔娜没有见过的打扮。她隔着一百米,不近不远地追随者那个粉红色的影子,直到她上了758。 758是双层的,等的人很多,全都蜂拥到车门口,像一群抢食的苍蝇,又像急着逃命的蚂蚁。 乔娜跟着人群爬上了二层――更多人喜欢高瞻远瞩的感觉。陶夕坐在一层后排靠左的座位,正好坐在乔娜的底下。她不是故意的,她也没法算准乔娜会坐在哪里,这只是个巧合。 公交一路走走停停,下车的人寥寥无几。公交车从来没有“超载”的概念。陶夕看着窗外晃过的景色,不禁有些同情站着的人。 过了十站左右,乔娜终于从二层挤下来。陶夕抬手做出整理帽子的动作,略微遮住自己的脸。在这里下车的人倒是有几个,陶夕排在最后,右脚被一个肥婆狠踩了一下,但为了不引人注目,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乔娜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毫无所察,挎着提包七拐八拐走了十分钟,终于停下了。她的目的地是宁城第二十四小学,听起来像是“二十四孝”。 陶夕躲进一家奶茶店,点了杯香芒,余光瞟向她站立的地方。距离小学放学还有段时间,她们都还有得等。 ----------- 乔娜是来接孩子的。别误会,那可不是她的孩子,只是出于某种目的,她非来不可而已。 放学的铃声终于打响,渐渐有孩子从大门里跑出来。乔娜忽然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的“史上最大谎言”,就是一张报纸实拍图,上面印着六个大字“开学了,真开心”。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渴望开学的孩子,如果真有那么一两个出现,恐怕警察得调查一下他们在家是否遭受虐待。 她等的人出现了。齐刘海,虎牙,刚上五年级,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乔娜洋溢起一脸灿烂的笑,从包里拿出一个熊仔棒棒糖就迎了上去。 “大姐姐!”安佳雨笑嘻嘻地接过棒棒糖,“好长时间没有见你了,好想你呀……” “是想我,还是想棒棒糖?” “嗯……主要想姐姐,”安佳雨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有一点点想棒棒糖。” 乔娜笑着摸摸她的头:“我就知道,一个寒假不见,你肯定特别馋。” “我在家里吃不到嘛……总说什么蛀牙蛀牙……姐姐要是每天都来就好了。” “姐姐小时候也吃不到糖果。”乔娜的手停在她头上,“每次有什么好的,全给我的弟弟妹妹吃了。” “姐姐家里很穷吗?” “不,并不穷,只是家庭很糟糕而已。”乔娜笑笑,低下头和她的视线平齐,“家庭是要自己选择和创造的。你出生的那个家庭不是你选择的家庭,因为他们强迫你当家人,你自己没得选。” 安佳雨不解地看着她。 “你以为是家的那个家,只是你组建真正家庭的垫脚石。”乔娜继续说,眼神怪怪的,“你得自己找个家,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 “大姐姐,你家人怎么了?” “我没家人。” “我是说你出生的那个家啊。” 乔娜露出一个比吃苍蝇还难看的表情:“不要提那个,我们说说有意义的事吧。比如说……我想成为你的家人。” 安佳雨愣了愣,把手里的棒棒糖重新包好,塞到乔娜手里。 乔娜不去接,只是疑惑地问:“小雨,你怎么了?” “我家有爸爸妈妈,电视上说,其他人进来会破坏……” “我不是来破坏你的家庭的呀,我是想加入你的家庭!”乔娜急切地抓住她的肩膀摇晃,“我好想好想感受你们家庭的温暖……你应该能理解大姐姐的吧?” 安佳雨哇哇叫起来,其他接孩子的家长也循声朝这边看。 “小雨!”安道临的声音终于从人堆后面传来。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两人,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冲上前去拉开乔娜的手,把安佳雨护在自己身后。 平时安佳雨都是自己搭公交回家的。今天为了赶去一个老朋友的乔迁宴,他才开车过来接孩子,没想到给他看见这一幕。 陶夕咬着吸管静静看着。她不知道乔娜跟安佳雨说了什么,总之不会是正常学生和老师孩子所应该交流的内容。看到安道临赶来,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她看过两集lietome,有过亲密关系的两个人之间常有些微妙的身体语言,比如两人谈话时的距离比一般关系者要更接近,眼神闪烁地互瞥然后迅速移开。 她已经百分百确定了。 陶夕打了个呵欠。她没心思看接下来的扯皮场面,跳下奶茶店的吧台椅,一边往公交站走一边拨电话。 “我以为自己见多了丑恶的事,今天才是真的大开眼界。” 她这样开头,接着把自己见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蓝越。 ; 三十三、眼睛 3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二十四小门口,安道临和乔娜两两对峙着。 看着乔娜披肩的大波浪,安道临恍惚想起原来她短发的清凌凌的样子。 两年半以前,刚刚开学的时候,9月1日。 安道临站在讲台上,望着四十号稚气未脱的学生,清清嗓子,说:“同学们,很高兴见到你们,欢迎大家来到社会学院社会Q1041班这个大家庭。我先做下自我介绍,我是咱们班班主任,我叫安道临,‘回首长安道’,‘下马一登临’。以后的四个学年我将和大家一起度过。 “大学对于你们来说是一个全新的舞台,是一个掌握在你们手中的世界。大学给予你的不是一张文凭,而是一个不一样的人生。这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广袤平台,而最终关键亦都在你自己的选择。所以你们有理由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大学路是正确的,相信这段四年的大学生活会给你们的人生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他意气风发地讲了下去。他带过三次班级了,四年一轮回,就像世界杯一样。每个四年的开头,他都会面对全新的班级发表这么一篇“演讲”,仿佛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大段话讲下来一个打结都没有。 至于他自己信不信这些话……表演取向也是人类行为的一种取向嘛。 交流的时候,同学们七嘴八舌问了很多问题。社会学是冷门专业,尤其在以理科见长的宁大,多数学生都是从生物化学掉档被调剂过来的。 “社会学就是‘万金油’。”安道临熟练地解答,这个问题他早讲过多次,“社会学没有明显的就业导向,比较对口的有统计局、社保局、民政局、公司及企业的人力资源部门等等。”他顿了顿,又秀出本专业的金字招牌说:“社会学专业一只是宁大就业率最高的专业,大家不用担心。就算不愿学这个专业,研究生考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的成功率也是很大的。” 同学们这才放心下来。 那个穿白衣服的短发女孩举起了手。 “那位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 她站起来,眼睛清亮亮的,声音柔柔的:“老师,我叫乔娜,来自天水。我听老师说话的口音,好像是老乡吧?” 安道临的思绪一下子飘起来。这个天水在宁城西侧,跟甘肃的天水镇没什么关系,只是重名。 “没错,我是天水出来的,现在已经定居宁城了。我们学校的天水人真的不多啊……” 乔娜又问:“那为了融入宁城的生活,我现在应该做出哪些努力呢?” 安道临想了想说:“人生难得几回搏,此时不搏待何时?不要挥霍大学生涯,要努力,再努力,四年之后你们收获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你人生中最完美的一段经历。孩子们,不管你的出身如何,背景如何,从大一开始,你们逆袭的机会就来了,抓住机会,拼搏吧!” 学生们自发鼓起掌来。 晚点名完毕,安道临驾驶新买的灰色帕萨特回家。 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 老师,我是乔娜。我想申请助学贷款,可是又怕班里要申请的人太多,我又不是最困难的哪一个……不知道您能不能帮忙,冒昧打扰了。 安道临想了想,回道: 一个人出门在外,老乡就是最亲近的人。我教过很多学生,却没有一个天水的。所以,很高兴能认识你。 十几分钟之后,她又回复了,语气调皮,却也带着谨慎: 我认识很多天水人,没有一个当大学老师的。所以,也很高兴认识您! ------------- 那个时候,赵奎丽刚刚当上科长,为着突如其来的各种任务忙得焦头烂额。那个时候,安佳雨上了高年级,不再需要家长接送,自己搭公交就能回家。那个时候,安道临除了固定的教学和调研,余下的时间很闲。 一来二去,他们好上了,就在大一上学期开学三个月后。 师生关系的味道变了。安道临带着这个班的社会学概论,上课时两人眼神对视,她往往红了脸,像鲜嫩多汁的蜜桃。没有课的时候,他们频频幽会,像热恋的青年男女一样,越来越火热。 乔娜和赵奎丽,已经是两代人。 乔娜是那种招男人喜欢的,单纯地像一朵小白莲的女孩。她的天水口音,软软的,柔柔的,甜甜的,像小孩子爱吃的棉花糖。 赵奎丽却截然不同,她由于自己的职业而愈发生硬,即使回到家里面对家人,也脱不掉浑身铜皮铁骨构造的棱角。 有赵奎丽的参照,安道临愈发喜欢乔娜。 他给乔娜一些小礼物,项链,或是耳环,或是漂亮衣服。她得到的一切,他说给就给得出,说收就收的回,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这种感觉很好,让一只脚迈进“中年危机”的安道临觉得自己又焕发了青春。 但是,他让乔娜做自己的情人,是看上了她的柔软与顺从,是看上了她的从不奢求。如果发生像今天这样超出他掌控的事情,他会毫不犹豫地把乔娜一脚踢开。 所以,安道临看着乔娜,仿佛没看见似的,拉起安佳雨就朝自己的帕萨特那边走。 他在用行动警告她,你只是个情人,连二奶都算不上,认清你的身份! 他想得很好,只是,吃了香蕉,想扔掉香蕉皮,谈何容易? 乔娜站在二十四小门口,看着父女俩的背影,笑容冷冷的。 男人啊,走夜路的时候,可要提防一下是否会被自己丢的香蕉皮滑倒。 ---------- 安道临领着孩子走进大酒店房间的时候,赵奎丽已经在那里了。这回她居然来得很准时,让安道临小小惊讶了一把。 菜已经上了一部分。安道临拉着女儿在赵奎丽身边坐下,他有点不安地看了看女儿,尽管在车上对她千叮万嘱说“不能把大姐姐的事告诉妈妈”,但小孩子的嘴一向不是特别严。他硬着头皮和老朋友寒暄了几句,心里乱乱的。 主人看人都来齐了,便宣布开席。 安道临看着自己的妻子,又想起乔娜,忽地有点愧疚,舀了一大勺鸡汤到赵奎丽碗里。 赵奎丽愣了愣,长出一口气,把里面的鸡肉夹到安佳雨碗里。 “你应该补一补的。”安道临觉得好笑。 赵奎丽不看他,只是抿了一勺汤:“我最近有些不舒服,医生叫我吃素。” 安道临的笑容有些僵。他不说话了。在他十点钟方向忽然热闹起来,宴席主人的一对六岁的龙凤胎正在互相比谁的鸡腿更大,结果女孩的鸡腿掉到了桌子上。女孩扁着嘴正要闹起来,男孩忙把自己的给了她。 多让人羡慕的兄妹情。 安道临看了他们,又看向自己的妻女,心里闷闷的。好半天,他才低低地问:“你想……再要一个孩子吗?” 赵奎丽手中勺子抖了一下。她沉默半晌,神色不明地笑了。 “对我来说,太晚了。” ; 三十四、纸人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草死东风吹复生,骨枯东风吹不荣。 汝悲信悲不足诘,吾欲诘尔尔试听。 ――【宋】黎廷瑞 过去,他和她背地里是情人,表面上一个是教书育人,一个是治学求索。而乔娜蓄意接近安佳雨的事情一曝光,两个人美好的信任,突然间仿佛被雷电劈中,变得焦黑扭曲。 安道临办了张新卡,没有和她联系。他在等待她主动认错,否则这段关系再没有继续的可能。 那几天,他上课都无精打采的。 安道临在学校很烦躁,在家也很烦躁。赵奎丽对他越来越疏离,客气得仿佛他是个外来的客人。他偶尔想亲近一下,却被她巧妙地躲开。 难道她发现自己了?安道临惊出一身冷汗,但这样的反应又不太像。难道她和自己一样在外面……不可能,她没有时间。安道临想啊想,甚至猜测自己的老婆可能提前步入了更年期。这可不是好事。 终于某一天,他拨响蓝越的手机,简单打过招呼,便开门见山地说道:“蓝越,你能不能抽个时间,帮我分析一下她的心理。” 蓝越当时正准备去医院拆石膏,坐在出租车上低声对他说:“对于妻子来说,丈夫才应该是最好的心理分析师啊。可惜现在当局者迷的太多。”他有些不耐,但没表现出来。 “是的,或许我当局者迷。” “婚姻咨询这方面,最好是两个人一起来。不过一是,我还没有恢复工作;二是,我们彼此太熟悉,不适合进行咨询,我可以给你们介绍相熟的优秀医师。” “不不不,我不想做你的病人,只是私人对话而已。再说一起来……呵呵,我们恐怕得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免得一下子就被你看出来我们的貌合神离。” “我听得出你语气里的气愤。” “不不不,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有点……郁闷。” “你多久能见她一次?” “原来忙的时候总是两天一次。最近一个月,每周两次,全都在晚上。”安道临扶着金丝眼镜说。他算得真清楚。 “你在郁闷什么?”蓝越看向窗外,“是她经常不回家?” 安道临长叹一声:“是因为她总是心事重重,却不是为了这个家。” ---------- 不知道是不是言灵作祟,就在安道临大倒苦水的时候,赵奎丽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心情不好,很不好。 不过别担心,这个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女人并没察觉到自己丈夫和学生之间有什么不妥。 她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电脑上打开的网页,气得脸色发白。 现如今能把警务人员气成这样的,毫无疑问,五个字――宁城新闻网。 刘博兴和江彻小心翼翼地站在她桌前,一副听训的模样。 刘博兴照旧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扑克脸。江彻用余光瞟他一眼,暗自腹诽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无辜性。 ---------- 事情要从这天早上说起。 终于有人发现了高凡的失踪。不是父母,不是朋友,而是催稿无果的杂志编辑。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刘博兴带着江彻――他对这个小年轻的第一印象不错――持着搜查令进了高凡的家。其实高凡家里半个人都没有,随便闯入也没人会控诉暴力执法。 浓重的颜料气味窜入他们鼻腔。唔……或许还带着一个月不打扫的灰尘味儿? 江彻闻着气味走到画室,对着满屋子油画“哇”了一声,说:“刘副,这人还是个画家呀!” “什么画家,就是个画画的。”刘博兴戴着手套,翻了翻茶几上的外卖盒、可乐瓶。没什么特别的。他又在屋子里转了转,发现了角落里孤零零躺着一副画,画的是麦田与少女,画框底部被磕掉了一块。 “这幅画应该是墙上的。”刘博兴指着客厅墙上的钉子,对走出画室的江彻说,“没有打斗痕迹,多半是自己摔的。” “也许他就是自己跑了。”江彻细细看那幅画,,“我听有人说,追求极致艺术首先得把自己变成疯子,譬如梵高啊……” “我可没听说齐白石疯了。”刘博兴反驳道,“别那么快下结论。” 江彻点头,又看了那幅画一会儿,忽然说:“这个女孩我见过。” “哦?” “好像是‘跳楼新娘’。”江彻一耸肩,“为情而死的,穿着婚纱跳楼了,上个月情人节前发生的事情。” “自杀?我去公干这段时间的离奇案件不少啊。” “是的……啊,难道是因为害死了自己女朋友而引发负罪感,决定到哪个地方去流浪了?” “一切都是推测,借着这个理由隐藏谋杀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江彻右拳捶了左掌一下,“也许能做心理测绘,根据这个房间推测户主的性格,判断他是否会有流浪的动机。” 刘博兴面无表情地走向卧室:“我从来不相信心理测绘,能帮助破案的只有事实。” 江彻似懂非懂地跟在了他后面。 接下来就是一系列常规检查,生活垃圾,物品碎片,毛发,指纹……诸如此类。 然而他们离开的时候,刘博兴眼角的余光却瞥到什么人藏在楼拐角。 那个人看他们下来,转身欲走。刘博兴冲上去,使用娴熟的格斗技巧擒住那人肩膀,仿佛抓捕犯人一样将她压在墙上,双手别在背后。 “温记者,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刘博兴冷冷地说,“我对你那些无理又恶毒的报道印象深刻呢。” “呃……请接受我对贵局诚挚的道歉。”温静脸颊贴在粗糙的墙壁上,使劲挣扎着。 刘博兴谨慎地看了眼周围是否有人关注这里,才把手松开,同时讽刺道:“真是个道歉的好时机啊。” 温静却满不在乎地理了理衣服:“不管新闻报道如何,你们抓住了‘Y字’和‘拼图’,弘扬了邪不胜正的精神。每个市民都应该肯定并感激你们为社会的安定所做出的努力。” “你说是我们培养了‘拼图’这样的变态杀手,就为了给你们网站增加点击率。” 对上刘博兴溢满憎恶的冰冷眼神,稍微胆怯的人就会噤若寒蝉。但温静依旧挺直了腰杆。 “我能收回我说过的话,”温静微笑看他,“也能让它变得更糟糕。”有时候记者是个值得敬佩的职业,譬如他们“不畏强权”。 刘博兴逼近她的脸,沙哑地说:“温小姐,惹毛一个杀人无数的警务人员,可不是多么高明的行为。” -------------- “惹毛一个杀人无数的警务人员,可不是多么高明的行为。”赵奎丽一字一顿地念着网上发布的新闻稿,转向江彻,“你当时在场。” “是。”江彻苦着脸应道。 “知道还有什么更不高明的事吗?”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就是你居然放任那些话从他嘴里蹦出去。” “我以为那个记者会对警察有所忌惮的……” “事实证明她不会。” “对不起,赵科。”刘博兴终于开口。 赵奎丽觉得自己或许说得太过,叹了口气,安抚道:“也不能太怪你……但愿没有更糟的事情……” 愿望很好。 但更糟的是,还有一个人也看到了这条新闻。而那个人就在这天刚刚拆下了左臂上的石膏板。 三十五、纸人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不好意思连累你了。”从赵奎丽办公室出来,刘博兴低低地说。 “啊,没有的事。”江彻回答。他是有点怪刘博兴的,但是听到这么一说,他又不好意思。 刘博兴摆摆手,没再说什么。 若在平时,他也许不会对记者说出那种话,但是今天……三月五日,惊蛰。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 每个警察都多多少少有那么几个污点。 那件事就像装在他鞋子里的一颗石子,一直悄悄地磨砺着他,啃噬着他,诅咒着他。 他必须把它倒出来。 ---------------- 这天晚上,刘博兴来到了宁城十五中。他站在校门口对面,像一尊没有生命力的雕塑。 初中部早已回到家里,高中部却仍在自习,日光灯明亮地开着,像落到地面上的星。 刘博兴点了根烟,穿过街道,沿着十五中的铁栅栏缓缓地走。有什么记忆在他脑中炸开,让他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他吐出一口烟,嗅了嗅,似乎有股淡淡的纸灰味。 他走到栅栏拐角。一个白发皱皮的老头坐在背风处,几个人排着队围在他旁边。他身后是香烛元宝和一个正在烧纸的铁盆,纸灰飘飘忽忽飞上了天。 原来是个打小人的老神棍。他想。 惊蛰又称“白虎日”。民间传说白虎是口舌、是非之神,每年都会在这天出来觅食,开口噬人。犯之,则在这年之内,常遭邪恶小人对你兴波作浪,阻挠你的前程发展,引致百般不顺。“打小人”这种自保方法,也就应运而生。 在黑暗中,老头张开干瘪的嘴,开始说话。“不晓得你们记不记得,三年前有个蛮大的事情。”他操着一口宁城方言,声调幽幽,像纸灰一样飘忽,“一群歹人,有枪的,抢劫街那边的工行,结果被警察围堵,逃到了十五中。那个时候学生伢们还在上课,谁也没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整个学校都成了人质。当时公安和歹徒对着打枪,死了好些个学生伢,那场面……” 他说到这里似乎有点伤感,停了好半天才说:“他们的怨气直到今天都没消散哩!” 刘博兴脖颈一冷。 在这种有灾厄的地方,灵力是最强的。排队打小人的全是女人,老的少的都有。等那老头说完这些话,一个四十岁左右,纹两条细眉的女人坐上老头面前的帆布小凳。 那女人低声说了些什么,老头点点头,拿出一个古装女小人画像,抄起一只千层底就往上打。 “半仙,您再用力一点!打死这贱人,我再加您二十!” “好嘞!”老头手上加重了力度。 小人打破了,老头便把它丢进火盆里,再拿一把金银元宝串子,向绕着那女人身体扫动几圈,然后一并扔进铁盆中,再送她一个折成三角形的平安符。“打小人”壮举大功告成。 元宝串子化了一份又一份,但小人是打之不尽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个抱小孩的妇女排在末尾,那个小孩一直哭闹不止。 刘博兴皱眉盯着那个小孩。这哭声让他想起那个咒符: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行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他觉得那个小孩一直在看他。 这种想法让他打了个冷战。他沿着拐角坐下来,又点了根烟,无声地抽着。 他耳边响起老头刚才的那句话——“他们的怨气直到今天都没消散哩!”一瞬间,在这个阴森森的学校里,仿佛有许多眼睛,埋伏在树叶间,埋伏在草丛里,或者就埋伏在人行道地砖的缝隙里,悄悄窥视着他…… 突然,有张嘴在他的脑袋上说话了:“别坐在这里。” 刘博兴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 “别坐在这里。”说话的是那个老头,他看了刘博兴半天,才慢腾腾地回到小板凳上坐下,说,“鬼要走鬼路,活人不能占着位置。” 打小人的队伍已然散了。 刘博兴站起来,把烟头丢在地上,狠踩两脚,问:“这里真有那些学生的怨气?” “我杨半仙一向不讲大话。” “做鬼怪的生意,不害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每个人不都是死人托生的,刚才那个小伢子也是一个样。”说到这里,老头竟低低地笑起来,那笑声在黑暗中让人直起鸡皮疙瘩,“老汉年年惊蛰都在这里,跟鬼怪打了半辈子交道,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刘博兴不相信他的话。但他看一眼火光明灭的铁盆,还是走到杨半仙旁边,坐下问:“除了打小人,你还会什么?” “测字,卜卦,看相,六爻,”杨半仙在火盆上暖了暖手,“你想看哪一种?” “改运。” 杨半仙心里打了个问号。他见过许多人,看过许多表情,眼前这个脸色冷得像铁块的客人,明显不相信这种“封建迷信”。 他想干什么? 杨半仙想了两秒,如常问道:“是要改你自己,还是别个?” “能改鬼运吗?”刘博兴突兀地问。 “能。”杨半仙看了看他,回答道。 “我要让一个人在阴间过得很好。” 杨半仙拿出一只纸人和一支朱砂笔。 “叫什么名字?” “唐璐。” “男鬼女鬼?” “女的。” “多大年纪?” “死的时候初二,大概14岁。” 杨半仙眯起眼睛。他差不多猜到,这个压根不相信算命的客人是来干什么的了。 他取出一张黄表纸,用朱砂笔快速画了一个符,把纸人包在符纸中间,卷起来,合在两掌之间。他阖上双眼,念念有词。 良久,他猛地睁开双眼,有些吃力地说:“她沉冤未雪,怨气深重……我好半天才将她说软和……或许你还得多来求几次才好。”他说完,将手里的纸卷投入火中,同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刘博兴丢给他一张红钞票,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九点的铃声响起,是《茉莉花》的旋律。安静的教学楼嗡嗡地闹起来,高三的学生也要放学了。 “后生,我明天会在建设路天桥底下!” 杨半仙怜悯地目送刘博兴的背影没入黑暗中,心里暗暗地笑了。 现在的城里人啊,啧啧啧,什么高干精英,一个个真是越来越好骗。一张脸上好像生怕别个不晓得自己在想么事一样,排队给老汉荷包里送钱。 听城里人说,这叫什么……啊,“心里学”?对头,老汉这双眼睛,把你们心里藏着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这样推测的话,刚才那个后生,岂不是个公安? 嘿嘿。别想了,想打小人的人还多着,这不,又来了…… ------------- 在刘博兴离开十五中前的一个小时,蓝越在自己家中清点了一下冷冻室的存货,然后不满意地关上冰箱门。 蓝越径直走到餐桌边,斟上半杯干红,然后左手稳稳地托起高脚杯,悠然走到书房。 他打开电脑,从“我的文档”中一层一层剥出一个名为“Image”的文件夹。 那是他从邹恪手机存储卡中拷贝下来的东西——1359张尸体写真,有在解剖台上拍摄的,也有在案发现场拍摄的。每一张照片的名称都用了相同的格式:日期,姓名,性别,年龄,死因。 他抿了一口酒,向下拨动滚轮,似乎在寻找什么。 一,二,三。他拨动三下,锁定了寻找的目标。那是一个麻花辫女孩,穿着十五中的校服倒在水泥地上。她的右太阳穴上开出一个血洞,暗红的污血遮蔽了半张脸。 2010年3月5日,唐璐,女,14岁,枪击。 ---------------- 最后一个客人心满意足地离开,惊蛰又完了。 杨半仙似乎功德圆满。他收起小板凳,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 他提着黑乎乎的木箱,走在黑黢黢的巷子里,看到一个黑衣黑裤的人站在黑墙边,吓了一跳。 他看不见那人的脸。 “个板马的……”他嘴里念叨着,定了定神,继续摇摇晃晃地走。 他看见一辆黑漆漆的车。 那是辆不错的车。曽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它够大,可以装下许多东西。 他看着那辆车,忽然好像觉察到了什么。 三十六、肿瘤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从死亡的方向看,总会看到一生不应该见到的人。 ――多多 陶夕坐在餐桌前,笑吟吟地看着蓝越端起炉子上的汤锅,然后小心翼翼地移到餐桌中央的隔热垫上。 “我还担心你端不动。”陶夕说,“没必要勉强自己,你还可以多休息几天的。” “吃太多外卖让我的肠胃叫苦连天。”蓝越正襟危坐,郑重地说,“是时候重新拣起菜刀了,希望水平没有退步。” “原来是拿我当痊愈第一餐的试验品啊。”陶夕佯嗔一下,“今天炖的是什么?” “天麻猪脑汤,对头昏和神经衰弱有缓解作用。” “这头猪一定很聪明。” “他应该更聪明一点。” 陶夕浅笑,并不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食不言,所以在开饭前我先说一件事。” “什么事?” “安老师来找过我,跟我聊了一些生活上的事情。我并没有透露我们发现的事情,是他主动来做咨询,跟我讲了很多细节。” “你是不是通过细节分析出了什么?”陶夕试探性询问。 “我在美国见过一个类似的案例。”蓝越略一低头,又看向她,“如果说出来,更像是某种诅咒。” 陶夕不解地看着他。 “我初次见到赵奎丽,就在她身上闻到了某种病入膏肓的气味。”蓝越说。 陶夕一愣:“你是说她……” 蓝越挑眉:“她快死了,你信不信?” 餐桌上安静了。 “我……我想起来了,”陶夕眉头微蹙,“‘拼图’死的那天,我在诊所外面看到赵警官,她脸色很不好,似乎频频捂着肚子……”她顿了顿,把胳膊搁到餐桌上,似乎非常不满:“安老师连自己老婆病了都看不出来吗?” “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让他知道。”她想了想,转向蓝越,“要不,你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告诉他……” “让别人告诉他……这样你觉得满意吗?” “当然不满意。可是如果等安老师自己发现,估计要等到赵警官在他面前吐血的时候。安老师不关心她的身体很久了。” “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吗?” “我这次不想插手,就当做你的课外作业好了。” “我打算想个办法把这件事暗示给安老师。”陶夕瞟他一眼,微微撅嘴,“不会做得太明显,免得牵扯到你这个想独善其身的人。”她在“独善其身”四个字上加重了读音。 蓝越淡淡一笑,问:“你会把安道临出轨的事情暗示给赵奎丽吗?” “不,她已经病成这样了。”陶夕摇头,“再说,她这个职业,应该饱经时间丑态,不需要再加上这一件。” “也不差这一件。” 陶夕看着他,丹凤眼闪了闪。 “食不言,”蓝越把手搁在汤锅盖子上,“等我们用完这一顿,我再听你抱怨。” 陶夕点点头,端详着他的脸:“感谢你陪我体验没有左手的生活。” 蓝越微微侧过脸,左眼飞快一眨。 “Bonappetite。”他说。 ----------- 安道临很久没有见过乔娜了,他在等,也在赌。 偷欢所带来的感官刺激依然像个恶性肿瘤,不几天又开始发作了。 他等了十天,等到3月11日。 天还没有热起来,她却穿上了一件米色风衣。安道临坐在办公室里泡好一杯速溶咖啡,乔娜进屋之后,他把门锁上了。 乔娜还是棉花糖般柔软,她静静地坐下来,轻声说:“安老师,你最近好吗?” 安道临绷着脸,端起水杯,做出十足的派头,说:“老样子。” “你瘦了。”她似乎有些心疼。那不像是假的。 安道临心有些软了,他又想起乔娜在床上柔弱无骨,风情万种的样子,还有在南操场的春宵一度……他胡思乱想了一瞬,仍旧板着脸,冷漠地说:“喝水吗?” 乔娜尴尬地笑了笑:“我不喝,说完话我就走了。” “你……说吧” 乔娜不自然地说:“安老师,我确实是……太莽撞了。可是,我是真的很羡慕你的家庭呀!如果小雨是我的女儿多好,我会给她最好的呵护,照顾她,让她每天吃我亲手做的饭菜,我给她梳头洗衣服……”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您不会放弃自己的家庭,您只是想寻求安慰。我原来是想,努力让你的家人喜欢上我,这样他们就会慢慢接受我了……但是,安老师,我明白了。结了婚的男人,大都喜欢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求安慰,我应该早点懂的……认清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占着你,也没有权利让你的家人接受我的存在,甚至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因为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是不光彩的事情……” 说到这里,乔娜突然哭了,泪珠顺着她白嫩的脸颊淌下来,落在风衣的下摆上。 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安老师,事情的发展不总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是吗?既然我不能得到你完整的爱,就不如我们彼此各退一步,退出对方的生活,就像从前一样。” 安道临怔住好半天,问:“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乔娜使劲点头,“还有件事,我想求你……是最后一件事了。” “什么事?” “我不好意思说……” “没什么,我当初就说过,老乡是最亲近的人。”安道临说。他觉得乔娜有事求他,一切都不会脱离他的掌控。 “我大哥准备结婚了,在上海结婚,新娘是本地人。可是那里的房价实在太高了,首付加上装修……” 安道临故意装糊涂:“噢,这事真是不好办。” 乔娜单刀直入:“你能不能帮帮我?” 安道临把水杯放下来,问:“你要多少?” 乔娜定定地说:“49万。” 49万。 这无疑是一个经过设计的数字。就像一盘牛扒卖49元,而不是51元,食客在心理上似乎更容易接受。 安道临的脸色变得为难起来,说:“我就是个教书的,哪来那么多钱给你?” 乔娜说:“安老师,我不认识谁,只有求助你了。你想想办法,看在我伺候过你的份上……” 安道临说:“那算是什么伺候啊,不是我们两厢情愿的恋爱吗?” 乔娜神色莫名地看着他。 “你怎么能用这个词……‘伺候’!这个词太严重了,简直是侮辱!我们是情不自禁地吸引着彼此才走到一起的,这是我们的爱情,即使它受着种种局限而不能开花结果……”安道临咽了口口水,这种恶心的话他自己也说不下去,“再说我老婆是警察,什么事都精得很,万一被她发现我偷偷转钱给你……” 乔娜不说话了,静静看着他,目光仿佛两把铁钩,凌厉的尖端正试图挖出他的眼球。 终于,她缓缓站起来,始终逼视他的眼睛,说:“安老师,你考虑一下吧。师母也许会察觉到我们的事,从而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到时候您家的财产该怎么分呢?” 这回轮到安道临哑口无言了。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跑出了预定的轨道,正逐渐脱离他的控制。 乔娜却笑:“瞧我这记性,您刚说过我就给忘了。您是教书的,本来就没什么钱,不在乎这个。但最近不是在选新的副院长吗?您和张老师一直旗鼓相当,论资历还是您更胜一筹呢!只是这件丑闻……对您能不能当上副院长的影响,蛮大的哦。” 说完,她往桌上放了一张纸条,起身就走了出去。 那是一个农行卡号。 安道临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愣了一会儿,不自觉端着水杯,却半天没喝下去。 三十七、肿瘤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柔柔的,软软的,甜甜的,都是假象。 安道临终于意识到,这个来自天水的女孩,也有自己的硬度。 下午,他失魂落魄地上课,幸好乔娜没出现。 “天生犯罪人是龙勃罗梭早期犯罪原因思想的一个核心命题。龙勃罗棱对天生犯罪人的特征作了如下的描述……” 这个学期,他带着社会Q1141班的犯罪学。那天的课,他讲得很普通,嘴里吐出的字句一板一眼,一贯的“寓教于乐”风格跑得没影。 绕着教室顺时针走一圈,又逆时针走一圈,强打精神讲完生理因素对犯罪的影响,他微微松了口气。他正准备开始讲下一部分时,突然,有个戴黄蓝毛线帽的女生举起了手。 他仔细一看,原来是陶夕。 有问题就应该及时提问,他喜欢这一点。虽然他突然想起陶夕的身世,心里膈应了一下,但还是点起了她。 她站起来,开口了:“安老师,关于犯罪……来自死亡的威胁会导致好人良知上的崩坏吗?” 安道临觉得有些尴尬,问:“为什么这么问?” “我最近在看美剧,BreakingBad。”她回答,“觉得这部片子里有一些问题。” “这片子讲的什么?” “很糟的事情。” “有多糟?” “有一个男人,他患上癌症,但是他的妻子疏远了他,并且出轨了。”陶夕的声线没有感情起伏,“他的妻子并不是刻薄自私的女人,因为她的‘疏远’从某种角度来看,正是那位丈夫一力促成的的。” “哦?”安道临觉得有点意思。 “那个女人为了陪自己的丈夫共度难关,特意请了有名的医生,并且发动身边的亲朋好友一起帮助他。但是……他希望自己一个人。” 安道临的右眼皮一跳。 “他一直在推脱,明确表示出不希望自己妻子在场的态度。”陶夕继续讲,似乎是对主人公颇为无奈,“然后他的妻子就无法探测到他的生活了,然后他的行为就……随心所欲了。” 安道临缓缓坐在椅子上――他平日讲课时很少坐着的。 陶夕站在那里等他的回应。开小差的人也把视线从手机上移起来,彼此面面相觑着,似乎对安道临的沉默很不习惯。 过了好半天,安道临开口了:“他在知道自己患了癌症之后,选择……疏远自己家人。” 陶夕点点头:“我想,大概是他觉得,随着生命的流逝,他会越来越虚弱。到时候,所有人拿他当一个将死之人看待,而不是一个被自己的病情吓坏的,可怜的父亲。” 安道临呆呆地坐着,捂住了自己的嘴。 -------------- 曾有人说过,婚姻是在蚌肉里放上一粒砂,蚌恒久地痛苦地容忍着,只为等待孕育出夺目珍珠的那一天。 可砂究竟会变成珍珠还是长成毒瘤,却不受蚌的意愿控制。 赵奎丽站在河堤上,面前是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河流,背后是黛绿沉沉的白沙洲。除了晚风间或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暗流涌动的耳语声,一切都很静谧而美好。 “我好像很久没好好欣赏过自己居住的这座城市了。”她对身后缓步靠近的男人说,“我是不是走得太快了,快到来不及看周围的风景,快到顾不上最亲近的人们。” 安道临脚步滞了滞,走到她旁边,垂头端详河流在堤岸上溅起的水花。 “我打去你的办公室,他们说你没有加班。所以我猜你在这里。” “你知道了?” 安道临脸色一黯:“知道了。” 赵奎丽淡然一笑:“我料到你早晚会发现的。” “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两个月前。胃癌。” “能治吗?”他的声音有点抖。 “是晚期了。” 安道临扶住栏杆,弓下背努力克制住心里波涛汹涌,狼狈地抬起头。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未来的某一天。” “是你瞒不下去的那一天?化疗的那一天?” “也许吧,我没想好在什么时候……” 安道临往后走了几步,在长椅上坐下:“我们必须谈谈,现在,就现在。” 赵奎丽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 安道临眼角瞬间湿润了。他把头扭到一边,脸颊微微颤抖。 赵奎丽终于迈开步子,在他身边坐下,说:“有时候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什么话也不说,那让我更好受些。” “难道你想独自面对吗?”安道临的呼吸有些紊乱了,“我不想让你一个人面对这场劫难,过去,现在或者未来都是一样。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劫难,我和你站在一起和它对抗。” “谢谢你,老安。真的。”她似乎有些欣慰,“因为患了癌症而生气,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许它并不是什么劫难,而是一味良药,可以让让我以另一个角度来领略我的生命。” 安道临颤抖着摘下眼镜,紧紧捏在手中。 赵奎丽继续往下说:“我在慢慢地萎缩,体内的肿瘤却日益长大。那些躁动不安的细胞,它们其实也是想尽到自己的责任,只是用错了方式。日复一日不停分裂,从胃部转移到肝脏,或者转移到肺……” “不要说了!”安道临打断她的话,深吸一口气,头重重地埋着。他几乎不敢看她,也说不清是悲伤多一些,还是愧疚多一些。“所以你疏远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曾经陪你从白沙洲头走到洲尾,是你孩子的父亲……小时候,还在天水的时候,我们两家一直是邻居,打小的青梅竹马。两家之间,隔一道丑丑的篱笆,上面爬着粉红色喇叭花。那个时候,你留着齐耳短发,穿着白裙子,就像仙女一样……我从小学开始,就从来没想过娶别的女人。” “老安,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但是……我并没感到任何安慰,我知道那是你想看到的,但是我不能做出这样的反应……” “别担心我。”安道临抬起头,胸口剧烈起伏,“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很久没有愧疚感了,一时竟然控制不住。 赵奎丽终于落泪:“我以为只要我瞒下去,我的家就不会散,我的生活还和原来一样。” 安道临似乎崩溃了,用力攥住她冰冷的手,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飞离远去。 “可是这种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我背叛了你……” “背叛我的只有我的身体。”她并没听出安道临的弦外之音,“真是个枯燥无味的故事。而结局只有一个,就是我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死去。” “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安道临颓然抓住自己头发,“不管花多少钱都好!你不能放弃,我和小雨会一直在你身边!” 赵奎丽轻轻靠在他肩头,仿佛很多年前他们新婚时,坐在这长椅上一样。 “如果我能看到她平安长大就好了,如果我能活着……就好了。” 人的生命往往在弥留之际才体现出它的价值。 安道临透过模糊的泪看着西斜的太阳,悔恨与迷茫渐渐凝结在瞳孔中。 最后一线夕照消失的时候,他做出了决定。 三十八、三减一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老子》 三里镇在宁城东郊。顾名思义,站在三里镇中点,往东三里,往西三里,往南三里,往北三里――这是住宅区,再往外,就是密密麻麻的林子。据说政府有意将它划入下一个开发区,然而此时此刻,它还只是一个临近农村的小镇而已。 三个孩子在土路上朝着林子深处走去。那是三个男孩子,一个穿着蓝棉袄,一个戴着红围脖,一个架着圆眼镜。 瘦瘦小小的蓝棉袄走得气喘吁吁,连声抱怨:“都走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看到啊!” “就你娇气。”红围脖又高又壮,挥着一根地上捡起的枯树枝走在最前面,“自认孬种的话,你就先回去吧。” “我才不是孬种呢!”蓝棉袄说。 圆眼镜左右看看,说:“我听到蜂子飞的声音了,越来越大了。” “哎,快到了。”红围脖指着一个方向说,“就在那。”话音刚落,一只蜜蜂飞快从他们眼前飞过。 “你怎么发现这里有蜂子的?” “昨天来挖野韭菜,看到好多蜂子朝一个方向飞,八九不离十了。” 蓝棉袄又说:“你们掏过蜂窝没?万一被蜂子蜇了,明天上课肯定被笑话。” 红围脖白他一眼:“先拿烟熏,蜂子遇到浓烟,就会发懵,等蜂子发懵后,你再去掏――我爸就是这么教我的,他当年掏过不少蜂窝哩!” 蜜蜂越来越多。红围脖在一处空地上站定,从书包里摸出一包烟来。 “我们把烟捆在树枝上烧,把蜂子给熏懵!”他说。 圆眼镜说:“我也偷了我爸一包烟……” 红围脖一愣,哈哈大笑:“你个勺头日脑的还蛮灵醒嘛!这下烟的功效肯定更大了。” 在三个男孩灵巧的手下,三根烟熏棍很快制成。 打火机“啪”地一声,火苗子窜出来,烟草被点燃,冒出青灰的烟。 红围脖摇着手中枯树枝走在前面,袖子捂住口鼻说:“你爸爸的烟味道真冲!” “明明两包烟,怎么就一定是我家的?”圆眼镜反驳道。 蓝棉袄一言不发地走在他们后面。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蜜蜂群越来越多,遇到香烟燃烧散发的烟雾,嫌恶地散开。 红围脖和圆眼镜突然停住了。 蓝棉袄还在走,来不及收脚就撞在圆眼镜身上。他个子小,不知道前面两个人看见了什么。 “你们怎么啦?” 红围脖一言不发,手中树枝剧烈颤抖着,掉到地上。圆眼镜僵硬地转过头,哆哆嗦嗦挤出一句话:“没有蜂窝。” 蓝棉袄更诧异了,他转头从两人身侧望过去,血液飞快冲进他的头顶,后颈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 “啊――”他尖叫起来,惊惶地朝来的路逃去。红围脖和圆眼镜愣了一愣,也先后追着他没命地跑走。 密密麻麻的蜂群中间,一个死亡多时的男人跪在地上。他圆睁的双眼浑浊不清,污血在脸上流出一道道沟壑。