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神州大陆,人间道。 中夜时分,天穹四合,星光灿灿。夜幕笼罩下,一座宫殿傍山而建,楼宇连绵,美轮美奂。 忽然,一声嘹亮儿啼自后殿传出,响彻夜空。 “恭喜陛下,皇后诞下一位公主,母子平安!” 消息迅速传遍宫城。宫人们无不拍手相庆。只因当今天子虽然枝繁叶茂,却都是皇子,并无一位公主,多年来引为憾事。 如今蒙先祖庇佑,终于得一皇女。 皇帝龙颜大悦,亲往皇后寝宫探视。 寝宫内,皇后脸色苍白,怀抱襁褓,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见皇帝驾临,挣扎着起身见礼。皇帝连忙止住,温言抚慰一番,对襁褓中的婴儿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这孩子,眉眼像极了皇上,可见父女缘分不浅,皇上可别吝惜封赏才好。”一向母仪天下的皇后,此刻语带娇嗔,罕见地流露出小女人模样。 皇帝呵呵大笑,道:“朕年届五十,只得这么一个女儿,怎会慢待她呢?皇后放心,朕明天就下旨,封她为长安公主,赐食万户,领江南邑!” “臣妾替公主谢过陛下。”单从这个封号,便可见皇帝对女儿的宠爱,皇后大感欣慰,叹息道:“长安、长安,‘长命百岁,安乐无忧’,咱们为人父母者,不过就是这点念想罢了。” 皇帝点头称是,耳边却忽地响起一声嗤笑。笑声尖细,如同一根钢针扎在耳朵里,分外刺耳。 皇帝勃然变色,转身便要命人拿下发笑之人重重惩治,却见满屋太监宫女跪了一地,个个战战兢兢,哪一个也不像胆敢驾前妄语的人。再一想适才情景,冷汗涔涔而下—— 那一声笑尖锐稚嫩,分明出自孩童之口! 可是环顾整个寝宫,哪里有孩童的影子? “蝼蚁就是蝼蚁,连愿望都那么可笑!” 随着童稚的讥诮话语,一个小小的孩童似乎是突然之间出现在殿内,身形如云山雾罩,虚幻缥缈,任皇帝如何努力,也看不清楚面目。 与此同时,重如山岳的无形压力陡然充塞整个大殿,身高不满三尺的童稚小儿,却如神祇降临,散发出无上威压,让人做不出丝毫反抗,只剩下最本能的畏惧。 “何方妖孽,竟敢在朕面前作祟!”皇帝毕竟是九五之尊,勉力压下心头恐惧,呵斥道:“朕乃真龙天子,受命于天,非你这等妖邪可以得罪,劝你速速退去,免受天谴!” “妖孽?”小孩冷笑一声,不见有任何动作,皇帝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提至半空,周身仿佛被锁链紧紧缠绕,脸色憋的通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挣扎。“这种小把戏我实在懒得玩,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上仙恕罪!”皇后见状大急,伏榻哀求道:“皇上一时情急,言语失礼,绝非有意诋毁仙尊,还请仙尊看在他终日勤勉为民的份上,为天下黎民百姓计,放他一条生路——上仙但有所命,我们绝不敢违逆!” “哼!”小孩冷哼一声。 无形的锁链登时放松,扑通一声,皇帝跌落在地,脸色青紫,再无帝王的威严。四围的太监宫女见状,有心上前搀扶,却混无力气,只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皇后勉强挣起身,一手怀抱婴儿,一手上前搀扶夫君。 “勤勉为民,与我有何相干?我不杀你们,只不过是因为此子。”小孩将目光投向皇后怀中的婴儿,说道:“此子仙骨神秀,命格天成,我收她为徒,将来终有一日可证大道。此事本不必征询你们的意见,但念你们血脉情深,我就破例说个清楚。须知凡人寿数不过弹指,你们留下她来,纵有百岁繁华,终究也是一抔黄土,于这天地又有何益!”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仙道之说,平素也略有耳闻,只当是民间传奇,不足取信,没想到今日竟然亲见。女儿能有此机缘,本是好事,但眼下这位异人言行举止不像仙人做派,一举一动令人心生畏惧,更不知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夫妻二人一时踌躇起来。 小孩却没耐心,催促道:“成与不成,一言可决。惹我恼,灭了你国!” 皇帝勃然大怒,转眼把刚吃过的苦头抛到脑后,正要严词拒绝,皇后却扯住他袖子,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莽撞,问道:“不知上仙尊号何讳,仙山又在何处?” 皇后心思聪慧,知道今日之事,断无拒绝的余地,只能先打听清楚,日后或派人寻访,或请高人相助,总不至让皇家血脉流落在外。 小孩随口道:“北荒,戮神胤。” 五个字,五座山! 只是听到,就已让人喘不过气。 每一个字都如暮鼓晨钟,在脑海中轰然回荡,振聋发聩,又仿佛惊涛拍岸,卷起心底滔天巨浪。 只是片刻。 这个名字在所有人心中只是出现了片刻,便被遗忘。 就像蛰伏云端的真龙偶然露出一鳞半爪,旋即隐没。 因为凡人无法承受这个名字带来的威压,识海深处的防御机制立刻发动,强行忘掉了这个名字,否则,人只能彻底崩溃。 但这个名字带来的震撼,仍然留存,丝毫不减。 几名太监宫女承受不住,已然晕厥在地,其余的人就算勉强支撑,也是颤栗不已,悚然无状。他们知道自己刚才听到一个名字,可是不论怎么回忆,却始终想不起来,只有这个名字带来的无穷威压和震撼,刻骨铭心。 众人无不骇然,这就是仙人的力量? 只是一个名字,就让凡人无法承受! 一生开疆拓土,统御万民的皇帝,此刻面如土色,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和渺小。 戮神胤却不在意凡人的感受,他在等。 但他不会一直等下去。 面对仙家的无上威能,夫妻两人纵有万般不舍,也是无奈。 皇后深深凝视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在皱巴巴的小脸上轻吻一记,褪下腕上玉镯放在襁褓内,皇帝也解下腰间玉佩,与镯子放在一处,然后别过头去,发出一声叹息。 戮神胤在一旁早已等得不耐烦,伸手一招,襁褓便飞至怀中。 看到这初生的婴儿不哭不闹,睁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自己,戮神胤满心欢喜,转身欲去。 “上仙!”背后传来一声弱弱的哀唤,“我……我们还能见到她吗?” “我辈中人,一息百年,此子长成之日,于你已是几度轮回,纵能相见,也如陌路,你们不要执着了。” 皇后听了,心中大恸,登时泪流满面。 戮神胤一步踏出殿外,正待凌空而去,却见远处天际,深蓝色的夜幕下,爆发出一点金芒,瞬即炸开,如日耀中天,绽放万丈光华。 原本漆黑的夜空,转眼便成白昼,空中隐现七彩祥云,五百阿罗汉声声梵唱,庄严佛音充塞宇内。 耀眼的日轮中,伸出一只巨大佛手,通体熔金,佛光流转,其长不知几百千丈,自天空缓缓按下! “招呼都不打一个,上来就动手么?”戮神胤尖笑一声,不闪不避,昂然道:“便受你一掌何妨!” 佛印如山,携万钧之力压到。 连同皇后寝宫,整座皇城瞬间化为齑粉!一道莫可沛御的冲击波,以宫殿为中心向外扩散,无上法力蕴含其中,将沿途一切尽皆绞碎!沙尘过处,泱泱大都已是断壁颓垣,方圆数十里一片死寂,不闻人声。 然而戮神胤依旧屹立。 双目一凛,佛印崩解。 巨大的冲击波再次席卷宫城!昔日连绵壮阔的宫殿楼阁,此时已然化为旷野废墟。除了戮神胤立足的后殿,整座皇宫连同宫外偌大的一座都城,就此抹去。便是这后殿,也只剩下一个底座,屋顶不翼而飞。 皇帝眼看祖宗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百万臣民一朝罹难,连哭号呼救也不及发出,不由痛彻心扉,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皇后连忙上前搀扶,惊恐的目光望向天际。 天际。 重重诵经声中,耀眼日轮渐渐消散,漫天花雨纷纷飘落,一名端坐于七宝莲台,身穿琉璃法衣,项戴璎珞的跣足少女出现了。 她盘膝而坐,手捏莲华法印,裸露的肌肤仿佛白玉雕成,在如瀑黑发的映衬下晶莹剔透,庄严圣洁,让人生不出丝毫邪心杂念,只想顶礼膜拜。 “许久不见,胤仙风采不减当年。” 菩萨般的少女宝相庄严,声音如佛乐琤琮。 “天雨缨华。” “难为胤仙还记得我的名字,贫僧惶恐。” “我不仅记得你的名字,还记得你是个聪明孩子。”戮神胤的语气似乎充满怀念,接着陡然变冷,“那老东西不在,你也敢向我出手?” “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你来抢人?” “世尊让我接引一位同门。” “你来晚了。” “不算太晚。” “哈,没错,找死永远不会太晚。不过我今天心情好,不计较刚才那一掌,所以你还有离开的机会。”戮神胤怀抱婴儿,缓缓朝北方而行,混没把菩萨般的少女放在眼里。 天雨缨华秀眉一挑,道一声:“得罪!”项上所戴璎珞脱体而出,升至半空,化为十丈方圆,跟在戮神胤头顶,缓缓转动。 戮神胤看也不看,犹自前行。 只见璎珞越转越快,漫天佛光都被搅动吸引,像风暴一般旋绕聚集,渐渐在圈中汇成一汪明亮的月面。原本佛光普照的天空重归黑暗,连星星都隐没了光芒,所有光华都被璎珞吸收,转化为纯粹的能量,最终形成一道耀眼光柱,对准戮神胤轰然落下! 小小孩童的身影,顿时淹没在光柱中心。 “你的把戏,我厌倦了。” 光柱里,传来一个童稚的声音。 天雨缨华双目一凛,拱列在背后的五百阿罗汉骤然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光柱四周,将光柱层层围住,周身爆出煌煌佛光,如同五百个耀眼日轮,为光柱输送着能量,将其威力提至最大。方圆数里的地面,在高温蒸腾下开始晶化,大地片片龟裂,刚刚被毁灭的皇城废墟,化为一片连绵的碳石。 “够了。” 光柱的中心,突然出现一点黑芒,自下而上,贯穿整道光柱,直冲天际。只这一招,由无数佛门至宝打造而成的众华璎珞瞬间崩解,五百阿罗汉加持的无量佛光亦消弭于无形。而戮神胤站立的地方,出现一个十丈方圆的巨大坑洞,小小孩童站在坑底,身形虽然单薄,却自有一股桀骜气度。 天雨缨华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座下莲台光华大盛,已是准备再次出招。 可是,戮神胤没有给她第二次机会,轻轻抬手。 低沉的嘶吼,蓦然充斥天地之间,声音悲怆悠远,仿佛跨越万年时光。戮神胤瘦小的身躯背后,洪荒巨人的身影自虚空浮现,占据整个天空。天雨缨华在这巨人面前,就像一只蝼蚁般渺小,连无上佛光也黯然失色。 洪荒的巨人抬起手掌,如同两座千丈断崖,合向半空中的少女。 诵经声大作,如松涛阵阵,振聋发聩。 五百阿罗汉变幻阵型,结成一朵缓缓转动的莲花,将天雨缨华围在核心。随着巨掌的不断压缩,这朵莲花越缩越小,越缩越紧,到得后来,浑然一体,通体佛光流转,宛若熔金。 轰! 洪荒巨人双掌合什。 一瞬间,空中佛光尽敛,世界再归沉寂——五百罗汉结成的强大防御阵法,连同天雨缨华在内,竟在巨人双掌一击之下,宣告破灭。 “下次,见了长辈最好打声招呼。” 戮神胤冷笑一声,抱着孩子转身便走。 “上仙!”在戮神胤的刻意保护下,皇后寝宫的一干人等并未受到诸般神通的波及,眼看戮神胤就要走出视野范围,皇帝不甘地开口问道:“那……那女子伏诛了么?”眼见刚才的少女,本是宝相庄严的菩萨模样,却在一举手间灭却无数生灵,皇帝不知那人到底是佛是魔,心头掠过一丝迷惘。 “没有。”戮神胤淡淡道:“我不介意杀了她,但她身上有件小玩意,护住了她的一缕神魂。” “上仙明鉴,她杀我国百万黎民,还望——” “你想让我为你报仇?”戮神胤像听到一个大笑话,声音满是嘲弄,“我不过是随便踢开一条挡路的狗,这只狗也不过踩塌了一个蚂蚁窝,我且问你,仇从何来?哈哈!”尖利的笑声犹在耳边,人已不知所踪。 皇帝的身影从未像此刻般萧索,他望着眼前埋葬百万臣民的废墟,心灰意冷。 “朕自八岁登基,终日慎思勤勉,事必躬亲,只求一个万世太平的基业,百姓安居,天道永昌!可朕今天才知道,这在那些神仙眼里一文不值!百万臣民,一朝丧尽,换不来仙人一声叹息!朕自忖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不配葬入皇陵,惟愿挫骨扬灰,洒于斯地,以谢万民!” “陛下!”皇后悲痛欲绝。 “漫天神佛,你们听着!”皇帝语带怨毒,仰天大叫道:“朕来生愿为草木,不复为人——”一语未毕,鲜血自口中再次溢出,两眼圆睁,已然殒命。皇后见状万念俱灰,自发髻中拔出金簪,用力刺入心窝,登时气绝。 数万里外,极北之处,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忽然彻夜啼哭,至明方止。 第一章 城东不斗少年鸡 天还黑着不见曙光,聂猛就已经起来,绕着院子打完一路拳。拳是幼时跟一个云游道人学的,颇有几分威力,拳风过处,摇动一地灰白的树影,种在墙角的木槿花丛也幽香四散,阵阵扑鼻,令人气爽。 收了势,长吁一口气,正待到井边打桶水擦身,聂猛却听见院墙外“扑通”一声,接着便是气急败坏的咒骂,听声音,竟是街上的惯偷王狗儿。他不由皱起眉头。 王狗儿此时趴在地上,暗叫倒霉。 他本是趁夜到一户人家偷了几件衣裳,并几钱散碎银子,急急赶回,却不防路边横着一截物事,绊了个踉跄。 好死不死,他竟倒在聂家门口。 聂家大郎何许人?传言,他可背着人命! 而且,他素日里飞扬跋扈惯了,又一向爱管闲事,若是叫他听见动静,自己岂能讨了好去? 虽然摔得生疼,王狗儿也不敢叫痛,咽下一串咒骂,轻手轻脚爬起来,想要溜走。可是已经晚了,“吱呀”一声,聂家大门打开,一个身材壮实的少年,铁塔般堵在他面前。 “大、大郎……”王狗儿咽了口唾沫,赔笑道。 “鸡鸣未起,你在街上做什么?”聂猛的一双浓眉下,目光如炬。 “我,我……”王狗儿情知瞒不过,低头瞄一眼聂猛砂钵大的拳头,心里一阵惊慌,翻身拜倒,哀求道:“是我糊涂,大郎千万饶命!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又犯毛病,到南边开布庄的张家偷了几件衣裳,您大人有大量,抬抬手放了我,我再也不敢了。” “除了衣裳,没别的了?”聂猛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王狗儿嚅嗫着,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最后还是咬一咬牙,从鞋底抠出几块碎银子,摊在掌心,“再没别的了。” “送回去。”聂猛淡淡地说,“若有私藏,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不敢不敢,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欺瞒大郎。”王狗儿应声不迭,磕头如捣蒜。 “去吧。” 王狗儿如遇大赦,转身就朝来路溜走,险些又拌一跤。 “娘的,又是这个木头橛子,哪个王八蛋这么缺德!”一腔怨气不敢朝聂猛发泄,王狗儿骂骂咧咧地,狠狠朝那拦路的物事踹了一脚。接着,他发出一声惊叫,跌跌撞撞地爬回来,抱着聂猛的大腿不撒手,指着后面语无伦次道:“大、大郎,那边好像躺着个死人!” 聂猛心中一凛,凝目望去,见大门台阶下黑乎乎一团,不知是什么东西。 “怕什么!”他朝王狗儿踢了一脚,“去我灶房上取火来,先看清楚再说。” 王狗儿应声去了,聂猛朝那物事大步走近,还未靠前,先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他不避污秽,上前探手一摸,似乎确是个人。 不多时,王狗儿一手举着油灯,一手笼着火,小碎步跑过来,把灯往黑地里一照,果然是个人。 只见这人跌坐在墙根下的污泥里,浑身上下又脏又臭,衣衫破旧,糊满泥巴,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团枯草,只有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睁得大大的,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似是已经死了。 “咦?”王狗儿忽然发出一声惊讶。 “怎么,你认得?” 聂猛伸手放在那人鼻端,探了探鼻息,没有丝毫的反应。 难道真的死了? 他盯着那人无神的双眼,看不到丝毫生气,却又像是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将他整个人都吸进去。这让他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那人非生非死,而是介于生死之间。 “我认得,她是个婊子!”王狗儿叫道。 “哦?”聂猛皱起眉头。 “大郎是个正派人,不常去那种风月地方,因此不知。”王狗儿已经不再害怕,反而略带亢奋地说:“这个女人,我在城南的醉月楼见过,也不知是鸨儿从哪里捡来的,浑身又脏又臭,身段倒是不赖,就是脑袋不好使,还是个瘫子,鸨儿给她在猪圈旁边搭了个棚子,专门接那些不入流的劳力,只要给钱,不拘多少,就能弄上一回!” “知道的倒挺清楚。”聂猛盯着王狗儿,冷笑一声。 “大郎切莫误会,我可没弄过她!”王狗儿急忙撇清,“还真不是骗您。那天我特意花了一文钱,想着咱爷们也去开开荤,可是事到临头,看这娘们实在是有些邪门,一双眼珠子黑幽幽,让人瘆得慌,我越想越怕,不敢下手,干脆提上裤子溜了。为这事,我那帮狐朋狗友没少笑话我,可我一点都不在乎,名声能比性命还重要?谁知道她是人是鬼呢。我可听说,有些女鬼就喜欢装扮成人的样子,专吸男人的精气!” “那依你看,她到底死了没有?” 王狗儿大摇其头,“肯定没死。要不怎么说她邪门呢,不拘什么时候,都是这个半死不活的样。” 聂猛点点头,站起身回转家门。“既是如此,就劳烦你把她送回醉月楼,让老鸨妥善安置。” “您为难我——”王狗儿连连摆手。 “怎么,你不愿意?”聂猛的脸拉了下来,目光不善。 “不是我不听您的话,实在是因为,这娘们就是被醉月楼的人给扔出来的。前几天我听兄弟们说,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汉死在她的肚皮上,老汉的儿子闹到官府,老鸨使了好些银子才把事情摆平,嫌她晦气,连夜活活打死,扔了出去。没想到,这娘们命大,竟然没死。我今天要是把人送回去,触了醉月楼的霉头,还不得让他们揍个半死?您老高抬贵手,千万饶我这一遭。” “送不送,是你的事;收不收,是醉月楼的事。你自己看着办。”聂猛冷冷地瞥了王狗儿一眼,转身便走。 王狗儿失魂落魄,一跤坐倒在地,不知该怎么办。 与王狗儿的进退两难不同,聂猛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对他来说,这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他回屋洗了把脸,自己到厨房生了火,摊了两张大饼,又翻出昨天在街口买的卤牛肉,就着三两烧酒吃过,天已大亮。外面似乎有些动静,他也不在意。 吃罢饭,聂猛继续练功。 刚到院子中间扎下马步,王狗儿捂着脸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扯开嗓子嚎道:“大郎,你要为小的做主啊!你让我把那娘们送回醉月楼,我可是一刻都不敢耽误,立马就找街口的老张头套了副驴车,巴巴地送过去,可那帮挨千刀的不仅不收人,还把我胖揍一顿。您看,把我脸都打肿了!” 聂猛沉着张脸,不做声。 王狗儿壮着胆子继续道:“当时我就说了,‘这是城东聂家大郎的意思’,可他们不听啊,还说……”偷眼望了望聂猛的脸色,欲言又止。 “说什么?” “太难听,不敢说。” “说!” “他们说:‘不就是个克死了爹娘的破落户么,仗着以前有几分脸面,会点拳脚功夫到处拿乔,若是敢到我们醉月楼惹是生非,管教他吃不了兜着走!’还有些个难听话,我都不敢污您的耳朵!” “那女人呢?” “还在醉月楼门口,我让老张头看着,自己回来找您讨主意——您老明鉴,老张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为雇他的车,我许了他一吊钱,这非您帮衬不可,我哪有钱啊!” 聂猛脸上淡淡的,不慌不忙散了功,从井轱辘上扯过短衫胡乱一披,大步迈出门去。 王狗儿一看,红肿的脸上笑开了花,一边赶上去,一边佯做惊讶道:“大郎,这是要干嘛?” “逛窑子!”聂猛大声道。 醉月楼在城南,傍着大街,三层的小红楼,远远就能望见吊脚飞檐,挑着大红的灯笼。此时已是日上三竿,街道行人如织,醉月楼前更是人山人海,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 只见大门一侧,停着一辆驴车,一个老头手拿鞭子,蹲在墙角。驴车上躺着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脏污的女人,蓬草般的乱发遮住面目,隐约可见大睁着的空洞无神的双眼。 人群外突然起了一阵骚动,纷纷让出路来。 来的是两个武师打扮的彪形大汉,一左一右,中间夹着一个缩脖耸肩、手持火把的麻脸男子。进得人群,两个武师在麻脸男子背后用力一推,把他推到驴车前。 “李三。”有人认出这麻脸男子的身份。 两名武师,也有人认得,是醉月楼的打手。 “就是这个女人——不,不是人,是妖,就是这个女妖,变化成我死去母亲的模样,勾引我那八十有六的老父亲!可怜我的老父,被妖术迷惑,平白丢了性命!”李三很快进入状态,双目通红,指着驴车上的女人,唾沫横飞地大声控诉起来。 人群中传来一片嗡嗡私语。 “李三,我怎么听说,是你爹老不修,逛窑子死在这女人的肚皮上的?”话音未落,人群中便爆出一片笑声。 李三涨红了脸,朝人群中狠狠瞪了一眼,骂道:“少他妈满嘴喷粪,我爹那是听说醉月楼有个姑娘跟我娘长得一模一样,想去看一眼罢了!” “得了吧,”人群中有人起哄道,“谁不知道你娘歪嘴瘸腿,一脸麻子,醉月楼里的姑娘要是跟你娘长得一模一样,恐怕早就开不下去喽!” 人群中又是一阵笑。 李三有些撑不住,回头望向两个打手,正对上他们阴冷的目光,不由打了个寒噤。探手摸上腰间,鼓囊囊、沉甸甸的触感,让他心底生出一丝踏实,把心一横,高声道:“不管怎样,我李三都不能由着这妖女祸害乡里,今天就当着大伙的面,为民除害,把这妖女烧成飞灰,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两名武师上前,把女人抬下驴车,扔到地上。李三犹豫片刻,使劲一咬牙,将火把伸到女人身上,去点她的破衣。许是因为衣服糊满污泥,连点几次,都没点着,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道:“果真是个妖物,火都烧到身上,连叫都不叫一声。” 纷纷嚷嚷间,蓦地从人群外爆起一声炸雷! “住手!” 第二章 没法做,就别做 只见人群外围,一道人影远远越众而出,落在场中,一脚将李三踹出丈许远,疼得他倒在地上直哼哼。 “聂蛮子!”人群中有人惊呼。 李三吓得魂不附体,正要讨饶,却看到站在旁边的两名打手,顿时有了底气,大声嚷道:“这妖女害死我父亲,我这是为父报仇!乡亲们给评评理,他凭什么拦我?” 人群中无人应和,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去,让出场子。 两名打手对视一眼,明白该轮到自己上场,便揎拳掳袖上前道:“聂蛮子,你也忒不讲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无端阻拦苦主,安的什么心?” 聂猛说:“来战。” 两名打手闻言,同时一愣。 “都是习武之人,能用拳头解决,就别多说废话。”聂猛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打倒我,你们说了算。” 两名打手脸上挂不住,却慑于聂猛的威势,不敢动手。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夹杂着嘲讽和讥笑,羞得他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吱呀一声,醉月楼的大门打开一条缝,出来一个花枝招展的胖老鸨。 “没用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回去!”胖老鸨快步走到两名打手跟前,怒气冲冲地呵斥道。两人如遇大赦,低着头溜进门里。胖老鸨冲着聂猛转过身,堆起一脸肥腻的笑容。“聂家兄弟,这叫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喊打喊杀,真真吓死奴家了。” “谁是你兄弟!”聂猛不耐烦地打断她,“人,你收还是不收?” “不是奴家不肯收,实在是不能收。这臭婊子肚皮上可躺着一条人命哪!晦气得紧,要是让她进这个门,奴家的生意就没法做了。” 胖老鸨说着,偷眼观察聂猛的脸色,心中暗暗叫苦。 王狗儿把女人送回来,着实让她气炸了肺,当即不由分说,让人把王狗儿一顿好打,打完才知道,是聂猛让王狗儿干的。 谁都知道,聂猛是城里出名的混世魔王,一身好武艺,父母双亡,光棍一条,平日里最喜欢管闲事,惹上了大小是个麻烦。 至于那个女人,处处透着邪性,明明已经打死,连夜扔到了乱葬岗,竟又鬼使神差回转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进门。 她想出一条计策,马上派人去找李三,使了几吊钱,想要借他的手把这女人解决在醉月楼大门外,这样一来,聂猛也没话说。 谁能想到,李三动作太慢,出了岔子。 如今之计,也只能陪着小心说好话,希望凶名赫赫的聂蛮子不要犯浑。虽说醉月楼背后颇有几分势力,真要撕破脸,一个毛头小子哪是对手。但醉月楼毕竟是开门做生意的,犯不着跟一条光棍较劲。 “生意没法做,那就别做。” 聂猛丝毫不给她面子,迈步上前,抬头看看醉月楼烫金的招牌,大喝一声,壮硕的身躯腾空而起,一探手,将金字牌匾取下,就在半空中抬手劈作两段,随手扔在门前。 人群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胖老鸨也惊呆了。她没有想到,聂猛竟然这么大胆,做得这么绝!一丝怨毒的神色浮现在她圆滚滚的脸上,眼神变得阴冷无比。 “我再问一遍:人,你收也不收?”聂猛抬头看天,问。 “收、我收。” 胖老鸨咬牙堆起一丝笑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转头命令门里道:“都聋了还是傻了,还不出来抬人!?” 醉月楼里钻出两个龟公,作势要抬人。 聂猛大手一伸,止住他们。 “大郎还有何吩咐?”胖老鸨心惊肉跳。 “不用抬了,我只要你们一句话,人,我带走。”聂猛说着,用目光把人群里的王狗儿拎了出来,“拉回去。” 王狗儿愕然点头,不太明白聂猛的意思,正待多问一句,聂猛却已来到李三跟前。 李三这时还躺在地上,先见那两名打手根本不敢跟聂猛动手,又见胖老鸨在聂猛面前低声下气赔小心,早就吓得心胆欲裂,见聂猛一步步朝他走过来,顿时湿了裤裆。 聂猛冷哼一声,喝道:“看在你死了老子的份上,饶你这一遭,滚!”斥退李三,聂猛再不看别个,两眼朝天,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径出人群,往城东而去。 胖老鸨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神已非怨毒可以形容,简直似要把聂猛生吞活剥。当着众人的面,砸匾在前,翻覆在后,混没把醉月楼放在眼里,聂猛这已经不是在打她的脸,而是把她的脸摁在地上踩。 看着围观众人讥诮的神色,胖老鸨知道,经此一事,醉月楼的面子算是彻底没了。只要他聂猛还活着一日,醉月楼就一日不得翻身。 “聂蛮子,你给我等着!”胖老鸨咬牙切齿道。 眼看聂猛走远,王狗儿急忙招呼老张头把女人抬到驴车上,一路拉回聂家。他跟在驴车后边,昂首挺胸,从城南到城东不到二里路,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充分享受到万众瞩目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载誉归来的英雄,仿佛这次挑战醉月楼事件的主角是他,而不是那个聂蛮子。 他想象自己一脚踢开醉月楼大门,吓得老鸨狼狈鼠窜,然后抱着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共赴巫山,不禁飘飘然起来。 “吁——”老张头在聂宅外勒住笼头,回头说,“到了。” “背进来。”王狗儿挺胸凸肚,像个大人物似的发号施令。看着老张头嘟嘟囔囔一脸不情愿地干活的样子,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得意的冷哼,旋即矮了身子,踏进门去。刚一进门,就见一块亮闪闪的东西迎面飞来,伸手一接,心里乐开了花——好家伙,足足有二两银子! “去找个婆子,替她收拾收拾。” “好叻!”王狗儿答应着,忙不迭去了。 聂猛从屋里翻出一卷草席,让老张头把女人安置在水井边,取出一吊钱把他打发了。这时已近正午,太阳高挂空中,院子里铺满斑驳的树影,一阵风吹过,女人脏兮兮的身体明暗闪烁,像是一截老朽的木雕,了无生气,唯有那双空洞的眼睛,仍旧圆睁着,无神地望着天空。 聂猛远远站着,有些发愁。 他之所以让王狗儿把人拉回来,是因为他知道,这女人只要进了醉月楼的门,横竖就是个死,绝无其他可能。 人是他硬要送回去的,死了,就是他的责任。 不管这女人如何轻贱,都不该因为他一时的意气之争,枉送性命。 现在的问题是,这女人该如何处置? 如果是个神志正常的女人,大可赏几个盘缠,远远打发了就是。可这女人痴痴傻傻,还是个瘫子,这就有些难办,总得给她找个安身之地。 正思虑时,王狗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那些平时见钱眼开的婆子们,一听是要伺候“那个女人”,吓得连连摆手,只差落荒而逃——发生在醉月楼的事,已经在大街小巷传开,人人都知道城东聂蛮子救下一个妖女,跟醉月楼结下死仇。 “要不,我来?”王狗儿迟疑道。 说这话,他并不情愿。这女人的邪门,他今天总算见识到了,不管是醉月楼还是聂猛,抑或是他,只要沾上这女人,无不惹下一身骚。 如果可能,他想拔腿就走,能离多远离多远,可腰间沉甸甸的银子在提醒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事还没办妥,他就不能一走了之。 “左右不过是个风尘女子,又不是贞节烈妇,早就千人骑万人压了,有什么妨碍?要是就这么把她放着,弄得一院子臭气熏天,不是给大郎添堵么。”王狗儿小心地说。 “也罢。”聂猛转身回房。 王狗儿笑了。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聂蛮子,竟也有脸嫩的时候,说不准,跟他一样是个童子鸡呢。 他去井里打起一桶水,先舀了几瓢,兜头浇在女子脸上,冲去凝结的泥垢,然后沾湿汗巾,强忍着恶心,先从脸擦起。这臭婊子还真是有福气,他长这么大,对自己老子娘都没这么好过! 蓦地,他瞪大了眼睛。 秽物渐渐拭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如同白玉雕成的精致脸庞,明眸皓齿,瑶鼻樱唇,脸颊淡染红晕,秀眉遥入远山,每一处都恰到好处,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美一千倍、一万倍! 除了美,他想不出其它词汇来形容。 这美,不是那种让人远远观赏一眼就心满意足的美,而是永无餍足的渴望,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去占有,与之融为一体,揉成一处,永生永世沉醉其中,即便毁灭也在所不惜。 王狗儿匍匐在地,浑身颤抖着伸出手,抚上这绝美的脸庞。 他的眼中再无其它,只剩下无穷的欲念,想要去亲吻、去舔舐、去撕咬、去吞噬,他要占有这眼前唯一的美丽,不顾一切,独自一人。 “你干什么!” 屋里的聂猛发现异状,一声断喝,掀开帘子冲了出来,一脚将王狗儿踢倒,瞪眼骂道:“敢在这里撒野,狗东西!” 王狗儿一骨碌爬起,手往腰间一探,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聂猛不由一愣。 王狗儿身上藏有兵刃,聂猛并不意外,街上的泼皮无赖身怀利刃的多得是,打架斗殴时好拿出来吓唬人。但王狗儿竟敢在他面前动刀子,这就让聂猛想不通了。往常,就算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聂猛注意到,王狗儿神色有异,双目通红,脸上尽是癫狂之色。 “把刀放下!”聂猛命令道。 “我要她,谁也别想跟我抢!”王狗儿咆哮一声,朝聂猛扑了过来,一副搏命的架势,“我要她,谁拦,谁就死!” “干你娘。”聂猛侧身让过匕首,抬手砍在王狗儿颈后,立刻将他放倒。“疯了。” 他刚才在屋里看得真切,起初王狗儿规规矩矩,给这女人擦脸,可突然就变了一副狰狞模样,从一条癞皮狗变成了一条大恶狼。王狗儿的异常,一定与那女人有关。 聂猛想着,朝那女人望去。 只一眼,呼吸,瞬间暂停。 眼面前、脑海中、心头上,都只剩下这张绝世的容颜。细长的双眉,像是夜晚随着月亮缓缓浮动的薄雾。紧闭的小嘴,让他想起童年记忆里偷摘的红樱桃。丰润的双颊,透出一抹晕红,恍如城外那片连绵十里的桃花林。 美。 看到这美,聂猛突然觉得饿。 非常饿。 饿得抓耳挠心。 他恍恍惚惚朝女人走去,撕扯着身上的衣物,呼吸越来越粗重。他觉得自己饿得快要发狂了,饥饿感牢牢攫住了他,让他再没有别的想法,只有把眼前的美丽彻底吞噬,他才能得到满足。 正在此时,院墙外突然响起一阵箫声。 第三章 故事 箫声呜咽,如泣如诉,又隐隐有一丝从容闲适的悠游气度,听在耳中,令人神清气明。聂猛浑身一凛,从狂乱中清醒过来。 箫声停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踏门而入。 他不理聂猛,径直走到那女人身边,抬手一抹,绝世的容颜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除了那对黑幽幽的眸子,一切都跟寻常女子无二。 聂猛突然觉得一阵恍惚。刚才眼见的美丽,还有自己片刻的癫狂,像是一场白日梦境,遥远而陌生。 “这不是凡人应该见到的一张脸。”老者转过身,面对聂猛,“留她在此,徒生祸端,年轻人切莫自误。” 这老者年近花甲,虽然脸上皱纹纵横,但身材高大,形容洒脱,眼中神光湛湛,极为有神,手持一支紫竹箫,身背一柄三尺剑,仙风道骨,卓尔不群,此刻定定地看着聂猛,目光温润,令人如沐春风。 聂猛的目光落在那支箫上。 “刚才,是您的箫声?” “正是。” “多谢。”聂猛拱手道。 “这倒有趣,你不怪我坏了你的好事?”老者笑问。 聂猛面上一红,道:“这女人定是妖魔鬼怪,若非您的箫声,我早着了她的道,下场恐怕不妙。” “看你面相粗豪,心里倒还明白,”老者颔首道。“不过,她并非妖魔鬼怪之流,也不是有意要害你。所有见到那张脸的人,都会被无穷的欲念纠缠。男子见了,情欲横生,定要一呈**才可罢休;女子见了,嫉恨交加,便会百般凌辱欺侮。她的这幅好皮囊,是她这一世苦难的根源,对于别人,倒并无妨碍。” “她是什么人?”聂猛好奇地问道。 “你不用知道她的身份,”老者摇了摇头,“我今天过来,是要带她离开这里,然后——杀了她。” 聂猛悚然一惊,问道:“为什么?” “我有我的理由。” 这样回答,便是不打算告诉他。聂猛默然片刻,缓缓开口道:“既然她不是妖魔鬼怪,也并非有意要害人,那我便不能任由您把她带走。这里是我家,她是我带回来的人,不论身份,不问过往,只要是在我聂家门里,我就断不许别人动她分毫。” “你不怕我杀了你?” 老者双目一凛,眼中射出慑人的精光,那股气势,仿佛随时会把聂猛斩于剑下。只这一眼,聂猛便断定,眼前这老者是一个高手,仅凭这股气势,他便不是对手。 “怕。” “那你还敢拦我?” “不得不拦。” “这么说,你宁死也要护她?” “不是为她,是为我自己。” “勇气可嘉。但就算你拼上性命,也改变不了结果。” “总要一试。” “哈哈,好个总要一试!”老者听了聂猛的话,哈哈大笑,刚才展现出的慑人威压无影无踪,看了他一会儿,开口说道:“你很好。” 聂猛不解其意。 “我可以坐下吗?”老者突然问道。 聂猛面上一红,连忙到墙角搬来一条板凳,放在老者面前,说了声请坐。他平素行事一向霸道,从不向人低头,可今天面对这老人,他却好像变成了一个寻常少年,一身引以为傲的武功毫无用处,连动手的念头都无法生出。 老者在板凳上坐定,像跟老朋友聊天一样,平和地说道:“你是个难得的少年,有自己的坚持,有抱定的信念。我曾经跟你一样,以为这世间自有公理,非黑即白,对错分明,只要坚持自己的原则,就永远站在正确的一边,不管做什么事都无愧于心。可是……” 忽然沉吟不语。 “可是什么?”聂猛追问道,“人生在世,不正该如此吗?” “是啊,正该如此,本该如此,可是,人生在世,有太多的可是……”老人感慨万千,忽地转开话头,“我想请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听完这个故事,你再做决定不迟。” “请讲。”聂猛拱手道。虽然老者的目的与他的立场相悖,可他对这老者却颇有好感与敬重,同时也对老者要讲的故事生出几分好奇。 “很多年以前,有一个侠客,仗着有几分本事,出来行走江湖。 “有天晚上,他路过一片废墟,见有一群人围着两个死者哭泣。 “他便上前询问,得知附近有一个妖怪,不仅毁掉了村庄,还害死几乎全村人,只剩这几个幸存者。村长悲痛过度,活活气死,村长的妻子也随他而去。 “年轻侠客专好打抱不平,见这村庄到处是断壁颓垣,死者枕藉,难以胜数,其惨痛之状无可描述,便发下宏愿,定要找到这凶手,将其手刃当场,挫骨扬灰,以告慰死难者的在天之灵。” “大丈夫当如是!”聂猛赞道。 老者冲他微微颔首,继续讲道:“可这侠客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找到这个妖怪,要将其斩杀之时,突然出现一位和尚,拦住了他。 “和尚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妖怪已然悔悟,并且正在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理当饶它一命,劝侠客不要执着。 “和尚告诉侠客,这妖怪因杀孽太重,已遭到天谴,不仅法力全失,还被罚在烂泥地里挣扎苟活,忍受万蚁啮身之苦,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直到罪孽赎清为止……” “不够,”聂猛道,“杀人偿命。” “那侠客也是如此说,定要杀了妖怪,可那和尚定然不许,于是两人就打了起来。”老者讲到这里,忽然住口,久久不语。 聂猛等得不耐,追问道:“后来呢,打赢了吗?” “后来……”老者抬头望着天空,目光深邃,仿佛陷入到久远的回忆之中,“后来,两个人的争斗变成了两派人的厮杀,侠客背后有一个师门,和尚也并非孤家寡人。那是一场持续了很多年的惨烈厮杀……” 老者的声音渐渐颤抖,眼中隐有浮光闪动。 “再后来呢?” “再后来,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那个侠客。”老者惨然一笑,苍老的笑容里仿佛含有万般心酸、无穷悔恨。“他如愿斩杀了那个妖魔,履行了自己发下的誓言。为这一句誓言,两个千载传承的门派灰飞烟灭,亲者、仇者,尽皆死难,他也变得和那妖怪一样,背负了滔天杀孽。从此以后,侠客就成了孤家寡人,总是在夜里辗转难眠。” 聂猛默然不语。 当他听到故事里侠客的义举时,直想拍手叫好,恨不能以身代之,可没想到,最后竟是如此惨烈的结局。这侠客所为,究竟是错是对? 一向任侠成性的少年,第一次陷入思考,过了很久,才开口道:“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结果非他所能预料,他没有错。” “你以为这就是结果?”老者缓缓摇头道,“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聂猛一凛,侧耳凝听。 “杀了那妖怪之后,侠客才知道,妖怪注定要亡于他手,他的师门也注定要因他而满门倾覆。一切都是注定。他,只不过是冥冥天地间一枚小小的棋子,以为所有的选择都出于自己的意愿,殊不知只是高高在上者的无情拨弄。” “怎么会?”聂猛大惑不解。 老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你多大年纪?” “虚岁十六。” “十六岁的少年,能听我这老头子讲无聊的故事,着实不易。”老者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中沉湎着无穷的感怀,“十六岁,当年他也是十六岁。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纪,鲜衣怒马,前途无量,有师长的关怀,有朋友的友爱,还有——”他忽然住口不言。 “我很小就是个孤儿,您说得这些,我统统都没有……”老人的语气,勾起了聂猛的回忆,他的语声有几分黯然。 “会有的,都会有的。”老人呵呵笑道。 “承您吉言,”聂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急道:“您还没有告诉我故事的结局。” “对了,故事的结局。”老者自嘲般一笑,拍了拍额头,“呵呵,人老了,脑子有点不中用。” 聂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等待他说出侠客的最终结局。 “你刚才说的很对,侠客并没有错。不仅侠客没有错,和尚也没有错。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他杀她,本来就是轮回的一部分。他每杀死她一次,就会让她进入下一次轮回,重新受尽万般苦楚,直到再次被他杀死,就这样循环往复,十世乃止。” 聂猛愣住了。 “是不是很讽刺?他倾尽所有,只为杀掉她,可这不过是她为自己造下的杀业所承受的苦难之一,除此之外,并无任何意义。她从未真正死去,世上也没人能杀得了她。” 老人叹息一声,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聂猛的心中,掀起了浪花。这侠客的遭遇,实在可悲可笑,自己倾尽一切,努力去做的事,结果只是别人计划中的一部分,当真是造化弄人。 “所以……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是的,这就是最后的结局,”老者缓缓睁开双眼,把目光投向草席上的女人,眼中蓦然绽放澹澹神光,“今天,就是最后的结局。” 聂猛突然醒悟,一下子僵住。 “你、你就是那个侠客?”聂猛瞪大了双眼,“那她,她……” “是的,我就是那个人,但我并非侠客,她也不是妖怪,她远比妖怪更可怕,乃是高高在上的仙佛。她当年毁掉的不是一个村庄,而是一座巍巍皇城,数十里方圆,百万生灵,她只用了一招。” 聂猛愕然。 屠灭一个村庄的妖怪,人人得而诛之,可屠灭一座城池的仙佛,该当何罪? 聂猛不知。 “听完这个故事,你还要阻拦我吗?你应该清楚,你拦不住我,也没人能拦住。因为这是我的宿命,早在我十六岁那年,不,甚至更早,我的命运便已注定,我独自一人活着,熬过漫长的岁月,等的就是今天这解脱的一刻。” 第四章 公平的比试 聂猛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老者所讲的故事,匪夷所思,让他感到震撼。他并不怀疑故事的真实性,老者的言谈举止,令人自然而然的信服。可是他说的话却超出了聂猛的理解范围。 这个痴傻却又美丽的女人,竟然是传说中的仙佛?既然是仙佛,为何要毁掉一座城池?眼前这老者到底是何许人,竟敢跟高高在上的仙佛作对?难道人生在世,果真全不由己,冥冥中自有定数? 聂猛的心中有无数疑问,但都没有问。 他想知道答案,但他也明白,老者给他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并不是要告诉他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而是希望他不要为一个恶人强出头。 老者选择这样做,而不是把女人强行带走或干脆当场杀掉,是他对这处宅院的主人聂猛的尊重,这正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高人风范。 坦坦荡荡,明明白白,这份胸襟气度,令聂猛叹服。 他常常听城里的一些酸秀才整天念叨什么君子君子的,大概真正的君子,就是老者这样的人罢。 聂猛知道,他现在必须做出一个决定。 老人默默看着他,并不催促,静等他最后的决断。 片刻,聂猛道:“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好,你问。” “如果有一次重来的机会,您还会不惜一切也要杀死她么?” “这个问题,我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答案是不会。”老者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含着一丝苦涩的笑容道:“你一定会看我不起,觉得我是个懦夫,但我要告诉你,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绝不会执着于那所谓的公平和正义,因为公平和正义的代价实在太沉重了,沉重到我承受不起。这个世界没有后悔药,如果有,我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聂猛沉默了。 这既是老者的肺腑之言,同时也是对他的谆谆告诫。 可惜,聂猛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他霍然站起,走到院中空地,冲老者做了个请的姿势。“我还是那句话,恕难从命。我有我的规矩。不管她从前犯下什么样的罪孽,您今天想要把她带走,只有踏过我的尸体。请!” 老者双目一凛,道:“我要杀她,只在反掌之间,你能如何?” “若如此,我自当立下重誓,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定要向您讨回这折辱之仇,不死不休。” “那我何不干脆把你也杀了?” 聂猛愣了一愣,说:“技不如人,死便死吧。” “哈哈哈哈!”老者仰天长笑,良久乃止,连连颔首道:“子曰:刚毅木讷近仁,汝之谓乎?” 老者这句话,聂猛听不懂,没应声,但他知道,这是在夸他。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一个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换做是当年的我,可能会跟你做出同样的选择。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并不是要你改变主意,只是从你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有些话觉得应该告诉你,毕竟你的路还有很长,也许用得上一句忠告。” 这话让聂猛感到意外,旋即生出一丝感动。可他依然说道:“前辈的好意,我心领了。请!”死,不可怕。怕的是,屈辱地活。 老者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聂猛。 “少年人,我接受你的挑战。不过拳脚功夫我已生疏,背后这一柄破剑,也尘封匣中多年,比武打斗,我是不行啦!不如我们另换个方式比试一番。你若赢,我掉头就走,她得你庇护一日,我就等她一日;你若输,她便由我带走处置。你看如何?” 这哪是比试,分明是一个大大的台阶! 而且是强行垫在脚底,不由聂猛不下。 老者的提议,合情合理,他若不应,便是露怯。而且老人家已经说了,拳脚功夫,不会!剑,生了锈!他非要打,难免有欺老之嫌。 比试不同比武,操作要灵活得多,既不会受伤甚至没命,输了也能保全体面,对如今骑虎难下的聂猛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方式。 聂猛并非只知蛮干的武夫,打从成为孤儿的那天起,便经历过许多人情冷暖,看过无数阴谋诡计,粗犷的外表下,其实有着细腻的心思,世间百态都看在心里,老者的爱护之意,他看得明明白白,心中再度涌起一阵热流。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拿下这场比试。 赢了,不管这女人如何危险如何麻烦,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输了,至少问心无愧。 “您要怎么比试?”聂猛问道。 老者静静站在院中,闭目凝思。一阵微风吹来,他身上的须发衣角随风飘动,宛如谪仙临凡。 聂猛心思急转,在想老人会提出什么比试方法。 比力气?他倒是能轻易举起一对石狮子,醉月楼门前那对就不错。可这老人若跟他想得一样,是一位世外高人,那么即便没有移山之力,怕也不会差多少。 这个胜算不大。 比喝酒?这他倒也不怕。谅一个老头子,能有多大酒量。不过,听说城北开米铺的老掌柜,年届八十,一天三坛烈酒,浑如喝水。眼前这老者,身子骨看上去可比那老家伙硬实多了…… 这个也有风险。 比胆量?城外乱葬岗…… 开什么玩笑。 聂猛把自己能想到的比试手段都想过一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胜算实在低的可怜,倒是有些市井间的下作手段可以取胜,但对这位仙风道骨的老人,聂猛实在拉不下这个脸皮。看来,这场比试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想到这里,聂猛的心中竟生出一丝轻松来。 老者沉吟半晌,有了主意,伸手一指那女子,说道:“我们就来比一比,看谁能把她的疯病治好。她这一世,并非生来如此,乃是后来连逢苦厄,受创太多所致。我便是要杀她,也要她死的明白,绝不会在她这样的状态下动手。实不相瞒,我已有办法治好她,不过既然比试之法由我提出,我的法子便暂且按下,若你能在三天之内,找到医者或是药物治好她,便算是你赢。你觉得这个法子可公平?” 当然不公平!聂猛在心中大喊。一个又痴又傻的瘫子,想要在三天内治好,岂不是天方夜谭?这个比试的条件,简直就是无赖! 可他说的却是:“很公平,我接下就是。” 强者划下道,弱者来走。 世间公理,便是如此。 聂猛很早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他砸醉月楼的招牌,也是这个道理。 “很好。”老者微微笑着,冲聂猛点点头,转身走出聂家大门。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在聂家斜对面的一株大槐树下寻了一块青石,傍着墙根盘膝而坐,闭目不语,静静等待。 “哗啦——” 一桶凉水,兜头浇在王狗儿身上,他打了个激灵,翻身而起,看到聂猛站在面前,手里拎着空桶,似笑非笑。 “你好大的胆子!” 王狗儿全都记起来了,浑身一颤,纳头便拜,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道:“大郎,明鉴啊!我那是中了邪,中了妖女的邪,才会一时糊涂……”偷眼向那女子一看,见她长着一张寻常女子的脸,毫无吸引力可言,不由暗暗纳闷,觉得自己一定得了失心疯,老母猪都赛貂蝉。 “少在我面前撒猫尿!”聂猛甩手扔下一锭银子,“拿去,把城里所有大夫全都叫来,一个也不许少。” “大郎,你这是要……” “问那么多干什么!”聂猛瞪眼道,“叫你去你就去,耽误了我的事,我打断你的腿。” 王狗儿吓得一缩,不敢再开口,急急忙忙地去了。 兜里有钱好办事。不到一个时辰,聂家门外便传来粼粼车马声,十余个大夫挎着药箱鱼贯而入。 “今天请各位来,没别的事,就是为了这个躺在院子里的女人,想要各位瞧瞧她的痴傻病,谁要是能治好她,我聂猛愿以重金相酬,若是治不好,那也无妨,出诊费照付,恭送出门。可要是谁敢推三阻四,敷衍于我,我聂猛可不是个好说话的。” 众大夫慑于聂猛的威风,诺诺称是,挨个上前诊治。 王狗儿把聂猛拉到一边,悄声道:“大郎,我看外面有个糟老头,像个练家子,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我刚才在街上可听说,醉月楼今天大大的堕了威风,咽不下这口气,要对大郎下狠手,不可不防啊。” 其实他听到的消息,是“下死手”,但他不敢说。 “醉月楼算什么东西!等我腾出手,带你去拆了它。”聂猛冷笑一声,随口说道。至于那老者的身份,他没有接王狗儿的话头。老者是个世外高人,看上去为人低调,一定不会喜欢别人到处传扬他的消息。 王狗儿满腹狐疑,又不敢多问,只得在心中暗暗猜测。 聂猛等得无聊,在屋檐下的躺椅上坐定,看众大夫围着那女子忙活。王狗儿见了,进屋沏了一壶茶,又到街上买了几样点心,小心奉承。聂猛怎肯吃他花钱买的东西?当即又摸出几块碎银子赏他,喜得王狗儿眉开眼笑,暗道早上那一跤真没白跌。 约莫过了三炷香的功夫,大夫们排着队上来,个个一脸为难。 “聂大官人容禀,此女气血充盈,经脉畅通,我等才疏学浅,看不出病灶所在……” 第五章 杀人者聂猛 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一句话,聂猛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聂大官人莫急。看不出病灶,不代表没病。举凡瘫痪之症,不外乎气血内耗、肝肾经虚、阴阳偏废而得之。至于痴呆,多因气血不足、脑髓不充,故而上行于脑,蒙蔽灵窍,神明不清所致。我等开几个方子,照方抓药,先吃上三个月……” “三个月?三天!” “这……聂大官人让我等为难了。漫说三天,就是三个月,只要能让这女子好转来,就当得一句再世华佗。想要三天以内治好她,恐怕只有仙家手段、金丹玉液方可奏效……” 聂猛沉着一张脸,不开口。 王狗儿在一旁见状,情知事情闹的有点僵,有心替这帮大夫解围,好从诊费中吃一笔回扣,眼珠一转,高声嚷道:“你们是不是傻?治不了就治不了,说什么三个月?聂大官人何等样人,能等你们三个月?天下那么大,总有治得了的人,你们说一个不就完了?” 大夫们听了,如梦初醒。烫手的山芋,当然能甩就甩,当即商议片刻,禀道:“我等倒是听说,县城北门外的翠屏山中,隐居着一位不世出的岐黄圣手,若是聂大官人请动此人出马,或能一举奏功,药到病除。” “此人姓甚名谁?” “姓张,名景初。” “隐居在翠屏山何处?” “我等不知确切,但据说有人在绿竹峰下见过他。” 翠屏山离城不远,骑马不消一日便可赶到,山势并不险恶,时常有人结伴前往游玩。若是去,一日便可打个来回,总好过让这帮庸医胡乱诊治。 聂猛打定主意,叫过王狗儿,让他把众大夫遣散,自己则进屋收拾出一个包裹背在身上,再从墙上取下一柄精钢长刀挎在腰间,迈出门去。 大门外,王狗儿已经殷勤地帮他把马牵出来,整好了鞍鞯。这匹马是聂猛半年前买的,平日里都亲自照料,十分爱护。王狗儿见他出来,上前讨主意道:“大郎一路走好,只是那女人怎么办?” “你知道该怎么办。”聂猛对王狗儿说,“若我不在的这几天,你敢动不该动的人,或是出去说不该说的话,我就赏你一副上好的棺材板。” 王狗儿吓得连连应声,目送聂猛打马而去,心里暗暗纳罕: 聂蛮子难不成想要讨这扫把星做老婆?若是这样,那可真是嫌命长了。不过,管他呢。趁今天荷包满满,赶紧去大发坊推一把牌九,去去晦气是正经! 聂猛出了县城北门,沿官道一径向北,驰出十数里,转入一条林间小路。小路崎岖,他不愿伤了马力,便纵马缓辔而行。 刚刚放慢脚程,聂猛就发现身后遥遥缀有一骑。 那骑手初时只是远远跟随,所以并未被聂猛发现,可他见聂猛转入小路,怕跟丢了人,急忙催马赶上,因此露了行藏。 聂猛不动声色,往前行出里许,在一个转弯处翻身下马,将马系在路边一颗杨树上,静等来人。 须臾,那骑手追踪而至,见聂猛就站在路中间,手持钢刀,冷冷盯着他,情知不妙,勒转马头便想逃走。 聂猛大步赶上,一把将骑手拽到地下,抬脚踩住他的胸膛。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我?” “怎么,你还不知道?聂蛮子,你的死期到了!”那骑手冷笑数声,忍痛道:“醉月楼已经在江湖上广发英雄帖,悬赏白银千两,要你的人头。” “凭你也想杀我?”聂猛哂笑。 “我是杀不了你,可我们青龙帮上上下下几十号兄弟,并肩子上,就算你是大罗金仙,也别想活命。”骑手往身后看了一眼,“实话告诉你,我只是个盯梢的,我们帮主正带着兄弟们往这边赶。你若识相,放了我,我就在帮主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留你个全尸。” 聂猛抬腿就是一脚,把这骑手踢飞数丈,重重撞上路边树干,昏死过去。 青龙帮?我等你们。 聂猛在心里冷笑一声,抽出腰间钢刀,坐在路边慢慢擦拭。这把刀已经很多年没有出鞘了,但刀刃依旧锋利,冰冷的刀锋传递出慑人的杀气。他想起第一次用它时的情形。 大约过了一炷香,树林外的官道上传来阵阵呼喝和马蹄声。不多时,只见十余骑沿着小路急驰而来,马上骑手一律穿靛青色短衣,手持利刃,一个个凶光毕露。 众骑手见了聂猛,皆是一愣,纷纷勒住马头,又认出昏死在地上的同伙,立时聒噪起来,大呼小叫着,将聂猛团团围住。 聂猛冷眼觑着他们,问道:“你们就是青龙帮?” “不错。”众骑手中,一人排众而出,是个年约四十的黑瘦汉子,看上去颇为精悍。“我们的来意,想必你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到了阴曹地府,这笔账别算在我们头上。” “少废话,来吧。”聂猛不耐烦道。 黑瘦汉子左右环顾众人,冷声道:“动手!” 话音刚落,十余名帮众纷纷跳下马,一齐向聂猛冲来。 聂猛擎刀而起,迎向青龙帮众。 先是一刀劈死冲在最前的那个人,接着抬脚踹飞第二个人,这才把刀从第一人的脖颈间拔出,顺势一横,将冲到跟前的第三人开膛破肚。 瞬息之间,手刃两人,重伤一人!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青龙帮众一向恃强凌弱惯了,何曾见过如此骁勇之人,畏惧之心大起,一个个围在聂猛身边三丈远的地方,呼喝怒骂,却是不敢上前。 黑瘦汉子心中一沉。 他忽然想起一段坊间传言。当年聂家豪富,乃是城中一顶一的大户,聂氏夫妇意外身亡,留下大量金银财宝、田产宅院,引来宗族的觊觎。他们欺负聂猛年幼,巧取豪夺,慢慢地竟将聂家偌大一座金山给搬了个空,这还不算完,最后甚至盯上聂家仅剩的祖宅,想要将其霸占。 这些陈年旧事,当时县城里的人大都耳闻目睹。人们本以为,胳膊拗不过大腿,一个小小的孩童,怎么可能跟那些老奸巨猾的宗亲长辈抗衡?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被人赶到陋巷破庙,最终流落街头,饥寒而死。 可是人们没有想到,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谋夺聂家财产最多,亦是想要霸占聂家祖宅的那位老同宗,连同他的几个成年子侄,竟被人尽数杀死,家中只剩妇孺,财物也多有失窃。官府草草查验,称系强盗所为,不了了之。 有传言说,当晚曾有人亲眼看见聂猛手持利刃在事发现场附近出现过。 这个传言最终没有被证实,但是从那之后,再没有任何人敢打聂家孤儿的主意,聂猛也渐渐开始显露他过人的身手,行事越来越高调,为人睚眦必报,甚至往往得寸进尺,对得罪他的人赶尽杀绝,成为县城里令人闻风丧胆的霸王。 如今看来,当年的传言不假。 看聂猛出手的狠辣果决就能知道,他不仅杀过人,还不止一个,俨然已是此中老手。 这一千两赏格,不太好赚。 硬拼,有胜算,但必然是惨胜,今天带来的精锐怕要折损殆尽,纵能杀死聂猛,青龙帮也必然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不能强杀,必须另外设法。 “聂蛮子,你项上人头权且寄下,我们青龙帮定报此仇,咱们来日方长!撤——” 黑瘦汉子一声令下,青龙帮众如遇大赦,急急收拾了尸首,把伤者抬到马上,一阵风似的退去。 聂猛默默地看着,并不阻拦,等他们退出树林,这才从树上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并不继续前行,而是拨转了马头。 “全看你的了。”他俯下身,轻抚枣红马的脖颈。 似是感应到主人的心思,枣红马人立而起,仰天打了个响鼻,四蹄如飞,向着来路飞奔而去。 青龙帮众没跑出一里地,便听到身后马蹄响。 回头一看,见聂猛拍马提刀赶来。 “不好,这厮要赶尽杀绝!” “快退!” 众人大惊失色,一个个猛催马力,没命奔逃。 “大家不要怕,都给我停下,我们兄弟与他决个生死!”黑瘦汉子勒马大喊。他现在很后悔,低估了聂猛的狠辣,早知如此,当时就该拼命。 可是如今,众人早没了搏命的勇气。 刚才在林中小径,若是聂猛要赶尽杀绝,众人都还没来得及上马,逃生不及,只能拼命,谁生谁死还不好说,现在一个个都骑在马上,谁还肯停下来跟杀神般的聂蛮子搏命? 除了几个素日里最忠心的,其余帮众根本不理会帮主的命令,不仅如此,还干脆把死伤的同伴从马上抛下,好逃得更快。 黑瘦汉子见了,气得破口大骂。 聂猛却已经催马赶到近前,大喝一声,钢刀掠起一片寒光,自下而上撩向黑瘦汉子。 黑瘦汉子一咬牙,从怀中取出一对精钢短匕,试图架住钢刀。他手上这对匕首,有三十年的火候,而且还喂了竹叶青的剧毒,只要擦破点皮,神仙无救。聂猛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仗着猛力杀了几个人,想要跟他这样的老江湖斗,还嫩点!黑瘦汉子已经想好后招,只要架住聂猛这一击,顷刻便叫他知道江湖上的手段。 双方武器甫一交接,他便暗道一声不妙,聂猛的刀,势大力沉,远超他的预计,只听一声惨呼,两柄短匕脱手飞出,黑瘦汉子前胸出现一道又长又深的伤痕,登时鲜血喷溅,肠断肚流,从马上跌落下来,再无声息。 眼见帮主一招便死在聂蛮子的刀下,原本几个停下来打算围攻聂猛的青龙帮众再无斗志,转头便逃,可没逃出多远,就被聂猛赶上,一刀一个,尽数斩杀。 一时之间,官道上死者连绵,鲜血涂地,不少行人见了这般景象,一个个吓得瞠目结舌,慌忙躲避不迭。 聂猛有意要叫仇家见识自己的手段,杀人之后,并不急于离开,而是纵马在官道上徐徐而行,浑身浴血,有如修罗,大声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些强人手持利刃,公然劫掠行人,谋财害命,因此被我尽数诛杀,大家不要惊慌,好教大家知道,杀人者,阳城聂猛。” 他知道,发生在这里的事,不消半日,就会传遍县城。 如此一来,谁要再想赚这份赏金,就得好好掂量一番。 至于醉月楼…… 聂猛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第六章 飞剑 到得翠屏山脚下,已是日暮时分,聂猛寻了个僻静的水边,脱下染血的衣物,一把火烧掉,又跳进水里洗去满身血污,从包裹里另取一套干净衣服换上。收拾停当,便在左近寻了一户农家,安住一晚。第二天清晨,早早起来,将马匹寄下,步行进山。 翠屏山有六座山峰,沿一条小溪溯流而上,绿竹峰是第三座。 一路行来,但见山色郁然苍翠,薄雾缭绕群峰之间,溪水潺潺,林涛阵阵,让人神清气爽,分外畅快。 不过一个时辰,聂猛便来到绿竹峰下。 这绿竹峰顾名思义,到处绿竹丛生,山风一吹,竹枝摇曳,哗啦啦响成一片。峰下,沿着溪流,展布着一块向阳的坡地,依山傍水,景色尤为优美,是一个隐居避世的好去处。 隔着老远,聂猛便望见山坡上结着一处草庐,有炊烟升腾而起。 他大步走近,见草庐外是一个用竹篱围成的小院,院内散养着几只鸡鸭,一个身穿青布衣裙的小姑娘端着一只小木盆,正在给鸡鸭喂食。 “丫头,这里可是张景初的家?” 小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并不答话,而是朝屋里唤了一声,继续喂她的鸡。 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从屋里走出来,福了一福,道:“不巧的很,拙夫上山采药去了,这位小官人有何贵干?” “我想请他去看个病人。” “拙夫采药,大约要傍晚方回,小官人若是等得,可进来略坐一坐,用些餐饭。” 走了半日,聂猛也有些肚饿,道声叨扰,推开柴门入内,在院中石桌旁坐定。又解下腰间佩刀,靠在脚边。妇人进屋端了两个大海碗出来,一个装着白面馒头,另一个盛着些青菜蘑菇,还有一只兔腿。 馒头是刚出锅的,暄暄腾腾,还在冒着热气,青菜蘑菇炒得油油的,蒜香扑鼻,兔腿烤得焦香,表面洒了一层细细的盐巴,只是闻到味道,就让人食指大动。 “山野简陋,些许粗茶淡饭,聊作饱腹,望勿嫌弃。” “哪里话,多谢款待!”聂猛拱手致谢,拿起馒头,就着兔腿大口吃了起来。 妇人转身回屋,招呼喂鸡的小女孩进屋吃饭,聂猛听到她唤那小女孩作“青儿”。青儿答应一声,丢下木盆,去水槽里洗了手,就要进屋,却突然“咦”了一声。 只见她慢慢走到石桌旁,拿起聂猛放在脚边的钢刀。 聂猛只当是小孩好奇,并不在意,却听“锵”的一声,她竟将刀从鞘中拔出尺许,寒光映得脸上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辨。 聂猛把眼一瞪,就要喝止。 青儿却脸现怒容,连刀带鞘丢在地上,一把夺过聂猛手里喷香流油的兔腿,气冲冲地走到草庐旁边像是猪圈的地方,把兔腿扔了进去,猪圈里顿时传来欢快的哼哼声。 “臭丫头,你——” 聂猛正要开口呵斥,脑中忽然电光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登时放缓脸色,大手一挥,粗豪道:“舍不得给我吃就算了,我堂堂七尺男儿,不跟你这小孩子一般见识。”向碗边拿起竹筷,就着青菜,仍吃他的馒头。 妇人从屋里出来,责备道:“青儿,为何怠慢客人?” “娘,他是坏人!”青儿尖声道。 妇人闻言,向聂猛看了一眼,道:“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他就是坏人!”青儿撅着小嘴,一脸的不服气,“他的刀上有血腥气,我都闻到了。他一定刚刚杀过人!” 妇人闻言,把目光转向杨乱,淡淡的,并不惊慌,倒像是审视。 “实不相瞒,我昨天确实杀过人。”聂猛放下馒头,解释道:“来这里的途中,我遇到一伙仇家,动起手来,就杀了几个。不是我有意欺瞒,江湖之中,这种事本就寻常,不值一提。” 妇人听了,对青儿说:“你都听见了,进来吃饭。” “哦。”青儿老大没趣地应了一声,跟在母亲身后进屋。跨进门槛的时候,还偷偷朝聂猛回望一眼,扮了个鬼脸。 聂猛瞪起眼,冲她挥了挥拳头。 他有些怀疑,张景初一家,身份并不简单。 第一,山野僻壤,母女二人,面对一个带刀的陌生人,毫无惧意;第二,刀在鞘中,自有机括制约,就算是个成年人,想要拔刀也须费一番力气,小女孩却轻松拔出;第三,刀身已被细细擦拭过,并未出鞘,小女孩却能闻到残存的血腥气,足见六感敏锐,远超常人;第四,聂猛天生神力,自幼习武,小女孩能从他手中夺走兔腿,手上功夫恐怕远在他之上。 聂猛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警醒。 张景初一家,绝非常人,自己一定要小心行事。他来这里,是为请张景初去医治病人,只要张景初有这个能耐,也肯去,那么事就成了,至于张景初到底是什么人,背后藏着什么秘密,他最好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聂猛打定主意装傻到底,继续吃他的饭。只可惜,吃到一半的兔腿没了,只剩青菜蘑菇,对于平常大块吃肉的聂猛来说,实在有些难以下咽。 聂猛望一望猪圈,惋惜地叹了口气。 这时,他看到小姑娘背着手跳出屋子,向他走来。 “呶,给你!”青儿走到他跟前,伸出手来,却是另外一只兔腿。“刚才错怪你了。我娘说,像你这么壮的人,吃饭没肉肯定不行,这只兔腿赔给你。” 一只兔子两条腿,全让他给吃了,聂猛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接过兔腿,冷不丁在青儿头顶赏了她一个大大的暴栗,哈哈一笑,逗她道:“小孩子家,别人说什么都信,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骗你,万一我真是坏人呢?” 青儿摸着头,气冲冲地向他道:“我娘说,你要是坏人,早就死了。” “哈哈、哈哈!”聂猛打着哈哈,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窜起,直冲脑门。他干笑数声,不再跟青儿搭话,埋头大口吃肉。 青儿见他不说话,过了片刻,忍耐不住,凑上来道:“你为什么会有仇家?” “因为我喜欢打架,一打架,就有了仇家。” “你的仇家很多吗?” “本来剩的不多了,”聂猛想了想,说道,“不过最近又冒出来一批新的,数量应该不会少。” “你要是害怕,可以留在我家,”青儿认真地说,“你的仇家一定找不到这里来,就算找得到,我们也会保护你。” “笑话!