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1章:这座天下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大宁奉天十六年,远在皇朝疆域北端的草原之上,无数身穿赤色甲胄的铁骑在辽阔的草原之上驰骋往来。 这里并非是大宁皇朝的疆土,而是属于大宁皇朝死敌匈人的家园,当然心高气傲的皇朝子民通常称呼其为匈奴。 大宁的铁骑出现在草原之上,自然不是来观赏草原天地一线的广阔风景,铁骑践踏之处,寸草不生,唯有战火与鲜血。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沉寂了数十年之久的大宁几乎将倾国财力都砸在了北境,数十万铁骑长驱直入,直捣匈奴王庭。 赤色铁骑如同势不可阻的烈火,燃烧了半个草原。 匈奴王庭成为一片火海,这片草原的主人、匈奴至高无上的哈顿单于在数十名王庭精锐天狼骑的誓死保护下仓惶出逃,扔下了他所有的士兵、所有的子民,所有的牛羊,终于摆脱了身后燎原之势的赤色烈焰。 这对于他而言,是绝对的耻辱,可彻底被吓破了胆的哈顿单于,在骑着那匹汗血宝驹逃命时,是无暇多想的,只有活命,才是他最重要的目的。 他的弟弟,匈奴王庭的哈孜亲王就没有这般好运,在周围无数抽泣与哀嚎声中,他被五花大绑如同粽子般押送到了大宁军营中。 这一日,匈奴王庭、号称北原永不熄灭的曙光之城陷入死寂,除却狼烟袅袅外,再无半点生机。 这是注定载入史册的一天。 北阴山,对于匈人而言是圣山般的存在,除了草原王庭贵族成员外,所有牧民都不许接近的禁忌之地。万千马蹄踏破了寂静,聚集蜂拥于此,他们身上并非是匈人常见的皮袄貂裘,而是鲜亮的赤色甲胄,这些大宁最精锐的骑士沉默无声,山麓间只有好似天崩地裂的铁蹄涌动。 半个时辰之后,北阴山巅一杆巨大的旗纛竖立,在呼啸的寒风之中猎猎作响。 双手被反捆至身后的哈孜亲王眼神惊恐,他的双腿早就颤栗个不停,被身旁的大宁将士架住双臂,像是拖着一条死狗一样硬生生的拖到了山巅。 山风呼啸,声如急雷,曾经坐享肥沃百里牧场的哈孜亲王身心都已经麻木,在看到山巅那杆巨大的旗纛后,他无光的瞳孔突然放大,旗纛下临时搭建的祭台之上,浑身被金丝黑绸长袍裹着的修长人影缓缓转过身。 “草原的战马确实脚力不俗,连朕麾下最精锐的轻骑撵了一天一夜都追不上你哥哥,也只能将就一下,用你的人头来告祭此战阵亡的英灵。” 哈孜亲王疯魔般开始奋力的挣扎,伴随着嘴里的血沫四溅,含糊不清的用匈奴语叫嚷起来,可依旧抽不出被铁箍一样牢牢架住的双臂。 下一瞬,可怜的哈孜亲王只看到这个自称为朕的男子抬起手臂,绣着一只湛蓝水龙出海图案的袖袍高高扬起,随之还有他侧悬在腰间的长剑。 剑光如电,鲜血喷涌、哈孜亲王的表情仍然保持着一副惊恐的模样,眼前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后便只剩下了黑暗。 残阳如血,高立在北阴山巅的大宁旗纛亦增添了一抹鲜亮的红色。 自称为朕的男子,一手提着刃口滴血的长剑,另一只手则提着哈孜亲王死不瞑目的人头,一改先前威严庄重的表情,嘴角上扬,勾勒出如释重负,像是一切都结束了的笑容。 狂风肆吹,这位大宁开朝以来文治武功俱为一等的皇帝转过身,向着山麓山脚黑压压的铁甲丛林高举起哈孜亲王的头颅。 北阴山的时间像是凝结在了这一刻;随风舞动的大旗,展颜大笑的大宁皇帝、以及年复一年从未有片刻中止的狂风。 下一瞬,山呼海啸的咆哮怒喊声直冲云霄,数十万大宁将士发自肺腑的热血声浪使得整座北阴山都震荡不安。 大宁皇帝闭上双眼,静静的感受着耳膜的刺痛和脚下的颤动。 北阴山不远处的草原王庭外围,无数尸体横陈,有身裹裘衣外罩铁甲的精锐匈奴骑兵,也有赤色甲胄的大宁骑卒。 夕阳之下,芳草萋萋,这片本是丰美牧场的草原在数个时辰前迎来了一场血雨的灌溉,战况异常惨烈,此时除了几匹幸存的战马还恋恋不舍驻足在已经冰凉的主人尸体前外,再无半点生机。 一伙数十名没打任何旗帜的骑队行至此处,随着为首一名老者的示意,纷纷下马查看。 北阴山数十万大宁将士汇聚的声浪连数十里外的此处都能听见,高坐在马背上的老者先是一愣,旋即抚须沉思起来,却无半点身为大宁子民大获全胜后的喜悦激动。 “大人,这里还有一个活的!” 一声惊起,陷入沉思的老者跳下马背,走向这片战场的边缘。 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蹲坐在原地,眼神空洞的像是七魂六魄离去了一半,他衣衫褴褛,身上并没有穿着甲胄,而是单薄的布衣。 壮汉后背有两道明显的刀痕,疤口尚在流血,触目惊心。老者不需细看,也知只有草原弯刀才能砍出这样的伤口。 “这小子真是命大,这样都能捡回一条命……” 发现这个壮汉的侍从正在嘀咕,看到老者瞟了他一眼后立即噤声。 “我们赢了,虽说出乎老夫的预料,但事实就是事实。每一场胜利的战争都需要有英雄来见证,你愿意做这个英雄么?” 英雄? 失魂落魄的壮汉抬起头,有些茫然。老者扯着嘴角冷哼一声,全当壮汉默许,他掏出一把金柄的小巧匕首语气平淡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你,从今天起你便是这场大捷的见证者,你亲身经历了这场大宁开朝以来最值得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战争,而且是活下来的英雄!” 老者桀桀一笑道:“不过得等老夫做点什么。” 死寂已久的战场响起凄厉的惨叫声,自然、并不能像北阴山那里的山呼海啸传到数十里外。 站在山巅享受着大胜的大宁奉天皇帝当然不知道这件可有可无的小事,他也并不在乎。 这位自幼便立下雄心壮志的帝王只知道从今日起,他的名讳将会浓墨重笔的刻在史书上,哪怕青瓦不存,大宁不复;他的名字也将流传千世万世,供后世之人顶领膜拜,没人能够消抹。 他的功绩无人不知,他的名讳无人不晓! 对于这位正值壮年的帝王而言,足够了。 回想自登基以来便为此战筹谋的一切,他欣慰一笑。不论付出了多少代价、不论得失取舍,这样的结果是值得的。 大宁奉天皇帝抬头仰望残阳:“一切都结束了……” …… “不,这只是新的开始。”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2章:太学府的布衣(上)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青年盘腿坐在草席上,正在聚精会神的翻阅一本破到在抖两下就可能散架的竹简。 这是一座简陋的茅屋,不大,也就一个案台、一张用十几文钱就能买到的草席铺成的床铺。很难想象这样一间在穷乡僻野也算不多见的茅屋,竟然会盖在大宁皇朝九州赫赫有名的太学府内。 窗外春光明媚,时值冬雪消融万物复苏的三月时节,长安城内外的显贵子弟早就呼朋引伴四下寻欢作乐了,太学府内更是汇集了大宁皇朝王侯公卿的子嗣后裔,这样的春光,对于他们而言不用来挥霍实在太可惜了。 青年看的很入神,半晌都没眨一下眼睛,旁边锈迹斑驳的烛台早就燃尽,他却仍浑然不知。 他手上已经快算是破烂的竹简出自百年前一位大儒手笔,笔锋诙谐有趣,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这也是青年为何如此入迷的原因。 “咚咚!” 茅屋外传来敲门声,青年仍不抬头,而门口的人敲完两下后,便从一旁支起的小窗内伸进个脑袋,笑嘻嘻道:“苏胤!这么好的天气还窝在这看书?不和哥哥去找几个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的妹妹赏柳观花?” 名叫苏胤的青年这才把眼珠子从书中拔出来,挑灯夜读一晚早已布满血丝的双眸朝着说话这人一瞟道:“江朔北,你可比我要小上三天,该叫哥哥的人是你。”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竟直接从小窗中翻身一跃进来,身姿敏捷的更像是飞檐走壁的刺客。 苏胤无可奈何的合上竹简,小心翼翼的放置一旁,生怕损坏了边边角角,这么一本扔到茅厕里擦屁股的都嫌硌得慌的破竹简,却是有价无市的珍宝,赔上苏胤这条命都不够还,苏胤可是求了太学府藏书阁的大儒许久,才磨得借阅三天。 像是习惯了江朔北向来不走寻常路,苏胤伸了个懒腰,毫不在意他双靴踏在自己的草席上。 江朔北相貌俊朗,特别是笑起来更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一身象牙白色的锦袍华服将他北地男儿的健壮身材熨帖的刚好。 苏胤揉了揉眼睛,看向笑脸盈盈的江朔北,互知根底的两人单论起身份,可谓天差地别。 苏胤不过一长安底层白身,即使有了太学府学子这可以鲤鱼跃龙门的晋升途径,却也比不得面前的江朔北半分! 若是不知、谁能想到,看着温润谦良似世家翩翩公子哥的江朔北出自将门之家,而他的父亲江横,正是六年前那场惊天大战中最出乎意料的主角。 三十万北伐军的先锋大将! 率先单骑冲进匈奴王庭生擒哈孜亲王的皇朝英雄! 如今震慑天下的鹰扬将军、手握十万鹰扬铁骑镇守九曲边塞! 有这等威名赫赫的父亲,使得江朔北在进入太学府时就备受瞩目,无数权贵与之结交,可江朔北偏偏和无人问津的苏胤走的最近,让不少人都啧啧称奇,觉得离谱。 一身锦衣的江朔北翘着腿躺在苏胤的草席上,懒洋洋道:“这几日约本公子踏春赏花的可有一箩筐这么多,哥哥这不也为你好,带你去沾沾光,说不定碰巧和哪个尚书侍郎的千金王八对绿眼瞧上了,你以后仕途不也就顺了嘛。” 苏胤翻了个白眼道:“少来!这太学府里的千金我可高攀不上。外边人人都称太学府为梧桐树,是凤凰锦鸟的落脚地,我这个小麻雀有幸沾了个光就不错了,还想和凤凰勾搭上生一窝小麻雀?江大公子你可饶了我吧,这自取其辱的办法咱可就免了。” 江朔北坐起身,小声嘀咕道:“也不是不可能嘛、万一撞见个眼瞎的,你在死皮赖脸点……” 苏胤作势就拿起一旁刚放下的竹简准备甩过去,刚抓起就听见咔嚓一声,竹简的栓绳断开,苏胤连忙双手捧着,苦笑道:“这下可惨了,估计到结业前藏书阁我是都进不去了。” 江朔北幸灾乐祸道:“这就是敢跟本公子叫板的下场!连老天都站在本公子这边,苏胤你还是从了吧。” 苏胤呲了呲牙,懒得在和江朔北一般见识,他岔开话题问道:“马上就要结业了,你准备的怎么样?别到时候灰头土脸的跑回幽州,惹的咱大宁鹰扬将军大发雷霆。哥哥可先说好,真要有啥不幸我是没盘缠跑到幽州给你扫墓啊。” 江朔北晃着脑袋不屑道:“呦,就盼着我死是吧?就算结业拿了个丁,回去最多也就被我爹拴在辕门上晒几个时辰,死不了!” 苏胤听后想了想被那场景,打了个寒颤道:“也不知道这些年你这细皮嫩肉怎么熬过来的。” 江朔北只淡淡一笑,苏胤却是明白。 鹰扬将军江横,可不光在大宁九州之内扬名。大宁皇朝北端的辽阔草原上,江横二字闻者心悸,可止小儿夜啼。 这并不是吹出来的虚名,而是鹰扬军六年来用无数人头筑成的京观、一个个屠戮为空的部落来向大宁的死敌匈奴宣告:鹰扬府江横在九曲北塞一日,便不容尔等造次! 这等耀武扬威,一向桀骜难驯的匈奴人却只能自吞苦果,别说人,就连牛羊都不敢靠近大宁幽州的边境。 苏胤心里暗自叹气,有这么一个爹,说起来也够累的。 苏胤嘴里说他细皮嫩肉,却也见过江朔北褪去衣裳后露出的狰狞伤痕,看的能让人直皱眉。 据江朔北自己说,在自己十六岁那年便已经随鹰扬散骑出塞游猎,鹰扬军府的游猎,指的可不是草原上的狼,而是小股的匈奴和附属部落的游骑,一旦碰面,便是一场血腥至极的厮杀,多年以来的家仇国恨,使得双方都异常嗜血凶残,至死方休。 这是身处在盛世长安的百姓,永远无法想象到的。 每当江朔北说到这些时,苏胤都能看出他眼中闪烁的光,这是独属于鹰扬军府的荣光。 两人正要在闲扯一会,屋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杂吵和笑骂。 苏胤和江朔北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站起身。 自然,江朔北这小子又是踩着苏胤的草席翻窗而出。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3章:太学府的布衣(下)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推开那扇可有可无的木门,在一阵刺耳的吱啦声中苏胤踏出门外。 这个时节长安城的日光就足够晒人了,苏胤眯起眼睛神情一阵恍惚。 太学府位于长安城郊,离着长安城那高可如云的坚固城墙还隔着七八里地,而太学府则就坐落在长安城北山之下。与繁闹的长安城不同,汇聚天下数千学子的太学府内倒是一方清净的小天地,每日传出最多的只有书声琅琅。 也会时不时有些令人皱眉的杂音,例如现在。 苏胤和江朔北向前张望,看到几个身穿华服玉冠的学子正围着一个坐在地上的人,旁边散落着一圈书籍,为首的华服公子哥手中正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卷砸那人脑袋,惹来一阵哄笑。 苏胤紧咬双唇,坐在地上的那名学子他认识。 黄延之,与苏胤一样出自寒门,得幸进入太学府习学。为人木讷寡言,在满府才俊的太学府内相当不起眼,和苏胤一样交不起太学府那一排恢弘富丽的习舍住宿费,只能住进这太学府最里面的简陋茅屋,算是苏胤的邻居,这偌大的太学府内黄延之也只能和苏胤说上两句话了。 “小子,我爹五十大寿让你说几句吉利话,哥几个在这晒了这么久,合着你半天嘴里就蹦出这么几句老掉牙的,这是看不起我爹?” 砰! 又是一击落下,狼狈坐在地上的黄延之被砸到簪发散乱,也不敢抬头,生怕自己露出半点不满的情绪让这帮与他有着云泥之别的纨绔公子瞅见,免不了又是一顿折辱。 此时的他心里已经顾不上其他想法,只求这帮每日无所事事,只知道在太学府里为非作歹的二世祖赶紧嫌他不还手没意思,去找别的乐子。 黄廷之生性怯懦,自认能够进入太学府已是无上殊荣,每日能够坐在大宁最有学问的大儒席下听读圣贤之道,就算是祖坟冒青烟。 第一日踏入太学府之时,他也是踌躇满志,幻想过有一帮能坐而论道的结交君子,甚至还妄想过受到哪一位世家千金的青眼相垂,花前月下。 可当他踏入太学府后,望见身边一片锦衣罗裙象牙坠,在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件洗到发白的布袍,一切的幻想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生性怯懦的他日渐话少,每日除了上课,就只敢窝在自己的小破茅屋里寒窗苦读,即使偶尔出去散散心,也会尽量选在人迹罕见的太学府后山附近,甚至连太学府内的大儒都没几个记住他的名字。 即使这样,也没能逃过李平幽这几个纨绔子弟的魔爪。 不敢面对,逃避不掉,便只能堕身于炼狱之中。 黄延之这三年来,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也就仅有与他相同背景的苏胤了,对于他而言,苏胤的茅屋便是太学府这修罗炼狱唯一的净土。 苏胤是个很奇怪的人,起码在黄延之看来是这样的。 锦鸡遇凤凰,总会相形见绌,落在梧桐枝中,那更得是无地自容,可偏偏苏胤这一只锦鸡,在满是朝堂显贵子嗣的太学府内,活得让黄延之羡慕,眼红到妒忌的那种羡慕。 黄廷之初识苏胤,是在进入太学府的第三日,一驾绘着荆楚云梦泽大湖图样的华盖恰好与苏胤撞面,太学府内虽明文禁止不可骑乘,可这帮有着父辈林荫庇护的士家子弟没人当回事。 路就这么宽,当时苏胤丝毫没有让步的打算,只是合起手中的书籍,负手而立,脸上不见慌乱反倒带着一股子胸有成竹的笑容,就那么驻足在华盖前,仰头看向稳坐华盖的公子哥。 当时备受打击的黄廷之不由也停下脚步。在太学府内衣着、佩玉,冠髻都是彰显身份的证明。 一身灰白布袍,扎着一个木簪,别说什么价值百金的玉石腰坠,连个像样簪子都没有的苏胤,黄廷之一眼就相准是个和他同样境地的学子。 出了太学府的门,敢这样拦在华盖前的寒门士子,早就让底下的恶奴痛锤一顿,不打到满地找牙都不算完的那种。 偏偏这是在太学府,是大宁皇朝最为书声琅琅的学府,满朝文武半出其中,即使是皇亲国戚也不敢在此放肆,敢违令在太学府内坐个马车轿子,就已经是这帮士家公子顶天的行径了。 华盖里的公子哥脸面很是挂不住,看着一脸似是挑衅笑容的苏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换做太学府外,他早就一挥手让豢养的家仆上去好好教训一下这穷酸书生什么叫做好狗不挡道,但这是在太学府内,除了一个替他研磨背书的书童外,连衣食起居都得自己准备。 “让开!” 黄延之离得近,听的仔仔细细,华盖里的公子是把滚字生生咽下去后,才面若冰霜冷冷的换了个委婉的词。 苏胤仍是不动,嘴角勾勒的幅度反而愈发的上扬。 苏胤不紧不慢的开口道:“太学府内禁止骑乘,这位学弟,为兄念你刚入太学府不知规矩,现在赶紧下来,不然等等被几位儒师看到了,二十下手心可是怎么都逃不掉的。” 黄廷之彻底的呆住了,他不敢想象一个寒门士子敢以这样的口吻和一个身份悬殊的士家子弟说话。 苏胤只不过早来两日,就敢以学长自居,摆明是要占这公子哥的便宜。换做是黄延之自己,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开口。 更让黄延之目瞪口呆的是,前一刻还旁若无人的公子哥听完苏胤略带轻佻口气的话后,竟然真的跳下华盖,嘴里不停的念叨着“要不是爹说不能惹是生非……” 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黄廷之很清楚的看到了公子哥脑门迸发出的青筋和紧攥起的拳头。 旁观的他一身冷汗,扭头看向苏胤,仍旧笑如春风,朝着他挤眉弄眼,像是一个大胜而归的将军。 那一刻,黄廷之就对这个本该‘同病相怜’的青年萌生了好奇。 乓! 又是一书落下,比刚才还要更重些,黄廷之刚刚蹲起抱着双头的姿势瞬间瓦解。 他重心前倾,扑倒在地上,耳鸣致使连近在咫尺的谩骂嬉笑都模糊不清。 黄廷之呆滞的抬起头,朦胧间,他看到了身前又多出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眼熟的不得了。 第一面相见时,便冲他含笑着挤眉弄眼,只是当时黄延之避之不及,唯恐让那位跳下华盖的公子哥认为他们是一伙。 青年仍是那个青年,不过不见了如沐春风的笑容,眼神比起寒冬腊月里长安城飘起的冰花还要刺骨。 苏胤真的怒了,他看到黄廷之额头顺着发丝留下了一溜鲜血,而神志不清的黄廷之却浑然不觉,呆呆的看向自己。 “你他娘的!这帮不学无术的王八羔子!”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4章:浮颅东海 受匕南山(上)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苏胤很生气,面前欺负黄延之的这帮纨绔他都认识。 为首亦是下手最重的那个李平幽,在太学府习学三年来,可谓‘名声显赫’,做的事不一定利己,却一定损人。太学府里不少出自书香门第的千金见了他都是绕道而行。注重清誉的世家子弟更是听到李平幽三个字,就捏着鼻子直言晦气。 臭名昭著到了这种地步,按太学府的严规肃纪,理当应该早就将其扫地出门。太学府学子数千,像苏胤这种布衣出身的稀少,生来钟鸣鼎食的世家王族子弟才占多数,极重德行素养的太学府可是不管你家世如何,哪怕是皇族亲贵,犯了规矩,一样得灰溜溜的背着行囊滚蛋。 这就不得不说李平幽这个大多数人眼里的纨绔虽然坏,却不傻。 入学三年来,圣贤道理不见得学了多少,可太学府的府规可是背的比掌管戒律的儒师还要门清,不然也不可能潇洒自如的待到现在。 家世相当的可不能轻易招惹,至于那顶尖的小拨真凤凰,更是得赔着笑脸打自己巴掌,能巴结则巴结,不愿与自己同流合污的,那便阳关大道各走一方,谁也别碍着谁。至于府内少有的寒门子弟,自然就沦为李平幽和其同党的取乐对象了。 为人一世,各有各的处世之道,李平幽深谙此理。太学府内鱼龙混杂,稍不留神可能就踹到铁板,天晓得能走进这座大宁皇朝一等一学府习学的,究竟是什么来头。 总之此时被他一脚踩在地上的黄延之,绝对是个小虾米,这三年来没少给自己提供乐子。 太学府内禁止私斗,一经发现一次是五十竹板,第二次可就得扫地出门。如他李大公子家世足以让他当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却也不想在即将结业的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什么幺蛾子,毕竟有太学府批朱的结业函,那无疑是在身上镀了层十成十的金粉。 之所以今天一气上头,犯了‘戒’。则是因为黄延之这书呆子竟然能忘记自己老爹的生辰! 去年的今日,李大公子可是堵在黄延之的茅屋内,硬生生逼他写了二十首给自己老爹贺辰的诗词,这书呆子当时可是绞尽脑汁到吐血,没成想还是这么不长记性,惹的自己发飙! 黄延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血顺着额头流到地上他都不知,苏胤强忍着上前一脚踹开李平幽的冲动,尽量让自己语气平淡的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平幽抬起在黄延之背后留下个清晰脚印的左腿,咧着嘴笑着看向苏胤,冷不丁望见旁边还站着一个表情洒然的江朔北,脸色为之一僵。 苏胤算是李大公子这三年来唯一一个‘未施恩泽’的寒门士子。 倒不是李大公子突发善心。而是他知道这小子是个硬茬,刚入府时就敢摆江扬侯小公子一道,硬是逼得下车遁走。 这种烫手的山芋他李大公子向来都是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只是苏胤不知死活的又护了黄延之几次,让李大公子大为不爽,正准备挑个黄道吉日试试这烫手山芋到底硬不硬,谁知道苏胤竟然勾搭上了一座大山。 李平幽脸色有些难看,苏胤他可以不放在眼里,可一旁苏胤这小子的靠山,可由不得他不上心。 四品鹰扬将军江横之子,江朔北。 大宁皇朝开朝至今,已有三百载国祚,自开朝以来,便是外儒内法;崇文抑武。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只会被看作是舞文弄墨的酸儒,只知拔刀饮血的武夫则更令人嗤笑。但偏偏这六年来最能让朝野上下噤声的朝堂人物却是个放在六年前位卑身贱的武夫。 谁让六年前那场惊世大战中,无数磨刀霍霍只等青史留名的大宁群英扑了个空,竟使一名武夫得了贪天大功,一举脱颖而出。 手握着大宁最精锐十万铁骑虎符的鹰扬将军江横,可不是朝中那些空有头衔却无实权的武臣所能媲美。 皇恩浩荡,这些年来鹰扬将军江横可是集大宁皇室厚爱于一身,不仅破例没有遵循边疆重臣家室不得出京的旧例,反而给予了江横自领虎符,凡事可先斩后奏的无上权柄。 皇朝甲士百万、良将千员,有此等殊荣之人却仅有江横一人而已。 前些年鹰扬府与冀州一大族起了争执,几个告老还乡的鹰扬府军士被这大族欺凌夺田。 消息传到幽州后,江横竟敢冒着天下大不韪之举,私自调了八百铁骑南下,硬生生逼那大族族长跪倒在让鹰扬铁骑踏平的族宅门前磕头谢罪。 消息传入长安,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别说御史台的言官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纷纷上谏,连朝中无数士族官吏都觉得江横此举是在狠狠的抽他们的脸。 一时间奏折和谏文如雪花一样飘向宫中,甚至给江横扣上了起兵谋逆的帽子,可当时仍旧在位的奉天帝听后却只是笑笑,压下了堆满他书台的奏折,将此事大事化了,只遣人去给江横带了句外人不得知的话。 此事之后,朝野上下便都心知肚明,鹰扬府是绝对不能轻触的霉头!从此连能在鸡蛋里挑出骨头的御史台都缄口不言。 生为江横唯一的子嗣,江朔北在太学府内毋庸置疑是真凤凰! 李平幽身边几个同样家世显赫的纨绔也都站定了身子,不去看发声的苏胤,而是不断打量着江朔北。 “姓苏的,你可别多管闲事。今天是家父的寿辰,让这书呆子说几句好听的话,他驴艹的半天蹦不出个像样的词来。本公子看在江小将军的份上懒得找你麻烦,你要是识趣的话乖乖滚蛋!” 李平幽指着苏胤毫不客气的骂道,余光还停留在江朔北的身上,见江朔北表情平静,心里绷起的弦这才松下些。 苏胤怒极反笑道:“黄延之说不出来,我倒是有两句。” 李平幽挑了挑眉,示意苏胤但说无妨。 苏胤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吐出道:“祝他老人家浮颅东海,受匕南山!”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5章:浮颅东海 受匕南山(下)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李平幽脸上才浮现出胸有成竹的笑容瞬间凝固,他身边几个站着的几个,轮起家世来与他也不遑多让,听到苏胤咬牙切齿道出这八个‘祝寿’的字来,有几个胆小的霎时脸就白了。 李平幽父 亲何许人也?大宁朝堂之上礼部之首,正二品礼部尚书是也。 大宁以武开国,以文治国,至今已有国祚四百余载,除去皇室宗亲藩王等外,朝廷官吏品级至上而下共有九品十八等。 正二品,真真切切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除去被先皇奉天帝废除的文职正一品丞相外,朝野文臣百官中便属三公之中的正一品大司徒为尊,往下扳着手指头数,同为三公之一的大司空则为副一品。 朝堂之上,能在黑色锦服上绣上仙鹤补子的也就两人而已,在往下,便是吏、户、礼、工、兵、刑、六部尚书,同为正二品,各掌皇朝一司全职,权柄之重,足以对得起他们胸前补子上的锦鸡唤日。 皇朝才俊何止百万人,可能出仕为官入品的能有几成?家世出生、朝中人脉、甚至时运这等玄说都得一概而论。 有个屈指可数的皇朝肱骨之臣的父亲,李平幽素来的跋扈行事也就不在令人惊疑了。 “姓苏的,再说一遍。” 