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 又是一年江南好春光。 暮春的细雨洇洇如雾,将杨柳县这个水道如蛛网般密集的江南小城温柔地笼罩起来,不一时,便润湿了斑驳的白围墙,黛色的瓦当与墙角的青苔,为这宁静的江南小城增添了一丝静谧的朦胧意趣。 县城中心十里街的江家小院里,江月儿却在这柔情万种的雨丝中骇醒了:她又做那个梦了!那个阿爹阿娘都不许她说给其他人的梦! 她瘫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直着眼睛,半晌,神思才从那可怕的梦境中拔|出来:对了,要快些去告诉阿娘,她又做这个梦了! 然而,小小的书房窗明几净,只有江月儿独坐在窗前,听檐下燕子呢喃。 咦,阿娘呢? 微风送来东屋喁喁的低语声。 江月儿寻声推门,沿着廊下滴檐,带着残留的梦景朝卧房而去。 雨丝被微风轻飘飘地送进木廊中,浸湿在身上,非但不冷,反而多了分清凉之意。 江月儿小人儿贪凉,一路走,一路从滴檐下张着手半探出身体,半身沐着这温柔以极的春雨,走到爹娘卧室外的支摘窗下,看见阿爹正立在卧房屏风前,他的怀里,用长衫紧紧裹着一团东西。 透亮的雨珠顺着发丝自江月儿鼓鼓的脸颊上滑下,她并没顾上擦,踮了脚好奇地看那团东西。 阿爹真给她带回来了?那是……那团东西是什么? 江月儿睁圆了眼细瞧,未曾留意,阿娘杜氏柔声细语地:“……不是我想做这个恶人,可去年我们刚刚举债置办下这处房产,昨天你的朋友又把我们准备买米的银子借了去,我这身子还不争气,时时又要抓药。家里,实在是没办法再……” 江栋清瘦的背影打了个晃,他不是不通庶务的书呆子,只是……江栋掂了掂怀里竖抱着的那团物事,半晌,挤出两句话:“是我无能,叫娘子为难了。可这孩子受了大苦,还发着高热,若是我们现在把他送走,岂不是等于要了他的命?至少,至少——” 他略略一顿,将抱着的直裰拨开一条缝,青灰色的细棉布衫下,是一张几乎和直裰一个颜色的小脸,江栋这才说完剩下的话:“至少,给这孩子降了热,我再想办法——” 杜氏目光在那张小脸上定了定,忍不住探手朝那脸上一摸,就是一惊:“好烫!哎哟,这孩子,怎么脸上也伤成这样的?” 大约被杜氏冰凉的手摸得不舒服,那张小脸的主人猛地一挣,整个身子顿时弹出了那条肥大的直裰! 他的眼睛也半睁开一条线,正正对上支摘窗外,江月儿那双好奇的眼睛。 这一瞬间,江月儿仿佛看到左邻家那只炸了毛亮出爪子要挠人的花狸,她吃这一吓,“呀”地叫了一声。 江栋夫妻两个当即转头。 杜氏沉下脸,喝道:“月丫儿,还不快进来!” 江栋手忙脚乱地,赶紧把怀里的小人儿重新裹紧,此时也板了脸,跟着喝斥被杜氏扯进门的江月儿:“月丫儿,外头落着雨,你怎么敢顽皮不听阿娘的话,淋着雨去外头耍?” 江月儿垂了头,阿娘忙着给她披衣揉头倒热茶,她微垂了头,乖乖听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责怪她,一双大眼睛溜去溜来,最后,定在江栋怀里的小人儿上。 那小人儿被江栋一条直裰裹得看不见头脸,只在尾端露出半只小脚。那半只脚也是赤着,肿得像几日前刚吃过的红烧猪蹄一样,又红又亮,又软又弹……她想吃猪蹄了。 江月儿伸指戳戳那猪蹄,“猪蹄”在江栋怀里一抖,又蜷了回去。 江月儿咂咂嘴,咽了下口水。 “你这孩子!”江栋板了脸,刚起了个头,想起先头的打算,又巴巴去看他的娘子:“夫人,你看……” 杜氏蹙着眉,没出声,但也没有再如先头那般铁口推拒。 江栋了解妻子,晓得她是心已经软了。 何况江月儿还转头跟着看她娘,腻着小嗓子一声一声地唤:“阿娘,阿娘——” 这两双一式一样的大眼睛瞪圆了祈求着你,煞是可怜。杜氏沉沉叹气,拔下头上的银簪子:“夫君,你把簪子当了,去请个郎中来吧。” 江栋没接那簪子,问道:“家里,一点银子都没有了?” 杜氏将簪子塞进他手中,伸手接过孩子:“快去吧。” 这是妻子仅剩的一件嫁妆了…… 江栋眼睛从妻子只剩一方素帕包头的发髻和耳垂绕过,捏紧这根烧手的簪子,挤出一句话:“这簪子,我过两日发了饷,便给你赎回来。” 杜氏淡淡一笑,半信不信。 夫君读书人出身,不通经济,为人又有些不吝金银的书生意气,只要手头宽绰些,便免不了要买书买画,周济朋友。杜氏从嫁他之日起,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便是常有之事,好在他倒是不贪杯恋色。不过,她的那几个嫁妆在当铺出出进进,也有好几回了。 杜氏一向看得开,她嫁给江栋,原就不是图他的家资。成婚这些年,她没养下个孩子,夫君也不催不怨,待她一如往常。只这一点,便是千好万好。不过,杜氏心里有计较。那些年,家里只夫妻二人关起门过日子,也没个定数,向来余钱留不过夜。可喜如今多了个小冤家,少不得要多算计着点,为她攒些家底。 待江栋出了门,杜氏连哄带喝地打发走了女儿,将这可怜的孩子轻轻放上里屋窗边的榻上,打开那件直裰一瞧,又是“哎哟”一声。 这小小的孩子穿一件前后烂了几个大洞的短衫,不止脸上青青紫紫的,身上露出的皮肤也是一层接一层的伤,竟是没一块好肉! “作孽哟!”杜氏轻声一叹,取来一块干净的巾布,用净水为孩子擦着手脸,不觉将手脚放轻了些许。 昨晚听丈夫说,为了让这些被拐子拐来的孩子不敢逃跑,他们被蹉磨得甚是厉害,却是不知,这孩子竟受了这样的大罪,看他这病的模样,怕是一个不留神就熬不住了。 这样的孩子,这样的伤病,哪里救得过来?难怪连善养堂都不愿收容。 杜氏心中恻然,听得门口“嘶”的一声。回身望去,果真是四岁的女儿不知何时又趴在门槛上,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床上的人儿,惊呆了。 杜氏忙半侧过身子,高高扬起手:“月丫儿,再不乖乖回书房描红,阿娘打你手板子了!”这孩子还不知生的什么病,万一过给了月丫儿,可就不好了。 江月儿用力将矮墩墩的身子拔了拔,奈何阿娘将这人藏得甚严,她昂着脑袋,愣是连根头发丝儿也没再瞧见。 杜氏一双柳眉立了起来。 阿娘生起气来是真会打人的! 江月儿一吐舌头,赶在杜氏起身前,扭身往外跑:“走了,阿娘我这便走了!” 她蹬蹬蹬冲回书房,却没趴在窗前继续描大字,小胖腿一跳一蹬,又跃上案前宽大的太师椅中,撑起脸,蹙着小眉头,想起了心事。 阿爹今日会抱回这个病孩子,还是她的主意。 常言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江氏夫妇成婚十余载,只在第十年上得了江月儿这一个宝贝疙瘩,自然是千娇百宠犹不嫌足。 显而易见,江氏夫妇这把年纪才有了一个女儿,江月儿极可能会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偏生夫妇二人父母亲族俱是凋零,眼看她往后没个兄弟帮衬,不管嫁去哪一家,过得好不好,只能全凭夫家良心。江栋不忍她去别人家受苦,从她出生之日起,便立定了主意要为她招婿。 这些话,江氏夫妇自不会在江月儿耳边提起。只是,去年冬天,江月儿生了场大病,连着数日夜里,做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梦。 梦里,江月儿看着自己一年年长大,到她九岁那年,阿爹阿娘从友人家领回一个姓顾的小哥哥,说这就是她的夫婿,以后就住在她家,还嘱咐她,要他们小人家不要吵嘴,好好在一处玩耍。 江月儿欢天喜地地为小哥哥准备了被衾衣裳,给他做针黹,洗衣裳,调香磨墨熬汤水,整日里围着他打转,看小哥哥一日比一日生得俊拔,心头如浸了蜜般,一心盼着快快长大,好跟小哥哥住进一个屋,睡上一张床,成为他的小妻子。 直到…… 总之,从梦里醒来的那一刻起,江月儿便立定了决心:那个姓顾的小哥哥,她一定一定不要他再进她家门了! 但爹娘是必要为她招婿的,因此,前两天听爹爹说起,县衙因破了起大案,多了许多无处安置的小娃后,江月儿便嚷嚷着,要爹爹给她带一个家来,好在一处玩耍。顺便,她也换个小女婿。 没想到,她爹今天带回来的,是一个命在旦夕的病孩子。 江月儿四岁了,托那几场长梦的福,她比一般丫头小子晓事许多,犹是明白一个道理:娃娃生了病,就不是好娃娃了。不是好娃娃的娃娃,自然不能留的。 小小一个人儿盘腿坐在太师椅上,似模似样地为这个小家操着心,听得院门外有人拍起了门。 “娘子,我回来了!”是阿爹的声音。 江月儿跳下太师椅,颠颠下了楼:“阿爹!” 牵着阿爹的袍角,江月儿不住瞅提着大箱子的郎中爷爷,虔心道:光头老爷爷在上,病娃娃你千万千万要好起来,我一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那个姓顾的了! 2.002 “江书办,请留步。”蓄鼠须的郎中站在巷口,对江栋拱一拱手,提起袍角拐出了巷子。 雨后的小巷里散发着苔藓与湿泥混合的湿腥味,身后的白墙黑瓦起伏连绵,望之不尽。这里是县城水道交织最密集的,也是最繁华的地区十里街,住着县城至少一半的人家。 江栋回身望着这些几乎连成一线的房舍,深深地呼气,吐气,目光落到巷口老榆树上挂着的红缯上。 皇帝于正月十六立后,杨柳县上下张灯结彩,连这老榆树都沾着喜气,拣了身红衣裳穿,反倒是他们家,因为家计窘迫,过年时,只有月丫儿裁了身新衣,娘子却…… 江栋在巷口来回踱着步,心中始终难下决断,但有一点,他很明白:家里的日子,的确不能再这样一日有一日无地过下去了! 那么…… “阿爹,你快回来呀!”女儿脆生生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江栋嘴角忍不住一翘,满脸郁气立时散去,回身一看,果然是女儿月丫儿拨了门闩,摇摇摆摆地跨过门槛,像只胖胖的小鸭子一样张开小手朝他扑腾过来。 他迎上几步抱起女儿,笑点一点她的小鼻头:“月丫儿出门可问过阿娘?” 江月儿嘻嘻笑着钻进江栋肩窝不作声:这是心虚了。 江栋哈哈一笑,并不戳破,忽听怀里的女儿小声问道:“阿爹,猪蹄是不是要死了?” 江栋皱了眉:四岁的小丫丫哪里知道生啊死的?她这样问,莫不还是数月前女儿做的那个梦的缘故?看来,得快些使女儿快些忘掉此事。 有这件大事压在心头,他倒还没注意女儿对他带回来的孩子那怪异的称呼。 小孩子哪有什么秘密?那晚女儿做了噩梦闹着要找娘,只稍稍一问,两人便知道了女儿梦境的大概。 一开始夫妻两人只当是大病初愈后小儿夜惊,找郎中开了安神汤,又托请三树弄堂的收魂姥姥喊了魂。眼见几日过去,女儿每日夜里仍是哭闹不休,方急急忙忙连夜租了马车去城外的香山寺请平安符,总算得着寺里老僧一句话:“梦里得了些灵光,待大些被世间浊气一冲,就好了。” 香山寺老僧无名无号,甚至不是本地僧人,只是早年云游四海,走到杨柳县,说此地当是释教大兴之地,便发了宏愿修佛塔,在此定居下来的一个野僧罢了。 这老僧除了募集善款修塔外,平日里解签算卦竟是极为灵验,他凭这一手本事,渐渐把个不知名的小寺养得举县皆知,香火不绝,到如今,甚至时有州府居民闻名之后上门求签。 这样一个人的话,江氏夫妇不敢不放在心中。 梦里的灵光?莫不是女儿的病根出在这梦上?江栋这才想起细问女儿的梦境。 恰恰江月儿头一日梦见过江栋一个朋友要上门借钱,到第二日,这朋友果真来了。他穿的衣裳,进门时说的话,借钱的数目,竟与女儿头一日告诉他们的一般无二! 梦里的灵光,原来是这样! 弄清楚女儿惊梦的真正原因,江栋不喜反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只愿女儿这一世做个快快活活的普通姑娘,若是被人知道,女儿有这样的遭际,谁知道会横生多少波折! 这件事绝不能被除老僧和自家人之外的第四个人知道! 江栋当即便做出了决定。 好在妻子与他想法一致,老僧乃世外之人,一年到头找他求签问卜的人多如牛毛,杨柳县人从没人听他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想是见过的事多了,他对待女儿的事也不见有异。 对他,倒不必太担心。 唯一难办的,是这个年纪太小,道理不好讲通,却因为那几场梦境,变得主意越来越多的小冤家。故此,夫妻两人除了尽量隔离女儿与外人的接触外,只能希望,随着女儿的长大,她会慢慢遗忘这场不该有的梦境。 也是因为平时对女儿管束过严,怕她乱说话,轻易不敢放她出门,又怜她过于孤单,对女儿找一个小玩伴来的愿望,江栋才那样痛快就答应了下来。 江栋神思走远,没有看到,他怀里的江月儿因为他久不答话,神情越发忐忑:难道,猪蹄真的要死了? 因此,一待江栋步入小院的门,江月儿迫不及待自他身上挣脱下来,撒腿就往楼上的卧房跑。 冲到床前时,她眼里已含了两包泪:“呜呜呜,猪蹄,你不要死!” “哎——” 杜氏拦之不及,江月儿的半个身子竟像秤砣一样压到了榻上! 榻上那人痛得闷哼一声,模模糊糊半睁开眼睛:又是这个小胖妞…… 小胖妞压得他半条命都要去了,还哭哭啼啼地问她娘:“娘,我们去求光头老爷爷,让猪蹄别死了好吗?” 猪蹄……她叫他猪蹄……他才不叫猪蹄! 榻上人听清江月儿的话,心气一阵上涌,但只来得及翻了个白眼,又晕了过去。 江月儿看在眼里,哭得更大声了。 晚饭的时候,在爹娘的反复劝说下,江月儿总算止住了啼哭。 只是,对于女儿“猪蹄什么时候好起来”这个问题,江氏夫妇又为难了。 毕竟郎中说过,这个孩子高热若是一直不褪,他肯定活不下来。就看这一天一夜里,这孩子的运道如何了。 因此,面对女儿的数度追问,江栋不好回答,只好咳嗽一声,沉下脸:“月丫儿,谁许你叫人猪蹄的?” 江月儿甚少见父亲冷脸,立时被唬住了:“我,我——” 江栋便放柔了面色,谆谆教导:“床上的小哥哥有名有姓,你可不能学那坏孩子,胡乱给人取诨号。知道吗?” “那他叫什么?” 江栋:“……待他醒了,你自己问他。”他见到这孩子时,他已经病得不省人事,连县衙都查不出他的来路,他上哪打听这孩子姓甚名谁? “那他什么时候醒?”于是,绕了两句,问题又回来了。 江栋觉得他头有点疼。 好在,榻上的小病人适时地出了声:“娘,娘……”他胡乱喊着,,一只手伸出被子,漫无目地地在被褥上乱抓,他紧闭的眼里不住流出泪来。 这奶猫一般的凄嘶声…… 杜氏红了眼,捉住他的手往被子里塞:“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梦里都在叫娘。” 这样小的孩子,被折磨得全身没有一块好肉,那些杀千刀的人拐子也下得去手! 塞回被窝前,那手却先被一只小胖手握住了:“阿娘,小哥哥是不是很痛?” 杜氏摸摸女儿的头,见女儿鼓着腮帮子,大眼睛里盈了一汪泪,眨一眨,对那孩子手上的伤口吹了一口气念念有词:“不痛不痛,月丫儿给你呼呼,哥哥不哭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女儿一开口,原本在被子里拱去拱来说着胡话的孩子竟慢慢安静了下来,那只手的小指还微微蜷缩起来,勾住了女儿的手。 杜氏叹了口气,望着那孩子青紫肿胀的面目,张张嘴,又闭上,倒是不再驱赶女儿出门了。 次日清早,江家三口刚吃完早饭,便听里屋一声脆响。 江栋三两步跨进屋,惊喜叫道:“娘子,这孩子醒了!” 江家一阵手忙脚乱,待江栋再请来郎中时,江月儿已经围着榻叽叽喳喳说了一兜子话:“小哥哥,你饿不饿?冷不冷?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 郎中给病人切了脉,目光在他那半张包了纱布的脸上略停,点一点头:“算是半只脚跨出了鬼门关外。接下来一个月,吃不得大荤及辛辣之物,每日米油清鸡汤,先好生养着罢。”因见那孩子一双细长眼睛直直盯着他,便捻着胡子对他和气笑笑:“小哥儿可是遇着了好人家,拣了这条命回来。” 也是知道江家是远近闻名的厚道人家,家主有些能耐,郎中才开了鸡汤聊作食补。 那孩子也不知听没听进这话,一双眼睛乌幽幽地,转也不转。 杜氏担忧道:“莫不是烧傻了吧?”说着,就要探手来试。 那孩子木偶一般僵硬地躲过杜氏的手,声音嘶哑:“我没傻。你是谁?” 我,又是谁? 3.003 杨梅树下的江家收养了一个从拐子手中救下的孩子! 前一天郎中走后,不消一个时辰,这消息便长着翅膀飞遍了杨柳县十里街的街头巷尾。 虽则江家深居简出,江家娘子亦与邻人来往不多,但十里街门前只四尺来宽,后街且临水,一条整街都是门庭浅窄的小户人家,哪里藏得住秘密? 江家在县衙当书办的男主人昨日下午抱回一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孩子,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十里街耳目灵便的四邻们?只是昨日天太晚,大晚上的,邻人们不好来探听消息,到今天郎中一走,有好奇的邻居们便忍不住上门来问东问西了。 最后打发走借葱的东邻王嫂子,杜氏拉了丈夫到一楼堂屋,与他嘀咕道:“那孩子除了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可有其他不妥?” 江氏夫妇原想着,这孩子救醒了,若是能说清自己家乡何处,便打听了给他送回去,也算有始有终地了结这段善缘。谁想这孩子生像该做他们家的人一样,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小半日,杜氏都在应付探头探脑的邻居们,一直是江栋在帮着照料那个孩子。现下孩子虽然已是退了热,但杜氏仍是担忧,怕他还有没有其他没有查出来的症候。 江栋道:“我瞧着,他好得很,就是话少了些。” 杜氏连道两声“可怜”,道:“生着病呢,遇到这样的事,话少些也不稀奇。得幸叫咱们遇见了。明日一早,相公再请冯郎中来一趟吧。”又问:“一直没顾得上问,这孩子,怎么叫那拐子打得这样狠?生像他是那拐子的生死仇人一般。” 江栋便叹道:“可不是生死仇人?听那些被救出来的孩子说,当时若不是他想法拖住拐子,只怕他们也跑不出拐子的窝点,被行人救下来。可恨那两个拐子发现事败,还不忘抓着这孩子跳上马车逃跑。男拐子驾车,女拐子便在马车里发了狠地踢打这孩子。待县衙捕快将人拦下时,他已被险险踢打得断了气,亏得孩子命硬,挺了下来。” 杜氏心中益发不忍:“竟是个仁义豪侠的孩子。对了,相公昨晚说,这两个拐子净是将拐到的孩子卖到那等腌臜地,此番被擒住,知道事败怕少说也是个斩监侯,怪道恨毒了这孩子。”又咬牙道:“这等没心肝的畜牲,待县衙游|街的那一日,相公知会我一声,我也去啐他一口。” 杜氏平日最是温柔敦厚,能说出这等话,可见气得狠了。 江栋记下此事:“好。” 杨柳县民风淳朴,县衙里今年来最大的案件无非是下围村一户人家丢了两头耕牛。便是做人口买卖的牙人,也是经过户主同意才敢买人,像这等掳卖良家子为娼为奴的恶性大案,近三年来都没有两桩。 夫妻二人说着话,留在二楼卧房的女儿江月儿突然“哇”地一声,惊天动地嚎哭起来。 杜氏面色微变,还不待她二人奔上楼去,江月儿已经抹着眼泪哭唧唧地跑下楼梯:“阿娘,他是坏人!他说我是胖妞!” 想是两个孩子不知怎地起了争执,小人家的,知道什么胖不胖的呀?怕不是那孩子言语间有些不善,叫她吃心了。 孩子之间时常为了花儿朵儿的有些龃龉,杜氏不以为意,取来巾帕为女儿拭着眼泪。 江栋则打量一遍女儿哭得红通通,颊边肉都要坠下来的胖脸,真无法昧着良心说她不胖,只好憋笑问道:“那阿爹替你去教训他?” 江月儿小脸上还挂着眼泪,立时挥着胖胳膊咧开了嘴:“阿爹帮我打他!” 杜氏嗔道:“你别跟着孩子胡闹!” 江栋背着江月儿对杜氏轻轻摇摇手,从灶间找来一条手臂粗的烧火棍笑问道:“使这个可好?一棍下去,包管打掉他一嘴牙。” 江月儿吓得一捂嘴:“打掉牙?”那多疼啊!顿时皱起小眉头,纠结万分:“那,那阿爹轻轻地打?” 江栋肚内笑得要打结,却板着脸坚持道:“不成不成,轻轻打还叫什么教训?他怎么能说咱们月丫儿是胖妞呢?阿爹定不能轻饶他。” 江月儿脸上便现出又纠结又不忍的神色,犹豫半晌,方小声道:“那,那阿爹还是不要打——” 二楼忽然“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父女两人的对话! 一家三口匆忙上楼,只见榻上的竹枕掉到了地上,那个原应躺在上面的孩子站在榻边,此时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只差一丝,便要翻下楼去! 杜月儿惊呼一声:“猪蹄你为什么要投河?”她一着急,又开始叫人猪蹄了。 江家这栋三层青砖楼房前门临街,后墙紧贴着一条名叫二道河的河沟,是以江月儿有此一问。 那小身子一僵:谁说他要投河了!他不跑,等着被人打死不成?不对,他才不叫猪蹄! 杜氏赶忙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身子,急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好生躺在床上?若是摔下去可怎生是好?”一拖拖不动,才发现这孩子两手牢牢扳着窗棱,竟是闭紧嘴巴沉默地对抗着她。 “这——”杜氏求助地看向丈夫。 江栋不看那在窗边死命挣扎的孩子,却斜一眼女儿:“必是这小哥哥听说月丫儿要打他,吓得不愿意在咱们家住了。” 江家上下共三层砖木混制的楼房,除了外墙用的青砖,小楼里各个房间均用柏木板隔开,只要在这个小楼里不刻意避人说话,再没有听不见的。 江月儿还记得前一日自己发的愿,这个小哥哥若是被她吓跑了,岂不还要再招来姓顾的那个?想到这里,她倒先被阿爹的话吓住了。赶忙跑过去同杜氏一道,一左一右地扯住他,口中求恳道:“小哥哥别走,我,我不打你了。” 她自觉这话已是很委屈自个儿啦,但那人竟不领情,面向窗户,不但挣扎得更厉害了,还在挣扎中蹬了她一脚! 幸得杜月儿因着人小,是踢了绣鞋上的榻,叫他这一蹬,只是坐在榻上摔了个屁墩。 倒是不疼,只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样的亏哩!杜月儿扁扁嘴,不待哭出声来,听江栋幽幽叹道:“可怜这小哥哥若是被月丫儿气走了,他人这样小,再被坏人抓到怎么办?” 江栋看似在同女儿说话,何尝不是在告诫这个胆识过人,大有主意的孩子?这孩子在本地无亲无故,又小小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现下留在江家,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果然,他话音一落,那孩子的手便松了。杜氏赶快抱他回榻,将他塞回被窝严实裹住,斥道:“你正病着,又吹一次冷风,仔细再叫瘟神娘娘抓去。” 九天十地的神灵这样多,瘟神娘娘却是江月儿最怕的神灵! 因为每次阿娘一说瘟神娘娘来说,江月儿便要喝苦苦的药。听见杜氏的话,她顿生同情,也顾不上生气了,怕小哥哥还不愿留下来,捉着两只小手面向他,作个拜拜的动作,绞尽脑汁地许诺道:“你别走了。大不了,我不骂你了。我还把我的花糕给你吃,我的花也给你戴,我的小鼓给你,我的小蛙……” 她坐在床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也不管那孩子理不理她。 江栋站在门边,暗暗点头:看来,留下这孩子的做法是对的。做那几场梦之前,女儿便是这样,叽叽喳喳地,整天不知哪来这些话说。然而,在那之后,女儿就一日比一日地沉静下来。 当然,女儿家动有动的好,静也有静的美。但这样的静,总是叫他担忧的。 只要这孩子能让女儿不再琢磨那些事,便是他再辛苦些,也是甘愿。 杜氏眼中也带了笑意,家中多了一个孩子,便时时吵闹得像在集市一样,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她真喜欢这样的热闹,为着这样的热闹,便是多养一个孩子也值得! 杜氏轻快地绕过女儿,快步走下楼梯。 等再上来时,她手上多了一个碗。杜氏让江栋扶那孩子起身,从碗里舀了一满勺稠粥吹凉,柔声道:“快喝,阿婶特意给你熬的红枣江米粥,来,喝了它,身子就好了。” 江月儿咽咽口水,眼睛定在那碗腾着白汽的香粥上好一时,才忍痛一挥手:“我的粥也给你,你快喝了吧!” 便是江家男人在县衙做书办,日子过得很不差的人家,像这样用上等江米熬的粥,江月儿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喝得上一碗。她舍下这样一碗好粥,已是用了很大的诚意要留他呢! 那男孩嘴角一抽,不期然对上杜氏那双温柔中不失慈爱的眼睛,心头微微一颤,一个字不觉脱口而出:“娘……” 这一声险没将杜氏的眼泪招下来,她擦着眼睛,迭声应道:“唉,好孩子,好孩子!从今往后,阿婶就是你的亲娘!” 4.004 又落了五六场雨,直到端午节的前两日,江家小院里才断了前头日日飘出的袅袅药香。 鼻子灵的邻人们便都知道,必是江家先时收养的小女婿大安了。 几个妇人抓把花生干果倚门说话:“江家真是舍得,一个快要病死的孩子也拿出这许多银钱给他治病。当家的胡乱使钱,江家娘子也不说劝劝?” “可不是,看江家娘子平日连根钗都舍不得买,倒舍得大把银子送给外路人使。” 闲话刚起了个头,江家小院的门吱哑开了一线,一颗梳着双丫髻,一边丫髻上插着一个红绢花的圆脑袋从里探出来。 一个叫钱玉嫂的妇人笑着同她打招呼:“月丫儿出来玩了?” 江父是县衙书办,听说最近颇受县尊重用,邻人们见着这一家人,俱是客气得很。 江月儿只顾得上稍一点头,她目光严肃,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的大海碗,仿佛抱着什么稀世奇珍,紧张而肃穆地走到石板路正中,将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往地上一倾—— 哗啦啦,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黑药渣全倒在了石板路上! 江月儿如释重负,一高兴险些把大碗扔出去:“小弟,我说过很简单的。你快出来,快多踩两下药渣,就不会痛痛了!唉呀,你快出来呀!” 踩药渣是杨柳县民间习俗,病家最后一碗药渣往往会倒在大路中间,让病人和过往行人踩踏,疾病便会很快被被人气赶走,再不返转。 不过,小弟? 几个妇人不约而同住了嘴,看江月儿从门里扯出个穿青布小褂,梳桃子头,垂着脑袋的小小子。 那小子细弱弱一小条身板,扭着手脚不大情愿地被拽到石板路中央,不发一辞。 江月儿不以为意,如一颗大丸子一样在那一地的药渣上蹦蹦蹦跳了好几下,又笑着来拉他。 小子大约也明白自己这回逃不掉,不待江月儿再来抓他,赶忙站到药渣上,草草跺了两下又跑下来站得远远的。 江月儿不大满意,不过,还是伸出五根胖胖的手指在他身上连弹数下,嘴上嘟哝着“瘟娘娘请回吧,瘟娘娘别来啦”。完成这一系列仪式后,拽了他就往家里跑。 钱玉嫂忙吐了嘴里的瓜子皮,唤她一声:“月丫儿,这是你——” 她原要问这男娃是不是江家新领回家的“小女婿”,想到江父那总戴得一丝不苟的书生巾,不免多了一分端正:“这是你家的亲戚吗?”名份未定,还是不要在这上头开玩笑的好。 “嗯,”虽则极少出门,江月儿却是个不怕生的小姑娘,她拉着手里的“小弟”,挺着小胸脯,向看热闹的几人介绍道:“钱嫂嫂,这是我弟弟,他叫杜衍。” 姓杜倒可以理解,江家要招的小女婿,若是跟女儿一个姓,岂不叫人误会这孩子是被抱养来继承家业,跟女儿抢家财的嗣子?妇人们好奇的是,为何叫小弟?不是说这孩子出身来历不明,江家是怎生认定这孩子比他们家女儿小的? 因时人招婿偏好女小男大,有其他人便问了:“月丫儿,你怎知道他,衍哥儿是你弟弟的?” 江月儿的小胸脯便又挺高了些,这是她近来的得意事,她正愁家里不够她炫耀呢!自己拿手指比划个蔑片宽窄的长度,可自豪了:“我比小弟高那么些,当然我是姐姐啦!” “噗!” 妇人们皆掩嘴笑了:果真是孩子说的孩子话! 这两个孩子除了一胖一瘦外,分明一般高矮。想是小丫头为了当姐姐,强把男娃说矮了。 妇人们笑嘻嘻地,也不说破,有人笑着逗杜衍道:“衍哥儿怎地不抬头?莫不是臊了?” 江月儿原也笑呵呵地美着呢,忽然听见身边人抽了下鼻子。 她脸色一变:糟糕,“小弟”最不喜欢人家说他矮了!她怎么又忘了! 江月儿紧张地转头,果真见杜衍垂着头,嘴巴微抿,不必看脸色,就知道他不高兴极了。 江月儿苦了脸:这个弟弟可不好哄哩! 她转转眼珠,看见斜街大桑树下有几个穿开裆裤的孩子趴在一处斗草,顿时把出门前阿娘的交代抛到了脑后,拉着杜衍跑过去:“衍哥儿,我们来玩斗草吧!”一时还真不敢再叫“弟弟”了。 垂着的小脑袋抬起片刻,想起现在还在生气,忙又垂下:他才不是弟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肯定,自己肯定比这小丫头大! 杜衍一抬头,几个一直暗暗打量两个孩子的妇人便是一惊,交换了个眼神沉默下来:刚刚孩子低着头,她们第一时间没发现,这孩子的右颊上一块红里带紫的大痂,乍一看上去,好不怕人!若是痂以后还好去,若是胎记…… 江月儿没看到杜衍的小动作,但她知道,弟弟醒来之后,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如今正是对一切没听过见过的事好奇的时候,当即大包大揽道:“你不知道斗草是什么吧?我来教你!” 没做梦之前,江月儿与十里街前后的孩子们也是熟惯的。看见是她,还有个梳小鬏鬏的小丫头咧着豁了颗牙的嘴招呼她:“月丫儿,你阿娘愿意放你出门跟我们玩了?” 江月儿脸上的笑顿时一滞:险些忘了,她出门时,可是跟阿娘保证过,踩完药渣就回家的。要是被阿娘知道…… 还不待她生出退意,一根细长的白茅草放到她手中。 杜衍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三四根草茎,轻声道:“我看这根草一定行。” 江月儿乐了:“那你先看着,我斗一次再给你玩。”衍哥儿跟她说话,就是不生气了。 杜衍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在她身边站定。 看江月儿一边招呼了几个小娃来斗草,又问两个眼生些的男娃:“你们两个是谁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那两个男娃一身锦衣,身边围着几个穿青衣的成年男子,一看便是与十里街其他人家的孩子是不同的气象。 “他们是前街柳爷爷的外孙,就是拎大茶壶的柳爷爷。这是严大郎,那是严二郎,他们今天跟他们父亲来看他们外外。”豁牙小丫头抢着答道。 江月儿记性极佳,立刻便想起来:“是长胡子茶爷爷吗?”惊道:“他竟然有孙子!” 在江月儿印象里,前街的柳老头除了他那一把总是打理得仙气飘飘的美髯外,就只有老头穿着一身藏青色旧衣在巷子里沉默进出的背影了。因他每到夏天便提着一个大铁壶泡几碗土茶搁在树荫下供行人歇脚纳凉,茶水对孩子们免费,附近的孩子们便叫他一声茶爷爷。 茶爷爷家除了偶尔有打抽风的几个穷亲戚上门,哪有过穿戴这样漂亮的外孙来往? 那两个男娃原本跟杜衍一样站在旁边看他们斗草。此时听了江月儿的话,不约而同对她怒目而视:“我外祖当然有孙子了!” “胖妞,你浑说什么呢!” 江月儿素来心宽,若说一般小儿间的口角,她呵呵一笑便也罢了,偏那严二郎骂她一声“胖妞”,这下可了不得了!她近来最听不得一个“胖”字,怒回嘴:“你才是胖妞!我娘说我一点也不胖!我才不胖!我那是有福气!” 严二郎噗地一声笑了:“还说你不胖,看你那下巴,有三层了吧?” 打虎亲兄弟,严大郎也撇嘴道:“不止胖,还笨!‘胖妞’就是说的你们丫头片子,这都不知道!” 一个说她胖不算,还来一个! 江月儿险些被气炸!她虽长得圆润了些,可是唇红齿白,又爱笑又活泼,活脱脱年画里跳出来的胖娃娃。又因她性子一向好,不管大人还是小孩,谁不喜欢她?长这么大,除开杜衍骂她的那一回外,她从没被人如此嫌弃过。 因此,她一着急,反而结巴起来:“你你你——” 看见她这样,严大郎严二郎拍手大笑:“哈哈哈哈,胖妞脸红了!” “胖妞的脸变红鸡蛋啦!” 有他们两个起头,几个不知事的小娃也跟着嘻嘻哈哈哄笑起来。 江月儿眼泪都快气下来了:怎么会有这么坏,这么讨厌的人! 她啊啊大叫着,眼泪即将夺眶—— “你们两个绿螳螂,也好意思说别人胖!” 却是杜衍不知何时踏前一步,半挡住江月儿,冷笑着说了一句话,令众人的嘻笑声一静。 但紧接着,小娃们看看严氏兄弟,又“哄”地大笑起来。 这回的笑声可比刚刚笑江月儿大声多了:若说叫江月儿“胖妞”,小娃们只是嘴上起哄,心里自有论断,可杜衍的比喻就太妙了! 一群小娃中,就严氏兄弟两个今天穿了一身极鲜亮的油绿色小团花锦锻衣裳。那衣裳细长两条袖子,做得太过合身,正裹在兄弟俩四条小胳膊上,可不就是活脱儿两只细手长脚的绿螳螂? 严大郎涨红了脸,当即大怒:“喂!丑八怪,你说谁呢?” 严二郎气势汹汹地跟上:“说谁呢!” 杜衍气定神闲,他不像江月儿,被人叫声“丑八怪”又不会掉一块肉。一句话找补回来后,也不与严氏兄弟口角争锋,只斜眼将他两个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撇过头去,一副“尔等蠢蠹,不屑与之为伍”的模样。 这不说话,比说话更气人! 严大郎“啊”地大叫一声:“揍他!”当先扑上去,一拳捣向杜衍的鼻子! 围观的孩子们一哄而散:“打架了!打架了!” 江月儿被杜衍眼疾手快地推开,他自己不退反进,一歪头轻松躲开那一拳。忽而身上一重,却是严二郎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冲严大郎叫道:“大哥快打他!” 严氏兄弟二人在家里家外称王称霸,一向配合默契。严二郎话音未落,严大郎第二拳已到了杜衍的面门! 这一下杜衍下盘被拖住,可再没地方闪躲了! 弟弟要被打了! 江月儿站在一边急得六神无主,忽然想起先头她对弟弟说过,以后她当姐姐,绝不欺负他,也不绝叫人把他欺负了的话。 言犹在耳,如今弟弟就要在她面前被人揍,那怎么能成? 这样一想,江月儿立时生出了无穷的勇气,她举起一直没撒手的大海碗冲上去,瞅准严大郎的后脑勺就是哐叽一下! 严大郎但觉脑袋一晕,眼前一阵金光闪烁,待到醒过神来,他已经躺在地上,身上像被压上了千斤秤砣一样,动弹不得。 那个长得像福娃娃一样的胖妞就坐在他肚子上,张大嘴,哇哇哭着直叫娘,又把两条胳膊舞得像水火棍似的,噼哩啪啦一阵乱打,险些把他再抽晕一回! 严大郎:“……”被打的是他,他才是该哭的那个好吧! 5.005 还没赶到现场,杜氏就听大桑树下江月儿那快要响彻云霄的嚎哭声。 她险些没认出那个撒手撒脚坐在人家男娃身上,哭得直打嗝的小脏娃是她一向乖巧干净又漂亮的女儿! 杜氏立起眉毛问杜衍:“这是怎么回事?!” 他比江月儿的情形好上一点,但那身簇新挺刮的青布小褂也被扯得皱巴巴的,破了条口子。此刻他正乌着只眼睛,单膝顶住严二郎的背,将他牢牢压在地上。 几个男仆打扮的男人围着几个小娃苦着脸“几位祖宗,别打了!” 还有人挽起袖子准备冲上去,现场那叫一个乱! 严二郎现下又像只被钉在案板上的绿青蛙了,他身子动不了,便乱划手脚,梗着脖子道:“你们都不许上来!”满嘴的污言秽语“小贼囚,狗娘养的,有种你放开爷爷!” “啪!” 杜衍一掌打得严二郎闭了嘴,方起身面向杜氏,尚未开口,江月儿已经扑上来,口齿不清地先告了一状:“阿娘,他们骂我,骂弟弟,阿娘,哇,他们是坏人——” 杜氏:“……”所以真不是女儿主动欺负的人家? 两句话功夫,严家也来了人。 隔了老远,杜氏便听见有人在嚷:“让爷爷看看,是哪个王八小崽子敢打我儿子!” 杜氏眉心一跳,严家二小登时来了精神:“爹,就是他们俩打的我和弟弟,你快帮我们报仇!”跳起来一左一右将个穿枣红绸衫的雄壮汉子围住。 那汉子根根虬髯如钢针立起,不必十分作态,便是威风无比。 他眯眼将这娘三个一瞧,迟疑片刻,点着江月儿和杜衍确认一遍:“是他们两个?” 严家二小点头答是。 杜氏看见那人浓眉微皱,须发怒张,只觉一股煞气扑面而来。 她将女儿往身后揽了揽,杜衍则十分乖觉地站到了她身边。一大两小站在这大汉面前,活像三只待宰的小鸡。 杜氏心中惴惴,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护住两个孩儿。却听那人口中“嗐”了一声,扬起手,头也不回地一掌一个,将两个儿子打得一个趔趄,大骂道:“叫个小丫头打得哭爹喊娘,还好意思找老子报仇!还嫌不够丢人?滚回去!老子没生过这等怂蛋窝囊废!” 杜氏:“……” 严大郎不愿意就走,犟嘴道:“要不是那胖妞偷袭,我才不会被她打到!”大汉踹了他一脚权作回答。 严家二小看来在家是被当爹的教训惯的,大汉连踢带打地,那两个小的瘪着嘴愣是不敢哭,只垂着脑袋蔫哒哒跟着他往回走。 杜氏呆了呆,终是过意不去:她刚刚看得真真的,严大郎鼻子还流着血,这伤显然是被女儿打的。更不用说严二郎,小脸上像打翻了油酱铺子似的,那也是她家的锅…… 苦主不提,她是不好意思装作忘了的,赶忙喊了声“严老爷且住”,向他行个万福礼,委婉地致了歉,最后表达了愿意赔偿孩子医药费的意愿。 那严老爷先时被杜氏叫住,只偏了下头,眼中尚有三分凶光,待听完杜氏的话,神色已是缓和不少,道:“这两个小子皮实得很,些许小伤,夫人不必大费周折。”又抱住拳头,还了杜氏一礼,拎着两个儿子快步离去。 杜氏阻之不及,再看自家两个还没顾上处置的埋汰孩子,只得暂且作罢,思量着待丈夫晚间回来,再让他去前街柳家一趟。 ………… 酉时末,踩着最后一道晚霞,江栋坐着乌篷船到了家。 衙门里这些日子丈夫一直忙到这个点方归,杜氏听见江栋与船家说话声,将灶上温着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 最后一样水晶肴肉上桌时,江栋正好推门进屋,笑问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夫人如此设宴款待小生?” 饭桌上两荤两素加个鲫鱼汤,即使江家人一向在吃喝上舍得花钱,这一顿饭对江家而言,也是相当丰盛,甚至是奢侈的一餐了。 杜氏瞟他一眼,摆好碗筷,一语不发。 江栋接过酒壶,片刻,觉出一丝不对:“怎么了?孩子们呢?” 因江栋近日时常晚归,杜氏心疼孩子脾胃弱,不禁饿,往往做好饭菜后另外留出一份让他们先吃。但江栋回家时,江月儿是一定会跑出来跟她爹撒娇的,现在他都进门好一会儿了,女儿缩在二楼的书房,也没出一声,可不是不对劲? 杜氏闷闷道:“我今日打了月丫儿,”略顿一顿,又道:“还有衍儿。” 江栋差点没把酒倒在桌子上,忙问:“可是两个孩子淘气了?” 听见江栋这样问,杜氏才放开了一些。 丈夫多疼月儿她是知道的,自她出生起,不止没往她身上加过一根指头,但凡她皱一皱眉头,丈夫就恨不得为她摘星星揽月亮。这一回,她也是怕等丈夫回来后,月丫儿有了护身符,才在他回家前抢先下了手管教。 她给江栋斟了盏花雕,将白天的事情说了,最后道:“女孩子家还是当贞静柔顺些,月丫儿性子一向有些虎气。先时她小,我们便没有狠管,如今不留神,她竟敢连别人家孩子也打了,那还孩子还比她高小半个头呢。我左思右想,觉得她的性子得扳一扳了,否则再大些怕更淘气难管,便打了她几下手板子。” 江栋慢慢咂着酒,沉吟道:“你说的很是。但那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我们月丫儿不同,我倒宁愿她虎气些,主意大些也不打紧。她没有兄弟相帮,你我两个,总要先她而去,护不住她一辈子。倘若性子再绵柔一些,只怕往后立不起来。” 丈夫的想法杜氏先前便隐有所觉,只是夫妻俩往常并未谈到这个话题,今日借此时机,杜氏也有话说:“姑娘家的,又不用像男人一般出门讨生活,哪要得了这许多主意?便是性情火爆些,也须有个度。把人家小男娃压在地上打,这也太蛮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哪。” 江栋眼睛往上一翻:“谁敢嚼舌头!” 杜氏忙道:“你小声些,都没吃上两杯,耍什么酒疯!”叹道:“我只怕她脾性太过刚硬,万一女婿不喜欢,岂不是不美?” 江栋嘿嘿一笑:“娘子这刚硬的劲头,我就怪喜欢,咱家女婿肯定跟我一样,不是那等庸人。” 老夫老妻的,还总说些臊人的话! 杜氏红了脸,嗔他:“你好生说话!”怕他又借着酒意说荦话,忙转移话题:“严家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江栋道:“吃完饭我去一趟,你先把家里的伤药找出来。”先时给杜衍治病,郎中原就开的有伤药,此时拿过去倒也便宜。 想想又道:“家里郑良送来的两瓶金华酒,还有厨下吊着的那条火腿拣出来,我送过去。” 杜氏有点舍不得:“酒倒罢了,怎地还要送火腿去?”一条火腿可还有十多斤肉呢,家里也不是顿顿吃得起肉的人家。 何况这个年代,平常人家哪怕送孩子上私塾,除开束脩,给师父的节礼也只是一条两三斤重的腊肉,一篮鸡蛋而已。一整条火腿,这是走到哪都很拿得出手的重礼了。 江栋道:“你不常出门,不知道严老爷是江南漕帮在咱们县分舵舵主。我若是拿些寻常物事去,他瞧不上眼。这等人物,便是不与他修好,也不好得罪。既然错在咱家孩子,咱们要赔礼,就不能赔得叫人瞧不上,心里有疙瘩。你去准备,我心里有数。” 江栋虽是县衙里吃公粮的书办,但手中无权,唬一唬普通百姓倒也罢了,对严老爷这等人,他这身份就不那样好使了,礼物送得实心些,总没有坏处。 杜氏此方无话,看丈夫吃两口饭便要望一下二楼,只作不知。待得饭毕,夫妻俩收拾好要送出去的礼物,江栋要出门时,叫住他道:“我还在罚月丫儿描大字,你不去看看她?”等丈夫回来时,女儿说不定已经睡下了。 江栋犹豫片刻,却摇摇头:“不去了,省得我去了,反叫她找到了靠山。”竟真提了东西利索出了门。 他最后这句话未曾特意压低声音,江月儿在楼上听个正着,差点没气得撅个跟头! 她大字也描不下去了,丢了笔哼哼唧唧:“我不写了!”刚挨打时嗓子都哭哑了,这会儿再想哭,嗓子疼得厉害,也哭不出来了。 杜氏下午特意挑两个孩子左手打的手板子,并不妨碍江月儿右手写写画画,叫她躲懒都没法子躲。 她坐在椅子上左扭右扭,胆子渐渐大起来。见杜衍身子挺得直直的,一笔一画,写得专注极了。江月儿扭身去抽他的笔:“弟弟别写啦。” 不想那笔像是生了根一样长在杜衍手上,江月儿一抽竟没抽下来! 江月儿吃了一惊,不信邪地又加了几把劲,最后,那笔歪了歪,“永”字最后的那一捺便走了势。 杜衍叹了口气,将毛笔搁回笔搁上,回身道:“你想玩什么?” 江月儿侧耳听着楼下杜氏的动静,一只手伸进笔筒里掏啊掏,掏出一根花绳,做贼一样:“我们翻花绳吧。” 杜衍:“……”白天才整理过一回书桌,她什么时候把花绳放进去的! 经了下午那一遭,江月儿自觉跟杜衍的情谊比前些天又深了不少。见他皱着眉,以为他不喜欢这些姑娘家的玩戏,眼珠转了转,跳下椅子,从书桌角落里拖出个盒子,挑挑拣拣地选出一只竹蜻蜓递给他:“这个给你玩。” 油灯昏暗,杜衍看得清楚,江月儿那只宝贝小盒子里除了竹蜻蜓外,还有几颗弹珠,几块画片,数枚棋子,还有一把枯草……所以,她先前在书房里没少偷偷玩吧? 杜衍接了竹蜻蜓,并不细看,两手合上竹签子,手掌一错,竹蜻蜓忽忽悠悠地飞起来,还没在屋里转上一圈,便飞出了窗外! 江月儿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那只陪伴她许多时日的爱物一头扎进了河道中! 杜衍低了头,道:“对不住,竹蜻蜓飞走了,改日我再赔你个好的。” 江月儿要不是白天才在“弟弟”面前放声哭过一回,心里正羞着自己“没个姐姐样”,否则眼睛里含着的那两粒泪珠子早掉下来了。 她此刻也只是强忍着,勉强笑道:“我不怪你,你又不是有意的。”