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佟归 夜,寒鸦凄厉,风带起黄纸飘荡,整个乱葬岗显得萧条冷瑟。 平安将灯笼夹在腋下,拉紧了紧衣服,呼出一口气搓了搓手指,不停地张望着。 这种地方,这种夜晚,总是会添一些诡异的感觉。 宋行的脚步很轻,很稳,走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从容,似乎走在哪里与他都并无影响。 “宋……宋天师……”平安磕磕巴巴,显得十分拘束,唯恐冒犯了这位天师。 宋行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脚步却丝毫没有减缓,声音清清冷冷,夹杂一丝沙哑:“宋行。” “啊?” “我的名字,宋行。”顿了顿,宋行似乎觉得不够,又补充了一句,“没有字。” 平安迟疑很久,才反应过来,宋行的意思是,他的名字,叫宋行。 平安心底嘀咕,想着也许有本事的人,脾气大概都这么古怪,可毕竟是主家吩咐,有求于人,还是硬着头皮赔个笑脸。 “宋……宋……哎呦,那个……”宋天师毕竟是长安城很神秘的人物,直呼其名实在很失礼,平安十分尴尬。 “带路。” 宋行的回答很是简单,大概是知道说也无用。 长安城最近传闻闹鬼,是柳林街的王家,也是一大户。 王家当家掌事的是王老太太,王老太太有三个儿子,大儿子王忠在司器监任署丞,膝下有三子两女;二儿子王孝调任江西河道督台,已经将儿子与妻子都接到江西;老三王义曾在翰林院供奉,只是二十年前因为肺痨身亡,只留下了一个儿子,王允礼。 年幼丧父,母亲又性子懦弱,王允礼可以说是王老太太一手带大,冠礼后就已经娶亲,然而这乱葬岗里躺着的,是王允礼的新妾,佟归。 佟归是添香阁的头牌,生的很是美艳,尤其一双眼睛,传闻秋波流转,欲说还休。 本来是佟归开阁的日子,却被王允礼相中,剩下就是老生常谈的寻常桥段,一掷千金,才子佳人。 至少在长安城传的是沸沸扬扬,传来传去,也就添了些无端色彩,从风流韵事,在佟归宣布隐退后,变成了令人感慨唏嘘的风流佳话。 只是不一样的是,传闻佟归是被一个富商买走,然而此刻躺在乱葬岗的,就是她。 用宋行的话来说,就是嫖个娼还要写诗当个秋游。 宋行并不歧视这一行当,只是不齿所谓的风流佳话。 毕竟,拿宋行的话来说,这种劈腿还闹得满城皆知的,让自己的正牌夫人情何以堪。 不过是别人的家事,更何况,坊间传闻向来喜欢感人的东西,时代如此,她又何必多言。 再说说传闻闹鬼的事,王允礼的妻子江氏多年未怀,后来终于有孕,与佟归生产相隔一日,只是佟归死于难产,然而后来就传闻江氏的孩子总是啼哭不止,而江氏也总是梦魇,说是佟归冤魂纠缠,说要带走江氏的孩子。 再后来,来了个云游道士,给了江家一道符咒,贴在西边院子里的老槐树上,也算是风平浪静了一个月。直到三天前,一道雷劈断了老槐树,江氏的孩子又开始啼哭不止,云游道士已经寻不到踪迹,王家这才没了法子。 至于王家好歹大户,佟归再不济也能落得个安葬的地方,只是难产而死不吉利,佟归只是一个妾,原本还是有一口薄棺埋葬,只是这事情闹得王允礼很不愉快,觉得佟归不识抬举。王老太太动动嘴唇,最终还是由着孙子去了。 上行下效,到最后,也就一张草席了了。 宋行是没什么感觉的,她不是热血沸腾的人,黑白看的透彻,于她而言,只是约束自己,并不代表她要去评判改变什么。 她肯来,是因为她需要一些东西,活人不予的东西。 乱葬岗里的味道并不好闻,腐烂与血腥刺激神经,就连踩在脚下的淤泥平安都会怀疑底下有没有埋着腐尸,亦会惊惧自己有没有打扰到游魂。 虽然叫乱葬岗,并不是堆尸了事,官府还是会派人盖土掩埋,有时一些无法处理的公案,无人认领的尸首,也会在义庄停上一个月后,草埋于此。 然而这里并不是一个随意抛尸且无人管辖的地方,每日还是会有人来巡查,也是避免有人故意犯案,借此掩盖。 之所以叫乱葬岗,只是因为躺在这里的,大多是无名无姓,无墓无碑的可怜人。 平安脸上绑着白布,这是乱葬岗的管事给的,上面熏了醋和生姜。这是防止尸味刺激鼻息口腔的方法,平安递给了宋行,宋行没接。 平安看着在一旁面不改色的宋行,只觉得心里的敬畏又多上了几分。 