李平幽脸色阴沉下来,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揉了揉耳朵后,他右手扶在腰间镶着南海明珠的剑柄上,竭力掩盖杀机。 倘若是他听错了也就作罢,顶多送这姓苏的寒门猪犬脸上几拳,让他知道李大公子拳头有多硬。若是这姓苏的真是得了失心疯满嘴喷粪…… 李平幽食指摩挲着剑柄上的南海宝珠,不说这以金线镶鞘的宝剑本身,单论这颗送进深宫都可为皇室珍藏的宝珠就可值三千两黄金。 若是自己真没听错,那这柄自开刃来便没见过血的宝剑今日可真要以血洗剑身了。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怔怔看着苏胤,几个和李平幽臭味相投的知己看到李大公子看似平静的表情还有悄然摸上剑柄的右手,就知道今日之事必定是要闹大了。 太学府内明诫不可私斗,更不要提持械互殴,之所以太学府内人人佩剑,只不过是剑为兵中君子,合乎圣人之道。 再加上太学府主张文武兼修,既不齿那莽夫有勇无谋,也不偏酸儒只会吟诗作对,日常所习之课中就有剑术一说,各个家中殷实的官宦子弟又有谁会吝啬囊中不舍得买一柄好剑? 茅屋外,在场众人中,除去仍在地上傻眼不敢吭气的黄延之外,就只有苏胤和江朔北两人腰间空空,其余人腰间皆有剑刃傍身。 至于苏胤和江朔北为何不配剑?苏胤是真囊中羞涩,买把装饰大于实用的剑来于他还不如多吃几顿肉饼实在。 而出身将门的江朔北不配剑,苏胤也曾问过,江朔北却不作回应,苏胤想来应该是不屑吧。毕竟是在北塞九曲纵马驰骋,依仗长枪的主。 “苏胤,最好别搭理他这茬,于情于理你可不占理,他等等真拿剑劈你,事后论起那也是你的错。” 江朔北神情仍旧淡然,见李平幽这小子又激苏胤,轻声说道。 “不搭理这茬,这王八犊子今天也定会讨个说法,只不过等等向我脸上招呼的是拳头还是剑刃的区别。” 苏胤抿着嘴唇敛起袖子,他看到趴在地上的黄延之头上血仍在流。 听到苏胤今天是硬着头皮也要和李平幽掰一掰,江朔北眯起眼睛跃跃欲试,顺手紧了紧腰间的束带。他可不怕这几个纨绔公子哥腰间的佩剑。 在凶、能凶过北塞外匈奴人的草原弯刀? “李平幽,你耳朵不好使?那我就在重复一遍,小爷刚才为你老爹祝寿特献上八个字:浮颅东海!受匕南山!头颅的颅、匕首的匕。” 苏胤一字一字细细道出,还唯恐李大公子曲解他的意思,词意特地给解释一通。 春风拂过,在场的其余人却感觉如坠冰窟,有人已经暗自在心里唉声叹气,今天看来真要闹大了。 苏胤话音落下后许久,李平幽才抬起头狠狠的用眼神剐了苏胤一眼。 李大公子似乎是怒极反笑,呵呵道:“几位,当众辱骂诅咒朝中正二品大员是何罪来着?” 有人低声回道:“按诽谤污蔑之罪,理当交由法廷司。” “这里法廷司管不着,就让本公子的青璃剑来管!” 李平幽怒喝一声,握着剑柄镶嵌南海宝珠的青璃剑抽出剑鞘,刃面在正午直射下反光的厉害,惹得离近的两人觉得晃眼立马掩袖捂眼。 李大公子已经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额头上青筋连离的算远的苏胤都能清晰看到,显然今天不拿剑砍在苏胤身上誓不罢休。 李平幽虽说口碑差的快和过街老鼠一样,让黄延之这种老实士子如避蛇蝎,可与他交好的朋友却都知李大公子并非百无一是。 最起码天下推崇的忠孝仁义里李大公子还是占了一样,那便是对其父亲、当朝礼部尚书李蒲的孝。 李平幽做过的坏事几个箩筐也装不满,却从小到大少有违逆父命的时候,这也使得老来得子的李蒲对这位汝南李氏嫡脉的独苗相当溺爱,入府前就替在长安城里臭名昭著的李平幽擦了无数次屁股。 送来太学府习学,亦有想要让李大公子浪子回头的期许,不然等年过半百的李蒲真到卧床连地都下不了的时候,汝南李氏又有谁能担当起一族兴衰? 只是不知这位礼部尚书大人要是看到令郎在太学府拔剑砍人的英勇表现,会作何感想? 身前几人连忙后退给李平幽让出条道来,生怕李大公子手一抖,剑就捅他们身上了。 看到红了眼睛的李平幽举着青璃剑大跨步朝自己冲来,苏胤说不慌那铁定是骗人的。 说到底,苏胤自认还真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穷学文、富习武。兜里几个铜板都晃荡响不起来的苏胤,只在太学府里学了几个吓唬吓唬傻子还成的把式。 看到李平幽举剑是要把自己劈成两半,苏胤已经可以想到自己血淋淋让人拼尸的场景了。 他腿脚有些发软,原想着往后虚晃一下在瞅个机会和李平幽扭打在一起。 这时却连一小步都迈不开。 耍起嘴皮子的功夫苏胤自认不输任何同辈之人,但动起武来,瘦高瘦高的苏胤怕是只有挨打的份。 还好,旁边站着个不爱动嘴皮子,但动起手来整个太学府也无敌手的江朔北。 江朔北斜移一步,挡在了苏胤身前。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6章:厮打(上)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李平幽是起了杀意,跨步之间毫不拖泥带水,他李大公子自十六岁那年杀了府中奴仆后,杀人就再没手抖过。只是天子脚下法律森严,汝南李氏如何家大业大,也没到能藐视皇朝法度的境界,今日要砍了姓苏的狗头,不过是借势而为。 李平幽虽说是真的怒上心头,倒也没被冲昏头脑,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太学府里仗剑砍人,一是姓苏的胆敢辱骂诅咒他父亲。二则是为了扬名立威,要让那些背地里鄙夷他的人知道他李大公子的力气可不光能解开青楼里妓倌的腰带,砍起人来同样干脆利落! 就算他真杀了苏胤,难不成事后还敢有人以朝中二品尚书之子的命去偿一个无根无萍的寒门士子? 李平幽心里算盘打的可算是啪啪作响,一个眨眼间就已经冲到了苏胤面前,可他千算百算,也没料到一直在旁看戏的江朔北居然拦在了姓苏的面前。 李平幽瞳孔猛然一缩,身后传来阵阵惊呼。砍十个苏胤他都不怕,可要是伤了鹰扬将军的儿子,可就真的难以收场了。 覆水难收,李大公子卯足力气借着冲刺力量直劈下去的青璃剑也是这个道理,他手腕发力想要稳住剑身,可青璃剑重,这剑仍是直劈而下,朝着突然冒出的江朔北脑袋下去。 李平幽心中大呼完了,这一剑落下后,别说他,恐怕连他父亲也会被此牵连。 下一瞬,李大公子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多余。 脑门上豆大汗珠落下的苏胤只看见江朔北向前踏出一脚做出个弓步姿势,一臂横起牢牢把住李平幽的手腕,有着一往无前之势的李大公子便双脚悬空,连一声呼喊都没叫出便狠狠的摔在旁边的杂草丛里。 青璃剑从他手上脱落,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月牙,不愧是吹毛断发的宝剑,斜插进地里,剑身大半入土。 李大公子前身着地,摔了个地地道道的狗吃屎,苏胤听着落地时那沉闷的声响都觉得疼。 李大公子的一帮挚友们也都傻了眼,一时间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谁也没想到有着猛虎出笼气势的李大公子竟然虎头蛇尾到这般。 在看向正拍手扬灰的江朔北时,几人目光从忌惮转而成深深的恐惧。 李平幽趴在杂草丛里,半晌后才干咳两声挣扎着站起来,发髻上的玉簪不知去向,整洁的长袍锦衣上也沾了污浊,他晃着身子捂住嘴巴,一溜鲜血从指间缝隙流出,目光阴沉的不见光彩,反如濒临的将死之人。 “杀死这两人,天塌下来我顶着。” 李平幽沙哑说道,自打从娘胎里呱呱落地,这还是李大公子最为吃瘪的一次。 几人都没轻动。李平幽不是傻子,他们又何尝是?姓苏的寒门猪犬是骂了李平幽的老爹,可又没骂他们的!于情于理实在犯不着趟这淌浑水。 “还愣着干嘛!你我几人可是结拜过的异姓兄弟!” 李平幽大声喊道,一颗门牙从他嘴里掉落,锦衣前衽上尽染赤红。 与李平幽玩的最好的一人猛然一跺脚,咬着牙当了出头鸟,有了表率,其余几人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哥们让人打的掉了牙,作为兄弟要是在旁坐视不管,消失传出去他们几个可是彻底抬不起头来。 兄弟之情,义字当先。混迹纨绔这行的要是没了义字傍身,那可彻彻底底成了孤家寡人,出了事后也就没人能帮着顶包了。 江朔北皱了皱眉,倒不是觉得这几个扔到九曲边塞上连一天都活不过的货色棘手,而是一旦互殴起来,他自保有余,可不一定能照顾的了身后的苏胤。 他转头看向苏胤,自知惹出无端是非的苏胤轻舒一口气道:“没事,料想这几人也不敢拔剑砍人,光凭一对拳头我还真不怕他们。” 几人果真无人拔剑,还解下剑鞘扔到一旁。赤手相搏还能用切磋切磋的解释自圆其说,可要像李大公子那样拔剑,难不成还能托词以剑会友?太学府里主管戒律的大儒可不是傻子。 “上!” 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多年一起在青楼妓倌身上搭配出来的默契堪称心有灵犀,率前的两人直朝江朔北而来,身后几人则绕着跑向苏胤。 江朔北不慌不忙的向后撤去一步,做出个鹰扬府军士入府便要习得的泰相拳起手式。 谁想冲向江朔北的两人跑到跟前便停住的脚步,虚晃一下径直冲向苏胤! 曰你仙人姥姥的! 苏胤心里大骂,合着都觉得自己是个任捏任砍的软柿子啊! 苏胤提起衣袂先是一脚蹬翻一人,随后便向后架拳,连挡了几记直呼脸上的破相拳后,找了个空隙揪着这人衣领往旁边一甩,就这么个眨眼功夫,苏胤身上洗到发白的灰衣上就多了三个脚印。 江朔北也没想到这几人竟然这么怂,连和他照面的勇气都没有,他回身抓起一个,如提小鸡一样往后一撂,看到被众人围殴的苏胤已经倒在了地上,人影蹿杂间看到地上的苏胤还不算太笨,抱着那个被他拽倒的仁兄一起打滚,杂乱中也不知替他挡了几拳几脚,他会心一笑。 这小子,果真是腹黑。 江朔北能笑,可在地上打滚的苏胤却是连嘴都张不开。 尘土飞扬,苏胤都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疼痛,死死缠着那可怜的哥们顺着下坡滚去。 起初这兄弟还能喊出几声别打了,自己人的话,可被苏胤抱着腰身滚了几圈挨了几脚后,就只吃了满嘴的杂草飞尘,这时也学着苏胤紧闭嘴唇,两人一同发力往旁边滚去。 江朔北正要上前给苏胤解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怒喝,猛一回头,看见李平幽拾起青璃剑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这次确实学乖了不敢以剑刃去砍他,套上了剑鞘往自己脑袋上砸来。 江朔北猝不及防下只能抬起双臂阻挡,不想李平幽临时一变竟以肩身撞向他。 江朔北翩然侧身,扭过后正要还以颜色,平时少有人来往的太学府后山茅屋处又出现一个魁梧身影。 “都给我住手!”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7章:厮打(下)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都有些被打到耳鸣的苏胤听到这声后,霎时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这下算是有救了。 苏胤和与他‘共患难’的那位仁兄几乎是同时长吁一口气,来者一声怒吼,再无一人敢放肆,一个个表情比起吃了苍蝇屎还难看,默默的往旁边站去,只望千万别被这人盯上。 已经红了眼的李平幽先是一愣,随后也板着脸不出声,不动声色的将青璃剑拴回腰间,换做是太学府里其他的大儒,李平幽还不会如此忌惮,委实是来者太过特殊,整座太学府里任你家世如何显赫,身份如何吓人,见到此人都得乖乖的作揖行礼。 能让李平幽忌惮甚至害怕的,也就只有面前这人以及太学府府主周南星了。 来者不像太学府大多儒师一样青巾长袍,只罩着件深黄色的坎肩,虎背熊腰,身材极为雄壮,一人便抵苏胤两个宽,他便是太学府内首席教头赵耀。 若只是一介武夫,李大公子断然不会如此忌惮,这位赵教头还有另外一个全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身份:六年前那场旷世大战中的一处战场内,最后活下来的英雄。 至于其中的细枝末节,早已不可考证,毕竟周教头是仅剩活下来,自然也就没有旁观者。 只是据战后的行功册上记载,当时周教头为大军粮道护卒,职位不过一营尉中的末骑,扔到千人以上厮杀的战场上也就炮灰的角色。 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地位,是因为当时奉天帝兵锋所指的匈奴王庭告破在即,北方草原上无数世代侍奉忠诚于王庭的部落几乎是以亡命的姿态前往救援,长达数个月的拉锯战,不论是倾国之力的大宁还是匈奴,都已是强弩之末,就看谁能撑到最后。 周荣营尉负责护送刚从幽州运来的百车粮草,不幸撞见了正日夜兼程去往王庭部落的一伙匈奴部落,人数不下千骑,而周荣营尉不过五百人,其余俱是征召的农夫苦力,连辅兵都算不上。 苍茫草原,又能往哪里逃命?双方不用任何交谈,一场惨烈的厮杀便由此展开。 关于此战细节,无人知晓,唯一公布给世人的是,当大局已定,奉天帝于阴山山巅持纛,亲手砍掉匈奴亲王头颅的同时,大宁的斥候在一片惨烈到几乎方圆两里俱被鲜血染红的草原上,发现了这处已经毫无生机的战场。 以及坐在一辆粮车上,整个人像是被从鲜血染缸里捞起来的赵耀。 这件事本就玄乎,当时奉天帝大胜而归,举国欢腾,不论吹的如何天将下凡也都有人捧场。 有人说那一战赵耀一人便砍杀了不下百骑匈奴,他最后坐着的那辆粮车周边几乎让匈奴的尸体给堆满了,要不是斥候眼尖,差点就没找出只有一双眼瞳还是黑色的赵耀。 还有人说:本来赵教头是被派去传令找援军的,结果看到几个平日交好的弟兄都让匈奴给砍下马,一怒之下调转马头杀了个七进七出,为护粮草死战不退,光是战剑就换了十来把,不愧为我大宁男儿! 诸多传言这些年很是有市场,长安城内茶坊酒楼里不知多少说书先生把这些桥段背的滚瓜烂熟,赚足了银子,光苏胤听过的版本就不下数十个,越离谱的反倒越有嚼头。 也曾有人站出来提出质疑,不过很快就让山呼海啸的骂声喷的不敢在贸然出头。 赵耀活着,并且就在长安。 这就足够了。 至于太学府内关于这位赵教头的议论反倒没有太多,曾有人见过这位赵教头褪去上衣露出的满身疤痕,不是九死一生哪能成这样?他身上的伤疤纵使百战老兵见了也得倒吸一口凉气。 奉天帝还朝之后,北征众将臣论功行赏,除去如今的鹰扬将军江横一马当先被委以重任外,便属这位赵教头一枝独秀,以一军中末骑的身份进晋为破虏侯,更得朝中大司徒举荐,成为太学府首屈一指的武教教头,虽无实权,身份却清贵至极,莫说这些官宦子弟,就连朝中公卿大臣与他见面也会发自肺腑的尊称一声赵教头。 赵耀在那场大战中从一个军中小卒成为举国俱知的英雄,于情于理都当的起全天下人的敬佩。 他更像是一展旗帜,给大宁所有男儿指出了一条出人头地的明路。 这般激励人心的在世楷模,苏胤亦是心神向往。 大丈夫当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有这样传奇经历的赵教头出现,这场游离在血花四溅一线的斗殴也就不可能再有下文。 赵耀先是看见和江朔北缠打在一起的李平幽,旋即望向缓缓散开的苏胤一众,最后目光落在趴在地上呻吟的黄延之,心里已经了然是怎么回事了。 在太学府教武这么些年,早就摸清这帮生来就含着金钥匙的官宦子弟是什么习性。 苏胤朝着赵教头弯腰行礼,腰肢咯吱一声,他身形一滞,知道自己铁定受了内伤。 苏胤走到黄延之身边,把他四周的书籍一一捡起。 “赵教头……” 李平幽正要开口,只是话才刚蹦出几个字来,就让赵耀伸手打断。 带着愠怒的赵耀声音浑厚,厉声道:“不用跟我多说什么,你们结业在即,竟还闹出这样的事来,倘若让府主知道全得滚蛋!” 苏胤喉咙咕噜咽了口口水,对于李大公子而言结不了业无非就是回家挨顿训,该吃吃、该喝喝。可对他而言这可是关乎前程一事,不得不紧张。 江朔北拍了拍衣袂的灰尘,倒是一脸无所谓。 说来奇怪,按理如江朔北这样的将门子弟对赵教头本该天生亲近,何况他父亲也是在那一战中脱颖而出,情境与赵耀相似。但从来不见江朔北与赵教头有何往来,就连赵教头的习课江朔北也少有参与。 赵耀瞥了江朔北一眼,愠怒的面孔稍是一顿,言语也缓和下来道:“这次也就是我一人看见,若是日后再敢在府中斗殴,我定上报给府主定夺!” 赵耀大手一挥,所有人都如释重负,李平幽搀起那个在地上和苏胤打滚的纨绔,一行人恨不得立即撒开步子逃离此地。 “等着!” 李平幽与苏胤擦肩而过,瞪了一眼后撂下话音。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8章:国士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苏胤回敬呸了一口,这才发现自己嘴里都是鲜血。 江朔北问道:“没事吧?” 苏胤用袖口往嘴边一抹,轻松笑道:“哥们哪次吃过亏?别看刚才让他们撵的狼狈,其实就没挨几拳几脚,全让那兄弟给做沙包了。” 赵耀踱步走上前,摸了摸下巴的胡渣,把地上的黄延之拉起来关切道:“要去医师那看看么?” 黄延之局促不安,结巴道:“不、不用了,谢谢赵教头,这点小伤回去用纱布缠一下就好了。” 赵耀叹了口气,用指间探到黄延之的额头上,见长有一寸的口子还在往外渗血,加重了语气道:“最好是去医师那敷上药膏,不用担心医治的费用,到时候报我名字便可。马上就是结业考试了,到时武科必考六艺中的骑射,你带着伤怎能顺利结业。” “去吧。” 苏胤顿时对这位教头好感又增加了不少。 黄延之急忙鞠躬致谢,却让赵耀拉住了下移的身子。他生性怯懦,这时已然带着哭腔道:“还请赵教头不要责怪江学友和苏学友,此事皆因我而起。” 赵耀扭过头却不看江朔北,而是对着苏胤正色道:“得罪了李平幽你在太学府还如何安身?” 苏胤笑着道:“多谢赵教头关心,马上就要结业了,料想在太学府也没几日好住,我也不想节外生枝,不是李平幽几人欺人太甚,这个出头鸟我还真不想做。” 赵耀也不知是不是怒其冲动后的气极反笑,呵呵道:“好一个欺人太甚,好一个出头鸟。苏胤、你是真不知李平幽在太学府外做过的事?若非有一个朝中二品尚书的爹给他撑着,早就被法廷司缉拿下狱了!” 苏胤素来敬服赵教头,不光是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威赫名声,也有赵耀在太学府内资助寒门士子的缘故在内。 苏胤不愿争执,只能作揖低头道:“学生知错,只是既然已经得罪了李平幽,想来现在去登门谢罪也是无用。倘若结业后真就没了音讯,到时恐怕还得劳烦赵教头到永定河里捞尸。” 赵耀冷哼一声,眉宇间倒没了之前的怒意,他转过身道:“出了太学府的门,你我的师徒情谊也就尽了,到时是死是活又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为什么要去花那银子?” 苏胤不抬头,仍是作揖姿态。 赵耀无可奈何的回眸道:“好自为之!实在不行就到我那避几日祸。” 苏胤忍着腰间疼痛一低在低。 赵耀大步流星离去,自始至终,和本该最有渊源的江朔北连眼神对视都没有。 目送了赵耀离开,苏胤这才扶着腰吸气,嘶嘶道:“这帮龟孙子下手还真是狠!” 江朔北待彻底看不见赵耀背影后,才开口道:“要不你和黄延之一起去医师那看看?知道你小子兜里没几个铜板,记我头上就是了。” 苏胤大多时候都没个正形,也不挂记着李平幽最后的威胁,见这飞来横祸算是了事了,嬉皮笑脸道:“朔北啊,其实呢、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好久了,这满太学府不知多少公卿王孙之后想与你结交。你倒好,天天往我这茅屋里面钻。兄弟最近听到不少流言蜚语,说你有那个爱好,你给透个底,要是真有,以后我的茅屋恐怕就不能欢迎你了。” 江朔北听完先是一怔,旋即阴恻恻的笑。在苏胤看来这可比李平幽的威胁之语要可怖的多。 “苏胤,李平幽要杀你还得用剑,你信不信我用一只手就能做得到?” 苏胤顾不上身上的隐隐作痛,转身就朝着自己的茅屋跑去。 黄延之看傻了眼,听到从来笑不露齿的江朔北悠悠道:“谁让整座太学府,敢一身布衣拦在侯门贵胄车驾前的,只有你呢?” …… 太学府前院摘星楼。 此楼高有七丈七层,而太学府又设于长安城北郊丛山中,登上楼顶云台便能一览天下最宏伟高大的城池轮廓。 一名老者白衣如雪,发须半白半灰,却没有年迈老朽的暮气,相反一双眸子颇为明亮,在楼中烛台的映射下熠熠发光。 太学府府主周南星。 摘星楼七层,除去楼阁云台外,其余六层皆挂有太学府历年来成名大儒的画像,距今足有两百副,依照所留经典及生平履历分为六档,以楼次高低而划分,待到功成身退后就由府内大儒来评定。 周南星年少之时曾负箧携剑云游,脚步遍布大宁九州,算得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立冠之后五次假借托词谢绝入仕,更使得其名声大涨。 东海周氏本就是书香门第,一族上下五辈累计下的清誉使得天下士子视为书生楷模。在中原各大书院学宫授业,可谓桃李满天下。 周南星亦无心功名,只是偏偏遇到了千古一帝的大宁奉天皇帝,几次遣宫中大宦请他出山,最后不得已退而求次,担任长安太学府府主。 细细想来,已有二十年了。 当初那个仗剑高歌的少年如今也年知天命,此时正站在摘星楼的七层云台朝着长安城,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身侧,还有几名声誉显著的府中大儒作伴,表情各异。 “府主,颍川郡至今都无消息传回,想必他不会在出世了。” “是啊,当年那事,震惊朝野上下,寒了天下士子之心,纵然他有心匡扶社稷,可当下的朝野格局早已大变,纵然他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怕是一局乱象,也无从下手。” 几位大儒各抒己见,周南星充耳不闻。其中一名年纪尚轻刚入太学府习教的儒师附和道:“我听说他身体患有旧疾,当年先皇千金聘请天下名医为其根治都束手无策,六年过去,怕是……” 周南星神游物外的怡然面孔猛然一紧绷,吓的这名儒师一个哆嗦,其余几位也都纷纷闭嘴。 周南星自知失态,轻叹一声道:“我又何尝不知?可长安城的浊尘,又有谁能扫的干净?” “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者,除他之外,再无二人啊!”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9章:变故(上)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挑灯看了一夜的书,又和李大公子及一众学友‘切磋’了一番武艺,苏胤这一天算是十成十的充实了。 眼看太学府三年学业结业在即,苏胤也算是修的功德圆满,到时由几名负责结业考核的儒师写上一封盖有太学府大印描红的推荐信交于吏部,苏胤便能脱去这身洗到发白的长衫,换上绘有官补的锦袍登步青云。 一想到这,苏胤就坐起身来。 这一夜算是未眠,窗外天边泛起鱼肚白,一片祥和安静。 比起昨日白天那阵急火攻心的模样,现在的苏胤表情平静的宛如太学府中心那座柳心湖,连半点涟漪都不起。 不比太学府的大部分官宦子弟,家中早已铺好了入朝出仕的路子,像他与黄延之这种布衣白身,即使儒师在为看好看重,推荐信写的天花乱坠,怕也只能散到大宁九州的边角之地,去做一县一城的县丞或者县令,终其一生都回不到这座皇朝中枢的都城。 苏胤想到这,撇了撇嘴角,说心中坦然那肯定是欺人又自欺。特别是见过太学府内像李平幽这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后。 同在一座学府习学,可毫无疑问有着家族荫庇的李平幽铁定比自己的出路要好上百倍千倍,是我苏胤真的不如他么? 少年多愤慨,苏胤不由自主的握紧的拳头。 有些人的起点便是有些人的终点。 苏胤不想让自己钻进死胡同,他长吁一口气,自顾自安慰道:“路还长,不着急、且走且看嘛!” 他正窃窃私语间,突然看到窗外的林径小路上冒出几个黑影猫着身子往自己这座茅屋踮着脚小跑。 苏胤一懵,现在离鸡鸣破晓尚有半个时辰左右,太学府后山向来人迹罕见,俗称狗都不来,更何况这还没天亮,哪路神仙还有这闲情雅致跑这来晨练? 模糊间苏胤也看不清这几个黑影长什么模样,不过他们目的倒是很明确,直扑苏胤这间草屋。 苏胤一下紧张起来,难道是溜进来的蟊贼? 随着几个黑影的靠近,苏胤这才看清楚一些,这几个黑影白天见过,特别是为首攥着一截麻绳的那位,可不就是李大公子么! “等等进去,你们两个放风,你们两个摁住姓苏的小王八羔子,把他捆起来放进麻袋里后扔进柳心湖,动作都麻利点,在一会人都起来了,让人撞见可就完蛋了。” 李平幽咬着牙说道,眼神里满是戾气,看来从不吃亏的李大公子这下是彻底恼火了。 剩下几个狐朋狗友面面相觑,都没说话。 本以为李平幽只是过来痛揍姓苏的小子一顿出口气,没想到却是要将他直接给沉尸湖底。人命的事可不是小事,万一东窗事发,到时候治他们的可就不是府规,而是大宁的国法了。 其中一个不知是冷还是被李大公子说的话吓唬住,哆哆嗦嗦道:“李哥不至于闹这么大吧,打一顿那小子出口气就行了,真闹出人命的话……” 李平幽握着麻绳打断道:“怕什么!一个没人罩着的小虾米,死了也翻不起浪来,出了事老子挡着!你不是倾心醉月楼那花魁好久了嘛,这事做完老子给你搭线,保你三天内就能抱着那可人儿滚锦床!” 那人咽了口唾沫,不在说话。 苏胤趴在窗边听的一清二楚,心里大骂道真是曰你个仙人板板!李平幽这犊子还真是心狠手辣,直接要送自己去阎王殿点名。 情急之下,苏胤脑袋转的飞快。 双拳难挡四脚,好汉不吃眼前亏,眼下这火烧眉毛的情况也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了,苏胤一个翻身从床上滚下来,抓起那件布衣就直接从草屋的后窗跳了出去。 太学府坐落在长安城北郊,往北二十里内都是连绵群山,一头扎进去若是分不清东南西北怕是很难出来,苏胤在太学府三年之久,也从未涉足过这片山林,这时也顾不上什么了。 