说到后面,还是没忍住,扁了下嘴巴,怕他不自在,又忙作出个笑模样去看他。 杜衍反是真生了几分愧意,脱口道:“你等着,我肯定会给你做个更好的。”末了,牙疼般地挤出个“姐姐”。 江月儿整张脸都亮了:这可是弟弟头一回叫她“姐姐”哩! 一时间什么竹蜻蜓木蜻蜓的都抛在了脑后,甜甜应了一声,听她弟又道:“姐姐,只剩下三张大字了,我们赶紧写完了好睡觉吧。”说着,打了个呵欠。 江月儿还能说什么?她已被那声“姐姐”叫得晕陶陶的,一张小嘴都快咧到腮帮子了,自然对这新弟弟的话无所不应:“嗯,就写。” 且不提楼上的两个小儿女,江栋这一出门便去了大半个时辰,待归家时,孩子们都已经睡下了。 杜氏就着堂屋的油灯做针线,听见丈夫的声音,忙迎出院外,问道:“怎么样?” 江栋两只手都是空的,步履轻松:“东西都收了,严老爷人倒好说话,”他神色有些古怪:“倒是有个事儿,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6.006 入夜 杜氏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终是是没忍住推了推丈夫:“夫君,你说,严老爷那话是什么意思?” 江栋睡意朦胧:“什么什么意思?哦,你是说严老爷让月丫儿去严家练武的事?”他笑了一声:“我不是说过吗?月丫儿去那不过是走个过场,严老爷识得轻重,不会叫她练出一身横肉,当个女罗刹的。” 今晚他在柳家待这么长时间,除了道歉之外,再就是应对严老爷这神来天外的主意了。本朝民风开放,尤其杨柳县地处江南,因有丝棉之利,妇人家地位相对较高,也比其他地方相对自由些。可说到让女儿去习武……这对作为书香门第出身的江栋来说,并不是那样容易接受,但严老爷再三保证,并许了他诸许便利,他才勉强同意试试。 杜氏还是不放心:“可,月丫儿原就跳脱得紧,再学些三招两式的,跟那些莽汉混在一处,移了性子可不好。何况,这,这哪里是闺阁女儿家该做的事!” 看来不把话讲清楚,娘子这一晚上是不要想睡着了。 江栋索性坐起身,细说道理:“做严老爷这一行,时常在水上来去,手底下没有两下子是不成的。大郎二郎的母亲又去世了,他一离了家,怕两个孩子失了约束,家里下人管不住,好不容易重金请来的武师白花了银钱。我瞧他的意思,是想拿月丫儿做个筏子,激一激那两个孩子,好叫他们知耻上进罢了,不会真教她习了武。放心吧,我与严老爷往日有些来往,他不是那等不知礼数的混人。” 江栋一向是个有分寸的人,她没料到他竟答应了严老爷这荒谬的要求。即使白天严老爷在留给杜氏的印象不差,但今晚丈夫的决定过于超出她的界限,故而无法安心:“那月丫儿去了严家,便是不跟那些男娃一起练武,时日一久,怎么可能不沾些不好的习气?另外,严老爷家里没有女眷,你又要上衙门,我一个妇道人家,瓜田李下的,怎么好日日上人家的门?再有,她的那个梦,万一她不知轻重地说出去……” 杜氏的顾虑他早便琢磨过,不提他不喜欢女儿被拘束太过,江栋心中另有一本经济帐,因劝慰道:“送孩子的事,我起早一些顺脚送过去,也不费什么。你若担心,再请余婆跟着看顾两日,我自有计较。咱们的家底你是知道的,每月单靠我那点月俸,不过勉强糊口,这家业要好生整治起来,多结识些人不是坏事。县衙里其他来钱的路子早被人占了,我一个外来户,也伸不了手。严老爷路子广,说不得哪一日我们便须求到他。” 余婆住在斜街大桑树下的第二户,因子女不在跟前,杜氏时常对她有所照料。她也是知恩之人,有时也在杜氏偶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主动帮她带带孩子。 又道:“再有,我还没跟你说。我今日在衙门里见到了无名大师,他说了,月丫儿的梦不妨事了。”江栋不由顿了顿,实际上,无名大师说的是,缘起则随缘。 只是妻子一向心重,若是他原话不改地转达,只怕她又会多想,江栋想了想,将无名的话隐下不表。 江栋这一说,杜氏便隐约明白了江栋今晚给严家送火腿的另一重因由。 杨柳县县官重视民生,治下百姓也日子好过。又因杨柳县有丝帛之利,便是县令不特意搜刮,也不是没有一点来钱的路子的。但在县衙中,江栋只是个没实权的书吏,又不是县尊嫡系,这等好事自然轮不到他去分一杯羹。何况这样的财路,他无意沾手,想要置办些产业,只能另寻他法。 杜氏心中计量:相公思虑得再周全,也是个大男人,哪里懂得女儿家的道理?月丫儿的事不能全听他的,自己得把定主意,绝不能使她学些不好的习气。此外,往日教她针指,总心疼扎了她的小嫩手,一套物事竟搁在橱柜上平白生尘,断不能再放纵她,明日便是火烧上房,水淹到家,也要立逼着她学起来! 江月儿还不晓得她自由自在的好日子将要一去不复返,一觉醒来,她早把昨晚跟阿爹那点小别扭忘干净啦。尤其阿爹竟没有就昨天的事说过她半句不是,还说要带她去别人家习武,对比一边阿娘的冷脸,江月儿偷着乐还来不及。于是,一顿饭不到的功夫,江月儿跟她阿爹又好得快成了一个人。 自打江月儿生病之后,已经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好好出门玩了呢!至于昨天遇到的那两个讨厌鬼,他们是姓盐,还是姓糖来着,那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阿爹,你早点来接我!” 站在严宅侧门边的河道上,江月儿用力挥着小手,送走站在乌篷船上频频回望的江栋。 江栋看着闺女望着他直乐的小脸,有点想叹气:这傻闺女,哄她两句就乐得找不着北,全然忘了昨天受的罪,也忒好拐了! 目光又移到闺女旁边,穿着靛蓝短褂的杜衍一如往常地垂着眼睫,安静得有点过头了。 一个缺心眼,一个小小年纪思虑过甚……不过,目下来说,思虑过甚不是什么坏处。至少,有他跟着女儿,不必担心女儿会吃了别人的亏。 江栋那口气最终憋了回去,对船夫一摆手:“走罢。” 杨柳县因水网密集复杂,许多地方旱路曲曲拐拐,走路过于耗时,有条件的人家出门时一般选择坐船。不是江栋新近经济稍有好转的话,他也舍不得一出门便舟船接送。 船夫撑出一篙水,问江栋:“江相公去县衙?” “不,”江栋道:“先去书画铺子一趟。” 严家大门外,被请来临时看顾江月儿的余婆催促道:“小囡,别叫人等急了,我们走吧。” 看见阿爹那身月白的衫子隐入船舱之中,江月儿扭了头,拉了杜衍的手,对头发花白的山羊胡小老儿甜甜一笑:“管爷爷。”又笑着招呼余婆一声:“余婆婆,我这便走的。” 余婆不由跟着她笑了:江家的这个小囡囡生得真是可人意,她不过仰脸看着你一笑,连她一个见惯世事的老太婆心情亦觉开怀不少,不怪江家夫妇这样疼爱她。 杜衍看了自称是“严府管家”的老头一眼,抿了抿嘴。 江月儿打小在街市上长大,来往皆是使不起仆佣的平民之家,何曾见过管家下人之流?江栋没与她细说,她便以为“管家”是眼前这个白胡子老爷爷的名字呢。 “管爷爷”一愣,却没有纠正她的叫法,笑呵呵地走在侧边引路:“哎,江小姐这边请。” 江月儿本能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便一会儿瞄瞄笑眯眯的“管爷爷”,一会儿去看杜衍。没在两人面上瞧出异样,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气,心神转移到了这栋阔大轩朗的宅子中。 楼管家便看这穿着豆绿碎花襦裙,衣襟上还扎着一个鹅黄蝴蝶结,头上梳两个小包包的小女娃走在曲曲折折的廊道里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仿佛真将这四四方方的宅子品出了道道一般,突然忍不住好奇心,笑问道:“江小姐看来是不喜欢这园子了?” 江月儿赶忙摇头:“没有,园子很漂亮。” “那为何江小姐一直在摇头?”楼管家问道。 江月儿不响了。老实说,走了半天走不到地方,她是有点不耐烦啦,但她娘千叮万嘱,不许她在主人家乱说话,尤其不许说主人家的不是,她可记得牢牢的,再不敢不听话呢。管爷爷的话又不好不答,她眼珠一转:“我们走了这么久都还没见到严伯伯,他们会不会不耐烦啦?” 楼管家失笑:这小丫头,是走累了不想走了吧?还知道拐着弯说话呢。 看这小丫头精灵古怪的样子,连楼管家的脸都软了软,他忍不住弯下腰,一把将她抱起:“那爷爷抱着你走快些。” 毕竟小孩子一个,江月儿一张小脸当即就笑开了花,一点也不见外地抱住楼管家的脖子,脆生生答句“好”,想起来招呼杜衍:“衍哥儿,你累不累?要不要歇歇?” 余婆也道:“衍哥儿若是累了,婆婆便抱你走走。” 杜衍看仰头冲余婆一笑:“我不累,婆婆自走自的便是。” 他这一笑刚绽开,忽听游廊之外有人“啊”地大叫一声:“阿敬,你是阿敬?!” 7.007 说话的人一身严家下仆穿的青衣小帽,他瞪着杜衍,三两步跳进游廊里,不可置信的样子:“阿敬你还活着!”张着手朝几人冲了过来。 杜衍闪身避开,神色有些迷惶。 楼管家皱了皱枯细的白眉毛,踏前一步:“放肆!谁教的你横冲直撞的没规矩!” 那人才看见楼管家,身体一抖,忙刹住步子,眉眼也低了下来:“回管家的话,我叫高进,是阿敬的朋友。” 楼管家想了起来,看一眼杜衍:“你是月前自愿进府的高二狗?是被拐的那个?” 那人忙道:“正是我,我认了府里的王喜贵当师父,现下我师父给我新取了个名,叫高进。” “那你为什么叫衍哥儿阿敬?你知道他以前叫什么吗?”江月儿插了句嘴。 高进有些讶异,不明白“阿敬”怎么又改了名字。但他飞快望向楼管家,见对方微微颔首,方答道:“我不知道,只记得我被拐子捉到时,他已经在那了,他让我们唤他阿敬。” 江月儿还待追问,楼管家先道:“你跟我们来,边走边说。” 于是,到了严府的演武场时,江月儿总算听到了“杜衍设计逃脱人贩子,独自留下断后,反被对方抓住,差点被对方打死”的完整经过。 高进身为当事人,原本就对揽总此事,又使他们成功脱逃的杜衍异常崇拜,那次经历由他一张嘴说来,更是情真意切,惊险万分。 待听到杜衍返身拖住人贩子,好让别人逃走时,江月儿眼泪汪汪地去握他的手,哭得直打嗝:“阿敬,你真是个大好人。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高进擦了擦眼泪:“我这些时日,一想到阿敬为了救我们,死在了那对毒夫毒妇的手下,就吃不下睡不着,我比他还大,却什么都没帮上……所幸吉人自有天相,阿敬你还活着,这可真好!” 两小儿哭成一团,反而是当事人杜衍神色虽然激动,情绪倒相对平静许多,但这只是相对而言。 “那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来历吗?”他眼中亮起了星光。 一路走来,有江月儿在,高进已经知道杜衍前些日子烧坏了脑子,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正要答话,突然耳边凭空一声大喝:“站直!” 高进登时像被针扎了一样,抬头挺胸突肚,瞬息间由一只弓腰缩头的虾爬变成了一柄顶顶直的标枪! 楼管家神色如常,将江月儿放下地,唤了声“老爷。” 高进有点讪讪地塌下腰:老爷太威武了,只要听见老爷说话,都会吓得一哆嗦呢。 那声音的主人这才看到他们,招呼了一声:“是江家小姐来了?” 江月儿怯怯唤了声“严伯伯”,忍不住往楼管家身后躲。 因着江栋上午要去衙门点卯,严家又没有女主人,杜氏不方便上门,才只好单放了他们两个小孩子家出门做客,这还是江月儿头一回单独在陌生人家里。虽则她脾气外向不怕生,但严老爷生得那样威风,她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的。 严老爷大步走过来:“咦,江小姐怎地哭了?是有人不懂规矩,有怠慢之处吗?”他一转身,原本规规矩矩站立的严家二小立刻转头对着她吐舌头拉眼睛地做起了怪相! 江月儿瞪着校场上的严家二兄弟完全傻了:为什么这两个讨厌鬼在这?!阿爹没同她说过啊! 楼管家三言两语将路上的事说了,严老爷便将杜衍的问题又问了遍:“那杜小哥问你的事,你还记得吗?” 高进可惜地望着杜衍那半张带着疤痕的脸,摇头道:“阿敬因生得好,洪四娘夫妇一意要在他身上发笔大财,将他看得极紧,我们少有说话的机会。便是说了话,也只是商量如何逃走。” 杜衍仍是沉默,但眼中那点星光倏然熄了下来。 江月儿看不懂他的眼神,但她就是知道弟弟现下必定难受极了,握了他的手:“阿敬,你别难过。” 杜衍勉强挤出个笑,听严老爷冲那二人吩咐道:“好了,没别的事,你们先下去吧。” 江月儿连忙挥手,大声与楼管家道别:“管爷爷,再见。” 楼管家尚未回话,一声大笑突地响起:“哈哈哈!管爷爷?笨蛋,你连楼管家姓什么都不知道?” 却是正罚站的严二郎指着楼管家,哈哈笑弯了腰。 江月儿涨红了脸,这两个讨厌鬼真讨厌! 她求救地望向楼管家:“管爷爷……” 楼管家看一眼严老爷,笑眯眯地转向江月儿:“无妨,江小姐可以叫我管爷爷。” 江月儿一个笤帚高的稚龄小儿,她哪里听得明白楼管家话里的话,只明白了一件事,她叫“管爷爷”一点也没错,管爷爷自己都承认了的! 当即兴高采烈回嘴道:“听见没有,管爷爷就叫管爷爷,你才是笨蛋!” 严二郎傻了眼:为什么管家爷爷要这么说?难道他真的不姓楼而是姓管? 一根筋的小男娃立刻被小丫头带到沟里去了,疑惑地挠了挠头:“楼管家真的不是楼管家?是管管家吗?” 严老爷看在眼里,脸黑了一层:别人两句话就晕头了,果真是笨蛋! 当下没好气地喝道:“小二,愣什么?来训练了!” 又对江月儿露出个勉强算“和蔼”的笑脸:“江小姐,今日你是做什么来的,令尊同你说过吧?” 江月儿点点头,听严老爷道:“那好,现在那两个小子就在那站着,你只管过去把他们打趴下便是!” 江月儿瞪大了眼:可以随便揍那两个讨厌鬼?有这么好的事? 8.008 此言一出,就连一直在假装淡定的严大郎都不淡定了:“爹!你让这个小丫头打我们?!”他不可置信地指着江月儿,只差问出“爹你没问题吧?” 严老爷才不管那两个臭小子怎么想,冷笑一声:“怎么?连个小丫头打你你都怕?” 严大郎憋屈:“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这两个混球,严老爷可没那么好耐心:“那还啰嗦个甚,站直了!我说动才许动!” 再看又被自己一嗓子吼得直缩脖子的江月儿,拍拍手招来一溜端着托盘的丫鬟,对她咧开八颗牙:“我已使仆下为江小姐准备了几颗西铺的蜜瓜,江小姐若是累了,就来吃块蜜瓜。” 这些水灵灵的丫鬟揭了托盘的盖子,果然每个丫鬟手上都端着几色五颜六色的果品,尤其那其中翠绿香甜的蜜瓜最是诱人馋涎! 这个时节的蜜瓜又脆又甜又多汁,江月儿最是喜欢,可惜阿娘怕她吃坏肚子,每次都不许她多吃。 便连严老爷那如门神一样的长相,站在鲜翠欲滴的蜜瓜面前,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呢! 看在蜜瓜的份上,江月儿给自己鼓了鼓劲,提起两只小拳头,朝着那两个脸色剧变的熊孩子冲了过去! 严老爷看得直点头:若想学会打架,就得先会挨打。可两个儿子出入俱是围着下仆,这些人平时奉承这两个小祖宗都来不及,怎么敢真刀真枪地跟他们陪练对打?便是出门在外,严老爷只愿他们别仗势欺人,哪有他们被欺负的时候?也因此,没了母亲的看顾,这两个孩子在他没留意的时候,竟养成了一副人憎狗厌的霸王性子,使得严老爷对如何管教这两个孽子伤透了脑筋。 因而,遇上了对两个儿子敢动手,还打赢了的江月儿,他可谓是久旱逢甘霖,也不管合不合适,趁着江栋上门致歉时,他灵机一动,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即便这是个小丫头,凭她这一身敦实的分量,两个儿子对上她,也得吃不小的亏。 他将那一日情形打听得清清楚楚,之所以两个儿子昨日没有如平常般用从人帮忙,却是江家的小女婿一开始便用话语挤兑住了两兄弟,才逼得他们单独应战,吃了大亏。 严老爷不怕儿子的对手有“心眼”,现在吃亏,总比以后吃亏的好。 江家的这一对小儿女,一个有勇,一个有谋,借来调|教这两个小子,最合适不过。 再有了今日这遭被“小小女子”暴揍的“耻辱”,想必两个臭小子那不可一世的气焰必会消弥许多。 想像着两个儿子被江月儿调理后的惨样,严老爷站在场边,听着两个臭小子的鬼哭狼嚎,差点笑出了声:哼哼,敢不听老子的话! 有了好吃的蜜瓜做动力,江月儿上午半天的时间过得就很快了。 待到江栋未时去了严家接江月儿回家,他原还担心女儿到了生地方不习惯,但看到女儿那颗红得像苹果的小脸蛋,以及快咧到耳根的嘴巴,他便知道,他想多了。 再看到两个鼻青脸肿,灰头土脸的小男娃,便是江栋也讶异了:“他们俩都是月丫儿一个人打翻的?” “自然!”江月儿得意非常,不用江栋多问,呱唧呱唧地把她在严府这半日的丰功伟绩倒了个干干净净。 江栋听得又笑又叹:严老爷也是个人才,为了调|教孩子,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这两个小子都比江月儿生得高,若真让她一对二,便是再多出一个江月儿,也定然打不过。但严老爷在演武场里划出了个范围让两个小子逃跑,不准他们对江月儿伸一指一脚,若谁敢有违逆,便有手段惩罚。 严老爷积威甚重,加上对付严家兄弟的还是个小女娃。即便严大郎兄弟俩是街头一霸,但要叫他们对着小姑娘下手,他们……他们还是要脸的! 当然,只凭这一点,江月儿自然还是捉不住两个小郎,但莫忘了,她还带着个又能干又有经验的帮手呢!有了杜衍在场边围追堵截,那两个小子尽管满场子乱窜,仍是不得不挨了好几顿打。 严老爷看得高兴,最后把杜衍单独叫到一旁,还秘传了他两招自家绝学。 跟父亲说了半日,江月儿总算想起被她忘在一边的杜衍,招呼一声:“阿敬回家了,明儿个我们再长高。” 江栋便看见,杜衍的脸蹭地红了,瞧上去好似有些羞恼。却撑着不肯露出形迹,掩饰一般,淡淡“嗯”了一声,快步牵了她的手往外走。 江栋暗暗称奇,自从到了江家,这孩子几曾露出过这样天真窘迫的情况?晓得他面皮薄,江栋悄声问了余婆,方得以解惑。 却是严老爷教了杜衍一招名为大鹏展翅的套路,在教授时顺口提了一句,这一招若时常练习,会使武者身姿挺拔雄壮,杜衍便听到心里,竟然蹲在武场上,一练便是一上午。 他是如此不满意自己的小矮个,连玩疯了的江月儿都注意到了,才有了临走时的那句话。 江栋愣是从杜衍那张面无表情的中看出了两分羞窘,摸着刚留出短髭的下巴,嘿然一乐。 离开严府时,严老爷使楼管家收拾一篮棕子,两瓶雄黄酒作为端午节礼送给了江栋。礼虽不重,但严家的意思,是要将江家正式当作亲朋来往了 江栋泰然收下,并在第二日送了一提篮咸鸭蛋为回礼。自此,江月儿每隔两日去严家“习武”一事算正式定了下来。 且不说以后的事,再说江家。 杜氏自一早送江月儿离家后,做什么都觉得心慌慌的。 直到听见院外女儿叽叽咯咯的欢笑声,她这颗心才是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实处,起身不觉带了三分笑,觉得不对,又收了收:“相公回来了?” 迎出门外,正巧看到女儿揉着胳膊向丈夫撒娇:“阿爹,严大郎踢得我好疼!” 江栋捋了袖子,果真见江月儿白生生的胳膊上指甲盖大小一块青斑,不觉皱眉:“严家人这样没有轻重?” 女儿自出生以来,夫妇二人连块油皮都没使她碰破过,乍然见到这样一块伤痕,杜氏心疼极了,原本还想板起的脸也不由松了,搂过女儿:“给我看看。”又埋怨江栋:“我说不让月丫儿去,你偏要她去,这回可好——” 江月儿对阿娘的情绪变化最是敏锐,听着她话头不对,赶忙抱了阿娘的脖子:“不怕的,严伯伯把严大郎捉起来,叫我踢他好几下呢,我没吃亏。” 杜氏:“……”更不放心了怎么办? 不过,女儿受了伤,杜氏的脸怎么也板不起来了,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用完了午膳。 饭毕,将两个孩子撵回楼上,江栋呷了口茶,道:“两个孩子现下时常要出门,老是请余婆来帮忙也不方便。我准备给家里雇个婆子,你再添个使女。” 杜氏将雇人的花费在心里算了一遍,迟疑道:“现下雇一个人少说一月也要五百文钱,家里的景况——” 江栋摆手道:“钱的事你不需操心,我拿回来的,你都放心用着便是。要紧的是,家里两个孩子,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再者,月丫儿和衍哥儿要常去严家,我却不常有空接送,孩子们总要有个人照看。你找个信靠人打听打听,也好叫两个孩子在严家有个大人相陪。” 杜氏点点头,以前家里虽存不住钱,对丈夫的本事,她却很信任。而且她现下有更要紧的事做,便道:“我下午就去张牙婆那一趟。还有,衍哥儿脸上的伤,我找张郎中配了副去疤的好药,要三钱银子一副。” “嗯,这些事你有数便好。”江栋搁了茶碗起身:“我还有事,晚些回。” 杜氏也不多问,送丈夫出门后,她便上了楼。 卧房隔间里,两个小儿脱了鞋拱在榻上。杜氏听得江月儿“呀”地一声:“你怎么又赢了?”去摸杜衍的手:“你的手是什么做的?怎么总赢?” 却是两个孩子不知打哪翻出一副叶子牌,头碰头地挨在一起在拍叶子。 杜氏在屏风边住了脚,见杜衍一只手在竹榻上轻轻一拍,那张叶子牌便轻巧巧翻了个个儿。 杜衍唇角微微挑起,伸出手指在江月儿鼻子上刮了一下,教她:“你的手别伸太直,得虚合着,对,就是这样。来,扇!唉呀!” 长条纸片跳了两下,又躺了回去。 江月儿懊恼地捂住鼻子:“我又要输了!为什么你总赢?” 杜氏弯起唇角:不同于衍哥儿那几根修长的手指,月丫儿长着一双软软的小肉手,五指全伸直了,都还没有纸牌的一半长,怎么扇得起轻飘飘的叶子牌? 杜衍倒是比江月儿还懊恼的样子,怒瞪她:“笨!教你这么多次都不会!”随手一扇:“你再看好了!” 却是傻了眼:那纸片这回没听他的话,翻起半张身子,竟落了回去! 江月儿精神大振:“哈!你也没翻过来!”趁他没反应过来,咯咯笑着扑上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杜衍难得有些傻相,片刻方道:“你也没赢,我们最多算打和了,你不能刮我!不行,我要刮回来!”说着,伸了手扑过来。 江月儿赶紧又捂了鼻子,脑袋往下拱,嚷嚷着:“你没翻过来,你就是输了!”又抱怨道:“你刮我这么多次,我才刮你一回呢!”竟是抱着膝,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杜衍无处下手,气得磨了会儿牙,最后悻悻道:“罢了,便让你一回。” 江月儿慢慢露出一只眼睛,戒备道:“你说真的?” 杜衍没好气:“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赖皮鬼,还当他姐姐呢! 这倒是真的! 江月儿大松一口气:再让弟弟赢下去,她的鼻子都要被刮掉啦! 阿敬生气可吓人了,他不爱当弟弟,所以,她现在也只好在心里叫他声“弟弟”啦。 她立时忘了先时的惨败,兴致勃勃道:“我们再来!” 杜衍随手整理散了一榻的纸牌,抬眼道:“你真的还——”一顿,下了榻垂手而立:“阿婶。” 杜氏看一眼袖子捋到臂膀上,拱得一头乱毛,傻呆呆抬头望她的亲闺女,再看面前这知礼好洁,规矩严整的小小少年,再软的一颗心也硬得起来了,放下一只笸箩:“嗯。月丫儿,你今日先用这些线头学着韧针。” 什么?!阿娘为什么还记得这事?! 因着午饭时阿娘的好脸色,江月儿大着胆子骨嘟了嘴:“阿娘我手痛痛,不想做!” 杜氏心疼归心疼,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人,登时拉了脸:“不行。” 因着那顿手板子,江月儿现下还有些惧怕杜氏,瑟缩了一下,没敢马上犟嘴。 她低了头不作声,杜氏正在想怎么哄劝她,杜衍突然拿起笸箩,插嘴道:“做这个多有趣呀,姐姐,你为什么不想做?” 姐姐?弟弟又叫她姐姐了呢!这可是个稀奇事! 江月儿刷地抬了头,看杜衍说着话,便将那条软绵绵的线穿进了针孔中,再一扎一拉,一条漂亮的白线三两下便扎在了那块黑色棉布上。 江月儿不觉看住了:弟弟是怎么做到的?那条线明明在她手上像条不听话的小虫子一样,左戳右戳都戳不进那个小孔里的! 杜衍捉着她的手:“你看,很简单的,我教你。” 不知是不是被刚刚那一幕刺激了,这一回,江月儿打起精神,竟然只穿了两次,那条线便顺顺当当地穿了进去。 再被杜衍引着韧了几针,白线在布条上游来游去,一会儿是斜的,一会儿是波浪的,一会儿又像个“卍”字。江月儿不觉也有了些兴趣:“好像怪好玩的。” 看江月儿沉迷在新发现的游戏里,杜衍悄悄抬头,看见杜氏对着他笑微微的点头,小男娃眼睛中立时多了分喜意。他像是要笑,却在笑意还未破出唇缝之际,便抿紧唇,将它关了回去。 杜氏且笑且叹:不提这孩子学什么会什么的天资,小小年纪,已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和欲|望,这才是最难得的。也不知他是生性如此,还是自小教养所致。若是前者,好生教了,不愁不成个人物。若是后者,端看他这一身的气派,怕也不是平常人家出身。 要怎么养育这样一个孩子,还真是个大问题…… 杜氏暂时去了一件心事,又带着另一桩心事出了卧房。 而被她丢在二楼的江月儿,一等杜氏离去,便对着针线心不在焉起来。她几度抬头望杜衍,欲言又止。 杜衍垂了眼皮替她理线,只作不觉。 江月儿哪是能憋得住话的性子?又胡乱扎了两针,忽而凑到杜衍耳边,悄声道:“阿敬,我有个事跟你说。” 小女娃带着奶香味的热气烘得杜衍心里一跳:这小胖妞又要起什么夭蛾子了? 9.009 不得不说,虽则相处时日不长,杜衍对这个新姐姐的性子已经摸了个差不离。 一看她这神神道道的样,他便知道,她准没好事儿等着他。 果然,江月儿将剩下的那几块布头塞他手里,眼睛紧紧盯着门口,小声道:“你,你帮我把这些都做了。” 杜衍想也不想,拒绝道:“不成。这是阿婶交代过,要你自个儿做的。” 江月儿早料到他不能答应,她心里明白得很,自打到了她家,只有对她阿娘的话,这个弟弟才从来没违背过,弟弟才是家里最听阿娘话的孩子。连她阿爹在弟弟面前说话,都没有阿娘管用呢! 可她月丫儿也不赖呀!江月儿打会说话起,没有哪一日不同阿爹阿娘缠磨几回的,很是学了几手还价的本事呢。 她转转眼珠,道:“我不叫你白帮我。你给我做针线,我叫严伯伯教你把式,怎么样?” 杜衍这才看她一眼:小胖妞看来也不是没有一点心眼的啊,竟知道他现在最想学武,比想学字更想的那种,还来跟他谈条件了。可惜严家的武师是严老爷重金请给儿子,帮儿子打熬筋骨的,严家真正的武艺均由严老爷关门亲授,不会外传。他一个江家女儿的搭伴,凭什么人家白教给他? 杜衍是忘记了过去,但他原就是个闻一知三的聪明孩子。不用问,他便知道,照常理来说,严老爷不会答应江月儿。 可什么事都怕有个万一。 严老爷的确很喜欢江月儿,若她去说情的话,说不定他真能再蹭到一招半式。 不过,杜衍可不是那样容易受诱|惑的男娃,他还很铁石心肠地只说了一个字:“不。” 出乎杜衍预料的是,小胖妞并没像平常一样对他死缠活缠。她垂下头,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向吵得像随身带了十个小喇叭的小话唠突然不作声了,还叫人怪不习惯的。 罢了,没他看着,这小胖妞定是又会偷偷自个儿玩,万一她没做完,阿婶再打她手板子,又哭了可烦呢。 杜衍这样一想,眼睛便忍不住瞟了过去。 江月儿竟真的在韧针,看上去还挺认真。可她不晓得怎么做的,那根白麻线早就在布头上缠成了一团,她正弃了线,用两根胖乎乎的手指头解线呢。 可就她那两根胡萝卜似的手指头怎么对付得了绞缠在一起的线团?江月儿解得专心致至加满头大汗,那个线团反而越缠越乱。 杜衍在一边看着,汗都快跟着流了下来,他忍不住从她手里拿过东西:“你怎么自己做了?” 他本意是问她,要是不会做的话,怎么不问问他。偏江月儿理解错了,瞪他: “我不做,你替我挨阿娘手板子?” 杜衍抿了下嘴,现出颊边一粒米珠大小的酒窝:能屈能伸,想得怪明白嘛。 又问她:“那你不怪我?” 江月儿便狡猾地笑了,她往榻上一倒,哼哼道:“反正我明儿个要生病了,去不了严家啦。” 杜衍随口道:“明个儿过节,你本来就不用去严家。” 江月儿:“……”弟弟有时候也怪讨厌的! 她气呼呼道:“那我后儿个也病了,你也练不成大鹏展翅啦!” 杜衍这才回过味来:就说嘛,这小胖妞是那么容易就范的吗?她这是“我不好,你也别想好”,要跟他同归于尽哪! 搁在平时,她这话杜衍听听也就罢了,小胖妞装病定是没那样容易过关,可阿婶最讨厌她去严家,说不定她撒撒赖,阿婶真能拦着她,不叫她去。 杜衍望着那团快理顺的线团:突然好想再把它们打个死结…… 看来,不好生跟她谈一回,这事儿不那么容易过去。 杜衍叹了口气:“这些活又不是我叫你做的。你就不怕,你不做,阿婶再罚你吗?” 江月儿哼道:“反正我明天,后天,大后天都生病了!” 这是不打算跟他讲理了。 杜衍他……杜衍他还真不能不正视这个威胁! 他只好道:“要我给你做,不是不行。”江月儿“蹭”地弹起来,听她弟慢吞吞道:“可若是阿婶考你,发现你交给她的,和你自个儿做的不一样,怎么办?” 她娘还真有可能考她! 江月儿不得不道:“我又不是不学了,今天我手戳痛了,你就帮我做一下嘛。” 杜衍又叹了口气:“好吧。我只帮你这一回,你不许跟别人说。” 答应了!江月儿乐地差点跳起来:“我保证不说。”她又不傻,万一叫阿娘知道了,倒霉的还不是她? 况且,她赖皮不做针线,可是有缘由的。她还记得,梦里的她,针线汤水做得人人都夸好,是远近有名的巧姑娘。可她那么辛苦地学这个做那个,到了他们家倒霉的时候,活计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可见阿娘梦里说的“一个好女子,有一双巧手,家里厨下都拿得下,才会受到丈夫敬重,公婆喜爱,往后的生活也顺遂幸福”这话不怎么对呢。 杜衍不知道江月儿早就被自己个儿琢磨的歪理说服了,还道:“那往后阿婶教你做的,你得好生做了。” 江月儿笑眯眯地,也没多听他下面的话,“嗯嗯”直点头,反正弟弟答应帮她做针线了,管他有什么条件,先应下再说! 于是,她一不留神,便应了她弟说的“那你别忘了,让严老爷答应教我练武”的话。 杜氏对两个孩子间的官司一无所知。 她忙完家事,记着给邻街布铺吴老板纺的细棉布还差一点,忙坐到织机前上了棉锭。 在丈夫没谋到书吏时,杜氏也会靠纺织贴补家用。因她将松江府特产的三梭细棉布织得又快又好,放到店里总是最先卖完,县城布商都喜欢收她的布。即使现在家境好多了,还有不少布商上门来求她织的布。 杜氏左右闲不下,便在忙完家事之后织上两匹布送到布店寄卖。 一匹布刚收了线,江氏便听见丈夫与人寒喧的声音。 看见妻子迎出来,目光落在他怀里的东西上,江栋解释道:“陈大人老家来了客人,叫我早些回来,左右明日要过节不必上衙,我便给孩子们买些小玩意,叫他们明天在家也高兴高兴。”陈大人便是杨柳县知县陈其英。 杜氏睨他一眼,道:“瞧夫君这样,倒像我是那只知苛待人的后母,你错眼不见,我便虐待了你女儿一般。” 江栋讪笑:“哪会呢,我上楼去看月丫儿。”抱着一满怀叮叮当当的小玩具溜之大吉。 杜氏无奈摇头:这么怕女儿吃苦头……看来,管教女儿的事,只能指望夫君不拖后腿了! 不过,明天夫君不是答应月丫儿,要带她看赛龙舟的吗?听他的意思,莫不是有了什么变故,又不打算出门了? 10.010 杜氏的疑问在稍晚时便得到了回答。 江栋不止给儿女带回一大堆小玩意儿,还给杜氏带回了一个消息。 “定下了,初六午时,洪四娘和丁大从县衙开始,绕城一周,戴枷示众。”洪四娘和丁大正是差点打死杜衍的人贩子夫妻。 杜氏皱眉:“县衙这么快就判了?” 这等大奸大恶之徒当处以极刑才是! 因江栋是刑房书吏,杜氏耳濡目染,也懂得些当朝刑律流程。她知道若是人犯判了极刑,依本朝规矩需上呈刑部批核。以杨柳县与京城的距离来算,来回一个月是最少的。若是那两人现下便定了罪,就不可能是死刑。 江栋看一眼楼上,作个“小声些”的动作,轻声道:“刑还没判下来。你不晓得,最近不太平。前几天隔壁蒲县丢了好几个孩子,便是我们县,昨日也丢了一个。陈大人怀疑,最近有个拐子团伙流窜到这一带作案,为了震慑那些人,才临时定下的游|街。” 杜氏倒抽一口气:“那洪四娘夫妇竟还有同伙?!” 江栋道:“这却不知。照理,丁大若有同伙,在他们落网后也该收敛些。这起案子发生后,陈大人可是亲自组织了好些天捕役巡街,这几日街面上都没几个人大声说话。” 杜氏便点点头:“很该如此。” 杨柳县由于水道复杂,且民风淳朴,往日极少有捕役巡街,可见陈大人这段时日对县城治安多重视。 若是这样都无法打击到拐子,很有可能是,这些人有恃无恐,或是真正的亡命之徒。这两个可能,无论是哪一种,对他们这些有孩子的家庭而言,都不是好事。 杜氏当机立断:“明日赛龙舟,两个孩子就在家,哪也不去。”一抿嘴:“罢了,初六的热闹我也不去凑,还有,这几日严家都先不必去了。” 这正是江栋的意思,他一指放了一桌子的七巧板和鲁班锁,笑道:“我就是怕这几日把孩子们关在家里,他们不高兴要吵得我头疼,才买了些东西哄哄他们。” 杜氏还不了解他?也不与他分说,起身出了门。 端午节过后,天气便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 蒲县丢了几个孩子,以及县衙里怀疑最近几个县来了一伙拐子团伙作案的事终究传开了。这段时日,县城风声鹤唳,包括十里街有孩子的夫妻俱把年幼的孩子管束起来,轻易不肯放出门,街市上孩子们打闹的声音顿时少了不少。 因为听不见隔街小娃们的嘻闹声,连被关在家里出不得门的江月儿心都定了不少。 这些时日,杜衍习字,江月儿被她阿娘拘在家里做针线。少了外界琐事打扰,再有了杜衍做榜样,两个孩子的进步都很快。 杜氏很满意。 即使心知肚明杜衍给月丫儿代刀了不少针线,杜氏的这份满意依然不打折扣。 杜衍是个贴心的孩子,他便是给月丫儿代作针线,也想办法哄着她学着做了不少。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孩子们间的小官司,只要问题不大,杜氏向来不会多加干预。 杜氏的舒心日子只持续到十天后严家再次派人请江月儿的时候。 十天里,严家其实来过不止一次人。 只这一次楼管家亲自出马,不光带来了丰厚的礼品,还留下了一席话:“老爷出去跑船前就一再交代过,一定要我把江小姐再请回去。江夫人您也不必担心孩子在咱们家不自在,老爷都说过了,若是谁敢给江小姐不痛快,他就让谁一家子不痛快。何况老爷这回跑得不远,顺风的话,不出半月便能回来了,您不能让我在老爷回来后都还都没能请回江小姐吧,这样的话,小老儿可就难做了。” 这次严老爷出船,船里还有一批江栋托关系借贷采买来,托严老爷寄卖的货物。 虽说朝廷只规定了为官者不许经商,县衙书办只是不入流的吏员,若是低调一些,也不是不行。 楼管家是在隐晦地提醒杜氏,不要过河拆桥。 人家话都说到这一步,杜氏自然再不能跟前一次一样随口打发人走。 于是,隔天早上,江家的两个孩子再次踏入了严家大门。 那个时候,江家已经新添了一个姓白的婆子和一个叫阿青的使女。 江月儿还记得严家的那两个讨厌鬼,但由于那两次她不但没有吃到亏,还让严家兄弟吃了她不少亏,加上还在那吃到了很多好吃的蜜瓜,因此,她一点也不抵触到严家再次习武的事。 楼管家早早地领了人迎出来,跟江栋打声招呼,又逗江月儿:“江小姐,这回还要我抱您进去吗?” 江月儿一点也不客气,摆摆手:“不啦,管爷爷。我现在可有力气啦,能自己走,您别累着。”又虚虚溜她爹一眼,小小声:“等我没力气的时候,管爷爷你再抱我呀。” 楼管家哈哈一笑,送走江栋,看江月儿忽然耸耸小鼻头,问道:“管爷爷,你这有什么味道?好香呀!” 楼管家疑道:“香味?哦对了,十米开外的正街上开了家西洋点心铺子,想必味道就是从那飘出来的吧。” 西洋点心铺子?江月儿咽了咽口水:那是个什么铺子?点心好吃吗? 楼管家看她一脸馋相,便道:“江小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西洋点心,我使人给你买来。”江月儿有多爱吃甜食,她只来过一回,楼管家便再清楚不过。 江月儿却摸摸小肚腩上的肉,嘟着嘴摇摇头:“不,管爷爷,我不吃了。”再吃,还被人叫小胖妞,这多不好呀! 她这点小纠结,在楼管家眼里就不是个事。他老人家在这一点上跟其他老人家看法没什么不同,小孩子胖点儿多好看哪,瞧江家小姐这一身圆圆的肉,看着就喜庆得很! 可江月儿这回主意挺正,不管楼管家再怎么劝,她说不要,那就是真的不会再要了。 楼管家转念一想,甜的吃多了也坏牙,遂不再多说。 江月儿这回是如愿了,可心里那叫一个难受啊,一整个上午连揍讨厌鬼都没那么有劲了呢。 到了江栋来接他们的时辰,楼管家又亲自把他们送到了严家大门处。 闻着空气里缕缕不绝的甜香味,江月儿眼睛就自动定在了香味的来源处,听店里的伙计大声招呼:“新鲜松软的白雪蛋糕,酥油泡螺……” 白雪蛋糕,酥油泡螺……那都是什么好吃的,她怎么一个也没听过呢! 江月儿耳朵竖得高高的,等江栋船靠了岸,她连人家的吆喝了些什么都记住了,还一字不差地学来给江栋听。 引得江栋一乐,也逗她:“这么想吃,阿爹给你买几个来。” 江月儿的意志受到了更大的考验,可她仍是经受住了:“不要!”想了想,跟她爹商量:“阿爹,我不吃。明天,你让我在那多闻一会儿,就当我吃了,好不好嘛?” 江栋哈哈大笑:“好!怎么不好?”于是,这一闻又是小半个月。 传说中的人贩子在几个县都销声匿迹了,杨柳县人也慢慢解除了防备。 因此,江月儿每回去西点铺子都能碰上几个跟她一样闻味治馋的“同道”。 她也不大跟别的孩子说话,就出严家时,拉着白婆站在店门口悄悄张望两眼,等江栋到后便登了船一道回家,倒是省心不少。 这一日,江栋下了衙照旧来接一双儿女。 船还没走多远,江月儿突然“呀”了一声,指了岸上一处,同江栋道:“那个人怎么抱着孟柱子在跑?他爹娘呢?” 孟柱子正是江月儿在点心铺前认识的小子。 江栋顺着女儿的手指望过去,心中顿时一紧:“月丫儿,你认识那个抱着孟柱子的人吗?” “不认识。阿爹,怎么了?” 江栋心说:怎么了,出事了! 11.011 那人穿一身灰衣,头上戴着顶破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孩子被抱在怀里,也看不见头脸。 江栋怕贸然出声反而会打草惊蛇,悄声让船夫靠岸,问女儿:“你肯定那是孟柱子?” 江月儿道:“我不会认错的!我刚刚才见过他,还听他说,鞋上那块蓝色补丁是他姐给他补的,他嫌弃他姐手艺不好呢!” 船猛地撞上岸,江栋扔给船夫一串钱,道:“你去多喊些人,把孩子追回来。” 几个人摇着撸顺流而下,岸上那人一直没离了他们的视线。船夫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揣了钱满脸义愤地跳上岸:“放心吧,江书办,我一定不让那孙子跑掉了!” 江衍怕人贩子还有同伙,自己留在原地不安全,一手抱着江月儿,一手牵着杜衍,急往严家方向赶。 此地离严家不过一射之地,只要拐过那条巷子,到严家门口,父子三个便安全了。 江月儿也觉出了不对,压低声音问她爹:“阿爹,那个人是不是拐子?他是不是抓了孟柱子要卖了他?” 江栋一听他闺女这声音不对,侧头一看,这小丫头那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哪像有点害怕的样子? 他正要警告女儿两句,忽觉背后一阵劲风袭过,颈后突然剧痛,整个人顿时“砰”地砸倒在了地上! 直到看见杜衍被人从背后捂了嘴抱着跑,江月儿才想起来放声大哭:“阿爹,弟弟!” 这时,不远处有人在叫“抓人贩子”,江月儿又想起来跟着叫一声“抓人贩子”,又哭一声“阿爹,弟弟”,跛着条腿追了两步路,又回头望一眼江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抱着杜衍的人却跑得极快,江月儿人小腿短,还等她犹豫,便见那人跳上那艘他们坐过的乌篷船,就手将杜衍倒提起来,往河道里一插,又是一插! 江月儿“啊”地大叫一声,见那人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柄尖刀割断缆绳,再刺向河里的杜衍! “我的天爷!江老爷,江小姐,这是怎么了?” 严家的人终于出现在了巷子的另外一头。 江月儿这才敢哇哇哭着往外跑:弟弟被坏蛋扔到河里,已经快沉下去了! 后面人乱哄哄的:“快留两个人把江老爷抬到医馆去,剩下人跟上!” 江月儿眼里只剩下了河里那片沉浮不定的蓝色布衫,杜衍挣扎着,被河流的力量推动着,向河道中间飘去,眼看将要不知将他带往何处。 好痛,好冷……杜衍奋力挣扎着:他就要死了吗?可是,他一点也不想死!他不想死! “弟弟!”一只小手突然拽住了他的手! 是……是,小胖妞? 杜衍努力睁大眼,视线被小胖妞那张哭成了花猫的胖脸占据。 傻瓜,也不怕被他拽下来……他轻轻地扬了下唇角。 ……………… 三天后 杜氏送走探病的客人,返身上了楼。 楼上,一大一小两个病号相对而卧。 江月儿站在床头,背着小手给她爹背诗听:“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牧童,牧童——” “牧童遥指杏花村。” 杜衍一口说出了答案。 江栋瞪他:“我检查你姐姐的功课,你别插嘴!” 杜氏站在窗边,便看见,江栋一调开眼神,杜衍挑挑眉,对江月儿作出了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态。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都学会串通作弊了?”杜氏嘀咕着进了门。 江栋就问她:“来的是什么人?” “衙门里的刘捕头。”杜氏看一眼杜衍,道:“他来说说那个案子的进展。那个要杀衍儿的丁二,因他身上担着些其他干系,两人虽然合伙做这没下稍的生意,但从不在一处行卧,那丁大瞒得紧,要不是他自己跳出来,县衙还不知道这两伙人竟是一路。因此,丁大被抓没几天他就知道了。后来,他从街坊嘴里打听到丁大被抓完全是衍儿的关系,一心想着要为他哥报仇,端午节那时候就盯上了他。” “那他胆子可真够大的,光天化日的,也不怕事没干成,反而把自己搭上去了。”江栋哼了一声。 杜氏道:“他原也谨慎,这不是看前些日子咱们把孩子看得紧,他没找着机会下手吗?因为最近我们县风声紧,他的同伴催着他赶紧走,原本他想再拐两个就走的,谁知你们就不巧撞上去了。” “那他也不怕被县老爷抓住吗?”江月儿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句嘴。 杜氏竟没斥她乱插话,接着道:“他怕什么?陈大人这回都审出来了,这人在家乡犯了好几桩命案,活到现在已经赚了。再杀个把人根本不在话下。” 再,再杀人?!江月儿吓得一哆嗦,不敢说话了。 杜氏趁机吓唬她:“所以,阿娘平日不许你们随便出门,不许你们跟生人说话,那都是有道理的。看你以后还敢不听阿娘的话!” 江月儿想起那天看见弟弟被人扔进水里的那一幕,直着眼睛,脸彻底白了。 江栋赶忙将女儿揽进怀里抚着她的背安慰,埋怨道:“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杜氏也有些后悔自己说过了,赶忙展开手掌,道:“陈大人还托刘捕头给我带了这个东西。他说这是那个丁二交代的,他们掳来衍儿的时候,从他身上搜到的。”顿了顿,又道:“难怪丁大说不出衍儿的来路,原来孩子根本不是他拐来的。” 这东西指肚长短,是一枝白润通透的小玉笔。 江栋托起这枝玉笔,却一皱眉:“怎么这块地方花了?” 杜氏一错牙,恨恨道:“这丁二倒有些见识。他见这枝小笔上有一处与其他地方不同,猜测这地方必是什么徵记,他怕有人见到这东西认出来,便想着把这徵记磨了再出手。” 