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聂猛随口应付着,心中更是笃定,这一家人恐怕有着不一般的能耐。 “我猜你根本就不会写字。” “呃,这个……”聂猛一时语塞。 青儿似乎对聂猛很好奇,缠着他问东问西。 “你为什么不害怕你的仇家?” “有什么好怕的,老子本领大得很,他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我现在是没功夫,等我有了空闲,不用等他们来,我自然找上门,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谁也别想跑。” “你现在不去,是因为要请我爹治病救人吗?” “算是吧。” “是你父母?” “不是。” “亲戚朋友?” “也不是。” “男的还是女的?” “呃,女的。” “嘻嘻,我懂了……” “你懂个屁。” 青儿收起一脸嬉笑,朝屋里看了一眼,趴到杨乱耳边,悄声道:“告诉你个秘密,我爹也有仇家,所以我们才——” “青儿!” 屋里传来一声轻叱,妇人站在门槛内,向她招手道:“不要多话,进来。” 青儿不敢违拗,一伸舌头,跑回屋去。 妇人站在门槛后,看了聂猛一眼,淡淡地说:“有人来寻你,好自为之。” 说完,不等聂猛有何反应,便关上了门。 几乎就在同时,背后传来簌簌的声响。 聂猛回头,看到小院外面的竹林里,缓缓行来一人。这人大概三十岁上下,穿着一领明黄戒衣,头戴莲花冠,手捧拂尘,身背长剑,长着一双三角眼,留着两撇八字胡,神情阴郁,面色不善。 “你就是聂猛?”他冷冷问道。 “你想要赏金?”聂猛不答,反问道。 “哈,不过是几两散碎银子,还入不了贫道的法眼,只是生受了人家的香火,凡事总得照应一二。既然你是正主,那就领死吧。” “且慢。” “有何话说?” 聂猛站起身,拿了刀,径自走出小院,在竹林边站下,与黄衣道士隔数丈相对。“莫脏了别人的庭院。” “哈哈,看不出,你倒是个精细人。”道士脸上挂着嘲弄的微笑,“放心,我杀你只要一剑,不会弄得很脏。” “可我杀牛鼻子,一向都喜欢慢慢杀,砍很多刀,如屠猪狗。” 道士面色一寒,冷哼道:“徒逞口舌之利,死来——” 只见他一挥拂尘,手捏法诀,背后长剑脱鞘飞出,剑锋径取聂猛咽喉,来势迅猛非常,饶是聂猛目力惊人,也只能看清一道白光。想要拔刀,已是不及。 修士! 聂猛心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 寻常武功,诸如拳脚功夫、刀枪棍棒、轻身腾跃之流,只是凡人手段,终究有迹可循,或招架、或闪避,总有办法应对。可是这黄衣道人一出手,就是飞剑取敌,来去无踪,一息判人生死,漫说招架闪避,能看清自己是怎么死的,就已经算是不冤。 这黄衣道人,修士无疑。 他先前以为,这道士不过是醉月楼或青龙帮请来的武林高手,纵有几分手段,凭自己的功夫,也有一战之力,谁知对方竟是个修士,他根本毫无胜算。 聂猛蓦地一声大吼,奋力扬起手中钢刀。 纵然是死,也要战死,而非吓死。对方是修士又如何? 第七章 放火 聂猛的吼声刚出口,刀还没有举过肩头,飞剑的那一抹白光已到咽喉。 便在此时,一道色如红霞的流光自草庐内破窗而出,堪堪迎住白光,只听“叮”的一声金铁交鸣,白光登时委顿,化为一条暗淡的灰影,缩回道士背后的剑鞘中。 一击逼退白光,红光更不停留,径往黄衣道士而来,其迅如电,势若奔雷,在空中留下一道晚霞般的绚烂光带,久久不散。 黄衣道士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丢出一堆符箓。 可这红光实在来的太快,比他的飞剑快得多,也比他的施法速度快得多。他只来得及丢出符箓,尚未发动,红光已经透胸而过,在半空绕了一个圈子,飞回到草庐中。 扑通一声。 道士的尸体倒在尘埃。 晚霞般灿烂的虚影渐渐消散。 聂猛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傻掉了。 十年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的渺小。平日里,他是阳城一霸,轻易没有人敢惹他,因为他有功夫,就算传授功夫给他的道士一再声明,这些功夫不过是微末技艺,可在这小小的县境,这身功夫就是没有敌手。 所以聂猛不畏惧任何人。 即使他父母双亡,只是一个孤儿,他也有能力打败敌人,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可是现在,他头一次感受到命不由己的无力感。 这两天来,他遇到的每一个异人,老者、妇人、道士,甚至是一个小女孩,都有可能轻易夺走他的生命。 在他们面前,他渺小如蝼蚁。 吱呀一声,草庐的门打开了,妇人走出茅屋,穿过柴门,径直来到黄衣道士的尸体前,捡起一张符箓看了看,又在尸体上摸索一番。 “不必怕,我既然救了你,就不会杀你。”她头也不回地对聂猛说,“你走吧。” “大恩不言谢……”聂猛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 “不必谢,”妇人说,“忘掉我们。” “我懂。”聂猛说,停了片刻,又说:“可我还不能走,我要请张先生去医治一个人。” 妇人从尸体身上掏出一块小小的桃木牌,看了看,走到聂猛身边,“我们不能跟你去,而且我们还要马上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恐怕你只能另请高明了。” “这……” 聂猛感到为难。 毫无疑问,张景初一家是避祸在此的修士,为了救他不得已出手,很可能暴露了身份和行踪,从而引来仇家,因此才会急于离开。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阻拦。 可是,那个女子还躺在他的院子里,他必须想办法治好她,赢得与老者的比试。这不是为了那个女子,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正在为难,聂猛听到由远及近传来一声长啸。 抬头看时,只见一道青光,自翠屏山深处电射而来,须臾便至。青光之上,站着一名身背药篓的麻衣男子,径直落在柴门外。他的穿着虽然普通,身上却有一股出尘的气质,飘逸不凡。 御剑飞行? 看到这般神通,聂猛满怀激荡,不由驻足观望。 “夫人,发生何事?”御剑男子一落地,便扫了眼地上的尸身,焦急地向妇人问道。“我感应到剑气,就立刻赶回来了。” “来了个玄天宗的道士。”妇人轻描淡写地说。 “玄天宗?难道他们发现了这里——” “对不住,是我引来的。”聂猛歉然道,“那道士是我的仇家请来杀我的,与两位并无干系。” “你是……” “在下聂猛,原本是想请张先生到城中出诊,不料中途遇到仇家,尾随至此,给二位添麻烦了。” 张景初闻言,脸色放缓下来。 “我先前也以为是来找我们的,可是此人法力低微,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如果真是他们派来的人,一定不会如此不堪,而且也不会只来一个。”妇人说着,把桃木牌拿给张景初看,“虽然此人并非为我们而来,可毕竟是玄天宗在册的道士,若是不见,他们定要追查,而且也不知此人是否在城中另有同门。我想,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夫人说的是。”张景初点头表示赞同,随手向尸体一指。 只见道士的尸体连同散落一地的符箓,立刻被一团明净的火焰包围,片刻燃烧殆尽,只剩下一堆飞灰,山风一吹,飘散无踪。 两人转身欲回草庐,妇人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聂猛一眼,向丈夫道:“这少年不错,你看能否帮他一帮?” 张景初闻言,来到聂猛跟前。 “你想请我去救治的人,是何病症?” 聂猛大喜,连忙把那女人的状况描述了一番。 “听你的描述,她的症状颇有几分怪异,倒也有趣。若不是我必须离开,便随你走一遭县城。”张景初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只淡青色的小瓷瓶,倒出一枚暗红色的丸药。 “此药可活死人,肉白骨,聚气凝神,归魂返魄。你拿去给病人服下,若好便好,若不好,那也无法。我只能帮你到这里。” “多谢。”聂猛郑重接过药丸,放入怀中。 张景初冲他点点头,携夫人一起回屋去了。 聂猛对着两人的背影拱一拱手,转身沿着竹林小径向外走去。那个叫青儿的小姑娘,站在门槛上,远远地望着他消失在视野中。 聂猛离开绿竹峰,出了翠屏山,时间已近正午,他找到先前寄放马匹的农家,取出枣红马,疾驰而回。 进得城来,聂猛并不回家,径往城南。 “聂蛮子,他回来了!” “醉月楼要倒大霉喽!” “麻溜的,快去看戏!” 街上众人认出聂猛,纷纷交头接耳,跟在枣红马后面,浩浩荡荡往醉月楼而去。 醉月楼大门紧闭,并不像往日那般热闹。 聂猛跳下马,二话不说,一脚踹开红漆大门,拔出钢刀,跨进楼中。 平时一派莺歌燕舞的醉月楼,此时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姿色平平的娼妓穿着小衣闲坐,再无旁人。 “鸨儿呢?”聂猛阴着一张脸,揪住一名娼妓问道。 “妈妈昨晚收拾了细软,带着几个贴心的姐妹,连夜走了!”那娼妓战战兢兢地答道。 “走往哪里?” “听说是要往省城。” “干他娘,跑的倒快!”聂猛恼怒非常,破口大骂。 显然,那道士是老鸨请来,等了一日不见回信,老鸨料定出了变故,唯恐聂猛寻仇,这才连夜走脱。现在追赶,已是不及。 聂猛愤怒莫名,可又无从发泄,气得大吼一声道: “都给我滚蛋!” 那几名不得宠的娼妓见聂猛发火,一个个吓得浑身发抖,急忙鼠窜回屋,收拾东西跑路,同时在心里暗暗诅咒老鸨不得好死。因为老鸨逃走之时,只说是往省城开张,等安顿下来后就把她们接走,哪想到居然是留她们在这里等死。 聂猛气冲冲寻到后灶,点起一支火把。 围观者见了,顿时一阵聒噪。“聂蛮子不得了,要火烧醉月楼!” 他们一直跟在聂猛身后,见他点起火把,就知道好戏要开场,一个个兴奋得满脸放光。醉月楼本是一处单独的院落,并无左邻右舍,围墙又高,无殃及池鱼之虞,所以众人不仅不怕,反而个个期待,想要看个热闹。 聂猛擎着火把,径直来到柴房外,打算先从此处烧起,引燃柴房里堆的干柴,把醉月楼彻底烧个干净。 正要动手,忽听见柴房内传来痛苦的呻吟声。 有人? 聂猛先不忙放火,推开房门,跨进房中。 立刻闻到一股血腥气。 只见柴房的角落,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哎呦哎呦叫个不停。聂猛上前,将那人翻过身,看清容貌,顿时吃了一惊。 “王狗儿?” “大、大郎饶我。”王狗儿看见聂猛,吓得一缩,畏惧地说道:“你一走,醉月楼的人就把我给抓了,还有个什么青龙帮……他们问我大郎的去处,我不肯说,可实在捱不过……”他说着,浑身不禁颤抖起来。 素日里,王狗儿这样的泼皮无赖,并不在聂猛的眼中,可是醉月楼这件事,王狗儿为他鞍前马后忙活了许多,因此才招致醉月楼的报复。看到他的惨状,聂猛感到一丝歉然,转头冲着围观人群道:“去找个大夫!” 人群中挤出一个小老头,也不说话,径直上前,搭着王狗儿的脉搏诊了片刻,又掀开衣服看过伤势,说:“不碍事,都是些皮外伤,将养几天就好。” 聂猛听了,放下心来,从人群中揪出两个劳力,命令道:“把王狗儿送到医馆,让大夫好生诊治,帐算在我的头上。” 两个闲汉还等着看火烧醉月楼的好戏,被聂猛抓了差,颇不情愿,又不敢不去,只得背起王狗儿去了。 “各位父老今日做个见证,有与那鸨儿相熟的,也不妨捎个话,漫说她跑到省城,就是到了京城,我也放她不过,定要取她项上人头。她若敢重新打起醉月楼的招牌,我见一家砸一家,见一家烧一家!”站在后院的空地上,聂猛对围观的人群高声道。 说完,手中火把一扬,扔进柴房。 柴房里本就堆满干燥木柴,遇见明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接着向两边蔓延,迅速引燃了整栋醉月楼。 有不明就里的人见走了水,慌忙吆喝着施救,还要去报与县衙知道,未及行动,便被旁边的人急忙拉住,使了一个眼色,再冲一旁驻足观望的聂猛努努嘴,便什么都明白了,老老实实的,该干嘛干嘛去。 不多时,雕梁画栋的一座青楼,便化为一片火场。 现在,聂猛只剩下一件事。 他探手入怀,摸了摸张景初所赠的那粒丸药,心中一时有些复杂。对他而言,这药是灵验的好,还是不灵验的好? 他先前要救那女子,只是出于一时的同情,本打算把她收拾干净,花上一些银钱,请人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便罢。 可是后来老者出现,给他讲了那个故事。 对女子的同情,是彻底没有了,但揽下这桩事情的责任还在,所以他没有把她交给老者带走。从那之后,女子就开始成为他的麻烦。 若是丸药灵验,难道他真要把女子留在家中,护她一辈子不成? 罢了。 事已至此,自己选的路,只有走下去。若老者坚持不肯越过他对女子下手,他相信凭自己的毅力,一定可以耗走老者,留那女人一条性命,到时再想办法让她滚蛋。 打定主意,聂猛收起无谓的心思,整顿好心情,打马归家。 街上的人见醉月楼起了大火,纷纷前往围观,还有不少人特意从家里出来观看。 聂猛骑着高头大马,逆着人流缓缓而行。 沿街行出一箭之地,天上忽然出现异象。 只见天空顷刻乌云密布,浓重的铅云直压下来,几乎触到城墙敌楼的尖顶。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间暗无天日,在醉月楼大火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片赤红的色彩。 赤红色的云层不断聚集,不断搅动,形成一个漏斗状的凹陷,云层里电光越来越频繁地交织窜动,振聋发聩的闷雷声连绵不绝,轰击着人们的耳膜。 醉月楼大火已经吸引不了众人的目光,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天空,惊异莫名。 蓦地,从漏斗状的云层中心,骤然劈下一道电光! 刹那间,所有人的脸庞都被照亮了。 聂猛赫然发现,那道电光的落处,正是聂宅。 第八章 雷劫现世 电闪雷鸣中,聂猛催马来到自家门前,翻身下马,快步踏入院中。 眼前情景,令他吃了一惊。 只见院子里,原本那女子躺着的地方,被闪电轰出一个焦黑的深坑,宽约丈许。那女子躺在坑底,已经被雷电殛得不成人形,几乎成了一截焦炭,却还留着一线生机,胸膛缓缓起伏。 “这是雷劫,切勿靠近。”院墙根下,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老者背靠院墙负手而立,神情严肃地盯着正遭雷殛的女子。 “前辈,这是怎么回事?”聂猛问。 “天命不可违。”老者说,“昨日是她十世劫终之日,我没有动手,误了天时,因此上天降下雷劫,了她因果。” 聂猛听不太懂,只问:“她死了么?” “没有。雷劫九重,第一重散气,应劫之人若捱受不过,苦聚而得的一口真气便会消散,从此同凡人无异;第二重毁心,若是应付不来,便要被夺去心识,丧失清明,从此浑浑噩噩,疯癫一生;第三重才是灭身,身死骨灭,化为灰烬,便是你所说的‘死’。 “眼下才是第一重劫雷,她看上去伤势虽重,却并未身死。况且她乃天佛转世之体,此次所历的乃是佛门独有的因果雷劫,与寻常修道者遭遇的造化雷劫又不尽相同,这前八重雷劫不脱轮回,仍是她命中应受的果报,只有第九重雷劫,才会彻底了却她的前世因果,终结她的十世苦厄。” 老人所说,隐隐有教化之意,聂猛虽然听不太懂,却努力记下。 此时,又一道天雷轰然落下,砸在女子身上,爆出一蓬火花。 聂猛胆子虽大,但在这天地异象面前,作为人类的胆魄全无用处,只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深深的悚惧,不由咽了口唾沫,哑声道:“前辈,我们……不避开么?” “无须远避。上天有好生之德,雷劫的威力虽大,却不会胡乱波及无辜,只要不踏入雷劫的范围之内,便无大碍。——你且过来,待在我身边。” 此时,整个天地都被异象笼罩,一道道闪电在云层中窜动,如金蛇狂舞,空中不时响起一连串炸雷,轰得人头脑发麻,几乎站立不稳。黑色的云层压在城头,似乎触手可及。 聂猛连忙走到老者身边站下,往场中看去。 陆陆续续,又有几道天雷降临,那女子似是全无所觉,除了天雷加身时一阵剧烈的痉挛外,再无其它反应。她的衣物已经片片破碎,裸露的肌肤尽皆焦黑,空气中充斥着一股皮肉烧焦的焦臭味。 一直出现八道天雷,一道强过一道,威势越来越大,却只在女子所处深坑内肆虐,并不波及别处,只是偶尔散逸出一道电弧,未及近身,就消散在空气中。院子中间的大坑里,电光越来越盛,到得后来,女子的身影已经被电光淹没,几乎看不见了。 “第九重雷劫将至,不要乱走。” 老者话音刚落,天空中异象陡然升级,漏斗状的云层已经有如实质,像一片倒垂在九天之上的黑暗深渊,在这深渊的最深处,亮起一片白灼的光芒,这光芒越来越亮,把黑色的云层映衬成铅灰色。 所有的闪电都消失了。 雷声也刹那间静音。 天地间,出现片刻的寂静。说是片刻,聂猛却感觉漫长之极,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他的脑中,把这一刻拼命拉长,长到令他无法忍受,只差一步就会断裂的地步,却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彼岸。 这种怪异的感觉,简直令人疯狂! 聂猛几乎要承受不住,双眼暴突,遍布血丝,身体里被无形的物质充塞,憋闷无比,却又被天地间的无声寂静牢牢压制,无从释放,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身体似乎随时会炸裂开来。 老者突然一个闪身,来到聂猛面前,指尖凝起一点灵光,轻轻点在他的眉间。聂猛只觉一道清凉的气息从眉间直达心底,迅速化作无数道细流,顺着全身经脉流转到四肢百骸,烦躁憋闷的感觉迅速消退,神志恢复清明。 还来不及向老者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第九重雷劫,现世了! 一道细细的光柱,自云层中心撕裂而出,直落九天。随着这道光柱的出现,铅灰色的云层被瞬间搅动,一层一层,似缓实快,旋转着向中心集聚而去,像极一团大漩涡。 从云层漩涡的中心喷薄而出的雷电光柱,顷刻打在女子身上,将她本已焦黑的身体彻底吞没。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耀眼白光。 眼前什么也看不见,耳边什么也听不到。 光亮到极处,便没有了光。 声音大到极处,也便听不到声音。 这一刻,聂猛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境界。他仍是清醒的,可他所在的世界却是一片虚无,他看不见,也听不到,就连脚下踏着的,也不再是坚实的大地,而是一片渺渺虚空。他似乎漂浮在一片无垠的广阔空间,无所觉、无所见、无所知、无所有。 不知过了多久,当幻境从聂猛眼前渐渐散去时,雷劫已近末声。他和老者堪堪站在劫雷的外围,雷劫过后残余的闪电就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跳跃窜动。 无数细小电弧从闪电里散逸出来,在他周身啪啪作响,隐约勾勒出一个无形圆罩的轮廓,正是这无形的圆罩,将他和老者罩住,隐为护持。 他这才看见,就在他胸前尺许远的地方,也是无形护罩的中心点,静静漂浮着一册展开的竹简,竹简上有着一行行古老的文字,发出淡淡毫光。 老者的声音在聂猛耳边响起。 “这世上,以肉体凡胎之身,在如此近的距离目睹九重雷劫的,你恐怕是第一个。修行不易,大道九重,越往后来,考验修行者的往往不是自身修为,而是对天地至道的感悟。今日你眼前所见,当铭记在心,旦夕不可或忘,日后自然大有用处。” “您是说……我、我也能修行?”聂猛闻言,激动地问道。饶是他少年老成,心性坚定,此刻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心神激荡,语无伦次。 “当然可以。”老者说道,“只是你的修行之路,远比常人更为崎岖坎坷,若无绝大的毅力,万难成功,你可下得了这个决心?” 聂猛激动的说不出话,连连点头。 “如此便好。”老者含笑道。 聂猛心思电转,一撩下摆,就要跪倒在地,口中道:“师父在上,请受——” 老者一把托住了他,任他天生神力,竟再跪不下去。“我做不了你的师父,眼下也还不是时候,你且起来,日后有了机缘,自会明白。” 聂猛肃然起身,将老者刚才说过的话牢牢记住。 一老一少,不再说话,静静地站在院中,看着雷劫最后一点余威彻底消散。 雷劫终于结束了。 漫天乌云消散无踪,霎时间又是万里晴空,呈现出一碧如洗的瓦蓝,显得明净而通透。历过刚才惊天动地的九道雷劫,聂家宅院竟并未有任何损毁,只有院子中间的那处半圆形深坑,提醒着聂猛,刚才宛如末日降临般的景象并非梦境。 深坑里,女人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取代她的,是坑底的一小堆灰烬。 聂猛长吁了一口气。 一切都结束了。 …… 或者,一切才刚刚开始。 只见那堆灰烬之中,一朵小小的花蕾悄悄探出了头,绿色的茎杆上舒展出两片柔弱的嫩叶,在空气中微微摇晃着。 “这是什么?”聂猛吃了一惊。 “净从秽生……”老者缓缓说道,“她身背滔天罪孽,又受十世苦厄,乃是一具至污至秽的躯壳,从这具躯壳之中,将诞生出这世上最纯洁的天人之体,不沾因果,不入轮回。” 聂猛听得不是很明白,但他看见那株小小的嫩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长,只是一转眼,两片嫩叶就变成了拳头大小,绿色茎杆的顶端,小小花蕾呈现出淡粉色,越变越大。 “少年人,我要送你一件东西。”老者突然说。 聂猛愕然,不明白老者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只见老者把手向虚空里一伸,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玉简。玉简为长方形,造型方正朴拙,呈现出淡淡的天青色,通透温润,古意盎然。 “这是我师门之物,你且收下。” “前辈……这,我不能收。” “为什么?” “我连您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的名字没有任何意义。”老者淡淡地说,“但这枚玉简不同。它有名字,而且在很久以前,全天下人都知道它的名字。我是一个罪人,亲手葬送了我的师门,可我不能让它随我一同湮没。” 聂猛看着那枚玉简,迟疑片刻,伸手接过。 这份赠礼,让他感到不安。 他不明白老者为什么要在此刻送他如此重要的东西,听他话语中的意思,倒有几分像在交代后事。 可那女子已经被天雷殛成灰烬。就算从她的骨灰上开了朵花出来,又有什么妨碍。老者心愿已了,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话语中竟有决绝之意? “前辈,您……” 第九章 步步生莲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老者淡然一笑,道:“我曾说过,这世上没人能杀得了她。你以为她已经葬身雷劫了吗?并没有。这道雷劫不是要杀死她,而是要助她涅槃重生,回归天佛本位。” 聂猛愕然,把目光投向那株不断生长的植物。它现在已经长得很大,看上去像是一朵莲花,深绿色的圆叶在空气中漂浮着,花蕾微微弯曲,随风轻轻颤动。 “这片玉简,名为春秋玉简。”老者的话语,把聂猛的注意力从莲花上引了回来,“记住这个名字,日后若有机缘,你要让全天下都知道这个名字,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聂猛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很快,她就要重生了。”老者的语速仍然不急不缓,“重生之后,她便不再是戴罪之身,我也不再是她的对手,但我仍要与她一战。”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头!”老者突然拔高了声音,“就算她受过十世苦厄又如何?我发誓要杀了她,便要她魂灭神消,不存于世。为了这个誓言,我已经赔上自己和别人的一切所有,决不容半途而废。” “前辈!” 老者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聂猛觉得心头似被一团火焰堵塞,语调不由哽咽。明明只是萍水相逢,聂猛却觉得与这老者相交莫逆,此刻见他怀抱死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不要难过。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老者说着,忽然笑了起来,看着聂猛问道:“你可曾找到能救她的人?” “找到了,是一个修士,他给了我一粒丸药,可是——”聂猛抬手摸了摸腰间的丸药,脸上现出愤慨的神色,看着那朵从灰烬里诞生的莲花,咬牙道:“她根本不需要我救!” “是的,她不需要,因为所有人都是在救她。那些侮辱她的男人是在救她,我这个要杀她的人是在救他,降下雷劫的上天也是在救她。只有你,你跟我们不同,这盘为她而设的棋局,你不在局中。雷劫之后,我便也不在这个局中,是时候放手一搏了。” “我不明白……” “你无须明白,你只要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多想想其中的道理。你能找到修士赠你丹药,说明我没有看错,你是个福缘深厚之人,日后自有造化,可修行之道,既是修法,也是修心,登天之路,一步行差踏错,便永堕凡尘,你须切记。” 聂猛咬牙点头。 这时,他看到一股清泉从坑底汨汨而出,很快便注满整个坑洞,形成一座小小的池塘。硕大的绿色圆叶漂浮在水面,从水中伸出的花苞也缓缓绽放。 灰烬之中诞生的莲花,终于开放了。 洁白如玉的花瓣,层层舒展。每一朵花瓣都以最优美的姿态打开,一层又一层,像是永远没有穷尽。 终于,花蕾完全绽放开来。 花心里,一个身穿彩衣的少女眉眼低垂,结跏跌坐。 她的容貌,与先前聂猛救下的女子略有相似,却又不尽相同。她们同样都很美,可先前那女子的美是世俗的,撩人情思,勾人欲望,让人想要揽入怀中肆意轻薄,彻底占有。而这个少女的美,纤尘不染,仿佛超越了凡尘俗世,带着缥缈的仙灵之气,让人忍不住赞叹、敬仰,生不出丝毫亵渎之心。 聂猛发现,此刻老者的身体竟然止不住地颤抖,一双深邃的眼中似有烈焰燃烧,迸射出灼灼的目光。 他缓缓踏出一步,向那少女行去。 可是突然,九天之上,出现一个雄浑的声音,无上威严、有如实质的压力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让他停下了脚步。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似乎蕴藏着宇宙万物运行的规律,所有听到这个声音的人,都在刹那间获得了生命的大欢喜——除了聂猛,他仍在老者的无形护罩内,虽然感受到这个声音中蕴含的无上伟力,却并未动摇心神。 “天哪,是佛祖!” “佛祖显灵了!” “阿弥陀佛……” 方圆数十里的人,除了聂猛与老者,全都拜服于地,称颂之声响成一片。 少女缓缓睁开了双眼,盯着天空。 “随我去罢。” 九天之上的声音说。 “是。” 少女低眉颔首,声音说不出的好听。 “善哉。”随着暮鼓晨钟般的悠长佛号,诵经声大起,仿佛有无数高僧大德在九天之上齐齐吟诵,整个天地间都回荡着无上纶音。 少女缓缓起身。 只见她伸出一只小巧白嫩的玉足,轻轻踏上虚空。在她踏足之处,生出一朵盈盈的莲花,她再踏上一步,足下便又生出一朵莲花,一朵又一朵,像台阶一样,一直向上延伸。 她就这样踏着莲花,一步一步,慢慢向天上走去。一朵朵莲花在她身后相继凋谢,化为一团纯净的佛光,悄然消散。 聂猛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步步生莲,又如何?想成佛,先过我这一关!” 老者冷笑声中,从背后解下剑来。 剑,是一柄古剑。剑鞘呈现铁青色,似是青铜所铸,表面篆刻着某种简洁而古朴的纹路,造型方正,毫无花巧。剑穗却用的是五彩丝线,结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同心结,像是出自一个不通女红的少女之手,与端庄肃穆的长剑形成鲜明对比。 老者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剑穗上,神色不再冰冷,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老者漫声吟道,干枯的手,轻轻抚过同心结的剑穗。他的声音昂扬而热烈,似乎饱含无限美好的怀念,充满少年意气。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句词像是一柄利剑,从漫天诵经声中破开一条缝隙。几乎快要被昏昏欲睡的诵经声逼疯的聂猛,感到心神一阵清明。 “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老者一手捧剑鞘,一手握剑柄,缓缓将剑拔出。剑身是冰冷的白色,像是夜晚的月亮,一股无形的凛冽气场从剑身上散发出来,充斥在周围的空间。 诵经声几乎听不到了,可老者所吟词句中那种孤独寂寞的氛围,却一下子把聂猛包围起来。他仿佛看到一个人到中年的落拓汉子,独自一人,飘泊天涯。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老者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慢,语气也越是沉郁苍凉,到了最后,声音几不可闻,可聂猛却分明感受到,一股悲怆之气自无声处骤然迸发,与剑气汇成一道,直冲霄汉。天空中的重重诵经声,彻底听不见了。 行在半空的少女,身形似乎出现一瞬间的迟滞。 “少年人,就此别过。” 老者一语未毕,身体忽然腾空而起,一人一剑,化为一团无比璀璨的青色剑气,如同流星一般,向半空中的少女疾射而去。 少女停住了登天的脚步。 在她头顶不远处,一片七彩祥云里,隐约露出莲花宝座的一角。 她低下头,看着那道从人间底层直冲上来,向她迅速逼近的剑气,微微皱起眉头,陷入到思索当中。 剑气越来越近,气势逼人,前方的空气在剧烈摩擦下开始燃烧,电光劈啪作响。聂猛毫不怀疑,这一团剑气,可以撼动一座山岳。 “为何停步?”九天之上那威严的声音,严厉喝问道。 少女仿佛没有听见,依旧停在原地。 突然,原本被老者的词吟盖住、几不可闻的诵经声,重又响彻天空。这次,诵经声清晰无比地从七彩祥云中传出,一句句经文,织成一张绵密厚重的金色大网,将一往无前、疾若流星的剑气层层阻隔。 终于,剑气的速度越来越慢,体积越来越小,最终迟滞不前,外层的闪电和烈焰也渐渐消融,青色的剑气里,隐约可见一道挺拔的身影。 “悲欢离合总无情——” 清越的词吟,在晴空之上回荡。词意哀婉,老者的声音却悲愤而热烈,再次盖过佛音。周身剑气几欲化为实质,对抗着由经文编织成的金色大网。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一曲吟罢,老者放声长笑,长笑声中,他的身影片片消散,化为一团最纯粹的青色能量,轰然炸裂。 瞬间,剑气暴涨,化为一道惊天青虹,撕裂长空! 这一招的威势,竟生生将漫天金光击得粉碎,剑气如虹,径取踏莲而上的绝美少女。 一剑之威,令天地变色! 恰在此时,九天之上,云端之中,骤然飞出一点金芒。 金芒一出,天地间除了万道金光,再无别的色彩,只剩下那道孤绝的青色剑气,在充塞整个天地的金光里,显得那样的渺小。 无匹的剑气,直奔少女而去,即将接触的瞬间,金芒已电射而至,拦在少女身前。 此刻,剑气已经凝成一柄巨大的青色古剑,庞大的剑意将周围的空气排开,形成一道圆锥形的气旋,缓慢而坚定地向前寸寸推进。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空中金光大炽,无数道耀目金线从那一点金芒之中爆开,再从四面八方射向青色剑气,穿透了外层的气旋,将青色剑气化身而成的古剑击打得千疮百孔。 最终,青色剑气再也承受不住,轰然爆裂,刹那间绽放出耀眼光芒,在金色天空下一闪,随即化为星星点点的光华,飘然洒落。 老者,连同他的剑,就此消逝不见。 无边佛光亦随之敛没。 聂猛眼眶一热,只觉心中燃起一团火焰,死死攥住手中的春秋玉简。 他知道,从此以后,世上便少了一人。 除了他,不会有人记得,曾有一个无名老者,以身为剑,要阻那仙佛登天路! 少女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转身踏上最后一级莲台。 就在聂猛以为一切都已结束了的时候,碎星般的青色光华中,陡然现出一点精纯至极的青芒,趁着漫天金光收敛的一瞬,只是一闪,便从少女的背后没体而入,又从她的前胸穿了出来,更不稍作停留,去势迅猛如电,直指少女面前那片七彩祥云。 一声愤怒的沉吟,从九天之上传来。 霎时间,无数道金光从七彩祥云中射出,一时间竟驱散了祥云,露出云端一片金澄澄的亮光,亮得人无法逼视,看不清究竟为何物。无数金光射向青芒,仿佛滔天巨浪卷过一粒沙子,将青芒彻底淹没。 可是,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 少女脚下踏足的莲花,瞬间枯萎。 她的身体开始从天空坠落。 诵经声齐齐歇止,天地间一片寂静,聂猛似乎听到天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只见那片金澄澄的光亮再次被祥云笼罩,隐现莲台的七彩祥云飘然而逝,只剩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从天空飘落下来。 她看上去并未受伤,可原本穿在身上的五彩法衣已经碎成一片一片,勉强遮挡着她白皙无暇的玉体。 她的双眼微微闭着,长长的睫毛颤动,仿佛睡着了。 院子中央,那朵从灰烬里诞生的莲花,向上舒展开枝叶,托住沉睡中的少女,将她安放在一片碧绿的圆叶上,又伸来几片莲花瓣,轻轻覆盖在她身上,仿佛怕她会冷似的。 聂猛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上前给她一刀,看她是否还能不死。 正在此时,天空中出现数道流光,从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向着聂家宅院飞掠而来。 聂猛只觉眼前一花,院子里已经出现数道身影。他们围着躺在莲花上的少女,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不可抑制的喜悦和激动。 “天佛转世!”一人失声惊呼。 第十章 转世天人 来的一共四人,其中三个围在少女身边,另一人站得稍远,聂猛没有注意。 他看到这几人先后御空而来,就知道他们都是和张景初一样的修士,但他不清楚他们的来意,也就没有妄动,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失声惊呼的,是一个身披袈裟的白眉老和尚。 他用狂热的眼神盯着沉睡中的少女,嘴里啧啧连声,叹道:“果然是天佛转世不错。一千年了,世上早已没有仙佛的传说,没想到今天,竟让老衲看到一位转世天佛,真是佛门之幸,我天龙寺之幸。阿弥陀佛!” 聂猛听说过天龙寺这个名字,据说在西边,距离本县有数百里之遥。传说天龙寺里的高僧有大智慧、大神通,县城每年都有信众前往朝拜,散尽家财拜入山门的也不乏其人。 “智空上人此言差矣,你说是佛门之幸,我没意见,可天龙寺之幸,从何说起?” 站在老和尚右手边的,是一个中年女尼,穿着一袭朴素的月白色僧袍,头戴僧帽,面色严厉,看起来不太好相处,果然一开口,就是反对。 老和尚十分不满,道:“既然是转世天佛,自然要拜入我天龙寺清修,不正是我天龙寺之幸么?” “这位天佛乃是女身,理当入我胧月庵,才是正理。” 胧月庵,聂猛没有听说过,但这女尼敢跟天龙寺的高僧争论,想来胧月庵也绝非一般的尼姑庵。 聂猛听了这几句,心中便已了然,这些异人来到这里,是为了抢这少女。 “既是天佛,便无色相,静虚师太执着于男女之分,我看这佛法上还大有精进的余地。再说,天龙寺也有女众道场,师太莫要胡搅蛮缠——” “老东西,你说谁胡搅蛮缠?” “你竟然口出秽言,简直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智空一脸痛惜,闭目连宣佛号。 静虚把眼一瞪,正要再骂,却被场中一声“无量天尊”生生打断,转头一看,见是一个长髯飘飘的道人,脸皮白净,带着养尊处优的贵气,身上袍服甚是华贵。 “我想,两位是不是有所误会?”那道人笑眯眯地说道,“此子伴随天雷出现,面相非凡,根骨绝佳,我们都看在眼里,说是仙佛转世,也未可知。可两位一口咬定她是佛门中人,未免有些牵强了吧。” “玄机子,你少在这里装蒜!”静虚怒道,“刚才的情形,别说你没看见。步步生莲,正是成佛之兆,哪里是道家法门?” “一朵莲花,并不能说明什么。从天雷降世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刻钟还多,大家都是刚到,只看见此子从天空坠落,至于之前发生了什么,我等皆未亲见,如何能下断言?” 静虚脸现怒色,却是无话可说。 智空上人突然宣了一声佛号,转身面对聂猛,道:“这位小施主,还未请教?” 一言既出,静虚和玄机子的目光都落到聂猛身上,静虚更是眼前一亮。 聂猛拱一拱手,粗声粗气道:“在下聂猛,是这宅子的主人。” 老和尚还未及接话,静虚已经抢着说道:“既是此间的主人,刚才的情形想必你都看在眼里,你来说说,躺在莲花上的这名少女,到底是仙还是佛?” 聂猛只想说“干你娘”。 眼前的情形,摆明十分难搞,这一僧一尼一道,随便一个动动手指,都能立时取他性命,而静虚给出的两个选项,不管选哪一个,都会得罪人。 聂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这并不代表他怕。 正要开口,玄机子发话了:“少年,我看你资质尚算不错,可有修行的打算?我乃栖云山凌霄洞洞主,道号玄机子,修的乃是玄门正法,你若有心,可随这位转世仙人一道,入我门中修行,大道可期。” “玄机子!”静虚气得咬紧牙根。 她没有想到,玄机子竟公然笼络这粗野少年。 资质不错?狗屁! 这少年骨骼宽大,体格粗壮,而且至少有十六岁,身体条件皆已定型,若是练练平常的拳脚功夫,倒不失为一把好手,可若是修行,根本是下下之资,毫不足取。玄机子为了讨好他,竟然厚着脸皮说他资质不错,简直无耻之尤! “阿弥陀佛。” 老和尚智空开口了。 “玄机道长眼光独到,老衲佩服。依我看,小施主不但资质颇佳,而且身具慧根,与我佛亦有因缘。我天龙寺乃佛门正朔,小施主若有意皈依我佛,老衲亦是非常欢迎,愿收你为座下弟子,传授无上佛法,助你修得正果。” “老和尚,你——” 静虚不料智空居然也腆着老脸向聂猛示好,而且说的比玄机子更肉麻、更违心,气得几乎要晕倒。 聂猛突然觉得一阵腻味。 传说中的世外高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而且抢着要收他为徒,这等一步登天的好事,他从前做梦都没有想过。如今这个机会摆在面前,他却只觉意兴索然。 没别的原因,只因他见过了无名老者,那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他现在还沉浸在无名老者化为青光洒落凡尘的悲壮一幕里。不管他以前对世外高人是如何定义,此刻在他心中,只有无名老者当得这四个字。 眼前这几个修士,无论举止风度,还是言谈神气,都像东城菜市里的小贩一样市侩,面目可憎,俗不可耐,连泼皮无赖王狗儿都要比他们顺眼得多。这样的人,世界上遍地都是,与无名老者简直判若云泥。 “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聂猛淡淡地说。 玄机子和智空的心头,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讶异。这少年竟然同时拒绝了他们两个?莫非他没有看见他们御空而来的神通? 玄机子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你可考虑清楚——” “我考虑清楚了。这个女人,既不是仙,也不是佛。”聂猛说,“她是一个魔。” 在场诸人闻言,皆是一愣。 “黄口小儿,胆敢妄言!”静虚怒斥道。 智空要比静虚冷静得多,白眉一挑,沉声问道:“小施主为何如此说?” 玄机子也目露精光,牢牢盯住聂猛。 在场诸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见识,少女乃仙佛转世,这点基本不会错,可这少年却说她是个魔,莫非他看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在这少女转世临凡的背后,还藏着更大的秘密?几人都暗暗打起精神,静待聂猛的解释。 “她弄坏了我的宅院,不是魔是什么!”聂猛气冲冲地说道。 “哈哈!”玄机子一声长笑,紧绷的神色松弛下来,不再理会聂猛,转身面对智空与静虚,扬声道:“他的话,两位都听见了。仙佛之争,可以休矣。不管此子曾经是仙还是佛,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渡劫失败,转世临凡的修行天才,修道修佛皆无不可。既然大家都在这里,正所谓见者有份,不如老老实实坐下来,商量个稳妥的解决办法,才是正经。” “商量,有什么好商量的?”静虚不耐烦道,“人只有一个。” “师太的意思,是要手上见个高低?”玄机子冷笑一声,问。 “怕你不成?”静虚说着,手掌一翻,现出一枚散发着璀璨金光的如意宝珠,悬浮在掌心。距离宝珠约莫三寸的上空,一道金盔金甲的虚影若隐若现。 “久闻静虚师太的金刚宝珠可以召唤佛界护法金刚临凡,贫道一直无缘得见,今天恰逢机缘,倒要好好看看。”玄机子也不示弱,拂尘轻扫,胸前出现一面铜镜,铜镜上的先天八卦、阴阳双鱼各自以不同速率缓缓转动,构造看上去十分精妙。 “两位这是干什么,快快住手,免伤和气。”智空大惊,退后一步道。 聂猛冷眼旁观,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从小到大,他打过的架多如牛毛,劝架的人分两种:一种是真心劝架,上前动手阻拦,或者干脆插到中间;另一种是虚应故事,只在嘴上吆喝,脚下不动,甚至退到一边。 老和尚属于后者,嘴上说得好听,脚下却让出场子,好让两人血拼一番,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这种手段,一向豪强惯了的聂猛并不屑于去干,但不代表他不明白其中的伎俩。 眼看两人间的敌意迅速升温,争斗一触即发,场中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停。” 声音不大,却是无比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隐隐含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人丝毫抗拒不得。 玄机子和静虚浑身一震,不约而同地停下手,把目光转向声音的来处。 聂猛这才想起,还有第四个修士。 此人自从来到之后,一直站在院中的树荫里,距离另外三人颇有几步距离,十分低调,直到此刻才缓缓从树荫里走出。 看清此人,聂猛浑身一震,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此人年纪不大,约在三十岁上下,身材高大,却不显得壮硕,而是颀长挺拔;五官疏朗,眉目清峻,看着虽然年轻,眉宇间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仿佛经历过许多岁月,一双湛湛有神的眼睛里,目光深不可测。 聂猛突然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熟悉的感觉了。 这个人的气质,与无名老者颇有几分神似。尤其是那种历经沧桑,从容不迫的气度,几乎如出一辙。 聂猛想到,先前之所以没人注意到他,一定是他用某种方法掩盖了自己的强大气息,照此看来,他的修为要远在另外三人之上。 仿佛是印证聂猛的想法,另外三人见到那人突然从树荫里现身,就像见到天敌的动物,一个个绷紧了神经,用警惕而忌惮的目光盯着那人。 静虚与玄机子两人,不仅没有收起各自的法宝,反而均将法宝移到了面向那人的方向。 那人冷冷地看着他们,突然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转世的天人,凭你们也配?” 第十一章 实力差距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一齐涨红了脸,几乎涨成猪肝色。 “阿、阿弥陀佛……”老和尚智空连佛号都说不利索了,大着胆子问道:“你、你是什么人,竟、竟敢口出狂言?” 男子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冷笑道:“你们不过是些低级的散修,根骨本就粗劣,又眷恋浮华,整日只在红尘中扰攘,不思精进,百岁之后,一堆枯骨而已,竟然妄想收转世天人为徒,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纵让你们收了,又能如何?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若经了你们的手,徒然变成一块顽石,白白浪费了这天大的机缘。——还不退下!” 三人被这一番话说的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又畏惧这男子展现出的气息,不敢多说半个字,乖乖地让到一边,连大气也不敢出。 男子走到少女身边,随意坐在地上,眼神柔和地盯着少女,既不开口说话,也无别的动作。一种窒息的氛围慢慢笼罩在场中,无形的压力压在所有人心头,可没有人敢打破宁静。 三个修士在这男子身上感受到的气息,有如深渊一般强大,而且是那种永远也不可能望其项背的强大,强大到令人绝望。 聂猛的感受没有他们那么深刻,但他知道,这男子打从一露面开始,气势就已经牢牢压住了另外三人。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缓缓睁开双眼。 她的眼神仿佛一片湖水,清澈见底。 “你醒了?”男子柔声问。 “是。”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你可还记得什么?” “什么也不记得了。” “跟我走,好么?” “好。” “很好。”男子欣然起身,向少女伸出手,“我们走。” 少女顺从地拉住他的手,从莲花里站了起来,没有问他是谁,没有问去哪里,也没有看其他人一眼,就好像其他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智空、静虚和玄机子,眼看自己为了当人家师父几乎抢破头,可人家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一个个羞愤莫名,只觉平生所受屈辱,莫过于此。 但也仅仅是羞愤罢了,没人敢出手阻拦。 他们清楚自己的斤两,更明白不同段位之间的修士,实力差距判若云泥。 就算他们三个联手,再修上一百年年,也不会是这男子一合之敌。 耻辱、悲愤、羞愧……却又无可奈何。 三个平日里备受敬仰,高高在上的修士,此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子携了少女的手,转身迈步而行。 只是一步,便仿佛跨越了极远的距离,院子里倏忽没了两人的身影。再看天边,一道紫色的流光已在数里开外,如一道长虹般径投东方而去,转眼消逝不见。 三人正自沮丧,半空中突然传来郎朗语声。 “我今天能把人带走,是因为你们没有实力与我抗衡。若你们能在寿终之前,到达地仙修为,可上蓬莱岛圣贤天,我诏肄师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圣贤天! 诏肄师! 三人悚然色变,几乎站立不稳,险些一跤坐倒。 虽然被贬低得一无是处,但这三人并非毫不足道,至少都已掌握御气飞行的法门,修为当在化神境以上。 这样的修士,一国之中,不过寥寥数十人。 因此,他们对修真界的各大门派和领军人物,也都颇有一番了解,并非一无所知。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如雷贯耳。 天下道统,以儒、道、佛三教为尊。 三教之中,又以三大门派为魁首。分别是儒门圣贤天、道门无量天、佛门善逝天。 圣贤天乃天下儒门领袖,门徒众多,遍布神州大陆,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其中开宗立派者有之,每一个人都当得“宗师”二字;匡扶社稷者有之,莫不是国之重器,帝王师友;遨游天地、潇洒快意者亦有之,足迹所到之处,皆留下一段段隽永传说,被人们世代传颂。 男子报出圣贤天的名号,就足以令这三人震动莫名。 但这还不算完。 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而这个名字,在知情者的耳中,要比圣贤天更加震撼。 因为,诏肄师,正是圣贤天三首座之一,太学宫之主! 三名普普通通的修士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始终没有注意到这名男子的存在;他们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名男子甫一露面,他们便悚然惊惧,毫无抗拒的意志。 因为双方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 在诏肄师的眼中,三人恐怕都只是蝼蚁而已。 他临走时留下的话还言犹在耳。地仙修为,已经是顶级的修士,只要渡过第九重雷劫,便可飞升天位。 莫说他们这些寻常散修,就算领袖三教的三大门派,能达到地仙修为的也屈指可数,诏肄师正是其中之一。 低级的修士,想要达到地仙境界,基本上是痴人说梦,别说到了寿终之日,就算再给他们加上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的阳寿,也是枉然。 老和尚一声长叹,面色颓唐至极,阿弥陀佛也不念了,萎靡不振地站着,看上去苍老至极。 静虚师太满脸羞愧,想到自己居然在一位地仙面前亮出法宝卖弄,更是无地自容,一声声长吁短叹。 玄机子倒还算镇定,两手背在身后,拂尘无意识地扫来扫去,不知在想什么。 “仙人、三位仙人!” 聂家大门外,突然响起一声高呼,跌跌撞撞冲进一个人来,还没到三人跟前,就远远跪倒,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磕头如捣蒜。 竟是满身带伤,头上还裹着纱布的王狗儿。 “几位仙人的神通,小子都看在眼里,仰慕得紧,恳请几位仙人发发慈悲,收小人为徒,小人来生愿当牛做马,报答恩德!”王狗儿哀求道。 原来,王狗儿平日里就喜欢听说书人讲那些仙道的故事,在医馆里听说聂家来了仙人,便挣扎着赶过去围观。 九道雷劫降临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吓得四散逃走,剩下的也都慑于聂猛的威风,不敢靠近聂宅,他却仗着和聂猛攀上了一点交情,大着胆子闯进来,求仙人收纳。 三名修士想起面对诏肄师的狼狈,哪还有心情听他聒噪。 老和尚宣了一句佛号,肃容道:“贫僧还要赶回山门,指导僧众晚课,告辞。”说完,驾起一道佛光而去。 玄机子见智空离开,二话不说,袍袖一拂,也化作一道流光走了。 静虚也要走,王狗儿却机灵,见之前两人说走就走,嗖地就不见了踪影,这最后一个死也要傍上,便不顾死活,将身一扑,牢牢抱住静虚的一条腿,又是鼻涕又是眼泪,苦苦哀求。 若是平常,以静虚的修为,凡夫俗子想要近他的身,是万万不能,但是此刻她的心神受到极大震动,有了片刻失守,才会被王狗儿趁虚而入。 “你起来!” “弟子不起。” “滚!” “我不滚。” “信不信我打死你?” “打死我也不滚。” “你不是修行的料。” “不修行,跟着您也行。” “我是尼姑,身边跟个男人算怎么回事?” “您是仙人,仙人总要有人服侍,是男是女,还不是您一句话!” 静虚被他缠得无奈,加上心烦意乱,急于脱身,便随口道:“也罢,我胧月庵的后厨倒是缺个伙夫,你若愿意,我便带你回去,日后自凭机缘。” “别说是个伙夫,就是个倒粪桶的,我也没二话!” 静虚听他说的粗俗,眉头一皱,说了句“走吧”,就要带他离开。王狗儿却说:“仙人稍等,我跟我大哥告个别。” 静虚嫌他多事,可既然答应带他走,便不好反悔,耐着性子点点头。 王狗儿大喜,急忙转身,满院子寻找聂猛的身影。奇怪的是,在外面围观的时候,他还依稀看见聂猛站在墙根,此刻找遍院子,却连个人影都没找到。 “咦,怪了,聂家大郎呢?”王狗儿纳闷道。 听他这一说,静虚才发现聂猛不见了。她略一思索,便已明白。除了圣贤天首座、学宫之主诏肄师,还有谁能把人悄无声息地带走? 可是,他为什么要带走那个粗野的少年? 静虚有些疑惑,可转眼便释然。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反正在别人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低级的散修,有这份闲心,还不如多想想办法,搜集一些天材地宝、功法秘笈,努力提升修为,即便不能与诏肄师这般等级的高人比肩,至少也要盖过智空和玄机子,免得日后跟他们一样,再受人羞辱。 想到这里,静虚急不可耐,伸手在王狗儿背后虚抓一记,将他抛上半空。 王狗儿惊呼一声,眼看自己就要掉下地,落个活活摔死的下场,却只是打了个趔趄,竟然站住了。 他发现自己虚悬在一片金光之上,脚下是棋盘般的大地,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仙人就站在他的前面,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宽大的衣袍在风中鼓动,很有气势。 再回头往身后一看,那个生养自己十多年的小城,已变成豆腐块大小,很快便被白云隔开,再也望不见了。 第十二章 心魔 聂猛觉得很冷。 照理说,他习武多年,体格异于常人,本不应该觉得冷,可他此刻正站在一处高山之巅,其高不知有几百千丈,气温远非山下可比,即使以他的体格,也觉得寒冷刺骨。 他是被诏肄师带到这里的。 他记得很清楚,前一刻,他还站在自家院中,冷眼看那些修道者为了争抢转世天佛吵得不可开交。然后那个自称诏肄师的男子出现了。 他一出场,便镇住了所有人,带着少女扬长而去。 接着,聂猛就感到一阵腾云驾雾般的感觉。 周遭的景物快速转换,他看到无数大山、森林和河流从脚下掠过,还不时穿过一片片白色的雾气,他的身边始终有两个模糊的身影,被一团紫气包围着,看不真切。 直到他们降落在这座山巅。 诏肄师站在他的面前,默默盯着他,旁边跟着恬静安详的少女。 少女的衣衫很薄,可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冷,如果不是仍有法力,那么就一定是诏肄师帮她抵御了寒气。后者的可能性似乎大一些,聂猛暗暗判断。 这个只凭名字就让三个修士几乎尿裤子的高人,对少女却极为温柔和关爱。 “我要问这少年一些话,可能跟你的身世有关,你要听么?”诏肄师对少女说。 “您要我听,我便听。” 诏肄师愕然。 他发现异常天象时,正在数千里外。当他赶过去的时候,一切已都结束了。 现场除了那三个不成器的散修,就只有这个少年。 如果他们之中有人清楚少女的来历,毫无疑问,一定就是这个少年。即使这个少年不清楚,也总会知道一些有用的信息。 连那三个散修都能看出,这少女乃是转世的仙佛。他又岂会看不出? 当他看到少女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少女是一个已经了却尘缘、不沾因果的纯仙之体,虽然不知为何失去了全部的修为,连记忆也似乎丧失,但她仍在仙籍,只要踏上修行之路,机缘便会接踵而至,进境也将一日千里,渡劫飞升不在话下。 这样一个好苗子,就像是为他量身准备的。 他相信有了自己的悉心教导,再加上儒门的道统传承,少女将成为千年以来,第一个飞升仙界的修士。 而有了这样一段授业经历,他便有希望突破瓶颈,再进一步。 他已是地仙顶级修为,再进一步,便是羽化飞升。 这是所有修道者梦寐以求的终极目的。 一切都很完美。 唯一的问题,就是眼前这少年。 准确的说,是他脑中关于少女的所知的一切。 少女已经在雷劫中了却了所有因果,但这少年如果知道些什么,那么这段因果便不会彻底消失。他会成为一枚种子,他所知道的前世因果也会生根发芽,直到长成一根寄生的藤蔓,缠绕在少女身上。 无从判断这种寄生的祸福。 也许会成为少女的心魔,让她万劫不复,也许会让她在最后关头大彻大悟,飞升成仙。 一切都在未定之天。 所以他也不能简单地把这少年杀死了事。 所以他才要问少女,是否要知道自己的身世。 只有她能做这个选择。 可是,她把这个问题重新推回给了自己。 诏肄师摇了摇头,沉吟道:“我无法替你做这个选择……” “您错了。是您要问他,不是我要问。这是您的选择,不是我的,您说对吗?”少女微笑道。 诏肄师闻言,瞬间安静下来。 少女的这番回答,一下子点醒了他。 他执着于得到答案,便是已生了心魔。从他把少年带到这里开始,少女的身世来历,就已经在困扰着他了。不管他是否能知道答案,总有一天,这段心魔会成为他突破自身的大敌。 一念之差,险些铸成大错。 诏肄师默然片刻,缓缓道:“受教了。”说着,躬身向少女施了一礼,态度十分谦逊。少女亦坦然受了这一礼,神情恬静,并无丝毫不安。 一旁的聂猛,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机锋。 他很清楚,诏肄师把他带来此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问这少女的来历。聂猛已经打算,若诏肄师真的问起,就和盘托出,除了无名老者赠给他春秋玉简这一节,其它没什么可隐瞒的。他甚至隐隐期待说出真相的时刻,那时,看这诏肄师面对一个杀人无数的女魔头,会是个什么反应。 诏肄师转向聂猛,说:“我本来要问你一些问题,但是现在,我决定不问。” 聂猛点点头,没有问原因,虽然他很想知道诏肄师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他知道,面对眼前这样的卓绝人物,少言慎行最是要紧。 诏肄师虽然与无名老者有某种相似之处,可他的气质更冷,仿佛漠视一切,也许在他眼中,区区一条人命,与蝼蚁何异! 不会有人喜欢被蝼蚁问来问去。 聂猛斟酌着语气,试探道:“那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不行,”诏肄师说,“你跟我回蓬莱岛,我保你衣食无忧,平安百岁,直至终老。除此之外,不要再有其他想法。” 聂猛明白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诏肄师都不打算知道这少女的底细了,至少现在不打算知道。 同样的,他也不允许别人知道。 他不杀掉聂猛灭口,可能跟他的行事法则有关,也可能他打算留着聂猛等到需要的时候再问。所以他选择把聂猛放在眼皮底下,变相软禁起来,不让他有乱说话的机会,同时保留随时知情的权力。 要拒绝吗? 一旦开口,事情便再无转圜的余地。拒绝,是一场豪赌,赌注是自己的性命,赢面微乎其微。顺从,将成为一名囚徒,再无自由。 对于聂猛来说,失去自由,比死更可怕。 诏肄师正在盯着他,等待他的表示。聂猛有些奇怪,像他这样一个强者,不论做出任何决定,都没有必要征求一个凡人少年的意见。他为什么要等? 几乎是在瞬间,他突然明白。 诏肄师在等一个杀他的理由。 他之所以不动手,是要等聂猛自己找死。 聂猛突然想起晴空之上,那道一往无前的凛冽剑气。无名老者讲的故事,电光火石般在他的脑海中闪回。 死,不可怕,怕的是,屈辱地活。 这句话曾经是他的信条,是在那个深埋心底的黑暗之夜里,他对自己发下的誓言。从那时开始,他便一直这样快意地活着,不畏惧任何人,不担心任何事。 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活下去。 直到今天。 一个新的世界展现在他的面前。这个新的世界高踞云端之上,其中每一个人都是他望尘莫及的存在,在他们面前,他什么也不是。 他凭什么以为弱小的自己,还能像以前那样生活? 当然,他可以选择快意地死。 可他并非生无可恋。父母的意外死去,让他明白了生命的可贵,他想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娶妻生子,让聂家的血脉一代代传承下去;老者剑斩仙佛的豪气,更是平生第一次让他燃起了强烈无比的变强的渴望。他想要往上爬,一步一步,爬到天的最高处,用自己的双眼看一看,那漫天仙佛,究竟是什么样的嘴脸! 屈辱地活着,固然无趣。可若一个人,宁愿忍受活着的屈辱,只为实现自己的目标,那么这种屈辱,又有何不可? 久远的记忆画面,出现在聂猛的脑海。 他想起幼年时的自己,蜷缩在八仙桌下,咬紧牙根,眼看着一个个曾经对他貌似关爱的宗族亲眷,眉开眼笑地把屋子里一切值钱的东西统统搬走。他的痛苦,成为了他们的狂欢。 听着那些虚伪的话语,看着那些得意的笑脸。幼小的他,突然就明白了。 他痛恨那些人,可他并没有选择冲出去拼命。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用?不过啃几口、踢几下,不会对那些人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反而会让他们撕破脸皮,做出更加歹毒的事情。 所以他忍耐,他退让,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机会。 现在的情形,与那时何其相似? 幼小的他,可以隐忍蛰伏数年,只为等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现在的他,当然也应该忍下一切屈辱,只求能生存下去。 他突然有些理解无名老者所讲的那个故事了。 其实故事的真正结局,老者并没有告诉他,而是做给他看。 现在,那个故事结束了。 而另一段故事,才刚刚开始。 这是属于他的故事,他必须活着。 云海之上,高山之巅,在长如永恒的一念之间,十六岁的粗豪少年转过无数念头,最终垂下目光,面对眼前的世外高人,表现出顺从的姿态。 惊讶的神色,从诏肄师眼底一闪而过。 “有趣。我真想知道,这一日之中,你到底有怎样的际遇。”他似乎看透了聂猛的天人交战,猜到了聂猛这样选择的原因。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 不管聂猛作何选择,对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凡人的生死,他并不特别执着。 如果这少年执意要作死,他正好可以顺手成全,并且借此除去自己的心魔,也除去少女飞升之路唯一可能的障碍。 不过这少年既然选择活着,那便让他活着好了。 一切都应顺其自然,不能有丝毫刻意。 心魔已生,此刻他就像一个悬空走在细丝线上的凡人,稍有不慎就会坠落深渊,千年苦修毁于一旦。不能小看任何征兆。 “走吧。”诏肄师简短地说。 一团紫气,将三人包裹其中,飞速离开山顶,向着远处飞去。聂猛站在诏肄师和少女的背后,看着茫茫云海在脚下翻滚,仿佛永远也到不了边际。 明明只飞了不到两个时辰,聂猛却惊讶地看到,天色由灰暗渐渐变为光明,当云层在脚下的流逝速度明显慢下来的时候,远处已经可以看见一轮初升的旭日。 紫气开始下降,慢慢穿过云层。 抛开囚徒的身份,眼前的情景,令聂猛震撼莫名。 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上,悬空漂浮着一座巨大的仙岛,仙岛周围的海面,星罗棋布数十个小岛。远远看去,群岛被一团浓郁的白气包围,那白气似雾非雾,并不阻隔视线,当聂猛穿过这团白气时,清楚地看到,有如实质的气体在紫气的冲击下散开,然后又在身后凝为一团,感觉十分奇妙。 穿过白色气团,仙岛的面貌展现在聂猛面前。 只见岛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孤绝的山峰,峰顶地势平坦,楼宇重重,古木参天,一道高逾万尺的瀑布从峰顶断崖飞流直下,落入山下的深潭里,最终汇成一条大河,沿着山脚下的平缓坡地蜿蜒流淌,再分化为无数小河溪水,蛛网般遍布全岛。 岛的四周是一圈高低起伏的环形山脉,有无数细小飞瀑从山脉外围的低凹处注入大海,在湛蓝的海面上激起一层白茫茫的水雾,煞是壮观。 在高峰与山脉之间,展布着一片环形的平缓坡地,到处郁郁葱葱,花草飘香,鸟鸣啾啾,时有珍禽异兽穿行其中。 郁郁葱葱的林木间,遍布大大小小的各式院落,亭台楼阁难以尽数,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在朝阳的照耀下,屋顶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将整座仙岛映衬得金碧辉煌。 诏肄师的紫气,径直向仙岛外围的一处院落降下。 一个身穿长袍,头戴儒巾的青年快步迎了上来,口称首座,施了一礼,便静静侍立在旁,不作一声,目光也毫无旁骛,没有向另外两人看上一眼。 “子固,这名少年,交给你。” “诺。”青年应声施礼。 紫气一闪,诏肄师已携少女升至半空,朝岛中央那座孤绝的山峰飞去。 青年轻吁一口气,浑身松懈下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又黑又粗的年轻汉子。“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聂猛。” “唔,这个……”青年面露难色,凑上来道:“你知不知道,首座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就是……”青年为难地挠了挠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是什么人?首座为什么把你交给我?我应该怎么做?” 聂猛苦笑一声,道:“你把我当成一个囚犯就好。” 第十三章 初到仙岛 “囚犯!”青年闻言,倒抽一口冷气,瞪大眼睛道:“你可知带你来此的是何人?天底下,谁人堪做我师的囚犯!” 在聂家宅院,诏肄师自报家门时,已将聂猛摄走,所以聂猛没有看到那三名修者的震惊之色。 但诏肄师的修为境界远在那三人之上,聂猛是能看出来的。 而且刚才青年尊称诏肄师为首座,口称我师,可知他的地位不凡。 “他自称什么师……”聂猛说,他不太确定是哪两个字。 “诏、肄、师!”青年一副看乡巴佬的神情,用崇敬的语气一字一顿道。 “诏者,告也;肄者,习也。恩师以此为名,取传道天下,学海无涯之意。不愧是圣贤天三首座之一,学宫之主!真乃天下儒士之楷模,万世学子之典范……” 一连串之乎者也,搞得聂猛头大。 好不容易,青年才停止吹嘘,看着聂猛,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也罢,恩师把你交给我,必有他的深意,这是对我的一番考验,不可不察。——你跟我来。” 青年推开小院东厢的房门,把聂猛让进来。 这间屋子颇为宽敞,窗明几净,陈设古雅,靠窗摆着一张几案,案上陈列着笔墨纸砚,推开窗子,窗外正对几丛绿油油的修竹,清爽宜人。 “这间屋子,你先住下,等我搞清楚恩师的用意,再做计较。” “也好。”聂猛说。 “我得好好想想,首座到底是什么意思……” 青年一副冥思苦想的神情,低着头往外走,刚刚跨出门槛,又忽然回头道:“差点忘了,我叫邓巩,字子固,你叫我子固就好。你可有字?” 聂猛摇头道:“我才十六。” 邓巩大为吃惊。 眼看聂猛是一个身高八尺,壮如铁塔的粗汉,没想到才十六岁。 再仔细看他眉眼,果然是少年模样。 邓巩这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便有些不好意思,哦了一声,急忙出去了。 聂猛觉得有点好笑。 这个邓巩有一些书呆子气,跟他在城里见过的酸秀才略有几分相似,但气质要胜过许多,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眼下,他独自一人,身处净室,只觉浑身上下一阵轻松。 回首这两日的风云际遇,只觉身在梦中。 就在一天之前,他还是阳城中一介豪强,说一不二,飞扬跋扈,城中偌大势力的醉月楼和青龙帮,在他眼中,不过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可是转眼,他便迭遇异人,亲眼见证诸般神通,方才惊觉自己所倚仗的拳脚功夫,不过是下之又下的微末技艺,遑论与那高高在上的仙佛比较,便连诏肄师都看不上的低级散修,对他而言也不啻天神。 现在,他来到这神仙宝境,虽然并非出于自愿,但既然有此机缘,便要有所作为。 