他的头盖骨被掀开,颅腔里面挤满了忙碌的蜜蜂,黑黄相间的小躯体爬动着,推搡着,急不可耐地扩张领土。“扑”地一声,他的右眼珠从眼眶内掉了出来,结缔组织弹了两下,黏住轻度腐烂的脸,眼球挂在空中随风微微抖动着。 他的头成了一个蜂巢。 ------------------ 刑侦科赶来的时候,片区警察已经将蜜蜂驱赶干净。 刘博兴神色严峻地看着跪倒的男尸。赵奎丽正在接受化疗,很多事已经交到他的手中。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从“二把手”变成“一把手”,他还没完全适应。与他相似的还有季纬,在新法医调来之前,他还得再独撑一会儿。 “初步断定,死于窒息。”季纬调查了一番,说,“似乎是皮带。不过还得进一步解剖才能下结论。” “头上是怎么回事?”刘博兴问。 “他的大脑似乎被切除了,手法很专业。里面好像灌了蜂蜜,所以吸引了这么多蜜蜂。” 刘博兴皱眉:“有什么能证明死者身份的东西吗?” “这是出租车公司的制服。”江彻低头翻了翻男尸的口袋,“机动车驾驶证……徐东,是他的名字吧――嗯不对啊?”他看着众人,提出自己的疑问:“凶手为什么不把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拿走呢?而且在尸体颅腔灌蜂蜜,似乎是有意要人尽快发现死者一样。” 刘博兴眼皮一跳:“徐东?”他仔细看那张血迹斑驳的脸,忽然发现有些眼熟。 “开出租车的怎么又出了问题?”梁坤撇撇嘴,“撞火车那个已经够匪夷所思了,这一个……” “这个人我认识。”夏芸突然说。 “哎?”梁坤诧异地看着她。 “还记得三年前的案子吗?”夏芸看看梁坤,“他曾经是工行的职员。三年前的工行抢劫案,还记得吗?原来他被开除之后做了出租司机啊。”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我都忘了。” “因为他人中有块胎记啊,我们当时还说像希特勒来着……” “那个案子我也听说过。”江彻说,“听说劫匪有枪,逃进了一所中学,还枪杀了几个学生。” “是的,那是很重大的案子。”夏芸说,“我们怀疑过是银行职员徐东做了内应,但是找不到证据。” “也许那是真的,不然凶手为什么让他跪着?也许是一种赎罪呢,就像岳飞墓前的秦桧……”江彻说。 梁坤情绪不明地冷笑一声,说:“这算什么?正义的审判?” 刘博兴突然开口:“未必就有关系!” 众人被刘博兴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刘博兴自知失言,摆摆手说:“调查得差不多了就把尸体抬回去吧。” “嗯,是。”江彻纳闷地回应。 刘博兴走到尸体背后,努力辨认着那个背影。一个年轻的分局警察从林中走过来,说:“刘副科长,找到那辆车了,车牌号是……” 刘博兴看看那串数字,心里一惊。那个在火车站前接到他的司机,就是眼前这个人!他心里已然波涛汹涌,面色却不显。 众人继续调查的时候,梁坤缓缓退到警戒线边上,低声说:“刘副已经记住你了,以后你还是不要这么张扬……” “不要我张扬,那你告诉我消息干嘛?”温静手中相机的快门不停咔咔响。 “我是尽责而已,你也没必要自己来,可以让网站的别人……” “我的新闻怎么能让给别人?”温静说,“没办法了,已经交恶那就破罐破摔吧。” 梁坤不安地叹了口气。 刘博兴朝他们这边瞟了一眼,似乎发现了什么。 ------------------- 宁城大学,教职工办公楼东侧停车场。 路虎揽胜稳稳地停住,漆黑的车顶反射出碧蓝入洗的天穹。对于春季气候变幻无稽的宁城来说,这是个非常好的天气。 陶夕从石凳上站起来,朝他挥挥手。 “看起来你精神很好。”蓝越说,“药膳的功劳很显著。” “是啊,我怀念你的天麻猪脑汤……那是我第一次吃猪脑呢。”陶夕莞尔一笑,“你炖的汤都很棒,什么时候教教我吧。” “不是技艺的功劳,食材使然。”蓝越神秘地说。 陶夕抿了抿嘴,说:“其实我只是想跟你聊聊,不一定非要见面。” “手机只是个冰冷的金属物体。”他说,“我不希望我们的交流那么生硬。” 陶夕点头:“也对。” “反正我顺便可以来看看安老师。”他望一眼办公楼,“这栋建筑很有里特维德的风范。” “我要谈的也跟他有关。”陶夕说。 “你是想谈乔娜吗?” “对,我在想乔娜为什么会和安老师发展这种关系。”陶夕说,“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能理解她对家庭的渴望。” “哦?你是在分析?” “我确实在尝试分析,用心理学的方式。”陶夕正色道,“乔娜在她家里是中间的那个孩子。排行中间的孩子常常生活在家里其他孩子的阴影之下,或被忽视。缺乏关注会造成孩子某些重要技能发展的缺失,Fatherabsence……也许她是恋父呢,就像厄勒克特拉。至于她接触安老师的孩子,也许是因为对母爱的渴望的自我投射……” 蓝越笑了:“你是理想主义者吗?” “什么?” “因为是你的室友,所以你尽量把她往好的方面想。”蓝越含笑摇头,“我并不想打击你对心理学的热忱,但是很多事情不能想当然。” 三十九、三减一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我并不想打击你对心理学的热忱,但是很多事情不能想当然。”蓝越说。 “那么……”陶夕带着疑惑看他。 “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谁宣扬的。的确,家长在排行中间的孩子身上投入的时间、精力和资源都比较少,这往往会造成中间孩子的困扰。但这种困扰并不会太久。”蓝越不紧不慢地说,“排行中间并不会令他们情感淡漠或行为孤僻,相反,他们在家庭中所处的位置更有利于协商谈判能力的发展。” “可是我了解到,排行中间的孩子与父母的关系更为疏远。” “这一条,你可以将它看做消极的,也可以看做积极的。” “积极的方面是……” “他们很早就学会了延迟满足的艺术。”蓝越眯起眼,“习惯于不会立即得到想要的东西,耐得住性子等待结果的到来。” 陶夕有些懊丧:“我努力用你的思维方式去分析,结果你觉得我是在想当然地替她找借口。” “事实会说明一切。” 陶夕撇撇嘴,瞳孔游移了一下,余光瞟到办公楼门口,怔了一怔。蓝越捕捉到她的表情变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大楼门口出来了两个女人,一个褐色大衣的扶着另一个米色风衣的。被搀扶的人散着一头漂亮的大波浪,只是略微凌乱了点,那毫无疑问是乔娜。 而搀扶乔娜的是社会学院新招的教师楚瓷,听说她正在教大一的社会调查方法。乔娜一步三晃地走着,仿佛随时就会倒下。然而在她迈着虚弱的步伐的同时,却正好看见坐在石凳上的陶夕和蓝越。 陶夕别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小声说:“那是乔娜。” 蓝越轻笑,眼底却毫无情绪:“看来我没必要去找他谈话了,有些事他已经作出了决定。” 陶夕想了想,忽然站起来。 “你去哪儿?”蓝越问。 “不论如何,我想跟她谈谈。”陶夕答。 “你对人性的信念实在可敬。”蓝越也站起身,“我相信你会有所收获,周五见。” “周五见。” 两人彼此道别完,相背而行。 蓝越坐进车,冷眼看着陶夕同楚瓷开始攀谈,然后拨通了大洋彼岸的那个号码。 忙音响了两边半,闷闷的男声通过听筒传入他的耳膜。 “What’sup,buddy?” “Bern,Isawher。” -------------- 这一边,陶夕跑到楚瓷和乔娜面前,关切道:“楚老师好。乔娜,你怎么了?” “你是安老师班上的学生吗?”楚瓷问。陶夕这才打量她的样貌,她是那种让人难以记住的长相,清秀的五官挂在脸上,像蒙上一团潮湿的水汽,朦朦胧胧的。楚瓷,人如其名,她像一尊略施青釉的白瓷仕女。 这种端详只维持了一瞬,陶夕堆起灿烂的笑,说:“是啊,我是乔娜的室友。乔娜怎么了?” “唔,她在安老师办公室昏倒了,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吧?”楚瓷说,“既然你来了,不如陪她去趟医院。” “好的,老师,我来扶她吧。”陶夕一边说着一边搀起乔娜的胳膊,后者顺势倒在陶夕身上,压得她一个趔趄。 细心叮嘱几句后,楚瓷转身回了办公楼。 陶夕一边扶着虚弱的病号,一边慢慢往宿舍区挪。这个女孩的确漂亮,她最大的特色是胸大,就像两个饱满多汁的水蜜桃。陶夕的肘部恰好抵在她丰满柔软的胸部上,尴尬地缩了缩。 与此同时,蓝越的车从他们身旁开过。蓝越似乎透过车窗对她说了什么,听不分明,估计又是那句“goodluck”。 陶夕对着车尾吐了吐舌头。 乔娜忽然在陶夕颈窝开口了:“那是包养你的人吗?” “啊?” “车不错啊,月收入是多少?” “你有毛病啊。”陶夕反击道。她只当这是一个损玩笑,不过明明是听过讲座的人,居然没认出蓝越……蓝越做人还真失败啊。 两人慢慢挪了半天,经过不亚于万里长征的跋涉,终于挪到宿舍楼下。乔娜忽然指着卖水果的小摊贩说:“我要吃香蕉。” 陶夕无奈,只好架着这只巨型考拉,在小贩疑惑的目光下买了一串香蕉。 以这样的姿态上楼,实在有些可笑啊。陶夕硬着头皮爬上三楼,被人体牛皮糖拖累得气喘吁吁。 陶夕开门,把乔娜扶到椅子上,掰下一根香蕉递给她,说:“你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乔娜把香蕉接过去,剥了皮,然后很文雅地咬下一小口,眼神清亮地说:“玩够了,不装了。”说完,她伸了个懒腰,脊柱“咔”地一声,直起来,仿佛刚才那个柔弱无骨的牛皮糖不是她一样。“让你把我运过来,累坏了吧。” “靠,你耍我玩呢。”陶夕甩过去一只毛绒的“愤怒的小鸟”。这种玩具她们宿舍人手一个。 乔娜忙伸手接住,满不在乎地说:“那有什么,又不是只耍你一个。” 陶夕神色一沉:“乔娜,你跟安老师……” “你发现啦?” “你不反驳吗?” “我反驳干嘛,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陶夕看着她不要脸的样子,一阵恶心。他烦躁地别过头,然后看着墙壁说:“乔娜,你简直是个妓女。” 乔娜一边咀嚼香蕉一边说:“合着你就是来骂我的?你和我有什么分别,还不是有人开着轿车来找你。” 陶夕懒得解释,只是说:“你难道缺钱?你想要多少钱?” 乔娜摇了摇头,说:“不是钱的问题。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一开始瞄准的就不是他的钱――要钱不如找煤老板土大款呢。” “你从没要过钱?” “我开过价。我知道他给不出那个价,只是吓唬吓唬而已,免得他轻易把我甩了。” “那你想要什么?” “听着,这是我教你的。”乔娜笑嘻嘻地说,“我今天拒绝了他想用五万块钱买断我们关系的提议,并且跟他表态了,说我不在乎钱只在乎他,然后这家伙感动得把什么都说了。他老婆快死了,我只要耐心等几个月,到时候直接当太太,名正言顺……” “你今天装晕是怎么回事?” “一样啊,吓唬吓唬他,顺便装可怜。他一时想不通不要紧,我们有时间。” “所以……你是想成为他们家的一份子。” “对,我要跟生我的那个家老死不相往来,好好呆在这个我自己挑选的家里。所有的东西,动产不动产,都有我一半,然后我彻底独立了。” 我的分析还是对了一部分。陶夕想,至少在中间孩子同家庭关系淡漠这一点上…… “你怎么就笃定安老师一定会娶你?或者用你的话说,他一定会‘想通’?” “让他想通的办法,我手里多的是。安道临拿我当香蕉,吃了香蕉,想把香蕉皮丢掉。”说到这里,她举了举手中的香蕉,然后扔到了垃圾桶里,“可对我来说,他才是根香蕉。我把香蕉吃了,剩下了香蕉皮,我想扔的话就扔了,不想扔的话,这个香蕉皮必须属于我。” 乔娜的这一番话,和陶夕设想中的截然不同。她原先构想的那些劝解的话竟是一句也用不上。 “算了,看你那样子,根本理解不了我的话。”乔娜摆摆手,提着手提包站起身,似乎是要出去。 陶夕转过头,盯住了乔娜:“没得谈了?” 乔娜瞪大双眼说:“我想谈就可以谈啊。不过我得声明,你没条件跟我谈。” “你把这些都告诉我,不怕我到处去说吗?” “你想说就说呗,但是后果很严峻。” “你什么意思?” 乔娜嘴角扬起一抹得色,轻蔑地说: “我知道你哥哥的事情哟。” 四十、三减一 3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才发现我把章节名数错了】 乔娜嘴角扬起一抹得色,轻蔑地说: “我知道你哥哥的事情哟。” 我哥哥……的事情! 陶夕心里一凉,旋即平静道:“他能有什么事情?” “别装了,你哥哥就是‘Y字杀人魔’,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乔娜倚靠在衣柜门上,风情万种地抚弄头发,“虽然安道临在班上说你是得了急病,但我是谁呀?一眼就看出他在撒谎。” 陶夕愣了几秒,直到她确信并不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才冷森森地问:“你说什么?” “我真同情你。受到无法选择的血缘关系牵连,可怜地夜不能寐……” “你闭嘴!”陶夕咬牙切齿地打断她。 “所以我说你没条件跟我谈。”乔娜自顾自说了下去,“你不希望自己的秘密曝光吧?” 陶夕冷冷地看着她。 “不过能找到人包养你也是一种本事。说明你明白了,家庭是要自己努力去创造的,生出你的那个家庭只是跳板而已。” “我没有被人包养。”陶夕从椅子上跳起来,气得浑身发抖。 “是吗,难道是你亲戚?” “……不是。” 乔娜尖锐地笑了一声:“哈!你快别扯了,没有一点亲缘关系的男人,要不是想睡你,哪个会无缘无故对你好啊。” 陶夕的脸因愤怒而发红,她刚想厉声驳斥,只听见“吱呀”一声,丁梦娴推门而入。 “嗨,美女们,我回……”丁梦娴大咧咧地抛出这么一句,却因感受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而迅速住了口。 乔娜下巴一扬,从丁梦娴身边擦了过去,背对寝室讥讽地说:“快洗了睡吧!”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丁梦娴茫然地看着乔娜的背影,问:“这是怎么了?” 陶夕挤出一丝笑容:“没事,小矛盾。” “哦。”丁梦娴也不细问,将背包甩在椅背上,急切地打开笔记本电脑。 陶夕缓缓坐下,脑中尽是一团乱麻。 “你知道网上又有新案子了吗?”丁梦娴一边脱鞋一边说,“是个掏大脑的残忍凶手哦!他还在死者脑子里涂蜂蜜来吸引蜜蜂……唔,希望你没有密集恐惧症……总之,这个创意太奇特了,我打算援引到我的小说里面去。” 陶夕冷笑:“也许我应该从他人的不幸中获得名为‘我过得还不错’的快感。” “也有创作的灵感啦……”丁梦娴在键盘上敲出开机密码,“比方说我的人物原型就是BostonTea,当代的开膛手杰克,杀手中神一样的存在。” 陶夕抬眼:“Boston,tea……” “嗯,你也听说过吧?他就是安老师说的,龙勃罗梭的‘天生犯罪人’。” 陶夕沉默半晌,忽然说:“梦娴,跟我说说他的事迹。” ------------- 在丁梦娴滔滔不绝科普波士顿茶叶杀手“光辉事迹”的同时,蓝越正提着保健品敲响赵奎丽病房的门。 “请进。” 蓝越推开房门,说:“你好,赵警官。” 赵奎丽左手打着点滴,右手捧着一本书,惊讶地说:“我没想到你会过来。” 蓝越关上门,笑了笑,问:“老安不在吗?” “今天可能有事耽误了。”赵奎丽顺手将书签一插,把书搁在床头柜上。那是一本《危机都市》。 蓝越“唔”了一声,说:“你在看我的书。” “你是哈佛毕业的心理专家,我可以从你的书里获取许多有用的信息。” “你是在调查我吗?”蓝越笑着坐下,“我可以保证,我不会是那种引老安误入歧途的损友。” “不,我没有那种想法。”赵奎丽也微微一笑,“江彻是你的粉丝,他向我推荐你的论文《犯罪学的西方理论和中国现实》。就我这个门外汉而言,相当有趣,所以我买了一本《危机都市》打算继续研究。” “门外汉?太谦虚了,你可是刑侦科的科长。” “但你使我相形见绌。”赵奎丽顿了顿,“我必须承认心理学的奇妙。我一边看你的著作一边想,也许警方可以跟专业人士合作,借此找出凶手……就像有时我们需要谈判专家一样。” 蓝越呵呵笑起来:“如果警方真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义不容辞。” 赵奎丽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陶夕最近还好吗?” 蓝越眯起眼:“她很好。” “从客观角度看,她是否和普通女大学生一样好?” “她比我想象中更坚强。” 赵奎丽点点头。此时,门被人敲响了。 “请进。”赵奎丽看蓝越一眼,说。 刘博兴推门进来,手上动作滞了滞:“我打扰你们了吗?” “没有。”赵奎丽介绍道,“这位是心理咨询师蓝越先生,心理侧写方面的行家里手。这是我的副手刘博兴。” “刘警官,你好。”蓝越站起身,伸出右手。 刘博兴象征性地握了两秒。他的脸色并不好看。 赵奎丽笑道:“我最近在想,也许我们对罪犯束手无策的时候,可以寻求心理测写的帮助。” “无趣。” 刘博兴的这两个字让赵奎丽的笑容一僵,忙察看蓝越的反应。 蓝越却没有发怒,只是问:“你对有没有趣要求很高吗?” “我的想法通常不怎么有趣。” “哦,我的也是。”蓝越淡淡地说,“每个人过往的经历都会影响他们的思维,价值观、世界观,都是因人而异。你排斥心理学也是源于此……” 刘博兴打断他的话:“别对我进行心理分析!” “抱歉,心理分析是我的工作,而我无法抑制。”蓝越礼节性浅笑,“既然你们有要事相商,我就不打搅了,告辞。” 赵奎丽待蓝越走出病房,把门轻轻阖上,才转向刘博兴,面色不豫地责备道:“你的脾气一直是这样,就不能用更委婉的说法吗?” “固执是我的最大缺点。”刘博兴坐在赵奎丽床前,摘下帽子,露出微秃的头顶。 赵奎丽叹了口气:“这次有什么事情?” “我找到温静的内线了。”刘博兴瞟了桌上的书一眼,“是梁坤。” “是他?”赵奎丽神情严肃,“告诉局长了吗?” “还没,我想再等等。” “嗯。” 接下来,是长达半分钟的沉默。 “博兴,你其实是来谈那件事的,对吧。”赵奎丽说,“这么多年,你还是无法忘怀吗?” “三年了,我几乎都要忘了这件事,却又总是情不自禁地记起。” 赵奎丽面无表情,目光直指刘博兴:“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 刘博兴望着她的眼睛:“徐东死在三月八号。” “那是……” “死去的学生们集体出殡的日子。” 赵奎丽眉头紧蹙:“也许只是巧合,也有可能是欲盖弥彰。” 刘博兴摇了摇头:“赵科,那不是重点!你还没意识到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吗?” 赵奎丽望着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变得麻木起来。 “他刻意挑这个时间,说明他确定徐东就是那个内鬼。如果他不只确定这一件事呢?” 赵奎丽下意识地将身子向后仰了一下,她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你是说,他知道唐璐的死因……” “是的。”刘博兴猛地用拳头砸了自己的大腿一下,“该死的!三年了……还没有结束!” 赵奎丽倒在靠背上,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刘博兴。 “博兴,我不明白。”她说,“你是急昏了头吗?” “什么意思?” “那是你、我和邹恪三个人的秘密。”赵奎丽静静地看着他,“现在邹恪已经死了,我也打算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只要你不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件事的存在,你尽管放心,警局……” “别说‘警局’这两个字了!当初你告诉我,为了警局的名誉,为了民众的信任,我们必须对此事三缄其口……”刘博兴如同遭受电击般抖了一下,低吼道,“我后悔参与其中!你们把我拉入了深渊!” “你没有办法不参与,误杀女学生的是你。”赵奎丽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要把责任都推在别人身上!” 他们再次陷入沉默,望着彼此的衣领出神。 “赵科,”刘博兴打破了沉默,“我们的决定真的是正确的吗?” “是错了,一开始就错了。”赵奎丽用手托住额头,慢慢吁出一口气,“但是也只能错到底。” “没有后悔的余地?” “没有后悔的余地。” 四十一、死亡金属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一只馋嘴的猫,只想一口吞个饱,然后再想鱼刺的问题。 ――周德东 四处弥漫的甜腥味侵入鼻腔,逐渐沉淀的灰尘中,陶夕静静地看着尚在抽搐的女子躯体吐出大口大口的血水。 脊柱断裂,胸骨骨折,参差不齐的断口刺破心脏。 乔娜的死完全是一场意外。 ----------------- 时间拨回到十五分钟前,宁城大学的大学生活动中心一号报告厅正人满为患。 在这个快餐娱乐爆炸式蔓延的时代,如果有什么原因能让学生挤满这个2000人的报告厅,答案恐怕永远不可能是“报告”二字,而是百看不厌的校园晚会。 陶夕坐在最后一排,抱着爆米花杯,充满同情地看着没有座位只能站在过道上的人群,暗自庆幸自己听了丁梦娴的话,早了十分钟出门。她觉得自己来的算早了,可是等到她看到一路从活动中心排到图书馆的等候队伍,才明白学生们对这件活动的重视究竟有多高。为了学术准备的报告厅,因成为“校园十大歌手”的比赛现场而更具人气。 她从层层叠叠的脑袋上望过去,流光溢彩的舞台正徐徐从拉开的帷幕中露出脸来。开场的是去年比赛的冠军乐团,去年比赛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好像是在做人类学的作业,还是什么来着……管她呢。学生已经停止进场,前门被关上,只留下一个后门亮起绿灯。 陶夕忽然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咦?”坐在她左手的丁梦娴忽然凑到她耳边,“你看往前三排刚坐下的那个是不是乔娜?” 陶夕眯起眼仔细看:“好像是……呀。” “她占了座位呀……”丁梦娴又几分不满,“不早说,好歹帮我们也占两个啊。” “别管了,听歌吧。”陶夕说。 丁梦娴撇撇嘴不说话,抓了一把爆米花塞到嘴里。她没看到的是,乔娜旁边坐的正是安道临。 而陶夕看见了。 台上的乐队主唱正声嘶力竭地吼着一首英文摇滚。 I‘mwaitinginmycoldcell,whenthebellbeginstochime Reflectingonmypastlifeanditdoesn‘thavemuchtime 是Cradleoffifth的经典歌曲HallowedBeThyName。死亡金属乐?一场晚会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开场,不吉利。刚刚残疾的时候,陶夕曾用这种音乐麻痹自己的神经,现在偶尔也会听起。 在她的耳朵里,那位主唱根本驾驭不了原始且暴力的歌曲,把它唱成了流行乐,没了把人体投入绞肉机般的听觉刺激,这首歌就是个不论不类的“四不像”。然而没关系,死亡金属的爱好者毕竟是少数,只要热闹就好,开场气氛搞起来,整个晚会就成功了一半。 但是她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随着曲子渐渐接近尾声,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是气味?是光线?是声音?还是爆米花的触感和味道? Hallowedbethyname 一曲终了,舞台中央的冷光焰火喷出来。陶夕看着窜到空中的火花,心里“咯噔”一下。 她明白会发生什么事了。 ---------- Markmywordsbelievemysoulliveson Don‘tworrynowthatIhavegone 安道临倚靠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用余光盯着乔娜。 如果要杀死乔娜的话,会采用什么方法呢?简单粗暴一点,用坚硬的东西殴打她的脑袋,用皮带勒紧她的脖子;抑或是,把她从楼顶上推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一个星期前,他在办公室里把一张五万块的银行卡给了她。他记得当时乔娜直愣愣地盯着他,半晌,伸手将信用卡推还给他。 “您误会了。我并不是真的想找您要钱。” 安道临被她的话弄糊涂了,不解地看着那张卡。 “安老师,我只是想吓唬吓唬您而已,看看您是不是真的下决心要和我一刀两断……现在看来是没法挽回了……既然如此,如果您家里急需用钱,我不会再纠缠的。” “你是说……真的?”安道临的心肠又软和下来。 “真的。”乔娜点头,一瞬间似又回到最初清凌凌的模样,“您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请?” 安道临放心下来,粗略地讲述了自己面临的困境。 这样的话,能和她一刀两断吧。 可是,乔娜却说:“孩子不能失去母爱。安老师,如果有那个万一,我愿意做她的后妈。” 在自己严词拒绝之后,她居然倒在地上装晕,还被楚瓷看到。如果楚瓷把这件事告诉院长――尽管她可能只是认为自己苛待学生,但深究下来,事情难保不会曝光! 不管是不是故意,乔娜就像一颗埋伏在他身边的定时炸弹,并且……他不知道炸弹爆炸的时间! 安道临已经起了杀心。 他想了很多办法,还是制造自杀假象这种方法最好。当被同事们和警察们询问起来的时候,安道临一定会这样回答:“乔娜最近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上次跟她谈心她居然晕倒了。她一定是忍受不了一些烦恼的事情才自杀的吧……但很可惜我没能问出她烦恼的原因。” 然后,所有的人都不会怀疑她的自杀了。 每个人都曾有过杀人的幻想,然而将它付诸实施的却寥寥无几。安道临也是如此,虽然想杀死乔娜,但是他一来想不到成熟的杀人计划,二来惧怕东窗事发。他只能在幻想里,一遍又一遍地杀死她,然后在现实世界继续发愁。 Hallowedbethyname 一曲唱罢,安道临转过头,看着在变幻的光影下浮现出不同形态的乔娜的侧脸。 他觉得机会来了。 ------------ Hallowedbethyname 南投地震的余波传到宁城的时候,乐队的主唱正站在冷焰火的背后举手致意。 猝不及防地,他脚下一抖,骤然摔倒在舞台上。 观众发出短促的嘲笑声,然而只维持了一瞬,就被舞台灯咯吱作响的晃动给吓了回去。 地板从左向右摇摆了一下,又从右往左摇摆回去。头顶的灯光闪烁了几下,“啪”一声灭掉了。 报告厅陷入了一片黑暗。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地震啦!” 刺耳的尖叫响起来,在报告厅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宁城不在地震带上,这样程度的震动不会对生命造成威胁,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谁还来得及思考宁城地壳的稳固性?还是逃走最保险!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弱亮光,惊慌失措的观众们开始朝仅有的后门涌去。 该死,为什么只有一个门! 乔娜跟着人潮跌跌撞撞来到过道上,忽然感觉自己的膝盖内侧被人顶了一下,同时,一双有力的大手钳住她的肩膀,瞬间将她扳倒了。 然后,一只套着皮鞋的脚结结实实地踩上了她的后背。 小心那些温柔的人,他们可能只是在等一次彻底的爆发。; 四十二、死亡金属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一条杂毛野狗安静地蹲在报告厅墙角下的黑暗中。 野狗曾经是有主人的,然而等那个人离开学校,它便被彻底遗弃,成为校园野狗大军中的一员。日复一日,春去秋来,没人知道它在校园里活了多少年。 在它匍匐的这个位置,隐隐能听见报告厅里的喧闹声。 它的双眼里闪着两点残忍的红,人们说那是它疯了。 这双红通通的眼睛此刻好像看到了什么,它从地上蹿起来,对着天空嘶声狂吠。 几秒之后,地面开始剧烈晃动。 ------------------ 一片漆黑中,安道临从乔娜身上踩了过去。 这便是一次踩踏事故的开端。 “救……救命!” 她一边挣扎着,一边呻吟。 安道临仿佛没听到似的,跟着人潮向外挤去。一只球鞋踩到了她,它的主人似乎短促地惊呼一声,但毫不停顿地从肋骨上碾了过去。 “救命……快停下……” 被踩在地上,一只又一只脚从背上踏过,推搡,惊叫,没有人敢停下。她只能护住头,手指被粗糙的鞋底磨破了皮,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 脊柱的负荷越来越重,她逐渐发不出声音来了。无法呼吸,甚至连求人停下来这样哀求的话都说不出来。似乎逐渐窒息了,骨头咯吱咯吱地做无谓的抵抗,“仆”一声闷响过后,终于折断了…… 乔娜从未想过自己的结局,居然是被几百双急于奔逃的脚踩死。 观众如同蝗虫般从后门涌出,不同的胳膊从墙壁上擦过,用透明胶带粘贴在门边的氢气球散落开来,慢悠悠飞到空中。 宁城忽然开始下雨。东南方的天空掠过一道闪电,却不闻雷声。 雨水浇在野狗的身上,它却不逃避,全身黑黄相间的杂毛都湿透了,顺溜地伏在身上,看上去瘦骨嶙峋。 安道临从它身边匆匆而过,它一动不动。 也许它是一条疯狗。 但它听见了,安道临嘟哝着的一句话: “你还是死了算了,我对你也算尽心尽力,你就不能尊敬我一下吗?” 它打了个冷颤。也许是雨水太冷了。 ------------ 地震过后五分钟,陶夕重新走入空无一人的报告厅,在奄奄一息的乔娜面前蹲下。破损内脏涌出的黑血已将她衣领浸透。 陶夕把左手伸给她。她下意识紧紧握住,自己却在慢慢变冷。陶夕右手举起照明用的手机,仿佛要带给乔娜最后的光明。 乔娜眨了眨眼睛,眼角有泪滑出。她用尽全部力气,只发出连声带也难以震动的气声: “妈妈……” 她说完这两个字,眼珠停止转动,瞳孔慢慢变得浑浊无光。 乔娜的死完全是一场意外。 陶夕想抽出手,却发现已被她紧紧攥住,怎么也挣不脱了。死人的手指是坚硬无比的,犹如自行车上的锁扣。 此时,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陶夕举起手机,微弱的白光照亮了一张白瓷仕女般的脸。 “她死了。”陶夕说。 世界上少了一个人,多了一个鬼。 “我看到了。”楚瓷蹲下来,双手伸到她的手腕上,掰住乔娜的手指。 相较乔娜的手而言,楚瓷的手温暖而有力。“咔!”伴随着清脆的关节断裂声,陶夕的手恢复了自由。 腕关节上的指痕和刀疤一闪而过。陶夕将袖口拉下来遮住,左手迅速揣在口袋里。 楚瓷对着那具尸体,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大雨洗不净人间的罪恶,造物主在远方无奈地叹息。 ---------- “3月27日晚6点40分,宁城大学发生一起踩踏事故。观看晚会的大学生在地震发生时的疏散过程中拥挤踩踏,造成1名学生当场死亡。 “对于有关部门的问责仍在继续,但我们不能停止追问和反思。首先要追问的是,这起校园踩踏事件的幕后原因是什么?据学生介绍,27日晚事发地点的报告厅内约有两千名学生,但疏散过程中仅有一扇后门敞开。这一细节尚待求证,如果属实,也让人疑窦丛生。记者在现场看,报告厅仅有两个出口,除去后门,前门的宽度也不够,即便两扇门都敞开也明显无法承受蜂拥而出的两千多名学生。这种设计上的致命缺陷为何从未有人提出过质疑……” 蓝越正坐在沙发上观看这起事件的新闻,陶夕从沙发后绕过来坐下。 “都是些没意思的废话。”她一面说一面摘下耳机,耳机另一头正连在手机上。 “你刚才在听什么?” “死亡金属。” 蓝越“哦”了一声,说:“像是青春期该听的东西。” “什么嘛,”陶夕微微撅嘴,“你不要拿我当小孩子。” 蓝越用“求真相”的表情看着她。陶夕耸耸肩,说:“她死之前,台上就是这首歌,Hallowedbethyname。” “既然新闻没什么意思,那就――”蓝越伸手按下遥控器待机键,“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安老师杀了她。”陶夕说,“但我不会告诉警察。” “为什么不?” “我不是圣人,不会有让大多数人获得幸福这样的可笑想法。我只知道安佳雨快要失去母亲了,不能再失去父亲。”陶夕摇头,“她不能像我一样。” “你认为乔娜的死不比安道临的家庭重要。”蓝越云淡风轻地看着她,“倘若换做米雅,又是另一种选择。” “也许吧。” “我们从未谈论过米雅。”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准备好,去平静如常地谈起她。”陶夕抿了抿嘴,低头捏着耳机线,“等我准备好了,我会主动跟你说的。” 蓝越点头。 “我眼睁睁看着她,和我一起两年半的室友,被人踩死,但我没感觉到罪恶。说实话,一个可能会曝光我的秘密地人就此消失在世界上,我感到很庆幸,甚至有些感激安老师的行为。或许我和我哥哥有着相似的基因,骨子里也流着嗜杀他人的血液……”陶夕抬头对上蓝越的目光,“这种话我不敢对任何人说。” 蓝越摸摸她的头顶:“能随便说的话那这个世界就太糟糕了。” 陶夕慢慢地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然后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睫毛似乎正在颤抖:“我还不能习惯稀松平常地撒谎。” “和我在一起,你不需要撒谎。” “其实我有点怀疑我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生活,在杀过人以后,但是――” “但是?” “但是我知道我应该若无其事地生活,习惯于我不愿承认的所有事情。” 她微微睁开眼睛,目光游离不定。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蓝越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每个人心里都雌伏着一匹豺狼。” 陶夕的身体抖了一下,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睛:“你觉得我反社会吗?” “不,这样刚刚好。”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屋子里静悄悄的,空气中酝酿着哀伤的气氛。 “看上去我们之间又多了一个秘密。”她以自我解嘲似的语气说。 “你我之间会共享很多秘密的。”蓝越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露出令人安心的笑。 ; 四十三、秋后算账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过完了这个月, 我们打开门 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 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 ――海子 天后小区里有一个废弃的幼儿园。 幼儿园被楼群所环绕,白天是不上学的孩子们嬉戏的场所,还算比较热闹。到了黄昏时分,孩子们被家长拉回家中,顿时幽静下来。 人烟寥寥的幼儿园里,陶夕坐在秋千上,怀抱一条六个月大的金毛,迷茫的眼睛直直盯着逆光而立的少年。 “你喜欢它吗?”陶暮问。 “喜欢。”陶夕答。 “为什么喜欢?” “它很可爱。” “它曾经很可爱。” 陶暮提着金毛的项圈把它拎起来,将它的头伸进了秋千架上打好的绳结里。 然后,他松了手。 金毛的脖子一下子被勒紧了。它极力地挣扎着,四条腿胡乱地在半空中蹬来蹬去。 “不要!”陶夕跳起来,用双臂支撑着狗的身体。 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上,少年重重的一脚踩在她的胸口。 女孩望着垂死挣扎的狗,低低地哀嚎。 “你这个赔钱货,不准哭!” 不一会儿,在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后,金毛四肢在空中慢慢静止下来。 陶暮松开踩在陶夕胸前的脚,上前解开绳圈,将狗尸拎在手中。 幼儿园的一角有座沙池,或许还会有哪个小孩子落下的一只鞋子孤零零躺在地上。夕阳无声无息穿透楼宇之间的缝隙,粗糙的沙子反射出金黄色的光芒。 陶暮将那条金毛深深埋在沙坑里。 他的后背被夕阳绘上了厚重的阴影。 “不要!不要!” 陶夕冲过去,拼命挖开硌手的粗沙。 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什么,那个东西既柔软又冰凉。 一路继续挖下去,她的手指似乎被什么东西所缠绕,细长而强韧,就像人的头发。 随即,沙里有什么东西猛地拽住了她的左手手腕。 她的手被死死的抓紧固定,仿佛犯人戴上的镣铐,即使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把手抽回来也无法和那股力量抗衡。 她忽然狠下心,想看看沙地里面是什么东西。 沙坑仿佛深不见底,将左手周围的沙子刨开,她终于看见那团头发的真面目。 乔娜的嘴角涌出黑色的污血,死不瞑目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她。 这是,怎么了? 陶夕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只属于成年人的手。 她似乎听到背后传来笃笃的声响,仓皇回头。 十二岁的陶夕面无表情地坐在秋千上,怀中抱着一条死去多时的狗。 ---------- 蓝越的敲门声将她从梦中叫醒。 “陶夕,该起床了,今天我们还有安排。” 她没锁门,但他从不进她的房间,因为那是私人领域――即使是他的房子。 陶夕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气,好半天才爬起来。 好不容易洗漱完毕,她无精打采地坐到餐桌边上,眼下顶着两个淡淡的青痕。 “噩梦?” “嗯。”陶夕有气无力地应着,端起牛奶灌了一口,“梦到了小时候的事。” “什么事?” “他可能跟你说过。” “我不清楚是哪件事。” “好吧。”她用手撑着下巴,“我们刚搬到天后小区的时候,邻居养了一条金毛犬。我还挺喜欢它的,才几个月大,很可爱。但是我哥哥讨厌狗,他觉得很吵。当时小区内有一个废弃的幼儿园。他在一天傍晚把那条狗在秋千架上吊死了,尸体埋在沙坑里。” “是当着你的面完成的吗?” 陶夕静了静,说:“狗是我埋的。” 蓝越深远地看着她。 “我喜欢它,将它埋葬对我来说是极其痛苦的一件事……哥哥想让我痛苦,他观察我的反应,就像观察狗一样。”陶夕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许我那个时候就开始憎恨他了。” “现在没人可以逼你做任何事。” “是啊,多亏你……唔,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的神色轻快起来,“其实制造这道伤疤的初衷不是自杀,只是一时冲动想把手砍掉而已。” 说完,她呵呵笑了。 ----------- 蓝越和陶夕今天的计划是到中心医院探视赵奎丽。 而赵奎丽的病房比上次还要热闹,除了她的家人,刘博兴和江彻也在。床头柜上的香水百合还沾着露水,似乎刚刚放上去的样子。 安道临正坐在床边若无其事地削苹果。 对于她和乔娜的事情,赵奎丽似乎一无所知。很多已婚女人喜欢从蛛丝马迹上推断丈夫是否出轨。问题在于,有些事了解的越详细越清楚就越不开心。 安佳雨站在窗边,一边揉着赵奎丽作痛的腹部一边说:“泼猴,我妈妈是不会把扇子借给你的!”赵奎丽听了这话笑起来。她头上的绒帽底下已经没有一根头发。 蓝越和陶夕进门的时候,刘博兴看了一眼陶夕,面色并不好看。杀人犯的妹妹也能来探望警察?在他的世界观里,这种行为实在难以置信。再说,几天前就踩踏事件,她还被作为证人而进过警局呢。 刘博兴盯着地板,旁人的对话从他左耳进去,又从右耳出来――反正都是些探病时的客套话。踩踏事件过后他觉得奇怪,整理了近两个月的案件资料,发现跟陶夕有关的案件有好几个。 于是,他走到陶夕身边,问:“你好,能跟你聊聊吗?” 顿时,一屋子的人古怪的目光聚拢到他身上。赵奎丽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下,似乎理解了什么。 陶夕愣了愣,看向蓝越,在得到肯定的眼神后她才对刘博兴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去。江彻想了想,还是在后面跟上。蓝越余光瞟了眼江彻的背影,重新同赵奎丽和安道临攀谈起来。 刘博兴领着陶夕来到走廊安静的角落,问:“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知道高凡吗?” “知道。”陶夕眼神一冷。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刘博兴觉察到了她的表情变化。 “记不清了。”陶夕把头转向一边。 “是在你好朋友的葬礼上吗?”刘博兴继续问。 “哦,是的,是葬礼前一天。” “在那之后见过他吗?” “没有。” “你知道他失踪了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跟他几乎不来往。” “你……”刘博兴眯起眼,“似乎并不喜欢他。” “当然,他没有一点配得上米雅的地方。”陶夕忽然有几分激动。 刘博兴抛出一个重磅炸弹:“你觉得他会怎么死?” “死?”陶夕的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色,“难道不是因为心里愧疚而逃跑了吗?” 刘博兴久久地注视着她,仿佛要用目光把她脑袋剖开,看看里面的具体构造一样。他总觉得这份看似完美的疑惑下面藏着一丝紧张。 过了许久,他忽然问:“你觉得你的室友接二连三地死去和你有没有关系?” 江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刘副,你问这样的问题太过……” “看不惯你可以离开。”刘博兴打断他,“我并没请你过来。” 陶夕看着已成对峙之势的两个警察,忽然笑了:“你是在讲魔幻小说吗,警察叔叔。《室友的诅咒》还是《死神大学生》?” 刘博兴略一皱眉,转换了话题:“你在医院里出过住院楼吗?” 陶夕点点头:“当然。” “去过哪儿?” “有时候在医院里散步,有时候只是一个人坐着。” “出过医院吗?” “没有。”她的神色一点点黯淡下去,好半天才说,“我想摆脱这一切……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可以好好思考,透透气。” “你在医院里透气的时候见过容远吗?” “嗯……那是谁?” “某一个死者的父亲,也许你哥哥会认识他。” 在提到“父亲”这个词的时候,陶夕的眼皮跳了一下。她下意识低头,说:“也许吧。” “你对他遇害的事情完全不知情,是吗?” 陶夕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你的意思是我杀人了?” “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曾想过杀你。” “但我活得好好的,你怎么就说有人想杀我呢?”她冷冷地嘲笑道。 刘博兴一时语塞。 江彻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完了吗?” 刘博兴默然不应。 江彻转向陶夕,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来。” 陶夕深吸一口气,从刘博兴身边擦了过去。 江彻挡在刘博兴身前,愠怒地看着自己的上司。 “你在气什么?”刘博兴一边从包里摸出烟盒一边说。 “刘副,那些问题太过分了!” “哪里过分?” “高凡就算是死了,米家人也比陶夕有更大的作案动机。再说,你为什么拿一个板上钉钉的自杀的案件来刺激她?” 刘博兴点燃一根香烟:“平时查案都是这样问的,也没见你替谁打抱不平。” “她只是个受兄长连累的,精神受创的无辜女孩子而已!” “我没觉得她的精神哪里受创。” “那是因为蓝越保护了她!”江彻吼出这句话后,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低头平复了一下呼吸,说,“对不起,刘副,我只是希望你能对人多一些同情心。” 