江栋叹气,把笔递给对面伸着脖子急得恨不得跳起来抢的杜衍,道:“你多看看,看还有什么能不能想起来的。” 杜衍捧了笔,向江栋手指的地方看过去,一个缺了一点的“雇”字跃入眼帘。 雇? 12.012 半晌,杜衍摇摇头:“想不起来了。” “你再想想嘛。”江月儿歪着脑袋同他一道看那笔,倒比他还着急的样子。 杜衍摩挲着温凉的笔杆,舍不得递还出去:“阿婶,我能把它再留些时日吗?每天放在身上,兴许哪天我就想起来了呢?” 这孩子,很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 杜氏心中怜惜,柔声道:“这原本就是你的,你收着便是。” 杜衍却迟疑了一下:“行吗?阿婶,这不是证物吗?能让我拿走吗?” 杜氏一怔:“你怎么知道证物不能随便拿走的?” 杜衍也一愣:“我,我不知道,就是,就是觉得该这么说,突然就说出来了。” 杜氏与江栋对视一眼,江栋温声道:“拿着罢。既然刘捕头送还回来,说明这枝玉笔衙门已经用不着了,你好好收着,没事的。” 杜衍便笑了,他侧过身体,想将玉笔搁在枕头下面。却是牵动伤口,痛得低哼了一声。 这孩子说来也幸运,那日丁二原想置他于死地。本意是捉到人便一刀攘了,偏听到有人喊捉拐子,以为事败,急得一时没掏出刀来,后头严家人来得也快,匆忙间胡乱捅了他一刀,却正好捅到他胸腹中央,那一处巧揣着一本书册。被书一挡,就只是受了点皮毛小伤。 杜氏替他放好玉笔,与江栋道:“这些日子咱们家三灾八难的,出了这么多事。我琢磨着,待过几日你们身子好一些,我们一家子一道去香山寺烧个香去去晦气吧。” 江栋闭上眼睛养神:“这些事你安排便是。”又问道:“那个丁二说了,他是在哪拐到的衍儿吗?他是哪一家的孩子,可有眉目了?” 见两个孩子眼也不眨地望着她,杜氏竟有些不忍心:“他说他是在扬州一个码头捡到的衍儿,当日他趁着衍儿身边大人不在,便把他抱走了,也不知衍儿是哪家的孩子。” 码头?也就是说,即使他们打听到扬州,也不能确定杜衍就是扬州人。何况,杜衍从到他们家,说的就是一口纯正的官话,从口音上也不能判断出他的来历。 江栋道:“罢了,等严老爷回来后,我托他帮帮忙。慢慢寻访着,总有能打听到的一日。” 两个孩子眼中便露出希翼的光来,江月儿还认真地叮嘱杜衍:“那你可要把玉收好啦,不然,你爹娘找到你,问你,阿敬,咱家的玉你还收着吗?你回一句,我把它弄丢啦,那你爹娘得生气啦。” 杜氏又看了江栋一眼,夫妻二人都知道,这话也就是安慰安慰两个不知事的孩子。 扬州码头舟来船往,一天少说也有数十百艘船在此停泊周转,有数千万个旅人途经此地,想要找到一个极可能不是本地人的男童家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要不怎么拐子会选在此地下手? 但两个孩子对杜氏那日的话一个比一个重视。 那天江月儿说话时杜衍虽没吱声,但在江月儿说“阿敬,我娘说,不吃青菜的孩子长不高”时,杜衍还不以为意,她后面又加上一句“要是你爹娘找到你,万一问你一句,阿敬,是不是江家人对你不好,你才没长高?那我阿爹阿娘不是冤死啦?”时,杜衍只好皱着眉头夹一根青菜,裹着米饭胡乱吞下肚去。 江月儿很快发现了“阿敬爹娘”的名头有多好用。 除了吃饭时能叫阿敬乖乖地不挑食,便连习字时,只要她说一句“阿敬,天黑啦,别写啦。你阿爹阿娘不想你瞅坏眼睛吧?”,杜衍只好乖乖地洗了笔合上书,来跟她一道玩九连环。 甚至有时候他不愿意帮江月儿做针线,江月儿搬出“阿敬爹娘”来,说一句“你爹娘肯定喜欢爱帮人的好阿敬”,十回里总有八回能如了她意的。 总之,江月儿这个姐姐当得越来越有派头啦。 便连家里新请来的婆子白婆背了两个孩子都跟杜氏说笑:“咱们家的月姐儿是越来越有范儿了。” 杜氏站在厨房里,给蜜汁甜藕浇上一勺渍糖桂花,笑问:“怎么说?” “衍小郎多聪明的孩子啊,也对咱们小姐心服得紧呢,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杜氏微微一笑:“白婆,你这是只看出了一条。你只看月丫儿天天对衍哥儿呼来喝去的,没发现每回衍哥儿听月丫儿话,都不是白听的吗?” 白婆细思一回,惊笑道:“还真是!昨儿个月姐儿叫衍小郎给她做竹蜻蜓,衍小郎都叫她先背了一首诗哩。衍小郎比我想得还聪明,月姐儿觉得衍小郎是个听话的弟弟,衍小郎却是在变着法儿地叫她读书呢。” 白婆知道江家夫妻俩都是性情宽厚之人,跟她说话也就没那么些思量,过了一时又问:“娘子真要帮衍小郎寻亲吗?” 杜氏看她一眼:“你以为我说笑不成?” 白婆笑道:“我哪会这么想?只不过,扬州离咱们杨柳县那么远,人海茫茫,可要怎么寻才是?” 杜氏便叹道:“骨肉离散是人间惨事,衍哥儿被养得这样好,说明他父母在他身上亦是浇铸了无数心血。如今他丢了,家里不知会怎样摧折心肝。我总想着,若是月丫儿也遇到这样的事……将心比心,我们是无法坐视不理的。寻不寻得到,总要试一试。” 白婆恭维道:“娘子家真是婆子我见过的一等一的善人,衍小郎真是有福份。” 杜氏淡淡一笑,转了话题:“白婆,你看着,衍哥儿脸上的疤是不是淡了些?” “淡了不少啦,我昨天出门的时候碰到隔壁的王氏,她还说,看不出来,咱们的衍小郎长得还挺俊,等脸上的红印全去了,一定是咱们十里街最齐整的男娃。她还酸月姐儿,说月姐儿捡了老大便宜呢。也不想想,前几天她还跟我说怪话,笑娘子不会操持家计,拣了个压手货呢。” 这些闲话杜氏向来懒得计较,在心里算了算,问道:“咱们家药还剩几服?” “还有三服。褚郎中的药还真有效,这几服药吃完,说不定衍小郎脸上的红印都会没了。” “药快喝完时,你记得提醒我一声,再带衍哥儿去褚郎中那儿看看。” 白婆还没答话,一个人忽然冲进厨房:“不好了不好了,娘子,月姐儿和衍小郎打起来啦!” 13.013 江家新买的使女阿青上气不接下气的:“娘子,你快去看看吧,衍小郎被月姐儿打得可惨了。”她不等杜氏说话,冲上来扯了她往外拉。 阿青人生得粗笨,又是渔女出身,她这一拉,杜氏直到被她拉到葡萄架下面才挣开:“阿青,说你多少回了,怎么还是这么急燥?你先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青急得一头的细汗:“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只跟钱家嫂子打了声招呼,转脸就看衍小郎被月姐儿压在地上,不知怎么地,就打起来了!” 这两个小娃感情这样好,衍哥儿不是惹事的性子,月丫儿往常又很肯让着衍哥儿,怎么就打起来了? 搁在一刻钟前,江月儿也不能相信她会把好不容易认来的弟弟压在地上……扒他裤子。 可,可谁叫他说—— “阿叔说,那个徵记可能是我的姓。”两人蹲在地上看蚂蚁,杜衍突然闷闷道。 “姓?”江月儿怀疑道:“谁家会姓‘雇’啊?阿爹明明说了,《百家姓》上没有姓雇的人家。” “不是,”杜衍随手拾起手边的树枝写了一个字,解释道:“那个‘雇’字只有半边,另外半边被丁二磨去了。如果完整的字是个姓,右边加上页字,就很有可能是我的姓。” “那是什么?”原还不觉得,雇字加上了页,江月儿竟觉得有一点点眼熟。 “这个字,念顾。是‘曲有误,周郎顾’的‘顾’字。” “曲有误,周郎顾?这是什么诗,好像我听人念——”她听人念过!在梦里,顾敬远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顾?顾??顾???顾!!!! “顾敬远?”江月儿喃喃道。 “什么?”杜衍没听清。 江月儿腾地跳起来:阿敬是顾敬远?!阿敬是顾敬远那个坏蛋?!这,这—— 她才不信!她的阿敬这么好,怎么会是她家的大祸害顾敬远?! 对了,顾敬远他明明笑起来脸上有个小酒窝,衍哥儿他……衍哥儿他笑起来好像也有! 不对不对,一定是碰巧了! 还有,顾敬远屁股上有块红色的胎记,衍哥儿他……她没看过他的屁股啊! “阿敬,”阿娘哎,他小名还叫阿敬,江月儿心扑扑跳得厉害:“你笑一个我看看。” “啊?”杜衍莫名其妙。 “哦,不是,”江月儿目光顺着他的脸往下,最后定在他屁股上,整个人扑向他:“你把裤子脱了我看看。” 从江月儿跳起来的那一刻,凭借对她的了解,杜衍就觉出了不对劲,开始暗暗提防她闹妖。 因此,她那话一说出口,杜衍当即敏捷地跳开,怒道:“你浑说什么?” 这件事一两句话哪里说得清楚?何况她爹娘不许她把梦里的事说出去,江月儿可还记着呢! 她索性不多说,只嚷嚷着:“你就给我看一下,我只看一下的!”追了上去。 这两个原是吃了晚饭在大桑树下玩,整条十里街就属这棵树最大最阴凉,附近街坊邻居最爱在这棵树下纳凉。 江月儿那话一嚷出来,孩子倒还好,大人们纷纷笑开了:“哎哟,月丫儿你个女孩子怎么要扒男娃的裤子?” “这是月丫儿看衍小郎生得俊,想提前洞房了吧?” “……” 善意取笑的,闲说两句酸话的……大桑树一时热闹得差点把树顶掀翻。 到阿青拉着杜氏赶到现场时,那闲话都已经带上了颜色。 杜氏被灌了一耳朵的荦话,再看这两个,杜衍竟不知何时被江月儿追上,正牢牢压在她身下,他身上那条皂色袴裤已经被扒了半个边! “月丫儿!”杜氏脑袋“嗡”地一声,怒喝着冲上去,同阿青一边一个分开两个孩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江月儿被吼得一个哆嗦,赶忙同她阿娘道:“阿娘,我在看——” 杜氏此刻哪里听得进江月儿的话,她几乎是咆哮着对白婆吼道:“把藤条拿来!”先是打坏了别人孩子,现在连人家男娃的裤子都敢扒了,这孩子不好生管教那还了得! 藤条?阿娘要打她? 江月儿吃惊又委屈:“阿娘,你为什么要打我?月丫儿今天好好做功课了的!” 杜氏不意江月儿还敢顶嘴,怒火又上一层,也不等白婆拿藤条了,自己提着裙子上了二楼:“找个藤条要这么久?!” 江月儿虽然还没弄懂阿娘要打她的原因,但一看这架式,她便明白,今日这一顿打是绝难逃过了的。 顿时把刚刚要说的解释忘到了九宵云外,哇哇哭着往外跑:“呜呜呜,阿娘打人,阿娘坏坏,我讨厌阿娘!” 恰恰杜氏刚刚进门进得急,没关上院子的大门。谁也没料到江月儿突然会往外跑,等杜氏追下楼时,她的哭声已经淹没在了街里街外的哄笑声中。 杜氏大急:“月丫儿,回来!” 阿青也追了出去:“月姐儿!” 只是她刚跑出门外,却又退了回来。 杜氏便听见丈夫江栋那沉稳有力的声音:“阿娘不讲理,月丫儿跟阿爹说就是,可不兴往外跑啊。万一被拐子捉去,月丫儿可再也见不到爹娘啦。” “我才不想看到阿娘!” 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令杜氏心中一定,放慢脚步迎出去:“夫君——” 江栋几乎是严厉地看了杜氏一眼,拍拍怀里的女儿:“好,好,不见便不见罢。阿爹抱你上楼去,这总好吧?” “好。”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江栋怀里一拱一拱的。 江栋止了妻子的动作,果真亲自将女儿抱上楼,轻轻拍哄着她:“好好睡吧。阿娘不会再打月丫儿了。” 直到被卧下的呼吸变得匀细,江栋才转过身来,平静问道:“说罢,今天是怎么回事。” 杜氏此刻也觉出了后怕,要是夫君没有及时在门前拦住月丫儿,还不知道她负气之下会跑到哪去……轻声将事情说了,又道:“今日是我不对,我不该这么凶。” 江栋却并未像平常一样安慰她,而是道:“你确实不对,但不是这一点。” 杜氏不明所以:“那夫君是说?” 江栋道:“你仔细想想,你对月丫儿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杜氏道:“可我那也是为她好啊!” “我知道。可月丫儿才四岁,不管她是打人也好,扒男娃的裤子也好,说到底,也只是无知小儿淘气罢了,你为何如此紧张?” “我——” 江栋摆摆手,声音压低了些:“我明白的。此事我也有责任,我不该把月丫儿那梦的厉害说与你听,弄得你现在竟草木皆兵起来,月丫儿稍有出格之处,你便如惊弓之鸟。” “我……”杜氏想反驳,却发现,丈夫的话的确说中了她的心病:自从香山寺求签回来后,她的确生怕月丫儿有一星半点与其他孩子不同的地方。虽然表面上待她一如往常,可就如丈夫所言,只要月丫儿稍一出格,她便打心底惶恐。 原本她以为这惶恐只是害怕女儿被人当作谈资,但深一想来,这惶恐何偿不是她怕女儿被人注意上吗? 江栋又道:“也怪我,不该叫你看住月丫儿,让她不往外跑。若是我只叫你如先前一样,把她当个普通孩子看,你也不至于这样紧张。” 他说这个,杜氏便不得不反驳了:“夫君,这你想岔了。月丫儿太小,她万一……” 低声交谈的夫妻二人并没注意到,宽大的架子床上,一双大眼睛正震惊地望着他们:原来,她是因为做了那个梦,阿爹阿娘才把她关在家里,不许她出门的! 那…… 14.014 听完杜氏的解释,江栋不以为意:“小孩子家的,忘性大。你看这些日子过去了,月丫儿什么时候还提过做梦的事?而且无名大师也说过,现在她的梦已经不妨事了。孩子也怕是早就忘了这梦,反倒是我们,还时时记在心上,不敢放下。这样的话,早晚会使人注意到你我的不同!”到最后,江栋语气不由重了些。 “那夫君说,我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江栋吐出一口气:“你也必须把梦的事忘了,咱们一家子还跟以前一样,只当那就是一场梦,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可……可要怎么忘?月丫儿毕竟还说过,往后我们家还有一大劫——” “这件事,过了今天,你以后也不要再提。”江栋声音低到几不可闻:“那天月丫儿是怎么说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么会忘呢? 江月儿想说,她的梦是从一个夜晚开始。那天夜里,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人。那人走后,阿爹立即让她和阿娘胡乱收拾了些细软连夜出了城。一家三口匆忙登上一条乌篷船,还没走多久,就听身后追兵的呼喝声。 火把照映着阿娘绝望到空洞的脸,她的自责清晰地传入江月儿的耳中:“都怪我……若不是当年我看中了敬远那个孩子,执意留下他,就不会引来今日这等祸事,都怪我!都怪我!” 阿娘的痛悔如一根刺一般扎入她的心中:敬远,顾敬远吗?这祸事是他引来的?这祸事,是他引来的! 江月儿茫然地望着阿娘的脸,她想问,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却被跳上船的官兵打断,他们一拥而上,将她押出船舱,最后,在出舱之时她一脚踏空,跌进了乌沉沉的河水之中! 深秋的河水冷得扎人骨头,那种被河水淹没的窒息感……江月儿的回忆被吸入那个黑色的漩涡中,她恐惧地打着哆嗦,说不出一句话。 身边阿爹阿娘的谈话像隔了重天地,她倏然生出渺远的空阔感,一时分不出真幻。 “那你还记得你我为什么会被抓?” 为什么?因为顾敬远! “月丫儿说过,因为那个叫顾敬远的孩子。”杜氏也这样说道。 “那现在顾敬远在哪?” “看夫君说的,月丫儿只说过顾敬远是我们从朋友家领养来的,又没说过他是哪位朋友家的孩子,我又从何得知?” 在这!阿爹,顾敬远在这儿!在咱们家! 江月儿想叫,却发现,她好像说不出话了!她急得抬起手臂想捶床! 只听江栋又道:“那么,我们现在收养的是谁?” 杜氏答道:“衍哥儿啊,怎么——夫君的意思,是我们收养了衍哥儿,那顾敬远就与我们没关系了,是吗?” “不错,何况,月丫儿的梦境原本就是残破的,谁又能说,我们的祸事真是由那个叫顾敬远的孩子引来的呢?” “可他——”杜氏只说了这两个字,不知为何,又沉默了下来。 江栋也没有急着追问。 夜风送来不知哪里的茉莉花香,卧房渐渐昏暗,渐渐不透一丝光亮,对坐的两人没一个起身点灯。 屋里明明有三个人,却静默到几近无声。 在这浓馥馨甜的花香中,江月儿生生打了个冷颤。 她忽然有种感觉,也许,发现杜衍可能是顾敬远这件事好像不是那么可怕,更可怕的,是阿爹阿娘现在突然的沉默。 黑暗中,江月儿望着帐幔上大朵的牡丹花,忽然想到现在不知在干什么的杜衍:对了,衍哥儿不一定是顾敬远的。万一她弄错了,衍哥儿会不会不理我了?我要不要跟阿爹阿娘说?哦,还,要是我说了我还记得那几个梦,阿爹阿娘又不许我出门,这可怎么办? 咦?我真的还记得那几个梦吗? 那在梦里,为什么我们要逃?为什么阿娘会说那句话?那天晚上,家里来的又是什么人? 我……我为什么不记得了! 不对!我是真不记得,还是我根本没梦到这些事?! 江月儿想得头都开始痛了,因此,她错过了江栋的最后一句话:“比起让月丫儿小心,更需要小心的,是我们自己。罢了,天晚了,先睡罢。” 先睡罢……阿爹说得对,她是好困啊。 江月儿跟着打了个呵欠,今晚过得太耗神,这个呵欠一打,睡神已经勾走了她一半的魂,另外一半……她挣扎着努力撑开眼皮:好像脑袋里有很多问题没想起来,好像又有更多的问题冒了出来。 总之,管他别的问题是什么,明天,明天我一定要弄明白衍哥儿是不是顾敬远那个坏蛋!还有……他那个胎记是长在左屁股蛋上,还是右屁股蛋上呢? 哎呀!明天,明天再说啦! 15.015 即使很多年过去,江月儿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个浮动着暗香的初夏黄昏。她躺在父母宽大的床榻上,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秘密。 她曾想问,父母为何会在那天晚上一直沉默。但她模模糊糊地又觉得,这个问题,她不该问;或许,就该像父亲同母亲所说的那样,过了那晚,这些事永远也不要再提起。 但是,这些微妙的感应让一个才四岁的小姑娘来理解,这太难了。 毕竟那条名为“好奇心”的虫子从那天开始,就在江月儿的心里牢牢地驻扎了下来。 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江月儿做的第一个决定便是,她必须弄明白,杜衍,他到底是不是顾敬远! 还有,阿爹昨晚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弄明白这些事之前,她的新发现还是先不要告诉给别人听了。反正她还有那么那么长的时间来弄清楚这些事呢。 没错,阿爹阿娘她一个也不告诉! 阿爹阿娘都坏死了,万一被他们发现自己还记得这个梦……她可再也不想一个人被关在家里,哪也不能去了! 严小二说什么来着,犯人就是整天被关在黑屋子里,出不了门的! 她才不是犯人,哼! 江月儿越想越气,她怒气腾腾地冲下楼,柏木楼梯的踏板险些被她跺散了架—— 江栋突然清咳一声:“月丫儿,衍哥儿昨儿个可气了一晚上没睡好,你不给人道歉吗?” 道,道歉? 江月儿疑惑地顿住了脚:昨晚一直在听爹娘说话,她连她娘为什么会打她都没来得及想清楚呢,何况,道歉?为什么? 江栋一看就知道她还糊涂着呢,很贴心地解释道:“你昨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扒衍哥儿的裤子,多叫人难为情哪。衍哥儿都叫你臊得不好意思出门了,你说你不该道歉吗?” 江月儿看向杜衍,后者从她出现在楼道上,就一直拿个后脑勺对着她。 她不解地问道:“脱裤子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大狗子,小三子他们整天还露着屁股蛋呢,他们男娃不都这样吗?”大狗子小三子都是十里街的孩子,与江家儿女差不多大小。 江栋:“……”她还真没说错! 江栋只好道:“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你昨天让衍哥儿脱裤子时,衍哥儿是不是不乐意?” 江月儿点点头,阿敬……啊不,衍哥儿是很生气,对了,衍哥儿为什么生气,这个问题,她也还没来得及想呢! 江栋循循善诱:“阿爹是不是教过你,别人不愿意做的事,你是不是不能勉强?” 江月儿从来都是个诚实的姑娘,她回忆片刻,点头:“没错。” 江栋朝杜衍的方向一努嘴:“那现在知道错了吗?” 江月儿心里装着大事儿呢,也没跟她爹歪缠,痛快走到杜衍跟前一行礼:“衍哥儿,我错了,我跟你道歉,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江栋略有纳罕:闺女今天怎么这么痛快就认错了?难道昨晚经她娘那一吓,竟把她吓得懂事了些? 殊不知,他闺女心里正在想:是了,衍哥儿不愿意,那我就不脱他裤子了。大不了,我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江月儿那一礼不止惊住了江栋,连杜衍正生着气呢,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不对!这小胖妞眼睛贼溜溜地转,她一定又在憋什么坏招! 他双眼眯了眯,觑了正频频往两人身上看的杜氏一眼,扶起江月儿:“只要你再不这样做,那就行了。” 上面已经说了,江月儿是个诚实的姑娘。 杜衍那话一出,她顿生为难:这个,她还真不能保证呢! 但阿爹阿娘的四束目光扎在她后背上,她要是不应下,说不得还要被阿娘打一顿。江月儿不由嘟了嘴:“我都跟你道歉了呀!”扭头冲她爹喊了声,“阿爹我好饿好饿好饿,我要吃饭!” 杜衍立刻断定:她果然还打着鬼主意呢! 不得不说,这世上不止有无数的憨儿憨女,更有不少的傻爹傻娘,江家这对父母犹为其中表率。 一听女儿饿坏了,江家夫妇准备了一脑门子的训导全扔到了九玄天外。杜氏往粥碗里搁了一大勺红糖,让阿青递给女儿:“饿了?快来喝碗粥垫垫。衍哥儿你也来吃,放心吧,姐姐不会再欺负你了。” 杜衍接过粥碗,眼睛瞟过旁边的江月儿:这粥碗要再大点,她脑袋就已经扎进去啦!而且,听这声音,呼噜呼噜的,好像喝得香极了。 连头顶的发旋都透着心虚呢……杜衍轻轻一提唇角:那就,让他看看,小胖妞到底在卖什么药吧。 江月儿这回卖的药却叫杜衍等了好些天,一直到江家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伤势尽好,严家再次上门来请,她才揭开了盖子。 在江家男人们养伤期间,严老爷已经回来探过江栋一回病,又带着他的嘱托,重新扬帆启程了。 因此,严家两个小霸王这些日子过得甚是逍遥,直到江家两个死对头再次登门。 其实,一开始可以狠狠报仇的新鲜感过去后,对揍人这件事,江月儿的兴趣早没那么大了。 严家两兄弟从先前的交手中,也隐约感觉到了江月儿的情绪变化,为此还琢磨出了一套消极应对的办法。 可严家兄弟的办法遇上正憋着劲的江月儿,那结果……自然是不消说。 好不容易挨到武师喊停,严小二乌着眼睛,垂头丧气地跟在严大郎身后,突然听身后女娃甜甜的叫声:“严二哥,等等。” 严二哥?是叫他? 严小二一转头,竟是江家那死对头!她还咧嘴对着他,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他一拉脸,扭头便往外走:“哼!” 江月儿才不怕他哼呢,还挂着老大的笑脸追上去:“严二哥,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不帮!” “帮一个嘛!” “不帮!” “你帮我这个忙,我往后就不打你了。” “……真,真的?” “真的!” “那,什么忙?” ………… 杜衍站在原地,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轻轻一勾唇。 终于忍不住了啊。 16.016 严家,巳时末 又一轮训练结束,严大郎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演武场,对他弟一声高似一声的“大哥等等我”充耳不闻。 直到肩背被猛地一拍:“大哥你干嘛不理我?” 严大郎没好气:“你别跟着我!” “怎么了?哥。” 严小二笑嘻嘻地:江家那小胖妞果然说话算话,跟他保证过之后,上一场训练还真的没有打到过他! 当然,相比之下,他哥就更倒霉了。要不他怎么着急忙慌地来哄他哥呢? 严大郎被他弟缠得没办法,正要说话,忽听身后小女娃甜甜地叫:“严二哥!” 就见严小二这个前天晚上还发誓要跟江家小胖妞誓不两立的家伙马上一脸的笑:“月妹妹,怎么了?” 严二哥?月妹妹?严大郎心里一个哆嗦:叫得这么肉麻……不对!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江月儿往一撇头,杜衍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演武场,看他的方向,应该是往茅房去的。 严二郎恍然大悟,小跑着跟上去:“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都告诉他了,这是秘密,他还说这么大声,他真的行吗? 江月儿瞟瞟严大郎,严重怀疑严小二能不能完成她的交代。唉,要不是严大郎跟她结仇太深,她才不想找严二郎这笨蛋呢。 严大郎两个鼻孔对着她,连哼都懒得哼一声,快步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江月儿略放心了些,捧起手里的杨桃“咔嚓”一大口:严老爷家的果子可真好吃呀! 她不知道的是,等一离了她的视线,严大郎马上拐了个弯,朝严二郎追了过去! 此时严二郎已经到了茅房。 他进去的时候,杜衍正提着裤子从马桶上站起来。 严二郎一看,这不成啊!看杜衍腰带都快系完了,急中生智,叫了一声:“哎呀,杜燕子你屁股上有条虫!” 趁他回头的功夫,严二郎一个猛扑,直取杜衍的下盘! 但是—— “哎哟!啊!”“哐啷!”“砰咚!” 一连串巨响过后,严大郎站在茅房外的柳树上,忍不住伸直了脖子:里面到底在搞什么鬼! 只见他那二货弟弟半跪在地上,整个大头都被摁进了马桶里! 而那个白白净净,蔫坏蔫坏的杜燕子一脚踩在他弟背上,轻声慢语地:“还不说?” 严小二还怪坚贞不屈的:“我说过不能说,就不能说!吃|屎也不能说!” 这头死犟驴!严大郎气急,正要跳下树来,却听杜衍轻声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俯身向他,不知耳语了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严二郎大惊。 严大郎忍不住扶额:笨蛋笨蛋!他本来不知道的,被你一叫,也知道了!不过,他俩到底在说啥! 杜衍放轻了点力道,让严二郎把头伸出来,道:“你起先打的主意,想也不用再想。倒是我有个法子,保准既让她不揍你,也能叫你顺利交了差,你做不做?” 不用挨揍!好哇,严小二竟背着他跟江家那小胖妞做了这样的交易! 严大郎也不管两人谈得如何,气咻咻跳下柳树冲进去:“不做!除非加我一个!” 演武场 吃完最后一颗蜜瓜,江月儿心满意足地揩揩嘴,听严小二跟她咬耳朵:“没有!他屁股上干净着呢,什么都没有!” 没有? 她狐疑地看了严小二一眼:“真的?” 严小二胸脯拍得山响:“当然是真的了!”还反将她一军:“你要不信,自己去看呗!” 江月儿倒是想,可她答应了阿爹,得做个守信用的好姑娘呢,只好摇头道:“不用了,我信你。”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对他一咧嘴:“严二哥,放心吧,从今天开始,我不打你了。” 严二郎给她笑得一哆嗦,还生出了点内疚:我们三个这么骗人,好像不太好吧!我,我要不要跟小胖妞坦白一个? 他不知道,江月儿是刚刚才反应过来:衍哥儿屁股上没胎记,那说明衍哥儿不是顾敬远了!衍哥儿不是顾敬远那大混蛋,那可太好太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哼着歌儿,一蹦一跳地进了演武场。 在江月儿身后,严大郎抱着臂嘿嘿一笑:“那胖妞还怪好骗的嘛!” 看杜衍瞪他,严大郎不服气地瞪回去:“怎么了?本来就是胖妞嘛!” 杜衍斜他一眼:“我现在又不想给你放水了。” 胖妞也是他叫的?! 严大郎眼瞪得更大了:“你敢!你不怕我告诉小胖妞?” 杜衍甩手望天:“随便,反正挨揍的不是我!” 严大郎……严大郎悲愤地一咬唇:“好了好了,我不叫她胖妞,这总行了吧!”都怪他爹,让他挨揍不算,还专门找个小丫头来揍他!他昔日的那些小伙伴见到他就开始笑他,弄得他现在出门在外都抬不起头来了!这是亲爹嘛! 杜衍慢吞吞道:“杜燕子呢?” “……也不叫了!”糟糕,刚刚忘了,严二郎那笨蛋情急之下把他们私底下给杜衍起的诨号给叫了出来。杜衍这家伙最爱憋坏水儿了,他不会记仇了吧? 严大郎心里打着鼓,拔腿追向弟弟:“小二,你等等我!” 江月儿对三个男孩之间的暗潮汹涌一无所知,就是在这天最后一次训练里,她忽然感觉,严家兄弟变得好难对付,她白忙活了一整场,竟然连那两个坏蛋的一个衣角也没碰到! 看严大郎跑得远远的冲她吐口水,江月儿觉得自己都要气炸啦! 饭桌上还跟她弟念叨:“阿敬你看见严大郎那样子了吗?真气人!我明天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你明天可不能跟今天一样喊头晕啦。”衍哥儿不是顾敬远,再叫“阿敬”她也没有障碍了。 杜衍还没说话,杜氏的手先摸上了他的脑袋:“衍哥儿你头晕吗?来让阿婶看看。” 杜衍乖乖任杜氏摸了头,再乖乖伸舌头,最后乖乖道:“阿婶我没事,你别担心。” 杜氏收了手,道:“你身子虚,可不能不当心。阿青,你去与白婆说一声,让她给衍哥儿冲碗热热的红糖鸡蛋来喝。”见女儿眨巴着眼望着自己,又一笑:“小贪吃鬼,也有你的。阿青,再叫白婆做一碗橙酿蛋,多搁些糖进去。” 多得一碗甜蛋羹吃,江月儿乐开了怀,任杜衍牵了她的手与杜氏道别:“阿婶,我与姐姐习字去了。” 江月儿还不知道,上楼之后,她恐怕要吃不进橙酿蛋了。 杜衍关了门,转身抹了脸:“姐姐,你为什么叫严二郎扒我裤子?” 江月儿目瞪口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见杜衍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顿时“明白”了,后悔不迭,还强辩一句:“我,我哪有?!” 杜衍也不与她说话,背了她,展开宣纸,开始磨墨。 阿敬生气了!阿敬一生气就不理人了! 江月儿心虚之下彻底慌了,伸着脖子想看他神色:“阿敬,你听我说——” 杜衍一扭头。 “阿敬,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杜衍再一扭头,顺便把被江月儿胳膊压住的宣纸抽走了。 完了完了,阿敬这回肯定气死了! 江月儿都快急哭了:“阿敬我错了,你别不理我呀。” 杜衍头偏回来一点:“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扒我裤子?” 江月儿:“……” 小胖妞嘴挺紧的,看来一时问不出来。 杜衍也不太着急弄明白,便道:“那你想好了,要怎么补偿我吗?” 补偿? 江月儿眼睛亮了:“我把我的小蛙给你!” “你上次就说给我了。” “那我把我的竹蜻蜓给你!” “那是我给你做的。” “那我的走马灯给你!” “我不喜欢那个。” “走马灯多好看呀,你为什么不……哎呀,别扭头嘛!那你说,你想要什么补偿?” “不许跟着严大郎他们偷偷叫我杜燕子。” “嘿嘿嘿,好。” “我习字时,不许找我说话。” “好吧。” “不许再找我代你习字。” “……好。” “以后你的针线都自己做。” “针,针线都自己做?好嘛好嘛,别扭头嘛!” “以后你都得听我的。” “听你的,这……答应了,我都答应你了嘛!阿敬,你怎么还不扭回头呀?” 当然不能扭头了!不然给小胖妞看到自己这绷也绷不住的笑意,还不得糟了大糕? 杜衍对着墙上的人影,嘴巴越咧越大:哈哈哈!哈哈哈!! 17.017 时间呲溜呲溜滑得飞快,转眼到了六月,这是杨柳县一年里最热的季节。 天还没亮,东邻王家养的大公鸡“喔喔喔”已打了三遍鸣。 江栋咕哝一句:“这糟瘟的死鸡,哪天我总得把它炖了!”听旁边悉悉索索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你起这么早干嘛?” 杜氏拨亮油灯,偏头笑道:“我可不想被叫大懒猪。” 江栋一揉脑袋:“是了,还有那个小祖宗!” 话音刚落,就听木制楼梯“咚咚咚咚”的跑动声后,江月儿站在门外拍着门叫:“阿爹阿娘起床啦!” 江栋忙叫:“别给她开门!” 杜氏偏不听他的,拢着头发下了床:“你惯的,你去与她说。” 江栋只好哀叹一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把她迁出咱们房。”先前因为女儿小,加上家里人手不足,江月儿一直是在父母房间里用屏风单独隔出一个小间睡觉的。但家里添了两个人手,加上多了个杜衍,江栋磨破了嘴皮子,总算叫女儿搬出了夫妻俩的卧房。 杜氏挑挑眉:“那我再叫她搬回来?” 江栋只好打着呵欠欠起身子,对杜氏一作揖:“夫人,你可别戏耍小生了。” 杜氏噗地一笑,开了门。 江月儿上身穿着件白夏布衫子,下面是一条水红撒花的纱裤儿,披着发赤着足跳上爹娘的床,精神头十足:“阿爹你几时去衙门?” 江栋弹她一下脑瓜嘣儿:“就知道你只惦着这个。”撵她下床:“快让你阿娘把头发梳好,看这披头散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疯子来咱家了呢。” 江月儿嘻嘻一笑,揉着脑瓜儿还问她爹:“阿爹你几时去呀?” 江栋最近最听不得这个,扬声叫阿青:“水备好了没?快抱月姐儿去洗漱。” 等江月儿出了门,杜氏啐他:“活该。” 江栋摸摸鼻子,不敢作声。 因着酷暑难耐,江栋怕女儿晒出病来,严家演武场早不许她去了。江月儿日日被关在家中,临着水的木楼又是溽热难当,江月儿时常半宿半宿的睡不着,还被热出了一身痱子。江栋看她热得可怜,想着自己早上乘船去衙门,坐在船头上还有丝凉风,便在数日前带着两个孩子出门送他去了一趟衙门。 这下可叫江月儿找到了新玩趣,自那天后,只要江栋早上去衙门,她就一定得跟着。女儿这么依恋他(?),他心里不是不得意的,不过,有两回叫衙门的同僚们看到,可是笑了他好一时的“女儿奴”。 为了那点颜面着想,江栋只好躲了她两回。 这丫头竟还学会“闻鸡起舞”了,每天只要东邻家的大公鸡一叫,她准保起床守着她阿爹送他上衙门去! 江月儿可没大人们那么复杂,一早把阿爹吵起来,她忙着呢。被阿敬捉着练了两笔大字,喂完她的,哦,现在是阿敬的小蛙,觑空跑到院子的葡萄架下,伸着脖子看了回还是青青的小葡萄,吃完早饭,才到了阿爹上衙门的时间,看阿爹摇着扇子出门,赶紧乐不颠的拉着阿敬跟了去。 别看江月儿只是打个转就回,带的东西可不老少。前儿个阿敬给她捉的纺织娘,阿敬的小蛙都得带着去透回气。她呢,总要带两块糕点和两个泥偶,万一坐船腻了,还得翻个花绳吧?于是,又挎着阿娘做的小花布包,把色|色玩具都装进去放好才出了门。 船夫老井回回看见江月儿这又提又抱的就笑个不住,每天必有一问:“月姐儿,今日可想好给你家小蛙是娶个媳妇,还是嫁个相公了?” 江月儿果然嘟了嘴,小瓷缸被她抱得一晃:“井伯伯,我再想想吧。” 她前儿个不知听谁说过一嘴,她的小蛙到了找媳妇的时候,便彻底惦记上了这事。可她的小蛙原就是她爹偶然在河塘拣到的,哪里有这样凑巧,又拣到个媳妇?后来她一想,井伯伯天天在水里,小蛙也住水里,他说不得有办法呢?便试着求了求。 老井却拿一句话叫她犯了好些天的难,他只问江月儿:“你怎知道你家小蛙是个公的?万一它是母的,要找相公呢?”便叫她纠结了这些时日。 老井呵呵笑着撑起船槁,小船破开一条水线,悠悠往前行去。 两岸垂柳依依,偶有轻风吹过,送来阵阵荷花香气。 杨柳县因为水多,有那会过日子,又家有空地的人家便引来些河水,挖个小小荷塘,将口子用竹篱笆围上,种些荷花,一年里也好得些莲蓬莲藕来。 江月儿从上游过来,远远的,叫那满塘的荷花迎风摇上两摇,那点小心事便飞到了九天云外,与杜衍道:“阿敬,你想吃莲蓬吗?” 杜衍还没答话,岸上忽有人大叫:“月妹妹!月妹妹!” 船上几人齐齐看过去,那人穿一件蓝布短褂,正骑在墙头上冲她叫:“月妹妹,你们过来些!”却是他们几个先时救的那个叫孟柱子的孩子。 孟柱子爹娘打听到救命恩人的住处后,领着一家人很是来谢了江家几回。后来孟柱子还单独找江月儿玩过几次,江栋对这个剃着大光头的男孩子也是极熟的。 孟柱子拿个大荷叶捧了一大包的莲蓬递给船头的老井,笑着道:“我家今日采莲子,这些莲蓬给你们吃。” 采莲子? 江月儿站了起来,往孟家墙里张望:“你家也有荷塘吗?挖莲子怎么挖?” 孟柱子摆摆手笑道:“哪有荷塘?就是个小水池子,因我家院子西头那一块地一下雨就冲得稀烂,我娘索性就叫我爹挖了个池子来种荷。采莲子?你没看过怎么采吗?” 江月儿摇摇头,孟柱子便邀请道:“那你到我家来看吧,我娘和我姐姐还在挖哩。” 江月儿刷地一扭头,看向江栋:“爹——” 江栋还犯愁怎么半道上把女儿劝回去呢,当即大手一挥:“不许在人家家里淘气。”问了杜衍,杜衍也没看过采莲子,表示要跟着姐姐去长见识。江栋便叫阿青跟上两个孩子,最后与老井道:“送我去了衙门,还得劳烦你去我家知会我娘子一声。” 老井笑着答应了,临到下船,还逗江月儿一句:“月姐儿要不去孟家的池子寻摸寻摸,看那有没有你家小蛙的媳妇?” 江栋哈哈笑了。 老井这随口一逗,却叫江月儿上了心,非把小瓷缸抱下了岸。 在上岸绕路去孟家大门的路上,她还琢磨着:要怎么才能给小蛙找媳妇呢?还是给小蛙找相公? 因此,严小二直到跑到她面前,她才发现:“咦?严二哥,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严小二撅着个嘴,老大不高兴:“你想什么呢?我叫你好几声,你都听不见。” 又偷偷瞪杜衍一眼,明明这家伙都看到他们了,也不知道提醒小胖妞一句! 江月儿便把孟柱子的邀请说了,现在她自觉跟孟小二有了不同一般的情谊,那点芥蒂早没了,还问他:“严二哥你看过采莲子吗?” 严小二想了想:“莲子嘛,我吃过不少,倒没看过怎么采的。要不我跟你一起去看吧?哥你去不去?” 严家兄弟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于是,去看孟家采莲子的又多了两个男娃。 孟柱子开了门领着几个娃娃往里走,道:“我爹娘都在池子里采莲蓬,等会儿我叫我娘蒸荷叶饭给你们吃。” 孟家的荷塘果然就是个小池子,还没有江家院子大。江月儿嗯嗯几声,视线一直没离了那一院子肥厚的荷叶。 因为池水不太深,孟家爹娘就脱了鞋袜在池水里摘莲蓬,孟柱子就问江月儿:“月姐儿你看什么呢?” 江月儿把小瓷缸给他看:“我想给我家小蛙找个媳妇,你家有没有?” “当然有了。”孟柱子大包大揽:“你不知道,这些青蛙整夜整夜的站在荷叶上叫,吵死人了,我给你多捉几个来,让你家小蛙自个挑吧。” “那太好了。”江月儿回头招呼几个男娃:“你们去不去?” “我不去。”杜衍素来爱洁,一向不喜欢靠泥塘太近。 只没想到,严大郎也拽着严二郎道:“我们也不去。” 他们俩不是最爱凑这种热闹……江月儿没空琢磨那两兄弟,孟柱子已经领着她找到了一只青蛙。 两人藏在宽大的荷叶下面,听孟柱子小声道:“捉青蛙得有耐性,这东西怕人,我们动作要轻轻的。” 江月儿赶紧叫阿青走远些:“你跟着我们,小蛙都叫你吓跑啦。” 阿青下手试了试,看池水只到了小臂中央,再三说:“月姐儿,你可不许下水。”得到江月儿的允诺后,才不放心地走远了些,牢牢盯着江家的两个孩子。 江月儿又趴了一会儿,眼睛始终盯着一个方向,叫她有些累了,她打了个呵欠:有点无—— 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哥你拉我到这干嘛?”是严二郎的声音,他什么时候到水里去的?江月儿有点生气:他这样在水里乱走,难怪她抓不到小蛙! “你看杜燕子。”是严大郎的声音。 “他在摘荷叶,怎么了?” “等会儿你悄悄去,把他从岸上拽下来。” 好哇!严大郎这个坏家伙!就知道不能对他们好一点! 江月儿正要站起来骂他,严二郎已道:“没事拽他干嘛?我不去。” “看他屁股上到底有没有胎记啊,你不想知道吗?”严大郎轻轻道。 胎记?江月儿呆住了:严小二不是说他看到过吗?!那—— 18.018 江月儿是个不太聪明的小姑娘,但那是因为她有个特别聪明的弟弟比着,才叫人一眼看不到她。 现在弟弟不在身边,便立时显出了她与一般孩子的不同。 她一把按住要跳起来制止严家兄弟的孟柱子,还捂住了他的嘴。 等两人走出一段距离,江月儿才放开他,听孟柱子不解地问道:“月妹妹,你干嘛不让我拦住他们?衍哥儿多爱干净的人哪,万一叫他们推——” 江月儿紧抿着唇,严家兄弟那几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严小二根本不知道杜衍屁股上有没有长胎记!他骗了她! 孟柱子望着江月儿的神色,不觉住了嘴:“月妹妹,你怎么了?” 怎么了?! 严小二那大笨蛋不止骗了她,还把事情说给了严大郎听!就该知道他一点也靠不住! 此时的她,还没想到杜衍在其中的作用。 因为,光是发现这个,就足够让她愤怒了。 敢情她这么多天都叫阿敬管着,给他斟茶倒水,铺纸磨墨,全是白做的! 江月儿眼睛直勾勾盯着站在岸边的杜衍:所以,阿敬明明知道严小二没看到他的胎记,还拿着她这点短那样欺负她! 江月儿咬着唇,直到看见站在岸边的杜衍“扑嗵”一声掉进池子里,她眼睛里一直转个不停的泪珠也砸了下来。 太气人!太气人了! 孟柱子跳了起来:“不好,衍哥儿真叫他们推下去了!快来人哪!衍哥儿落水了!” 孟柱子大叫着就要跑过去,衣角被轻轻拽住,江月儿使劲一抹眼泪:“孟大哥,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一炷香后,孟家 “在尾巴骨下面,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是个红色的。”孟柱子先出了房门,与江月儿小声道。 “你们俩,在说什么呢?” 杜衍穿着孟柱子的衣裳,有点不自在:“我们先回去吧。”孟柱子比他高比他壮,他套着这身肥大的麻布短衫,很是难为情的样子。 孟柱子瞅瞅江月儿,即便是像他这样的老实人也觉出了不对,把留他们用饭的话咽了下去。 严家那两个也不大高兴:白忙活这一场,连根毛都没看到!还被杜燕子在荷塘里下阴手踹了两脚,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因此,杜衍一说要走,严二郎立刻嚷嚷道:“大哥,我们也快点回去吧,采莲子一点也不好玩。”还问江月儿:“你说是吧?月妹妹?” 阿青张手护着两个孩子,对这两个害自家小郎跌下池塘的坏孩子没有一点好感:“月姐儿别跟他们说话!来,阿青抱你走。” 江月儿却牢牢抱着自己的小瓷缸,低着头,一语不发。 几个孩子都以为她在生气,严二郎吐吐舌头,怕江月儿找他算帐,喊一声“月妹妹,我明儿个去找你玩。”拽着他哥赶紧跑了。 阿青便一手拉着个孩子,絮絮叨叨地领着他们到河边等渡船:“等下回去了,我可得好好跟娘子说说,看看严家的两个坏小子,把咱们的衍小郎害多惨哪!月姐儿,你这回可不许拦着我。月姐儿,月姐儿?” 阿青叫她两声没见回答,担忧地摸摸她的头脸,赶忙拿一张荷叶遮住她:“嗨呀,太阳这么辣,把咱们的月姐儿都晒蔫了。” 小胖妞半天没作声,杜衍终于觉出了不对,低头一看,她眼眶红红,竟还是个要哭不哭的模样。 杜衍以为她还在为自己担心,心道,小胖妞人虽笨了些,着实是个心善的好姑娘,不好叫她太担心。一时感动,去拉她的手,柔声道:“别怕啦,我没事的,不信你摸摸,我没受伤。” 