这些修士固然看不上他的资质,不屑收他为徒,可他也不能妄自菲薄,总要设法踏上仙途,到那至高天的所在,亲眼看上一看,也替素昧平生的无名老者问上一句“凭什么”,方才不虚此生,不枉为人。 是的,凭什么。 他就想问这一句。 聂猛不缺豪气,更不缺向上的动力。他就像一个一直生活在高墙大院里的孩子,有朝一日,忽然借着一架梯子,看到了高墙外的风景,从此以后,这堵高墙便再也无法禁锢他,院子里的一切也不再吸引他,他要不顾一切到外面的世界去,走到世界尽头,看在这世界之外是否还存在另一个世界。 这样想着,聂猛顿时豪情满胸,失去自由的烦闷也不再困扰他。 他已经有了一个高远的目标,那么所有的屈辱和痛苦,对他来说都只是修行。 此刻的禁锢,正是莫大的机缘。 聂猛躺在床上,掏出无名老者送给他的玉简,细细观察。 这枚玉简,老者珍而重之地交到他的手中,一定不是凡物,很有可能是一件修炼的法宝,就像静虚尼姑的金刚珠,或者那个玄机道士的铜镜。 但如果确实是法宝,想要驱动恐怕得有法力,他现在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怕是没有机会驱动这玉简。 果不其然,他将玉简看了又看,摩挲个遍,玉简仍旧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既不发光,表面也不浮现出文字来。 睹物思人,聂猛又想起无名老者逝去时的壮烈一幕,心中黯然,便将玉简贴身收起,眼睛望着帐顶出神,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 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室内洒下一地金黄,空气中似乎漂浮着某种无形无质的气体,被阳光染成浓稠的金色。 聂猛伸了个懒腰,翻身而起,觉得有些奇怪,看天色,他明明已经睡了一天,却丝毫感觉不到饥饿,反而精力充沛,神清气爽。 放在平时,一顿不吃饭,就会饿的心慌。 信步走出屋子,聂猛看到邓巩坐在正屋的窗前,捧着一卷书埋头苦读。听见院中动静,邓巩抬起头,冲聂猛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放下书本快步走了出来。 “聂兄弟,我见你睡得熟,便没有叫你,你一定饿了吧?” 聂猛其实不太饿,但总觉得自己应该吃点什么——他还不太适应那奇特的饱腹感。便点了点头。 邓巩微笑道:“再等一会儿,会有人送吃的来。” 聂猛不愿局促在这小院里,问能不能到外面走走。 邓巩笑道:“当然可以,即便你是囚徒,也是我师的囚徒。在这蓬莱岛上,除了三位首座,谁也没有权力阻拦你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他既这样说,聂猛便不客气,只管大步迈出门去。 沿着年头久远的青石板路,聂猛信步走着,发现岛上的地势,并不如他在空中见到的那样平坦,多有高低起伏,各式建筑都依势而建,高低错落,却并不显得杂乱,而是似乎存在某种规律,至于什么规律,他也说不上来。 路上有时会遇见行人,多是些白面书生或妙龄少女,冲他点头微笑。也有农夫、樵子和妇人等寻常人家,荷锄负柴而行。 与阳城县乡间百姓的矮小佝偻、面有菜色不同,这些人大多身体健壮,面色红润,行走时健步如飞。 聂猛闲逛了一会儿,所见无非田园牧歌般的世外之景。 虽然时时抬头仰望,天上倒不曾飞过一个御空而行的修士。 聂猛颇觉无趣,顺着来路仍回住处。 刚刚跨进院门,差点撞上一个人。 抬眼一看,是一位耄耋老者,年纪虽大,身子倒还康健,手里捧着一个空的食盒,见了聂猛,微微躬身,绕过他出去了。 “聂兄弟,来吃饭。”邓巩正在院中石桌上布菜,见了聂猛,招呼道。 “刚才是……”聂猛好奇地问。 “哦,是我的一位学生,福老。小兄我不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得请他供奉一日三餐,聂兄弟不要见怪。” 聂猛有些吃惊,看邓巩不过二十上下,竟已为人师,看来这蓬莱仙岛上,委实人不可貌相,自己还须小心行事,不要生出祸端。 两人便坐下吃饭。 菜色很简单,两荤两素,一碟豆腐、一盘青菜、一碗炖山猪肉、一碗不知是什么肉的肉丝,拌着辣子炒的,很是下饭。 饭是普通的白米饭,饭粒晶莹饱满,香气扑鼻。 聂猛闻到饭菜的香味,顿时胃口大开,一连吃了数碗。 邓巩笑眯眯地说:“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初来岛上的几日,往往不思饮食,是因为岛上灵气太过充沛,普通人吸纳许多灵气,无从消化,积存在脏腑中,便有饱腹之感。不过福老家的饭菜堪称蓬莱一绝,只要闻到香味,不管你有多饱,照样能吃个精光。哈哈。” 聂猛也哈哈一笑。 邓巩这番话解释了聂猛无端饱腹的原因,但接着他就产生了另一个疑问。 邓巩自称普通人,可他称呼诏肄师为‘我师’,当是诏肄师的弟子无疑。像诏肄师这样的高人,弟子怎么会是普通人?总要比那些什么寺、什么庵、什么洞的散修要强得多才对。 聂猛心中有此疑问,便坦然相问。 邓巩果然回答他:“不错,我师座下,一个个皆是人中龙凤、世之俊彦,可惜我是唯一的例外。我天性鲁钝,资质不佳,无法学习上乘道统,幸蒙我师不弃,留我在岛上闲住,此生别无他愿,惟愿侍奉我师左右,皓首穷经,故纸堆里了此一生,于愿已足。” 他说的虽然豁达,聂猛还是听出一丝遗憾之意。 这世上有哪个人不想飞升得道?只是苦无机缘罢了。像邓巩这样,身为高人之徒,却无法修炼仙道,这是何等的憾事。 想到这,聂猛颇觉同情。 邓巩却双眼一亮,从石凳上一跃而起,神情激动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聂猛被他这番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呆呆地看着他。 只见他拍手大笑道:“我明白了,我师把你放在我这里,正因为我是他的弟子中,唯一的普通人。哈哈,聂兄弟,你无意的一问,解开了我心中的一个谜团。可惜我家中无酒,否则此时此刻,当浮一大白!” 聂猛见他又现出书呆子相,颇为鄙视,不过他提到了酒,顿时勾起聂猛肚里的酒虫,不由咽了口唾沫,也觉得遗憾。 忽见院中踏进一人,大声道:“谁说无酒?” 第十四章 我不叫大哥好多年 邓巩见了来人,大喜过望,连忙起身相迎。 来人是一个俊秀的青年,年约二十上下,与邓巩相仿,眉飞入鬓,英挺不凡,背后负着一柄长剑,手里拎着一坛酒。 他把酒往石桌上一放,坐下道: “我刚从外面公干回来,听说恩师带回一个天资卓绝的小师妹,二话不说直接宣布闭关三年,这可是怪事一件。听说恩师今早一回岛,便先来了你处,你肯定知道点什么,快告诉我。” “你这是给诸位师兄弟当枪使了。想必他们定然好奇得紧,欲来探问,又怕恩师知道了嫌他们不沉稳,因此才撺掇你来。”邓巩的脸上带着笑意,在青年身边坐下。 聂猛大为惊奇。 这番见解,从一个混迹市井、老于世故的人嘴里说出来,并不让人觉得意外,可一个书呆子说出这番话,就让人颇感新鲜了。 聂猛见过的那些酸秀才,别说不懂这个,便是寻常的交际应酬,都难以应付,常闹出种种笑话,在街邻间传为笑谈。 “这有什么!他们怕师父责怪,我却不怕。”青年把手一挥,浑不在意,说道:“子固,我既担了这么大的干系,你总不好让我白来一躺。” “你的疑问,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邓巩作无奈状,朝聂猛的方向努一努嘴,苦笑道:“恩师眼下留给我的一道难题,我还没完全破解呢,哪有功夫想那些不相干的。” “这位小兄弟是——”青年用锐利的目光看着聂猛,问道。 邓巩把聂猛的来历介绍一番,说:“我知道的都跟你说了,你想知道更多,就只能问这位聂兄弟了。” 青年闻言,霍然而起,一把捉住了聂猛的衣袖。 聂猛大骇。 青年的这番动作只在瞬间便已完成,他想要抽身退避,已是不能,甚至脸上还不及露出愤怒的表情。 “太好了!你快告诉——”青年似乎没注意到聂猛的神情,只顾一脸兴奋地想要问个究竟,话刚说出半句,却戛然而止,回头望着邓巩道:“你没问?” 邓巩连连摇头。 青年讪讪地放开聂猛的袖子,干笑数声,说:“那我也不问了。” “干嘛不问?”邓巩似笑非笑。 青年装作没听见,放开聂猛的袖子,正容道:“我叫韩胄,你叫我韩大哥就成。” 韩胄的性格,颇合聂猛的胃口,当下也不迟疑,拱手道一声“韩大哥”,说完心中不由失笑:从来都是别人叫他大哥,他还从未这样称呼过别人。世事当真变幻莫测。 “来,聂兄弟,我们喝酒。”韩胄一手拉着聂猛,一手扯着邓巩,把两人按在石凳上,拍开酒坛泥封,一人倒了满满一大碗,登时满院皆是酒香。 聂猛早就按耐不住,立刻端起碗,鲸吞一般,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酒香而冽,甫一下肚,便觉心中似有火烧,烧出万丈豪情,连日来的郁闷心情一扫而空,聂猛大笑数声,连呼痛快。 韩胄眼中满是赞赏,喝一声彩,亦把自己的一碗酒干掉。 邓巩看看两人,勉为其难地端起碗放到嘴边,又放回桌上,如是再三,终于无奈地摇摇头,皱着眉,浅浅抿了一口,脸腾地红了,放下碗连声咳嗽起来。 韩胄大笑,讥道:“刚才是谁说要浮一大白!” 邓巩的身子几乎弯到桌子底下,一手扶着石桌边缘,另一手无力地摆着,边咳边道:“子曰,咳咳,惟酒无量,咳,承基莫要笑我。” 他这一说,韩胄便止住笑,但眼中仍藴有笑意。 邓巩大为窘迫,又咳了几声,趁机转开话题道:“你此番到李梁国,可有收获?” “没什么收获,不过就是几本破书、一堆砖头瓦罐而已,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韩胄一脸不屑道。 “可惜、可惜……”邓巩连连摇头。 “是啊,是挺可惜的。”韩胄一边附和着,一边伸手,从不知哪里抓住一本泛黄的古书,丢到邓巩面前。“看,就是这种破书,一点意思都没有,被我一把火烧了好多,这一本是漏网之鱼,带回来给你看看。” 邓巩听他这么说,随手拿起古书,翻了两页,蓦地瞪大了眼。 “这、这是古本《归藏经》啊!快告诉我,我没有看错!失传了一万年的古本归藏经!”邓巩一下子疯了,捧着这本古书一蹦三尺高,几乎撞到头顶的柳树枝,又突然双眼血红地盯着韩胄,嘶声道:“剩下的书呢!你、你真、都烧了?” 聂猛在旁看着,简直想狠狠给邓巩两巴掌,让他冷静一点。 他想不通,邓巩明明颇具洞察,却连这再明显不过的玩笑话都分辨不出,简直呆到了极处。 “当然是骗你的。”韩胄见他急了眼,这才带着满足的微笑坦白道:“你不想想,我也是恩师的弟子,难道连好坏都分不清吗?再说了,这次发掘潜岳地宫,收获难以估量,这本归藏经,只是沧海一粟。万年之前的道统,果然非同凡响。” “快说说,都有什么收获?”邓巩急不可耐道。 “我都说了难以估量,你要让我说,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反正你只对书感兴趣,这次发掘到的学门珍本,除了这一部多出来的归藏经,剩下的我都已悉数交到万卷楼,你去看就是。” “我现在就去。” 邓巩挟着归藏经便往外走,被韩胄拉住,对他说道:“你急什么!文主特意交代过,让你明天一早上万卷楼,协助他整理这些古籍。下个月就是曝书大典,正好又赶上这批宝物现世,以后这些天有你忙的。” “哦。”邓巩应了一声,转身往屋里走,“那我今晚就先读这部归藏经,好好与今本作一番比较,应有不少新发现。” “站住!”韩胄一声厉喝,突然又露出神秘兮兮的笑脸。“我还有好东西给你……” 邓巩闻言,便又回转来。 聂猛对书没兴趣,本以为韩胄会拿出另外一本书来,却见他拿出一件物事,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一尊小小的青铜鼎,造型方正,四平八稳,表面铜绿斑驳,镌刻着兽纹,鼎身上排列着一行行奇特的文字。 看到这鼎,聂猛莫名起了似曾相识之感。再一想,这青铜鼎与无名老者身背的古剑颇有相似之处,二者同为青铜所制,造型一样方正,表面也都刻有文字。 想到这里,他顿时留上了心。 “你知道,我用不了法器的。”邓巩虽这样说,仍从韩胄手里接过青铜鼎,翻来覆去地看。 “不是法器,我试过。”韩胄说,“只是这种铭文颇为奇特,连我都认不得,想来于金石一道应有用处,所以我才带了一些回来供研究之用。地宫里这种东西遍地都是,别的门派都懒得看一眼。” “这鼎上的铭文,乃是一篇礼记,用的是六国古文。” “我就知道!”韩胄差点跳了起来,“枉我辛辛苦苦搬了许多回来,竟被你一眼看破,亏我还拿它们当宝贝。” “也不尽然,”邓巩说,“这青铜鼎造型朴拙,深得中庸之道,拿来当个摆件,颇有几分古意。” 韩胄愣了愣,才明白邓巩这是拿他取笑,以报他刚才戏谑之仇,不由喊一声:“好你个邓子固!”佯怒而起。 邓巩淡然一笑,不给他继续发作的机会,抱着青铜鼎进正屋绕了一圈,又钻进聂猛住的东厢房,四处看了看,把青铜鼎放在案头,出来道:“好了,你可放心,我给你的宝贝找了一个好去处,哈哈。” 两人齐声大笑。 聂猛却没笑。他本以为这青铜鼎是一件宝贝,能帮他解开老者的身份之谜,没想到只是个寻常的摆件,心中很是失望。 韩胄看到聂猛闷闷的样子,一副了然的表情,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道:“聂小弟,看你似乎是个练武之人?” “是。”聂猛说。 “承你看得起,叫我一声大哥,我得送你个见面礼。”说着,不等聂猛有何表示,只听一阵啦哩哗啦的声响,韩胄掏出两件物事摆在聂猛面前。 是一副锈迹斑斑的青铜护臂,与青铜鼎的造型风格相同,但既没有铭刻文字,也没有兽纹装饰,样子十分普通,好在用料足,比寻常的铁护臂要大得多,看上去既沉重又厚实。 “这也是我在潜岳地宫里发现的,应该是宫廷卫士使用的装备,算是一种低阶法器,只要用法力驱动,就可以将使用者的攻击力或防御力大幅增强,或者施放几个低阶法术。” “鸡肋。”邓巩在一旁摇头道。 “别说的这么直白好吗?”韩胄大为不满,“没看到我正要拿它送人吗?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我实话实说而已。潜岳地宫很可能是上古神人的居所,能在里面担任卫士,修为绝不会低,还戴这东西作什么?” “这其中的原因,当然要你这个老学究来研究,我只管把它送给聂兄弟。”韩胄说,“这次我带回来的,不是文献古籍就是法宝秘笈,聂兄弟统统用不上。就这对护臂,虽说是个法器,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也没什么大用,倒是聂兄弟用来防身不错。别看它样式简陋,里面很是铭刻了几个精妙的法阵,而且材质特异,就算没有法力驱动,也比寻常的防具要好得多。” “那就多谢韩大哥了。”聂猛毫不扭捏,将护臂戴上。初时有几分沉重,但聂猛是习武之人,过了一会儿便已习惯。 他对着空气挥了几下拳头,韩胄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邓巩和聂猛两人都不解地看着他。 “我在地宫里,也像这般试了一下,结果不小心打碎了旁边一尊丹炉,把无量天的道士心疼得要死,嘿嘿。” “除了三大宗门,还有那些门派去了?”邓巩随口问道。 “只有李梁国的紫庭宫。潜岳地宫是他们发现的,三大宗门也是他们请的,自然要分一杯羹。这次在地宫里发现的东西太多,其中有好些三大宗门根本看不上眼,全便宜他们了。依我看,不出百年,紫庭宫将从一个不入流的小门派,跃居二流地位,可算得上一步登天了。” 邓巩摇摇头,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呀。” “管他呢,我好不容易从地底下钻出来,可没心情操心那些牛鼻子的事。再说,有无量天庇护,没人敢向他们伸手。”韩胄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来,聂兄弟,我们继续喝,今晚不醉不归!” 聂猛瞪着石桌上的那坛酒,说:“只有一坛酒,韩大哥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自己?” 韩胄得意地一笑,大手一挥,六七个酒坛凭空出现在石桌上。“这酒是我回来前,特意绕道杜康国买的,岂有只买一坛之理?聂兄弟放心,管够。” “哈哈,是我说错了,当罚!” 聂猛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好兄弟!”韩胄大赞。 邓巩看着两人一碗一碗地对饮,悄悄踮起脚尖,捧着古本归藏,一声不吭地退回到屋里去了。很快,屋里就亮起一盏油灯,他的影子在墙上跃动。 第十五章 打铁铺子 聂猛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昨天刚来时,一觉睡到天黑,起来喝了酒,又一觉睡到天亮。醉生梦死,果然是神仙生活。 小院里只有他一个人,邓巩不在。 头还是疼的。 他平生第一次这样喝到大醉。以前虽然爱喝酒,但阳城里除了他便再没一个人物,只能自己一个人闷闷地喝,无人相与对饮,难以尽兴,这次碰到一个性情相投的韩胄,聂猛昨晚也是敞开了喝,以致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邓巩平日不做饭,灶房空空如也,连口水都没有。 聂猛只能到不远处的一条溪水边洗了把脸,顿时清醒许多。回到小院,昨天送饭的福老已经到了,正把饭菜从食盒里往外端,见了他,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 “有劳老丈。”聂猛礼貌地说。 “不碍事。恩师的客人,招待是应该的。” 老者口中的恩师,自然是邓巩,聂猛听在耳中,颇觉怪异,实在难以把那个呆气十足的青年跟恩师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老丈可知,邓兄哪里去了?” “恩师一早就上了万卷楼,说是文圣人请他去的。” “文圣人?” “正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对三位首座,都是以‘圣人’呼之,文圣人主管文库藏书,是万卷楼之主。” “哦。”聂猛没有再问。福老冲他点点头,收拾了食盒出去。 吃过饭,聂猛撸起袖子,提了桶,一趟趟到溪边打水,将厨房里的大缸灌满,又在灶上生起火。邓巩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聂猛可与他不同,从小就独自一人生活,样样都会,样样都做得,让一个老头天天送饭来给他吃,他做不到。 教他功夫的云游道人曾告诉过他,习武之人不可饿其体肤,但一定要劳其筋骨。不吃饭,是没有力气打架的,但吃饱了,就不能让自己闲着。要么练功,要么干活。聂猛一直牢牢记着这条教诲。 将碗筷都收拾了,洗好摞在石桌上,已是日上三竿。 聂猛开始按照平日的习惯,在院子里练功。也许是因为灵气充沛的原因,气息格外顺畅,一路拳打下来,感觉比以前威力大上一倍不止。 正练功的时候,福老来收拾碗筷,见他已经把碗筷都洗干净摞好,眼中闪过一抹赞许之色,也不打扰他,静静地把碗筷装进食盒,退出院子。 到了中午,福老再次送饭来的时候,聂猛叫住了他。 “老丈,我是长住,一时半会也走不掉,想要自己开伙,可我身上并无银钱,只有一把子力气,不知这附近,可有做工的地方?” 福老说:“往东南三里,便是蓬莱镇,小兄弟若要做工,可上那里。” 吃过中饭,聂猛便上蓬莱镇去。 沿着曲折的小路,过了两座桥、一片柳林,又过一座桥,赫然看见一处熙熙攘攘的繁华所在,料定必是蓬莱镇无疑。在世外桃源般的人间仙境,乍看到这充满凡俗气息的热闹小镇,聂猛大感亲切。 小镇里各色招牌林立,店铺鳞次栉比,街道两边,各种摊贩应有尽有,有卖蔬果的、卖针头线脑的、卖小吃的,不一而足。除了普通人之外,还有许多书卷气十足的年轻男女,一望可知是圣贤天的学子,或三五成群,或成双结对,在镇子里游玩。 闲逛了片刻,聂猛看见一个铁器铺。 铺子占地不小,几个裸着上身的年轻汉子正在铁砧前各自忙活,一个个肌肉贲张,满脸通红,身上淌着亮晶晶的汗水。 聂猛上前探问,问他们是否还要工人。 “这得问我们掌柜的。”一个汉子扭过头,朝着后院高喊了一声。 竹帘起处,从后院进来一个火红色的高挑身影。聂猛看时,竟是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靓丽女子,皮肤微黑,一身大红色衣裙,头上扎着马尾辫,腰挎一柄鲨皮鞘的短刀,眉眼细长,顾盼有神,举手投足间英气十足。 “干过这行没?”女子问。 “没有。” “打铁的活可不好干。” “不怕。” “那就留下吧,”女子打量他一眼,干脆地说。“什么时候来上工?” “现在就行。不过我要预支工钱。” “可以。”女子点头应允,吩咐刚才叫她的那个汉子道:“大柱,你带带他。下了工,让他来找我领工钱。” 聂猛虽然没打过铁,可他在阳城时见人打过,加上他有一身好武艺,很快就熟练起来。到了下工时,已经能给那个叫大柱的青年打下手,抡着一柄大铁锤在墩上锻打起铁器,倒也有模有样。 下了工,聂猛按照约定,去找女掌柜预支工钱。 跟已经收工的前院不同,此时后院里还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烧的通红的大火炉就矗在院子中间,几名中年铁匠正在全神贯注地打造着一批铁器。院墙根下的架子上,陈列着一排排锻造好的兵器,多数是剑。红衣女子绕着场子走来走去,不时指点一句,或者亲自上阵示范一番,重达数十斤的铁锤在她手中似乎轻若无物。 聂猛喊了一声掌柜。女子听见,停下手上的活计,带着他来到账房,取出一只小小的布袋丢给他。聂猛打开来看,见里面装着些铜钱。 “明日卯时三刻过来。”女子说。 聂猛应了一声,便即离开,顺路在街上买了一袋米,一捆蔬菜,一只鸡,又买了一些油盐酱醋和厨房常用的物件,两手满满提着,回到邓巩的小院。 进得院门,天已经黑透。 邓巩正在等他一起吃饭,聂猛趁机把自己的打算说了。邓巩自无不可,又说往后一段日子颇为忙碌,无暇照看聂猛,叫他有事可寻福老说话,告诉了他福老的村子所在。 吃过晚饭,邓巩便回到正屋,钻研韩胄送他的古书。 聂猛回到厢房,掏出春秋玉简看了又看,又到案边拿起那尊青铜鼎翻来覆去的观察,甚至把韩胄送给他的护臂解下来细细检查,想要从中找出激活春秋玉简的方法,可惜全无头绪,最后只能到院子里练了会儿功,洗洗睡了。 第二天聂猛起了个大早,没想到邓巩更早,还不到卯时就走了。昨天下午打铁的时候,大柱告诉他铺子里管两顿饭,所以他也不用烧火做早饭,直接去铺子里就成。 有活干,时间过得很快,一天刷地就到头了。晚上,仍旧与邓巩匆匆见一面,说上几句话,便各自回屋。 开伙之后,聂猛不再跟邓巩一起吃饭,而是晚上回来自己做。虽然麻烦了些,但不用等一个颤巍巍的老头子给自己送饭,甚是自在。 如此这般,一晃就是半个多月过去。 在这半个月里,经常能看到天上有各色流光飞来飞去,眼看着修士们高来高去,聂猛只有羡慕的份。 现在他的打铁功夫越来越熟练,已经可以独立使用一个墩子,打些铁锨、锄头之类的农具,质量还算不错。 大柱告诉他,照这样下去,不出半年他就能调到后院,去给美貌女掌柜打下手,没准手底下还能出一件两件胎器,那可就厉害了。 聂猛这才知道,后院里打造的那些兵器,并非普通刀剑,而是“胎器”。 所谓胎器,便是法器之胎。真金玄铁,辅以灵石等物,以高温煅烧,经能工巧匠之手锻造成型,再经炼器师之手施展秘法淬炼元精,便成胎器。一旦成为胎器,便不再是凡兵,修道者可向其注入法力、写入法阵,或以其它手段温养修炼,即成法器。 女掌柜正是一名炼器师。别看他年纪轻,一月之中,至少都能炼成一件胎器,而且成色颇佳,比起岛上其他的炼器师也丝毫不差,经常会有学门修士前来求购。 聂猛现在已经知道,女掌柜名叫铁英红。她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后院,很少到前面来。偶尔见过几次,也往往只是点头而已,并无太多交谈。 这天早上,聂猛正甩开膀子,叮叮当当地打着一柄镰刀,余光瞥见一个男子从外面走入。他只当是买农具的岛民,也不在意,仍旧低着头打他的铁。 “这位仙长,您可是要买胎器?我这就去请我们掌柜的出来——”大柱殷勤道。 “不必了。”男子一抬手,目光牢牢盯住聂猛,“我找他。”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聂猛抬头一看,见这人竟是韩胄。 自从上次一起喝酒过后,两人便没有再见过,此时见了他,聂猛很是高兴,上前拱手道:“韩大哥!” 韩胄把他拉到一边,兴奋地说:“快跟我走,有事请你帮忙。” 聂猛大感奇怪。韩胄与邓巩不同,是正正经经修习仙法的修士,有什么事情搞不定,要来找他帮忙?欲待要问,韩胄已经拉着他往外走。 “等等,我告个假。”聂猛一边伸手去衣架上拿短衫,一边说。 韩胄闻言,便放开他。 聂猛一回头,恰好对上铁英红一双冷幽幽的眸子。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站在穿堂门前,默默地看着聂猛。 “去吧。”她说。 聂猛冲她拱手致谢,转身跟韩胄往外走。 看着两人勾肩搭背出去的背影,铁匠铺里的匠人全都傻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聂猛不仅认识一位圣贤天的仙人,还跟这位仙人称兄道弟,他到底是什么来历?铁英红也盯着聂猛的背影,若有所思。 韩胄拉着聂猛走到门外,捡了个僻静的角落,将身一纵,化为一道青虹,径朝蓬莱岛外飞去。 第十六章 避尘珠 韩胄驾驭的青虹,穿过浓浓的白色灵雾,落在了拱卫蓬莱岛的群岛中的一座。 这是一座非常原始的小岛,岛上没有任何建筑,也看不到半点人烟,到处都是高达数十丈的参天大树,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溪水在森林里跌宕起伏,地面铺着厚厚一层枯枝落叶,林木间笼罩着灰白的薄雾。 “此岛名为井木岛,是蓬莱二十八离岛之一。” “哦。” “岛上有很多怪物,是门中弟子历练的地方。” “哦。” “其中有一种——”韩胄说到一半,猛地打住话头,一脸无奈道:“你就一点都不好奇,我带你来这儿要干嘛?” “你这不正在说么?” 韩胄一路上都在等聂猛开口询问,自己也好卖个关子,吊吊聂猛的胃口,岂料聂猛一句不问,险些让他憋出内伤。不由苦笑道:“我真是自讨苦吃,为什么就喜欢跟你们这种人打交道。” 聂猛呵呵憨笑两声。 韩胄的目的,他当然好奇,但之所以不问,就是看出韩胄是个喜欢捉弄人的,一开始就想吊他胃口。对付这种人,一定要显得迟钝无趣,让对方失去兴致,才不会再纠缠,否则一旦让其找到乐子,就等着天天有“惊喜”送上门吧。 韩胄果然颇为扫兴,也不再卖关子,坦白道:“我带你来这里,是想请你帮我个忙,取一件东西。” 聂猛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韩胄停顿片刻,见聂猛毫无追问的打算,终于放弃最后的努力,扫兴地叹了口气,道:“这东西名叫避尘珠,带在身上,可以不染尘埃,不沾污秽,是我们修行者居家旅行、上天入地必备之物。 “虽说是必备之物,但也并非人人都有。不是因为这东西太稀有,而是因为这避尘珠有奇异的灵兽守护,我辈修行中人想要取得,十分困难。你跟我来,一看便知。” 聂猛跟在韩胄身边,往密林中行去,心中颇为纳闷,连修士都搞不定的灵兽,再多一个凡人有什么用? 在林中行了片刻,眼前出现一座断崖,一股股山泉从崖缝间渗出,蜿蜒流淌,汇入崖下一处碧绿的深潭里。 “避尘珠就在这潭底。”韩胄说。 聂猛凝目往潭水中看去,除了一片青碧,什么也看不见。 “看我的。”韩胄站在潭边,取出一支毛笔,运笔如飞,在半空中点戳勾划,落笔之处留下淡淡墨痕,凝而不散,顷刻之间写出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字写得很潦草,聂猛对书法毫无研究,认不出是什么字。 韩胄写完最后一笔,大笔一挥,这凌空写就的大字就顺势飞到空中,高高悬在潭水中央,与此同时,潭水忽地分至两边,形成两道高逾数丈的水墙,潭底一览无余。 只见一团通体碧绿的半透明玉石趴在潭底,包裹着一枚硕大的蚌壳。 “那蚌壳里就是避尘珠,绿色玉石就是守护避尘珠的噬法玉灵,它没有神识,不会主动攻击外物,但却能吸收元神境以下的一切攻击,所以一般的修道者根本没办法杀死它,而元神境以上的修道者,用不着避尘珠,自然不会打它的主意。” 韩胄说着,在半空中又写了一个字,这次聂猛认出是个“火”字。字刚一写完,就变成一团青焰的火球,直奔潭底,轰在噬法玉灵的身上,熊熊燃烧的青色火焰将它整个包围,潭底的石子顷刻被烧成灰烬,两边的水墙也嘶嘶作响,蒸腾起一片水雾。 韩胄的这两手,让聂猛大开眼界。 随手写一个字,便能成为法术,这般神通别说见过,就连听也没听说过。但不知这大千世界,还有多少神奇的法术。 过了片刻功夫,火焰渐渐熄灭。 聂猛赫然发现,潭底的噬法玉灵并未损及分毫,不但没被烧焦炼化,身体里反而充盈着某种能量,浑身发出淡淡的荧光。 “看吧,我的【文心正火】完全无效,反而会被它吸收,让它变得越发又臭又硬。可恶啊可恶!”韩胄无奈地摇头。 “既是这样,我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 “聂兄弟这就有所不知了,这噬法玉灵并非全无弱点,不能强取,自然另有巧计。”韩胄说着,取出一只做工精致的红木宝盒。 打开盒盖,只见里面用黄绸托着一个小巧的卷轴。 “这卷轴里是一张巨神咒,封印着上古巨神之力,只要把卷轴的效果施放在你身上,你的全力一击将堪比天神,小小的噬法玉灵不在话下。” “好,来吧。”聂猛干脆道。 韩胄却不急,肃容问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不自己用,偏要用在你身上?你就不怕这卷轴对你有所妨害?” 聂猛看着他,说:“我信你不会害我。” 韩胄双眼一亮,用力拍了拍聂猛的肩膀,大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好兄弟!不瞒你说,这卷轴乃是道门之物,与我功体相克,不能发挥出全部威力,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聂猛点了点头。 韩胄取出卷轴,交给聂猛,嘱咐道:“这卷轴一旦展开,便会生效。不过你要注意,效果只会发动一次,而且过了时限若无动作,效果便会自行消失。” 聂猛走进潭底,面对绿色软泥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卷轴展开。 只见卷轴甫一展开,便像被无形之火烧着了似的,眨眼便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与此同时,聂猛只觉四肢百骸中生出一股巨力,这股力量汹涌澎湃,在他体内鼓荡冲撞,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聂猛仰天一声嘶吼,竟是非人所能发出,声如雷震,直达九霄,岛上无数飞禽应声惊起,黑压压地布满天空。 韩胄往蓬莱本岛的方向看了一眼。 嘶吼声罢,聂猛提起拳头,用尽全力朝噬法玉灵砸了下去。 只听噗的一声,绿色玉石被砸得粉碎,石屑四溅飞散,化为点点绿光消融不见,只剩那枚通体洁白的蚌壳躺在潭底。 一击之后,力量迅速从聂猛体内消退。 他没有动,静静体会着刚才的奇妙感觉。那种感觉,就仿佛他化身为一个天神,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他眼中变得渺不足道,只要他一举手一投足,没有什么能挡在他的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仙人的力量。 只可惜,这力量并非来自他本身。 韩胄来到潭底,从蚌壳里取出一枚乳白色的小珠子。刚把珠子拿到手中,他的身上便从头到脚腾起一片细微的尘埃,这些尘埃像是被什么东西排斥着似的,缓缓朝着远离他的方向飘走,最终散逸在四周的空气里。 他把避尘珠塞进聂猛手中,笑嘻嘻地说:“好兄弟,剩下的事就靠你了。今晚子固回来,你把避尘珠交给他,他自会明白。” 聂猛疑惑地看着韩胄。 韩胄费了一番功夫,拿到这枚避尘珠,竟然是要送给邓巩。送便送了,为什么不亲手交给邓巩?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韩胄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邓子固这次得好好感谢我,为了他,我可要被关半个月的小黑屋。” 聂猛正要询问时,远处几道流光电射而至,落在两人身边。来者是三名中年文士,身穿黑底镶白边的长袍,头戴冠冕,手持铸铁戒尺,一个个面色严厉,目光冰冷。 “大胆!”一人斥道,“竟敢在我儒门圣地擅用道家方术,尔等可知罪?” “弟子韩胄知罪,甘愿领受禁闭之刑。此事系我一人所为,与这位聂猛聂兄弟无关,请诸位律座明察。”话虽这样说,韩胄却没有一点诚惶诚恐的表情,反而看上去十分高兴,还得意地冲聂猛眨了眨眼。 “他是何人?” 韩胄含糊地说道:“他是学首亲自带回来的人。” 那人先前满脸倨傲,闻言神色一敛,飞快朝聂猛扫了一眼,向韩胄道:“你既已知罪,便随我回去受罚。至于此人,我们会带他回岛,这次暂且饶过,若日后再有逾矩行径,执法庭绝不轻恕。” 语毕,大袖一卷,五个人,三道流光,径回本岛。 三名执法庭的修士押着两人回到蓬莱岛,问明了聂猛要到什么地方,就把他放在蓬莱镇外,带着韩胄飞向岛中央的那座山峰。现在聂猛也已知道那座山峰的名字,叫做无邪峰。 这次去取避尘珠,一来一回,统共不过半个时辰。 时间尚早,聂猛便还回铁匠铺去,继续做工。 铁匠铺里的匠人十分好奇,到了午饭时,纷纷围在聂猛身边问东问西。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好隐瞒的,但一句两句也说不清,聂猛便只说是韩胄托他转交别人一件宝贝,并拿出避尘珠让大家看,众人纷纷赞叹不已,并无一人有贪婪之色。 之前匠人们就已经打听过聂猛的来历。通过交谈聂猛得知,岛上生活的这些人,大部分是世代居住周边海岛的原住民,也有一些是从神州大陆远渡重洋,寻道访仙而来,因为资质不够修行的条件,又不愿离去,便留在岛上繁衍生息。 聂猛则告诉他们说,自己是因为遇到了圣贤天的仙人,才被带到了这里。 这当然是实话,但并非全部的事实。他没有说出诏肄师的名字,匠人们也没问。他们今天看到韩胄,自然以为他就是带聂猛来这里的那位仙人,纷纷感叹聂猛大有机缘。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聂猛总感觉女掌柜铁英红的身影,似乎要比平常出现得更频繁些。 她的目光,也好像有意无意地在聂猛身上转来转去。 聂猛暗暗留上了心。 铁英红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聂猛看得出来。她的目光让聂猛感到熟悉,因为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们这类人不管如何小心隐藏,总是能从眼睛里看出一丝内心深处潜藏的秘密。 第十七章 为情所困 晚上回到小院,邓巩正在屋中读书,聂猛把避尘珠交给他。 “这是……避尘珠!?”邓巩接过来一看,吃了一惊,忙问:“你从哪里得来?” “韩大哥让我交给你的。”聂猛说。 “他人呢?” “被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抓走了,说是要关半个月禁闭。” “执法庭!”邓巩失声道,“他们为什么抓承基?” “说他擅自使用道术。” “他用了吗?” “用了。” 邓巩在屋子里背着手踱了几步,向聂猛道:“聂兄弟,请你把发生了什么事,原原本本告诉我。” 聂猛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把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他也很想听听邓巩会怎么说,毕竟韩胄今天的行为有些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个韩承基啊,让我说什么好!”邓巩听完聂猛的讲述,捶胸顿足,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邓大哥,那个执法庭到底是什么来头?”聂猛问。 “执法庭专司纠察督导之职,学门弟子有行为不端、失德为恶者,即由他们负责惩治。学门中,门主的浩然堂是为中枢,我师的太学宫和文主的万卷楼则地位超然,除了这三大擘首之外,学门中就数执法庭权力最大、威望最盛。” “那韩大哥送你避尘珠做什么?” “这个……”邓巩脸色一红,摆了摆手,“聂兄弟就别问了,反正他关禁闭也不是一次两次,对他来说家常便饭而已,你不用太担心。” 聂猛看邓巩似有难言之隐,不便再问,便告辞回屋。 夜里,躺在床上,聂猛久未成眠。 执法庭的出现,让他对圣贤天有了新的认识。 经过他这些天的观察,圣贤天堪称人间乐土,所有人都温文尔雅,与世无争,生活也宁静祥和,平静无波。这样一个所在,不就是说书人常讲的世外桃源么? 可是,执法庭的出现,让这个美妙幻境出现了一道冰冷的裂痕。 现在看来,圣贤天并非一处完美无暇的王道乐土。在平静守序,看似无为而治的表象之下,暗暗潜藏着某种坚硬的规则。聂猛不懂那些大道理,但直觉告诉他,这里不是仙境,只是另一个人间。 夜渐渐深了。 一轮硕大的圆月高挂在枝头,窗外传来一声声虫鸣,聂猛躺在床上,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 他是习武之人,一听就知道,是邓巩出来了。 邓巩是个书呆子,每天都要秉烛读书到深夜,这时候定然没睡,起来上个茅房也很正常。 但接着聂猛就听出,邓巩并不是上茅房,而是悄悄推开大门,离开了院子。 他的脚步放的很轻,明显是不想让聂猛听见。 聂猛顿时起了好奇心。 悄悄起身,一路缀行。 邓巩要去的地方不算近。聂猛跟在他身后,沿着石板路走了大半个时辰,见他在一个花草掩映的小院外停了下来,怔怔望着烛火摇曳的小窗出神。 聂猛站在不远处的一颗树下,毫不掩饰行迹,一点也不怕被邓巩发现。 邓巩抬了抬手,似乎想去叩响柴扉,又有些犹豫。 “吱呀——”房门打开了。 聂猛急忙一个闪身,躲在树后。他不确定那小院里住的是什么人,小心为上。 一个纤长的身影从房中飘然而出。 是一个女子,隔着太远,月光朦胧,聂猛看不清她的长相,但看身段、看行动举止,便知是一位美女无疑。 聂猛这下算是知道邓巩夜行的目的了,觉得有点好笑,想要离开。可那女子正面对着他藏身的这棵树,一旦他有所动作,势必会被发现,只好先等等再说。 “邓兄?”那女子见到邓巩,似乎有些吃惊。 邓巩没想到女子会推门而出,大感窘迫,只能强笑道:“正是在下。惭愧的很,忘记程仙子乃修仙之体,我却在门外徘徊不去,惹仙子见笑了。” 女子婉转道:“邓兄说哪里话。这几日在万卷楼中,多蒙指点,立雪受益匪浅,本打算登门拜谢,没想到邓兄今日亲自光临,倒让我羞愧了。”话锋一转,又道:“只不知邓兄来此,是否有以教我?” 邓巩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幸亏被树荫遮挡了些,不然简直要落荒而逃。 “外面风凉,邓兄可移步室内说话。”程立雪抿嘴笑道。 “不不不!”邓巩连声拒绝,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递给程立雪。“这、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请你收下。” 程立雪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嫣然一笑道:“邓兄的心意,立雪收下了。可临来之前,家师万般嘱咐,不许我乱收别人的礼物。邓兄所赠,想必十分贵重,请恕立雪不能接受。” 邓巩一下子愣住了,窘迫的笑容僵在脸上。 一直躲在树后的聂猛,本想找个机会一走了之得,可没想到邓巩竟会遭到拒绝。这些天来,他已与邓巩生出情谊,见朋友此刻陷入窘境,不由皱起眉头,静观事态发展。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邓巩的这一句话,说的十分艰难。 “立雪晓得。邓兄乃太学宫主高足,学识渊博、才华横溢,三位首座皆对邓兄青眼有加,堪称圣贤天的栋梁之才。我绝非看不起邓兄,只是师门既有所命,立雪断断不敢违抗。夜深了,请邓兄早些回去安歇吧。” 程立雪说完,冲邓巩颔首致意,又抬头朝聂猛藏身之处看了一眼,转身回屋。 邓巩在柴门外站了一会儿,失魂落魄般踏上回程。 情知已被人发现,聂猛不敢停留,早赶在邓巩前面回到住处。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邓巩回来了,却不进屋睡觉,而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时唉声叹气。 聂猛本打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睡觉,可听到邓巩这个样子,哪里睡得下。索性披衣起身,推门而出。 “邓大哥有什么烦心事?”聂猛明知故问。 邓巩看看他,叹了一口气,“你还小,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不就是看上哪家的妹子了么!”聂猛大喇喇道。 邓巩惊得险些跌了一跤,失声道:“你怎么知道?莫非……” “没错。”聂猛大方承认,“我听见你半夜出门,一时好奇,就跟着去看了一眼。刚才的事,我都看见了。” 邓巩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颓然坐倒在石凳上。“既然聂兄弟都看见了,我也无话可说。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我今天总算是懂了……” “嗐,这有什么!”聂猛在他身边坐下,“大半夜跑去人家门上送礼,不接受也是正常。女人嘛,都脸嫩。” 邓巩听了这话,犹如醍醐灌顶,眼前一亮。 “对呀,我自信饱读诗书,怎么连这点都忘了?此事非礼也,是我唐突了佳人。” 聂猛看着他在那里拽文,觉得邓巩这人很有意思。与自己无关的事,往往能看得十分通透,完全不像一个死读书的书呆子,可一旦事情涉及到自己,本性就暴露出来了,总是呆头呆脑,书生气十足。 “来日方长,以后还有机会。”聂猛安慰道。 “你不知道,程姑娘并非我学门弟子,而是周武国寒山书院谈子语的高徒,专程来参加曝书大典的。最多再有半个月,曝书大典一结束,他就要离开蓬莱岛,回寒山书院去。这一别,天下之大,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时间还多,现在泄什么气!”聂猛为他打气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说一声,韩大哥关了禁闭,还有我。” 听到聂猛的鼓舞,邓巩精神一振。 “多谢聂兄弟!你说的不错,我不该轻言放弃。一定要找机会向程姑娘表明心迹!” “这就对了。” 邓巩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那聂兄弟可不可以教我一些,呃,讨女孩子欢心的……呃,招数。说实话,我以前跟女孩子连招呼都没有打过,今晚也是一时冲动……” “这个……”聂猛大感为难。 别看他为邓巩打气时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可实际上他也对男女情事同样一无所知,有限的经验,都是从世情中得来,并不深解其中意味,纯属纸上谈兵罢了。 邓巩等了半晌,不见他开口,又想他一副凶悍的模样,风花雪月的事哪里会懂,便叹气道:“要是承基在就好了。他出身皇室贵胄,从小在脂粉堆里打滚,肯定能想到好办法。给程姑娘送避尘珠的主意,就是他出的。可惜,他的一番苦心,恐怕要被我尽数辜负,付之东流了。” “有了!”聂猛突然一拍桌子。 “什么主意?”邓巩忙问。 “我在铁匠铺时,时常看见男女成双结对,在街面上游玩,想来女人应该都喜欢热闹。你干脆约程立雪出来,到蓬莱镇逛逛,定能讨得她的欢喜。” 邓巩闻言大喜,起身向聂猛长揖到底,说:“此法甚好,我就按聂兄弟说的做。” 第十八章 长生误 一连几天,邓巩都没有再去找程立雪,每天从万卷楼回来之后,就安心在屋里读书。见了聂猛,也只是说些闲话,丝毫不提之前的话题。避尘珠被他装进盒子,放在书架上,准备还给韩胄。 一天,聂猛下工回来,见邓巩坐在院子里等他,旁边石桌上放了两杯酒。 “聂兄弟,明天我就约程姑娘到蓬莱镇,一起去买些笔墨纸砚。”见了聂猛,邓巩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兴奋道。 “恭喜邓大哥,只是这酒……” “这个嘛,是我找福老要的。”邓巩不好意思道,“你我兄弟二人满饮一杯,就当为我壮行吧!” 原来是没胆,这书呆子! 聂猛又是鄙视,又是好笑,脸上便露出笑意来。幸好天色已晚,又是在树影下,倒也不怕邓巩看见,便举杯道:“如此祝邓大哥马到成功。” 邓巩这次十分干脆,捧起酒杯,一饮而尽,脸色立刻胀得通红,咳个不停。 “你没事吧?” “没事,为了程姑娘,一切都值得,咳咳……” 第二天下午,聂猛正在铁匠铺里打铁,看见街上人群中,果然出现了邓巩与程立雪的身影。 邓巩肋下挟着一大捆纸笔,行动不便,还要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走起路来姿势颇为滑稽,程立雪则身背一柄长剑,白衣飘飘,恍如仙子临凡。 两人沿街缓缓而行,边走边聊,言笑晏晏,气氛十分融洽。 看到自己这个臭皮匠的主意竟然管用,聂猛大为高兴,手上一用力,正在打的一柄菜刀顿时走了形。 “聂猛,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回头一看,是掌柜铁英红。 她想干什么?打坏一柄菜刀,还可以回炉,不至于吧? 聂猛满心疑惑,放下铁锤,跟着她穿过后院,一直来到院子东北角专属铁英红的炼器房。 平常说事,大都在账房,这炼器房聂猛还是第一次进。 房间很大,呈八角形,正中摆着一尊黑沉沉的锻炉,不知是什么金属制成,一股炙热的气息从炉身上散发出来。锻炉四周立着八根柱子。 房间里烟雾缭绕,光线昏暗,只有头顶天窗透进些许光线,照亮锻炉周围的一小片地方。房间四周陈列着许多武器和各式工具,墙壁开有八个通气的圆形小窗。 “掌柜的,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聂猛不喜欢被瞒在鼓里的感觉。直觉告诉他,铁英红叫他来,绝不是谈论普通的事情,否则也没必要带他来这间极其私密的炼器房。 没有等来回答。一道剑光,却乍然亮起。 聂猛的心头掠过警兆,不及细想,将身子一偏,让过剑光。 还好,不是修道者的剑气,聂猛略松了一口气。 见他躲过,剑光毫不迟疑,再度缠上,招招不离要害,一时间,聂猛周身尽是剑影,险象环生。 聂猛大怒,觑准对方一套剑招使完换气的空档,双臂一振,这些天一直戴在手臂上的两只青铜护臂将长剑牢牢夹住,只听“啪”的一声,硬生生将长剑从中折断。 精钢打造的长剑,竟能一错而断,抛开聂猛本身的功夫不谈,这青铜护臂也着实非同凡品。 聂猛断了对方的兵刃,怒喝一声,奋起拳头,向藏在阴影里的铁英红扑去。 铁英红忽然从阴暗处踏出一步,站到锻炉前面的光亮处。从天窗透过的光线照在身上,将她的毛发服饰映衬得纤毫毕现,如同披着一层金毫。 “我没有恶意。” 她说着,丢下断剑,呈现出毫不设防的姿态。 聂猛的拳头,在铁英红面前寸许处生生止住。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中又惊又怒,用瞪得血红的双眼望着她。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在绿竹峰遇到的那个黄衣道士之外,这是第二次让他感到生死顷刻的危局。铁英红的剑法,分明已有很高的造诣,刚才若非他反应及时,只怕已经做了剑下之鬼。 “你想干什么?”聂猛冷冷问道。他的拳头仍停留在铁英红的面前,只要她稍有异动,立刻便将她打死。 此刻的铁英红,夹在聂猛与锻炉之间,后背几乎贴上锻炉表面。热气炙烤着她的身体,一道道汗水顺着曲线涔涔而下,**了大红色衣裙,紧贴着她的肌肤,衬得她的身材愈发凹凸有致,空气中蒸腾起一股令人躁动的幽香。 “我就是想试试,你手底下有多少功夫。”铁英红喘着气道,胸膛剧烈地起伏。 “你现在知道了。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炉火热气逼人,铁英红的脸艳如红霞,几缕头发被汗打湿,软软地粘在脸颊两侧。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艰难地说:“可不可以,换个地方说话?” “你先说。”聂猛冷声道。 “凭你的功夫,在外面的世界做一方霸主,易如反掌,可你却来到这岛上,所为何来?不过是求一个长生而已。我们这些人,都是同样心思,只是苦无门路,眼看一个个只能终老于此,可你既然与圣贤天的弟子那般熟识,为什么不求他们收你为徒,反而甘心做一个小铁匠?” “这与你无关。”聂猛冷冷道。 “不,有关系。”铁英红咬着嘴唇,勉强支撑道:“我的身手,你也看到了。其实我们都一样,那些酸儒不收我们,理由无非就是我们没有修仙的资质。 “可我们习武之人,从不相信命由天定,只奉一句‘事在人为’。 “长生大道,那些书生修得,我们为什么就修不得? “我的话,你若听得进去,就放开我;若听不进去,便杀了我。” 聂猛默然片刻,撤回拳头,退后几步站定。 铁英红浑身上下几乎被汗水湿透,见聂猛放开了她,顿时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一下子失去力气,只觉浑身绵软无力,一个踉跄就要扑倒在地。 她刚才说的话,聂猛深以为然,只是自己的情形并非如她猜测。如今见她昏倒,聂猛不及细想,急忙上前一步,将她揽在怀中。 房间里并无椅子床铺之类,聂猛只好就这样抱着她跪在地上,只觉怀中火热滚烫的一片软腻,女子身上独有的体香充斥鼻端。 他还是第一次跟女子有这般亲密的接触,而且是在这样昏暗闷热的房间里,更添几分暧昧,心中躁动几乎按耐不住,一颗心咚咚地跳动起来。 过了一会儿,铁英红才睁开眼,发觉自己被聂猛抱在怀中,脸上一红,想要挣开,却全无力气,只得把脸扭到一边,幽幽地说:“既是同道中人,我也不瞒你,我们在岛上有一个机密的组织,平时蛰伏四处,只待机会来临,便要相机而动。” “你们想干什么?”聂猛吃惊道。 “据说圣贤天的万卷楼中,藏着无数修仙的功法秘笈,我们若是能设法取到这些功法秘笈,便可修那长生之道,再无须仰人鼻息。” “取”…… 这个字说起来简单,可“取”仙人的东西,岂是容易。 聂猛没有想到,就在圣贤天的眼皮底下,竟然潜伏着这样一群心怀异志的人,而且还聚到一起结为秘社。 难道圣贤天的人竟全无察觉? 聂猛顿时想起初见诏肄师时的情形。当时他就站在几步距离外的树荫里,可三名散修连同聂猛始终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仙人的力量,鬼神莫测。 聂猛感到背后生出一股寒意。 他不由转头四顾,打量着房间四处的阴暗,就好像那些地方此刻藏着一个隐身的修士,正在用冷酷的目光盯着他们。 “你在看什么?”铁英红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聂猛收回了目光。 “眼下就有个绝好的机会。”铁英红没有在意聂猛的片刻失神,继续说道,“半月之后,是万卷楼一年一度的曝书大典,这曝书大典是圣贤天的一大盛事,届时除了所有弟子要参加外,还要从岛民中大量征调人手,搬书晒书、修缮楼阁,到时候人多眼杂,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铁英红说到这里,满脸都是激动之色。 聂猛不动声色地继续听着。他突然想起,似乎听韩胄提到过一次什么大典,当时他并没有在意。 “曝书大典,我们往年也参加过。寻常岛民,只能接触到一般的书籍,或者修修阁楼、打扫一下书架,至于那些记载了修仙法门的功法秘笈,根本无缘得见。只有一小部分圣贤天核心弟子和他们遴选出的岛民,才能获准进入万卷楼的上层,接触到那些功法秘笈。” 聂猛现在终于知道,铁英红今天为什么要找他了。 “我们这些粗手粗脚的习武之人,圣贤天的书生们自是看不上,所以没有资格进入万卷楼的上层。可是你不一样,那天来找你的圣贤天弟子,是太学宫主亲传的学生,曝书大典时必然要进上层,只要你开口去求他,他一定会带你上去。到时候该怎么办,就无须我多说了。——事情便是如此,你若有心,就应我一句。” 铁英红的话,让聂猛有一点小小的心动。 他没有修仙的资质,这从当初那一僧一尼一道三个修士打量他的眼神就能看出来。诏肄师把他带到这里,也是把他当做一个需要处理一下的小麻烦。 想通过正常途径踏进修仙一途,几乎没有可能。 铁英红今天所说,不失为一种办法。 可是—— “我不偷东西。”聂猛沉默片刻,说。 经过这一会儿的休息,铁英红的脸色本已恢复了正常,听聂猛这一说,刷地又红到了耳根。 “我劝你们也别打这个主意。”聂猛又说。 他见识过修道者的种种神通,深知他们的厉害,绝非是驾一柄飞剑在天上飞来飞去这么简单。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凡人的种种阴谋诡计,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话他本没必要跟铁英红讲,但铁英红有一点说的不错,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聂猛是第一次遇到旗鼓相当的武者,惺惺相惜,自然生出好感,所以才决定警告她一句。 铁英红却用力从聂猛怀中挣脱出来,倚着旁边的柱子虚弱地站着,俏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怒斥道: “我错看了你! “我原本以为,你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想到竟是个胆小怕事之徒。我倒想知道,你的功夫是谁教的,什么样的师父,会教出你这样懦弱无能的徒弟来!” “住口!” 聂猛一声低喝,霍然逼近铁英红身前,怒视着她。 他生气,并不是因为挨骂,而是因为铁英红辱及他的授业恩师。 铁英红被聂猛的气势所迫,气息一窒,竟说不出话来。心中暗惊,看聂猛年纪不大,功夫也并不比自己高明,气势竟如此迫人,堪称可怕。 她并不知道,聂猛来此之前,经历颇多曲折。 遭逢生死之变,连遇不世高人,更是在咫尺之遥,亲眼见证了雷劫的降临。这些寻常人一辈子都不可能遇见的遭遇,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改变了聂猛的心性和气质。 并且这种改变还将持续下去。 就连聂猛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种改变。 昏暗的炼器房内,一时没了别的声音,只剩两人浊重的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聂猛的怒火才渐渐平息,向后撤开身,淡淡地说:“掌柜的,我回去干活了。” 说着,转身便走。 “站住。”铁英红冷声道,“你知道了我们的秘密,还想走出这个门吗?” “你拦不住我。” 铁英红的功夫,本在聂猛之上,刚才的打斗,只是存心试探,并未决心下杀手,兼且聂猛有青铜护臂在身,所以她才会折了长剑。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 此刻聂猛气势正盛,而她则被紧贴在火炉边上炙烤了许久,身体已是大量缺水,脑袋也一阵阵晕眩,全凭意志支撑才勉强不倒,断不是聂猛的对手。 可她并不惊慌,胸有成竹道:“外面那几个匠师,都是我们的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进来,取你性命。你的功夫不差,但绝对敌不过一群好手。” 聂猛转身看着她,不屑道:“你们敢杀我?” 铁英红闻言,脸色变了数变,半晌才道:“没错,你既然与圣贤天弟子交好,我们自然不敢杀你。可正因如此,我们才不得不杀你。若是让你生离此地,向圣贤天出卖了我们,那我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非得死个干干净净不可。” “那好,我现在就杀了你。” “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有人陪我一起死,我怕什么!” 聂猛说着,大步走向铁英红,后者见他来势汹汹,正要大声呼叫,聂猛忽然抢上一步,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一手勒住她的脖子,再度将她推到火炉旁边。 顿时,灼人的热浪再次从背后袭来,而面前则是充满压迫感的男子身躯,铁英红身子一软,几乎瘫在了聂猛身上。 她现在满心都是后悔。 一不该操之过急,在不明白聂猛底细的时候就试图招揽他。 可是,曝书大典只剩半个月就要开幕,聂猛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最佳人选,时间不等人,做此选择,实属无奈。 二不该在聂猛已经拒绝的情况下,用死亡来威胁他。 她明知道这样做很危险,若是威胁不成,便等于把自己亲手送进险境。可她不甘心,眼看大好机会就这样白白溜走。 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为贪念。 对修道的渴望,对长生的希冀,让她失去了理智。 诸般皆被长生误。 “我先杀了你,再出去会会你的那些朋友,若是死在他们手里,那是我学艺不精。”聂猛冷声道,渐渐收紧了臂膊。铁英红的步步紧逼,让他怒气填膺,已是动了杀心。 耳中忽听得“吱呀”一声。 炼器房包着铁皮的沉重大门,被一股无形巨力猛地推开。 只见两道白色的人影出现在门口,外面明亮的光线从背后照进来,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嚷道: “啊呀呀,了不得!青天白日,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第十九章 划清界线 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亮,聂猛终于看清,站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邓巩与程立雪二人。 程立雪看到房内情形,脸色一红,背过了身去。 邓巩则是夸张地大呼小叫着,脸上却分明挂着暧昧的笑意。 聂猛这才惊觉,他此时的姿势十分不雅。 女掌柜被他紧紧搂在怀中,星眸半睁,香汗淋漓,两人的身子几乎贴在一起,一副刚刚做过剧烈运动的架势,场面简直无法描述。 聂猛两手一松,急忙向后退开。 铁英红趁此机会,鼓足仅剩的力气,一个旋身闪到房间角落的阴暗处,无力地喘息着,火炉的热气已经让她有些神志模糊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只要聂猛向这两名修士和盘托出她的计划…… 他一定会这么干。 这是大功一件。也许圣贤天的掌门一高兴,就会把他纳入门墙。扪心自问,如果给她这样一个机会,让她踩着许多人的鲜血踏上修行之路,她觉得自己绝不会犹豫。 聂猛的脸色一片黑红。 又黑又红。 不过在火炉边烤了半日,红一些也是正常的。 “我们走。”他对邓巩说,再不看铁英红一眼,大步走出炼器房,径直从后门离开铁匠铺。 院子里,几名铁匠分散站开,隐隐成合击之势。 但眼下,有两名修士在此,没有人敢妄动一下,只能眼睁睁目送聂猛离去。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邓巩一叠声问着,追了出去。 “……什么事也没有,邓大哥就别操心了……” 远远地,传来聂猛不耐烦的声音。 炼器房里,铁英红顿时松了口气,强撑的身体一下子瘫倒在地。 程立雪站在原地,深深地看了一眼瘫坐的铁英红,目光又落到地板上的两截断剑,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气,然后转身朝两人追了出去。 一直到出了蓬莱镇,邓巩仍然喋喋不休。 “我真是看走了眼,没想到聂兄弟竟是一位情中圣手!词曰: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聂兄弟的这般手段与风流情趣,真是令小兄佩服得五体投地。往后这情之一字,小兄还要多多向你讨教才是。” 这番话,邓巩说的诚心实意,可听在聂猛耳中,倒像是调笑。 “邓大哥莫再玩笑,你当真看不出来?” “看出什么?”邓巩愕然。 “——是我的不是。”后面突然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声,聂猛回头,见是程立雪从后面赶了上来,“是我误将……呃,当成了杀气,一时情急,才破门而入,还望聂小弟不要怪罪。” “不,这怎么能怪你?”邓巩见她如此说,急忙道:“大白天,这种事,谁能想得到呢。” 他这一说,本为开解心上人,可聂猛听了这话,顿时大窘。 “好了,我们别说这个了。”程立雪转移话题道,“聂小弟还不认识我吧?我叫程立雪,是寒山书院的弟子,最近在万卷楼里,多蒙邓兄照拂。我也常听邓兄提起你,今天一见,果然是个少年英雄。” 这番客气话,聂猛自然不会当真,便笑了笑,没说话。 “天也不早了,我还要赶回住处。文主和邓兄借给我的那本《明经注疏》,倒有一多半没抄完,曝书大典在即,时间不多,我得抓紧才行。你们也快回去吧。” “我送送你。”邓巩殷勤道。 “不用了,路我认得,你们两兄弟正好结伴而行。” 程立雪落落大方地向两人告别,飘然而去,身影慢慢消失在白墙黑瓦间。 邓巩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满脸不舍。 “行了,走吧。” 聂猛今天的心情不好,所以对邓巩便不大客气,所幸邓巩也不在乎这个。 两人结伴踏上归程。 一路上,邓巩都在回忆与程立雪相处的细节,话也不说,一脸痴笑。 而聂猛也在想这个程立雪。 她肯定已经认出聂猛就是那天晚上藏在树后窥视的人,可是她不说,装作是第一次见面,省得大家尴尬。 她在关键时刻闯进炼器房,也绝非她自己所说的误将里面的动静当成了杀气。她很可能对炼器房发生的事一清二楚,可是她也不说。说了,难免有所牵扯,她是个外来的修士,这样做对她并无好处。 这是一个冰雪聪明,行事极有分寸的女子。怪不得邓巩会心仪于她。 “你们怎么会在哪里?”聂猛问道。 “我向程姑娘提起,说我有一位朋友在那家铺子里做工,她就提议去看看你。我们向前面的师傅打听得你在后院,就到后院去,又听说你在炼器房,本打算等你出来,可程姑娘突然说,屋里有杀气,我们怕你出事,所以就……” 说到最后,邓巩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促狭之意。 聂猛倒没察觉邓巩的语气有异。 他在想,既然程立雪能感应到房间中的杀气,那么不知有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 虽然铁英红为了拉聂猛入伙,使出逼迫的手段,让聂猛非常生气,可愤怒的情绪一过,冷静下来之后,他却始终对铁英红恨不起来。 不仅恨不起来,反而有些可怜她。 铁英红说的不错,他们其实都一样。 都是蝼蚁。 假如铁英红有所谓的修仙的资质,那么她大概也会跟程立雪一样,成为一个仙子般的人物,落落大方,举止优雅,让无数俊杰为之倾心。 可是她没有。 所以她只能做一个想尽办法偷盗修仙功法的贼。 聂猛不会主动揭发这件事。 程立雪似乎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较真,否则也就不会承认自己感应有误了。可如果她改变主意,向圣贤天汇报了这件事,那么一旦查下来,铁英红这群武者的秘密组织必将无所遁形。 对铁英红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逃走,逃得远远的。 可聂猛觉得,她不像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在事情彻底败露之前,她一定会继续她的计划。 危险的计划。 必须跟她划清界线,免受牵连。 聂猛之前在铁匠铺预支了一个月的工钱,现在干了有大概二十天,还剩十天。他决定明天一早,就把十天的工钱退还给铁英红,立刻离开铁匠铺。从此以后,两人再无干系。 他不担心铁英红会杀他。 经过今天的这番曲折,她是一定不敢了。 况且聂猛并未出卖她,已经仁至义尽,若她想赶尽杀绝,那就要做好鱼死网破的决心。 邓巩与聂猛两人,各自怀着心思回到住处。 因为今天是提前回来,天色还不到黄昏,两人便在院子里闲坐,一时无言。 邓巩看了看聂猛,有些为难道:“聂兄弟,今天搅了你的好事,为兄十分抱歉,可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要向你开口。” “请说。” “再过半个月,就是我学门的曝书大典,想必这段时间你也有所耳闻。为兄不才,蒙文主青睐,在万卷楼做一些大典前的准备工作。时间剩的不多,却还有不少事情。往年这时候,都是承基在帮我,可他眼下关了禁闭,离出来且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不知你愿不愿意从明天起,与我一道上万卷楼,帮我分担些杂务?” “这个……”聂猛有些为难。 刚刚在炼器房里的经历,让聂猛不自觉地想要远离这个曝书大典。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大麻烦。如果在曝书大典上,真的丢了什么功法秘籍,而他与铁英红之前又恰好有所接触,恐怕会陷入其中,难逃同谋嫌疑。 可是现在,麻烦主动找上门了。 不去,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 邓巩看他面露难色,便一副了然的口气道:“俗语有云:情热似火。小兄现在也是深陷情网无法自拔,自然知道其中的甘苦。你若是不愿跟那女掌柜暂时分别,我也理解……” “不不不,”聂猛一见邓巩想歪,连忙否认。“我是怕我大字识不得几个,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倒无妨,都是些体力活。”邓巩说着,又笑道:“报酬也还算丰厚,你不用担心会白干。” 话说到这个份上,聂猛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邓巩看似是个书呆子,其实心思颇具洞察,若是一再拒绝,难免会让他有所怀疑。 “既是如此,那小弟还有什么说的。明天容我去铺子里说一声,便随邓大哥去。” “甚好。”邓巩十分高兴,又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首座把你放在我这里,应有他更深的用意。 “不朽之道,并非只有羽化飞升一途而已。若有修仙的根骨,那是极好的,可若是像你我这样,修不得仙道,也无须妄自菲薄。 “古人言:立功、立德、立言。 “若能把学问一道做深做通,虽不能与天地同寿,也当得不朽二字。首座的这番苦心,聂兄弟不可不察,愿你我共勉之。” 邓巩的这番话,之乎者也,聂猛听不大明白。 但意思,他是懂了。 难道诏肄师把他丢给邓巩,真是为了让他跟着邓巩做学问? 这还不如干脆杀了他好。 聂猛呵呵一笑,说道:“邓大哥说的,我全然不懂。可你师父带我来这里的时候,说的很明白,我就是一个囚犯,一辈子也别想走出这座岛。” “这话,他并没有告诉我。”邓巩不以为然道,“像我师这样的高人,一举一动自有他的用意,行事岂可以常理忖度。他对你说了,却没有对我说,这其中便大有深意,聂兄弟一时无法领会也是正常。囚犯之说,不必再提。我和承基,绝不会把你当成囚犯!” 这最后一句,掷地有声,令聂猛十分感动。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着邓巩说:“我想喝酒。” 第二十章 圣贤天 酒当然没有喝成。 邓巩一听要喝酒,就立刻借口要读书,逃回了屋。 聂猛则在院子里,打完了一路拳。 一夜无话。 第二天,聂猛起了个大早,来到铁匠铺,把要辞工的事说了。 前院里几个相熟的匠人自然各种挽留,聂猛不为所动,托他们把应退回的工钱转交铁英红,便即离开。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回到住处,邓巩已经在等他。这时天色微明,两人沿着石板路,往岛中央圣贤天所在的无邪峰行去。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别看无邪峰就近在跟前,可真要走过去,非得走到日上三竿不可。时间都浪费在路上,哪里还有工夫干活。 “邓大哥,我们要走到无邪峰,然后再爬上去么?” “当然不用。”邓巩说着,伸手指着前面道:“我们从这里上去。” 聂猛顺着邓巩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前面一个小山坡的坡顶,矗立着一座高耸的楼台,吊角飞檐的轮廓,在疏淡的夜色里格外分明。 两人走到近前,聂猛看见楼上悬着一块牌匾,上书“步仙台”三个字。 进到里面,只见偌大的四方形空间中央,有一座石砌的高台,台上搭建有一座精美的牌楼,牌楼上也挂有一块匾,写着“大梁”两个字,字意洒脱,古意盎然。 