说完,他也低着头快步离开。 刘博兴将手撑在墙上,用力抽了口香烟。 四十四、秋后算账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江彻怒气冲冲走向赵奎丽病房。里面的人正在谈笑,却不见陶夕的踪影。 看来她没有回这里,那她去哪儿了呢? 江彻坐在另一张病床上等了许久,直到刘博兴抽完烟进门,直到眼前的人停止了谈话,陶夕也没回来。 蓝越看了下手表,向赵奎丽一家人辞行后便出了门。江彻忙追出去,说:“蓝博士,我能单独问您一些事情吗?” “不好意思,我正要去找陶夕。” “我跟您一起去。” 蓝越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 两人走在住院部静悄悄的走廊里,江彻说:“陶夕的精神……恢复得好吗?我听说有些受过创伤的人会组成自救小组,您让她参加了吗?” “陶夕不需要那些。整日沉浸在悲伤中对她来说弊大于利。” “让她这么快进入社会真的可以吗?” “让这样招人疼的姑娘脱离社会是不人道的。”蓝越按下电梯按钮,“找到她的立足处,给她以前进的信心。” “我以前了解一些案件,受害人回归正常生活是一趟艰难的旅程。” 电梯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钢铁墙壁从六个方向反射着两人的影子,空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蓝越问,“有话尽管直说,不必对我旁敲侧击。” 江彻踌躇一下,说:“刘副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说什么?” “是跟陶夕不相关的事情,没什么重要的。”他闪烁其词。 “你瞒不住的,”蓝越语气平平,却隐隐透着威慑力,“到底是什么事?” 江彻叹了口气:“他让陶夕面对一些会对她造成伤害的事情。” 蓝越眼睫一垂,又抬起:“也许她比我们想象中都要坚强。” “您不担心吗?” “我对她有信心。很多事情她都能自己解决,实在棘手的障碍我会帮她铲平。” 电梯门打开,他们又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江彻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说:“我看您,很有做父亲的感觉嘛……” “我在保护她。”蓝越顿了顿,“你不是也在吗?” 江彻干笑两声。 “你的关心是因为愧疚?”蓝越饶有兴味地继续说,“你看到陶夕鲜血直流倒在地上时,感到愧疚吗?” “是的。”江彻老老实实地点头,“我离陶暮那么近,总觉得是自己的到来害了她。” “你应该松了一口气。” 两人走进住院楼后小花园,沿着石板路前行二十米,看到陶夕正坐在紫藤花架下。盛开的花朵聚成一片紫色的瀑布,冷清的花园里无声地热闹起来。这样热烈的生命,跟奄奄一息的住院楼形成巨大的对比。 日光在陶夕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开口:“你们在谈什么?” 江彻耸耸肩:“没什么。” “一定是在谈我。”陶夕甩了个白眼,“你肯定把那些蠢问题都告诉蓝越了。” 江彻点点头,又“哎”了一声,诧异地问:“你直呼他姓名?” “是啊。”陶夕不以为然地回答。江彻又转向蓝越,只见后者也是一脸理所当然。 “我以为至少会叫‘蓝医生’、‘蓝叔叔’这样的……”他嗫嚅道。 “什么嘛,你拿我当小孩子呀。”陶夕笑出一口海贝似的白牙,“我也是成年人了呀……” 江彻也舒畅地笑起来,仿佛心头大石终于落地:“虽然现在说可能太晚了,但看到你笑得这么开心我也就放心了。” “你担心我?” “担心啊。” “你是警察嘛,为了抓捕犯人,总要有些牺牲,很正常。” “可能是我心理素质还不过硬,”江彻挠挠头,“你没醒来的时候,我晚上都做噩梦。” “所以说……即使眼看着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也会成为梦魇吗?” “那是世界上最糟的事。” 陶夕的眼神凉下来,偏了偏,对上一言不发扮透明的蓝越。 江彻注意到她的眼神变化,忽然想起乔娜和米雅都是在她面前死去的,陡然一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叫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叫你嘴贱!他真想给自己来一耳光。 陶夕把眼光转回来,问:“你的梦想是什么?” 奇怪的话题。江彻愣了半天才回答:“多行善事,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听起来像圣人一样啊,”陶夕弯起嘴角,“难道你活在新闻联播里么?” 这话说得江彻更加不好意思了。 似乎为了化解窘境,蓝越终于开口:“人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论那些在他人眼里是对是错。” 我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冲破一切世俗束缚。 生活正在活吃我们,不,是我们在活吃自己。 --------------- 温静带着一天的疲惫回到家,把鞋袜脱下,光脚走到洗脸池边站定。她散开马尾辫,摆出瑜伽的山式站姿,做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 此时此刻门忽然响了。 “谁啊?”她喊。 门敲得更急了。 “谁啊?”她从卫生间走出,把卧室桌上的笔记本锁进抽屉里,往门口走去。 猫眼里,是一男一女两个警察的脸。其中那个男警察神色闪烁,他是梁坤。 她心里“咯噔”一下,忍着紧张理了下头发,摆出职业性笑容打开门。 还没等她开口,两个制服笔挺的警察冲了进来,其中的女警迅速把她按倒在墙边,反剪双手。“啪”一声,冰凉的手铐箍在她的手腕上。 温静被夏芸拎起来,领到最近的沙发上坐下。 “你!”她狠狠瞪着梁坤。 脚步声由远及近,刘博兴从门口进来,扑克脸上嘲讽一闪而过。 “感谢你这么大的阵仗,刘警官。”温静冷笑,“但你不能因为我揭露案情的真相而逮捕我。” “我有说我是来逮捕你的吗?”刘博兴说着,抓起一缕她的头发。 “刘副?”夏芸不解地看着他。 “你去过甘某陈尸的现场。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吗?因为你污染了现场,你掉下了一根头发,而我在高某楼下看到你的时候,恰好也捡到一根你的头发。”刘博兴面无表情地揪下她一根发丝,“你很喜欢污染犯罪现场是吗?” 温静吃痛一咬牙:“我是在案子结束后去的!” “谁能证明?”刘博兴的语气透着威胁,“我可以告你妨碍公务。” “即使是警察,你也不可以污蔑我。”温静梗着脖子看他。 刘博兴冷哼一声,面上却一丝情绪也无:“我们这里的四个人,有三个人对温小姐获取新闻的渠道都心知肚明。” 梁坤抖了一下。 “你的信息都是从本地的一位警察那里来的。”刘博兴回头,“是不是,梁坤。” “什么?”出声的是夏芸,她杏目圆睁地看着自己的恋人。 刘博兴没多解释,重新盯着温静说:“我们会跟宁城新闻网谈的,有些工作不是任何人都能胜任的,譬如说记者。” “如果不那么做的话我会感激你。” “我消受不起。” 房间内安静得令人透不过气。 “解开手铐吧。”刘博兴冷冰冰地丢下这句话,大步走出房间。夏芸直愣愣看了梁坤半晌,失望地跑了出去。 梁坤缓缓走近温静,解开她的手铐,低哑着嗓子说: “我们都完蛋了。” 四十五、秋后算账 3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刘博兴走到十五中附近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街上罕有行人。在街口下了出租车,远远的,刘博兴看见一个老人正半跪在大门边烧黄表纸。 稀疏的白发,洗得发白的粗布开衫,是杨半仙。 刘博兴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杨半仙似乎吓了一大跳,像兔子般快速跳开,惊惶地看着他。待看清之后,杨半仙才舒了口气,重新回到火堆旁边,揉了几张纸丢进去。 “我在你说的天桥底下没找到你,所以过来碰碰运气。” 出乎他的意料,杨半仙却说:“我在等你来。”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天命所致……” “什么天命?” “明天就是清明,月盈月缺将将一个月。”杨半仙颤巍巍地说,“虽然你不信鬼神,但你想做些玄术来麻痹自己……” 刘博兴后背一凉,拽住杨半仙的胳膊问:“你说什么?” “你是为了枉死的冤魂而来!”杨半仙定定地看着他。 他愣了足足半分钟,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知道多少?” “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看人很准。”杨半仙锐利地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一切,“上次我就看出来,那件案子恐怕有蹊跷,而你――” “停下”刘博兴粗暴地打断他,“别说了” 杨半仙不停摇头:“后生,我不晓得具体的事,但你自己心里比明镜还清楚。” 刘博兴的身体晃了一下,束缚杨半仙的那只手垂下来。 “虽然我只能猜到你心里有愧,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个恶人。”火焰渐渐熄灭。杨半仙双手合十拜了拜,拨开那堆纸灰,捏出一枚烤得黑糊糊的古铜钱,说,“你要想自己心安,必须诚心诚意地忏悔。” 刘博兴接过那枚有点烫手的古铜钱。 “清明那天,把这个埋到她的坟头东侧花台里面。世间万物,有因有果。埋了它就没事了。” 刘博兴紧紧将铜钱捏在手心。 “防得住鬼神,防得住人祸吗?” “鬼神有鬼神的路子,人有人的路子。”杨半仙叹了口气,“很多修道问佛的人,都是为了压住心底的魔。” 杨半仙说完这句话,四下看了看,然后一步三晃地缓步离开。 刘博兴一动不动,阴鹜的双眼盯着一个方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他不是个虔诚的信徒,他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他不相信鬼神的存在。 刘博兴自嘲一笑,把那枚铜钱丢进了水沟里。 --------- 杨半仙走过街角,左拐三十五步,右拐十三步,凑到一个黑衣黑裤的人旁边,低声说:“都跟他说啦!” “是按要求来的吗?” “完全按照要求的,也加了点周易的说法。”杨半仙小心翼翼又好奇地问,“‘那件案子’是怎么回事啊?” “那不是你该过问的。” 杨半仙懂得察言观色,便不继续这个话题,缩了缩脖子,恭敬地问:“那,我的工钱……是分期付,还是一次性……” “我有个更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 蓝越凝视着他,问:“杨建林,你知道为什么宁城这么多神棍,我偏偏找了你吗?” ---------- 刘博兴回到家想睡一觉,养足精神。可是,他怎么都睡不着。 他脑海里回荡着一句话。 “错了,但是也只能错到底。” 一个小错误,造成了一个大错误,紧接着,又是更大的错误……当你第一步走错了之后,就无法再回头。 刘博兴正是这样一步步走来,从三年之前的那个下午开始。 当时三名劫匪被逼到了教学楼里,而刘博兴和赵奎丽则带着两个队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他还记得那三名劫匪的名字,周大海,段明,李广福……现在或许得加一个徐东。 在学校教师的指挥下,高中部的学生都呆在教室里不敢动。初中部已经放学,空荡荡的。 刘博兴首先与劫匪们遭遇了,周大海举枪拒捕。刘博兴眼看初中部没人,毫不犹豫地开枪还击,子弹击中了周大海的腿部,他的动作一下子慢下来。而段明和李广福迅速往人数众多的高中部跑去。 这时周大海慌不择路地跑进一件未上锁的教室,发现了由于打扫卫生而未来得及离开学校的唐璐。 如同发现救命稻草一般,周大海一把将唐璐拉到身前,自己则猫腰躲在她身后。 唐璐吓得哇哇大哭:“叔叔……救命,叔叔……” “乖,别怕,叔叔在这保护你。”他发挥一贯的劝说套路,“周大海,把枪放下!她只是个小孩子,你没有孩子吗?” “老子没有孩子!” “那你总该有母亲,如果母亲看到孩子受了伤害,她该有多心痛?” “别跟我讲大道理,再说,就算受伤害,也是你们这帮臭条子害的!”周大海盯着自己的腿,狠狠吐了口唾沫,“我们要是跑不了,这边的学生娃也一个都跑不了!” 他说着,把枪举到唐璐额头上。 “救命!”唐璐尖叫,“叔叔,我怕……” 刘博兴忙对准周大海的手扣动扳机。 可就在他扣动扳机前半秒,周大海忽然往唐璐身后一缩,同时,唐璐的身体被扯了过来。 而刘博兴手上的动作却刹不住,那发子弹没有击中周大海,不偏不倚击中了唐璐的太阳穴。 唐璐倒下了,哭叫声戛然而止。周大海被枪声一震,猝不及防的耳鸣让他栽倒在地上。 刘博兴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上前两步抢下他的手枪,同时扶起唐璐。刘博兴用枪抵住了周大海,而唐璐因脑部中弹,在泄下一口气之后,很快便停止了呼吸。眼见人质竟死在自己的枪下,刘博兴脑内“嗡”的一声,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十几秒前还在说“保护”,现在的结局竟是如此讽刺。 愤怒和自责已经完全吞没了刘博兴,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悲痛欲绝地对准周大海的胸口开了一枪。 周大海的鲜血溅到刘博兴的脸上,他终于清醒了一些。他意识到自己已犯下一连串的错误,这些错误已足以毁掉他的刑警生涯。 经历了短暂的挣扎和犹豫之后,他决定将这些错误掩盖起来。 现场此时遗留了三枚子弹,分别打死了唐璐和周大海。他必须做点什么。 刘博兴拾起周大海的手枪,隔着唐璐的校服布料――黑色的,对着他的腹部来了一枪,然后扒开周大海尸体上的创口,从中抠出了来自周大海手枪的那枚弹头,丢在唐璐的血泊里。然后他又拣起血泊中来自自己手枪的那枚弹头,嵌入了周大海的腹部创口。 他以为这样可以掩盖,就像那几个真的死于劫匪抢下的老师学生一样推到劫匪头上,但是赵奎丽在检查死者衣物时,却发现了那个扣动扳机的手印。然后在赵奎丽的吩咐下,两枚奇怪子弹上的血迹做了DNA检测。 周大海腹部的子弹怎么会有唐璐的血?这是他犯的一个低级错误,自以为没人会检验DNA…… 出乎意料的是,赵奎丽并没有向上反映,反而召集刘博兴和邹恪,说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看看外面那些群众吧,几个学生和老师的死已经让他们群情激愤了,如果其中有一个死者居然是警方误杀的,警局的声誉将受到多么致命的影响!” 她如是说。 于是刘博兴默认了,不知是为了警方的声誉还是自己的名誉。但痛苦却在他的内心不断滋生。他忘不了唐璐倒下的那一刻,忘不了周大海的热血飞溅在自己脸上的灼热感觉,忘不了曾亲手将穿透唐璐头颅的子弹拣起,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他忘不了,可又必须忘记。当他迈出了扭曲真相的第一步之后,便注定了从此无法回头。 没有后悔的余地! 但是有人知道真相了,除了承诺缄默的三人之外,还有第四个人知道了! 而且,他还做了自己想做而不能做的事――严惩徐东。 刘博兴忽然后悔丢掉那枚铜钱了。 他一挺身从床上爬起来,迅速穿好衣服,出门,下楼,往十五中而去。; 四十六、狩猎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这个秋天我会爱上一个猎人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我会把双腿缠住他的腰 我会替他缝补衣裳 我会死在他手上 我甘愿 ――南笙 我总害怕生命有一天突然改写,我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 有许多不受束缚的意识跑到我脑海中,它们总是挥之不去,牢牢附在那里。 从脖颈到大脑再到全身,那些意识总是纠缠着我。 陶夕突然睁开了眼睛。 耳边传来有节奏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她看了看枕边的闹钟,凌晨一点。 她失眠了。 因为害怕噩梦的到来,她感到无所适从。 她什么都不敢做,可她觉得自己得找些事情做。她从床上爬起来,使劲揉了揉疲惫的双眼。 我需要一根绳子。她想,一根长度、直径、质感都合适的绳子。 她赤脚走到窗帘边上,取下窗帘扣,将固定绳在修长的脖颈上绕了一圈。流苏装饰挠得她胸口发痒。她感受了半分钟,摇了摇头,把固定绳挂了回去。 她又回到床边,把台灯的插头拔出,电源线在脖子上顺时针绕了几下,手上微微用力勒紧,呼吸缓了缓,半晌,仍旧摇摇头把电源线解下来。 绳子啊……她又走到客厅,开了灯环顾四周,然后把座机上的电话线拔下来。 这时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响起,陶夕忙把握紧电话线的手放下。蓝越走进来,见到她握着电话线的样子,问:“你在干什么?” “……找绳子。” “找绳子?”蓝越疑惑地看着她。 “你怎么才回来?”陶夕岔开了话题。 “我去送人情。” “给谁?” “梁坤,一个警察,曾经是。” “我好像记得……他被解职了?为什么?” “泄密。” “哦,活该。” “我给了他一封介绍信,介绍他到西京,我姑父的麾下工作。” “这么说来他是缺钱。” “对。” “你跟他送人情……送到这么晚?” “找到他挺不容易。借酒消愁是男人受挫时的首要选择,我等了他很久。”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他其实很早就找到梁坤了,其后又去找杨建林。 “怎么感觉像你求着他去陆氏地产工作似的,对他这么好有什么意义?” “会有意义的。” 再说我并不是介绍他去陆氏地产。蓝越默默想。 “话题差点被你岔过去,你找绳子干什么?” “失眠。”陶夕揉了揉发昏的太阳穴,“想起那条金毛犬,我就会失眠……我在埋葬它的时候,取下了它脖子上的狗绳,以往我失眠了,就会把绳子勒在脖子上,假设自己是一具尸体,那样就能睡着了……可惜赔款那时忘了这件事,那条狗绳已经找不到了。” 她说着,把电话线放到脖子前试了试,失望地放下。 蓝越眼神闪了闪:“你没想过安眠药吗?” “我怕吃多了变傻。”陶夕说,“在找到‘治本’的方法之前,必须要有――”她说着,轻轻掐住自己脖子,话音一顿。“嗯……这种感觉,差不多……” “什么感觉?” “蓝越,掐我。”她迷蒙的眼睛扫过来,“也许人手比绳子要好一点。” “你在说什么傻话。”蓝越的语气并不像责备,反而是种鼓励。 陶夕把他的手拉起来,扣在自己脖子上:“掐我的脖子,或许能缓解失眠。” 这句话仿佛激起蓝越的恻隐之心,他凝视自己的手半晌,说:“但我不能进你房间。” 那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那……沙发很好啊。”陶夕嘴角微翘,“我想跟你谈谈米雅。” 蓝越点点头。 陶夕走到沙发边坐下,蓝越从房里取出一床毛毯,仔细围在她身上。然后,他右手搂着她的背,左手则轻轻握住她的脖子。 “我和米雅是在宁大附中认识的,她是我同桌。”陶夕开始讲述那段记忆,喉头在他掌心颤动,“如果你见到那时的我,会感到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大多数时候,我都尽可能选择独处,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坐在教室里面,我的附近时最安静的,仿佛有无形的屏障把我和其他人隔开。格格不入的我自然成为大家敬而远之的对象,愿意同我说话的,大概只有米雅而已。 “米雅性格很开朗,连对我这种阴郁的人,也能毫不迟疑地攀谈……也许是源于她潜意识的,对所有人都不设防吧,她和大家的关系都比较好,听到教室里围着一群人在聊好玩的事,就会说着“什么事情”走过去,非常自然地融入对方的圈子,不管对方是男生还是女生。再加上,米雅总是甜甜地笑,那么可爱,就像三百瓦的浴霸灯一样温暖明亮。 “我不擅长你来我往的交谈。米雅想和我聊天,就像羽毛球手发出轻柔到不可能漏接的球,我却作对般故意漏接。她为什么会和我做朋友?一定程度上是出于怜悯吧,渴望我心里能阳光一些,渴望我能融入班上的圈子……但她想错了,我只是在伪装自己阴暗的想法,让大家以为我是单纯的羞涩怯生。我啊……伪装自己的泪水,伪装自己的不幸,伪装自己的孤独,伪装自己的苦楚,伪装自己的一切……我很羡慕她,她对任何人都能真诚以待,是因为从未遭到攻击,没有受伤的经验吧。我不一样,我晓得何谓人的恶意。和米雅聊天的时候,有时我受不了她太单纯的想法,就会反驳她…… “不过我也得承认,我是有点悲观。由于家庭原因,在事情发生前,我总会想到最坏的结果,在我的承受范围内我才会去做。有时候看到她纯净的样子,我也会反思是不是我思维过于现实了,内心太黑暗。所以后来我一直按照她渴望塑造的方向去改变,很多事情我不再跟她争论,一些幼稚的想法,我选择了附和。并不是因为她说服了我,而是我想让她心满意足。 “如果我能保护一个单纯天真的朋友,我会很开心的,感觉就像在保护最初那个傻乎乎的自己。”陶夕倚靠在他的肩上,“我害怕成为那种人,那种逼迫我成熟世故‘长大’的人……呵,我对目前的自己虽然没有不满意,但也不是很想和‘那些人’说谢谢。” “可是对于这一点,你自己也很矛盾。” “是的……很多时候,我也想改变她。虽然我无权干预她的人生,但她是我的好朋友,我还是会试图去改变她的一些观点。我并不是要她变得成熟世故,那样是对她的精神玷污,可是太过单纯天真……他父母将她保护得很好,但是没人能保护她一辈子,如果以后她在某一方面因为单纯天真而吃了亏,而这是我当初预见到却没能指出的,我会自责。” “你之所以会对高凡下手,是出于这种自责吗?” 陶夕点点头。 蓝越叹了口气:“因为天真而吃大亏这种事,毕竟只是一种假设,这种假设会成真的概率究竟是多少,没人能给出精确的答案。Youcan’tchangethepast。” 蓝越下巴抵着她的额角,手上感受着颈动脉蓬勃的跳动。她的脖子就像纤细的花茎,花朵被人采摘时,脆弱的花茎无声无息被折断。如果他愿意,略一使劲就可以掐断她的喉管。 “这两种思想给你的折磨已经够多了。”他用气声说。 陶夕在他怀里合上双眼,仿佛终于抽去最后一丝精力,渐渐堕入睡梦。 “会过去的。”蓝越似乎在对她说,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我会帮你找回你的力量。让我为你引路。” 人的伪装,就像刺猬的利刺。尖锐的外表覆盖着的是柔软脆弱的内心。 这样裹着厚厚的刺活着,很累很累,但这就是生活,我们别无选择。 ; 四十七、狩猎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四十七、狩猎(2) 第二天陶夕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大略是晚上睡得还算称心。不过那种办法不能经常使用,否则蓝越怀疑自己某一天会控制不住把她掐死……那就太可惜了。 好在蓝越稍作思考,借鉴以前的经验想了别的办法。这个办法很有趣。 不过在实施这个有趣的治疗方法之前,他们首先要完成清明的预定项目。 宁城郊区,南乡公墓。 宁城人都很孝顺。时间刚到早晨九点,通往公墓的公路上就开始堵车。本来四十分钟的路程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完成。 陶夕把一束黄白相间的菊花搁在墓碑前,对着碑上中年男女黑白的笑脸鞠了三个躬。 蓝越等她行完礼,也站在那块墓碑前鞠躬。那小块墓地属于陶夕的父母,陶德民,杨蕴秀,他们死于十年前的一场车祸。 “我也会这样死去的吧。”陶夕看着他的脊背说。 “思考我们死后的世界很有意思,”蓝越一笑,“我不是指精神,而是我们遗留的肉体。” “遗留的肉体吗?我……”陶夕顿了顿,“我一直觉得土葬是个不错的选择,没有棺材就那样埋葬,被大地吸收,被虫和草吸收……我的身体将永存于生命的循环中,即使我没在一生中完成过什么……” “这样想很好,也作为一个有意义的存在,indeath。” 陶夕沉默半晌,忽然说:“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我可能会在医院里自杀。你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所以我一直很感激你。” 蓝越笑了笑,伸手揉乱她头顶的发丝。 陶夕“呀”了一声,微嗔地往后退了半步。 两人将剩下的扫墓步骤做完,缓缓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在你父母坟前说关于自杀的事情,你也不怕他们在地下为你担心?” “说说而已。”陶夕把手揣在衣兜里,“反正我打消这个念头很久了,在梦里也可以解释给他们听。” “你经常梦到父母吗?” “我有时会梦到他们。大多数时候是好梦,不过……”陶夕一耸肩,“醒来之后回想,又觉得和噩梦也没什么区别。” “那使你恐惧吗?” “嗯。” 陶夕点点头,目光捕捉到蓝越身后某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蓝越也看向自己身后,大约一百米外,一个头戴猎人帽的中年男子刚刚离开。 “那不是那个讨厌的警察吗?原来他有亲人啊,我还当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所以跟石头一样死板。”陶夕讽刺道。 蓝越微笑看那个身影走远。他知道刘博兴是来干什么的。 “你还想去拜祭米雅吗?” “不想,我不想看见她的坟墓。我希望米雅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鲜活的女孩子。” “嗯。” 两人继续开始行走。 “蓝越,”陶夕忽然开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次跑到乡下去……我欠你一个新年呢。” “啊,没事,反正我没有过年的习惯。” “但是总该过一次,作为一个经过自由选择的新家庭。” “自由选择?你这是哪里听来的理论?”蓝越略一皱眉,又舒展开,“不过我喜欢这个词。” ---------- 从公墓回来,蓝越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进了繁华的商业区。 陶夕发觉路线有些不对,问:“我们去哪儿?” 蓝越神秘地一眨眼:“你不是失眠吗?今天早上我想了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 “去了就知道了。” 陶夕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忽然砰砰跳起来。蓝越是一个总能带来惊喜的人。 蓝越在宁广商贸C区停车场停下车,领着满怀期待的陶夕走上楼梯来到商贸一楼,又拐了几个弯,坐上观光电梯到五楼。 电梯门打开,蓝越拉起她的手,说:“闭眼。” 陶夕听话地闭上眼睛,任由蓝越将她领着往前走了约莫二十米,又向左拐弯。嘈杂的商场顿时安静下来,她便知道自己已经进了一家店铺。耳边交错响起低低的呼吸声,动物的气味窜入她的鼻腔。啊,这是…… “睁开吧。” 眼前是一个色彩斑斓的小店,三十平米左右的空间里,摆着整齐的展示笼和玻璃缸。这是一间宠物店,不同品种的猫猫狗狗蹲坐在笼子里用无辜的眼睛看着来访的人。 店主是个25岁左右的年轻女子,见有人来,忙热情洋溢地走上前。 “我早上打过电话,我姓蓝。” “哦,蓝先生您好,”店主走到一边,指着展示笼中一格说,“这是您要的金毛。” 蓝越拍拍被惊呆的陶夕,说:“你看看,喜不喜欢它?” 陶夕如梦初醒地走上前,抬起手覆盖到笼子的门上。里面的小金毛黑亮的眸子对上她的瞳仁,轻声吠了一下,迈着肉乎乎的小短腿凑上前来,湿润的鼻子嗅嗅她的指尖,然后伸出嫩红的舌头舔了舔。 “它喜欢你哦。”店主说。 陶夕怔了怔,转头看向蓝越,粲然一笑。 那笑容使蓝越感到愉快。 至少,那证明有些事情没有白费。 ---------- 2013年2月9日,22时整。 身披洁白婚纱的新娘孤身一人站在楼顶天台上。猎猎晚风吹起米雅的头纱,她冻得不住颤抖。 天台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梗着脖子回过头,看见一个黑衣黑裤的高大男子站在那里,声控灯的橘黄色柔光打在他脸上,鼻梁投下一片阴影。 “谁?” “我。” 男人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向她。 米雅渐渐看清那人长相,惊讶道:“蓝博士?您怎么会在这里?” 蓝越不紧不慢地回答:“陶夕很关心你的状况。” “是吗?”米雅心头微微一暖,“您是心理医生……她是想让您来劝导我?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需要了。” “我并不是来劝导你,我是来帮你分析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很多问题,我心存疑惑。我需要你的答案。” “那……您请问。” “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吗?” “以前我可能没有,但现在,我连死都不怕。” “可你等了这么久还不行动。” 米雅一时语塞。 “你在等人发现你,对吗?”蓝越走到她旁边,低头看路灯下的水泥地面,“害怕受到责难,于是首先向父母示弱,这样对你的怜惜就会熄灭他们心中的怒火。” “我……” “你看,那是你最好的朋友。她在打电话,多半是给你,没人接啊……你猜多久以后你会被找到?” 米雅转身背对他,语气冷冷的:“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要逃避呢?你不是具有勇气的人吗?你有没有想过,早些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的父母,状况就不至于糟糕到这种地步。你鼓起勇气想要让那个人因你的死亡而痛苦,然而你站上来,看着地面,顿时没有勇气迎接自己的死亡了。毕竟你还是珍惜生命的,想要营造所谓为情而死的一个形象,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让人记住世界上曾有你这样一个人,让你能够死的更有价值。你的设想很美好,可你就连完成这种的设想的勇气也没有。” “你胡说,不是这样的!” “是我在胡说,还是你始终不愿意相信事实?” “那不是事实……” “我很怕死,因为我是如此眷恋这个世界。我想对我而言,不会有比世界消失更大的痛苦。”蓝越的话锋转了个方向,“证明给我看,如果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那就证明给我看。疼你的父母,爱你的朋友,美好的世界,你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 米雅沉默半晌,低声说:“我已经不能生孩子了……他们还需要我什么呢?” “什么也不要。”蓝越用怜悯的目光看她,“你的父母只是牵挂着你啊。” 米雅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必须和父母谈一谈。虽然你们之间的融洽关系会有所破裂,但你们还是必须面对面地谈一谈。”蓝越蛊惑的声音顺着晚风飘进她的耳朵,“你可以吵闹,可以哭诉,可以怒骂。因为他们是你最亲近的人,与生俱来的羁绊,即便是死亡也无法打破。” 米雅捂着脸呜咽,滚烫的泪珠浸润在手上,手心里聚满了阳光般的暖意。 “我不想死了。” “大声点,我没有听清。” “我不想死!”她转过身,目光灼灼。 “Goodgirl。”蓝越温和地笑,“你有资格过得幸福。” 米雅擦了擦脸颊上的泪,郑重地说:“谢谢您,蓝博士。” “想通了?” “想通了。”米雅羞愧地低下头,“我应该跟我爸妈说清楚,并且跟他们道歉。” 蓝越却笑着摇头:“不,道歉的应该是我。” “嗯?为什么?”米雅闻言抬头。 “因为出于某些原因,我不得不做一些和我的言论相悖的事。” “什么事?”米雅的目光里满是询问。 蓝越逼近他,漆黑的眸子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我需要你自杀。” -----------------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蓝越走过去,隔着笼子抚摸小金毛头顶的绒毛,问:“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嗯……”陶夕咬着嘴唇想了想,“还是你来取名字吧。” 蓝越对上她希冀的目光,一个名字脱口而出:“Lycaon。” “是英文吗?什么意思?” “希腊神话相传,莱卡翁是阿卡迪亚的国王。有的故事说莱卡翁是贤明的君主,但他的儿子对神灵不敬,宙斯在前往阿卡迪亚的时候因其招待不周而大为光火,遂将莱卡翁变为一匹狼。简单来说,他是狼人的祖先。” “狼人?”陶夕联想到自己噩梦中那个高大黝黑的形象,微微一颤。 “你觉得不妥吗?嗯,是冷僻了一点,小女孩估计不会喜欢……” “可以改一改。”陶夕忙说,“大名叫莱卡翁,小名就叫小莱。”说完,她点点小狗的鼻尖,宠溺地轻唤:“小莱,你喜不喜欢啊?”后一句话是对着蓝越说的。 “我没意见。”蓝越笑笑,“负责饲养它的是你,我乐得清静。” 陶夕不满地拉长音:“Oh,Ihateyou――” 蓝越挑眉:“Really?” “No。”陶夕俏皮地吐舌头,转身抚摸小狗的毛发。 蓝越看着眼前这幅美好的场景,静静地想: 陶夕啊,不要令我失望。; 四十八、进堂咏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Sep.9,1999 今天凌晨,我把那个叫Tony的小男孩埋在后院的葡萄藤底下了,那是后院的泥土里第四个住客,和他的前三位前辈相同,一只社会的蛀虫。本来他还能有十几年肮脏糜烂的日子要过,我却早早帮他解脱了,谁叫他半夜不回家,蹲在我的门口抽大麻呢。我讨厌那味儿,特别是当它出自一个满脸雀斑的高中生的口腔,这令我深深对美联邦的未来感到担忧。 不过在眼看着他咽气之后,我突然后悔了。因为我发觉杀死他是一件利润与成本不成比例的事情,譬如我足足花了四个小时去清洗他的内脏,手都破皮了才把恶心的大麻味洗掉。至于那两瓣肺……就和躯干一起埋了吧,我是绝对不会吃的。 咀嚼作为早餐的他的肝脏的时候,我开始反思自己这种行为的原因。 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段电视,可能是国家地理,我记不清了。拍的是一只动物,忘了是什么了,可能是非洲狮或者金钱豹,瘦骨嶙峋,肚子都是瘪进去的,那个动物冲到羊羔群里,只是不停追逐,不停杀戮,然后趴在树荫下大快朵颐。后来一直杀到黄昏的时候,它可能饱了,也可能累了,在夕阳下满足的往回走,肚子是饱胀的,很满足。 那个画面我到现在还记得。 我没必要去考虑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只要去做就好了。这就是我的天性。所以我不能理解素食主义者。保护珍稀动物,那是因为稀奇,保护牲畜和家禽的动机是什么?人类以动物为食是对死亡的尊敬,至少愚蠢的动物还能有点用处。如果连食物都不配做,我不知道这个物种还有什么理由存活在世界上……唔,这种话不能让我母亲知道,她一定会从俄亥俄飞过来用摩西五经塞爆我的脑袋,以此显示我们一家对上帝的虔诚。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杀人者和被杀者。我是一只杀戮动物,尽管不是众所周知,但我亲爱的日记本,你是明白的。可是光你明白还不够,因为你是死体,没有生命,你根本不理解杀戮两个字的含义。不为人所理解往往使我痛苦难耐,而我似乎看到希望了…… 跟我同一导师的那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YoenLam,换作中国的写法是LamYoen。我当初并没留意过他,因为他和我见过的其他中国人甚至亚裔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副优秀学生的乖巧样子,看起来古板又无趣。唯一算得上特立独行的是,他是一个不使用英文名的中国人。然而今天我的想法发生了改变。 今天我一如既往去图书馆,拿了一本关于日本北九州松永太案的资料书,打算去角落里的老位子阅读。那个位子在图书馆的最边缘,并且能将整个阅览室的情况一览无余。不巧的是,那个位子上已经坐了人,正是Lam。 他拿的那本书我有印象,某一页上有整页的受害人断肢黑白特写,所以即使隔着很远我也认出来了。 是关于安德烈・齐卡提洛的书,这位杀人烹尸的俄罗斯魔头曾在我的精神世界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他坐在阴影里静静地翻着书页,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冷酷。 我想我找到知音了,呼,感谢上帝。 ----------------- “拜托……”哭得双眼红肿的少女靠在座位上,吃力地向前伸手。 蓝越微不可察地皱下眉头,把桌上的纸巾盒递到她眼前。 “谢谢,”她接过纸巾盒,迅速扯下三张按在眼角,“我真的不想这么神经质。” “外显性行为表现总好过难以捉摸的内心活动,如果你不神经质,你的问题会更难解决。”蓝越的音色平稳得如一泓湖水,“我们的大脑可以接受短时间的焦虑,但对于长期以来自己给自己施加的那种心理压力,它束手无策。” “我该怎么做?” “你所承受的高考压力太大了,所以才会感觉床下有恶魔在呼唤你的名字。”蓝越淡淡一笑,“这是一个无神论建构的社会,想要在这样的社会里生存,你必须说服自己,这世上没有恶魔,不会把你抓到无间地狱里。” 少女吸吸鼻子不说话。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人是可信的。 “如果真的有――我向你保证,你会看到的。” ------------- 送走饱受高考压力折磨的女学生,陶夕牵了牵身上银灰正装的袖口,转身面对从谈话室走出来的蓝越。 “三言两语就成功了啊。”陶夕靠在接待前台上挑眉笑道,“如果我高考的时候遇见了你,说不定已经考上哈佛了呢。” “当然不可能三言两语就成功。”蓝越松了松领带,“她是装的。” “哎?”陶夕露出诧异的表情。 “关于学习成绩的决定因素……有一个因素是没有人愿意说的,但它也是最关键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天赋。”蓝越冷漠地吐出这两个字,“她天生就不是这一块材料,但她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转而把所有因素归结于自己的学习压力上。笨鸟先飞有一定道理,但聪明的鸟不会甘心于跟在后面,它们一振翅就能飞很远。” 陶夕显然被这个说法震了一下,随即问:“你不会对她说了这些吧?” “当然不会,我刚才提过了,这个因素没人愿意说,尤其是那些高考状元们。” 陶夕撇撇嘴,回到前台看预约记录,说:“下一个来访者是半小时以后,是一位饱受家庭冷暴力侵害的女性……我不理解这些人为什么还不离婚。” 蓝越突然问:“你的丝巾怎么回事?” “啊,怎么了?”陶夕忙低头察看,“哦,开线了……你有针线吗?” “以后别买地摊上的东西了,质量不好。” “那也不好……我还是想节约点。” 蓝越也不深究,走到接待室,打开墙壁上的液晶电视。这里没装数字电视,所以频道基本锁定在中央一台。 “中新网4月16日电据美国媒体报道,当地时间15日下午3时许,美国波士顿马拉松比赛终点线附近当天发生两起爆炸。” 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 “路透社报道,美国波士顿警方发言人称,波士顿673博伊斯顿街马拉松赛终点线附近至少发生一起爆炸,警察、消防队、紧急医疗服务部门正在现场,但尚不清楚多少人受伤。当数千名参赛选手正在完成赛事、观众在终点线观看、欢呼时,爆炸发生了。波士顿当地电视台的网站报道称,受伤者中主要是观看波士顿马拉松比赛的观众……” 随着女主持的播报,蓝越的眉头渐渐皱起来。 四十九、进堂咏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本来打算昨天发的,可是昨天寝室居然停电……所以只好今天发了) (下一章照常,星期一发) ------- 电话在长时间的安静过后终于接通,几声长音过后,终于沙沙地响起讲话声。 “嘿,伙计,真见鬼……现在是冥想时间……有什么要紧的破事?” “新闻刚报道了爆炸案,我看看你死了没。”蓝越讽刺地说,“毕竟马拉松是你的全部爱好中唯一既健康又有趣的。” “唔……”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我没参加那个。” 蓝越眉头一挑:“最好不要告诉我你正为光明节斋戒。” “那他妈怎么可能!我只是……我不在美国。” “哦?你在哪儿?” “耶路撒冷。” 对话停滞了几秒,似乎有某种思维在二人脑海里迅速生长。 “我还以为你这些日子的不动声色,是因为真的毫不关心。” “毫不关心……怎么可能呢?我甚至放弃了我的职业。” “所以你决定皈依犹太教了?” “不,我依旧是无神论者,”对面的人不耐地分辩,“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把这些事情好好想想。” “那她的事呢?”蓝越尖锐地问。 “天呐……听着,伙计,我会去中国的,我发誓。” 蓝越似乎能感觉到电话那端的人抓紧头发的烦躁模样,他觉得有些失望,但也有些释然。这通电话给他带来了好消息,尽管也伴随着坏消息,他需要想想如何圆满地解决这件事。 他挂断电话,从资料室走回接待室,重新换上了笑脸。 陶夕坐在前台,听见他的脚步声,从一条短信中抬起头来:“我接待完之后会跟朋友出去,所以晚饭在外面吃。” “什么朋友?”“室友。唯一的室友了。”她自己也觉得这话诡异,干笑了下,“你说我会不会命中带煞?” “我不信那些。” “我带着小莱一起去,她也很喜欢动物。”她把手机收进抽屉,“她说最赞的宠物就是‘别人家的狗’,因为自己既可以从它身上得到快乐,又不用费劲饲养。” “这话很有趣。”蓝越眯起眼,“她是什么样的人?” “怎么描述呢……普通人中的一员吧。”陶夕想了想,“喔,她一直在网上连载小说,也算你半个同行。” “国内的网络文学发展得比我想象中更繁荣啊。那是什么类型的小说?” “恐怖小说。她以波士顿茶叶杀手为原型的,不过我一直没看。” 蓝越眼中冷光一闪。 “唔……你在波士顿那么多年,应该也挺了解的吧。” “我非常清楚。”蓝越走到沙发边,轻挑一下殷红的插花,勾起嘴角,“条件允许的话,真想请她来作客啊。” 陶夕揉了揉额角:“那种事……还是再等等吧。” ----------- 随着两道白光擦亮轨道的动作,地下铁低吼着从黑暗中驶来。乘客在黄线外排出一条不长却很粗的队,翘首期待着。这便是地铁起点站的一贯特色。 三,二,一,大门开了。等待许久的乘客们一哄而上,谁也不让谁。为什么不文明乘车,有序上下?咳,反正没有下车的人,都要上车还讲究什么文明啊! 陶夕把狗笼往自己脚边收了收,和丁梦娴相视一笑。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神色,大体可以翻译为:幸好我们挤得快不然就抢不到座位了啊哈哈。 “尊敬的乘客您好,欢迎乘坐宁城轨道交通一号线,本车从起点站人民广场出发,开往终点站莲子湖……” 标准的播音腔准时在车厢内响起。“光这一句话就有不少槽点。”丁梦娴推一下镜框,“首先,都两年了,宁城就这一条地铁,只有一号线――两年了哎!其次,‘出发’和‘开往’嘛,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就是起点和终点咯,加上‘起点站’、‘终点站’,简直是高中修改病句的节奏嘛。” 陶夕夸张地点了两下头,充满期盼地问:“那第三呢,大作家?” “第三,英文发音太差劲了,说话是一个音色,报站名是另一个音色,报站名用的还是中国式发音。