路并不长,弯弯绕绕,停在一处,上面插着一根树枝,挂着细长的白布,在黑夜中格外显眼。 宋行看一眼那树杈,再深视一眼平安,目光落在平安脸上的白布,短暂停留。 平安刹那间如鲠在喉,总觉得天师这么一眼别有深意,只觉得仿佛被醋味和姜味熏的酸辣入喉。 只是宋行却慢慢撩袍蹲下,伸手拾捡着树枝边围着的细碎石头,目光沉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宋行的动作很慢,优雅的像是拈着棋子,从容认真。 平安提着灯笼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也似乎被宋行情绪沾染,心中莫名的平静下来。 谁也没说话。 最后抽掉了树枝摆放在一旁,宋行拍拍手掌起身,这才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戒尺,通体漆黑,隐隐有暗金的花纹,看不清材质,古朴却又让平安觉得说不出来的特别。 宋行握着戒尺,食指与中指搭叩,如同握着一把锋利的短剑,神情肃穆。 只是没有平安想象的鬼哭狼嚎阴风阵阵,也没有冗长的吟唱念咒,宋行唇瓣开合无声,在平安眼里,他只是念了不到十六个字,然后那戒尺轻描淡写的虚拍一下,便有一缕青烟升起,然后,弥散了。 太过简单,简单像是石子投湖,泛起涟漪,然后就这么消散无踪。 然而宋行眼里,看到的是一个坐在坟头哭泣的女人。 宋行没说话,总要给人缓过来的时间,哦不,鬼。 鬼也是人,至少曾经是。 良久,宋行对着平安说了一句话,“干净的白布,还有没?” 平安愣住,然后连连点头,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布条,还有瓶瓶罐罐的醋与生姜。 有备无患,很好的习惯。 宋行拿了一块布条,并指捋过,仔仔细细叠好,然后俯身,递给了那个坐在土堆上哭着的女子,语气依旧清冷微哑,带着些温柔,“把眼睛遮住罢,别哭了,怪吓人的。” 于是平安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白布静静的躺在宋行掌心,然后如同被人拿起来一样漂着,再接着,被一圈圈缠了起来,灯笼映衬下,似乎有血色渗透。 更骇人了。 平安一个趔趄,手中的灯笼险些脱手,只觉得毛骨悚然。 额滴个娘啊,这样才更吓人好不好! 第二章 孩骨 “你有冤么?” “有。” “你有恨么?” “有。” “那你跟我走罢。” 冤屈致死的鬼魂无法投胎。 平安站在一旁看着宋行对那悬浮的白布说话,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冷汗直冒。 王家请宋天师来是除鬼驱邪,然而这位天师的问答似乎更在意的是这鬼有没有冤屈,而且三言两语,直道目的。 地上的黄纸被卷起,似乎骤然起风,夹杂着沙,迷着了平安的眼睛,平安下意识的后退,手上一疼。平安冷嘶一口气,灯笼落地,烧了起来。 风瞬间停止,只有灯笼还在地上燃烧,偶尔爆出火苗,轻微的炸裂开。平安睁开了眼睛,手腕上一道青痕,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打了一般。 然而宋行手里的戒尺却指向了平安,火光映衬下,他的目光凌厉,似乎对方稍有动作,便不会留情。 平安被吓住了。 宋行语气依旧很缓慢,“你的冤屈,我替你洗,不必牵扯无辜。” 平安只觉得周身都冷了起来,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明个儿一定要去兴善寺拜拜佛。 空气有些凝固,片刻后,宋行目光转向平安,淡淡道,“你先回去罢,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平安只觉得这个冷面的天师看起来亲切了好多,连连点头作揖,刚要拔腿就跑,身后又传来了宋行的声音,“等等,” 平安僵住,转身,却是宋行收了手里的戒尺,给了他一枚铜钱。 “拿着,算是谢路引。” 