牌楼上方的房顶是镂空的,正好让牌楼沐浴在微明的天色里,显得仙气缥缈,恍如天门。 邓巩带着聂猛,缓步踏上石阶,说道:“这步仙台,岛上一共有十二座,分别建有十二个传送法阵,以十二次周天命名,这是其中一座,名为大梁。” “传送法阵?” “顾名思义,一步跨出,瞬息便可到达另一处地方。这是古老的修仙术法,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日后见的多了,你自然明白。” 说话间,两人已经踏上石台。 石台的地板上,围绕那座牌楼,绘着一个圆形的法阵。线条轮廓以浓墨勾勒,外环用端正的字体写着某种文字,还有星图,中心的圆形里则以细腻的笔法绘出图案。 聂猛看出图案上画的是四种神兽:龙、凤、麟、龟。 “不要紧张,随我来。”邓巩说着,当先跨入牌楼,身影立刻消失在缥缈的薄雾里。 聂猛看到这神奇的一幕,大为吃惊,也不及细想,跟着走进牌楼。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一步跨出。 脚下仍是石台,头顶依然是写着大梁的匾额。 但聂猛知道,这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座牌楼了。 因为他看到,自己现在所处的,是露天里一处占地面积巨大的圆形广场。 广场四周,按照十二个方位,分布着十二座高台,每座高台上都矗着一座牌楼,分别挂着不同的匾额。 匾额上的字,有些离得太远,看不清楚,有些聂猛压根就不认得,只认出“大火”、“实沈”两块匾。 不时有人从各个传送门中走出。广场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广场的正前方,是一座巨大的石砌门楼,石柱上雕龙画凤,极尽华美。门楼之后,是掩映在参天古林中的重重楼阁。许多天前,聂猛曾经在天上远远地看到一眼,如今在近距离观看,更觉气势宏大,犹如神仙洞府,尤其是重楼之上,挂着一轮巨大的灰白月轮,其上的沟壑纹路清晰可辨,令人震撼。 邓巩站在石台下方,对聂猛的反应早有预料,也不催促,等他回过神来,才冲他招手道:“走吧,我们去万卷楼。” 两人穿过门楼,是一片四方形的广场,四周植有松柏,尽头矗立着一座大殿,殿门上挂有一块匾额,上书“浩然堂”三字。 邓巩远远地冲着浩然堂的方向行了一礼,然后领着聂猛,没有走广场中间的大道,而是沿着广场一侧的游廊,往浩然堂的侧后方走去。 一边走,一边讲解道: “圣贤天三大中枢,皆沿中线分布,依次是浩然堂、太学宫和万卷楼。浩然堂是议事决断之所,令皆出于此;太学宫则是讲学论文之处,也是韩胄他们修炼的地方;至于万卷楼,则是藏书之所,天下典籍之多者,无出其右。” 沿着游廊一路走下去,过了浩然堂,便是太学宫。 太学宫是一片建筑群,占地最广,能看到的人也是最多。房前屋后,广场上,小园中,走廊里,到处都是白袍的书生和妙龄少女,有吟诗作赋的,有挥毫泼墨的,也有比试术法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聂猛看得眼花缭乱。 过了太学宫,就清净多了。只见松柏常青,林木之间,露出一角半角飞檐。 “万卷楼就在前面。”邓巩说着,顿了一顿,又道:“旁边还有文庙、碑林、武备库、杂务处等。执法庭也在这里。” “韩大哥可是在这里关的禁闭?” “关禁闭的地方不在蓬莱岛,在二十八离岛的心月岛上。” 言谈间,万卷楼已近在眼前。 出乎聂猛的意料,万卷楼只是一座毫不起眼的三层小楼,青砖灰瓦,墙面斑驳,不要说跟浩然堂或太学宫这样的巍巍殿宇相比,就连旁边那些偏殿,也要比它壮观许多。 可奇怪的是,偏生这栋矮小陈旧的建筑,却孤零零地占据中轴线的重要位置,周围被大大小小的亭台园林拱卫着,并没有其他更惹眼的建筑。 这时候天已放亮,许多学门修士散布在园林里,有的翻阅着古书,有的抄录着典籍,一派安静祥和的气氛。 聂猛不禁奇怪,这样一栋小楼,能藏下多少书籍? 邓巩说这里藏书多,难免有吹牛之嫌。 怀着疑问,聂猛跟随邓巩步入万卷楼。 顿时,他的呼吸几乎停滞。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近乎无边无际的巨大空间。 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一排排古旧的书架,向前方和两侧无限延伸,一眼看不到尽头。即使以聂猛的目力,也只能看到一排排书架隐没在昏暗的幽深处。 从外面看,只是一栋小楼;从里面看,却是无尽空间。 这种空间上的差异感,让聂猛恍惚,恍惚又震撼。 邓巩看到聂猛的神情,得意洋洋地说道:“今年的曝书大典,轮到丙午部的书籍,总数至少在数百万册以上,还不算二层的图画古器、名士墨迹、碑文琴砚,还有第三层的修仙功法、法器灵宝等。到时候,包管你大开眼界。” 聂猛现在就已经大开眼界了。 自从踏上传送法阵开始,震撼便接连而至,在众人口中被捧为修仙界最大门派之一的圣贤天,终于在他面前展现出外在的强大。可是之前所见的一切,都没有这栋奇异的藏书楼带给他的震撼更为强烈。 过了很久,聂猛才渐渐平复心神。 邓巩这才引着他往右手边走去,沿着一排排书架走出大约百步,拐进旁边一间宽敞的偏室,里面摆着一张占据了多半空间的长桌。 只见长桌上、座椅上、地板上,到处都堆满了泛黄的古书,怕不有上千本,屋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泥土的味道。 长桌的一角,被清理出一小片空场,放着一盏明亮的玉灯,还有笔墨纸砚等物。 “以后这十多天,咱们两个恐怕就得在这里过了。”邓巩苦笑道,“这些都是韩胄他们从潜岳地宫里带回来的古籍,文主把他们全都交给我整理造册,还必须赶在曝书大典前弄好。这次大典已经有很多门派表示要来参加,都是冲着这些古籍来的,耽误不得。” “事不宜迟,开始吧。”聂猛说道。 他本来还担心邓巩要他做的事跟那些修仙功法有关,如今看来,只是些寻常古书,就算铁英红他们闹出什么事情,到时候牵涉到他,也好开脱。 两人便开动起来。 邓巩负责分门别类,登记造册,聂猛则在他的指点下,把这些古籍珍本按照分类摆放。事情并不难做,只是需要一些小心。 一开始,邓巩还怕聂猛粗手粗脚,损毁了书籍。过了一会儿,便发现聂猛不仅手脚勤快,而且也很细心,他也就放宽心,去做自己的事。 整理书籍的工作,最大的工作量其实还是在邓巩身上。一本本古籍,要鉴别,要分类,还要登记,十分繁琐耗神。 至于聂猛,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着,有时候实在无聊,就到外面的大藏书室里随便看看,听到邓巩叫他,再进来干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中午,有人专门送来饭菜,两人吃过,继续开工。 过了没多久,程立雪来了。 她是来还一本已经抄录完毕的古籍的。邓巩一看到她,立刻两眼放光,事情也丢下不做了,专心缠着她说话。 这一来,聂猛夹在中间颇为尴尬,便径直出去,留他们两人独处一室。 这次,他打算走得远一点,免得扰了邓巩的好事。 沿着一排排书架往前走了一会儿,一架向上的楼梯出现在侧面的墙壁上。 二楼! 听邓巩说过,二楼陈列的不是书,而是字画古玩之类。聂猛本来就讨厌读书,被那些散发出陈腐气味的古书折腾了半日,早已不胜其烦。 看看别的也好。 聂猛想着,踏上了通往二楼的台阶。 第二十一章 摸一下怎么了 万卷楼的二楼,空间要比一楼小很多,虽然也是由法术开辟而成,却只有十数丈方圆,陈列着一件件古玩器物,四面墙壁挂着字画。 二楼很安静,似乎没有旁人。 聂猛很随意地走在各色珍宝之间,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虽然看不出有什么好,但能被圣贤天收藏在这座神奇的藏书楼里,一定都大有来头。 沿着一排木架走到尽头,目光被墙上的一副画吸引住了。 画是一副长卷,画的是一座壮观的大城,城墙高耸,街巷纵横,街面上店铺林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长卷的正中,也就是大城中央,有一座宫殿。 宫殿上空祥云缭绕,云端里坐着一位菩萨,头顶佛光耀耀。 殿前广场聚拢了无数百姓和王公贵族,纷纷面对菩萨拜服在地,虔信感激的神态被画家的一支妙笔刻画得惟妙惟肖。 聂猛本是顺着画卷慢慢浏览,待看到画上那菩萨时,不由浑身一震。 那菩萨的容貌神态,竟与那个转世的女魔头大为肖似! 聂猛急忙细看,更加确信,这画中的菩萨确实就是那女魔头。所不同的是,这画上的菩萨同时糅合了女魔头渡雷劫前后的两种面貌,既有妖娆魅惑之姿,又有宝相庄严之态,集妖媚冶艳与端庄肃穆于一体,却在画家笔下达到了惊人的和谐,令人想入非非之余,又不敢轻渎。 聂猛很想知道,这画究竟是何人何时所作。 难道这画中的情景,就是那女魔头的前世? 聂猛抬起一只手,轻轻抚过画卷。因为涂抹了颜料的缘故,画卷表面凹凸不平,手指划过时的触感,让聂猛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悸动。 “把你的脏手拿开。”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 聂猛豁然转身,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白衣少年,眉目清俊,顾盼神飞,神情里却有一股傲然之态。 “谁让你上来的?这《观自在临凡图》乃是画圣吴道子的手迹,世间仅此一幅,你看便看,为何伸手去碰?” 聂猛自知理亏,拱手道:“对不住。” “哼!” 白衣少年一声冷哼,上下打量聂猛一番,问道:“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在下聂猛,过来帮朋友收拾几本书。” “朋友?”少年双眉一挑,逼问道:“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既然带你来这里,怎么连规矩都不懂?这万卷楼乃是学门重地,怎由得你这凡夫俗子到处乱走!” “既如此,我离开就是。” 聂猛不愿跟这少年起争执,主动退让,迈步朝楼梯走去。 少年却一伸手,挡在他前面。 “你还没有告诉我,是谁带你来的这里。” “这与你无关。”聂猛有些不耐。 “呵呵,好一个与我无关!”少年怒极反笑,冷笑道:“我乃文主亲传弟子,今日当值,这万卷楼里一应大小事务,皆由我负责,怎会与我无关?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话,否则必当严惩。” “好,那我就告诉你,”聂猛的心中渐渐升起一团火气,盯着那少年,说道:“带我来的,是诏肄师。” 少年一凛,斥道:“大胆狂徒,竟敢直呼学首名讳!” 聂猛不作声,冷眼看着他。 少年怒道:“堂堂儒门学首,岂容你随意攀扯!学首上个月便已宣布闭关,想要拉大旗作虎皮,你也先打听清楚!不要以为从哪里听得一个名字,就妄想拿来压我。就算学首没有闭关,此刻亲临此地,我于理无亏,又有何惧!” “你到底想怎样?”聂猛不耐烦道。他一向最讨厌跟那些又臭又硬的书生打交道,眼前这白衣少年正是其中代表。 “谁带你进来的,立刻把他叫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般没有规矩!” “我若说不呢?” 白衣少年一愣,没想到一个区区凡人竟敢违逆于他,讶异之余,更添恼怒,气得胀红了脸,一叠声说着“反了反了”,一掌推向聂猛。 少年的掌势并不迅疾,可奇怪的是,聂猛竟完全无法躲开。 躲避的念头刚一出现,那看似缓慢的一掌便已经到了胸口。 聂猛知道,这就是修道者的神通了。他们似乎并不修习体术,可一举手一投足,动作皆是似缓实快,仿佛能跨越时间和空间,让人根本无从躲避。 一掌击中胸口,巨力传来,聂猛承受不住,胸中气血翻涌,蹬蹬蹬连退数步。 退开的瞬间,眼前一花,场景忽然转变,昏暗的藏书楼一下子不见,聂猛发现自己竟被转移到了室外,周围桧柏环绕,眼前矗着一栋古旧的小楼,正是万卷楼。 “这一掌只是略作薄惩。”少年站在聂猛面前,冷声道:“我没有兴趣与你这等凡人为难,告诉我是谁带你进来的,我便放你走,日后不得再踏入万卷楼一步。” 聂猛冷笑一声,闭口不答。 少年大怒,正要再度出手,却听身后一人大声道:“住手!” 只见邓巩在程立雪的陪伴下,从万卷楼里走了出来。 “人是我带来的,未知沈贤弟有何指教?”邓巩的脸上不见惯常有的笑意,面沉如水。 “原来是子固兄,怪不得他敢妄称学首之名。” “他并非妄言。”邓巩提高了音量,“这位聂兄弟是我师亲自带来岛上,圣贤天何处不可行得?沈贤弟若有意见,可与我师去说。” 万卷楼的庭院里,素来有许多学子在此读书,此刻见起了争端,纷纷停下手中的功课,转头张望,看起了热闹。 他们听到邓巩这番话,一个个惊讶不已。 诏肄师贵为圣贤天三首座之一,虽说学门上下几乎所有人都要尊他为师,可他的亲传弟子并不多,择徒条件更是严苛至极,往往要隔上数十年才会收一个入室弟子。 最近,大家都听说,学首在外游历时,遇到了一个天资卓绝的少女,一带回来就宣布闭关授徒,可见重视。 也有一些人听说,学首同时还带回一个凡俗的少年,并未认其做弟子,不知是什么来历。 眼下这个黑脸小子,无疑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少年了。 看他面相粗豪、骨骼壮大,绝非仙道中人,不过是一个寻常岛民。可此刻邓巩这一番话,让这少年一下子变得不再寻常。 邓巩是学首的亲传弟子,他的话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学首的意思,如今他拉上恩师为这少年背书,其中的涵义未免耐人寻味。 难道,学首要再度破例,继邓巩之后,再次收一名凡人为入室弟子? 想到这里,众人纷纷用惊羡的目光看着聂猛,没人再敢把他当成一个寻常的乡野少年来看待。 “邓子固!”沈姓少年此刻已经完全把聂猛抛在一边,用愤怒的目光死死盯住邓巩,“不要以为你是学首的亲传弟子,就可以为所欲为!” “沈贤弟言重了。邓某蒙恩师收录门墙,深感恩重,旦夕不敢有所松懈,更不敢借恩师之名行不法之事。我倒要问问,聂兄弟有何过错,值得沈贤弟大动肝火?” “擅动画圣真迹,只此一条,便是大罪。” “哦?但不知画作可有污损?” “哼!你别想用这种无赖说辞来堵我。”沈姓少年并不接他的话,而是说道:“一个人在画上乱摸乱蹭,画作未必便损失颜色,可若每个人都像他一样,这世上纵有再多的珍宝,也被糟蹋尽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这话说的在理,围观众人纷纷点头,看向聂猛的目光也带上了鄙夷之色。 聂猛倒不在意众人的目光。 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一副画而已,碰便碰了,难道还要拿命来偿?酸书生真是多事。只是这一番闹腾,把邓巩也牵扯了进来,最是不该。 聂猛正要开口把事情揽过来,却见邓巩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沈贤弟身为文主爱徒,邓某有一事不明,要向你请教。” 沈姓少年一愣,不明白邓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对方既然摆出了一副虚心请教的架势,他也不好太过无理,冷哼一声,静等邓巩发问。 “能在万卷楼中陈列的书画器物,每一件都是稀世重宝,理应设下重重禁制,妥善保管。可万卷楼中,除了一座拓展空间的大阵之外,再无任何禁制,不仅如此,每逢曝书节,文主还要把这些稀世珍宝公诸于世,任人观赏把玩。沈贤弟,你是文主亲传弟子,想必定然知晓文主的用意了?” “这……”沈姓少年一时语塞。 邓巩的问题,正是他想不明白的。一直以来,他和其他弟子多次向师父进言,希望能在万卷楼设下各种禁制,保护其中的典籍文物,可是却始终得不到许可。师父到底有何用意,他也不知。 邓巩看他答不上来,微笑道:“子不问马。” 一言既出,沈姓少年登时呆立当场! 邓巩这句话,如同醍醐灌顶,一下子点破了他心中的谜团。 万年以前,创下儒门学说的孔圣人,留下《论语》一部,其中记载了他的一件小事: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这不正是文主的用意么? 稀世珍宝固然珍贵,可绝不该凌驾在人之上。 修道一途,修的是本心正性,若是过分注重外物,最终成就也是有限。 可笑他身为文主亲传弟子,竟然参悟不透,反而是旁人看得明白,还是一个并无修道资质的凡人。 沈姓少年顿时羞愧无地,一张清俊的脸上,满是赧然之色。 “书是人写的,画也是人画的,若是让人看不得摸不得,那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邓巩并不打算放过他,继续道:“我这位聂兄弟,并非莽撞之人,就算真的碰到画圣真迹,也必是无意,沈贤弟何必穷追不舍呢?” “邓子固,你——”沈姓少年又气又愧,指着邓巩,却说不出一句话。 正在这时,从万卷楼最高层的窗子里,悠然飘下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径直往沈姓少年的头顶落下。 他似是有所感应,抬头一看,伸手将纸条拿在手里,只瞥了一眼,神情立刻转为凛然,迅速恢复了冷傲之态,深深地朝邓巩和聂猛看了一眼,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回到万卷楼中。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聂猛之外,全部肃然而起,朝着万卷楼上齐齐行礼。 聂猛的心突地一跳。 他知道,圣贤天三首座之一、万卷楼之主,出现了。 抬头望楼上看去,半开的小窗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分明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气息,像微风般和煦,轻轻拂过周身,向远处弥散开来。 很快,这股气息消失了。 邓巩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第二十二章 观自在 在围观者的注视下,聂猛三人离开了万卷楼。 行到僻静处,程立雪开口了。 “我在书院时常听人说起,圣贤天太学主收了一个凡人为入室弟子。当时我还纳闷,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及至来了这里,见识过邓师兄的学识气度,方知道学主是慧眼识人。不过直到今天,我才总算明白,学主收邓师兄为徒,分明是捡到宝了呢。” 能得到心仪之人的夸赞,邓巩的一颗心简直要飞起。旁边的聂猛冷眼看着他乐不可支的样子,真想一脚把他踹到路边的池塘里。 “只是几句强词夺理的说辞,不值一哂,倒叫程姑娘见笑了。”邓巩口中谦虚道。 “那个姓沈的是什么来历?”聂猛问道。 “他叫沈凝,是文主的亲传弟子,一向吹毛求疵惯了,巴不得别人有一点错处,你不用管他。” “是我连累邓大哥与他结怨……”聂猛歉然道。 “无妨,”邓巩一点也不在乎,“他看我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也是借题发挥,针对的其实还是我。” “怎么,邓大哥与他有仇怨?” “仇怨倒也谈不上,只是文主对我多有错爱,他身为文主的亲传弟子,难免会有些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程立雪听到这里,笑道:“原来他是吃醋了。” 邓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傻笑起来。 聂猛又问道:“我今天在楼上看到的那副画,听沈凝说,名字叫《观自在临凡图》,邓大哥知不知道这画的来历?” 邓巩点头道:“《观自在临凡图》是画圣吴道子以画入道、白日飞升之际留下的手迹。此画作于两千年前,地点是位于神州大陆中部的大夏皇朝。据说当时有菩萨降临大夏皇城,吴道子亲眼目睹菩萨法迹,作此画后大彻大悟,羽化而去,从此被后人尊为画圣。” 看来,那女魔头还确是一尊真佛。 只是这画中,菩萨临凡现法身,受万众顶礼膜拜,看不到有一丝杀戮的戾气,怎会在后来亲手屠灭了一座城池?这其中到底有怎样的故事? 聂猛隐隐有一种感觉: 从当日无名老者现身自家宅院,到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再到今天无意中看到这幅画,冥冥中似乎有一条线,牵引他朝一个未知的方向探索前行。 前路迷茫。 他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甚至连这到底是不是一条路也无法肯定。 可他并没有别的路可走。 仙凡有别。哪怕是一个初生的婴儿,只要有仙骨灵根,便不再是凡人,而是升仙之材;可若没有那一点灵根,任你有通天本事,在仙人眼中,也只是一粒微尘罢了。 以聂猛的资质,没有一个修仙门派会收他。 他的修道之路,不通。 他只能抓住冥冥中的这一线启示,不管这条路最终通往哪里,他都必须走下去。这是无名老者以生命为代价,为他开启的机缘。 舍此之外,别无他途。 程立雪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聂猛,目光似有深意。“我看聂小弟并非附庸风雅之人,怎么会对这幅画如此上心呢?” “只是一时好奇。”聂猛说。 他当然不可能说出真正的原因。经过这一段时间,在圣贤天耳濡目染,他已经明白了很多事。 女魔头的身份,干系十分重大。 诏肄师破例把他带来岛上,就是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如果连这一层都想不明白,大嘴巴到处乱说,那是求死之路。 邓巩和韩胄,两个诏肄师的亲传弟子,都非常知趣地没有打听这件事,就足以说明问题。他们肯定早就猜到,聂猛可能跟师父新收的小师妹有关,可是他们没有问。 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聂猛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守住这个秘密,就是守住自己的命。他是诏肄师亲自带到岛上的,除了诏肄师,没有人敢动他。只要他不乱说话,诏肄师也就没有理由杀他。 尤其是对程立雪这样的的外来者,更不能有所透露。 邓巩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神秘兮兮地说:“我知道他为什么对这幅画有兴趣!” 聂猛和程立雪两人的目光一下子放在了他身上。 聂猛突然想到,诏肄师带他来岛的那天,邓巩见过跟在诏肄师身边的少女,他又对这幅画如此熟悉,会不会已经注意到那少女与画中的菩萨容貌颇有相似之处? “聂兄弟之所以关注这幅画,原因在那画中的菩萨。”邓巩说。 此话一出,聂猛面上虽不动声色,可背后却直冒冷汗。 邓巩这是被感情冲昏头,糊涂了!就算他是诏肄师的亲传弟子又如何?从诏肄师对那女魔头的重视程度来看,区区一个名下弟子,恐怕算不得什么。他若说了不该说的话,恐怕不会只是责罚一顿就能了结的事。 聂猛有心阻止,可那样一来,就会更引起程立雪的怀疑。 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就算邓巩猜出这画中菩萨与他师父新收的小师妹有所关联,可其它的关窍他并不知晓。最关键的情节在聂猛的脑子里,无名老者身陨之后,世上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他一人。 “聂兄弟是心仪画中的女菩萨,所以才关心起那副画来……” 程立雪一听,脸上顿时飞起两片红云,嗔怒地瞪了邓巩一眼,似是责怪他胡说八道。 聂猛则松了一口气。 这呆子,自己陷入情网,就什么都往那上面扯。没救了! “我可不是胡说,这是有典故的。”邓巩看到程立雪的反应,一时大急,急忙辩解道:“画圣的这幅作品,是公认的巅峰之作,更有人声称,若有人能看懂这幅画中蕴含的真意,便可以效法画圣,以画入道,白日飞升。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过这《观自在临凡图》确实有异于画圣其它任何作品。异常的地方,就在那位菩萨身上。” 面对心仪的女子,邓巩卖起关子来,丝毫不逊韩胄。 聂猛真想上去掐住他的脖子,让他一气说完。 “画圣的笔下,画过不少神仙佛魔,尤擅画佛。他画的佛,一个个都是宝相庄严,气度俨然,让人一看便生出顶礼膜拜之心。可他在《观自在临凡图》中画的这位菩萨,却是姿容妖冶、艳丽无双。凡是看过这幅画的人,莫不心摇神荡,难以自持。聂兄弟关心这幅画,想必就是这个原因了。”邓巩笑眯眯地说。 “真的吗?”程立雪有点不敢相信。“画圣的立轴,我也观摩过几幅,却不知这最负盛名的《观自在临凡图》竟有这般奇处。” “你若想看,我现在就带你去看。”邓巩急忙说。 “不用了。”程立雪微微一顿,神情冷淡下来,说:“我还要赶回去抄书,这就告辞了。”说罢,冲两人微一致意,便即离开。 邓巩愕然,不明白程立雪的态度为何突然转变,一时愣住了。 聂猛看着他惊愕的神情,十分快意。 让你卖关子! 让你吓老子! 连他这个大老粗都明白,邓巩把这幅画说的如此不堪,跟市井间流传的春宫图册几乎没差,还腆着脸说要带女孩子去看,人家能不生气么?没当场甩脸子,已经算是好涵养了。 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过了好一会儿,邓巩才从打击中回过神,看到聂猛似笑非笑的目光,老脸一红,讷讷道:“呃,那个,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去干活了。”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无言地回到万卷楼,整理着从地宫里挖出的那些古书。整个下午,都没有再看见沈凝的身影。 这一番忙活,就到了黄昏。 夕阳把流金般的余晖透过窗棂洒进房间,把散落各处的古书镀上一层烫金的封面,华丽非常。邓巩和聂猛两人,也被阳光披上金色的外衣,一切都显得金碧辉煌,如梦似幻。 邓巩丢下笔,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收工。” 聂猛把最后一摞书按照分类摆到书架上,和邓巩一道离开房间。 只见外面的大藏书室里,还有不少修士在埋头苦读。书架上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颗虚悬在空中的夜明珠,此刻已经全都亮起,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 “这万卷楼什么时候落锁?” “没有锁。谁最后一个离开,把门带上即可。” 聂猛突然想起铁英红偷盗修仙功法的计划。 “不怕有人来偷吗?” 邓巩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这是藏书楼,有什么好偷的?真要有人来偷书,那说明他是个一心向学的可造之材,不管他想看什么书,只管拿去,圣贤天别的没有,就是书多。” “可二楼的那些宝物呢?” 邓巩笑道:“它们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书籍而已。若说是宝物,万卷楼里的每一张字纸,都称得上宝物。文以载道,真正的宝物,不是这些书籍器物本身,而是承载其中的无上道统。只有那些被外物蒙蔽了本心的人,才会抱着二楼的东西当宝贝。” 聂猛深以为然。 不是因为他听懂了邓巩的理论,而是因为他向来就对那些老古董不感冒,认为那不过是纨绔子弟和书生闲人的玩物而已,远不如银钱饭食来得实在。 “我听说,”聂猛装作不经意地问,“三楼藏着很多修仙功法,难道也不怕偷?” “这就更不用担心了。没有文主的许可,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第三层。” “为什么?” “因为,万卷楼的第三层,就在文主的身上。” 第二十三章 秘辛 聂猛开始怀念在铁匠铺的日子了。什么也不用想,只要用力挥动铁锤,把烧得通红的铁板打出农具的形状。 这种简单的生活,才是他最喜欢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来回搬弄着一堆堆发霉的古书,还要时刻注意轻拿轻放,若是一不小心损坏一本,邓巩就得心疼的跳脚。 “对,这一摞书放到那边那个架子上。对,就是那个架子,轻点……” “这套书一共有七册,你手上这两本先放一放,等我找到剩下那五本再说。你先过来把这边的这几本拿过去,放到最上面的架子上。” “等一下,这套《神州舆图考》我还没登记。” “千万小心,这可是孤本……” 一连在万卷楼里待了十多天,每天都像这样被邓巩支使得团团转,聂猛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到达极限。 此刻,他正捧着厚厚一摞书,放置到书架的最高层。 肩膀忽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又干什么?”他只当是邓巩,转过身不耐烦地问,却猛地瞪大了眼,“韩大哥?” “哈哈,是我。” 来人正是韩胄,半个月的禁闭期满,刚从心月岛上被放出来。邓巩本来背对两人趴在案头写着目录,听见他的声音,高兴得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承基,你总算出来了!” “快告诉我,避尘珠可送出去了?”一见到邓巩,韩胄劈头就问。 邓巩摇头道:“程姑娘没要。” “唉!”韩胄听了,大为失望。“我这半个月的小黑屋,算是白蹲了。” “虽然程姑娘没有收避尘珠,但幸得聂兄弟的指点,她总算不讨厌我……”邓巩有些小得意道。 韩胄大为惊奇,忙问详情。 三人便在书堆里席地而坐,邓巩把这半个月里发生的事情跟韩胄讲了一遍,讲他与程立雪的交往,讲聂猛与女掌柜的暧昧,以及他们与沈凝的冲突,直听得韩胄时而开怀大笑,时而眉头紧锁,只恨自己当时在禁闭中,不能亲眼目睹。 “聂兄弟既与那美貌女掌柜成了好事,怎么就舍得辞了工?” 辞工的事,聂猛不久前已经告诉过邓巩,此刻便把编好的说辞又拿出来讲了一遍:“其实我跟掌柜的之间并没有什么,那天只是在切磋武艺。可既然大家都有所误会,我也不方便继续留在那里,正好邓大哥要我来这里帮忙,所以干脆辞了。” “也罢,辞了正好,可以名正言顺追求那女掌柜,谁也说不得闲话。” 聂猛听了,便知韩胄并不相信他的说辞,当下只是笑笑,也不辩解,省得越描越黑。 “还有沈凝这小子,屡次三番找我们的麻烦,实在可恨!”韩胄气冲冲地说道,“下次让我遇见,非得想办法给他点颜色瞧瞧不可。” “算了。”邓巩劝解道,“他是文主的爱徒,你我则是学首一脉,若是动静闹得太大,引起同门之间的不睦,实在有愧两位首座的栽培。” 韩胄冷哼一声,道:“便宜他了。” “不谈这个,说说你吧。”邓巩转移开话题,“为了去取那避尘珠,竟然擅自动用道家方术,你也太莽撞了些。这份人情,我真不知该如何还你。” “用不着还,”韩胄大咧咧地说,“弱水三千,好不容易遇见中意的那一瓢,我怎么也得想办法让你遂了心愿,这点小事别放在心上。” “唉。” 邓巩深知韩胄的性子,感叹一声,不再作无谓的说辞,转而问道:“禁闭室里的日子,不好过吧?” “嘿嘿,这你就错了。” 韩胄神秘兮兮地一笑,凑近两人,压低声音道:“我这次禁闭大有收获。你们猜猜,我在小黑屋里发现了什么?” 看他说的神秘,邓巩和聂猛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我们又没有关过禁闭,哪里知道你会发现什么,”邓巩道,“你就直说了吧。” 韩胄看两人均是一脸好奇,得意洋洋地开口道: “这次禁闭,执法庭那帮人直接把我扔进了九思堂,够狠吧?那里可是当年关押重犯的死牢,至少有几百年没有关过人了。我又不曾犯下欺师灭祖、离经叛道的大罪,他们这么做,分明是挟私报复。” “也可能是因为,平常的禁室对你根本起不到震慑的作用。非常人当用非常法,尤其是像你这种把小黑屋当成自己家的人。”邓巩挖苦他。 “没错,平常那几间禁室,我已是再熟悉不过,就连地板上铺着几块砖、墙缝里长着几根草,我都一清二楚。”韩胄对邓巩的讽刺不以为意,“我也知道,这次他们把我关到九思堂,是想让我吃点苦头,殊不知这才合我的意。我早就听说九思堂的大名,这次正好一睹庐山真面目。” “进去之后我才发现,传说中的九思堂也不过如此,就是位置偏点、环境差点、禁制多点、人也少了点——就我一个。反正得在里面待上半个月的时间,我也没别的事可做,就把关我的那间牢房上下下翻了个遍,本来只为消磨一下时间,可没想到,还真被我发现了一处秘辛——不知是什么人,在床板背后画了一副地图,图上还标注着一个地点。” “哦?”邓巩起初只是姑且一听,可听到这里,顿时打起了精神。 “那地图是用法力嵌入床板中的,所以过了这么多年,还清晰可辨。我参详了一阵,认出那地图正是离岛中的一座。今天早上刚一出来,我就按图索骥,找到那座岛,果然发现地图标注的位置,隐藏着一座废弃已久的传送法阵。” 邓巩肃容道:“传送法阵干系重大,这件事恐怕要禀报门主才行。”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韩胄顿时没了好气,“我在小黑屋里关了十几天,整天就琢磨着地图上那地方到底有什么,想得都快疯了。现在好不容易出来,找到了那地方,你一句话就让我交出去?” “一个隐蔽的传送法阵,关系到本门安危,这还用我说吗?” “我当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可那只是一座废弃的传送法阵,根本无人能够通过。而且何人所建、通往哪里,这些问题我们统统不知道,有什么可报告的!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希望你能跟我过去一趟,设法激活那座法阵,让我进去查探查探,待有了确切的信息,再报与门主不迟。” “我这凡人之体,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你应该请其他同门帮你。” “这个忙,还非得你帮不可。” 韩胄说着,掏出玉笔,在半空中画了一个符号。 “这是我在那座法阵的禁制上拓下来的文字,除了三位首座和你之外,我想不出还有谁能破解这种文字。只有先破解这文字,才能解开禁制,激活法阵。” 邓巩一看到这个字,全副精神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这似乎是古夏金文的某种变体,可又不太像……”盯着这个字看了好一会儿,邓巩才慢慢说道,“只有这一个字,我也看不出来历,更没办法破解。其它的字呢,你都拓回来了吗?” “没有。就这一个字。” “带我去看。”邓巩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 “先别急,”韩胄早料到邓巩会答应,一脸阴谋得逞的笑意,“除了咱们三个之外,最好再找个人,以策万全。” “我也去?”聂猛问。 “当然要去。我跟子固都去,留你一人在这里岂不无聊?放心,只是一座废弃的传送法阵,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不是怕危险,是怕本领低微,帮不上忙。” “连手无缚鸡之力的邓子固都能帮上忙,我又怎么会让聂兄弟闲着呢。放心,到时自有你用武之地。” 聂猛点头应允。 “再找个谁呢……”韩胄沉吟着,“宗彦被门主派去了朱明国,元锡和彦臣也不在,厚之的修为不够,去了,我还得分神照应他……” 正在思虑人选,却见门外施施然走进一人。 “程姑娘!”一见来人,邓巩立刻迎上前去,一脸欢喜。 来人正是程立雪。 “我来还书。——韩师兄也在,好久不见了呢。” “是啊,好久不见。”韩胄上下打量着程立雪,又看了看邓巩,脸上绽起一抹不明的笑意,“程仙子来得巧,我们正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什么事?”程立雪好奇问道。 韩胄把他们要去探索废弃传送法阵的事告诉她,说:“我们也不知那法阵通往何处,若是极凶险的地方,一旦有事,凭我一人恐怕没办法保护子固周全。若是程仙子愿意屈尊加入我们,在探索过程中照应子固一二,那就最好不过了。” 程立雪道:“韩师兄见外了,寒山书院与圣贤天同气连枝,家师与学主更是渊源匪浅,立雪身为书院弟子,理当助两位师兄一臂之力。” “好。”韩胄笑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 计议已定,四人立刻离开万卷楼,寻得一处僻静所在,韩胄当先驾起一道长虹,携了聂猛破空而去,把邓巩和程立雪留在了原地。 邓巩有些窘迫。 以韩胄的修为,带上两个人一起飞,对他来说根本毫无压力。他故意把邓巩留下,就是要为他制造与程立雪接近的机会。只是,这意图也实在太明显了些。 程立雪见状,抿嘴一笑,温言道:“邓师兄不必紧张,我修为有限,飞的并不快。” 还好她没有看出来。邓巩这样想着,讷讷点头。 程立雪轻轻一挥衣袖,只觉一阵沁人香风拂面。邓巩略一愣神,已是身在空中,紧挨程立雪站着,脚下虚浮一卷水墨画轴,时浓时淡的氤氲墨气缭绕在画卷四周。 身边有佳人相伴,眼前是辽阔晴空。 一时间,邓巩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凡人,只希望这神仙眷侣般的片刻幻象,能是永恒。 第二十四章 废弃法阵 蓬莱二十八离岛,大小不一。小的不过数里方圆,站在高处,岛上风貌一览无遗;大的有数十里长宽,地势也极为复杂,高山深谷,断崖溪涧,隐藏着众多不为人知的秘境。虽然圣贤天传承数千年,可二十八座离岛上,仍有许多未解之谜,等待发掘和探索。 聂猛一行人来到的这座岛,是其中较大的一座,叫做翼火岛。 这座岛与聂猛之前去过的井木岛不同,没有任何绿色植被,光秃秃的,到处都是裸露地表的火红巨岩。岛中央有一座活火山,不断喷吐出赭红色的烟雾,夹杂着点点火星,将整座岛笼罩其中。 “那传送法阵……在这里面?” 邓巩看着眼前直径数十丈的巨大火山口,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们一行四人此刻就站在火山口的边缘,脚下是陡峭的火山壁,炙热的岩浆在地底翻滚沸腾,喷出灼人的热浪和滚滚烟雾。 “若在其他地方,早就被人发现了,哪里还能轮到我们?”韩胄说,“今天早上,我也是转了好多圈才找到,差点以为那地图画错了。” “可这下面全都是岩浆,传送法阵能藏在哪里呢?”程立雪问。 韩胄得意地一笑,指着对面一处火山壁道:“你们往那儿看。” 聂猛运足目力,顺着韩胄指的方向看过去。隔着烟雾,依稀看到那处火山壁上似有一块凸出的岩石。 “就在那块山岩背后。我和聂兄弟先过去。” 韩胄取出玉笔,对着聂猛提笔挥毫,顷刻写出一个大字,用笔尖轻轻一点,化为点点墨痕,附着在聂猛全身,远远看去,像是一团黑色的薄雾。 聂猛感到热浪迅速退散,一阵清凉袭遍全身。 程立雪见韩胄使出这番神通,眼前一亮。“一支妙笔,可生万法,看来韩师兄已尽得学主真传,与邓师兄一文一武,不愧为学门双壁。”他称赞韩胄之余,不忘捎带上邓巩,免得他多想。 韩胄也不谦让,笑呵呵的,照单全收。 邓巩则照例谦虚一番,说:“承基天资聪颖、仙骨不凡,在圣贤天年轻一辈中隐为翘楚,而我只不过是一介书生,哪里当得程姑娘如此谬赞……” “你这话我不同意,”韩胄大声说,“当着程仙子的面,你就别谦虚了,圣贤天谁不知道,你是文主的‘一字师’!” “切莫再提,”邓巩连连摆手,“若是让沈凝他们听见,非跟我急眼不可。” “嘿嘿,”韩胄冷笑道,“学问不精,还怕多认个师祖么!” “好了,不提这个。”邓巩苦笑道,“我当时不过是胡言乱语几句,文主不责怪我妄言之过,已是幸甚,我何敢以师自居。这种玩笑话真的不要再说了。” 韩胄见他认起真来,十分无趣,悻悻地携了聂猛,驾起青虹冲进火山口。剑气排开滚滚浊烟,向那块凸出的山岩逼近。 聂猛忍不住低头往下看,只见熔岩就在下方几十丈的地底涌动,火山壁被热浪烤的一片赤红,浓烟夹杂着火星在身边翻腾缭绕,仿佛置身地狱。 饶是他一向胆大,也是心神震荡,难以安然处之。 “放心,我在你身上施了辟火正法,就算掉进岩浆里,也是无碍。”韩胄说。 剑气很快抵达那处凸出的山岩,可供踏足之处不过数尺,仅可容纳一人。聂猛先跳到山岩上面,两手攀着岩壁站定,只见这块山岩的一侧,隐藏着一条狭长的缝隙,正好可以让一个人挤进去。 不等韩胄吩咐,聂猛已经钻进山缝,侧着身子挪出几步之后,缝隙越变越大,最后形成一个斜着向下延伸的通道。 韩胄随后进来,祭出一颗夜明珠,悬在两人头顶。夜明珠散发出幽幽亮光,照亮了眼前的黑暗空间。邓巩和程立雪也很快赶了上来。 四个人沿着曲曲折折的通道,一路往下,大约走出数百步,眼前豁然一亮。 他们来到了一处巨大的地下空间内。 上方,是高高的穹顶,倒挂着许多亮晶晶的钟乳石,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眼前,是一座裸露着红色火山岩的宽敞石洞,巨岩之间横亘着一条熔岩的河流,岩浆在其中缓缓流淌,映得整个石洞一片通红。 在熔岩河的对岸,一大块平整的火山岩上,矗立着三根人造的石柱。 “想不到我蓬莱仙岛,竟还有这般奇景!”邓巩赞叹道。 “这算什么,天下之大,奇观多了去了。”韩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奚落语气,“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出去见识见识……” 几人走近熔岩河,只见河面颇为宽阔,浓稠的岩浆层层堆叠,流动速度十分缓慢,几乎静止不动。 韩胄在河边站定,侧身看着程立雪,笑嘻嘻地说:“早听说寒山书院的仙法别具一格,程仙子请了。” 程立雪抿嘴一笑,也不推辞,大大方方上前,取出一卷帛书,往空中一抛,只见这卷帛书无风自展,悬在熔岩河的上空,飘飘扬扬,竟下起雪来。 这帛书不过尺许,落雪的范围却足有十丈长,堪堪覆盖了一段河道。 晶莹的雪花,落在熔岩河面上,竟然没有融化,而是迅速累积成薄薄一层,恰如一座雪浮桥,散发出阵阵凉意。 片刻之后,雪花落尽,帛书也像一朵云般,消散在空气中。 “两位师兄、聂小弟,请。” “有劳程仙子。”韩胄对各式仙法见得多了,并不如何惊讶,称谢一声,当先踏过雪桥,在薄薄的积雪上留下一串足印,只见雪层下的熔岩,已是凝固了,呈现出黑石色。 “踏雪而行,正显雅趣。” 邓巩称赞一句,壮起胆子也走了过去。 接着是聂猛。 程立雪最后一个走过,双脚刚一踏上对岸,只听身后嘶嘶作响,雪桥顷刻化为一片水汽,蒸腾而上,迅速消散在灼热的空气中,凝固的岩浆也迅速融化,重新流动起来。 聂猛看到,三根石柱环绕的地面上,绘制着一座法阵,与蓬莱岛步仙台的传送法阵有几分相似,但细节处处不同,既没有繁复的花纹,也没有密密的文字,只是用粗犷的线条勾勒出大致的形状。 法阵中央,嵌着十几枚灰扑扑的石头,每个石头旁边都刻有歪歪扭扭的字符。 邓巩趴在地上,投入到对这些字符的研究中。 剩下三人无事可做,闲聊起来。主要是韩胄和程立雪两人,聂猛只听,除非问到自己,否则不开口。 “刚才那卷帛书,是法宝么?”韩胄倚着一根石柱,随口问到。 程立雪摇了摇头,说:“只是我临的一张帖子,书圣的《快雪时晴帖》。” “这倒有趣,与我修习的《苍颉要术》有异曲同工之处。”韩胄似有所思。 “韩师兄高见。苍颉要术是学首的成名绝技,以一支妙笔,化生万千法门,包罗万象。家师便是从中得到启发,闭关百年,以书法入道,创出了一套《万古书神意》,我刚才用的,就是此法。 “二者在形式上似有相通之处,但所蕴含的精义迥然不同。苍颉要术重在领悟字中真义,字者,万物之象本,真义一出,自能号令万物、调动诸相;而家师的万古书神意,则重在领会先贤书法的神意,以其中蕴含的自然之理沟通天地灵气,从而为我所用。 “我的修为尚浅,未能掌握书圣《快雪时晴帖》的真意,如韩师兄刚才所见,我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若是我师亲书此帖,则自成一格,不落书圣窠臼,一帖祭出,顷刻之间可雪封千山。我离家师的境界,还差得远呢。” 聂猛听了,心中动容。 程立雪刚才露的这一手,看上去平平无奇,但也绝不会简单,能用薄薄的一层积雪凝固岩浆化为浮桥,已非人力所能及。 如她所说,她的师父只用一张帖子便可让大雪封山,那岂不是仙人的能为? 这样的一个仙人,还只是得到诏肄师的启发,才创出了这套神奇的法术,那么诏肄师的修为强到何种程度,也就可见一斑了。 要达到诏肄师这样的境界,真不知要经历多少艰难困苦和漫长的时光。 仙路漫漫! 而他,至今还未得其门而入。 想到这里,不由气馁。韩胄和程立雪又说了些什么,他都听不到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过了好一会儿,邓巩才从传送法阵上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红色石屑,说:“这些文字不属于神州央土任何一种已知的文字。时间不够,样本也太少,我没办法准确破解这些文字的含义,但大概的意思,还是可以推断出来的。” 他捡起一块碎石,在法阵旁边画了一幅简陋的示意图形。 “开启法阵的关窍,就是法阵中的这些灵石。我们需要按照一定的顺序往灵石中注入灵力,如果顺序正确,法阵就会开启。” “好,我来试试。”韩胄在法阵中央蹲下,伸出一指悬在一颗灵石的上方,催动体内灵力,在指尖凝聚出一点灵光,正要点下,却又抬头问:“要是顺序不对呢?” 邓巩摇头道:“我也不知。” “站开点。”韩胄说。 三人依言退开十几丈远,一直退到洞穴的边缘。程立雪取出一块小小的石碑,轻轻往面前一放,石碑就悬浮在半空,绕着三人缓缓转着圈子,形成一个圆柱形的空间,隐隐有碑文浮现。 “秦封泰山碑。”邓巩看到石碑上的字迹,开口道。 程立雪说,“我的功力有限,让邓师兄见笑了。” 聂猛这才知道,这石碑原来是程立雪自己刻的。 “寒山书院专精书法,程姑娘太谦虚了。”邓巩评价道,“依我看,这碑颇见功力,除了王者的雍容气度之外,还颇有仙家遗世之风。” “邓师兄谬赞,”程立雪轻轻颔首道,“这道碑于金石一道虽不足观,但护住我们三个周全,倒也足够了。” 第二十五章 熔岩巨人 韩胄见三人准备停当,这才将灵力按照邓巩的示意图,一一注入到灵石中。 灵石一枚枚点亮,发出五色光芒。 五色光芒越来越亮,顺着法阵上的线条延伸下去,点亮了整个法阵,然后向边上的三根石柱蔓延。 黑沉沉的古老石柱,很快被耀眼的光芒包裹。 最终,三道五彩光束从石柱顶端激射而出,汇聚在法阵中央,在半空形成一团聚散不定的五色灵光,中有模糊影像时隐时现。 “成了!”韩胄大喜。 正在这时,脚下的火山岩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数道碗口粗细、长约丈许的石锥,夹杂着碎石从山洞顶端砸将下来,碰到程立雪设下的碑文结界,撞得粉碎,四散落下。 三人之中,聂猛和程立雪犹能面不改色,邓巩却已是惊慌不已,连声自语道:“不、不会的,难道我推断错了……” 韩胄站在法阵旁边,施法护住自身,也感到大惑不解。刚才法阵的表现,明明是已经成功开启,怎么还会有这般大的动静? 正在疑惑间,灵识一紧,查探到附近有一股强大的气息出现。 背后长剑立时出鞘。 韩胄一手持剑,一手握笔,牢牢盯紧传送法阵,半晌,却不见法阵里有任何动静。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小心!” 是程立雪的声音。 韩胄豁然回头,只见一片高达数丈的熔岩巨浪,劈头盖脸地向他兜头压下。 玉笔一挥,辟火正法即刻加身。 长剑再向前一撩,生生在熔岩巨浪中劈开一道裂隙。 灼热的熔岩,没有一滴落在他的身上。 “吼——” 一阵低沉的轰鸣,充斥了整个山洞。被韩胄劈开的岩浪后面,蓦地冲出一只熔岩巨拳,携万钧雷霆之力,向他当胸袭来! 电光火石间,韩胄发动苍颉要术,奋笔疾书,写下三个大字,瞬间形成三道墨色的防护屏障,拦在身前。 第一个字,潦草至极。 甫一碰到熔岩巨拳,立刻破碎! 第二个字,稍有字形。 熔岩巨拳将其击穿,气势却弱了许多。 第三个字,十分工整,连聂猛都认得出。 是一个“御”字。 熔岩巨拳猛地击中这最后一道屏障,去势一阻,竟被生生拦下,再难前进。拳身上涌动的灼热岩浆,不断冲撞着屏障,发出嘶嘶声响,溅起一蓬蓬火花。 这一手交锋,发生在顷刻之间,熔岩形成的巨浪,此时才落到地面,在韩胄身边形成一片滚烫的熔岩滩。 袭击他的东西,在巨浪后现出全貌。 一个熔岩巨人! 一个从岩浆河流里爬出的熔岩巨人! 它只有上半身露出河面,却已有十几丈高,头部几乎碰到山洞顶端,身侧两只铁拳,每一只都像一座巨岩。 此刻,巨人的右拳,正缓慢而坚定地向韩胄推进。 最后一道屏障,开始出现裂缝。 但韩胄已经争取到最宝贵的时间。 他聚气凝神,不急不忙地在半空中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剑”。随后,笔尖轻点,将这个剑字附着在左手所持长剑上。 剑身立刻浮现出一柄巨剑的虚影。 哗—— 屏障终于片片崩碎。 熔岩巨拳突破最终一重禁制,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韩胄面沉似水,一剑递出。 在熔岩巨拳的面前,这柄剑就像绣花针一样渺小。 可是,在剑尖刺入熔岩巨拳的瞬间,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巨剑的虚影一闪即没,化为千万道剑光,熔岩巨拳顷刻之间被绞得粉碎,岩浆碎屑四散崩飞。 凄厉的轰鸣,响彻山洞。 熔岩巨人站立不稳,庞大的身躯向后倾倒,拖着右臂的半截残肢,缓缓没入到岩浆之中。 韩胄轻吁一口气,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 邓巩三人,从远处向他奔了过来。 “你没事吧?”邓巩关切地问。 “区区一只熔岩傀儡,还奈何不了我。”韩胄轻松道,“这座法阵果然有些门道,竟有如此厉害的守护者镇守。” “我们还要进去吗?”程立雪的脸色有些发白。 “看来里面确实凶险。这样,你们留在这里,我一个人进去。” “那怎么行?”邓巩抗议。 “我一个人来去更方便。” “可是……” “别可是了,大风大浪我见多了,这不算什么。” “我不是担心你,”邓巩说,“我是担心,刚才那头怪物会不会再爬出来?万一真爬出来,我怕程姑娘一个人应付不来。” 韩胄不满地看着他,目光里分明写着“重色轻友”四个大字。 “放心,它已被我文心法剑重伤,就算不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话音未落,便见岩浆河流中一阵剧烈的搅动,伴随着低沉的轰鸣,熔岩傀儡再次爬了出来,这次体型更加庞大,被斩碎的右臂也已完全复原,熔岩之火在它体内燃烧,看上去比之前威势更盛。 此刻,这怪物正微微弯着腰,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众人。 三人不约而同地把期待的目光投注在韩胄身上。 他双眉一凛,紧接着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说:“跑吧。” 这熔岩巨人,从熔岩河中而生,非是无根之物,熔岩可以为他提供无穷无尽的能量,除非将它体内的核心构造法阵一举击碎,否则就算它受到再大的损伤,也能迅速恢复,跟它缠斗,是最不智的行为。 出口在另外一端,隔着一条宽阔的熔岩河,中间还有熔岩巨人拦路。 想要闯过去,几乎不可能。 熔岩巨人举起硕大的拳头,这次是两只。 “进传送法阵!”关键时刻,韩胄当机立断,大吼一声,“快,你们进,我断后。” 熔岩巨人的拳头已落了下来。 韩胄奋起余力,再写下一道御字诀,将两只拳头阻在半空。 “快!”他再次大吼。 程立雪一咬银牙,当先冲进法阵中央的五色灵光,聂猛随后,一只大手牢牢抓住邓巩的衣领,如拎小鸡般,拎着他也跟着跳了进去。 见三人的身影都消失在法阵中,韩胄这才闪身而入。 御字诀形成的屏障崩解了,两只熔岩巨拳携万钧之力,狠狠砸在法阵上,将三根石柱连同整个法阵,化为一片熔岩废墟。 轰然巨响中,整个石洞的地面剧烈摇晃,穹顶也开始崩塌。 石锥夹杂碎石,雨点般砸落下来。 熔岩巨人直起身,茫然四顾,似乎在寻找刚才那伙人的踪迹。它无法理解,那些人为什么突然消失。它也不明白,自己的力量为什么正在消退。 尖锐的石锥不断贯穿熔岩巨人,把它的身体砸的千疮百孔。 在不甘心的轰鸣声中,熔岩巨人的身体开始慢慢解体,像一个融化的泥人般,伴着无数碎石沉入岩浆河中。 最后,穹顶完全坍塌,将山洞彻底掩埋。 *** 翼火岛的异动,很快惊动了圣贤天。不一会儿,就有各色流光从蓬莱岛无邪峰上迅疾飞来,停在火山口的上空。 只见岛上出现一座巨大的陷坑,灼热的岩浆在其中肆意流淌。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他们刚才均感应到,翼火岛的地底,传来一阵灵力爆炸时特有的波动。这种爆炸,要么是有修士爆体而亡,要么就是某种强大的法阵或法宝发生了爆炸。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对一向平静无波的圣贤天来说,都是一件值得重视的事情。 勘察立刻展开。 崩塌的陷坑湮灭了大部分线索,但还是让他们找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一小堆破碎的灵石残片。 几片绘有线条的火山岩。 一截黑色石柱。 还有一块残留着灵力波动的熔岩碎片。 很快,他们就拼凑出大致的事实:一个或几个圣贤天弟子,在翼火岛修炼时,无意中发现一座法阵,可能是在激活法阵的时候发生了爆炸。 没有找到任何尸体,这说明他们还活着。 “立刻展开排查,看是否有本门弟子失踪。”为首之人道,“再派一些人,到附近各处搜索……搜索范围,方圆一万里吧。” “是,师兄。” 众修士各自散去,只剩下那为首的青年。此人剑眉星目,身形倜傥,年纪比邓巩和韩胄略大一些,神情间隐隐有一股威严气度,令人不敢轻视。 在陷坑中找到的各种残片,此刻静静地漂浮在他面前。 他凝眉思索片刻,大袖一展,将这些东西收起,卷起一道淡紫云气,投向蓬莱岛。 蓬莱岛,无邪峰,圣贤天。 淡紫色云气落在浩然堂外,英俊青年整顿仪容,迈步走进堂内。 “师尊!” 大厅深处,端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仪容俨雅,面色和煦,正在与几名坐在下首的修士低声议事。 “刚才是怎么回事?”中年男子问道。 英俊青年把发现的情况说了一遍,呈上在陷坑里发现的各色碎片。中年男子没有伸手去接,轻轻点头,碎片便飘到他面前,缓缓转动着。 “诸位怎么看?”中年男子把目光投向在座众人。 一名颔下留着花白长须的老者伸手一招,把一块碎片抓在手里,看了片刻,说:“这是一座大型传送法阵无疑,虽然形制与现在的传送法阵略有不同,但大体原理一致。只是……这绘制法阵的材料,很是奇特……老朽眼拙,看不出来历。” “门主,在我们圣贤天的眼皮底下,竟藏着这样一座传送法阵,此事恐怕不简单,还须好好追查才是。” 中年男子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看着站在下首的青年道:“要尽快找到他们。” “我已经吩咐诸位师弟,往各处搜寻,一有结果,马上通知师尊。” “你做得很好。”中年男子说。 “门主。”另外一人起身道:“遇险的本门弟子固然要找,可我认为还有另外一件事必须马上去做。这块熔岩碎片中蕴含着十分强大的灵力,分明属于极厉害的傀儡生物。既然翼火岛上潜伏有此种怪物,其它岛上未必没有。我认为有必要立刻排查二十八离岛,排除此类隐患,以免本门弟子修炼时遇到超出他们能力范围的险情。” “不错。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 “谨遵门主之命。” 先前提议追查传送法阵来历的那名修士,迟疑地问:“那是否要追查……” “不必了,这法阵的来历,我已知晓。” 第二十六章 深渊石梁 聂猛一步跨过传送法阵,见程立雪手持长剑站在前方,身边漂浮着一座石碑,神情戒备地打量着四周。 “到我身边来。”她头也不回地命令道。 聂猛急忙拉着邓巩进入石碑的保护范围,然后抬眼向四周一看,顿时僵立当场,一股冷气从头顶直窜到脚底。 只见一排排披甲执戈的战士,就站在他们面前,一眼望不到头。 被包围了!聂猛此时只有这一个念头。 韩胄也过来了。 他的身影刚从法阵中出现,漂浮在法阵上空的五色灵光就骤然熄灭,世界一下子陷入黑暗。 “那边的法阵,被毁了!”韩胄大声道。 不见任何回应。 韩胄心中诧异,问道:“你们怎么了?” 仍旧没有任何回应。 一丝不安从韩胄心底浮现。他放出夜明珠,定睛一瞧,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手中长剑一抖,就要上前拼杀,却忽然察觉有异。 安静。 太安静了。 除了他们四人粗重的呼吸声,再无任何声息。仔细一看,陈列在这黑暗空间中的甲士大军,竟全部是石俑! 不言不动的石俑,身上落满灰尘,一个个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 “原来是一堆石头人,吓我一跳。”韩胄松了一口气,大咧咧地笑道。 “小声点,”程立雪的声音隐隐颤抖,“它们、它们好像是活的……” 韩胄眉头一皱,放出神识查探。 识海中,无数代表灵力的微小光点,密密麻麻地闪烁着。 韩胄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眼前这石俑大军,竟是由灵力驱动的傀儡生物! 与凡人不同,傀儡生物对修士的术法有更强的耐受力,同时它们的攻击也会对修士产生显著的威胁,因为傀儡生物既由灵力驱动,其攻击便具有天生的破法属性。 这数万人,如果是凡人士兵,那么毫不足道。 可它们是一支傀儡大军。 一旦醒来,仅凭借数量优势,就能将他们四人轻松淹没。 “我们怎么办?”程立雪问。从一进来开始,她就显得很紧张,显然并未经历过这种场面。 韩胄抬头四下观察,说:“这里似乎是个地下洞穴,我们先出去再说。” 四个人里,程立雪的慌乱一览无余,邓巩更是被这番变故吓傻了,呆呆地说不出话,聂猛见过更大的场面,还算镇定,可他只是一介凡人,对这种情况没有发言权,所以四人之中,自然以韩胄马首是瞻。 韩胄闭上眼,似乎在感受着什么,过了片刻,说:“我感应到一股极微弱的气流,就在这些石俑背后,很可能就是出口。——我们得从这些石俑中间穿过去。” 程立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程姑娘,不、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邓巩磕磕巴巴地说。 韩胄这次没有打趣他,只对程立雪说:“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动用术法,以免惊动了它们。” 程立雪点了点头。 四人离开传送法阵,慢慢走进石俑大军中。韩胄走在最面前,夜明珠漂浮在头顶前方,为他照亮道路。中间是邓巩和聂猛。程立雪断后,放出一盏小巧的宫灯法宝以作照明。 这一段路,走得极是心惊。 两边是茫茫多的石俑士兵,一个个身高丈许,贯甲戴盔,传达出无声的威压。在邓巩和聂猛看来还好,这些不过是石俑而已,但韩胄和程立雪却知道,这些石俑随时会醒来,因此也就更加小心谨慎。 不知走了多久,黑沉沉的地下空间终于走到尽头。 前方出现一个出口。 四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气。 韩胄当先走过去,刚刚跨过出口,蓦地停住。 “怎么?”程立雪见他忽然停下,急忙询问。 “前面这条路,不太好走。”韩胄说。 聂猛上前半步,越过韩胄的肩头往前看,心中猛地一惊。 只见前方竟是一座无底深渊。刚才的地下洞穴已然够大,可与这深渊比起来,就跟一口蚁穴差不多。 一条平直的石梁,宽不过三尺,从他们立足之处延伸到对面,两侧毫无遮挡,一旦摔下,就是粉身碎骨。 更可怕的是,深渊里充斥着狂乱的罡风,不住呼啸翻卷,聂猛此时还未踏出洞外,便觉劲风扑面。 “我们飞过去。”韩胄说。 此时他们距离山洞里的石俑大军已经有一段距离,料想施法应该不至于惊动了它们。就算惊动,前面是深渊天险,不管他们数量有多少,也不够往里面填的。 再说,这座长长的石梁,也只能用术法通过,想要靠两只脚走过去,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韩胄想到这里,神念一动,就要唤出体内剑气。 可是,竟没有成功。 他暗叫不妙,又试了几次,果不其然,体内圣宫明明真气充盈,一柄法剑就温养其中,却丝毫不听使唤。 法宝不行,再换法术。 同样也不行。他试着发动苍颉要术,笔下却始终凝不出墨迹。 这处深渊,竟能隔绝灵气、禁制术法。 韩胄皱眉道:“此处竟有专门针对修道者的禁制,无法使用法术和法宝,想要通过这里,只能依靠一身凡力,太危险了。” 学门修士在修习仙法道统之余,也有锻体的功法,多在入门时修习一段时间作为基础,可是一旦掌握了基础的仙法,就没有多少人会继续选择锻体,更少有人深研武技。 原因很简单,不划算。 修道者拥有种种神通,被禁绝全身法力的情况本就非常少见,而且有很多应对和规避手段,修炼武技是最笨的方法。 武技虽是微末小技,可想要有所成就,也非朝夕之功。 若在修炼武技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势必会影响到修行。 修士之间的战斗,首重修为境界,其次是术法与法宝,武技和体魄根本无关紧要。花费偌大力气练就的强健体魄和高强功夫,在临阵之时根本用不上,还会因为在这上面投入太多,导致修行的进境落后于别人,从而落于下风。 这个赔本买卖,没有哪个修士会去做。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自地仙以降,修道者的修为共分九重三十六阶,儒道释三教对这九重三十六阶境界,各有不同说法,但实则大同小异。只要达到第四重的高阶,任何禁绝法力的手段便不会再对其起作用。 所以,与其苦哈哈地锻体练武,还不如把时间都投入到修行中,早日晋阶来得实在。 这是修真界无数前辈仙人的共识,也是通行的做法。一般情况下是没有问题的,除非遇到极其特殊的状况。 眼下,就是这种特殊状况。 韩胄和程立雪两人,都是儒门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不过双十之年,修为已臻第四重境界初阶,儒门称之为“显道”,当此境界之时,大道初显,成圣可期,已是入了修真的门径。须知世间绝大多数的散修,终其一生都无法窥及此境界。 虽则如此,他们的修为也还尚不足以超脱这深渊禁术之外,想要通过石梁,只能老老实实用两只脚走过去。 这对二人来说,是一次巨大的挑战。 现在的他们与凡人无异,若是一个失足掉落深渊,就算有一身上乘的修为也是无用。看着面前的石梁,两人均露出为难的神色。 从刚才开始,聂猛就站在旁边未作一语,韩胄的神情都看在眼底。 听了韩胄的解释,他明白,该自己出场了。 在场四人中,若是论起肉体的强横,毫无疑问他应当排第一。虽然另外三人在潜意识里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可靠的队友,而是一个需要分神照顾的凡人,可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依靠他了。 聂猛越过韩胄,上前一步,站在了石梁上。 狂乱的罡风,一下子朝他席卷而来,力道之强,就像是前后左右各有一群人在用力推他,想要把他推倒,推进万丈深渊之中。 聂猛的身子晃了一晃,背后传来惊叫声。 “聂兄弟,你这是干嘛,快回来!” 聂猛不理会背后的声音,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牢牢稳住下盘,在四面八方无序的罡风中,岿然站定。 另外三人都惊呆了。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少言寡语,略显木讷的聂猛,竟在此时站了出来。 最关键的是,他竟然站得住! 惊讶、佩服和喜悦的神色,在三人脸上轮流出现,韩胄和程立雪两人最甚,邓巩倒并不觉得太意外——自从诏肄师亲自把聂猛交到他手上开始,他就从没看轻过这个黑脸少年。 “跟我走。”聂猛说道,声音充满自信,令人疑虑尽去。 三人再不迟疑,在韩胄的分派下,程立雪紧跟聂猛,之后是邓巩,最后是韩胄,紧挨在一起,各自抓紧前方之人的肩头,再用两柄佩剑两两相连,慢慢向前行去。 感受着肩头传来的握力,聂猛也不敢松懈,每一步踏出,都务求稳健,不多时,额头便沁出密密的汗珠。多亏他十年来练功不辍,就连在铁匠铺做工的半个多月,每天晚上也都会挤出时间练功,一身功夫并未拉下,这才能在这深渊孤梁上稳住身形。 罡风强劲,但有了压阵之人,又互为依靠,一路有惊无险。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石梁看看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一道巨大的石门,石门半开,有一级级台阶通向上方。 四人终于踏上石门外的平台。 邓巩当即软倒在地,韩胄和程立雪也没好到那里,勉强用佩剑撑着地面,才没有倒下。 而聂猛,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聂兄弟,你没事吧?”韩胄走到他身边,有气无力地问。 “没事,只是有点僵。”聂猛用力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地回答道。经历过刚才那漫长的一段路,又被迎面而来的罡风吹了半日,绷紧的神经此刻才得到放松,聂猛只觉关节僵直,全身犹如针刺般疼痛,竟不能移动分毫。 第二十七章 地下城池 在原地休息了片刻,四人体力渐渐恢复,这才起身,继续前行。韩胄试了一下,发现术法禁制已经消失,看来只在那处深渊中起作用。 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四人来到一处宽敞的露台,眼前所见,令他们再次震撼。 只见一片虚空深渊之中,崛起着一座地下城池,黑沉如铁,静默在一片灰蒙蒙的薄雾里。城池由无数平台、楼阁和殿宇组成,以长桥或石梁相接,高低错落,交织纵横。他们所处的露台,向前方延伸出一条宽阔平直的大道,通向深渊中心的地下城。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程立雪喃喃道。 “总之不会是个好地方。”韩胄说。“坐拥一支专门对付修道者的傀儡大军,还建了一座通往圣贤天的传送法阵,绝对没安好心。” “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程立雪问。 “当然要。”韩胄干脆地说,“那座城里肯定有出口,想要离开这里,非得进去不可。” 程立雪看了看邓巩,又看了看聂猛。 韩胄说:“是我的错,不该让他们来。不过既然来了,就别想那么多了。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咱们弟兄一起闯就是。放心,有我在,绝不让你们死在我前面。” 说着,一抬手,拿出一大堆东西来。 “来,子固,换上这个。”韩胄把一件水色的丝质长袍塞进邓巩手中,“这是用幻罗冰蚕丝织的长袍,能帮你抵御一些术法,遇到危险,也好有个缓冲。” 邓巩也不推辞,老老实实换上。 “还有聂兄弟,”韩胄一连打开三只檀木盒,从盒子里取出三张卷轴,交给聂猛,然后把盒子丢掉。“这是三张巨神咒,你以前用过的。” “巨神咒!”程立雪瞪大了眼,“这可是道门重宝,上古流传下来的禁术,能让一个凡人瞬间拥有匹敌修道者的力量。我听说有个门派偶然得了一张,还拿它当传宗之宝呢。” 韩胄看了邓巩一眼,笑笑没说话。 程立雪要是知道,邓巩当初想要送他的那枚避尘珠,就是用一张巨神咒换来的,真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能给凡人用的,也只有这些了。” 韩胄说着,两手连挥,啪啪啪啪,只见邓聂两人身上不断闪现各色光华,而韩胄面前的一堆符咒卷轴则慢慢减少,到最后,两人被各种符咒和法术的效果团团包围,看上去就像两只七彩光球。 程立雪简直看呆了。 她也是有些见识的,韩胄拿出的这些东西,随便放在哪一个小门派,都是了不得的宝物,如今却像不要钱似的,一股脑全用在了两个凡人身上。 还有什么可说的。够朋友。 “能给你们加持的术法,我全都给你们加了。就算现在让我砍十剑八剑,你们也照样毫发无损。”韩胄看似随意地说着,脸上却流露出一丝痛惜,“走吧,我们去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邓巩冲他点点头,聂猛则向他拱拱手,两只光球,当先朝前移动。 “喂,你们倒是说句谢谢啊!” 眼看两人越走越远,韩胄在后面不甘心地喊道。 邓巩头也不回地举起一只手,在空中摇了几下。聂猛回过头,再次冲他抱一抱拳。 “罢了。”韩胄苦笑着摇摇头,赶上前不由分说,将两人裹在剑气中,顺着大道向地下城飞去,程立雪紧随其后。 可以驾驭飞剑,距离便不再是问题。没多久,他们就抵达地下城上空,诡异的是,一路上没见过一个活物,穿行在楼阁殿宇间,所有的建筑都空无一人。 这座地下城,竟是一座空城。 