谁知那只软软的小手使劲一推,一下差点把他推下河去! 杜衍踉跄两下站稳,怒瞪她:“你要干嘛?!” 她要干嘛?她要干嘛她还不知道呢! 江月儿本来已经完全接受杜衍跟顾敬远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可冷不丁地,今天孟柱子告诉她的事推翻了她这些天的新认知,她,她……彻底乱了。 孟柱子跟严小二可不同,他从来有一说一,是个再实诚信靠不过的男孩。而且,江月儿虽然记不得梦里有没有亲眼见过顾敬远身上的胎记,但她就是知道,顾敬远屁股上有个胎记,小时候是青的,长大才后会变红。 这同孟柱子的说法不谋而合! 所以,杜衍就是顾敬远! 杜衍就是顾敬远…… 江月儿无助地抱住头:一个月前,她是怎么告诉自己的? 她真想过的,如果杜衍真的是顾敬远,她一定把这件事告诉爹娘,把他赶得离她家远远远远的,叫他再也不能回来祸害自己家! 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江月儿发现,她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无法出口。 把他赶出去?万一再叫他遇到洪四娘这样的人,可怎么办? 那留着他?万一—— 微凉的小手突然搭上她的额头:“不烫啊,姐姐你头疼得很吗?还是哪不舒服了?” 江月儿终于哇哇哭了起来。 阿青慌手慌脚地抱住她:“怎么了?月姐儿你这是怎么了?” 年轻女子汗津津的胸脯闷得江月儿想吐,她挣扎着想脱开身,却叫阿青越抱越紧:“月姐儿你别乱动,马上到家了。” 不是—— “阿青姐,你把姐姐抱太紧,她肯定闷着了。你快让开,让我来。” 阿青茫然地“哦”了一声,江月儿闭着眼睛,感觉身上一松,脸上突然落下几滴水来。 她不由睁开眼睛,头顶上,眉眼清俊的男娃举着一片大荷叶,正撩着荷叶里的水滴朝她洒水。看她睁眼,欣然一笑:“看吧!我说有用的。” 那笑容这样生动真切,即使像江月儿这样懵懂的小姑娘也不能否认,这笑容里的关切之意。 江月儿恨恨抢过头顶的荷叶,烦得将剩下的水全扣到了自己脑袋上! 阿敬这个坏蛋,坏起来恨得人牙根直痒痒,好起来又好得叫人无处不熨帖。 他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这叫她要怎么办嘛! 19.019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 早上去衙门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再回来时,三个人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看看看看,出门前我说什么了?让你们带把伞,都不听我的,现在淋成这样,可别生了病。”白婆往灶下添了两把柴火,拉着阿青,“先别走,马上姜汤熬出来你再端进去。” 阿青急道:“哎呀,白婆,你先放开,我等会儿再来不行吗?衍小郎和月姐儿还没换衣裳呢。” 白婆点着她的脑袋:“我说你这丫头,真是不识好人心。没听娘子发脾气呢?你现在进去,不是平白触她霉头?” 此时云收雨住,外头安静得连声鸟叫都没有。厨房里两人伸着耳朵,听堂屋里杜氏发脾气:“月丫儿,你走时阿娘说什么了?” 江月儿没吱声,说话的却是杜衍:“阿婶,你别骂姐姐。我们本来想早点回来的,是我也想看采莲子,才叫了她去的。” 杜氏怒道:“衍哥儿你别急着为她开脱。我还没说你,平白无故的你离着水边那么近做什么?我原指着你俩在一块儿你能多看着你姐姐,你倒好……” 白婆悄悄与阿青笑一回:“别个家都是姐姐管着弟弟,偏咱们家反过来了,是弟弟管姐姐。”又道:“也是,衍小郎练字读书雷打不动每天两个时辰,这样律己的性子,便是一般大人也做不到,更别说月姐儿一个小姑娘家。哎,若不是衍小郎这么个身份,好生进学一番,说不得也能得个功名。” “衍小郎的身份怎么了?”阿青好奇问道。 白婆手里盛着汤,叹道:“赘婿啊,你不知道吗?本朝赘婿是不许上科场的。” 阿青却道:“不对吧。我昨天还听老爷提了一回,说入了秋,就送衍小郎去学堂呢,若他不能入科场,干嘛老爷要往学堂白扔钱?” “老爷这么说过?我的个天老爷,现在束脩多贵啊,也真是舍得哩!”白婆叹一回,转念又道:“不过老爷是读书人,兴许比咱们想得长些呢?” 两人盛好姜汤,堂屋里杜氏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趁竹帘子打开,白婆往堂屋里睃了一眼,只看见两个孩子另换了身细布衣裳,正对着墙角背起手站着。 白婆缩回脖子,轻手轻脚地回了厨房。 不一会儿,阿青端着碗也出来了,小声与白婆道:“娘子生好大的气,我们今天可得记得避着些,别沾着火了。” 白婆想起刚刚那一眼,啧啧两声:“这还是娘子头一回罚衍小郎吧?” 阿青点点头,忽而捂着嘴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白婆问道。 阿青抖着肩笑了好一阵子,才在白婆的连连追问下道:“白婆你是没看见,刚刚我出门时,衍小郎凑过去找月姐儿说话,被月姐儿撅回来了。衍小郎竟也没恼,没一时,又凑了过去。我出来时,还听他唱歌哄她呢。” 白婆讶道:“月姐儿不是最宝贝这个弟弟,生怕他气着病着的?怎么今天使了牛性?” 阿青想想刚刚看到的情境,边笑边道:“我哪知道。这或许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罢。要我说,也怪衍小郎这些日子总欺负月姐儿,月姐儿哪是受气的性子,今日可不就还回来了?” 白婆也笑道:“看衍小郎平日对月姐儿不假辞色,我还有些替老爷娘子他们抱屈。没想到,衍小郎也不是不在意月姐儿的。” 外事少提,堂屋里,江月儿对这个不知道该叫衍哥儿还是叫顾敬远的难兄难弟当然没有一点好脸。 从在船上哭了那一气儿开始,她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哪怕杜氏发了脾气,她也是心不在焉的,问她的话,该答的一句也不答。 要不是上回江栋与杜氏分说了一回,加上杜衍解围解得快,以她今天的态度,妥妥还得再挨一回打。 杜氏是愤怒之中没有察觉,但杜衍一天十二个时辰,他跟江月儿有十个时辰都在一块,便是再笨,他也该看出了这个姐姐与平时的不同。 江月儿这个心思浅白如山间小溪的小姑娘今天让他忽然看不透了。 见她闷在墙边垂着脑袋老半天都不说一句话,杜衍忍不住凑向她,小声道:“姐姐,你热不热?” 没人答话。 “巳时了,你想不想吃点什么?”往常这个时辰,江月儿必要喊着饿,从杜氏那掏点吃的出来。 江月儿还是没作声。 杜衍心里更不着边了,又凑近了些,道:“今天你好生跟阿婶说说,她肯定不会罚你,毕竟惹事的是我。” 这回终于说话了,却是恶声恶气的:“你走开!” 江月儿不止出声撵人,还皱着鼻子往旁边挪了一下,仿佛他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 杜衍还没被人这么嫌弃过呢,委屈劲一上来,登时就怒了:“你今天怎么了?怪模怪样的!” 江月儿自己还满肚子火气呢,他好意思说她怪模怪样的?这个坏蛋大骗子大祸害! 她狠狠一眼瞪过去,就要—— 这时,一直扎扎作响的织机突然不响了。 江月儿赶忙扭回头,晓得他们说话叫阿娘听见了。 可不能再说话,叫阿娘抓个现形! 织机停了一会儿,没再听到动静,片刻后又响了起来。 江月儿即使没扭头,也能知道顾家那小子还在看着她呢! 她突然冒出个主意,斜眼看过去:“你唱首歌我听听,我就告诉你,我怎么了。” 杜衍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唱,唱歌?小胖妞要他唱歌? 杜衍刷地把头扭了回去:“不唱!”乐伎娼优才唱歌娱人,他堂堂……堂堂什么来着? “那你不想知道你原来叫什么了吗?”江月儿突然这样说道。 弄得她好像知道他原来叫什么似的! 杜衍心中“嘁”了一声,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小胖妞向来不乱说话,难道江家阿叔真查到了什么,却没告诉他? 一瞬间,杜衍心中涌出无数个阴谋论。 江月儿就没这么复杂,看杜衍这么讨厌唱歌,她就跟唱歌卯上了:“你给我唱个歌,我就告诉你,我是什么意思。” 杜衍:“……” 唱歌?那,唱,唱啥歌? 20.020 以往阿爹总告诉江月儿,诚实守信的好孩子才会有福报。 这话,在她诚实地说出是自己打碎阿爹最心爱的玉笔时没应验,在她害怕地站出来承认是自己偷吃完阿娘用来祭祖的五花肉时也没应验,却在江月儿即将要失去对阿爹的信任的现在,应验了。 因为她以前积攒的好人品,杜衍竟信了她随口胡说,真的唱歌了!他还唱的是—— “……正月里,那个梅花嗳,带雪开,二月里杏花迎春开,三月里桃花红呀,似火,小——” 小男娃的声音纯净悦耳,这首原本脂粉气十足的小调被他一唱,还多了一分畅达清越之气。 “小什么?怎么不唱了?”江月儿不觉听住了,见他停下,追问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小男娃脸胀红了:“我唱完了。” 江月儿又不傻,一年十二个月,才唱到了第三个月,离完早着呢。 新仇旧恨加上来,顿时怒了:“浑说,你又骗我!” 杜衍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什么叫‘又’?难道你以为我骗过你?” 江月儿哼道:“你敢说你没骗过我吗?” 杜衍刚要答声“敢”,突然福至心灵,喝道:“你今天偷偷看我屁股上的胎记了!”想来想去,自己骗她的,也就只有这一件事了。而那姓孟的小子向来最听她的话,说不定就是他偷偷放她进去看过了! 江月儿懒得说话,又哼了一声。 杜衍却以为她是默认了,登时捂住屁股,羞愤交加:“你不是答应过阿叔,不会再偷看了我,我吗?” 江月儿被他这一句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大坏蛋!不止敢骗她,还冤枉她! 但在她开口前,杜氏的声音先响了起来:“衍哥儿,谁许你说话了?!” 原来杜衍羞怒之下,忘了控制音量,叫在织房里起身换纱锭的杜氏听了个正着。 杜衍心里正为着自己的屁股给个小丫头看了羞恼不已,未及辩解,杜氏已道:“既如此,你多站一刻,月丫儿,你可以上楼去了。” 江月儿喜得差点拍了巴掌,这坏蛋可是头一回受罚,还罚得比她重呢!看这杜衍垂头丧气的模样,她乐得能多吃两碗饭,哪还舍得上楼去? 她嗯嗯随口应付杜氏两句,听织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自己搬个小板凳,哪儿也不去,就挨着墙根儿,坐到杜衍旁边,仰起脸笑嘻嘻地对着他做鬼脸。 杜衍的脸色这会儿已经胀得像紫茄子似的,偏强憋着一口气,不肯叫这小胖妞看了笑话。心里一时后悔:不该为了耳根子清净,骗了小胖妞,这会儿被她报复,也算得着教训,以后还是离这祖宗远着些吧! 杜衍这样一想,再深吸几口气,慢慢平复着情绪,不消片刻,神色竟恢复了正常。 可江月儿留在这儿不就是为了看热闹的?如今热闹不给她看了,她—— 她一双大眼睛往屋里屋外转了转,登时来了主意。 杜衍只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小胖妞跑到院里蹲下来,不知在地上捣鼓了些什么,没一会儿又背着手跑了进来,望着他,笑得很狡黠。 杜衍竟被笑得心里一颤,不觉张开手,作出了个防备的动作。 江月儿冲上来,趁他挡头挡脸的时候,一股脑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了他的脖领子里。 杜衍差点跳起来:那是一大捧的苍耳子……背上好痒好麻! 扔完苍耳子,江月儿拍拍手,迈着小步子又回到了院子里……这事,还没完…… 杜衍竟不知道这小胖妞整起人来竟这样花样百出,叫人防不甚防。因而,如坐针毡地站完了这一刻钟,也顾不上自己那点小面子,他喊了声“阿婶我能走了吗?” 得到允准后,忙不迭地上了楼:小胖妞正在火头上,他还是暂时避避风头吧! 楼底下,江月儿掐着腰,咯咯咯笑了半日,突然发现,积郁在胸中半天的那股郁气竟消散了一大半! 她眯起眼睛,望向二楼窗台,觉得这一刻,她跟严大郎和严二郎特别有共鸣。捉弄人,尤其是捉弄大坏蛋,的是件让人很开心的事呢! 尤其一想到这些天她在这坏蛋面前伏低做小地大气不敢喘一口,他还时不时地委屈得不得了,心里悄悄涌起的那股不忍立刻就无影无踪了呢! 二楼上,杜衍铺开宣纸,练了大半张的字,等到心绪彻底平复,才想起来一件大事:他唱歌前小胖妞怎么说来着?她知道他之前叫什么了?! 真的假的?! 杜衍马上就站不住了。 江月儿向来心大,她的心事早随着那哈哈一笑消散了大半。 杜衍上了楼,她想起自己的小蛙(大坏蛋骗了她,她当然要收回小蛙),在院子里给它捉完午饭,又踮着小短腿给堂屋小花瓶插着的荷花换了水,还到厨房问白婆讨两块海棠糕吃完了,估摸着杜氏快纺完线了,才施施然上了二楼。 一进门,当头就迎着一句:“姐姐,我知道错了。你别气我了好不好?” 瘦弱白净的小男娃走到哪都是腰板挺直,把头昂得高高的。现在冷不丁低了头,眼眶还湿湿的泛着红,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神色,的确是会让人心疼的。 若是以前,这副小奶狗求安慰求抱抱的神色最能打动江月儿。 但是,那是以前! 姐姐? 一想到梦里的事,江月儿马上又来了一肚子气,她也没忍着,将他用力一推,怒道:“别叫我姐姐!你比我还大一岁,叫什么姐姐!” 杜衍目瞪口呆:她说什么?我比她大一岁?!她什么意思?! 21.021 大一岁小一岁,对女孩子来说,跟“胖了瘦了”一样,是个一等一不能马虎的问题。 哪怕这个女孩子目前虚岁还不到五岁,才只有笤帚疙瘩那么高,她也觉得,自己个儿被占了老大的便宜,吃了不得了的亏哩! 但被这一嗓子提醒,江月儿想起来,这个便宜当初仿佛还是她撒娇耍赖才磨得人家改口的,现在翻脸不认的也是她,这也太……万一叫姓顾的抓住话把把她噎回去,那多丢人哪!江月儿羞得一偏头,趁杜衍没想起来,赶紧蹬蹬蹬蹬地跑出了门! 杜衍根本没功夫想这个,他现在很激动:若说小胖妞说知道自己真名的时候还可能是为了出气在戏弄他,但她冲动下吐出的这一句话反而证明了她前一句的真实性! 关于他,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事! 而且这些事江家阿叔没告诉他,或许是不愿意他知道。恐怕他拿着小胖妞说漏的话去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知道更多有关他身世的事,看来还得着落在这小丫头的身上。 不得不说,聪明人就是容易想太多。不过杜衍自己怕也想不到,他这样九曲十八弯地一琢磨,反而误打误撞地找对了正主,还让这个正主免于在父母面前暴露了。 到白婆在楼下喊吃饭的时候,杜衍的情绪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杜家留下的三个大人完全没看出来,这半天里,两个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大事。 在杜氏看来,就是两个孩子又闹了别扭,才互相不睬对方。但向来苦夏的女儿今天胃口极佳,比平时还多吃了半个蜜汁火方,连衍哥儿那个吃饭向来挑嘴的孩子都就着冬瓜虾米汤多进了一碗饭。能吃能喝的,还能有什么大事? 杜氏观察着,也就放心了下来。 吃完午饭照例要歇中觉,江月儿心情愉快,就是怕顾大坏蛋今天还会跟她睡一张榻,横他一眼,抢先将小蛙抱到枕头边,自己个儿躺上竹榻,从眼缝里观察起旁边人的动静。 杜衍没说话,他起身到了窗边,打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安静地看了起来。 江月儿放下心来,毕竟困意浓浓,没一会儿就呼呼睡去。 半个时辰后 江月儿在小蛙“咕呱咕呱”的叫声中醒来,迷迷瞪瞪地咕哝了句:“阿敬,你快把小蛙搬走,好吵。” “阿敬”顿了顿,方道:“你先把我的名字叫对。” 江月儿还迷糊着,顺嘴就答道:“名字?你不就是阿——”突然一个激凌,她全醒了! 阿敬,啊不,那顾大坏蛋不知何时搬来一个小杌子,端坐在她床头,正目光灼灼盯着她。 看见她清醒过来,杜衍目光微暗:小胖妞警惕心还挺高! 江月儿头一撇就要拿手薅开这家伙,被顾大坏蛋抢先按住:“你今天说过的,你会告诉我的真名。” 刚刚醒来,江月儿脑子还钝着呢,只勉强记得:“那我还让你唱歌呢,你不也没唱完?” 杜衍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有其他的原因,立时面红如血:“那我给你唱完,你再告诉我。” 江月儿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揉了揉脑袋,但杜衍不等她说话,赌气似的,对着她唱了一句“三月桃花嘞,红呀似火,小妹妹有情哥哥”。 上来就是这么大胆热辣的唱词,江月儿一下被震住了。 她在市井里长大,往常也听过两耳朵譬如“夜里想阿妹,想得心肝儿醉”这些被杜氏斥为“不正经”的歌,心里其实不觉得有什么。但这种歌从杜衍这个从不跟其他男娃一样光屁股到处跑,衣裳的纽襻从来要规规矩矩扣到最上面的小男娃嘴里唱出来,这就不能不让她侧目了。 尤其这家伙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唱着唱着,还跟戏台上的戏子似的,翘着兰花指一眼一眼地睐着她走起了小碎步,最后用一个甩袖结束了整支歌。 江月儿就这么全程保持目瞪口呆地听完了这一整首《十二月花》歌。 “该你说了,我全名是什么。”歌声一落,杜衍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江月儿还在回味他刚刚那让人惊掉眼珠子的表演,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对:我跟他当时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 杜衍语气突然一变:“你不会是想赖帐吧?” 江月儿被他一激,脱口而出:“赖什么帐?你不就叫顾敬远吗?” 顾敬远……杜衍按捺住激动,没给她思考的时间,连珠炮般发问:“那我是哪一年生人?” 哪一年?江月儿最多只晓得今年是狗年,往上再数……她呆呆地伸出五根短短的手指,有点想扳手指头了…… 杜衍便一声冷笑:“就知道你也不知道。” 江月儿生气地睁大眼:“我怎么不知道了?你不就——” “就什么?你想说就什么?” 趁江月儿词穷,杜衍又冷笑一声:“看来,我是哪里人你也不知道了?” 江月儿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连手指头都是捏得紧紧的,他只是看似轻松地斜睁着她。 可是,叫杜衍说中了,她……的确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不过,他的口气太让人生气了,江月儿呼地站起来,怒道:“谁要知道你是哪里人!” 杜衍懊恼地闭了下眼睛。 果然,外面马上响起了上楼的声音,阿青高亢的叫声吵醒了整栋楼房:“月姐儿,衍小郎你们睡醒了?下来洗把脸。” 江月儿白了杜衍一眼,答了声“嗯”,推开他外往走去。 快推开门时,忽然想起来:“对了,我没答应告诉你原来叫什么吧?” 反正今天想来也问不出更多事了,杜衍便一抬下巴,道:“你没答应我,那你让我唱什么歌?” 江月儿气结,她想说“我就是随便说说”,但现在既然已经让这家伙把什么都问出来 ,再说这些话,不是短自己的气势吗?她才没那么傻! 江月儿鼓了会儿嘴,忽而灵光一闪,眼睛顿时亮了:“那现在你知道你叫什么了,还不快去寻你的亲?”顾大坏蛋找到自己家了,不也不用祸害他们家了吗? 只问了这么点东西,杜衍既高兴又失望,但总的来说,还是失望居多。闻言,他没精打彩地答道:“天下这么大,重名的也不少见。只凭一个名字,我到哪去寻亲?” 心里却惊疑不已:不会吧,只是戏弄了她几天而已,她就恨不得赶我走了?小胖妞什么时候心胸变这样窄了?莫不是—— 杜衍看向江月儿充斥着懊恼的大眼睛:莫不是,这里头还有些其他的事? 22.022 尽管杜衍心急如火,恨不得把小胖妞知道的一下子全挖出来。但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他再没找到如先前那样合适的时机来套问出江月儿的秘密。 而且,大约为了回敬他那天的作为,一连三天,杜衍不止没有机会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见了他,江月儿还得了个“哼哼病”。 大抵就是,只要杜衍跟她碰面,小胖妞要么不理他,要实在躲不过去了,便对他翻个白眼,哼上一声,撇头走人。 她这样的作派,小院里的每个人自然都看得出来——这回两个小家伙不止闹了矛盾,这矛盾闹得还挺大。 第二天晚上,连最推崇“无为而治”的江栋都看不过去了,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想做个中人调停:“月丫儿,你这些天是对衍哥儿有什么意见吗?怎地都不理人的?” 江月儿嘴巴闭得紧紧的,抬头望天。 江栋看向杜衍。 杜衍只好含糊道:“是我惹姐——”还指望从她身上挖点什么呢,她唆着孟柱子偷看他屁股上胎记的事是万不能提的!但说点什么能让她吐出更多的秘密呢? 江月儿一眼横过来。 杜衍只好道改口道:“阿叔,是我惹……她生气了,想必过些时日便好了。” 江月儿又哼了一声。 杜衍明白,她这是想说:你想得美! 可江栋不知道啊!江栋竖起了眉毛:嘿,这丫头,不得了了,在他面前也敢犯她的“哼哼病”! 他觉得他需要维护一下父亲的威严,两手扳住女儿的脸,不让她四处乱看:“月丫儿,你这是什么态度?” 父亲一张大脸自上而下逼视着她,这种视觉上的压迫感令江月儿十分不舒服,尤其嘴巴还被父亲两只手挤得嘟嘟的,成个喇叭花的形状,讨厌死了!她眼角余光瞥到一边站得没事人一样的杜衍,顿生不忿,抬手一指:“他藏郭!” “什么?”江栋没听清。 江月儿挣开父亲的手,揉揉被挤疼的胖脸,指着杜衍,道:“你唱歌,我就跟阿爹说。” 江栋:“……我问的是你,你凭什么让衍哥儿唱歌?” 可要让江月儿讲道理,除非她现在是十四岁,不是四岁。反正她就抠死了一条:“他不唱歌我就不说。” 看杜衍似乎面色犹豫,赶紧补充一句:“我就听那天你唱给我听的!”她才不信顾大坏蛋敢在阿爹面前唱那么不要脸的歌!要是他真唱了……真唱了那也不错啊!阿爹阿娘听不得这等“银词燕曲”,到时候一定会教训他的! 江月儿简直要为自己的机智拍手叫好了,尤其看到杜衍那张口结舌,左右为难的模样,一下没忍不住,笑出了声:嘿嘿嘿!顾大坏蛋你也有今天! 左右是两个孩子的矛盾,江栋问了半天,江月儿始终咬着那句话不松口。女儿不愿意回答,他也不好勉强,只好挥手放两个孩子去了。 恐怕江月儿也想不到,那天之后,除了先头的“哼哼病”之外,江月儿又得了一个“唱歌病”。 两个孩子这样好,突然弄得跟仇人似的,只要是认识他们的,谁不好奇发生了什么啊? 但孟柱子也好,严氏兄弟也好,还是楼管家也好,不管谁来问江月儿,她通只用一句话打发:“你让那个人唱歌,我就告诉你。” 于是,这场原本起自于她的矛盾,竟在她的胡打乱搅之下把大部分的热闹都引到了杜衍的身上。 江家人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好在她那古怪脾气只用来对付杜衍,对别人偏又正常得很,该撒娇撒娇,便是生生气,也是转头就忘了。 杜氏只好背了江月儿安慰杜衍:“你多哄着她些,她一向不记仇,生不了多久气的。”末了,还不忘打听:“你到底是怎么惹着她了?” 杜衍:“……”杜衍要是有江月儿那么厚的脸皮,他早就敲锣打鼓地满大街喊冤了:被看光的人是我,我还没生气呢!不过是骗了她一回我屁股上没胎记,这也是惹着她了! 他私底下又不是没跟她道过歉,甚至还说过,要是她想出气,他愿意让她照着自己那样被她使唤,便是做针线都行! 江月儿什么反应来着:她又哼了他一声! 他现在听见“哼”字都来气! 总之,不管其他人怎么探问,两个孩子守着各自的秘密,就这么别扭着到了七月。 七月的杨柳县已经不再像六月那样,热得像天上随时随地挂着一个大火球了。 江栋哄了女儿几回,总算劝得她不再坚持要大清早的“送”父亲上衙了。 不送父亲上衙了,江月儿马上改了爱好,每天醒来头一件事就是跑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仰着头数葡萄:每天扳着指头算,葡萄到底什么时候熟。 她爹说了声“得到八月了吧”,她还拿了黄历,在“八月一号”这一天画了个巨大的墨团(葡萄),一天数一回离八月一号还有多少天。 江家的葡萄还没熟,严家的楼管家又来了一回。说家里新修了个水榭,要是江书办怕女儿被热着,可以让江月儿去水榭帮助少爷们训练。 这一回,连杜氏看看家里两个像前世仇人一样的孩子都点了头:在家里她是没办法了,去了严家,打打闹闹的,两个孩子总要合作罢,这回她才不信闺女还能忍着不跟衍哥儿说话! 于是,时隔一个多月,江月儿又一次到了严家。 严家的水榭只是建在湖边,说是水榭,其实被严家请来的匠人一修整,宽大得都有点像水台了,上面搭了一层卷棚,面积也有演武场的一半大。 严家兄弟就抱着手臂,站在水台中央等他们。 江月儿大为惊讶:“你们俩怎么晒成黑炭了?” 严小二亮了亮黑黑的细胳膊,说道:“你懂什么?要想练成绝世功夫,必须吃得苦中苦,每天打熬筋骨,一日不可懈怠,才有成大器的可能。” 杜衍看了严小二一眼:这话,不像他能说出来的啊! 江月儿嘲笑着,直接摆出架式:“别吹牛了,你先打过我吧。” 严小二怒目圆睁:“你别太得意!”招呼他哥一声:“哥,给他们看看我们的厉害!” 严大郎也是一脸跃跃欲试:“没错,该让你们瞧瞧我们的厉害了!”说完,他却往后退了一步。 严小二则绕着江家的两个孩子转起了圈子。 两兄弟竟都没急着出手。 转了两圈,江月儿就觉得不耐烦了:“你们转什么转?弄得我头晕!” 杜衍的神情则越来越严肃:这两个摆出的架子,怎么有点像江阿叔兵书上写的,什么来着? “这就是我们的战术!小二,上!”严大郎一声令下,严二郎大叫一声,朝江月儿扑了过来! 杜衍和江月儿大惊失色:虽然严老爷严令两个儿子不许对江月儿动手,但武场上拳脚不长眼,万一打出真火来,叫他们碰上一下,那也有得受啊! 杜衍急忙冲上去,却不知是不是巧合,严大郎正巧退到杜衍身边,他冷不丁伸出胳膊一拦,杜衍被拦得踉跄了一下! 而原本冲向江月儿的严小二身子转了半个圈,正对着杜衍就是一拳! 江月儿“啊”地叫了一声, 站在水榭外看场子的武师也赶忙制止:“二少爷,不能!” 严家两小充耳不闻,一个压腿,一个压胳膊,将他牢牢锁在了地上! 江月儿终于忍不住怒道:“严小二!”虽然顾大坏蛋很坏,可看见他被严家两兄弟擒住的那个眼神,她还是没有忍心…… 合力将杜衍压下后,严大郎才慢悠悠道:“不能什么?” 武师皱了眉头:“两位少爷,你们快放了杜少爷。老爷定下的规矩——” 严大郎问道:“规矩怎么了?我们犯了爹订下的什么规矩?” 武师和江月儿同时哑然:严老爷的规矩是,严大郎和严二郎不许对江月儿动手。因为杜衍原本就没算在严老爷调|教儿子的计划中,他从来没说过,他们可以怎样对付杜衍! 所以,他们像这样偷袭杜衍,虽然有点使巧耍诡,但不能说,他们做错了。 见他们无话可说,严大郎叫来一个丫鬟:“把他捆上。”没了杜燕子在场边使坏,看小胖妞还能怎么对付他们!哈哈! 己方开场就损失一员大将,可想而知,江月儿这半天的训练变成了什么样。 严家兄弟就像逗猫斗狗一样地,哄着她跑东跑西,还偏偏叫她一个也抓不到! 几个孩子这时都忘了,一个多月前他们做过的那个作弊协议。 到最后,江月儿也看出自己今天是赢不了了,喘着粗气提前缴了白旗:“不来了不来了!梨子姐姐,我想吃西瓜。” 严家兄弟扬眉吐气:被欺负了这么多天,终于让他们找回了场子,哈哈哈哈! 赢了这一场,他们还挺有风度地叫来丫鬟把杜衍身上的绳子解开,跟江月儿围坐在一起吃起了西瓜。 两块西瓜下肚,江月儿的火气也跟着下去了。 她好奇地问严小二:“严二哥,你们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了?” 突然得到死对头的承认,严二郎立刻飘飘然了:“当然是因为我们新拜了师父啊。” 严大郎皱眉:“小二!” 杜衍便道:“怎么?这老师还见不得人吗?” 严小二被他哥一喝,还有点怯,再叫杜衍这一说,顿时就不满了:“我楼叔可是大英雄大好汉,你才见不得人呢!” “楼叔是谁?”江月儿又问了。 严二郎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楼叔你都不知道?你不是平时叫管管家,管管家叫得欢吗?他就是你管管家的儿子啊!” 江月儿眨了眨眼,管管家的儿子?听杜衍问道:“楼管家的儿子?他怎么了?” 严大郎瞪严二郎一眼,但他弟弟已经说飘起来,根本没看见他哥的眼色,得意道:“怎么了?楼叔可是六品校尉,从边关里真刀真枪的拼出来的,比咱们县令还大的官呢!” 江月儿自然是不知道什么笑尉哭尉的,但严二郎一说比县令还大,她立刻就明白了,顿时惊叹道:“楼叔原来这么厉害啊!” 严二郎与有容焉:“那当然了!”当即口沫横飞地跟江月儿吹嘘了不少“他楼叔”的丰功伟绩。 这是江月儿生活里从来没出现过的一种人物,随着严二郎的描述,一个身高八尺,腰横十丈的莽汉形象顿时出现在她面前。 她时而聚精汇神,时而惊叹连连的表情也极大地取悦了严二郎。就只在这休息的一刻钟里,严二郎已经把他知道的一切关于“他楼叔”的消息全倒给了江月儿。 江月儿只会张着嘴感叹:“哇,楼叔真是了不得!楼叔太厉害了!” 谁知,严二郎不知想到什么,神情突然落寞下来:“哎,楼叔是什么都好,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他跟我爹差不多大,他竟然没有儿子!你说,楼叔要是能给我生个小兄弟多好,我们就可以跟那桃源三兄弟一样,结为异姓兄弟了!” 楼叔没儿子? 23.023 江月儿第一时间其实是没有想到“楼叔没儿子”这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的。 这天晚上,跟平常一样,吃完了晚饭,江月儿去大桑树下玩。 当然没叫顾大坏蛋。 大桑树下又来了新面孔,这新面孔是钱玉嫂的娘家嫂子。 钱玉嫂立在自家门前,点着江月儿,跟她嫂子道:“这丫头就是江书办的独养闺女,看得可宝贝了。” 她娘家嫂子也是擅谈之人:“就是你跟我说的,家里新养了个小女婿的那个?哎哟,小丫头长得真齐整。” 江月儿皱了下眉,听钱玉嫂道:“就是他们家,他们家小女婿也生得好着呢。他跟月姐儿站一块儿,活脱儿送子娘娘座下那一对儿仙童。” 她娘家嫂子便道:“长得好不好的倒不要紧。倒是江家老爷不愧是读书人,想得就是长呢。虽说这孩子现在不姓江姓杜,可他无亲无故的,不管姓杜还是姓江,将来不都还在一个门里住?说来跟儿子也差不多了。” “他才不是我爹的儿子呢!”江月儿越听越气,怒冲冲地打断了两个妇人嚼舌:她现在巴不得跟顾大坏蛋一点关系都没有,哪还会主动帮她爹认儿子的? 钱玉嫂因生的几个都是儿子,最是喜欢这胖乎乎可人爱的小丫头,听见她说话便笑了:“衍小郎不是你爹的儿子,那是你小女婿不成?” 路人打趣得多了,江月儿慢慢也能分辨些话,当然也不肯承认:“不是不是都不是!” 钱玉嫂娘家嫂子看她一颗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也觉得有趣,笑着逗她:“那你可想好了,你家衍小郎生得这样好,你不稀罕,可有人稀罕。万一叫别人家瞧中了,他就是别人家的儿子了。” 江月儿怒道:“那就叫他给别人做儿子去!” 钱玉嫂看江月儿真恼了,忙拉了自家嫂子的手,叫她别再说下去。 倒是江月儿,这随口的一句话一下打开了她的新世界:是啊!顾大坏蛋还可以去别人家做儿子啊!总之不留在她家就对了! 这一想通,她又问道:“钱嫂嫂,你说,谁想找他做儿子啊?” 钱玉嫂又不是江家东邻王家那个说话一点分寸都没有的棒槌,当即笑着糊弄了江月儿两句,拉着她嫂子进了自家屋。 江月儿也没放在心上,因为直到洗完澡躺到床上,她都还在琢磨:把顾大坏蛋送给谁当儿子好呢? 这个问题,第二天到了严家,再听严二郎说起“他楼叔”时,江月儿豁然开朗:严小二他楼叔不是没儿子吗?顾大坏蛋可以给他当儿子啊! 既存了这个心思,江月儿再问话时便多了点心:“你楼叔是不是很想要儿子啊?” 严小二一翻眼睛:“这你还用问,他不想要儿子,还想要丫头片子不成?” 简直跟这家伙好生说不了两句话!江月儿怒推他一把:“丫头片子怎么了?!” 严小二最近正得意着,也就不跟江月儿这小丫头片子一般计较了,问她:“你怎么对我楼叔有没有儿子这么感兴趣?” 别看江月儿没跟严小二算帐,可不代表她忘了这家伙跟顾大坏蛋串通好了来骗她的事呢!只是目前用得着他,且忍了:“你不是说大英雄没儿子不好吗?” 严小二摸了摸下巴,是真心发愁:“那是自然!哎,你说我楼叔这么好一人……” 江月儿站起来,拍拍纱裤上的灰,出了水台。 水台剩下几个人莫名其妙地对视几眼,严小二撵上她问:“月妞儿,你去哪?”训练还没结束哪。 江月儿自然不会告诉他:“跟你没关系。” 严小二哼一声:“不问就不问。” 江月儿说话做事一向坦坦荡荡,还没谁见过她有过什么秘密的样子。几人都有些好奇了,严二郎悄悄一招手,他们都很有默契地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 江月儿也不管他们,还推拒了丫鬟们的帮忙,自己撑开一柄油纸伞吭哧吭哧扛上肩,穿廊过桥地走了足有小半刻钟,才汗如雨下地在外院一间厢房门外停下来。 “你来找楼管家?”严二郎问着话,从她身边越过,喊了声“楼管家你在家吗”,伸了手要敲门。 “二少爷找我爹是有什么事吗?”一个人从里推开了门。 那人穿一身皂衣,身材魁伟,面目倒是寻常,一双细眼半睁不睁,抱臂将几个孩子一一扫过。 那人目光落在江月儿身上,她只觉汗毛一颤,像只受惊的小猫一般不自觉地抖了抖身子。 “楼叔,不是我找你,是她找你。”严二郎自觉猜到了江月儿的来意,笑嘻嘻将她一指。 那楼叔细目中的一点亮光便投到了江月儿身上。 江月儿心猛地跳了一下,想好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偏那严二郎还没眼色地催她:“月妞儿,你大老远地跑来,不就是想看看楼叔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江月儿脸涨得通红:她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说不出话了?明明这个人长得也不可怕啊!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喘不过来气呢? 楼旷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小丫头,感觉倒敏锐,严大放心把儿子交给她,看来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他轻轻一笑让开了路:“几位少爷小姐进来坐吧。” 他嘴里喊着“少爷小姐”,神态却没有一点卑微,还大马金刀走在众人前面进了屋。 还是严大郎说了句:“楼叔你都当官了,往后别再叫我们少爷小姐啦。”楼旷笑了笑,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想到自己的来意,江月儿给自己鼓了鼓劲,跟着几个人一起进了屋。 楼管家的房间江月儿先前来过几回,不需要楼旷招呼,几个孩子自己找了位置坐。楼旷取来桌上的大茶壶给每人倒了茶,面上挂了笑意看江月儿:“江小姐这是来看我的稀奇了?” 江月儿本来没那么紧张了,被他一吓,登时又张口结舌起来。 严二郎这时也看了出来,点着她哈哈直笑:“月妞儿你是不是怕我楼叔啊哈哈哈哈?!” 我怕他?! 江月儿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刚刚的反应是害怕,她就是,就是—— “楼大人,您是不是教过严城用锁鳞阵来对付我和我姐姐?”从始至终没有说话的杜衍突然开口问道。 严二郎惊道:“你怎么知道锁鳞阵的?”一下就间接承认了。 楼旷的目光在杜衍身上多留了片刻:锁鳞阵可不是什么知名的阵法,这孩子打哪知道的? 杜衍腼腆地低下头:“我就是偶然在阿叔的书上看过,说军中有这一阵法,恰恰楼叔是军营中人,就想同您印证一番。” 楼旷没想到在杨柳县这样一个小地方,还有小少年看出了点门道,:“除了锁鳞阵,你还看出什么了?” “他们的步法有点特殊,原本锁鳞阵是大阵,但他们的步法看似简单地在绕圈子,可是轻灵有自己的节奏,似乎可以用这种步法来简化布阵。”杜衍凭自己的直觉,这样推测道。 楼旷身体前倾了一下:“还有没有?”这个孩子的眼力也很不错啊!小小年纪,真是难得! “还有?”杜衍犹豫了一下:“还有,他们十分喜爱啸叫,每每总会令我姐姐分神,这也是楼叔教的?” 楼旷看向杜衍的目光充满了赞叹:博闻强识,体察入微,分析得一丝不差,这个孩子,可真不是一般的聪明! 他顿时起了考校之心:“看你的样子,是进学了?学到哪了?” 提及学业,杜衍急忙垂手站起来:“回楼叔的话,还不曾。只是在家胡乱识几个字罢了。” 楼旷惊讶道:“只识了几个字?那你的锁鳞阵——” “锁鳞阵是……” 慢慢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对答的声音。 严氏兄弟暂且不提,江月儿的眼睛越听越亮:楼叔跟顾大坏蛋这样合得来,那—— 24.024 楼旷一直将几个孩子留到巳末。 准确地说,是他跟杜衍说话直说到了巳末。 一开始还是他在考校杜衍,后来变成了杜衍向楼旷请教问题。同行的其他三个,严家兄弟根本插不进话,江月儿觉得他们的问题又无聊又听不懂,索性还睡了一小觉。 后来还是楼管家回房,说了声“老井的船等在门外”,才使这场谈话结束。 回味着这场谈话,杜衍忍不住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楼大人虽是武官,竟也看过不少书。而且他又是自北关而来,只这一路风物,就有许多可说之处。总之,与他交谈这一回,自己见识也是长进不少。 “你很喜欢楼叔?”走在前面的江月儿突然停下来转向他。 杜衍又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你在跟我说话?!” 江月儿绷着小脸,只是重复了一遍:“你跟我说,是不是?” 杜衍说实话,他有点受宠若惊了:“他是个好人。” 江月儿点点头:“那你喜欢跟他在一起了?” 她一边问,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他,仿佛这个问题对她很重要。 那种久违的怪异感再次涌上了心头,杜衍不答反问:“我喜不喜欢和楼叔在一起,为什么你这么在乎?” 江月儿竟有些忐忑,想想这些事早晚他也该知道,定了定心,问道:“你觉得你做楼叔的儿子怎么样?” 杜衍脸刷地沉了下来,声音奇寒如冰:“你想赶我走?” 江月儿真心觉得这主意不错,她先时忍了这样久没告诉阿爹阿娘,除了怕再被关起来之外,还怕万一她说出来后,他没有了去处,会再次落到先前那样的境地,才别扭为难了这么久。 说到底,她只是怕杜衍会害到他们家,对他本人,她非但没有那么大的意见,反而,当她做出那个决定后,心里其实还难过了好些天。 顾大坏蛋……呃,阿敬他性子又好,又肯帮她做针线,还肯陪她玩,她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对她那样耐心的男娃,她怎么可能舍得撵他走? 江月儿赶忙道:“不是,我不是想赶你走。” “那你想干嘛?”杜衍一双黑眼紧紧盯着他,里面像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黑浪。 “我,我——”江月儿为难极了:她答应过阿爹阿娘,不能说的! 杜衍重重地喷出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迈出了严家大门。 江月儿急忙追上去解释道:“阿敬,你别生气呀,我真的不是想赶你走。你给楼叔当儿子了,我们也能在一处玩,当好——” 杜衍一脚踹向拴船桩的铁链子! 铁链子“哗啦”打在地上,激起大片灰尘,江月儿噤若寒蝉。 白婆迎上来直跌足:“哎哟,祖宗们,这又是怎么了?” 江家人很快就体会到了惹月丫儿生气和惹衍哥儿生气有什么不同。 江月儿生了气也是小孩子似的胡闹,大人们苦恼的同时,笑话两句,看看热闹,也算种别样的乐趣。 但杜衍若是生气了,他……他倒也不是“我不高兴,大家都别想痛快”的性子,只不过,他抿着嘴,视线不与众人交接,便是吃饭喝水都透着股“闲人勿近”的气势,无论如何也无法使人忽视。 甚至是看他沉默着埋头扒饭的样子都替他难受,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江家两个大人自然也要问问情况,可杜衍的嘴比江月儿还紧,可想而知,他们还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白婆早在回家时就说了,杜衍是跟江月儿吵架时发的脾气。 想到他平时的好性子,众人看江月儿时,不觉带上了两分谴责。 平常欢笑声不断的江家小院里,气氛也无端紧张了许多。 尤其吃完饭两人在书房独自学习时,江月儿连呼吸都不敢放重一点,她一整个下午无心做针线,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杜衍的脸色……忽然感觉到自己现在的情形同前些日子的阿敬,似乎倒了个个儿…… 说来阿敬其实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最多就在自己试图跟他解释时当耳旁风,实在不耐烦听了再把阿青叫进来,让阿青监督自己做针线罢了。 江月儿敏锐地意识到,阿敬明明跟平常一样,平静地站在窗前练了一下午的字,除了最开始的愤怒,他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变,但还是有些不一样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这个身形单薄的男孩子身体里生长着,酝酿着,改变着…… 晚上躺在床上,江月儿不安地翻了好几个身,终于决定把这件事搁置一段时间再说。 但还没等她找到时间同阿敬再好好说一次话,就被阿敬抢先敲了一闷棍。 因为阿敬的反常,江月儿这两天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因此,他一在严家消失超过一炷香时间,她立刻就不安了:“严二哥,阿敬去都去茅房好久了,你跟我一道去看看吧。” 严小二是个挺好哄的家伙,江月儿一声“严二哥”就哄得他顶着大太阳走出去,还撇嘴道:“去茅房怎么了?你难道以为他去个茅房就会丢吗?” 