拜托你,英文是给外国人听的,你这样给谁听啊……哦,只好看车载电视的字幕了。” “你说的简直太好了。”陶夕佯装鼓掌的姿势,“应该把这话报给城建局和交通局,让他们好好领会一下人民群众的心声。” “过奖过奖。”丁梦娴摆摆手。 陶夕准备把投向丁梦娴的目光收回来,刚转了下头,却在她身后瞥见一张隐藏在墨镜与口罩下的脸。 是坐在丁梦娴身边的人,穿灰色风衣,中等身材,大概是个中年男子吧。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他不仅用墨镜和口罩遮住了自己的脸,还戴了一顶棒球帽,提着一只灰色铁皮箱不知在等待什么。 而陶夕之所以认为他在等待,完全是本能感受到了那人身上散发出的紧张。他似乎一直在看表。陶夕的目光锁定在他右手背的褐色胎记上,忽然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你在看什么?”丁梦娴转过头,瞥了一眼又转回来,低声说,“哇,这打扮是要去杀人了吗?” 陶夕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丁梦娴住了口,却仍是好奇地时不时往那边瞟。 陶夕无奈,俯下身隔着笼子逗小莱。 咦?有些不对劲。按照一贯的模式,小莱看见她的手指,应该上前来用湿润的鼻尖蹭蹭,可它却仍旧缩在笼子角落里一动不动。隔着塑料的笼子外壳,她看不到小莱的模样。是睡着了?她这样猜测。 小莱紧张地把脑袋缩在前腿后面,张着黑乎乎的瞳孔,直直盯着那个铁皮箱,金色的耳朵微微抖动着。它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灾难的酝酿。 进站了,地铁缓缓停下。棒球帽男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右前方靠在扶手上的精瘦年轻人飞快坐了下去,顺带将自己女朋友拉坐在腿上。 小莱仿佛突然惊醒,直起身凑到狗笼口,“嗷”地吠了一声。 陶夕迷惑地低头看向狗笼,丁梦娴低呼道:“他没拿箱子!”说着,她把那个铁皮箱拿起来,站到门口喊:“先生,你东西掉了!”而就在她做这些动作的同时,坐在男友身上的女子迅速抢占了她的座位。 按理说,陶夕应该斥责那对情侣,但此时她却没工夫。小莱不停吠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大,像是见到了什么十分可怕的东西似的。地铁里已有人对她们投去了不友善的目光。 陶夕心里倏地一凉,忙提着狗笼起身,走到门边。 “把箱子放下。”她说,“快放下!” 丁梦娴莫名其妙地把箱子放在车厢地板上。 “快走!” “哎?可是我们要去……” “快走,来不及了!”陶夕左胳膊搀起丁梦娴,在关门前一秒硬是把她拽出了车厢。 “怎么回……”丁梦娴话未问完就住了口,她顺着陶夕的左胳膊往下看,目光钉在那只无力的左手上。 陶夕抽回手,不做解释就往自动扶梯跑去。那个男子站在扶梯上,马上就要上到地面。可是这一站下车的人太多,她根本挤不上去。她咬咬牙,上了旁边人少的楼梯。 丁梦娴有些发懵,但还是乖乖跟在她后面。小莱在狗笼里不安地转着圈,一种恐慌的情绪传染得她也不安起来。 陶夕飞快地冲上地面,四顾望去,视线锁定在E出口。她刚朝着那个方向跑了几步,迎面却和另一个人撞了满怀。 “哎哟……陶夕?” 相撞的两个人彼此面面相觑。 “楚老师好!”丁梦娴机械地问了个好。跟老师处关系是她最头疼的一件事。 “楚老师……”陶夕匆匆打了招呼,就开始寻找那男子的身影。很不幸,这么一撞,男子的身影已然消失在E出口。 看样子是追不上了。她捏紧手中的狗笼:“楚老师,梦娴,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为什么?怎么了?”楚瓷的目光在她俩脸上逡巡。丁梦娴露出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的眼神,两个人便一道看着陶夕。 “快走,那个铁皮箱里面……”话音未落,地下骤然爆发出巨大的隆隆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沉闷的热浪。 陶夕忙跪在地上,双臂护着狗笼,脸埋在胳膊里。丁梦娴也条件反射似的蹲下,双手捂着耳朵惊叫。楚瓷拦在两个学生身前,咬牙闭眼等待热浪过去。 爆炸持续了十三秒,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再几秒,又恢复嘈杂。从地板上站起来的人们心有余悸地看着爆炸传来的方向,相熟的人紧紧贴在一起,彼此小声交谈着,一方面关心对方是否受伤,另一方面在为自己逃过一劫而庆幸。 丁梦娴放下汗津津的双手,双眼圆睁,喃喃道:“真的……真的是去杀人啊……” ; 五十、慈悲经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昨天校园网奇烂,不要说更新了,好友的票都一个也没投) - - - - - - Sep.19,1999 上帝如果真的存在,我一定会在炼狱受刑――渎神罪。在全家人虔诚祈祷的时候,我的思绪不知道神游到了哪个世界。尽管嘴里还是机械地念出祷告词,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跟Lam搭上话了。在图书馆,他占了我的老位子,冷静而轻蔑地看着书页上那些被害人的遗体。我拿了一本描写绿河杀手心理历程的书坐在离他三张桌子远的地方,对座位的不习惯能避免让我过于沉溺其中而忽略了对Lam的观察。只是不能好好品味绿河杀手的悲惨童年了,有点可惜。 半个钟头后,他起身把书放回书架,我待他走远,从他刚才停留的地方抽出一本灰色封面的书。那是本关于酷刑的书,我看过好几遍了。著这本书的人类学家在去年秋季心肌梗塞去世了,我还狠狠为他伤心了一把。话说回来,虽然Lam的看书进度比我慢好几步,但是一想到他是哪个国家来的,我也就可以理解了。 翻了两页后,我把书放回原处,转身欲走,却感觉到背后有两道锐利的目光。回过头,我看见Lam幽灵般站在两排书架间,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冷漠。 “真是令人惊讶,Bernstein。”他开口,“你是怎么做到的?跟那些本地人一起,说些无聊的新闻轶事,偶尔蹦出下流的笑话。那种发自真心的笑容是怎么维持的?” “因为这就是我的真实情绪。”我舒展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能藏起自己的真实情绪很好,但是最好能像我一样,把自己的脸变成面具。” “表演型人格。”他冷淡且突兀地笑了一声,“看来我要学习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觉得时机到了,便迫不及待地问他:“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杀人者和被杀者。你是哪一种?” 他走近我,抽出我手中那本绿河杀手的童年记述。 “我和你是同一种。” 我喜欢这个答案,差点笑出声。 “我要去俄亥俄。”我敲了敲那本书的书脊,“等我回来,请和我分享你的读后感。” 哦,上帝,这就是我之所以兴奋得忍不住在您面前失态的原因。我相信您是不存在的。如果真的存在,我恐怕要在炼狱受刑一个白垩纪那么久,这还是保守算法。 -------------------- 邓倩是一个不大会引人注意的女人,平淡的五官,平庸的身材,平凡的气质,这样的女人,十个已婚妇女中能找出九个。但倘若细细端详,会察觉出她眉眼间那丝若有还无的凌厉气度,那气度为她身上添了几分干练。 她是一个单身母亲。如同许多单身母亲一样,她学会了很多在家庭分工中属于男性完成的那一部分,譬如开车。此时此刻,她正稳稳把握着手中方向盘,行驶在通往目的地的路上。 “这里是傅家湾,宁城轨道交通一号线现场,具体情况仍不清楚,但救援队伍和医护人员已经到达……” 雪铁龙擦过正在播报新闻的电视台记者,靠着路边停下。一名警察注意到这边,很快走了过来,大声道:“女士,这里现在不能停车!” “自己人。”她把手中的证件晃了晃,一低头钻进黄线,顺势将证件别在衣领上。 刘博兴正从地铁口走出来,见到挂着证件的邓倩,走上前问:“你就是新调任的法医吗?” “是的,您是刘科长吧?”刘博兴点点头。由于赵奎丽的病情,他已经被提拔为新科长了。不过,他看着邓倩的目光似乎有着些许不悦。 “我本来要去局里报道,在车上听到新闻就直接赶来了。什么情况?” “目前看来是普通的炸弹袭击,我们还没检测出生化成分。” “死伤如何?” “抬出来了17人,死伤数量还未确定,那节车厢内没有幸存者。”刘博兴说,“消防队还在里面收拾残骸,可能要再过十分钟我们才能进去。” 邓倩点点头。 “刘科!”夏芸捧着手中的笔记本电脑跑过来,瞥一眼邓倩胸前的证件,“邓法医,你好,我是夏芸……季纬在那边,你要不要去换件工作服?” “谢谢。不过我能不能先听听你发现了什么?” “好。你们看,”夏芸用手在触摸板上一点,“这是刚刚收到的监控镜头,我和江彻他们看了一下……发现了,这个男人。”她的手指浮在屏幕上方,正对着一个被墨镜和口罩遮住的人脸。 “这个人的打扮……”刘博兴皱起眉头,“如果是嫌疑人,那他明显是个新手。” “他在人民广场上的地铁,在隔一站的傅家湾下了车。”夏芸点开另一个视频,拖动进度条到了爆炸发生前几十秒。 邓倩很快看出问题:“他的铁皮箱呢?” “留在了地铁上。”夏芸说。话音刚落,画面上的地铁站蹭地升起滚滚浓烟。 “我们找到运送装置了。”刘博兴转身朝地铁口跑去,“我得联系消防队。” ------------------------- 四个小时后,证物收拣完毕,残缺不全的遗体已然陈列在解剖室内。 “我这是第一次遇到爆炸案。”季纬苦着脸说,“连煤气爆炸都没碰见过,这件事我真有些无从下手了。” “有个在医院抢救无效死亡的,那可能是这起案件最完整的尸体。”邓倩说着,看向眉头紧锁的刘博兴。 “宁城的一卡通从来不记名,很难确定他的身份。”刘博兴语气低沉,“很可能是对波士顿爆炸案的一种效仿。” “那是昨晚出的新闻吧?”江彻嘴里低低骂了一句,“操,今天下午就开始实施,组装炸弹的动作够快的。” 刘博兴低头不言。刚坐上科长的位置就遇到这种事情,他觉得仿佛巨石压身般透不过气。 “刘科。”夏芸开口了,“我们可以找一找跟他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她说着,用手指了指站在地铁门外的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手上提着个蓝色的狗笼。“她们恰好坐在嫌疑人旁边。” “其他坐在他旁边的人都被炸碎了,她们运气真好。”邓倩不紧不慢地说。 “哼。”刘博兴冷笑一声,“又是她,简直是瘟神。”一直不语的江彻复杂地看了刘博兴一眼,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最终只是压在喉咙里。 刘博兴扫视屋子里盖着白布的尸体和尸块,嫌恶地皱紧眉头,对夏芸和江彻说:“走吧。”夏芸点点头跟在他身后。江彻对着他的背飞了个白眼,也很快跟了上去。 邓倩留意到江彻生闷气的样子,转头问季纬:“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哦,刘科的脾气一直都这样硬邦邦的,其实他是面黑心善。” “不,我是想问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你是说陶夕?”季纬边说边戴上手套,“知道Y字杀人魔吧?那是他的妹妹。” 邓倩走到他身边,低头拈起一只解剖刀:“所以,他对所有杀人犯的家属都是这种态度吗?” 季纬耸耸肩:“刘科好像认为,是家属的忽略与纵容才造成了暴力犯罪的诞生。” “是吗?”邓倩从解剖刀的刀刃上端详自己的脸,“可是那些家属……何尝不是受害者。” “这样说也对。”季纬点头道,“其实,犯罪者自己一个人的行动,摧毁了多少家庭的幸福啊!” 邓倩放下手中的刀:“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他拖了这么久,才同意让我调入宁城市公安局了。” “为什么?”季纬随口接到,又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你迟迟不来是因为刘科一直拖着?” “原来你们都不知道。” “为什么?” “你知道我的过去吗?” “听说过。”季纬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实了说,“您原来是省城公安厅的首席法医吧,同行们都传说您是天才。只是后来似乎……出了点小差错,就被降级到天水镇了……”季纬看到邓倩的脸色,又急忙补充道:“但是一点小错而已,瑕不掩瑜,您的才能还是很卓越的,许您再在宁城工作几年您又可以回省厅啦。” 邓倩没理会他的恭维,径直问:“那你知道我到底出了什么错吗?” 季纬愣了愣,然后摇头。 邓倩叹了口气:“告诉你吧,我的才能,一点错也没有。” “那是……” “因为我的丈夫,他叫段明。” ; 五十一、慈悲经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小小修改了二十九和三十八,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改了哪里)---- “因为我的丈夫,他叫段明。” “段明?”季纬明显还是没有想起来。 邓倩深吸一口气,说:“三年前的那件银行抢劫案,三个劫匪,我丈夫是其中之一。” 季纬怔怔地看着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天呐……” “一个被枪毙,一个死在刘博兴手里,第三个就是我丈夫。他和那两个人不同,他是精神病人。”邓倩反倒比季纬更坦然,“没能及时发现他的精神问题,毕竟是我的错。” 季纬低着头,沉默不语。 “我听说有第四个人,不过也没证据……呵,其实,出这种事,我本该永不录用的。能继续呆在这里就是局长的大恩大德。” “邓姐,这件事,你还是不要再在外面说了。”季纬正色道,“我是为你考虑。” “不会有警察局以外的人知道的。”邓倩苦笑,“我明白利害关系。” ---------------- 就在邓倩和季纬检验尸体的同一时刻,楚瓷走进了西湖阳光小区。那是宁城大学的教师住宅区。 她避开电梯,走进安全通道,靠在楼梯拐角的墙壁上,疲惫地叹了口气。她闭上眼,脑中是交错闪过的陈年影像,如同一股激烈的洪流恶狠狠拍在她心口。她抽出匿藏在打底衫下的项链,在手中攥紧,咬着下唇定了定神。形状不规则的串珠在她指尖闪着柔光,那仿佛是蜜蜡的,但更白一些,更接近是上釉的白陶。 她之所以心情如此激动,完全是因为两个小时前的事情。 --------------- 那时,她坐在公安局的长椅上,等待警察们针对陶夕的询问。她感觉很不舒服,那位科长的架势更像审犯人而并非证人。 这时她听见走廊里传来低沉的脚步声,那声音极轻,却很快。她闻声抬头,一个披着驼色大衣的高大影子横在她面前,那是她熟识已久的身形。 “蓝医生?”她抬起头,用仿佛祈愿般的眼神望着蓝越。 “楚瓷。”蓝越逆光而立,眉下是深不见底的黑,“你也在。”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接人。”蓝越轻描淡写地解释,就像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 他在她左边坐下。 “你不惊讶吗?在这所城市见到我……” “我见过你了,在宁城大学。” “你……知道我在这里……”她的睫毛闪了闪,声音低了下去,“那他知道吗?” “我告诉他了。” 楚瓷微微一颤,局促地放下翘起来的二郎腿,后背直挺挺地离开椅背。半晌,她又靠了回去,眼里一片茫然。 “我知道,你并非如你想的那样坚决,甚至……”蓝越凝视她的侧脸,“比离开他之前更加糟糕。你晚上还会做那个梦吗?” 楚瓷没回答,目光毫无焦距地盯着前方,半天才问:“Robert……他会来吗?” “他也许明天就来,也许永远不来。” 她闭上眼,右手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起来:“我很想见见他。” 蓝越怜悯地将手搭在她肩头,轻缓地说:“首先,你要走进他的心。” 楚瓷睁开微红的眼,看着他,泪花闪烁。蓝越仿佛鼓励一般,温和地对她点点头。 清脆的一声响,陶夕垂头从室内走出,拖着步子来到廊上。 蓝越的眼神瞬间换了方向,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上前将陶夕揽进自己臂弯。 刘博兴在后面黑着脸盯住他们好一会儿,才面色不豫地从蓝越身边擦过。蓝越余光瞟向他离开的拐角,眼神冷冽刻骨。 夏芸抱着文件关好门,跑到证物间里将狗笼提出来,交到蓝越手里。蓝越含笑说声“谢谢”,夏芸也以标准的微笑应对,略一点头就急匆匆向刘博兴离开的方向跑去。 “你到底怎么想的?”蓝越低声责备,“如果不是江彻打来电话,我都不知道你遇上了这件事。” “对不起。”陶夕的声音细如蚊蚋,“刚才我和我同学在一起,所以不方便……我暂时不想……我打算等问完了再告诉你的。” “也是,我能理解。” 楚瓷恢复了正常表情,走上前说:“原来,你要接的人是陶夕。” “楚老师……”陶夕的目光扫过两人的脸,“你们认识?” “我是楚瓷在美国认识的第一个华裔。”蓝越对陶夕如是说,转脸又看向楚瓷,“陶夕是我的助理。” “原来是勤工俭学啊。”楚瓷一笑,“我们快走吧。” 她说着,却不动。等到蓝越和陶夕走在了前面她才跟了上去。 “你看到他了,是吗?”蓝越问。 “是。” “就你所看到的,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男性,身高175左右,可我看不到脸。”陶夕摇头,“不,应该说,我连他的发型也没看到。不过……他右手上有块褐色的印记,也许是胎记。我是这么跟警察说的,我发誓我做到了全力配合。” 蓝越搂紧她的肩:“未必是胎记,也有可能是伤疤。被化学药剂腐蚀后留下的褐色伤疤。 相对陶夕的低语,他的声音高了几个分贝,恰好能被楚瓷听见。 “这几天,小心一个手上有伤疤的人。”蓝越说,“我怀疑他是从事生化相关职业,学历至少本科以上。也许他就是一个职业教化学的野心家。” “嗯,我会小心。” 蓝越一笑,用手揉揉她的头发:“下次遇见这种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啦。”陶夕点头,转脸看向楚瓷,“谢谢楚老师。” 楚瓷如梦初醒般“哦”了一声,然后说:“既然如此,我现在就离开了。” “需不需要我载你一程?” “不用了,蓝医生。再见。” “楚老师再见。”陶夕说。 “再见。”蓝越说,“我希望你的愿望能成真。” 楚瓷不自然地笑了笑,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蓝越掂了掂手中的笼子,说:“这个小家伙今天一定吓坏了。” “它可是大功臣呢。要不是它对着那个箱子叫,我可能也察觉不到潜在的危险。” “你是这样对刘博兴说的吗?” “是的,”陶夕眉头皱了皱,“不过他似乎嗤之以鼻的样子……我只好把姿态放得更低一点。” 蓝越思考了片刻,说:“刘博兴对你有偏见,我们要努力克服这一点。” ------------ 楚瓷从浪潮般汹涌的回忆中抬起头,大口大口喘着气。短暂的歇息后,她扶着墙壁开始缓慢地向上走去。 她按亮二楼的电梯按钮,准备搭电梯回家。 电梯从一楼升上来,铁门缓缓打开,一个灰色大衣的中年男人站在里面,顶着微乱的自来卷看着她。她认得,这是化学工程学院的教授张良平,就住在她家楼上。他总是一副熬夜许久的样子,眼睛下的两个黑眼圈似乎永远消不去。 张良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小楚,你怎么在二楼搭电梯?” “没什么,我讲个电话,就走到二楼来了。”楚瓷笑着解释,同时按亮了自己家的楼层号。 张良平没深究,往旁边让了让。楚瓷在他身边站定,余光却扫到了什么东西。那件灰色大衣的口袋里,露出一个黑色物体的边缘,似乎是折叠后眼镜腿的关节。 她的目光顺着大衣的缝合线看去,张良平的右手上,褐色的印记在袖管下若隐若现。 ; 五十二、震怒之日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Dec.31,1999 - 我估计这是Lam第一次过公历新年,因为听说中国是按中国历法过年的,而他们吃饺子。我想尝尝正宗中餐的味道,所以逼他下厨做饭。他没告诉我肉馅和下水的来源,不过我知道那属于我们的好同学JeremyMorgan……唔,希望他没有疱疹。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那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10月1日,Lam的国家举行了阅兵仪式。军队是种高级合法的屠夫,这一点令我嫉妒。然而这却成了白人们奚落他的理由,为首的就是Morgan和他的女友。老实说我还挺喜欢这小子,可能因为分享毛片的时候,他总是十分慷慨。 这回,我完全理解Lam的任何举动,真的。如果有人堂而皇之地侮辱我的种族,我他妈会拆了那个杂种的骨头!但我不会做得太明显,我拒绝陷入种族主义斗争中。向种族主义者宣告他们的卑鄙下流这种事,我曾小心尝试过一两次,但是是控制自己保持尊重差异的。民主先进性实在太困难了。 Lam针对Morgan的谋杀,进行了三个月,到圣诞截止。发现尸体的是他的女友Jane,他在圣诞节上放了她鸽子,气坏了的她去找他,结果在书桌上发现几封拆开的信。寄信人署名“Sabrina”,而最近一封信是约他去自家的农庄见面。她是想去捉奸,的,可等她到那里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废弃的房屋和血肉模糊的尸体。Morgan的脚被绳索缚住,吊在天花板上,而他的上半身已经被饲料粉碎机绞成了肉糜。Morgan从头顶开始被一段段绞碎,他发出凄厉的惨叫但却徒劳无功,濒临死亡的恐惧和绝望向他袭来……光是想想就让我食欲大涨呢。唔,这样的场景一定很刺激吧,小Jenny。 中国有句老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Lam是一个耐得住性子的人。现在哪有人还记得三个月前Morgan的小玩笑呢?我这样想着,用叉子叉起水饺,草草咀嚼了两下就吞进肚里――我饿了。人肉水饺从我食道里滑下去,那滋味让我忍不住咂咂嘴。我满意地看着面前正在细嚼慢咽的Lam。他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尝着,仿佛肉馅粉碎得还不够彻底一般。 “我们来玩个杀手游戏吧。”我说。 “什么游戏?” “我们做搭档,展示自己的作品,就像‘开膛手杰克’那样,让整个城市都发抖。” “不。”他居然反对了,出乎我的意料,“我不做任何人的搭档,我只做同盟。” “有什么区别?”我问。 “我们单独做事,只是最后署上同一个名字。” “也好,彼此有了不在场证明嘛。”这样行动似乎更好,“署名的话,肯定不是Sabrina,我才不要用女人的名字……唔,既然是在这里,那就叫个Boston……” “Tea。”他端起桌上的杯子,里面是刚沏好的中国茶,龙井。 “好,就叫BostonTea。”我点头,“那游戏主角有了,游戏的名字还没想好呢。” “豺狼游戏。”他把满满一杯热茶灌到肚子里,双眼直勾勾盯着我。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眼睛透着荧荧绿光,正如他话里所言的豺狼。 人就像狼。狼还有被捉住的一日,人比狼更可怕。 伴随零点的钟声,我按下录音机的按钮,莫扎特的《安魂曲》“轰”一声响起来。 “这就是豺狼游戏的主题曲!” ----------------- 午饭过后,陶夕挎起背包,赶着去上下午的课。小莱这两天状态一直不对劲,她思考了片刻还是把它留在了家里。 一如既往的道别之后,蓝越把凉透的剩菜放进冰箱,喃喃自语:“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爱吃洋葱。挑食可不好。”他顿了顿,转头看匍匐在沙发旁的小莱,说:“听到了吗?好孩子不要学她那样挑食。” 小莱懒洋洋地呜咽几声,继续缩成一团装死。狗本来就不吃洋葱啊…… 门铃忽然响了。小莱竖起耳朵,警觉地朝那边望去。蓝越觉得有些好笑,走到门口从猫眼向外看了看,接着打开了门。 “蓝医生,你好。”夏芸不自然地笑了笑,“方便打扰几分钟吗?” “请进。”蓝越闪身迎她进来,同时拉开鞋柜的抽屉,取出一对鞋套。 夏芸说了声“谢谢”,穿上鞋套。她并没坐下,径直问:“蓝医生,我想问问你,关于梁坤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隐瞒好吗?” “你很幸运。”蓝越走到她面前,“他不是我的病人,也没有和我谈过保密协议,所以我所知道的事情我可以巨细无遗地告诉你。请坐。” 夏芸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蓝越掂了掂茶壶,里面空了,便说:“泡茶需要时间,我去给你冲杯咖啡。你对速溶咖啡的口感不排斥吧。” “没事,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只想问问他的情况。” “关于什么的?” “他在最后一通电话里只告诉我他在陆氏工作,可具体是哪个岗位我还不清楚。他……换了号码,我找不到他,所以来找你碰碰运气。还有,他说他给我留了一个箱子,保管在你这里。” 蓝越端着咖啡杯递给她,然后坐在侧边的小沙发上,眯起眼问:“你追问他下落的原因是什么?” “可能是因为感情吧……不论如何,总有我的过失在里面。如果我爸妈没有嫌弃他穷……他就不会犯这种错误。” “那你知道他的下落后又做何种打算?” “为了安心吧。” “所以,你并不会和他重归于好,而婚姻更是没有可能吗?” 夏芸点点头。 “如果你的打算是如此,我的忠告是:离开彼此的生活,越远越好。” “所以,你不会告诉我了是吗?” “如果你非要知道,我会查到他的现状和联系方式,然后通知你。但是一段毫无将来的感情最忌讳藕断丝连。并且,你眼中的藕断丝连,在他眼里或许是阴魂不散呢。” 夏芸低下头,勉强地笑了一下,半晌才抬起头,伤感地说:“是啊,或许一刀两断才是最好的方式。” “箱子你想怎么处理?” “梁坤说,烧掉扔掉都随我,不过我想先看看里面是什么再做决定。” “好,我去拿。”蓝越站起身,往杂物间走去。 夏芸的手机忽然在兜里跳动起来。是刘博兴打来的。她想了想,然后打算去阳台接电话。可她只顾着寻找阳台在哪儿,没注意到脚下的小莱,差点踩在它的尾巴上。 小莱猛地往旁边一蹿,打算避开她的脚步。夏芸被这条突然出现的毛茸生物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一步,撞在茶几上没站稳,手中咖啡泼出来,打湿了茶几下的羊毛毯。 “哎呀!”夏芸皱起眉头,顾不得电话,忙放下咖啡杯,从茶几上拿起抽纸就往地板上擦。咖啡在白色的羊毛毯上分外刺眼,其中有一些已经渗到了茶几下。蓝越的茶几下底距离地面非常近,手根本伸不进去。 夏芸暗骂自己太不小心,把茶几小心地移到一边,擦了几下之后,翻过小毯想看看咖啡渗透的情况。可当她完成了这个动作,另一个东西却吸引了她的眼球。 羊毛毯下是一个崭新的金属拉环,一条细缝拉环向旁边延伸,然后拐弯,再闭合起来。是一个盖子。茶几下面怎么会有一个……暗格?偷窥别人的物件是不对的,但好奇心驱使夏芸掀开了盖子。 里面是整整齐齐码好的几排棕色小玻璃瓶,每一瓶大约30毫升的样子,盛有五分之四瓶黑色的液体。不,也可能是深蓝色或者暗红色,由于在棕色瓶里才显得像黑色。 她鬼使神差般地拈起其中一瓶。液体晃荡了两下,并不粘稠。瓶身上有一张小小的白色标签,是商场里卖的最普通的标签纸,分上下两行。 上一行写着:徐东。 下一行写着:2013年3月8日。 夏芸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可是已经太晚了。 五十三、震怒之日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不要怪小兽不更新,要怪就怪今天要考两门公选课吧……小兽要复习呀) (9号考专业课,这段时间能不能更新全看复习情况,也就是背书背的成不成,啊主要是毛概……) 刘博兴从安全通道走到案发现场,再一次拨打夏芸的号码。一首彩铃唱了两遍,仍旧没有任何人接听。楼梯口,江彻提着一袋金属碎片正在研究,看见他,忙迎了上去。 “刘科,隋队长和特警队的人已经来了。”江彻低低地说。 刘博兴眉头深锁,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夏芸怎么不接电话?她到底去了哪里?他在心里暗骂两句,努力使眉间的焦虑往下减了几分。毕竟这里有好些自己的下属和特警队人员,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他人。 他踏进房门……或许不能再被称作房门了,巨大的冲击力已使防盗门破烂不堪。客厅里,黑乎乎的焦炭和玻璃碴覆盖了原木地板,家具被震得东倒西歪,露出焦黑的茬口,窗户玻璃完全碎裂,只剩半截窗帘狼狈地挂在窗框上。 扑面而来刺鼻的气味让刘博兴不得不多戴了一层口罩。透过两层蓝布,他的声音嗡嗡响起来: “尸体在哪儿?” “到处都是。” 回话的是位皮肤黝黑的健壮男子,特警大队长隋竞波。他的身板挺得笔直,气场颇像武侠剧中的豪侠。这是一个优秀的命令执行者,一举一动都让人充满安全感。 此时此刻,他正面无表情地指着墙壁。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墙面上密密麻麻铺了一层黑红的粘稠物,阴森的色彩似乎已经渗入墙壁抠不出来。 “什么炸药?”刘博兴问。 “土制炸药,跟上回一样”隋竞波回答,“威力也就那个水准。上回要不是在地铁那样的空间,完全没可能造成那么大危害。这一回……只有一名死者。” 刘博兴点点头。这是第二起爆炸案了,和第一起是不是同一人所为,他还不能做判断。 如果说“是”,为什么上一次的爆炸地点是地铁车厢,而这一次的爆炸地点却是西湖阳光小区的某间公寓?在人流密集的地点下手,不就是为了发泄杀戮的欲望吗? 如果说“不是”,炸药的成分却一模一样。再说,西湖阳光小区是宁城大学的教职工公寓…… 宁城大学,莫非跟上次的证人有关?死者和证人楚某的家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天花板,是不是作案者弄错了?但……他真的会弄错吗? 原本蹲在地上的邓倩和季纬默默地站起来。刘博兴这才看到,两人刚才挡住的地方有一滩喷溅状的黑色物质,粘糊糊的,似乎是脏器和炸弹碎片的混合物。邓倩绷起脸,匆匆擦过他们身边,跑到受波及较小的厨房去透气。 “那是他的头和一条胳膊。”季纬指着离那滩混合物不远的白布覆盖的东西说,又指了指呈直线的另一边,“那是股骨以下的肢体,其他的大概炸碎了。” 刘博兴掀起盖住头部的白布一角,略瞟一眼又不适地放下:“所以说,炸弹爆炸的部位在死者的腹部?” “准确的说,是在肚子里。”季纬说,“小腿上出现坠积期尸斑,炸弹是在他死亡之后爆炸的。”刘博兴听了这话,又去掀盖住腿部的白布。 “毁尸灭迹?”隋竞波捏了捏下巴,“跟地铁爆炸案完全不同啊。” 刘博兴盖上白布,冷哼一声说:“裸体的。” “可能是为了掩盖痕迹。”隋竞波说。 “看来少了点东西。” “脱下的衣物就扔在床上呢。”江彻从屋外抱进电脑说,“对比了电梯的监控视频,是那一套。” “但是衣服里的东西被拿走了。”刘博兴拨了拨那堆衣服,“你们找到他的钥匙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 邓倩蹲下身翻了翻洗手池旁边的垃圾桶,里面有许多未吃完的食品,看起来这屋子的主人十分浪费食物。她用手拨弄那些食物,那触感却有些怪异,冰冷透过橡胶手套传来,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温度。她手指搓弄一下,转头看立在一边的冰箱。 刘博兴走到江彻旁边,对着屏幕眯起眼:“死者是和证人楚某一起进的电梯……楚某在二楼上的电梯?” “是有点奇怪,不过可能是去二楼找熟人,等问过那个女人就知道了。”隋竞波耸耸肩,“这跟案子没什么关系吧。” 江彻想了想,说:“说起来,除了电梯,其他地方都没摄像头啊。” 刘博兴凑近屏幕,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刘科!”邓倩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她拉开了冰箱门,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刘博兴转头愣了几秒,循着声音大步走过去。 冷冻室透出一股异样的血腥味。散开的白雾中,一只右手硬邦邦地趴在隔板上,指尖朝外,一小滩冰冻的血液贴着指尖画出腥红的轮廓。 而那只手的虎口上,有一块醒目的不规则暗疤。 刘博兴沉默半晌,一字一顿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蓝越坐在阳台的摇椅上,轻缓地抚摸小莱顺滑的毛发。 旁边的小几上摆着一只琉璃果盘。蓝越从果盘里捏起一块新鲜的肉片,伸到小莱湿润的鼻子底下。 小莱闻了闻那片肉的气味,瑟缩了一下。它抬起头,乌黑发亮的眼睛迷茫而恐惧。它知道那些肉片是怎么来的,造成现在这种局面也许是它的错。 蓝越俯视狗的眼睛,仿佛要通过它的虹膜看透它小小的脑子一样。 小莱喉咙里呜咽了一声,试探性舔舔面前粉红色的肉片。血腥味顺着它的舌尖传到胃脏,它打了个激灵,眼睛亮了亮,把那块肉吞了下去。动物的本能叫嚣着袭来,它禁不住舔了舔自己的牙缝。 狗比人更忠诚。蓝越满意地笑了。 -------------------------------------- 警方收工的时候,刘博兴站在封条外,对着室内看了许久才最后一个下楼。 下了楼,他看见三五成群的大学生挤在黄线外交头接耳,他们表情兴奋,举起手机对着爆炸气流震碎的窗户拍照,表情的丰富程度不亚于见到天王巨星莅临学校礼堂。 从他人的痛苦中发掘低级快乐正是这些人的乐趣。 江彻在黄线边上,背对着这边,似乎正在跟谁说话。 刘博兴走过去,从江彻的耳边看到那个人的眼睛,再到鼻子,再到整张脸。 是陶夕。 “刘科看你的方式完全是错误的。”江彻说。 “如果能有什么好方法改变这种刻板印象,我一定会尝试。”陶夕说。 刘博兴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暗了几分。江彻对背后的人浑然不觉,反倒是陶夕的目光转了过来。江彻见状才意识到自己背后的气压,忙转过头。 “警察局的制度你忘干净了吗?”刘博兴的声音不大,江彻却感到威压阵阵。 “我们没聊案子。”陶夕开口,“我只是路过,而且我快要走了。” 刘博兴沉默下来,脚却在原地没动。 “江彻,”陶夕淡淡一笑,“我想跟刘警官单独说说话。” 江彻纠结地看看两人,他根本不愿意让这两个人独处,然而这回是陶夕自己要求的……挠挠头,他说:“刘科,您别太严厉了。” “好。”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江彻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多好的部下啊。”陶夕感叹道。 刘博兴避开那群跟爆炸合影留念的学生的目光,冰冷道:“你总是会牵涉到杀人案里,这是你的特长吗?”这不算一个问题。 “我曾经有一段灰暗的过去,而我想重新站起来。”这也不算一个回答。 “江彻认为你是个无辜的可怜人。” “而你不这样认为,是吗?” “我每每说实话的时候,赵奎丽总提醒我不要太刻薄。” “就用刻薄的说法。” 刘博兴压低声音,目光始终盯住她的脸。 “如果他一开始就杀了你,他就不会杀死那三个女孩。” 陶夕静静地看着他的警察证,然后抬起头,清亮的瞳仁似乎蒙上一层雾:“你是不是希望我死在地铁上?”问出这样尖锐的话,她的语调有些变了,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刘博兴偏过头,远远看了一眼正目不转睛望着这边的江彻,又转回来。 “为你能遇到那个医生而感到庆幸吧。”他说,然后走向警车。 陶夕死死瞪着他的背影,一咬牙,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他们都没注意到,温静一身学生打扮,偷偷对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她似乎发现了比爆炸案还有意思的新闻呢。 五十四、震怒之日 3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周星驰电影里说:“做人如果没有梦想,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现代都市的两种生活态度,用梦想养育生活,和用生活养育梦想,温静无疑属于前者。 亲爱的读者们,我们很久没有谈及她的剧情了。事实上,温静被宁城新闻网辞退后这段时间,她的状况并没有那么糟。这点可能会让刘博兴失望。一个有梦想而倔强的人是不会轻易被击倒的,她和她最后的倔强,握紧双手绝对不放……唔,跑题了。 温静的偶像是海伦・托马斯。如果刘博兴当时在屋里仔细转转,会发现那位白宫首席记者的照片被高高悬挂在她床头。解雇有什么要紧,海伦当年也被每日新闻解雇过,可她终究成为了一个传奇女性。温静不想做“总【和谐】统折磨者”――基本国情所致,但她想成为舆论引导者,或者意见领袖。 令她挂心的还有真相,民众需要真相,而挖掘真相正是媒体工作者应该做的……虽然,她现在不算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记者,但是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不是吗?不久以前,网络还不是信息传播载体呢。 随着媒介的发展,聪明的她找到了新的方向。她想从微【和谐】博上做起,单干,利用网络平台杀出一道缝隙来。只要有一丝缝隙就够她兴高采烈地往上爬了。 第一步,找到吸引眼球的独家新闻,动静越大越好。 只要首先显示出自己的职业才能,闯出一番名气,不愁没有高级媒体跟她签约。但她的梦想不局限于敲出一篇篇报道那么简单,如果能上电视节目,她一定不吝惜自己的口水…… -------------------------- 蓝越送走下午的最后一个客人,抬手看了下表,正好五点整。 渐衰的阳光被窗帘隔在外面。蓝越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然后对坐在阴影中的女人说:“知道什么时候该努力追求很重要。你手里拿的是那种东西吗?” “我想这可能是上帝送给我的机会。”楚瓷抚摸着腿上沉甸甸的铁皮箱,“我有预感,如果我找个好机会用上,Robert就会来到我身边。” 蓝越看她一眼,片刻道:“或许再等等吧。” “你希望我把它留到最后吗?” “如果留到最后,我会觉得安全许多。让更多人受惠的原则。” “非必要我不会使用。”楚瓷的睫毛闪了闪,“但我不够自信他会为我下这一步棋。” “除非他和当年一样混蛋。” “医生,先天与后天……” “我不是你的医生。”蓝越打断她的话,语调依旧泰然,“几年前就不是了。” 楚瓷的一句话哽在脖子里,窒息般愣怔了许久,低下头去。 蓝越看着她颤抖的双肩,说:“如果你在想到他时,不再这么痛苦呢?” 楚瓷抬起头:“有什么办法?” “你尝试过海【和谐】洛因吗?化学物质可以对创伤性记忆起到积极对抗的作用。” “不,Robert讨厌任何形式的毒【和谐】品。” “他的职业是大学教授,而我是心理医生。”蓝越轻缓一笑,“在我的监护下,你会很安全。” ---------------- 陶夕沮丧地回到家的时候,首先听见的是肉类接触滚油的“咝咝”声。 “我回来啦。”她说,同时发现鞋柜前多了一双高跟鞋。那双鞋有些眼熟,黑色鞋面红色鞋底,似乎是楚老师?这段关于高跟鞋主人的猜想只用了两秒,她走到餐厅,看见楚瓷坐在餐桌边,脸上带着虔诚的微笑。 “楚老师?这是……” “你大概也知道了,那里遭遇了爆炸。”回答的并不是楚瓷,而是在煎锅前忙碌的蓝越。 楚瓷只是对着她点了点头,嘴角的弧度没有丝毫改变,视线却并未在她身上聚焦。陶夕被她空洞的目光看得浑身难受,忙走到厨房想问个究竟。 “我们打算做西餐,煎小牛肉卷。”蓝越说,“今天刚宰杀的小牛,还很新鲜。” “楚老师怎么了?” “她受了一点惊吓,所以我给她用了一点镇静剂。” “镇静剂?” “半颗安眠药。她现在有些意识模糊。” “安眠药不影响食欲吗?”陶夕转过头看楚瓷,正对上后者的视线。她立刻又转回来。 “不影响。” 小莱从厨房外走进来,摇着尾巴蹭了蹭陶夕的腿。陶夕一笑,蹲下身捧起小莱的头问:“怎么跑到厨房来了,不是有人忘记喂你吃的了吧?” “我可没忘。”蓝越声明道。 小莱舔了舔陶夕的脸颊。他的舌头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可惜被厨房的黑胡椒味盖住了,陶夕一点也没闻出来。 楚瓷噗嗤一声笑了。 陶夕站起身,把小莱抱在怀里,问:“楚老师,您笑什么?” 楚瓷抬起慵懒的眼,幽幽地说:“我看见了,家。” 五十五、羞惭无地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谢谢shirenyulin,看云的季节,幻・一水,我是圆梦人,千年恋,大寒尖的支持 ---------------------------------------------- Jun.8,2008 我和Lam联盟好多年了,彼此已经摸清了必要的底细。我知道他有一双非正常死亡的父母和一位慈爱的姑母――她的照片正挂在他脖子上。他也知道我一家都是虔诚的犹太教徒,除我这个“恶魔之子”以外。 我曾经担心过他是否也具有宗教信仰。要知道,由于宗教信仰而相互排挤的人,总给我一种愚蠢无知的感觉。他们与其他人是有区别的。我们生活在一个民主的国家,每个人都拥有自主权,所以我们不能对别人的信仰批评……幸好他是华裔,和绝大多数他的同胞一样唯物主义。 学校里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有这么亲近。毕竟明面上他是心理医生而我是大学讲师,除了当过同窗之外再没什么强力人际关系网了。我们偶尔在聚会上遇见,交谈的时候并不显得亲热,相反,脸上常带着敷衍的程式化的神情。因此,大家至今仍以为我和Lam没有私交。 Lam是个很特别的心理医生,他的出现大大缓解了亚裔医生不足的问题。也就是说,他所接触到的病人,十有八九是亚裔。甚至有些时候他们直接使用中文对话……哇哦,亚裔是这样一步步占领世界的,高傲的白种人! 之所以扯这么多Lam的话题,是因为今天,我要在日记里首次提到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中国女留学生。CeciliaChu,是警察介绍到他门下的,说是要做创伤修复。 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或是像Lam说的,为了给学业“镀金”,Chu从中国出境,来到美国这个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国度。这是一场冒险,尽管她能够流利地说纽约口音的英语,她仍然是第一次来到美国。但是,在她踏出Logan机场的大门之前,Chu完全无法想到,在这片土地上等待她的不是绚丽美好的留学生涯,而是一场无法挣脱的梦魇。 一个卑鄙无耻的混蛋,主观意识受下体支配的强奸犯,将她推入了火坑。要抓住他很难,平常无奇的体貌特征,一言不发,黑布蒙面。我能想象他脸上的表情有多么愉悦,从崩溃的痛恨与绝望中得到快感。老实说,这有点恶心。 我很不信任条子们的办事能力,从我这么多年也没被抓获就可见一斑。也许又是我动手的时候了。我学习心理学的目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快速挑拣出人群中匿藏的人渣,方便进行人道主义毁灭吗…… ------------------- 从宋局长办公室走出来,刘博兴和隋竞波的脸色比炸开花的水泥墙更难看。 “宣扬争议和惩治罪恶是警方的权力和责任。”隋竞波狠狠道,“其他人没有资格自诩为正义的使者。” “我不认为他是在宣扬正义。”刘博兴点了根烟,向隋竞波眼神询问了一下。隋竞波摆摆手,刘博兴便收回烟盒,深吸几口烟后才说:“杀死张良平的,不论是他的同伙也好,第三人也罢,总之,他的目的是为了抢一些东西。” “你是指……土制炸弹和钥匙?” 