广场上,宫殿外,到处都矗立着巨大的石像,形态威猛、气势逼人,以神识查探,每一尊石像都是一个沉睡中的傀儡生物。飞剑从它们头顶掠过时,并没有任何反应。 “怪,太怪了。”韩胄说。 “是很奇怪,”程立雪说,“我从没听说过神州大陆上有这样的地方。” “我真希望这里有人,就算是敌人,能让我痛痛快快大杀一场也好,胜过像这般活活困死在这里。” “韩师兄别急,这里这么大,肯定能找到别的传送法阵。” 邓巩一直没说话,此时忽然开口,指着远处一处宫殿说:“我们去那里看看。” “邓师兄发现什么了?”程立雪惊喜地问道。 邓巩笑道:“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那处宫殿隐隐居于正中方位,应该是这座地下城的核心所在,想必能有些发现。” 另外三人闻言,都向那边看过去。 果然,邓巩所指那处宫殿,虽然不甚起眼,但位置却恰好处在地下城的中心,之前被高低错落的地形和建筑遮挡,所以众人一时没有发现。 四人乘着飞剑落在那座宫殿外,韩胄带领众人小心进入。 殿门外,两尊石俑矗立在丹陛两侧,一手按剑,一手横放胸前,神情煞是威武,从它们脚下经过时,众人都感受产生了渺小之感。 跨进大殿,里面并不黑暗,跟外面一样,充斥着一层灰白的雾气,正好可以看清里面的景象。 大殿两侧,各有四座高台,每一座高台上,都有一个石俑。这些石俑与外面看到的那些武士不同,是一个个姿态各异的妖娆女子,大小与常人无异,雕工精细,栩栩如生。韩胄放出神识,发现其中只有五尊石俑有灵力波动,另外三尊则只是单纯的石雕而已。 在大殿尽头,则是一座孤零零的黑石王座。 这王座看上去像是在一整块黑色巨岩上直接劈凿而成,刀工粗糙,造型简陋,却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奇特感觉,就好像一座巍巍山岳摆在面前,散发出无形的威压。 更让众人惊讶的是,王座之上竟斜倚着一具骸骨。 这具骸骨身上的衣物早已风化剥蚀,身子靠在椅背上,头歪在身体一侧,左手持一根黑沉沉的铁锥,右手则握着一柄黑铁小锤,两只空洞的眼眶,无神地盯着前方。 终于见到了人,却是一个死人。 众人的心情,一时都有些难以描述。 “大家散开找一找,看有没有传送法阵之类的。聂兄弟,你跟我走一道,子固就拜托程姑娘了。” 韩胄分派已定,带着聂猛前往右侧的偏殿,程立雪则和邓巩往左边走去。 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聂猛跟随韩胄来到偏殿,只见偏殿已经坍塌一角,外面不知何处而来的暗淡光线,照亮了房间中央的一台石棺上。 四下扫了扫,除了这台棺椁,再无其它东西。 法阵当然不可能藏在棺材里,所以韩胄并不打算打开来看。没错,其中可能藏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但君子有所为,亦有所不为,身为圣人门徒,开棺掘墓这种事,至少他是不会去做的。 这一点,聂猛跟他的想法一样。 两人正要离开,到别处去找,忽听左侧通道里传来一声惊叫。 是程立雪的声音。 惊叫,表示她遇到了难以应付的危险,邓巩就更不用说了。 韩胄不及细想,将身一纵,化为一道青色剑气,疾射而去。 聂猛的反应要比韩胄慢上一拍,听到声音时,身边的韩胄已经不见了。他急忙转过身,正要跟着追过去,却忽然听到背后的石棺传来一阵响动。 一股寒意攫住了他。 第二十八章 阴尸剑奴 聂猛回过头,见石棺的盖子滑落一边,从里面伸出一条手臂。 这手臂纤长惨白,带着点透明的质感,筋脉肌理清晰可辨,就像是用一块上好的血玉雕成,以一种僵硬的动作,缓缓虚握成拳,又倏然张开。 紧接着,一具女尸从石棺里坐了起来。 说是女尸,全身血肉却并未腐烂,而是完好地保存着,与它的手臂一样,呈现出玉石一般的质感,在光线照耀下,散发出淡淡荧光。 女尸容貌极美,长发如瀑,身穿华丽彩衣,生前定是一位飘飘似仙的美人,此刻在这阴暗的地下宫殿中,却让人生出无比邪异之感。 它缓缓朝聂猛扭过头,蓦地睁开了眼。 长长的睫毛下,两团幽绿的鬼火不住跃动。 “装神弄鬼!” 聂猛冷哼一声,不仅不逃走,反而迎着女尸大步上前。此刻他有诸多增益法术在身,底气不同往常,况且韩胄前去援救程立雪,还不知那边是什么情况,他不能把这女尸引到他们身边。 他绝不愿当一个时刻需要别人庇护的可怜虫。 女尸见聂猛向它靠近,从喉咙里发出“呵”的长音,身体凌空而起,漂浮在石棺上方,满头黑发和衣衫无风自舞,一只手从指尖伸出五根尖锐的骨锥,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柄古色古香的长剑,剑尖斜指,居高临下刺向聂猛。 一道幽绿的剑气,自剑身脱出,朝聂猛胸前奔来。 剑光如电,若是平常的聂猛,自然不及抵挡,可他此刻有诸般法术加身,将剑气的来势看得一清二楚,手臂一抬,堪堪挡住,剑气折向一侧,把墙壁穿出一个大洞。 一击不中,女尸合身扑下,骨爪斜掠。 唰—— 五条碧绿的裂痕,在聂猛眼前乍现。身上最外层的一层土黄色光罩,蓦地光华大放,旋即暗淡下来。 这是韩胄施放的防御术法起了作用。 若那一击抓在实处,非被撕成碎片不可。 聂猛心惊之余,抓住机会,狠狠一拳捣在女尸身上,所及之处,一片冰冷滑腻,柔韧非常,拳身上蕴含的力道,恰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而女尸身上则生出一股巨力,将他的拳头一下子弹开。 接着又是一爪。 土黄色的护罩,又黯淡了几分。 不能这样缠斗。 聂猛身上虽然有各种防护,但攻击力有限,只能被动挨打,这样持续下去,一旦防护效果消失,立刻就是惨死的下场。 那道生效的土黄色防护,此时已经非常暗淡,不知还能替他扛下几次攻击。 眼看女尸再次扬起骨爪,聂猛立刻抽身跳开,一连几个滚地,堪堪避开攻击,隔着石棺与女尸对峙。 女尸见他离得远了,长剑一抖,放出一道道剑光,连珠般向他射来。 聂猛抬起护臂,一连挡住数道剑光。 蓦地双臂一麻,青铜护臂上,竟现出一丝裂痕。 剑光又至。 聂猛不敢再用护臂去挡,闪身躲避,孰料剑光已将他锁定,在半空掠出一道弧形,仍是打在他的身上。 哗啦一声,身前一道淡青色的屏障碎裂了。 女尸的剑气一道接着一道,又是一波袭来。 聂猛正无计可施,忽然瞥见那座石棺。 石棺的材质十分特异,黑沉沉的,泛着金属的光泽,与在正殿看到的黑石王座一样,不似凡品。 他迎着剑光冲上前,双臂一用力,将棺盖生生举起。 此时,已有数道剑气打在身上,又破掉几层防护。聂猛深吸一口气,抡起棺盖,用尽全身力气朝女尸扔了出去。 这一下势大力沉,棺盖去势如飞,狠狠撞在女尸腰间,余势不减,带着女尸砸断一根梁柱,随后深深嵌入身后的墙壁,把女尸牢牢钉在上面。 女尸的身体,弯折成诡异的形状。 可它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骨爪在空中徒劳地挥舞,右手则拿着长剑做出或劈或砍的动作,一道道剑气四下纵横,都是直来直去,无法再锁定聂猛。 聂猛小心地躲避着四处乱窜的剑气,欺身上前,伸手去夺女尸手中的剑。 他不太确定这样能否奏效。修士们神通广大,手中的剑若能被凡人轻易夺下,那他们也用不着修仙了。可他总得试一试。 觑准一个空隙,聂猛出手如电,一把搭上女尸冰凉的手背,正要把剑夺下,女尸身上却再次生出巨力,将他瞬间弹飞,重重地砸在石棺上。 两次近身搏击,两次都被弹飞。 聂猛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女尸生前也是一名修士,修士之间的战斗,大多隔得很远,相互之间用法宝和法术对轰,鲜少近身以刀剑拳脚缠斗。 为什么? 因为不论是哪一种修仙功法,只要入了门径,在修炼过程中都会自然而然地在修士身边产生一种灵力领域。修为越高,领域之力也就越强大。这种领域并非术法,而是最纯粹的天地能量,可以隔绝一切非法术的攻击。 正因如此,只要踏入修道之路,修士们便不会惧怕任何凡人,就算面对千军万马也一样。即便在被禁绝术法的情况下,领域的天地能量也依然存在,任何凡人想要用武力袭击修士,都是徒劳无功。 聂猛并不知道这些,但经过这番战斗,他已经有所体悟。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没办法对女尸造成一丁点伤害,而那张黑石棺盖则可以,不仅将女尸砸进墙里,而且女尸身上的反弹之力也无法将其弹开。 这足以证明,石棺的材质非同一般。 他突然想起大殿王座里的那具骸骨。 骸骨手中,有一枚黑沉沉的铁锥,看上去跟石棺的材质十分类似。 如果用那铁锥来对付女尸…… 聂猛想到这里,立刻行动,留下钉在墙上的女尸,向正殿飞奔而去。远远地,他听到正殿左侧的通道里传来打斗声。 要想办法尽快解决那具女尸,然后赶过去帮忙。 来到正殿,聂猛冲黑石王座上的骸骨拱一拱手,行了个礼,这才动手从紧攥的指骨间抽出铁锥,动作很轻,以免损坏了遗骸。 骸骨的另一只手中还攥着一柄小巧的铁锤,聂猛也一并取了,赶回偏殿。 刚一踏进殿门,聂猛便是一惊。 只见黑石棺盖被丢在地上,女尸则不见踪影。 正惊疑间,头顶传来一阵喑哑的喉音,聂猛抬头一看,见女尸以怪异的姿态飘在屋顶,冲他挥手劈出一道剑气,然后五指戟张,向他的头顶直直插落。 这一下变生肘腋,聂猛应对不及,登时被剑气击中,踉跄后退,淡青色屏障再碎一道。 而女尸的骨爪,则将土黄色护罩彻底击碎,碧痕闪处,聂猛自眉梢直至肩头,现出几道细细的血痕,所幸被土黄色护罩消解了绝大部分威力,才没有将他当场撕裂。 此刻,围绕在聂猛身边的各色光环,已经稀薄了许多。 女尸丝毫不容他喘息,飞身扑至,骨爪径取聂猛心脏。 聂猛避无可避,防护也已消失,只能拼死一搏,铁锤甩手而出,砸向女尸。 女尸见铁锤直奔面门而来,毫无反应,不闪不避,正被铁锤砸中,骨爪来势顿缓。只听喀啦一声,女尸头部转过一个诡异的弧度,脸扭到了背后,而身前则是缕缕青丝凌空飞舞,仿佛无数择人而噬的毒蛇。 聂猛就地一滚,避过骨爪,欺至女尸身前,攥紧手中铁锥,狠狠捅进女尸心脏。 “呵——” 女尸痛苦地张开嘴,发出低沉的嘶鸣,从伤口处涌出一团绿色幽火,身上的淡淡荧光迅速消退,皮肤恢复成苍白的死灰色,眼睛里的绿火也慢慢熄灭,倒在了地上。 聂猛拔出铁锥,又捡起锤子,在腰间插好。 走到黑石棺盖前,将其一把举起,随意地扛在肩头,跨过女尸,大步走出偏殿。 第二十九章 变异 另一处偏殿里,打斗正激烈。 四座开启的石棺陈列在偏殿中央。石棺上空,韩胄在红漆金柱间穿梭飞行,身后三具阴尸紧追不舍。一道道惨绿剑气打在他身上,被防护法术或吸收、或弹开,把墙壁和屋顶打得千疮百孔,殿内金柱也断了几根,整座偏殿摇摇欲坠。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们也尝尝小爷的剑气!” 韩胄的剑气呈现纯正的青色,其中蕴含着文心正气,一旦击中敌人,就会瞬间爆裂,释放出更强破坏力,尤其对各式防御法术有奇效。 可是,阴尸根本毫无防护,全靠特殊体质硬吃剑气。一团团剑气接连爆开,却只在它们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行动丝毫不受影响。 韩胄无奈,挥笔写出一个凝字诀,将阴尸来势略微一阻,继续带着它们兜圈子。 偏殿一角,一道防御石碑凌空绕圈,将程立雪和邓巩两人护住,碑文一闪一闪,发出有节奏的亮光。一具阴尸在防御圈外左冲右突,面无表情地攻击着无形护罩,每次出手,石碑上都有一个铭文暗淡下来。 程立雪面上有些慌。 她自幼跟随师父在书院修炼,鲜少踏出山门,更缺乏历练,从未有过冒险经历。这次地底探险,一路上危机四伏、险象环生,全凭意志支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如今一具瘆人的阴尸就在几步之外,脸上的青绿死气看得清清楚楚,她又怎能不怕? 邓巩看她面露惊恐,颤声说:“别、别怕,我、我保护你。” 这话底气先就不足,况且程立雪身为修士,又怎可能让一个凡人保护,当下勉强冲他笑了笑,并无心说话。 邓巩脸上一红,掠过羞惭之色,低头不再言语。 那边,韩胄高喊一声:“再尝尝小爷的文心正火!”火字诀一挥而就,化为三团青焰,将三具阴尸裹住。 顿时,凄厉嘶号充斥大殿,房顶尘埃簌簌而落。 青焰愈燃愈烈,三具阴尸从半空跌下地来,一身早已腐朽不堪的衣物尽数化为灰烬,变成三具黑炭般的焦尸。 韩胄大为得意,正要去解救程立雪和邓巩,地上三具焦尸却起了变化。 只见绿幽幽的光焰从焦尸心口涌出,迅速向全身蔓延,化作丝丝缕缕的筋脉血肉,重新塑成人形,缓缓站起。 它们的皮囊已然不在,只剩一身红白相间的血肉,呈现出血玉般的光泽,手中长剑也被血肉包裹,化为骨锥。 双瞳之中,邪火爆燃。 一股比之前更强大的邪恶气息,笼罩在殿内。 “不好!” 韩胄失声惊叫,抬手又是三个火字诀,脸上现出疲惫之色。 青焰再次将阴尸包围,却倏然化为青绿,再转为惨绿,顷刻之间竟被阴尸炼化成邪火,更添邪异威能。 一阵无力感涌上韩胄心头。 文心正火乃正道无上玄功,由天地正气锤炼而成,竟能被阴尸炼化为邪能,这颠覆的一幕实在闻所未闻,远远超出他的认知,让他对自己引以为傲的道统传承产生了一丝疑问。 只此一瞬,心魔已生。 三具血肉阴尸迅速围了上来,韩胄却呆立当场,神思不属。 程立雪见状大急,有心上前援救,却被阴尸拦阻,不敢踏出石碑范围,只得甩手丢出一张字帖,悬在半空,殿内立刻浮现出一口巨大铜钟的虚影。 “咣”的一声,满殿震动,房顶半塌。 韩胄顿时惊醒,回神一看,见三具阴尸已经举起尖锐骨锥,向自己当胸刺到,只是被煌煌钟声阻了一阻,才没有刺进他的身体。他一咬牙,凌空写出御字诀,结成一道屏障挡在身前,忽觉圣宫陡然一空,竟站立不稳,半跪在地,连提笔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殿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三具阴尸不闻不问,骨锥加速刺向韩胄,忽听脑侧风生,一扇黑沉沉的石板凌空飞来,瞬间将三具阴尸砸飞到墙角。 聂猛大步冲进殿内,拔出腰间铁锥,一锥一个,依次刺入它们的心脏。 阴尸身上绿光大盛,玉石般的血肉迅速消融,化为三具枯骨。 最后一具阴尸见状,把头转向聂猛的方向,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将身一纵,化为一团惨绿光雾,从破开的屋顶飞遁而去,消失在灰蒙蒙的雾气里。 韩胄感激地冲聂猛点点头,就地坐下调息,程立雪也松了口气,邓巩则快步走到聂猛面前,满脸激动地问:“聂兄弟,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不敢相信,一个凡人竟然能杀死连韩胄这样的修士都束手无策的怪物。他的心底更隐隐生出一丝期望:聂猛能做到,他也应该能做到。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轻自己,尤其是程立雪。 聂猛向他解释了自己的发现。 邓巩有些失望,原来聂猛并非完全依靠自己,而是借助了别的力量。也就是说,他仍然是个凡人,并没有任何奇遇。不过就算如此,也是极了不得的事,学首带他来圣贤天,果然大有深意。 扑簌簌的,一堆土石从屋顶破口处散落,梁柱也开始慢慢倾斜,程立雪抬头一看,脸上变色道:“这处偏殿快要塌了,我们赶快离开。” 邓巩急忙上前扶起韩胄,与程立雪一道离开偏殿。聂猛走在最后,想了想,回身把那块黑石棺盖扛起,这才跟着三人而去。 程立雪走在最前,时刻警惕着周围动静。 此时她的面色已经镇定了不少。目睹聂猛杀死三具阴尸,让她为自己的胆怯而感到羞愧。一介凡人,尚能如此勇武,而她作为一名修道者、寒山书院最杰出的弟子之一,竟被一具阴尸吓得不敢动弹,实在不该。她暗暗下定决心,之后不管遇到什么妖魔鬼怪,都不能惊慌失措,更不能在同道面前堕了寒山书院的名头。 四人重新回到正殿,稍作休整,等待韩胄恢复过度损耗的灵力。 儒门调息的功法与佛道不同,并不是盘膝打坐,然后手捏法印或两手虚握于丹田,行吐纳之法,而是跪地长坐,两手交叠按在膝头,闭目冥思。 韩胄调息之时,程立雪便站在他身边,为他护法。 邓巩不便打扰,只好和聂猛说话,问道:“那处偏殿里是不是也有四只阴尸?你把它们全杀了?” “只有一只。”聂猛说。 邓巩听了,似乎若有所思。他站起来,把大殿左侧的四尊石像挨个看过,最后停在其中一尊石像前,仔细辨认一番,身子忽然一震,急忙向聂猛招手,示意他过来。 “快看,这石像的容貌,与那只攻击我们的阴尸一模一样。” 聂猛闻言,心中一动。 “五尊石像,五只阴尸,正好对应。这里还有三座高台,并未放置石像。你刚才所在的偏殿里,是不是还有三口空棺?” 聂猛摇头道:“只有一口棺。” 邓巩思索片刻,皱眉道:“不管怎样,两侧偏殿里的五只阴尸,与这五尊石像确有关联。如果我们能搞清楚其中的关窍,也许就能知道这些阴尸出自何人之手。” 两人的对话,落在程立雪耳中,让她不由打量起那些石像来。 她身为修士,目力远比凡人要强得多,虽然站在大殿中央,却看得很清楚,连石像脸上的一根毛发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之前来这大殿时,她只是随便瞥了一眼,并未看得仔细。如今细细观察,心中惊惧越来越甚,这些石像粗看之下并无特殊之处,可与那些阴尸打过照面之后,才发现每一尊石像都与对应的阴尸惊人相似,就连那些最细微的表情也别无二致。 如果这些石像出自人手,那简直称得上鬼斧神工。 她的目光落在右侧唯一的石像上,凝视片刻,蓦地惊叫一声,身子瘫软在地。 “程姑娘,你怎么了!”邓巩一脸焦急地赶到她身边。 程立雪缓缓抬头,盯着那尊石像,颤声道:“我认得她!” 第三十章 结绳咒玉 此言一出,除了调息状态下的韩胄,另外两人皆是吃了一惊。 “你认得她?” “嗯。”程立雪神色稍缓,说道:“她叫柳玉琳,是罗浮山还真道祖座下弟子,三年前曾到我们寒山书院拜访,和我有一面之缘,后来在外出历练时失踪,传言是被邪道所害,当时还引起了一场大风波呢。” “这可奇了,她怎么会在这里……”邓巩皱眉思索着。 程立雪转向聂猛,问道:“她的尸身在哪里?我想好生安葬了她。” “在那边。”聂猛往右侧偏殿一指。 “我这就去。”程立雪起身欲行。 “程姑娘先请留步,”邓巩突然道。“不管柳姑娘怎么来的这里,她总不会自己变成阴尸,一定是有人害了她的性命,并用邪术把她制成了阴尸。也许那人此刻就在暗处窥伺,从现在开始,我们最好不要分开。” 程立雪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就等韩师兄醒来再说。” 邓巩对着柳玉琳的石像凝神苦思,程立雪则照旧守护韩胄。 聂猛左右无事,干脆拿出铁锥铁锤,蹲在黑石棺盖旁边,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这棺盖很有用处,可实在太大,而且过于沉重,携带也不方便,如果能弄得小一点,会趁手很多。他不知道铁锥能否凿动黑石,就先试了一下,居然可以,而且毫不费力。 很快,一扇门板大小的盾牌渐渐成形。 聂猛技巧有限,只能大概弄出个样子,边角崚嶒,犬牙错落,很不美观。又在盾牌背后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凹槽,中间留出一道握柄,伸手进去试了一下,可以勉强握住,只是手上被划出好几道口子。 “让我来试试。”在旁边看了许久的程立雪开口说。 聂猛还没说话,邓巩急忙抢先道:“万万不可!程姑娘千金之体,刀凿斧刻这等粗活,如何使得!”看聂猛的脸黑了下来,又补上一句,“还是我来吧!” 说着,就要去拿聂猛手中的工具。 “一边儿去。”聂猛不客气道。 “你们就别争了。”程立雪含笑上前,从聂猛手里抢过工具,“我可不是凡间戏文里娇滴滴的深闺小姐,寒山书院以书法入道,金石碑刻那是本行,把这盾牌稍作打磨,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听她如此说,两人不便阻拦,只好讪讪地站在一边。本该是大男人干的活,却让一名纤弱女子代劳,两人脸上俱是羞得通红。 程立雪盈盈蹲下,将铁锤弃而不用,只用铁锥在盾牌上切削起来,神态十分轻松。不多时,石盾的握把处就变得光滑了许多。她再从袖中取出一方粉色汗巾,牢牢缠了几圈,打一个结,这才站起身,向聂猛笑道:“你试试看。” 聂猛捡起石盾试了试,十分趁手,向程立雪道谢。 邓巩看程立雪竟将贴身的帕子轻描淡写地赠给了聂猛,大为嫉妒,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聂猛持盾的手,几乎喷出火来。 聂猛对此浑然不觉。 这种懵懵懂懂的态度,更让邓巩心里不是滋味。女子的香帕,对一个书生来说,是何等神圣的物事,而聂猛居然不当回事,简直是不解风情! “聂小弟,你举着盾牌站远一些,我们来试试盾牌的效用。” 聂猛应了一声,退出十几步开外,把盾牌挡在身前。 程立雪掏出一张字纸,说:“这是我写废了的《剑器行》,临阵对敌没什么大用,正可以用来试验,聂小弟不要怕,不会有危险的。” 说着屈指一弹,字纸飘飘荡荡,向聂猛飞去,飞至半途,化为一道朦胧剑影,插入石盾之中,消失不见。 程立雪惊讶道:“这黑石竟能吸收法术!” 抬手又放出几道威力不强的小法术,都是同样的结果,只要一接触到石盾,便如石沉大海般,消失无踪。 “果真是奇物,若是流传出去,恐怕是我辈修士之敌。” “我们可能来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地方。”邓巩慢慢说道,“这种黑石,在地下城中俯拾皆是,如果那些石俑傀儡是用这些黑石锻制而成,恐怕一般的修士都不会是它们的对手。若是它们通过传送法阵侵入圣贤天……” 邓巩说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昂扬的声音:“我们必须设法离开这里,把见到的一切都报告给门主。” 原来是韩胄,他已经调息完毕,恢复了法力。 “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们这就去把程仙子好友的遗体安葬了。还有另外那几具阴尸,恐怕也是被背后隐藏之人害死的,我们也得让她们入土为安,然后再去找寻出路。” “韩师兄说的不错。” 程立雪点头赞同,聂猛和邓巩也无异议。一行四人结伴来到右侧偏殿,只见地下扑着一具长发蓬乱的枯骨,旁边丢着一柄长剑。 程立雪捡起长剑看了看,说:“没错,这柄剑是柳姐姐的随身佩剑,名字叫做‘寒星’,上面还刻着她的闺名呢。” 说着,把目光转向地上的遗骸,脸上显出悲伤的神情。 “程仙子无需伤心,不管是谁把她变成这幅样子,我们都要把这幕后之人揪出来,为她报仇。”韩胄说。 程立雪默默点头。 四人一起动手,轻手轻脚地捡起柳玉琳的遗骸。聂猛脱下身上短衫,打成一个包袱,把骸骨包了起来,背到身上。 “等我们离开这里,我会把柳姐姐的遗骸送到罗浮山,按道门的规矩安葬。”程立雪说。 众人纷纷点头,一起转身往殿外走去。 “等等,”邓巩忽然站住,“这是什么?” 只见他蹲下身,在遗骸留下的残灰里划拉了一下,捡起一片沾满黑灰的玉符。 “结绳咒玉!” 韩胄和程立雪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结绳咒玉?”邓巩不解。 “这是道家修士用来日常记事的法门,在一块灵玉上打入结绳咒,便可往玉中写入讯息,作为记录之用。” “我明白了,结绳咒者,取上古先民结绳记事之意也。” 程立雪隐隐有些激动。 “这结绳咒玉里,会不会有一些有用的信息?” “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韩胄说。 “可结绳咒玉只能由持有者亲自开启,就算柳姐姐已经去世,神识从咒玉中抹消,不再受此限制,恐怕也只能用道家真气才可以打开。” 韩胄得意一笑,摸出一个刻着符箓的精致木盒。 “巧的很,我这里别的没有,道家术法的卷轴倒有不少。” 第三十一章 九幽魔君 “这是一张从无量天得来的正一咒。”韩胄取出卷轴,凌空祭化,身上顿时充斥一股纯正的道家真气,整个人的气质也有所改变,带着一丝清静出尘的飘逸。“要是在圣贤天施展开来,执法庭至少要关我三个月的禁闭。” “事急从权,韩师兄不必拘泥于虚礼。”程立雪说。 “执法庭那帮老家伙要是这么想就好了。”韩胄有些无奈道,“我就不明白,他们可是法家,当年跟儒门也并非一脉。如今百家合流,他们反倒死守起门户之见来了!” 涉及圣贤天内部流派之别,程立雪不便开口,但笑不语。 韩胄发完牢骚,从邓巩手中拿过咒玉,灌入一丝道家真气,只见玉中浮现出一道朱红符咒,闪了一闪,慢慢消散。 “成了。” 韩胄把咒玉交给程立雪。“这是你故人之物,我们不便查看。你来看过,把关键之处告知我们即可。” 程立雪接过咒玉,以神识感应着其中文字,脸上神情不住变换。 过了一会儿,她从咒玉中收回神识,袍袖一展,众人面前浮现出几段文字。 “丙申年七月五日。自发现《魔门图录》以来,玉琳汲汲以求,至今已过三载。奈何缘悭福薄,欲从断简残篇中求得明郎一线生机,何其难哉!幸得无量天尊眷顾,今日于藏镜湖中发现图录所载传送阵法,玉琳幸甚、明郎幸甚。” …… “七月八日。魔门秘境,竟是一座空城,实在让人意外。” …… “七月十五。图录所载,实在大谬!魔门玄功,到底藏在何处?照此下去,我非疯掉不可,明郎,请你佑我!” …… “七月十六。哈哈!谁能想到,那黑石殿王座之下,竟有一处入口!料必是秘藏所在,总算不负此行。还真老儿,你且等着,明郎之仇,我必千百倍报汝!明郎,等我……” 这几段文字中蕴含的信息,实在太过丰富,还未看完,韩胄和邓巩脸上便浮现出震惊之*******门?竟是魔门!” “三千年前封魔一战,此后道长魔消,世间再无魔踪,没想到这里竟是魔门遗址!” 与他们两人的大惊小怪不同,聂猛要镇定得多。 他本非修道中人,自然不知道魔门代表着什么。他关注的是另外一点。 这几段文字,前面的他看不懂,后面倒是看得明白。柳玉琳来这里,是为了学习魔门功法,向她师尊报仇,这中间的曲折耐人寻味。依她所说,这事似乎与一个男人有关,看来修真的仙人,也逃不脱凡尘俗事的纷扰。 震惊过后,众人把目光纷纷投向黑石王座。 柳玉琳发现的入口,很可能就是此处。 “这几段是最后的记载,之后就没有了。柳姐姐定是进入此处之后,遭遇了不测。”程立雪说。 韩胄上前,试了试推动石座,摇头道:“这黑石禁绝了我的法力,完全推不动。” “我来。”聂猛当仁不让,结果,也推不动。 “应该是有机关。”邓巩下了断言,问程立雪道:“柳姑娘的记事里,有没有提到是怎么找到这处入口的?” 程立雪摇头道:“没有。” “机关一定就在殿中,大家找一找。” 众人散开寻找机关。很快,聂猛就在王座背后发现一处凹槽及一眼圆洞,凹槽造型长方,大小与铁锤相仿,而圆洞的直径也与铁锥末端一般粗细。 这处机关,可以说显眼之极,并没有刻意隐藏。 聂猛把铁锤嵌入凹槽,再把铁锥插进圆洞,只听一阵隆隆闷响,黑石王座缓缓向一侧移开,露出一段向下的阶梯,延伸到黑暗里。 “炼制阴尸之人,十有八九藏在这里面,大家小心。”邓巩提醒道。 “老规矩,我走前面,程姑娘断后,你们两个走中间,不要乱跑。”韩胄说着,放出夜明珠,当先走下阶梯。 邓巩忽然说:“不妥。” 韩胄不解地看着他。 “若是我们都进去了,机关一旦关闭,我们可就都出不来了。下面的情况还不清楚,最好留人在这里把守。” “你说的是。”韩胄点头,“我跟聂兄弟下去,你和程仙子在此留守。” 程立雪有些不情愿。她是下定了决心要好好表现一番的,以弥补自己刚才面对阴尸时的怯懦不前。更何况,若那炼制阴尸之人真的藏在里面,四人中只有她最有理由将那人手刃剑下,替柳玉琳报仇。 所以她很想下去。 可韩胄的分派合情合理,她虽然不情愿,却也深明事理,并没有提出异议,而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和邓巩留在洞口守护。 聂猛手持石盾,跟在韩胄身后走下阶梯。 沿着曲折回环的阶梯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通道被一片绿幽幽的光线照亮,影影绰绰中,似有绿色火光在跳动。 韩胄收起夜明珠,与聂猛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摸了过去。 前方是一间宽敞的石室,绿光就是从里面透出来的,还在墙壁上映出一道跃动的人影。 果然有人! 韩胄双眉一轩,提笔写一道火字诀,引而不发,悄悄探出头往里观察。 一看之下,心头血气上涌,怒吼一声,冲了进去! 聂猛不明所以,立刻握紧盾牌,跟着闯入。眼看所见,却让他僵立当场。 只见石室中央,是一口黑石砌成的巨大深井,绿幽幽的火光,从深井中翻腾而出,舔舐着周围空气,散发出幽暗寒意。 深井周围竖有八根黑色石柱,其中七根石柱上,各用铁链封锁着一团灵光。灵光不断跳跃窜动,却无法冲出囚笼。 最后一根石柱上,则绑缚着一名女子,正在拼命挣扎。 这女子,竟是程立雪! 看到此景,聂猛心知不妙,立刻四下搜寻邓巩的踪迹。只见石室一侧另有一间小厅,以帷幕与石室隔开,似乎是一间卧室,轻纱垂地,地面铺着厚厚的毡垫,灯火摇曳,被翻红浪,两名不着寸缕的曼妙女子,正在纠缠一个书生。书生几次想要挣起,都被她们扯倒在锦被之间。 “啧啧啧,这位老弟真是不解风情。我有心把我两位美貌的夫人与他分享,他反而推三阻四,让我这做主人的情何以堪啊!” 随着阴恻恻的语声,一名男子从石室另一侧的偏厅里缓步而出。 此人二十多岁年纪,身材颀长,容貌极为俊俏,只是眉宇间郁结着一团阴冷邪魅之气,在绿幽幽的光线映衬下,分外诡异。 韩胄玉笔轻转,火字诀蓄势待发。 男子道:“我劝你放聪明点。你的同伴都在我手上,只要我动动念头,他们就是身死魂消的下场。再说,就凭你们两个,也想胜过我?” “哼,若你有必胜的把握,何必留我同伴的性命!”韩胄虽是这样说,还是把火字诀按了下来。 “说吧,你想干什么?”聂猛干脆地问。 “不干什么。一个人在这地底下待的久了,难免有些无聊,正好你们来了,咱们可以聊一聊,交个朋友。”男子走到程立雪身边,猥亵地抚摸着她的脸颊,程立雪一脸厌恶,低着头四处躲避。 “行啊,我就喜欢交朋友。”韩胄不看邓巩和程立雪一眼,像是根本不在意他们,挥笔将火字诀散去,放松地倚着旁边的石柱,笑道:“交朋友的第一步,总得知道对方叫什么吧?在下韩胄,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我是个小人物,名字不足道。”男子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不过转眼便自信一笑,昂然道:“很快,我会有一个新名字,一个让所有人膜拜跪服的名字!” “哦?什么名字?” 男子收起笑意,脸上现出狞厉煞气,缓缓道:“九幽魔君!” 第三十二章 一滴泪 “你们很幸运,能够亲眼见证我的新生……第二次新生。跪下来吧,认我为主人,我会让你们活下去,并且赐给你们远超修道者的力量。那些修道者算什么东西!我会带着你们,还有我的傀儡大军,横扫整个神州大陆,把那些自诩名门的修真门派一个个踩在脚下,让他们永远臣服于我!” 一开始,男子的声音还算节制,可越到后来,神情就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变成咆哮,表情狰狞之极。 韩胄呆呆地看着他,蓦地爆发出一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几乎要躺在地上打滚。 男子愕然,脸色旋即阴沉下来,怒道:“你笑什么?” “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韩胄勉强止住笑,戏谑地盯着男子,“你刚才说的话,实在太可笑了。你说你叫什么?什么魔君?对不起,能再说一遍吗?” 男子的一张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 “去死吧!”男子凌空而起,双臂一伸,从黑井中抓住两团幽绿火焰,朝韩胄猛地砸过去。 “来得好。”韩胄甩出两道剑气,消去绿焰,同时写就一张火字诀,化为一团文心正火烧向男子。“你有火,我也有火!” 蓬! 青焰砸在男子身上,立刻将他包围,却在顷刻之间化为绿焰。 “哈哈,想不到吧?我身具儒门玄功,又修炼了九幽魔典,你的功法根本伤不了我!” “我当你是什么人,原来是个儒门叛逆!” “什么狗屁儒门,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小人罢了。” “这话听着可有些酸。我猜你是被哪个门派赶出来的弃徒吧?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念!”韩胄嘲笑道,“不过照我看,你的资质最多也就配得上一个不入流的小门派。” “住口!”男子大怒,两手虚抱胸前,凝聚起一团绿莹莹的巨大火球,用力往外一推,吼道:“我要用这九幽阴火把你炼成阴尸,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九幽阴火凝聚成的大火球,挟一阵阴风,向韩胄滚滚而来。 韩胄脸上色变,向一旁掠去,落在聂猛身边。 “我引开他,你去救人。” 短促地说了这一句,韩胄在聂猛背上一拍,一股大力传来,聂猛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凌空飞出,穿过重重帷幕,向一侧偏室中落去。背后传来韩胄大声的嘲讽,“你只会扔火球这一招吗?废柴!” 刺啦——刺啦——刺啦—— 聂猛一连穿破三道纱帷,直直撞进卧房,才堪堪稳住身形。只见邓巩一叠声地叫着“程姑娘”,在两个美艳女子的纠缠下拼命挣扎。 “滚开!”聂猛大喝一声,上前揪住一名女子的脖颈,往外一扯。 女子豁然回头,一对眸子中,竟燃烧着幽绿的火焰。 阴尸! 聂猛心叫不妙。 他早该想到的。 “小心啊!”邓巩这时才看到聂猛,发出一声惊叫。 却是迟了。 胸口一阵绞痛。 聂猛低头一看,只见阴尸尖锐的骨爪,深陷在自己的胸膛内,只待往外一拉,就会扯出他的心脏。 “呀——”聂猛咬牙从口中迸出一声怒喝,一手死死握住阴尸的手腕,另一手奋起石盾,狠狠砸在女尸的臂弯。 如犬牙般尖利错落的石盾边缘,瞬间将阴尸的小臂生生砸断。 聂猛再也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地退后几步,一手握着半截残肢,另一手仍紧攥石盾不放,身子靠在墙壁上,慢慢软倒下去。 “聂兄弟!” 邓巩失声痛呼,抢上前想要查看聂猛的伤势,却被阴尸牢牢拉住。那个失去了一只手臂的阴尸,用仅剩的半截断臂在邓巩身上温柔地游走着,一道道散发着邪异绿光的血痕涂在他的脸上、身上,场景诡异万分。 “啊——”随着一声满含痛惜的怒吼,一道人影从外面迅疾飞入。“又是你,杀了我四名辛苦炼制的剑奴不说,如今又毁我最心爱的侍奴!你知不知道,她们对我有多么重要?如果没有她们,我怎么可能在这里熬过这漫长时光,学会九幽魔典?” “关我屁事。”聂猛倚墙坐着,口角溢血,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扔进九幽阴火,让你神魂俱灭!”男子愤怒得几乎发狂,一把抓起聂猛,向燃烧着九幽阴火的黑井掠去。 “放下我兄弟!” 尾随而来的韩胄大喝一声,还剑入鞘,凝聚全副心神,凌空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只是一瞬,字成。 苍颉要术:灭字诀! 一股沛然的沉郁之气,蓦地遍布整间石室,强大的威能,让熊熊燃烧的九幽阴火为之摇曳不止。 男子察觉危险,甩手将聂猛丢到一边,身上燃起一团无比精纯的九幽阴火,如同被一块绿玉包裹。 韩胄轻吐一字:“灭。” 无形的压力,猛地一沉。 男子一个站立不住,竟被压得跪在了地上,周身丈许的地面,承受不住这股压力,碎成齑粉。 他感到一股无比狂暴的力量在撕扯着他的身体。 这股力量的奇特之处在于,并非是一个整体,而是由无数细小的微粒组成,每一颗微粒都小到极处,却又蕴含着强横的力量,想要钻进他的身体,把他的身体从最细微的部分彻底分解。 他毫不怀疑,若是抵受不了这种力量,他将在瞬间崩解成无数微尘,从此再不存于世间。 这世上,竟有如此强横霸道的功法! 男子将魔功催至极处,拼命抵御着无所不在的裂解之力。 可是,灭字诀的威力太过强大,超越了一般术法的规则,根本难以抵挡。 他的目光瞥向石室一角的隐蔽处。 那里,他还留着一招后手。 心念一动,绿光乍现,一道人影从暗处电射而出,直指韩胄。 竟是先前逃走的阴尸剑奴。 情势危急,韩胄只能拼了!一咬牙,玉笔再成一字。 “灭。” 言出,字成。 破空而来的阴尸剑奴,顷刻解为微尘,湮灭不存,强横的法术抗性在灭字诀前毫无用处。 而男子的身上,压力陡然一轻,趁机霍然而起,周身却也爆起一团血雾。 韩胄则是身子一晃,噗地一声喷出一道血箭,跪倒在地。 灭字诀的威力太过强横,若是不能奏效,施术者将遭到严重的反噬。更何况他连发两道,远远超出自身极限,已是拼着修为大损,堪称逆天之举。 男子同样不好受。 虽然灭字诀未能将他抹杀,却也让他功体大损,受了极严重的内伤。 双方都失去了再次拼斗的能力。 “哈哈,咳,哈哈!”男子一边咳着血,一边发出阴笑,踉踉跄跄地走到黑井旁边,“你们很厉害,比之前来到这里的那几批人都要厉害。可那又怎样,最后的赢家还是我。我现在不杀你们,我要让你们亲眼见证九幽魔君的诞生,然后成为我再次重生后的第一批祭品。” 男子伸手一指,黑井上空,浮现出一座黑沉沉的炉鼎。 从炉鼎里,飘出一条弯弯曲曲、细若游丝的幽绿光束,飘飘荡荡,飞到程立雪面前,像一条毒蛇般,嗖地钻进了她的眉心。 顿时,程立雪脸上显出痛苦神色,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可惜,我没时间把你慢慢炼成剑奴,更没功夫雕刻一座你的石像,让你成为我麾下魔军的一员。不过你放心,待会我会吞噬你的元神,让你成为我的一部分。至于你的身体,就来做我的第三位侍奴吧……以后,你会有更多的姐妹。” 程立雪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已经被难以言喻的剧痛包围,除了无边无际的痛苦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了。一丝青绿死气在她面上蔓延。 与此同时,炉鼎中伸出七条绿色光带,与另外七根石柱上锁缚着的灵光联结起来,一共八条光带,源源不断地将纯净的仙根灵力输入炉鼎之中,在九幽阴火的炼化下,渐渐凝结成一粒光丹。 眼见丹成,男子大喜,招手取过光丹,就要吞下。 蓦地,背后风生。 一扇黑沉沉的石盾,毫无征兆地飞了过来,将他拿着光丹的右手齐腕削下! 男子一声惨叫,眼看光丹连同右手就要坠入九幽魔井,刹那间什么也顾不得了,纵身一跃,扑到井中,抢回光丹,癫狂大笑道: “玉琳,你看,我明远就要成为九幽魔君了,天下谁还敢笑我是个窝囊废!” 说着,便要将光丹吞入口中。 “去你妈的!” 只听一声怒喝,一团壮硕的黑影从九幽魔井外撞将进来,一把夺过光丹,用尽全身力气朝程立雪的方向掷出。 明远惊呆了。 最后一步功败垂成,竟然栽在了一个凡人手上! 不,还没有失败。 他一掌拍在聂猛身上,想要借力跃出魔井,却不料聂猛双臂一紧,将他牢牢锁住,直向魔井深处坠去。 最后一丝意识,是寒彻骨髓的阴冷。 和越来越亮的绿色光芒。 一个巧笑倩兮的女子身影,在他脑海中最后一次浮现。 他的眼角悄然滑过一滴眼泪,坠入魔焰深处。 第三十三章 传承 眼前是一片天青色的浮光,苍苍茫茫,渺无涯际,不管往哪个方向走,始终都是一片岑寂,空无一物。 聂猛不知道自己被困在这里多久了。 或许只是一瞬。 或许已经过了很多年。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进一团薄雾中。他觉得有些恍惚,这团雾气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又像是本来就在这里。反正青色的浮光一下子就不见了,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雾气。 不知走了多久,雾气稍稍散去,他看到前面有一棵光秃秃的老树。 树下蹲着一个人。 是一个皱巴巴的老头。瘦削、干枯,须发皆无,两手抄在袖中,身子缩成一团,看上去像一条老狗。 “这是哪里?”聂猛开口问。 老头说:“这个问题该问你自己,怎么反倒问我?” “为什么要问我自己?” “因为这是你的地头。” “我的地头?” “看来你还不明白自己身上揣着什么样的宝物。”老头嘿嘿地笑了笑,“九幽阴火,可以焚寂万物,一个凡人,别说是血肉之躯,就连魂魄也能炼得灰飞烟灭。你掉进了九幽魔井,此刻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死?掉进九幽魔井的人,死是最仁慈的结果。” “这么说,我还没死?” “本来你是要死的。不仅要死,还要神魂俱灭、永不超生。可你身上揣着一件宝物,护住了你的性命。” “春秋玉简?”聂猛能想到的,只有这一件宝物了。 “随便你叫它什么吧,这不重要。反正你现在还活着,对你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记住这一点,咱们两个之间的事就好解决了。” “我根本不认识你,能有什么事?” “你杀死了我唯一的继承人。” “啊?”聂猛愕然。 “他的魔功本来就修炼得不怎么样,一直让我很失望,这次又被那个儒门的臭小子打的破了功,掉进九幽魔井里,一下子就被炼化。幸亏我逃得快,发现你身上有一块宝地可以躲藏,否则连我也要着了道。” “你是说那个姓明的,九幽魔君?” “放屁!他算哪门子的九幽魔君?”老人一听到九幽魔君四个字,登时变色,破口大骂。“我不过是借他的躯壳暂住几天,他就忘乎所以,竟敢僭称我的名号,到头来却死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凡人小子手里,真是气死我也!” 聂猛惊问:“你才是九幽魔君?” “没错。”老头骄傲地说,“我就是魔门最后一任君主,九幽魔君。” “干你娘!” 聂猛骂了一句,大步上前,举起了拳头。 一座铁笼突然从天而降,将他困在了里面。 “年轻人火气真大。”老头慢悠悠地说,“先别急着动手。要杀你的是那个姓明的小子,不是我。他现在都已经死了,你们之间有什么仇怨,都可以一笔勾销。除非,你跟那些正道中人一样,死守着什么正邪不两立的鬼话,非要跟我决个你死我活。那我就没办法了。” 聂猛经过了之前的遭遇,只是习惯性地把九幽魔君当成死敌,如今听老头这样说,似乎并无敌意,也就按下怒气,看他有何话说。 “很好。”老头点了点头,“你能听进去我这番话,说明你跟那些被诸天仙佛驯服了的修道者们不同,是个可造之材。既然你杀死了我唯一的继承人,那么我只能把魔门的传承交给你了。” 聂猛愣住了。“你不打算替那个姓明的报仇?” 老头脸上现出讥讽的神色。“报什么仇?我和他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三年前,一名女子带着一缕残缺的神魂来到魔城,想要找到魔门秘法,将她只剩一缕残魂的情郎复活。我故意让她找到九幽魔典,助她完成心愿。 “可是,那个叫明远的小子,复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那个女子,夺了九幽魔典,还将女子炼成阴尸剑奴,利用她来完成八部神魂炼魔大法。 “所谓八部神魂炼魔大法,是集合八名资质上乘的修道者的神魂灵根,以九幽魔鼎炼成种魔丹,服食之后,可洗髓伐骨,脱胎重生。我在九幽魔典里动了点小手脚,让他误以为服食种魔丹之后可以晋位九幽魔君,天下无敌,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修炼资质实在太差,想让他变得厉害点,我好夺舍了他的躯壳,重临人间,再现我魔门辉煌。可惜啊可惜,最后一步,被你给搅合了!” 老者虽是这样说,脸上却没有多少愤怒不甘的神色,始终平平淡淡,就好像在说着一件别人家的闲事,跟自己毫无关系。 “我只是个凡人,夺了我的躯壳,也没有用。”聂猛警惕地说。 “你想错了,我并非要夺舍你,而是要把我魔门的传承交给你。”老头摇头道。“我现在是躲在你的玉简里跟你说话,可我不能永远躲下去。我是九幽魔君,我的神魂里打着魔火的烙印,九幽魔井中的本源魔火,无时无刻不在召唤我回到她的怀抱。就算夺了你的躯壳,我也没有办法离开。我只能把魔门的传承烙在你的脑中,为我魔门万年的存续留下一粒种子,唯一的一粒种子。” “可是,我只是个凡人,修炼不了的……” “这个暂且不论。我只问你,你是否愿意?我先与你说明,自封魔一战之后,我魔门中人尽皆身陨,偌大一个修真界,皆由诸仙圣佛把持。你的魔门血脉若是被人发现,整个修真界都会是你的敌人,世间再无你容身之处。” 聂猛思索片刻,沉声问道:“我会变成姓明的那般么?” 老头一愣,像是没想到聂猛会问这个问题,随即哈哈一笑,反问道:“你杀过人么?” 聂猛点头。 “用什么杀的?” “刀。” “我现在就是要送你一把刀。你要,还是不要?” 如同拨云见日,聂猛心中一片清明,向老头拱一拱手,说:“我要。” “好。”原本一直蹲着的老头一下子跳了起来,挥手撤掉牢笼,向聂猛招手道:“你且过来。” 聂猛顺从上前。 老者摊开手掌,只见掌心放着一堆小石子。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二、三……”老者用鸡爪般的枯瘦手指一粒一粒扒拉着小石子,数了一遍,又数一遍,这才说道:“魔门传承至今,凡一万三千年,一共出了九位魔君,每一位魔君,都在继承前任魔君功法的基础上另有创新,传到我这一代,除了我自创的九幽魔典之外,另有八部魔典,每部魔典中都记载着无比厉害的一套魔功,可是——” 老者话锋一转,将手里的小石子全给扔了出去。“——这九部魔典,我一部也不打算传你。想我堂堂第九代魔君,身兼魔门历代魔功,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却在封魔一战中,败于那人之手,将我魔门万年基业一朝断送。你说,学这些狗屁魔功有什么用?” 这倒是大实话。 任他把魔门吹上天,可说到最后,不还是败了么? 当年他就打不过那些仙佛,现在就算把全部本领都教给聂猛,聂猛也照样打不过。到最后,魔门还是得完蛋。 “三千年来,我以一缕幽魂,独自守着魔城,苦思破解之道。也集合了九代魔君的九套魔功,取其大成者熔于一炉,创出一套全新的功法。可即便如此,这套全新的功法也还是出自我手,仍旧无法摆脱我自身的局限,想要凭这套功法与诸仙圣佛一争短长,那是痴心妄想。” 聂猛默然不语,重又忆起往事。 “三年前,那姓明的小子出现,倒是给我提了个醒,让我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虽然不太成熟,但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聂猛问道。 “持魔心,修道法,以道入魔,以魔证道。上窥天道之日,便是成就魔神之时。届时同列天位,诸仙圣佛又能耐你何!” 老头的话,之前的每一句他都听得明白,这最后一段话却太过晦涩,让他似懂非懂。不过他也不需要懂,他只要知道,老头要传他魔功就好了。 “前辈,我有个问题您还没有解答……”聂猛不知不觉用上了敬语。 “什么问题?” “我只是个凡人,没有修炼的资质……” “小事一桩。”老头哈哈一笑,道:“我能让姓明那小子以修道者的仙骨灵根炼出种魔丹,自然也能用我九世魔君的一缕神魂,为你点出灵根、铸炼仙骨。” 老头的话,让聂猛心中没来由地一惊。 老头却不容他多想,一掌按在他天灵之上,只觉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传来,仿佛整个人连骨带皮被敲碎撕烂,又被挤压揉捏到一处,痛到了极点,偏又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生生忍受这非人的折磨。 剧痛中,老头的身影渐渐虚化,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入耳内。 “我已将三千年来推敲而成的这套魔功留在玉简之中,为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在上面加了几道封印,等你入道之后,每上一重台阶,封印便解开一道,这是为了用道法来掩盖魔气,你须明白。 “你所怀玉简,里面本有一部正道玄功,玄奥非常,正可与我魔功相辅相成。你也无须转投别家,只要修炼这部功法即可,切记小心修真界那些沽名钓誉之徒,别让歪门邪道误了你的修行。 “魔火呀魔火,我本以为,终有一天会回到你的身边,可终究还是不可得。都怪这个臭小子,把我逼到神魂俱灭,我得让他吃点苦头。” 阴笑声中,一道尖利的疼痛,骤然贯穿聂猛的脑海。 他大叫一声,猛地睁开双眼,一下子坐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绝世之材 哐啷一声,什么东西摔碎了。 聂猛循声望去,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呆呆地站在他的面前,脚边散落着一堆碎裂的瓷片。 而他,则是坐在一张床上,上身胡乱裹着一件粗布单衣,胸前缠着厚厚的纱布。 摸了摸胸口,隐隐传来一丝钝痛。 “爹、爹!他、他醒了……” 小姑娘大叫一声,飞跑出门外。 这是哪里?聂猛抬头打量四周,见这是一间不大的净室,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老头骑牛,屋角焚着一炉香,紫烟袅袅。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试着下床走了几步。 除开胸口的隐痛之外,并无别的异样。回想起在魔城的种种遭遇,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也不知邓巩、韩胄和程立雪是否还好,能不能活着回到圣贤天。 他又想起九幽魔君在幻境中跟他说的话,魔功、灵根、仙骨…… 骤然一惊。 玉简呢!? 玉简不在身上。 聂猛双目一凛,闪过一道精光。 “你总算醒了!” 门口传来一个喜悦的声音。聂猛转头一看,只见一名身材微胖的中年道人快步迈进房中,满脸掩饰不住的喜色。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聂猛问。 “贫道许宗元,忝为玄天宗洞神峰主事,三个月前巡查后山时,发现你似被山鬼袭击,身受重伤,故此将你带回山门救治。” 玄天宗。 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聂猛在脑海中细细搜索,却是想不起来,便拱手道:“如此,多谢了。” “不必多礼。”许宗元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像是在看一件宝物,让聂猛感到浑身不自在。许宗元呵呵一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聂猛。” “你是哪里人?” “高唐国阳城人。” “你怎么会出现在我玄天宗的后山?” “我也不知……”聂猛皱眉道。 九幽魔君说过,他身为魔门传承人的身份一旦泄露,那么整个修真界都会成为他的敌人,所以他绝不能透露在魔城的遭遇。 另外,这个许宗元虽然救了他,可到底是什么身份还不清楚,玄天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也不知,行事还需谨慎。 许宗元闻言,皱眉沉吟,似乎遇到难以决断之事。 过了半晌,才抬起头,牢牢地盯着聂猛,慢慢问道:“你可有师承?” 问这话时,双拳紧握,身子微微颤抖,似乎十分激动。 聂猛说:“幼年时,曾遇到一位道长,教了我几手功夫。道长是闲云野鹤,逍遥惯了,所以不肯收我为弟子。” “善缘,善缘啊!”许宗元连声赞叹,又问:“凡俗之外,可还有仙道中人,欲收你为徒呀?” 聂猛摇头道:“不曾。” “太好了!”许宗元大喜,一跺脚,说道:“我玄天宗乃道门正朔,在修真界中也是一等一的名门大派,你可愿入我门中修行大道?” 聂猛一惊。 这修道的机缘,他自然是求之不得。可是此前,他从未被那些修道之人看在眼里,大多数修士看他的眼神,就跟看一截木头、一块顽石似的,从未像现在这样,主动提出要将他纳入门墙。 难道这许宗元瞎了,看不出他没有修道的资质? 这绝不可能。 聂猛虽是凡人,可并非毫无见识,比起一般的散修,眼界都只高不低,这许宗元虽然并未显露神通,只看他的神态气度,便知修为不会太低,绝非泛泛之辈。 这样的人,绝不会把一个废柴错看成天才。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道长认为我有修道的资质?” “有,怎么没有?”许宗元见聂猛没有拒绝他的邀请,大喜过望,急忙道:“你不仅有修道的资质,而且是上上之材。不,不是上上之材,而是绝世之材啊!” 聂猛隐隐猜到了原因。 看来九幽魔君确实以魔门秘法,为他重铸了身体,让他获得了修道的资质。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份资质竟是如此高绝,看许宗元的激动神色,恐怕他以前从没见过身具如此上乘资质的少年。 事实上,确实是这样。 许宗元身为修士,对凡人的生死是非常淡漠的,怎么会去关心一个山野少年的生死?只是因为发现聂猛的地方正是玄天宗的禁地,在禁地出现一个重伤濒死的凡人,也是异事一桩,职责所在,不得不下去查看一番。 可是一看之下,他便惊住了。 眼前这受伤的黑瘦少年,虽无清秀灵动的相貌,可身藴仙骨,灵根不凡,分明是一个不世出的修道之材。这样优秀的资质,整个玄天宗都找不出一个来。 他立即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将这少年救回。 因为在这少年身上,他看到了玄天宗的未来。 只要这少年答应拜入门墙,那么,玄天宗的崛起便指日可待,终有一天,道门魁首的位子,也许要换一家来坐。 其实,以玄天宗在修真界的地位,虽然不及无量天那般超然高绝,也当属一流之列,主动提出收一个凡人为弟子,怎么看都是大大的恩赐,被收录者只有感激的份,怎么会拒绝? 可眼前这个叫聂猛的少年,不一样。 因为他实在太优秀了,资质实在是太好了。这样的一个少年,行走在世间,就像一块散发出璀璨光芒的璞玉,足以吸引周围所有修真门派的目光,会成为所有门派争抢的目标。 许宗元可以肯定,若这少年拒绝拜入玄天宗门下,一旦走出那道山门,想要收他为徒的门派将蜂拥而至,也许连三大门派都会被惊动。 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留住这个少年。 既是为了玄天宗,也是为了他自己。 “道长,我愿意拜入玄天宗门下。”聂猛说。 许宗元一愣,没想到聂猛会答应得这么干脆。他本来还想好了诸多说辞,一定要说动聂猛留下,同时也暗暗后悔,不该让聂猛知道自己的资质有那么好,万一他恃才而傲,挑挑拣拣,那玄天宗可就被动了。 可聂猛毫不犹豫,就应允了他。 看来此子除了天资卓绝之外,还很难得是一个心性纯良的人。 玄天宗若得此子,实为大幸。 “我这就去禀报掌门师兄,将这个喜讯告诉他,请他收你为亲传弟子。你在这里好生将养,一俟伤口痊愈,便行拜师之礼!” “道长且慢,我还有件事。”聂猛开口道。 “什么事?”许宗元疑惑道。 “我有一枚随身的玉简,是一位长辈送给我的,不知是否在道长手中?” “玉简?”许宗元想了想,摇头道:“我发现你时,并没有什么玉简。这样吧,有空时我会到发现你的地方去找一找看,不过别抱太大希望,毕竟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怎么,那枚玉简对你很重要?” 聂猛摇了摇头,说:“丢就丢了吧。” “嗯。入我道门之后,便是方外之人,那些身外之物不要也罢,免得牵扯凡心,扰了修行。”许宗元说。 聂猛点点头,没有说话。 许宗元又嘱咐了几句,兴冲冲地走了。 聂猛看着他的背影,眯起了眼睛。这许宗元看上去是个耿直之人,言谈之间不似做伪,春秋玉简可能确实不在他身上,可是,它会到哪里去了呢? 第三十五章 开通灵窍 聂猛走出门外,只见自己身处半山腰的一处小院中,眼前是青翠的群山,云雾缭绕其间,几座主峰之上,隐隐可见亭台楼阁,不时有各色流光在空中往还。 “谁让你出来的?”旁边传来一声娇叱。 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聂猛听她叫许宗元为爹,那么一定是他的女儿。 “怎么,我不能出来?”聂猛反问。 “你受了伤,是个病人,就该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我和我爹照看了你三个月,你要是胡乱走动,让伤口迸裂,不是让我们白费力气吗?”小姑娘气鼓鼓地说。 “我已经好了。”聂猛举起双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 小姑娘见状,半信半疑地走过来,盯着他的伤口一阵猛看,嘴里说:“你的心都差点被挖出来,居然还能活着,我爹说,你这是有天大的福缘。” “什么福缘,不过是因为你们救了我。”聂猛淡淡地说。他想起了无名老者,想起了邓巩、韩胄和程立雪,也想起了九幽魔君。 “还算你有点良心!”小姑娘说着,在房前的台阶上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聂猛也坐了下来,看着远处飘荡的白云,随口问道。 这个地方似乎蕴含着一股独特的气息,让人的心境很容易放松下来,忘却一切烦恼和所有不愉快的事,变得简单而从容,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 察觉到这一点,聂猛突然愣住。 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未有过,即使是在灵气无比充沛的圣贤天,他也感觉不到空气中蕴藏着什么特别的气息,更别说产生这种奇特的感觉了。 他确实与以前不同了。 现在的他,似乎与天地间的灵气建立了某种无形的联系。他可以感受到灵气的存在,体察灵气中蕴含的独特意蕴。 他无疑已经具备了修道的资质。 明白了这一点,聂猛顿时有些激动起来。只是这一激动,刚才那种奇妙的感受立刻消失了,山还是山,云还是云,一切都与之前并无二致,可那种与天地融为一体的感觉,却再也追寻不到,只剩下美妙的回味。 “澄心定意,抱元守一。”小姑娘突然说。 “什么?” “就是啥都别想,把心收到一处,静静用心体会天地间的灵气!” 聂猛照她说的做,很快,先前感受到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蓝天、白云、青翠的山峰,幽静的小院,风徐徐吹过山林,带着一丝凉意,送来一股夹杂着青草和泥土气味的清香…… 这一切,是如此的不同,又如此的相同。 就连他自己,也似乎融入了这些意象中。 一时间,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片晴空、一缕白云,抑或是山间的清风,是林下一抔潮湿的泥土…… 一切意象又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寂。 空寂之中,骤然出现一点灵光,如同一滴水珠滴落在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一霎时,美妙的感觉传遍全身,四肢百骸无不舒畅,就连胸口的隐痛也似乎消失无踪。 片刻之后,这种美妙的感觉才渐渐消退,却并没有消失,而是凝为小小一点,盘踞在他身体的某处,无言地滋润着他的身心。 “怪不得我爹对你那么上心,还拿我当使唤丫头来伺候你。”小姑娘撇了撇嘴,“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领悟天地奥妙,引灵气入体,你还真是让人意外呢。” “刚才那种感觉……” “没错。刚才你在无意之中开了灵窍,吸纳了天地间的一点灵力,算是找到了打开修道大门的钥匙。——哼,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当年我的灵窍可是开了足足一个月才成功,而且还有爹爹在旁边为我护法……”小姑娘愤愤不平地说道。 “你是什么时候开的窍?” “六岁。” “呃……”聂猛有些无语。 “你别得意得太早,修行之路不进则退,你要是不勤学苦修,这一点好不容易聚起的灵力就会消散,到时候想再找回来可就难了。别以为你是天才就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得跟我那帮师兄师姐一起修炼。对了,到时候你还得管我叫我师姐呢,嘻嘻。” 这成什么规矩,聂猛暗暗腹诽。 从远处的一座山峰上,突然出现一抹流光,向这边飞来。 “呀,我爹回来了。我得赶快躲一躲,要是让他知道我擅自助你开了灵窍,他非打死我不可!” 小姑娘说着,从台阶上一跃而起,往屋后掠去。 “我叫许灵萱,记住了!” 女孩的声音,从山林里远远传来。 许宗元一到近处,就察觉到聂猛的变化,吃了一惊,问道:“你开了灵窍?” 聂猛点头。 许宗元立刻展开神识,往聂猛身上查探,过了好一会儿,才收起神识,喃喃道:“太危险了,实在太危险了,还好没有出岔子。” 聂猛不解地看着他。 许宗元解释道:“开通灵窍,是修行的第一步,也是修行的根基所在,非常重要。若是这个基础打得不好,很容易影响到以后的进境。我们玄天宗的新晋弟子,在开窍的关键时刻,都会安排专人护法,以免出现差错。——咦,灵萱去哪里了?别看他年纪小,修行也有五六年时间,刚才应该能发现你的异常,及时通知我才是。” “可能到山上玩耍去了吧。”聂猛不动声色地说。 “这孩子!”许宗元叹了口气,转而又高兴道:“我确实没有看错你,刚刚从昏睡中醒来,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举开通灵窍,确实是千年一遇的修道奇材!我已经跟掌门师兄说过了,他对你很感兴趣,本来要等你的伤彻底痊愈之后再让你入门,可既然你现在已经开通灵窍,那么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你去拜师。” 许宗元让聂猛先回屋,过了一会儿,捧着一套干净的道袍进来,说:“这是我年轻时候穿的行头,应该还算合身,你换上试试。” 聂猛穿上道袍,还行,只是略微紧了一些。 他有些奇怪。 依照自己的体型,这道袍应该如论如何都穿不上才是。对着镜子一照,这才发现,他的体型竟与原来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来的他,看上去是一个高大威猛的壮汉,可现在却变成了一个黑瘦的少年,虽然身材依旧很魁梧,却与之前差了很多,隐约有一种不在凡尘的超逸之感。那种感觉,他只在韩胄和程立雪等正牌修士的身上见过,就连邓巩也没有。 不用说,这一定还是九幽魔君的功劳。 穿上道袍的聂猛,看上去并没有道人的模样。一来衣物不太合身,二来他的形象虽然大有改观,可依旧跟清秀俊逸扯不上关系,看上去反而像个假扮道士掩人耳目的强盗,身上的一丝仙灵之气很不明显,若非细细观察,几乎看不出来。 “就这样吧,掌门师兄不会在意的。”许宗元看着聂猛的打扮,有些无奈地说。 他有心给聂猛好好包装一番,好在众人面前闪亮登场,可又怕夜长梦多,只想尽快把聂猛纳入门墙,也就顾不得那些表面文章了。 两人来到庭院中,起一道青光,向对面的一座山峰飞去。 第三十六章 拜师风波 玄天宗的气派,自然比不上圣贤天那般宏伟壮观,但也钟灵毓秀、含阴吐阳,是一处修仙得道的洞天福地。 主峰正一峰,隐秀于诸峰之间,锋芒不显,而气藴自成。 此刻,正一峰的大殿里,已经聚起了不少人,除了掌门之外,各峰各殿的主事、长老耆宿、杰出弟子、凑热闹的闲人,凡是听到消息的,能来的都来了。 大家都想看一看,许宗元极力举荐的天纵奇材,到底优秀到什么地步。 毕竟掌教收徒非同小可。能够拜在掌教座下,便代表着日后将成为掌门的候选人之一。况且,若此子真如许宗元所说天资高绝,那么掌门之位,十之八九要着落在他的身上,这可是关系到未来气运的大事,没人能作壁上观。 翘首以盼中,许宗元领着聂猛踏进大殿。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到聂猛身上。 不少人都是微微一愕。 看聂猛的样子,怎么都不像一个修道天才,反倒像是个毫无资质的寻常少年。 须知修道之人,必有灵根仙骨,之后才可登堂入室、上窥天道。而身具灵根仙骨的人,打从娘胎里就得到天地灵气的滋润,一生下来便身怀异象,长大成人后更是一个个面相清俊、姿容灵秀,就没有长得丑的。 像聂猛这样,骨骼清奇、又黑又瘦的修道奇材,还真没人见过。 一时间,众人心中打起了鼓。 许长老莫不是看走了眼? 任谁也想不到,聂猛本就是一个凡人,只是被九幽魔君以自身神魂为代价,替他伐骨洗髓,强行点出灵根、铸造仙骨,这才有了高绝的资质。 魔门早已成为久远的传说,当今之世,能够看出这是魔门秘法的,屈指可数。玄天宗立派不过千年,更是没有这样的人了。 只有为数不多的修为高深者,才看出聂猛的资质确实不凡,个个眼中都是一亮。其中端坐上首的,是一个长髯飘飘的道人,看上去比许宗元大了一些年纪,气度雍容沉稳。 “掌门师兄,人我带来了。”许宗元语带兴奋道。接着又向聂猛介绍说:“上首这位便是我玄天宗现任掌门,李宗玄李真人,道号升玄子。” “见过掌门。”聂猛依照江湖规矩,拱了拱手。 升玄子面带微笑,仔细打量着聂猛。半晌,开口问道:“你可愿入我玄天宗门下?” “我愿。”聂猛简短回答。 “那你可愿拜我李宗玄为师?” “愿意。”聂猛再答。 升玄子含笑点头,闭目陷入沉思。 大殿之内登时鸦雀无声。先前质疑聂猛资质的人此刻也都屏住了呼吸,掌门分明已是动了收徒之意,这说明少年确实不凡,只是他们看不出来罢了。 升玄子张开双目,微笑道:“宗元,吩咐下去,准备吧。” “是。”许宗元大喜,应了一声,转身就要下殿。 “且慢!” 大殿一侧,忽然步出一人,开口阻止。 许宗元转头一看,脸上现出怒容,气冲冲地说道:“赵宗极,咱们两个不对付,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日里也就罢了,今天这件事也来捣乱,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玄天宗!?” 赵宗极一笑,说道:“正因为事关重大,所以我才有必要站出来说两句。此子天赋异禀不假,可家世来历我们一概不清楚,底细没有查明,就贸然让他拜入掌门师兄座下,恐有不妥。” “有什么不妥?他是我亲手救下的,我可以为他担保!” 赵宗极又笑了一笑,淡然道:“许师弟还请稍安勿躁,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掌门师兄的亲传弟子,除了你洞神峰之外,各峰多少都有一二人,你心里着急,我们大家也都知道,也能理解。可路要一步步的走,不能操之过急呀。” 许宗元大怒,“赵宗极,你这是指我有私心?” “谁还能没点私心呢。我说过了,可以理解。” “你理解个屁!”许宗元一气之下,爆出粗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掌门师兄渡第八重劫在即,掌门之位迟早是要卸任的,你有心扶林清羽上位,怕我举荐的人抢了你洞玄一脉的掌门位子罢了。我今天就告诉你,趁早收了你的心思,掌门这个位子,给你,你接着,不给,别想抢!” 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番话,无异于扔下一串炸雷。 大殿之内,议论声四起。 赵宗极被揭了老底,气的浑身颤抖,一张脸阴沉到极处,在心里把许宗元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是这般打算的不错,可高层的明争暗斗,可以做,却不可以说,尤其是在很多普通弟子都在场的情况下,若是传扬出去,玄天宗可就会沦为笑柄。更重要的是,就算日后林清羽坐上掌门之位,也会留下话柄,难以服众。 许宗元不会不懂其中利害,他这么干,是要跟自己彻底翻脸! 若是以前,他绝不敢如此嚣张,今天不过是因为找到一个修炼奇材,以为有了倚仗,这才有恃无恐。 想到这里,赵宗极用眼角余光瞥了聂猛一眼。 此子绝不可留。 就算留下,也不能让他成为掌门亲传弟子。 上前一步,向升玄子剖白道:“掌门师兄,我赵宗极所说,每一句都是为了宗门,绝无半点私心。清羽虽在洞玄峰修炼,平日也由我代行师职,可他终究是您的亲传弟子,日后他能不能做掌门,或者谁来做这个掌门,只有您能一言九鼎。可是眼下,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想要拜入我玄天宗门下,还是要慎重一点为好。” “呸,你没有私心?谁不知道你在林——” “好了,都不要说了。”升玄子面沉如水,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镇住全场,不仅打断了许宗元的话头,也压下了场内窃窃私语的声音。 “宗极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那依你之见,此事该怎么办?” “掌门师兄,你——”许宗元刚一开口,升玄子就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他不甘心地叹了口气,闭口不言。 赵宗极道:“我认为应该暂缓拜师之事,派人详细调查他的来历身份,再做定夺。” 升玄子未置可否,又问聂猛:“你是否愿意暂时留在我玄天宗,以配合调查?” 聂猛摇头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许道长的救命之恩,容后再报。”