苏胤翻出窗没走十步,就听见草屋哐啷一声,想必是李平幽已经冲了进来。他心一横,手脚并用往着幽深的林子里跑去。 “人呢!怎么没见这小子!” “床还是热的,这小子刚才还在!” 苏胤头也不回,硬是一连跑了一炷香的功夫,被一块突兀的石块绊倒后,才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过了半晌,才缓过点劲的苏胤坐起身来,四周密林环绕,只能透过林间缝隙窥的丝缕光亮。 得、这下是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这片崇山峻岭大半是皇家猎场,每年秋猎都会有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和御林军摆出天大的排场进驻入内,被视作皇家的禁脔,寻常百姓能有几个胆往里闯?苏胤也就不奢求能遇到什么樵夫猎户。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也不知道李平幽几个是否追了上来。 苏胤站起身,瞅了瞅四周环境,突然听见左手的丛坡下面传来一阵声响,他心猛然一绷。 既然是皇家猎场,那么豺狼虎豹之类的大虫肯定是有的,再不然就是李平幽那一伙人锲而不舍追了上来,不管是人还是兽,都能让苏胤血溅当场,他不得不小心。 刚站起来的苏胤立马又俯身趴下,慢慢往丛坡爬去。 丛坡下是一块巨大的青石,大半都空悬,犹如一处崖洞。苏胤调整了下方向,从旁边缓缓爬了一段距离,视线才恰好能看到青石下。 不是兽,也不是李平幽几人,而是一帮苏胤从没见过的家伙,大半都打着赤膊,只有靠在青石的两三人穿着大宁不常能见到的皮袄和裘帽。 苏胤听见的声响确实是他们发出的,只是他们相互交流的语言苏胤从未听过。 苏胤瞧着更为好奇,怪事年年有,今日特别多。这片山林一年都可能见不到一个人,可苏胤头次进来就碰到一帮,瞅着还不像大宁的人,这事,有够蹊跷,也够匪夷所思。 苏胤眯着眼仔细打量,发现这伙人相当警觉,虽看上去像是在这休息,却连取暖用的篝火都不生起,而且不论光着膀子还是穿着皮袄的,手里都攥着和大宁制式朴刀风格差异极大的无鞘单刀。 苏胤瞳孔猛然一缩,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攥,而是绑。 他们手上的刀都用白布缠死在手臂上,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伙人不管左手右手,都没有大拇指。 苏胤隐约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10章:变故(下)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北狄,一个在大宁辽阔版图东北方向的游牧部落,常年游离在草原与大宁九边的关塞之间。 这个部落并不算强大,举族之力也不过拼凑出几万的战力,在大宁和草原匈奴间骑墙而观,算的上一颗精明的墙头草,不然部落也不会赖以生存至今。 奉天帝直捣王庭之时,北狄的戎王几乎是贴着奉天帝班师回朝的时间派使臣前来臣贡,上书愿意率领部落归顺大宁。 等到奉天帝驾崩之后,又在第一时间杀死派去北狄部落监管的长御史,复而反叛大宁,宣称等待草原上的雄鹰再度振翅。 只是向来投机有方的北狄这次还没能等到草原上的匈奴,驻守边境九塞的鹰扬军府就先行动了。 这场算不上惊天动地的战斗从鹰扬军开拔起就没有丝毫悬念,奉天帝倾尽皇朝北方三州之力铸就的鹰扬十万铁骑对得起举世无双之称。 仅一战,枭首三千,北狄戎王远遁草原,俘虏两万北狄青壮,皆被砍去双手拇指,使其一生都再也拿不起兵器。 这些,都是江朔北告诉苏胤的。 只是这些北狄人为何会来大宁京畿长安呢? 苏胤眼巴巴看着眼前这些北狄人,脑瓜想的生疼也想不通。 走商? 苏胤看着他们手上绑着弧度极大的刀刃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没让苏胤继续头疼,很快青石下面的树丛中钻出两个人影来,方才整顿休息的北狄人立马全站起身,把几人围作一团。 苏胤大气都不敢出,直觉告诉他今天估计是碰到大事了。 树丛中又跳出十几名北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沾着还没干涸的血迹,为首披头散发的一人舔了舔刀口,用生硬的大宁官话道:“跟了我们很久了吧,从进入边塞就知道被你们盯上了,夜明司!” 苏胤心里一惊,稍稍昂起头去看那背靠背的两人,其中一个身型显得稍小,身材玲珑有致,手中拿了两把苏胤不认识的短兵,似乎是个女人? “夜明司,直属大宁皇室统领,不光是在各个州郡,就连边塞上也多有你们的人,用你们的行话来说,是叫粘杆?” 这个北狄头头见两人已经成了瓮中捉鳖,狞笑更甚,嘴里的话也多了起来。 连苏胤也没想到,率先发难的竟然是落尽下风的夜明司两人。 不等北狄人在出言戏谑,夜明司的女粘杆前踏一步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北狄人冲去,左手燕钩抛出用另一把燕钩缠住,一个转身飞甩,北狄人猝不及防向后退却几步,手捂住喉咙跪倒在地上。 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法使得其余北狄人纷纷往后移步,生怕这女粘杆还有什么诡谲的招式。 另一个粘杆则趁机掏出一把单手--弩,没有瞄准北狄人,而是举起朝向空中。 为首的北狄人当即脸色一变,狞笑转而惊恐,指向他怒吼道:“拦住他!” 这里毕竟是长安,是大宁皇朝的腹地,只要这发爆珠弩炸响,这伙北狄人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去。 但这两个夜明司的粘杆能活下来么? 所有北狄人蜂拥着冲向那名男粘杆,刚刚举起单手--弩的他还没来得及拉开机括,就让两把转眼就到身前的刀锋逼的连连退让。 杀喊声逐渐沸腾,连躲在青石上面的苏胤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气味道。 毫无疑问,这两名出自夜明司的粘杆是高手,虽然以寡敌众,但很快就有四五具北狄人的尸体倒在他们面前。 苏胤看的浑身冒汗,两人虽说杀伐果断,只要出手必然会带出一长串的血花,可这帮北狄人也不是吃素的主,被死死盯住的男粘杆一把百辟刀耍的在精妙,也抵不住四五把北狄刀往身上招呼,很快一身黑衣被血染的通红,单膝跪倒在地上。 北狄人怒吼着向他劈砍,苏胤握紧拳头替他捏了把汗。 女粘杆手中两把燕钩飞出,击打在了刀刃上,男粘杆顺势一滚,两人迅速往青石底下退去。 苏胤明白,这两人撑不了多久了。 北狄人寸步不退,可倒在地上的同伴尸体像是无声的提醒他们,不想成为下一具客死异乡的尸体,就别冒然出头。 流血过多的男粘杆望着面前的北狄人群,一如他出手凌厉果断一样,只低声道两字:“你走。” 女粘杆咬牙,却也没多说什么,提起一口气转身两步蹬在了石壁上向上攀爬。 北狄人冲来,男粘杆大吼一声,搏命般拦在他们身前。 披头散发的北狄头头解下刀柄的绑绳,因为没有拇指的原因,他不能单手掷出刀刃,只能双手夹住刀柄,合掌为十,双手抛出。 刀光破空,就在女粘杆快要攀爬到顶的时候直直插进她的大腿,剧烈的疼痛使得她双手抓空,身姿后仰向后坠去,她闭上眼,似乎已经认命。 在半空悬举的右手突然像是被铁钳牢牢箍住,只是和冰冷的铁钳不同,抓住她右手的东西是热的。 她睁开眼,看到一张陌生的清秀面孔,旋即又昏厥过去。 林丛间,苏胤相信自己小时候吃奶都没这时这么卖力,双腿都颤抖到发软,他仍是不停的奔跑,背上还有刚才那个女粘杆。 天晓得自己做的是对是错,这种引火上身的事情通常只有傻子会去干,苏胤自认还是个聪明人,偏偏做了这档子傻事。 苏胤跑了一路,女粘杆的血也顺着留了一路,苏胤根本没有空闲能停下来歇口气帮她查看伤势。 他也不知道身后穷凶极恶的北狄人追了上来没有,耳畔呼啸的风声和他越过灌木丛间的摩擦声都是他继续奔跑的动力。 他奶奶的,总算知道书上写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是什么意思了。 值得苏胤庆幸的是好在这女粘杆不重,身子还软的让苏胤觉得像是裹着一件貂衣,唯一难受的只有这女粘杆胸前那一对柔软磨得他后背发痒。 不过在生死一线间,苏胤也没多余的空暇去心猿意马了。 天无绝人之路,苏胤摸不到北的一通乱窜,竟还真窜到长安北郊入城的马道上了,他娘的居然还有一辆马车朝着长安城疾驰而来。 苏胤大喜,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看来老天都不想让自己死。 他喘了口气,腾出一只手喊道:“麻利的救命、救命啊!” 马车仍未有减速的意思,车上的马夫甚至较劲一样又狠狠的挥了两鞭子,苏胤顿时慌了,心里不由骂道奔丧也用不着这么急吧! 横竖都是一死,苏胤心一沉,直接冲上马道中间,闭上眼睛。 他娘的有种撞死我! 在马夫一阵长吁和马匹的长嘶中,马车终是停了下来。 苏胤没等车上马夫骂人,先把女粘杆推进车厢中,随后连滚带爬的也上了马车,掀开帘帐时还不忘瞄了一眼,看到两匹拉车的马匹被抽的皮开肉绽。 苏胤一愣,嘀咕道真是着急去奔丧啊? 也奇怪,这马夫居然毫无波澜,等苏胤一翻上马车,就又扬起马鞭赶路。 苏胤钻进车厢,靠在厢木上哪都懒得动,只有一双眼珠子不停打量着车厢内的环境。 第一眼,看到一个煞是好看的姑娘正盯着自己,面无表情,一双秋水长眸冷淡的让苏胤顿时面红耳赤,开口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姑娘,真是事出有因……” “坐好。” 一声温醇响起,苏胤这才注意到车厢的最里面还端坐着一个人,只是隐匿在暗中看不清面容,玄黑色的衣袍如一朵巨大的黑莲铺开,想来是这辆马车的正主了。 苏胤又想解释道:“说来话长,总之就是有一伙北狄人正在追杀我们,是不是很奇怪?长安哪来的北狄人,我也纳闷呢!总之……” 苏胤语无伦次,阴影中的那人又不温不火的打断道:“我知道。” 他举起一指,示意苏胤挑开车帘,苏胤满腹疑问的挑开车帘,顿时吓到缩回了头。 马车后,有近百骑北狄人挥舞着绑在手臂上的弯刀,溅起飞尘如雾,比刚才那伙北狄人声势不知磅礴了多少倍。 苏胤感觉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面色苍白,再看向车厢里稳坐如泰山的那人,透过车顶的缝隙光亮,苏胤看到那人白皙俊俏的面庞,正看向自己。 他在笑。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11章:颍川荀推暮(上)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苏胤听江朔北说过,成百上千的骑兵汇聚在一起排列成战线驰骋的场面,虽然没亲眼见过,但想来也是人间罕见的壮丽景象。 今天可算见识到了。 苏胤心脏砰砰砰的狂跳不止,双手十指做钩死死抓住车厢的凹槽处,面无血色。 今天发生的一切,对于两年多在太学府内只和古卷青灯作伴的他都太过震撼,即使被府内大儒夸过才敏过人、偶有急智。可这时也是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深深的疑惑和惊恐。 车厢深处那个黑衣男子仰头往后退去,轻轻的咳嗽了两声,冰山美人一样的女子有些慌乱,扭过身想要靠过去,却让男子伸出一掌止住。 “无妨。” 苏胤深呼吸了几大口,镇定许多,心想还真是个惜字如金的家伙。 “这位公子,他们追不上吧?” 苏胤心有余悸,见这男子没咳嗽了试探问道。 “宽下心,他们不敢追了。” 苏胤嗯了一声?男子指了指前方,苏胤恍然大悟,自己还真是慌了心神。 他奶奶的,这可是长安城,大宁的帝都!天子脚下是龙都得盘着,是虎都得卧着,几十骑北狄人能掀的起什么风浪? 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多杀手刺客一样的北狄人到底为啥跑到长安城?难不成是想占山为寇把绿林招牌挂到大宁皇城外?那多多少少沾点失心疯了。 苏胤收敛思绪,瞟了一眼躺在正中仍昏迷不醒的夜明司女粘杆,冰山美人正在给她处理腿上的刀伤,血迹淌了一地,原本车厢内的好闻的清香气很快变成了浓烈扑鼻的血腥气味。 “多谢公子搭救!我名苏胤,现在太学府内习学!” 苏胤习惯性的想要挥甩衣袖,这才想到自己刚才为了逃命早把长衫扔了,现在身上只有件贴身的内衬。 黑衣男子笑了笑,苏胤这才认真打量起这人。 不得不说,苏胤在太学府内见过太多生来钟鸣鼎食的王侯子弟,可论起气度无人能及眼前这位。他一笑,苏胤就想到那句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用在这人身上在稳妥不过。 男子仪表不凡,只是消瘦的紧,而且脸色苍白异于常人,应该是个病秧子。 苏胤用余光瞟了一眼正在专心包扎的冰山美人,觉得难怪。虽说想法龌龊,但换做哪个男子有此佳人常伴身边不得日渐憔悴? “说谢有些早了,若你知道这伙北狄人为何出现在此的话,怕是恨不得要剁了我。” 苏胤一愣,迅速反应了过来,直娘贼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伙北狄人就是冲着这黑衣男子来的! 怪不得几十骑跟发了疯一样的追着马车赶! 黑衣男子见苏胤脸色阴晴不定,半晌不搭话,继续打趣道:“不会真要剁我吧?” 苏胤低着头看了眼从夜明司女粘杆腿上拔出的北狄刀,咬着牙‘和善’笑道:“怎么会、怎么会,我们太学府门口可是挂着与人为善的牌匾。” “哦?太学府正门牌匾不是‘君子立世’?” 苏胤诧异,正要问他怎么知道,外面又传来雷霆鼓点般的马蹄声,声势听上去比之前还要浩大许多。 “要进城了,既然是太学府的学子,等等马车停了回府就好,什么都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 苏胤欲言又止,黑衣男子已经合上双眼像是要歇息,最后只淡淡道:“为你好。” 苏胤满腹牢骚,他撩开车窗挂帘,伸头一望。 长安城宏伟的城墙已近在咫尺,两队红缨铁骑整齐划一,绕过马车逆向飞驰,苏胤并不陌生这两队铁骑身上的森森铠甲,太学府内皇室宗亲报道时,身边就跟着同样装束的扈从。 长安北军,大宁皇族姬氏的亲卫军,号称精锐中的精锐,人数虽然不多,只有三千,可各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百战猛卒。 两队铁骑人数少说也过百,一次性出城这么多,恐怕是只有皇族嫡脉才能摆出的排场。 苏胤回到车厢,死死盯着这黑衣男子,咬着嘴唇轻声问冰山美人道:“你家公子不会姓姬吧?” 冰山美人破天荒的捂嘴一笑,苏胤一怔。 冰山美人手上还沾着血,下意识的顺手一抹,嘴唇就像涂了一层鲜红胭脂。 她拿出手帕瞪眼道:“我家先生姓荀,你要在乱说话,小心先生赶你下去!” 苏胤缩了缩肩膀,斜了一眼端坐的黑衣男子,后者如同老僧入定,对苏胤和这冰山美人的交谈充耳不闻,也没解释半句。 马车外铁骑喧嚣渐渐远去,不难猜到这群长安北军出城是为何,苏胤更对这黑衣男子的身份来历感兴趣了。 北狄人、夜明司、连长安北军都卷入其中,苏胤光是想想就有不寒而栗的感觉,这马车怕是多呆无益。 “姑娘,既然进了城,就把我放下去吧,这离太学府还近些,再往城里走,怕是我得掏不少铜板坐驴车才能回得去。” 冰山美人没出声,黑衣男子倒是开口,嗓音如酒温醇,可进了苏胤耳朵里却让他毛骨悚然。 “从进城起,我们就已经被人盯住了,你若现在下了马车,出不了一里就得让人绑了去。等等到了地方你在下车,我保你平安无事。” 黑衣男子话语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苏胤思索再三,权衡利弊下点了点头,又问道:“先生你到底什么来头?怎么感觉长安城里里外外都有你仇家?” 黑衣男子睁眼,春风一笑道:“不是长安城,而是皇宫内的那座未央大殿,里面站的两列文武大臣,其中一半都不想见到我走入这长安城。” 苏胤一愣,倒吸一口气追问道:“那另一半想必和先生的交情应该不错吧?” “另一半都盼着我死。” 苏胤顿时垮下脸,这人缘、混成这样也真是没谁,自己怎么就走了霉运碰到他了? 像是注视着瘟神一样,苏胤幽怨道:“那先生你还敢踏上这条黄泉路?” 黑衣男子嘴角略微上扬个幅度,更像是在扣心自问道:“有些路纵然困顿难行,也当砥砺奋进不是?” 马车左拐右拐,进城没多久就钻进一条巷子,苏胤想要拉开车帘看看是啥情况,一想这黑衣男子的告诫就只能死了这好奇心。 吱。 马车停住,苏胤听见马车外嘈杂的脚步声,有不少人。 冰山美人想要去搀扶黑衣男子,他却摆手拒绝,吃力的支起身跺了跺脚,拉开车帘。 清晨第一道晨光洒进车厢,苏胤眯眼望向黑衣男子的背影,黑色大袍盖住他整个瘦弱的身躯却不显臃肿,他整个人沐浴在光辉之中,背影竟给苏胤一种魁梧高大的错觉。 黑衣男子挥袍作揖,举手投足间尽展高士风范。 “颍川草民荀推暮,见过王爷、见过周府主。”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12章:颍川荀推暮(下)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马车外,整个巷道被长安北军围了个水泄不通,两边的低舍矮屋上还有身着百褶裙的夜明司粘杆盯梢,当真是飞禽走兽不得近。 随着自称是颍川草民荀推暮的一声作揖,苏胤这才知道了他的名讳。 嗯…… 也就是晓得了,这名字苏胤从未听过,能整出这样排场,草民两个字苏胤才不会信。 马车下站着三人,小巷道泥泞,三人的宽大袍靴都沾染了不少泥土,看样子就知道已经等候了多时。 苏胤只认识其中一位,一身洁白长袍、高冠长髻老者,正是太学府府主周南星,被奉为大宁九州万千士子的楷模,声誉极佳。 其余两个,一个一身极为华丽的湛蓝绣锦,披着大氅,胸前袖口俱绘有腾龙出海的图样,头上带了个白玉束冠,更引人注目的是腰间的一条玄黄蟒带,四爪相扣、此人相貌英武非凡,不威自怒。 苏胤只看了一眼就立马移开了眼睛,生怕视线交际。 这位爷可是苏胤长了一百颗脑袋都惹不起的主,虽说苏胤没见过,可看见他腰间那条四爪蟒带就敢确定他的身份。 大宁镇平王姬阙,现天子的叔叔、先帝奉天皇帝的胞弟,奉天帝驾崩前唯一的皇室顾命大臣。 大宁皇族姬氏,如今能封爵赐侯坐镇大宁各地的比起百年前要少去七成,奉天皇帝对宗室向来用以铁腕手段,一本能让皇族姬氏闻风丧胆的《宗族治法》在奉天年间改了又改,规矩愈发严苛。 最倒霉的,奉天皇帝即位时还是个郡王,等到奉天皇帝驾崩时儿子已经被削成县侯,至于本人,早就因整日提心吊胆而抑郁致死。 皇族一脉,地位高低看华服玉带就能一清二楚,龙袍蟒带者为王、蟒服蛟带者为侯,其中二爪蟒带为县王、三爪蟒带为郡王;四爪蟒带为亲王。现今整座大宁江山,能穿着四爪蟒带湛蓝龙袍的亲王,只此苏胤眼前镇平王姬阙一家,再无二人。 苏胤怎能不惧? 还有小道传闻,据说奉天皇帝驾崩前担忧太子年纪尚幼,不能服众,有意将帝位禅让给姬阙,吓的镇平王在龙床前磕的满头是血,动静连门外伺候的小内官都能听见才作罢。 至于是真是假,不怕死的倒是可以问下镇平王此事真伪。 总之奉天帝生前器重信任的皇室宗亲只有这么一位弟弟,驾崩时将夜明司的掌管权亦是托付于他,当今天子即位后,更是倚重,视为朝堂肱骨,见面时不分君臣,只行长辈之礼。 另外一位,浑身笼罩在一件黑色大袍里,看面貌老实本分的像个庄稼汉子,不过能和镇平王与太学府府主并肩而立,苏胤哪敢轻视,估计是夜明司里的大人物。 下一幕,则彻彻底底让苏胤下巴差点脱臼掉到地上。荀推暮作揖完,面前这三人齐刷刷的还礼作揖,齐声道:“见过荀先生!” 苏胤猜测是夜明司的那个庄稼汉子更是姿态一低在低,老腰都快低到了地上,似是惶恐请罪道:“荀先生受惊,此乃我夜明司察觉不明之罪,还请先生责罚!” 荀推暮敛起裤脚要下马车,镇平王姬阙立马向前亲自搀扶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的像是仆从一般,将他迎下马车,更令人震惊的是荀推暮非但没有受宠若惊,反倒一脸春风笑意的坦然受之,似乎是件寻常小事一样! 苏胤的嘴巴彻底合不上了。 荀推暮笑道:“于指挥使不必自责,夜明司为我赴京谋划足有数月之久,其中心血付出我自了然。” 听到荀推暮并不责罚,于指挥使这才敢直起腰板,默默跟在荀推暮身后小声询问道:“北狄杀手共计一百二十三人,留了六个舌头,其余尽皆伏诛,已经押去我夜明司的暗牢,先生是否要亲自提审?” 荀推暮脑袋微微侧过,摇头笑道:“不必了,既然幕后主使能确保他们从九曲塞外到长安城,自然也能确保他们身上什么也问不出,按夜明司的规矩办便是。” 能让朝中六部百官谈虎色变的夜明司指挥使大人想都没想,就一阵小鸡啄米状的点头。 荀推暮昂起下巴道:“明明派遣中原杀手便能做的事,偏偏佯做谋虑不周让一群北狄人千里迢迢来行刺,我大概能猜到了。” 镇平王姬阙听到后身形一怔,久居上位不威自怒的面容竟露出如同稚童的惊喜表情,他握着荀推暮的手颤颤道:“先生已经知道了?” 荀推暮叹息一声道:“没有,一个猜测而已,此事关系国本,不能轻举妄动。只是这草蛇伏线灰沿千里的手段和魄力,普天之下我实在想不到能有第二个人做得出来。” 姬阙脸上的失望神色一闪而过,转而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此事因当从长计议。一路奔波辛苦,先生这些天可先屈尊去我府上下榻,我已命人将正室收拾了出来,宫中御医亦在府上专候先生。” 荀推暮仍是一脸笑意盈盈的摆手拒绝道:“我怎能鸠占鹊巢,到王爷府上把王爷挤去偏房?” 荀推暮转过身,看向一直都默默无言的太学府府主周南星,挑眉道:“周府主还不为我解围?” 周南星抚须道:“太学府已经收拾出了一间草舍,极为僻静。” 荀推暮笑着指点周南星道:“既然早有安排还一直不吭声?想看我出丑?” 一片大笑。 苏胤人已经看傻了,在整个太学府学子眼中府主周南星都是极受礼敬尊崇的存在。就连天子估计都不敢拿手去大不敬的指点于他,谁敢这样做还不得被天下士子的唾沫给淹死? 苏胤一身冷汗,忙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问冰山美人道:“你家先生是不是习的什么古术永葆容颜?怎么看着不过三四十居然和周府主能、能、称兄道弟?” 苏胤结结巴巴说道,冰山美人像看傻子一样撇了一眼苏胤,实在懒得搭理他。 苏胤正要在纠缠追问,听到荀推暮并不响亮的声音问他道:“苏胤,等我少时,给你省去个驴车钱一同返回太学府,可好?” 数道目光一同望向马车。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13章:夜明司有请(上)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周南星听见苏胤的名字后一阵错愕,旋即苦笑,没想到苏胤居然卷进这件让镇平王姬阙都胆战心惊的事来。 苏胤壮着胆子伸出个头,竭力让自己挤出个笑脸乖巧道:“全听先生的。” 荀推暮抬颌置之一笑,几个人边走边聊,约莫是这位荀先生和几人都是故友,一时间怕是不会离去,这可苦了苏胤,在车厢内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自在,想要跳下去透口气,又不敢迈出步伐。 百无聊赖,他转头扭向冰山美人,已经知道了荀先生的名字,可这位姑娘对他仍是个谜。 正欲开口,看到这姑娘动作娴熟的从一旁的木箱里掏出个小巧玲珑的药炉和捣药勺,随即又极其动作轻微的抓出一把苏胤见都没见过的褐色草药放到药炉里,咚咚咚的开始撵磨。 很快一股苏胤形容不上来的味道盖住了原先扑鼻的血腥味,谈不上好闻难闻,只是刺鼻。 苏胤好奇问道:“姑娘这是什么在做什么?” 冰山美人斜了苏胤一眼,进了长安城后她就没之前那般紧张,紧蹙的秀眉也舒展而开,一双秋水长眸认真注视着药炉漫不经心的回道:“给先生熬药。” 苏胤想起在马车时荀先生时不时的就捂嘴轻咳,像是患有什么旧疾,呲了呲牙道:“荀先生是得了什么病?看他身子骨确实不大健朗,得多锻炼锻炼才好。” 冰山美人听后停下手上动作,苏胤嘴巴顿时合上。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我家先生的病是年轻时在南境瘴林里得下的,不是锻炼筋骨就能有所改善。只能一日三次服用药膳压住体内残余的瘴气,使其不发作。” 苏胤嘿嘿一笑道:“那来长安算是来对了,刚听见王爷说的话没?连宫中御医都给请来了,你家先生的病算是有救了!” 冰山美人听后只是呵呵一笑,还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极为敷衍。苏胤有些不服气道:“姑娘你不会看不起太医院的御医吧?我在太学府可是听说过里面的大夫医术极好,别说是南方林子的瘴气,只要人没死吊着口气,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都能给你拽回来!况且宫中药房广集天下名药,甭管多难弄只要有,就能给你找到!像是市面上千金难求的辽东老参,宫中药房里堆了几库房,你当黄瓜啃都够啃上半辈子。” 苏胤半真半假的胡诌着,冰山美人也不打断,等到苏胤说完才擦了擦手上的草药屑末道:“你知道交州离长安有多远么?” 苏胤一愣,掰着指头算道:“交州?离着长安有个万八千里远吧,我打小就没出过长安城的,你问我这个干嘛?” “此去交州九千六百里,大宁交州碑界在往南行,群山叠嶂,林丛百里。其中之土民被称作夷人,也就是我们口中居于化外之地,不服王教的南夷。” 冰山美人顿了顿道:“我家先生就是在那里落下了此疾,当地人称作鬼唤林,每逢夕时日落便有毒瘴从山间泉潭中涌出,人只要在其中半个时辰,便会七窍流血身亡,无药可解此毒瘴。我家先生侥幸逃出,落下此疾。连当地的巫医都束手无策,你觉得大宁境内,能有名医能解此毒?” 