刘博兴点点头:“我们可以把他称为‘黄雀’。” 两人走向办公室,江彻却迎面快步走来,一脸焦急地说:“刘科,隋队长,发现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刘博兴问,“推测出了张良平的动机吗?” “不是这方面,是博客上,温静的博客!”江彻说着,把手机举到刘博兴面前。 刘博兴愣了愣,随即一把夺过手机,眉头紧锁的看着屏幕上的文章标题。隋竞波不知道温静是谁,不过事情似乎挺严重?他便也在刘博兴身边低头看手机上的文字。 《连环杀手胞妹:受害者还是导火索?――揭秘警方未曾披露的事件真相》 温静一贯擅长的标题风格。配图是刘博兴在爆炸现场楼下对陶夕冷言冷语的景况。正文并不太长,大约一千五百字。刘博兴一行行看下去,还好,并没有令他十分恼火的内容,只是“温静”两个字实在扎眼。 想了想,刘博兴眼里流露出轻蔑的光:“她只能在博客上逞英雄了,又不是真的记者,怕什么。” “但是这篇文章写的东西……” “犯人的犯罪动机不是披露过吗?由于对胞妹的畸形情感而诱发的犯罪行为。温静也沦落到炒冷饭了,没有新鲜的东西可说。” “不是的,刘科。”江彻反驳道,“当初为了保护陶夕,并没有说她是犯人的妹妹,只说她是第五个受害者。另外,我们也没提过她在接受蓝医生的治疗。” “是吗?”刘博兴眼神凛了凛,“看来她挖新闻的渠道还挺多。” 江彻焦虑地挠挠头:“就是让人担心啊……” “你担心的是什么?”刘博兴抬眼看他,“是警方的保密工作,还是某个人?” 江彻的动作停在半空。 刘博兴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视作无物地从他眼前擦了过去。 ----------------------------- 刚刚转入三楼走廊,陶夕就看见自己的寝室门口围着很多人,都盯着屋里的人的动作。她疑惑起来,快步走过去,刚好看见丁梦娴拉上旅行箱的拉链。而她的床上已没了被褥,鼓鼓囊囊的几个袋子堆在脚边。 丁梦娴看见她,手上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扫视一眼围观的几个同学。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着陶夕,仿佛是约好了似的,自动分开出一条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惊人的一致,像是在看一条粘糊糊的虫子。 丁梦娴走过来,猛地关上门,在书桌前坐下,椅子朝外,一双眼睛在镜片后直勾勾盯着陶夕。 “如果你想问我为什么,先看看这篇文章吧。”她把笔记本电脑转了个方向,偏过头,似乎不愿意看到陶夕的反应。 陶夕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她几步走到丁梦娴旁边,往她的电脑上看去。 在眼睛接触到标题的一瞬间,陶夕感到脑内“嗡”地一声,周围的事物仿佛都变成了混沌一团。她抬起头,嘴唇翕动了几下,说:“你知道了……还有谁?” “我们全班都知道了。” 陶夕感到一口甜腥的东西在体内翻涌,随时都会爆裂开来。身体向前一晃,她用双臂支撑在桌面上,双肩止不住地哆嗦。 好半天,她抬起通红的眼,双唇灰白地踉跄了几步,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 “对不起,陶夕。”丁梦娴站起来,“我到底还是胆小鬼。” 她走过去打开了门,几个隔壁寝室的女同学走了进来,帮丁梦娴提起了行李,迅速地往外边走去。 陶夕茫然地扫视着所有的人,每个人在接触到她的目光时都垂下眼睛。直到丁梦娴离开了好久以后,她仍然能够感觉到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原来一个人的寝室,这么冷。 人是弱小的存在,因此会感到恐惧,感到孤单。与他人互相帮助,互相扶持,美其名曰“友谊”,受人称赞……明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知何时就会消失。 我能依靠的永远只有我自己。 五十六、羞惭无地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感谢小鱼淡若神风,飙车一族 -------------------------------------------- “她是我的病人,但我不想写关于她的小说。” 蓝越切断出版商的电话,伸手拉开祖母绿色天鹅绒窗帘。日光倾泻而下,他的眉骨在眼窝投下淡淡的阴影,紧闭的唇角略微一抿。 陶夕的秘密暴露了。尽管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没判断出这个秘密暴露的方式。一个不算记者的记者,一篇不算报道的报道,就像打开潘多拉魔盒的不是潘多拉,而是一个行事鄙陋庸俗的乡野粗汉。 蓝越理了理领结,皮鞋踏过地面,他的脚步契合着某种稳定规律的节拍,无声无息地拉开了门。 红色大衣的女病人似乎已经等了几分钟。她来的很早。众所周知的是,没有医生会喜欢迟到的病人,然而越早也不一定越好,可能会让医生来不及做好准备,守时才是最好的。 “李小姐?”蓝越的声音有种蒙着尘埃的滞涩感。 “我是。” “请进。” 女病人笑了笑,跟随他来到谈话室。 “我这个人有点完美主义,”她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所以怕显得太过冒昧,做了很多准备工作。” “良好的职业素养。”蓝越的视线隐晦地游走了一番。 “不管您信不信,这是我第一次看心理医生。” “这是拜访,不是见。医患之间才说‘看’。” “这……我当然是病人了”她笑了笑,“能让我先问您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不必对我使用敬语。”沉默了三秒后,蓝越说。 “我很喜欢你写的关于危机感与焦虑症的文章。”她流利地说,“所以我来找你,我很好奇……” “你是记者吧。我知道你想问陶夕的事情。”蓝越以强势的态度打断她的话。 “蓝医生……” “揭开他人伤疤是不道德的行为,李小姐,或者说,温小姐。” 温静尴尬地哈了口气,站起身来:“您说的我无地自容。” “请把你包里的录音笔关掉。” “什么?” “请关掉它。我不想使用武力。” 他的表情总是那样地冷静沉着,即使内心产生情感波动,呈现出来的面部变化也是那样地细微,很难从他的脸上判断他正在脑袋里思考着些什么。 温静忿忿不平地瞪圆眼睛。然而,在蓝越面前,这种抵抗一点效果也没有。她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翻出包里的录音笔关掉。 “谢谢。” “我只想对你做采访而已……”温静撇撇嘴,“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只是如此?” “那还能是什么?” “需要我重复你的那篇文章所记述的事情吗?” “我……” “她把一切美妙都看作是只有小说电影里才有的东西,包括我。”蓝越的脸上带着热烈的愤怒,“你没有体会过那种痛苦吧,明明走在人群之中,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那种孤立无援的恐怖,深入骨髓的寒冷。你渴望看见一个女孩逐渐崩溃的过程吗?” “啊,我没有这样想过……”温静连忙辩解。 “这种无理的行为对我的治疗造成了多大损失,你知道吗?”蓝越继续咄咄逼人。 温静眼珠一转,说:“我倒有个好办法,蓝医生。” “哦?”蓝越的怒容丝毫不减。 “泰戈尔说,新闻起先也象一团闷住的火,后来突然燃烧起来,成为熊熊烈火,无法把它扑灭。”温静笑意吟吟,“不过我们可以尝试引导它燃烧的方向。” 蓝越的面色平静下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地出了一口气,无声地勾起嘴角。 温静见他理解了自己的意图,重新坐下并正了正坐姿,把她想的好办法向蓝越娓娓道来。她没注意到的是,不论刚才蓝越的愤怒又多么明显,他的瞳孔依旧像两汪波澜不惊的湖面。 难道我会相信哪个死人留下的无聊文字吗? --------------------------------- 已经是午饭时间了。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陶夕却没勇气去食堂。 她趴在书桌一动不动,走廊里的说笑声和脚步声传进这间寝室,声波撞击出空旷的回响,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所有的声音都在333门前停止,仿佛这扇门关着的是一株巨大的毒瘤,稍一靠近就会被毒刺刺得遍体鳞伤。 陶夕感到有点冷,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身体。和以前那个摆满了四个人的东西,拥挤不堪的333宿舍相比,如今的333像是一座废墟,宽敞得让人心慌意乱。 米雅……她向背后望去,却只看见一套空荡荡的桌椅。如果你在就好了,你会在我这一边,你会跟所有人说:“陶夕是无辜的,她是受害者,她是我最好的朋友!”米雅,米雅……陶夕拉开右手边的抽屉,感冒冲剂的盒子底下压着一把阴寒的藏刀。 她鬼使神差地将那把刀攥在手心里,仿佛要仔细感受上面的微雕一般,细细摩挲着。 眼皮越来越沉,她的意识仿佛落入了抽象虚幻的空间里,支离破碎的情景在她脑中飞速闪现。胸腔中传来的急促喘息仿若巨雷般在黑暗中响起,她缓慢地抬起手,刚刚捂热的刀鞘轻轻搁在左手腕上,渐渐变凉。 我会不会发疯? 陶夕吃了一惊,从椅子上上一跃而起,手中的刀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她足足怔忡了两分钟,才弯下腰缓慢地捡起藏刀,塞到书包的内口袋里。 我不能这个样子。她想。 手机忽然在兜里无声地跳动起来。陶夕看到来电人的名字,眼眶唰的红了,手指颤抖着划出接听。 “我在你楼下,快下来。”蓝越的声音在那头柔和地响起。 陶夕站起来,看着窗外楼下,蓝越正对她的窗口站着,西服顺从地贴合在他颀长的身体上。小莱在他怀里软绵绵地躺着,柔软的金色毛发,在日光下晕染出柔和的光泽。 他再一次化身为躲避风浪的港湾,让她在他的庇护下尽情哭泣。 她感到身上暖了一点。 蓝越,你带我走吧。 如果是你,我愿意。 “我带你回家。” ; 五十七、痛哭之日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感谢看云的季节,我是圆梦人,神剑飞鹰51888,飙车一族,干枝蔫花(石砚)的打赏支持!小兽蛰伏好几天了,现在要上一章口味略重的伯恩斯坦日记,这篇日记估计是伯恩斯坦有史以来写的最长的一篇日记啦,警察局的故事完全被挤到下一章去咯⊙﹏⊙ ------------------------ Jun,17.2008 “Robert_Bernstein,这实在太失礼了!” 我打开家门后,Lam这样低吼着,一拳打断了我的鼻子。 虽然很疼,但是这事儿真的不能怪他。谁叫我从医院里偷偷拉走了他的病人,不计暴露的危险跑到我们的私人“屠宰场”,并且还一起宰杀了一条社会蛀虫呢? 唔,或许是我实在看不上Lam那慢悠悠的人本主义治疗法吧。简单粗暴是我的本性。 我承认她的遭遇勾起了我少得可怜的同情心。她才十八岁,处在花开正好的年龄段,有着象牙白的肌肤和乌木般的黑发。然而她脸上带着擦痕,胳膊及背部的瘀伤清晰可见,结痂的创口看起来极为凄惨,可怜的Cecilia。 Martin_Samberg,这个名字……Cecilia_Chu并没听说过,然而这个名字所指代的肉体曾经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把那个杂种狗抓来我的“屠宰场”并不困难,往贫民区的街角看一眼,醉得厉害的几个人总有一个是他。那条街由于幼女卖【和谐】淫而臭名昭著,真是符合他这种人的生活品位。不管怎么说,拖走一个意识不清的人省去了我不少麻烦。 “嗨,Martin,早上好。”我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光溜溜的Samberg丝毫不为赤身裸体而羞耻,那一双鱼泡眼惶恐而愤怒地瞪着我,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咕噜声。他肯定想跳起来冲我的眼窝来一拳,可惜的是,他一动也不能动,软弱无力的四肢绵软地搁在我为猎物特制的砧板上,滑稽挣扎的模样活像一条蹦上岸的蠢鱼。 “这是一种优秀的镇静剂,它能让人四肢无力,却保持对痛觉的敏感度。”我向Chu介绍,“你可以暂时感到庆幸,因为经过我的检查,他并没有显著性传染疾病。” “我做了抽血检查。”她的英文带着怯生生的尾音。 我不大关心这个话题,于是开始向她解释别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根据马萨诸塞的法律,他将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她摇头。 “我可以保证的是他会活得好好的。” 她的眼神尖锐起来,锋利程度几乎超越了我手中的手术刀。 “你看,他搅乱了波士顿的秩序,作为惩罚,我们至少要搅乱他的肚子。你说对不对?” 她抬起头,琥珀色的瞳仁在灯下亮闪闪的。半晌,她才说:“对。” “经验告诉我,完成宰杀时猎物最好保持清醒。这会提醒我躺着的是一个生命完全攥在我手里的东西,而不是一堆将被剔下来的死肉。”得到称心的答复,我笑了笑,“在这次活动中,我希望你能好好看他脸上的表情。你想要他身上的哪一部分?我会尽量保持那一部分的完整,给你做个纪念。” “随便。”她的睫毛动了动,有气无力地回答。 瞧啊,我简单粗暴的办法比心理学家们的头脑风暴有效率多了。 于是我开始下刀。从两侧胸骨的接头开始,小心翼翼绕过膈肌免得Samberg死于窒息——让他在计算好的时间死去也是一门精细的学问。血从他的白肚皮上汩汩冒出来,似乎也带着浓烈的酒味,真恶心。“把口罩戴好。”我对Chu说,“可惜我没准备防毒面具。” 固定好撑开器,我首先切下一段十二指肠,丢在一旁的铁盘上。那一定疼的不得了,Samberg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脱眶,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血液从他嘴唇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流失着。他实在太紧张了,我必须分散下他的注意力。 “你知道吗?”我对他说,“人的身体在濒死前可以贡献出的器官数量是惊人的。比方说,你只需要一个肾。”我干净利落地完成了左侧肾脏的切除,巨大的痛苦令他翻起了白眼即将昏死过去。“喔喔喔,Martin,醒醒!”我扇了他几巴掌,“下一个摘除什么器官好呢?” 算了,问他也没用。我思考了片刻,对Chu招招手:“你想切掉这个吗?”我指的是他两腿间的那条玩意儿。Chu没有说话,只是缓慢地挪到我对面,通红的眼睛恨毒地在Samberg身上走了一圈。目光带来的烧灼感他一定感觉得到,胯间那根东西也微微抬起头。Motherf@cker!在这种情况下也起了性【和谐】欲,作为人类实在是无药可救了。 他的反应明显激怒了Chu,她的呼吸粗重起来,手指骨节明显起了一声脆响,然后向我摊开了手。 她想自己来? 她想自己来。 不知为何我有些高兴,递给她一把医用剪刀。她接过来,左手拎起那根老二,只是停顿了一下,刀片相合,血一下飚了出来。目睹她生平完成的第一场阉割,我也有些肝颤,好吧,此时此刻我本不应该与牲口感同身受。这样想着,我又低头专注地分离他的胆囊。 她一直看着手中的东西,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把它甩到那颗肾旁边。她低下头,试图平复心情,视线却一直处于毫无目的的游离。突然之间,她盯住已然休克的Samberg的脸,手指抓住剪刀微微颤抖。 我连忙停下手中的工作。“Cecilia。”我轻唤。 Chu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紧绷起,她一抽一抽地将空气吸入体内,喉间不断发出含混不清的龃龉,好像正努力克制着什麽。她不能够放松,也不准许自己放松。 “Cecilia,冷静下来!”我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不敢太用力,担心刺激到她,“你不用忍耐,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说出去。” Chu顿了顿,然后她疾步前行两步,狠狠地把剪刀扎进了Samberg的喉咙。 “屠宰场”里一片死寂。 我放下手中的刀具,无声走到她旁边,搂住她,像我小时候母亲所讲的那样,用拥抱完成一次弥撒。她抖了一下,双手紧紧扣住我的肩胛骨,像孩子般放声嚎啕。 单薄的布料下,Chu不断颤动肩膀。她的锁骨和肩胛骨如此精巧,令我想起在国家地理上见过的天鹅,那种同时具备惊人美貌却和脆弱脖颈的生物。伴随着Chu的颤抖,我彷佛在耳边听见掠过如镜湖面的振翅声。多麽迷人的想像,尤其是对于我这样毫无浪漫情怀的人来说,优雅的脑中画面令我自己也惊叹。 手指穿过Chu的长发,冰凉的黑发从指间溜走,就像抚过最上等的丝绸。深深吸一口气,鼻腔内充满奔涌的新鲜血液味道。撇开那个不谈,我怀中这个纤弱的东方女子身上,有那些医院的廉价沐浴乳和针药无法掩盖的甜香。我知道,那是由于她娇嫩如初绽花蕾的芳龄,当然……还有些其它。 我热爱女人。这就是我从不杀女人的原因。 五十八、痛哭之日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感谢神剑飞鹰51888,千年恋,碧海无弦曲(济文)对小兽的支持啦 --------------------------------------- “手骨出现了轻微腐蚀情况。”邓倩把报告搁在刘博兴面前,“是氢氟酸造成的。切下手掌的工具和厨房里的三号菜刀吻合,在三号菜刀上也出现了鲁米诺反应。发生爆炸前死者就已经生物性死亡,还有一些细节都写在里面了。” 刘博兴低头“嗯”了一声,翻了翻报告,朝门外瞟了一眼,视线有些微不定。 邓倩察觉到什么,问:“夏芸还没来?” “嗯。” 刘博兴没有多言。邓倩似乎已然习惯这个寡言的上级,便走出办公室,顺手把门带上,拐了个弯走进另一间屋子。 “江彻。”她站在正在撰写文书的江彻背后,低声说,“手上的工作能停一下吗,我想跟你谈谈。” “什么事啊?”江彻站起来,疑惑地看见邓倩对他使了个眼神。江彻摸了摸后脑勺,跟上她的脚步,来到饮水机旁边。 “出于某种好奇,我翻阅了跳楼新娘的尸检报告。”邓倩一边接水一边说,“你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好奇。” “我明白。”江彻接过她递来的水杯,“谢谢。” “我发现了一些异常的东西。”邓倩给自己又接了一杯水,“你们为什么毫不怀疑邹恪的报告?在他被证明是杀人犯之后,你们还相信他的职业专业度吗?” “并不是没怀疑过。”江彻低头撇撇嘴,“但他经过的案子太多了,要是一一怀疑……” “确实,我检查过的大部分报告看不出毛病。但是这一份,总觉得有问题。” “什么问题?” 邓倩沉吟片刻,忽然问:“你和陶夕或者陶夕的监护人关系熟络吗?” “我天,这个话题又来了。”江彻懊丧地吐了口气,“明明相对于陶夕,有一个人的存在更加可疑。” ----------------- 刘博兴按着太阳穴看完法医报告,打算跟隋竞波联系,讨论一下案情的进展。巧合的是,在他刚拿出手机的时候,就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这个电话巧就巧在,是他正在担忧的人打来的电话。 “喂,夏芸。”刘博兴的声调因急切而变高,“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断断续续传来夏芸的声音,沙沙的,仿佛带有某种磁性。 她说:“刘科,我发现了,我发现了……” --------------------- 二十分钟后,宁城市城西垃圾处理场。 “追踪信号显示,打电话给刘科的那只手机,就在以此为中心方圆一百米以内。”有七年警龄的短发女警从车上下来,边走边说。 “城西垃圾处理场?”江彻挑了挑眉,“夏芸那天到底出门干什么了?” “没人知道,她谁也没告诉。”短发女警说,“会不会跟爆炸案有关?她在警校时就拥有发现罪证的天赋,或许……”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把话题往糟糕的方向去引,忙住了口。 刘博兴走在他们前面,抬头看看周围,仅有的一个红外线摄像头不知道坏了多久,电线光秃秃地冒出来。他略微摇摇头,拨通了刚才打给自己的那个号码。 来电铃声的闷响从垃圾山后面传来,刘博兴回过头,手机缓缓从耳边下移。 三人面面相觑,走过这一堆数码垃圾,他们看见一小片被垃圾环绕的空地。一尘不染的猩红色软皮沙发背对他们而置,它的洁净与当下的环境格格不入。沙发对面的是一台康佳的旧电视,屏幕里显现出一张女人的头像,她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嘴唇猩红,一绺黑发自前额垂下,黏在嘴角上。 这一台电视,是不可能在不插电的情况下播送恐怖节目的。 这是一颗真正的脑袋。 屏幕被打碎了,玻璃茬子撒了满地,而这颗脑袋端端正正地摆在里面。 一个女人坐在两米远的软皮沙发上,双臂自然地搭在腿上,好像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电视节目――只是她的脖子上没有脑袋。 那颗脑袋正是夏芸的脑袋,那个身子正是夏芸的身子。 手机仍旧在她口袋里,屏幕一闪一闪的,像诡谲的眼睛。只有它目睹了沙发上的身子和电视里的脑袋对视了多久。 女警短促地“啊”了一声,向后退了半步。 江彻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向刘博兴。而后者按下停止拨号,向前走到了电视机前面,然后缓缓俯下身。 夏芸的嘴里叼着一张卡片。 刘博兴把那张卡片小心翼翼取出来。从卡片的质感似乎是照片,而与他视线相对的是照片的背面,上面用流畅的钢笔字写着:“我知道”。 没头没脑的三个字。刘博兴心里像被一条细长冰凉的鳝鱼爬过,他眉头皱了皱,把那张卡片翻过来。就这一个动作,他看到了夜里对他纠缠不放的梦魇。肾上腺素蹭地涌上发麻的头皮,伴随着急剧加快的喘息,他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几乎要在胸膛炸裂。 不!他手一抖,照片直愣愣掉在地上。 那是一个头部中弹的女孩的死状。他的记性很好,他想起来了,那是唐璐。 ----------------------- 与此同时,蓝越和陶夕刚刚品尝到新磨的猫屎咖啡。 “这个办法,真的好吗?”陶夕舔了舔粘在唇边的咖啡泡沫,“温静是个危险的人。” 她穿着一袭石榴红的羊毛连身裙,黑色的长发从肩头流泻到腰部。红与黑,不是谁都能撑得起如此浓烈的对比。和绝大多数的年轻女孩子不一样,陶夕过去的穿衣风格是朴素淡雅的,从来没有穿过这样鲜艳的颜色。蓝越帮陶夕购买服装时,偏偏为她买下这条艳丽的长裙。他能够预感到,这会是个极好的决定。事实证明他的选择堪称完美。 蓝越瞟一眼喝得太急切的女孩,说:“她具备了一切专业记者该具备的素质,才智、勇气和一双慧眼。” 陶夕嘟了嘟嘴:“如果要我把一切都讲出来,可能会失去我们之间的秘密了。” “对我来说,一切都在改变。”蓝越笑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哪些事情重要,哪些事情不重要,我相信你有能力将它们区分开。” “那……你区分的很开吗?” “譬如说,”蓝越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你就很重要。” 陶夕怔了一秒,表情随即变得古怪。“多重要?”她追问道。 “陶夕,我们一起经历过创伤性事件。没人比你受的伤害更深,但我们一起挺过来了。嗯,你对我就有这么重要。”蓝越说着,揉揉她的头顶。 “我想我应该听你的……”陶夕不禁莞尔。这回她没有躲避蓝越搅乱自己发型的动作。 “这并不是一个命令。”蓝越扬起眉毛,“只是你现在需要她。” “哦,我知道人们是怎么看我的。他们错了。” “一旦打开这扇门,情况可能就不是你控制得了的,你做好准备了吗?” “当然。”陶夕笃定道。 蓝越侧过头,俏皮地眯起眼角:“我的好姑娘。” ; 五十九、牲品与祈祷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吐槽:老家的网不行啊,登陆框都要加载半天】 【感谢:禁忧晓10271,我是圆梦人,飙车一族,神剑飞鹰51888,济文对小兽的打赏支持】 ----------------------- Jul.4,2008 我去Lam的诊所时,正碰见Chu坐在休息室内等待,膝上搁着一本精装的书。当然,这样的相遇是我故意为之。 我推门而入,她从阅读中抬起头来,看着我,没有说话。我走过大半个房间,坐到她身边。她把书合上了,我看见那封面,是《浮士德》。 “你的英语水平让我惊讶,Cecilia。”我说,“估计连Lam都不会轻易尝试这么深奥的书。” 她嘴角微弯,低下头,展示出一个东方女性特有的恬淡微笑,问:“其实我读得很艰难,许多话语都不能深入理解。” “譬如?” “恶魔梅菲斯特说,世界是一片苦海,人只能终生受苦……歌德为什么要编出这样一个故事呢?” 我想了想,根据映刻在脑海里的教义知识回答:“耶稣被犹大出卖后,戴上荆棘冠,被侮辱,被鞭笞,被送上十字架钉死。在临死前,他说过这样的话,上帝,上帝,我的父,你为何要遗弃我?他背负着十字架从耶路撒冷城里穿过,最爱的弟子在天亮前三次装作不认识他,而他曾经救助过的,曾经信服他的人都在围观看热闹……很讽刺,不是吗?” “上帝为什么会允许这一切发生?”她的呼吸渐渐急促。 “我只能这样告诉你:上帝也喜欢杀人,并且他时刻都在那么做。匹兹堡的教堂发生大火,建筑整体坍塌,压死了正在礼拜的教徒。”作为无神论者,亵渎上帝一直是我的爱好。 说完这些,我抬头看了眼挂钟。时间还早,不会叫Lam发现我的行为。我从包里摸出蓝色天鹅绒盒子,送到她面前。“送你的礼物。”在独立日送女性礼物的行为,似乎有一些滑稽,然而这件东西的意义是非比寻常的。 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解开缎带,里面是以水晶作为点缀,穿起32颗米白色珠子的铂金链。 “这是……” “象牙。你的纪念品。” 她眼神一亮,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从盒中取下项链,对她示意一下,轻柔地将项链戴在她天鹅般的颈项上。我发誓我从未有过如此绅士而有教养的行为。 她轻轻摩挲着“象牙”珠子,说:“我……我想拉大提琴给你听,下次,请你一定要听听。” “我恰好希望好好欣赏高雅音乐,听说羊肠线做琴弦比较好……”我满足一笑,又补充说,“是真正羊的肠子。” ------------- 陶夕坐在前台,一手支着脑袋,一手翻着早报。读到社会版的黑粗大字号新闻,她忍不住向蓝越吐槽道:“死者就是凶手,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抑或是案犯内讧,自相残杀。呵呵,尽管我不对宁城市公安局的侦办能力还抱有任何期待,然而,他们的官方消息实在可笑得令人咋舌。” “别在早上读那种新闻,会破坏一天的美好性。”蓝越点上玫瑰花的熏香,准备烧壶开水泡兰贵人。他还未尝试过这个品种。 说起来,全中国每年发生的犯罪案件不计其数。时时刻刻,全国各地每一处角落,都有人不断用行动证明,人类究竟能够如何残忍地对待自己人。 陶夕放下报纸,抱着膝盖在转椅上打了个圈:“你猜他的动机是什么?” “出于对自己即将截肢但是学校却不肯承担赔偿费的怨恨。”蓝越干脆地回答,“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刚出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已经向安道临打听过情况了。” 陶夕放下双腿,问:“可是报纸上没有报导。你从哪儿知道他要截肢的?” “媒体只知道表面情况,那就是一个化学老师莫名其妙做出反社会行为。警察公布给社会的只是海平面上冰山的一角而已,而隐藏在海平面以下的……”蓝越精准地控制向紫砂壶中倾倒茶叶的量,“张良平的手上有黑斑,红肿,指甲变形,而他又是化学老师……你知道氢氟酸吗?” “高中学过,氟在氯之上嘛……哦,《绝命毒师》中拿氢氟酸做化尸水,结果把浴缸都腐蚀了。”她还记得自己曾经用过这个梗来提醒安道临。 “接触到了硫酸或者盐酸,你一定会立刻用大量水冲洗吧,但是氢氟酸的腐蚀是穿透性的,你一开始不会有任何感觉,因此才是最危险的。氟离子会不断地溶解细胞膜,和你骨骼中的钙离子反应,然后钙离子流失,会导致细胞液的不正常……” “你能别用我做主语吗?”陶夕感觉瘆的慌。 “好吧,大概24小时之后,当事人会感觉到刺骨的疼痛,因为大约这个时候神经细胞开始受到影响,这个影响极其严重,是无法用吗啡镇痛的。并且,一路下来的表皮、真皮、皮下组织全部坏死,骨头会变成蜂窝。” 陶夕抚了抚左胳膊,淡定地说:“不要在早上谈这种话题,会破坏一天的美好性,真的。” 蓝越悠然一笑,开水呈一道流线倾倒入紫砂壶之中。“我也不知道兰贵人该属于乌龙茶还是人参茶,就当做乌龙茶来泡吧。你的意见呢?” 陶夕给他一个“随你便”的眼神。她购买这包茶的原因纯粹是由于它的名字有趣。 诊所门外,身着山羊皮机车夹克的男人压了压帽檐,抓住门上的扶手。玻璃门低低呻吟一声,他的脚步踩着阳光而入。 “伙计,我隔着一道玻璃都能听见你炫耀博学的声音,像只得意洋洋开屏的孔雀。” 他咬字的方式很特别,揉合着马萨诸塞腔的生涩汉语,显得摩登又不羁。他摘下爵士帽,露出一头浓黑的卷发,善于传递情绪的碧绿眼睛之间,高耸的鼻梁几乎能被阳光穿透。 “来的时间刚刚好。”蓝越似乎毫不惊讶,“再过两分钟,这壶茶就泡好了。” 在陶夕正要对眼前莫名其妙的情境发问的时候,男子走到她旁边,露出一个轻狂的笑:“早上好,美丽的小姐。”他拉起陶夕的右手,浅浅行过吻手礼:“罗伯特·伯恩斯坦,我是蓝越的老朋友。” “你好,我是蓝越的助理。”陶夕礼貌一笑,然后对蓝越瞪大双眼,“你怎么从没说过有朋友要来?” 蓝越并不回答,只是似笑非笑地把眼神抛向伯恩斯坦。后者清了清嗓子,替蓝越回答道:“神出鬼没的我的行程,他猜不到。” 蓝越轻笑几声:“我只是懒得招待。” 陶夕的眼神在他俩身上逡巡,脸上写满茫然。蓝越料想她是对这种古怪的朋友关系感到迷惑吧,她那像只受惊的猫咪一般的神情实在有趣。然而他不打算做出解释,更何况预约的咨询者此时已经推门进来。 “记得按时上茶,还有,这是今天的食谱。”蓝越将一张便笺塞到她手心,“只管买菜就好,这个家伙,可以当包身工使用。” “荣幸之至。” -------------------- 五分钟之后,陶夕带着这个显眼的外国人开始往超市走去。 “我还以为蓝根本不会找任何助理。”伯恩斯坦说,“你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孩。” “是吗?”陶夕显得有些惊讶,“我还以为请助理是他的习惯。” “他在美国面试过几次,那些心理学毕业的大学生在他眼里全都惨不忍睹。所以……你一定有他所欣赏的过人之处吧?得到他的欣赏是好事。瞧啊,你眼前有一位专业并且值得信赖的精神科医师。他不仅不向你收取任何费用,反而倒给你薪水,你就应该尽可能地占他便宜。想想看,那些病人,每和蓝谈一次话,存款里就要流失多少数字……你是他的助理,对这种事情最知情了,要学会利用身边的资源,” 陶夕被他逗乐了:“这些损他的话确实是好朋友才能说出来的。” “那当然。”伯恩斯坦顿了顿,又说,“蓝这家伙的性格其实很有问题,表面上看似交友广阔,善於应酬交际,但是心里并不习惯和人亲近……这家伙矛盾地混合了逃避性和依赖型人格异常。” “听上去很深奥,不过我会认真学的。”陶夕抿抿嘴,“善于利用资源嘛。” 伯恩斯坦是个健谈的人。一句一搭地聊着,他们很快走出了这条街。 而在他们身后,楚瓷站在树下,手里握着荧出柔润光泽的项链,眼中噙满了泪水。 六十、牲品与祈祷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小兽谢谢朗格子,剑玄,我是圆梦人,everpatriot,神剑飞鹰51888,书剑-笑,千年戀几位好友的支持=TAT=小兽这边网络不稳定,不能保证每天都能支持好友们的大作,请见谅 ---------------- 午餐时分,蓝越住宅内。 “我从未想过你是回【河蟹】族人。”蓝越将桌上的小炒肉端起,在原来的空位上放下一盘西红柿牛腩,“我的过失。” 温静笑眯眯地夹起一块西红柿:“调查的用途就是为了防止这种尴尬的情况发生。” 陶夕斜眼瞟她,心中不快地冷哼一声。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想,你想要的只不过是博眼球吧。 “如果写出来的东西和事实真相相违背呢?管他去死,发表了再说。”伯恩斯坦用英文说道。这句话正中陶夕下怀,她投过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什么?”咀嚼使得英文本就不好的温静没有听清他的话。 “我是说,想不到这样美丽的记者小姐会喜欢和凶杀案打交道。”伯恩斯坦回应道,同时微不可察地向陶夕挑了挑眉。 “也许是本能使然?”温静弯起嘴角,下巴一扬,“我有两个本能,一是写出优秀的报道,二是写出更优秀的报道。” “我很欣赏像Miss.Wen这样智慧与幽默并存的女性。” “哦?真的不是在恭维我吗?”温静哈哈笑了两声,侧过头看向陶夕,“放心,我会原原本本记述下陶夕的故事,不会歪曲事实。” 陶夕淡然一笑:“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每个人都有想隐瞒的事!不过我会始终站在你的立场上。” “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们的顾虑。”蓝越的身体微微前倾,“我不希望这孩子受到伤害。” “我也希望陶夕拥有美好的未来,她毕竟是无辜的。” “是啊,我总想给她最好的。” 陶夕抬起头,和蓝越短暂地四目交汇,又低下头去。伯恩斯坦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游移了一下,转而盯着青釉瓷碗出神。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的牛腩了,今天真是没白来。”温静咽下一筷子食物,满足地称赞道。 -------------------------- 午餐后,收拾完桌子,陶夕抱起缩在墙角打瞌睡的小莱,领着温静进了卧室。 门锁“咔哒”一声响,伯恩斯坦收回盯着她俩的背影的目光,走向坐在阳台摇椅上闭目养神的蓝越。 “Lam,如果你的小助理这里有问题,”伯恩斯坦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么那条狗所带来的心理依赖会让她的病情加重。” “可她现在好好的。”蓝越回答,双眼仍旧合上,身下的摇椅有节奏地小幅度摇动。 “所以……这是你对她的测试,而她通过了?” 蓝越嘴角微勾,不置可否。 伯恩斯坦在小几另一边的摇椅上坐下,说:“我发现你说话做事没有那么坦率了。” “我很坦率。” “还不够。”伯恩斯坦摇头,“我从前能够踮脚够到你的本我,现在只能勉强触摸你的自我。” “自我?” “一般情况下,我很欣赏你的精心伪装。”他眯起眼,神秘兮兮地说,“你穿在身上的这层人皮太完美了,一只披着人皮的狼。” “至少你能看出那是伪装。”蓝越微笑,保持着摇椅的频率,“你所介绍的令狐景就看不出来,侧面可见你看人的眼光。” “他是个蠢货,而你正好需要一个蠢货。” “跟他在一起待久了头脑会变迟钝。” “我是不想给你树立敌人。”伯恩斯坦顿了顿,“为什么不处理掉那个碍事的记者?我记得你可没有不杀女人的习惯。” “你冲动的毛病该改一改了,Bern。我留着她用处更大。” 伯恩斯坦盯住他看了几秒,也躺倒在摇椅上:“你知道吗,我在根据你的行为分析你是否一如既往地孤独。” “分析结果呢?” “结果是,恐怕你已经开始交朋友了。” 蓝越睁开眼:“我们两个难道不是朋友?” “你从未将我当做朋友,我只是你的盟友。”伯恩斯坦拖长了音,“很难有人走进你的心,Lam。你在你的心周围筑起一座高墙,想要看看是否有人能聪明到翻过那堵墙。你一直都拒人于千里之外。” “或许是这样。” “但是,Lam,你对那个小女孩主动敞开了心门。我能看出来,你告诉她的真相越来越多,超过我十几年来旁敲侧击到的所有信息。” “或许是。” “我们都知道,你喜欢收集特殊事物。是什么让她如此独一无二?” “陶夕的黑暗面存有有巨大的潜力,就像埋藏许久的古墓。”蓝越站起身,走到阳台边缘,望着层层叠叠的高楼说,“一步步挖掘下去,就会发现令人惊叹的宝藏。” “所以你煽动了她?” “我是在启发她,同时帮助我自己。” 伯恩斯坦沉吟半晌,忽然尖锐地问:“你对陶夕产生了性渴望吗?” 蓝越转过身,反唇相讥:“你对楚瓷产生了性渴望吗?” 伯恩斯坦愣了愣,站起来,烦躁地顺着阳台疾行了一周。 “那是不道德的!”他止住脚步,咬牙切齿地说。 “没错。” “所以你要做到哪一步?”伯恩斯坦声音更高,“帮助她扑灭内心的烈焰,还是任由她将自己燃烧殆尽?” “你又何必在乎。”与蓝越的气定神闲相比,伯恩斯坦显得色厉内荏。 “我担心你玩火自【河蟹】焚。” 蓝越笑了笑,声音高渺起来:“陶夕将是我生命的延续,在她身上,我能看到自己死后的世界。”他转脸向外,发丝在流动的风中轻颤:“不过,自【河蟹】焚,倒是个好创意。我会考虑以此作为我的死法。” 伯恩斯坦缓缓坐回摇椅,嗓音里满是疲惫:“你不能跟我抢。” --------------------- “这套家具和外面不太相称呢。”温静说着,径直坐在了床边。 “这是我唯一能保留下来的,原来那个家的东西。”陶夕扇动蝶翼般的睫毛,掩盖住眼里的冷漠,“卖了房子,卖了家私,所有的钱都是他们的。他们应该得到补偿,况且我一毛也不想要。” “你可以自己赚钱。”温静大咧咧地说。 “我是在赚钱。”陶夕抚摸着小莱头顶的细毛,在木椅上坐下。 “喔,你不能一辈子窝在蓝医生的翅膀底下。” “你写一篇关于我和哥哥的专题报道,我能拿多少钱?” “很多。”当初她也是这么对梁坤说的,“你把故事素材告诉我,我替你讲给大家听。” “就这样?” “你已经暴露了,你的沉默被解读为内疚,”温静一字一顿,认真得仿佛上了发条,“而我这篇专题可以讲述出你的无辜。” 陶夕轻咬下唇,低低地说:“大家都认为那些女孩被杀是我的过失。” “但是你可以改变大家的看法。”温静瞪大眼睛,充满期待的看着她,“我们一起改变大家的看法,把真相公之于众。” 陶夕的手从小莱的头顶移到脖子,顿住,然后歪头一笑:“好,我们来谈我的故事吧。” 六十一、赞美经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谢谢 蓝夜霊火,千年恋,济文,兴语,大寒尖对小兽的支持啦~(≧▽≦)/~ ------------------------------- Jul.19,2008 “钢制和塑料制的琴弦越来越多了,可是我始终偏爱羊肠线。”把大提琴交给她的时候,我这样说,“用羊肠线绷直的大提琴在两千年后仍能演奏出美妙的音乐。” 她纤细的手指拨拉了两下琴弦,说:“乐器天性自由,它会选择自己所信赖的演奏者。” “音乐也是不受束缚的啊。” 她试了试音阶,说:“这比普通的琴弦更难压弦。” “这才是真正的琴弦。小肠绒毛壁上的胶原以分子形式聚合,从而承受住肠子的拉伸和收缩,张力比尼龙线更强。” 她低下头,眼睛藏在细碎的刘海里,缓缓演奏起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那首,总被人误认为巴赫作品的G大调小步舞曲。 我很难解释我听到她演奏出的音乐后,心里起了怎样其妙的化学反应。仿佛我在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听懂唱诗班的歌词一样,迷蒙的涟漪从胸腔内部涌出,渐渐蔓延到我的眼角。 她激荡了我的内心,她偷走了我的灵魂。 我想我爱上了大提琴。这太奇异了,我从未想过我会爱上任何事物。 罗曼·罗兰所写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中,有这样一段话:“音乐,你抚慰了我痛苦的灵魂;音乐,你恢复了我的安静、坚定、欢乐,恢复了我的爱,恢复了我的财富;音乐,我吻着你纯洁的嘴,我把我的脸埋在你咪也似的头发里,我把我滚热的眼皮放在你柔和的手掌中。咱们都不作声,闭着眼睛,可是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光明,从你缄默的嘴里看到了笑容;我蹲在你的心头听着永恒的生命跳动。” 没有旋律,没有节奏,没有主题的经营,混沌中的几点微光……我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离开她的。我只记得在离开她以后,我在后院的草皮上足足躺了两个钟头,脑海乱糟糟的,细小的信息片段源源流过,它们是潜意识对我的提醒,然而我却懒得去捕捉。 头顶上的天空忽然暗了下来,Lam的脸在阳光下呈现出一个漆黑的剪影:“他们终于发现Martin_Samberg的‘失踪’与这件事的联系了。” “是吗?真慢。” “你不知道自己的鲁莽行为可能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吗?万一警察盘问到她,她是否能守住我们的秘密,你预料得到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 “你怎么保证?” 我听到他这样的语气,就明白此时缄默才是最好的应对方法。 “我希望这种事不会发生第二次,这是我的底线。”他阴冷地说,“如果有哪一天你变了,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 ----------------------- 送走温静后,陶夕仿佛力气突然被抽光似的,重重倒在沙发上。小莱在她肚皮上颠了两下,支起身,左右看了几眼便跳下沙发,回到墙角缩成一团。 手机铃声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来电是本地号码,但并非出自她的通讯录。尽管她疲倦得只想变成一座雕塑,处于待人接物的礼貌和敏锐的第六感,她还是接起了这个电话,并嗓音澄澈地说了声:“喂?” “陶夕,是我,楚瓷。” “楚老师?”陶夕讶异了一瞬,又似乎明白了,“您是想找蓝医生吗?他正在接待咨询者,所以手机会调成静音。” “不,我是找你的。你能来我家里一趟吗?”楚瓷的声音有些低哑,似乎刚哭过一场那样,“我想跟你说说话说。” “可是,他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啊。” “求你了,陶夕,我现在很痛苦。有些话,我不能对蓝越说。”楚瓷的声音凄凉无助,“你有没有到死都无法舍弃无法忘怀的事?” 陶夕没有说话。 “假如有的话,你就该知道那些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达成的东西……请你一定要来……” 电话那端的呜咽在濒临爆发时被切断,听筒里只余一片忙音。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钟表指针的走动声。陶夕盯着天花板出神了一会儿,起身下楼。 她用托盘端着两杯水,推开谈话室的门的时候,蓝越正在为一位病人催眠。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陶夕将水杯放下,给他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后,蹑手蹑脚关上门,顺手摆正门边架子上黄釉瓷瓶盛装的插花。飞蓬和紫苜蓿这两种枝干柔软的小花,一旦互相依靠,却发出一种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向上力量。 催眠完成后,送走病人,两个人一左一右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坐下。 “我有一些疑问想向你求证。”