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许宗元一把拉住他,向升玄子急道:“掌门师兄,你看!” 升玄子冲他点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向聂猛说道:“你且勿怪,赵真人并非有意刁难于你,而是因为你突然在我玄天宗后山出现,此事确实匪夷所思。若你能将其中原委说个明白,那么我玄天宗堂堂名门大派,自有容人之量。” 聂猛摇了摇头。 这件事恐怕说不明白。要想说清楚,就得牵扯出转世天人、无名老者、诏肄师、九幽魔君、春秋玉简等等秘辛,到时候事情可就不止是拜师收徒这么简单了。 当然,他也可以编出一套谎话来搪塞,可在座的都是高人,能不能骗过他们就很难说了。拜不了师,他可以走,修真门派多得是,既然他有了天赋,就不怕找不到修炼的地方。但是撒谎一旦被人识破,下场通常都不会太好。 “你不愿说,分明就是包藏祸心!”赵宗极大声道。 第三十七章 踏入山门 听赵宗极这一说,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又都聚到聂猛身上。本来只是一件拜师收徒的小事,成与不CD没什么关系,可经过赵宗极这一番搅合,事情便没那么简单了。若这少年能自证清白还好,若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难脱奸细之嫌,只怕今天很难活着走出玄天宗。 聂猛也察觉形势对他越来越不利。 必须说点什么。 最好能将他们一举震慑,让他们不敢深究自己的来历,也不敢随意向他下黑手。先保住性命,再做其他计较。 计议已定,聂猛开口道:“我不愿说,是因为我的来历牵涉到一个大人物。” “笑话!在我们玄天宗面前,谁敢妄称大人物?”赵宗极冷笑。 聂猛说:“诏肄师。”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赵宗极张大了嘴,惊讶得说不话来,许宗元也是一脸震惊,茫然地看着他。升玄子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可眼中分明掠过一道精光。 半晌,赵宗极才反应过来,斥道:“臭小子,提儒门的人作甚,你以为我们怕他?” 升玄子沉声问道:“你可有证据?” “若不是他,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聂猛说。 升玄子沉默。聂猛说这话时,已被他的神识牢牢锁定,因此他很清楚,这少年并有说谎。要说这世上有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闯入玄天宗后山禁地,也只有地仙级别的大能才可做到。 可是,他来这里做什么? 升玄子不得其解,忽然想到本门一桩秘闻,登时悚然一惊。 “呵呵。”升玄子收起惊疑之色,长笑一声,说道:“我玄天宗与儒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虽然圣贤天贵为儒门擘首,却也欺不到我玄天宗的头上来。只要你还没有仙道师承,并且愿意拜入我玄天宗,我便敢做主收你。别说是诏肄师,即便圣贤天三大首座联袂前来,我玄天宗也绝无畏惧退缩的可能。” 这番话说的大义凛然,听得玄天宗众人热血沸腾,叫好声不绝。 升玄子等待片刻,这才抬手压下激昂的声音,问道:“如何,你可愿拜入我玄天宗门下?” 说实话,聂猛现在是不大愿意的。 他本是个不被修仙者待见的凡人,并没有门户之见,也不懂道魔儒佛之间的区别。他所求的,无非就是一个修仙的机缘,能让自己向心中的目标攀登。 一开始,玄天宗的人愿意收他,对他而言是很好的机会。尤其是在丢失春秋玉简的情况下,能够进入一个大宗门修道,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但经过这一番闹腾,他对这个玄天宗感到非常失望。 内斗都摆上了桌面,这样的宗门,跟圣贤天比起来,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他实在怀疑能在这里学到些什么。九幽魔君的话还言犹在耳,嘱咐他不要误入歧途。眼下看来,拜入玄天宗就是一条歧途。 可是,现在的情势,让他非答应不可。 他心里明白,不管升玄子的话说的如何冠冕堂皇,总之他是被诏肄师的名头吓住了。他要留自己在这里,是让双方都有一个台阶下,由不得他拒绝。 想通这个关节,聂猛便痛痛快快地点头应承。 “很好,那我玄天宗就收下你这个弟子。”升玄子含笑说了一句,把头转向旁边坐着的一位老者。“祁长老,我玄天宗新收弟子,可有什么规矩?” 老者一愣。 规矩? 规矩不就是你说了算?你不是要收他为亲传弟子么? 转念一想,明白了掌门的意图。老者一捋长须,说道:“依据门规,凡是新入门的弟子,必须经过三年的考察期,达到筑基进阶的修为,才可以正式拜入我玄天宗。若是掌门亲传——” “呵呵,好了。”升玄子截住老者的话头,“就这么办吧。宗元,人是你引荐的,就归入你洞神峰一脉吧。” “是。”许宗元应声道,面上并无喜色。 聂猛被归到洞神峰一脉,是题中应有之意,否则他也犯不着跟赵宗极翻脸也要让聂猛拜进门。可是经赵宗极这么一闹,聂猛作为掌门亲传弟子的身份便没有了,地位可以说是一落千丈。日后掌门之位,还是要落在林清羽手中。林清羽是赵宗极一手栽培大的,届时赵宗极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这个赵宗极的死对头日子就难过了。 不过还好,聂猛的资质放在这里,只要他悉心教导,进境将一日千里,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假以时日,玄天宗也许要靠他一力支撑,到时候就算是掌门,也得看他的脸色。 没错,他是败了这一城,可胜负还说不准呢。 “你叫聂猛,可对?”升玄子问道。 “是。” 升玄子摇头道:“这个名字太过刚强霸道,大违我道家清静无为的法门。既然入了我玄天宗,就不宜再用这个名字了,我为你取个相宜的道名,就叫勿猛,你看如何?” 聂猛拱手道:“听凭掌门吩咐。” 赵宗极一瞪眼,斥道:“你既入了门,跟掌门说话怎么还这般没规矩!” 升玄子咳了一声,淡淡地看了赵宗极一眼,沉声说道:“勿猛刚刚入门,不懂规矩也是正常,你这个当师伯的,不可吹毛求疵。” 这番话说的不轻不重,让赵宗极心中一颤。 掌门这是对他有所不满。 也是,本来一桩收徒的大好事,被他搅了不说,他还几次三番喧宾夺主,比掌门还要威风,实在是大犯忌讳。想到这里,他老老实实应了声“是”,不敢再多说一句。 “勿猛,你上前来。” 升玄子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到聂猛手中。 “这是一部《太玄三洞灵书宝篆》,是我玄天宗入门正法,你且收好,有什么不懂的,可去请教你师父。” “多谢掌门。” 许宗元面色一喜。 这《太玄三洞灵书宝篆》,是玄天宗入门功法中最上乘的一部,只有掌门亲传弟子才可修习。如今升玄子将这部功法交给聂猛,显然对他还是寄予了厚望。念及此处,许宗元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先前的些许不满也都烟消云散。 毕竟,掌门师兄也不容易啊! 而赵宗极面上则闪过一丝煞气,不过没有再说什么。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宗元和勿猛留下,我有话要说。” 大殿上的众人,各怀心思散去,很快只剩下升玄子三人。 升玄子面色沉静,盯着聂猛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让你拜入玄天宗门墙,绝不只是权宜之计。你的来历身份颇多疑点,我不是没有顾虑,可我的看法跟你师父一样,都认定你生性纯良,绝不会是两面三刀,潜伏卧底的歹人。否则,就算你是仙佛转世,我们也不会收你。” 这番话让聂猛有些意外。 可谁知道这话是真是假?毕竟,人心难测。他没有吭声。 “我今天没有收你为亲传弟子,原因你都看到了。现在本门的情势十分复杂,我若收了你,会让局势更加难以掌控,你也势必陷入到漩涡的中心,对修行十分不利。我们修道之人,争权夺利有什么用?倘若不能上窥天道,终究不过是一抔黄土,可惜有些人就是看不透,我不希望你们跟他们一样,被权欲蒙蔽了双眼。大道为重。” 这番话说的推心置腹,许宗元双眼含泪,颤声道:“师兄的苦心,我明白了。” 升玄子冲他微笑点头,对聂猛说:“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下面有些话我要问你,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聂猛点头。 “诏肄师是否说过要收你为徒?” “没有。” “他到我玄天宗的禁地所为何事,你可知道?” “不知道。” “你都看见了什么?” 这句话问得很没有头脑,聂猛一愣,眼前顿时浮现出一片幽绿的火焰。回过神来,他发现升玄子正紧盯着他,那目光似乎能看透到他的灵魂深处。 “我看到一团火。” “什么样的火?” “绿火。” 升玄子身躯一震,久久不能言语。半晌,才郑重向聂猛道:“我要你对天发誓,当日你所见与刚才的对话,绝不向任何人吐露半句,若违此誓,身死魂灭,万劫不复。” 聂猛并不迟疑,干脆地发了誓。 升玄子面色疲惫地摆了摆手,让两人退下。 许宗元带着聂猛走出殿外,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两人刚才的对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聂猛则对这些宗门背后隐藏的秘密一点兴趣也没有。 一个新的世界向他敞开了大门。除此之外,一切都是浮云。 属于他的漫漫修行路,要开始了。 第三十八章 遭遇挑衅 回洞神峰的路上,许宗元几次三番去看聂猛,欲言又止。聂猛是很沉稳的性子,并不主动询问。过了一会儿,许宗元自己忍不住了。 “那个,我的修为,呃,自然比不上掌门师兄。做洞神峰的普通弟子,也没有做掌门弟子那般风光……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委屈了你。” 他原本承诺的,是让聂猛拜掌门为师,成为亲传弟子,那是一步登天的路径,可现在聂猛却只落得个入门弟子的身份,连正式弟子都算不上。 以聂猛如今的天资来看,这是大大的委屈了。许宗元觉得有些愧对他。 聂猛却不以为意。拜谁为师不是拜呢?这些修道者的本领个个比他高强,只要不是奸邪之辈,不论是谁都有资格当他的师父。 更何况,许宗元救过他的命,如今又肯收他为徒,这已经很好了。 “是,师父。” 聂猛冲许宗元躬身行了一礼。 这一声“师父”,叫得许宗元百感交集,暗叹这三个月的功夫没有白费,终于收获了一个谦逊纯良、天资高绝的徒弟,洞神一脉的门楣,光耀有望了。 “照理来说,你现在只是入门弟子,我还算不上你师父,要等三个月后考察合格,上表天庭、祭拜祖师、行过拜师大礼后,你我才能以师徒相称。不过这些都是虚礼,没必要理会。我已经把你当成了我的徒弟,你这声师父,我也生受得。” “是,师父。” 听许宗元说的真诚,聂猛这一声师父,也是叫的心甘情愿。不管怎样,既然落地在这玄天宗,就好好修炼本领,见识过诸般大能的神通,他早已明白修道路远,时间宝贵,容不得三心二意,虚耗光阴。 两人回到洞神峰,并没有去山腰那处小院,而是来到靠近峰顶的一座平台。平台占地甚广,分布着几座大殿和一些院落,中间是一处不大的广场,用黑白条石砌成一个太极八卦的图案。 许宗元把洞神峰一脉的弟子全都召集起来,向他们介绍新来的同门。 洞神峰一共有一百多名弟子,名义上都是许宗元的徒弟,但能得到他亲自指点的入室弟子,不过十来人,剩下的都只是挂个名字,由入室弟子代行师职。 先前也有洞神峰的弟子在大殿围观了事情经过,早就回来把消息传遍了全峰上下。如今众人见到聂猛,纷纷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在下聂勿猛,见过众位同门!”聂猛双手抱拳,朗声道。 众人稀稀拉拉地还礼,精神显得很不振奋。 许宗元脸上有些不好看,将聂猛介绍给其他弟子之后,便一脸无奈地遣散了众人,领着聂猛来到一座大院,立刻就有几名弟子从各个房间里出来,向师尊见礼。许宗元摆了摆手,让他们各自回屋,推开其中一间房门,让聂猛进去。 “你以后就住在这儿,不用跟其他入门弟子一起挤大通铺。刚才你也看见了,这里还住着你另外几个师兄,都是我的入室弟子,平时你们多走动,有什么问题也可以请教他们。” “是。”聂猛应了一声。 许宗元在房间上首的椅子上坐定,说道:“虽然掌门授你的《太玄三洞灵书宝篆》是一部入门功法,但也不是马上就能修炼。首先你得掌握最基础的东西,比如打坐、吐纳的法门,紫府、泥丸这些说法的意思,又比如身体筋脉穴位的分布,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道法知识。” “师父,我还不大认得字……” “这没关系,你既然已经开通了灵窍,学习起来速度是很快的。今天你先休息,明天我安排人教你这些东西。有什么不懂的就记下来,晚上我亲自过来给你解答。” “有劳师父了。” “不要这么客气,”许宗元站起身往外走,“你既然叫了我一句师父,那我就得负起这个责任,不能埋没了你。” 送走许宗元,聂猛掏出掌门给他的那部功法翻看。 这部功法比他想象的要简单得多,每一页都是几句口诀配一个鬼画符似的图案。图案似字非字、似画非画,盯着看上一会儿,脑袋就晕乎乎的,体内的一点灵气也蠢蠢欲动。聂猛猜想这是运行功法的先兆,怕自己练岔,赶紧移开目光,将功法收了起来。 此时天色尚早,既不能修炼,也没别的事可做,聂猛便到院子里练起武功。三个月没有练功,又重伤初愈,身手大不如前,打完一路拳,竟有些气喘吁吁。 正要再练练下盘,却见对面屋子的房门一下子被人从里拉开,走出一个怒气冲冲的少年道人,年纪与他差不多大,皮肤白净,相貌也还不赖,站在台阶上大声道:“真是吵死人了,还让不让人打坐了?” 聂猛愕然,拱了拱手,说道:“抱歉,我另寻别处练功。” “哼!”少年道人冷笑一声,“这种功夫练了有什么用,花拳绣腿罢了!” 见这少年无端诋毁自己练的功夫,聂猛心中着恼,冷声道:“我练什么,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这里是仙家福地,修的是玄天正法,想要练你这些下三滥的凡俗功夫,就趁早滚出我们玄天宗!” 聂猛本来正往院子外面走,闻言霍然站住,转身盯着少年道人沉声问道:“还未请教?” “怎么,想动手?”少年道人轻蔑一笑,“我叫刘云平,你尽管放马过来。” 聂猛摇头道:“我不过是个刚入门的凡人,你想激我动手,我不会上当的。” 刘云平脸色一红。 他知道,此刻在大院中,那些个师兄弟都在暗中关注着这场冲突。他是有心找机会教训聂猛一通,可聂猛不上当,还道出了他的小心机,这就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笑话,我一个入门三年的资深弟子,会跟你动手?你只管划下道来,不管干什么,我都奉陪到底!”刘云平说了几句大话,想要挽回颜面。 聂猛立刻道:“这是你说的。” “没错,是我说的。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刘云平决定硬气到底。他想,量聂猛一个刚入门的凡人,什么本领也不会,拿什么跟自己比?怎么看都是他赢定了。 聂猛肃容,以手指天,缓缓说道: “我聂猛,一年之后,愿与刘云平公平比试道法,若我落败,情愿自废灵根,永堕凡尘!” 此言一出,刘云平顿时一惊。 不光是他,此刻在各自房内暗中观看热闹的弟子,也是悚然动容。 好狠的誓言! 对于修士来说,灵根就是命。还从来没有听说哪一个修士愿意在任何情况下放弃自己的灵根。这个誓言,可谓决绝之极。 聂猛发完了誓,看着一脸震惊的刘云平道:“你敢照着这个誓发一遍,我聂猛从此再不练武,咱们一年之后,道法上见个高低。” 刘云平浑身颤抖,满面通红,却是说不出一个字。 原因很简单:这个誓,他不敢发! 第三十九章 小先生 聂猛是谁?是被师父当成宝贝的修炼奇材,差点被掌门收为入室弟子,还当场赐予他只有掌门亲传弟子才有资格修习的功法,天资之高,只怕整个玄天宗都找不出第二个。 所以他敢发这个誓。他有这个底气。 而刘云平呢?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资质平庸的弟子,正式入门六年,也才刚刚到达炼气初阶,按照通用的修炼等级来划分,只是第二重第一阶,连御气飞行都做不到,距离达到第三重化神境、正式成为一名修士也还差得远。 一个修炼天才,需要多长时间能赶上他的进境? 他不敢肯定,但这个时间绝不会很长。 所以,他不敢跟这个誓。一旦发下誓言,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到时候若真的败了,难道当真要他放弃仙道一途吗?他绝不能冒这个险。 可是,聂猛此刻就盯着他。 暗处的一道道目光,也在盯着他。 一旦认了怂,从此在聂猛和各位师兄弟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刘云平此时连死的心都有了,心中后悔不迭:都怪刚才一时大意,夸下海口,被聂猛这小子牢牢拿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当真狼狈之极。没想到这黑脸小子如此奸诈! 怎么办怎么办…… 正在惶急无措间,只听一声长笑,从旁边房间里大步走出一个人,朗声说道:“青天白日的,发什么毒誓!大家都是同门,正该齐心协力,共同攀登大道才是,怎么反倒置起气来了?” 刘云平如同见了救命稻草,脸上掩不住的惊喜。“欧阳师兄!” 来人看上去二十多岁,容貌颇为英俊,眉宇间一片温厚和气,气度从容。他向聂猛拱一拱手,说:“在下欧阳天,忝为洞神峰首徒,聂师弟以后叫我大师兄就可以了。今天这事,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此揭过,你看可好?” “刘师兄既然不敢发誓,那自然什么事也没有。”聂猛说着,转向刘云平道:“不过我发下的誓,随时有效。” 大道茫茫,大能无数,若自己不能在一年时间内超越这些小杂鱼,那这道还有什么好修的?以前是苦无修道的资质,如今既蒙九幽魔君为他铸就高绝天资,那他就有信心问鼎至高。刚才的誓言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鞭策罢了。 “你——”刘云平一时气结。 “哈哈,那这事就算过去了。”欧阳天打了个哈哈,冲聂猛点头致意,又对刘云平说道:“师弟,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去指导其他弟子修炼了。” “是,大师兄。” 刘云平恨恨地朝聂猛看了一眼,跟着欧阳天离开了。 聂猛冲着四面房间拱手为礼,扬声道:“我刚来,不懂规矩,扰了各位师兄清修,实在是对不住,还望多多包涵。” 说完,大步走出院子,往别处觅地练功去了。 原以为不做掌门弟子,可以避开风波,没想到这洞神峰上,也有汹涌暗流。聂猛心中,添了几分凝重。 第二天,聂猛起了个大早,在外面练完一趟拳,这才回到住处,天已是微明。一推开房门,昏暗中,只见一个全身骨骼筋肉外露的怪人向他扑来! 聂猛一下子想起在魔城里遇见的阴尸剑奴,吓了一跳,急忙侧身躲过,一拳打在那怪人身上,只觉轻飘飘的毫不受力,不似人体。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片白布,上面绘制着人形。 “哈哈,吓你一跳吧?”一个娇俏活泼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聂猛立刻听出,是许灵萱的声音。 “你来干什么?”他有些奇怪。 “什么你呀我呀的?一点规矩都没有。”许灵萱一脸贼笑地从阴暗处走出,“快叫我师姐!” 聂猛虽然不情愿,但许灵萱的要求不算过分,只好老老实实叫了一声。 “你别不情愿,不让你白叫。”许灵萱大咧咧地爬到房间上首的太师椅上,两条腿垂在半空,一晃一晃的。“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老师,负责教你入门知识——再叫声‘先生’我听听。” 聂猛这次不肯叫了。不仅不叫,而且不信。 “许……师父怎么会派你来?” “还不都是因为昨天的事。你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狠狠闹腾了一场,把师兄弟们都吓跑了,一个个找借口不肯来教你。没办法,爹爹只好让我来了。” 聂猛听了这话,几乎失笑。 他昨天只不过是狠狠得罪了刘云平一人。没办法,新人初来乍到,必须展现强硬一面,以后才不至于被人欺负,这是聂猛的处世之道。 当然,没有当面应承卖欧阳天一个面子,可能也让他存了芥蒂,但也不至于就此得罪所有人,怎么会没有一个人肯来教他呢? 就算他们不肯,许宗元身为座师,难道还使唤不动一个徒弟? 看着椅子上一脸诡笑的许灵萱,聂猛忽然想到,八成是她搞的鬼。 “你能教我什么?”聂猛问道。 “你别看不起人!”许灵萱被聂猛语气里的不屑深深刺痛,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骄傲地说:“我已经是炼气初阶了,等我到了十六岁,肯定能达到进阶之境,到时候渡过三重天劫,我就是化神境的修士,你竟然敢小瞧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不出来,这小姑娘倒挺厉害。聂猛忽然想起曾经在翠屏山中遇到的那个小女孩,她也应该很厉害吧,毕竟她的父母都是修士。当时的聂猛不懂这些,现在想来,那个张景初和他的夫人,恐怕也不是一般的修士。 想到这里,聂猛收起轻视之心,诚恳地说道:“是我错了,请小师姐这就开始教我吧。”他一心修道,只要能帮他上进的,他都愿意放低身段,诚心讨教。 看到聂猛郑重的样子,许灵萱也不好意思再玩闹,收起顽皮笑意,装模作样地吭吭哧哧一番,把画着人体的白布摊在桌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白蒙蒙的光亮,指点着说:“我们今天就先来认识人体的二十四条灵脉和三十六处灵穴……” 第四十章 养气炼体 许宗元说的不错,开通灵窍之后,学起东西来确实快。以前,聂猛最烦看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可是此刻经过许灵萱的一番讲解,他很快就将《灵枢经络图》牢牢记下,大到每一条灵脉,小到每一处灵穴,都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天光大亮,后厨送来简单的饭食,聂猛吃过,把二十四灵脉和三十六灵穴的名称位置依次背了一遍,许灵萱像个老先生似的点点头,问:“你都记住了?” “都记住了。” “你确定?” “确定。” “那好。”许灵萱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从袖子里掏出一把亮闪闪的银针,伸到聂猛面前展示着。 聂猛顿时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你想干什么?” “看你是不是真的都记住了。” “可你拿针干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了……” 很快,房间里出现这样的场景: 昏暗的房间里,炉烟袅袅,聂猛赤着上身端坐在凳子上,许灵萱站在他面前,手持银针,在他身上轻轻一扎,问:“这里是什么穴?” 聂猛回答。 再扎一针,再问。 聂猛再答。 不多时,聂猛身上就扎满了闪亮的银针,像是一个刺猬。许灵萱看着他的样子,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聂猛当然知道她是在拿自己开涮,可扎几针又扎不死人,而且确实可以借此熟悉经络穴位,也就老老实实配合。 “勿猛!”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唤,接着一人推门而入,见到室内情景,登时大怒,“灵萱,你又胡闹了!” 许灵萱见爹爹来了,吓得一把扔掉银针,咯咯娇笑着,飞跑出门不见了。 “这孩子,我说要找个人先教你点东西,她非缠着我要来,没想到一来就捣乱,回去我得好好教训她一顿。” “小师姐教得很好。”聂猛说。 许宗元见聂猛不在意,也就不说什么了,帮聂猛把银针一根根拔下来,然后取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说道:“当日我发现你时,你身受重伤,衣衫尽碎,身上还带着一些东西,我帮你收起来了。昨天我特意到后山一趟,没发现你说的玉简。你的东西都在这个包里,你查看一下,可有要紧的物事?” 聂猛打开包来,见里面放着两张漆封的卷轴,还有几块青铜护臂的碎片。 卷轴是韩胄送给他的巨神咒,一共有三张,当日在九幽魔井与明远作最后的生死搏斗时,用掉了一张,这才能以重伤之躯拖着明远同归于尽。 还剩两张,本以为是被九幽魔焰炼化了,没想到还在。 青铜护臂,则是被阴尸剑奴的剑气损毁,已经不能再用了。看到它们,聂猛顿时想起韩胄拼着重伤也要连放两道法术,只为将他从明远手中救下。 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许宗元看到聂猛陷入沉思,心中也转过许多念头。巨神咒是道门从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古老符咒,威力十分强大,一个未曾踏入仙途的凡人,身上居然揣着两张,令人讶异。 诏肄师乃是儒门一代宗师,绝不会染指道门之物,这两张巨神咒不可能是他送给聂猛的,只会是别人所赠。难道是一位道门前辈? 许宗元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儒道两位地仙级别的大能抢着要收聂猛为徒的画面来。 可是,聂猛又怎么会独自一人出现在玄天宗后山呢? 这个疑问,只能等以后再问了。不管怎样,聂猛天赋绝佳、生性纯良,这样一个修炼奇材,玄天宗无论如何是不会放过的。就算有一些疑问,有掌门师兄的首肯,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多谢师父。”聂猛说。 “那两张巨神咒,好生收着,不到危急关头不要轻易动用。”许宗元叮嘱他一句,看看外面的天色,说:“你等着,我把那丫头抓回来。” 不一会儿,许宗元就带着闷闷不乐的许灵萱回到聂猛房中。 “今天你就待在这里,不许踏出房门一步!你师弟虽然天赋异禀,可年纪已经不小,没有时间给你浪费。你要是再敢胡闹,我就让别的师兄弟来替你。” “是,爹。”许灵萱扁着小嘴,委屈地说。 许宗元严厉地瞪了她一眼,这才扬长而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许灵萱果然老实了不少,乖乖地教聂猛认字读经。她年纪虽小,但自幼耳濡目染,修炼也还算刻苦,所以基本功很扎实,教起聂猛来没有一点问题。聂猛学得也快,只花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掌握了七七八八。 这期间,许灵萱偶尔还是会巧立各种名目来捉弄聂猛,聂猛一心向道,并不与她计较,往往一笑而过。一个月下来,两人已颇为熟稔,聂猛发现许灵萱虽然玩心重,古灵精怪,但心里是有谱的,调皮捣蛋只是表象。 一个月后,许宗元见聂猛基础学的差不多了,这才开始让他正式修炼。 在道门的修炼体系里,筑基是第一重境界。 筑基的第一个阶段,是为养气炼体,将天地灵气引入丹田,对身体进行改造。此时修道者的力量还不足以达到炼气化神的地步,只能一点点吸收天地灵气,存放在丹田内缓慢温养,当灵气壮大到一定地步时,就会扩展灵脉、淬炼筋骨,同时排出体内污垢杂质,打下修炼的第一道基础。 天清月明,寂静无声。 洞神峰的一处兀崖顶端,聂猛盘膝坐地,在许宗元父女的注视下,利用开通灵窍时生出的一点灵光,借助《太玄三洞灵书宝篆》所叙吐纳之法,开始吸纳天地灵气。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异样。 渐渐地,体内那一点极其微小的灵光开始蠢蠢欲动,像是不甘寂寞一般,在丹田内欢快地游动,同时发出无声的呼唤。 丝丝缕缕的天地灵气,从鼻端吸入,在体内循环一个小周天,经过丹田时,纷纷被那一点灵光吸引,汇入其中。 吸进去的是灵气,呼出的却是浊气。 天地菁华就这样一点一滴地聚集到丹田,一轮吐纳过后,似乎壮大成一颗米粒大小的光点。 许宗元见此情景,喜不自胜。 要知道资质平平的弟子,在吸纳灵气的第一步时都不会这么顺利。要么是开通灵窍自然生出的那一点灵光吸引力不够,无法将经过体内的灵气汇聚起来;要么就是灵根质量不佳,吸纳的灵气无法长久保持,时间一长就会缓慢逸散。 所以对于一般弟子来说,这筑基的第一步养气炼体,往往非常耗时,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很大的努力,才能将吸纳的灵气稳固保持,达到进阶。 反观聂猛,吸纳灵气的过程无比顺利,而且看不到丝毫逸散的征兆。 这全赖天赋所赐。 若能在此基础上刻苦修炼,进境将会一日千里。 第四十一章 锋芒 日子就在一天天枯燥的打坐练功中度过。 虽然枯燥,但是并不难熬。 眼看丹田中的灵气团从米粒大小变成花生大小,再到核桃大小,一点点壮大成长,聂猛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这是他三个月来,不分早晚刻苦修炼的成果。 寂静的夜晚,是灵气最充沛的时候,也是修炼的最佳时间,聂猛从未有一天间断。白天当然也可以修炼,只是效果差一些,聂猛也没有放过。除了每天早上抽出一小段时间练一会儿武功之外,所有时间他都用来修炼。 聂猛深知自己起步太晚,所以要比别人更努力才行。 一般的修道者,大都在幼年时就被修士发掘,早早开始修炼,像他这样直到十六岁才开始修道的人并不多。这些人因为错过幼年这个学道的最佳时期,往后的成就大都有限。若是只想学点本领搏个荣华富贵还好,若是以得道成仙、长生不老为目标,那基本上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聂猛不想自己在死的时候,连登天路上的一块砖都摸不到,所以非得拼命不可。 许宗元每隔几天都会过来一次,一方面掌握他的修炼进境,一方面指点他一些修炼方法。作为洞神峰一脉主事,同时也是掌门的师弟,许宗元的修为一点也不低,已经达到了第七重境界。 有他从旁指点,聂猛进境神速。 三个月后,沉积在丹田处的灵气已经壮大到拳头大小,增长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一连几天,体积几乎没有再变大。 同时,之前每隔几天都会经由全身毛孔排出的污秽,也越来越少。 身体和气质,也有了些微改变。这种改变难以言说,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但聂猛知道,他的身体与之前的肉体凡胎已经有了根本不同,眉宇间也渐渐凝出一丝飘逸出尘的意味。 “这是突破第一阶的征兆。”许宗元告诉他。 “气死人了!我真想把你的灵根挖出来,看一看到底是用什么做成的!居然只用三个月就突破筑基初阶,我可是用了整整一年。”许灵萱在一旁气鼓鼓地说。 许宗元心情很好,笑道:“你师弟的灵根非常罕见,按照品级来分,应该是上品甲等还要往上。” “上品甲等还要往上?”许灵萱瞪大了眼,“那不就是转世仙人的绝品灵根?难道这个家伙竟然是仙人下凡?” 许宗元摇了摇头。 “我也很奇怪。一般来说,凡人中最顶级的灵根,就是上品甲等,再往上就是转世仙佛的绝品灵根,可你师弟天赋异禀,灵根既不是仙品,却也不是凡品,而是介于仙凡之间。” “哈,我知道了,原来他是个妖怪!” “胡说什么?”许宗元拉下了脸,“妖修都是以杀入道,根本就没有灵根!再说,我和你掌门师伯难道连勿猛是人是妖都分不清吗?” 许灵萱低着头,小声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玩笑也不能随便乱开。”许宗元教训道,“这些天来,你的那些师兄弟们没有一个主动跟勿猛相交的——这也怪我,把勿猛看得太重,他们心里难免会有些想法。这种时候,你要是胡乱说些没影的话,很容易生出事端,懂吗?” “我明白了,爹。”许灵萱说着,冲聂猛看了一眼,目光里充满同情。 “大道无亲,这也是自然之理。”许宗元叹了口气,又说:“不过这样也好,省去了不少琐事,正好可以专心修行。等你师弟以后修为高了,能为我洞神一脉挣回些脸面,你那些师兄弟们就肯接受他了。” “谁要他们接受!”许灵萱小脸一扬,傲然道:“师弟,以后你就跟着师姐我,谁敢欺负你,我替你教训他!” “多谢小师姐。”聂猛说。 许宗元宠溺地瞪了女儿一眼,“你又胡说了,什么欺负不欺负的。你的那些师兄弟,对待勿猛是冷淡了些,可他们本性并不坏,怎么会无端欺负他呢。” “爹,你是不知道,我小师弟刚来那天,刘云平就欺负他了。” “这件事,你大师兄跟我说过。云平虽然比你年长,可入门晚,性子呢也的确冲动了些,我会找机会点化他几句。”许宗元说着,又转向聂猛,“我听说那天你们两个还打了赌。你当时尚未入门,凭什么就敢以一年为期,自信一定能超越云平呢?” 许灵萱也瞪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聂猛怎么回答。 聂猛想了想,说:“我听说,大道九重。从地面一步步走到天的最高处,不知要走多久,也不知要走多远。我想,天是很高的,那些强者走了一辈子,还没有走上去,而我不过是个凡人,此刻也不过是站在地上,连那些人的背影都望不见。可就算这样,我也想要找到一条路,走到天上去看一看。我从来没想过要跟刘师兄比什么,因为我前面还有很多高高在上的背影,他们一直在往上走,我想我也得快点追上他们才行。” 寂静。 房间里一片寂静。 没有人说话。 许宗元没想到聂猛会说出这番话。他的话虽然直白,但意思表达的很清楚:他的目标是天道,他的榜样是诏肄师这样的绝世强者。除此之外,一切都不在他的眼中,前来挑衅的同门?对不起,我根本没把你看在眼里。 狂。 太狂了。 没错,这才是天才该有的锋芒气势! “志存高远,好,很好!”许宗元激动得抚掌大赞,“我洞神一脉,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弟子,而不是那些暮气沉沉、自暴自弃的废物!” 转眼一看,见许灵萱还在呆呆地看着聂猛,伸手一拉她,说道:“时间不早,我们该回去了,不要打扰你师弟修炼。勿猛,你的进阶之期就在这几日,修炼时一定当心,不可走岔,我会到后山去寻些天材地宝,辅助你进阶。” 聂猛点头答应,目送父女二人离开,继续闭上双眼,沉思打坐。 他的眼前,掠过一个端坐在莲花里的绝美身影,掠过无名老者撕裂天幕的惊世长虹,掠过诏肄师冷峻如冰的漠然神情,掠过九天之上、七彩祥云里的那片幢幢佛光。 是的,有太多的背影在等着他去追逐。 那个几个月前挑衅他的同门叫什么名字?刚刚师父和小师姐好像提过…… 想不起来了。 管他呢,一只杂鱼而已。 第四十二章 进阶 这一天,聂猛正在房中打坐,忽然传来敲门声。 聂猛心中诧异,除了许宗元父女外,并不会有其他人来找他。许宗元若来,在外面就会出声,好让他有时间整理迎接,许灵萱则从来都是推门直入,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这次来的会是谁? 聂猛拉开门,见一个白净俊秀的青年站在门外,脸上笑容可掬。 “聂师弟,我叫褚秀良,是你的师兄,也住在这个院里。知道你一心修炼,所以之前没来打扰。最近听说你要进阶,特来拜访,向你道喜。” 聂猛心下疑惑,面上却不露,说一声“多谢”,让他进来。 褚秀良傍着八仙桌旁坐了,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布包,说:“聂师弟,你进阶在即,师兄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这里有一株刚采摘的百年灵芝,在进阶之时服下,对你不无小补,请你收下。” “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聂猛淡淡地说。 褚秀良见他不受,呵呵一笑,道:“聂师弟刚入门,可能还不知道。我们修炼之人,既需要平日的点滴积累,也需要关键时刻的爆发。由一阶晋升二阶,光凭刻苦修炼是不够的,必须借助一些天材地宝,在短时间内吸纳大量灵气,从而一举突破。我送来这株灵芝,并无私心,也是为了我们洞神一脉能够尽快出现一位强者,替我们扬眉吐气。” 他既这样说,那聂猛也没什么好推辞的,当即抱拳为谢,将灵芝收下。 褚秀良叹了口气,道:“说句不见外的话,如今洞神峰也就是聂师弟一根独苗啦!像我们这些人,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别看这些年咱们玄天宗在外面名头响亮,可那都是别峰弟子挣出来的,跟洞神峰半点关系也没有。日后聂师弟若能上窥天道,可别忘了提携我们这些同门才好。” 聂猛没接这话,而是问道:“我不明白,咱们洞神峰的弟子,何以这般消沉?” “上行下效罢了……”褚秀良一开口,自知失言,急忙掩饰道:“我是说,师父他老人家平日里事务繁忙,没有多少工夫来指点弟子们的修炼,再加上我们也不争气,资质大都平平,所以没什么成就,日子一久,自然就消沉了。” 聂猛听他话中似有所指,但关系到许宗元,也就不好再问。 褚秀良又说:“掌门早已臻第八重化境,不出十年,定要渡劫,届时名列地仙,便不会再问俗世,掌门之位定要传给洞玄一脉的林清羽。他若做了掌门,咱们师父是要升任长老的,届时按照惯例,会由出自洞神峰的掌门亲传弟子来做主事。可是我们连一个亲传弟子都没有,到时候只能让外人入住洞神峰,我们洞神一脉的传承,也就名存实亡了。” 原来如此。 怪不得洞神峰上下一片无精打采,原来是前途无望。 可是,这也不能成为他们不思进取的理由啊! 这些人,根本不明白自己拥有的东西是多么宝贵,随随便便就把难得的天赋与机遇弃如敝履,老天让他们成为修道者,真是瞎了眼。 褚秀良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见聂猛没什么回应,便把灵芝该如何服食,如何吸纳其中灵气的要点告诉聂猛,然后知趣地告辞。 聂猛将他送出门外,压下心中的杂念,继续打坐练功。 进阶之日很快到来。 为了确保聂猛进阶顺利,许宗元特意推掉宗门里的大小事务,抽出一天时间来为聂猛护法,许灵萱也跟过来凑热闹。 两人都没空着手。 许宗元为聂猛准备的,是一颗三百年的紫玄灵果。跟褚秀良送的百年灵芝比起来,百年灵芝纵然难得,也只是凡品,而紫玄灵果则是真正的仙家灵宝,虽然年份只比百年灵芝大了三倍,但功效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许灵萱送的是一大片树叶子。 这片树叶是从一株五百年的丹霞灵树上采摘下来的。许灵萱原本打算摘了这株灵树上的丹霞朱果送给聂猛,却被许宗元阻止,因为丹霞朱果要一千年才成熟,在五百年时就摘掉,那是暴殄天物,而且聂猛现在也用不着。最后,许灵萱只好摘了一片树叶子,算是聊表心意。 聂猛拿出褚秀良送的百年灵芝请许宗元过目。 许宗元看过,说:“秀良也算有心了。既是他的一片心意,你就服食了吧。” 聂猛见他看过,这才放心。 防人之心不可无。本来双方之前就没什么来往,突然送东西,难免让聂猛疑虑。若是赵宗极或刘云平设下的毒计,一时不察着了道,那可就太冤了。 聂猛先服灵芝,个头有点大,嚼了好几口,许灵萱在一旁看着,吃吃地笑。 服下灵芝,胸腹中明显腾起一股暖意,一团云雾似的灵气汇入丹田之中,让他浑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接着是紫玄灵果,入口即化,清甜的汁液如一道涓涓细流,直抵丹田。 顿时,丹田内的灵气光华大盛,比之前耀眼了一倍不止。聂猛开始觉得浑身燥热,丹田之中的灵气也都躁动起来,翻滚搏动,似乎随时都会爆发。 聂猛不敢怠慢,立刻盘膝打坐。 许灵萱上前一步,不由分说,把手中的树叶一把塞进聂猛嘴里。聂猛猝不及防,只觉一股苦涩至极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苦得让人直皱眉头。 许灵萱恶作剧成功,拍手大笑,被许宗元瞪了一眼,立刻老实下来,可眼神中却还流露出一丝窃笑。 聂猛将苦涩的汁液咽下肚,一丝清凉之意立刻向全身散去。 借着这股清凉之意,聂猛收摄心神,按照《太玄三洞灵书宝篆》所述进阶方法,催动丹田内的灵力,依次冲击着尾闾、夹脊、玉枕三处灵穴。 这三处灵穴,是任督二脉上的要穴,需要在短时间内迅速聚集大量灵气,多次冲击才能成功。每冲开一道,聂猛都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气为之一弱。不过因为服食了天材地宝的缘故,丹田内会源源不断地生出更多灵气,一浪赛过一浪,以强大的力量向下一道关口冲击。 床榻上,聂猛闭目运功,浑身上下散逸出淡淡灵光,皮肤几乎变成了半透明色。 许宗元和许灵萱站在床前,紧张地注视着他。 终于,三处灵穴被逐一冲开,丹田内越生越多的灵气顿时找到宣泄的出口,奔涌着冲出丹田,经由三关贯通任督二道灵脉,在体内形成周天循环。 一连循环过十八个周天,天材地宝的效用才渐渐消失,不再生出新的灵气,而此时聂猛体内的灵气已经成为一条绵绵不断的细流,比之前丹田内拳头大小的灵气又不知壮大了多少。 进阶成功! 至此,聂猛不再是单纯地吸纳储存灵气,而是可以让灵气在体内进行不断的循环。由于之前的炼体阶段,身体已经做好接纳灵气运行的准备,这时就可以循环往复、绵绵不绝,不会再有散逸的风险。 这便是筑基的第二阶段,化气入脉。 打通任督两道灵脉,是化气入脉的表征,也是起始阶段。在后续的修炼中,聂猛要继续吸纳天地灵气,在打通任督二脉的基础上,再通奇经八脉,再通二十四灵脉,让灵气在体内形成完整的大周天循环。 从这一阶段开始,聂猛不仅要吸纳天地灵气化为己用,还要运用灵气不断冲击各处灵穴,以便贯通全身灵脉。 在这个过程中,灵气会不断的损耗。 所以这一阶段需要更加刻苦和努力,否则将不进反退。若是体内灵气不能维持在一定水平之上,就会成为废人一个。 第四十三章 潜力 接下来的日子,聂猛修炼得更加刻苦,在别人看来,简直同拼命无异。 除却每天早上雷打不动的一个时辰练武之外,全部的时间都用来打坐修炼。筑基初阶大成后,就可以辟谷,不用再每天吃饭,只需偶尔饮一点清水,吃几颗瓜果,每天在这上面省下的时间虽不多,聂猛也没有放过。 化气入脉阶段,最大的难点在于,要不断耗费灵气来打通灵穴,往往吐纳了几天好不容易攒起一些多余的灵气,冲击一次灵穴就全部用光,还未必能顺利冲开。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最大的难点也是最大的捷径。 在这个阶段如果能保证有足够的灵气供应,那么就可以省下很多用来吐纳集聚灵气的工夫,把时间都用在打通穴脉上。也就是说,只要能够不断地服食奇珍异果,那么这一阶段的时间是可以大大缩短的。 玄天宗身为一流门派,最不缺的就是天材地宝。 后山里多得是。 许宗元每隔几天都会带一些年份各异的灵果灵草来让聂猛服食,掌门升玄子也派人送来了一颗千年朱果,让聂猛在一天之内冲开了六处灵穴。 许灵萱更是热心,几乎每天都来,每次都会拿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聂猛吃。又苦又涩的树叶子就不说了,还有毛虫、蚕蛹、吃下去鼻子里会冒火的果子、混在泥里带着土腥味的块状根,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虽然聂猛被折腾的够呛,但许灵萱让他吃的东西,多多少少都有些作用,只能强忍着各种反胃的感觉咽下,还得顺便感谢小师姐为他费心。 当然,感谢是真心实意的。 任何天材地宝,都是吸收天地精华而生,一旦离开泥土或被摘下,蕴含的灵气很快就会散逸无踪。所以聂猛吃的每一样古怪东西,都是许灵萱亲自到后山去找的。一次两次不难,难的是每天坚持从不间断。这份情义,让聂猛十分感动。 在这期间,陆陆续续也有几位同门给他送了些东西。 聂猛承他们的情,东西统统收下,却暂不服用,而是等许宗元来的时候,一件件呈给他看过,等他点头了才会服食。 许宗元不知道聂猛是担心安全问题,反而认为这是尊师重道的表现,对聂猛的评价再上一个台阶。 就这样,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聂猛就突破了筑基第二阶,将二十四道灵脉和三十六道灵穴全部贯通,让灵气在体内形成大周天循环。 接下来,就进入筑基第三阶,合气圆融。 在这一阶段,要将灵气经由全身灵脉散入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渗透到每一根毛孔、每一寸肌肤,将身体与天地灵气彻底融为一体。 此阶段最后,集聚灵气不再只是依靠呼吸吐纳,而是可以借由全身毛孔来吸纳天地灵气,从而大大提升修炼的速度。 也正是在这个阶段,修道者会渐渐形成自己的灵气领域,达到外物不侵的地步。而此前的两个阶段,养气炼体只能让修道者免受致死打击,化气入脉则可以避免断肢之类的重伤,只有达到合气圆融的境界,才能免疫一切普通攻击或是下毒。 聂猛的修炼速度开始慢了下来。 这时候服食天材地宝已经没有太大作用。想要达到圆融的境界,靠的不是一时猛力,而是水磨工夫,一点点、一滴滴,把灵力渗入全身,在最细微的层面与自身结合。 这阶段虽然仍需耗费灵力,但只是极缓慢的消耗,平时吐纳收集的灵气完全够用,若是服食天材地宝,由于还不到炼气境,多出来的灵气不能炼化,就只能散出体外。 即便如此,聂猛的修炼进境,还是在玄天宗内引起了巨大的关注。 只用四个月就达到筑基第三阶,这在立派以来的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最近两三百年,更是绝无仅有。 一时间,聂猛成为玄天宗上下众人的谈资。 洞神峰的弟子里,与聂猛主动接触的人也越来越多。聂猛已经展现出无限的潜力,以后很可能会成为洞神峰的顶梁柱。这个时候,还要选择跟他为敌,那就太过不智。就连当初向聂猛寻衅的刘云平,现在见到他时也渐渐堆出笑脸,好像之前的龃龉完全不存在似的。 聂猛对这些同门,谈不上多少好感,却也没太大恶感。 在这里的情形,与他在阳城的日子何其相似。都是不见容于他人的生活,对他而言早已习惯。虽然现在他的修为远远称不上强大,跟在阳城时说一不二的霸气没法比,可现在有掌门与师父罩着他,再加上他渐渐显露出修炼的潜力,玄天宗里没人敢再来惹他。这就够了。 “掌门要见你。” 这一天,正在修炼的时候,许宗元来找聂猛,神情看上去十分高兴。 在赶去正一峰的路上,许宗元对聂猛说:“你的修炼进境大大超出了掌门的预料,依我看,成为掌门亲传弟子这件事,还是大有转机的。反正你现在还未正式拜师,到时候掌门若真要收你,凭他赵宗极也拦不住。” 聂猛对这件事倒没什么兴趣,便说:“弟子能在师父座下修炼,已经很满足了。” 这句话让许宗元十分欣慰,连说自己没看错聂猛这个弟子。 到了正一峰,许宗元让聂猛独自进殿,自己则在外面等候,原来这次升玄子只召见聂猛一人。 走进大殿,聂猛见升玄子独自一人坐在上首。 “弟子聂勿猛,拜见掌门真人。”聂猛说着,按照道门礼法,行过叩拜礼,起身站在一旁。很久以前,他曾经跪拜过教他功夫的云游道人,此时再拜同为道士的升玄子,心中并未有任何抵触,只当是理所应该之事。 升玄子看到聂猛的精气神与几个月前大为不同,已经有了一些仙家气派,目光中流露出赞许之色,问他在洞神峰的生活是否习惯,修炼中可曾遇到什么问题,等等。聂猛一一回答。 之后便是一阵沉默。 升玄子闭目不语,似是在思索什么,聂猛则肃然而立,静待长辈垂询。大殿之中,一时陷入寂静。 过了一会儿,升玄子睁开眼,向聂猛招了招手。 聂猛走上前去,只见升玄子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微微一动,一团火焰登时跃然掌上,幽幽的火光映得他的脸色有几分诡谲。 聂猛面色霍然一变。 升玄子手中的火焰,赫然竟是九幽阴火! 第四十四章 陈年旧事 看见聂猛的脸色大变,升玄子淡淡一笑,将手上的九幽阴火散去。这时聂猛已经探手入怀,攥紧了一张巨神咒。他不清楚升玄子为什么在他面前露这一手,但在魔门秘境中的遭遇,让他不自觉地对九幽阴火产生敌意。 “看来你果然到过那里。” 聂猛没有否认。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初你师父来找我,说他在后山禁地发现一个少年,我就觉得有些不对。我们玄天宗门户一向严谨,后山禁地更是设有重重禁制,别说一个凡人,就连修士也无法轻易靠近,可你却出现在了那里,没有触动任何警报,这不得不让人怀疑。 “后来在你昏迷期间,我去看过你一次,在你身上发现了九幽阴火灼烧过的痕迹。万幸的是,当时有人护住了你,这才使你没被阴火烧得形神俱散。你醒过来的那天,亲口说此事与诏肄师有关,我就知道一定是他带你去过了那个地方。” 聂猛知道,是那天自己模棱两可的话,让升玄子产生了错误的推测。不过他的推测至少有一部分符合事实,聂猛确实是从“那个地方”来的。 让聂猛震惊的是,升玄子竟然可以驭使九幽阴火。 九幽魔君说的很清楚,魔道不两立。玄天宗身为正道名门大派,竟与消失已久的魔门存在关系,实在是出人意料。 这个升玄子,到底是什么人? 升玄子似乎看出聂猛心中所想,淡淡一笑,道:“不要瞎猜。我知道那个地方,年轻时也曾进去探索过,除此之外,我跟那个地方没有任何关系。你刚才看到的那团阴火,只是我用法术模拟而成,徒有其表罢了。如果硬要扯上关系的话,那我们玄天宗,应该算是专门为了镇守那个地方而设下的正道门户。 “千年以前,一位正道巨擘游历至此,发现此处洞天福地,是个修行的好所在,遂兴起开宗立派的念头。在选址时,发现一个隐藏的入口,通向两千年前就已灭绝的魔门遗址。这位前辈高人遂在遗址之上,建起了一个宗门。此后,这位前辈得道飞升,传谕后人,命世代镇守此处,不得有半点疏失。 “这位前辈高人,便是我玄天宗的祖师,紫徽上人。而他的谕令,则由每一任掌门与下一任掌门口耳相传,并无第三人知晓。” 这番秘闻,解答了聂猛心中的些许疑惑。 这些天来,他始终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现在看来,这玄天宗既然建在魔城之上,说不准九幽魔井与后山禁地相互联通,他出现在这里也就顺理成章了。 可是,这就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 “您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聂猛问。 “你就当我随便讲了一件陈年旧事吧。”升玄子笑了笑,“既然你已经入了玄天宗的门墙,那就一心一意修炼,别的事情不要去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无须太过在意。” 这番话说的云山雾罩,聂猛隐隐觉得,升玄子也许察觉到他的话里有不实之处。可如果真是这样,刚才他怎么又认定是诏肄师将聂猛带来此处呢? 聂猛心中生出一丝不安。 “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你虽然尚未正式拜师,可也算是我玄天宗的弟子,只要一心向道、平心持正,我和你师父都会站在你这一边。听说洞神峰的弟子与你不大亲近,我送你一言:以平常心待之,问心无愧即可,不必执着。” “谨遵掌门教诲。”聂猛为礼道。 升玄子不再说话,冲聂猛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走了。聂猛离开大殿,找到在殿外等候的许宗元,一起返回洞神峰。 一路上,升玄子所说的话在聂猛脑海中不断回放。 这位掌门真人,当真是深不可测,竟让聂猛隐隐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似乎脑海中所有隐秘都无所遁形。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聂猛想来想去,不得要领,索性便如掌门所言,不在意、不执著,抛开了事。 这么一想,脑海中顿时一片清明,杂念烟消云散。 看来,这就是掌门的用意。 这时候聂猛才突然惊觉,许宗元一直在同他说话。 “……接下来,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灵萱会照看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去找你大师兄商量。如果确实遇到非常重要的事,你还可以直接上正一峰拜见掌门,他会替你做主。总之,大道为重,修炼是第一位的,切记。” 聂猛口中答应着,心下有些奇怪。 听许宗元的口气,离开的日子恐怕不会短,究竟是什么事,要让他这个洞神峰主事抛开一峰弟子和诸般事务,到别的地方去呢? 答案很快就出现了。 “喂,师弟,快点出来,陪我到后山玩去!”一大早,许灵萱就风风火火地闯进聂猛住处,脸上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神情,快乐得像一只关在笼中许久终于重返天空的小灵雀。 “我要修炼。”聂猛睁开双眼看了她一眼,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又阖上了眼睛。修炼道家法门的时间长了,聂猛觉得自己的性子竟也变得温吞闲散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是一点就着的暴脾气。 “筑基三阶有什么好修炼的?这一阶讲究的是道法自然,时候到了,自然就成了,就算你没日没夜打坐练功,也是白费力气,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玩玩,否则你会变成傻子的!” 许灵萱说着,不由分说地拉着聂猛离开屋子。 “我爹总算是走了,现在没人管我,我非玩个痛快不可!我告诉你啊,不管去哪儿,你都得陪着我才行。谁让你是我师弟呢!师弟就要有身为师弟的觉悟,懂吗?” “是,小师姐。” 这几天来,聂猛也发现,打坐练功的效果似乎不大,看来确实如许灵萱所说,这一阶段靠的不是苦功,而是自然之理。既如此,索性陪着许灵萱玩玩,也算是感谢她这段时间来对自己的关心和照顾。 跟着许灵萱走出院门,聂猛开口问道:“小师姐,师父去哪里了?” “他呀,去给我娘守墓去了。”许灵萱随口说着,折下路边一根草茎,随意地在半空挥舞。 “守墓?” “是啊,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我娘的忌辰,我爹每年这时候,都要到我娘墓前守三个月,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许灵萱的语气十分轻松,听不出有一丝难过的意味。 “这么说,你娘……” “我娘很早就去世了,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不过我爹说了,我娘是个大美人。所以他才会对我娘念念不忘,每年都要花整整三个月跟我娘待在一起。” 许灵萱的逻辑让聂猛无语。 这小姑娘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他现在总算知道,那天来向他示好的褚秀良欲言又止的涵义了。身为洞神峰一脉的主事、一峰弟子的座师,许宗元每年都要消失三个月,什么事都不管不问,一心为他夫人守墓,怪不得洞神峰这么多年来没有出过一位杰出弟子。虽然弟子的天赋不高是一个原因,可许宗元本人恐怕也是难辞其咎。 第四十五章 看好戏 两人沿着山壁间的石阶栈道曲折而行,来到临近后山的一处幽僻树林里。 “小师姐,你这是要掏鸟窝玩吗?”聂猛问道。这地方除了树什么也没有,看不出有什么好玩的。若是邓巩那样的书生,没准会爱这里的清净,可许灵萱一个小姑娘,会喜欢这种地方才有鬼了。 果然,许灵萱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聂猛,一副大人语气说道:“别把我当小屁孩,掏鸟窝有什么好玩的?我带你来这里,是为了给你报仇!” “给我报仇?” “没错。你忘了那个刘云平了吗?哼,敢欺负我小师弟,我非得给他点教训,让他长长记性不可!” 聂猛顿时失笑。 他跟刘云平的过节,自有赌约在。到一年约满之日,刘云平若敢跟他比试,聂猛有信心让他大败亏输、颜面扫地。 这事,似乎用不着一个小姑娘来替他出头。 不过许灵萱才不管这个,她既打定主意要掺一脚,那就谁说都不行。在她看来,聂猛是个又好欺负又好玩的小师弟,又是父亲最看重的弟子,更别提聂猛昏迷期间她还亲自照顾了三个月,自然把聂猛视为亲近之人。 聂猛受了羞辱,那她这个做师姐的,就有义务替他讨回场子。 刘云平虽然也是她的师弟,可性子就没聂猛这般随和,无趣的紧,而且整日里一副没精打采的衰样,一点意思都没有,并非理想中的玩伴,也就理所应当被视为外人。 尚未脱去稚气的少女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 许灵萱抬头看看天色,招呼聂猛说:“时间快到了,我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着看好戏!” 聂猛满心纳闷,跟着许灵萱躲到一片树丛中。 不多时,就见远处走来一名少年,正是刘云平。他的脸上满是兴奋期待之色,在林间空地上来回踱着步,显得十分焦灼,似乎是在等人。 “他等的是洞真峰的孙念心。两人在上次宗门大比的时候对上眼了,后来经常在私下里偷偷相会。这次该着孙念心来找他,到时候咱们两个就跳出去,看他们的脸往哪儿搁!” 这种小孩子把戏,聂猛没多少兴趣。 不过来都来了,看看热闹也好。至少有刘云平的把柄握在手中,谅他以后再也不敢生事。 等了有一会儿,许灵萱都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才见一个少女施施然走进林中。聂猛自树缝中打眼一看,见她穿着湖色衣裙,长得不丑,但在美女如云的修真界里,只能算是最一般的货色,而且眉眼间总是不经意流露出一股俗艳之气,令人不喜。 “洞真峰上,都是女修。这个孙念心,是里面修为最低的,要不然也不会看上我们洞神峰的废柴。” 许灵萱这句话,不知是在损别人还是在损自己,听的聂猛甚是无语。 那边厢,刘云平见到心上人,顿时大喜,孙念心也是满面含春,两人手拉着手,站在一棵大树下说着喁喁情话。 “呸,不要脸!”许灵萱啐了一口。 聂猛不由侧目而视。这小丫头,实在是太彪悍。 “咱们该出去了吧?”他试探着问。看那两人的架势,随时可能干柴烈火,再耽误下去,场面可就精彩了。 “你急什么,他们还没动上手呢。” 聂猛简直要叹为观止。这小姑娘是得多成熟,小小年纪,竟似什么都懂!看来除了修行之外,许宗元在他这个女儿身上,下的功夫并不比寻常弟子更多。 空地上,那一对少男少女,已经有些不安分了。 挨挨擦擦,得寸进尺,欲拒还迎……气氛顿时有些燥热起来。 这场面,聂猛看了脸上都有些发烧。可许灵萱却仿佛没事人一样,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直到场面越发不堪,刘云平的两只手都消失在孙念心的亵衣下面,随风一阵阵飘来女子喘息的鼻音,许灵萱这才有些不舍地收回目光,微红着脸看了聂猛一眼,说:“咱们上吧……” 聂猛早就等不及了,再接着看下去,非尴尬而死不可。 两人正要从藏身处一跃而出,忽然听见树林外传来啪啪的鼓掌声。掌音清脆响亮,不仅将两人吓回到树丛后面,还惊醒了那对沉浸在浓情蜜意中的鸳鸯。 刘云平登时面无血色,急忙把手抽出来,惊恐地望向掌声的来源。孙念心则忙不迭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裳,一脸狼狈。 只见三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出现在林中,恰好挡住出路。 “我当是谁呢!能得念心姑娘垂青,还以为是个了不得的少年才俊,原来是洞神峰的刘师弟。看来你们洞神一脉,也不全都是废柴,至少哄骗人家姑娘的本事是有的嘛!”三人中为首之人讥笑道。 刘云平胆气全无,颤声道:“段、段师兄……” “说吧,今天这件事怎么了结?”段姓少年冷哼一声,说:“道基未筑,便私相授受,这可是本门严禁之事。若是让戒律堂知道,怕是要落个逐出山门的下场。” 刘云平看了看孙念心,一咬牙,普通一声,跪下了。 “求段师兄指条明路!只要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二人,情愿做牛做马,报答段师兄再造之恩。” 段姓少年与两位同伴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说道:“做牛做马就不必了,只要你答应从现在开始立刻离开念心,让她跟我交往,今天的事我就可以当做没看见。” 刘云平脸上顿时现出为难之色。 “怎么,不愿意?那就等着戒律堂的人来找你吧。”段姓少年面色一寒,作势要拂袖而去。 “愿意,我、我愿意……”刘云平低下了头。 “这就对了。”段姓少年哈哈大笑,向面色惨白的孙念心道:“你看吧,洞神峰的弟子都是这幅德性,你跟着他,图个什么呢?我段志飞对你可是死心塌地,跟我好,我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哪里会像他这样……” 刘云平的双肩颤抖着,头几乎低到尘埃里去。孙念心看他这般无能,一时又是愤恨,又是羞辱,用刀子般锐利的眼神狠狠剜着他的脊背。 这边,许灵萱终于看不下去了,大叫一声,从藏身处跳了出去。 在场众人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里还藏着别人,纷纷把目光投注到许灵萱身上。聂猛看到她主动跳出,没奈何,只好也跟着跳了出来。 刘云平瞪大了眼,面红耳赤地看着许灵萱,结结巴巴道:“小、小师姐?” 第四十六章 这把稳赢 “别叫我师姐,我没你这个废物师弟!”许灵萱气冲冲地说了一句,瞪着段云飞道:“你跟刘志平抢女人,这我管不着。可你侮辱洞神峰,就是侮辱我爹,我绝不答应!亮法宝吧,我今天要是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我就不是许宗元的女儿!” 段云飞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时方寸大乱。 “许、许师妹……你误会了,我绝没有侮辱许师叔的意思,咱们就事论事,刚才这小子的怂样你都看见了,真给你们洞神峰丢脸,我这是替许师叔教训他……对,就是教训他一下,没别的意思。” “我们洞神峰的人,轮不到你来教训。少废话,亮法宝!” 许灵萱咄咄逼人。 段云飞有些为难。他倒不是怕了许灵萱,而是许灵萱的身份特殊,动起手来万一有个闪失,他吃罪不起。 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孙念心就算再缺心眼,以后也不可能再给刘志平一个好脸,俩人的关系彻底玩完。 情敌已除,何必多生事端。 段云飞笑了一笑,说:“像刘志平这种人,犯不着师妹为他出头。刚才我一时冲动,言语里有得罪许师叔的地方,我在这里赔礼道歉。至于比斗,我看就不必了,万一被戒律堂的人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着,冲两边的同伴一使眼色,转身便走。 “我看你是怕了吧?行,你走,出了这个林子,你就不是个男人!”许灵萱不依不饶,在后面嘲讽道。 段云飞停住脚步,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 不是男人,这顶帽子他可担不起。孙念心还在一边看着呢,他若执意不肯比斗,那跟刘志平这路货色有什么两样?日后还怎么在心上人面前抬起头? “放心,这场比斗不管输赢,我都不会告诉我爹,你不用怕他找你麻烦!”许灵萱又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那好,我就来领教师妹的高招。”段云飞说着,摆开了架势。 许灵萱揎拳掳袖,正要上场,聂猛忽然插到她前面,说:“我来。” “你?”许灵萱脸上露出夸张的表情,“这是我们前辈间的事,你一个刚来不久的外门弟子,少在这里瞎掺合,给我站到一边老老实实看着去!” 聂猛纹丝不动。 他也是洞神峰的弟子,许灵萱要跟段云飞比斗,不是替刘志平出头,而是为了洞神峰的尊严,他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再说,比斗法宝有风险,他总不能眼看许灵萱涉险。 许灵萱板起脸道:“喂,我可是你师姐,你敢不听我话?” “我非上不可。”聂猛说。 不容置疑的语气和无比强硬的态度,让许灵萱不禁一呆,愣了片刻,脸上腾起一片红云,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小聂子,你别胡闹了好吗?你才是筑基三阶的修为,既不能操持法宝,又不能外放法术,你凭什么跟他比?” “我自有办法。” “你——”许灵萱气得直跺脚。 段云飞看着这边的小闹剧,觉得挺有意思。这个黑脸小子倒有几分胆识,可惜修为太差,才筑基第三阶。看他也有十六岁了,这个年龄这个修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还敢大言不惭来跟自己比斗法宝,简直是不知所谓。 洞神峰怎么净出这种人?不是怂货就是白痴。 不过这小子横插一杠,倒是正合他意。本来还担心比斗时误伤许灵萱,既然这小子自告奋勇,正好可以借机逼许灵萱退出,一来不用惹出麻烦,二来也可稳操胜券。要知道,许灵萱身为洞神峰主事的爱女,身上必有厉害法宝傍身,不是好对付的。 “师妹,既然这位小师弟有意替你下场,我看不如成全了他的一片心意。放心,我段云飞绝不会趁机欺侮晚辈。我就站在这里,只要这位小师弟能够让我祭出法宝护身,就算我输,你看怎样?” “不行不行!”许灵萱耍起了无赖。 每一个修道的层次之间,都是泾渭分明。以筑基三阶的修为,想要逼迫段云飞这个炼气期修道者祭出法宝,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算段云飞站着不动让聂猛来咬,聂猛都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可是聂猛已经站到了场中。 许灵萱一生气,伸出小手凌空一招,只见一道通体绽放光芒的金色令牌出现在头顶,耀眼金光之中,还有蓝色的电光雷芒隐隐窜动。 段云飞脸色一变,冷笑道:“师妹,你们洞神峰要二打一么?” 许灵萱闻言,脸上浮现纠结之色,片刻之后,狠狠一跺脚,用足以杀死人的目光瞪了聂猛一眼,将法宝收了回去。 段云飞见状,大松一口气,不敢再耽误下去,急忙对聂猛说:“这位小师弟,请吧。” 许灵萱生气地把头扭到一边,不想看场中的情形。 她可以想象,就算聂猛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可能让段云飞祭出法宝。可是,她这个小师弟,真是这般莽撞的人吗?记忆之中,聂猛还从未有过吹牛说大话的时候,许灵萱心中虽然恼怒,还是偷偷用眼角余光关注着场中情形。 万一有奇迹发生呢? 比如,段云飞昏了头…… 这都什么啊!许灵萱因为这个荒唐的念头,自己都要生起自己的气来。 而在旁边不远处,刘志平也是一脸复杂地看着聂猛,神色间既有嘲讽,又有羞愧,更流露出一丝怨毒。 姓聂这小子简直太狂妄,以为自己天资高,就想越过一级向炼气期的修道者挑战,真是不自量力。他这么做,分明是在打他刘志平的脸,就差骑在他脸上说“看,把你吓得跪地求饶的人,我敢向他挑战,你这懦夫敢吗,哈哈哈……” 姓聂的,你就等着丢脸吧! 此刻,聂猛与段云飞隔着三丈远的距离相对而立,聂猛面色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而段云飞则面带笑容,显得十分和蔼可亲。 这场比试,稳赢,正是显示前辈风度的好机会。 聂猛拱了拱手,说:“得罪。” 看着面前这黑脸小子沉稳的气度,段云飞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慌。他微微闭上双眼,以内视之法压下心中杂念。 不可能的,这小子绝无办法逼他祭出法宝,别自己吓自己了。 只是一瞬,段云飞的心思便恢复澄明,睁开双眼,正待露出一个无比亲切的微笑来显示自己的高手风范,却见一个硕大火球,呼啸着向自己迎面砸来! 我X! 说好的筑基期不能修习术法呢?说好的越级挑战就是作死呢?这么大一个火球算是怎么回事?别说筑基期了,就是炼气期的修士,也不见得能使出这么厉害的一招! 段云飞面如死灰! 这已经不是要不要祭出法宝的问题了,而是把身上所有的法宝、符箓、卷轴统统使出来,能不能让自己留下一条性命的问题了! 此刻,对着扑面而来的灼人热浪,段云飞忽然发觉,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第四十七章 私斗三忌 一出手,聂猛就知道,事情有些超出他的预计。 火球的威力,比他想象的大了很多。 