然而,片刻之后,严小二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茅房里没人,阿敬不见了!” 今天陪两个孩子到严家的人是阿青,她大吃一惊:“衍小郎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几天来隐隐压住的不安立刻落到了实处,江月儿当即跳起来:“不好了!阿敬他跑了!” 严大郎一把拉住她:“急什么,你们家对他这么好,他没事跑什么跑?说不定阿敬偷偷躲在宅子哪玩呢?” 他的话很有说服力,严家的仆人们听着严大郎的话,当即转了方向:“大少爷,您觉得杜少爷可能会在哪?” 可江月儿干了什么事她心里有数,而且,她就是有一种预感,杜衍这几天不声不响的,一定是在计划这件事!他连到了人贩子手里都敢跑,何况是他们家?! 江月儿急得说不清话,干脆挣开严大郎的手向门口跑去:“我就是知道!” 严大郎一下没拦住,只好在后头高声叫:“拨几个人跟着江小姐,其他人随我来!” 江月儿一口气跑到码头,然而码头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抹了把汗,听阿青庆幸地笑:“这里没船,月姐儿,这回放心吧,衍小郎肯定没走呢。咱——哎!你还跑什么呀!” 江月儿沿着河沿,追着数米外那艘小舟:别看船板上只有一个艄公,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船舱里一定坐着阿敬! “阿敬!停下来!”眼看那船越开越远,转个角就要消失在河道的这一头,江月儿实在跑不动,急得哭得了起来。 她的身边,一个领头的护卫对身边人使个眼色追了上去。 江月儿却伤心得没空注意身边人的动静,她呜呜哭泣着对那远去的渡船道歉:“阿敬,我错了,你别走!别走呀!” 阿青手足无措:“月姐儿,你别太着急,衍小郎不是随随便便一走了之的人。你……” 她现在是真的后悔,尽管她说不清她在后悔什么。可是,她就是晓得,若是阿敬这一次一去不回头,她恐怕真的会内疚一辈子! 她还太小,不懂一辈子的意思,可现在,她真切地感受到了看着渡船远去时,那样深切的恐惧与后悔,仿佛只有用一辈子才可以遗忘。 江月儿闭上眼,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 “为什么要来追我?我走了?不是正合你意吗?”熟悉的声音在耳衅响起。 却是阿青手上挽着个小包袱,正站在她面前。 “衍小郎,你真在那船上?你为什么要走啊?”阿青后知后觉地叫了出来。 “我想吃酥油泡螺,姐姐骂我贪吃鬼。”杜衍这样说道。 阿青向来是个不过脑子的,他一说就信了,呵呵一笑:“不就是酥油泡螺吗?也值当你偷偷跑,”她望望街对面,跟领头的护卫嘱咐一声,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给你们买些来吃。” 江月儿委屈道:“我什么时——” 冷不丁杜衍凑近她:“你不是想我走吗?我走了不是很趁你意?” 江月儿拖着哭腔抱住他:“我真不是要赶你走!你不许跑。” “我有爹有娘,反正我不给别人做儿子。”他冷冷道。 “不做了不做了。”江月儿被吓得不轻,可不敢再随便刺激他了。 顿了顿,他又道:“你也是自讨苦吃,这样讨厌我,为什么不放我走?” 江月儿有苦说不出:“我,我真的不讨——” “那是为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心中天人交战。 杜衍的声音又冷了:“不说算了。我回去就跟阿叔说,让他把我送到善养堂去也好,省得你见了我烦。” 善养堂?阿敬就是从那被阿爹抱回来的! 在江月儿心里,善养堂是除了人贩子那第二可怕的地方。她将杜衍又抓紧了些:“不行!你不能去那!” 杜衍只道:“你说了不算。”将她用力扒下来,并站远了些。 江月儿呆呆看着自己空空的手,着急道:“你可以在我家多住些时间——” 杜衍冷笑一声:“谁稀罕!”将小包袱往肩上一甩,转头又朝码头走去。 几个站得稍远的护卫面面相觑,看江月儿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不知在男娃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猛地就站住了,嘴巴张得足能塞进去鸡蛋。 “你没发烧吧?”他喃喃着,伸手往江月儿额头搭了一下。 他会害了江家人?这绝不可能!!! 25.025 由于那段特殊的经历,杜衍向来比其他的孩子敏感许多。连江家阿叔都曾特意对他说过:“到了我们家,你不必事事自己操心,该玩的时候就好好玩,没人会再害你。” 可长久以来的习惯已经养成,杜衍已经养成了遇事多思多想的性子。这些天为了江月儿那个吐了一半的秘密,他夜夜都睡不着觉。 如今好不容易逼她开了口,他万万想不到,江月儿的理由竟然如此荒谬,因为做了一个梦就对他生了这么久的气! 仁义礼智信,他读的圣贤书,怎么可能做那等忘恩负义之事?! 他以前是不是把这小胖妞看得太聪明了点? 江月儿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身边这人怀疑起了智商,死死抱着他,抽抽答答地比划着道:“我还记得,我长到这么高,家里出的事。在我长这么高之前,你可以在家里住下来,我不撵你了。” 她还没放弃呢?! 杜衍气得敲她脑袋:“你是不是猪脑子啊?梦里的事你也信!”只要一想到这胖妞这样笨,好像都没那么生气了,怎么办? 江月儿揉着脑袋小小声:“我没骗你——” “泡螺来了!”街对面,阿青提着两个牛皮纸袋子跑回来,笑嘻嘻地塞给他们:“好了,一人一个,不许打架,也不许吵架!” 大太阳底下又是哭又是跑的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江月儿还真有点饿了。 再加上酥油泡螺香甜的小麦和奶油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她的肚子立刻咕咕唱起了歌,江月儿向来不亏待自己,对着雪雪白的馅心“啊呜”就是一口,满足的眯起了眼睛:好甜呀! 杜衍翻翻眼睛:眼泪还挂在脸上就笑呢! 望着那双重新快活起来的大眼睛,杜衍发现,自己一直阴郁了这些天的心情仿佛也跟着晴朗了起来,完全没办法生气了呢! 严家邻街的这间西洋糕点铺掌柜算得精到,因杨柳县多是小康之家,糕点定价太贵肯定没多少人愿意买。他们便将每样点心做得小小的,只够吃一两口。用料少了,定价略低些,一般小康之家也能买得起。 一小个泡螺,江月儿啊呜两口就吃完了,眼睛不自觉飘到了旁边:香馥馥白软软的泡螺他竟捏在手里,一点也没吃! 江月儿舔了舔嘴唇,然后,摸了摸肚皮:好香,好像肚子又开始叫了哎! 杜衍:“……”不是知道吃就是知道玩,跟这么个小丫头较上劲真是跌份。 “给你了。” 泡螺塞到江月儿手里,看到对方因为吃惊而张大的嘴巴时,杜衍心想:这样子,真跟她养的那只小蛙一样,一样笨!哼! 还不等江月儿把另一个泡螺干掉,杜衍已经有了第二个计划的雏形:因为做梦而讨厌他,虽然的确像小胖妞能干出来的事,但她知道的关于他家的消息,到底怎么才能全把它挖出来呢?还有,她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等回去之后,杜衍就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心软把泡螺给了小胖妞。 杜氏这回气得不轻,为着杜衍偷跑,打了他五下手板子不说,还罚他在墙角反省一个时辰,晚饭前还要交份认错书上来。另外,又停了他的零用钱。 为着他一赌气,害得严家人跟着一道操心不说,他就不怕又被拐一次吗? 损失太惨重了!还就为了小胖妞那一个梦…… 倒是江月儿,杜氏看她为了追杜衍被大太阳晒得皮肤烫烫的,忙给她擦了汗,又拿芦荟涂抹了患处,搂在怀里可是心疼了好一时。 忙忙乱乱地过了一个中午,哄了女儿入睡,杜氏才想起来还有件事没办。 从银匣子里取出二十文给阿青:“买泡螺的钱,拿着。” 阿青笑得傻呵呵的直摆手:“这有什么,二十文钱罢了,娘子你是没看见,月姐儿哭得可惨,我看得真是心疼哩,买个泡螺哄哄她算什么。” 杜氏当然不能占她的便宜,硬将钱塞她手里:“拿着,你手上能有多少月钱糟践的?往后再别惯着他们,自己多攒两个吃不了亏!” 阿青嘿嘿直笑,也不推辞,一看便知没听进去。 杜氏暗暗叹了口气:月丫儿因生得喜气又活泼,自小特别招大人孩子的稀罕。加上她还贪吃,有些妇人们就爱给她个瓜儿果儿的逗逗她。她若是从十里街由头走到尾,不说“掷果盈车”,收的吃食也能有小半篓子。 这样一个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杜氏自觉对她管教足够严厉了,莫不是还是带了些骄纵之气,才叫衍哥儿觉得受了委屈,竟气得要一走了之了? 杜氏这一想便停不下来了,直到下晌丈夫回了家,听了她的新愁绪,笑道:“没有那样复杂,说到底,这些孩子们如何行事还是着落在大人身上。” “怎么说?” “这事起因在月丫儿,你若只罚衍哥儿,自然不公——” “你不是不晓得,月丫儿今日脸都晒伤了,我给她敷药可是疼得哭了好一气,我再罚她,怎下得了手。”杜氏也知道自己不对,说到最后,声气儿越发弱了。 “那也是你自找的。”江栋问道:“你还真信了衍哥儿说的,他要吃泡螺,月丫儿骂他贪吃鬼的鬼话?” 杜氏嗔道:“你当我傻?他真要吃泡螺,怎会又给了月丫儿?” 江栋道:“那便是了。衍哥儿这是给月丫儿遮掩,想想他平时怎样的性子?能气得他要走,怎会是这样小孩子似的绊嘴?月丫儿必是做了极伤人的事。只是孩子们不愿意说,如今和好了,我们也不必再生事端。但你我得心里明白,衍哥儿心重,要想他真当自己是江家人,与我们贴心,我们就须得做在头里,不能叫他那点委屈憋在心里。” 杜氏已完全明白了,便问:“那你说,该怎样做?” 江栋道:“今日你这一罚,看在衍哥儿眼里,便是你偏袒自己亲生的女儿。孩子们也是会看大人脸色的,月丫儿晓得你心疼她多一些,还不要仗着你的势气焰再高几分?此消彼长,衍哥儿怎地就不委屈了?” 杜氏迟疑道:“……那你的意思?” 江栋道:“如今你做了红脸,这白脸便由我来做罢。” 江家夫妻商量的结果便是,吃完晚饭已经跑到大桑树下玩的江月儿被她阿爹叫回来要罚她一个时辰的站。 江月儿到底还是个懂道理的孩子,听完阿爹的训斥,噘着个嘴还是站到了墙角。 杜衍搬着个小凳子也挨了过来。 江月儿颇有种搬了凳子砸自己脚的憋屈感,气得撵他:“你走开啦!” 杜衍学着她仰脸,脸上挂着气死人的笑,慢条斯理道:“我走什么走,这不是跟你学的吗?傻了吧?” 杜氏在楼上看一眼两个孩子,抿着嘴直笑:“这孩子,竟也学得促侠了。” 江栋笑道:“小孩子家的,可不正该如此?” 江月儿可不觉得有趣,哼道:“你不傻?你不傻你跑什么?要不是我追上来,你这会儿又被人贩子卖啦。” 杜衍暗笑一回,面上不屑道:“你还以为我真傻?我要走,自然有我的办法。” 江月儿撇嘴:“你就吹牛吧,你能有什么办法。” 杜衍道:“我去香山寺当和尚,无名大师慈悲为怀,一定不会跟某些人一样,看着我当乞丐不管的!” 他可跟那些笨蛋不同,没想周全怎么会乱来? 江月儿突然哈哈笑了:“你还当和尚?你一天没肉吃就没精神,当和尚可不能吃肉的。” 杜衍一哽,搬着小凳子走了。 江月儿心满意足,站了没一会儿,脑袋一点一点的,困意就上来了。 梦里,江月儿就坐在自家葡萄架下仰着头,一颗颗鸡蛋大的紫葡萄从树上落下来,不偏不倚正掉她的嘴里,再化成一汪汪蜜水。她左一颗又一右颗,吃得好不开心。 忽然,那久违的心悸再次袭来,她猛地抬头,一道红光冲天而起! 江月儿满头大汗地睁开了眼睛! 26.026 月亮缺了圆,圆了缺,转眼又是一月过去。 桂子刚刚飘香,天气刚凉上一些,杜氏不顾孩子们的吵吵,张罗着撤了床上的席子,与阿青拉了绳子,将要用的被卧取出来晾晒。 洗漱完毕,江月儿就跟往常一样,端了小杌子站在葡萄架下,踮着脚尖,仰了脸去数她的葡萄。 阿青便与江月儿笑道:“要是今年这葡萄熟不了,可就枉费咱们月姐儿这每日的痴心啦。” 杜氏也笑:“这馋相幸亏是在咱们家院子,要叫外人看去了,怕是一串葡萄就被拐走了。” “我才不会被拐走。”江月儿奶声奶气反驳一句,忽然跳下凳子跑进屋,欢天喜地地叫:“阿爹,阿爹!” 阿青跟杜氏挤挤眼:“怕是葡萄熟了,月姐儿请帮工去啦。” 杜氏掩嘴一笑:“再不熟,她得把床搬出来跟这一嘟噜葡萄睡了。” 果然,江栋外衫都没穿,从屋里拿了剪刀给女儿找葡萄:“在哪呢?”老半天找到一个半青不紫的,塞进女儿嘴里:“甜不甜?” 江月儿脸都皱成了一团,含着剩下的半颗葡萄却答得脆响:“甜!” 江栋哈哈一笑,将藤上几颗半青带紫的葡萄全剪下来:“那都吃了,让你好好甜甜嘴。” 江月儿抓着满手的葡萄,吃也不是,丢也不是,好不为难。 江栋又笑她一回,揉揉她的小鬏鬏,回屋穿了衣裳,与杜氏说一声:“我上衙去了。” 出门时还问一句:“月丫儿今日不送阿爹啦?” 江月儿背对她爹,挥两下小铲子算是告别:“阿爹早些回来,我还忙着,就不送阿爹了。” 因这几日严家老爷带着儿子去了临安,预备在那过中秋,江栋也就不用出门时捎带儿女们一程去严家,只好酸酸说句“小没良心的”,自己拎着画筒出了门。 天气一转凉,江栋的船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江月儿每天虽仍起得早,但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家附近转悠,跟附近街坊的小娃们一道玩。 杜氏的被卧晒得差不多了,院子里的江月儿果真不见了踪影。 杜氏扬声叫了一声,听白婆道:“月姐儿出门往西头去了,娘子不必担心,她没走远。我就在门口看着,丢不了的。” 这附近不临街,里里外外都是老街坊们,里弄里时常有孩子们跑来跑去,杜氏在安全上还是放心的。嘀咕一句:“整天不着家,也不知在忙什么。”揉着肩往织房去了。 因为江栋数月前的开导,加上杜氏不是那一言一行都要给孩子安排妥当的母亲,只要江月儿按时按量完成课业,她就不会管束太多。 再说江月儿,一出门就有个豁了牙的女娃问她:“月丫儿,你家葡萄熟了?” 她是江家东邻王家的女儿,叫王二丫,想来今早江月儿在院子里说的话被她听了去。 江月儿便把兜兜里的葡萄给她两个:“熟了,你尝尝。” 王二丫喜得露出了豁牙,她吮着葡萄里的汁水,也不觉得酸,又问:“衍哥儿今天怎么没跟你一块出来?” 江月儿放下小桶揉揉手臂,不高兴道:“你干嘛老问他?”因为近来老是被阿敬那坏蛋嘲笑自己把梦里的事当真,她又气得好几天没理他了。 王二丫脸有点红,道:“我哪有老问他?你们不是总在一块儿吗?” 江月儿放下小桶,往墙角浇了一瓢水,道:“别管他啦,二丫,你帮我浇浇水。” 王二丫便问道:“对啦,你这些天干嘛总绕着刘顺家浇水?也亏得刘顺不在家,不然他早拿大棒槌撵你了。” 江月儿反驳道:“谁说我只给刘顺家浇了?我还给余奶奶家,洪大婶洪二婶家……”她扳着手指头数了七八户人家,道:“我给他们都浇了。你要是不想浇,就让开些,别弄湿你裙子了。” 说来也巧,江月儿说着话一分神,一瓢水便歪了一半,有几滴正巧溅到王二丫桃红色的新裙子上,她抱怨道:“你把我裙子弄湿了,真讨厌。”一跺脚跑了。 江月儿站直身子捶捶腰,提起空桶,对着还剩一大半的围墙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她做了那个走火的梦后,匆忙跑上楼同阿爹阿娘和阿敬讲了。阿敬就不提了,阿爹阿娘开始还紧张了两天,但没发现有什么事发生,就放松了下来,还糊弄她,说她只是做了个梦,还逼她喝了好几天的苦药汤子,说是给她安神用。 可做梦和梦见那样的事那是不同的! 江月儿说不出不同在哪,可她就是知道,刘顺家一定会走火!而且那火还特别大! 将近一月过去,江月儿记不得梦里诸多细节,可那映红了的半个天,还有洪大婶瘫在门口哭喊洪小宝的样子她是绝不可能忘的。 江月儿也有自己的倔脾气:阿爹阿娘不帮她,阿敬笑话她,她就一个人来! 只是不知道刘顺家在哪一天失火,江月儿只好每天提着阿爹专意给她做的小桶到刘家还有记忆中都遭了火的街坊家转一圈,就打算有火灭火,没火浇水这么过了。 吭哧吭哧浇完一大圈,江月儿拎着桶回了家。 白婆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招呼她:“月姐儿,婆婆新做的枣泥糕,给你一块儿,来帮我尝尝味儿怎么样。” “唉,就来。”江月儿乐颠颠地丢了桶钻进厨房。 就在婆孙二人在厨房欢快偷吃的时候,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打开刘家大门,望着久违的家露出了笑容:“终于回来了!” 有行人跟他打招呼:“顺子,你回来啦?” 刘顺拢拢肩上的包裹,冷淡地咧了下嘴:“是啊,回来了。” “你这些日子都哪去了啊?” 回答他的,是对方“砰”的关门声。 那人呸地吐了口唾沫,脸色铁青:“横什么横!当谁不知道你的底细,就知道你不敢说!肯定又去哪偷鸡摸狗去了!” 一墙之隔,刘顺四下检查一番,把里屋的门闩好,才解开那个不离身的包袱,摸着两个雪白的大银锭,脸上是梦幻般的笑容:“发达了,这下可真的发达了。” 27.027 葡萄这东西,只要熟了一颗,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眨眼便能熟一大片。 江家的葡萄一夜之间便进入了大丰收。 “咔嚓”,杜氏剪下最后一串紫葡萄,跟女儿道:“记得一家送一串就够了。” 葡萄吃不完,杜氏便打算送一些给邻居们尝尝。 江月儿高兴地领了这差使,带着阿青挨家挨户地敲门:“王阿婶,我娘叫我送葡萄给你们吃啦。” “余婆婆……” “洪婶婶……” 江家与邻居们处得都不差,一提篮葡萄,江月儿拎着转了一圈,收获了几个杂面馒头,一把小青菜,几个鸡蛋,一包红糖等小吃食。 最后,提篮里还剩下一小串葡萄,江月儿站到了刘家大门前。 阿青看她往那走,当即变了脸色,开始唠叨:“月姐儿,这家不好,咱不去这家好不?” 看着她发愁:这孩子怎么记吃不记打呢?她忘了前两天刘顺怎么拎着棍子轰她吗?要月姐儿跑慢些,那棍子就真落她身上了! 江月儿认真道:“别人家都有,不给他家不好。”要是刘顺再拿大棒子撵她,她跑就是了嘛。 她给自己鼓着劲敲响了刘家的门:“刘顺叔在家吗?我娘叫我给你送葡萄啦。” 门吱哑一声很快就开了,刘顺穿一身簇簇新的玉色绸衣,下巴刮得露出了青茬,往常总佝着的腰也挺得直直的,原本板着脸,看见这串葡萄,才露出了些喜意:“紫气东来,你们这是给我送吉兆来了啊。” 江家住刘家东头,一大早的,江月儿捧了串紫葡萄送他,他这样一说,还真是如此。 他肯好好说话,江月儿也高兴,赞他一句:“刘顺叔今个儿真俊啊。”眼睛顺着他的腿缝往里瞧,寻思着:他家到底是为啥起的火? 刘顺摸摸下巴被她逗笑了:“你这小丫头,可真会说话。你等会儿啊。”片刻后跑回来,塞给她一个匣子:“拿着吃罢,一点心意。” 江月儿年纪小,不觉得有什么,阿青吃了一惊,急忙推拒:“松风斋的点心?这太贵了,我们不能收,月姐儿快给刘顺叔放下。” 松风斋是杨柳县最好的点心铺子,江家也不是吃不起,只是看这雕龙画凤的小匣子,一看便知是店里极高档的礼盒,光只是盒子,少说也是半钱银子。 刘顺果然道:“这原就是买了请人吃的,月姐儿可是给我送吉兆来的,便送她一盒又有什么?”看阿青还待推拒,微沉了脸:“你再推辞,是瞧不起我刘某人吗?” 阿青脖子一缩,就不敢说话了。 这刘顺与十里街踏实过日子的人家不同,自打他父母过世后,也不正经寻个营生,整日里在街上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晃悠。几月前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回来收拾了行李说要跟人跑商,如今瞧这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是真发达了? 阿青憋了一肚子话,回去跟白婆说了,白婆笑道:“我看哪,是刘家有喜事要办了。” 到中午的时候,刘家的喜事传到了江家来。 江月儿拎着她这些天不离身的小桶进门嚷嚷:“刘顺叔要说亲啦。阿娘,什么是说亲?” 杜氏笑道:“还真是有喜事?刘顺跟谁家说的亲?” 江月儿一愣,丢了小桶蹬蹬往外跑:“我再去问问。” 杜氏笑:“怎么这么爱凑热闹,我和她爹都不是这样啊,我看赶明儿叫她小热闹得啦。” 这回小热闹打听的明白多了:“说是前街黄家姐姐,叫翠姑的。” “竟是翠姑那丫头?”白婆咂舌:“黄家不是要二十两银子当聘礼吗?刘顺也出了?他还真发了大财不成?” “出了。”小热闹叽叽喳喳的,把热闹带回了自己家:“出了,刘顺叔还带了几个人去送聘礼,说等晚上回来请我们客哩。” 十里街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大事,大桑树底下早围了一堆闲人说话。 江月儿又出去一趟,回来学给大人们听:“……说是刘顺叔的本钱早赔光了,现在娶妻这钱还不知道是什么脏钱。” 杜氏皱眉:“什么脏钱不脏钱的?”叮嘱女儿:“这不是什么好话,你别学别人乱传。” 又叫白婆关了门,把她撵到楼上描红,才与她们道:“不管刘顺家赚的什么钱,这不关我们的事,都管好自己的嘴,省得祸从口出。” 二人自是应下,白婆问道:“那月姐儿再去刘家,我要不要拦一拦?” 杜氏想了想,摇头道:“只要月丫儿不进他们家门就随她吧,做得太刻意了也不好。” 阿青道:“往后月姐儿出门还是叫衍小郎跟着吧,衍小郎还是稳当些。” 有了阿青这一句话,到晚上刘顺回家在家门口散喜糖时,江月儿就不得不带了个小尾巴。 街坊们说闲话归说闲话,有糖吃的时候,吉利话跟不要钱的,说得刘顺站在门口,笑得像颗咧了嘴的石榴似的直拱手。江月儿离了老远都能听见小孩子们的欢笑声,生怕去晚了,糖就没了。 她骨嘟着小嘴儿走在前面:“你走快些啦,糖都快没了。” 杜衍抹了把汗,道:“你要是着急就先去。” 江月儿犹豫了一下,道:“那你快来啊,别把水拎洒了。” 杜衍觉得他现在拎着小桶的样子傻透了,不想跟她多说:“行了我知道了,快去吧。” 江月儿赶紧冲进了人群,千辛万苦挤到人前,伸着手叫:“刘顺叔我还没糖!” 刘顺早看见她,特意给她抓了好几把糖,帮她放到兜兜里,笑道:“我的福星来了,多请你吃几颗。” 江月儿捧着满手的糖乐开了怀,转身看见杜衍站在人群之外,急忙跟他招手:“阿敬快来,刘顺叔有好多糖。” 两个小人儿满载而归。 直到洗漱完毕,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江月儿才想起一件大事:“阿敬,我的小桶呢?” 杜衍一怔:“我不是给你了吗?” “你才没给我!”她下午抱了满手的糖,哪里能拿小桶?江月儿坐起来,怒道:“你把我的桶弄丢了!” 黑暗中的江家人都被吵了起来。 江月儿瘜着嘴,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我要我的桶,你还我桶!” 阿青道:“现在天这么黑,到哪去找?月姐儿,要不我明天一早去给你找回来?” 江月儿怎么会同意,尤其她想到,今天太高兴,忘了给刘顺叔家浇水,急得哭出来了:“我要我的桶,我的桶,呜呜呜呜……” 江栋只好道:“好了,阿爹这就给你找,别哭了啊。” 江月儿抓了她爹的衣襟:“我跟阿爹一起去。”还得浇水呢。 左右刘家也不远,江栋最看不得女儿哭,只好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抱了女儿:“好好好,这回总不哭了吧。” 父女两人低声说着话,路过那株大桑树时,突然一道黑影蹿出来,将江栋猛地一撞,差点将他撞倒在地上! 江栋灯笼掉在地上,“嘿”地一声:“谁啊?没长眼睛吗?月丫儿你——” 怀里的女儿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声音发颤:“阿爹,走,走水了……” 28.028 三更梆子响了好一时,江栋才回了家。 杜氏坐在堂屋,向他作了个“轻声”的动作,指指怀里的女儿:“刚睡着。” 在她的旁边,杜衍蜷在太师椅上,身上搭着块毯子,倒是很快醒了:“阿叔回了?外头怎样了?” 江栋抱起他:“外头没事了,阿叔抱你去楼上睡。” 熬了大半宿,便是杜衍有心多问两句,终是抵不住蜂涌而起的睡意,嘴里呜噜着,不知说了些什么,还是沉沉睡去。 将两个孩子抱上楼安置好,江栋才叫了家里留守的两个女人堂屋说话:“刘家半爿屋子都烧没了,好在人只是头被敲了一下,流了点血,没大碍。行凶的匪人还没抓到,这段时间你们在家都警醒些,不是熟人敲门就不要开门。” “那孩子们呢?”杜氏问道。 “我正要说这个。最近不安全,你把孩子们都看紧些,等严老爷回来了,就把他们送到严家去。衍哥儿我倒不担心,就是月丫儿……阿青,你这些天就专门看着月姐儿,别叫她到处乱跑。” “唉,”阿青神色有些惴惴:“老爷,那你有没有看清那个放火的人长啥样啊?县衙能抓着人吗?” 江栋问道:“谁给你说我看见了放火的人的?” “外头都传开了,刚才救火时我就听人说老爷你看见放火的人,被县衙传走了。” “我要是看见倒好了,”江栋皱眉道:“我不是之前就说过吗?在拐角处有个人跟我撞上了,别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放火的人,就是我看见他放了火,天那么黑,我怎么看得清那人的样子?” 杜氏便道:“那明天我跟邻居们都说一说,让他们别乱传。好了,天不早了,你明儿个还上衙,要没别的嘱咐,快歇着去吧。阿青你记得明天跟白婆也说一说,让她别乱说话。” 江家的两个帮佣,阿青是签了死契,被叔婶卖进来,就住在江家的。白婆却是十里街附近的孤老婆子,跟江家签了三年的契,只在每日白天到江家帮工,晚上仍回自家去。 到只剩夫妻两个的时候,江栋才与妻子道:“这里住不得了,我想再搬一回家。” 杜氏一怔:“怎地突然要搬家了?这栋房子我们才盖好,能住不少年呢。” 夫妻二人虽说在十里街住的时间不短,但先前接手的那栋旧房子早就霉坏了。直到江月儿出生,两人才攒够一笔钱把旧宅推翻,重修了新楼,现在房子里都还有股淡淡的柏木香味。 江栋突然说要搬,杜氏真有些舍不得。 江栋道:“我原说住在这里人多,搭个人气儿,有了什么事也好请邻居们帮衬一把,就是人多了嘴也杂。今日我明明当众说得清楚,还没过夜,消息就传变了味儿。再者,月丫儿这些天天在外头浇水,看到的人不少,保不齐就有什么人起了疑,把孩子话套去了。” 杜氏惊道:“这我没想到,你说得是。可要再买房子的话,银两从哪来?” 杜氏管着家里的银钱,自是知道,这几月丈夫给她的银钱,大部分都投到给严老爷的货里去了。 江栋摩挲着床头的画轴,眉间拧成个“川”字:“我记得家里还有二十两银子吧?留五两家用,剩下的明天给我,我争取先把仙水街那块水洼拿下来。” 仙水街杜氏知道,那里正是城中富贵人家聚居地,除了没有十里街热闹外,也是城里上佳的居处,严老爷就住在那附近。 只是那块地方水道相对较少,地价房价比十里街定是高出一大截。杜氏因问道:“那这十五两银子够吗?” “所以我说的是水洼,水洼比一般的地便宜不少。我们先买地,把水洼填了,房子慢慢盖起来。而且家里人越来越多,这楼快住不开了。要是钱不够的话,我先去借借,搬家的事,宜早不宜迟。” 丈夫把什么都计划好了,杜氏没了二话,说了声:“你有数便好。”便各怀心事地躺了下来。 江月儿还不知道自己的异常将迎来她短短人生中的第一次搬迁,昨晚她喊了那声“走水”之后,她爹就把她抱回了自己家院子,让阿娘把她看好,说什么也不许她再出门,她也就不能找她的小桶了。 而且阿娘,阿青还有杜衍坐在院子里守了大半夜,阿娘叫阿青出去看了两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抱了她回堂屋盹着。 她原本想等阿爹回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早上刚醒来,江月儿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出门找她的小桶去! 然后,她一睁眼,险些没被脑袋上方那张大脸吓死:“你干嘛!想吓死人吗?!” 杜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连声问:“所以,你的梦是能预知未来的?这是真的!”难为他能忍一晚上,到今早身边没人时才敢问她。 一时间,他看江月儿的眼神像遇到了山精妖怪。 江月儿拍开他:“你别挡我路,我问你,我的小桶呢?” 这一喝,一下就叫杜衍回到了人间,定了定神:“找小桶是吗?我马上去给你找。”不知道小胖妞能不能预知他有没有找到家人呢?杜衍跟着江月儿到了院子,忽然想起来:前些天,她好像说过自己—— “喂,你现在信了,你住在我家,我家真要倒大霉的吧?”过了刚醒时的迷糊劲,江月儿也想起了跟这家伙先前的旧怨。 杜衍当即道:“不可能!我不可能害你,更不可能害阿叔阿婶!” 虽然他可能会有求于小胖妞,但涉及到人品问题,杜衍绝不肯含糊。 “反正我做的梦就是这样说的,你说不可能没用。” 杜衍气呼呼地别开脸:“反正我不是那样的人,而且,你梦里看到我害你们家了吗?还说得这么肯定!” 江月儿早把她梦里的事翻来覆去跟杜衍讲了好几遍,他就是不想听,也记住了。 “这倒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眼见为实,你都没亲眼看到,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我害了你们家?说不定是误会呢?” “这——” “这什么这?要不我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 “赌你梦里看到的事一定有其他的原因,怎么样?” “什么其他原因?” “我会把这个原因找出来的!总之,你赌不赌?” “……赌了!” 29.029 虽说那天放下豪言要查案,但江月儿梦里的信息这样模糊,杜衍便是再有心,也不得不抛下壮志慢慢计划。 只是,这样一来,就叫小胖妞拣着短了:“我说了,我家没问题吧,你偏不信,你说你查出什么了?” 杜衍:“……这才多少天过去,你急什么?” “多少天?”江月儿扳着手指数:“一,二,三,四……哎呀反正好多好多天过去了,你就是没查出来!” 杜衍撇嘴:“你先把数数清了再说查案的事吧。每回数数都要扳手指头,超过十个数就不会数了,你丢不丢人哪?” 江月儿识字挺快,就是算数上一直不灵光,到现在数十以上的数目字还得拿手指头帮忙,也为此被杜衍嘲笑了不知多少回,她脸皮早磨厚了。 “反正你不承认也不行,你就是我们家的大祸害!”江月儿气咻咻地下了结论,觉着自己好像又被这坏蛋骗了一回,怒推他一下,转身就要跑。 “什么祸害?月丫儿你们在说啥呢?”隔壁王家的门突然开了一条线,正是附近街坊最爱说嘴的王家媳妇,王二丫她娘。 江月儿撅着嘴,只管闷头走自己的。她纠结得很,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阿爹阿娘呢?既然阿爹阿娘这里没问题,那问题肯定在阿敬身上! 王家媳妇笑嘻嘻地冲她招手:“月丫儿,我家刚做了炸小鱼,你来,婶婶请你吃鱼。” 江月儿脚步一顿,杜衍忙赶上几步,转身向妇人笑道:“不了,王阿婶。姐姐刚吃了一小碗八宝饭,再吃炸鱼不克化,肚子会不舒服的。” “唉呀,我们月丫儿嘴那么壮,咋会不舒服呢?快进来,婶婶的鱼可好吃了。”王家媳妇索性出了院门来拉江月儿。 江月儿望着她油乎乎的手,身子闪了一下。杜衍又一次站到她面前,笑眯眯地:“王阿婶,你要有事就直说吧,我们赶着回家。” 被点破心思,王家媳妇也不觉尴尬,仍扬着笑脸,凑近两个孩子,神神秘秘地:“月丫儿,你跟婶婶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看到了啥,才天天去刘家浇水的?” “看到了啥?”杜衍突然大声问道:“王婶婶你说我们看到了啥?” 他嘴上问,心里却发沉:真叫江阿叔猜中了,这些天十里街风言风语的,全是在说小胖妞在刘家走水前的怪异表现,现在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到了他们面前。 王家媳妇“嗐”地一挥手:“衍哥儿我又没说你,你裹什么乱?” 杜衍道:“我怎么裹乱了?我也去浇水了,凭啥王婶婶你只问我姐姐,就不问问我?” 这时正是各家大人喊孩子们去吃午饭的时间,不少人听见王家媳妇的问话都悄悄放低了声音,不觉将注意力往这边多投注了几分。 此刻听见杜衍的话,有些人便想了起来:好像这些天往刘家浇水的的确不止是江家那丫头一个啊,难道这事真是巧合? 王家媳妇有些尴尬,“这孩子,怎么还吃起你姐姐的醋了。” 杜衍振振有词地:“本来就是,要说浇水,你家王二丫也浇了呢。那王二丫也成仙姑下凡了?” 人群中有人哈哈笑了起来,显然江月儿是仙姑下凡的传闻他们都听过。 王家媳妇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她女儿黑皮精瘦的,还豁着颗大牙,哪有一点仙姑像?这姓杜的小子不会是在故意埋汰人吧? 然而没等她再出声,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地早回了自己家。 江月儿一不作声,江家就安静了一大半。 吃完午饭,杜氏道:“衍哥儿你跟我来。” 没叫江月儿,她竟也没闹,由阿青牵着小手上了楼。 杜氏望着杜衍,好半晌没说话。 杜衍有些惴惴:难道小胖妞把她梦里的事告诉给了她娘?她现在—— “衍哥儿,你虽然是个孩子,但你与其他孩子不同。有件事,我和你阿叔都觉得你应该知道。”杜氏的神色很复杂,既像是哀伤,又像是怜悯:“扬州的消息,传来了。” 杜衍的心一下跳得很快:“阿婶……” 杜氏翻出一封书信:“这是你严阿叔托扬州朋友察访来的。如今你也识了字,自己看看信上写的东西吧。” 从杜氏的神情中,杜衍已经预感到此行恐怕不会太顺利,但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书信,便是以他的心性,也忍不住瘫倒在了椅子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信并不长,说的自然是杜衍的身世。 当日严老爷带着查到的线索找到了扬州,他是江湖草莽,行事自有一番规程。到扬州之后,他没有先去官衙打听,而是去了漕帮扬州分舵,预备找朋友为他疏通官府关系,省得吃些无关闲气花冤枉钱。 但没想到,他这样做恰恰为自己和江家避开了一个□□|烦。 朋友告诉他,数月之前,的确有过一户姓顾的人家在扬州停留过,也说是不小心弄丢了一个孩子,还在扬州停了半个月找孩子。但孩子还没找到,有一天顾家人住的客栈里来了一群京里的侍卫,将他们一个不剩地全抓走了!连襁褓里的婴儿都没放过! 而且更可怕的是,抓走顾家人的船开了没有一个时辰,便沉入了江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家人,他们叫什么?”半晌,杜衍才回神过来。 “衍哥儿……”杜氏轻声唤他,想说些什么。 “我知道,阿婶,”杜衍的声音镇定极了:“你放心,我不会给江家惹麻烦的。我只想知道,那家人的名字。你只要告诉我,我会就走的,我一定不会连累到……” “衍哥儿!”杜氏厉声喝道:“你在瞎说什么?” “阿婶……”杜衍迷茫地抬起头来。 杜氏忍不住搂住了他,声音低哑:“阿叔阿婶是那样的人吗?别说那些被抓走的人只是有可能是你的父母,但不是有可能不是吗?就算他们真的是,现在已经死无对证,只要以后我们再不提这事,也不会有人追查到你身上。你只管放心在家里住下便是,家里不缺你一口饭吃。就是,现在正在风头上,你严阿叔的朋友说,有人已经盯上了他。你寻亲的事,怕得暂时搁置了……” 窗外,江月儿震惊地捂住了嘴巴:阿爹阿娘已经为阿敬找到了家人?阿敬的家人还死了? 阿敬他,好可怜! 30.030 三月十六,宜嫁娶,宜移徙,宜入宅 噼哩啪啦的炮竹声后,巷子里围满了闻声而来的路人们。 江栋带着两个穿戴一新的儿女站在新居门口,高声向来人笑道:“今日小可乔迁之喜,已令内子略备了些酒菜,欢迎各位友邻进门喝上一杯。” 行人中有认识江栋的,叫了一声:“江老爷,我等了三年,你可算住进来了啊。” 江栋哈哈笑道:“好饭不怕晚嘛,我晚住进来几天,不就叫孙老弟你多惦记了我几天吗?” 说话那人笑嘻嘻道:“哪有,我这是在为江老爷庆幸,总算筹到足够的钱把房子建完了。就怕我们进去吃你这一顿,你家这下半月的日子就没着落了。” 笑语声微微一静,在场不少人都看出来了,别看这个姓孙的家伙说的吉利话,但这话里话外地,不就是在说江家人为了盖房子早花干了积蓄,连温锅酒都请不起,是在咬着牙充大辈吗? 江栋神色微敛,三年前,他拿这块地的时候,就是这个姓孙的在百般阻挠,今日自己搬家,他说这些话,是想来专程砸自己场子吗? “这怕什么?我们家要是没吃的,不是还有孙叔叔吗?”江栋身边的男娃突然插嘴道:“小侄一向听说孙叔叔是个急公好义,热心快肠的大好人,您既然这么关心我们,若我们生计困难,想必您不会看着我们没饭吃不管的吧?” 人群中有人“噗噗”笑了起来。 在仙水街住得久的街坊们谁不知道,孙通在街头开个杂货铺子,短斤少两的事没少做,自来跟“仁义”这两个字一点边也沾不着。这男娃听上去像夸他,但在了解情况的人听来,自然起到的是相反的效果。 孙通脸皮也够厚,听了杜衍的话,笑眯眯地看他一眼:“你这孩子真会说话。”趁人们在听他们说话的时候,当先一个就要往大门里走。 江栋眉头微皱,从孙通此人今天的态度来看,要叫他进了门,还不知会生出怎样的事端。 却见女儿江月儿走前一步,挡在孙通面前,脆生生道:“孙叔叔你不能进。” 孙通神色微变,问江栋:“江兄这是何意,我好心来贺你乔迁之喜,你就是这样待客?” 江月儿不等江栋答话,拧着小眉头,道:“孙叔叔,你方才不是担心我家请了这顿客会没饭吃吗?你想得可太有道理啦,孙叔叔你今日省下我家这顿饭,我晚上就能多吃些哩。” 小女娃鼓着脸满脸愁容的样子,惹得众人纷纷大笑起来:住得起仙水街房子的人会愁没饭吃? 孙通沉了脸,却不好跟个小娃计较,只指着从他身边经过的人,怒问道:“好好好,我不进,为什么他们能进?你不怕那些人就把你家吃穷了吗?” 江月儿便露出一副小财迷的样子,两手一摊:“可他们带了礼物呀。虽然我家办酒席花了大价钱,把礼物加起来算一算,也不是很亏了。” 的确,时人赴宴,只要稍懂些礼数,不拘好坏,总不会空手到主人家去。唯有孙通,因与江栋的旧怨,拿定了主意要占场便宜,索性两手空空地到了江家来。 不想被江月儿一语戳破,便是他再厚的脸皮也挂不住了,辣着脸怒笑一声:“好好好!”甩袖而去。 江栋不以为意,继续与邻人拱手相谈:“小儿不懂事,让大家看笑话了,诸位请堂屋入座。” 有人便与江栋意味深长笑道:“有佳儿佳女如此,江老爷真是好福气啊。” 江栋温笑一声,不接话:“您快请进吧。” 还有人提醒:“江老爷,孙通那人可不好惹,您以后还是小心些吧。” 江栋谢过那人好意,看再没有客人登门,嘱咐看门的老李关了门,领着一儿一女朝堂屋里去。 孙通的为人,在这三年的交道中,江栋再清楚不过。 别看江栋生得一副文人相貌,却向来不是怕事之人。能作为外乡人在杨柳县立足,甚至到县衙里谋得一个小差事,到今天颇得县令大人器重,他自然不缺手段。 他敢让女儿将他撵走,就不怕这人来找麻烦。 托孙通的福,从买地开始,江家在仙水街的存在感便高到了十分,好多人对这家人都好奇得紧。今天江家一搬进来,来看热闹的差点踩蹋了江家的门槛。 最后还是江栋当机立断,从福顺楼叫了两桌酒菜,才应付完络绎不绝的客人。 忙完这一通,连平时最活泼最爱说话的江月儿都蔫哒哒地了。 趴在杜氏膝头,江月儿哼声抱怨道:“哎呀,今天可累死我了。阿娘,你不知道,那些小孩子可闹人了。” 杜氏给她捏着胳膊,道:“又说傻话,你不是孩子吗?” “我是孩子,可我跟他们不一样。阿娘,你没看见,今天我可是大开了眼界,我们那一桌有个叫卢句安的男娃,他长得比我还高,吃东西还要奶娘喂呢。你说这样的孩子,能跟我一样吗?” 杜氏拍她一把:“又在诨说!” 江月儿扯了把杜衍:“我可没诨说。阿敬,你来跟阿娘说,卢句安是不是这样,这样,这样?” 她学卢句安那偏着头,大张着嘴,还皱起鼻子一脸嫌弃的模样,推着杜衍:“阿敬,你怎么不说话呢?” 杜氏和江栋生被她这怪相逗笑了,见杜衍合着眼皮,有气无力的,江栋便道:“你别闹阿敬了,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不晓得累的?” 江月儿大声喊冤,蹬了绣鞋把脚搁到杜氏膝头,道:“谁说我不累的,阿娘不信你看,我脚都跑肿了。今天我可帮你大忙了吧?” 杜氏捋起女儿裤腿,捏捏她的脚:“哎哟,还真有点肿。阿青,跟白婆说一声,拿前儿个采的婆婆丁煮一大盆水,好给月姐儿泡脚。你爹房里还有瓶烈酒,你跟阿娘来,阿娘用那酒给你揉揉脚。” 江栋一下急了:“那是我朋友送的玉楼春,你别乱糟践东西好吗?” 杜氏便问江栋:“给你女儿揉脚,也是糟践东西?” 江栋鼓着眼睛,半晌,悻悻道:“不算!不算好了吧?就知道在你眼皮子底下,我存不住一瓶好酒。” 一屋人便都笑了。 阿青笑着道:“就知道老爷最心疼月姐儿了。” 等堂屋的三个女人离开后,杜衍睁开眼睛,轻声道:“阿叔,我今天在席里听见了一个人的名字。” 江栋呷了口茶,漫不经心问道:“谁啊?” “顾敏悟。” 江栋一口茶喷了出来。 顾敏悟,前巡盐御史,四年前,他在扬州丢过一个孩子。 31.031 怕什么来什么。 虽说只是杨柳县县衙的一个小小胥吏,说句不太恭敬的话,江栋觉得,他这些年过得比一县之尊陈大人滋润多了。 这些年他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差点就忘了,自己这个养子可能还有个要命的身世。 那年托严老爷打听出这件事后,杜衍大病一场,病好之后,再也不提“寻亲”一事。夫妻两个观察他许久,见他性情如常,未曾因为这件事变得偏激阴郁,慢慢放下心来。 借着整理衣衫的功夫,江栋平复了心情。从真心里讲,他一点也不想听见这个名字,但面前这个是他灌注了心血养育并看重的孩子,想让他好好长大,就绕不开这件事。 因此,他低声问道:“你听见什么了?” “席里有个卢老爷,他说他有个在京里做大官的朋友,叫顾敏悟。” “那他认得出你吗?” “卢老爷应当是不认识我的。”杜衍回忆道。 “你跟他可有说过什么话?”江栋大松一口气,赶紧问。 小小少年声音沉静:“没有。” 幸好这孩子稳得住,才没有做出引人注意的事。别说,有时候,他的这份定力,连江栋都有些佩服。 江栋想了想,道:“好,这件事我会想法子同卢老爷打听。他既然今日来吃了酒,必是就住在这附近,我们家总有与他相识的机会。” 杜衍点点头,道:“阿叔放心,我明白的。没事的话,我先回房去了。”他没有向江栋道谢,从他肯冒着性命之危收留他的那天开始,杜衍便知道,一个“谢”字根本不足以抵偿江氏一家人对他的厚恩。 江栋又给自己沏了一杯茶:“你去吧。” 因江家新建的这栋房子在水边,江栋就在建房之初引了一池水进来种荷。 房子以池水为界,分内外两院,共有四进。 以江家原来那点家底,自然置办不起这样的家业。是以这三年来,江栋盖一盖,停一停,几乎将所有闲钱都投到这所院子上,直到今年才彻底完工。 绕过这池水,便到了江家人住的后院。 因杜衍和江月儿满打满算也才七岁多点,江氏夫妻还把他们留在自己住的主院,只是分住在东西两个厢房中。江月儿住东厢房,杜衍住西厢房。 