陶夕开口,“伯恩斯坦人呢?” “他去了一个适合冥想的地方。” 陶夕轻咬下唇,把发丝拢到耳后:“我不知道问这个问题会不会显得唐突,但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而你似乎有些事瞒着我。” “如果我想瞒着,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提出你的疑问。” 陶夕吁了口气,问:“我能问问,他来的目的是什么吗?” “找人。” “是来找楚老师的吗?” 蓝越弯了弯嘴角,目光深沉的看着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一直在想,楚老师为什么会撞到我?其实我本来快要追到张良平了,可惜她撞了我一下,害得我把人丢了。并且,她就住在犯人的楼下。”陶夕睁大狭长的眼,“我并不是怀疑你的心理学造诣,只是,既然她曾经到了需要心理医生的地步,性格上一定有某些缺陷……” “心理学家自己也有性格缺陷。” “哎?也许吧,只是在这件事上,楚老师实在太可疑了,我忍不住怀疑她是共犯。” “你能想到的事情,警方也想得到。”蓝越微眯起眼,“刘博兴一定派了人手监视楚瓷。然而,她就算是共犯,也不至于蠢到把炸弹放在家里的地步。” 陶夕听到刘博兴的名字,眼神冷了冷。蓝越没有错过她的微表情,说:“你讨厌刘博兴。” “没有错,我确实讨厌他。在刚愎自用、骄傲狂妄,总是表现出一副想要掌控一切的样子,而且相当抵触别人提出的意见。”陶夕从喉咙中溢出一丝轻笑,“他也就只会玩盯梢这种把戏……话题扯远了,你还没有回答我,伯恩斯坦来中国,是因为楚老师吗?” 蓝越轻缓地点了点头。 “但是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 “楚瓷爱上了伯恩斯坦,这就是症结所在。” 尽管已有过这方面的猜想,并且做了心理准备,陶夕听到这句话还是惊诧了片刻。 “楚瓷怀揣着梦想来到波士顿,波士顿却没有对她张开双臂。”蓝越用蒙尘的声线言简意赅地概括,“她之所以成为我的病人,是因为在某一天被人用枪指着头,拖到楼顶强【河蟹】暴。” “那个人呢?”陶夕脱口问道。 “被她杀了。”蓝越回答。 “该杀。”同样作为女性的陶夕为此而义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伯恩很喜欢她,”蓝越补充道,“因为他曾经听过她的大提琴独奏,那声音使他险些泪流满面。” “你喜欢什么呢?”陶夕敏感地问。 “钢琴。”蓝越干脆地给出了答案。 得到这样的答案,她退后一步,和他的手指拉开距离,方才那些惊疑踟蹰顷刻不见踪影。 “今天……”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才生涩地开口,“好像没有下一个病人了,是不是?” “是的。” “我有个同学身上发生了不幸的事情,我想去看看她。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好。” 陶夕站起身,往门外走去。蓝越盯着她的背影,脸部石膏像般生硬的线条逐渐勾勒出一抹奇异的微笑。 ------------------------ 也许是出于对楚瓷的同情,抑或是对刘博兴的嗤笑,陶夕站在了楚瓷的家门口。 门没有锁。她心里有些忐忑,一步步往客厅中央走去。这里的格局与楼上完全一致,陶夕瞟了眼天花板,那上面似乎有片状的污渍。 心理作用吧。陶夕这样对自己说,反正是什么并不重要。她走到关严的卧室门口,喊了声:“楚老师?” “请进……”楚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颤抖的声线似乎正在经历某种痛苦。 陶夕的戒备心一下子松懈下来,匆匆推开门,上前两步,却没看见任何人。 此时此刻,楚瓷飞快从门后窜出来,左手勒住陶夕的脖子,右手上的针筒狠狠扎进她的静脉。 ; 六十二、赞美经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小兽感谢我是圆梦人,神剑飞鹰51888,飙车一族,幻·一水朗格子等好友的打赏支持(希望没有遗漏的人↖(^ω^)↗) -------------- 背对一窗阳光,楚瓷手中的琴弓缓缓在弦上跳动,大提琴吟唱出迤逦的G弦之歌。 陶夕从这华美的咏叹调中抬起眼帘。她动了动胳膊,明显的绑缚感从腕上传来,她下意识低头,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结结实实捆在扶手椅上。 “你杀死了张良平,对不对?”陶夕喑哑地开口。 演奏仍在继续,楚瓷没有回话。 “既然你把我骗来这里,至少该让我得知真相。尤其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是为了要帮助你。最最基本的,我要知道原因所在。” 最后一个音符演奏完毕,楚瓷将大提琴放置好,站起身,理了理月白色的长裙,款款擦过陶夕面前,走进一间貌似是厨房的屋子。 “我给你打了一点点镇静剂,只是为了让你别乱动。”她走回来,手上多了一把去骨刀,“这就是你能给我最大的帮助了。” 陶夕平静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纹,身体向后略微瑟缩了几分。 楚瓷说完话并没立即过来,而是在固话上拨出一个号码,然后按了免提。 “喂?”蓝越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 “蓝医生,陶夕现在在我手里。” 蓝越停顿了片刻,说:“她不应该你手里,她应该和你坐在一起听我的电话,对吧。” 楚瓷低低一笑:“不,医生,她现在被我绑在椅子上,一步也动不了。” “我并非向你确认信息,而是在给予你提醒。” 这句话,陶夕懂了,楚瓷却没懂。这就是她的失败之处。 “我只需要你告诉我,罗伯特在哪?”她说着,走到陶夕身边,把刀横在后者脖颈上,“我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不介意割开她的脖子!” “冷静点,楚瓷。” “我很冷静。你只有一次机会,我数到三,一,二……” “楚老师,”开口的却是陶夕,“你想要怎么去见他呢?就这样走出去?你知不知道警察已经察觉到你的异常,开始监视你了,只是他们还没找到炸弹,不想打草惊蛇而已!你一走他们就会分成两拨,一拨跟着你看看炸弹是不是被你藏在外面,另一拨搜查你的屋子……如果我猜的没错,它就在你家里吧!是床底下还是衣柜里呢?你希望自己在伯恩斯坦面前被逮捕吗?” 楚瓷的表情起了变化,一丝阴影在她眉间萦绕。她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蓝越在那头回答:“没错,如果你希望背负上犯罪者的烙印,成为罗伯特的耻辱,并且从今以后再也无法见到他,你可以尽管按照你自己的意思来。” 尖刀从陶夕的喉间撤下来,楚瓷抓住自己的领口,用力喘了两口气。 “楚老师,既然我是来帮你的,我会帮到底。”陶夕补充道,“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 楚瓷狐疑而又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我的姑娘。”蓝越的声线如小步舞曲般愉悦,“在作弄刘警官的事情上,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 刘博兴肃穆地站在夏芸的尸身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脖子上整齐的刀口。 他闭上眼,悲哀地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右手——他正拿着一只证物袋,里面装着那张书写有漂亮钢笔字的照片。 三年前的错误,一辈子也不会洗清。那个人是谁,是唐璐的家属?是为了报复吗? 他不能确定躲在暗处杀死夏芸的那个人究竟想要什么,他的命?但是如果要杀他,何必等到现在还不动手? 刘博兴确信自己是唯一的目标,夏芸的死大概是他的责任……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生根发芽,疯长的恐惧与愧疚愈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 妈的,孬种!有本事就来杀了我,为什么要牵扯别人? 刘博兴紧握证物袋的手由于怒火而发抖。 刺耳的铃声打破一室死寂。刘博兴如梦初醒般看向铃声传来的方向。那是证物袋里的,夏芸遗体上找到的手机。他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屏幕上显示的是本市的陌生号码,大概是公用电话拨打的。 刘博兴想了想,按下接听键,把手机放在耳边。 “刘科,救救我……”夏芸恐慌颤抖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我不想这样死……” 冷森森的僵硬从头顶直到脚心。空气仿佛就此凝固,刘博兴握着已然停止通话的手机,久久没有回神。 江彻来找刘博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刘科?”他小心地问。 “啊,”刘博兴打了个寒噤,“什么事?” “目标出门了,背着大提琴。” 刘博兴紧了紧眉头,放下手中的证物,快步走向办公室。刑侦科和特警队的同僚们已经紧张地聚集在一起。 隋竞波看到刘博兴走来,说:“目标刚进了地铁站,六名便衣已经全部跟过去了。” “地铁站?”刘博兴一边发出疑问一边戴上耳机。 “地铁二号线,聚贤广场到程家渡,今天上午刚刚开通。” “什么?市政局疯了吗?这个时候怎么能让二号线开始运行!”刘博兴眉头紧锁,“出了事倒不是他们的责任,还能从中捞到不少油水!”顿了顿,他又回到重点上来:“她出行前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她一整天没有出门,窗帘直到下午四点半才拉开,在阳台拉大提琴半个小时,五点整才出门。” 白裙黑发大提琴,本来是哥特式文艺的典范。楚瓷却把脸遮盖在墨镜口罩下,她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安。列车进站,正值下班时间,站台上拥挤不堪。楚瓷跟在推搡的人群挤了进去。 “报告,目标已经进入开往程家渡的车厢,由于没有座位所以站在门边,请指示!” “程家渡?明明是聚贤广场人流量更大……”隋竞波说。 刘博兴重重出了口气,皱了皱眉:“001至004在站台留守,其他人上车,别跟太紧。”楚瓷把双眼匿藏在墨镜下,警惕地扫视四周。两名便衣迅速挤进车厢深处。等他们站定,地铁车门“嘀嘀”作响,准备关闭。可霎时间,楚瓷迅速走出了车厢。车门恰巧在大提琴退出车门的最后一刹那关闭。两名便衣反应过来,可是已经晚了。 “006报告,目标突然走出车厢,我们没能跟上,请指示!” “什么?!” 如果以前只是初步怀疑楚瓷同此事的联系,现在他是百分百确定楚瓷心里有鬼了。并且——她知道有便衣在跟踪她!如果此次只是一次普通的出行,她怎么会费心要甩掉便衣呢?最大的可能是,今天正式她行动的时候,而那把大提琴里面就是炸弹! 刘博兴为自己刚才的安排感到庆幸,同时说:“001至004继续跟进,其他人下一站下车,小心她的大提琴!”之后他又对身后吩咐:“地铁里信号不好,我们必须开车去接应。” 正在他们匆匆下楼的同时,反向的列车此刻也驶进了站台。楚瓷随着人流上了车,仍旧守在车门的位置。 “目标上了开往聚贤广场的列车,请指示!” “001留守,其他人上车!”没来得及思考更多,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判断。他无法判别如果楚瓷要引发爆炸,聚贤广场与地铁站哪个是她的选择。但是005与006已经在往回赶,站台上的警力会很快得到补充,所以他只能最大程度保证列车上的人数。 楚瓷没有下车。 警车的发动机运转起来,向着聚贤广场驶去。刘博兴扣好安全带,继续下达命令:“此后每一站留下一个人与目标反向行动,其余人继续跟随。!”这样的选择多少有些冒险,然而在不清楚楚瓷目的地的时候,这是最优的选择。 列车很快靠站。002马上下了车,然而直到车门重新关闭,楚瓷也没有下来,警方在车厢内的警力仅余两人。 刘博兴感到事情的棘手,命令道:“各部门注意,目标有异常举动立即逮捕!”回应他的却寥寥无几。他一拍车窗,心里诅咒地铁的信号,嘴上又把命令重复了几遍。 再过一站,楚瓷终于下车,跟在她后面的是003。经过刘博兴的指示,005、006、001、002登上其他列车在后面紧紧跟随。 可这次她的举动却恰恰相反。在车门即将关闭时,她忽然返身上车,把003甩在站台上。增援力量还未到达,跟在她身边的就只有一个004了。 隋竞波摇了摇头,说:“不要再派人留守站台了,她也明白增援很快会赶来的。” “那如果她很快出站,或者再次坐上反方向列车,怎么办?”刘博兴反问。 隋竞波无言以对,耸耸肩。 正直晚高峰时刻,市区主干道堵车严重。即便警笛嘹亮地响起,车速也仍然快不起来。004号警员把现场情况汇报过来:“目标下车,请指示!” “这一站是……” “是火车站!”江彻回答,“地铁站和火车站是连通的!” 刘博兴心中一凛,难道楚瓷的目标是火车站? “保持跟随!”他继续下达命令,“必要时可以直接逮捕!” 列车缓缓出站,楚瓷并未再次上车。 “目标是否准备进入火车站?”火车站的安保系统很优秀,如果楚瓷准备在火车站动手,他必须立即通知那里。 004的回复出乎他意外:“不,目标进入了……女厕所,请指示!” 刘博兴大窘。004是男性,确实不方便继续跟踪。略一思索,他说:“004就地等待,三分钟后目标未出现可以进入搜查!” 004没有第二选择。他已经是唯一跟随在目标身边的便衣了,只好硬着头皮站在女厕所门边,隔着衣服按住腰带上的手枪。 一个年轻靓丽的女性从里面走出,目光转了一圈后钉在他身上,揶揄地笑了笑。004明白自己被人当做变态了,尴尬地轻咳一声,背过身远离了几步。穿着黑色针织衫与格子短裙的女子仍旧目光带刺地打量他好一会儿,才款步离开。 慢慢等吧,慢慢等吧,进去以后,你只能找到一把平凡无奇的大提琴,还有长裙墨镜什么的,没任何意义的东西。 陶夕搓了搓指腹上薄薄的一层透明指甲油,讥讽地勾起嘴角。 ; 六十三、羔羊经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感谢灿染半夏,幻・一水,千年恋,我是圆梦人,神剑飞鹰51888对小兽的打赏支持,谢谢大家对《豺狼游戏》的肯定 --------------------- Apr.12,2009 “耶稣背负十字架穿行而过的那条路,现在还在,贯穿整个耶路撒冷城。”我望着窗台上的麝香百合,说,“它被称作‘苦路’,在死亡和复活之前,耶稣必须要通过的路。他是神之子,与众不同的人。” “上帝却不肯拯救他。”Chu冷笑,“我恨上帝。” 我回头看她,心底泛起一丝波澜。 “我想去耶路撒冷。”她忽然说。 “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我有些失态。 “你希望我回来吗?你开口,我就留下。” “这跟我并没什么关系,Cecilia。你愿意去哪儿是你的自由,我没有干涉的资格。”我局促地说。这些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Robert,”她站起来,凝视我的双眼,“爱情就像咳嗽一样隐瞒不住。” “天呐,我跟你不可能产生爱情!”我转身两步逃避她的目光,“我也并不是你的医生,不要对我产生移情,这是最糟糕的事,你明白吗?” 我并没立即听到她的回应。只是在我身后,她缓缓拉起了大提琴。我和她就以这样的方式对峙着,我仿佛看见德沃夏克凄凉的眼睛。琴弦的悲鸣戛然而止,我从幻想回过神来。 “你是在说谎,我不相信在你内心深处真的对我没有一点感觉――”她哽咽到口音都变得蹩脚,“你一定会后悔的,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爱意,你也一定会后悔你什么都没有对我说!” 记述下她这段话,我隐隐约约感到心房内的痒痛。 就这样吧,我再也不会记日记了。 -------------------- 伯恩斯坦在回忆中抬起头,眼前斑驳的耶稣雕塑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估计已经没多少知道坐落在宁城郊区的这座教堂了。基督教在宁城早已失去它全部的信徒。不,不只是基督教,宁城人什么也不信,除了金钱。 他站起身,划燃一根火柴,点亮挂上蛛网的烛台。昏暗的教堂里登时有了一丝暖意。 “为什么来这里?我恨上帝。”楚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伯恩斯坦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回过头。 “你用什么办法逼迫蓝越的?” “用陶夕的生命。”楚瓷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但他们是主动帮我的,我很感谢他们。” “我早该知道你比我勇敢。”他转过身,语气充满悲伤,“塞西莉亚,到我身边来吧。” 说完,他张开双臂。楚瓷顿了一顿,手中的铁皮箱掉在地上,满眶的泪水闪动了几下,接着不顾一切地飞奔到他的臂弯里。 楚瓷趴伏在他的胸前哭泣:“你知道吗?离开你之后,我决定活成你的样子。” 伯恩斯坦悲悯地一笑:“我希望你快乐。” “和你在一起我就快乐,没有了你我就不快乐。”她泣不成声,“你看,我们有着同样的心境。可是我们居然相互隐瞒,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揪心的痛苦?” “我怕这会酝酿什么灾祸……我们无法察知的灾祸。任何东西都是无法躲藏的。” “逃避痛苦的快乐,哪有那么容易得到呢?我多想和你说话啊,为了能更加匹配你,我尝试去做那些与自己意愿相悖的事情。你呢?有没有稍微地想起我?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这种话,我也不想过多表达出我的脆弱……” 伯恩斯坦阖上双眼,做了一次深呼吸。接着他弯下身,做了一件他以来一直渴望做的事情。 他吻了她的唇。 楚瓷先是愣怔,随即报以最热切的回应。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仿佛两条濒死的鱼,要用自己的双唇将对方啃噬干净。 “我后悔了。”他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畔,“我爱你。” 楚瓷没有说话,柔软的身体颤抖起来。伯恩斯坦将她搂紧,可那种颤抖却愈发剧烈。他感到有些不对劲。缓慢地,他拉开两人的距离,向下看一眼,如遭雷击。 楚瓷的左手上握着一把尖刀,而刀刃已经全数没入她的腹部。 “塞西莉亚!” “罗伯特,我终于等到你这句话了。”她的脸上并没有多么痛苦的神色,瞳孔却已涣散,映不出他苍白的脸和暗淡的绿眼睛,但她还是吃力地开口,“我不够聪明,被警察察觉到了,一定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不过也没关系了,我从没想过,过了今天我还能继续活下去……” 猩红色血液从她嘴角溢出,仿佛世界上最美艳的唇膏。 “就这么闭上眼也不错,最好不要再醒来了……”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触到她眼角的泪水,抖得几乎控制不住。他把脸紧紧贴在她的额头,一滴泪滑落下来,她却已经无法感知。 逆着月光,蓝越悄无声息地靠近,烛火照亮他的脸,镇静而傲慢。 “人是种只会为自己哭泣的动物。”他冰冷地说,“即便因为失去爱人而感到悲痛,也只是在可怜孤身一人的自己。” 伯恩斯坦抬起头,眼中闪过一瞬愤怒,声音低哑:“蓝,从始至终,你根本没有喜爱过任何一个人。” “没错,我不喜欢任何事物。你喜欢上楚瓷,所以看看你现在狼狈的模样。” 伯恩斯坦缓缓把楚瓷放在地上,像是笑了一声:“我终于明白你选择陶夕的初衷是什么了,原来我以前的猜测完全是相反的。” “哦?是什么?” “憎恨。” 楚瓷的鲜血浸润尘埃铺就的地面,烛台投射在血泊中的甜腥水光里,印出互相对峙的两个影子。 “你说的不错,可是也没有任何意义了。”蓝越退后两步,避开鲜血,“在走之前,我想问个问题。” “说。” “杀人者和被杀者,你是哪一种?” 伯恩斯坦低下头,嘴唇靠近楚瓷的耳畔,似乎在耳语一段缠绵的情话。 “我曾经说过,如果你变了,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蓝越对他的不作答并没感到惊讶,“现在看来并不需要我了。” 迎着月光,蓝越走出破旧的教堂。他的每一步都是那样利落果决,从容自信,仿佛漫步于西敏寺长廊中的绅士。 走出大约一百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背后传来。伯恩斯坦触发了炸弹的引线。年久失修的教堂轰隆一声塌陷下来,天花板将两具尸体死死压在底下。 蓝越没有回头看。 “再见了,老朋友。”他极轻地说。 ----------------- 蓝越走进家门的时候,陶夕已经洗掉脸上浓艳的彩妆,抱着小莱在沙发上等待他的归来。 陶夕扭头望着他:“他们谈得怎么样?” 蓝越冷静地说:“他们死了。” 陶夕张了张口,觉得似在做梦:“什么?那我不是白忙一场?” “怎么会,你成功耍了警察。让他们俩见面了。可是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拯救他们?这便是命运的可怕之处,不管如何努力,逃不过的终究逃不过。你可以设想他们去了天堂。” “殉情有什么好的,谁能肯定天堂到底存不存在?如果能不死,当然是不死的好。” 蓝越轻叹口气:“死亡未必是痛苦的,因为死去的人没有一个舍得回来。” 陶夕一挑眉:“你是不是知道别的什么?” 蓝越眼神略一游移,没有回答,转身要往书房走去。 “我们不是要分享彼此的秘密吗?”陶夕站起身,“很多你的事,你对我还是三缄其口。” 蓝越脚步一顿,看向她:“你想知道什么秘密?” “你原来说的,楚老师进行犯罪是为了吸引伯恩斯坦前来寻找她。”陶夕垂眸,轻抚小莱的毛发,“但是,渴望见到一个人有很多方式,没必要这么极端。更何况她的犯罪技巧并不好,马脚很多……除非有什么原因让她非杀人不可,譬如爱人的特质。” 蓝越眼神一沉,一贯温暖的脸上没有半分笑意:“问吧,问出那个问题。” 陶夕咬着唇:“伯恩斯坦,是Boston_Tea吗?” “他?”蓝越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对,得出这个结论时我和你一样惊讶。楚瓷杀人,是为了在精神上更接近他。可惜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掠食者,盲目追逐的后果是两败俱伤。” “你似乎很善于同有暴力倾向的人建立关系,”陶夕扁扁嘴,坐回沙发上,“头一个例子就是我。” “神经质的医生对神经质的病人更具吸引力。”蓝越对她眨眨眼,走进了书房。 “好吧,就当我是神经质咯。”陶夕对着关上的门自言自语,捧着小莱的脑袋蹭了蹭。 片刻后,她又朝书房的门看了一眼,确定蓝越不会出来后,把手伸进沙发的缝隙,摸索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楚瓷在她临走前给的,张良平遗失的一串钥匙。 ; 六十四、领主咏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谢谢千年恋,米虫人生,左新峰,大寒尖,神剑飞鹰51888对小兽的打赏支持,起点一路走来,有大家的支持就不孤单↖(^ω^)↗ PS:【第四卷结束了】,第五卷大姑父会出场,陶暮也会再次现身 PSS:小兽家网坏了,现在在用邻居的wifi,很卡还闪断,累觉不爱了……估计今天不能给各位投票,见谅TAT --------------------- Lux_aeterna_luceat_eis,_Domine, cum_sanctis_tuis_in_aeternum, quia_pius_es. 主!愿永远的光辉照耀他们, 使他们永远与主的圣人为伍, 因为主是慈悲的。 Requiem_aeternam_dona_eis,_Domine, et_lux_perpetua_luceat_eis, cum_santis_tuis_in_aeternum, quia_pius_es. 主!请赐给他们以永远的安息, 愿永恒的恩光照耀他们。 因为主是慈悲的。 ----------------------------------------- 伴随着响彻一室有节奏的枪声,邓倩戴着偏光眼镜和耳罩,走近忙于射击靶心的刘博兴。 十发子弹射击完毕,靶面缓缓滑动向前。弹孔有三个落在五环外面,对他而言这个成绩并不令人满意。 “你的肩部肌肉太紧张了。”邓倩摘下耳罩说。 “我的肩胛骨曾经被子弹击中过,”刘博兴尴尬地解释道,“所幸我当时还年轻,它痊愈得很好。” 邓倩对他的解释报以一笑,说:“我小学时被人拿HB铅笔扎中肩膀,还以为会铅中毒呢。” “铅笔根本不含铅,这个我知道。”刘博兴有些不耐。 “我知道你心里窝火,从国内问题升级到国际问题是让人头疼。但大使馆的人再怎么问,答案也只有一个——犯人比他先死,不是谋杀。”邓倩扁了扁嘴,“夏芸的遗体被家属领走了。我以为你作为上级,会跟她的家属见一面而不是在这练枪法。” 刘博兴放下枪,转头大声反驳:“我在场有什么用?给他们抚恤金?谁能肯定地说她是在执行公务的时候殉职还是单纯地被谋杀?” 邓倩沉默了两秒,奇怪地问:“你难道在内疚?” “我当然没有内疚的理由,她的死完全是凶手的责任。”刘博兴偏过脸,“只是在没找到凶手的前提下,说那些空洞陈词滥调能起什么作用?” “难道那些还不够吗?”邓倩定定地看着他,终是不能理解,摇摇头,转身离去。 刘博兴凝重地抬起头,带上耳罩,咬紧牙换上新的靶子,然后举起枪。对准靶心半晌,却终于没能扣动扳机。 ------------------------------------ “明天上午的预约,往后延迟一点。”蓝越切下一小块西冷牛排,说。 “为什么?”正在和甜品奋战的陶夕抬起头,含混不清地问。 “小姑娘,这样吃西餐,你就和‘优雅’两个字彻底绝缘了。”蓝越无奈地笑笑,“我们明天可以去看看赵警官。已经找到配型成功的器官了,移植成功率很高。” “哦,真为他们高兴。” “成功率很高不代表成功率百分之百。手术即便顺利完成也并不是结束,而是与排异反应作斗争的开始。”蓝越小口咀嚼牛肉,“安老师很关心你的情况,旷课对你的期末成绩有很坏的影响。” 陶夕撅起嘴:“我不想去学校……” “你一时半会不可能压抑或屏蔽那些风言风语,现在至少要在安老师面前显示出你的难处。” 陶夕盯着他的眼睛,脸上的神色由撒娇转为忧虑,最后归于迷茫。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能闻出病入膏肓的味道。”陶夕轻咬下唇,“而且你在赵警官的事情上持消极态度。” 蓝越反问道:“你在分析我吗?我不保证你会喜欢被分析后的那个我。” “不是说掌握一项技能需要一万个小时嘛,我在努力赶上你。” “你把我说服了。那么跟我相处这段日子,你得到什么分析结论了吗?” 陶夕诧异地问:“一定要说?” “我实在太想知道了。” “呃,伯恩斯坦说你有逃避性和依赖型人格异常,想要寻找能够依附的对象,同时又害怕跨出内心的藩篱,对於和人建立亲密关系充满焦虑。”陶夕的表情认真严肃得像在进行演讲,“就我个人的看法,你独来独往,保持自己和他人的距离,自由来去异国他乡。因为你没有亲密的人,没有羁绊,所以你时时刻刻都表现得自由自在。” 蓝越一挑眉:“你觉得我是孤独主义者?” “也许是这个词。Mr.Lonely,You_have_nobody_for_your_own。” 蓝越颔首一笑,歪头看她:“你是否对我和亲戚的疏远感到疑惑?” 陶夕点头:“是的,不管怎么说,你的姑父是真心对你好呀,还把你送出国……” 蓝越笑着打断她:“不,他不想见到我。” “欸?” “我之所以出国,是因为姑姑去世了。血癌,算是我的一个梦魇吧。”蓝越端起桌上的高脚杯,“姑父很难过,把跟她有关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当然,包括同样姓蓝的我。”殷红的酒液在杯中荡漾,仿佛一抔新鲜的人血。 蓝越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陶夕看着他来回滚动的喉结,手上的刀叉不自觉停了下来。 “其实,配型已经成功了。”蓝越抿嘴,似乎在回味红酒的味道,“但那个人后悔了,不愿意做移植。” “怎么能这样?” “用亲人的骨髓其实是最次的选择,但我们没别的办法,只好让我给她做过骨髓移植。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但老天还是不愿意眷顾她。”蓝越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她是个……非常好的人。”他眼底光芒闪了闪,重新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我从前总听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太虚伪了,报应之说,不过是弱者安慰自己的心理暗示。” 陶夕呆呆地凝视他,半天才说:“对不起……灾难总是来得很突然。” “你管这叫灾难。我管这叫命运。” “命运是个可怕的词。” 两人沉默良久,蓝越突然淡然一笑:“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应该让它们影响到我们现在的生活。” 陶夕忙不迭点头。 蓝越托起高脚杯,灯光在杯壁上折射出瑰丽的光:“为未来干杯。” 杯子轻轻碰撞,两片玻璃发出短促悦耳的声音。陶夕稍稍一抿,醇美的味道顿时充斥整个口腔。 “喝起来像春天的味道,不是吗?”仿佛某种蛊惑似的,他的声音带有迷人的磁性。 “是。”陶夕弯起嘴角,甜蜜地笑。 ; 六十五、职业病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我只匆匆奔走在这世上, 任何欢乐都抓紧尝一尝, 满意的立刻将它抛弃, 抓不住的干脆将它释放。 ――歌德 “这里是蓝越蓝医生的诊所,对吧?” 宁城市公安局刑侦科科长刘博兴站在雕有漂亮花纹的玻璃门前,询问前来应门的年轻女子。 “是。”陶夕简短的回答透出她心中的不欢迎。 这是一位二十多岁,相貌古典清丽的女子,她柔顺浓密的黑发像黑钻般闪亮,过于白皙的皮肤下隐约可见血管的淡影。 “我不记得我又犯了什么事啊。”陶夕直勾勾盯着他,并不锐利的眼神透出一股无形的压抑。毫无疑问,他们两个之间曾有过许多不愉快,所以她才将自己的不满毫无掩饰地浮现在脸上。 “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是来找蓝医生。”刘博兴在脸上堆砌出抱歉的神情,“那天的失态无疑给我们俩都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对我尤其大。”陶夕说完,顿了顿,让出路来。 刘博兴迈着大步进屋,陶夕领着他到沙发上坐下,说:“蓝医生正在接待咨询者,希望您的事情没有紧急到需要打断他。” “并不是工作方面的事情,我不急。他应该能抽出时间和我说上几句吧?” “他在看完这个病人后,会有一段时间的空档。”陶夕慢条斯理地说,“请问您是来向他问诊的吗?” “算是吧。”刘博兴咀嚼着她傲慢的语调,忍不住说,“我们为什么不能握手言和呢?我也看了温静的那篇报道,非常不错,让我产生了许多新的想法。” 陶夕挑起眉,思索片刻,优雅地伸出右手。 刘博兴抬起带有薄茧的手掌,极轻地握住她苍白到几近透明的手,郑重地掂了掂。 “好,我们之间再没任何恩怨了。”她迅速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以认真的语气说,“曾经有许多被现役职业所困扰的人,他们在蓝医生的治疗之下,情况都获得改善。” 刘博兴翘起二郎腿,挥舞双手,故作轻松地说:“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我并不是食古不化的,是吧?我能接受心理学对我传统侦破经验的冲击。” 这是一个身形高壮,面容冷峻,头发自然卷曲,微微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尽管他说话的声音在胸腔共鸣,却并不意味,他的实际情绪像表面上那样底气十足。 陶夕心里冷哼,脸上却摆出一个圣洁的笑。 “这里的环境是否让您感觉紧张?”陶夕看了通往谈话间的门一眼,沉声镇定说道,“刘警官,虽然我不怎么喜欢你,但我承认,你是个训练有素的城市保卫者,你所受到的教育让你比大多数的人都要清醒理性。你不会让身体操控你的意志,你是个勇敢又坚强的男人。” “得到你的称赞是我的荣幸。”刘博兴口不对心地干笑几声。 陶夕矜持地笑了笑,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失陪了,我去为您准备茶叶。” 刘博兴点点头,他此刻巴不得陶夕早点走。 离开接待室,陶夕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无踪,她神色冰冷,快步进入卫生间扭开水龙头,锁上门,把水开到最大冲洗她的手掌。 可她觉得还不够干净,左手笨拙地将洗手液挤在右掌心。蓝越原先放在洗手台上的是香皂,直到陶夕成了他的助理,那瓶和环境格格不入的紫色洗手液才在洗手台上扎根。原因很简单,陶夕的左手有运动障碍,通俗点说是残疾,拿不起香皂。 由此可见给心理医生打工的优势了,她的老板更加善解人意,更加体贴。 接待室内,刘博兴松了口气,打量着诊所内漂亮的装潢。他似乎发现什么有趣的事物,站起身,朝窗边花架上那瓶插花走去。当然,他肯定不会发现插花的容器是开片青瓷尊。 “月季?”他盯着那两朵殷红的花自言自语,“看来蓝越挺推崇艺术。” “我确实喜欢把自己的房子弄的艺术一点。” 刘博兴回过头,只见身着银灰色西装的男人双手插在裤袋,半倚门框笑眯眯地望着他。 “蓝医生。”他迅速把注意力从花朵上移开,审视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射向蓝越,“这里的装潢使我大吃一惊,简直像是别墅一样漂亮。” “算是个人爱好吧,住家和办公室我都希望顺着自己意思来。这就是我不愿意在医院工作而更偏好单干的原因。”蓝越走到窗边扯动窗绳,厚重的酒红色窗帘向两旁滑开,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空气中的微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蓝越的脸孔隐在薄纱般的阳光后,他那原先如石膏像般过于肃穆的面部轮廓,此时彷佛经过镜头柔焦一般,朦胧而神秘。 “刘警官,你在这个时间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蓝越俯下身,从花架底部抽出修剪花枝的剪刀。 “啊,蓝医生,我知道你的那些成就。”刘博兴并未正面回答,“听说你在哈佛的表现非常优异,用四年的时间取得临床心理学博士学位,之后在麦克连精神病院工作,三年后开了自己的诊所,直到去年才回到中国。” “刘警官,你是在调查我吗?”蓝越注视着手中的园艺剪,轻描淡写地说。 刘博兴丝毫没意识到谈话在往危险的方向滑落。他摆了摆手连忙解释:“不不不,你误会了,是这样的……” ………………………… 刘博兴来到医院已经是中午时分,他带着一只男黑漆漆的提包。站在门边,刘博兴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门板,提醒房内之人他的到来。 赵奎丽的视线从窗外的天空转回来,穿过一室静寂望着他。她的头上已经没有头发,针织帽保护着头皮的温度。 刘博兴走到床边,清咳一声,说:“恭喜。” “谢谢,你是今天第三个说恭喜的人。”赵奎丽的声音很轻,“上午蓝越和陶夕来了,刚刚才走,老安去送他们顺便接孩子。” “我看到他们了,不过估计他们没看到我。”刘博兴摸了摸鼻子,“互不见面比较好,我可不希望再成为温静笔下的大新闻――手术是什么时候?” “四月二十九。故意避开了长假,免得医生因为焦躁而手术失误。”赵奎丽戏谑一笑,“不过出院后我估计不会再回刑侦科了,这个位子还是你的。” “我没那么小器……” “我知道,宋局长挺喜欢你。就是因为你这个人性子直,不会耍什么把戏。” “当警察就应该本分做事,玩心眼是政客和商人的工作。”刘博兴理所应当地一摊手。 赵奎丽凝视他一会儿,忽然说:“我了解到夏芸那件事的细节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嘴里有一张当年那件案子受害人的照片?” “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叨扰到你,再说他未必知道你也参与了。”刘博兴凝重地捏了捏提包的带子,“凶手这是在威胁我,如果我要调查他的身份,他就会把我的事一起说出去,大家同归于尽。” “那件事不可能留下破绽。”赵奎丽混沌的眼神透出冷意,“除非是邹恪泄露的。” “他的硬盘里一片空白……确实是此地无银。” 关键性的话语说完,房间内重新陷入沉默。 “你的气色比我还差。”赵奎丽发白的唇终于忍不住吐出那句话,“我通常不会提起这种话题,但……你仍旧每天坚持服用安眠药吗?” “是啊,不得不在小药片面前屈服。” “你的内心饱受愧疚和恐惧的折磨,这是做出错误选择的代价。”她担忧地皱紧眉,“长此以往你可能都无法保证自身的安全。” “不会那么严重的。”刘博兴明显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在心理学上,会。”赵奎丽步步紧逼,“如果你出现精神衰弱,那个躲在暗处的凶手一定非常开心。” 刘博兴在胸前抄起胳膊,摆出个明显拒绝的姿势,“我尽量保证自己的精神状况。” “你不能自己给自己做担保。”赵奎丽的目光吃力地在他身上打量一周,“我们必须保证你不会孤立无援。” “怎么保证?” “你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 刘博兴当然不会把一切事情都坦然相告,他只是总结道:“我可能需要一个心理医生,而赵科向我推荐你。” “原来如此。”蓝越从容一笑,利落地剪下一片发蔫的叶子。 ; 六十六、职业病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谢谢济文,生吃大白菜,蓝夜霊火,千年恋,剑玄,米虫人生,左新峰,牛大哞,大寒尖,对小兽的打赏支持 ------------ 【本章出场人数略多,希望不要看花眼哦】 “我可能需要一个心理医生,而赵科向我推荐你。” “原来如此。”蓝越从容一笑,利落地剪下一片发蔫的叶子。脚步由远及近,陶夕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是两个小瓷碟,配套的马克杯稳稳停在上面。 “高山红茶,请慢用。”她把杯子连同小碟一起搁置在茶几面上,抬起头,似乎有些好奇,“我错过什么精彩的对话了吗?” “一点小事而已。”刘博兴回答。 蓝越弯起薄唇,把园艺剪放回花架底:“我们都非常肯定,赵警官一定会顺利康复。”说罢,他对陶夕眨了眨眼,传递的信息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做到心领神会。 “当然,她是那么值得尊敬的一名警官。”陶夕把托盘抱在胸前,看向他的眼神仿佛是笑,轻声丢下一句“二位慢聊”便快步离开。 “你有一个优秀的助理。”刘博兴说,这话多少有些口不对心。 “是啊。”蓝越巧妙地接下这种恭维,“有了陶夕以后,以前面试的那些人我完全不愿意再去回想了。” 刘博兴干笑两声,点点头表示认可。 ……………… “你对刘警官的观感再也好不起来了。”送走刘博兴后,蓝越对正在清洗茶杯的陶夕似笑非笑地说。 “没错,并且我也不稀罕他对我的观感了。”她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白纸一般的小臂,“虽然我看人的眼光不如你毒辣,但刘博兴的刚愎自用根本就写在他的脸上,我想不注意都难……他这种人都到了来看医生的地步,一定做过不少亏心事。” 蓝越弯了弯嘴角,不予置评。他抬起手腕看了下表,说:“下午三点钟是一天中一个很奇怪的时间,在这个时间开始做一件事总是觉得太早或太晚。” 陶夕“嗯”了一声,把茶壶的铁丝网抽出,然后说:“你们谈话的时候我出去逛了一下,物业那有你的包裹,武汉寄来的,我放在前台桌子上了。” “哦?”蓝越先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然后慢慢走过去。 陶夕用干毛巾擦净所有器皿,然后一一码好,再放下衣袖回到大厅内。 在距离蓝越三米远时,她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猛然停下脚步。蓝越背对她站立,即便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明显能感觉到他的怒火,那股莫名而来的威压着实将她吓了一大跳。但这只是短暂的一秒罢了,蓝越很快回过头来,泰然的脸色让陶夕甚至怀疑自己刚才经历了一场臆想。 “我姑父要娶新的妻子了。”和煦的笑意在他眉眼间渲染开,却叫人心惊胆寒。 “天呐。”陶夕轻轻发出一声感叹。 “唯有死才真正体现出个人存在的价值和个人的独一无二性。”蓝越的嗓音低沉淡漠,“我原来以为,把姑姑看做不可替代事物的,不止我一个人。现实真残酷啊。” 陶夕愣了愣,接着局促地走上前,握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查看他手中的婚礼请柬。 “白……雪?”陶夕疑惑地抬起脸看他,“不会是那个电影明星吧,好像才三十岁。” “哪个电影明星?” “就是……”陶夕连忙在手机上打开度娘搜索,然后把屏幕举到蓝越面前。 “唔。”蓝越一扬眉,似乎高兴了一些,“长得真像我姑姑,难怪。” 陶夕一抿下唇,问:“那你去吗?” “当然去。”他晃了晃手中的请柬,“而且你要跟我一起去。” “真的?” “你不愿意?” “我愿意呀,只是……”陶夕踌躇片刻,“带着小莱一起去吗?” 蓝越半眯起眼,把请柬甩回包裹里:“不好带的话,我有个不错的人选。” ……………………………… “请帮我照顾一下小莱,拜托了。” 对话发生在露天咖啡馆。陶夕坐在江彻对面,郑重地将小莱搁在桌面上,同时拈起它的两只前爪拜年似的卖萌。 江彻略带尴尬地盯着无辜的小金毛犬半晌,说:“原来是找我做苦力啊。”与微皱的眉心相反,他的眼底慢慢浮起笑的涟漪。 “你还是笑吧。”陶夕无奈地甩给他一个白眼,“你知不知道你演技很渣啊。” 江彻的眉心舒展开,把小莱抱到怀里,捏着它的项圈闷声大笑。 “不过到底哪里好笑了……” 江彻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笑。” “有吗——”陶夕拖长了音,做出认真思索的模样,忽然故作惊讶道,“你不会是老年痴呆提前了吧!” 江彻被一口咖啡呛个正着,一面咳嗽一面瞪她。老实说,这种程度的“瞪”毫无威慑力。 陶夕无辜的举手宣誓:“我保证不会把你有阿兹海默的事情告诉刘博兴的,另外你在蓝越这里治疗可以打折。” 江彻把小莱放在脚边,在不停咳嗽的同时感叹自己内心的强大。 等到他停止咳嗽,陶夕又把另外两带东西放上了桌面:“他一直都吃这个牌子的狗粮,用餐时间在这——”她把一张字条从桌面这头推到那头:“还有一些饮食禁忌,在反面。” “唔,饮食禁忌。”江彻拿起字条认真地看起来。 他们都没注意到,不远的十字路口,一个扛着算命幡子的老头正站在大槐树底下。 杨半仙远远看了他们几眼,然后绿灯亮起来,他消失在人流中。 ……………………………… 宁城精神病诊疗中心在宁城的北郊,由几幢死白的建筑物组成,局限在方方正正的一圈树木和栅栏中间。 恰巧是每个月底固有的,邓倩去精神病诊疗中心看段明的时间。邓倩是宁城市公安局的首席法医,而段明是三年前一场银行抢劫案的被告之一。戏剧化的是,他们是一对夫妻,而更戏剧化的是,段明因人格障碍而逃脱了法律制裁,被关在这白森森的精神病院中,和一切情感联系隔离开。 坐定下来,邓倩沉声问道:“现在跟我对话的是谁?” “他睡着了,现在是我。”