苏胤语塞不能答,咂吧咂吧嘴唇只能嘀咕道:“你家先生年轻时腿脚还挺利索,这么能跑……” 说话间,有人轻叩马车,苏胤借机起身拉起车帘,看到一张半边脸颊都被烫伤的面孔正直勾勾的盯着他,乍一看还以为是从佛家庙画上逃出的地狱厉鬼,吓的苏胤一屁股坐倒。 那人面无表情的冷声道:“有我们的人在马车上?” 苏胤回过神,意识到这是夜明司的差人,自己这举措丢人现眼不说,还很没礼数,连忙补救道:“有,有个受了伤的姑娘,大腿上中了一刀,给简单包扎了下。” “让开!” 这人直接从苏胤身上跨了过去,弯着腰走进车厢,看到车厢正中夜明司女粘杆身下一滩血迹紧张的不得了,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伸指探到女粘杆的人中,见呼吸还算平稳紧绷的身子才松弛下来。 苏胤有些莫名其妙,夜明司里的粘杆向来都视任务比命重,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更何况是同僚的命。像在太学府林子里被那群北狄人包围时,那男粘杆明知是死也决然断后,这躺在车厢里的女粘杆转身时可是什么煽情泪别的戏码都没加,甚至头都没回。 这半边脸烫伤的家伙喜欢这女的? 这可一点也不夜明司。 苏胤想笑又不敢明目张胆的笑出来。 冰山美人对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也没啥恼怒,一边捣药一边道:“她伤的不重,昏迷是因为失血过多,我已经给她简单的止过血了,小心她腿上的伤口别震开就好。” 半边脸点了点头,抱拳道:“多谢姑娘!” 他小心的抱起这女粘杆,从马车上轻轻跃下,至于女粘杆真正的救命恩人苏胤,却是连正眼都没在瞧。 苏胤心中腹诽,老子才是她的救命恩人! 不过苏胤心中也无所谓,毕竟这半边脸浑身都散发着煞气,眼神凶恶的让人觉得下一瞬就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一样,极度不舒服。 不和他跟夜明司扯上关联才好。 “你跟我来,大人有请。” 苏胤如坠冰窟。 他娘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苏胤一脸不情愿的跟在这半边脸的身后,走到巷子最深处的一户庭院里,看见庭院中摆着一张掉了漆的小方桌,正对着他坐着一个身穿锦衣的人,身型极为富态,见到苏胤来后站起身招手,这倒让苏胤受宠若惊。 “大人,人带来了。” 这大人富态十足,出自西蜀的上好绸缎都快兜不住他那圆滚滚的肚子,连眼睛都让两颊的肉挤的只能眯成一条缝,瞧了一眼半边脸怀中抱着的女粘杆,点了点头道:“带她下去歇息吧。” 苏胤不敢率先开口,只是觉得这胖子挺和蔼可亲,怎么也不会把他和夜明司联想在一块。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14章:夜明司有请(下)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苏胤?” 打扮和相貌都极像富家商贾的胖子笑眯眯的问道。 苏胤点了点头,胖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苏胤安坐下来,自己也转过身做到桌子的另一边,只是他这身姿重量对于那张竹椅挺具挑战性,屁股落下的时候椅子的四腿发出嘎嘣的响声,随着他调整坐态吱吱响个不停,随时都有不堪重负散架的危险。 苏胤都瞧着害怕,只恐眨下眼这胖子就出糗的摔倒在地上。 还好,这事没发生。 苏胤乖巧的入座,心里忐忑不安,如坐针毡。 “奥、对,还没自报家门,我姓金,不是什么大人物,在夜明司里挂个职,现任夜明司法尉。” 金胖子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苏胤倒上一杯后自饮一杯,抿了抿嘴一脸享受,好像这街边两文钱就能买一壶的草萝茶在他嘴里能品出百金毛尖的味道。 “你很紧张?” 金胖子抬起头瞟了苏胤一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问道。 苏胤心里骂道这不废话,表面却只能讪讪一笑道:“做贼才心虚,我又没做坏事,哪会紧张?” 金胖子眼睛的缝隙眯的更紧,笑起来憨态可掬:“那怎么满头大汗的?” 苏胤狠狠擦了一把道:“这天太热了,出点汗正常、正常……” 金胖子哦了一声:“年轻人果真有朝气,我穿了三件衣裳都觉得刺骨,你一件单衣还觉得热,佩服佩服!” 金胖子合在胸前的手松开,转而敲打起面前的桌面,拉家常一样漫不经心的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荀先生的马车上?或者说、你为什么会遇到踯躅?” 踯躅?那女粘杆的名字? 苏胤皱起眉头,没敢隐瞒,把自己和李平幽的事简单说给这夜明司法尉听,至于他信不信,那就是他的事了。 苏胤一口气说完后,也没之前那般拘谨,自己移来茶壶又给自己满上,一口喝完。 金胖子手指仍有节奏的敲打着桌面,半晌都没开口说话,似乎在印证苏胤所说是真是假。 “你为什么敢救她?你不怕死么?” 金胖子敲打桌面的手指突然顿住,表情也正经了起来,不复之前的懒散。眯成两条缝的瞳孔也扩大一圈,眸光直直盯着苏胤的表情,想要从中追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动。 让他惊讶的是,面前这个青年没有任何慌乱,甚至在他说出‘死’字后还暗暗呼出一口气,是如释重负? “怕,怕的要死,我就是个普通人,哪能不怕死呢?只是如果当时我见死不救,我怕我这里过不去。” 苏胤轻松笑着回道,他已经知道这位夜明司胖子大人的杀手锏就是在这一问中。既然自己本来就没什么企图,那就老实回答便好。 金胖子看到苏胤手指着自己的心口,先是愣住,随后哭笑不得道:“良心?你是说怕良心过不去所以才舍命救一个自己素未谋面的人?” “没大人说的这么高尚,既然大人知道我是太学府的学子,那对夜明司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想必大人也能理解。身为大宁的子民,见到夜明司的差人遇险,做出这样的举动即便离谱,也合乎情理不是?” 苏胤的反问让金胖子陷入沉默,苏胤不由也紧张起来。毕竟面前这胖子的抉择判断十有八九关乎到自己的性命安危,如果他觉得自己有问题,估计就得去夜明司的暗牢做客了。 “夜明司的宗旨就是忠君护国,太学府的教育不错,我相信你的一片赤诚。” 金胖子站起身,又恢复到一脸憨相的状态道:“不过回到太学府后,今天这件事可不要在提及,最好忘的一干二净,有些事不是你一个太学府学生能掺和进来的。” 金胖子伸出自己胖乎乎的手指放在嘴边,做出个噤声的动作。 苏胤一脸‘茫然’道:“大人说的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金胖子笑着拍了拍苏胤的肩膀:“聪明,这样的人才能活得久。” 苏胤嘿嘿一笑,突然想起问道:“对了大人,和那姑娘搭档的大人怎么样了?” 金胖子摇了摇头道:“死了。” 苏胤叹了口气,古话说大丈夫不死则矣,死即举大名。石子砸进水里尚能泛起几圈涟漪,可夜明司里的粘杆连死都没个声响。 “回去吧,好好准备结业考试,不论以后仕途如何坎坷,可别辜负了你今日的赤子之心。” 苏胤作揖告别,走出庭院后才后怕悚然。 这夜明司法尉怎么知道自己马上结业? 巷道里的长安北军都已经撤走了,连两边房顶上的夜明司暗哨都没了踪影。苏胤回头瞅了一眼,金胖子也没了人影。只剩下一张桌子两把竹椅,似乎在提醒着苏胤这不是梦。 马车停在巷道口,车帘拉开,冰山美人探出头招呼着苏胤道:“赶紧。” 苏胤一路小跑跳上马车,发现荀先生已经盘膝坐在车厢内,听见动静后睁眼笑道:“夜明司没有难为你吧?” 苏胤摇了摇头,想起刚才金胖子嘱咐的话道:“我只要闭上嘴不问东问西,他们应该是不难为我的。” 荀先生不置可否,随着马夫一声吆喝,马车起驶。 一路上苏胤没在张嘴询问,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这荀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自己就掐死心里的那点好奇,省的引火上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苏胤率先跳下马车,发现已经到了太学府的正门前。 太学府门前没有立任何古兽石像,唯有一樽前朝大贤牛角挂书的白玉石塑,意欲激励太学府学子勤学不倦。 “君子立世。” 荀先生也下了马车走到苏胤身边,抬起头看着太学府的六重飞檐上挂着的牌匾,上面用古隶写着四个大字,字体方正,颇有古韵。 苏胤想起在马车上自己诓人的瞎话,脸一红打了个哈哈问道:“先生可知此意何解?” 荀先生笑意更浓,嘴角都扬出个弯弯幅度道:“大概知道,毕竟这牌匾上四字出自我手。”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15章:君子立世(上)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大宁开国至今,传承底蕴延续的年头和国祚同样长,各个州郡的学府随着世家香火延绵同样如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 早些年曾有数百名大儒花了数日一同评测出了一份学府排名,时至今日都还很能服众。 比如荆楚的岳麓书院,排场气势可谓压过天下学府一筹,学府正门前挂着的牌匾上面同样是四个字:‘惟楚有才’。让人听了就觉得傲视群雄。在比如中原第一学府嵩阳学宫,光是讲解经学的大儒就有三千之多,每年前去求学拜师的儒生都可以绕长安城十圈不止。 可在这份学府排名里,却一个是探花一个是榜眼,都得在太学府后面吃灰。 荀先生说太学府正门的牌匾是出自他手? 换做他人苏胤也就笑一笑,全当耳旁风,可今日见了太学府府主周南星和镇平王礼贤下士的做派,却又由不得他不信。 苏胤半边脸都有点抽搐,嘴巴许久也合不上,对于在太学府里习学三年之久的他,这份震惊远比在城外碰到那伙北狄人和见到镇平王还要摄人心魂。 荀先生很淡定,虽然就站在正门的台阶下,离得不远,可望着曾经自己的墨宝目光倒是显得深邃悠远。 “我倒很好奇,你是怎么理解这四个字的。” 荀先生垂下脑袋,浅笑看向苏胤。一缕青丝随风飘起,左手置于身前,右手负于身后,飘逸绝伦,说不出道不尽的君子风流。 苏胤回过神,说实话他对牌匾上这四个字从没怎么留意过,光是每日的柴米油盐就够他忙活的,还有繁重的学业,哪有功夫对着这四个字瞎猜测? 苏胤沉吟片刻道:“君子立世,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嘛!” 荀先生点了点头道:“这是你的看法、一样米养百样人,每个人对事物皆有不同的见解看法。当年我题这四字,就是想让太学府的学子自己去想,既自幼苦读圣贤书,立冠即为君子。那生而为人立于天地之间又该如何?人这一辈子总是要经历许多坎坷挫折,亦要做出许多选择。这些选择,便是你在这世间留下的痕迹,只希望当你做出一个决定时,事后不要追悔莫及。关键时候总能想起自己的初衷,不违初心。” 苏胤也笑道:“那先生的见解就是君子立世,不违初心咯?” 荀先生还是头一次爽朗的笑出声,轻声道:“这四个字的解法没有答案,因人而异。我现在的想法却是你所说,这也是为何我又回到长安城的原因。” 苏胤刚刚打消的好奇心又扑腾起了几粒火苗,这荀先生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个浑身是谜的宝库,等待他去发掘。 不管是那几个高高在上大人物对荀先生的态度,还是偶然言语间透露出的信息,都让苏胤忍不住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太学府正中的仪门从里面被人推开,走出几个苏胤并不陌生的大儒,看到荀先生立于阶前时表情各异,气氛也微妙起来。 荀先生一脸波澜不惊,似乎已经猜到了他们脸上的这种表情。 “荀先生、里面请,府主令我们几人在此等候多时了。” “有劳了。” 荀先生还礼,冰山美人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还吃力的抱着一张七弦琴。 苏胤连忙走过去大献殷勤道:“我来吧我来吧。” “苏胤!” 其中一名大儒叫住苏胤,吹胡子瞪眼道:“你什么时候成了荀先生的家仆了!” 说完之后,还略带忌惮的瞟了一眼荀先生,随后从苏胤怀中抢来琴身,呵斥道:“回府去!” 苏胤咧了咧嘴,自然是不敢违抗师命,只是这大儒的举动确实耐人寻味。 苏胤想起在马车上荀先生说起朝廷里一半人想要他死,另一半人则不想他进长安城,在看看仪门前这群大儒或敬畏、或冷淡的面孔,行了一礼后就退到一旁,等着一行人带着荀先生和冰山美人走进府门,才敢迈开脚步。 “真有意思……” 苏胤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回到自己那简陋的草庐,李平幽等人早就不知所踪,还好李大公子没有一怒之下烧了他的草庐泄愤,苏胤随手拾起散落在屋内的书籍,随后躺倒在床榻上,长舒一口气。 这一天算的是打他从娘胎里出来最难忘的一天了,先是李平幽几人寻他麻烦,然后又遇到北狄杀手和夜明司的粘杆火拼,情急下拦辆马车还拦出个让镇平王都得躬下身子行礼的荀先生。 “荀推暮……” 苏胤蹙起眉头嘴里念叨起荀先生的名字,可他想破头也实在想不起在哪听过这名字。 在太学府里耳濡目染这么久,苏胤对朝廷里叫得上名的官吏还算有一定认知,三公九卿、六部御史台肯定和荀先生没关系。 至于武职里面,三公里的太尉王昂出身河内郡士族王家,而大将军姜承则是中原青州大族姜氏的嫡长子,去年领了圣旨前往雍凉率军平叛,和荀先生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况且就荀先生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骨,还有一身典型的士子气,怎么也不像跃马扬鞭战场杀敌的武夫。 苏胤想着头疼,迷迷糊糊中便昏睡了过去。 待到黄昏时分,草庐门外哐哐的响起敲门声,苏胤睁开朦胧睡眼,打着哈欠开了门,看到江朔北一脸兴奋的冲进屋子。 苏胤纳闷,今天还真是奇了怪了,平时这小子总是一脸万事置之于身外的冷淡,对太学府内发生的大小事从不在意,怎么今天一脸吃了大瓜的模样? “你不会和谁去服了五石散吧?这么兴奋?” 江朔北毫不见外的坐在苏胤的床榻上,搓了搓手呸了一口道:“放屁!老子就是死也不会吸那玩意!” 苏胤一觉醒来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无力的瘫倒在床头,双手枕着脑袋道:“那说吧,什么事能让咱们鹰扬府的小将军如此激动,我还真挺感兴趣的。” 江朔北做贼一样站起身掩上门,把脑袋凑到苏胤跟前轻轻道:“你知道今天谁来咱们太学府了么?” 苏胤挑眉,已经猜到江朔北要说谁仍是使了个眼色让他继续。 江朔北猛然站起身,压抑不住的激动喊道:“荀推暮!颍川的荀推暮!”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16章:君子立世(中)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苏胤已经麻木了,仿佛全天下就他一个人不知道这位来自颍川的荀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看着激动到无以复加的江朔北,苏胤只淡淡的奥了一声。 江朔北搓了搓手道:“现在整个太学府已经传开了,我中午那会在门口蹲了一阵子,见有不下几十匹快马匆匆忙忙的往城里赶,估计全是回去报信的。” 苏胤挠了挠下巴问道:“这位颍川荀推暮究竟是谁?怎么像是除了我谁都知道他一样。” 江朔北脱去外靴盘起腿坐直了身子,大概是自幼家教所致,苏胤从没见过他佝偻过腰背,不论是站姿还是坐姿,永远都是挺直如松。 江朔北表情微妙,眼珠子在苏胤一本好奇的脸上打转,像是鄙夷他孤陋寡闻。 “你真不知道?奥、也难怪,毕竟这个名字在奉天年间时是个人人皆知人人不言的忌讳,特别是先帝最后几年时,全长安城都不敢提这人。他成名那会,你毛应该都没长齐。” 苏胤直接无视掉了最后一句,也有样学样的端坐在床榻另一头,强压住迫不及待想发掘秘密的兴奋,装作一脸平静道:“说说?” 江朔北眯着眼,回忆道:“该从何说起呢?嗯……奉天十六年时,我大宁奉天皇帝御驾亲征,举兵五十万北伐匈奴的事你肯定知道吧。” 苏胤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不是废话么。 那一战,虽距今已有十年之久,可在每个大宁子民的心中,都是永不翻页的辉煌昨日。 直捣匈奴王庭、生擒匈奴亲王、奉天皇帝在北阴山以匈奴王血祭天,犒赏三军将士。那一日,大宁数以十万计的赤色铁骑犹如滔天烈焰,席卷了整个草原,将百年宿敌匈奴赖以生存的家园烧为灰烬。 北伐之中事无巨细,都被史官浓墨重彩的写进了史书之中,而奉天皇帝也由此等前无古人的功绩,被视作可以和大宁开国高祖相提并论的千古一帝,受后世千秋敬仰。 这件事,是每个身为大宁子民的骄傲,据传奉天帝得胜班师回朝路过冀州邺城的时候,城中所有酒楼免费供酒三日,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无数人酣畅大醉后一头栽进酒缸里,酒香漫城数月不散,至今城中尚有一条酒香河,是奉天皇帝宴请众臣时兴盛有感,朝水渠倾倒一杯酒后众臣纷纷效仿,而后全城百姓不论身份地位也皆如此而来。 江朔北身子前倾,轻声道:“那你知道北伐之意出自谁人手笔?” 苏胤心口狂跳不止,联想起镇平王和府主恭敬的态度,突然好似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江朔北看到苏胤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很是受用,晃着脑袋道:“这件事就连朝堂上也是个鲜有人知的秘密。当年除了三公和几位随圣驾出征的将军外,再无人知道其中细节。北伐匈奴从粮草调度,各州郡兵马集结、制衡各方势力、甚至连出兵地点、兵马分配、到达草原后的具体粮道安排和合击匈奴王庭的筹划,都是荀推暮事先制定好的,我之所以了解其中一二,也是我父亲有所提及。” “哼、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父亲一身戎马,身上的伤疤和战功一样多。生平最厌恶的就是口中有大话却做不出大事的读书人,这些年在边境上没少骂议论边防军务的北地大儒,冀州的洛水书院不是号称北三州书院之首么?在他看来却是一堆整天吃饱了没事做张口就来的书呆子,朽不可闻。” 江朔北说到这不屑的嗤笑两声,随即正色道:“唯独荀推暮,我父亲能甘心的尊称一声先生,有一次喝多了还跟我说倘若天下读书人都能像荀先生一样,他也弃武从文了!” 苏胤听后哑然失笑,鹰扬将军江横,这可是能让御史台都不敢进谏的狠角色。太学府里这帮王侯子弟人人腰间悬剑,大半都是思慕鹰扬将军的风采,他们嘴中的江横几乎和道观里的三清一样几近为神。也就能在江朔北的口中听到些人情味了。 苏胤略一思索,觉得不对又问道:“北伐这等关乎大宁国运的事都出自荀先生之手,那荀先生当年到底是在朝中是何地位?现任的三公可都任职数十年,六部里的尚书之位更替我多少也知道些,可从没听过荀先生的名字啊?再往下,想必也不能对这等大事指手画脚吧。” 江朔北竖起一指,猛的长吸一口,中气十足的说道:“无官无职、无俸无禄、无品无级、乃为帝师!” 苏胤浑身一颤,半晌都缓不过劲来。 “士林中不是有一句话么?叫做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但荀推暮可是学得文武艺,授于帝王家。不知比天下学府寒窗苦读数十载的书生高到哪里去了!” 江朔北继续娓娓道之:“当年奉天皇帝即位后广招天下贤士,并拜其中两人为师,可不是光为博取个爱贤敬贤的名声,正儿八经的天子俯首。其中一人便是黑袍荀推暮,另一个则是白衣吕皓尘。大宁延续至今的国策,皆出自这两人之手。” 苏胤听的心潮澎湃,热血贲张。天下读书人千万,最终所求不就是个功成名就,万世留名么? 苏胤正心中感慨着,江朔北倒很有茶楼里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风范,叹了口气道:“可惜啊!” 这盆冷水浇的很是及时,苏胤立马抓着江朔北的双臂,再也装不出之前的平静,兴冲冲道:“可惜什么?赶紧!别卖关子!” “大宁当时国库丰盈,朝野清明。国力正值鼎盛,唯有北方匈奴连年侵扰,于是奉天皇帝就有了出兵北伐的念头。一直为天子出谋划策的黑袍白衣却为此生出间隙,朝野上下更是闹的不可开交,总之就是乱哄哄的一团。毕竟大宁当时的气象来之不易,打这么一场谁都不敢说能胜的仗,一旦战果不利,谁敢承担?” 苏胤瞧着江朔北不停眨巴眼睛,故弄玄虚想让自己追问,不怎么捧场的干笑一声道:“是荀先生站了出来吧?”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17章:君子立世(下)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这回轮到江朔北嘲弄一笑了,他没竖起一指,而是摊开整个手掌摇晃道:“是、但却不全是,荀先生全力支持北伐,但另一位帝师吕皓尘却竭力反对,这两位在奉天年间堪称国士双璧,常常所见略同,不少大宁多年的顽策敝政都是他们两联手解决的,偏偏在这件事上有了不能妥协的分歧。” 苏胤抿了抿嘴唇,这两位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可谓让他神往,可自己在太学府这么久都没听说过这两人名字,如今认识了荀先生,可另一位吕皓尘又是什么来头? 眼见江朔北又开始卖关子,苏胤不禁骂道:“你小子是不是准备兼职去做说书先生了,要不我在给你准备块醒目?赶紧把事情说了,卖个屁的关子!” 江朔北干咳两声,继续道:“不是我卖关子,只是这些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我哪能知道的这么清楚,之所以对北伐之事了解个一二,也是我父亲所说。” “那江将军就不知道这件事的内情了?” 江朔北摇了摇头道:“他那时不过是幽州九边的一个轻骑营的都尉,幽州地界上的官员都摸不清楚,更何况朝廷里。不过后面的事当年的人都知道。” 江朔北伸出手,苏胤疑惑的皱了下眉头问道:“你不会还问我要银子吧?” “呸!我倒是想要你个穷光蛋也得有啊!说这么多浪费多少唾沫星子,赶紧给我来杯茶。” 苏胤骂骂咧咧的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过夜的凉茶,江朔北也不在意,咕嘟嘟一口喝掉后说道:“当时朝廷文武百官就此事吵的不可开交,光是御史台几百位谏官上奏的折子就得堆满你这小草庐。荀推暮和吕皓尘伴随天子多年,在朝廷的威望都很高,要是两人意见一致这事十成十的就确定了,可偏偏吕皓尘认为大动干戈有伤国本,给奉天皇帝进谏数次,所以这事百官基本就是围绕着他俩相互倾轧争吵,闹的整座长安都满城风雨。” 江朔北顿了顿道:“所有武将几乎都同意北伐,毕竟战功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捞的,更何况像天子御驾亲征这种百年都碰不到一次的大战。而六部中除了兵部外,包括御史台和多数皇亲国戚都不同意此次出征,打起仗来烧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些钱可不是从天上掉来的。” “吕皓尘在奉天皇帝决定拍板的那个早朝,做出了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举动,他同三公九卿六部御史台共计二百八十多位大人联名上书,死谏奉天皇帝打消北伐的念头。这举动摆明了是想拿众口堵死奉天皇帝,换做前几位先帝怕是见到这阵势也就从长计议了,可这是奉天皇帝啊!” 江朔北凑近身子,压低声音道:“当场就把联名的折子给撕的粉碎!吓的群臣跪倒了一片!” 苏胤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他拍了拍江朔北的肩膀道:“不对不对,你这怎么说的跟你当时在场一样,他娘的这事到底靠谱不靠谱?你不会是在消遣我吧?” 江朔北重重的拍向大腿怒发冲冠道:“骗你是孙子!老子向来一口唾沫一个坑,什么时候骗过你?当年上朝的百官现今大半还都在呢,你不知道是因为没人敢告诉你而已。” 苏胤连忙拱手致歉,又给江朔北倒了一杯隔夜茶,后者这才得意一笑,抿上一口嘟囔句这茶剌嗓子后继续道:“话说这位白衣帝师也是敢拔龙须的人,见天子一怒后不仅没怂,反倒开始言明不可北伐的原因,荀推暮这时站出来一句一句的反驳,两人就在朝廷上当着百官和天子的面争论了起来,这种以文论斗你也知道,向来是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谁都不能说服对方,能决定的还得是天子。” “最后奉天皇帝心一横,当即下诏北伐,天子金口,出即不改、到这时候了换做旁人也就算了。毕竟打赢无罪,打输了也是进谏有功,但吕皓尘性子过于刚烈,不然也不能被天下士子称誉有国士之姿,眼见北伐已成事实,他直接当着百官的面斥责起奉天皇帝来!” 江朔北啧啧道:“从古至今敢在朝堂上当着群臣公卿的面,用手指着皇帝骂的,屈指可数啊!据说骂的还挺狠,除了不带脏字外基本损人的字眼都用上了,吓的连在早朝负责监查百官的御史都腿脚软的坐倒在地上,侍奉在庭的内宦不知多少惊到尿了裤子。” 苏胤听的默不吭声,光是想想那场面就够他心惊胆战。 江朔北嘿嘿一笑道:“知道为啥没人敢说当年之事了吧?饶是奉天皇帝都懵了,直到吕皓尘骂完才反应过来,气的当时就要拔剑杀死吕皓尘,百官这时各个都怕迁怒于身,哪敢有站出来的?