杜衍站在自己房门口,推了门并不进去,对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淡声道:“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叫阿叔阿婶来找你?” 房里,刻意放轻的呼吸声一重,随即是娇娇的抱怨:“你是属狗的吗?都没进门,就知道我在你这?” 杜衍面色柔和下来,进门拿随身带的火石摸索着点燃了油灯,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江月儿就坐在书案侧边撑头看他,老半天不出声。 她不说话,杜衍也不再赶她,就手拿起案边的《四书集注》开始翻看。 江月儿鼓鼓嘴,伸了手在他眼前乱挥:“哎呀,你这人怎么跟个老头子一样,就一点都不好奇为什么我这么晚了还来你屋的吗?” 杜衍只好合上书册,无奈道:“还能为什么,白天卢老爷那声‘顾敏悟’,你也听见了吧?”他用的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因杨柳县民风开放,家里又从未有过这样的热闹,江月儿又是好奇又是兴奋,拉着杜衍跟在江栋身后看热闹,就听见了这半句话。 江月儿半张了嘴,突然跳起来:“你真的听见了,居然都不告诉我!我还怕说给你听,你太伤心呢,亏我忍这半天。你这家伙,听见跟自己爹有关的事也忍得下去。” 杜衍道:“你不是说,我叫顾敬远吗?所以,那个人很可能也不是我爹啊。”四年前,严老爷朋友就在信里说过,顾家人丢的那个孩子叫容宝。 话虽如此,但是……容宝也可能是顾敬远的小名嘛!就像她大名叫江月儿,小名叫月丫儿一样,一个人又不一定只会有一个名字! 在冲口而出的那一刹那,江月儿及时住了嘴:她是心直口快,不是没有脑子。 阿敬说那话的时候,手一直蜷在袖子里。他在极度紧张或极度害怕的时候就会这样…… 江月儿忽然想起来,那年秋末,阿娘告诉从严家回家的她,说她的小蛙死了,她叫阿青扔了它一样。因为没看见小蛙的尸体,她死活不肯相信,还见人就说小蛙回河里娶媳妇去了。 阿敬他现在,就像丢了小蛙的自己一样,害怕知道,更害怕接受那个最糟糕的结果吧?因此,他们宁愿在想象中得到相对圆满的结局。 “哦,对,我怎么忘了还有这个可能呢?”江月儿憨笑着打了个呵欠:“我困了,要回房去了。阿敬你也早点歇着啊。” 走在回房的路上,她忍不住回忆起白天的事:卢老爷?严大和严二不是一直吹牛说他们是仙水街小霸王吗?让他们打听个人,应该没问题吧? 32.032 江南的春天一向是多雨的, 经常沥沥一下就是一整晚。 这时,住大房子的好处便来了,江月儿直到打着呵欠出了门, 才发现青石板地上那一片浅浅的湿痕。 看来昨夜在她鼾睡之时, 又下了场不小的雨。 “月丫儿, 你又只穿中衣出门!” 杜氏站在正房门口,蹙了眉训她。 江月儿不意给她娘逮个正着, 吐吐舌头,三两步蹿回房里:“就穿就穿,阿娘你别生气啊,你看你一生气脸就变黑了,不漂亮了。” 杜氏摇摇头,简直拿这个促侠的小闺女没有办法。 江月儿从四岁就开始自己穿衣裳, 除了因为手短还不会梳太复杂的发式之外, 她在这上面叫杜氏省心得不得了。 等她穿完衣裳, 杜氏给她挽了两个抓髻,拉着她的手往前院的饭厅走。 江月儿走得唉声叹气:“娘,你说住大房子有什么好处, 连吃口饭都要先赶半里地。” 杜氏忍不住一笑:“就你毛病多。”却赞同了女儿的话:“这不是刚搬了新家吗?家里人口少,待过两日主院的小厨房搭起来后,我们一家四口以后就在主院吃饭。” 江月儿道:“阿娘, 你说爹干嘛盖这么大的房子啊, 我们又住不了。” 杜氏想起丈夫的规划, 笑道:“还能为什么, 你爹还不是为你在想,怕你往后住得委屈。” 江月儿喊冤道:“怎么又是我的事?” 杜氏不好跟女儿说,她爹盖房子时连他女儿的孙子住哪都想好了,只道:“好了,别做这怪相,女孩子家的……” 江月儿赶紧闭了嘴,每当她娘以“女孩子家的”这几个字开口,就代表着她没有好果子吃了。 果然,进入饭厅前,杜氏向她宣布了一个“噩耗”:“程夫人的女学三天后开张,娘也给你报了名,到时候,你可不许在学里给我丢人。” 晴空一个霹雳! 江月儿左腿绊到右腿:“程夫人不是才说过她不办了吗?怎么又改了主意?” “师母终于决定办女学了吗?”杜衍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程夫人正是杜衍蒙师程夫子的夫人。 如今风气渐开,妇人家开始走出门工作,江南有不少地方都兴办起了女学,这股风气终于刮到了杨柳县。 只是杨柳县向来没有女学,且宗族势力庞大,程夫子的夫人有心做这第一人,只是一直没有学生,这女学从去年“办”到今年,一直都没办起来。 杜氏说起这件事,脸上都有了光彩:“这事还得谢陈大人,是他在他夫人办的三月宴上提起来,还当众说要把自己女儿也送到女学来,才使县衙几位大人都跟着表了态。如今这女学可有不少人想进,要不是你阿娘与程夫人报备得早,你还不一定有这机会呢,还不知道珍惜。” 这后一句话,自然是跟江月儿说的。 江月儿都想哭了:“阿娘,学堂里夫子会打人的,阿敬学得那样好都挨了打,我这么笨,夫子一定不喜欢我。我在家里读书不也很好吗?” “知道你笨就更得勤勉些。再说,阿敬那是跟人打架才挨的打,你在学里听夫子的话,夫子怎么会打你?”江栋也开了口。 那年杜衍病倒之后,江家夫妻默契地将先前叫的“衍哥儿”那个小名更改成了“阿敬”。 一家之主都说话了,江月儿也知道这件事怕是她再难扭转,只是仍不甘心:“那严阿叔又得说我们不守信用了。” 这些年因为跟严家走得近,加上又有了那个共同的秘密,严老爷跟江栋两个人一文一武,倒是越加投契。又每年总有几回江栋因心疼闺女等各种理由耍赖不送她去严家,严老爷便狠说了他们几回。 江栋早有准备:“我已跟你严阿叔商量好了,往后每天上午,阿松和阿柏也会去程夫子家学习,你如今也大了,女孩子的本事要学起来,今日开始,严家往后你就不必再去了。”严松和严柏正是严大和严二的大名。 江月儿这回是真哭了:“阿爹……”她昨晚还盘算着找严大严二问问卢老爷的底哩,她爹猛地来这一下子,阿敬的事可该怎么办? 总算“阿爹”没有铁石心肠到底,早饭结束的时候,江月儿得到了特别允准,让她去跟严大严二辞个行,也算有始有终。 因杜衍两年前就已经正式开蒙,每天都要去程夫子那进学,去严家的,就只有江月儿一个。 这正合她意。 严老爷这几日刚刚跑船回来,就搬了椅子坐在场边,一手上托着他那小紫砂壶,一手扇着扇子,还跷着二郎腿,吸一口茶水骂一声:“臭小子,再敢躲,老子亲自上场揍你!”好不惬意。 受那年江月儿帮着训练两个孽子的启发,严老爷在后来又从邻人和属下家里挖来几个跟严大严二差不多大的小子给他们作陪练。因此,演武场里江月儿到的时候,演武场已经拉开了架式练得热火朝天的了。 只是再没找到像江家姐弟这样聪明伶俐,又不怕自己儿子,还敢时不常地坑坑他们的孩子了。 严老爷一看见江月儿便笑开了:“月丫头来啦,来人,把我在京里买的上好蜜饯儿给月丫头端几碟子来。还是你比你爹厚道,知道帮你严阿叔分忧。嗨,你这丫头,怎么坐下来了?” 江月儿不止在严老爷身边坐了下来,还自己给自己倒了盏茶,伸手拈一颗沙果脯扔进嘴里:“严阿叔,我阿爹可是说过,我往后就不用陪严大哥严二哥练武啦。我今天是来找他们有事的。” 认识几年,如今严老爷在江月儿眼里早撕去了“纸老虎”的外衣,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了。 如今这“纸老虎”双眼一立,还小气巴拉地把果脯盘子往自己怀里一揽:“那成,不练武,我家的蜜饯你也别碰了。你说你这些年你严阿叔给了你多少好东西,结果你说撂手就撂手,没良心!” 江月儿瞪眼:“严阿叔,你怎么跟我一个小孩子抢果子吃的?” 严老爷哼声道:“反正我的果子不给没良心的小丫头吃。王喜贵,去跟少爷们说,今天加钟练到戌时才许回房。” 练到戌时!那她这一天还有空跟严大严二说话吗? 遇到比自己还会耍赖的大人,江月儿只好认了:“严阿叔,这是我爹说的,你找我,我也没办法啊!” 严老爷哼哼着往自己嘴里扔了个冬瓜条。 看来想顺利见到严大严二,还得过严阿叔这一关。 江月儿往场里看了会儿,觉得她好像明白了严阿叔到底因何发愁了。 因为人多了,严老爷就改了些游戏规则。严大严二除了还是不许对江月儿动手外,其他人,只要他能打到,便算他赢。 场上少年们你追我赶,喊得热火朝天的,但基本都是严大严二在撵着别人跑,其他人要么直接认了输,要么被他追得毫无还手之力。 江月儿惊道:“我一天没来,怎么就这样了?” “那些小子们,就只肯听你的。你一走,他们可不就散了心?”严老爷发愁道:“你一不在,那两个混球竟比平时跑得还快了。” 别看江月儿只是个小姑娘,但从小跟杜衍在一起,她也学了些心眼。这一点,在对付严大严二上,她尤其有心得。 严二就不用说了,早就是她的手下败将,就连严大,嘴上说不怕她,但真到了场上,基本还是绕着她走。 小孩子们也是识得眼色的。 这些后来被严老爷招来的孩子们看严大严二这么忌惮江月儿,难免就开始以她为中心,对抗这两个越来越厉害的演武场恶霸。 江月儿便笑了:“这有什么。严阿叔,你要怕严大哥和严二哥把人欺负狠了,就把他们手绑上嘛,再不成,绑一只脚,看他们还能不?” 严老爷原也只想逗逗这圆乎乎的小丫头,没料到她还真给自己出了个主意,当即哈哈大笑,竖了个大拇指:“还是月丫头聪明,来啊——” “严阿叔!”江月儿拈拈衣带,有点不好意思:“等我走了你再说嘛。不然,严大哥和严二哥肯定能猜出这是我出的主意的,我还找他们有事呢。” 有了新招折腾儿子,严老爷心情异常愉悦:“好,都听你的。阿叔就叫你好人作到底。”说完,他高声喝道:“好了!上午的训练到此为止,阿大阿二,你们过来。” 严大严二两个早看到了江月儿,不用再催,严小二撒着欢地就到了江月儿面前:“月妹妹,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江阿叔怎么又愿意你来咱家了?” 等严大郎慢腾腾地到了之后,江月儿才道:“我有事要找你们两个帮忙。” 严小二一拍胸脯:“没问题,你说什么事。” 严大郎眯着眼睛斜她一眼:“你先说,是什么事。”这胖妞如今不那么胖了,心眼却跟那个姓杜的一样,一个比一个多。 这严大又在学我家阿敬! 江月儿心里哼一声,对严大甜甜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问一个人,我们仙水街是不是有户人家姓卢?” “你是说,那个吃饭还围着奶兜兜,说他两句就扯着嗓子喊娘的卢奶兜他家?” 想起昨天看到的卢句安,的确他吃饭还围着围兜,江月儿没忍住,噗地一笑:“你们怎么这么叫人哪?卢家就是他家?” 严小二快人快语:“当然是他家了。这附近又没有其他姓卢的人家,你问他们家干什么?” 江月儿便道:“昨天看到他的时候,我就想问了,他家爹娘是咋想的啊,比我还高呢,吃饭还要人喂。” “你知道什么。他爹娘一共生了九个姐姐,才得了这一个宝贝金蛋蛋,可不得仔细伺候着。我瞧着,卢句安再照这样被伺候下去,早晚变成半傻子。” 只要找到一个感兴趣的话题,都不用江月儿再操心,严小二就能把所有他知道的全倒出来。 卢老爷全名叫卢志远,还是个举人老爷呢。不过,他们到仙水街落户的时间也就比江家早两年。他家里原来是乡下土财主,后来卢老爷中举之后,觉得再住在乡里不方便跟州县的读书人来往,便卖了些产业,举家搬到了县城最繁华的仙水街。 “卢老爷是不是特别喜欢跟别人吹牛?” “这我们哪知道,你打听卢老爷干嘛?”老半天没说话的严大出声了。这胖妞不是对卢句安感兴趣么,怎么老是在问卢老爷的? 江月儿跟严大一向很不对盘,闻言一翻白眼:“随便问问怎么了?不许问吗?”说完,起身往外走。 “月妹妹你哪去啊?”严大赶忙追上去问道。 “我去卢家看看。”想起刚刚跟严老爷出的那个馊主意,她不怀好意地挥挥手:“你们多保重啊。” 严大生生被那个眼神看得后背一凉,推推他弟:“跟上她。”总觉得又被她给坑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严小二有点犹豫:“爹还在那呢。” 严大道:“怕什么,你就说请那胖妞到福顺楼吃顿离别饭,爹那么喜欢那胖妞,他不会拦你的。” 严小二亮着眼睛,头点到一半,忽然问道:“那饭钱谁出啊?” 严大恨铁不成钢:“你不会问爹要啊!”这二货,比那胖妞还笨,怎么那么愁人哪! 于是,在江家大人还在想主意怎么找到卢家人的时候,江月儿已经带着两个小伙伴进了卢家门。 江月儿挂着她的无敌笑脸跟卢家娘子套近乎:“我昨儿个看见婶婶就觉得亲近,今天冒昧登门拜访,婶婶不会怪我唐突吧?” 又干净,又喜庆,还懂礼貌的孩子谁不喜欢?卢娘子便是家里有九个闺女,也不能免俗,笑着捏捏她的脸蛋:“你娘怎么这么会养闺女啊,瞧这小嘴儿甜的。常安,把少爷和小姐叫出来,跟江小姐打声招呼。”又吩咐左右给她拿蜜饯儿,切果子,忙得不亦乐乎。 跟着她来的严大严二看得一愣一愣的:小胖妞行啊!这卢娘子自诩举人娘子,平时走路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从没见她正眼看过谁,居然被她三言两语哄得眉开眼笑的,卢娘子不会变了个人吧? 卢娘子当然没变个人,因为再看向严家这两个小霸王的时候,她脸当即就拉下来了,还问江月儿:“月丫儿,你怎么跟这两个在一处啊?”没错,没说到两句话,卢娘子都开始叫江月儿的小名了。 瞧这区别对待的! 严大立刻来了脾气:“小二,咱们走!” 江月儿当然巴不得这两个家伙走啦。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卢娘子很不待见严大这两个家伙,他们留在这,她还怎么跟卢娘子拉关系啊? 于是像挥苍蝇一样,欢快地挥挥手:“回头见,我不送你们啦。” 严大气得一个趔趄:这小白眼儿狼!没有他们,她连卢家大门往哪开都不知道呢! 看这两个小霸王离了自己家,卢娘子便劝道:“月丫儿,你是好人家的闺女,可别跟那两个坏小子来往。那两个小子,成天惹是生非的,不是好东西,前些天还把我们安儿的衣裳扯破了呢。” 难怪卢娘子那么讨厌他们,原来他们动了人家的宝贝金蛋蛋啊! 江月儿笑眯眯地不接话,看卢家的少爷小姐都没来,抓紧时间问卢娘子:“卢婶婶,我卢阿叔是不是特别有本事啊?” 卢娘子嘴唇轻轻一翘:“你怎么会这么问?” 江月儿便道:“昨儿个我可听卢阿叔说了,他认识好多有本事的大官。卢阿叔要是不厉害,怎么会认得这么多有本事的人呢?” “我爹可是杨柳县唯三的举人呢,他能不厉害吗?”没等卢娘子说话,有人突然插了句嘴。 卢句安走了进来。 他今天倒没戴着他的饭兜子,只是学着他娘那样,昂着脑袋,打眼缝里看一下人就像翻一个白眼的样子—— 他不是真的被他娘养傻了吧? 江月儿突然想起了严二的话。 “哪有你这么不谦虚的。”看见儿子,卢娘子笑得更开心了:“安儿,快来跟你月妹妹见礼。” 卢句安眼睛落在江月儿旁边的蜜饯盘子上:“阿娘,你把我的海棠果儿给她吃了!那我吃什么啊?” 卢娘子有点尴尬:“不过个蜜果子,吃了就吃了。月妹妹是客人,你就让你月妹妹一回,啊?” “不行,我就要我的海棠果儿!阿娘你叫她赔我的海棠果儿!”卢句安张着嘴就要嚎出声来。 “不就是海棠果儿吗?我这还有呢,你吃我的吧。”一只肉肉的小手突然伸到了卢句安面前。 卢句安看一眼就转了头:“那不是我的海棠果儿,我不要!” “我这可是京城买来的蜜腌海棠,你真的不要?”江月儿也嘟了嘴:这卢句安怎么比严大和严二还讨厌啊! 要不是想跟卢娘子打好关系,她才不想拿这果子出来给这个家伙。 这还是她从严家离开时,在严老爷的蜜饯盘子里袖的几个呢。 “京城来的?”卢句安抓起果子:“我尝尝。” “唉!”卢娘子阻之不及,只好同江月儿道:“你卢哥哥性子一向这样直爽,月丫儿你不生气吧?” 不生气才怪! 江月儿都气死了,也笑不出来了,怏怏道:“卢哥哥喜欢吃就好。” 卢娘子终究是抱歉的,想起她之前的问题,问道:“你卢阿叔昨儿个是不是在你家乱说话了?” 江月儿打迭起精神,笑道:“哪有,卢阿叔认得这么多有本事的人,我好羡慕呢。” “他都说他认识谁了?” 江月儿便作出回忆状:“有好多呢。特别是一个姓顾的大官跟卢阿叔特别要好。阿婶,你说,卢阿叔怎么认识这么多大人物呢?” 听见“顾”这个字,卢娘子脸色一下变了,咬牙道:“灌了几两黄汤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想起江月儿还在身边,忙笑了一声:“你阿叔年轻时曾被选为监生,在京城国子监读过几年书。京城里有本事的人可多了,他认识一两个这也不出奇。九姐你来啦,来帮我招呼你这个小妹妹。” 卢娘子很快安排了自己的小女儿陪江月儿到自家花园子玩,自己起身去了前院。 江月儿将卢娘子反应和她的话牢牢记住,回去就跟自己爹娘说了。 她爹今天衙门里没啥事,便走得早,帮杜氏核算好昨天的花销,将福顺楼那一单单独拿了银子,正感叹着:“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刘顺竟是个人才。这才几年哪,家里烧成那样了,就在县里又起了这么大一幢酒楼。” 便见他闺女走进来,扒着他的耳朵根跟他汇报了今天一天的成果。 江栋和杜氏都听呆了:他们还在发愁怎么跟卢老爷认识,女儿都跟卢娘子已经过过一招了! 这是他们家那个笨笨傻傻的小闺女吗?! 江家人口原本就少,江氏夫妇其实不想让女儿知道这些惨事,但两个小儿女形影不离,也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就把这事打听出来了,还跟他们坦白了自己怀疑顾敬远就是阿敬的事。 杜衍因中午在学里吃饭,江栋今日正好早早回来,听完了女儿这一出“探宅记”。 “这事,先别叫阿敬知道了。卢家,月丫儿你也先别去了。”江栋看一眼闺女,叹一声:他就是不想再沾这事有什么用?家里这一儿一女,一个比一个有主意,与其让他们到处乱找,还不如自己再想想办法。 江月儿还觉得自己什么都没问出来,特别不满意:“为什么呀?” 江栋严厉地看她一眼:“什么为什么?一个姑娘家的,没个大人引着,也敢随便乱走乱串门,还问为什么!让你给她找的丫鬟呢?” 最后一句是问杜氏的。 因为搬进新家没多久,杜氏这里也缺人,早上阿青把江月儿送到严家后就先回了江家,因此两人都不知道她早自个儿摸到了卢家去。 杜氏也发愁:“现在大家日子都好过,没几家舍得卖儿卖女的,哪有那样容易就找到趁手的丫鬟?” 江月儿的情况,不是生死俱捏在自家手里的人,夫妇两个是不敢把人往她身边放的。 也因此,直到搬进了新家,他们宁愿女儿独自一个人住着,也不敢贸然添置人手。 包括杜衍,都是如此。 江月儿现在早不怕她爹拉脸了,跟他扮了个鬼脸:“就不!”蹬蹬蹬跑出了家门。 卢家就在他们家往后不到三十丈,近着呢。 不过,夫妻两个中午的态度还是叫她在心里有了点警惕,她有点不敢再找卢娘子打听了。 于是,再去到卢家时,她直接说了,找卢九娘和卢句安玩。 卢娘子很愿意有人来找自家儿女玩,看见江月儿,果子是不敢给她上了,就一杯又一杯地给她倒茶:“尝尝我家的木樨清露,这也是京城的呢。” 卢九娘倒是很快来了,卢句安嘛,直到江月儿连灌了三杯茶水,才姗姗来迟。 他脸上还带着午睡睡出来的红印子,进门直嚷嚷:“阿娘,又是谁来了?” 看见江月儿,竟跟她笑了:“是你啊,你那海棠果儿还有吗?” 卢娘子差点挂不住脸上的笑,倒是江月儿笑嘻嘻地拉了他往外走:“都给你啦。不过我还给你带了我家白婆做的枣泥糕,可好吃了。你带我去你家逛园子,我给你吃糕,怎么样?” “枣泥糕有什么好吃的。”卢句安撇着嘴,还是跟着江月儿跑了出去:“你等等我啊。” 江月儿很快发现,随身带着各种各样的小吃食,竟还有这样的好处:只用了一下,卢句安就跟她亲近了不少,就是她的糕饼自己都没吃两口,就进了卢句安的肚子。不过,卢句安兴致勃勃地领着她逛了自家的园子不说,还主动邀请她去自己屋里玩。 江月儿哪里感兴趣,指了卢老爷的书房问道:“你爹书房里有什么书吗?” “书有什么好看的。”卢句安道:“月妹妹,我房里有一整套傀儡戏,你玩不玩?” 一整套傀儡戏? 江月儿差点就被他拐带成功了! 总算还记得自己的目的,道:“我累了,我们先去问卢阿叔讨杯茶喝吧。” “那月妹妹,我在这等你吧。”卢九娘沉默了一下午,要不是她说这句话,江月儿险些把她忘了。 她不解道:“为什么呀?你不累,不想歇歇吗?” 卢九娘小声道:“我爹不喜欢我进书房,我还是不去了。” “不进书房你怎么学练字啊?”江月儿更不解了。 “我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他不叫我识字。”卢九娘低下了头。 “不识字,往后你被人骗了怎么办?”江月儿觉得她完全无法理解卢老爷的想法,虽然她也不喜欢练字描红,但爹娘教的道理她还是很肯听进心里的。 卢九娘就不说话了。 “那好吧。”江月儿冲她挥挥手,跟着卢句安进了卢老爷书房的院子。 一下便看见,书房的门是关着的。 卢句安也不敲门,拿手一推,门就开了,冲她招手:“我爹不在,你先进来吧。” 江月儿有点失望,她本来就是来找卢老爷的。想不到绕了一大圈,卢老爷竟然不在,她顿时就不想进去了。 但卢句安已经钻进了屋。 江月儿只好跟了进去,嘴上道:“你爹不在——” 卢句安不知打哪搬出个木匣子,把里面东西叮叮当当全倒在书案上,同江月儿兴奋道:“我爹最爱在书桌下面藏宝贝了,月妹妹,你看,还有弹珠子呢。” 江月儿扫了一眼:匣子里最多的就是书信,剩下的就是一些玉石砚台之类黑沉沉的东西,她一件也不感兴趣。 见卢句安屁股又撅到书桌下面,不知在找什么,便将视线投到了旁边的书架上,一个一个认上面的字:“《古文观止》,《山……” “你这个死老头子,我跟你说话呢,你聋啦!”院子外面,卢娘子的声音突然传到书房里。 “你吼什么吼?我不就是在江家说了句话吗?”卢老爷的声音,江月儿觉着,他怎么听着有些心虚啊? “说了句话?那是句普通的话吗?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跟那姓顾的有关系是吧?我跟你说,姓卢的,你嫌命长了我不管,我的安儿可还没活够呢!成天不着家我也不管你,只求你管着嘴巴,别一开口就要了我们娘儿几个的命好吗?” 卢老爷的声音低了下来:“好了好了,你别嚷了,我知道错了不行吗?”他突然长叹了口气:“你说我那顾老弟怎么就这么倒霉呢,皇帝老爷咋就把他关了?” 啥?顾老弟?卢老爷说的是顾敏悟?他不是沉在江里早死了吗?! 江月儿大吃一惊,听卢娘子咬牙道:“你再说一个‘顾’字试试。” 卢老爷怒道:“好好说话,别动手动——咦,我书房门怎么是开的?” 原来两人说着话已经进了院子。 江月儿赶忙拽了卢句安一把,冲门口嘿嘿一笑:“卢阿叔,我叫江月儿,来找卢哥哥玩的。” 卢老爷一点也不领情,脸色黑得像炭似的,怒道:“谁让你进来的!” 好在卢句安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闻言道:“爹,是我让月妹妹来玩的,怎么了?” 对着儿子,卢老爷放缓了神色,仍是道:“女人家不能进书房!爹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卢句安是谁啊?从出生以来,他就没受过家里人的一句重话!冷不丁挨这一句,他当即就懵了。 尤其今天卢老爷当着他新结识的小伙伴的面这么训他,他立刻受不了了,委屈道:“爹你凶我!” 江月儿还没觉得有什么呢,就看卢句安张着嘴哭开了。 他一哭,卢老爷手脚便慌了,卢娘子更甚,冲过来抱着自己的宝贝金蛋蛋直叫:“你看不惯我就直说,我儿子又怎么惹了你了,招你这么对他……” 卢老爷头大如斗,指着书架:“我哪有那个意思,不是我看那个小丫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书架边空空如也,他嘴里的小丫头,早不知溜到哪去了! 跑出卢家的门,江月儿还直拍胸呢:妈呀,幸好跑得快,万一卢老爷气得要打她,那可就亏大了!她是去给阿敬打探消息,可不想把自己也赔进去呢。 随即想起今天听到的消息,喜得一蹦三丈高! 好不容易憋到回家想找阿爹阿娘说说,偏偏正院里一个人影也不见! 江月儿只好跑出院子去找人,没走两步,听有人问道:“走得慌脚鸡似的,你又干什么坏事了?” 正是杜衍那家伙,戴着靛蓝的书生巾,背着他的书箱站在小径尽头皱眉看她。 江月儿激动得不得了,也没找他说话的茬,将他拉到路边,把自己这一天的侦查结果一鼓脑地倒了出来。 杜衍半天没说话。 江月儿笑哈哈地推了他一把:“怎么?知道自己爹好像还在,高兴傻了?” “你就那么肯定他是我爹?”杜衍抱着书箱走进正院。 “那,那也极有可能是啊。”江月儿结巴了一下,终于觉得他不对劲了:“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 “我干嘛高兴?他要是我爹,那我爹被皇帝老爷关起来了,说明他是个坏人。他要不是坏人,皇帝老爷干嘛关他。”杜衍一摔书箱,吓了江月儿一跳。 江月儿后悔不迭:她才是高兴傻了吧?竟连这一点都没想透,害得阿敬还要为这事伤心。 赶忙安慰他:“兴许是卢老爷弄错了呢。你看,我们以前不也弄错了,以为你爹死了呢?这不他也没死吗?兴许你爹也没给皇帝老爷抓进牢里呢?” “我说了,他不是我爹。” “好好,你说不是便不是吧。那,这个事,要怎么办?” “这件事,你先别告诉阿叔阿婶吧。” “为什么呀?我跟你说,我爹本事可大了,你不告诉他,你一个人,怎么找你爹。” “那你怎么跟阿叔说?说我爹可能是个犯人?把阿叔阿婶再吓死一次?” “那……好吧,不说就不说喽。你有什么主意?” “卢句安开蒙了吗?” “开了吧?怎么了?” “我们想个办法,让卢句安到程夫子的蒙学来读书。” “你是想让卢句安给我们打听吗?” “刚觉得你聪明,你怎么又笨了?卢句安能知道什么?我的意思是,认识卢句安了,我们以后不就能经常在他家出入,有机会知道更多的消息吗?” “也是哦。那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吧。” “……” 阿叔是大人,很多事都不方便做。何况,他自己的事,又怎么好让阿叔阿婶一再为他伤神? 寻亲寻到现在,也该他出一份力了。 33.033 杨柳县山高皇帝远的, 几百年没出过一个进士,一般人怎会懂得,官场中人升迁贬谪均是常有之事。在有的年代, 被皇帝老爷关了牢房, 非但不丢人, 还是值得大吹特吹的呢! 因此,被阿敬那话一“点透”, 江月儿就觉得:阿敬说得不错,他有个当犯人的爹,万一叫别人知道了,不得笑话死他?她一定得死死守着这秘密,不能叫他为着这事给人笑话了。 一时又唉声叹气:阿敬这叫个什么命嘛,他亲爹, 哦, 他可能的亲爹不是死了就是坐牢的, 也太不叫人省心了!以后,她还是好好—— 唉,等等!他亲爹被皇帝老爷抓了, 在梦里,她家也被抓了,阿娘又说了那句话……该不会她家是被他爹连累的吧? 戏文里怎么说来着?一人犯罪, 诛连满门!连他们家收留了犯人的儿子, 好像叫个什么来着…… 江月儿一拍桌子:“窝藏!”对, 就是窝藏! “你窝藏什么了?”书案另一边, 杜衍抽抽鼻子:“蜜饯儿的味道,你又打哪弄来的?卢家?” 说起来,杜衍对这小胖妞寻食儿的本事也是极佩服的。因上个月她生了虫牙,杜氏便将家里的甜食锁进了匣子里,轻易不肯拿出一个来。结果他每天回家都能找到小胖妞偷藏的各种小零食,鬼知道她打哪搜刮来的! 江月儿刷地一扭头,那双宛如放射着死光的大眼睛吓得杜衍头皮一乍:“你干嘛?” 干嘛? 江月儿眯起眼睛,重重哼他一声,扭着脖子出了门! 身后,杜衍嘀咕一句:“莫名其妙!你出去干嘛?功课还没做完呢。” 江月儿又跺了一下脚:想起这事就生气!不出去的话,她马上就要给憋死啦! 不过,跟这家伙打交道这些年,她早养成了凡事凭证据说话的习惯,否则就要反给他拿了话柄。现在她虽然极其怀疑自家被他爹连累了,但她手里没证据啊! 总之,她得快些把证据找出来! 江月儿眼角余光一瞥,这家伙还悬着腕,正气定神闲地画大字呢!她这时都心焦火燎了,凭啥他还悠哉乐哉这么好过呀! 真是越想越生气,江月儿人都走出老远又蹬蹬冲回来,五个手指张开往砚池里重重摁下,“啪啪啪啪啪”,给他香喷喷,雪雪白的宣纸上连来了五个黑手印! “你!”夫子布置的课业他马上就写完了好吗? 看见杜衍的脸色终于变得像墨锭一样黑,江月儿总算觉得神清气爽,哼着歌儿蹦哒出了书房。 留下身后杜衍暴跳如雷:“江月儿,你给我等着!”就知道这胖妞是不会叫他真有好日子过的! 小小出了这一回气,江月儿心情畅快地往她家那才打叶子的荷花池子边逛了一圈,回来的路上就把下午她在书房干的坏事给忘了。 吃完晚饭,江月儿特别自动自觉跟到杜衍住的西厢房,还眨巴着那双大眼睛问他:“让你想的主意呢?”卢句安是由卢老爷一手开的蒙,作为杨柳县唯三的举人老爷,人家能看上程夫子的小私塾吗? 程夫子可只是个秀才呢。反正,江月儿是没有底气说服卢家人的。 杜衍:“……” 江月儿见他眼睛瞪老大地瞅着她不说话,还推他:“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是不是也没想出来该怎么办?” 罢了,看在她真在给自己出主意的份上,暂不跟她记较。 杜衍道:“你以为我像你这么笨?”顺手敲她一个脑崩儿,方觉气顺了些:“你听好了——” 江月儿揉着脑门儿,心下怀疑:他是不是在公报私仇啊? 冷不丁又挨一下:“再走神就自个儿想主意。” 江月儿连忙收束心神,“嗯嗯”两声突然回过味儿来:“我是在帮你做事呢,你还敲我!不行,你快给我敲回来!不然明儿个你自己去卢家!” “……” 杜衍的主意其实很简单。 但江月儿直到又坐到卢娘子面前,心里都还是没底的。 脸上还得笑成太阳花:“卢阿叔这么厉害,安哥哥念书也厉害得很吧?” 提起儿子,卢娘子脸上都是放光的,嘴上还谦虚两句:“哪有,也就是只会读个一两句罢了。” 卢句安都得意地仰了脸等他娘好好夸他呢,没料到他娘完全不照以前的路数来,叫他在新认识的月妹妹面前丢了好大脸!马上不高兴了:“谁说我只会读两句的?我会读好多呢,月妹妹,你听我背给你听。” 江月儿便配合地露出崇敬的目光:“那卢哥哥你快背吧。” 卢句安清清嗓子,站起来开始摇头晃脑:“天地玄黄……”一开始他背得还怪顺溜,到了“九州禹迹”时,就嗑嗑巴巴地一句要想半天,好不容易背到“枇杷晚翠,梧桐蚤凋”了,卢句安一屁股坐下来:“我背完了!” 江月儿张大了嘴:你当我没读过《千字文》啊?我滴个娘唉,你都满八岁了,连《千字文》还背不全!你天天在家读的叫什么书嘛!别说阿敬了,这是连她都不如啊! 江月儿对此行的目的当即信心大增,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安哥哥你记错了,《千字文》最后一句明明是‘毛施淑姿,工颦妍笑’。” 卢句安吃惊极了:“你怎么——”忽觉失言,赶紧道:“我就是背完了!” 卢娘子本来都面带微笑地给儿子端茶润喉了,哪晓得这江家小丫头突然不捧场了。她大字不识一个,儿子说的话哪能不信呢?就跟江月儿道:“月丫儿你记错了吧?” 江月儿从四岁开蒙,除了四书五经不学,有杜衍这个神童比在前面,几个蒙童读物她早背得滚瓜烂熟了,因斩钉截铁道:“《千字文》我每天背好多遍哩,卢阿婶,我不可能记错。不信,我们拿书来看一看就知道了。” 卢娘子还没说话,卢句安突地蹬着脚滚倒在榻上,嚎道:“我不管,我就是背完了!就是背完了!”竟一言不合耍起了赖。 这样的孩子,江月儿在严家演武场里看过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是以她就斜着眼看卢娘子“心肝儿肉”地连声安抚卢句安,等他略微安静些,又问道:“安哥哥,卢阿叔平时怎么教的你呀?《千字文》我五岁时就学完了,你怎么还在学这个?” 卢句安便是脸皮再厚,也知道羞了:“我爹就是这么教我的,你去问他呀。” 江月儿想到卢老爷昨天的黑脸,心里也直打怵,一时还真不敢站到他面前。转转眼珠,又道:“那卢阿叔教得太慢了,我家阿敬还没你大,都开始学作诗了呢。” “你家阿敬?”卢娘子不能相信:“他才六岁就会作诗了?” 江月儿骄傲道:“那有什么稀奇。他们夫子说,阿敬与别个不同,待他四书五经读得再熟些,会单独教他制艺哩。” 嫁给卢老爷这些年,卢娘子耳濡目染,也懂了不少科考之道,听得一惊一乍地:“你家阿敬真有那么厉害?比我家安儿还厉害?” 江月儿险些没笑场。 她是不知道,卢家搬到县城来这些年,因卢娘子一向眼高于顶,旁人家都不乐意跟她来往,她足不出户的,以为杨柳县还是她乡下地方,十里八乡的只有他们家一户读书人,人人都要捧着她哩。 旁人又顾忌他家的举人身份,谁敢在举人娘子面前多嘴多舌? 这回叫江月儿戳破真相,卢娘子哪能马上相信? 江月儿胸脯又挺高了些:“我家阿敬当然聪明了。我就是整天被我家阿敬比着,才五岁就把《千字文》都读通了。要是安哥哥跟跟我家阿敬在一起读书,指定比我会的还多!” 说完这话,她忽然感觉卢家母子神情都有些不善,就迟疑了一下,听卢句安不满道:“你是说你家阿敬比我聪明了?” 你还听得出来啊! 江月儿憋笑憋得好辛苦,方道:“你又没跟我家阿敬在一处读过书,我哪能知道?” 卢句安不满道:“我肯定比他聪明。你把你家阿敬叫来,我跟他比比。” 我滴个娘唉,你连我都没比过,还想跟我家阿敬比? 江月儿生怕给他看出来,赶紧板住脸:“不成。我家阿敬每天要学习,他没空来你家。你要想跟他比,就去程夫子那读书,包准你们从早比到晚,比到你听见‘比’字就烦。” 娘唉,看她这绕了大半天的,总算把来意道出来了。她江月儿可从来没动过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主意呢!可累死她了! 不过,她这么做,效果马上就出来了。卢句安转头就跟他娘道:“阿娘,我要去程夫子那念书。” 宝贝儿子要离了娘身边,他娘当然不乐意了,敷衍道:“你爹比程夫子有学问,跟你爹学多好啊。” 只是卢家这个宝贝金蛋蛋拗起来,他娘怎么会是对手呢? 到江月儿离开卢家前,总算得着卢娘子一句话:“只要你爹答应,娘就许你去,这总行了吧?” 其实江月儿回去时,因为没得着卢老爷的准话还有点担心呢,但杜衍听完卢家发生的事后,就异常肯定地道:“卢老爷肯定会答应的。” 望着小胖妞那茫然的眼神,杜衍没有解释。 只有真正的读书人才知道,书里藏着的那条通天之路有多诱人,何况是卢老爷这样曾离天边那样近的读书人。 卢家宠子太过,他不信卢老爷会不着急儿子的学业。 反正,不知道卢家人是怎么商量的,江月儿又连去了两天,到她去程夫人那上女学的前一天,卢句安欢天喜地地告诉她:“月妹妹,我明儿个也要去程夫子那上学去啦,往后我们可以一道去学里。” 卢娘子还拉着她的手拜托她:“月丫儿,我们家安儿第一回上学,婶婶托你帮我好好照顾他呀。” 江月儿心里嘀咕:谁不是第一回上学呢? 但想到自己的计划,她一口应下:“阿婶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安哥哥,包管让他跟在家里一样过得快活自在。” 然而,大概老天爷都觉得她牛皮吹得太过,第二天早上,江月儿和杜衍带着卢句安还没进书塾呢,这家伙就哭着喊着要调头回家了! 34.034 早上江月儿去卢家接卢句安时, 他劲头头得很,为着前两天她夸阿敬的事,他心里不服, 还跟阿敬别了一路的小苗头呢。他突然这么做, 当然事出有因了。 如今这个“因”就站在江月儿面前, 还委屈得很呢:“月妹妹,你居然跟卢奶兜一起走都不跟我一起走!他凭什么呀?” 江月儿没好气:“你一边去别添乱。你家住东头, 我家住西头,又不顺路,我跟你有什么好走的!”差点忘了,她爹说过,严阿叔前几天把严大严二也送到程夫子这来了呢。这俩人书斋门都没进,就给她惹了事! 她倒忘了, 严大这时候根本不在啊。要是他在的话, 才不会让自己弟弟到江家这小胖妞面前犯蠢呢! 本来她跟阿敬同卢句安说得好好的, 课间的时候找他玩,给他吃她们家新做的酒酿饼子,结果严小二不知打哪冒出来喊了句:“月妹妹, 卢奶兜,你俩怎么凑一块儿去了?”卢句安脸色便地白了,一看就知道他以前一定吃过这霸王不小的亏。 看严小二这一出把卢句安吓得, 连书箱都不要了, 死活嚎啕着要回家呢。 “你不跟我走, 那你也别跟他走啊!”严小二委屈得还来劲了呢! 江月儿不惯他这毛病:“我跟谁走你管不着!你让开, 别挡路!”拽着卢句安走两步又想起来:“还有,以后你不许叫人卢奶兜。” 严小二这回可不干了,赌气道:“我就要叫!卢奶兜,卢奶兜,卢……” 杜衍突然跨前一步,在严小二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严小二得瑟的脸色倏地一变,瞪着他哼了一声,气呼呼走了。 倒是卢句安,他居然不哭了,张着嘴问杜衍:“你跟他说了什么啊?他就走了。”满眼写着“你真厉害”! 江月儿得意道:“这算什么,我家阿敬厉害的地方多着呢。你以后就跟着我们,包管那两个家伙再也不敢欺负你了!” 杜衍只对卢句安道:“等你把《千字文》能倒背如流了,我就告诉你。” 说完这一句话,他谁都不看,施施然进了书斋。 江月儿就看卢句安站在书斋外头拧眉瞪眼的好不纠结,最后一跺脚追了进去:“那你说话算话啊!” 江月儿还好,她家阿敬出手就不凡,她早见识好多次了,正要追着两个人进门,听见旁边有人小声吸气:“那就是杜衍?他怎么那么厉害呀!” 江月儿看过去,说话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她穿着一身湖绿偏襟长褙子,搭条玉色连云纹襕边的马面裙,相貌不怎么出众,但她这身妆扮整个人显得又清新又出尘。 大概没想到江月儿会听见她说话,见她看过来,红着脸微垂了头。江月儿便看她身边略高些的男娃也笑道:“是啊,不知道他跟严柏说了什么,这么管用。” 江月儿其实也好奇阿敬说了什么,进门后就找机会单独问了他一回。 没想到,他问道:“你能把《千字文》倒背如流吗?” 背个《千字文》罢了,这能难倒她?江月儿清了清嗓子,还没开始,听杜衍重重强调道:“倒背,记得是倒背哦!” 他说着话,嘴角还含着丝揶揄的笑意。 江月儿突然就明白了:“倒背?你竟然是让我和卢句安倒着背!你又故意整我!” 杜衍笑而不语:他能告诉小胖妞,他跟严小二说的是,如果他再乱来,就把他前儿个晚上尿床的事说给她听吗?他要把这事说出去了,严小二不得找他拼命? 江月儿瞪着他,不禁在心里为卢句安默哀了那么一小会儿:被坑死人不偿命的阿敬盯上,以后他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啊! 因为跟阿敬说了会儿话,江月儿赶到女学所在的后院时,教舍里已经坐满了人。 窗户外,程夫人领着两个丫鬟都快走到游廊上了。 江月儿匆忙扫了一眼,看见靠窗的方向有个空座,赶忙冲过去坐了下来。 程夫人后脚进了门。 因为阿敬在这读了两年书,江月儿跟程夫人这个不苟言笑的秀才娘子也见过几回。她对这种面相严厉,张口规矩,闭口德行的大人们不管男女都有些犯怵。 因此,只略往程夫人的方向看一眼,她就赶紧低了头作鹌鹑状。 可江月儿不想引人注意,不代表程夫人看不见她呀。 “听说,早上在书斋门口发生了些事。”程夫人开场就说到了这件事:“江月儿,你起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江月儿苦巴着脸,心里把严小二这个惹祸精骂了个贼死,不得不站起来,把刚才的事快速地说了一遍,望着程夫人那双严厉的眼睛,觉得自己只怕要完。 “跟我了解得差不多。”程夫人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个赞许的微笑:“友爱同窗,不惧恶不怕事,不错。” 江月儿都被程夫人这一大堆的赞美给砸晕了,因此,听程夫人道:“我们女学中就需要这样智勇兼具的姑娘站出来作为学子表率。江月儿,你可愿担任我们女学的第一任斋长?” 斋长?那是什么? 江月儿还没问出来,看见程夫人那双鼓励的眼睛,顿时满腹豪情,大声答道:“我愿意!” 接下来,程夫人说了什么,她大部分都没记住,就记住了一个事儿:程夫人,哦,现在她让人叫她娘家的姓,她原来姓梅,梅夫子要她以后要好好帮着夫子管着所有的女学生,作夫子的好帮手哩! 简而言之就是,她当官了,哈哈哈哈! 江月儿的兴奋劲直到梅夫子宣布训话结束,休息两炷香时间都没歇住。 梅夫子的女学就设在程家内院,但程家本来就不大,江月儿在窗边就能看见男学那边的院子。 听见对面读书声一停,她就跑过去把杜衍叫了出来,迫不及待道:“阿敬,我当斋长了!我们夫子选我当斋长了,你知道吗?” 杜衍“哦”了一声。 江月儿不满道:“你什么意思?我当斋长你不高兴吗?” 杜衍心说:傻丫头,当斋长要帮夫子维持秩序,批改课业,那些被伺候着长大的千金小姐们怎么做得来?看你,还以为自己得了好大便宜呢。 不过,看她那么高兴,杜衍就只好勉励她一句:“那你好好干吧。” 不用阿敬那句话,江月儿也得好好干啊! 这可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当官呢! 兴奋得完全无法停下来的江月儿回到自己的书案上拿了笔开始写写画画。 “你在写什么?”她旁边的姑娘忽然凑了过来。 江月儿才注意到,那个她先前在书斋门口看到的姑娘就坐她左手边的书案。 江月儿现在满腹热情无处宣泄,便拿了纸跟那姑娘说起自己的打算:“夫子不是让我当斋长吗?我就想,我当了斋长得做点事呀,你看,这就是我要做的事。” 那姑娘一目三行把她那几行字看完,没忍住,“噗”地一下笑了。 因为时间短,江月儿那纸上就写了两条。一条是,每天上课太早,希望夫子能推迟半个时辰上课;再一条就是,希望可以上课吃点心,否则肚子饿了容易头晕,头晕了上不好课。 敢情她根本就没听梅夫子说的,当斋长是让她干啥呀! 陈丹华实在忍不住,望着江月儿,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呀!”江月儿瞅瞅她那纸:她没写错嘛,以前在家里,她就是这个时辰学字,点心也随便她吃。读女学热闹是热闹了,就是这两条实在太不好了。而且,要不是今早她娘把她偷藏的点心搜出来不让她吃,她还想不到第二条呢! 陈丹华望着这个脸颊圆鼓鼓,一脸纳闷的女孩子,笑得肠子都快断了,才勉强止住,道:“幸好你这张纸还没递上去,否则你这斋长今日没当热乎就要被罢官了。” 江月儿再傻也知道她刚刚写的东西闹了笑话,赶紧虚心求教:“为什么?” 陈丹华便把梅夫子刚刚说的话跟她又说了一遍。 江月儿恍然大悟,对这个又美又善良的姑娘感激极了:“哎呀,今天要不是你,我就闹大笑话了。谢谢你啊,我叫江月儿,你也可以叫我月丫儿,你叫什么呀?” 陈丹华就把自己名字说了,问她:“一个斋长而已,没了就没了,你干嘛这么紧张啊?” 江月儿将她从头到脚审视地打量了一会儿,陈丹华都被她看毛了,才听她小声道:“我跟你说了,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陈丹华赶紧表态:“你放心吧,我谁都不说,我娘我问我也不会说。” 江月儿这才凑到她的书案边,说出了自己的小九九:“我们家阿敬,呃,就是杜衍,你知道吧?” 陈丹华点点头:“听说过。”能不听说吗?她哥回家天天念叨的名字呢。 “那你看,我家阿敬他人这么聪明,夫子都没叫他当斋长,反而是我当了斋长。你说,我是不是比他厉害?是不是比他能干?他是不是得该听我的?他是不是得该给我做事?” 陈丹华差点叫她这一连串的“是不是”给镇住了,回过神来,简直没给她笑死,觉得这个叫江月儿的姑娘真是太好玩了! 而且就她在门边看到的杜衍,他能被江月儿这个管着女学的新任“斋长”给挟制住吗? 可怜的孩子,这是被她家杜衍的优秀逼得喘不过气了吧?陈丹华摸摸江月儿的头,怜惜地道:“那,你好好努力吧。” 