段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语气转了个弯,“跟我见面你开心吗?”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邓倩绷住表情,一脸严肃地说。 段明把手放在大腿上摩擦:“那又干嘛非得每个月定时来一趟呢?” 邓倩干脆地挑明:“警局里的一个年轻姑娘被人杀死了,尸体上有一张照片,是那个在劫持案中死去的小女孩。你们四个人的事情,到底还有多少人知道?” “老婆,那不是我干的,是他,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揪着病服上的布料,“你体谅我一下好吗,节日总是叫人神经紧张,我神经紧张的时候他就会跑出来……” “这种话我听够了!你住了三年病情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邓倩轻笑一声,讽刺的意味相当明显,“你被捕时人赃并获,这不是侦探电视剧,会出现任何疑点。要不是你有多重人格,你就应该挨枪子。” 面对邓倩尖锐的话语,段明表示沉默。他的手指在大腿上飞快敲击,过了有一分钟之久,才重新开口。 “算了,我不祈求你的原谅,把儿子的照片给我看看吧。”他放缓语速,一字一顿地解释道,“再不抓紧时间,他就醒了。” 不愉快的谈话在段明看够照片后草草结束。他被护工紧紧跟着,护送到自己的房间门外。在护工开门的同时,他不经意偏过头,看见对面房间门的玻璃上映出一个戴眼镜男人的影子。 说起来,他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对面这个人的病情却好转得异常之快。 陶暮把双手手掌印在玻璃上,冲着他傻呵呵地笑了。 六十七、婚礼前夕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如果没人过来闹事,我死后的第二天,堪称完美无缺的一天。 ――韦芈 中国三亚,凤凰国际机场。 陆斐站在机场大厅内,伸长脖颈四处张望,他一手拎着写着“蓝越”的牌子,另一手在手机屏幕上滑个不停。最近他诸事不顺,先是老爹莫名其妙要把一个女明星娶进门,让他深感威胁,再是所控股的风投公司出了些问题,昨天又在**上跟一个主持人掐架,战况愈演愈烈,丝毫没有休止的迹象。 是的,身为陆氏集团的首席公子哥儿,他迷上了玩**,并且凭借一张毒嘴赢得了一百万粉丝的拥趸。这回这个倒霉的主持人在**上秀了一条英文版心灵鸡汤,遗憾的是句子里有个明显语病。他顺手转发,嘲笑了一下此人装逼被雷劈,没想到居然被那人用中指照回复。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可了解过这个主持人伪造学历装海归的大料,只要轻轻一点“发送”……嗯,好的,就坐等**上好管闲事的网民们主动来转发了。陆斐幸灾乐祸地暗笑。 大梯那头涌进一大批人,陆斐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方,如果飞机没有误点,蓝越应该在这批人当中。陆斐把名牌高高举起,努力在人群中搜寻蓝越的身影。他觉得认出蓝越是件挺困难的事情,因为这漫长的十三年,他从未亲眼见到蓝越的样子――除了在那几本无聊的书的封面上。 很快地,陆斐看见一个疑似目标的壮年男子。那个男人有这似曾相识的五官,胳膊上搭着着一件灰褐色的休闲西装,剪裁合身的衬衣与长裤将他颀长的身形修饰得更加英挺有神。 陆斐不禁在脸上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因为蓝越的身后紧紧跟着一名穿着黑色长裙的年轻女性。他们挨得并不算近,但是那种相似的傲慢气场让人一眼就能辨别出这两人是同伴。他们不紧不慢的向前走着,像国王与王后巡视他们的子民,收获满目的崇敬仰望一样。 怀着激动与讶异并存的心情,陆斐顺手把手机揣回短袖衬衣的胸前口袋里,看着两人一步一步走向他。男人的手工皮鞋踏过地面,脚步契合着某种稳定规律的节拍,他手中拉的行李箱安静跟随在后,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蓝越来到陆斐面前,含笑道:“阿斐,你真人看起来比照片高多了。” “一般一般,东湖第三。”他伸手搭住蓝越的肩,“大表哥,我怎么不知道你会带女伴来?” “很高兴见到您,陆斐先生,我是蓝医生的助理陶夕。”女子伸出右手,脸上明媚的笑容与漆黑的衣裙形成强烈的反差。 陆斐握了握她的手,随即问蓝越:“吃过午饭了吗?要不要我让酒店马上做?” “没事,我们在飞机上吃过了,虽然味道让人无法接受。你……”蓝越顿了顿,视线朝那块板子上一瞟,“接人这种事情不应该让你亲自来做啊?这块牌子也太招摇了。” “大牌子才显得人重要。”陆斐将板子往腋下一夹,带头往机场外走,沿途说道,“我就是想在你见我爸之前,先把该说的话说了,免得他要向你倾诉我是有多么辜负他老人家希望。” “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风投的问题,我不是赞助了一个电竞公司嘛……失败乃成功之母,我爸总想我一口吃成个大胖子,怎么可能?” 两人跟着陆斐走出机场,来到他的敞篷跑车旁边。陆斐先把牌子往后备箱一丢,那牌子就像块防尘毯一样被行李垫在下面。 “是你自己把车从武汉开来三亚的吗?”蓝越一边开车门一边问。 “当然是司机开的,我是一刻不能静下来的人!”陆斐发动油门,“没必要为了三流小明星白雪傍富豪的大日子花那么大精力――要不是等着我爸给赞助,我才不在这种破婚礼上露面!” 陶夕噗嗤一声笑了。 陆斐从后视镜里看她,问:“你也觉得我说的在理吗?” “我总算是见识到‘陆氏大少’的风采了。”陶夕眉眼弯弯,“跟在**上看到的一样真性情。” 陆斐嘿嘿一笑:“我从以前就听说大表哥有位能干又漂亮的助理,没想到居然能在这种场合见到你,你看起来和我想像中的完全不同――我是说,你比我认为的要活泼开朗多了。” “你可别夸他,夸他就顺杆爬了。”蓝越对陶夕说,“嘴上毫无顾忌,早晚会惹到惹不起的人。” “哎呀,放心,我自有分寸。”陆斐摇头晃脑地强调,半晌他突然又语出惊人,“妹子,等你见识完这场婚礼,可能就对其他的男人失望咯。” 蓝越眯起眼:“在说你的问题,不要祸水东引。” “我是说真的,大表哥,为了这次宴会,你给她准备了什么鞋子?” “Manolo_Blahnik。” 陆斐似乎就在等这句话:“你看,光是一双鞋子就抵你几个月工资――我对现代人的工资状况还是挺了解的。你们诊所的福利简直是‘二十四孝’级别了,妹子。” “看到价格的时候我也觉得肉疼。”陶夕点头,“非常、非常、非常败家。” “那是赴宴的规矩。”蓝越抄起胳膊,“要像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和淑女那样得体。” “主要还是看人的行为吧,我不用穿那双鞋也能很得体啊。”陶夕扁扁嘴,“一堆美女参加世界小姐,结果衣服最华丽的那个得了第一。你是评小姐呢,还是买衣服?” “歪理。”蓝越说着,顺手探过去揉了揉她的头顶。 陆斐饶有兴味地通过后视镜窥视两人的表情,心情极好地吹了声口哨。 --------------------------- 距离日落还有一个小时,陆谦收回望向海面的视线,低下头用手指在相框上摩挲。老旧的木框里是泛黄的女子照片。银灰色的头发被海风吹起,他终于叹了口气,缓缓从躺椅上站起身,把照片放回床头。然后他听见敲门声响起――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蓝越,我等了你很久。”他侧身让蓝越进屋,“考虑到你对清芳的感情,我就怕你不能理解我做出的这个决定。” “我是学心理学的,姑父。”蓝越漫不经心地在椅子上坐下。总统套房的空间足够大,装潢考究精良,即便是一把小小的椅子也是精挑细选。 “也是,也是,”陆谦在他对面坐下,“用你们的学术用语来说,这叫――‘情感替代’?” 蓝越点点头,瞟一眼床头的相框,又问:“您在现在决定再娶,除了这部分原因,是不是还有那层意思?” “我累了,想把一切交给阿斐……但他又太稚嫩。”陆谦威严却随和的面孔上没有半点表情,“做点事情,难免有个倦怠期,偏偏在这期间他还捅娄子……他一定也找你诉过苦了?” “道理他都明白,只是他需要时间锤炼。”蓝越露出抱歉的神色,“他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难道你不年轻?”陆谦右手抚上左手背,把玩着指根镶嵌蓝宝石的铂金戒指,“你总是用这种仿佛看破红尘的语气跟我说话。但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情感认知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固有的,人该有的七情六欲你一样逃不过。”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陆谦苍鹰般的眼眸锐利了片刻,很快又恢复一贯的矜贵而不高傲。他端起茶杯,不苟言笑地问:“我想知道你收那个女孩做助理的原因。” 蓝越欲言又止,他组织了一会儿词汇,面露难色:“我只是试图想要弥补什么。” “只是如此?那你大可以将她留在宁城,然后一个人过来。” “姑父,不要在现在问我如何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蓝越飞快说道,“对于陶夕,我应该从未产生过爱恋方面的情感。她真的是个小姑娘,和她相处,我总有一种年长她一辈的感觉。然而,我对她充满怜惜,甚至想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拿给她……”他越说越犹豫。 “你不是心理医生吗,怎么自己都搞不清楚。”陆谦生硬地说,随即把杯子放下,缓和了语调,“我不希望你受愧疚误导,错将怜惜误认成爱情。尽管清芳早已不在人世,但是对于你,蓝越,我希望你得到应有的幸福。如果你和一个杀人犯的妹妹纠缠不清,我去阴曹地府也没法向她交代。” 蓝越隐没在阴影中的瞳孔微微起了一丝波澜,分不清是动容还是其他。 “也许你从你接触的那些人嘴里很难听到这种不近人情的话吧。”陆谦微挑眉毛,脸上神色莫辨,“我害怕变得有同情心,那太可怕了。” ; 六十八、逃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小兽前些天在处理服装店的事情所以没更新……今年要考研所以会更得很慢……哎,累觉不爱。 感谢那些在小兽消失的日子里还来顶的朋友们,感谢打赏支持~~(^ω^) ―――――――――― i‘m_not_the_only_one. hate_me, do_it,_and_do_it_again. waste_me, rape_me,_my_friend. ――NIRVANA 当婚礼的准备正有条不紊进行时,四月三十日夜,宁城精神病诊疗中心里,护工钱文杰端着药品和清水来到陶暮的房间。 病人习以为常,他却是初来乍到。要不是因为制药厂老板破产跑路,他老婆刚生了孩子需要钱,他又只擅长各种药品,他才不来精神病院工作呢。眼前这个危险人物已经脱掉了束缚衣――都是院长治疗有方,这一点医院里每个人都深信不疑,他却有些惧怕,他觉得疯病是一辈子的事。 陶暮缓慢地端起盛药的小量杯,里面粘稠的液体在灯光下呈现鼻涕般的色泽。剂量是精确计量好的,既能让病人在夜间保持安静,又避免出现类似痴呆的后遗症。他就是因此变得温顺而驯服,仿佛给那些家庭带来伤害的人不是他一样。 钱文杰一动不动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眼神里满是催促。他急着回家,他妻子和母亲最近又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他好比夹心饼干的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而两片饼干一旦分离,馅就会四分五裂。可想而知,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回去处理。陶暮完了,下一个是段明,然后今天的工作就圆满结束……哦,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他这才记起来自己忘了调成静音。 陶暮的目光转到他身上,似笑非笑。这种表情本来没有深意,钱文杰也明白,可他就是忍不住把这种目光理解为对他的嘲弄。但是基本的职业道德告诉他现在不能接电话,不管电话那端的是妈还是老婆……唔,还是先看一眼是谁为好,一会儿回电话也好有个准备。 陶暮很快收回了目光,一口药灌下去,喉结动了动。钱文杰看到了来电人是母亲,皱了下眉,接着抬头的时候,他已经完成全部工作,刚刚把水杯放下,然后翻身上床。 钱文杰把水杯和量杯放回托盘,然后继续盯着他。药物发挥作用需要两分钟,陶暮的呼吸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延展,渐渐变得绵长而平稳。钱文杰的心情很糟,他坐立不安地等着,眼前的病人却安稳得像在冬眠,多么不公平。趁着这个时间,他决定先回个电话。他就是这样一刻也不能等。 他走到门边,右手解锁手机,然后回拨过去。忽然他似乎听到敲门的闷响,向左转头看去,只见段明贴在自己的门口,隔着两道玻璃朝他望过来。见到自己吸引了他的注意,段明停下敲门的动作,转而露出诡异的微笑。 怎么回事?手机里已传来母亲特有的方言式喊话,无非是小孩子该怎么教养这种事情。他把听筒贴在耳边,想要出声抚慰。 然而他的喉咙仿佛哽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陶暮的胳膊钢筋般箍住他的脖子,同时玻璃水杯精准无误地击中了他的太阳穴。 ―――――――――――― “你送来的时候,他就不省人事了?”令狐景居高临下地看着正为段明擦拭嘴角的护工。他是听护工报告,说段明服药过后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然后马上送来了医务室。 “是的。”梳分头的护工回答,“不会是药物过敏吧?”他的名牌别在左胸,上面写着“钱文杰”。好像是拖关系新来的,他没见过。 “这不可能,一定是出了别的毛病。”值班的小平头医生说道,“不过我没检查出来呀……” 令狐景皱紧了圆圆脸上的五官,不发一言。 “要不,送到医院?”钱文杰试探着问,“人死在我们这里就不好了吧。” 另一矮个子护工白他一眼:“瞎说什么,怎么就死了?” 令狐景的目光扫到钱文杰身上,不悦地问:“你戴口罩干嘛?” “这不是怕他有传染病吗……” 值班医生也恍然大悟般从白大褂里掏出口罩带上。 令狐景的眉心跳了跳,说:“那我联系下荣军医院,那里近一些。” 他嘴上的话说完,示意护工让段明侧躺,以免被呕吐物呛到,然后忙不迭出了房间。他也怕这是什么罕见的传染病。 荣军医院的救护车很快来了。钱文杰打量一下其他人,笑了笑,然后扶着病床一起上了车。 这小子倒是胆子大。远远看着救护车,令狐景这样想。精神病人得传染病他也不是第一次知道,在他还是医师时诊疗中心就出过事故,直接导致上一个院长的下台。 救护车驶走,他也转身。踱步走到段明所在的走廊,老远就看见病房门还开着。他嘴里暗骂一句小年轻的不靠谱,走过去关上门。 门锁“咔啪”一声合上,他拉了拉把手,然后满意地往回走。 余光里,陶暮的病房里小灯仍旧亮着,不明不暗的一片,像白内障患者的眼珠子。令狐景走了两步,猛地停下。 刚才那个“钱文杰”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 仔细一想,他忽然大抽一口冷气。 他存着希望赶紧摸兜,可惜他不会有随身携带钥匙的习惯。等他挺着啤酒肚跑上楼,找到一串沉重的钥匙,再气喘吁吁跑下来,已经过了三分钟。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听从蓝越的建议去减肥。 喘着粗气捏出钥匙,他捅了好几次才把门打开。按亮大灯,他走到床边,因运动而燥热的躯体一瞬间如坠冰窖。 床上穿着病号服,盖着被子的是钱文杰的尸体。陶暮做得很小心,没伤到要害所以血液没溅到玻璃和地板上。钱文杰是被掐死的,喉管收缩断裂,清脆的“嘣”的一声,正如陶暮多年前吊死那条狗。 ―――――――――― “汪!”伴随短促的吠叫,小莱从地上蹿起来,奔到阳台边上。 它竖起耳朵,警觉地扫视四周,然而在肉眼看来,外面除了楼房什么也没有。 江彻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大喇喇倒在沙发上,用力拍了下手,喊道:“小莱,come-on,到哥哥这里来!” 小莱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头叫了一声,却并没往沙发那里跑。它的双眼透露出复杂的感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然而连它自己也不能理解这种奇怪的感受。 江彻显然更为迷惑,他从沙发上起身,肌肉绷出流畅的线条。他大步子走向小莱,同时看了一眼陶夕给他的狗碗,里面的狗食半点没动。 “咦,小莱……”他半跪下身,捏着小莱的鼻尖,“是不是换了一个环境就吃不下了?男子汉别那么娇气么。” 小莱跟随他指尖的动作,在他膝盖上蹭了蹭毛茸茸的脑袋,同时用力嗅着什么。 “哈哈,我可不是食物哟。”江彻感到有些痒,然后抱起小莱,“还是说比起狗粮你更想吃肉?” 手机屏幕在床上闪光,《你把我灌醉》响起来,提醒着手机的主人今晚可能要加班。 江彻重重叹口气,放下小莱,快步地走过去,倒在床上接起电话。 听着刘博兴的叙述,他的眼神渐渐由疲惫变得震惊,最后冰寒如铁。 小莱黑漆漆的瞳孔凝视他许久,随即摇着尾巴走到碗边,大口大口把狗粮吞入腹中。 宁城的夜,更黑了。 ; 六十九、逃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谢谢飙车一族和大耳郎~~~~~~ ------------------ 救护车的门洞开着。刘博兴走进去,弯下腰看着面前倒伏的尸体。 月光从门间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脚边。他这才按亮手电筒,仔细分辩尸体的细节。 这是一名染着栗色头发的年轻小护士,她是趴着的,没有血,姿态像极了刘博兴在梦中的模样。心怀不安的人,往往会选择趴着睡,因为踏实。 刘博兴的手顿了顿,光线向右移,旁边年龄稍长的男医生仰面朝上,头歪向一边,脖子上紫黑色的指印在微黄的光源下更加明显。他的白大褂被扔到一边,身上的其他衣物都被剥去,赤条条的躯体下多出一滩刺鼻的液体。他们换走了他的衣服。同样,司机白花花的尸体被抛在外间,衣裤也已经被剥离。 现场一滴血也没有,都是窒息而死。 “他们上车的精神状态和杀人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同了。对两个亡命徒来说,杀死医护人员简直易如反掌。”刘博兴关闭手电筒走出来,邓倩则擦着他的身体钻了进去,“他们拿走了两支麻醉剂,一套电击设备和两套男人衣服。” “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团体作战。”江彻咬着牙说。 “他只能选择团体作战。”刘博兴说,同时转向尴尬立在一旁的令狐景,“有病人出现传染病初期症状,他要跟着病人一起去,因为负责送药的正是他,‘钱文杰’。这是他唯一一个能带着口罩出院的理由,对吧令狐院长?” 令狐景局促地皱了皱鼻梁:“我也没想到他们是一伙的。” “呵,令我奇怪的是,这样危险的病人为什么不用穿束缚衣。” “经过院里的治疗,他已经极其温顺了。” “很明显那是假象。” 刘博兴冷着脸,不愿再和他废话。回头看救护车,邓倩拿镊子夹着一个五毫升的小量杯,用手电光仔细照着。粘稠的液体只剩一点底子,颜色介乎黄绿之间难以描述。 “这里面装的什么?”刘博兴问。 “精神药物。”令狐景回答。 “他们应该服用的精神药物?” “是。” 刘博兴想了想,忽然说:“基本情况都了解清楚了,我们就不耽误院长的工作,你可以回去了。之后有必要我们会通知你。” “好。”令狐景瞟了一眼那个量杯,笨拙地穿过黄线,回到自己车里。他把钥匙插好,正准备发动,突然有人敲他的窗户。他转头,只见刘博兴背光立在那里。 令狐景忙摇下车窗,问:“刘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请注意安全。”刘博兴低声道。 令狐景浑身肥肉抖了一下,然后强笑着点点头,仿佛再也等不及一般匆忙把车开走。 “令狐景很肯能会遭到报复”刘博兴走回救护车边上,说,“小杯子就是报复的第一步。” “哎?为什么?” “我敢肯定这药剂有问题。” “是啊,”邓倩接口,“杯子大可以丢在房间,可他偏偏丢在这里,就是故意要让我们发现。” “陶暮想跟我们对话?”江彻明白过来,“这黏糊糊的药里有什么问题?” “恐怕对人的精神有损害,不属于国家许可的药物清单之列。”刘博兴冷笑,“所以那些病人才温顺得不像话。” “精神方面的疾病的治疗,绝大多数人没有这个本事。遭到央视清查的网瘾治疗中心,说的冠冕堂皇,还不是靠电击来治疗。”邓倩状似漫不经心地说。 刘博兴察觉到她神态的异常,说:“邓倩,这个案子,你最好不要接触。” 邓倩愣了愣,然后点头不语。 “季纬他们勘察逃离路线大概快回来了吧。”刘博兴望向这条路延伸开去的黑暗,那里有几个光点在跳动,“等他回来,就让他负责证据吧。反正凶手昭然若揭。” 回到警局是在凌晨四点。江彻捋了捋资料,小睡片刻,在确认蓝越已经起床的时间拨打了他的电话。 “刘警官是个聪明人。”听完江彻的叙述,蓝越如是说。 “是的,他们跑不了多久。”江彻舔了舔嘴角的溃疡,“只是就算时间不久,我还是很担心陶夕会受到什么刺激。” “我当然在乎她的情况。”蓝越垂下眼,复而抬起,“我暂时不会让陶夕知道这件事。可是万一他们用别的方式联系上,我也无法阻止。” “请尽量吧,博士……”江彻的语气透着深深的无奈。 道别后,蓝越将手机放好,转过身微笑着看向穿好新郎装照镜子的陆谦。 “你有什么事不能跟小丫头说?”陆谦一边理着领口一边说。 “对您也不能说,这是职业道德。” “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 “您不是已经在查了吗?”蓝越安逸地上前两步,“所以有些电话我可以不用避忌您,姑父。” “但愿你的内心所想真的同你表现出来的一样。我的人生已经开始迈向结尾,阿斐的情感还是太过丰富,如果你能成为他的助力,我会放心很多。”陆谦低声叹息,话语间尽是深刻的期许,“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怙恶不悛的资本家。富人惹我上火,穷人让我恶心,中产阶级让我焦躁……” 蓝越的回应很干脆:“想办法让他们不要那么碍眼就行了。” “说得对。”陆谦透过镜面深深看他一眼,然后把手从脖子上放下,“帮我戴上领结,发型师就要来了。” ――――――――(ˉˉ)―――――――― 在发型师恭敬地敲响陆谦房门的时候,陶暮穿着从男医生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墨镜遮面,立在诊所对面华莱士的二楼窗口。 他等了两个小时,才确定蓝越是真的不会来开门了。居然不在,真是失策。他懊丧地对墙砖踢了一脚,从口袋中翻出还剩半包的香烟,然后点着,缓缓走下楼梯。陶暮的视力并不好,这是他的一个软肋。好在钱文杰的裤管空旷,他才把眼镜塞在袜筒里蒙混过关。可是这里的地段太过敏感,为了不会那么快被认出,他还是决定不戴。 刚走出门,扛着幡的杨半仙就自街角飞快冲过来,拉着他的胳膊就想走。他的反应够快,力气也够大,很快挣脱了来人的束缚。然而他明白低调做事的道理,快步走到僻静处,用冷定的面孔对着杨半仙。 “你不应该在这里!”杨半仙呲牙咧嘴道,“你应该在精神病院里关着,关到死!还跑出来做什么,添麻烦吗?” “你是?让我想想……”陶暮露出迷惑的神色,“在精神病院待久了,记忆力都有些减退了……” “你不记得也不要紧,只是,别来打扰你妹妹了!” “哈哈,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这种话你也信?”陶暮讥讽地笑了两声,“舅舅,多年来因为夺不到我爸妈遗产,一毛钱也不肯接济我们的你,化成灰我也认得!我和小夕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评论吧,你有什么立场?” “我那不是自己也穷得叮当……”杨半仙眼珠一转,“再说蓝医生是个好人,陶夕过得蛮好。” “哦,你们已经很熟络了。看来小夕……或者说蓝越会定时给您钱的吧?” “你满嘴的疯话,我这就叫公安来抓你……” “我说错了吗?我是疯了,可谁规定疯子不能思考?”陶暮突兀地笑了一声,把香烟丢在地上,用脚碾碎,“他们参加的是谁的婚礼?” “房地产大亨陆谦。”杨半仙似乎颇有些得意,“陶夕跟他们在一起,比跟着你强百倍。上次我看见她穿了新衣裳,跟小伙子坐在一起喝咖啡,那才是……” “哟,这么说来她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一切只是你和蓝越的交流。蓝越不是傻子,知道你这种人是什么货色。你看她有了肉吃,所以也像条狗一样凑过来,想分块骨头……” 他刻薄的话说到一半,忽然仿佛想起什么,硬生生悬在半空。 “陆谦……”他的目光似乎两把利刃,透过墨镜射了出来,“蓝越认识陆谦?” “那是蓝大夫的姑丈,怎么了?” “哈哈哈,蓝越,蓝越!”陶暮眉毛上挑,笑声里却没有半分喜悦。 杨半仙向后退了一步,同时警惕地打量四周。 “舅舅啊,我想起了一件连陆谦都未必知道的事情。如果我的记性还算正常的话,那我记得,陆谦的老婆就是蓝清芳!” “你真是疯了,他会不知道自己老婆是谁?”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蓝越回国就来了宁城,还蓄意接近我们兄妹了!”陶暮面色狰狞,自顾自往下说,“陶夕不知道她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杨半仙瞪大三角眼,脸上的皱纹集中起来。他只觉得该赶紧报警把这个疯子抓起来就好,管他是不是外甥呢! 陶暮的面色渐渐好转,他喘了口粗气,喃喃道:“也许不算太晚……” 忽然他上前一大步,吓退了杨半仙在袖口里偷偷按诺基亚的手指。 “舅舅,告诉我,就你所知,这些日子里陶夕身上发生了哪些事情?” ; 七十、婚礼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我们都是神的孩子,会走得像风一样快 ——左小祖咒 五月一日,午间,三亚。浪花懒洋洋地拍在细沙上。一群海鸟在空中打了个旋,稍微一瞥沙滩上布置好的婚礼现场。纱帐下铺满不属于海南的花卉,美那么一时就会因不适应气候而枯萎。 和暖的海风安静地掠过牧师的衣摆。他推了推眼镜,一个不经意的抬手,确认自己新染的黑发没有凌乱。这可是个大客户,他冲陆谦谄媚地笑笑,然后想,千万要用十二分的诚意来主持婚礼。 陶夕从酒店内走出来,鹅黄色礼服勾勒出纤细柔软的腰肢,吹卷的长发扎成一束拢在耳边,缀上一朵嫩粉的小花。她踩着高跟鞋,清瘦的身形晃了晃,姿势略僵硬地走过一排排白色木椅。后几排是空荡的,各大报纸的记者们还守在新娘的化妆室外。陶夕在第一排侧边坐下,终于长出一口气,扭了扭得到解脱的脚腕。 蓝越清咳一声,用眼神示意她陆谦在场。陶夕忙端正坐姿,同时理了理裙摆。她望向蓝越,欲言又止。后者疑惑了一刹那,然后低声问:“什么事?” “我看到新娘子了。”陶夕附在蓝越耳边小声说,“从门缝里……你别瞪我,缝隙是记者挤出来的,我只是沾光看了一眼而已。” “所以?” “她真漂亮,我是说真的,比电视上还漂亮。” “哦,不及我姑姑万分之一。” “当然。”陶夕肯定道,“但是她并不幸福。” “何以见得?” 未等陶夕回话,结婚进行曲骤然响起,白雪捧着花束的身影出现在红毯的尽头。陆谦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很快恢复成无懈可击的微笑。 白雪的礼服是请设计师专门设计的,完美服贴的抹胸上蕾丝钩花层层叠叠,衬托着她盈白的胸口和分外诱人的锁骨。那张脸隐藏在白纱之下,一双美目投出朦胧的光华。 比白雪更紧张的是她的父亲,他牵起给自己带来荣誉的掌上明珠的手,一步一步极其郑重地顺着红毯而行。那姿态神情像极了朝拜者,而并非岳父。 记者手中的相机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快门声此起彼伏。与这种快节奏相反,白雪脚下的婚鞋优雅而无声地前行。她精致的腰线下蓬松的白纱,如鳞片般摆动着,让她像是碧海银沙间散步的美人鱼。 美人鱼是不能放歌的,她走在陆地上的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游弋。陶夕越思考越觉得这是个极佳的比喻。 “你看,我就知道她不幸福。”她说。 “她很开心。” “嫁给富豪谁不开心,但是开心幸福是两码事。”陶夕抿了抿唇上珊瑚红的唇膏。 “她也并未拒绝。”蓝越似笑非笑,“据我所知,姑父还不至于做出逼婚抢亲的举动。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当然咯,获得幸福有多困难?能做到开心已经是谢天谢地。人总是要做出妥协……” 蓝越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的注意力放在陆谦揭开白雪头纱的双手上。白雪恰到好处地颔首,小巧的下巴一点,再抬头,眉眼间尽是新嫁娘的风情,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多一分太痴,少一分太傲。 “她演技真好。”陶夕说。 ——————?﹏?—————— 之后的酒会并没有记者参加,尽管陆谦管了记者的午饭,他们也没资格真的进入宴厅。 二位新人先行离开会场,为了换成中式礼服。白雪除了要将昂贵的旗袍穿上身,还必须换另外一个相配的发型。 伴郎是陆谦生意场上的老伙伴,他正一丝不苟地为招待宾客而忙碌。蓝越端起一杯法国白葡萄酒,正准备品尝它的滋味,就被一位穿着红色小礼服的青年女子截住。 “你是陆老的侄子么?我可很久没见到你出现咯,牌真大啊。”周小姐一歪头,露出头顶装饰用的黑色小帽,“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姓周,伴郎是我爸爸。上次见到你……我可能还在上初中吧,我记得是……” “是我姑母的葬礼。”蓝越见她没有握手的意思,略微有些不快,“日子流逝得真快,现在你成为了一位矜贵的女性,而我却已经开始衰老了。” “你没听说过‘男人四十一枝花’吗?”周小姐掩嘴一笑,“做些刺激的事情能延缓衰老,你信不信?” “哦?譬如……”他转动着高脚杯。 “譬如海天盛筵,你听说过没有?”周小姐的吐息几乎喷在他脸上,“就在明天,婚礼上的不少人都有份。全是这次婚礼的意外之喜吧。” 蓝越眉心一跳,仿佛听到什么失心疯的胡言乱语,朗声笑了起来。 “陆先生一向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你们以他的婚礼做幌子,也不怕他会生气。” “只要不拉着他的新娘,他哪会生气。”周小姐摆摆手,“陆斐已经同意了,就看你。” 蓝越抿一口酒,笑容半分不减。陆斐?他是巴不得用这些事情恶心白雪。 “谢谢,我对这种派对没有兴趣。” “哟,你喜欢吃素?”周小姐觉得这才是该大声笑的时候,“我看到你的女伴了,那个小女孩既无风姿又无情调,就是比我年轻一点。” “我是看不出风姿与情调是什么,我只能确认,她肯定比你好吃。” “你又没吃过,怎么比?”她把这个“吃”理解错了。 蓝越一挑眉,伸手拂了拂肩头,极低地冷笑一声:“算了,倒胃口。”这句话轻飘飘的宛若风过缝隙,被欢快的背景音乐严严实实得盖住,周小姐半个字也没听到。 ———————————————— 陆斐打了个喷嚏。陶夕巧妙地躲开飞沫,蹙眉四顾一下,这里已经是宴厅之外。 “你找我什么事吗?”她问,同时不自然地迈着步子跟在他后面。 “你的眼睛真是时刻不停地粘着大表哥啊。”陆斐揉了揉鼻子,暗自腹诽是谁在背后说他坏话,同时机械地回复,“我爸爸有几句话要避开大表哥亲自对你说。” 陶夕轻咬下唇,眼里透出疑惑的光。然而陆斐没有要解释的意思,领着她进了两扇巴洛克式花纹的大门。一个着唐装的身影坐在窗边,手边一股青烟袅袅,那是陆谦。他的打扮在这屋里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坐吧。”他轻声说,同时放下手中的雪茄。 陶夕应声坐下。 “姑娘,我想跟你谈谈蓝越。” “蓝医生?”陶夕干笑一声,“不太像是我应该讨论的话题。” “蓝越这个人,我不敢说看着他长大,但是认识他也有二十多年了。对于他的身家背景,我还是很清楚的。”陆谦的笑容如同祖父看待孙女般可亲,“我一直非常欣赏他,像他这样天赋过人的例子相当罕见,以他的资质,无论投身哪个领域都能有杰出的表现。” “蓝医生确实是个杰出的人。”陶夕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于是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有时我觉得他是天才,让我自惭形秽。” “而且他不是那种性格古怪的天才,他容易相处而且讨人喜欢。”陆谦眼底古怪地闪过寒光。 “呃,的确。”陶夕似乎猜到了他的深意。 “他不是那种轻浮随便会去玩弄感情的人。他富有责任感,在待人处世上更有一套严格的道德标准,如果他找到决定相伴一生的伴侣,必定会对对方付出全部的忠诚。”陆谦做了些停顿,待陶夕将这番话消化完才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所以,作为他的姑父,我会监督他找到真正配得上他的终身伴侣。以免他对待女人的态度过于柔软,不敢轻易戳破对方的脸面,造成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陶夕交叠在腿部的手指因供血不足而愈发苍白。她稍稍愣怔一瞬,随即僵硬地笑了笑,说:“我也这样认为。” 陆谦玩味地打量她,从头至脚,仿佛要将她扫描透彻。内部电话急匆匆响铃,陆谦嫌恶地瞪它一眼,接起来。是白雪屋里的仆从打来的,她已经换好装了。 陆谦放下电话,笑了笑,说:“你回去吧。” 陶夕缓缓站起,欠了欠身,镇定且矜持地退了出去。 重重吐了口气,她走过长廊,回到宴厅内。陆斐正把一块芒果沙拉扔到嘴里,见她出来,匆忙咽下肚子,凑上前来。 “嗨,我爸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陶夕知道他是明知故问。 “哎……看来你不行啊,老妹儿。”陆斐拉长人中,“收心吧,老头子比牛还固执呢。” 陶夕对空气抛了个白眼,懒得废话。可陆斐明显没打算就此放过她。 “真的,这双鞋,的确不适合你。”他贱贱一笑,“高得走不动路了吧?” 陶夕冷眼一斜:“你舌头是被砒霜泡过吗?” “你也不是第一次知道我毒舌。上次不是还说我’真性情’吗?” “可是我改主意了。再!见!” 陶夕把这句话甩在他脸上,往人群中央挤去,恰好看见蓝越与什么人磕了下酒杯。 白葡萄酒流淌入腹,烈焰般鲜红的女子身影娇笑着,高贵而傲慢地款步离去。 【祝钟小爷生日快乐!跟你共事很愉快(^_^)祝早日找到妹纸,气死前度】 ; 七十一、婚礼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我还在想你跑去哪里了。”蓝越见到她,云淡风轻地斟上一杯白葡萄酒,“你一向接受不了高度数的酒,这杯可能好一些,口感类似于甜酒,不过没那么腻。” 陶夕接过酒杯,并不急着品味。她手指轻轻转动,液体折射出别样的光芒。 “你是想把它捂热再喝吗?那样口感一定会大打折扣。” “这是她推荐给你的吗?” “谁?” “刚才的名媛小姐啊,我看你们聊得很开心嘛。” 蓝越笑了,摇头说:“不,这可是我的私人意见。” 陶夕却没笑,她注视着高脚杯,语调似乎极郁闷:“你是不是打算结婚了?” 蓝越一挑眉,鼻翼里发出一声莫名的笑:“你听谁说的?” “我只是觉得,你已经不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了。” 故作轻松地吐出这句话的陶夕,在一句话出口后才察觉到其中的不妥。她小心翼翼抬起眼,想说些抱歉的话,却被他打断。 “我向你保证,大多数时候,三十多岁的男人可比二十多岁的要优秀得多。” 事情是这样的,如果蓝越为此生气的话,陶夕一定会道歉。可是他选择主动化解尴尬,又让她忍不住想顶嘴。 “你对着所有人端起笑脸,面部肌肉就不累吗?”她口不择言,“有什么好笑的,你,心理医生,惯会隐藏自己的情绪,摆出一副我心情很好我为人和善的样子。” 蓝越从她凌乱的话语中隐隐明白了什么。他的眼神从陶夕发间穿过,锁定在远处刚从大门进来的,作中式打扮的陆谦夫妇身上。 陆谦的视线已然扫过来,不怒自威的刻薄目光颇像两根烧红的开山钉。 陶夕一番话讲完后正在发愣,听见背后的喧哗声,眼神突然清明,喃喃道:“其实我有点羡慕白雪。” 蓝越脸色一沉:“你在这里等等我。”说完,他朝陆谦那边走去。 陶夕始终不回头。等蓝越到目的地之后再一瞥,她已经不在了。 “这是我的侄子蓝越,”陆谦拉着他向白雪介绍,“哈佛毕业的研究生,也是我的隐形得力干将。” 白雪倾国倾城地笑笑:“经常听老陆说起你呢。” “喔,原来我在姑父的谈话中占据这么重要的位置啊。”蓝越不着痕迹地咬重了“姑父”二字,“实在受宠若惊。” 陆谦的神色岿然不动,仿若什么也没发现。 ——————~T_T~—————— 陶夕直到晚上都没有再出现。宴会结束后,蓝越径直来到陶夕房门前。他脸上的笑意在走廊里一点一点流失,最后变得冰锥般冷酷。 深吸口气,他柔和了表情,抬手准备敲门。像是感受到他的脚步似的,陶夕抢先一步打开了房门。她换上睡衣,头发披散着,似乎刚洗完澡。 “你今天的状态不好。”他说,“有人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对不对?” 陶夕摇摇头:“你进来说。” 蓝越脚步不动:“我不进你房间。” “这不是我房间,只是酒店。” “称呼不能改变本质。” 陶夕短促地“哈”了一声,手掌撑住额头,又放下。她定定地凝视面前的男人,忽然上前一步,勾住他的脖子。 “我听说薄唇的男人薄情。”陶夕的声音柔软得像细沙,“可你似乎是个矛盾体,蓝越。” 蓝越的后背僵硬了一下,神色不明地说:“不要对我产生移情,这代价你付不起。” “如果两个人一起付呢?”她歪着头,一边将吐息凑近他的喉结,一边用手指触摸带有淡淡胡茬的下巴。毫无疑问,她在尝试勾引这个男人,从各种意义上。 蓝越抓住她的手,俯视近在咫尺的白皙脸庞:“陶夕,这不道德。” “我不相信道德。” “你我都不是萧伯纳。” 蓝越忽然觉得自己在陶夕面前丧失了主动权,这太糟糕了,有什么事情正濒临失控。一声叹息之后,他握住她的肩头,将她按倒在自己温热的胸膛,死死地,仿佛要将她可爱的骨头揉碎一般。年轻女子清甜的体香,滋味并不坏。 而蓝越的举措成功了,陶夕象征性挣扎了一下,随后完全陷落在他不可挣脱的怀抱里。 “傻瓜时时想表现自己的聪明,聪明人只不过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装傻。”陶夕埋着头,声音闷闷的,“我第一次看你的书,就是被这句话所吸引。”她抬起头,眼底似有水光,面上却是舒展的笑:“最深谙此道的就是你。” “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可以了。”蓝越轻轻摇晃身体,仿佛在唱摇篮曲,“如果我的‘装傻’令你感到无所适从的话。” “你根本不像陆先生说的得那样,对不对?你对我好并不是因为对弱者的怜悯,或者不懂得如何拒绝这样荒唐的理由。是因为我值得。”她这样说着,自己却也不太自信。 蓝越眼神飘忽一下,没有回答。 “起初我或许是享受你的照顾,跟你在一起时有一种很舒心很放松的感觉。但是现在不同了,你不仅仅是一个医生,你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害怕失去你,所以一直努力表现得好像我们是一类人,”她突兀一笑,眼泪却簌簌落下来,“但是蓝越,我们一点也不一样,一点也不……你有事业,有家人,有朋友,而我只有你,和一个岌岌可危的大学学位。” 蓝越的动作一滞,他捧起陶夕的脸颊,拭去那两行泪水,注视她的瞳仁,柔声说:“你错了,我也只有你。” 陶夕如同受到蛊惑般迎接他的目光,她抽泣着,颤声说:“我很害怕。” 人之所以会恐惧,是因为有了想要去爱的事物。拥有所爱的事物,会让人产生一种活着真好的欣慰感觉。但是同时,也伴随着受到痛苦的危险。因为必须战战兢兢地害怕,终将来临的,别离的那一天…… 蓝越把唇贴近她的额角,无言的举动正是陶夕所渴求的浮木。 所有的光芒顷刻间涌来,时间似乎就此凝固。至少对于陶夕是这样的。她趴在可靠的怀抱里,几乎要耗尽最后的氧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要将自己逼近窒息了,才终于开口:“蓝越,其实我可不是这个样子的……”言语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都明白。” “是吗?那就好了。我刚才说了些奇怪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 房门缓缓关上,随着门外场景一起消失的还有蓝越的背影。陶夕仿佛浑身力气被抽走,重重靠在房门上,顺着拼接纹理滑坐在地板上。 她把头埋在双腿间,头发盖住脸,入定般一动不动。良久,她终于抬头,将额前的头发拨到脑后,勉力撑起身体,镇定地走到床边,拾起倒扣在床单上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晚上八点发来的短信,发信人是温静,内容只有四个字: 我出来了。 她讽刺一笑,自己怎么会被一条短信弄昏了头脑,只有在蓝越怀里才能恢复镇静? “喂。” “喂,妹妹,”陶暮的声音不掺杂半分情绪,“我差点以为,你已经不愿意听到我的声音了。” “温静还活着吗?” “当然,温记者,跟我妹妹问声好吧?” 电话里传来女人因疼痛而发出的尖叫声,只不过那种尖叫因为嘴被塞住而显得十分滑稽。 “既然你们要针对我做报道,为什么不来直接问问我?这样对兄长,很没礼貌哦。”陶暮笑了,笑声在空旷的室内震荡,阴冷瘆人,“作为回报,我挖开了米雅的坟头,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陶夕站起身,走到窗边,注视夜幕下墨黑的海潮。 她发觉自己从未如此冷静过。 “我明白了,我很快就回去。” ; 七十三、Cannibals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ps:谢谢淡若神风(小鱼),剑玄,灿染半夏,神剑飞鹰51888的打赏,还有好友们的订阅,谢谢大家对小兽的支持 荆棘上岂能摘葡萄呢。蒺藜里岂能摘无花果呢。 --《圣经.新约.马太福音》 正午明亮灼热的日光落在浓密的荒草上,正因为如此,陶夕才得以清晰地看到嫩绿的草芽与土路的分界线。她朝着山头米雅的孤坟前进,土路的侧边出现了碎石子的分岔。她在岔路口拐了个弯,米雅的坟茔应该就在尽头。她最好的朋友,她曾经的生命之光,长眠于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不是“这个女孩”,而是“这具女尸”。 风过林木的呜咽很快就吞噬了微弱的踏石子声,她很快看到土堆与石碑。坟的周边也没有‘邻居’,因此这里格外估计,只有发出新芽的野草在坟的四周繁茂丛生。碑前有香烛的痕迹,大概是清明节所遗留的。听说米建国夫妇收养了亲戚家一个超生的女孩,也好,至少也能有个精神上的寄托。人总是要向前看,难道不对吗? 陶夕凝视米雅的遗像良久,垂下眼,往墓碑后走去。脚踏在松软的泥土上,无声下陷半寸。粉状泥土间拌着几株斩断的草茎,是明显的新翻动的痕迹。坟堆被挖开,棺材钉散落在四周,棺材盖翻在一边,敞着怀,像开花的烧麦。陶夕瞥到夹裹着烂肉的尸骸,绿头苍蝇不知疲倦地飞舞,恶臭的空气令她窒息。头顶上。天穹仿佛没有尽头,浓白的云朵令她强烈地感受到无形的压迫。 她仍旧记得自己捅死高凡的情景。一刀插中心脏,他甚至来不及叫喊一声。便成了理所当然的陪葬。而现在他自由了,棺材里只剩下一具骨架,套穿脏兮兮的纱裙,当然是米雅。 陶夕的手指似乎稍微动了一下,之后手腕、脚也终于从沉睡中醒来,但肌肉依然很生硬。她身体可以动了,但并没多少力气。顺着山路往回走,她脚踝一别,险些摔倒在土路上。在路的尽头。有一栋斑驳凄凉的两层高的小楼。