只有荀推暮挺身而出,用手抓住天子的剑,把奉天皇帝给拦下了。” “之后嘛、奉天皇帝本要处死吕皓尘,也是荀推暮跪地求情,但吕皓尘仍被下旨逐出长安,还特地明旨从禁宫到长安东乐门每一里刑一廷棍,全长安不论身份尊卑都来送行,看着这位曾经的帝师一路拖着血爬出的长安城。” “大概就这么回事了,至于荀推暮、北伐前夕也不知为何离开了长安淡出视线,只留下制定的北伐之策。有说是因为吕皓尘的事奉天皇帝有怒于他,有说因为抱病归隐,当年也是传的沸沸扬扬,至于究竟为何,恐怕也就荀推暮和奉天皇帝知道了。” 江朔北说完后连连叹息,苏胤也噤口不言。 “诶,荀先生现在就在太学府里,你要不怕大可去问问。” 江朔北一脸坏笑,苏胤瞪他一眼道:“你要想知道怎么不自己问?” “有什么好问的?一切尘埃落定,现今幽州边境上别说匈奴的游骑,就连他们的羊都见不到一只。” 苏胤长叹一口气道:“这么说荀先生支持北伐是对的。” 江朔北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苏胤,正经道:“是对是错在这里哪有定论,想知道的话,去趟九边关塞,见识下那边的风景,心里的秤砣就能下注了。”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18章:烽燧军(上)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幽州,位于大宁皇朝疆域的最北端,这个在皇朝九州内版图最为狭长的州郡犹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为大宁子民将百年夙敌拦在了草原。 事实上,幽州的边境线上确实也修筑了一道长达四百里的城墙。 大宁自开朝以来,草原上居住的匈人便没停止过南侵的脚步,无边无际的草原虽然是他们的家园,可比起富庶而又繁华的南边,茫茫草原的资源实在过于贫瘠,这也使得对南方的向往和垂涎深深的刻在了这个民族的骨肉中。 大宁从第一位皇帝开始,历经数代人的努力,才在一马平川的草原边境上修建起这道屏障,又经过近百年的修缮和补缺,才逐渐有了如今九边十六关的宏伟城塞。 但很少人知道,在九边城塞外,还林立了许多烽燧堡楼,都是为了修建九边城塞而设立的前哨。为了建立起九边城防,大宁付出了太多代价,不但是近乎无底洞的投砸银子,还有数代大宁男儿的性命。 毕竟匈奴是不会看着一座能拦截他们南下的高墙拔地直起,而坐视不管的。 这些散落在大宁边境外的烽燧堡楼,才是真正意义上抗击草原匈奴的第一道屏障,只是鲜为人知而已。 时至今日,这些烽燧仍未破败坍塌,因为仍有一支军队驻扎在这些堡楼之中,数年来在漫漫长夜中为大宁百姓执火照明北方草原的苍穹,灯明太平。 这支军队的名号被锁在朝廷兵部档案库中,早已落满灰尘,数十年无人问津。 当年奉天皇帝的一道圣旨,新的北方三大军府落册、鹰扬军、北府军、重岭军。作为皇朝北方支柱的三大军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享受着朝野上下一致的赞誉,而游离在皇朝疆域之外的他们,似乎被人遗忘也情有可原。 但他们并没遗忘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数十年如一日。 老刘头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氏,出生在水乡扬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即使背井离乡数十年,可一口地地道道的吴越口音却怎么也改不掉。 十几年前,随着奉天皇帝的一道圣旨传遍皇朝的每一个角落,当年还是个热血男儿的老刘头立马就参了军,先是乘船渡过南江,随后又一路奔波到了距离江南千里之遥的幽州,亲身经历了那场让他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大战。 奉天皇帝下了北阴山后,老刘头又随着一部分兵马留在了九边城塞,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卒对他们说九边塞外的堡楼也需要人去戍守。老刘头和大部分人一样望而却步,北塞外的环境他们都已经见识过了,说的难听点那压根不是人过的日子,缺水、缺粮、整日都要面对茫茫草原,连个鬼影都看不到。 但当老卒希冀的目光向他看来时,那时脸皮太薄的他还是咬着牙迈出了一步,现在回想,仍能气的他狠狠给自己两大耳刮子,骂道自己鬼迷心窍上了贼船。 这一步,就是十年。 老刘头这辈子有两件事是要记到棺材里的,亲身经历的北伐大战、还有就是老卒寿终正寝时抓着他手说的话。 “我知道你后悔,烽堡的日子比不得咱九边境内,你恨我没关系,可你得记得,烽堡所在即是我大宁疆土,不容他人涉足。这烽堡周围,可都埋着咱烽燧军前人的尸骨,他们都在天上看着呢!” 时过境迁,老刘头也成了老卒,胡子头发白了一半,身上穿着烽燧军传了不知多少年的盔甲,铁锈随手一刮、都能扬起一片。 老刘头正躺在铁牢堡的烽燧台上晒太阳,嘴里还哼唧着记不得名字的江南水谣,一旁竖立的大宁旗纛随着草原上终日不歇的北风猎猎作响。 这是铁牢堡戍边将士的常态了,连老刘头都忘记有多久没在见过匈奴人,当年那场大战,他像是把一辈子能见到的匈奴面孔都见了个遍。 这里的日子太过枯燥乏味,整日除了晒太阳就是擦拭兵器盔甲,连出现个新鲜面孔都像是过个年,能引来整座铁牢堡几十名戍卒的围观。 一个少年爬上烽燧台,老刘头睁开一只眼,瞅到后操着浓厚的吴越口音问道:“小屁孩,又想来听故事了?” 少年叫张柱,年纪不过十六就比老刘头高了半个头,标准的北地男儿长相,生的膀大腰圆,两条胳膊孔武有力,骑射的功夫在铁牢堡能排到第一,连铁牢堡的燧长都夸赞这小子是天生的好苗子。 可惜堡内最好的一张弓也不过两石的臂量,张柱轻而易举的就能拉开,老刘头估量着这小屁孩在长长气力三石的硬弓也绝对没有问题。 张柱张开嘴,大大咧咧笑着道:“老刘头、告诉你个好消息,燧长说了下次鹰扬府来人就把我给推举过去!我要成鹰扬府的将士啦!” 老刘头奥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可心里却失落的很。张柱是铁牢堡最小的戍卒,平日来都爱逗他玩,这一走,铁牢堡真的只剩下一群老家伙,可不就死气沉沉了? “鹰扬府好,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去了鹰扬府也算给咱铁牢堡长面子。” 老刘头有一句没一句的说道,少年没看出老刘头的失落,蹲下身道:“老刘头,你见过鹰扬大将军没?” 老刘头听到少年要走的消息心里烦闷,不耐烦道:“去去去、今天没心情讲故事,你去了鹰扬府不就见到鹰扬将军了?” 少年死皮赖脸的纠缠道:“你怎么还生开气了!讲讲呗,听不了你讲几次了!” 老刘头一巴掌拍在少年脑袋上,呸了一口道:“晦气!你个小屁孩会不会说话?要听可以,等我做完正事。” 少年皮糙肉厚也不计较,笑嘻嘻的扶着老刘头起身,两人爬下烽燧台,下层则是一所不大的石室,摆列陈设与铁牢堡任何一间屋子都不一样,典型的江南弄堂风格。 老刘头点燃烛台上只剩下个末截的蜡烛,石室瞬间明亮起来。 正中间摆着一时鸣钟,而两边则放着一面铜镜和一盏瓷瓶。 东瓶西镜一鸣钟,江南家家户户都有的摆列,寓意终生安乐,平静无灾。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19章:烽燧军(下)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少年不是第一次跟着老刘头来这,对老刘头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早就轻车熟路,看着老刘头引燃了烛台,自己便搓了搓手上前擦拭桌台前的摆设。 鸣钟年久失修,早就发不出声响,而一边的铜镜也只是半面残镜,连人脸都照不清楚,晃眼过去就是个黑乎乎的影子,唯有瓷瓶,被老刘头爱惜的崭新如初,确确实实出自江南那边的窑厂,瓶底还有奉天二十二年的字样。 少年擦完镜子又擦完鸣钟,正要抓起瓷瓶却让老刘头拦下,夺过了抹布嘴里念叨着:“手里没轻没重的,还是我来吧,要是摔坏了,我要你小子的命!” 少年不屑的冷哼一声,顶撞道:“这个破瓷瓶值多少银子?等我进了鹰扬府每年给你捎来十个!” 老刘头沉默不语,这瓷瓶的质地确实不值几个钱,当初在集市上看到时只是一眼相中了上面绘着的小桥流水,蓬船青山,和他家乡的景象简直一模一样。 正是如此,即便知道那南北跑商的商贾狮子大张口,老刘头仍是狠下心把最后的银子全盘托了出去,不为别的,就怕哪一天自己老了,老到连故乡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刘头对故乡的记忆就如每年梅雨季节的江南,烟雨之下,朦朦胧胧,让人望不真切。 现在回想起当初离乡时的急切,临别之际都没回望最后一眼,老刘头嘴角不由上扬。 年轻啊! 如今想来,对于故乡的记忆断断续续,好像只有巷口的弄堂,还有自家门前的青石拱桥还记得长什么样子,其余的、即便老刘头想破了脑袋,都记不起来。 奥!对! 老刘头猛然拍向自己的脑袋,吓的少年一个哆嗦问道:“你没事吧?” 老刘头置之不理,只是闭上眼去望向青石桥上撑着花伞卖酥油饼的那个她。 五文钱一张的酥油饼像是老刘头记忆的钥匙,打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笑容,含蓄内敛、笑不漏齿,每次她一笑,双颊就会生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让人脸红的不敢直视。 “想吃酥油饼了。” 老刘头睁开眼睛,眼眶有些湿润。 “酥油饼?那是啥?好吃么?” 少年好奇的探过来脑袋一连三问,老刘头扭过头背着他轻声骂道:“去去去,你个小屁孩毛都不懂。” 老刘头从角落里抓起一根芦杆,拾弄成一根香的长度后在烛台前点燃,郑重的三躬身,插在了案台前用泥沙裹成的香炉上。 铁牢堡什么都缺,水、粮、更别提香了,所以老刘头只能退而求次用芦杆替代。九边城塞里的集市倒是有香卖,不过老刘头上一次发军饷都是三年前的事,他们这帮驻守在大宁边境外的烽燧军,仿佛身不在大宁,便不算是大宁的兵。 这些年之所以还能艰难度日,全靠鹰扬府的救济,每隔一段时日,鹰扬府的轻骑就会携带水粮前来。 老刘头上次听到鹰扬府的将士说,鹰扬大将军为他们上了一份折子给朝廷,希望能把这些年的俸禄给他们补上,可折子递上去之后,就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其实这样也没啥,别人不认他们,他们心里知道自己是大宁的将士一样足矣。 上完香后,两人回到烽燧台上,少年眼巴巴的看着老刘头,这次老刘头没在拒绝,倚靠在土墙上享受起暖洋洋的日光问道:“说吧,想听啥?” 少年眼珠子转了转说道:“老刘头你见过最大的将军是哪个啊?” “最大的将军?哪有这么说的,当年可是天子亲征,再大的将军能有皇帝大?” “那你见过皇帝嘛?他长啥样啊?是不是得有我两个高?” 老刘头自嘲笑道:“我一个生兵蛋-子,可能见到皇帝么?不过皇帝也是人,总不可能长两个脑袋不是?” 若说故乡江南是老刘头心口的软肋,亲身经历的北伐大战便是他最意气风发的回忆。 老刘头顿了顿道:“当初咱大宁军马那阵势啊,没亲眼瞧见真是能后悔一辈子,几十万大军分三路出塞,前队早上太阳刚升起出发,后队都得排到太阳落山才挪步。” 老刘头往外面望了望,用手划过整个视线所至道:“那时铁牢堡这周围几十里,都是咱大军的营地。小屁孩、见过万马奔腾的景象过没?地动山摇!能晃的你脚都站不稳地!咱大宁铁骑身上的赤色甲胄掠过草原时,就像一片火焰烧过一样,匈奴光是瞅上一眼就吓的跪地求饶了!” 少年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看了一眼老刘头身上锈黄锈黄的盔甲,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老刘头气的耳根都泛红,骂道:“笑个屁!老子当年可是亲手砍死了七八个匈奴,跟你这小屁孩说了也不懂,等你哪天自己上战场就知道了,光是喊叫就能把你耳朵震聋!见过几万张强弓齐发没?跟下雨一样,怕你小子真有机会见到也得吓的尿了裤子。” 老刘头喋喋不休,少年却有些意兴阑珊。这些话,他已经听了几十遍,每次都差不多,没点新花样。 “老刘头,你上次不还说自己砍死了十几个匈奴么,这次怎么就变七八个了?” “废话,真打起仗来你还能数自己砍死几个?匈奴的弯刀那可不比弓箭慢,马蹄子从你旁边一过,你可能就没命了。我当年的几个兄弟就是这样没的……” 一老一少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聊到黄昏日暮。之后,少年打着哈欠下了高台,只剩下老刘头孤零零的一个身影,眼神空洞的看着一成不变的草原落日。 夜渐深,老刘头像是等待着什么,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远方突然冒出星火,格外注目。 夜空如纱,星河间一轮明月高挂,老刘头熟练的点燃烽燧台上的干草,一团巨大的火焰照亮了整座铁牢堡。 很快,铁牢堡的周围闪烁起七八处焰光,像是悬挂在半空的天火一样。 老刘头趴在墙头,向南望去,远处九边城塞的方向,同样升起一团火焰。 他欣慰一笑,看、还是有人记得他们。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20章:陆行舟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太学府柳心湖,苏胤坐在湖边的老榆树上,手里握着一把瓜子,一边看着湖里趁着春暖花开踏春游湖的船舶,一边磕着瓜子,落得逍遥自在。 每年这个时节,柳心湖两旁草长莺飞,风景宜人,湖面解冻后更有锦尾万条,一把食饵洒下,就能看见锦尾无数鱼跃湖面,溅起涟漪点点,甚是奇景,太学府本就远离世俗尘嚣,从来不缺乐子的锦衣公子千金们也就只能在这找点乐子。 苏胤倒是很想也泛舟湖面,试试一抛食饵引得无数锦尾争先的感觉,奈何囊中羞涩,以他兜里的那点铜板,连乘坐最小的走舸都不可能,也就只能坐在岸边看看这些富家子弟寻欢作乐,过过眼瘾了。 湖面上大小船只来回游荡,想在柳心湖里泛舟,可比其他地方要贵的多,最小的走舸租借一日都要五十两白银,在大点的江南乌蓬则要一百两,以此往上几乎价钱几乎都是成倍的翻涨,湖边停着的画舫更是到了五百两的天价!要知道朝中五品大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三百两,以治学扬名的太学府在捞银子这方面,也是当之不愧的状元。 曾有大儒向府主周南星进言,此举实在过于势利,有损学府名声,可府主周南星却回答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银子也不是进我的口袋,反正这帮权贵子弟兜里从没瘪过,与其让他们在别的地方花天酒地,不如就老老实实在这掏了,太学府每年修缮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周南星这话说的让人无可反驳,占据小半个长安北郊的太学府每年花出去的银子可不少。此事传出后非但没有被人指责,反倒掏银子的各个王公贵戚一片赞扬,笑言周府主生财有道,倘若去从商个半年八载,长安首富非他莫属。 让人掏了冤枉钱还笑着竖大拇指,这就是赵府主的本事了。 明着宰人的租船价也没能挡住学子们游赏春景的热情,每年这个时候和立秋的半旬时日,都是柳心湖租船最紧俏的日子,别说便宜的走舸乌蓬供不应求,就连画舫和艨艟一样炙手可热。 太学府里多得是生而贵胄的投胎好手,自然带着高人一等的傲气骄慢,试想同在柳心湖上游玩,你坐着走舸心情正爽,迎面一支画舫冲来,被冲击的站不稳不说,船上的人还居高临下俯视你,如何能忍? 每年柳心湖都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缺被冲撞落水的倒霉蛋,为此周府主还‘贴心’的安排了在岸边候着的船夫专门捞人,怕真有不习水性的公子哥成了冤枉水鬼。 落了水可就成了太学府里茶余饭后的笑柄,成落汤鸡是小,可折了面子是大。吃喝穿住样样不缺的权贵子弟不去争一口气,难不成还蒸馒头? 苏胤坐在湖边除了看景吹风外,就是等着每年这场固定的好戏。 热闹嘛、不看白不看。 老榆树一阵猛烈摇晃,苏胤双手都抓着瓜子,差点倒头栽下,赶忙伸手抓牢树干,怒而低头一看,江朔北一脸坏笑的说道:“就知道你小子在这,又来赏戏了?” 苏胤跳下树,手里的瓜子瞬间被江朔北抢去一半,苏胤也不计较,伸了个懒腰慵懒道:“今年乘船泛舟的人可比往年少,估计等不来去年淮阴小侯爷和祝府二公子那精彩的戏码了,啧啧、两艘艨艟对着撞,岸边全是摇旗助威的人,难忘、难忘!” 江朔北剥开瓜子扔进嘴里,嘎嘣道:“谁让荀先生在这个节骨眼又回到了长安城呢?这些天回城报信的快马可是一匹接着一匹,估计朝廷百官的府邸里早就炸开了锅,荀先生住的后山那间草庐平日来连人影都望不到一个,现在可好,石阶上的青苔都让鞋底给磨平了,可惜全被拦在了山脚下,据说连几个儒师一同去拜会都没能见到荀先生一面。” 苏胤就地盘坐下身,轻笑道:“任他洪水滔天,我自风平浪静;反正不管我的事。我啊、现在就等结业考试,然后听从吏部安排该去哪去哪,若是去了幽州到时候还得请咱鹰扬府的小将军多照顾。” 江朔北还之一笑点头道:“好说好说,到时候我必提兵前来,让你亲身感受下我鹰扬府的虎头枪身有多沉。” 江朔北笑着抬头,这一望就看到柳心湖中心的一支巨大桅杆,足有太学府正山半个高。 他略失神,苏胤顺着他的视线也瞅了过去,说道:“鹰扬大将军就是在这艘大舟上受封开府的吧?” 江朔北点了点头。 柳心湖面帆舟交错,但在这艘巨无霸面前,都如稚童幼婴。 这艘大船意义非凡,是大宁船艺的巅峰之作,却并非驰于江河,而是一艘陆行舟! 奉天皇帝北伐匈奴,于幽州渔阳郡命工匠造陆行舟三艘,大小各异。北伐之时奉天皇帝亲驾巨舟行于草原,奴寇见而四散,大宁所向披靡! 停在太学府柳心湖中心的这艘陆行舟,正是当年奉天皇帝圣驾所在的‘问鼎’,也是三艘陆行舟中体型最大的一艘,长达百丈,下置巨轮一千八百,想让这艘巨舟行驶起来,得需要上千名壮汉蹬杆。 为了把这艘巨舟开回长安,奉天帝可谓大费苦心,为此专门将幽州至长安的官道百里拓宽。 剩余两艘陆行舟,一艘仍在幽州,而另一艘则毁于北伐之战中,匈奴为此付出了王庭精锐天狼骑上千的性命。 北伐大捷后,奉天皇帝也正是在此舟上封赏众臣。 江朔北摸了摸鼻子道:“想离近点去看看。” 苏胤皱着眉头道:“你疯了?你哪来这么多银子去租船?还是你准备游过去?那今年太学府最火爆的事可就有了,鹰扬府小将军戏水柳心湖。” 江朔北在怀里摸索,掏出一张崭新的五十两银票,苏胤瞪大了眼睛道:“我靠,你还真有啊!你就不怕被人瞧见后明天就传到朝廷里,说你爹贪污军饷中饱私囊?” 江朔北翻着白眼道:“你哪这么多废话,痛快点,去不去!” “去!”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21章:太学府最有牌面的女子(上)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柳心湖岸做着租船买卖的当然不会是太学府里授课教学的儒师,这样做实在有辱斯文,脊梁骨非得让千千万万个读书人戳穿不可。 苏胤和江朔北沿着湖边石径往租船的亭铺走去,看到黄延之正匆匆忙忙的路过,苏胤便招手把他叫住。 头上包着个纱布的黄延之见到苏胤后展颜一笑,像他这种性子和出生在太学府里过的相当度日如年,不然也不会有前几日被李平幽和一帮纨绔子弟欺辱的事发生,整个太学府想来也只有遇到苏胤能让他发自真心的露出笑容。 黄延之古板的拱手行礼道:“见过江兄苏兄,你们两这是要做什么去?” 苏胤上前搂住他道:“你运气不错,今天啊有冤大头出钱,走,一起泛舟游湖。” 黄延之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让苏胤不由分说的拉着一道往亭铺走去。 亭铺周边已经围了不少学子,大多都是今年入学的新生,还对柳心湖充满好奇。像苏胤这届已经临近结业的学子,能租的起船游湖的早就游了十遍八遍,在想从他们身上挣这笔银子,可就难了。 一个山羊须的精瘦男子眼睛闪着精光,跟在几个锦衣公子哥后面滔滔不绝的讲解这柳心湖的妙处,嘴里唾沫不停,手也比划着湖景,忽悠的几个涉世未深的公子哥连连点头,眼睛望向柳心湖时都带着朝圣的肃穆。 “几位公子,瞅见湖中心那座大船没,我不用介绍依哥几个的见识阅历也应该知道是什么吧?先帝当年的御驾‘问鼎’!” 精瘦男子唾沫横飞,说到先帝二字时还特地拉高了声调,双手朝着长安城的方向拱拳,恭敬的劲比起深宫里伺候的内官也差不了几分。 一看吊起了几位公子哥的兴致,精瘦男子小步走到跟前,贴上去故作神秘道:“这陆行舟拉回长安后,先帝有一日想起北伐战事,感慨良多,就着便装带了几个随从又登上此船,留下了几句墨宝,至于是什么,嘿嘿!” 精瘦男子往后撤去几步,脑袋一撇,从市侩模样转而成了生人勿进的冰冷。他摆手道:“那就不好意思,恕我不能透露了,我这做的就是这笔生意。在好心提醒几位,这大船虽说大半都在湖里,可唯有画舫高度的船只才有机会看到‘问鼎’上的先帝墨宝,几位有没有这个荣幸我就不知道了。” 几个锦衣公子哥听完交头接耳一阵,几人割肉一样凑了凑身上银票,够了五百两后交给精瘦男子。 一笔生意做成,精瘦男子舔把舔把手指,过了一遍数目后把银票塞进怀里,脸色如常,命人去给几位公子哥牵舟。 瞅见苏胤江朔北三人走来,刚拿起一把竹扇的精瘦男子连忙放下,轻笑打趣道:“呦,今天什么风把江小将军也吹来了?记得小将军刚进府时就蹲在湖边望那桅杆望了大半天,老宋还以为一笔买卖没得跑,谁成想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从江小将军兜里掏半个铜板出来。” 自称老宋的精瘦男子就是在柳心湖做租船生意的老板。说来奇怪,太学府汇集大宁最为顶尖的权贵子弟,堪称卧虎藏龙。可自苏胤入府就在柳心湖边做生意的宋老板身份却一直是个不解之谜,不少入府的学子用家世人脉打探,可连他叫什么都没能知道。 能在太学府里挣银子的铁定不是普通人,太学府里这帮主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伺候来的,曾有几个膏粱子弟想仗着家世背景坐霸王船,宋老板也不争执就放着让他们玩了一天。 泛舟游湖完了后,几个膏粱子弟就收到驱逐出府的铁令,几人不服,最后让甲士连同行李和人一块给撵下山去。 打那以后,想在柳心湖里游玩的学子就没有不老老实实掏银子的。太学府里学子私下就传闻着这宋老板不该姓宋,应该姓姬或是周。 听完宋老板的话后,江朔北笑着掏出银票道:“今天就不浪费宋老板的口水了,不过我可没这么多银子傍身,只能租最便宜的走舸。” 宋老板笑着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对江朔北的态度可比之前那几个公子哥要恭敬的多,双手小心翼翼的接过这张五十两的银票,眼中似乎也只有江朔北一人,至于苏胤和黄延之,很自然的被无视过滤掉。 商人以利为重,苏胤和黄延之两个榨干也榨不出几颗铜板的穷鬼入不了他眼也是情理之中。 “嗨呦、瞧您说的什么话,江小将军赏脸那是给我面子!当年您的父亲、咱大宁的顶天支柱鹰扬大将军可就是在那艘大船上受的封!今儿我老宋在这日日夜夜守着这艘荣誉之舟,那也算是和咱鹰扬军府结下了不解之缘。不瞒您说,其实我小时候母亲改了嫁,我亲生父亲也姓江……” 苏胤满脑门都是黑线,听着宋老板扯了半天,就快成为江朔北的远方舅舅时终于停住。用手做掌挤开自己趴在江朔北肩膀上小声道:“江小将军要想坐大舟那就晚上来,老宋分文不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您也体谅一下我,毕竟规矩不能坏、马上要来个大主顾,我就先走了,您屈尊自己去找个船。” 宋老板麻利的转身小跑,苏胤和江朔北相视一眼,一个苦笑一个无奈。 “大主顾?谁啊?” 苏胤刚离得近,听了个大概。江朔北摊手表示不知道,三人只好自己走到湖边找船。 亭铺前突然热闹起来,出现浩浩荡荡一大批人,连湖面上行舟的人也都纷纷往这边张望。 苏胤刚解开船索,听到声响后抬头望去,一片锦衣攒动,玉石声琅琅,正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个人,宋老板半弯着身子一阵小碎步笑脸相迎,笑容灿烂的不输柳心湖景,这应该就是他刚说的大主顾了。 “谁啊,排场这么大,乖乖、这是准备把整个柳心湖都给包下来了么?” 苏胤喃喃自语。 一个头戴青鸾珠冠穿了件粉桃霓裳的女子从人群里缓步踱出,风头无两。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22章:太学府最有牌面的女子(下)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女子气质清冷,皮肤白皙的好似琉璃玉人,青鸾冠下一对柳叶眉挑起,脸上只是略施胭脂就显得雍容尊贵,与身边一帮家世清贵的子弟在一起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宋老板也不敢离着过近,隔着几尺距离笑脸奉承着,苏胤远远看去宋老板的嘴就没合过,滔滔不绝。 不过女子却没给宋老板太多说话的时间,目光在柳心湖岸停着的船舶一扫而过后,指着其中最大的一艘三层楼船点了点头,就定了下来,果决的让苏胤瞠目结舌。 宋老板脸上洋溢的笑容和柳心湖景简直相得益彰,亲自走在前面充当领路的小厮,苏胤看了看黄延之费力拽上来的走舸,无蓬无杆,船上只空荡荡的摆着一对划桨,心里五味杂陈,只觉得刚才的兴致一扫而空,没那么香了。 江朔北一脚踏上走舸,问道:“青雏郡主怎么今天带了一大票人来游湖?” 坐在岸边也顾不得君子斯文卷起袖子擦汗的黄延之拍了下手道:“对了!