于是,只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两个小姑娘就好得如胶似膝了。 因梅夫子的女学暂时只开半天,中午临到下学时,江月儿还跟陈丹华约好,明天给她带白婆做的酒酿饼吃。 不过,恐怕叫陈丹华想不到的是,这个好玩的江月儿在下学的路上就碰到了一件不好玩的事。 35.035 因为程家的女学只上半天的课, 先前江月儿约好上学的两个小伙伴当然就不能跟她一道回家了。 早上出门的时候,杜氏便跟江月儿说,中午的时候由阿青来接她回家。 江月儿站在书塾的台阶上等了好一会儿, 始终不见阿青的人影, 不想再傻站下去, 就沿着记忆中的路往自家的方向走。 其实程夫子家也在仙水街附近,只隔他们家一条街。因为杜氏不放心她一个小姑娘独自来回, 才非叫阿青来接她。 此时正值中午,即使是遍布深宅大院的仙水街也有不少人走动。头一回自个儿上街,江月儿并不害怕。 她抱着书箧一路小跑,没一会儿就看到了街头福顺楼挑出来的酒旗。 福顺楼的对面,孙家杂货铺的老板孙通正站在自家店门口口沫横飞地,不知在说什么。 看见跑过来的江月儿, 就指着她一撇嘴:“看见没?我就说让那些丫头子上什么学?个个要都学成这样的疯丫头, 那还嫁得出去吗?” 他声音说得这样大, 江月儿当然听见了。她有心回个嘴,到底自己孤单一个,心里还是怯的, 便瞪着他哼了一声,继续往自家赶路。 那孙通原本就跟江家有旧怨,再想起江家这小丫头在她家搬家那天给他的下马威, 一股邪火立刻蹿了上来, 阴阳怪气道:“我说了吧, 这就是女学里教出来的学生!又没规矩又没教养!” 这回江月儿可就不能再忍了, 孙通说她没规矩,是骂她一个人,她小孩子一个,骂也就骂了;但说她没教养,这是连她家门和师门都一起骂了,她再不吱声,可就说不过去了! 但她还是很有心眼地又跑远了些,才叉起腰对孙通喊道:“孙阿叔,你凭什么骂我们女学?” 孙通斜眼道:“我什么时候……不是,我骂了又怎地?” “你骂我们女学,是想说我们县尊不英明了?”江月儿大声问道。 孙通这就不能认了:“小丫头你别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县尊不英明了?” “我们县尊大人的千金还在女学就读哩,你说我们女学不好,岂不就是在骂我们县尊是个糊涂蛋,才把千金放到女学读书?” 江月儿虽然还不知道县尊大人的千金是哪位,但这完全不妨碍她扯大旗做虎皮啊! 她嘚啵嘚啵地一通说,都把孙通说愣了:他不过一介市井小民,从哪得知县尊的家事?有心要反驳,但他什么话都已经说在前头了,这要怎么反驳? 江月儿看他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的样子,哈哈笑着对他扮了个鬼脸。 两个人吵架早引来了行人的注意,孙通一向不得人缘,不少人看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幸灾乐祸地指着他笑了起来。 连着两次被个小丫头当众顶撞,孙通心眼本来就不大,再给行人的笑声一激,当即恼羞成怒,只想抓住那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你这小东西,给我站住!” 站住才有鬼了! 江月儿没料到他还真来追自己,吓得尖叫一声,顾不上辨明东西,开始撒腿狂奔。 但江月儿一个三尺小儿如何跑得过身强力壮的大人?她回过一次头,眼看孙通越追越近,哇哇大叫着:“救命啊!”一头栽进一个宽厚的胸膛里。 随即,那人将她拨到自己身后,骂道:“姓孙的,你长本事了啊!连个小姑娘都欺负!” 看见这人,江月儿就像见到了亲人一样,眼泪汪汪的:“刘顺叔,孙阿叔他欺负我——” 刘顺是在自家酒楼里听跑堂说,孙通好像在欺负新搬来那一户人家的孩子,才赶紧拉了两个人跑出来看看情况,结果,一出来就撞见江月儿喊着“救命”扑到了他怀里。 刘顺从小看着这姑娘长大,因她在幼年撞破过那桩纵火案,间接救了他的性命,一向视江月儿为他命里的吉星。再者,当年的事巧合很多,刘顺早就疑心江家这闺女有些不一般的地方,但如今他嘴严了不少,这些怀疑连自己的婆娘也不说,只是嘱她有功夫就勤往江家走动,年节礼品更是一向不少。 如今江家新搬来,刘顺因江栋搬家那天,酒楼来了个大客户,就只先送了份礼,因此,仙水街的很多人,包括孙通都不清楚江家还有这么号朋友。 如今这江月儿吉星被人当着他面欺负了,刘顺岂能不恼?他不急着问情况,喝住左右架了孙通,先踹他两脚解气,拉着江月儿往自家酒楼走,道:“这种人也配你叫一声阿叔?看好了,往后他再欺负你,你只管跟你刘顺叔说,刘顺叔给你报仇!” 江月儿小鸡啄米般点头,觉得她刘顺叔今天特别英俊,好话不要钱般都倒了出来:“刘顺叔你好棒,好厉害!今天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 刘顺听得一乐:“这么喜欢刘顺叔?那跟我回去,给我当闺女?” 江月儿从小听他用这话逗自己听多了,今天就反逗他一回,笑嘻嘻道:“我是想啊,可我要认了你当爹,我跟我翠姑姐不岔辈儿了?” 刘顺顿时郁闷:“你这么叫也是岔辈儿的。要叫翠姑婶,知道吗?” 刘顺的媳妇黄翠姑没出嫁前是他们十里街远近闻名的俊俏姑娘,反观刘顺,今年也才二十多岁,但看着足有三十多了。他娶亲后第一天领着媳妇拜访街坊邻居时,俩人站在一起,就像两辈人似的。 江月儿这个颜控就死活不肯叫人家“婶”了,新婚燕尔的,刘顺也不能跟自己的吉星认真计较啊,就这么一松嘴,便任她叫到了今天,还反将了自己一军。 江月儿嘿嘿一笑,看到远处跑过来的人,挥着手大叫起来:“阿青姐,我在这!” 阿青刚出门就听有人在说,街口的孙通在欺负小丫头了,她就疑心是不是她家月姐儿,听着路人们的议论,急匆匆跑来,看见江月儿生龙活虎的,先松了口气,问她:“月姐儿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没给人欺负吧?” 看见了亲人,江月儿就觉得委屈了,嘟了嘴没等说话,就听刘顺道:“怎么没有?要是我来晚点,月丫头今儿就要挨打的。你们家今天怎么回事?怎么放心叫月姐儿一个小姑娘出门乱走?” 阿青大吃一惊,细问了究竟,后悔道:“也是家里今天有点事,等忙完了才发现过了到书斋接月姐儿的时间,这是我的错。”又再三谢了刘顺,拉了江月儿往家走,路过孙通家的杂货铺时,狠狠“呸”他家一口,道:“等回去了,我一定好好跟老爷和娘子说道说道。” “阿青姐,家里有什么事啊?”别了刘顺,江月儿问道。 阿青的神色有些感叹:“你的外家来人了,娘子今天哭得好伤心。” “外家?”江月儿吃惊道:“你是说我外祖家?我有外祖?” 打从记事起,江月儿就没见过她有除了爹娘外的亲戚,如今居然凭空冒出个外家,这太稀奇了! 阿青噗地一笑:“每个人都有外祖,我们月姐儿当然也有外祖了。” “那阿青姐,我外祖长什么样啊?”江月儿好奇极了。 “对了,月姐儿,今天来的不是你外祖,是娘子的弟弟,你应该叫舅舅。”阿青却道。 舅舅?江月儿咀嚼着这个陌生的称呼,踏进了自家家门。 杜氏眼睛红红的,正拉着一个瘦高个男子说话。 听见江月儿的声音,男子回过身来,快步迎上她,眼睛也是红红的:“这就是月丫儿吧?来让舅舅好好看看,都长这么大了啊。” 杜氏赶忙擦了眼泪,笑道:“月丫儿,这是你舅舅,快叫舅舅。” 江月儿向来不认生,甜甜叫声“舅舅”,抬了头打量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舅舅。 他戴着黑色网纱的四方平定巾,穿着蓝色的棉布道袍,一身文士打扮,此刻,那双跟江月儿一模一样的大眼睛满是疼爱:“月丫儿是上了女学才回来吗?学到哪了?”他看到了阿青手里提的书箧。 江月儿“嗯”一声,想起刚刚的经历,气忿忿先告了一状:“阿娘,今天我叫那个孙通欺负了!” “孙通?街头开杂货铺的孙通?他怎么欺负你的?”江月儿的身后,江栋的声音响起来。 “就是他!”江月儿看见亲爹,那委屈劲就别提了,抽着鼻子哭道:“阿爹,要不是刘顺叔来得快,我就被他打了!” 江家人大吃一惊,急忙追问起来。 这事原就不复杂,何况江月儿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就再现了当时的情境,再加上阿青补充自己听到的行人议论,没等说完,几个大人就气得不得了了。 江栋青着脸,提起墙角的门闩,转身往外走:“我去找那个姓孙的问问,他是个什么意思!” 杜氏看他那样不像去理论,反倒像要找孙通拼命,生怕他一个冲动下出了事,急忙拦住他:“老爷,你冷静一点。” 江月儿还没见过他爹这么生气,吓得抱住他的腿,喊道:“阿爹,刘顺叔已经给我报仇了,你别着急啊。”孙通长得那么壮,他爹肯定打不赢,明摆着去了要吃亏啊! 江栋还不晓得自己叫闺女小瞧了,被妻女一拦,也稍微冷静了些,对杜舅舅先拱拱手:“是啊,阿明今天刚来,我这个做姐夫的都忘了招呼一声,叫你看笑话了。” 杜明久忙道“无妨”,将江栋让到主位,自然也要问起孙通的底细。 江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在酒菜上桌前,将三年前与孙通的地产纠纷说了,一口饮尽杯中酒:“我一再忍让,这人竟当我好性了,这事我不会与他干休!” 杜舅舅也气愤道:“不错,这等小人就是要叫他知道厉害!” 江月儿坐在阿娘身边,吃一口菜,趁她娘不注意,偷偷尝口她娘杯里的花雕酒,再听他爹和杜舅舅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怎么还以颜色。看来看去,饭桌上最快活的就是她了。 但现在的江月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件事影响的将会远不止于自己一家人。 36.036 当然, 江月儿现在并不知道,孙通这件事跟其他人还有什么关系。 她就坐在酒席上,一边吃菜, 一边听她爹跟她舅舅讲跟孙通结怨的始末。 “要说到我跟孙通的过节, 就得提到当年卖我这块地的人, 也就是孙通的从兄。据说,孙家的祖宗早年靠着贩卖私盐赚下好大家业, 鼎盛时,仙水街有一半都是他家的。当然,再大的家业,后人不争气,也只有败得快慢的分别。孙家传到孙通这一代时,就剩下了这块地和孙通的那个铺子。这块地先前其实也有房舍, 但因为临着河, 后人料理得也不好, 天长日久的,这地因为清污不及时,被倒灌的河水和雨水泡得烂成了一片洼地, 实在住不得人了,孙通的从兄就在官牙那放出风说要售卖。” “这块地在街前十字路口,周围又都住的富贵人家, 这样好的位置, 怎么会落到官牙售卖的地步?”杜舅舅也是懂些庶务的, 听了这段话, 纳闷道。 本朝房产售卖是要先问过街坊邻居,他们若无意购买,才会由牙人转卖给其他人。但房产若经了牙人,自然还要多交一笔费用。是以很多民间房产都是私下买卖,最多在成交时交给官牙办理契纸。 江栋喝了口酒润喉,接着道:“这便是我与孙通结怨的由来了。他从兄是个坦荡人,在卖我地的时候就说过,因孙通的铺子与这块地相连,他一直想拿到这块地,但因两家从祖辈起仇隙就极深,他从兄死活不愿卖给他家。两家僵持了很久,其他想买地的人都被孙通用了各种法子赶走,地价也越压越低,最后就被我接手过来了。” 杜明久叹道:“这个便宜不好占哪,孙通能搅合得人人都不敢接手这块地,这人绝不是个善茬。” 自然不是善茬,当年若不是女儿出了那桩事,只要住在十里街就摆脱不了“仙姑”的名声,江栋手头又实在不宽裕,也不会选择接了这个烫手山芋。 其中底细不好与妻弟细说,江栋便岔开话题,举杯笑道:“不想阿明刚到就叫你撞上了这桩事,是我不该说出来叫你跟着一道操心,我先自罚一杯,来。” 杜明久忙道:“姐夫与我外道什么?按理,我是月丫儿的舅舅,这件事我如何操不得心了?要是姐夫有什么忙我帮得上的,只管同我讲,千万不要客气。” 江栋心道,数年不见,这个妻弟身上的迂气也去了不少。当即面露笑容,道:“那我就先谢过阿明一回了,来,干了!” 一巡酒下来,还有些生疏的郎舅两个也亲近了不少,江栋便向他问起杜家人的近况。 杜明久笑道:“家里人身体都好,就是爹娘数年不见阿姐,着实想念。” 这一说,杜氏鼻子也酸了,擦擦眼睛,只道:“阿明你这回来就在家多住几日,千万别急着走啊。” 江栋没说话,心知杜明久这话不尽不实。 小舅子虽说今日也与他如常谈笑,但眉目间隐有焦色。他远行而来,已经见到了要见的人,为何还会焦灼不安? 江栋推测,只怕他还隐瞒了些事。 见杜明久看过来,江栋便问道:“那你可有娶亲?” 杜明久笑道:“娶了,八年前就娶了。我刚刚还与姐姐说,接到你们的信出门时,她弟媳才刚生下我们的头一个儿子,母子均安。” 他提及妻儿神态柔和,看来,不是家庭方面的问题。 江栋又问:“那这是你们的头一胎?取了名没有?” 杜明久摆摆手,笑道:“不是,我们头一个也是个闺女,就跟月——”他伸手一指江月儿,顿时笑了起来:“姐姐姐夫你们看。” 原来,江月儿小脸红扑扑地斜歪在椅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连串的口水都快滴到了衣襟上。 杜氏吓一跳,凑过去摸摸女儿的头:“怎么了?脸红红的,还有一身的酒味?她哪来的酒味?” 江栋含笑朝她杯子里指指:“你再看。” 杜氏举起杯子往下一倒,空空如也!这小丫头偷喝自己母亲杯里的酒,竟自己把自己给灌醉了! 杜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什么时候偷喝的?”见江栋在旁边摸着胡子直笑,瞪他一眼:“这都是跟你学的,小小年纪就如此贪杯。” 江栋咳嗽一声:“这里凉,我送她回房去睡。”转身抱起女儿溜之大吉。 杜氏转过身方看见面含微笑的弟弟,羞窘不已:“唉哟,我怎么忘了你还在这了?” 杜明久摇摇头,感慨道:“看见姐姐姐夫如此恩爱,我回去说给爹娘听,想必他们也会早日解下心结,开怀许多。” 如今没有其他人在,杜氏的眼圈就又红了:“我真想回去看看爹娘。” 杜明久却是面色一变,忙道:“不必,来时爹娘都再三叮嘱,说只要知道你们过得好就好,叫你们千万别回去。” 杜氏的眼泪终于又掉了下来。 江月儿这一醉便醉到了晚上。 醒来时,她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梦里好像她一头栽在软软的棉花堆里。棉花从上往下飘下来,堆了她满身满脸,堵住了她的鼻子嘴巴,她越来越难受,越来越难受……就—— 醒了。 “醒了?”杜衍收回手掌,起身点亮了油灯。 江月儿坐床边醒了会儿神,怒瞪这人:“你又在我睡觉的时候捏我鼻子!”难怪梦里那么难受,原来是这人搞的鬼! 杜衍没否认:“睡得跟头猪一样,捏你鼻子你都醒不了。听说,你今天回家给人欺负了?” 江月儿坐床头生着气呢:“你管不着。” 杜衍道:“我管不着,你们夫子总管得着吧?” 江月儿抬头,警惕问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杜衍怜悯地看她一眼:“你跟人吵架的事今天下午传到我们书斋了。” 江月儿大吃一惊:“什么?你别骗我!” 杜衍道:“我骗你干什么,你以为书斋建在天上,我们都不知道人间发生了啥事吗?你是中午那会儿吵的架吧?实话说给你,到我们吃完饭的时候,已经传遍了整个书斋,连程夫子都知道了。” 程夫子知道了,梅夫子能不知道吗?! 江月儿给杜衍的话完全吓清醒了:“那我们梅夫子怎么说的?” 杜衍如实道:“我没看见梅夫子怎么说的。就是听说,她听了这件事之后,整个下午都黑着个脸,特别,不高兴。”他十分坏心眼地加重了“特别”两个字,果然看见小胖妞的眼神都被吓直了。 她还嘴硬:“你你你,你少吓唬我。” “是不是吓唬你,你明天早上去学里不就知道了吗?” 江月儿想到梅夫子那张常年板得像乌龟壳似的脸,差点没被他吓哭:“那,那怎么办哪?我又不是故意的。” 胆小鬼,也太不经吓了吧。 杜衍撇撇嘴,忍了一会儿没说话,就见江月儿来抓他的手:“阿敬,怎么办呀?你帮我想想办法呀。” 听见软糯糯的声音里有了哭腔,杜衍才道:“你不是说你没做错事吗?没做错事你怕什么?放心吧,师娘肯定不会找你麻烦的。” “真,真的?”虽然这么问了一句,江月儿居然安心了一点,大约是因为,阿敬向来在这种事上不会骗她吧。 杜衍懒得重复回答一遍,想起中午发生的事情,声音不由凛冽一分:“你把中午的事跟我再说一遍。”小胖妞是那么好被人欺负的? 江月儿还在想明天怎么应付梅夫子呢,顶不愿意回答:“有什么好说的。” 杜衍便抽了手要走:“不告诉我是吧?那你也别找我给你报仇了。” 报仇?对啊!怎么把那么重要的事忘了呢? 江月儿眼睛一亮,赶紧把他手抓牢,嘴上还假假道:“可刘顺叔已经给我报了仇呀。” 杜衍嗤她:“你算了吧,刘顺叔无非就是打那姓孙的一顿。往后你还敢从孙家杂货铺那走吗?” 孙通那么可怕……她……她还真不敢了! 江月儿缩缩脖子,小声把事情又说了一遍,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 孙通这人,从阿叔盖房起,就听说他使了不少阴招,阿叔那时候没少拿手段压制他,也没见他怕了阿叔,说明这个人是个很难缠的楞人。如今他们没搬来两天,他就惹上了这傻丫头,谁知道时间长了,他还能干出什么事? 不能再跟这种人为邻了…… 瞬息之间,杜衍已经想好了办法。见这小胖妞还眼巴巴瞅着他给主意,说道:“你还是先想想清楚,明天师娘问起这事时,你怎么回答吧。” 一句话吓退江月儿,杜衍背着手慢慢走出了东厢房。 叫杜衍晚上来她房里那一通惊吓,江月儿晚上都没睡好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一晚上的怪梦,害得她第二天早上死活起不来。 因惦记着梅夫子的事,江月儿倒是很快清醒了过来。 谁知道她满心忐忑地坐了一上午,除了上课之外,梅夫子一句别话都没有。 时间慢慢到了巳时末,这是梅夫子同学生父母说好的下学时间。 江月儿心情慢慢松快起来,听见梅夫子一句“今日的课便到这里”,她差点就要站起来往外跑,被陈丹华悄悄一扯,才发现梅夫子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不止没走,还叫来候在门外的侍女,吩咐道:“去和她们的家人说一声,今日要晚一点才能走。” 学生们不明就里,见梅夫子站回来,开口便是:“我昨天下午听说了一件事,我们女学有一个女学生在下学的路上被人当街辱骂。”若有若无地扫了江月儿一眼。 江月儿吓得背脊一挺直,梅夫子却直说了下去:“那个人说,我们女学教出来的学生又没规矩又教养!” 书斋里“嗡”地一声,女学生们全都炸了:“夫子,你听谁说的?” “是啊,谁说的!太可恨了,竟然这样诬蔑我们!” 梅夫子手往下压了压:“你们觉得呢?” 这些能被家里送来当第一批女学生的小姑娘或许家里不是一等富贵,大部分也是一等开通。受家庭的影响,小姑娘们很多在上女学前都受过些粗浅的教育,她们只是将“上女学”这事当成了一个有些新奇的事物,万万想不到外面会有人这样恶意揣测他们。 听梅夫子这么问,十几个女学生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当然不是!” “他胡说!” 等到女学生的愤怒稍稍发泄出来一些,梅夫子又问了:“那你们觉得,那个人为什么会这么说?” 书斋略安静了些,有人答道:“这是因为他们不了解我们女学吧?” 听见这个答案,其他人纷纷附和:“对,应该是这样。”“毕竟我们是杨柳县第一批女学生呢,肯定很多人还不知道女学是干什么的。” “不错,外面有很多人不知道我们女学是干什么的,甚至觉得我们女人读书是颠倒阴阳,浪费银钱。”梅夫子再问:“你们觉得,要怎样才能使这些不了解女学的人了解女学?让这些人觉得女人读书不是毫无用处?” 书斋这回安静了很长时间。 江月儿看梅夫子走出门,同侍女们道:“让厨房多备些饭菜,今天这些女学生就在这用饭了。再跟那些等在门口的人交代一声。” 程家的饭上得很快,江月儿简直怀疑,梅夫子早就准备好了。 吃完了饭,女学生们也有劲了些。 有人就道:“我们可以广为告之,就是读书可以陶冶情操,使人心情愉悦。” “你如何告之?” 这个梳着双平髻的小姑娘早有准备:“找些短工用锣钋敲打吆喝,每日在街上与人宣讲。”她红着脸补充道:“我看那些娶亲的锣鼓只要一敲,大街上人人都跑去看呢,这法子肯定有用。” 学生们“哄”地笑了起来。 梅夫子点点头,让她坐下,问道:“还有其他人有办法吗?” 有人说,把那些说坏话的都抓起来惩戒,谣言就会不攻自破;还有人说,谣言之所以是谣言,就因为它是无根之木,不必理会那些庸人;还有人说…… 江月儿也借机献了好几条策,但是她旁边的陈丹华嘛…… 江月儿就看她直起腰,又塌下去,直起腰,又塌下去,嘴里还喃喃有声的,一看就是很有话说的样子,但她就是没站起来! 看到最后,江月儿都替她急死了,干脆站起来一把拉起她,大声道:“夫子,陈丹华有话要说!” 陈丹华被她吓得不轻,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梅夫子已经开了口:“陈丹华,你说吧。” 陈丹华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是觉得,我,我们若是做些于那些人有益的事,他们就不会说我们坏话了吧?” 说完这句话,她看见梅夫子的眼睛亮了起来:“有益的事?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陈丹华的心情突然被梅夫子的眼神照亮了,顿时生出了无穷的勇气:“我是在想,从古至今,仕子读书只为报效君王。那么何谓报效君王?无非是守土开疆,为守一方,泽被民生。我们女子无法出仕为官,亦不能守土开疆,那么,我们总能做些于民生有益的事吧?做了这些事,即使我们不一定能堵住悠悠之口,至少也可以无愧己心,待有人问到我时,我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一句,我读书也报效了君王!女子读书并非一无所用!” “好!”梅夫子一击手:“那你想好了,要做什么事了吗?” “……” 这天女学拖到了很晚,直到男学生们从另一头的书斋走出来,梅夫子才放她们离开。 江月儿这回有了两个小伙伴同路,可她一点也不开心,即使陈丹华谢她推她发言的那一下,她也不开心。 而且她郁闷得还没出书斋,就把今天的事告诉给了杜衍。 杜衍就问她:“你昨天不是担心了一整天吗?师娘没找你麻烦,你不该开心吗?” “可是,”江月儿哭丧着脸道:“我们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事才能让那些人觉得受了我们的好处闭嘴嘛,梅夫子让我们想了一下午都不满意,还叫我们明天给她答案。阿敬,你给我出出主意吧,我要做什么事才好?” 杜衍拿手抵了下唇,心道:这个问题,怕是积年的官吏都不一定能答出来,梅夫子竟拿出来刁难这个傻丫头…… 他少有怜爱地摸摸她的头,诚实道:“我也不知道啊。” 江月儿垮了脸:“啊???” “我知道我知道!”卢句安突然兴奋:“我爹说过,书自有万千世界。你多看书,肯定能找出答案的。” 杜衍意外看他一眼:这卢句安看来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嘛。 不过,看书? 他的唇角慢慢弯了起来,面向卢句安,恍然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出来呢?还可以看书啊!听说,卢阿叔书房里有许多藏书,不知卢兄愿不愿意代我引荐卢阿叔,将书借我姐弟一观?” 好不容易得着这所谓“神童”一句夸赞,卢句安高兴得差点飘起来,都没听清他说什么,就先点了头:“嗯嗯。啊?你说什么?” 江月儿站一边,也不由张嘴“啊”了一声:他俩没说过几句话吧?阿敬就哄得人家答应借书,还给他引荐人家当举人的爹了!就算是她,还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呢!他刚刚是给卢句安下了迷魂药吧?! 37.037 江月儿这么信任她家阿敬, 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 在她的记忆里,不管什么事,只要她家阿敬想,就没有他办不到的。 就像他两句话就神奇的让卢句安答应带他拜见卢老爷, 还借书给他们一样。见到了卢老爷,他又只用了几句话就让黑面神附体,吓得江月儿根本不敢说话的卢老爷居然开怀大笑, 不仅答应书房里的书随便他们借阅, 还主动开口留他们吃了饭。 当然,就像江月儿从小倍受十里街老中青三代妇女喜爱一样, 又聪明又好看,还特别懂礼貌好整洁的阿敬受欢迎的程度一点都不比她差。 尤其他开蒙传出“神童”的名声后,连那些读了些书的男人们看见他都会把他叫过去多说几句话。每每看完他后,还得回头敲自己家的蠢蛋儿子一记, 必以这句话为结尾:“看看人家杜衍,再看看你!你怎么就不能像人家一样……” 卢老爷那么喜欢阿敬, 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就连卢娘子这种觉得自家儿子什么都好, 自家儿子顶顶棒的“儿子奴”也不得不叹一句:“江家父母是怎么养的孩子?姑娘就不必说了, 这儿子竟也是钟灵毓秀的仙童一般, 我明儿个得好好跟江家娘子打听打听!” 要是自己儿子在身边,卢娘子是再不会说这话的。 卢老爷胡子一翘:“所以说, 你承认你妇道人家见识短了吧?要不是我坚持叫儿子去私塾读书, 他哪交得到这样的朋友?看他如今都知道主动往书房去, 知道上进了吧?” 卢娘子这就不依了:“你还好意思说,我儿如此良材美质,到你手里倒成了石头木胎,分明是你教得不好,险些没耽误了我儿!” 卢老爷气得一个倒仰:“无知妇人,要不是你冬天怕他冷,夏天怕他热,整天只会娇惯儿子,只会依着他的意思来,以我的学识,怎会令他到现在没学会《千字文》,连个小丫头片子都能比下去?哎哟嗷!你这河东狮!” 一阵噼里哐啷的大响之后,卢老爷脖子上挂着三条血道道狼狈退出正房,甩袖而去:“不可理喻!” 他火气冲天地走了一阵子,感到前方有些亮光,抬头一望,是快到了书房,不由问道:“怎么?少爷跟他的朋友都还在书房吗?” 下人忙答道:“回老爷,是的。” “这么晚了,不用睡觉吗?”卢老爷嘀咕着进了院子,自己凑近窗户。 书房里,三个孩子一人垫个蒲团,席地而坐,博物架边还斜靠着个黑壮女人鼾鼾而睡。 卢老爷瞪眼,用气声问:“这女人打哪来的?” 下人小心翼翼道:“这是江家的使婢,叫阿青的。江家老爷见儿女久不归家,便把她叫来看着自己家少爷小姐。” 江家?卢老爷这方不响了,就着窗纸上的眼一一看过三个孩子。 首先看到的就是即使坐在地上,腰板也挺得笔直的小神童杜衍。他的脚边堆着两堆书,手里还捧着一本。一本书他翻得很快,每翻过一本,他就将其放到另一个书堆上。这片刻的功夫,卢老爷就看他翻了好几本书,归置的时候还会顺手整理一遍。因此,他身边的地是最整齐的。 卢老爷点点头,接着再看那个鬼机灵的小丫头。要不是今天看见这样清俊秀致的小少年心情大好,卢老爷是绝不肯让她再进自己书房的。 看看,她的坐姿,她那拿着书的样子,还有她还边看书边吃东西……谁把点心端进书房的?!嘿,她还敢把背靠到小神童的身上,简直是岂有此理! 卢老爷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生怕自己做出什么待客不周的事,赶紧将目光再一转,这一看,险些没气爆了血管:那个不成器的小子竟枕着手头的书睡着了! 他喷出一口气,就要进门,寂静的书房里,软软的女童声先响了:“安哥哥,你帮我看看,这句话什么意思?” “哦?什么话?‘叠嶂之隙,有山泉,水如赤练’?我看看,是这个字不认识吗?” 卢老爷急忙又凑回那个小孔,就看见他那小子被吵醒后竟没发脾气,还站起来在书架上开始翻找:“阿爹有本《说文解字》,我来给你查。” 卢老爷不由摸摸胡子:嗯,这小丫头好像还真有点好处…… 书房里,听着身后两个人的讨论,杜衍的节奏有点乱了。 当然,他绝不肯承认,对于小胖妞放弃请教他,转而去问卢句安这件事,他心里是有那么一点点介意的。 再说,两个学渣能互相讨论出正确答案吗? 没错,学渣。 江月儿是识了不少字,可她也只是认得,那些字在纸上再重新组合一遍,她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 杜衍实在听不下去这俩人越说越歪,忍不住插嘴道:“不是,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山上有一条泉水,颜色是红色,时人传说山里有——’你看的什么书?在乱讲些什么啊?” 杜衍一把抽过江月儿手里的书,蓝色的封皮上是四个隶书大字——《杨柳杂记》。他翻开一页,这应该是杨柳县一位读书人写的随笔,里面有几篇游记,还有几篇读书笔记。小胖妞翻开它还能认真看半天,大约是因为这本书里画了几幅图吧? 杜衍摇摇头,视线落到那张图上,不由定住了。待他一目十行地看完那一页,对江月儿感慨一句:“你竟还有些运道。” 江月儿不明所以:“什么?” 杜衍指了书上的一处要解释给她听,身侧一缕凉风吹过,书房的门打开了。卢老爷含笑进了门:“看来杜公子已经找到答案了。” 杜衍赶忙扯江月儿一把,两人一道行了礼,他笑道:“还没谢过卢阿叔的帮忙。” 卢老爷坐上太师椅,十分感兴趣的样子:“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 杜衍将书给卢老爷呈上,指着其中的一行道:“刚刚查阅书籍时,姐姐看到这卷《杨柳杂记》,有一篇《小重山记事》上写着‘中有飞石落下,即西北折,行复十里,叠嶂之隙……’” 杜衍侃侃而谈,卢老爷却不由面露惊容:几个孩子如何讨论的,他完全看在眼里,这孩子刚刚朗诵的这一页文章他只是才扫了几眼,居然背得分毫不差! 望着这眉目湛湛有神的男孩,卢老爷心生感慨:“若世间都是你这样的人,叫我们普通人可要怎么活啊?” 杜衍便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卢阿叔是我们县仅有的几名举人,您若只是普通人,那——” 卢老爷摆摆手,道:“你以为举人很了不得吗?这世上有些人如何之能,你想也想不到。” 卢家的下人来换了茶,杜衍亲自执壶,为卢老爷倒了一杯茶,道:“卢阿叔的见识,我自然是比不得的。” 喝了茶,卢老爷谈兴渐浓,笑道:“我不过年轻的时候有幸到京城住了几年,哪里谈得上见识?” “便是如此,那也是杨柳县绝大部分人想也不敢想的了。”杜衍笑道。 卢老爷望着他,这个小少年的眼神沉静如湖,风仪如松,总令他想起一些早该望记的事。 “你不一样。以你的资质,就这样读下去,早晚也会走到京城,会超过我。到那时,你就会发现,这世上精彩的人,精彩的事有很多。你固然天资不差,但也不是绝无仅有。”他道。 杜衍好奇地问道:“精彩的人?卢阿叔能说几个让我见识见识吗?” 这个问题,如果换个别人来问,卢老爷是绝不会好好回答的。但面前这个少年虚岁也才八岁,他再聪明也是有限的,远未到他需要提防的年纪。 卢老爷便笑了:“精彩的事每天都有,精彩的人哪有那么多?我到京城那几年,也只见过,呃,顶多三五个。” “比如说?” “我曾认识一个人,同你一样,也是过目成诵,美质天成。而且文采风流,京师中同辈少年无有出其右者。后来,他果真十八岁就中了状元。”说到这里,卢老爷停了下来。 “还有呢?”杜衍的手心慢慢起了层薄汗,他有种强烈的直觉,卢老爷现在说的这个人极有可能与他有关。 他不确定是不是他在乱想,便看了眼江月儿的方向,结果—— 杜衍简直不能相信:这小胖妞靠着书架,头一点一点的,居然不知什么时候盹着了!她怎么什么地方都能睡啊! 卢老爷的思绪已经完全沉浸到了回忆中,他没注意几个孩子的动静,道:“后来,他自然颇受皇上重用,风光更甚往昔。”他忽然坐直身子,神态异常郑重:“天资出众的人往往恃才傲物,这样的人时常树敌而不自知。孩子,以你的天份,你在读书上头不用操心,但一定得记得,很多时候,会读书反而不是最要紧的,会做人才走得更远,明白吗?” 卢老爷这番话无疑是肺腑之言,杜衍肃声应了,问道:“您说的那个人难道因为得罪人而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卢老爷双眼微合:“朝堂中的事,哪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何况我一个局外人,听一句都怕有池鱼之殃。刚刚的话,也只是我有感而发,不一定对上了他犯的事。” “那那个人,他的问题很严重吗?”杜衍不甘心地又问了一遍。 卢老爷看了他一眼,杜衍心中顿觉异样,听他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敢问。看着倒是一时无虞,但比起出事前,自然是天渊之别。什么时辰了?” “回老爷,戌末了。”门外有人答道。 杜衍便“一惊”:“这么晚了?我们该回家了。” 卢老爷也不留他,唤来人给江家少爷小姐打灯笼,让儿子将他们送出了门。 回去的路上,江月儿就问他,卢老爷跟他说了什么。 杜衍望着她清澈的眼神,随意说了两句,想起她今晚跟卢句安讨论问题,结果越说越错的事,说她:“你有什么问题,不会问我吗?去问那个笨蛋干嘛?让他教你,不是越教越笨?” 江月儿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不高兴道:“你看谁都是笨蛋,我哪敢问你啊。” 杜衍心说,你还老欺负我呢,我就是嘴上嫌弃你两句,又怎么了? 不过这话说出来不大威风,他默默咽下肚,听这傻丫头还提意见:“你以后别老是骂我笨,我肯定还问你问题。” 杜衍哼一声:“那你有本事别找我讨主意,师娘明儿个的问题你自己想招啊。” 江月儿便嘿嘿笑了,声音一下甜如蜜糖:“阿敬你这么聪明,我不问你问谁呀?你说是吧?” “哼。” “你别哼啊,快跟我说说,明儿个我该怎么答梅夫子嘛。” 这声音酥得,杜衍嘴角不觉翘起来:“哼。” 38.038 “叠嶂之隙, 有山泉, 水如赤练……夫子,这是我昨晚在本县一位读书人的游记中找到的记载, 上面写着这处山泉底下有一种石头,可以把泉水染红, 有人发现这种石头后, 带回去做染料,用一种特殊的纺织方法纺织,可以让染出来的布像朝霞一样变出好几种红色。假如我们找到这种石头和纺织方法, 并教会本县的纺织娘,这种特别的布一定会让很多人来购买。如此,我们女学也是为本县的民生作出了贡献。” 说完这些话,江月儿紧张地盯着梅夫子。 当然,以江月儿的眼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到底她过关没有,只见梅夫子点点头:“我知道了, 你坐下吧。” 原本梅夫子昨天布置这样的课业, 只想让这些在富贵家庭中长大的女学生们对外界的人有些深刻的了解,再通过这样的交流让她们快速融入起来。想不到今天在课堂上一问,竟真有几个学生提出了看上去颇为可行的法子。 梅夫子能在杨柳县开风气之先,自然不是拘泥之人。听完所有学生的发言之后,她当即更改了今日预备授的课:“好, 接下来, 大家可以讨论, 看你们哪一位同窗的主意最为可行。选出来后,我会上呈县尊大人,请大人定夺。” 说完,她隐晦地将视线投向了江月儿,今年梅夫子收的学生中,数她年纪最小。但以梅夫子的见识,也只取中了这一个。 这些女学生各自的出身见解也大多不差,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最终有三份答案被选了出来,其中果然就包括了江月儿的。 江月儿兴奋得不能自已,等梅夫子宣布休息后,她迫不及待地跑出去,跟杜衍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回来时,陈丹华笑着向她恭贺:“恭喜你啊,你的主意我一听就知道一定会选中的。” 江月儿笑得合不拢嘴,倒没忘记跟她“同喜”:“我也恭喜你,你的主意也中选了呢。” 陈丹华说的是杨柳县的土质十分适合种植一种叫龙血树的树木,这种树木可以提取出一种叫血竭的名贵药物,如果在杨柳县推行种植的话,以血竭之利,必可令杨柳县种植者富裕起来。 “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仗着有个好弟弟。” 两个小姑娘恭喜来恭喜去,正说得热闹,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周围的声音倏地一静。 江月儿这会儿正飘着呢,都没听出来别人是在说她,还问陈丹华:“华华,你觉得县尊大人会取中我们谁的主意?” 陈丹华悄悄回头瞪那个说话的女学生一眼,转头同她笑道:“应该是你的吧。”受父亲的影响,陈丹华于民生上的见地比女学一般学生的确高上一些。 因而,一听江月儿的主意,陈丹华便知道,自己出的这个差了一层。龙血树固然价值高,但不易种植,而且种树需要的年限长,并不适宜普遍推广。梅夫子给的时间太短,她也是实在想不出办法了,才将这个主意提了出来凑合。 江月儿嘴巴忍不住一翘,又觉得这样不好,赶紧绷回去谦虚两句:“我觉得你的也不错,说不定县尊大人就能取中你的呢?” “还算你有自知之明,县尊大人不取中自己的女儿,难道还真的选你啊?”那个声音持之以恒地在小姑娘之间插着话。 江月儿总算听见了:“章碧,你在跟我说话?” 女学上到第二天,有那两场讨论在前,书斋里大部分学生都熟悉了起来。学里除了新官上任满心热乎着的江月儿,就数这个叫章碧的姑娘在学堂里最活跃。可惜,她今天的提议没被选中,其他两份选中的,陈丹华不必说,另一个也是县尉的侄女,于是,她便将炮火轰向了最没背景的江月儿。 陈丹华眉头也皱了起来,有些担心地看向江月儿:她很喜欢这个活泼天真的小妹妹,不希望她在得知她的身份后,要么避而远之,要么跟大部分人一样,变了一副谄媚的面孔。 被人这样无视,章碧鼻子都快气歪了:“连别人是不是跟你说话都听不懂,你也敢同夫子说昨天布置的课业是你自己找到的答案?” 江月儿不明就里,只觉得这姑娘激动的有点奇怪,便问道:“你又没叫我的名字,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跟我说话?你爹你娘没跟你说过吗?你跟人说话前要先叫人名字的?” 她说这话其实没有恶意,但听在章碧耳中就以为江月儿是在讽刺她没家教,她一激动,开始口不择言:“那也比你骗夫子说夫子昨天布置的课业是你自己做的好!” 便是再好性,听到这句话也该怒了,江月儿气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夫子布置的课业本来就是我做的!” 章碧冷笑一声:“你少骗人了。没有你那个好弟弟,你做得了吗?”说完,她面露得意之色,就等着江月儿自乱阵脚。 她说得不错,不止是昨天阿敬找到这个主意,就连今天早上的话,都是阿敬一句句教她,江月儿背了好久才背熟的。可这不代表她就同意别人把所有的功劳都归给她家阿敬,毕竟她昨天也忙活了好久,包括这本书都是她找到的呢!没有她找书,阿敬打哪给她出主意? 章碧这话若是问的别人,十个有九个就得被戳中痛脚,要么羞愧难当,要么跟她吵起来,但江月儿多诚实一孩子啊,她不仅承认了,还承认得特别干脆:“我什么时候说这是我一个人做的?夫子布置课业有说过不让我请帮手吗?有本事,你也找我家阿敬帮忙啊!” 她都没觉得这么做不对,有什么好羞愧的? “你你,你——” 江月儿仰着头冲她哼了一声:我就是有好弟弟,怎么样?你就是气死你也没有! 不过,看她“你”了半天都没有“你”出来,江月儿只好体贴地把那话咽了下去。转眼看见陈丹华,她抿着嘴,跟学堂里其他女学生在笑呢。 江月儿“啊”地大叫一声,捂了脸趴桌上不动了。 陈丹华吓一跳,赶紧推推她:“月丫儿,月丫儿你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她现在想起来了,章碧说华华是县尊大人的女儿,那她前天跟孙通吵架还拿华华当话把堵人呢! 吵架时她不觉得,现在正主在面前,她当然不好意思了! 陈丹华推她两下不见动静,有点急了:“怎么不动了?是不是生病了?” “要不要去叫梅夫子啊?”有人说道。 江月儿只好坐起来叫住她们:“我没事。” 陈丹华担忧地摸她的脸:“还说没事,看你脸红的。还是跟梅夫子说一声,请大夫来吧。” “真的不用!”江月儿赶忙拉住她,不得不凑到她耳朵上,十分难为情:“华华,我真没事。就是,就是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 陈丹华口气一下冷了:“对不起我的事?”难道说,这个看上去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其实并不那样单纯? 江月儿没察觉这个新朋友微妙的情绪变化,她羞得都不好意思见她了。要不是夫子已经知道这件事,想来也瞒不住了,江月儿可不好意思说出来:“昨天夫子说的那个被人骂的女学生就是我啦。”她把当天吵架的情形说了出来,忐忑道:“你不怪我吧?” 陈丹华早就知道这事了,只是一直没机会问江月儿。没想到她纠结半天的就是这个,好笑不已:“我怪你做什么?你说得很好啊!何况,当时人家那么骂我们女学,你要一个字不说,我才生你气呢!” “真的?”江月儿双眼光亮大盛。 陈丹华直笑:“真的。”这小家伙也太容易高兴了吧。 停了一会儿,江月儿忽然趴到她耳朵边:“你真是县尊大人的女儿?” 陈丹华觉得好玩,就学着她,小小声:“怎么?你不信吗?” 江月儿咽咽口水,好奇道:“县尊大人长什么样啊?”别看小时候她送她爹上过那么多回衙门,可他爹办事的地方离县尊大人远着呢,总听她爹在家说县尊大人县尊大人的,她还真没见过这一县的父母长啥样呢。 陈丹华好笑道:“能长什么样?还不是一个嘴巴两个眼睛?” “不是,我就问你,他是不是特别威风?特别像戏台上——”江月儿忽然站直身体,双眼圆睁,作了个横眉立目的动作,问:“是不是这样?” 陈丹华差点没被她逗得笑趴下:“你这是戏子,不是县令。” “那能是什么样?”江月儿虽然听她爹跟她说了无数回县尊大人的长相,但一县父母,谁不好奇啊?她再问一百遍都不能厌的。 陈丹华笑罢了,见江月儿还趴书案上目光炯炯地看她,她道:“你既然这样好奇,正好,我家后院的牡丹过些天就要开了,我母亲正张罗着请些人赏花。过些天我请母亲给你家下个帖子到我家做客,到时候你应当能见到我父亲。” 江月儿万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大喜之下,还没忘了问一句:“那我能不能带着我家阿敬去?他也没见过县尊呢。” 她是忽然想起来:县尊大人当官,阿敬他那可能的倒霉爹也当官,都是当官的,说不定县尊大人比卢老爷知道的还多点呢?昨晚上阿敬头一回见卢老爷,就引得卢老爷说了这么多话,那见到县尊大人,阿敬肯定也差不了啦! 没错,江月儿对她家阿敬就是这么盲目自信。 陈丹华回忆一遍杜衍那天在书斋门口的风姿,一口应下:“没问题。”本县有资质这样好的学子,她爹见了肯定会高兴的。 江月儿差点没蹦起来:答应了!哎呀,我可真机智啊! 真机智的江家月丫儿恨不得马上把这好消息告诉自家阿敬,但到了中午女学下学,男学那边也没动静。 江月儿想起来,好像昨晚阿敬跟她说过,今天学堂有一次考试。 她只好带着这好消息跟阿青回家去了。 江月儿回去跟她娘一说,她娘一脸喜色,果然也觉得闺女长脸。连她舅舅都夸她一句:“我们月丫儿还真是招人喜欢呐。要是阿敬能见到县令大人,得他指点几句,定会受益不少。” 但她给阿敬办成这么件好事,还没得他一声赞呢!她有点不开心了。但见不着人,她不开心也得憋着啊。 