这栋过去曾经是米家住宅的建筑,如今只剩下空壳,就如恐龙死掉后留下光秃秃的骨架化石一样。 陶暮早已光顾过,门没有锁。她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许多缺胳膊断腿的长凳堆放在院子的角落里。她走到正门,踏白的木头门槛上似乎还残留着血腥气息。 走廊无穷无尽地延伸向黑暗的深处。她顺着刺鼻的酸腐味向厕所走去。脚步声在冰冷的墙壁上回荡,振动着肮脏的空气。 看清浴缸里臭味的源头,她右手捂住口鼻,尽量使自己不要干呕出来。并没有骨架。有的只是被漂白剂洗下来的烂肉,黑黑红红粘稠成一大摊。她因这恶心的场景而颤抖,仿佛连内心深处也被冻僵了似的。 一分钟后,她在庭院中大口大口喘息。院子里异常地寂静。就连落叶被风卷起的声响都能清楚听到。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她掏出关闭的手机,重新开机。拨通米建国的电话,颤抖的手指在屏幕上跳动。可就在按下最后一个键时停住了。 他没有打算要我活过今晚,她想。这是一个明显的讯号。表明他要在今天决出生死。别的兄妹出生,是为了互相扶持,他们出生,是为了彼此戕害,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活下来的,就有资格处理高凡的骸骨。如果陶暮活下来,所有人都会知道高凡死在了米雅的棺材里,到时候……她不确定陶暮会将高凡洗干净的骨头带藏在何处,这种不确定更令她恐惧。高凡是我杀的,她对自己说,整件事跟米雅的父母毫无关联,他们已经开始过上新生活,继续被牵扯进来…… 想到这里,陶夕顿时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她预感到陶暮会对她不利,但他的明确意图,直至现在才清楚地摆在她面前。 想到这里,她后背那道疤痕隐隐作痛,肺部似乎喘不过气,一如这段噩梦的开头。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以前的她,分辨不出模糊的生死界限。割在手腕上的裁纸刀是黑白之间混沌的灰,她不怕死亡,也不怕疼痛。 但是,如今的她,清楚地知悉生与死的界限。自己的确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里有她的未来,还有蓝越。她变得懦弱了。 她正站在生与死之间。 铃声突兀地响起来,是蓝越,他已经打过很多遍了,只是直到现在她才开机。陶夕捂住眼睛,半晌,动作飞快地关机。她很想跟蓝越说说话,但是那样做,她去见陶暮的决心一定会动摇。 就在这时,她看到放在院子角落生锈的铁锹。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并狠狠地再次下定决心。 她洗干净了血肉模糊的浴缸,并填上了米雅的坟堆。新鲜的棕色土壤,堆起来,像一个新出炉的荞面馒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疲惫不堪地勉力直起身体,再次确认了时间,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她必须快点收工去同陶暮见面。空虚的腹部在催促,然而她已经没有任何胃口。 ————-_-#———— 在蓝越诊所外蹲点一天的江彻捂着脸,龇牙咧嘴地回到家中。他没有脱鞋,径直奔到厕所,对着镜子翻开嘴唇,往溃疡处死命撒西瓜霜。 “今天回来得早呀!”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今天老娘打麻将手气好,晚饭给你加盘牛肉!” 江彻苦笑一声:“我这样还吃什么牛肉,干脆喂小莱好了……小莱?” 他在屋内走了一圈,皮鞋踩脏了地板。可是无论他怎么喊,都没看到金毛犬的影子。他没看见屋外那棵树与阳台相对的方向上,几支树杈莫名地因外力而折断。 “别喊那条狗啦!”母亲把青椒倒进锅里,噼噼啪啪地响,“你把电话掉家里了,有人找你打好多遍。” “是吗?”江彻心中涌起一丝不祥,匆匆走到卧室,从床头捡起手机,按亮屏幕。 头皮猛然一炸,后背的汗毛竖起,仿佛一只恐怖的手悄然抚摸上他的脊梁骨。 “喂,蓝博士,您的意思是——” ————(>﹏<)———— 夜幕渐渐降临,陶夕怀抱小莱坐在前往温静家的公交上。 她喜欢蓝越送她的这条小狗,只要每次用手轻轻抚摸它的脑袋,它就会撒娇般地舔舔她的脸颊。为了不让自己的决心动摇,陶夕决定把它一起带上——幸好江彻家的楼房并不高。 她闭上眼睛,尽情享受汽车的震动。也许她已经对即将面临的危险感到麻木了。 “她来了。”陶暮放下窗帘的一角,镜片的反光闪过,他对温静摆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他抽了最后一口烟,甩在地上踩灭。那是从杨半仙那里搜刮来的,味道还挺好。他安静地走到门边,将门虚掩,又同样无声地走回来,挽起袖子,朝她坐的方向从容地扑过来。(未完待续。。) 七十四、Cannibals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陶暮安静地走到门边,将门虚掩,又同样无声地走回来,挽起袖子,朝温静坐的方向从容地扑过来。温静挣扎了两下,可惜水米未进又被系在暖气片上的她做一切都是无用功。 陶暮从背后环抱住她,一只手箍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他的手掌心有一块扭曲丑陋的伤疤,是被子弹穿透的痕迹。要是他稍微再用点力的话,她的颈椎可能会随时咔嚓一声被扭得粉碎。嘴里的惊呼被堵截在喉咙里,筋肉在压迫下钻心疼痛。陶暮的体温透过衣服传到温静的身上,他开口了,缓慢地,仿佛在诉说他人的故事。 “我还记得那天我走进屋里,告诉他们我回来了,可是没人回答。我知道他们在星期六会出去郊游,可不应该到了星期天还不回来。我并没预感到任何不幸,直到警察在班上找到我,打断了班主任的物理课……发现尸体的山沟离山顶不远,大约再开五分钟就到了,可他们就是这么倒霉。自从父母走了以后,死里逃生的妹妹和疲于成长的我虽然各自承受着打击,但吃饭的时候也会尽量做出感情很好的样子。但我有一天做完饭,望着餐桌旁两把空荡荡椅子时,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我不禁在想,要是活下来的不是陶夕,而是我爸或我妈的话,我的生活可能就是另一个样子。” 陶暮那只缠住温静喉管的手关节缓慢地左右摇动着。温静觉得自己的脖子就像吊兰的茎,软绵绵的,一掐就断。 “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我是打她,那又怎么样?一个丧门星……对了。记者小姐,陶夕从来没有跟你提过我和苏姈是怎样认识的。因为她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是我死皮赖脸追求的她,但是,当我和她正式开始交往后,她说她很早以前就注意到我了。 “我总是拼命模仿苏姈这种人,她充满自信。她机智、开朗、果敢,具备一切人见人爱的因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差点就完全握在了我掌心!” 而现在眼前这个女人才是真的被他握在掌心。 “这一切——总该有个结束!” 陶暮手指的关节忽然一紧。准备活动结束了,拥有广大梦想的温静。她即将在自己家里被一个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掐死。她不甘心地拼命踢动双腿,楼下的住户正在看黄金剧场,嫌恶地朝天花板看了一眼,没有任何要上楼的迹象。 温静喉咙里挤出的难听的呼救声在她和陶暮之间回荡着,连一堵墙都穿不过。陶暮的眼睛紧盯着前方的门,眨也不眨一下。那穿透性极高的眼神,仿佛快要把门板看穿。 “如果你因为陶夕走路太慢而窒息死了,也别怪我,谁叫你自己找上门……” 我没有!温静在心里否认。 陶暮眯着眼睛。继续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早上那个问题,你应该换个答案了?哎,人只有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才会珍爱生命。觉得不甘心吗?就在死的那一瞬间,这个人与他周围的一切关系都会自动结束。不管有多少钱,多大的房子,多兴盛的事业。都跟你没了瓜葛。当我进精神病院那一刻,我就死了。真的。” “如果你死了,现在在说话的又是谁?” 陶夕把小莱放到地上。按亮了顶灯。不知道是出自对他的恐惧还是怜悯,她远远抛出声音,身体一动不动。 陶暮的肌肉松开,缓缓站起身。失去支撑的温静软绵绵倚靠在墙上,她还没死,干涩的喉咙发出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在灯光的照射下,静静伫立的陶暮侧面笼起一层柔光。镜片后他的双眼阴冷地瞪了一眼地上的狗。 不知为什么,等陶夕真的面对陶暮的时候,恐惧感反而消失无踪。相反,她的心十分平静,甚至有些轻慢。也许她已经对即将面临的危险感到麻木了。 “小夕,请到这里来……” 陶暮平静地说。他是在等陶夕主动靠近。 小莱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脚踝。她似乎突然来了力量,双脚朝陶暮期望的方向迈出去。 “哥哥。”她弯起唇角,“好久不见,你瘦了。” 陶暮的眼睛隐藏在反光的镜片下,他的语调听不出情绪:“你的变化真大,蓝医生不错啊。” “对,是不错。”她如是说,同时忽略了地上温静投给她的求救眼神。 “小夕,我记得我以前教导过你……”他看她的眼神闪着轻蔑,“童话里面全都是毫无根据的荒唐辞藻堆砌出来的谎言,不能做不切实际的梦。那是你可是很听话地审视着现实啊,而现在……你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太过美好虚幻了吗?” “哥哥的记性真好。”她反唇相讥,“想必你还记得我在病房里对你说的话,让你很难堪吧……” “那真是伤人的话……但是如果没有蓝越,你还能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出那番话吗?你总是在寻找靠山,跟菟丝子一样,以前是米雅,现在是蓝越……” “但是,我今天是自己来的,只有我。”陶夕打断他的话,不悦地强调。 “那么这条狗算什么?”他话音落下,接着擦过陶夕,一步步朝小莱走去。金毛犬抖了抖耳朵,往旁边跑动几步。 陶夕侧移一步,把藏在袖口的藏刀抽出来,锋利的刀刃直勾勾对着他。 “哥哥,从前我软弱可欺,连自己喜爱的小狗都无法守护。”她的声线清澈冷定,“但是如果你以为我现在还是跟从前一样,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不会再惧怕你,相反,如果你想伤害我珍惜的人,毁坏我喜爱的事物,我会毫不犹豫地跟你拼命!” 陶暮神色有几分讶异,他聚拢眉头,语调低沉,似乎在宣读判决书一般:“我变成这样,你的责任不可推卸。你永远无法独自面对我,难道不是因为惭愧?” “我只为你捅我那一刀负责,其他的与我无关。”陶夕勉强地笑了笑,“有些人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有些人不需要。” 陶暮看那刀尖一眼,低头摘下眼镜,笑了笑,用衣摆擦了擦,重新戴好。他走回暖气片边上,轻脚一踢温静的膝盖。 “你是为了救她才跑到这里来?”他蹲下身体,把由于汗液而粘连在温静脸上的乱发拨到一边,“既然你守约到此,作为奖励,我就给她一个机会。”温静仿佛忽然看到曙光,向他投去可怜兮兮又讨好的眼神。 陶夕的刀刃一步不移地追着陶暮,眉目间纠结的神色表明,她心里正在经历惊涛骇浪般的挣扎。 陶暮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打开绳结,温静长长出了一口气,她终于可以移动了。她命令自己的肌肉动起来,但不管是手指还是脚,一点都不听使唤。双腿却抖得厉害,无法站立起来。她只好在地上爬行,手腕支撑着全身的重量。 陶夕居高临下地看着温静狼狈的模样,下意识轻咬下唇,突然狠狠踩上了她的手背。 温静惨嚎起来,但她的声音并不大,也许是喉咙的重要地方已经被勒坏。她开始用拳头击打陶夕的腿,又似乎嫌弃力度太小,改为用指甲挠。陶夕皱了皱眉头,一脚踹过去,毫不留情地踢破了她的脸。 “她知道的太多了。”陶夕对陶暮说。她偏过头,指尖微微痉挛,脸上是表露过火的冷漠。“你要真想给我奖励,还是杀掉她吧。”(未完待续。。) 七十五、Cannibals 3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你要真想给我奖励,还是杀掉她吧。” 陶夕冷酷的声音,瞬间就断绝了温静见到明天日出的一切希望。自愿跳进网兜的鱼,她还是第一条。陶夕条件反射般避开她的目光,似乎接触一下都会感染什么可怕的细菌。 陶暮仿佛陷入了沉思,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就在他沉默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没有离开过陶夕。过了一会,他依旧保持沉默,只是蹲下身,揪住温静乱糟糟枯草般的头发,说:“可她跟我说她打算写一本新书,听上去条件十分诱人。”陶暮提起温静的脑袋,像提着一只卤鸭。 “哥哥,我们都不是表演型人格。你以为我真的喜欢她写什么狗屁报道吗?”陶夕俯下身摩挲小莱背部丝滑的毛发,“报道结束,现在她已经没有价值了。你说是不是?”她是对狗问的。 温静本能地护住自己头发,通红的眼睛以一种复杂的表情注视着陶夕,既像是愤怒又像是哭泣。“你……”她嘶哑的喉咙竭尽全力挤出一个字。 陶暮低低一笑,双手卡住她的脖子,把她扑倒在地板上。她的手竭尽最后的力气乱抓,指甲刮在他脸颊上,一道口子开在左颧骨上,鲜血渗出来沉重地打在她额角。掐死温静只用一秒钟,一秒以后,她的脖颈深处传来清脆的“咔啦”声响。瞳孔放大,她死不瞑目。 陶夕抱起小莱,背对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她始终没有多看温静一眼。 “传说人濒死的时候会看见十分美丽的情景。”陶暮合上温静的眼皮,靠墙站起身。一个血指印留在白墙上。他缓慢地掏出烟盒,夹起一根点着。袅袅的青烟从他指缝间升起又散开,像温静的灵魂。 他吐出一大口迷幻的烟雾。继续说:“你猜她是不是看见自己成了那个什么海伦呢?” “祝她能梦到吧。”陶夕抬手在眼前轻轻赶了赶,“骨头呢?” 陶暮诧异地抬起眉毛:“你真以为我洗掉了人肉味就敢带着那堆东西上汽车?” “不是吗?”陶夕疑惑地瞪大眼睛,复而恍然大悟,难以置信地“呵”了一声,“我明白了,你把骨架藏在她家里的什么地方了……哈,我真是蠢得很!” “而且我也没把高凡的事情告诉她。”陶暮歪头看看逐渐僵硬的温静,“有没有觉得她死得好冤枉?” 陶夕眼里闪过一丝惋惜,但那时间太过短暂。“又不是我杀的。”她说。“你杀她,我想阻止,但是失败了。所以她就像医生护士那样被你掐死了。” “不不不,那几个女孩子是我杀的,医生护士可不是。”陶暮叼着苹果,舒服地靠坐在沙发上,“他们要索命,也得找令狐景索。” “为什么?” “那个死胖子,心可够黑的!他想拿每天五毫升的精神药物搅乱我的脑子。把我变成只会吃喝拉撒的行尸走肉……”陶暮恶狠狠地诅咒着,烟灰随着他的动作掉到沙发垫上,“这么险恶的用心,我一定会给他最难忘的死法。毕竟这是我逃出来的目标……死胖子还算有点脑子,为了躲我而今天没回家,但他不可能躲一辈子。我总有一天能等到他……” 听着他不间断的叫骂。陶夕诧异地开口:“哥哥……” “怎么?” “我还以为……你出来是为了杀我。” 场面瞬间安静了,几乎能听到火苗燃烧烟草的声音。陶暮凝视她半晌。忽然笑了。 “杀你?我已经杀过一次了。” 陶夕浑身一震,抚摸小莱的手紧了紧。 陶暮把烟头按灭在沙发上:“小夕。你知道这些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吗?”布艺沙发套瞬间出现一个焦糊的黑洞。小莱竖起耳朵,嘴里发出粗鲁的喘气声。 陶夕耸耸肩:“因为我们命不好。” 他不置可否地推了推眼镜:“小夕啊,你早晚有一天会变得跟我一样。暴虐的基因在我们骨子里,逃都逃不掉。”说完,他从茶几底的果篮里取出一只苹果,递到陶夕的方向。 “苹果中间有一朵花,你看看?” 陶夕盯着灯光下鲜红水润的果子,略一犹豫,终于还是放下了刀。她白皙得几乎可见血管的手掌水蛇般缓慢地伸过去,就在将将接触的半空,她的动作忽然停下了。 “真可惜。”她盯着陶暮手背上的扭曲疤痕,揶揄地笑笑,“我差点就相信了呢。” 说完,她猛地变了脸色,收回手,用力将小莱丢了过去。陶暮在她停手的时候就做出准备,闪身躲过,张牙舞爪的小莱只跟他衣服擦上了边。他从果篮底抽出了刀,而此刻陶夕已经跑到门口。小莱咬紧他的裤管,他一刀飚过去,却被躲掉。小莱跳起来,吠叫着,仿佛在给陶夕鼓劲一般。门被打开,陶夕蹿到黑黢黢的楼道里,灯泡应声而亮。 永远不要低估精神病人的体力,无暇做过多思考的人可以把更多精力发挥在体能方面。陶暮就是如此,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追了上来,双脚在台阶上“啪!啪!啪!”伸长的枯瘦手指眼看就要触及她的衣领。 这时楼道口忽然有个影子晃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枪响。在陶夕的视线里,江彻惊慌地持枪而立,黑洞洞的枪口冒出青灰的烟。 陶暮的脚步因穿胸的子弹而停住,时间仿佛就此凝固。手中的刀“哐啷”一声落地,腥红的液体滴滴答答往下流淌,他目光呆滞地站在原地,用手堵住冒血的弹孔,可那鲜血依旧一刻不停地从指缝间涌出来。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双腿一软,歪歪斜斜地倒在楼梯上。闻声开门查看的住户探头望了一眼,又被吓了回去。 陶暮吃力地喘息着,逐渐涣散的眼睛转向陶夕,他的神态终于和曾经的少年重合。 陶夕怔忡地看着他血淋淋的手掌,浑身上下仿佛打了麻醉剂一般无力。 “妹妹……”他努力呼唤她,吐出来的空气没有多少能够再度回到肺叶。 陶夕的眼中噙满了泪水,跌跌撞撞在他身旁趴下。 “陶夕!”江彻在后面担忧地喊。 陶暮抬起鲜血淋漓的手,钳住了她的肩头。 嘴唇翕动,他的话语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多……多明镇……蓝清芳……” 说完这几个字,他彻底停止了呼吸。 ――――――t^t―――――― “刚刚……有枪声……”杨半仙缩在绿化带里,哆哆嗦嗦地对电话另一端说。 “陶夕出来了吗?”蓝越的语气没有任何情感波动。 “还没……”他在这边摇了摇头,做完这个动作他才发觉蓝越根本不能看见。在心里对自己的脑子“呸”了一声,他看到黑森森的门洞里吐出一个人影来,忙把信息传递给对方:“哦,出来了,出来了,刚出来!” “很好,接下来没你的事了。” “可是……” “你想说什么?” 杨半仙的话哽在喉头,他的思维在脑海中拐了十八个弯,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杨建林,”蓝越略略压低了语气,“你是不是发现我是谁了?” “不不不,蓝老板,我只是……咳,那毕竟是我的外甥嘛。”杨半仙结结巴巴地解释。 蓝越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冷静地开口:“你就这一棵摇钱树,可别自找麻烦。” 他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提起行李箱拉杆,闲庭信步地走进了候机厅。(未完待续。。) 七十六、餐后甜点 1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你可怜他,谁可怜你啊! ――电影《盲井》 五月三日,清晨,五点四十五。 门在江彻身后关上。他垂头丧气地走到自己座位,拿起文书资料,又悻悻地放下。呆滞地站了半晌,他拉开抽屉取出高压喷气筒,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用它吹走积在键盘按键缝隙间的灰尘。 虽然他故作聚精会神地进行手上的工作,但是很显然地,他的思绪早就穿透层层水泥板飞到了陶夕那里。 “蓝越说他在婚礼结束后要跟着陆先生去武汉住几天,所以我先回来了。”陶夕白皙的双手在桌面上交叉相合,“我先是在街上逛了逛,接着晚上去了温记者的家。”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肌肤仿佛能由内而外发出光芒。 “你跑遍全城,最后在温静家发现了他。”刘博兴揉了揉疲惫的眼睛,“为什么是晚上?” “因为昨天……不,是前天了,就是婚礼那天,我接到她发来的奇怪短信。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打回去问。然后在电话里说好的,她让我晚上去找她。”陶夕用右手拇指擦拭左手拇指的关节,“现在回想,应该是哥哥逼她那样说的。” 她巧妙地化解了刘博兴还未出口的一个问题,即知道了陶暮的行踪为什么不报警。答案是:她压根不知道。 作为警务人员,刘博兴的问题是无穷尽的:“陶暮为什么会要求晚上见你?” “大概是白天他要监视令狐院长?”陶夕适时透露了一些真话,“他跟我说,那些药品破坏了他的脑子。他很愤怒。”半真半假的话总是难觅破绽。 “好,你继续说。你到了死者家中以后呢?” “我摸黑进去,突然感觉自己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我吓了一跳跑去开灯。才发现温静倒在地上,我踩到的是她的手。”陶夕身体后仰,靠在椅子上,双手也下移到大腿,“我不能肯定她真的死了,所以把她翻过来探了探有没有呼吸。”说这句话时,她目光的焦距始终锁定刘博兴身后的某处。 “好。”刘博兴垂下眉眼,“调查完我会通知你们来领尸体。” 陶夕的眼神飞快锁定他:“调查什么?” “跟此事无关。”跟她解释任何事情在刘博兴看来都毫无必要。 陶夕懒洋洋地笑了笑,用一种近乎恐怖的姿势支撑起身体。接着拖动脚步摇摇晃晃地往后走去。半途,她突然停止前进,两手疲惫地垂在身侧,转过头,乌黑的长发如丝绸般柔软地弯曲在胸口。 “刘警官,你为什么从来不笑呢?” ――――――-_-―――――― 五月三日,清晨,六点三十七。 破晓已经很久。习习凉风从耳畔吹过,陶夕顺着怀中金毛犬漆黑眼珠反射的光彩。缓缓抬头,眯起眼看东方艳粉色的天穹。在污染严重的内陆,朝霞的绚丽多少有些虚幻的美感。 陶夕知道自己背后多了一个人。她低头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唇角,说:“今年不知走是哪路的运气。在公安局来去自如的,我都想当警察了。”她顿了顿,回眸一笑。漂亮的黑发画了个弧线:“开玩笑的,我知道自己不可能。” 江彻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半张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是始终没有说。 陶夕把小莱的身体往上掂了掂。她低头踢飞一颗石子:“虽然你杀了我哥哥,但这并不代表你该对我感到愧疚。” “我……我本意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保护你……”江彻蹭了蹭鼻尖的汗珠,似乎很没底气,“蓝博士说,你哥哥很可能去找温静算账,所以我……” “等等。”陶夕打断他的话,“蓝越让你来的?”她脸色阴晴不定,抱住小莱的胳膊紧了紧。 “是。他先说你不见了,然后又说让我去温静那里找你哥哥。我上楼的时候看到你也在,还被追杀,我就吓慌了……你尽管嘲笑我的心理素质吧,我是真的慌了。” 他搔着后脑勺,似乎患上偏头痛一般难受。陶夕眼底一凛,她的关注重点明显不在“追杀”上。 “他是打到这里……”陶夕下巴指了指警察局大门,“还是打给你手机?” “手机。怎么了?” “没什么。”陶夕勉强一笑,“你是我救命恩人……两次。记得我们之前聊过,你的梦想是‘多行善事,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我现在可没资格嘲笑你的梦想,因为你真的有为之奋斗。” 江彻的手局促地在裤子上蹭了蹭,不好意思地说:“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持枪了。” “也算长教训?”陶夕拎起小莱的一只前爪,“喏,你说是不是?” 江彻向前走了两部,伸手轻轻抚摸小莱头顶的金毛,突然问:“你是怎么带走它的?我妈都不知道。” “我在你家楼下捡到的,幸好没摔伤。” “唔……” 江彻继续跟小莱逗趣的时候,陶夕的视线从他身侧穿过,朝大楼前的清洁工多看了两眼。那是一个中年男性,中等身材,橙红的工作服耀眼得可怕。 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清洁工手上的扫把在地上一顿,扬起小片灰尘。灰尘落在他的鞋面,他的两只眼睛虎视眈眈地斜过来。 陶夕不慌不忙地把焦点回到江彻身上,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哑声说:“都早上了,我饿了。” 江彻会意,连忙说:“我请你!”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警局对面的沙县小吃馆,陶夕坐在靠墙的位置,对面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门。 透过玻璃门,她清楚地看见一辆雪铁龙拐进了停车场。然后,那个古怪的清洁工直起腰,身子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两道眼神牢牢锁定在车尾。 如果你读过“五十、慈悲经(1)”,你就会明了,那车是邓倩的车。 但是陶夕并不知情,她只觉得蹊跷。这种不知情令她只能在江彻把面条端到面前的时候,装作自言自语地提点一句:“那个清洁工真奇怪啊……” 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江彻听了她的话扭头看,此时清洁工又变得和往常一样了。 陶夕也收回目光,往桌上一看,疑惑地问:“为什么只有一碗?” “嗯……我不饿。”江彻支支吾吾地说,似乎有一肚子的话噎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吞不下。他的眼神又躲闪一阵,小声说:“我先走了。”说完,他不自然地看着陶夕。 陶夕垂下眼睫,点点头。江彻如蒙大赦,慌乱地走了出去。 陶夕把右手轻飘飘地放在桌子上,然后五指缓缓收拢,如同一条饥饿的蟒蛇缠死猎物那样,过程冗长而残酷。小莱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它似乎嗅到什么可口的气息。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那样久,陶夕肩膀颤动一下,肌肉终于放松。小莱吸吸潮湿的鼻子,那股气息明显地来自她的指尖。在它无色的世界里,陶夕的手上有一道黑乎乎的小口子――她抓破了自己的手心! 陶夕拿出手机,那些血丝蹭在白色的表面,薄薄地涂了一层。她拨下一个号码,屏幕放在眼前死死盯着。手机一振,接通了,她把它放在耳边,郑重地说: “喂,米叔叔。”(未完待续。。) ps:谢谢千年恋,书剑-笑,神剑飞鹰51888的打赏支持,祝愿千年恋大大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 七十七、餐后甜点 2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五月三日,上午,八点二十。 公安局长宋振鹤坐在办公室里,静静翻阅刘博兴和季纬递交的报告。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个头不高,微胖,头发乌黑油亮得出奇。他在思考,空气中弥漫着染发膏的味道。 许久,他终于把报告放在桌上,取下眼镜,开口道:“按照你的报告,宁城精神病诊疗中心给患者服用的药物中添加了过量氟哌啶醇?” 季纬点点头:“长期大量使用可出现迟发性运动障碍。”说完他看了眼刘博兴,后者回以肯定的目光,并未发表任何意见。 宋振鹤浑厚的嗓音一丝情感偏好也没表露:“你们有将这份报告告知任何人知道吗?” “不,季纬作出报告就直接交给了我。”刘博兴回答。 “就连邓姐都不知道。”季纬作了补充。 宋振鹤微微一笑,然后说:“你们指控令狐景故意伤人?” “不,只是他在药品的监管上有些松懈。” “那就是说他渎职。” 刘博兴一愣。 “我会上报药品监管局。”宋振鹤皮笑肉不笑地下达命令,“不过我所希望的,在上峰做出判断之前,你们不要过问此事。” 刘博兴终于感觉到事态发生的轨道偏离了自己的设想,他皱着眉头问:“局长的意思是……” “你还不明白?医患纠纷及药物丑闻这种事,不应该让警方背黑锅。” “这不是背黑锅,”刘博兴难摇摇头。以置信地前倾身体,“这是在宣扬正义!” “警察的待遇已经大不如前啦!连城管都能在我们脸上踩一脚……你知道令狐景在市政府的人脉吗?”宋振鹤用食指指甲敲了敲桌面。“这件丑闻跟警方本来就没有关系,最好能快速安静地解决掉!就算是要披露。警方也不能做捅破窗户纸的那根棍子。” 刘博兴被这番话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旁边的季纬虽不能完全理解宋局长的观点,但也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认同。 宋振鹤绵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快点找到剩下的那个精神病吧,不然这件事很难收场。” 刘博兴脸色极差地沉默半晌,终于妥协道:“是。” 从宋局长办公室走出来,刘博兴机械地走回自己办公室,缓慢地坐下,仿佛蒙受巨大压力似的。季纬忍受不了这种沉默,问:“刘科。能不能解释一下……” “宋局长快调任到省公安厅了。”刘博兴沉闷地回答。 “那……” “人手不够,总不能放着随时会发生的刑事案件不管,全都跑出去抓一个疯子?”刘博兴放出压抑的闷气,又觉得不妥,“季纬,你是法医,这不关你的事,别有太大压力。” 季纬“嗯”了一声,他看着刘博兴眼底的血丝。关切道:“刘科,你休息一会儿吧。” 刘博兴点头,向他摆摆手。 季纬关上门之后,刘博兴呼出一口浊气。疲惫不堪地仰倒在座椅上,合上眼睛。 ——————?▂?—————— 五月三日,中午。十二点十分。 镜中是一位精雕细琢的美人,仿佛壁画中走出的。高贵而魅惑的脸庞。虽然过了三十岁生日,光滑白皙而有弹性的肌肤。比煮鸡蛋更加柔嫩,令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演员都嫉妒不已。她仔细地绘制自己的眉毛,两只眼睛仿佛组成一把游标卡尺,眉笔的走向分毫不差。她化妆时时如此严肃,一丝笑容都不挂在脸上,郑重得仿佛参加朝圣。 “我结婚走不开,信任你,才把决策权交给你,可这就是你办的好事!板上钉钉的事情,怎么范水水也来横插一脚!” 白雪手上工作不停,开着免提对电话那头的经纪人大发雷霆。 “我明确地告诉你,武则天这个角色只能是我的!争不到手,你就别舔着脸再来见我!” 一向跋扈的经纪人如同受气小媳妇般唯唯喏喏答应了。白雪听着她的声音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按掉了通话。她凑近镜子,认真端详自己的妆容,确认自己已描绘到最佳状态才站起身,端起贤妻良母的标准微笑,款步下楼。 陆谦已经在上座就位,陆斐紧挨在他旁边,一脸的无所谓中隐隐有几分挑衅。她的脸色僵了僵,瞟到另一边与自已年龄相仿的男人很有眼力地让出了一个空位。 真有眼力见。她想,陆谦的侄子可比他儿子可爱多了。优雅一笑,她极有教养地坐下,像无数次演练过的那样。 “哇,真是一道盛宴。”她对一桌菜肴发出赞叹,惊喜、娇羞与矜持把握得恰到好处。 陆谦回以微笑,同时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的脸,并不说话。 蓝越用左手拿起左边的碗,用右手把盖放左边。 “本膳料理,专红白事的仪式料理。”他打破沉默,先用双手捧起饭碗,放下右手拿筷,“对正宗的饭菜,就应该用最正宗的礼仪以示尊重。” 陆斐向平常吃饭一样,在桌上顿了顿筷子头:“我爸专门请来的日本厨子,好像叫波多野什么的。”他痞痞地一笑,似乎想到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清咳两声又问:“大表哥也喜欢美食吗?要引见一下吗?” 陆谦的注意力已经被他们吸引过来,他不以为然地轻抚无名指上的戒指,说:“尝到了鸡蛋后,又何必非要见到下蛋的鸡呢。” 蓝越也没有见厨师的打算,他夹起了一片鲷鱼送入口中,然后慢慢地咀嚼着,随着每一下的咀嚼,鲷鱼的鲜香便在齿颊之间悠然绵转。放下筷子,他端起了面前的汤碗。“我在美国,曾经像一个家中开餐厅的日本留学生取经,可惜做出来的东西一塌糊涂。后来他离开波士顿,和一个金发的姑娘去了旧金山。”等这一口的香味渐渐散去之后,他才把举了良久的碗沿凑到唇边,轻轻地啜了一口。“讽刺的是,他离开之后,我终于做出了可口的本膳料理。” 白雪小口小口地品尝菜肴,左手微微掩住嘴,说:“做菜是需要灵感的。” 蓝越赞同地回应:“应运而生。” 略显沉闷的高格调午餐过后,白雪陆家新女主人的名头终于坐实。离赶通告还有几天,她揉了揉因坐飞机而引起不适的脖子,打算好好欣赏下自家的花园。陆斐早跟陆谦打好招呼,跑出门为自己的公司奔波去了。 陆谦仰面坐在沙发上,吐了口雪茄,说:“下午跟我一起去大楼。” 他指的是陆氏地产的办公大厦。 蓝越点头,又笑:“房地产的事,我可什么都不懂。” 陆谦扫他一眼,不置可否。 “说起来,不知道梁坤的表现您满不满意。” “你介绍来的人很有潜力。”陆谦的表情深远起来,“那种不择手段的潜力。” “是吗?那我真想见见他。”来到武汉后,蓝越终于对某些东西起了兴趣。 “晚上吧,他在俱乐部工作。”陆谦盯着指尖的烟雾,“让我的手下领你去。” ——————?▂?—————— 五月三日,下午,一点零四。 中心医院的走廊上,陶夕向安道临深深鞠了一躬。 “安老师,给您添麻烦了。”她认真恳切地说道。 “你也说了我是‘老师’,这就是班主任的分内之事。”安道临摆摆手,眼睛不经意朝病房内瞟一眼。手术后的赵奎丽正在床上休息,心电图绿莹莹的光线蜿蜒前行,像一条夜光的水蛇,滴滴答答声响个不停。 陶夕明白他的焦虑,说:“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礼貌地道别后,她走过充满消毒水味的走廊,鞋面与地板接触,一丝声响也没有发出。 电梯门打开,头发花白的医生从冷冰冰的两扇门里钻出来,神态比金属更冷。陶夕认出了他,是曾经救治过她的名医韩华。于是她投去一个灿烂的笑,可惜,被低头走路的他忽略了。韩华的额角带着汗珠,似乎十分急切的匆匆从她身旁擦过,同时带来一股轻飘飘的血腥味。陶夕尴尬的笑容随着他的脚步很快散开去,面无表情地走进电梯,按下关门按钮。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辨认微小的血腥味,同时思考电梯顶上藏尸体的可能性。恶意地幻想许久,她才发现自己没按一楼。 等出了医院之后,她走向公交站,又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该考驾照。陶暮死之后,她奇奇怪怪的思维忽然像失去缰绳的马,不受控制地四处狂奔了。 这匹马是被一只粗糙的手拉住的。她从自己的思维世界中醒过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身边扛着算命幡子的杨半仙,在他开口前不满地甩开手,抢先一步说:“我不算命。” 杨半仙摆摆手,从衣兜里摸出一个黄表纸折成的三角,煞有介事地塞到她手里。 “姑娘,送你一个护身符,保平安的。” 他说完,鬼鬼祟祟地四下望一圈,眼珠转动,咧开嘴,呲着黄板牙笑了笑。(未完待续。。) ps:谢谢牛大哞(小村落有个大地主),竹子玉,我是圆梦人对小兽的打赏支持↖(^w^)↗我会继续努力的啦! 七十八、餐后甜点 3 - 豺狼游戏 - 小兽同学 五月三日,下午,两点三十七。??????一看书WW?W?· 刘博兴在睡梦中来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林子里,天很暗,是浓烈的墨水染过的颜色,可他却将景致看得清清楚楚。笔直的树木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干箭头一般死死戳进天空里,乌云是天空在流血。 被树干层层遮挡的密林深处炸雷般响起一声狼嚎,尖锐凌厉,而又凄惨非常。看不见的狼在疯狂地尖叫,像是就在他耳边似的,几乎把肺吼出来了,把心吼出来了,把胃吼出来了,扯着肠子血乎乎掉在石头上。 刘博兴全身的血液迅速冲上头顶,猛地睁眼,两只眼珠子险些要跳出眼眶。 宁城公安局刑侦科科长,被一个噩梦吓得浑身冷汗。 刘博兴咽了口口水,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小说,是周德东的《门》。那里面说:世界上最孤独的是梦,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你一起走进去。 他把手放在桌面上,感受到它的震动。这时,他才终于从耳鸣中回神,原来是抽屉里的手机把他吵醒的。某种意义上,他应当感激铃声打断他的噩梦,可他仔细想想,又发现他其实是打开一扇门,走进了另一个噩梦。 因为正在尖叫的手机属于夏芸,包在证物袋里,没有拿出来过。屏幕上是个陌生的号码,而他接起来。 “你是谁?” 对方半晌才说话,用了变声器,音色怪异尖涩。 “还记得唐璐吗?” 刘博兴愣了愣:“你想替她报仇?” “不。我只想玩个游戏。”对方反驳,又问。“你杀死她的时候,有什么感觉?震惊。后悔,罪恶,或者感觉棒极了?” 刘博兴太阳穴的血管暴起来:“你到底是谁?” 对方低低一笑:“你想知道段明在哪儿吗?” “他在哪儿?” “家长不在家的时候,孩子总是特别淘气。明明跟母亲保证过不出门,可在同学的鼓动下还是忍不住。”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渴望做个良好市民。壹看书·”对方没有正面回答,“我允许你向我提十个问题,把握好机会吧。” 刘博兴深吸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这种问题除外,你的疑问我只会用‘是’和‘否’来回答。”对方冷漠得没有一丝感情。 刘博兴握拳使劲敲了下桌面,咬牙切齿地问:“我认识你吗?” “否。” “你是唐璐的亲戚?” “否。” “你是十三中的人?” “否。” “你是宁城人?” “否。” “你是湖北人?” “否。” “你是中国人?” “否。” “你是外国人?” “否。” “你是男人?” “否。” “你是女人?” “否。” “你是人吗?” 连贯的对话哽住。彼此只听见微弱的呼吸声音。电话那端是诡异的沉默,仿佛一个深不可测黑洞,要将他吸进去吞噬干净。半晌,那人忽然笑了。 “否。” 他/她/它说,否。 “接下来是属于你的时间。我的建议是,杀了他。” 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 刘博兴用一种极其飞快的速度抛下手机。等他急匆匆冲进解剖室的时候,邓倩正在检验一具陈尸火灾现场的尸体。 刘博兴看也不看那具尸体,径直冲上来拉住她的胳膊。高声问:“你儿子是不是一个人在家?!”音波几乎把尸体的焦沫震起来。 邓倩满脸的不解:“是呀……”她看着刘博兴焦急的脸,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 五月三日,下午,三点半。 这天。段明在楼底下等到了自己儿子段思哲。他和照片上很像,中等个,很瘦。蓝卫衣,牛仔裤。上了一辆出租车。段明也跟着上了一辆出租车追在后面。司机看到这个清洁工,有些诧异。但也没多说什么。 在车上,段明一路死死盯着儿子的脑袋。十几分钟后,他在人民广场下车,和几个少男少女会合。 段思哲进了一家电玩店,段明也下了车,跟进去。 段思哲买了《丧尸围城2》,段明在《海岛大亨4》柜台旁徘徊。期间段思哲有向这个古怪的中年清洁工投来一眼,段明还给他一个脊梁骨。 段思哲把碟片塞进自己背包,跟着朋友在街上逛了一会儿,走进肯德基解决温饱问题。段明把工作服脱下,甩到垃圾桶里,然后走进去,点了套餐,坐在他们旁边心不在焉地吃。 半小时后,少男少女们走出肯德基,顺着大路走了一段,又进了小路。小路尽头有一间ktv,收费比广场周边的便宜许多。 对危险毫不知情的他们订了包间。段明从门旁边的死角拐进来,面无表情地也订了一间,就在他们斜对面。 段明在沙发上坐下,从衣兜里摸出一个药瓶。他打算大开杀戒了,一点点毒鼠强,把自己儿子送上西天。他在门边等着动静,五音不全的歌一首首过去,他们终于叫了零食。机会来了,他要在服务员过来时下手,在他们的可乐里加点佐料。 于是他拉开门:“服务员,我这话筒好像坏了。” 年轻人端着一盘零食愣住:“可是我得先……” “快点快点,不耽误你!” 踌躇一下,服务员还是走进了他的包间。一个人要这么大的包间干什么?来不及细想,他感觉自己领结被人扯住,狠狠勒着喉咙。 可那可怕的窒息只持续了一秒,脖子上的压力就迅速消失,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捂着脖子回头,段明的鼻尖距离他不过一寸,而这个脑袋后面,是一把黑黝黝的手枪。 “你先出去报警,就说刘科长在这。”刘博兴抵着段明的后脑勺,面无表情地说。 服务生吓坏了,也顾不上隔壁的零食,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邓倩在门口呆站几秒,跑上前来,狠狠给了段明一个耳光。后者仿佛没感到痛似的,表情分毫不变,两只眼珠转过来恶毒地盯着她。 “邓倩,快带你儿子走吧。”刘博兴说,“把门关了,我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邓倩点点头,走出去并带上门。 刘博兴握枪的姿势不变,向前逼近了一步,一言不发。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我很想她。”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段明,“尽管她亲手把我送进精神病院,我仍旧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此时他才开始摸自己的脸。 “不错,她是你妻子。” “为什么?”他似乎很疑惑,“为什么她是我妻子?” “你自己选的。”刘博兴冷笑。 段明幽幽地问:“你结婚了吗?” 刘博兴没有回答。 “你没结婚。”他得出结论,“最好不要结婚。这是我给你的忠告。”不等刘博兴回应,他自顾自往下说:“如果你非要一意孤行的话……希望你的妻子比我的更好。有些妻子的存在就是为了搅乱丈夫的脑子…… “我最好杀掉她,也省得那套繁琐的离婚手续。儿子也一起杀了,人际羁绊实在太麻烦,麻烦! “所以我可能一开始就不该结婚。邓倩还以为那个懦弱的孬种是真正的我,其实现在的我才是真实的。” “你怎么能肯定?” “因为孬种被我亲手打死了。”段明做出手枪指头的动作,“砰!” 这个动作刺激了刘博兴的神经,他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你们困不住我的。”段明镇定地说,“我是精神病,进去了,我可以找机会跑出来,就像现在一样。逃出来一次,我就会努力一次,杀掉他们——除非你杀了我!杀呀!你敢杀了我吗!” 子弹从枪口射出,在肩胛骨开了一个洞。段明的血从肩头飙出,他先是愣了愣,接着痛苦的表情从眉间开始扭曲。他“啪”一声倒在地板上,凄惨地干嚎。托盘被他的身体打翻,被计划为凶器的可乐撒了一身,狼狈而滑稽。 “呵呵……”忍着痛,笑声从段明嘴角溢出,“怎么不敢直接打心脏?” “我需要你帮忙。”刘博兴眼神迷茫,语气却十分肯定,“你要告诉所有人,诊疗中心的药有问题。”(未完待续。。)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