听别人说青雏郡主今天宴请太学府内好友,毕竟咱们这一届的今年都要结业了嘛。” 苏胤撇了撇嘴道:“那搞出这么大阵仗也是应该的,不过怎么没请你?” 苏胤看向江朔北,黄延之也一脸疑问的扭过头。 江朔北可和他们两个布衣不一样,鹰扬将军的名号大宁境内无人不知,江小将军的名声太学府内无人不晓。江朔北可是太学府里最名副其实的将门子弟,代表着的可是鹰扬府十万铁骑的脸面,于情于理,怎么也得给江小将军发张请帖不是? 站在船上脸色有些发白的江朔北蹲下身子,用手抓着船身道:“你们是第一天进府?青雏郡主喜文厌武不知道啊?连府内必习的君子六艺她都不去的,怎么会请我一个祖上三代都是舞刀弄枪的匹夫?” 青雏郡主,镇平王姬阙之女。若把太学府比做一颗梧桐树,那青雏郡主就是这颗梧桐树顶上大放光华的金枝玉叶。 众所周知镇平王妻妾虽多,可这么多年也只有正妻所生的一女而已,奉起为掌上明珠,极为溺爱。 只是如此,却也和太学府内其余皇室子弟并无二异,之所以地位超凡是因为先皇奉天皇帝也极为宠爱青雏郡主,在青雏郡主幼时就常常入宫伴随圣驾左右,甚至处理政事之时也让青雏郡主坐在膝上,圣眷无双。 要知道禁宫里堆满各个州郡文书折子的御书房在奉天年间是当之无愧的禁地,皇室宗亲不许涉足其中,就连青雏郡主的父亲、奉天皇帝的胞弟镇平王姬阙也不例外。 可见青雏郡主自幼便揽天下至尊独宠。 好在青雏郡主性行淑均,并不跋扈,品性得到朝野上下一致好评,这么多年来行事低调,在太学府内也是深居简出,颇得其父明哲深传。 江朔北说完后,苏胤和黄延之很识趣的没有在多嘴,苏胤笑着解场道:“管他呢,咱们游咱们的湖,青雏郡主的楼船再大,也填不满整个柳心湖不是?” 江朔北脸色苍白,双手死死抓住船身一动也不动,苏胤瞧着奇怪,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晕船吧?” 打小就怕水的江朔北恶狠狠的瞪眼道:“少废话,这船我不会划,你们谁来?” 苏胤侧过头偷笑,可算是抓到江朔北的短板了,相处三年下来,苏胤一直以为没有江朔北不会的东西。 黄延之来自荆楚,对于划桨泛舟这事轻车熟路,抓起船桨道:“我来吧,江兄你且宽心,我划船向来是稳的,不必害怕。” 江朔北人倒架不倒,仍旧死鸭子嘴硬道:“我有什么好怕的,只是有点不适应而已,过会就好了。” 苏胤强憋着笑意顺着说道:“确实,我只求等等江小将军忍不住龙吐水时别吐在我身上就好。” 江朔北全身绷紧,连脑门上青筋都暴出,畏水畏的厉害,紧闭着眼睛道:“我待会真要吐一定吐你苏胤身上!” 苏胤大笑,黄延之摇了摇头,实在搞不懂这两人为何呛来呛去,他双手稍作巧力一摇船桨,一叶扁舟如箭离岸。 苏胤负手站在船头,清风微荡,惬意无比。 回头看向岸边,被青雏郡主包下的三层楼船这时已经张灯结彩,看样子是要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而岸上又冒出许多侍婢,排成长长一列,手里各自端着食盒烹盘来回穿梭,往楼船上运东西,莫非是要在楼船上整一出江南常见的曲水流觞? 黄延之确实划船稳当,江朔北也缓缓睁开眼睛松了口气,苏胤拿出一旁喂鱼的食饵递到江朔北面前道:“你这五十两银子可不能白花,咱们得把这食饵喂完才算行。” 苏胤说完就先有样学样的往湖里洒上一把,碧蓝湖面霎时跳出七八尾锦鱼争先抢食,溅起水花朵朵。引得船身一晃,江朔北赶紧闭上眼睛怒道:“别喂了!你要敢在喂回到岸上要你好看!” 苏胤叹了口气放下食饵,对着湖里若隐若现的几尾通红嘀咕道:“别怪我啊,出钱的不让喂,我一个蹭船的哪敢说什么。” 柳心湖正中的桅杆离着越近就越望不到顶,天晓得大半淹在湖里的陆行舟要是全貌出现在眼前得有多惊人。 苏胤很想知道,当年这艘‘问鼎’出现在草原上时,匈奴人见到是怎样的震撼惊骇。 江朔北坐在船上愣愣看着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他已经可以看到船身上密密麻麻的青藻萍苔,荒废这么些年,船身仍未破损,就像沉睡在此处一样。 周围大大小小行舟都在陆行舟周围聚集,肯花天价租船的都是为了亲眼看看这艘天子乘驾,不时有船舟相碰,惹得一场唇枪舌战。 黄延之撑舟技术了得,走舸又小巧灵便,穿梭在画舫乌蓬间自如,苏胤蹲坐在船头随着波涛上下起伏,周围船舟上的学子瞅见苏胤的布衣大都先是一脸讥讽,随后看到半躺在船上的江朔北,立马没了表情。 苏胤早已习惯,视如无物。面前又一艘画舫迎面而来,船上站着几人均锦衣悬剑,正举杯吟诗作对,其中一人腰间剑柄上镶着好大一颗玉珠,珠色光彩引人瞩目,苏胤乍一看就觉得眼熟。 嘿!这不是前两天差点开瓢自己的那把青璃剑? 苏胤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眼珠在向上瞟去,果真是李大公子站在画舫船板上,正痛饮美酒。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23章:冤家路窄(上)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走舸小船在画舫面前就如一叶扁舟,画舫船身压出的波涛打来都能让走舸随时倾覆。 苏胤定睛细看,画舫船上还真有不少熟悉面孔,冤家路窄的李平幽李大公子不说,其余几个都是那天半夜差点把苏胤捆了喂鱼的好‘兄弟’。 黄延之还正小心的驾驶船只,没注意到正对的画舫船只,苏胤干咳一声,冲着他指了指笑声爽朗的李平幽,黄延之浑身一颤,前一刻还挂着轻笑闲舒的神情立马僵硬的说不出话,哐当一声船桨也脱手落下。 李大公子对于他就是梦魇般的存在。 不用苏胤多说,黄延之立马捡起船桨,慌慌张张的往后面卖力摇桨。这一摇倒好,脸色铁青的江朔北立马趴在湖面上呕的一声来了一出龙吐水。 苏胤实在不想去看那画面,他撇过头拍了拍江朔北的后背问道:“没事吧?” 吐完之后的江朔北脸色也舒缓了许多,摆了摆手示意无恙,看他这副样子也知道实在没力气说话。苏胤苦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逃了,李平幽的船都已经到跟前了。” 湖面上数帆并齐,掀起浪涛层层,苏胤脚下的走舸显得弱小无助,黄延之认命一般挑眉看去,李平幽的画舫果真已经到了他们的走舸面前,李大公子眼力在差也能认得出谁是谁。 画舫船上的笑声戛然而止,前两日扑了个空的李平幽慢慢放下手中端起的酒樽,神色看似平静,内心却燃起怒火。 今日李平幽租下这艘画舫船只邀友相聚,他却只坐旁席,真正的主角则是今日的贵客,飞扬跋扈如他在此人面前也是温驯如绵羊,一口一个哥叫的好不亲切。 苏胤双手互揣在兜里立在船头,李大公子船上除了他那柄青璃剑显眼外,就还有在重重锦衣之中穿着一身土黄色坎肩的雄武汉子,虽如士子束发髻冠,可言行举止比周围其他人要大刀阔斧的多。 看到李平幽神情逐渐凝重,这汉子一把搂过李平幽,身材也算高大的李平幽在这汉子动作下毫无抗拒余地。 汉子笑道:“怎么,前面小船上的那个布衣小子惹了你?” 李平幽森然一笑道:“何止惹过,整个太学府背后骂我的人很多,可敢当着我面骂我爹的只有这不知死活的小子。” 坎肩汉子惊异的打量起苏胤,看着苏胤一身素朴至极布衣,连个装样子的玉佩都没有,眼神轻蔑了几分道:“平幽,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依你的性子不该当场捏死?” 李平幽有苦说不出,只得哈哈干笑两声,身边这汉子身份比他只高不低,而且和让自己成为苦主的江朔北极有‘缘分’。虽说李大公子爱看热闹更爱凑热闹,可心里的算盘打的也精细清晰,知道哪些杆子可以挑,知道哪些火拱不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先人结怨,殃及三代。 普天之下和鹰扬将军江横最不共戴天的肯定是被他捣了老窝砍了无数脑袋的匈奴王庭,可若在大宁境内说谁与鹰扬将军江横最势不两立,李大公子身边的这位义兄就能当仁不让的挺身而出了。 毕竟,当年奉天皇帝的抉择人选,李大公子义兄的父亲和如今的鹰扬将军江横同在其中。 假设历史车轮倒转一次,如今的鹰扬府小将军就可能是他了。 李平幽望着走舸,除了恨不得扒了皮的苏胤外,还有那个让他欺负了三年的软蛋黄延之。 奇怪,这两个穷小子哪来的银子学世家子弟游湖赏景,附庸风雅? 李平幽心一沉,果不其然,躺坐在走舸里的江朔北也露出了脑袋往这望来,李大公子感觉搂着自己肩膀的手劲猛然加大,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却也不敢挣脱。 他低着头用余光瞟去,他义兄目光炙热,如饿狼遇食,嘴角高高咧起,狰狞发笑。 坏了! 李大公子刚想开口,他肩膀搭着的手就抬起往前一指,只听义兄咬牙切齿喊道:“撞了!” 画舫上其余的公子千金还不知发生了何事,面面相觑俱是茫然。 “平幽,日子选的不错,我想找江朔北挺久的了,只是一直军务繁忙脱不开身,今天在柳心湖上碰到,那就没有让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走的事。等等那个布衣小子随便你怎么处置,江朔北就交给我,本都尉很想知道鹰扬府的小将军骨头究竟有多硬!” 李平幽脸色铁青,咬着牙关脑子如走马灯花快速思索着,他不敢拒绝,更不敢应允。 义兄与鹰扬府的仇怨与他何干? 得罪控弦十万铁骑的鹰扬府很好玩么? 真要把江朔北搞死搞残的话,纵使他李家根基在深厚,大宁武勋第一的鹰扬将军能轻易放过他李家? 捅出这等天大窟窿后先不说他父亲如何作态,明日朝野上下就会掀起轩然大波,到时可不是几个纨绔公子意气相争的小事,而是他汝南李氏和鹰扬军府百年荣辱的仇怨。 李平幽浑身发抖,他不敢在去想后果。 义兄见李平幽站定发呆,知道他内心正在挣扎,眼眸深处的轻视之态一瞬消逝,温柔的抓起李平幽的手,替他按在了青璃剑的剑柄上,循循善诱道:“平幽怕什么?天塌下来有为兄扛着。你放心,为兄有分寸,只让江朔北颜面扫地,不至于要他命。为兄又不是傻子,真要把鹰扬府得罪死了,别说你我二人,咱俩的父亲明日在朝堂上也得抬不起头。” 见李平幽仍不敢下定决心,他侧到李平幽的耳边,轻声细语的抛出个惊天内幕:“知道颍川荀先生此次回长安是为什么么?为兄这里才收的风,朝廷要对鹰扬府下手啦!北境久无战事,鹰扬府十万铁骑这些年可是把幽冀青三州的血给吸干了,朝廷早就等不及,只是没有契机罢了,养虎尚且为患,更何况是在千里之外养十万铁甲雄士?当今天子年幼德威尚浅,鹰扬府正是眼中钉肉中刺。你我兄弟二人此时在太学府让江朔北丢尽鹰扬府的脸,想想看、等到鹰扬府江河日下后谁说起你李平幽不得翘起大拇指?伯父在朝堂上众文武不得也夸一句教子有方?” 李平幽五指牢牢握住青璃剑柄,目光不在畏缩,对视义兄眼眸里的真诚和善沉声道:“一切皆由义兄做主!”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24章:冤家路窄(中)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走舸上,江朔北眼神复杂,看着李平幽的义兄轻轻叹了口气,这对于他而言可谓是无妄之灾。 “能走掉么?” 江朔北转头问向满头大汗的黄延之,黄延之正在大声喊着让后面的船避让,只是走舸船低,何况这一片大小船舟云集,波涛起伏,嘈然杂乱,黄延之扯着嗓子喊了半天也是无用。 苏胤本松下些心,若只有他和黄延之两人,心狠手辣的李平幽肯定二话不说就指挥画舫撞来,送他俩喂鱼,可船上多了个江朔北,依李大公子的秉性怕是没这魄力。 可江朔北面色难堪,苏胤就知道有了变数,见画舫还有些距离,扭过头索性眼不见心不烦问道:“李平幽还真敢得罪你?” 江朔北吐完之后四肢无力,此时站在走舸上身姿也摇晃不稳,一手扶着船身苦笑道:“李平幽不敢,可对面船上有人敢,看到站在李平幽身边那个穿着黄色坎肩的人没?” 苏胤诧异道:“他是谁?该不会你得罪了哪路皇室宗亲吧?” 江朔北撇嘴无奈道:“此人名叫于彰勋,兵部尚书于蒲之子,现任长安南军里的都尉。” 苏胤不解道:“有了官家身份还来太学府里抖威风?一般不都是文武相轻嘛?你俩不应该惺惺相惜?” 江朔北知道这时不是讲故事的时候,长话短说道:“他父亲于蒲当年也随圣驾北伐,大局将定时和我父同为直捣王庭的先锋人选,最后奉天皇帝选了我父亲,才有了当今的鹰扬将军。我入府时他就找过我麻烦,只是碍于有太学府诸多大儒在场,才没能发难。” 江朔北话音刚落,就看到苏胤转过身开始挽袖子解衽带。 “你在干嘛?” 苏胤头都不转道:“那还废什么话!等等船翻了就来不及了,自觉点跳湖吧!” 黄延之听后一屁股坐倒,甩掉刚才死不撒手的船桨,也放弃了把走舸开出这片湖域,一脸哭丧像,如丧考妣道:“唉!没想到临近结业还要闹出这等笑话,我在太学府里算是彻彻底底的斯文扫地了!” 苏胤已经脱去了外罩的长衫,听到黄延之还在惦念着关于面子的问题,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打趣道:“别想这么多了,保命要紧,只要命在面子总能找回来,等等你可以考虑入水姿势漂亮点,用什么蝶泳、蛙泳;或者在难点的潜水游回岸边,等到几十年后名声大了不就成了一桩美谈?” 黄延之脑筋一转,好像是这么回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立马开始脱靴解带。 江朔北眉头都扭成一团,看着苏胤黄延之两人这慌不择路饥不择食的狼狈样子,略带愠气道:“你们两就这出息?” 苏胤停下手中动作,两手捧着自己的布鞋转过身,笑比哭还难看道:“大哥,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这兵部尚书的儿子十有八九觉得是你爹抢了他爹的贪天之功,我觉得他连把你五马分尸的心都有,不跑还等什么?” 江朔北握紧拳头,打量起画舫轻声道:“我可不会水,而且跳了湖就真成刀俎上的鱼肉了,想要干着衣服回岸只有一个办法。” 江朔北指了指画舫船身上的横沟竖壑,上面拴着铁索长绳。 柳心湖上的船并非战船,都用于赏景,为了防止有些喝晕了头的富家子弟一头栽进水里溺死其中,大点的船只压水的船板处都有铁锁和长绳用以提防不测。 江朔北一指,苏胤就懂了他意思。 懂是懂了,可苏胤觉得还是自觉跳湖更稳妥,他咧了咧嘴道:“没说笑?咱们可不知道对面船上有多少人,你这招擒贼先擒王弄不好就是羊送虎口,到时被人绑了手脚在扔下水可就不体面了。” 江朔北眼神骤然一变,杀机已起。 他本就不是善茬,在九边要塞时手上沾染的血何曾少过?一杆鹰扬铁枪下饮恨的奴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何曾被人逼到如此境地? “相信我。” 江朔北淡然道。 苏胤还没表示,一旁急红了眼的黄延之却是先跳了起来,咬牙切齿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今日我荆楚黄延之就要和江兄并肩作战,莫欺我寒门书生无骨气!” 黄延之话音刚落,先前还悠哉悠哉的画舫猛然一个加速,船头直直撞上苏胤三人的走舸,湖水翻起,走舸直接被顶翻在浪涛之上,苏胤连布鞋都来不及穿,两个大跨步奔向船头,看到江朔北在画舫撞上来的刹那一个鹞子翻身抓住了画舫船身上的铁索。 来不及多想,苏胤也卯足了气力提起一口气高高跃空,只是没江朔北那般好的身手,脑袋撞在画舫船身发出清脆的一声。 晕头转向时江朔北拉住苏胤衣襟,向上一提,眼睛冒着金星的苏胤被翻涌的湖水狠狠的灌了一口,眼白都翻了出来。好在意识尚在,死命的伸出双手乱抓,乱中摸到了捆绑的麻绳后把手掌套牢,大口吐水。 周围传来阵阵惊呼,夹杂着无数人的喊叫,苏胤耳朵发鸣,估摸着自己恐怕脑袋都进水了,固定发髻的木簪也随着他以头触船的‘壮举’不知所踪,披头散发浑身湿透。 等到画舫稳住,苏胤才能睁开眼,先是看到上面的江朔北此时已经四肢都攀附在铁索麻绳上,见他无事后奋力向上攀爬。 苏胤心里咒骂一句,拿脑门支着麻绳把遮住视线的头发往旁边擦去,发现黄延之没了身影。 他回头一望,走舸船倒转船底翻起,旁边还飘着船桨,仍不见黄延之身影。 苏胤心里道了声不好,嘶哑着嗓子扯呼道:“黄延之呢!” 江朔北停下往上爬的动作,往湖面一扫回道:“估计刚才没来得及跳船,你去寻他,我先上去!” 苏胤咬着牙正要松开麻绳跳下水,听到身后传来黄延之的呼喊,苏胤再度回头,瞅见黄延之从湖面里钻出个脑袋,头上绑着的纱布又溢出殷红一片。 “我没事!” 离得近的几只船舟已经往他落水处划去,苏胤顿时长吁口气,只觉得气管里都满是鱼腥味的柳心湖水。 “老子非得把李平幽扒皮了不可!” 苏胤叫骂一句,江朔北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像是断绝了七情六欲,只沉声一字道:“来!”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25章:冤家路窄(下)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李平幽在指挥画舫撞上的那一刻其实有些后悔,这一撞,是扬眉吐气了,可也彻彻底底的把江朔北得罪到死。 除了一丝丝的悔意外,更多的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畅快,看到走舸船翻时李平幽攥紧了拳头,忍不住的道了声好,这份爽快可比在青楼花魁身上肆意驰骋更令李大公子心满意足。 于彰勋只是微微一笑,表现的比李平幽更具大将风范,用兵家之言来形容就是心有惊涛万丈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这份面不改色,也无愧他在天子脚下统领长安南军多年。 当年他父亲,当下朝廷兵部的尚书于蒲没能在北伐之战一战成名,相反名不见经传的幽州小将江横摇身一变成了大宁的中流砥柱。这么多年过去,虽说于蒲从未多言过半句,可于彰勋不止一次见到父亲坐在书房里仰头喟叹,俨然当年的遗憾成了于蒲的一块心病。 今日这一撞,算是把多年积攒的怨恨一泄而空,算得上大仇得报,于彰勋又何能不喜? 浪花翻涌,李平幽和于彰勋探出脑袋张望,只看到那个寒门书生黄延之从湖面钻出个脑袋。 李大公子恨不得扒皮的苏胤和他义兄于彰勋巴不得抽筋的江朔北不见身影,难道是沉入湖底喂鱼了? 这想法一出李大公子窃喜的脸色多少有些僵硬,柳心湖上众目睽睽,如果只有一个无根无基的苏胤李大公子还有说辞推卸,但鹰扬府的小将军若是不明不白的死在太学府里,定然会惹来诸多非议,弄不好…… 于彰勋拍了拍李平幽的肩膀,笑着道:“平幽别慌,江朔北死了更好,就算朝廷问责下来只说是船只误撞,到时受些不疼不痒的责罚也就混过去了,难不成鹰扬将军还敢来长安讨个说法?” 事已至此,李平幽只能点头,转念一想自己这副瞻前顾后的模样太过优柔寡断,唯恐于彰勋轻视于他,便嘴硬道:“义兄多虑了,我李平幽做事从无后悔一说,只是没能亲手结果了姓苏的那小子,有些可惜罢了。” “李公子不用可惜,机会还有,那姓苏的小子命挺硬的。” 江朔北和苏胤两人翻身跳上甲板,浑身湿漉漉的两人宛如水鬼出巢,惊吓的满船人大呼小叫,纷纷退避三舍。 船上除了李平幽的一众狐朋狗友,还有于彰勋有意带来结交的几位长安南军的小军官,品级都不高,多为什长偏尉,对于于彰勋请来太学府都却之不恭,毕竟汝南李氏的这条大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搭上线,见到突然冲出来的两人,几个偏尉什长的反应无愧长安精锐,立马伸手拦截。 李平幽和于彰勋诧异转头,江朔北已经借着冲势高高跃起,结结实实一脚踢在挡在他面前的一名什长胸口,后者闷哼一声,后背靠在栏杆上,许久都捂着胸口,喘不上来气。 这几位长安南军的精锐自然不能擅带兵器进入太学府,倒是缓和了苏胤两人以寡击众的不利条件,如若这几人全副武装,纵然江朔北拳脚功夫精湛,也只能乖乖受擒。 苏胤心知时间拖的越久对于他俩就越不利,擒贼先擒王,拿下李平幽和他义兄劫持了这艘画舫才是正道,借着江朔北和几个南军拳来脚往的空隙俯身冲刺,想要一举拿下最好欺负的李平幽。 李大公子手已经探到青璃剑柄上,却被于彰勋拦下,苏胤学着江朔北也跳起一记鞭腿直逼身后就是栏杆的两人,于彰勋不慌不忙的双手环胸挡下这一脚,比起江朔北带有九牛一虎之力的猛踹,苏胤这一脚踢在于彰勋双臂上就显得不痛不痒,甚至于彰勋连脚步都不挪动。 于彰勋轻蔑一笑,没等苏胤落地站稳身形,就欺身近前,一拳直砸苏胤脑袋。 情急之下苏胤趴倒在地上,拳风擦着他后脑勺而过,苏胤急中生智,双手抱住于彰勋的小腿向上一抬,往后一拖、于彰勋的健硕身形就轰然倒地。 估计这位长安南军的都尉没想到堂堂太学府教出的学子打架和街头泼皮无赖一般尽使下三滥的招数。放倒了于彰勋后苏胤拖着他小腿往后拉扯,还借机腾出一腿朝着于彰勋的裆部踩去。 眼看于彰勋就要断子绝孙,苏胤余光突然瞟到一道白光闪过,苏胤不得已收回这脚,肩膀吃疼,往后退去几步定睛一看,左臂一道细长伤口,鲜血染透布衣。 李平幽收剑扶起于彰勋,大概是觉得自己堂堂长安南军都尉,竟然在一个书呆子手下吃了亏,恼羞成怒下的于彰勋并不领情,推开李平幽,双腿打挺翻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咧嘴笑道:“好小子,今天咱们看看最后是谁废了那个家伙事儿”。 江朔北那边仍在酣战,这几名长安南军的偏尉什长可不是瞧着好看的绣花枕头,出手章法均为军中的技击拳术,出手即是朝着江朔北的七寸而来。 江朔北且战且退,李大公子的那帮‘好兄弟’早就跑到角落,偌大的甲板上只剩他们几人。 江朔北虚晃几拳,卖出个破绽吃了狠狠的掏心一爪,身姿不退反进,抓住收回的那条臂膀一记膝撞抱住这人,双手如龟蛇缠缚握住他肩头用力一扯,咯噔一声卸掉此人一臂。 不顾躺在地上的这人鬼哭狼嚎,江朔北大声喘息,胸膛起伏不定,冷笑扫视周围几人,抹去嘴角溢出的血迹朗声道:“不如看看今天这条船上谁能站到最后?” 苏胤向后退步撤到江朔北身边,还往就算接上胳膊也得休养半年的可怜虫身上踏去一脚。 他环顾四周,那些锦衣纨绔十个里面有九个被这狠辣场面吓破了胆,肯定不敢掺和进来。除了李平幽和于彰勋外还剩余了三四个长安南军,苏胤瞥了一眼江朔北手背上的血小声问道:“没事吧?” 江朔北眉头挑向苏胤流血不止的左臂道:“这话应该我问你。” 苏胤试着活动了下左臂,一动就是钻心的疼,他呲着牙道:“应该还好,可这局面对我们不大利啊,你还能放倒几个?” 江朔北一边朝着虎视眈眈的长安南军伸出手指示威,一边压低了声音道:“一个都放不倒了,这几个汉子都是长安南军的精锐,深通军阵技击之术,刚才占了突袭的便宜,这样的机会已经没了。” 苏胤往后瞟了两眼,脑筋一转有了主意,说道:“我有个办法。”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26章:责罚(上)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李平幽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 若说撞翻走舸尚有回旋余地,可眼前躺倒在甲板的长安南军什长,还有面前一个吐血一个挂伤的苏胤及江朔北,李平幽自知这件事明日必定会在整个太学府传开,免不了府规责罚还有回家后父亲的责备。 李平幽按下义兄于彰勋握紧的拳头,脸色跟吃了十斤苍蝇屎一样难看,他细声劝解道:“哥、不能再打下去了,我受罚是小,可义兄你毕竟挂着官身,在太学府内打架斗殴本就不占理,若是连累你升迁无望,以后我还如何见你?” 于彰勋脑门上青筋毕露,眯眼看着在甲板上打滚翻腾的同僚一字一句道:“还有选择么?” 李平幽语塞,似乎确实如此,即使他现在拉下面子去给两人致歉,江朔北和苏胤能大度的一笑泯恩仇? “那该怎么办?总不能真在船上杀死这两人吧?” 李平幽语气颤抖,说到杀死二字浑身抖了个激灵,先前撞船还能圆谎说是误碰,可在画舫上闹出人命,总不能说苏胤两人脑子中风往他剑尖上也撞来吧? 于彰勋眼眸里杀意无穷,他死死盯着江朔北道:“你别管之后怎么办,刚才没听江朔北说么?今日此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李平幽颓然坐倒在地上,于彰勋已经顾不得这位弟弟,他瞧见苏胤两人不漏声色的向栏杆退去,立马喊道:“抓住他俩!别让他俩跑了!” 苏胤一拍江朔北,江朔北心知肚明,两人掉头就往画舫船边跑去,瞧着是要跳船而逃? 几个长安南军急匆匆赶来,看到两人已经越过栏杆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抓,苏胤和江朔北翻过身单手抓住栏杆却不跳下湖,而是抓住冲来的长安南军趁机向下一拉,两名长安南军猝不及防,比苏胤和江朔北先一步做了落汤鸡,溅出两朵水花。 苏胤和江朔北翻回甲板,撞开剩余的长安南军直扑向于彰勋。 于彰勋先是一愣,旋即做出个技击拳式的起手式准备好好较量一番,却不想这两人冲到他身前后刹住身形,往一旁的李平幽扑去。 不好! 于彰勋刚想去救,却又怕两人又联手玩上一出回马枪,就这迟疑的眨眼功夫,苏胤和江朔北两人已经一人抱住李平幽的一支胳膊,将他从地上拽起,脚步不作停歇带着李平幽跳过栏杆,直扑湖面。 于彰勋呆若木鸡,听到扑通一声方如大梦初醒,冲到三人跳下湖的栏杆处伸出脑袋向下张望,却没想江朔北挂在船身的铁索上,见他来了,一把扼住他喉咙将他也扔下湖面。 …… 不远处的三层楼船上,青雏郡主站在上层欣赏湖景,晚风拂过她的面颊,这让青雏郡主有了一丝凉意。 楼船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得益于这位郡主的大手笔,租下柳心湖上最大的一条三层楼船,太学府的才彦俊杰欢聚一堂,如江南士林那般整出长铺一席的曲水流觞。 青雏郡主正在发呆,身边几个才气不输傲气的士子不敢打扰,其中一人悠闲的四处打量,看到远处一座画舫连续几个人影落水,惊异一声说道:“诶?那船好生奇怪,刚才就看那船撞翻一艘小舟,怎么又失足这么多人?” 思绪翩然的青雏郡主被这一声喊叫给拉回,她望着画舫船下扑腾起的几朵浪花,青山秀眉一紧,吩咐道:“去,把船开过去救人。” 