看着站在对面的段云飞变了脸色,聂猛不由替他捏了把汗,不知他能不能躲过这一招。可是事已至此,只能一切各安天命。修道者的比斗,本来就是有风险的,若段云飞真死在这一招下,那是他倒霉,怨不得别人。 聂猛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青铜碎片,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他没有想到,这枚碎片中蕴含的力量,竟然如此强大。 火球,就是从这枚碎片中发射出来的。而这枚碎片,则属于已经破碎了的青铜护臂的一部分。 当日,许宗元将护臂碎片送还聂猛,被聂猛收了起来。 后来有一天,他在检视旧物时突然想起,韩胄当初将护臂送给他的时候,曾经说过,护臂中铭刻着几个法阵,只要有灵力驱动,就可以放出低阶法术。 他向碎片中注入一丝灵力,果然看到,碎片中确实显现出法阵的纹路。但由于护臂已经破碎,所以这些法阵大都不再完整,只有其中两枚碎片中还存留着两个完整的微型法阵。 聂猛特意找了一个时间,在无人处试验了一下。 向碎片中灌注灵力之后,其中一枚碎片能够凝出一只金色的狮头,功用尚不明显,而另外一枚碎片则能够放出火球,也就是他现在手上攥着的这枚。 试验的时候,聂猛灌注的灵力不多,所以火球的威力不强,此刻面对炼气修为的段云飞,他全力施为,没想到竟然威势惊人。 也许在韩胄看来,这只是个低阶法术,但对段云飞这样的炼气期修道者而言,这已经算得上一个大麻烦了。 段云飞浑身直冒冷汗,低喝一声:“东华法剑!” 只见一柄通体白色的玉剑出现在他身前,剑身上散发出灼灼纯阳之气,抵抗着越来越近的高温烈焰。 这柄东华法剑,是他唯一的法宝。 炼气期的修士,已经可以将灵力转化为自身法力,用来温养那些能与天地灵气沟通的器物,将其作为自己的法宝。 多数正道修士的第一件法宝,往往都会选择剑。一来比较常见,普通的炼器师就可以制造,入手容易,二来祭炼法剑的手段相对成熟,成功率比较高,品质可靠有保障。 段云飞的这柄法剑,又与普通法剑不同,器胎乃是用白玉雕成,比普通铁剑高了一个档次。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肯定自己的法剑一定能挡下这个威力巨大的火球。 再一挥手,又甩出几道防护符咒。 段云飞的心在滴血。 这已经是他全部的身家了。修道不易,炼气期的修士,一切都才刚刚起步,又要修炼提升修为,又要祭炼本命法宝,日子过得并不轻松。这些符咒是他这些年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本想留待以后外出历练时应对不时之需,没想到全都浪费在这次毫无必要的比斗上。 他现在感到非常后悔,后悔自己一时孟浪。 同时也对眼前的黑脸少年,生出一丝怨恨。 若我段云飞能够逃出升天,定要向你报这逼命之仇!他暗暗发誓。 此刻,火球已近在咫尺! 一直关注着场中动静的许灵萱“咦”了一声,讶异于聂猛竟能放出如此厉害的火球,威力恐怕不亚于炼气顶阶或化神初阶修道者的全力一击。段云飞不过是炼气中阶的修为,若是让这火球砸到实处,只怕一条小命要交代在这里。 许灵萱虽然年纪小,玩心也重,但自幼失恃,所以心思聪敏,很有些早慧。 眼下情势,明显已经超越了一般的私下比斗,如果段云飞有个三长两短,那小师弟可就闯下大祸了。 她不及细想,立刻祭出法宝,一道金色的雷光从令牌中电射而出,后发先至,顷刻间便从侧面击中大火球。 只听轰的一声,金色雷光、滚滚烈焰、纯阳之气撞在一处,就在段云飞面前轰然炸响,一时间耀眼的光芒遮蔽了众人的视线。 片刻之后,爆炸的光芒消失,众人这才看到,空地周围的树木纷纷起火,东倒西歪,已是被烧焦了一片,在场众人的脸上、身上,多多少少有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而在爆炸的中心,立着一个焦黑的人形,身上衣衫片片破碎,毛发也都烧焦大半,一缕黑烟从头顶袅袅升起。 “哇——” 只见段云飞一张嘴,竟旁若无人地哭了出来,哭得伤心至极,黢黑的一张脸上露出两排白亮的牙齿,眼泪在脸颊上冲出两道长长的沟壑。 他这一开口,许灵萱登时放下心来。 刚才的爆炸虽然声势浩大,但其实都是她的庚金神雷与聂猛的火球碰撞而生,反而消去了火球的绝大部分威力,段云飞有法宝护持,虽然样子狼狈了些,性命却是无碍,听他响亮的哭声就知道了。 “段师兄,不好意思,我们还得回去练功呢,咱们这就再见吧!”许灵萱嘻嘻一笑,拉起聂猛的手,往树林外飞掠而去。 闯下了祸,赶紧开溜! 两人刚刚离开树林不久,就见远处山峰上,几道流光疾飞而来。许灵萱一吐舌头,说:“戒律堂的人来得可够快,那个段云飞最好别供出我们,否则有他好受的。” 聂猛此刻还沉浸在刚才法宝大战带给他的震撼里,闻言皱了皱眉头,说:“只怕他一定会供出我们。” 许灵萱摇头道:“那可不一定。私下斗法有三大忌,一忌食言而肥,二忌暗箭伤人,三忌告状牵扯。被戒律堂抓住,也就面壁思过几天而已,他要是敢把我们供出来,就是坏了规矩,以后在同门面前,别想抬起头。” 说着,许灵萱不走了,拉着聂猛躲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只见戒律堂的人押着浑身焦黑的段云飞走出树林,往正一峰上飞去。又过了一会儿,树林里陆陆续续走出几人。先是段云飞的两个同伴,鬼鬼祟祟地朝四周张望一番,不敢停留,立刻离开。接着是垂头丧气的刘志平,跟在孙念心身后出来,也不敢上前说话,样子十分颓唐。两人一前一后,渐渐去的远了。 “戒律堂的人不抓他们么?”聂猛问。 “玄天七部,私下斗法的事,一天不知要发生多少,若是连看热闹的都不放过,戒律堂早就人满为患了。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说着,许灵萱突然盯着聂猛,问:“刚才是怎么回事?你一个筑基三阶的入门弟子,怎么可能会使那么厉害的招数?快快从实招来!” 聂猛拿出青铜碎片给她看。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许灵萱狐疑地问。 “一个朋友送的。” “朋友?男的,女的?” “男的。” “我不信!” “不信拉倒。”聂猛说着,转身往山下行去。 许灵萱急忙赶上,说:“你到底是怎么来到我们玄天宗的?我爹不许我问,可我就是想知道。你能告诉我吗?” 聂猛不打算骗她,说:“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我就喜欢听故事,越长越好……” 聂猛摇了摇头,“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故事,我不能讲给任何人听。” 许灵萱一愣,“我也不行?” “不行。” “你——”许灵萱一时气结,眼中泛起点点泪光,看上去楚楚可怜。 “抱歉。”聂猛说,转身就走。 “你站住。”许灵萱盯着聂猛的背影,脸上神情一片肃然,“小聂子,你不想说,我可以不问,可是我要你发誓,以后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能做任何伤害玄天宗、伤害我爹的事情,你敢发誓吗?” 聂猛转过身,疑惑地盯着她,“我是玄天宗的弟子,怎么会做你说的那些……” “我不管,我就是要你发誓!”许灵萱的小姐脾气上来了。 聂猛的神情也严肃起来,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我聂猛可以发誓,此生绝不会做任何欺师灭祖的事,既然我叫你爹一声师父,就永远不会伤害他,更不会背叛玄天宗。” 许灵萱转怒为喜,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记住了。” 聂猛点头道:“我说过的话,自然记得。” 第四十八章 包藏祸心 聂猛本来还担心戒律堂的人找他,可一连过了几天,都风平浪静,他也就放下心来。刘志平私下里找过他一次,当面十分恭敬,说是特意来感谢聂猛在树林里替他挽回颜面,聂猛说声不必,就把他打发出去,懒得跟他浪费时间。 虽然此时修炼速度较为缓慢,可聂猛并没有放松,严格按照《太玄三洞灵书宝篆》上记载的方法打坐练功,每一天都有小的进展。正所谓水滴石穿,照此下去,突破筑基三阶只是时间问题。 他向许灵萱请教了筑基第四阶的情形。 事实上,每一重境界,到了第三阶,就已经臻于顶峰,而第四阶,则是一个寻求突破的特殊时期,所以没有名字,只叫“进阶”。就拿筑基来说,只要将第三阶练至圆满,那么筑基就算完成,接下来修为便会进入瓶颈,身上也会发生种种变化,显现出许多炼气境的特征,但此时并没有进入炼气境,而是需要渡过小天劫后,才算正式突破。 由筑基到炼气,只需突破一重雷劫。 六重以下,都叫小天劫。 一重雷劫威力不大,一般的修道者都可以安然渡过,可也有极少数倒霉之人,阴差阳错下没能渡过这一重雷劫,那么一身道基便会毁于天雷,变成一个凡人,从此再也无法踏上修道这条路。 许灵萱告诉聂猛,宗门内每年都会定期将达到筑基进阶修为的弟子派出去历练,让他们寻访各自机缘,找机会渡小天劫。依据她的估计,聂猛半年内应该能够突破合气圆融的阶段,达到筑基进阶修为,届时就会离开玄天宗,到外面历练渡劫。回来之后,就可以正式成为玄天宗的弟子,开始修炼法宝、学习术法。 聂猛十分期待那一天。 一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聂猛内视己身,看见周身大大小小的灵脉四周,附着了一层淡淡的毫光,这是灵气浸润了经脉附近肌体的征兆。再过几个月,合气圆融大成时,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会被灵气充满,那时候他将不再是一具肉体凡胎。 外面突然传来响亮的钟声。 只听院子里一片嘈杂,脚步声、招呼声、关门声此起彼伏,聂猛步出房间,正要去看个究竟,只见褚秀良从走廊的一端急匆匆地朝他走了过来,聂猛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最早向他示好的同门。 “聂师弟,我怕你没听过议事钟,特意赶来告诉你,这是召集大家伙到殿前广场议事的钟声,我们这就过去吧。” 两人赶到殿前广场,只见黑压压一片人头。 广场前方的高台上,大师兄欧阳天面对众人肃然而立,十几个入室弟子站在最前面,聂猛看到了刘志平,还有许灵萱。许灵萱见到他,调皮地冲他吐了吐小舌头。褚秀良带着聂猛走过去,站在旁边。 欧阳天见人差不多到齐,摆摆手,示意大家肃静。 “师父不在,洞神峰的一应事务由我暂代。今天我宣布一件事:下月初七,就是宗门大比,咱们洞神峰今年抽到的对手,是洞玄峰一脉。”说到洞玄峰三个字,欧阳天的语气沉了下去。 人群中发出一阵哀叹。 “宗门大比一年一次,除了掌门所在的正一峰不收弟子因此无需参与外,另外六座山峰都要参加,抽签分成三组,互相比试门下弟子的修为和道法。咱们洞神峰虽说年年垫底,但往年抽到的对手都不算太厉害,面子上也还好看些,今年抽到洞玄峰,只怕各个项目都要颗粒无收,唉!”褚秀良一边向聂猛介绍,一边连连摇头。 弟子中像他这般想法的不在少数,悲观的情绪弥漫在广场上空。 “你们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只听人群中一声娇叱,却是许灵萱跳上高台,面向众人大声道:“我爹爹不在,咱们大家更应该振作,给洞玄峰那帮家伙一点颜色瞧瞧!你们可倒好,一个个唉声叹气,跟死了亲爹一样,我都替你们害臊,真丢脸!” 不少弟子听了这话,都羞得红了脸,可并没有人响应他。 欧阳天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许师妹的话说的不错,咱们大家切莫沮丧,这些天要勤加修炼,到了大比之日,不要堕了我们洞神峰的名头,就算输,也要输的有尊严。再说,我们也未必会全输,至少我们现在有聂师弟这位修行天才,筑基境界的比试,未必就会输给洞玄峰。” 他这一说,众人的目光顿时都向聂猛射来,广场中响起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是啊,我们有聂师弟,短短四个月就突破筑基二阶,到时候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奇迹个屁,你当洞玄峰是吃素的?除了咱们,哪一峰没几个天才?” “是啊,就算是个天才,十六岁才开始修道,也忒晚了点。” “话也不能这么说,聂师弟可是差点被掌门收为亲传弟子的人,这几个月的进境也是神速,本届大比,我们洞神峰就全靠他了。” 一时间,对聂猛寄予厚望者有之,冷嘲热讽者有之,咬牙嫉恨者也有之,各人都怀着各自的心思,打量着这位肩负天才之名的同门。 “聂师弟,大家都很看好你啊!”褚秀良不失时机地说道。 聂猛点了点头,没说话。 争胜之心人皆有之,他也不能例外。宗门举办这种大比,目的也正是为了激发弟子之间的竞争,让所有人的修为更上层楼。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在其中拿个好名次,不辜负师父和掌门的一片期望。 许灵萱站在台上,看着处在众人关注中的聂猛,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骄傲之色。 这时,台下突然有一人跃上高台,歇斯底里地大喊:“洞玄峰算个狗屁!不怕告诉大家,就在几天之前,咱们聂师弟就跟洞玄峰的一个弟子在后山交过了手!你们猜怎么着?那个炼气期的洞玄峰弟子,一招就被聂师弟几乎轰成焦炭,现在还在戒律堂里面壁思过呢哈哈哈……” “志平,不要胡说!”欧阳天面色一沉,呵斥道。 聂猛与段云飞的比斗,在各大峰的弟子间已经有所流传,欧阳天也早就听说了。宗门明令禁止私下斗法,暗地里斗一斗也还罢了,戒律堂也管不过来,可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万一被戒律堂的人知道,他们肯定不能装聋作哑。 刘志平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件事,很难说是好意。 不过话已出口,许多不知道这件事的普通弟子听了,一时大为振奋,原本消沉的气氛一扫而空。筑基期的打赢了炼气期的,这可称得上是一桩奇闻,而且大家都知道,筑基期的修道者没有法宝,也不能释放术法,根本就没有攻击手段,能够打赢一名炼气期弟子,实在称得上匪夷所思。众人纷纷猜测,聂猛一定是有极其厉害的符咒傍身,说不定还是掌门亲赐。 聂猛也没想到刘志平会把这件事说出来,一时愣在那里。 他知道自己从苏醒的那天起,就已经吸引了太多的目光,实在不宜引起更多的关注。他现在只是最底层的筑基修为,几乎毫无自保之力,若是太过高调,难免会引来麻烦。他不想惹麻烦,只想安安静静地修炼进阶、提升实力。 刘志平此举,分明是包藏祸心。 聂猛并非懵懂无知的少年,略一思忖,就明白了刘志平的企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刘志平一直在偷偷观察聂猛,见他看了自己一眼,只觉身上泛起一阵凉意,急忙冲聂猛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聂猛却是面无表情,并不回应。 “好了,刚才志平的话,大家听听也就罢了,不可当真。”欧阳天看众人的情绪恰到好处,开口道:“虽然这次咱们有聂师弟,可其他人也不能轻言放弃,总得放手一搏,不要让洞玄峰的人看轻了咱们。都散了吧,这些天抓点紧,拿出最好的状态来参加大比!” 第四十九章 玄津玉蟾 宗门大比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整个玄天宗沉浸在一片紧张氛围里,就连一向懒散的洞神峰弟子,也都难得地勤加修炼起来。 聂猛反倒有些无所事事。 不是他不肯下苦功,而是合气圆融这个阶段,只能顺其自然,急也没用。 一连许多天,他都没有见到许灵萱。 难道这个丫头也收了性子,躲起来下苦功去了?以前身边经常有她吵吵闹闹,聂猛觉得不胜其烦,此刻无聊,倒是有些期待她的出现了。 正想着,房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娇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正是许灵萱。 “小师姐。”聂猛有些高兴,急忙招呼道。 许灵萱含糊地应了一声,显得无精打采。 聂猛这才发现,她的情况不大对头。一身鹅黄色的衣裙沾满泥土,好几处挂了口子,脸上和手上都有擦伤的痕迹,头发也有些散乱,还沾着几片树叶子。 “给你这个。”许灵萱从袖子里取出一件小物事塞给聂猛,然后一把推开他,径直走到床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别打扰我,我要好好睡一觉……” 聂猛皱起了眉头。 炼气期的修道者,一次调息,可以不眠不休长达旬月,除非遇到特殊情况导致体内真气损耗过度,才会需要睡眠来补充基础的体力。真元过耗对修为有一定的损害,大凡修道者,都会极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这小丫头到底干什么去了? 聂猛低头看手上的东西,见是一只玉蟾,通体透明,皮下一道道白线纵横交错,仿佛经脉一般,其中隐隐有玉液流动,一丝若有若无的白色雾气,从玉蟾口中缓慢地向外喷吐着。 “这是玄津玉蟾,放在屋里,对你的修炼有好处……”说完这句,许灵萱就闭上眼睛,沉沉地昏睡过去。 看来她为了取得这只玉蟾,吃了不少苦头。 聂猛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温柔笑意,把玉蟾放在枕边。他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只希望许灵萱能够尽快恢复过来。 可是,出乎聂猛的预料,许灵萱一觉睡去之后,竟一直没有醒来。 一连几天,她都在沉睡中度过,聂猛叫了几次,她都毫无反应,除此之外,身体并无任何异常,只是沉睡不醒。 聂猛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否正常,心中担忧与日俱增。 他决定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把这件事告诉欧阳天,他是洞神峰弟子中修为最高的人,一定知道许灵萱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这是中了玄津玉蟾体表的阴毒,没什么大碍,但可能要睡上两三个月。”欧阳天看到许灵萱的情形,一语道出其中原委。“玄津玉蟾吸收天地灵气,将杂质由体表排出,形成一层有毒的粘液,若是清理时不小心沾上,就会陷入昏睡。” “有办法解吗?”聂猛问。 “有。”欧阳天点了点头,“玄津玉蟾出自后山碧波潭,生于黑石之上,白日被潭水淹没,夜间则露出水面,吸纳天地精华。若能取得黑石一块,研磨成粉,用碧波潭水冲服,则阴毒自解。” “那我这就去。”聂猛起身道。 “咳咳,聂师弟先别急。”欧阳天的脸色有些为难,“实不相瞒,碧波潭乃是后山禁地之一,若无掌门令牌,谁也不能擅入。许师妹定是拿了师父的令牌,偷偷溜进去的,这种事她可没少干过。” 聂猛隔着薄被在许灵萱腰间和袖口摸了摸,摇了摇头。看那天许灵萱的样子,似乎是从后山回来后,就直接去找的他,如果真有令牌,一定是带在身上。炼气期的修道者并无袖里乾坤的能为,也只会放在身上,可是聂猛却没有发现。 “我到她的住处去找一找。” 欧阳天抬手拦住他,说:“聂师弟,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师兄请说。” “师妹如今这般并无大碍,何妨就让她睡上几天。师父很快就要回来,到时候去碧波潭取了解药,自然能让师妹醒转。玄津玉蟾虽然没什么危险,可你要是不小心也中了毒,就会耽误修炼。今年的大比,我们洞神一脉还要靠你呢。” 聂猛淡淡地说:“大师兄放心,我去去就回。” “好吧,随你。”欧阳天见聂猛面色不豫,也就不再相劝,只说:“若是找不到令牌,不要勉强,硬闯后山禁地可是本门大忌,会受到极严厉的惩罚。” “我记住了。”聂猛冲欧阳天略一致意,走出房间。 许灵萱跟父亲一起住在大殿后进的宅院里,有一间自己的厢房,聂猛来过几次。正对房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女子画像,画中女子姿容淑丽,正是许灵萱仙逝多年的母亲。聂猛进到房间,抬眼便看到这幅画像,冲画像行了一礼,这才在屋里翻找起来。 许灵萱虽是女孩子,可也是修道中人,屋里陈设颇为简单,聂猛很快就找过一遍,没有发现令牌的踪迹。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声。聂猛回头,看见一个身穿青衣的女子,头上挽着飞仙髻,容貌生的极美,神态温婉平静,柔和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威仪。 “我是——” “我认得你,你是聂勿猛,许师哥新收的弟子。” 聂猛心思电转,迅速明白了眼前女子的身份,躬身行礼道:“弟子聂勿猛,见过师叔。” 女子点点头,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 聂猛老老实实地回答:“小师姐中了玄津玉蟾的阴毒,我来找师父的令牌,去碧波潭取回解药。” “你不用去找了。”女子手腕一翻,只见一枚金色的令牌躺在她的手中。“今天我在后山巡查时,发现许师哥的令牌,猜想定是灵萱又偷偷拿令牌到后山玩耍时不慎遗失,因此特地送来。这么说,她已昏睡过去了?” “是的。” “这孩子……”女子有些无奈。 “师叔不要怪她,她是为了取玄津玉蟾助我修行,师叔只管责罚我便了。” “你倒是个有担当的,也不枉灵萱对你一片好心。只不过玄津玉蟾的作用是补充天地灵气,我们玄天宗洞天福地,灵气充沛,却是用不着的。也罢,你就随我走一遭,到后山取了玄灵石和碧波潭水,替她解毒吧。” 聂猛大喜,忙说:“多谢师叔。” 两人出了厢房,女子驾起一道游龙般的红练,带着聂猛往后山飞去。很快就看到群山环抱之中,静卧着一座深潭,潭水碧绿幽深,犹如一块墨绿色的上好玉石。 两人落在潭边,女子问:“你带瓶子了么?” 聂猛脸上一红,说:“没有。”倒不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来的仓促,不及准备。 女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四下看了看,随手从路边草丛中捡起一片落叶,在潭边一块大石上坐下,向着水面俯下身子,一手扯着袖口,一手探进潭中,用那枚落叶去舀水。 于是,聂猛看到了令他难忘的一幕: 幽静的森林,宁谧的潭水,一位美丽不可方物的仙女盈盈地坐在水边,伸出白藕般的纤纤玉手轻撩水面。 这幅画面太美。 一时间,聂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眼中只剩下这幅画面,仿佛置身仙境。 “别发呆了。”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的声音把聂猛从恍惚中唤醒。 他看到女子正把那枚落叶放在自己手中。落叶上方,虚悬着一团清澈的潭水,水中包裹着一颗黑色的小石子,石子表面有一丝丝的水纹在波动。 “把你的灵力灌注其中。小心一点,控制好力度,不然你可带不回去。”女子的话语中,隐含着一丝考校的意味。 聂猛不敢怠慢,立即将灵力注入到落叶之中,那团潭水只是微微晃了晃,并没有破碎。 女子脸上露出赞许之色。 “很好,你回去吧。告诉灵萱一声,令牌我暂时没收,等师哥回来,我自会去还他。” “是。”聂猛应了一声,掌中托着落叶,转身小心而行。 山间无路,崎岖难行,行走之间,落叶上的水团不住抛浮晃动,须得不断调整灵力,才能使其保持原状。走了没多久,聂猛头顶便沁出一层密密的汗珠。他知道这是女子有意锻炼他对灵力的掌控,所以也不恼,而是尽力施为。 正走着,只见头顶落下一匹红练,却是那女子又赶了上来。 “告诉我,灵萱昏睡了几日?” “三日。” “你见到她时,可有异样?” 聂猛想了想,说:“身上有些擦伤,还沾了不少灰尘和枯叶。” 修道之人,自有灵域护体,一般不会沾染污秽,那天许灵萱的情形,确实有些奇怪。 女子点了点头,说:“你去吧。” 聂猛不知她为什么问这些,正要离开,忽听周围传来一阵阴惨惨的笑声。“颜宗雪,没想到你还有几分急智,不愧是老牛鼻子最心爱的徒弟,嘿嘿嘿……” 女子面色一变,对聂猛道:“到我身边。” 一语未落,聂猛便觉周围的空气骤然一沉,落叶上的那团潭水,顷刻坠落掌心,从指缝间流失殆尽。 只见一人,缓缓从树林的阴影中现出身形。 第五十章 绝阴地狱 出现在聂猛面前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穿黑袍,全身上下笼罩在一片黑雾中,只能看到一张脸,面色苍白至极,瞳仁漆黑如墨,表情十分邪异。 “泰煞老魔?”颜宗雪失声惊叫。 “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你还能认出我……” “是你盗取令牌,擅入我玄天禁地?” “果然是个聪明的女娃子,看来我现身拦你是对的。”泰煞老魔嘿嘿一笑,“为了来这里走一遭,我可是在禁制大阵外蹲守了好些日子,才见到那个小丫头。多亏她的令牌,让我这三天好好领略了一番你们玄天宗禁地的美景,总算不虚此行,哈哈。” “这么说,灵萱身上的阴毒,也是你下的?” “自然是我。人睡着了,就不会再惹麻烦。你应该感谢我留了她一条小命。她是容宗仪的女儿吧?她的长相,很像她的母亲。” 泰煞老魔说着,脸上露出缅怀之色。 颜宗雪面色一寒,冷声道:“不许你提我师姐的名字!” “好吧,年纪大了,有时难免会想起以前的事,这也是人之常情。既然你不喜欢听,我不说也罢。接下来,我们该进入正题了。” “你想杀我灭口,没那么容易。” “也许吧。可我既然选择在此刻现身,就断不能让你生离此地,坏了我的大计。看在旧识的份上,容你留下遗言,说吧。” 泰煞老魔非常自信,反观颜宗雪,气势上却是被他压了一头。 她勉强定一定神,说道:“不错,你的修为确实高过我,可我并非没有还手之力。一旦打起来,宗门的人马上就能赶到,不管你来我们玄天宗禁地有什么阴谋,都遮掩不住。你别白费心机了!” “放心,我不会和你这个晚辈动手。”泰煞老魔叹息了一声,“留下遗言的机会,我已经给过你了,年轻人总是不懂珍惜。” 场中威压陡然一增。 颜宗雪也在同时爆发出强大的气势。一身青衣无风自展,衣袂猎猎翻飞,化为一袭华丽无匹的七彩仙衣,绽放璀璨光华,以金线绣成的图案隐现其上,在她周身显化出一只金色凤凰的虚影,流光溢彩。 “看来你的离罗羽衣,已有小成。”泰煞老魔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可惜了。”身形一晃,陡然消失不见。 颜宗雪如临大敌,伸手捏了个法诀,头顶的凤凰蓦地展开双翼,曲起细长的颈项,仰头向天,便要引吭高鸣。 周围陡然现出八个泰煞老魔的分身。 每一个都摆出怪异姿势,或以手指天,或两手结印,或盘膝趺坐,占据八方主位。 一瞬间,天翻地覆。 周围的树林、天空、白云和群山,全都旋转起来,转的越来越快,让聂猛头昏眼花,只有泰煞老魔的八个分身牢牢定在原地,身上的黑雾疯狂涌动。 颜宗雪幻化出的凤凰,动作变得缓慢无比,一声鸣叫,迟迟不能出口。 突然,泰煞老魔的八个分身瞬间消失,聂猛眼前一花,竟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阴森荒原,头顶是灰蒙蒙一片,脚下也是灰蒙蒙一片,没有色彩的世界,延伸到天地尽头。 这时,一声清捩自头顶传来。 凤凰终于鸣叫出声,可是在这仿佛无限的灰暗空间里,显得孤单而渺小。聂猛抬头,看到宛若熔金的凤凰在天空翱翔片刻,飞回到颜宗雪身上,渐渐消散在空气中,七彩羽衣也慢慢褪去华彩,重新变成一袭朴素青衣。 聂猛转头四顾,不见泰煞老魔的踪影。 “师叔,我们这是在哪里?” 颜宗雪面色凝重,缓缓道:“这里是绝阴地狱,泰煞老魔的修行之所。没想到他蛰伏数十年,竟然练成了阴阳九转第六重,把我们转移到了这里。我们必须尽快设法回到宗门,把这老魔现世的消息禀报掌门师兄。他悄悄潜入后山禁地,所谋一定非小,我们绝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 聂猛用力向远处眺望,到处都是灰蒙蒙一片,不知该往哪里走。 “绝阴地狱,空无一物,却可以映射万物。凡是踏足其中的人,都必须面对自己内心深处最黑暗的恐怖。若能超脱,只需一步便可离去,若无法超脱,就算走上一辈子,也找不到出口。” 聂猛看着四周的空旷,暗想若是困在这里一辈子,那还不如死了好。 “我知道这个地方,但从未来过。你跟在我身边,不要远离。”颜宗雪说着,迈步向前行去。 聂猛跟上,问:“那泰煞老魔,是个魔吗?我听说世上已没有魔了。” “他不是魔,而是邪修。” “邪修?” “是的。我们玄门正道,以三清为尊,修的是三天正法,而邪修则不然,各有各的旁门左道。比如泰煞老魔,便不尊三清,修的是六天邪法。” 聂猛研习过道门典籍,知道三天正法,指的是太清玄元无上三天无极大道,这三天,是由玄元始三炁化生的三清天,即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天下道门,莫不以三清为祖师。 至于泰煞老魔修的六天邪法,他就知之不详了。 有心要问,看颜宗雪的神色,说到六天邪法四个字时甚是不屑,聂猛也就不问了,免得自讨没趣。 两人在空旷而灰暗的荒野上走了许久,仍旧什么都看不到。 颜宗雪脸上显出几分焦躁之色。她身为修士,养气功夫是极好的,可是泰煞老魔现身玄天宗的目的还不明确,她困在这里时间越久,对方阴谋得逞的可能性就越大,如果不能及时传回消息,而让宗门陷入危难,那她可就万死莫赎了。 正所谓关心则乱,道行高深的修士也难以例外。 反观聂猛,倒是平静许多。一来他对玄天宗的感情没有颜宗雪那般深厚,二来他不知道泰煞老魔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也就不觉得情势如何危急。 两人走着走着,周围渐渐起了一层薄雾。 越往前走,雾气越浓。 情知有异,两人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只见前方浓雾里,隐约出现了建筑的轮廓,还有人影晃动其中,耳边也开始听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嘈杂声。 颜宗雪与聂猛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疑惑。 这雾,大不对头。 颜宗雪取出一张黄纸灵符,拍在聂猛身后,灵符迅速化为一团灰烬,在背上留下一片淡淡的印记。她接着如法炮制,又在聂猛胸前贴了一道。 “跟紧我。”颜宗雪说着,当先向前行去。 两人又走出数步,围绕在身边的雾气渐渐消散,眼前呈现出一座壮观的大城。城门大开,上方刻着两个字,任聂猛如何睁大眼,也看不清究竟是什么字。城门洞里,许多百姓进进出出,两排手持长戟的兵士把守两边,神态威严。 颜宗雪停步,脸上先是出现一丝迷惑,继而突然激动起来。 “师叔,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激动的神色一闪即逝,颜宗雪迅速冷静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城门楼,淡淡地说:“我们进去吧。” 聂猛没动。 “师叔,这里平白出现一座城,恐怕是邪术……” “不管是什么,我们都必须进去探个究竟。相信我,绝阴地狱里,最可怕的远远不是邪术和敌人……” 颜宗雪的语气,意味深长。 第五十一章 幻境心劫 两人很顺利地进入城中。守城的卫兵只是扫了他们一眼,便即放行。从卫兵身边走过的时候,聂猛一直攥紧了拳头,将灵力灌注其中,随时准备出手。可自始至终,那些卫兵动都没有动过一下。 看到聂猛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颜宗雪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不用紧张,这些都是普通人,对我们没有威胁。” 聂猛脸上一红,并没有卸去力道。 不是他不相信颜宗雪的话,而是一旦松了心中的一口气,遇到真正的危险时,就来不及做出反应,必须随时保持警惕,这是他多年练武留下的习惯。 “我很奇怪,”颜宗雪开口道,“面对泰煞老魔,你毫无惧色,可这些寻常百姓却让你感到不安。” “那个老魔,我打不过,怕也没用。”聂猛说。 “呵呵,有趣的回答。怪不得掌门师兄和许师兄都对你青眼有加。”颜宗雪仔细打量了聂猛两眼,“泰煞老魔是与我师父、也即你师祖同辈的人物,虽是当年玄天宗的一名弃徒,但实力高强,你确实斗他不过。不光是你,就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玄天宗里,只有掌门师兄和几位高阶长老能与他匹敌。” 泰煞老魔竟是玄天宗的弃徒! 怪不得,刚才两人的表现,像是早就认识了似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认识。听颜宗雪的语气,泰煞老魔似乎还跟许灵萱的母亲有所关联,只是不知其中藏着什么样的曲折。不过这些事,聂猛虽然好奇,却也不会主动探问。 提到泰煞老魔,他想到另一个问题。 “他会不会藏在这里,想要暗中偷袭我们?” 颜宗雪摇了摇头,说:“泰煞老魔虽不是真正的邪魔,可这绝阴地狱,却是实实在在的魔境。每一处魔境都有它的规则,自成一方世界。绝阴地狱的规则,是一切法皆为梦幻泡影,他既没有办法偷袭我们,我们修习的道法也没有用。” 正说着,前方街面上传来一片杂沓的马蹄声。 过路百姓听到动静,纷纷让出路面,只见一驾装饰华丽的马车从远处飞奔而至,两边还跟着两排身材健硕的家丁,以及一顶四人抬的青色小轿。 小轿落地,轿帘起处,钻出一个身穿粉色绸衣、丫鬟模样的娇俏少女。 “小姐呀,可算找到你了!”少女一见到颜宗雪,眼中一亮,忙不迭地跑上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快跟奴婢回去,老爷、太太都在家里等着你呢。” 颜宗雪脸上掠过一丝讶色,旋即挂出淡淡的笑意,也不避让,任她握着,含笑问道:“小云,你还好么?” “小姐,你问这个干嘛?”小云面露不解,连推带拉地把颜宗雪往马车上送。“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老爷太太都等不及了。” 颜宗雪回过头,冲聂猛招招手,说:“你跟我上来。” 小云这才注意到聂猛,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他一转,有些生气地问道:“小姐,他是什么人?” “你忘了么,他一直跟在我身边的。”颜宗雪微笑道。 “哦。”小云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对聂猛说:“那你快点上去,别耽误了小姐的终身大事。” 听到最后四个字,颜宗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周遭的一切仿佛突然凝固。在这一瞬间,聂猛看到颜宗雪的脸上,掠过种种情绪,怀念、伤感、惊惧、痛苦……一切都最终化为唇边一丝苦涩的笑意,隐没在恬淡的表情之后。 她提起裙摆,踏上马车,钻进了车厢。 聂猛有些迟疑,马车是女人坐的,他一个大男人坐在里面算怎么回事?而且还是跟一个温婉美貌却又是长辈的女子挤在一起,更是感觉怪怪的。 不过现在不是讲究这个的时候。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诡异,恐怕不能以常理忖度。颜宗雪怎么可能会在这里遇到自己的家人?这些人要么是鬼怪变化而成,要么就是迷人心智的障眼法,颜宗雪难道没有看破?还是说她已经被这些场景迷惑了? 看来只有自己小心,静观其变了。 想到这里,聂猛不再迟疑,在丫鬟小云的注视下,乖乖爬上马车。 “回府!” 外面传来小云的吆喝声,接着马车开动了,一路颠簸中,聂猛透过偶尔荡开的布帘,看到外面不住后退的街景。一切都显得非常真实,房屋、街道、行人……唯一的区别在于,天空是始终如一的灰色,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在绝阴地狱,聂猛一定会把这里当成某个热闹繁华的人间城镇。 泰煞老魔把他们两人送到这里,应该有非常大的把握困住或杀死他们,可颜宗雪又说邪术和敌人不是最可怕的,那么最可怕的会是什么?泰煞老魔会如何对付他们?聂猛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好顺其自然,随机应变。 马车一路行驶,两人都没有说话。 车厢里的布置十分豪华,铺着厚厚的毡垫,摆着各式靠枕,温暖舒适,过了一会儿,聂猛就觉得有些困倦,忍不住想要放松警惕,歪在垫子上好好睡一觉。 “不要睡。”颜宗雪开口道。 聂猛这时候已经昏昏欲睡,头垂在胸前一点一点,听到颜宗雪的话,心头掠过一丝清明,似醒非醒地望着她。 “法由心生、生生不息。” 这句口诀,正是《太玄三洞灵书宝篆》中的一句修心法门,聂猛听在耳中,身体自然生出感应,一点灵光直入泥丸,如同一道亮光,驱散脑中迷雾。他不敢怠慢,立刻打起精神,运转功法,以体内灵力牢牢护住心神。 “在这里,你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你的本心,一定要守住。” “是。”聂猛应道。 颜宗雪点点头,闭目不语。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看着聂猛,说:“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记住了。” 聂猛见她说得郑重,肃然坐直身子。 “这是我的心劫到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度过。若是不能,你还有机会,出去之后,一定要设法把你见到的一切都禀报掌门知晓。” 这是在交代遗言了。 聂猛暗暗心惊。这绝阴地狱,竟然如此厉害?聂猛猜测颜宗雪的修为至少在第六重境界以上,不会比第七重境界的许宗元差多少,这样的修士,放眼整个神州大陆,也称得上凤毛麟角。连她都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况毫无把握,可见眼前看似平静的场景,背后一定隐藏着强大的杀招。 第五十二章 丫鬟 “这绝阴地狱,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聂猛开口问道。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知道的越多,你就越是难以脱身。”颜宗雪平静地说,“你只需要守住本心,不可自欺,那么一切幻境自然烟消云散。” 聂猛应声道:“谨遵师叔教诲。” 颜宗雪点点头,继续说道:“泰煞老魔的为人,我颇有了解,他从来不做任何没有把握的事,也从不轻易冒险。他既然把我送进绝阴地狱,就一定有把握让我无法活着离开。可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想要杀我,没这么简单。” 听了这话,聂猛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绝阴地狱的规则,越是修为高的人,接受的考验也就越严峻。我现在要兵行险着,置之死地而后生。泰煞老魔绝想不到我会这么做,这也是我唯一的生机。” 聂猛专心听着,并没有问她要如何兵行险着。 颜宗雪又沉思了很久,才缓缓说道:“从现在开始,忘了颜宗雪。我不是你的师叔,更不是什么修道者,我是陈唐国第一大门阀颜家的长女,颜雪。记住,我跟外面那些人没什么两样,不要相信我说的话,也不要替我做任何事,更不要因为我的行动而影响到你的判断。这绝阴地狱里,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 说完,颜宗雪再次闭上眼,在马车的颠簸中,倚靠着厢壁沉沉睡去。渐渐地,她脸上清冷威严的神情褪去,两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嘴角也挂起一抹甜甜的微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像是正在做一个美梦。 聂猛感受到某种变化。 属于修士颜宗雪的独特气息,此刻已经完全消失不见,而面前这个温柔妩媚的丽人,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颜雪。 聂猛在心里默念几遍这个名字,牢牢记住。 马车在繁华的街巷间进行,沿途经过的地方,行人无不纷纷避让。终于,马车拐进一条青石板路的幽静小巷,在一扇朱门大户前停下。 “小姐,我们到了。”车窗外,传来丫鬟小云的娇呼。 颜雪慢慢睁开眼睛,慵懒地舒展着身子,一双妙目在杨乱身上一转,眼神里竟有几分少女特有的娇憨,与之前清冷的神态判若两人。她对聂猛露齿一笑,说:“我们下车吧。” “是,师叔。” “你叫我什么?”颜雪露出惊讶的神态,旋即微笑起来,“小猛,你又乱看那些神神道道的歪书了。什么师呀叔呀的,真难听。” “是,小姐。”聂猛这次学乖了,跟着丫鬟叫她小姐。 颜雪对这个称呼很满意,说:“以后再不许看那些东西了。” 聂猛诺诺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只见眼前是一座华丽气派的府邸,红漆镶铜钉的大门,门上悬挂着一块金漆匾额,刻着两个字,也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小云引二人绕过照壁,沿着青砖小路穿过庭院,来到大厅。大厅上首端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妇人见到颜雪,笑呵呵地念了声佛,道:“你可回来了。” 颜雪盈盈拜倒,说:“雪儿见过爹爹、娘亲。” 颜母急忙道:“快起来,过来让娘好好看看。” 颜雪依言上前,依偎在母亲身边,任由妇人的手在自己头顶轻轻抚摸着,神态十分温顺。看到这一幕,聂猛简直惊呆,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一位师叔竟会作如此小女儿态。 “咳、咳!” 却是颜父重重地咳了两声,说道:“雪儿呀,你年纪也不小了,与梦麟的婚期一天近似一天,就不要到处乱跑了。我们颜家乃是世家名门,让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抛头露面,毕竟不妥。”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颜母不悦道:“你看看你,孩子才回来一会儿,你就板起脸来教训人。你以为这是在朝堂哪?少在孩子面前耍你丞相的威风!” 颜父顿时无语。 颜母瞪了他一眼,对颜雪说:“你在外面逛了大半日,一定累了,早些回去歇息,我叫厨房准备几样你爱吃的小菜,晚上给你送去。” “谢谢娘亲。”颜雪嫣然一笑,向父母告退,即转入后堂去了。小云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步,回头看见聂猛还站在原地,冲他使了个颜色,低声说:“你干嘛?过来呀!” 聂猛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跟上,心中暗暗疑惑。眼前所见,不过是些日常的琐事,并无任何异常之处,不知颜雪口中所说的心劫,到底是什么? 三人沿着曲折的游廊一路而行,来到一座别致的小院里,似乎是颜雪的住处。 “呼,终于回来了。” 颜雪踏进房门,轻呼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长途跋涉似的。 “小姐,热水已经给您备好了。”小云说。 她的话音刚落,聂猛就嗅到一丝湿热的水汽。只见房间一侧的小厅里,隔着一重纱幕,摆放着一只半人高的浴桶,桶里盛满了热水,还洒着玫红色的花瓣,在空气里蒸腾起一片朦胧的水雾。 聂猛依稀记得,就在进屋的时候,那里还没有这只浴桶。 甚至,连那一侧的小厅,聂猛都不敢肯定刚才是否存在。 这一切,实在太诡异了。 “小云,难为你想得周到。”颜雪微笑说着,轻移莲步,亭亭地走进小厅,开始宽衣解带,丝毫不在意聂猛的存在。青衣从肩头滑落,露出一具曼妙的胴体,在纱幕的遮挡下,显得如梦似幻。 聂猛不敢看下去,急忙转身走出房间。 “你站住!”小云气冲冲地朝他嚷道,“想偷懒吗?还不过来伺候小姐沐浴!我要到厨房看看给小姐准备的点心好了没有。你用心伺候着,也不枉小姐平日里对你那么好。” 聂猛无奈,只好回转来,隔着纱幕站在外间,见颜雪已经泡在了浴桶里,只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乌黑的长发在水面铺散开来,屋子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你进来。”颜雪说。 聂猛迟疑了一下,掀开纱幕进去,眼睛望着屋角几案上的长檠灯。 哗啦,哗啦,一阵阵撩水声在耳边不断响起。聂猛虽然守着礼数,可一颗心却总是不自觉地随着水声而起伏跳动。他觉得有些闷热。 过了一会儿,聂猛听到颜雪问他:“小猛,你一向喜欢看那些神仙鬼怪之类的杂书,还喜欢听说书人讲什么飞仙剑侠的故事,你倒是说说,当神仙有什么好?” “可以变得强大!”聂猛脱口而出。 “还有呢?” “……长生。” “还有呢?” “这个……”聂猛说不下去了。支撑他踏上修道之路的,其实只有“变强”二字,至于其它原因,他从来没有考虑过。 “强大有什么好呢?你越是强大,你的对手就越强大,没有人能永远不败。长生就更没意思了,别人都死了,就你还活着,岂不是无趣的紧?” 聂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颜雪的话,听着像是歪理,可他却无从反驳。 “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颜雪自嘲般一笑,“你的脑瓜子可装不下这么多东西。我洗好了,扶我起来。” 颜雪伸出一只湿漉漉的白皙手臂,等着聂猛来扶她一把。 聂猛咽了口唾沫。假的,都是假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对,都是幻象,都是虚影。聂猛反复这样告诉自己,把心一横,伸手将颜雪拉了起来。 眼前一花,还没等聂猛看清什么,颜雪已经穿上一袭纱衣,掀开帘幕,转入到卧室的屏风后面去了。“我困了,告诉小云,厨房准备的点心,让她自己留着吃吧。今晚你就睡在外间,可别到处乱跑哦。” 聂猛呆了呆,应一声是,到外间去守着。隔着屏风,他看见颜雪躺在床上,胸膛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很快就睡熟过去。没多久,小云捧着食盒回来,聂猛把颜雪的话转告她,她大为失望,只好又捧着食盒离开,临走前还嘱咐聂猛晚上好生服侍小姐。 聂猛现在终于明白,自己在这些人包括颜雪的眼中是什么身份了。 一个丫鬟。 聂猛对此无比肯定。 第五十三章 亲事 夜色渐渐深了。 虽然颜宗雪说过,在这绝阴地狱的幻境中,一切法术都无效,可聂猛还是按照《太玄三洞灵书宝篆》中记载的修行之法,老老实实打坐吐纳,并无丝毫懈怠。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亮,聂猛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甚是喜庆。踏出房门,只见小云捧着一套凤冠霞帔,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 “小姐,快起来梳妆打扮,姑爷——啊不,王家公子已经在来迎亲的路上了!” 聂猛一惊,急忙到院门外看,果然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常,阖府上下处处张灯结彩,大红喜字贴的到处都是。 昨天府里还毫无动静,颜父也只说婚期临近,怎么今日就突然到了嫁娶的关口? 聂猛一时有些恍惚,简直要怀疑自己在这里过的并非只有一晚。在到处洋溢着喜庆与欢快的氛围里,聂猛只觉遍体生寒,隐隐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泰煞老魔的杀招,只怕就在眼前了。 聂猛急忙回到颜雪的房间,见她已经穿上了大红嫁衣,正坐在铜镜前梳妆打扮,脸上挂着一抹羞涩又喜悦的笑意。 “我美吗?”她问。 聂猛默默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些焦急。就算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可聂猛知道,颜雪是真实的,她是一个超脱了世俗的修道者,一旦出嫁,那就是沾惹了尘缘,轻则有损道根,重则种下心魔,大道再难期。这在宗门的典籍里可是说的明明白白。 眼看颜雪盖上大红盖头,在小云的引导下,迈着细碎的步子往前厅而去,聂猛再没办法袖手旁观,急忙拦在她身前。“小姐,你不能嫁。” “呸呸呸,大喜的日子,你胡说什么!”小云斥道。 颜雪掀开盖头,笑问:“为什么呢?” 聂猛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她之前嘱咐过的话了,大声道:“你忘了你是谁吗?” “我记得很清楚,我是颜家的女儿,今天要嫁王家的公子。这是两家早就定好了的。我与王家哥哥自幼相契,两家也门当户对,这门亲事我很乐意。倒是小猛你,忘记了你是谁吧?” 说到最后,颜雪的神情渐渐转冷,语气也越发尖刻和不耐,抛下愣在原地的聂猛,和小云径直离开。离开前,小丫鬟还狠狠地瞪了聂猛一眼,眼睛里几乎飞出小刀子。 看着颜雪离去的背影,聂猛想起她说的话。 “……不要替我做任何事……” 是了,这件事是颜雪自己的选择,他不应该插手。也许颜雪的本意就是要顺其自然,也许她还留着后手。还是先静观其变的好。 想要这里,聂猛按下心中的不安,追了上去。 刚一踏进前厅,聂猛就发现诡异之处。前厅里满满都是人,一片喜庆气氛,可是厅堂的布局陈设,竟与昨日完全不同。一对老夫妇高坐在上首,却不是颜雪的父母,而是另外一对陌生人,笑呵呵地看着地下的两位新人。 颜雪仍旧蒙着盖头,亭亭而立,新郎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稚气未脱,身高还不到新娘的肩头,胸前戴着大红花,年纪虽小,举止却十分从容,很有世家风范。看两人的样子,这是要拜堂成亲了。 先是一夜之间,大婚之日降临,又在片刻之间,颜府变成王家。这绝阴地狱中的幻境,便如雾气一般无从捉摸,聂猛心中的怪异之感,越发强烈了! 这时,只听司仪高唱:“一拜天地——” 一对新人正要盈盈拜倒,忽听院外传来一声铜铃响。铃声清越悠远,如同鹤唳长空,将司仪的高嗓门生生压下,同时镇住了满屋嘈杂,一时整座颜府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聂猛听到这声铃响,灵台一阵清明,急躁的心绪也不复存在,很快冷静了下来。他知道是有高人到了,心中顿时大为镇定。这也许就是颜雪的应对之策。 只见围观人群让出一条路,一个身穿麻衣,手持布幡的游方道人走了进来。这道人看上去四十多岁年纪,小眼睛,瘦黄脸,长相平平无奇,就是一个在街角巷尾摆摊算卦的江湖术士。 “贫道这厢有礼了。”道士躬身行了个四方揖。 王氏夫妇有些纳闷,不知这道士是怎么进来的,难道门口那些护院都瞎了不成?不过毕竟是两家联姻的大事,容不得出半点差池,既然这江湖术士能混进来,就打发他几两银子,再赏他一顿饭也就是了。 “这位道长想必是路过此地,见到我王府有喜,因此特来相贺的吧?”王老爷摆出一副乐呵呵的笑模样,向两边的下人一使眼色,道:“来人,取金十两赠予道长,请道长入次席就坐。” “是。”两个下人走上前,要拉道人下场。 道人赖在原地,昂首道:“千金易得,良材难求。贫道此来,非为金银财帛,而是不忍心让一个有道缘的明珠就此蒙尘。颜家小姐,你可愿随贫道踏入山门,不问尘世,从此一心向道修行?”说完,用眼睛牢牢盯着颜雪,等她回答。 颜雪一把掀开盖头,说:“我不愿意。” “你可知,你身负仙骨灵根,是天生的修行人,若是屈居凡尘,白白浪费了一桩仙缘。难道你就不想得道成仙吗?” 颜雪有些生气,跺脚道:“我说过了,不愿不愿,就是不愿!” 王老爷脸色铁青,重重地哼了一声,沉声道:“你这道人,我好生待你,没想到你竟敢当众拐带我们王家未过门的媳妇,简直岂有此理!来人,将他哄了出去,若敢再胡言乱语,即刻拿了,交与顺天府处置。” 两个下人原本还客客气气,听了老爷的逐客令,立刻变了脸色,上前一脚把道人踹了个趔趄,一人架着一条胳膊,抬着往门外走。聂猛没想到这道人如此脓包,原本还以为是个高人,没想到竟是个酒囊饭袋,一点真本事都没有。 道人兀自不甘心,回过头大声嚷着:“可惜呀可惜,好好一个修仙的苗子,一朝堕入凡尘,永世难再解脱。你们以为这是爱她,可你们错了,这恰恰是在害她!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这些衣冠之人,不过是一群妖魔鬼怪!这喜气洋洋的人间,也只是一处修罗地狱!可笑呀可笑,竟无人能堪破这迷障!难道这里,就没有一个有心的人吗?” 道人的叫嚷声越来越远,可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传入聂猛耳中。 “好了,今天是王颜两家大喜的日子,大家不要被那些不相干的人扰了兴致,婚礼继续进行!”早有主事之人出面,将一众亲朋好友安抚妥当,宣布继续拜堂。 司仪深吸一口气,再次高唱:“一拜——” 天地二字还未出口,就见人群中突然冲出一名少年,一把将新娘抄起来扛在肩头,大步向门外走去。 正是聂猛。 刚才那道人的话,分明就是说给他听。 不论如何,他都不能让颜雪出嫁。颜雪不仅是他的师叔,同时也是绝阴地狱中唯一的同伴,他必须保护她。 众人被这一幕惊呆了,全都愣在了那里。 “快拦住他!”王氏夫妇大急。 立刻就有几个身材高大的护院武师上前,想要将聂猛拦下,聂猛三拳两脚将他们打倒,纵身一跃,跳过高耸的院墙,等到众人追出大门外时,已是不见踪影。 众人正焦急间,只见一个骑白马的小将军领着一队兵转入街面,远远说道:“父亲,发生什么事了?” 王老爷上前一把拉住马头,急道:“快、快追!有人抢走了你弟媳妇!” 第五十四章 师祖 “小猛,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颜雪攥起两只粉拳,拼命砸着聂猛的后背,身子不住地扭动挣扎。聂猛不为所动,只管扛着她,甩开大步,沿着城中央的通衢大道往城门而行。 “在前面,追!” 背后传来追兵的声音。聂猛回头,见一名骑着白马、身披铠甲的青年将领,手持一柄亮银长枪,领着一队兵士追了上来。“大胆狂徒,琅琊王虎臣在此,快将颜小姐放下,本将军饶你不死!” 颜雪大喜,叫道:“大哥,救我!” “颜妹妹不要惊慌,有我在此,断不容他伤你分毫!”王虎臣双目一凛,盯着聂猛沉声道:“你放人不放?” 聂猛说:“不放。” 王虎臣怒喝一声,拍马而来,手中长枪电出如龙,往聂猛胸前刺到。 聂猛卓立街心,牢牢盯紧长枪来势,待到长枪刺到,将身一闪,让过枪尖,右手顺势抓住枪柄猛地一拉,生生将王虎臣拽下马来。接着,他将颜雪往马背上一抛,翻身上马,一手执辔,一手持枪,纵马向城外疾驰而去。 这时,守城士兵已得了急报,正在动手关城门,聂猛拍马赶到,长枪一挑,将一名士兵生生挑上半空,另外几名士兵见他勇猛,喊了一声,仓皇逃窜,聂猛一夹马腹,从尚未关紧的城门里一闪而出,消失在城外浓雾中。 纵马驰出一炷香的功夫,身后不见有追兵,聂猛这才松了缰绳,放缓马步。颜雪身子娇弱,在马背上颠簸许久,早昏了过去,如今速度慢下来,这才悠悠醒转。 “小猛,你这是为什么?”颜雪有气无力地问道。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能让你成亲。”聂猛淡淡地说。 “没想到,你竟是这样坏的人。”颜雪咬着嘴唇,恨恨地说:“搅了我的婚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 “那你为什么还——” “我说过了,没有原因。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我是不会放你回去的,你别想跟那个王家公子成亲,永远也别想。” 颜雪气的眼泪都要掉下来,征了半晌,才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聂猛看着四周弥漫的浓雾,有些犯愁。刚才一时冲动,把颜雪抢了出来,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全无头绪。那座城不管如何诡异,总还有一丝人间气息,可这城外除了迷雾,再无任何东西,该往哪里去,他也不知道了。 正彷徨间,聂猛的耳边,忽地捕捉到一丝尖细的铃声。 “你听到了吗?”他问。 “听到什么?” “铃声。” “没有。”颜雪板着脸说。 又是一声铃响。这次聂猛听的真切,是从前方传来的。他顿时想起了那个落拓的游方道人,双腿一夹,催马往铃声传来的方向行去。 “小猛,你放我回去,好不好?” “不好。” “我把小云许配给你还不行吗?” “不行。” “我知道了,你喜欢我对不对?” “……” “不可以的。我是颜家的女儿,我不能嫁给你。我的姻缘,首先是筹码,是纽带,是交易,其次才轮得到两情相悦你侬我侬。更何况,你不是我中意的类型呢。” “彼此彼此。”聂猛不客气地说。 如果说本来他还对颜宗雪有着一丝身为晚辈的敬重的话,那现在面对眼前这个多嘴多舌的颜雪,就只剩下嫌弃了。没想到颜宗雪变成了颜雪,竟比许灵萱要烦人得多,那丫头至少不会自作多情。 颜雪还在喋喋不休地劝说聂猛放了她,吵得聂猛满脑子都是嗡嗡声,最后只好当做没听到,运起静心的功法,将颜雪的声音自动排除在神识之外。 一路循铃声而行,不知走了多久,迷雾中出现一座破落的道观,铃声正是从道观里传出来的。 “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颜雪摇摇头,“不知道。” “下来。” 聂猛把颜雪扶下马,一手扯着她,一手绰了亮银枪,跨进道观。只见中庭荒草丛生,遍地青苔,四处漏风的大殿里供着一尊泥塑的三清,积满灰尘的香案下,盘膝坐着一个道人,正是先前在王府见到的那个。 “好小子,倒是有些能耐。”道人看着他,说话了。 “你是谁?” “贫道阳真子。” 聂猛闻言一惊。许灵萱曾经把玄天宗的历史简要讲过一遍,阳真子,正是上任掌门的道号,也就是他的师祖。 眼前这个邋遢道人是阳真子?聂猛有些怀疑。 “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阳真子有些不满,指着颜雪道:“她是你师叔,我收她为徒,自然就是你的师祖了。见了师祖,还不赶快下拜?” “我师祖早已升仙,你不过是个幻象罢了。” “臭小子,居然不傻。”阳真子干笑两声,说道:“没错,我是早已升仙,你现在见到的,只是雪丫头记忆里倒映出的幻象。不过贫道既忝为仙界中人,就算只有一个幻象,也能超越这绝阴地狱的种种限制,来为你们指条明路。要不然,雪丫头此刻,只怕早已老死在自己的幻境中了。” 聂猛悚然一惊:“怎么会?” “怎么不会?”阳真子哂道,“一旦她拜过堂,成了亲,从此便再无仙缘,只是一介凡人。凡人弹指老,身死魂灭只在一瞬。你见识过这绝阴地狱的种种诡异之处,这个应该不难理解吧?” 确实不难理解。 这绝阴地狱里的时间和空间,并非连续,而是不断跳跃转移,既然能在一夜间跳到大婚之日,自然也能在一瞬间,跳到每一个凡人最终都必须面对的结局。 原来,这就是泰煞老魔的杀招。 杀人于无形,并且是让人死在自己的选择下。至死,恐怕也是无怨无悔。 聂猛悚然一惊。自己的一生,会不会也只是幻梦一场? “不要胡思乱想。”阳真子冷哼一声,打断了聂猛的想象。“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除了天道,谁还能随意拨弄你的命运?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可想的太多,就会适得其反,明白吗?” 这一席话,把聂猛险些生出的心魔消弭于无形。聂猛再不怀疑阳真子的身份,拜倒叩谢道:“弟子多谢师祖教诲。” 阳真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让他起来站到一旁。 一旁的颜雪,呆呆地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嘴巴一张一合,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心中纳闷至极。这两人是在打哑谜吗?为什么他们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到? 臭小猛,原来早就跟这老道勾结,怪不得敢在婚礼上把她掳走。接下来会怎么处置她?卖到青楼接客?划花了脸扔到街上乞讨?还是剃光了她的头发逼她当尼姑? 太可怕了。 第五十五章 漏洞 “当年我收雪丫头为徒时,她已有婚约在身,且无意追求大道,我本不欲勉强,可她的父母为了让家族基业永固,苦苦哀求,定要她随我修道,甚至向她跪了下来,最后她终于答应跟我走。当时我就知道,总有一天,这段经历会成为她的心劫。”阳真子从蒲团上站起,娓娓道出幻境的由来。 “这场心劫,是一场大劫,若是没有这次意外,本应在日后成为她渡劫的最大障碍,可是此番她却被泰煞老魔送进绝阴地狱,让大劫提前发动,若是应对不好,那自然是身死魂灭的下场,可若能妥善应对,日后渡劫之时,就不会再受这场心劫的影响,渡劫的难度便大大降低,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聂猛没想到看似寻常的一场婚礼,背后竟隐藏着这样一段故事。呆了一呆,问道:“那么,师叔的这场心劫,该如何应对?” “靠雪丫头自己是不行喽!”阳真子摇头叹气道,“她以为将记忆封印,按照本心行事,就可以化解心劫,却不知这心劫本就是一个死结,除非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否则是无论如何也堪不破的,不管她用什么法子都没用。这是一个死局,想要破局,只能依靠外力,也就是你!” “我?”聂猛闻言吓了一跳。 “没错。泰煞老魔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一个你。这必死之局里,总算是有了那么一个小小的漏洞。” “可我该怎么做?” “两个字,偷心!” “偷心?” “对呀,既谓心劫,自然是由心而起,只要你把雪丫头的一颗心偷走,那这心劫,也就不攻自破了,呵呵。” 聂猛不由向颜雪看去,见她在一旁不安分地四处打量着,似乎是在寻找逃跑的路线,仿佛没有听到这番对话似的。 阳真子呵呵一笑,道:“放心吧,我们说的话,颜宗雪可以听,颜雪却不可以听。她什么也听不到的。” 聂猛这才放下心来。这两日里,两人虽然朝夕相处,也不乏亲近之处,可一来辈分有别,二来相处时日也短,聂猛倒也没起过什么非分之想。 此刻经阳真子这一说,不免有些意动。 颜宗雪本就有仙人之姿,封印记忆之后,原本高高在上的尊长气质已经消失不见,而是代之以娇俏活泼的小女儿态,举手投足,自有一番动人心弦的娇美神态,让人怦然心动。 聂猛正值少年,对着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子,若说毫无波动,那是自欺欺人,可若说有多么属意于她,却也谈不上,毕竟两人素不相知,聂猛也不是轻易能付出真心的人。 即便如此,阳真子的提议,还是让聂猛心猿意马,蠢蠢欲动。究其原因,不外乎征服二字。这本是人之天性,兼且聂猛少年心性,自也无可厚非。 “怎么样,小子,动心了吧?”阳真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既能助我的好徒儿脱离困境,又能与她结为道侣合籍双修,这怎么看都是一桩好买卖,你还犹豫什么?” 聂猛脸色一红,说:“我只是一个入门弟子,可她却是我的师叔……” 阳真子一听这话,顿时勃然大怒,斥道:“我看你是跟儒门那帮书呆子在一起待过,竟学的跟他们一样婆婆妈妈,忒不像个七尺男儿。我道门中人,何须拘那些礼数?你若再有这种迂腐的想法,我就托梦给我大徒弟,让他打折了你的腿,再把你逐出山门,到时候你连个黄脸婆都讨不上,就知道现在的想法是有多么可笑!” 聂猛被他这番话斥得无言以对,满面羞惭,心想师祖就是师祖,思考方式果然不同凡俗,看来自己的道行还是太浅了。既然师祖都已经发话,眼下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还请师祖示下!”聂猛拜倒在地。 “好办,择日不如撞日,你们两个今天就在这道观里结为道侣,成就好事,雪丫头既然成了你的人,心自然就是你的。” “这怎么可以?”聂猛吃了一惊。 这也太过儿戏了,简直是在开玩笑。聂猛虽然未经情事,却也知道男女之间的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你还知道不可以?我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这种事还要让我示下,我示个屁的示,自己想办法!”阳真子不耐烦地说着,大袖一挥,只见一阵浓雾卷来,破落的道观寂然不见,眼前只剩下灰茫茫一片,阳真子也不知所踪。 “小子,雪丫头就交给你,你要是不能把她活着带出绝阴地狱,我会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仙家手段!”阳真子的话从迷雾深处幽幽传来。 颜雪对道观突然消失这件事毫无反应,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惊讶的神色,看到聂猛傻站在那里,眼珠一转,转身就往迷雾中逃去。 刚刚逃出几步,聂猛就追了上来。 他大喊一声,正要伸手把颜雪抓回来,斜刺里蓦地涌来一团浓雾,将他的视线完全阻隔,待他冲破迷雾,发现颜雪已经不见了。 想起刚才阳真子的话,聂猛觉得不寒而栗。看来他对颜雪的看法一点都不错,这个美女师叔,比他的小师姐要麻烦十倍百倍! 聂猛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思索片刻,索性只管往前走。在这绝阴地狱里,时间和地点都可以随意变幻,执着于那些虚幻的场景毫无意义,他相信只要自己一直走下去,当事情该发生的时候,自然就会发生。 果然,走了没多久,聂猛就听到一阵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心头警兆忽生。 附近没有可以藏身的地形,聂猛只好伏下身子,趴在地上。迷雾渐渐散去,他发现自己藏身在一片小树林中,一条大道从林间穿过,道上有一队披甲执锐的骑兵正缓缓而行,当先一名小将骑着白马,正是王虎臣,而颜雪则坐在他背后,两手环在他的腰间,有说有笑。 聂猛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抢人,想了一想,还是作罢。就算他抢到人,接下来也不知该怎么办,还不如静观其变,到了要紧之处再动手不迟。等到骑兵过尽,他悄悄起身,无声无息地缀行其后。 没多久,前面出现一座城门,骑兵浩浩荡荡地鱼贯进城。 聂猛把自己当成一个寻常百姓,大摇大摆地跟在骑兵后面进了城,又跟着他们来到一处大宅前,正是王家。 王虎臣跳下马,把颜雪扶了下来,王氏夫妇已经迎出,旁边还跟着新郎。 “父亲,虎臣幸不辱命,已将弟媳妇救回,未曾损着一根汗毛。” “胡说什么?”王父眼睛一瞪,“颜小姐虽与你弟弟有婚约在身,可尚未拜堂成亲,怎么可以胡乱称呼?你说是不是,颜小姐?” 颜雪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的身份,王府上下是早已默认了的,怎么突然这般生分起来? 王虎臣倒也干脆,当即赔礼道:“是我一时口误,颜小姐不要见怪。不过父亲,颜小姐这几日受了惊吓,又一路劳顿,我们还是尽快让她到府中安歇,再把这个好消息禀报颜相知晓,也好早日完婚。” “不必了。”王父一抬手,淡淡地说:“颜小姐的确受了惊吓,我这就派人把她送回颜府,好生将养。至于婚礼么,就不要再提了。” 王虎臣一愕。 颜雪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直接惊呆,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王氏夫妇,又把目光移注到新郎的脸上。新郎面有愧色,低头不敢看她。 “父亲,这是为何?”王虎臣质问道。 “我还没死呢!你弟弟的婚事,轮不到你来插嘴!”王父重重地哼了一声,一脸不屑地说道:“被贼人掳去了这么多天,瓜田李下,我们王家丢不起这个人!” 说完,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梦麟,你竟如此绝情么?”