平安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嘀咕,若说是引路,本来就是主家安排他的分内之事,况且,这一文钱,也实在是……小气…… 不过毕竟是天师的东西,再想想宋行刚才那凌厉的目光,平安打了个寒颤,连忙弯腰双手接了,紧紧捂在手心里。 宋行摆摆手,平安深吸一口气,大步朝着原路返回。 只是走到百米开外,才想起回头看看,大概是灯笼燃尽,最后一簇火光熄灭,连带着宋行的背影也被黑夜淹没。 平安搓搓手臂,不由得脚步加快,最后干脆拔腿就跑。 今夜无风无月,整个天空暗沉的像是浓墨浸透。 宋行拍拍袍襟,慢慢坐在了佟归身边,旁人走了,剩下就是她与这鬼的事情了。 佟归坐在土堆上,抱着膝,显得很沉默,全然没了刚才那狰狞凶狠的模样,温驯的像是一个孩子。 “你不怕我追过去杀了他?”沉默很久,佟归询问了这么一句。 “一个瞎子,能做什么。”宋行轻描淡写回应,拿着手里的戒尺戳着鞋边的土。 “我不是!” “你现在是。” 佟归被剜了眼睛,在宋行眼里,白布遮盖起来,确实好看许多。 生前有损,死后亦应。 “换个问题,王家的人你是你吓的?” “吓死他们才好!”佟归的话里带了十足的恶毒和怨恨,随着宋行挑溅起的泥土变得瞬间老实了起来,“……不是。” “那王江氏的孩子跟你什么关系?” “一定是他们偷了我的孩子!那应该是我的孩子!那个江氏肯定是假怀孕,所以趁着我生孩子的时候抢了我的孩子,并且害死了我!”佟归说的义愤填膺,很是激动。 “你这是说书先生的故事听多了。” “你不信我?” “我只信我自己。”宋行用戒尺在土堆边刨开,或者说撬开了一个不浅的小坑。 宋行握住了佟归的手,佟归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挣扎,宋行却握的很牢,拉着佟归的手,压向了土堆里的坑,食指搭压,指腹一点点按压,却似乎触碰到什么东西。 “这是……” “骨头。” 佟归觉得自己已经是个鬼了,然而身边这个人比她更像鬼。 摸自己的尸骨?很微妙的感觉,难以言喻。 “不是你的,是你孩子的。”宋行似乎看穿了佟归心中所想,又解释了一句。 佟归愣住。 “我的……我的孩子?” 佟归用力甩开了宋行的手掌,下意识抱紧了自己的小腹,声音有些颤抖,“怎么可能!” “我不骗人,嗯,也不骗鬼。” 佟归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很清楚,宋行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不足百日的孩子夭折,魂魄是会有人接管照看的,不必担心。”宋行拍拍佟归肩膀,似乎是安慰。 只是佟归觉得更难过了。 这个人,根本不懂。 不懂怀胎十月命脉相连的艰辛与微妙,这种血脉羁绊被斩断的难过。 佟归哭的更厉害了。 她自幼长在青楼,所谓才艺,便成了谋生的手段。她庆幸自己有个不错的容貌,也庆幸自己刚开阁就被人看中带走。她觉得比所有人都聪明,比被心有不甘的姑娘们,年老色衰的姑娘们聪明太多,她对王允礼也是用了心计,然而有了孩子她第一次有了一种活在世上有了根的感觉,真实的活着。 不是为了谋生,不是小心翼翼的求一安身立命的地方,而是有了一种“我想很好的活着,我应该活着”的感觉。 每个人都有自己活法,佟归认命,只是也会偶尔不甘。 想在自己的圈子里活的比别人都好,那就足够了。 她不贪心。 千金不眨眼的佟归,一向自诩聪明的佟归,就算在笼子里也能觉得自己活的很好的佟归,第一次有了一种想保护起来,视若珍宝的东西。 然而,都没了。 何其残忍。 宋行的戒尺点叩着下颌,静静地看着佟归哭,没有眼泪流出来的东西,是血红色的,很丑。 同为女人,她并不觉得应该哭什么,因为自己已经告诉她,孩子的魂灵还是会转世的,死亡并不是终结。 宋行索性放弃了安慰。 再难过的事情,总会有哭完的时候。 哭完了,该问的还是得问。 “你记得死前的事情吗?” “……不记得。” “这种地方埋久了,记忆会受到干扰,变傻了不奇怪。” “你这个男人真的讨厌!” “我是女人。” “……”佟归见过各种男人,也见过各种女人,却没见过像宋行这样,令人讨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