不一会功夫,苏胤和拖着已经没了动静的李平幽被人拉上楼船。 曲水流觞席内,青雏郡主高坐主位,看着席下一坐一躺的两人,语气平淡道:“怎么回事?” 湖水冰冷,苏胤的左臂被冻的麻木没了知觉,从头到脚就没一处干的地方,衬衣上的血迹被湖水一浸一泡,犹如桃花颜色。 苏胤发丝垂落滴水,连抬起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踹了一脚死狗一样的李平幽,边吐嘴里鱼腥味的湖水边有气无力的回道:“我说这小子要害我,我还救他、郡主您信么?” 青雏郡主气态雍贵,听后眉眼毫不改色,只继续问道:“你是谁?” 苏胤想要站起身作揖行士子礼,两腿蹬了半天也没力,只能坐在地上双手拱礼,说一个字喘半天气道:“长安苏胤,和郡主您是一届的。” 宴席两边的学子表情各异,苏胤看着言行自如好不紧张,心里却在哀叹,这下算是丢人丢大发了,还不如像李平幽一样昏厥过去,啥都不知道的好。 李平幽也是个旱鸭子,苏胤拉着他落入湖里时,他还能挣扎两下,结果被苏胤狠狠敲了几拳后就溺水没了声响,若不是苏胤一直死命拉着,不让李平幽沉下去,那估摸着就只能明早请李府的人来雇船捞尸了。 青雏郡主的清冷面容浮现玩味笑意,苏胤此时的模样和长安城里的叫花子也有的一拼,何况叫花子再不济脚上还能有双草鞋,太学府的学子何曾这般狼狈不堪过? “诶,这不是李平幽嘛?” 宴席上很快有人认出了李大公子,青雏郡主站起身走下来,离近后闻到苏胤身上血腥夹杂着鱼腥的浓烈味道,急忙以袖扑面,只露出一双明眸嫌弃着道:“将船停岸,把这两人交给府内儒师。” 苏胤仰头大口呼吸,对于青雏郡主的异样目光早就习以为常。半柱香的功夫不到,苏胤和李平幽就被小厮架着胳膊带回岸边,苏胤想要道声谢,却只看到青雏郡主的窈窕背影重返席位。 “麻烦替我给郡主道声谢。” 苏胤对着小厮说道,没想到看着年纪不大的小厮牙尖嘴利,听后笑哼一声,嗤之以鼻道:“你还是省省吧,道了谢你又能如何?依你这副鸟样还能报恩不成?既然报不了不如就别说,全当我家郡主做了件善事。” 天色渐暗,岸边已经闪起不少火把,苏胤和李平幽两人被架着回到了租船的亭铺,亭铺前围着一圈人,苏胤看到太学府的武教赵耀插手环胸站在那,身旁聚着几个主管戒律的儒师。 而于彰勋和几个长安南军的偏尉什长,皆被捆住手脚跪倒在地上。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27章:责罚(中)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被反缚手脚的于彰勋和几个同僚各个面如死灰,按理来说太学府的府规是处置不了有官品的几人,更何况他们几人是长安南军的将士,长安南北两军是拱卫长安和大宁皇室的禁军,地位非凡。 如果仅仅是太学府内的儒师闻风赶来,依于彰勋的桀骜性子断然不可能束手就擒,可偏偏先来的是武教赵耀,于彰勋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赵耀何须人也他怎能不知?不等赵耀率先发难,他便低头任凭发落。 大宁国律,非皇室宗亲者不可封王侯。哪怕是战功赫赫的鹰扬将军也仅仅是封官并未赏爵。 大宁开朝至今,异姓封侯者屈指可数,封王者更是一个没有。奉天皇帝雄才大略,终其一朝能得此殊荣的也仅有赵耀一人,以武勋战功异姓封侯,这可是万千武人梦寐以求的荣誉! 所以即使赵耀身无实权,单凭一个破虏侯的身份,就能让于彰勋束手就擒并且心服口服! 几个大儒窃窃私语,赵耀的面色在火光下显得异常冷漠,他踹了一脚被江朔北扭断一臂的那个南军什长,听到鬼哭狼嚎的一声后笑道:“好本事啊,长安千里都不够你们几个耍威风的,偏偏跑来太学府耀武扬威,怎么?是觉得太学府里的学子好欺负?要不我把你们几个松开比划比划?” 于彰勋听后把头埋的更低,哪敢顶嘴半句。 其中一名大儒踱步走出,抚须道:“既然是长安南军的将士,理应发于兵部处置,赵教头就别和这人置气了。” 赵耀不置可否,顺着话道:“李师所言极是,我等等就把他们带下山去,亲手交给虎贲将军,让他看看自己调教出来的好兵!” 一旁站着江朔北和画舫上的其余学子,除了江朔北一脸坦然无畏的站在最前面,其余的都畏首畏尾缩做一团,谁也不敢吭气。 赵耀望了一眼江朔北,后者毫无惧色的与之对视,反倒是赵耀先断开视线交际,看到苏胤和李平幽也被带来,厉声道:“这几个不是太学府的我处置不了,可你们我还没办法治么?” 李大公子尚未清醒,赵耀走到他跟前蹲下身用手指探鼻息,感到李平幽呼吸平稳后狠狠瞪了一眼苏胤道:“叫你多事!惹出后患无穷了吧?” 苏胤扶住自己左臂,盘腿坐在地上苦笑道:“教头教训的是,我甘愿受罚。” 儒师中走出一个举止古板的老叟,轻咳一声后大声宣读道:“按太学府府规,私自斗殴者,理应驱逐出府,应此事由府外之人干预,从轻发落;学子李平幽及同党者,受刑棍三十,罚抄《弟子规》百遍,学子苏胤江朔北;受刑棍二十,学子黄延之因未参与斗殴,不受责罚。” 话刚说完,江朔北背后的一众权贵子弟顿时哭天喊地,连声说道冤枉,和衙门前喊冤的百姓如出一辙。 苏胤也垮下脸来,所谓的刑棍和法廷司里的杀威棒差不了多少,棍头粗而棍尾细,是熟铜打造而成,一棍下去就能让人哭爹喊娘、十棍下去就能皮开肉绽,五十棍下去基本就已经算是鞭尸了。 赵耀笑容轻蔑道:“现在知道喊冤了?怎么指挥撞船时没人跳出来说一个不字?” 苏胤头都大了,想想入府时就看过的刑棍,不寒而栗。二十棍打下来,只怕自己参与结业考试都得让人抬着去。 江朔北平静道:“我不服,他是奔着杀我来的,我若不还手,只怕现在就站不在这里了。” 赵耀抿嘴,几个儒师也沉默不语,他们心知肚明今日之事为何而起,只不过太学府向来对朝廷内的党争之事闭口不言。 江朔北身份特殊,如今朝局虽说还算稳定,可人人都能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当今的天子宣平帝姬殊年纪尚幼,尚不能自主国政大事,而鹰扬大将军江横又手握皇朝最具战力的十万铁骑,远在北境,贸然责罚了江朔北,如若鹰扬大将军知道后觉得是朝廷向他示威…… 几名大儒眼神交汇,谁也不敢妄下结论,这已不是太学府简单处置一名学生这样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敢去招惹远在北塞威名赫赫能止匈奴小儿夜啼的鹰扬将军。 赵耀心里长叹一口气,明白这已不是他和这几名大儒能处理的事了,须得把府主请来才能缓缓商议,可这件事就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话,是否太过得不偿失? 一半是朝廷的明枪暗箭,一半是太学府的府规戒律,国无法则生乱、家无律则失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倘若今日将此事作罢,无疑是给太学府开了个不好的头,太学府的森规戒律之所以能让这帮权贵子弟闻之色变,就是因为不问家世一视同仁,只对事不对人,即便你是皇室贵胄,该受的刑罚也半点不会减少。 可…… 赵耀两手指尖相错,不停摩挲,他头也大了。 苏胤在旁察言观色,看着几个大儒脸上阴晴不定,虽说没有言语交谈,可眼色交互数次,大概也知道他们心里所想,心里只得感慨道有个牛叉的爹还真是好福气。 “江朔北不认罚,这件事要不就这样算了,倘若闹大了,罪责我等如何担待得起?” “不行!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江朔北犯了府规理应受罚,这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以后府中戒律该如何宣诫?开一池以泄水必引江河共发!你我等人还有何面目执掌府内戒律?” 几个大儒议论纷纷全无定论,最后竟同时看向赵耀,之前宣读的那个古板老儒拉着赵耀衣袖轻声道:“赵教头,依你看该怎么办?” 苏胤觉得二十刑棍十有八九不会打在他屁股上了,看着几个大儒踢蹴鞠一样把决定踢给赵耀,心里越发觉得好笑。 江朔北则昂起个脑袋摆明了今天就是要死倔到底。 赵耀屏气噤声,想了半天最后绷紧面孔正要开口,苏胤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温醇声音道:“几位儒师不如听荀某一言在做决定?”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28章:责罚(下)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苏胤惊喜回头,看到荀先生仍旧一身如黑莲绽放的锦袍缓步走来,笑比春风,旁边除了冰山美人相随外,还有个苏胤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一个少年,正双手枕在后脑勺,看到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苏胤,嘴里叼着的芦杆向上一撅,摆明了就是不屑。 这少年相貌极为英气,只是与常人大不同的是一对剑眉细长,尽是白须。 这是荀先生的儿子?当初在马车上怎么没看到? 苏胤脑子里胡乱猜想着。 冰山美人一如苏胤刚和她见面时一样,只是换了身浅色的罗锦,外面罩着一层薄纱,仙气袅袅,似乎是天宫仙子落入凡尘,一双秋水长眸扫视众人,依稀可瞧见摇摆如柳树的腰肢,无形间给江朔北身后血气方刚的一群子弟打了鸡血,一个个昂首挺胸起来,谁都不想在这时丢失颜面,似乎各个三十刑棍也不放在眼里了。 冰山美人撩起裙摆蹲下身,当着众人面搀起苏胤,轻声细语道:“等等什么都别说,荀先生自会救你。” 冰山美人口吐香兰,苏胤眨了眨眼表示明白。 江朔北眼神古怪。 几名大儒在内,见到荀推暮前来齐齐躬身行礼,赵耀更是要行跪拜之礼却被荀先生伸手扶住笑道:“破虏侯何故行此大礼?” 赵耀头都不敢抬起正视荀推暮,诚惶诚恐道:“先生当得我礼。” “先生,你说的就是这小子啊,看着也不怎么样嘛……” 那白眉少年不合时宜的插了一嘴,看到荀先生回头怒嗔于他,一双眸子立马飘上天,咬着芦杆不在说话。 荀先生缓缓道:“荀某今日闲步,刚听见几位儒师和破虏侯争议责罚这几人不定,觉得有趣,想要说说愚见,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几位儒师宽恕。” 几人却而不恭,异口同声道:“请荀先生指教。” “事情原委我大致知道了,既然是在太学府内生事,那么理当受到太学府规责罚,纵而并非学府学子也不该逃脱,何况南军职责是拱卫长安,太学府既在京畿范围内,也当属南军职责范畴。” 荀先生看向跪在地上的几名南军和于彰勋,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身为京畿禁军,却在太学府内触犯府规,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于彰勋和几位同僚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反驳,至于大儒和赵耀更是噤声不语。 “府中犯戒律者,当受府规惩戒,此事毋庸置疑。” 荀推暮言罢便拂袖转身。苏胤听完人都傻眼了,这叫救他?正欲开口却被冰山美人一脚踩在没鞋子的脚背上,只得打碎牙齿也不做声,直往肚子里咽。 赵耀和几个大儒对视一眼,心里百般苦笑,只觉得是荀先生没弄清楚状况,赵耀跟在荀先生背后,小声道了几句,荀先生似做诧异的往江朔北那看去,这才‘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又返身走了回来。 “破虏侯说之所以起了争执是因为船只相撞?” 李大公子还没醒来,于彰勋不是傻子,一听这话苗头便知此事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挪动膝盖移向荀先生连声说道:“却是如此,并非我等有意为之,乃是误碰、误碰。” 江朔北正要开口,却听见远处被踩着脚背的苏胤咳嗽两声,往他这不停的挤眉弄眼,只好抿了抿嘴唇不作声。 “你们画舫撞上走舸是一不留神,并非蓄意?” 于彰勋和几个南军的偏尉什长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连躺在地上断了一臂的那什长也大呼误碰。 “你们几个府内弟子也是头一回争执?” 江朔北身后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冤枉、初犯,再也不敢,苏胤也跟着一块吼了起来,又被狠狠的踩了两脚,毕竟谁也不想领那三十刑棍。 荀先生假意思索,沉吟片刻轻笑对着赵耀道:“一边初犯、一边误碰,那这事倒好办,这几位南军将士就驱逐出府,在敢入府定当重罚。至于府内学子,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已知错,又念在是初犯,每人罚其抄书十遍便是,多去用心记记先贤的语重心长,想必比一顿板子对他们更有裨益。” 皆大欢喜。 赵耀和几名大儒纷纷点头称是,赵耀当机立断道:“就依荀先生之言,于彰勋带着你手下赶紧出府,下次如若再在太学府内见到你,定饶你不过!” 于彰勋俯首称是,带着几位同僚转身就一路小跑下山。苏胤长舒一口气,看来屁股是保住了,也不用让人抬着去参加结业考试了。 人群散去,荀先生沿着柳心湖岸的石径小路漫步,苏胤跟在身后,左思右想后理了理额头发丝,对着荀先生的背影躬身道:“多谢先生出手相助!” 白眉少年翻了个白眼,切了一声绕过苏胤自顾自的向前走。 荀先生仍是一脸风轻云淡的笑容,他转身面向湖面,看着远处柳心湖中的高大桅杆,不理会苏胤的致谢反倒问他:“为了一个并无过深交情的寒门士子,不惜得罪朝廷二品大员的儿子,你觉得值么?” 苏胤心里一惊,不过听过关于荀先生的些许往事后,苏胤觉得就算荀先生下一句说出他内裤是什么颜色的也不会奇怪。 反正这天下的事,没有荀先生不知道的。 苏胤回了回神,毕恭毕敬的回答道:“当时看到黄延之被他们踩在脚下,就顾不得往深里想了,事后有些懊恼,却无后悔之意。” “以后今日的事可能还会发生,怕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古以来就没有怕事就能躲事的说法。” 荀先生脸色笑意更甚,他目光随着桅杆穿云直上,最后仰视天穹。 夜幕如纱,星月皎洁。 “你和我一位故交很像,他读书时也为了寒门好友出头,得罪了世家子弟,读了三年书,便讨了三年打,最后被打的遍体鳞伤,只好回家自己潜心苦学。” 苏胤不明白荀先生想说什么,只好附和道:“先生的故交一定也是位大才。” 荀先生的视线从夜幕中直直坠下,又放回近在咫尺的柳心湖,淡然道:“确实大才,很多地方连我也自愧不如,只是他下场不太好,至今是死是活我都不知。” 苏胤好奇道:“有多惨?” 荀先生摇了摇头,深深看了一眼苏胤道:“弓硬弦常断,人强祸必随。” 苏胤这下听明白了,虽然知道荀先生是一片好意,却仍回道:“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 一旁往湖里打水漂的白眉少年闻言转过头,不耐烦道:“先生还是别劝了,这小子属牛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进棺材不掉泪;等他哪天真被那帮纨绔子弟打死就知道先生的金玉良言了。” 荀先生也不强求,继续漫步,苏胤则一步不拉的跟在其后。 白眉少年挤到苏胤身边,笑嘻嘻道:“你要真到要被打死的那天,可别后悔今天说过的话。” 苏胤骂道:“管你屁事!要不看在你是荀先生的儿子,我早先打死你了!” 白眉少年听后一肘顶在苏胤软腹怒道:“你说谁是荀先生儿子?再敢乱说小爷给你尝尝袖箭的滋味!” 走在前面的荀先生突然停下脚步,苏胤心一颤,莫非是戳穿了荀先生的私事惹怒了他? “苏胤,之前我入京险些害你,今日救你一恩,恩仇相抵,再无瓜葛。” 荀先生言罢扬长而去,白眉少年小跑跟上,还回头做了个鬼脸取笑苏胤。 苏胤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29章:客自北方 南入长安(上)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长安,大宁京畿,天下首善之城。 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古城对于大宁而言,无疑是最重要的心脏,这颗心脏每一次的起伏波动,都影响着九州各郡县的政令调和,关乎到全天下人的生息和命运。 长安共分有外墙内墙,城郭环顾,自记载于史书之中便为称为永不陷落之城,外墙长达百里,高有八丈。地基以大块条石堆砌而成,石砖为墙,浇铸铁水,最外层还有土块包裹。 大宁开国之后,更是对长安的内外墙楼修缮数次,光是从长安的南光门到禁宫前的鼓楼,就有箭楼二十余座,名副其实的牢不可破。 城墙长,自然城门也多,长安城的布局在风水里唤做玉龙吐珠,背靠秦岭上抵北河;南过秦川东通中原,在堪舆图里乍一看,长安城就像巨龙吞吐宝珠,长安城的七十二座城门就是龙身的轮廓模样,而这颗宝珠所指在之处,则就是大宁皇室世代居住的禁宫。 天刚蒙蒙亮,春分一过,春寒料峭也就不如前旬时日那般令人彻骨生寒。长安北边直过北河的北通门外来了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大道上。 这并没什么令人稀奇的地方,毕竟长安城百万人口,每一天都有怀揣着美好希冀的外地人战战栗栗的仰望长安城的宏伟城墙,也有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在长安城生活下去的人仓惶出逃,临走都不敢回望一眼。 这座古城容纳了太多人太多事,既有海纳百川的豪情,也有藏污纳垢的腌臜,有人说去过了长安,就算见过了人生百态,这座城里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任何稀奇古怪的事在这里,都会不太稀奇。 驾驶马车的是一个精壮汉子,打着赤膊穿了件皮马甲,双臂健壮身材高大,留着满下巴的络腮胡,看起来便不大好惹。 不过看表情他似乎有些郁闷,嘴里不停嘀嘀咕咕些闲言碎语,一口冀州口音让人听的耳朵生疼。 马车前帘猛然被人拉开,络腮胡马夫立即闭紧了嘴巴,当做一切无事发生。 马车里露出个发丝灰白杂乱的脑袋,胡子比起驾车马夫还要更显得不修边幅,像是一个背井离乡逃难的糟老头子,这老头相貌倒是不凡,眉宇之间仍能看出年轻时应该是个极为英武之人,只可惜现今眼神浑浊邋里邋遢,任谁瞧见都不会多看一眼。 老头容不得这马夫像个长舌妇人唠叨个不停,可自己的话匣子一打开,却也是说个没完。 “十里花街,百里长安;这花街说的就是你们冀州邺城里鼎鼎有名的洛神台,至于后句里的百里长安,则说的就是贯穿长安城整体布局的中轴大道。你可知禁宫的鼓楼门与长安南北两端的北通门南顺门格局一致,甚至连位置都一模一样,三座城门移到一处可是连墙根都相互吻合,不然就会破坏了长安这玉龙吐珠的风水格局,失之毫厘则差之千里,就是这个道理。” 马夫一介莽夫,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哪能听得懂这些? 这一路上老头时不时的就掀开车帘说道一些让他听上去云里雾里的话,刚开始时他还挺乐意搭茬,毕竟从冀州邺城一路向南来长安路途不可谓不遥远,路上有个能说话解闷的伴对于他也是极好,只是这老头性情古怪的很,容的他聆听,但不许他说话,这可让他一路上憋屈的紧,有几次老头又吹胡子瞪眼弄的他想发火,可是想想足够他一大家子一年开销的雇车费用,不得不忍气吞声,只盼望着早点到达目的地,赶紧把这老头甩掉才好。 一文钱就能难倒英雄汉,为了五十两白灿灿的银子委屈下耳朵,不算活得窝囊吧? 马夫笑呵呵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这让老头很是受用,老头捋了捋乱如杂草的胡须,嘴巴仍没个把门的说了好大一通:“长安七十二门,早些年除了北边的门外,我都走过,这座城听起来大气;瞧见了壮观,可真要在里面待个十几二十年在瞅瞅,满眼的晦气,不是个能久待的好来处。” 马夫背着老头翻了个白眼,这段话他可听得懂,嘴里唏嘘一句没太当回事,长安城全天下人谁不知道?不知多少人打破了脑袋想往里面钻,做官也好、经商也好、哪怕是在长安城里要饭,说出去那也比其他地方的乞丐高一个档次,怎么在你一个浑老头的嘴里,长安就这么不堪了? 虽说这老头不讨人喜欢,可是出手确实阔绰,本来马夫只是试探的出了个价,有出价自有还价,谁想这老头片刻都没有犹豫直接点头答应了下来,还很自觉的先掏了一部分定钱,这让干了半辈子驾车的马夫很是意外。 到了北通门,就算进了长安地界,验过了护牒和行帖,马车畅通无阻过了北通门,把守的甲士也没为难,估计是觉得一个老头敲碎榨干也没多少油水,索性就放了过去,这倒让马夫松下一口气。 老头一路上望着四周行人和街景默不作声,浑浊的双眸更加朦胧,马夫用余光打量了一眼,发现老头盯着城东老远的白鹭塔发呆,由于进了城他心情舒畅不少,便斗胆开口道:“老爷子,您想去白鹭塔么?那可在长安东边,不过要想去也就三个时辰的功夫,您决定了咱就动身,等等过了前面那个路口可就得绕好大一截子路咯!” 马夫扬起马鞭指了指路,等了半晌也没听老头回话,他愤然转过脑袋,一下给愣住了。 老头这回没给他甩脸色,只是坐在马车里抱着脑袋低声呜咽。 这是哭了? 马夫有些不知所措。 “去这。” 老头抬起打着补丁的袖口抹了把脸,递给马夫一个用金箔制成的名刺。 马夫接过后瞥了一眼,他虽说认字不多,却也认得上面那几个笔画并不繁琐的字,看完后手一抖,连心跳都有片刻的停止。 他抬起眼皮去端详老头,却发现车帘已经拉下。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30章:客自北方 南入长安(下)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在天下贵人半居于此的长安,老头雇来的这辆马车连中规中矩都算不上。 特别是当马车七拐八折后逐渐逼近了长安最为中心的地带,能看到大宁皇族数百年居住的禁宫城墙后,这辆车轮还沾染着马粪的马车就只能用寒酸来形容了。 长安,从来都居之不易,而禁宫外环绕的一座座府邸则更是寸土寸金,没有雄厚的家底、没有在朝中稳固的地位,在这里可是连个瓦片都买不到。 马夫咽了口口水,不敢在像之前那样大声的挥甩马鞭驱赶马车,小心行驶在平坦的中轴大道上,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蹭到一辆赔命都赔不起的金玉香车。 他心里有些纳闷,马车里的老头怎么会来这? 裹了件破棉袄还跛了条腿的老头怎么看也不像能和这有半点关联,就在他思索的时候,马车已经来到了离禁宫外最近的一圈宅邸道路上,能在这里居住的人,不是皇亲国戚便是朝中握有实权的肱骨大臣。 又行不过一里,一个身着银白锦衣的少年拦停住了马车,看着马夫身上那件许久未曾清洗的衣衫,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毫不掩饰鄙夷之情。 马夫在不懂人情世故也晓得在这里可不能随意造次,他赔着笑脸走下马车,对着矮他一个头的少年点头哈腰,可惜一嘴的冀州口音只加深了少年的怀疑,任凭他嘴皮子一磨在磨,少年都摇头不放行。 马夫只好递出老头的那张金箔名刺,少年嘴角上扬,不屑接过后瞳孔猛然一缩,刚要迸出嘴边的冷嘲热讽生生吞了回去,这才将信将疑的让马夫将马车驾入这条虽是冷清却贵气不可言的绿荫大道。 马夫抹了抹头上的汗珠,拿起马鞭的时候又往背后瞄去一言,那老头没在露出头来和他寒暄。 很快,马车就到达了目的地,马夫也长舒一口气,总算把这档雇送生意结束了。 七阶府邸前,两只马夫不认识的石兽张牙舞爪,威风凛凛。一个老者站在台阶上一直目视着马车靠近,等到马车停下后也没动身上前迎接,只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注视。 马夫看到这老者,脑子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八成是马车里的老头有哪个亲戚在这座令他不敢抬头的府邸前做奴做仆,得到了主人的赏识后平步青云,成了个管家之类的人物,便接来老家的老头来享上几日清福。 马夫觉得就是这样,不然还能怎么解释? 车帘掀开,老头吃力的扶着车轴跨下马车,眯着眼打量了站在台阶上看上去和他岁数相仿的老者,仍是一言不发,随手给马夫扔去剩余的雇车费用,不去理会喜笑颜开的马夫,径直向府邸走去。 站在台阶上的老者一脸云淡风轻,既没有大献殷勤去迎接老头,也没有出言制止老头的步伐。 掂了掂银袋重量的马夫心满意足的离开,银子到手,就不费这个脑子去瞎猜测些什么,自然也不会回头张望到老头缓步一阶一阶的走上去,没有走两旁的辅门台阶,而是直上正中的仪门。 站在台阶上的老者就这样目视老头走到他身边,终是挪动了脚步,回身推开了沉重的仪门,从冀州邺郡一路风尘仆仆的老头当仁不让,竟是很无礼的先一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仪门内,一展高达一丈的风水壁上赫然四个大字:‘秉度良才’。 仪门关闭,这座府邸的主人弯下腰,毕恭毕敬的对着老头行礼高声道:“见过先生!” 老头一笑,没有回礼,反而看向风水壁上的四个大字开口道:“人皆云字如其人,姬诩这四个字确实挺像他的,大气恢弘,看到这字就不由想到他。” 锦衣高冠老者眼皮子一抖,听到姬诩的名讳后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毕竟全天下敢直呼这名字恐怕也只有他面前一人。 平复心中震惊,老者不卑不亢回道:“先帝自是雄才大略,一代贤帝,北征匈奴一功,足以千秋颂名。” 老头听到北征后不屑一笑反问道:“你可知皇帝二字何解?” 老者摇头道:“不知。” “皇者、大也,惶惶盛美;帝者,德象天地,父天母地,为天下主。姬诩倒是对得起这个共主之名。