颜雪此时已是双眼噙泪,声音中隐含无限凄楚。新郎闻言,脚步顿了一顿,终是没有回头,跟着父亲径直离去。 金漆的大门,在颜雪面前怦然关闭。她像是浑身力气都被抽去,一下子坐倒在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所有人都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街上。 突然出现两个士兵,上前说道:“颜小姐,奉我家小将军的命令,将您送回颜府,咱们这就走吧。” 颜雪恍如未闻,动也不动。 两个士兵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上前将她搀起,半扶半架,往一侧而去。 聂猛躲在一旁,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隐隐蹿起一股怒气。若非知道这些只是幻象,非要现身砸了这王府不可。见到两名士兵带着颜雪转入一条小巷,立刻跟上。 幽僻的小巷里,两名士兵见四下无人,将颜雪放倒在地,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猥亵的笑容。“颜小姐这几日,想必过得好生快活,不如今天也让我们两兄弟乐呵乐呵……”说着,开始对颜雪动手动脚。 颜雪大惊,张口欲叫,一名兵士立刻捂住了她的嘴,另一人则上前扯起她的衣衫,见她挣扎的厉害,甩手给了她一巴掌,骂道:“少他娘的装贞洁烈妇,这些天估计都被那些强盗们给玩腻了吧?平日里高高在上,不把我们这些当差的看在眼里,今天老子就让你见识见识你兵爷爷的本钱!” 颜雪拼命挣扎,哪里挣得脱,大红的嫁衣已被扯得破破烂烂,卷到了腰间。 聂猛大怒,正要上前将那两名士兵立毙掌下,却见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僻巷中,唰唰两道寒光闪过,两名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倒毙当场。 第五十六章 世家 聂猛见到巷中异变陡生,便不急着现身,先观察再说。只见那几条黑影迅速将两名士兵的尸体处理掉,其中一人上前道:“小姐,请跟我们走。” “你们是谁?”颜雪战兢兢地问。 那人亮出一块腰牌,低声说:“我们是颜相派来的人。” 颜雪一听,眼泛泪光,喃喃道:“我爹他……” “颜相让我们妥善安置小姐,请小姐尽快跟我们离开此地。”那人的语气颇为急切,一个劲的催促颜雪快走。 颜雪急忙起身,勉强将撕破的衣衫裹在身上,在几名黑衣人的簇拥下,离开小巷。聂猛悄悄跟在后面,心中有些疑惑。就算颜雪被人退婚,颜家觉得面上无光,用一定小轿悄悄接回去也就是了,怎么派几个黑衣人来?而且这些黑衣人出手狠辣,毫无顾忌地砍杀了两名兵士,可见是杀人的老手了,若真是颜家派来的,未免太不合情理。 果然,跟出没多远,聂猛便听到颜雪的声音。 “这……不是回颜府的路,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老爷吩咐了,小姐这些天不宜露面,让我们把小姐送到城外别庄安置。” “哦。” 颜雪听黑衣人如此说,也就不再质疑。颜家在城外确有别院,这样的安排虽然让她心中十分凄凉,但她也知道自己在别人的眼中已经是一个被退婚的不贞之人,出于家族声誉的考虑,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黑衣人带着她来到城外一片荒地,再往前行就是颜家的一处别院,可是黑衣人却停住了脚步。 “小姐,该上路了。”黑衣人冷冷地说着,转过身,手中赫然握着一段白绫。 颜雪发现情况不对,想要转身逃走,却被另外几名黑衣人拦住了去路。他们纷纷亮出手中的钢刀,刀刃在月光下闪烁着慑人的光泽。 “你们不是颜家的人!”颜雪瑟瑟发抖。 “这不重要。”黑衣人逼近了两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颜雪色厉内荏地喝问道。 “我说过了,我们是颜相派来的人。” “不可能!” “既然小姐不信,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时候不早了,请小姐早些上路,我们也好回去向老爷复命。” 两个黑衣人突然伸手将颜雪捉住,任她如何踢打挣扎,铁钳般的手臂纹丝不动。手持白绫的黑衣人走到她面前,将白绫往她颈项间套下。 “慢着!”颜雪厉喝一声,说道:“就算死,我也要死个明白,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告诉我,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 颜雪的声音满含绝望,似乎早已猜到了结果,只是不肯相信。 “小姐当真不知?”黑衣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那我索性就说开了吧,小姐在婚礼上被贼人掳去,最好的结果就只剩下一个死字。小姐出身世家,不会连这点见识都没有吧?” 颜雪如遭雷击,身子晃了晃,连说:“不可能,我爹最疼我……” “哈哈!”黑衣人大笑一声,讥讽道:“若是生在普通人家,也许事情还不至于此,可惜小姐是颜家的女儿,只有您的一死,才能挽回颜家的声誉。这世上,除了颜相之外,还有谁会希望小姐去死呢?” 颜雪已经说不出话,脸上满是泪痕。 “小姐不必太过伤心。老爷发话了,小姐是被贼人掳去之后,抵死不从,自经而死,这是大大的贞烈事迹,老爷会向朝廷奏请,为小姐请旌表,再起一座牌坊,万世流芳。” 颜雪冷笑数声,问:“那颜王两家的联姻呢?” “小姐不必担心。老爷已从宗族中另选了一位表小姐,择吉日就与王家公子完婚,王家已经应承此事,小姐可以安心的去了。” 颜雪听到这里,已是面如死灰,表情冷得像一块冰。 “小姐,卑下这就送你上路。”黑衣人见她再无话说,双手一用力,白绫登时收紧。藏在一边的聂猛见此情形,大喝一声跳将出来,出手如电,只是一个照面,便将三个黑衣人尽数放倒。 颜雪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发生在眼前的打斗,没有一丝反应。 聂猛三下五除二料理了黑衣人,有些担心地看着颜雪。受到这样大的打击,聂猛不知她是否能撑得住,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因为聂猛将他在婚礼上抢走才发生的,她有充足的理由仇恨聂猛。若真是这样,聂猛真不知该怎么才能把她带出绝阴地狱。 “小猛,那道士呢?” 颜雪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聂猛愣了愣,说:“往前走,就能找到他。”其实聂猛并不知道阳真子还会不会出现,可一直往前走似乎是找到他的唯一办法了。颜雪听了,默不作声,向前行去。 聂猛赶上两步,问:“你不怪我?” “当然怪你,不仅怪你,我还恨你,恨不得把你杀了!”颜雪咬牙切齿,冰冷的语调让聂猛不寒而栗。“可我的梦已经醒了,就算杀了叫醒我的人,我也回不到那个梦里去。带我找到那个道士,我要跟他走。” 聂猛默默地点了点头。 “小猛,你到底是什么人?”颜雪忽然问。 聂猛一愣,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颜雪盯着聂猛的双眼,脸上露出迷惘之色。“我说不上来,我知道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可是我总有一种感觉,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你就像是突然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我越来越不知道你是谁了……” 走着走着,前方的迷雾里,终于传来一阵阵铃铛响。聂猛精神一振,急忙上前,却见一个客商模样的男子,牵着一头毛驴从迷雾中出现,颠颠地从他面前经过。毛驴的脖颈上挂着一串铜铃,发出一阵阵清脆的铃声。 不是阳真子。聂猛有些失望。 可颜雪却蓦地站住了,死死盯着一人一驴,眼中露出古怪之色。突然,她一把攥住聂猛的手臂。“小猛,我们走。” 说着,拉着聂猛慢慢往后退去。 那客商却已经看见他们两个,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口中说道:“两位,我想请教一下,去伏龙驿的路怎么走?” 颜雪面色发白,后退的步子越来越急。 聂猛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任由她拉着后退。 那客商却是走的越来越近,眼看到了近处,颜雪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聂猛情知有异,正要上前将那客商打倒,却见迷雾之中突然伸出一只血盆巨口,一口将客商吞进嘴里,随着一下下的咀嚼,清脆的铃声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聂猛赫然发现,那串本系在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就悬在巨口的正下方,而那头毛驴,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 “一个不够,再来两个……” 怪物渐渐从迷雾里现出全貌,用赤红的双眼盯着聂猛和颜雪二人,血淋淋的牙缝间,还夹着血迹斑斑的碎布条以及血肉碎骨。 第五十七章 血餍 从迷雾里钻出的怪物大约三丈来高,身上满披又厚又硬的灰黑色鬃毛,下肢粗短弯曲,半蹲而行,上肢干枯细长,一双手却异常粗大,手臂上遍布树瘤状的凸起,一张血盆巨口直裂到耳后,前突的唇吻间尖牙交错,白森森,十分可怖。 聂猛可不认为自己能对付的了这样一只巨怪,拉起颜雪转身就跑。巨怪并不发力追赶,而是慢慢在后面跟着,沉重的脚步声如影随形。 “你见过那个怪物?”聂猛问。 “我不知道,好像是见过。”颜雪气喘吁吁的说。 聂猛见她跑的实在太慢,一把将她抄起,就像之前将她劫走时那样扛在肩上,甩开大步向前急奔。颜雪大窘,挣扎了几下以示抗议,见聂猛丝毫不为所动,只好放弃了反抗,脸色有些发烫。 照理说,是聂猛强行把她劫走,导致了她如今的悲惨境遇,她应该非常恨他才对。可奇怪的是,她不仅对聂猛恨不起来,心中反而感到隐隐的轻松。 是的,在所有人的眼中,她现在都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小姐,而是一个被盗贼夺去了贞操的下贱女人,所有人都可以嘲笑她,都可以羞辱她,可是对她来说,这却是一种彻底的解脱。 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对整个家族负责,她的身心,真正开始属于她自己。那道士怎么说的?她是个修仙的好苗子。是的,修仙,为什么不可以?虽说当神仙没什么好的,可也强过在尘世里受苦。他受的,不是身体上的苦,而是心苦。 那就修仙吧,求一个解脱。 这样想着,颜雪的心情越来越轻松起来,就连追在身后的怪物,也显得不那么可怕了。小猛这家伙,跑的还挺快的。颜雪顿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张开樱桃小口,在聂猛背上狠狠咬了一记。臭小猛,竟敢在大婚之日把她劫走,太可恶了! 聂猛后腰一痛,颜雪的这一口,竟像是咬在了他的心上,痛倒不怎么痛,可却有一丝丝的痒,直痒到心里,让他心神为之一荡,险的跌了一跤,摔倒在地。 脚步只是这么停顿了一下,怪物立刻赶了上来。 一只细长的手臂破开迷雾,枯瘦的指爪往前一探,尖利的指甲划过聂猛的后背,只听嘶啦一声,背上飘下一缕破布,随同飘落的,还有颜雪的一绺秀发。 “臭小猛,你跑的快一点啊!” “我已经很快了。” “那就再快点!是你把我害到这步田地,你要负责的知道吗!” “……” 聂猛已经拿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可怪物只要轻轻一迈步,就能把他赶上,双方的距离始终没有缩短。 “孽障,还不纳命来!” 一声娇叱,从前方传来,只见半空中一匹红练刺破迷雾,卷向巨怪。那红练不过丈许长短,却在缠上巨怪的瞬间,蓦地伸展开来,化为数十丈长短,将巨怪的身子连同手臂,一层又一层,缚了个结结实实。 迷雾渐渐散去,聂猛发现这是到了一处山谷内,四周飘荡着迷离的雾霭,远处是浓浓淡淡的几座山,林木在山风中微微摇晃。 只见一道清影,从山谷高处,踏着树梢飘然降下。 行到近前,聂猛看清了那人容貌,顿时吃了一惊。 竟是颜雪。 不,是颜宗雪。 来人虽然与颜雪一般容貌,气质却迥然不同,清冷孤高,遗世独立,飘飘宛如仙子临凡。聂猛可以肯定,是颜宗雪无疑。 他看了看身边的颜雪,心中充满疑惑。 这绝阴地狱里,竟然同时出现了两个颜雪,或者说,两个颜宗雪。 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聂猛也有些迷惑起来。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因为后来的这个颜宗雪,并没有看他一眼,就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只是牢牢盯紧了灰鬃巨怪,口中说道:“孽障,你既然在此得遇机缘,修成人形,就该老老实实潜心修行,以求正果,为何偏偏要祸害过往客商行旅,你是否知道你已经造下深重杀孽,天地不容?” 巨怪不答,猛地一挣,身形瞬间暴涨一倍有余,红练紧紧绷在它身上,似乎随时会被撕裂。 颜宗雪喝道:“你若还珍惜你这一身来之不易的道行,就不要再挣扎,乖乖随我回玄天宗,到后山做一个守山灵兽,若是不从,我今日就要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巨怪仰天嘶吼,只见身上灰色硬鬃根根竖起,竟将红练一点点刺破,突破了重重束缚,再一用力,红练顷刻之间崩为碎片。 颜宗雪面色一变,喝一声“收”,漫天红碎立刻飞回她身边,化为一道完整的红练,依旧飞入她袖中去。 巨怪从束缚中解脱,得意非常,将身一纵,生生从地面跳起数丈,伸出一只大手,要将半空中的颜宗雪一把抓住,塞进自己嘴里当点心。 颜宗雪一声冷笑,说:“不知悔改,其罪当诛!” 一语说罢,身上青衣无风自动,化为七彩羽裳,金线织就的图案浮现其上,一股强大气息以她为中心散发开来。 巨怪感应到危险,不仅不逃,反而掀开上下两块颚骨,露出血红巨口和满嘴利齿,一口朝颜宗雪吞去。 颜宗雪面沉似水,微微颔首,手上捏起一个法印,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一只巨大的金色火凤出现在她头顶,双翅一展,在半空中留下大片金色的虚影,随即宛转升空,在半空一个盘旋,便即俯冲而下,双目之中射出凛然金光,牢牢锁定了灰鬃巨怪。 巨怪被金光一照,气焰顿消,眼中流露出恐惧之色。 颜宗雪却不再给它任何机会,金色火凤双翅一掀,在胸前凝聚出一团通体流金的火焰,直直撞进巨怪张开的大口中。 巨怪如同吞着一块沉重无比的巨石,向上直冲的身形顿时为之一挫,坠向地面。还未落到地面之前,就已经开始在空中灼灼燃烧,等到坠落尘埃,小山般的庞大身躯已经化为灰烬,在地面上留下一片轮廓。 颜宗雪缓缓漂浮到灰烬上空,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血餍所在之处,必有异宝伴生,却不知这一只血餍,守护着什么样的宝物,我且找找看去!” 说着,身形一纵,隐没在迷雾之中。 第五十八章 石室 “刚才那是神仙姐姐吗?”颜雪惊叹道。“她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如果我能像她那样就好了,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谁也不能强迫我做任何事。”说着,眼睛里冒出小星星,目光充满羡慕和向往。 “放心吧,以后你会跟她一样的。”聂猛说。 “多谢你的吉言,小猛。”颜雪冲聂猛笑了笑,突然拉起他的手,朝迷雾里追了过去。“我们快追上去,找到那位神仙姐姐,然后求她收我们为徒!” “你知道她往哪里去了么?” “不知道!”颜雪轻松地说,“不过我相信,只要往前走,就一定能找到——这可是你说的。” 两人在迷雾中穿梭,周围始终是雾蒙蒙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也看不见任何景物。不知过了多久,迷雾再次散去,聂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石崖下方,石崖上开着一个山洞,洞口上方刻有三个字,看不清字迹,周围缠绕着藤萝,地上枯叶堆积。 聂猛看到一个青色的倩影站在洞口,正在辨认石洞顶部的刻字。 “千花洞……嗯,灵气充沛,位置也不错,不失为一个清修的福地,那血魇定是占据了这处洞府,才能修成妖身,我且去看看,里面有什么好宝贝。” 颜宗雪自言自语了一番,径自进洞去了。自始至终,她都对聂猛两人毫不在意,就像根本没看见他们似的,让聂猛感到十分怪异,就像是在看一副活动的图画,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走,我们也进去看看。” 聂猛说着,和颜雪一起走进山洞。山洞的构造并不复杂,一条弯弯曲曲的通道,没走多久就到了尽头,是一间不大的石室,一应生活器具应有尽有,石室中央有一张石床,宽敞平整,此刻却是空空如也,只有正中间静静地躺着一部线装的古书。 两人走进来的时候,颜宗雪正弯腰把书拿在手里,只是看了一眼,脸色就变得有些微红,轻哼一声,将书掷回到石床上。 “什么双修大法,定是歪门邪道!我才不要看,免得污了双眼,让灵根蒙尘!” 虽然这样说着,颜宗雪却始终牢牢站着,没有挪动半步,眼神更是在那册书上流连不已。过了一会儿工夫,她轻轻咬着下唇,似乎下定了决心,又将那册书捡了起来,十分不屑地翻阅着,脸色越来越红,呼吸也越来越重,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香汗,蒸腾得满室皆香。 “神仙姐姐,你怎么了,生病了吗?”颜雪担心地问着,伸手去碰颜宗雪,可双方的距离似乎一瞬间拉长了,她抬起了手,最终也没有碰到。而颜宗雪则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颜雪还要上前,聂猛拉了拉她,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那册书只是薄薄的一册,颜宗雪很快就看完了。 合上最后一页的瞬间,她似乎用光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软倒在石床上,一手捧着书贴在心口,另一手则无力地撑着石床,眼神湿漉漉的,有些茫然地盯着前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这怎么可能……若是修道有这般容易,那么多古圣先贤,费劲心力钻研出的许多法门,岂不都是多此一举?不,绝不会这么简单。可这书上所述双修之法,倒也并非全是信口胡诌。若是想要验证真假,只怕要亲身经历一番才行……呸呸呸,我这想的都是什么!果然是邪门外道,险些让我着了魔,实在可恶!” 颜宗雪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红艳的脸色迅速恢复清冷,眼神中的茫然与悸动也消失不见。她冷冷地打量了那册古书一眼,抬手凝出一团火焰,似乎是想要把那册书焚烧了事,可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能下手,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也罢,道法万千,我凭什么可以自居正道,又有什么权利毁掉你呢?罢了,罢了,是正是邪,留待后人评鉴吧。”说着,再也不看那册古书一眼,转身离开石室,飘然而去。 “神仙姐姐!” 颜雪在后面急的大叫,急忙追了出去,却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我们要追么?”聂猛问。 颜雪摇摇头,说:“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我们找不到她了。”神情十分沮丧。 聂猛看着山洞外面的迷雾,也感到一阵阵惘然。他信步走回石室,见那册古书还在石床上放着,就伸手拿起,翻了两页,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原来上面一页页都是春宫图画,还有许多小字注解,画工十分精湛,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饶是聂猛已成修行中人,依然感到难以自持,也无怪刚才颜宗雪会是那样的反应。 合上书页,聂猛看见封面上写着几个字,似乎就是这部古书的名字。可就跟他之前见过的那些匾额一样,这部书的名字也是无法看清的,但是翻开书页之后,每一页上的注解却清晰无比,令聂猛感到十分的诡异。 “你在看什么?” 颜雪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就站在他的身后。聂猛一惊,想要把书藏起来,却是已经晚了。颜雪一把夺过书去,翻了一翻,脸色也红了起来,却没有立即把书扔掉,而是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盯着聂猛,用力咬着下唇,开口道:“小猛,我们来练这上面的功夫吧?” 看着颜雪渴求的眼神,聂猛觉得有些心烦意乱,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知道啊!”颜雪说,“这是修道的功法,只要我们按照上面的方法……呃,总之,只要我们练了,就能得道成仙,变成跟神仙姐姐一样厉害的仙人!” “你怎么知道?” “臭小猛,我就是知道!”颜雪被逼问得急了,又羞又气,狠狠一跺脚,板着脸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练这上面的功法?不愿意,我就找别人去。” 聂猛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有心避开这直截了当的问话,却被颜雪的目光死死罩住,无处可躲。最后,重重地点头说:“好。” 颜雪顿时眉开眼笑,拉着聂猛就要到石床上去。 聂猛被她的这番言行彻底惊呆,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 “哎呀,你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颜雪不满地说,“难道我这个颜府的千金小姐,还没有资格跟你一同修习道法吗?你要再婆婆妈妈,我可就生气了!”一边说着,一边用不屑的眼神挑衅似的盯着聂猛。 聂猛觉得心中有一团火,一下子被颜雪的眼神点燃了。他猛地转入主动,双臂一揽,将颜雪结结实实地抱住,往石床上躺倒。 身边的场景再次变幻。 空寂冰冷的石室,突然到处都点满了蜡烛,帘幕低垂,罗纱幔地,石床上被翻红浪,映衬得怀中玉人分外美艳。 聂猛一时间忘记了一切,低头向怀中人那一对朱红的樱唇深深吻下,心中只剩下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至于这眼前的情景到底是真是幻,是阴谋诡计还是天赐良缘,也都顾不得了。颜雪初时还有几分生涩,可很快就激烈地回应起来。一时间,满室皆春。 第五十九章 深宅 聂猛睁开眼,发现本应躺在身边的人儿已然不见,石室之内,所有华丽的陈设也都消失无踪。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聂猛几乎要怀疑昨晚的激情只是一场梦境。不过他很快就发现,那并非绮丽的梦境,而是确实发生过的事实,因为颜雪此刻就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衣衫还有些凌乱,白皙的脸庞残留一丝红艳,正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醒了。”颜雪淡淡地说。 聂猛立刻察觉情况不对。 这语调和气场,分明是颜宗雪。 如果真是这样,情况可就大大的不妙。颜雪变成了颜宗雪,就说明她已经取回了自己的记忆,重新变成了高不可攀的前辈师叔。最重要的是,合体双修是颜雪的主意,而不是颜宗雪的,如果她翻脸不认账,聂猛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想到这里,聂猛不免有些紧张。 “你不用慌,”颜宗雪平静地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是在我的梦境里寻找自己的出路罢了,而且你始终没有放弃我,所以不管你对我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在我的梦境里,你也是身不由己。” 聂猛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结已经解开,这绝阴地狱再也无法困住我,我随时都可以离开,但我还不能走,因为你的考验还没有降临,我要帮你度过你的心劫,此后,我们两个再无相欠。” “多谢师叔。”聂猛也不客气。虽说在这里一切都要靠自己想开,可多一份助力也是大有好处,颜宗雪的遭遇就说明了这一点。 “起来吧,我们继续走。”颜宗雪说。 聂猛没有多话,老老实实地起身,穿好衣服,跟着颜宗雪走出石室。看着颜宗雪摇曳的身姿,聂猛顿时回想起昨晚的情形,心潮不免一阵起伏,目光也有意无意地在颜宗雪的身体上瞄来瞄去,再也无法平静看待这位师叔。 颜宗雪的脚步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停顿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合体双修的法门,也算不得罕见,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不妨看淡一点,不要执着于此,免得生了心魔,耽误修行。” “是。” 聂猛应了一声,心下暗暗思忖,颜宗雪会不会如她所说的淡然处之呢? 聂猛很清楚,修道之人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超然,仍然有着正常人的七情六欲、爱恨憎恶,很难做到云淡风轻、无喜无悲的地步,颜宗雪大概也是这样。 如果她真把这件事当做一件小事,反倒要让聂猛陷入困扰了。 因为此刻在聂猛的心中,已经有了颜宗雪的一席之位了,他没有办法再把她当成一位普通长辈来看待。如果修道真能够去除一切杂念,那他的道行,一定还远远做不到那样,他也不愿意做到那样。 两人离开石洞,重新回到迷雾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呃……那怪物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过,这绝阴地狱中任何法术都无法生效吗?”聂猛找话来问。他本想称呼一声师叔,却发现自己无法再轻易说出那两个字,只好作罢。 颜宗雪倒没计较他的失礼。也许她也没有办法再把聂猛看做是一个普通的晚辈弟子。只是解释道:“那是我深埋在记忆里的幻象,怪物和法术都是假的。但那件事确实发生过,当时我路过一座山头,发现山中有食人的妖魔,便一路追踪,将那妖魔斩杀,然后在妖魔的巢穴发现了那本双修功法,一念之间,我没有将其毁去,而是任其遗留在原处,没想到如今倒成了我的另一桩心结。” “我有些不太明白。”聂猛一边思索,一边道:“这件事定是发生在你修道之后,可你明明已经封印了修道后的记忆,这件事不应该出现在幻境里才对。” “我是颜宗雪,我所历的幻境,必然是属于颜宗雪的幻境。至于颜雪,只是尘封已久的另一个幻象罢了。她不是我,你也不要把她当成是我,明白了吗?”颜宗雪的话一语双关,意有所指,隐含着告诫的意味。 “是。”聂猛老老实实地闭嘴,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问。” “那本双修功法,虽然名字看不清楚,可其中记载的法门,却明白无误,而且隐约与大道相合,是否也只是一个幻象?可这幻象也未免太过确切了些,实在奇怪。” 颜宗雪一下子站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声音中却有一丝羞恼之意。“你不要佯装糊涂,既然那本功法能在这里具现,自然是因为我看过。你是在嘲笑我吗?” “不敢。”聂猛急忙说。此事的颜宗雪,似乎与之前的清冷有所不同,隐隐浮现出颜雪的影子。也许这幻境中的经历,影响了她的性格?聂猛大着胆子又问了一句:“如果……呃,真的按照上面所载方法修炼,是否能有所成就呢?” “闭嘴。”颜宗雪一声冷喝,声音虽然严厉,但语气却与颜雪十分相似。聂猛心中有了判断,看来颜宗雪的性格似乎确是有所变化了。 这样看来,自己与这位美丽师叔的情缘,不会只是一夜露水。想到此,聂猛的心顿时有些躁动起来,看着颜宗雪的背影,也觉得分外动人,撩得心里痒痒的。 颜宗雪却忽然站住,沉声问道:“这是哪里?” 聂猛一愣,只见前方的迷雾里,渐渐现出一座大宅,灯火俱无,一片死寂,屋顶挂着一轮凄清的冷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聂猛死死盯着眼前的宅院,慢慢低下头,看着握在手上的钢刀。刀是聂家祖传的那柄,冰冷锋利,刀刃上沾满了鲜血,一滴滴往下滴落着,在地面聚成一滩血泊。他不记得自己手上什么时候有了一把刀,却又觉得这把刀本来就在他的手上,没什么好奇怪的。 大宅的门突然向两边打开,深院之内,似乎有一道人影闪过。 聂猛看了看颜宗雪,说了声“你留下”,提着钢刀迈进院门。颜宗雪没有丝毫犹豫,跟着聂猛走了进去。 身后,沉重的院门轰然紧闭,迷雾从四周卷来,将大院掩没。 第六十章 梦醒 聂猛刚刚跨进院门,就见几个人笑呵呵地迎了上来,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显得十分亲热,一个个伸手来拉扯聂猛。 聂猛把刀一横,冷冷地看着他们。 “你这是干什么?”他们的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 聂猛也不答话,长刀掠起,寒光过处,几个人头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不管这里是不是幻境,你们都必须死。”他冷冷地说道。 几个人头从地上跳起,绕着聂猛转起了圈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还我命来……” “你的爹娘让强盗杀了,与我们有何相干?” 随着一声声哀嚎,原本空旷的宅院里,顿时涌出了更多人,有老爷太太,也有丫鬟仆役,一个个朝着聂猛围了上来,口中纷纷嚷着:“你把我们都杀了吧!” 聂猛擎起钢刀,沉声道:“杀就杀。” 颜宗雪在一旁看着,没有出声阻止。她对聂猛的心劫一无所知,自然不会干涉他的任何行动,只是做好了准备,一旦聂猛有心神不稳的迹象,她就要立刻出手干预,以免聂猛陷入险境。 这边,聂猛已经大开杀戒。 身边的尸体早已堆积成了小山,聂猛浑身浴血,而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争先恐后地冲向他,抢着要做他的刀下之鬼,情形诡异至极。 聂猛双眼通红,不知疲倦地挥刀、杀人,再挥刀、再杀人,渐渐地,脸上也有了一丝癫狂之色,嘴角甚至带出一抹疯狂的笑意。 “哈哈,杀!我要把你们全都杀尽!” “就算你的父母是我们设计害死,可他们不过是两个人,让这么多人来给他们陪葬,难道你就不觉得太过了吗?”前仆后继的赴死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嚷着。 “对,我就是让你们全都陪葬!”聂猛大声道,下手更是狠辣。 颜宗雪见这番情形分明是入魔之兆,急忙念动道家真言,好让聂猛平复心神。修行之人绝不能妄造杀业,一旦杀戮过重,沾染了太多因果,到了渡劫的时候就会困难重重,平添成功的难度。 绝阴地狱的可怕就在这里,若是违背本心行事,就会深陷在幻境之中无法自拔,而若是顺从本心,肆意行事,则会一步步陷入极端的境地,最终还是无法破除幻境。颜宗雪就是这样,完全顺从本心,放弃一切抵抗,险些丧失了多年苦修的道行,以一介凡人的身份老死在绝阴地狱中。 她不希望聂猛步她的后尘。 聂猛身在局中,受到幻境的影响极深,很容易丧失判断力,而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必须替聂猛把握好行事的分寸,既不能让他太过肆意,又不能固步自封。这其中的关窍很难把握,颜宗雪不知不觉把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聂猛身上。就连她也没有意识到,经过这一番历练,在她心中,聂猛的地位也已经有所不同了。 聂猛本来已经有些恍惚,脑中只剩下杀戮二字,直想杀尽天下人,至于为什么要杀,他已经全然忘却了。此刻听到颜宗雪念的口诀,心中骤然亮起一道神芒,整个心神为之一静,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状态。 好险。不知不觉间,差点又被这绝阴地狱摆了一道。 聂猛收摄起心神,手上仍然没停,屠杀着不断涌来的人群,心中却默默念动法诀,始终保持着泥丸一点清明。 “你还不住手?你到底想杀多少人才够?”大宅深处,有一个声音问道,语气听上去有些不耐烦了。 “哈哈,杀到无人可杀,我自然会住手。” “只要你心中还有杀念,这世上便总会有人因你而死。放下杀念,也就无人可杀,你还不觉悟吗?” “我觉悟什么?有人要送死,我就成全他。” “你是修道之人,如此嗜杀,难道就不怕入魔吗?” “我只知何谓道,不知何谓魔,又怕什么入魔!依我看,想杀又不杀,那才是入魔之道!” 颜宗雪听到聂猛这话,微微皱了皱眉头,觉得聂猛这番话,与道门宗旨颇不相合,隐隐有邪异之处,但此刻情形特殊,聂猛这番话,倒也不算说错,便没有深究,凝神关注场中情形。 质问聂猛的声音,此刻已经消隐,从院中各处出现的人,也越来越少,不管后来又死了多少人,聂猛周身的尸堆都没有再变大。看来这心劫对聂猛来说倒并不如何凶险,也许是因为他修行尚浅,而且意志坚定的缘故。 颜宗雪暗中松了口气。 这时,却见后堂中跑出一个小孩,年纪不过三岁上下,胸前戴着一只长命锁,手里拿着一个纸风车,笑呵呵地朝着聂猛跑去。 聂猛手中的刀,顿时僵在半空中。 颜宗雪心中大急。这孩子,聂猛若是不杀,只怕过不去这一关,可若是杀了,聂猛恐怕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杀招。 眼看那孩童越跑越近,身形渐渐长大,到了聂猛跟前,已经是一个身高七尺的堂堂男子,手中握着一柄长剑,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聂猛,射出仇恨的光芒,聂猛却恍如未觉,那一刀始终无法劈下。 有了自己的经历,颜宗雪立刻意识到,在孩童向聂猛跑来的这段时间里,幻境里的时间恐怕已经过了十几年,聂猛当年没能杀死这个孩童,而今他长大成人,来向聂猛复仇了。这番安排合情合理,一切都顺其自然,聂猛只怕要死在自己一瞬间的犹豫中。 颜宗雪不及细想,抢上一步,拦在聂猛身前,袖中红练飞出,绕着那青年只是一旋,就见一颗头颅蹿上空中,鲜血飚射而出。 “啊!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那颗头颅在空中绕了一个圈,朝颜宗雪飞来,原本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头颅,却蓦地变成孩童模样,双眼中流出两行血泪,一张小脸极为狰狞可怖,张着两排细碎的牙齿朝颜宗雪的脖颈间一口咬下! “啊!” 颜宗雪一声大叫,猛地坐直了身子,却发现自己躺在聂猛的怀抱中,周围是一片密林,正是当初遇到泰煞老魔的地方。 “我们这是……出来了?” 颜宗雪看着周遭的环境,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是的,出来了。”聂猛顿了顿,说:“谢谢你。”他指的自然是最后一刻,颜宗雪替他挡掉了他必须做出的选择,这才让他顺利破除心劫,从绝阴地狱中脱身。 看着聂猛火热的目光,颜宗雪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她急忙挣脱聂猛的臂膀,从他的怀抱中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心绪,说道:“也不知我们被困在里面有多久的时间,必须赶快把泰煞老魔的阴谋告知掌门师兄!” “好,我和你一起去。” 颜宗雪的脸上已经恢复高冷姿态,却始终不敢与聂猛对视,看着远处说道:“这件事你不用参与了,我们现在另去取一份碧波潭水和玄灵石,你带回去给灵萱解毒。我去见掌门师兄,把这件事报告给他。” “是。”聂猛应了一声,没有叫师叔。 颜宗雪点点头,当先朝碧波潭行去,有意无意地与聂猛保持着几步距离。聂猛此时的心情也是十分复杂,之前的所有遭遇像是一场梦境,不知现在可到了梦醒时分? 第六十一章 双修 两人一前一后在山道上缓缓而行,周围不时涌来一片山间薄雾,让聂猛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幻。颜宗雪虽然没有看他,但神识一扫,就察觉到聂猛心中的迷惘,说道:“不用怀疑,我们都已通过了自己的考验,现在确实已经离开绝阴地狱。” “我只是没想到,自己的考验竟那般轻松。” “绝阴地狱的特性,越是修为高深的人,遭受的心劫也就越严峻,你现在只是筑基修为,而且年岁尚浅、心思单纯,自然不会遇到太过复杂的考验。” “你替我杀了那个……孩子,会不会对你不利?” “会。”颜宗雪点头承认,“我当时的做法,是将你的心劫转移给我自己,日后对我会有一些不好的影响,但并不致命,我自有办法应对,你不必纠结。在绝阴地狱里,你帮了我一次,我也还你一次,所以你不必说谢,我们互不亏欠而已。” 她既然这样说,聂猛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说了一声“好”,心中把欠颜宗雪的这份情记下。 两人来到碧波潭,取了潭水和玄灵石,聂猛便回转洞神峰,去为许灵萱解毒。而颜宗雪则自去天一峰面见掌门升玄子,向他禀报泰煞老魔现身的消息。 聂猛回到洞神峰,见到了大师兄欧阳天,一问之下,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里,欧阳天已经派出几波人去找他,如果再过几天还没有消息,就要禀报掌门了。 “师弟,你到底去哪里了?”欧阳天问。 “我误入一处迷踪阵中,绕了好几天,才找到出路。”聂猛说。这是颜宗雪教他的应对说法,后山里有各式各样的禁制阵法,聂猛不小心碰到其中一个,也是很正常的事。至于泰煞老魔现身的消息,普通弟子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欧阳天倒也没有多问,立刻让聂猛把玄灵石研磨成粉,兑了碧波潭水给许灵萱服下,许灵萱很快就醒了过来。 得知聂猛到后山去为她寻找解药,为此还被困在迷阵中三天,许灵萱像个小大人似的连连点头,还踮起脚尖拍着聂猛的肩膀,说:“小师弟,师姐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是个有孝心的……” 聂猛一阵无语。 “好了,一连睡这么几天,真是闷死人,我要出去玩玩。小师弟,你好好练功,不要辜负了师姐的一番苦心……”许灵萱说着,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欧阳天也告辞离开,还嘱咐聂猛好好修炼,争取在下个月的宗门大比中拿到一个好成绩。 送走两人,聂猛关上房门,抓紧时间打坐吐纳,却总是不能静心,心头不断掠过颜宗雪的音容笑貌。 尝试了几次,都无法进入空明之境,聂猛呼出一口浊气,只能暂时放下修炼的念头。 修道之人,该如何破除情障? 聂猛初经人事,不免有些迷惘。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聂猛依然觉得心绪难平,竟有些患得患失起来。他明白与颜宗雪的***缘不过是一场春梦,可又忍不住回想其中的万般滋味,一颗心躁动不已。 这时,却听吱呀一声,却是一阵风吹开了窗子,洒进一地月光。聂猛觉得有些奇怪,玄天宗洞天福地,少有风霜雪雨,这阵风来得莫名其妙。正要过去将窗子关起,却见月光里渐渐现出一道青色的倩影。 聂猛的心,顿时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你……你来了。” “嗯。”颜宗雪轻轻地应了一声,说:“跟我走。”不待聂猛有所表示,长袖一卷,连同聂猛一起,再度化为一道清风,穿窗而去。 两人落在一处不起眼的山腰,显出身形。 也不知颜宗雪在何处触动了一处机关,只见一块大山石缓缓移开,露出一个洞口。颜宗雪示意聂猛跟她进去,里面是一间陈设雅致的石室。聂猛一进来,立刻想起在绝阴地狱的幻境中见过的那间石室,脑海中掠过一幅幅旖旎的画面。 “以后每个月的这一天,你我二人便在此相会。”颜宗雪操纵机括将石门关闭,然后开口说道。虽然语气仍是淡淡的,可聂猛还是发现,她的脸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聂猛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点头。 他不敢相信,颜宗雪竟然会主动来找他,这是不是说明,两人的关系从此可以持续下去?聂猛被巨大的幸福感击中,一时感到头晕目眩。 “泰煞老魔的布置已然生效,很快我们玄天宗就会迎来一次巨大的危机。我必须想办法尽快提升实力,来应对即将到来的大战。双修之法虽然不是正途,可与玄门正法一脉相承,并非邪术,我只能冒险一试,以期尽快求得突破。” 颜宗雪说着,眉宇间凝着一丝忧愁,显得楚楚动人。 聂猛有些失望。原来她只是为了尽快提升实力,这才找上了自己。便开口道:“可我的修为不高,恐怕要让你失望——” “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颜宗雪嗔怒道,“我们两人的修为差距很大,这是不假,但双修之术,首重契心,修为倒还在其次。再说,你我已有合体之缘,我又岂是那般随便之人,难道让我另寻他人不成?” 聂猛闻言,豪情顿生,一时将两人的身份俱都抛下,一把将颜宗雪揽入怀中。 颜宗雪的身子起初还有几分僵硬,可很快就变得绵软无比,软软地依着聂猛的胸膛,脸色红红,柔声道:“那部双修的功法,你可还记得?” 聂猛笑道:“一试便知。”说着,将颜宗雪拦腰抱起。颜宗雪媚眼如丝,柔柔地望着聂猛,两只纤细雪白的臂膀勾着他的颈项,任由他抱着自己转入重重帷幕中去了。 春宵苦短,一夜转瞬即逝。 山洞外,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鸟鸣,聂猛身上披着衣衫,独坐在石室之内,周身白气缭绕,无比浓郁的灵气充盈在两人周身,化为一缕缕细密的丝线,在两人的身体间穿梭往返。 过了许久,聂猛蓦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道湛湛灵光。 筑基第三阶,合气圆融,达成。 现在的聂猛,四肢百骸中都散入了丝丝缕缕的灵气,将身体彻底改造,正式脱离了凡俗之体。这一阶段本来要花费至少半年左右的时间,可是有了一位第六重境界顶阶的强大修士与他合体双修,在玄妙无比的双修功法以及对方强大功体的支撑下,只用了一个晚上,他就突破了合气圆融的境界。 聂猛步下石床,只觉周身灵气涌动,神识甚至可以察觉到石室外数十丈方圆的动静,就连空气中一丝最微弱的气流,都能够清晰无比地感受到。 丹田之内的灵气,也隐隐地有了一些变化的迹象。 这一切,都说明他确实已经达到了筑基进阶的地步,只要静静地等待小天劫的来临,渡过之后,他就可以进入炼气期了。 第六十二章 术法 自从与颜宗雪合体双修之后,转眼过去了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聂猛并没有放松修行,但进境还是停滞了下来,这是因为筑基的三个阶段他已达成,修为上也就不会再进步,只能等待渡过小天劫,才能突破至下一层。 得知聂猛不到三个月就圆满筑基,整个洞神峰上下都炸了锅。这般神速,在整个玄天宗的历史上,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一时间,众人看向聂猛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敬畏。 聂猛突破前两个阶段用的时间也不长,大家知道他天资高绝,进境快一些并不奇怪,可筑基的第三个阶段,并非是靠天资或是努力就可以加快速度的,在这个阶段,天才和庸才的进境都差不多,聂猛却能用一半的时间达到突破,简直可以说是妖孽了。 原本备受冷落的聂猛,访客渐渐多了起来。 这个时候,谁都不再怀疑,聂猛正是玄天宗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以他快到不可思议的修炼速度,不出一个甲子,必然会成为玄天宗年轻一辈中的领军人物。就连玄天宗上下一致看好的下任掌门人选林清羽,到时候修为都不一定能高过聂猛。 当不成掌门又如何?只要实力足够强大,掌门也一样要给你面子。 这样的人,不趁着尚未崛起的时候多多亲近,结个善缘,等到人家的修为一骑绝尘、遥遥领先的时候再想巴结,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这段时间里,聂猛的住处堪称门庭若市。除了大师兄欧阳天、最早向他示好的褚秀良,以及当初寻衅滋事的刘志平之外,其他的同门也都踏破了门槛。有的前来恭贺道喜,有的约他下山游历,有的则直接送来礼物示好,各有各的高招。 洞神一脉的弟子,大都资质平平,他们也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修道路上走不了太远,私下里难免要为自己打算一番,自然懂得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只要跟聂猛这位天才师弟打好关系,日后能得他提携一二,日子也就好过多了。 对这些前来示好的同门,聂猛表现得十分随和,并没有因为自己进境神速而自傲,仍然以师弟自居,执礼甚恭,引来一片赞誉之声。他的心性十分坚定,也没有因为这些奉承的声音而忘乎所以,仍旧每天老老实实打坐练功。 欧阳天告诉聂猛,从筑基进阶开始,他就可以学习一些简单的术法了。 严格来说,只有炼气期的修道者才可以习练术法。施放术法需要耗费法力,道门称之为真气。而真气则是由天地灵气炼化而来。炼气期的修士,可以将吸收的天地灵气转化为自身法力也就是真气,筑基期的修道者还做不到这一点。 不过有一项例外,便是五行术法。 基础的五行术法,无须耗用真气,只需有灌注了灵力的符箓驱动,即可生效。不过这仅限于最基础的五行术法,稍微高深一些的,还是需要炼气期以上才可修习。 在玄天宗里,凡是达到筑基进阶的修道者,都会学几招简单的五行术法,既可以为炼气期的修行打下基础,又可以在外出游历渡劫时,有一技傍身,免得遇到危险无法自救。 欧阳天为聂猛讲授了制作符箓的方法,又给他留下一本基础五行术法的入门功法,让他慢慢练习。欧阳天是洞神峰的大师兄,本来就负有教导后辈的职责,再加上聂猛不是一般的弟子,所以他讲的格外认真,还给聂猛亲自演练了几遍。 聂猛立刻开始练习起来。 制作符箓是道门修者必须掌握的一项基本技能。最简单的符箓,要用朱砂描画在黄纸上,运笔时意沉丹田,调动起一缕灵气,灌注在字符之内,便成为一道灵符,使用时只需默念道家真言,以符箓为引,即可使出诸般神通。 低级的修道者,符箓往往是先写好备在身上,用的时候再拿出来。高级的修士,则可以不用拘泥于形式,凌空描画,即可成符。聂猛很快想到,道门的符箓,与韩胄的【苍颉要术】倒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聂猛作为一个入门弟子,自然远远达不到凌空画符的水准,只能老老实实最基础的开始学起。 先学画符。 调动灵力对他来说并不难。凡是能够达到筑基第三阶段的修道者,身心早已与天地灵气融为一体,驱动灵力是小事一桩。 对他而言,难的是用笔来画符。 聂猛从小就没上过几天蒙学,识字本来不多,写字更是根本不会,虽然拜入玄天宗之后,许灵萱教了他一个月,可也只是认字,并没有学过写字,如今要他握着毛笔画符,实在有些勉强。一连画了几张,都与功法上记载的图样相去甚远,写的字也歪七扭八,根本辨认不出。 整整一天,聂猛也没能画好一道符。 到了晚上,聂猛仍然没有放弃,埋头在案几上,一笔一划地画着符,忽然却有一阵清风卷了进来,他只是愣一愣神,就发现自己又来到后山那处隐秘的石洞外,颜宗雪亭亭卓立,一袭青衣在月色下纷飞舞动。 聂猛见到颜宗雪,心中顿时一阵激荡,可又有些奇怪,算了算时间,并没有到两人约定的日子,颜宗雪带他来这里做什么? 颜宗雪掏出一只小巧的铃铛,递给聂猛。 “这枚铃铛你收着。你师父很快就要回来,他的修为高过我,到时候我不方便去找你,你只要听到铃铛响,就知道是我找你了,你就来这里。如果你需要联络我,就摇一下铃铛,然后来这里等我,我会来找你。” 聂猛没有接铃铛,而是问道:“我们的事情,需要这般隐秘么?” 颜宗雪没有回答,而是说:“我们的事,我已经告诉掌门师兄了。他和我都认为,以你现在的实力,并不宜大肆宣扬我们的关系。如果有朝一日,你的修为能够强过我,那我不介意你告诉天下人,说我是你的女人。” 颜宗雪说话时,神态和语气始终淡淡的,但说到最后一句,满满都是挑衅,目光中也似有了一丝倔强与期盼。 聂猛心中激荡万分,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默默接过铃铛揣入怀中。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发誓。 第六十三章 符咒 接下来的日子,就在一天天苦练中度过。一开始学习符箓,确实让聂猛有些吃力,不过他早已开通灵窍,学起东西来很快,没过几天便掌握了其中的技巧,制作的符箓也越发像模像样起来。 洞神峰一处僻静的林间空地上。 “敕!” 聂猛低喝一声,手中一道驭火符脱手而出,飞至半空,化为一团小小的火球,摇摇晃晃地飞出十丈来远,击中一棵枯树,立刻燃烧起来。 聂猛再起一道灵符,这次是控水符,凌空凝聚出一道水箭,噗地一声射在枯树上,登时将火焰浇熄。 这一水一火两道灵符,连同生木符、聚土符和化金符,一共五道灵符,是五行符箓的基础。万变不离其宗,更高级的五行符箓,比如玄冰符、火鸦符、青叶符等等,都是在这五道灵符的基础上变化而来,掌握了这五道灵符,五行术法便算初窥门径。 聂猛将五道灵符依次练习了一遍,心中十分兴奋。 第一次凭借自己的能力放出法术,虽然威力不大,但意义却非同一般。一直以来都只能仰望的前辈高人、仙路传奇,现在对他来说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了,只要他勤学苦练,日后总能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自己的大道。 “我找了你半天,原来你躲在这里用功!”伴随着大咧咧的叫喊,只见一袭鹅黄衣衫的许灵萱从小树林外飞跑进来。 聂猛见她来到,便徐徐吐出一口气,收势行礼道:“小师姐。” 许灵萱原本一副兴冲冲的样子,见到聂猛向她行礼,愣了一愣,放慢步子,努力作出一副老成稳重的前辈模样,踱着四不像的方步慢慢走过来,口中说道:“小师弟,你很不错嘛,这么快就掌握了五行原符。” “宗门大比马上就到了,我得抓紧时间才行。” 玄天宗的大比,由洞神、洞玄、洞真、太清、太玄、太平六部弟子参加,抽签分成三组,按照修为的不同,分别决出每一重境界的胜者。 届时,每一位胜者都有机会向一名长老提出自己的一个要求,只要不超出能力范围,长老们都会尽量满足。长老们不问俗事,一心修炼,且都是第六重境界以上的强者,能够得到他们的一次帮助,对修道之路大有裨益。 所以,每年的宗门大比,对弟子们来说非常重要,每一个有志向上的弟子都会想尽办法拔得头筹,来换取这样一次机会。聂猛也不会白白放弃这样的大好机缘,所以明知自己入门时间尚短,论修为不是其他人的对手,可他还是照样每天勤加修炼,希望能够尽量缩小差距。 一听到宗门大比这几个字,许灵萱顿时来了兴头。 “我替你打听过了,洞玄峰在筑基期的弟子,实力比较强的至少有三个,你现在肯定比不过他们,唯一的机会,就是接下来这段时间,由我来对你进行训练,到时候才有机会。” 想起许灵萱的种种“训练”手段,聂猛不由打了个寒噤。 “怎么,不愿意?”许灵萱看到你聂猛的表情,立刻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他。 “愿意。”聂猛急忙说,“只是这样一来,会耽误你的修行,难道你不想在这次大比上拿到一个名额吗?” “我才炼气初阶,这次宗门大比没我的事。”许灵萱道,“只有修为达到高阶或进阶的弟子才有资格参加大比。你要知道,达到高阶或进阶以后,修炼的难度就大大增加,而且随时会有渡劫的可能,所以最需要长老们的指点和帮助。宗门才不会把长老们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高阶以下的弟子身上。” 这些聂猛倒是第一次听说,点头道:“原来如此。” “所以这次大比,我们洞神峰就全靠你了。炼气期以上的比试,洞玄峰高手如云,咱们根本没有一点机会。你要是不能拿到一个名额,我们今年铁定要把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许灵萱向聂猛解释了一番: 原来洞神峰去年抽到的对手,是太平峰一部。太平峰弟子的实力一般,所以去年的大比中,洞神峰倒是有两名弟子胜出,面子上也还过得去。 可是,洞玄峰就不一样了。 洞玄峰一脉,几乎将数十年来拜入玄天宗门墙的好苗子收罗了一半,其中不乏有许多天资聪颖、仙骨上佳的修道良材,是以洞玄峰这些年在玄天六部中占尽了风头。 反观洞神峰,弟子们的资质平平,又无心修炼,与洞玄峰的实力差距一年比一年大,如今在宗门大比中对上,算是倒霉到家了。 所以,今年洞神峰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拿下一个获胜名额,勉强保住面子即可,如果一个名额都拿不到,那洞神峰的弟子以后就没有办法在同门面前抬起头了。 许灵萱说:“我爹虽然不大管事,可心里还是很在意每年的大比。今年尤其如此,因为他对你倾注了太多的希望。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打赢洞玄峰,把名额抢下来,否则我绝不放过你!” “是。”聂猛应道。 少年人的心性,不管如何沉稳,总还是有一丝锋芒。聂猛本就是少年豪强,经历过诸般奇遇,眼下又被所有人寄予厚望,当然希望在这次大比中风风光光地赢下一场,也不辜负自己这些天来的苦练,同时他也希望让颜宗雪知道,自己虽然修为低微,却不是一个废物。 他打定了主意,不管许灵萱的训练方法有多么古怪,他都要咬牙忍下。 许灵萱见他应承下来,开心地欢呼一声,叫道:“快站过去,我用五行灵符攻击你,你来破解我的招数!” 难得许灵萱会想出这么正常的训练手段,聂猛老老实实走到枯树下站好,准备用刚学会的五行原符与许灵萱好好斗上几个回合,不料他还没有转身,许灵萱就亟不可待地扔出一张驭火符,招呼也不打一个,径朝聂猛攻来。 聂猛此时的修为,已经能够察觉方圆十丈内的灵力波动,情知不妙,就地一滚,躲开了火球的攻击,起身一看,只见许灵萱弄出的火球足有脸盆大小,在半空绕了个圈,依旧向他飞来。眼看火球已到跟前,聂猛念动真言,甩出一张控水符,化为一团水幕,登时将火球浇熄。 “接着!” 许灵萱高叫一声,甩出一张化金符。 火能克金,聂猛早准备好了一张驭火符一座应对,却不防这只是一记虚招,许灵萱早在背后悄悄用了一张更高级的木系符箓,只见聂猛背后的枯树悄无声息地生出数根粗藤,一下子将他缠了个紧实,接着就是一道水箭狠狠打在了聂猛的脸上。 许灵萱看到聂猛湿淋淋的样子,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噗!” 却是聂猛见她笑得得意,悄悄甩出一道聚土符,在她头顶聚起一团沙土,冷不丁地朝她兜头盖下。 许灵萱吃了一嘴的尘沙,跳着脚呸呸连声。 “好你个小聂子,竟敢玩阴的,你等着!”许灵萱气得哇哇大叫,一扬手,摸出一把五行符箓,看也不看,朝聂猛扔了过去。 换了一般人,见到漫天的符咒朝自己飞过来,恐怕当场要吓得落荒而逃,可聂猛非但不逃,反而稳稳地站着,运用五行原符将袭来的术法一一化解。 许灵萱年纪虽小,做事却有谱,看似盛怒下扔出一把符咒,其实威力都不强,而且有先有后,给聂猛留足了反应时间,所以聂猛才能顺利化解。 不过这样一来,反倒激起了许灵萱的好胜之心。 “再尝尝这个!” 一道土黄色的符咒飞上天空,变成一块数丈长宽的巨石,朝聂猛当头压下。这是一道初级的巨石符,炼气期的修道者可以轻易接下,但对聂猛这个筑基修为的新人来说,却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 仓促之间,聂猛一连打出三道生木符,只见三株小小的苗木破土而出,迎风便长,顷刻长成一丈来高的小树,鼎立在聂猛身边。 三颗小树还在继续生长,但巨石已经落下。 噼哩咔嚓—— 只听一阵树木折断和枝叶摇晃的乱响,三颗小树完全无法承受巨石的重量,纷纷折断,巨石仍旧向聂猛压来。 许灵萱这才惊觉自己出手太重,有心想要救援,可终究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心智尚不成熟,一时没了方寸,竟吓得呆立原地。 感受到头顶上方的庞大压力,聂猛知道凭自己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应对。看来,只能动用珍藏的巨神咒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正要从怀中取出符咒,却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清越的吟啸,接着便是不绝于耳的利器破空声。 只见七道颜色各异的流光自远处电射而至,到了近处,看的分明,是七柄寒光闪烁的宝剑。 巨石已经压到聂猛头顶,七柄长剑恰好飞到,只是一绞,便将小山般的巨石顷刻绞碎,漫天碎石噼里啪啦的砸落下来,如同下了一阵石头雨。 七柄宝剑,剑柄朝下、剑尖朝上,在半空中围成一圈,静静地漂浮着。 聂猛看到,这七柄宝剑的剑柄处,都各自镶嵌着一枚鸡蛋大小的宝石,颜色各不相同,在光线照射下流动着迷人的色彩。 “林师兄!”许灵萱失声叫道。 只见远处的天空中,一个人影徐徐飞至,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长身玉立,姿容俊朗,甫一落地,七柄飞剑立刻化为七道流光,飞入他的身体里去了。 第六十四章 大比 “我适才从洞神峰经过,见这位师弟似乎有些小麻烦,一时手痒,便出手帮他解了围,希望许师妹不要怪我多事。”林清羽一点也没有计较许灵萱的失礼,笑容可掬地说道。 “哼!”许灵萱把头扭到一边,撅起了粉嘟嘟的小嘴。 刚才若非林清羽出手,自己非闯下大麻烦不可,许灵萱清楚这一点,可她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欠了林清羽的一份人情。身为洞神峰的一员,她对这位已经被内定为下任掌门的师兄没有一点好感。林清羽越是杰出,就越是衬得洞神峰的人全都是窝囊废,这无异于在打她父亲的脸。 聂猛入门不久,不像别的弟子那般有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林清羽帮他解了这次无妄之灾,便是有恩于他,当即老老实实上前拱手致谢。 林清羽打量了他一番,开口问道:“你可是勿猛师弟?” 聂猛点了点头。 “掌门师父多次提起你,如今看来,聂师弟果然不凡。刚才的情形颇有几分危急,聂师弟却能不为所动,大有古人所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英雄气度,令小兄我实在佩服。” “林师兄谬赞了。”聂猛摇头道。 林清羽朝远处看了一眼,说:“我还有事在身,这就告辞了。”又看着许灵萱说道:“聂师弟修为尚浅,小师妹以后切记不要莽撞。” “哼!”许灵萱把头扭到另一边,照旧来个不理不睬。 林清羽大度地笑了笑,冲聂猛微微颔首,起身飞走。他来得快,去的也快,转眼之间,空地上又只剩下聂猛和许灵萱两人。 这时,杂沓的脚步声纷纷传来,洞神峰的弟子们纷纷赶到。 “这是怎么回事?”欧阳天排开众人,出面问道。他刚才在房中打坐,听到报告,这才知道出了事,急忙赶来,却只看到林清羽御空而去的背影。 许灵萱的小脸涨得通红,又是气恼,又是羞愧,一句话也不说,气冲冲地出了人群,径直回房间去了。 聂猛只好把事情向众人解释了一番。 “竟敢来我们洞神峰卖弄,真是欺人太甚!” “就是,仗着自己第四重修为,有多了不起似的。” “宗门明明有规定,任何人都不能直接从七部的上空经过,必须绕行以示尊敬,林清羽这是大大的失礼,也太不把我们洞神峰放在眼里了!” 七嘴八舌,吵得聂猛头疼。 “都给我闭嘴!”欧阳天铁青着一张脸,呵斥道:“自己不争气,就怪不得旁人骑到我们脸上。宗门大比马上就要到了,有这闲工夫说七道八,不如回去好好修炼,好歹挣回些脸面来。——散了!” 众人听了这番话,这才各怀不忿纷纷散去。 等到广场上只剩下两个人,欧阳天走到聂猛面前,叹了一口气,说道:“情况你都看到了,师兄们不争气,这次大比全靠你了,不管怎样,总得给师父争下一分脸面才是。” 聂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挣不挣得回脸面倒是其次,在他看来,能够拔得头筹,得到长老的襄助,才是最重要的。 欧阳天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聂猛深吸一口气,在空地上盘膝坐下,潜心修炼起来。 *** 初七日,晴。 一年一度的玄天宗宗门大比,终于来了。这一天,玄天宗所有的弟子都聚在正一峰的广场上,按照抽签的结果分为三组,各设筑基、炼气、化神、凝虚、洞渊五个考场,分别进行笔试。 只有达到进阶修为的人才有资格参加大比,其余的人都是看热闹,以炼气、化神、凝虚这三个境界的考场人气最旺,因为玄天宗弟子在这三个阶段的人数最多,观摩高手们的比试对自己的修行大有好处。 而第一重筑基境和第五重洞渊境,就没有多少人有兴趣看了。筑基的境界太低,只能算是入门级别,自然不会有太多人看,洞渊的境界则有些尴尬。年轻一辈的弟子还够不到这个境界,只有那些入门时间在一甲子以上甚至更久的上一辈弟子才能达到,可是到了那样的岁数,寿元已经所剩无几,很可能终其一生都只能停留在洞渊境,或者最多突破到第六重也就是通玄境。 对于一心修道的人来说,这是最悲哀的。很多上一辈的弟子,眼看此生悟道无望,都会选择离开,或者退隐,或者自立门户,只有极少数执着的人,才会留在宗门里以弟子的身份继续修炼,虽然他们的修为比普通弟子要高得多,但内心是十分自卑的,因为普通弟子眼下修为虽低,但却有一个充满可能的未来,而他们的未来几乎注定是一个悲剧,只是死守着一点希望不甘心放弃而已。 聂猛跟随同门来到正一峰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番情景:三组考场中,炼气、化神、凝虚这三个考场的周围人山人海,而筑基和洞渊则门可罗雀,筑基期的弟子大都选择去炼气的考场观摩,而洞渊的考场根本无人观战,只有零零散散几个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的前辈弟子站在场下,相对无言。 洞玄峰对阵洞神峰的考场,设在正一峰的右侧,偌大的场地上,五个考场一字排开,两峰弟子各自占据一边,泾渭分明。洞玄峰的弟子人数众多,大都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而洞神峰一脉,看上去则是无精打采,气势上就先弱了一头。 欧阳天身为洞神峰的大师兄,在师父许宗元不在的这段日子里统领众同门,如今看到这番景象,也只能摇头叹气,无可奈何。身为大师兄,他的修为并不高,只是化神进阶而已,在内心深处,他早已放弃了求道之路,一心操持杂务,不做他想。 此时大比还未开始,聂猛身为参赛者之一,要提前到筑基期的考场等候,跟着他同去的还有许灵萱、褚秀良和刘志平等不少同门,呼呼啦啦一大堆。筑基期的比试本没什么好看的,但这些人都知道,聂猛是洞神峰唯一的指望,看他的比试,至少还有悬念,其他的几个场次可以说是必败,看了也只能徒增羞恼。 “看哪,洞神峰的废柴们来了!” 刚刚在考场外站定,聂猛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嘲笑,从洞玄峰一侧场地中传来。聂猛凝神看去,见是那个之前被他教训过的炼气期弟子段云飞,如今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在几个跟班的簇拥下,得意洋洋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一双怨毒的眼睛在聂猛、许灵萱和刘志平三人的身上转来转去。 “你还敢出来!”许灵萱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嚷道:“那天被我们小师弟教训得都哭了鼻子,居然还有脸来挑衅,你羞也不羞?” “这小子来历不明,谁知道使的什么外门邪术!”段云飞强辩道。“今天是宗门大比,有掌门和诸位长老看着,他别想再用那些鬼蜮伎俩来暗算人,真有本事,就在考场上堂堂正正地赢一场!” “我们要是赢了,你怎么说?”许灵萱盯着他。 “不可能。”段云飞笃定道。 “你想耍赖吗?”许灵萱不依不饶,“不敢赌,就趁早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段云飞瞥了聂猛一眼,暗忖他不过刚刚达到筑基进阶,怎么可能会赢?当下一咬牙,说:“赌就赌。他要是能赢,我把我的白玉法剑送给他!” “这是你说的,你等着瞧吧!”许灵萱说着,回头冲聂猛眨了眨眼。 段云飞道:“那你们要是输了呢?” 许灵萱手上一晃,现出一枚通体金光灿灿的令牌。“我们要是输了,我把我的庚金神雷令送给你。” 段云飞闻言,脸上泛起一抹喜色。 许灵萱的法宝非同一般,在年轻一辈中当属上品,若能把她的庚金神雷令搞到手,那可是大大的赚到了。 聂猛觉得有些不妥,正要出言阻止,段云飞已经抢先道:“就这么定了!” “好。” 许灵萱应了一句,回头看着聂猛说:“小聂子,我相信你一定能赢。” 聂猛颇感无语,这小师姐也太莽撞了,轻易就把自己的法宝赌出去,让他肩头的担子又重了几分,看来这次大比,他一定要赢。 段云飞还想说几句嘲弄的话,却听一声钟鸣清晰无比地传入耳中,顿时神色一敛,带着几个跟班回转到本阵中。他是炼气期的修为,本来应该去炼气或化神的考场观摩,可如今有赌约在身,便站在筑基的考场边观战。 只见洞玄峰的一侧,率先走出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小孩童,站到了考场一端。他的年纪虽然不大,举止间却已隐现法度,眉宇间仙气萦绕,看上去十分不凡。 “洞玄峰王允颢,领教洞神峰诸位师兄弟高招。” 聂猛看着这小孩稚嫩的脸蛋,皱了皱眉头。虽说道不问寿,年纪大小与修为高低并无太大关系,可真要他上台跟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比试,他还是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你在想什么?”许灵萱看他神情,猜出了几分,立刻作出一副老成的模样批评道:“身为修道中人,就要把那些尘俗中的观念抛弃,别看人家年纪小,你还得乖乖称一声师兄呢。等到了台上,你要是不能全心应对,我看我现在就把我的令牌拿给那个姓段的小无赖好了!” “是,小师姐教训的是。”聂猛虚心应承。 说话间,洞神峰这边已经有人上场了,年纪也不大,十岁上下,神情怯怯的,还有些紧张,通报了姓名,站在那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考场上方,凌空悬着一位由正一峰派出的主考官,见两方都派了人上场,便开口道:“下面,由我来讲一下如何比试。”说着,一撒手,甩出数十颗灵石雕琢而成的圆球,漂浮在身体周围。“一共三十六颗灵球,每一颗灵球上都有一种比试方法,由我随机抽取。——第一场比试,灵力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