在他眼里,朕要赏的,你不能不要、朕不给的,你不能去抢,不然就是拂逆尊意惹得天子一怒。所以他在位二十多年,你们这些世家贵胄都只能服服帖帖的跪在那座大殿里,他不开口你们就不能张嘴,知道为何老夫对你青眼相加么?只有你敢虎口拔牙,帮天下世家硬生生的拿回些东西,虽然像是乞讨,可其余人却连做乞丐的心思都不敢生。” 老头停下,仔仔细细的看着面前这位大宁皇朝的三世老臣,意味深长道:“等以后你坐上那把椅子,可能会比他要圆滑,却注定要失去一些东西。” 老者面无表情,眼睑低垂。 “他到了?” 老头岔开话题又问道,这次老者没有回避,老实回答道:“到了,现在太学府里暂居,看似只有他和身边那个侍女,暗地里却有夜明司及荀家死士日夜监守,怕是再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老头听出这话音的言外之意,斜了一眼锦衣老者嗤笑道:“你在埋怨老夫为何不在路途中就将他拿下,反而画蛇添足找了些不中用的北狄废物千里奔袭,露出诸多破绽?” 锦衣老者这下硬气了不少,点了点头。 老头拂袖爽朗大笑道:“荀推暮何许人也?你也太瞧不起他了。真以为几个死士刺客就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真以为这些年老夫的布局谋划他真不能端倪出个一二?” 老头笑声越来越放肆:“只不过是给老夫这位多年好友打声招呼而已,当年他全力支持北伐,那老夫就让他看看北伐之后做的孽。北狄几个部落这些年都是鹰扬府的军功册,无辜牵连者数不胜数,这可不是他的初衷。” 老头笑声戛然而止,挺起佝偻的身子睥睨面前之人冷声道:“老夫以九州天下做棋局的大手笔,精心布局了这么多年,没一个相同棋力的国手对弈,太过寂寞了。”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31章:言辩之争(上)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太学府讲学堂。 众学子围座两列,一名鹤发苍颜的老儒正襟危坐于上庭,口中滔滔不绝的引经据典,苏胤坐在最后的末席,换了身素白短袍和周围各式的苏锦蜀缎格格不入。 大宁以武定国,以文治国,表面尊崇的是儒术,可不论是朝野之上还是庙堂之下,明眼人都明白还是以法家之道治理江山社稷。 太学府内尊崇的儒术可不是单纯的一味读死书,治经典、这种书呆子在太学府内只会令人不齿。儒家所说的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在太学府内皆有开课。 这时正在上庭端坐的先生就是一位儒家大师,名满京华,更难得可贵的是不以出身贵贱论学生,平日来对苏胤也多为照顾,很多次都是苏胤求着这位老先生帮他去太学府的藏书楼借书,老先生从来没曾拒绝,对苏胤算得上很照顾了。 只可惜苏胤坐在讲学堂内,心思却早已神游物外到九天之上去了,只能对这位恩师心里报个歉。 这几天他一直琢磨荀先生的最后一句是何意思,说翻脸就翻脸,连给苏胤一个准备的空隙都不给,说完人就扬长而去,太过无情。 是怕牵连自己? 苏胤思索间不知不觉咬上了笔头,不留意的一使劲嘎嘣一声,这支跟着苏胤多年的兔吮就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苏胤呲了呲牙,说不出的心疼。 苏胤比不得在场的其余学子,案台上摆着不是燕山砚就是雏雪笔,笔墨纸砚一套没有几百两银子下不来,都说穷文富武可习文何曾便宜过? 且不说好些的笔墨纸砚价格不菲,单是坐在上庭讲学的老儒师手中那本儒家经典,拿到太学府外就能抵普通百姓一家三口半年的花销,不是苏胤近水楼台先得月,能在太学府的藏书楼里借阅这些珍贵书籍竹简,苏胤得多少年才能买来一本? 太学府讲究文武并习,所以在太学府内佩剑并没人制止,除去苏胤这个异类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的公子哥人人左腰悬玉、右腰坠剑,伴随着儒师的琅琅书声叮咚叮咚,确实悦耳。 这声响即是大宁的国泰民安。 讲学堂外传来鼓声,快把眼睛缝进书页里的老儒师一脸不情愿的从手上书页里钻出,在场的学子却是一个个躁动起来。 一声鼓响,表示时辰到了,该放风了。 咚! 咚! 又是两声,整个讲学堂瞬间鸦雀无声,很快就互相窃窃私语,老儒师也面露疑色的看向窗外,不知发生了什么。 窗外有人高呼:“府主有令、快去雅院!” 讲学堂内蹭蹭蹭站起几个早就坐不住的公子哥,看到还捧着书本一脸愠色的老儒师,讪笑两声双手作揖连声告退。 甭管这些公子哥在府外有多骄横跋扈,可在府内儒师面前,一个个就如温驯的绵羊。尊师敬道,这是纲常之礼,离经叛道可是要遭雷劈的,这种思想在大宁根深蒂固。 老儒师也哆哆嗦嗦的站起身,将书页缓缓合上,讲学堂外浩浩荡荡一帮人都再往雅院的方向急匆匆赶去,其中也不乏学府里的大儒。 人都有凑热闹的习惯,很快讲学堂里的学子也融入这股人群洪流,夹随着往雅院而去,苏胤跟在人群后头,心里猜测八成可能又和荀先生有关。 雅院内已经聚集了不下百人,还有无数闻讯赶来的学子正在路上,小小的一座雅院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两个江南园景式的门栏早就让人群堵死,不少性子跳脱的学子已经开始叠马翻上庭院的围墙往院内挤。 苏胤脑袋发懵,不明白搞出这么大阵仗是为何故,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时听到一声尖啸的口哨声。 苏胤无奈转头、果不其然,江朔北不知何时收到了风声也赶来凑这个热闹,还鹤立鸡群般的坐在了围墙之上,吹了声口哨后又冲着苏胤招手。 “你什么时候到的?又是什么事?” 江朔北望着雅院内回道:“比你早一点,现今太学府内还能有什么事?除了这位自颍川而来的荀先生外,还有哪位能搅起风浪?” 苏胤叹了口气,察觉江朔北向自己伸出只手,要拉自己一同坐上围墙,苏胤挠了挠头道:“这……这么多人不好吧?” 江朔北轻笑一声戏谑道:“怕出丑?在难看也没有在柳心湖成落汤鸡难看。” 苏胤一想也是,反正该丢的脸早就丢尽了,再者说这偌大的太学府真把自己一视同仁的屈指可数,平日来这帮锦衣公子哥看自己和看空气没啥两样。 苏胤抓过江朔北的手,江朔北用力一拉苏胤蹬腿顺势也就骑坐在了围墙上面。 到了高处视野自然开阔了不少,苏胤朝着雅院内望去倒吸一口凉气。 好家伙!雅院内早已站满了人,乌泱泱的一片人头,院内走廊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各色玉冠珍簪简直琳琅满目,锦衣如云,还有许多女学子三五成堆,谈论间不时捂嘴发出铜铃笑声,惹的目光无数。 雅院中间的梨树,令苏胤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的荀先生盘坐于下,铺了张素色毛垫,一旁还站着府主周南星,两人均是笑脸盈盈,倒是一直伴在荀先生身边的冰山美人没了踪影。 雅院内还有不少熟悉面孔,黄延之大概是离得近,才得以先人一步挤进雅院,只不过一身还打着补丁的布袍在贵气逼人的雅院里实在另类,只能站在角落里垫着脚张望,周围的其余学子很自然的与他拉开段距离泾渭分明。 只不过一边是孤助无力的水滴,一边是波涛汹涌的江海。 除了和苏胤同病相怜的黄延之外,连向来少露面的青雏郡主今日也到了雅院,和那日在柳心湖一样被不少学子众星捧月围在中间,一伙人谈笑风生,不过看青雏郡主似乎心不在焉,一直往梨树下瞟去。 苏胤摇了摇头、还真是热闹。 梨树下,周南星微笑点头回敬诸多学子的告礼,一边问道:“不说外面的老狐狸听到了风声会对你发难,太学府里许多大儒也和朝廷里的大臣纠葛不清,不会袖手旁观看你造势,有什么比在言辩中压过曾经帝师一头更要出尽风头、行么?” 荀推暮笑道:“应该还行,过几日我就要走一趟未央宫,今日恰好热热身。”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32章;言辩之争(中)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梨花似雪,风拂如玉。荀先生正襟危坐于梨树下,像是一道怡人的风景线。 今日他换了一身蓝锦袍服,头上一顶玲珑青玉冠,两鬓发丝飘起,如同谪仙下凡。单是这份在众人面前镇定自若的风仪,就让雅院内情窦初开的女子为之倾倒,高士风范展露无疑。 周府主举起双手拍了几声,嘈杂的雅院顿时安静下来,周南星笑着环顾四周道:“在场各位应该都知道坐着的这位是谁吧?我就不过多介绍。既然荀先生到了太学府,老夫就厚着脸皮求他今日坐镇这雅院,诸位学子包括儒师在内,有任何疑问都可尽管开口,荀先生可是大才,天文地理、阴阳甲兵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荀先生扯了扯周府主的衣袖小声道:“过了、过了。” 周南星抚须轻笑,知趣的打住话头,往后退去几步,算是给荀先生让出场子。 在场有人问道:“请问府主,什么问题都能问嘛?” 周南星答道:“这你得问荀先生,不过我想只要他能回答上的,会知无不尽畅所欲言。” 内外一片哗然,人群轰动起来。 荀推暮何许人也?奉天皇帝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的作揖尊称一声老师。纵观史书,能做帝师的人选能有几个?更何况是先帝奉天皇帝这样文治武功俱为一流的千古一帝,没两把刷子能糊弄过去? 在场的学子多为官宦子弟,对朝廷认知和前朝秘事远比市井之人更为清晰,更知道荀先生有多重要,这些时日长安城沸沸扬扬,话题不都绕不开此时正坐在梨树下的这位荀先生? 作为曾经伴随天子俯瞰朝野天下的帝师,谁敢小觑? 人群逐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雅院团团围住,看向荀先生的目光也逐渐炙热起来。 苏胤坐在墙头,看着荀先生抬颌轻笑,心情更是复杂。很难想象这么一位曾与帝王论高低,以山河下酒天下为箸的人物目光会清澈如一滩清河,尽可见底,好似没有任何城府心机。 这般大张旗鼓的整出阵势,是因为自己已经搅--弄起风云,无需在低调行事了? 苏胤想不明白,只能暗自揣测荀先生的一言一行定有深意。 “久闻荀先生大名,我有一问还请先生为我解答。” 一名玉冠白衣的青年走出人群,周围顿时聒噪起声,连江朔北都抬起眉头看向这人,苏胤看清这人后也是低嘶一声,太学府里纨绔子弟纵然不少,可也有生而贵胄不辱门楣的天之骄子,这位白衣玉冠郎就是太学府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 ‘绣虎’朱擎,蝉联太学府三年文渊榜榜首,是被太学府儒师公认的上甲人选,被誉为笔下有锦绣,丹青绘千秋,琴棋书画样样一流,太学府里不少德高望重的大儒都希望收此人为关门弟子,传授衣钵,甚至有大儒放出若能得朱擎拜师,死而无憾的话语。 更为难得的是这位绣虎不但能舞文弄墨,剑术亦是上品,也是太学府里为数不多能和武教赵耀过招百合的学子,这等天纵奇才,很难不成为太学府里备受瞩目之人。 让旁人羡慕嫉妒的还不止于此,朱擎文武双全也就罢了,还是吏部尚书朱磐长子,六部之中吏部独占鳌头,吏部尚书更有天官之称,实权在握,就连三公也得视其平起平坐。 家世如此显赫,兼得文武全才,朱擎可谓是揽众爱于一身,同样在太学府里‘大名远扬’的李平幽李大公子见到此人,那都得缩缩脖子绕道走,朱擎率先发问,让在场不少想一抒胸襟的学子不得不按捺住内心激动。 荀先生脑袋侧向朱擎,轻笑伸出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朱擎面对这位曾经帝师丝毫不怯场,先是一挥袍袖作揖致礼,随即浑厚开口问道:“圣贤有云;我辈书生应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先生以为如何?” 雅院随着朱擎越发高亢的发声陷入一片寂静,落针可闻。不光学子、不少大儒亦是紧锁眉头,此句圣贤话语人人皆知,奉其为人生宗旨的亦不在少数,言辞激昂,很能引来满腔热血。只是此言太过空大,自古以来人人皆能挂在嘴边,可真正能做到这‘四为’的又有几人? 院内有聪慧者已经能够联想一二,不由叹气摇头,嘴里还不停啧啧夸道不愧是绣虎,出声即是天问。 荀推暮面不改色,轻笑如常点头应道:“然也,天下书生应当以此作为激励,勤勉修行。” 朱擎嘴角一扬,又往前踱去几步,这举动多少有些越矩,显得气势咄咄逼人,他继续道:“为天地立心,然人力终有穷时,为生民立命;然事分当时之劳千秋之功不可一概而论;为往圣继绝学、往圣虽贤却已作古,彼时之论岂可此时皆为一说?” 朱擎抑扬顿挫,笑着复言摊手道:“至于为万世开太平,学生更是觉得奇怪,纵观史书凡为盛世太平之相俱为文死谏、武死战;文强武弱则会祸国,武强文弱则会乱政,一介书生能治一世一朝太平已是国士奇才,何况继往开来论观万世?” 朱擎摊手又复拳,躬身道:“学生困惑不解,还请先生作答。” 苏胤嘴角抽了抽,这位绣虎还真是气吞山河如虎的大气魄,这一问可谓是落子天元的起手式,别说苏胤略微思考毫无头绪,在场的儒师也都眉头拧做一团,想必换做是他们定得哑口无言。 在场不少敏锐之人细细一琢磨,也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朱擎话里有话,什么‘一介书生能治一世一朝太平已是国士奇才’,分明是把荀先生往火架上面烤,荀先生为奉天皇帝老师,曾经上书国策政论天子均是恩准,不正是书生治天下? 在场的皇室子弟可也不在少数,倘若荀先生的回答稍有居功之意,必然会引起反感,这位绣虎可是挖了好大一个坑! 让苏胤意外的是荀先生仍旧谈笑自若,听完后微微一顿首,稳坐如山,竟是不多思索就要回答。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33章:言辩之争(下)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绣虎朱擎左手置前右手负后,头戴玉冠表情怡然,既没有倨傲到不可一世,也没有卑微的俯首帖耳,不卑不亢、是市井坊间常常众口流传的标准君子模范,这副仪表气态足以让在场的学子心生妒忌,儒师心中赞赏。 苏胤和江朔北坐在墙瓦上,看着这位绣虎大出风头,都没什么反应,他们这届即将结业的太学府学子中,绣虎朱擎无疑是众人最为关注看好的一位,简直能用无可挑剔来形容,不少人私下议论时都认为再过个十年,朝廷中必有这位绣虎的一席之地,板上钉钉的国之栋梁。 只可惜未来的大才羽翼尚未丰满,撞见了前朝就已经名誉满天下的帝师,纵然朱擎一番话锋芒毕露,可仍没能压过荀先生不动如山的安稳气势。 荀先生开口解道:“在其位谋其政你可认同?” 朱擎没想到荀先生会反问于他,表情微微一怔,点头道:“认同。” 荀先生旋即笑道“你先前之言乃为古之圣贤所感,此言之后仍有‘人生三不朽,立言立功立德;一世三大统,尚忠尚文尚质之说’。可自古以来能被后世称为圣贤奉其语为经典之人又有多少?” 荀先生轻笑环顾四周,继续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人去钻研学问,那自然就有为钻研学问之人去耕田务农的农夫,不然圣贤能饿着肚子给诸位撰写诵读文章么?” 雅院笑做一团,让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不少,荀先生缓缓接着说道:“各司其职便为在位谋事,大宁的太平盛世不光是太学府的书声琅琅,朝堂上的铮铮谏语,亦在耕田劳作的农夫上、奔波四方贩卖货物的商贾。” 荀先生顿了下,双目炯炯有神看向朱擎道:“有想立言于世、建功于朝的志向是好事,可想到和得到之间还有一个做到,如若志向太过远大,不如静下心来专注于眼前之事,圣贤可不光有四为之说,亦有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之言,饭要一口一口吃,事也自然是一件一件去做。” 朱擎从紧皱眉关到一气长吁,随后便深深鞠上一躬,作揖道:“多谢先生指点!学生受教!” 雅院内不知是谁带头喝了一声彩后,内外俱是一片欢腾,掌声如雷。 坐在墙头上的江朔北也不禁跟着鼓起掌,轻笑道:“不愧是帝师,比起江南那边坐而论玄的空谈之辈好上太多,既不扯些空谈机锋还绕过绣虎言辞里的坑,道理从他嘴里讲出可比照着书本里前人的话要来的更语重心长。” 有了这么一个好的开头,无疑是给在场的学子壮了胆色,不少人都蠢蠢欲动起来,随着府主周南星抬起一臂示意后,掌声停歇,又有十几名学子站出行礼,荀先生俱是一一作答,言辞诙谐风趣却不粗鄙,有关学问之说的问题更是由繁化简,一针见血。 在场的不少大儒都连连点头,有些之前对荀先生有成见的大儒随着一个个问题抛出被解答后,紧绷的面孔也松弛下来,开始抚须露出笑容。 雅院外已然是水泄不通,毕竟帝师风采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机会目睹一二,太学府内的学子基本都围了过来,腿脚慢的学子只能焦急的拍问前面的学子,倒也有不少古道心肠的学子口耳相传,把问题和荀先生的解答传到雅院外,除去每年的新生入学外,太学府还少有这般热闹过。 苏胤算是借着江朔北的光抢到了一个好位置,虽说遭来了不少白眼,不过眼尖的看到是江朔北后也只能把难听的话藏进肚子里暗自腹诽,随着荀先生一一作答,苏胤心里对这位谜一样的前朝帝师崇拜也水涨船高,望去的目光都带着尊崇。 很快便过去了一个时辰,荀先生轻咳两声,府主周南星叫停了越来越多提问的学子,亲自沏了一杯热茶递到荀先生的手上,还没等荀先生饮茶,雅院内冷不丁的传来一声乍耳的冷哼,有人阴阳怪气开口道:“荀推暮你当年妖言惑君,乱语干政,身败名裂后灰溜溜的离开长安,如今时隔多年在入长安,在太学府内又用言辞蛊惑人心,你居心何在!” 苏胤和江朔北两人一个激灵望向雅院内,人群中也倏忽间安静下来,周南星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人群处,并无震怒之色,毕竟他敢邀请荀先生来到雅院,早就料到会有人跳出。 刚举起茶杯的荀先生听后脸色平静,端起茶杯的手放下后朗声道;“可敢出面对峙?” 雅院一片鸦雀无声,不论是学子还是儒师都面面相觑,不知是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来这搅场。 不过当年奉天皇帝身边两位帝师,一位触的龙颜大怒被杖打出京,荀推暮在北伐匈奴的前夕也无声无息的离开,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流言蜚语不断,确是一件谜团,荀推暮在朝多年,虽无官职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草率离开怎么也说不过去。 苏胤大气不敢出一声,看着雅院内的人头攒动,从儒师中一人大挥衣袖踱步走出,人群中给他让出一条道来,雅院内外一片哗然,竟然还是府内的儒师。 苏胤咬着嘴唇,出声之人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乃是法家大师段康,在太学府内素以严厉刻板著称,也是苏胤少有见到就打怵的大儒,连飞扬跋扈的李平幽见到这位老师都乖的像是亲孙子。 江朔北看到后也捂着脑袋吸了口凉气道;“怎么是他?” 这下连周南星都眯起眼睛有些紧张,段康在太学府教学的时间可比他这位府主都要久,更是当今法家的扛鼎人物,也是太学府少有和朝中关联甚多的儒师,刑部和法廷司中不少大臣都是他的子弟,威望甚高。 段康已是快到花甲之年的老人,皓首苍髯,身子骨确是很健朗,大步如飞走到荀推暮前,目光如刀紧紧锁在荀先生的身上,站着俯视盘膝而坐的荀先生,还未开口,就已是压的全场一片无声。 一卷:暮天欲颓 风雨齐骤 34章:位卑未敢忘忧国(上) - 这座天下 - 梦里百万雄兵 段康居高临下俯视荀先生,先是睥睨四周,目光所至,雅院内之前的窃窃私语和无数震惊转为一片寂静,厉名在外,段康冷哼一声,嘴角上扬了轻微幅度,似乎对自己的威慑很满意。 既是儒师问话,就算周南星有心替荀先生出头也不能以府主的名义来解围,言辩之论向来一视同仁,不论学子儒师地位高低,都以辩手视之,何况段康的地位不论在太学府内还是摆到外面,并不比他这个府主逊色多少。 苏胤不得不为荀先生捏把汗,段康刚才说的话,可不单单是学问之争,前一个妖言祸君、后一个乱语干政,句句都直指士子最看重的名声和德行,摆明了是要让荀先生在众目睽睽下身败名裂哑口无言,这般狠厉可比战场上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更是杀人诛心! 荀先生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镇定,不过也未在稳坐如山,反倒是站起身姿朝着段康行了在标准不过的作揖之礼,黑莲袍袖一展,风采无双。 “原来是段老,我曾拜读阁下诸多法家之言,先生在奉天十一年上书朝廷的法度十三策至今牢记。”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按理荀先生这以德报怨的处事方法已然算是滴水不漏,可不想段康仍旧板着脸蔑视于他,只是淡然的拱手还礼,姿态恣傲,连周南星脸色都阴沉下来。 “荀推暮,你我不是第一次见面,用不着这么客套,老夫也不是出头与你言辩来传什么佳话,只想当着太学府在场儒师学子的面剥开你这伪君子的真面孔,省的你在这妖言惑众。” 在场一片哗然,苏胤疑惑望向江朔北,江朔北淡定道:“往下看。” 荀先生还真是唾面自干的好脾气,被人当着面骂伪君子也不恼不怒,置之一笑点颌道:“那就请段老明言荀推暮是做了怎样伤天害理的事,又是怎么一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 段康桀桀冷笑,干咳两声后嘹亮发声道:“荀推暮你身为先皇帝师却有悖师道,依仗天子宠信干预朝政,虽无官职却权压满朝,是否?” 荀先生仍旧笑意不减,段康话音刚落,便不紧不慢回道:“荀推暮以士子居之,士子以天下为怀,天下事便是士子分内事,国家兴亡,匹夫尚且有责任,荀推暮又岂敢推诿?承蒙先皇厚恩拜我为师,师道之一便是答疑解惑,天子有问我自有答,即使不受朝廷俸禄官爵,可位卑未敢忘忧国。段老所言的权压满朝,文武百官怕的不是我荀推暮,是皇帝,我受先皇重恩多年,段老可曾见过我以权谋私?见过我在朝中有过党羽乡派?” 荀先生虽是温声细语说出这一席话,可却坚定如铁,掷地有声,苏胤暗自攥紧拳头,心里大呼好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若非雅院内外此时落针可闻,苏胤都忍不住要大喝一声彩字! 段康嘴皮翻了翻,古板的严厉面孔僵硬,支吾了一声反倒被荀先生的最后一问驳斥了个哑口无言,他思索片刻,点头连声叫好道:“好、好,你荀推暮诡辩之技老夫自愧不如,可你自以国士居之,奉天十年间上书变革吏法,使得各州各郡怨声载道,更害的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这难道也是老夫空口杜撰出来的?” 段康厉声而道,说到最后竟是撕心裂肺的嘶吼起来,更是大失风度的用手指向荀先生,看着段康颤抖不已的手臂苏胤皱起眉头,这位盛名满京华的法家大师到底和荀先生有什么仇什么怨,看着满脸潮红的段康,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激动成这样,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苏胤都不相信。 江朔北听到变革吏法之后猛然拍了下自己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嗷了一声后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苏胤问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江朔北表情耐人寻味,似笑非笑道:“我说依段康的太学府的名气,就算要杀一杀荀先生的风头他也得是压轴的人物,怎地就第一个出头。” 眼见江朔北又卖起关子,苏胤急躁道:“我说江小将军,你搁这猜谜呢!要说就说,不说我也懒得听!” 江朔北在墙头挪了挪屁股,离近了苏胤后贴耳小声道:“段康以前有个得意门生,被他视作能传授衣钵的关门弟子,可惜犯了件事,本来能留在朝中做官,正因为朝廷变革吏法,成了杀一儆百的典范,不得不前往外地做官,到任之后又因为吏法变革缘由,得罪了当地的士绅,让人给买凶做了,找不到凶手,至今都没办法结案。” 苏胤纳闷道:“那跟荀先生有半铜板的关系?难道幕后凶手是荀先生?” 江朔北撇着嘴道:“你想啊、一辈子钻研法家的段康,最得意的弟子却死在了变法上,这件事说出来就挺讽刺的,这件事之后段康就数次上书朝廷要求停止变革吏法,可惜最后都石沉大海,宫中有宦官传话出,说是被荀先生拦下的,段康恨荀先生也是情有可原,不过能记恨这么多年,也挺为难他的,要不是他自己提起来,我还真想不起这陈年旧事。” 苏胤白了江朔北一眼,也不知他都是在哪听来的这些消息。 苏胤不由想到马车上荀先生的话:朝廷里一半人不想让他在进京,另一半则更想让他死。 既是这样,又为何要重返长安?来涉足这险境?自古伴君如伴虎,能够功成身退脱离这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的漩涡已经是不易,又何苦再故技重施一番? 先皇驾崩、新皇即位,长安早已物是人非,义字当头的绿林都有人走茶凉的说法,更何况更彰显人心叵测的朝廷,究竟是怎样的要紧事能让荀先生这般不记性命、不记身后名的义无反顾? 苏胤百思不得其解,他咬紧嘴唇,突然脑海里蹦出荀先生余音仍萦绕在耳边的七个字:位卑未敢忘忧国。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