江月儿就憋啊憋,憋啊憋,直憋到了晚上,结果,杜衍没等回来,倒等到了严家的下人。 “杜少爷遣小的来跟老爷夫人说一声,他晚上跟我们大少爷和二少爷在一处吃饭,要晚些回来,请你们二位不必担心。” 江月儿都不能信:阿敬居然能跟严大严二玩到一处去,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江栋和杜氏对视一眼,江栋问:“他们三个怎么到一块儿去了?”养子跟严家的两个小魔王从小就不对付,他是知道的。 杜氏问的多些:“那他们在哪吃饭?人带的多不多?叫他别太晚回来。” 因为杜衍一向做事叫人放心,江家夫妇都不狠管他,而且他们总认为这孩子平时独来独往的,除了月丫儿一个玩伴,没有一个其他的朋友,怪叫人担心的。他好不容易跟同龄朋友聚一聚,夫妻二人都觉得很不错。 那人答道:“就在书斋旁的馆子里,夫人放心,带了五六号人呢。你们有什么话要捎带的吗?” 江栋和杜氏无非说了些注意安全,不要调皮,早些回家别贪玩的话。 江月儿就一句话让那人带给杜衍:“你跟他说,他再不回来,我要生气了!” 半个时辰后,听到严家下人的回话,杜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是为了给她报仇,他干嘛没事跟严大严二混在一起?这白眼儿狼! 39.039 江家的两个小人儿隔空闹了次别扭, 江月儿满心盘算着,等那个家伙回来后要给他好看,结果等来等去,只等到严家又来了个下人。那人说, 杜少爷说,晚上要跟他家大少爷二少爷联床夜话, 让他们别等他回家了! 今天太阳不光打西边出来了,还打西边儿出来了两回!这仨人凑一块儿一晚上,还联床夜话?是联床打架吧? 连江月儿都觉得不对劲了, 但她没等说出来, 就气鼓鼓地被她阿娘赶回房去睡觉了! 待到一觉醒来,江月儿昨天晚上的气早消化得差不多了,看到饭桌边那个空着的座位时,又想了起来, 阿敬他真的一晚上没回家! 她忍不住的纳闷:他们三个真的乖乖说了一晚上的话? 江月儿正琢磨着事,突然阿青见小跑进来,她黑红的脸上有种异样的兴奋:“老爷娘子, 你们猜猜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平时最爱凑热闹的江月儿嘟着嘴没出声, 也没影响阿青的兴奋劲儿:“昨晚上孙家的两个儿子, 就是他们家老三和老五, 他们一晚上没回家, 你们猜怎么着?” “孙家?你是说孙通家?”杜氏皱眉问道, 家有恶邻, 想想就不开心。 阿青声音里都是憋不住的笑意:“就是他们家!昨晚上孙通家的老三和老五不是去铜锣坊喝花酒——”看江栋目光严厉, 急急改口:“不是,是去玩的时候,不知道是谁把他俩推到一条臭水沟子里躺了一晚上,被人救起来的时候还喊着有鬼呢。” 果真是大快人心的稀奇事! 孙通家作为平民,为什么在仙水街这么横?还不主要是因为他家的五个儿子! 孙家的这五个儿子,除了老大在铺子里老老实实地照料生意外,余下的四个不多大点就跟街面上一群泼皮无赖混在一起,一个比一个坏。尤其孙家的老二和老五,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简直无恶不作,都成了仙水街一害。 也就是刘顺因为早年在街面上认识了些人,人面也广,才那么不怵他们,正经过日子的人家谁想沾上这一家子? 孙通从兄地卖不出去的事,这兄弟两个没少在里面下阴招。连江栋一开始不明情况,都吃了他们不少亏。 是以听到这两个恶棍倒霉,连修养最好的杜氏都忍不住开怀一笑:“真的?该不是有人在整他们吧?”她专门看了江栋一眼。 江栋急忙喊冤:“我昨晚一整晚都在家里,你是知道的。” “是吗?”杜氏仍觉得这事太巧了,不大信。 江栋叹气:“当然!我是什么性子你会不知道?我若是想报仇,也不会用这种恶作剧似的法子来——” 他语气一顿,看了那个空着的椅子一眼:对了,恶作剧,昨晚的事该不会是—— 杜氏没察觉丈夫的动作,回忆了一下,的确这不像是他的手段。以江栋的性子,便是跟人结了怨,也多会亲自解决,能不牵连朋友就不牵连朋友。否则,只凭江家和严家的关系,只要江栋一开口,就是一百八十个孙通,也早给按下去了。 杜氏仍不放心:“那你原本预备怎么办?”女儿被人欺负成这样,她是绝不信丈夫会哑忍下去的。 江栋偏了下头,见闺女仰着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大手一挥:“阿青,你还不送月姐儿上学去?” 把哼哼唧唧的女儿支走后,江栋方低声道:“姓孙的一家子如此行事,不可能一点事都不犯。我昨天中午请刘头吃了顿酒,他与我说,去年孙二到牛老爷家吃喜酒,奸|污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正是牛老爷家未出阁的闺女。此事发生后,牛姑娘当夜就悬梁了。牛老爷大约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我们竟也没听到风声,要不是前些时孙二醉酒吹牛说出来,这事怕到今天都还没人知道。” 江栋说的刘头正是县衙快班的捕头,对杨柳县三教九流的消息,他一向得知得比旁人快些。 牛老爷也住在仙水街,杜氏自是有映象的,惊道:“昨天牛娘子还到我们家来了,人瞧着憔悴极了,说起她家姑娘急病没了都还直哭,原来竟是这样没的!真是,可气可恨!那老爷打算怎么办?” 江栋道:“这事怕牛家还不知道,我先把风给他们透过去一些。” 杜氏担忧道:“这不一定吧?看他们出事后防得这样很,只怕为了名声,是不敢闹出头的。唉哟,想到有这几条恶狼住在隔壁,我睡觉都睡不安稳了。” 江栋心说,闹出头有闹出头的法子,不闹出头有不闹出头的法子。不过,这就没必要跟娘子细说,免得她担惊受怕了。 便只对杜氏道:“先一步步看,说不定牛家不闹出来,是另有原因呢?你放心,我有分寸。你说得不错,是不能再叫他们住我们隔壁了。” 这一刻,江家其他的三个人想法达到了空前的一致。 至于江月儿,她到了学堂后,发现昨晚联络感情的三个人看上去还是冷冷淡淡,互相不理不睬,一点进展都没有的样子。 就是严小二,他今天居然换了身亮紫色的绸衣,那衣裳上金光闪闪的金钱纹差点没把她眼睛闪瞎。 看江月儿多往他衣裳上看了两眼,他还怪得意:“怎么?你今天看小爷是不是特别俊?” 江月儿诚实地道:“不是,我是想说,你穿这个紫色看上去更黑了。叫你那身金线一闪,我都快看不清你原来长什么样了。” “月妹妹,你的嘴怎么跟杜燕子一样坏了?”严小二大受打击,那叫一个委屈啊:“亏我还——” “还什么?” 严小二顿时一副被猫咬了舌头的表情:“没什么。” 他这样分明是很有什么的样子,江月儿逼近一步:“你说不说?” 严小二紧闭着嘴,后退了一步。没等江月儿再逼问,严大插|进俩人之间:“男人间的事,女人别多问。”将严小二后领一拎,骂道:“瞧你那点出息,丢人不丢人哪?!”拽着他走远了。 江月儿的眼神不得不落到了杜衍身上,她还不想理他呢!结果这家伙竟,他竟从书箧里取出一包热腾腾的东西塞到她手里:“热乎着的,还不快吃?” 没打开纸包,江月儿就闻到了那股特有的香甜味:“白雪蛋糕?!”打开纸包,啊呜一口咬下去,笑眯了眼,问他:“你早上特意给我买的?” 真好哄。 杜衍嗤笑:“怎么可能?我吃不了了,都给你。” 江月儿嘴里咬着蛋糕,含糊不清地戳穿他:“才不是,封皮没打开过,你又骗我。哎,你去哪?” 远远的声音:“快上课了,你说我去哪?” 江月儿“啊”地一声,手忙脚乱地把蛋糕包进去:“糟了!夫子要上课了!” 在夫子要上课这件恐怖的事面前,其他的问题都不重要了好吗? 至于那三个昨天在搞什么鬼,有香喷喷白软软的白雪蛋糕重要吗? 背对着江月儿,杜衍微微一笑。 不过,江家的小胖妞好对付,杜衍下午回家,看到西厢房里坐着的人时,便明白,真正难缠的来了。 他对书案边坐着的人行了礼:“阿叔。” 江栋有一时没说话,杜衍便安静地垂手立于案边。 江栋很清楚,如果他不作声的话,这个养子能自己站一晚上,开门见山:“昨晚孙家的事,是你做的?” 一下午的时间,又去现场看了一遍,足够江栋把事情搞清楚。 杜衍还想装傻:“阿叔说什么?” “啪”,半条绳子扔到他脚下,江栋的声音不辨喜怒:“下次做什么事的时候,手脚干净些。” 杜衍脸红了,讷讷两声:“阿叔……” 他终究只是个孩子,叫江栋两句话一逼,就露出了破绽。 江栋轻声问道:“你是不信阿叔会把事情办好?” 杜衍抿住了唇:阿叔世事洞明,他骗不住他。小胖妞的事,他的确不敢交给别人来办。 这么聪明且早熟的孩子,江栋也是头一回教导。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琢玉的匠人一样,小心翼翼,生怕一刀下去,令美玉有了瑕疵。 以往规劝这孩子的话,不止是他,连杜氏都说过不少,可这个孩子,太过自负,又对别人戒心太深,固执得叫人有些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了。 “那你跟阿叔说说你的计划,这总行了吧?”江栋只好退了一步。 这倒没问题。 杜衍的头一句话便是:“孙家不是仁善之家,不宜为邻。但硬用手段赶走他们,只会引来他们更深的忌恨,到时候我们就防不胜防了。是以,我昨天找严松和严柏帮忙,请他们为孙二和孙五布了个鬼神之局,只要令他们相信,他们再住在这里就会有灾煞,他们自然会想法子自己搬走。” 这只是个才七岁的孩子……他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来着:才刚执笔乱涂鸦吧? 江栋顿时生出“廉颇老矣”的慨叹:“小小年纪,思虑过甚,不是好事。再说,”他声音突而严厉:“你以为你天纵奇才,别人都是蠢蛋傻瓜等着你算计吗?这一次,你以为猜测有人搞鬼的只有我吗?告诉你,我前脚去了铜锣坊,孙通后脚就去了!要不是我警醒,从后巷走了,现在已经被他发现了。若是被他这样的人发现一点蛛丝马迹,都不需要有别的证据,他就能把矛头转向我们!到时候,你觉得他会先报复谁?你能承受他的报复吗?” 早在江栋扔出那条绳子的时候,杜衍便是心头一凉,待听完他的话,他只觉冷汗涔涔,像被鞭子抽了无数遍一样!羞耻,难堪,后怕—— 然而,江栋的话并没有说完:“阿敬,你是比其他人聪明,很多事,阿叔不必教你,你自己就会了。可你必须明白,阴谋诡计,始终是小道。只要有心,就能查出破绽。想没有破绽,只有走正道,坦荡做事,直道而行,方是我辈君子所为!” “可对付这样的人,如何坦荡?骂他们,打他们吗?”杜衍终于不再沉默,有些急切,有些委屈地问道。 终于露出了孩子相,这才对嘛。 江栋一笑:“这一回,阿叔再教你一个道理,叫,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等着便是。” 江栋走后,杜衍又在房中站了一会儿,直到夜风袭来,他才注意窗户没关,往窗边走了两步,忽然一颗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探出来,下巴搁在窗台上,望着他直笑。 杜衍:“……”他抬手勾掉了插销。 “哎哎,”江月儿急忙扳住窗户,笑眯眯冲他道歉:“对不住啊,我不知道你在为我报仇,我收回之前说的话。阿敬,你对我真好。” 杜衍:“……”这么失败的报仇并不想提好吗? 见这丫头还懵然不知地冲他讨好作揖,杜衍鄙视道:“连墙角都听,你也好意思。” 江月儿才不生气呢:“我是来找你才听见的,又不是故意的。”还道:“阿爹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这叫,多听墙角多受益。我不听还不知道你为我做了这么些事呢。” 杜衍面无表情:“……”瞧她得意的! 40.040 杜衍夜不归宿的事才过两天, 这天中午下学, 江月儿跟着阿青回家时,就见孙家杂货铺前面围了好些人。 她心里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又因是孙家的事,不敢上前去凑热闹,好容易看见个熟悉的人, 赶忙叫了声:“葫芦哥!” 被江月儿叫“葫芦哥”的那个是福顺楼的跑堂, 大名叫胡禄,长得一副机灵相,就是生得瘦小了些。当天就是他看见江月儿受欺负,跑去后厨报告自家老板的。这些时日, 江月儿每天从酒楼门口经过, 总会跟他说几句话。 江月儿问他:“葫芦哥,那家怎么了?” 胡禄笑道:“孙家老二出事了。被人剪了舌头, 一张嘴就是一嘴的血,还在脑袋上开了个洞,下面也——”想起面前的是两个姑娘,倒不好再说下去,一脸畅快道:“这恶人总算得了报应。” 江月儿先跟着笑了两声,突然想到前天孙家两兄弟“撞鬼”的事,一时笑不下去了:该不会孙家老二也是阿敬找人打的吧? 她死活拽着阿青回了学堂, 把杜衍叫出来, 将孙家老二的事说了, 紧张问他:“是不是你干的?” 杜衍立刻便猜到, 是阿叔有所动作了,只怕这才是第一步。 面上冷了下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出尔反尔的?”冰着脸进了书斋。 江月儿莫名其妙,转头问阿青:“他怎么了?” 阿青自然更摸不着头脑,猜道:“衍小郎是生气了吧?” 生气?江月儿闷头走回家,忽然想起来:对啊,他昨晚答应阿爹不乱来了,现在听她这么怀疑他,当然生气了! 那孙家的事,不是他干的,会是谁干的呢? 江月儿怀疑了这个怀疑了那个,就是没想到她爹身上去,虽然她爹在那天晚上都说过他有办法了。没办法,她爹在她心目中,一向是文弱正气的印象,实在很难跟打人武斗这类事联想到一块儿去。 当女儿的都这么想了,其他人更不必提。 江家隔壁,孙通娘子嚎了半日,想起前儿个两个儿子撞邪,她去三树弄堂找收魂姥姥请神,姥姥说:“你们家六个男人,阳火太旺,再加上你们房子还在城南头。南边属火,原本就旺,火上加火,没烧透已经算你们运气了。” “可我们在那住几辈子了,不也没事?” “以前没事,那是因为还不到时间。你有没有觉得,近些年你们做什么事都不太顺利?家里还越发倒霉了?” 孙通娘子一想:好像是啊!好像自打他们当家的打算买地开始,他们家的生意一点点就跌下去了,到了江家从他家把地夺走后,又生出了好多事端,姥姥还真没说错! 她也没想想,为了这块地,孙通伙着儿子私底下做了多少下作事,得罪了多少人。那些人明面上不愿沾上他们,暗地里动动小手段,就能叫他们吃不少的亏了。 再听姥姥一说:“你这就是运道到了头。” 孙通娘子先还将信将疑,看见儿子现今的惨状,回想起当天的情形,豁然开朗:“当家的,咱不能在这儿住了啊!” 等杜衍下学回家的时候,隔老远就听孙通骂:“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老子一个也不信!你这个死婆娘没事也少到处蹿,平白惹得晦气!” “你不信有个屁用,跟你说,这个家,老娘搬定了!你要是不走,你一个人留在这!老大,老三老四老五,来帮娘收拾!” “我看谁敢动!”孙通暴跳如雷。 杜衍听到这里便走了,孙家几个儿子最听老娘的话,看来,他们在这不会住很长时间了。 果然,不出半月,仙水街百年来的老住户,最后的孙家人就搬得一个也不剩了。 其间还出了点小插曲,杜衍是听小胖妞说的。 据说有天下午,孙通带着家里的几个儿子气势汹汹闯到了牛家,两家人不知吵了些什么,最后,孙家人个个挂了彩狼狈而出,第二天就搬走了。 孙家人搬走的当天,牛家人放了挂一万响的鞭炮。 能在仙水街安顿下来的人,各有各的能耐。往常孙家能在这一带耀武扬威,是因为大家都是体面人,不想癞|蛤|蟆跳到脚面上来,忍忍便过了。 孙家,也就孙通明白一点,是以,他横行这么些年,从来没惹过不该惹的大事。孙家的几个儿子学到了他的横赖,没学到他的眼色,惹了不该惹的人,以后,还有得苦日子过。 江家人跟其他的街坊看完了全程的热闹,日子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江栋事后将杜衍叫到身边,道:“对付恶人,原也不必脏了自己的手。你是读书人,名声最要紧。读书人不是不能使手段,但不能低了自己的格调。以我们与孙家人的矛盾,到不了将他们赶尽杀绝的地步。做过必有痕,万一有一天传出去,难免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这就太不划算了。” “那假如他们没有牛家那回事,我们岂不是还要忍受这样的邻居,整天担惊受怕?”杜衍仍有些不服。 江栋略有欣慰,至少这孩子现在肯跟他讨论了。别看他住在自己家这些年,但这孩子心防重,真遇到事,只会自己闷头干。他一个孩子,要什么事都能担的话,还用自己这个当长辈的做什么? 说来,也不晓得他那傻闺女是怎么叫这孩子这样上心的。莫不是傻妞有傻福? 江栋心里吐槽着自己的闺女,嘴上道:“你错了。我使计撵走他们,首先是因为我得知他家有人做了恶事。如果他们不作恶,孙家于我家也只是一个不投契的邻居罢了,我为什么容不得他们?”他抬了下手,止住杜衍:“我知道你是担心月丫儿。可人有大恶小恶之分,孙通欺负月丫儿,就此事而言,他只是作了小恶,我小惩即可。他作了大恶,自然有苦主找他。” “万一积年累月,孙通的小恶积成了大恶呢?” “这便是我查他的因由所在了。我查他,是因为他先对我作了数个小恶,我要防备他对我作大恶。查出问题,我告诉给该知道的人,这就是我的小惩。倘若他没有把柄给我抓,我会另寻手段对付。但这也说明了,孙家人不是坏到非得撵走他们的地步。而且,我不怕别人知道我做了什么,因为,这原本就是他们该受的教训。你呢?你能跟所有人大声说,你做了什么吗?这便是阳谋与阴谋之分。” 杜衍哑然片刻,问道:“还有请你收魂姥姥跟孙娘子说的话呢?这也不是阴谋?” 江栋笑了,这孩子果然猜出来了。 他拍拍他的肩,道:“这便是因势利导,你好好想想吧。” 杜衍想没想明白,除了江栋,怕是不会有人知道了。 表现在江月儿这里便是,阿敬晚上关在房里,又不帮她做功课了。 看在前些天她冤枉了他,他这几天一直没什么精神的份上,江月儿决定大度地不跟他计较了。 不过,因在阿敬那吃了闭门羹,她有点闷闷地出了院子,准备在家里随便走走。没走两步,碰到个眼生的下人被门房老李领着往里走,好奇地叫住他们:“你是谁啊?” 那人穿着青布衣裙,头上扎着方帕,神态有些倨傲:“我是我们陈孺人身边的嬷嬷,来给江太太送请帖了。” 老李晓得江月儿不懂孺人是什么,解释了一句:“这位嬷嬷是县尊夫人的身边人。” 江月儿恍然大悟,想了起来:“你是华华派来,给我们家送花宴请帖的吗?” 得到对方的肯定后,江月儿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她宅子也不逛了,跑到西厢房咚咚拍门:“阿敬阿敬快出来,我们能看县尊大人了!” 嬷嬷:“……”她没感觉错吧?大小姐的这位女伴说起赴宴,怎么像要去看猴戏似的? 没拍两声,门从里头开了,杜衍站门口叹气:“怕了你了。不让你进来,你也不用拿县尊大人压我吧?” 江月儿才想起来,当时忙着生气,倒忘了跟他说华华邀请她去赴宴,她还可以带个小拖油瓶的事。 她赶忙叽哩呱啦把这事说了,望着他,满脸的“我厉害吧?还不快夸我?”。 杜衍:“……”县尊大人的花宴连江叔都得不到邀请,她竟能得到? 他伸出手指,忍不住捏一捏小胖妞笑起来显得更圆的小胖脸:没变啊,还是这么好捏……她什么时候长了这能耐? 41.041 至于江栋, 他还不知道主院的事。他教育完养子,就带着他的渔竿往自家池塘边去了。 钓鱼是他新近发展起来的爱好。 圈这片池塘的时候还是去年夏天,那时候天天下雨, 河里的鱼有不少游到了池塘里。经过一夏一冬肥沃塘泥的滋养,里面的大鱼可不少。 江栋提着桶到了老地方, 不想那里已经有个人占了。 看见他, 那人起身要行礼:“姐夫。” 江栋示意杜明久不用让位置,自己坐到他身边, 笑道:“阿明来了这些时, 我和你姐姐一直没功夫带你四处游玩, 你不怪我吧?” 杜明久摇手笑道:“姐夫哪里话。我又不是小孩子, 而且,我正要与你说, 出来这么久了, 我也该回家了。不然——” “是傅家又为难你们了?”冷不丁地, 江栋问道。 杜明久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看见江栋恍然的神色,后悔不迭,忙改口道:“没有的事, 就是我想家了, 姐夫你别瞎猜——” 江栋截口道:“阿明,你不用瞒我。松江同杨柳县不远,我请人打听打听, 也只是半个月的功夫。你是想叫我从别人嘴里听到出了什么事吗?” 杜明久瞪了会儿眼, 迎着江栋坚定的眼神, 终是泄了气,勉强笑道:“其实姐姐不回去就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傅家近年越来越过分,竟到处散播起姐姐当年是跟人私奔的谣言,爹娘听了自然不乐。姐夫,姐夫——” 江栋脸色阴沉如水:“接着说!” “也只是这些。”杜明久道。 “这件事你该一来就说的。”江栋道:“你们一家这些年受了不少闲气吧?” 杜明久神情一下激动起来:“我能说吗?毕竟你当年——”郎舅两个同时沉默下来,这个话题不该被提起。 半晌,江栋道:“我原以为跟你姐姐成婚带她走是帮了你家大忙,没想到,竟还是我欠了你们。” 杜明久忙摆手:“我绝无此意。姐夫,都是一家人了,哪有什么欠不欠的。何况,若不是当年你带姐姐走,她这一生就完了。这些年,爹娘和我都是感激你的。便是没得到你们的消息,我们都没后悔过。你不晓得,去年接到你们的信,爹娘有多开心。你果然没有使我们失望,这就够了。” “搬到杨柳县来吧。”江栋突然道。 “啊?”杜明久一怔。 江栋已经理好了思绪:“傅家如今势大,我们先暂避风头。依他们这样行事,得意不了多久。不过,岳父母年纪大了,受不了这等气,不如搬到杨柳县来。我如今在这里也算有了点家业,不说保你们富贵,至少不用受这样的闲气。如此,你们既避了流言,也好一家团聚,岂不两好?” 两个人都明白,破除流言的法子很简单:江栋带着杜氏回一次娘家便够了,这却是他如今最难办到的事…… 杜明久眼睛一亮,显然颇为意动。这些天,江栋怎么对付孙家的,并没有刻意瞒他,对这个姐夫的手段他一向心服,只是—— “文不成武不就的,我到杨柳县来,能做什么呢?” 杜明久有些丧气:他在科举上但凡有一点天份,也不会遭到傅家这样肆无忌惮的打压。有心想做些事,只要在松江傅家的地盘,只会寸步难行。哎! 江栋便笑了,指指隔壁:“孙家搬走了,铺子要找人盘下来。你若是不嫌弃,这铺子我先盘下来给你做,怎么样?” 到杨柳县开铺子? 杜明久神情微动:虽说人离乡贱,可只要傅家在松江一天,他们的日子就别想好过。他是读书人出身,本朝商人地位并没有如前朝那般低下,对行商一事没有抵触。杜家家教在此,杜明久也并不是拘泥之人。何况家里便是有些家底,坐吃山空不是办法,若是能在杨柳县开间铺子,也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了。 在杨柳县这段时间里,杜明久也将姐姐家的情形看在眼里。姐夫为人厚道又不失手段,且在这里已经营出根基,如果能投奔到他这里,以后姐弟守望相助,倒是不错。 杜明久不说话,江栋也不催他,直到他再度开口:“我要先回去同爹娘商量一下,若是他们同意了,盘铺子的钱也不须姐夫掏,家里这点钱还是出得起的。” 江栋淡淡一笑:“那我回去就跟你姐姐说,只是傅家的事就不用告诉她了,她知道也是白操心。” 杜明久有点不好意思:“要不是姐夫你诈我这一下,我原也没打算说。”顿一顿,道:“既然已经说定,我明天就出发,顺利的话很快就回来。” 江栋道:“那我明天就叫你姐姐把家里的空院子收拾些出来,岳父母到时你们就在我这里落脚。” 这回杜明久倒没拒绝:“成,姐夫家我们暂住一阵子,等我们找到房子后,还是要搬的。” 江栋又道:“这次你回去,我请朋友给你几个人手,有事也好有个帮手。” 郎舅二人商讨着诸许事宜,看天色越发晚了,便向主院那头走去。 进到主院,发现人人喜气盈腮,江栋与杜明久对视一眼,笑道:“怎么?家里是有喜事了?” 江月儿早在她爹回来前就在杜衍和杜氏面前各显摆了一圈,此时过了兴头,只将桌上红帖递给她爹:“阿爹,华华给我下的帖子。” 江栋看了帖子,对闺女笑道:“必是你那染布的主意成了。” 县尊家的赏花宴每年都要开几回,江栋只是县衙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吏员,自然没机会得到这帖子。若论与县尊的私交,倒是不在话下,只是他素性不喜应酬,是以从未在这上面钻营过。 如今这张帖子还真全是凭着女儿的面子挣来的。 不过,只凭着女儿与县令千金的交情,想得到这张帖子还差点火候,江栋想了想,怕就是这件事了。 杜氏和江月儿还都未想到这一层,经过丈夫一提醒,杜氏当即紧张起来:“那月丫儿得准备起来,万一去了席上,有人问起这件事,你也好有话可答。卢老爷家借来的书还在吧?帖子上还特意添上了阿敬,阿敬你也要看看,以防万一。” 这急转直下的情节……江月儿万没料到去县尊家玩还得加倍学习,当即不干了:“我不看!阿娘讨厌讨厌讨厌!” 不过,得知弟弟将于明日返回松江,杜氏只好改变孩子们的学习计划,开始连夜给他打点行装。 趁大人们忙乱的时候,江月儿便同杜衍眨眨眼,两个孩子赶紧溜出了主院。 江月儿问杜衍:“阿敬,你见了县尊大人准备说什么?” 一向胸有成竹的杜衍却显得迟疑起来:“我……我不知道。” “你不想问问——” “别说了,这件事我暂时不打算再提。”他道。 “怎么了?” 杜衍想起下午阿叔同他说的话:因势利导?什么是势?他还不太明白。但他知道,第一次见县尊大人,这“势”必不会在他这里。他是靠小胖妞的关系才有机会见县尊,那么为了自己的家事,冒险把小胖妞,把阿叔,把阿婶一家人拖进来,这好吗? “你怎么傻乎乎的?”对上那双担忧的大眼睛,杜衍忍不住叹道。小胖妞这样天真,只要待人好,那便是全心全意的好,她不知道事情败露的后果,但自己不能不为他们考虑。 江月儿被他突然的嫌弃弄傻了,回过味来,委屈得要命:“我这么帮你,你还骂我傻!我再不同你好了!”将他使劲一推,跺脚气呼呼跑了。 杜衍不防神,一下跌个屁蹲,等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时,小胖妞早跑得没影了! 就不该对她好点儿! 42.042 四年后 炎炎夏日, 天高日朗,万里晴空中, 无风亦无云。 阳光在水面上折射出刺眼的金光, 湖面上大片粉粉白白的荷花在满天金光的透射中,花瓣呈现出半透明状,真有了几分别样的美丽。尤其湖心中央,离岸最远的那株最大的粉荷,阳光正正投射在它的身后, 为它渡出了万道金边。 “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我家就是午后的荷花最好看。”湖边小亭中, 清脆的少女声音不掩饰得意。 “哎呀,你别说话, 你一说话, 这气氛就差了。”一个梳着垂髫分髾髻, 外罩湖蓝纱衣娇嗔着推她一把, 将目光又重新投回湖心中央。 直到阳光略微偏移,粉荷的那层金边渐渐褪去, 小亭中, 湖蓝纱衣的少女才惊叹着再度开口:“从肉髻中,涌百宝光, 光中涌出,千叶宝莲, 有化如来, 坐宝莲上……金光佛莲, 果真宝相端庄, 变幻无常。” “我的亲娘哟,来我家赏荷你也要诵一段佛经给我。华华,你说,你是不是嫌我最近还不够烦?”清脆的少女声惊叹一声,引得小亭中笑语不断。 湖蓝纱衣少女笑着捏捏说话少女的鼻子:“你的话这么多,显然六根不净。我看啊,这佛经你听得还少了。” 说话的少女穿一件杏色葛纱衣,她生着一张微圆的鹅蛋脸,体态微丰,脸上婴儿肥将褪未褪,此时一笑,叫一双慧黠的大眼睛一衬,整个人显得灵动又娇憨。 她原本环着湖蓝少女的手,此时听见她的话,吓得抽出手来双手合十:“你可千万别说了,原本我娘这些天都在念叨着给我找教养嬷嬷,只是看我可怜,还在犹豫,再听见你这话,她真给我找来,我真要立地成佛了。” 看见杏色少女逗趣的表现,少女们咯咯的笑声再不压抑,惊得池中游弋的鸭子纷纷拍打着翅膀嘎嘎直叫,这静谧的夏日水边顿时热闹极了。 笑语声中,一位脸庞微尖,穿着玫红纱衣的少女拿扇柄笑指她:“枉你这两日在姑母面前装得这样乖,我该请她来看看你今日的猴样,你该不叫江月儿,叫江猴儿才是。” 杏衣少女,也就是江月儿,她听了自家表姐的打趣,当即叫苦连天:“表姐你就别再害我了好吗?本来我娘看舅妈在张罗着给你请教养嬷嬷就动了心,叫她听见你这话,这事就再无转圜了。” “哎,月丫儿,阿琴,满打满算,你们今年也才十二岁吧。你娘为什么要给你急着请教养嬷嬷?”听了二人的对话,有人问道。 这些年百姓日子好过,加上本朝海禁大开,杨柳县离本朝最近的港口只有百多里路。有地利之便,加上纺织业发达,杨柳县近些年很是多了些手有余钱的人家。仓禀实而知礼节,如今杨柳县女学之风兴盛,很多人家开始重视女儿的教养,女儿婚前请教养嬷嬷的风气便盛行开了。 江月儿一嘟嘴,指着自己表姐:“问她喽,表姐,舅妈是怎么突然想到这里的?” 四年前,江月儿的舅舅杜明久带着一家人投奔远在杨柳县的姐姐姐夫。起先只是开了个杂货铺勉强度日,后头不知烧对了哪根香,竟搭上了朝廷海运的船贩些丝茶瓷器,几趟下来赚得盆满钵满,带得江家都跟着得了不少赚头。 杜家家业再一重兴起来,其他人还好,就是江月儿的舅妈彭氏,跟她女学的梅夫子一样,是个极重规矩的人。原先没条件,她也就是比其他人刻板一些,现在有了条件,倒是色|色讲究起来了。她会想到给女儿请教养嬷嬷,江月儿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不知她怎么说动了自己的娘亲杜氏,叫她想起了自家这个精力过盛的女儿。 杜琴脸色发红,还未答话,她的身后,梳着桃子头,晒得精黑的小男娃不知从哪钻出来,蹦着高的叫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阿娘说,姐姐年纪大了,该早些相看人家,嗷!姐姐你干嘛打我?” “我就打你这个小快嘴!”杜琴羞恼不已,提起裙子,追着小男娃跑出了凉亭。 凉亭内,少女们笑成了一团。 笑罢了,陈丹华看向江月儿,叹道:“还是你好,不用烦心这种事。” 今天被江月儿请来赏荷的女孩子们大部分是她女学的同窗,几年同窗下来,谁还不知道江家那个神童杜衍就是她未来的夫婿? 江月儿只作不懂:“我有什么好的?我不也跟你们一样,就要被教养嬷嬷管着了?哦,对了,华华要成亲,很快就要脱离苦海,不用被管着了。”她调皮地眨着眼,意有所指地笑了起来。 陈丹华比江月儿大三岁,今年四月刚办了及笄礼,明年便要嫁给从小定亲的人家了。 到底是少女,便是在几年的女学经历中历练得再大方,说起自己的亲事也是会不好意思的,陈丹华气得来拧她的嘴:“我叫你乱说!” 江月儿灵活地往其他女孩子身后一躲,再一躲,“啊啊”叫着:“华华你要成亲也不用开心成这样吧?哎呀哎呀,打不着打不着,哈哈哈哈。” “你这促狭鬼,成天胡沁什么!我看江阿婶想得对,是该请个教养嬷嬷来好好管你了!”陈丹华是个正宗的闺阁少女,哪里追得上整日跑跑跳跳的江月儿?撵了几圈实在没办法,只好喘着粗气作势要走:“我家的嬷嬷过几日要辞工,我正好把她引荐给江阿婶,也好省了她这桩烦心事。” 江月儿大惊失色,只好拦住她连连讨饶,叫陈丹华好好掐了几把出气,才勉强放过她,嘴上还道:“也就是你家阿敬忍得了你,换了别家,遇着个恶婆婆,你这个性子,不脱层皮下来才怪。” 有人笑道:“也不一定啊,我们江猴儿可不是人人都降得住的。” 江月儿才不怕她们打趣,她道:“你们也太小瞧我了,这世上能降住我的人还没出现呢!”顿了顿,补充一句:“除了我爹。”再顿一顿,“我娘也算一个。” 众人大笑:“你就嘴硬吧。” 一时日头渐渐大了,有人提议道:“还是先去屋里坐坐吧,再在这待着,我就要烤糊了。” 江月儿赶忙提了裙子先站起来,在众人起身前拦住他们,道:“别急啊,还有莲蓬没采呢。” “采莲蓬?你不是说,你家没船吗?”陈丹华问道。 江月儿狡黠一笑:“邀你们来的时候,家里是还没有。但前两天我不是画了幅月下垂钓图给我爹吗?他老人家一高兴,就给了我一艘船。我给你们说,我那船可漂亮了,包准你们看了喜欢……” 她边跟众人说话,步下了凉亭,带着她们朝记忆中小船安放的位置走去。说到兴起时,她回身过来面对众人,道:“注意了,你们好好注意睁大你们的眼睛——” 她语气太过兴奋,根本没注意到,她面前的少女们不约而同地全部安静了下来。直到听见身后那句:“睁大眼睛干什么?” 江月儿刷地扭回头,见鬼似地指着身后那人:“你,你怎么在这儿?!” 说话那人只在漫湖碧浪中露出头颈,眉眼清俊,墨发及肩,神色闲适而散淡,不是杜衍是谁? 这是少女们在学堂未曾见到的杜衍的另一面……有姑娘偷偷瞄着他,红了脸。 此时,他正自重重叠叠的荷叶中支起身体,反问道:“我如何不能在这?” 每日里看惯的人,江月儿可不觉着什么美啊丑的,待看清他身下那物,更是差点跳脚:“你不是说你不稀罕我的船吗?现在你是在干嘛?” 杜衍直起身体,浅灰的素色单罗衫罩在他身上有些宽大,却令他行动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写意洒脱,更加叫人移不开眼。 “是没什么好稀罕的,可我说了,我不会坐了吗?”他拨开荷叶,站上了船头,居高临下对江月儿道:“阿婶叫我来跟你说一声,你和你的朋友们赏荷便赏荷,不准坐船,更不许下水。” “你说不许便不许了嘛!”众目睽睽下,江月儿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气得开始挽袖子。 杜衍道:“再说一遍,是阿婶不许,我听阿婶的。”说完,他也不看众人一眼,退回船舱,顺手摘了片荷叶,重新卧了下去 他一卧下去,众人便知道为什么早前她们没有发现他了。 这艘通身漆了红漆的小船藏在层层的荷叶下,他完全躺下去后,荷叶就像一柄柄绿色的大伞一样,将人和船遮得严严实实,看着就是个纳凉避暑的好去处。 他如此悠闲自在,看得江月儿牙根儿直痒,气得大叫一声“姓杜的!”,就要跳将上去把他扯下来! 荷叶下面,悠悠一句话送出来:“刚才陈小姐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可想好了,今日你若是真的登了船,那话,我可要告诉给阿婶听了。” 陈小姐?华华?她刚刚说什么了?对了,她刚刚说,要同她娘给她介绍教养嬷嬷! 江月儿顿时像被冻住了一样,扬着手进退两难。最终,只是恨恨一跺脚:“我们走!” 走出了大老远,江月儿才觉出了气氛的不对劲:太安静了。 “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少女们脸颊绯红:荷下少年的那惊鸿一瞥不知落入了多少少女的春心。 只有陈丹华揶揄她一句:“你不是除了爹娘,谁都降不服你吗?那刚刚又算什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月儿脸也红了,强辨道:“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我才不怕他!” 看她那色厉内荏的样子,少女们纷纷掩着扇子,又笑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打趣她:“你要不怕,现在去把杜公子扯下来啊。” “算了吧,你还是别难为她了吧,看她那样子,不要人没扯下来,还倒吃了亏,被人告一状,那就损失大了。” “……” 江月儿偌厚的脸皮,愣是被她们笑得面红耳赤的,不得不嗔道:“喂喂,你们谁再笑,我家的冰你们今天就干看着不许吃了。” 杨柳县地处南方,冬天落雪即化,能存下点冰着实不易。今天江月儿请的这次客,可以说下足了本钱。 看江月儿被打趣得不行了,少女们渐渐止了笑,跟着她这个主人家到了她住的青苹居。 去年江月儿满了十岁,她就吵吵着叫江氏夫妇把她从主院中挪了出来。 现如今她一个人住一个院,虽然杜氏每天还会过来看她几趟,但比起主院那种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只要跳得高些,就会被唠叨个不停这种情况好多了。 少女们早就走得汗流浃背,一到了地方,纷纷找地方坐下来,拿着扇子猛扇。 江月儿更是自在,她直接脱了外头的纱衫,问她的婢女荷香:“冰呢?怎么还不上?” 荷香是一年前她分了院子出来才到她身边的,她知道这位主子性子急,手上拧着帕子,笑道:“看见小姐们从湖边过来,就叫莲香去取了。冰块不比别物,若是提早取了,早该化了。若是小姐等不住,先吃些湃好的蜜瓜,这儿还有冰镇酸梅汤解解暑。” 江家虽在去年冬天想法子储了几块冰,做些冰饮还成,并不能像富贵人家一样,屋里长日搁着冰盘。 江月儿也看到了几案上的东西,除了鲜果之外,还有一罐西瓜汁,一罐蜜糖并几色干果。她向来不爱有人服侍。自己端来装酸梅汤的砂瓮,见果真触手生凉,对荷香挥一挥手,笑道:“你去到门口守着,别叫别人进来了。” 又亲自给同窗们倒了酸梅汤,看她们这么热的天,个个衣领扣得严丝合缝的,不由道:“你们热不热啊?还穿得这么多,都脱了吧,又没外人。” 少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嘻嘻笑着,谁都没有先动手。 江月儿可不管这么些,待莲香取来冰块,先投了一小半到铜盆里,拧了帕子擦着头脸,一脸舒爽:“可算凉快了!” 看她的样子,终于有姑娘心动起来,起身脱了外裳,道:“斋长,也给我一块帕子吧。” 江月儿就叫莲香另取了几块干净的新帕子,自己将冰块用捣杵,几下捣成碎泥,浇了西瓜汁,上面洒几粒葡萄干花生碎,一一给女孩们盛了,笑道:“这是我爹知道你们要来,亲自去瓜农的瓜田里选的西瓜捣成的汁,你们尝尝,可甜了。而且,你们看看这西瓜汁浇上冰块,像不像一样东西?” “像什么?”有人问道。 江月儿笑而不语,有姑娘便凝神细看片刻,恍然道:“虽然都是红色,但细一看,从上到下,红得还不一样,真有些像我们杨柳县的冰丝红纱呢。” 她这一说,其他人也细细端祥起碗里的西瓜汁,鲜红的色泽将晶莹透白的冰沙或浓或淡地晕染开来,比起她们所说的冰丝红纱,更多了份剔透的美感。 有姑娘便遗憾道:“可惜没有提前布置纸笔,如此景致难得一见,也好赋诗一首。” 不须江月儿说话,她这话便引来众人讨伐:“章碧你这个老学究,什么时候都不忘了作诗。” “我们可是来玩的,章碧你要作诗,回家自己作去。” “就是就是,我就说,章碧越来越像梅夫子了。你们原还不信,现在可信了吧?看她张口学业,闭口规矩的,跟梅夫子不是一个样?我看哪,你明儿个干脆就找梅夫子自荐当夫子去算了。” 看章碧被姑娘们作弄得连连讨饶,江月儿笑着制止道:“我说你们,适可而止吧,看章碧被你们作弄成什么样了。” 当了四年的斋长,江月儿在这群姑娘面前还是很有威信的。有她发了话,女孩们便嘻笑着住手开始吃冰。 有人便道:“说起来,要是没有我们斋长,也就没有这冰丝红纱了。” “你别说,如今我们杨柳县的冰丝红纱都成了贡品,那时候也只是我随手翻开的一页游记,谁能想到有这样的造化呢。”江月儿感叹道。 不错,这些姑娘们所说的冰丝红纱正是那年县尊收到梅夫子的举荐,派人采出那种红色的石头,又找到一块前朝山民用特殊织法纺出的红布,请经验丰富的织娘研究出来的新式纱布。因为山石的特性,这种红色呈现在布匹上与其他红色不同,是一种流动的,深深浅浅的色泽,因此,纱布一经染色出售,便受到了众人的推崇,甚至还在去年被纳入了贡品。 “这是冥冥中自有定数,”陈丹华笑道:“要不是你这个主意让女学扬名,现在杨柳县也不会遍开女学,鼓励妇人家走出家门纺织赚取家用了。。” 江月儿虽然总是表现得自信得过头,但该有的分寸她还是有的,赶紧摇手笑道:“华华你可别夸我了,我只是碰巧出了个主意,没有县尊和各位巧匠的钻研,这布也是染不出来的。” “是啊,此事县尊大人真的是居功至伟。听说连皇上都听说了冰丝红纱的来路,还特意在朝堂上问起过呢。是不是,华华?” 见女伴们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想起将要发生的事,陈丹华矜持地笑了笑:“确有此事。而且,陛下还令内阁拟了诏书,呼吁全国的女子们都要向我们杨柳县的女学学子们学习呢。” “真的?!” “我们女学被陛下表扬了?” “唉呀,那我们斋长岂不是更长脸了?” 姑娘们纷纷惊呼起来,只觉与有容焉,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各种问题,有人问道:“那陛下可有对女学单独的表彰?” 陈丹华摇摇头,如实道:“我也只是在父亲议事时听了一耳朵,再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县尊大人这回肯定要高升了吧。” “肯定的啊,被陛下下旨褒赞,这是多大的容耀呢,你说是吧,丹华?” “这还用问,我跟你们说……” 陈丹华带来的消息令女学生们振奋无比,大家兴奋地讨论了好长时间,直到有人叹了句:“可惜了,往后女学有再大的荣耀也跟我们没了关系。” 这句话一出,大家的情绪都低落起来。 这些女孩子们能在江家相聚,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她们作为女学里第一批学生,前些天已经正式结业了。 一起同窗四年,女学的学生们有来的,更有有走的,她们是最初的一批,也是站在风口浪尖的一批;在一起经历这么些事,也是最特别的一批。不管当初有再大的矛盾,离别来临时,怎么可能不伤感? 江月儿也跟着低落了片刻,不过,她性格使然,不一会儿便恢复了活力。 看见有善感的姑娘拿了帕子开始拭泪,连忙拍拍手:“哎,你们怎么回事啊?好不容易来我家一趟,怎么都哭起来了?不是说好了,今天一天就好好的玩吗?再说了,我们以后又不是见不着了。这些天不用起早上女学,你们居然还不乐意,那我赶明儿跟梅夫子说一声,再把你们送进去吧。” 她这番话却没得到捧场:“大家在一块儿多好玩哪,我这些天闷在家里都无聊死了,有什么好高兴的?” “是啊,斋长,你不觉得无聊吗?” 江月儿道:“你们啊你们,看看,现在知道我的好处了吧?平时有我给你们安排活动,你们只用带双腿过去跟着玩就够了,现在少了我,你们连玩都不会玩了。” “哎呀,话怎么这么多,快说,你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江月儿便一样一样数给她们听:“陪我娘去香山寺上香,前几日我晚晚找华华夜半泛舟消暑,也美得很。完了还去了几家亲戚家采莲蓬捉鱼,晚上我还趁没人的时候凫了水……可玩的可太多了,怎么会无聊!” 少女们欣羡不已:“你在家里你爹娘也不拘你行动,他们对你可真好,我家就不行了,我但凡走路的步子大些,我娘就要骂我。” 陈丹华却笑着揭了她的底:“你们道为什么杜阿婶要给她请教养嬷嬷?现在明白了吗?这丫头玩得太疯,必须得好好管住她才行。” 少女们又笑成了一团:“原来是乐极生悲啊!” “难怪几天不见,发现斋长忽然晒得这么黑,原来早玩成个疯丫头了。” 江月儿说得兴起,一高兴,把自己的底都透了:“我怕什么,反正我过几日凉快了就要去松江。我娘再想管着我,还能叫教养嬷嬷跟我到松江去吗?” 这事连陈丹华都没听说过:“你要去松江了?怎么没同我说过?” “斋长,你去松江干嘛?” 这事江月儿也是早上的时候才得的准信儿,她作个手势压了压,笑道:“是我外公外婆,他们在杨柳县休养了这些年,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思乡心切,张罗着要回家一趟。我就跟我阿爹提了提,说我这些年都没出过杨柳县,想跟着去看看,再者,家里几个长辈都有事忙,外公外婆也需要有人随行照料,我阿爹就同意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事实上,家里原定下陪同的人只有杜衍一个。这几天她找了阿爹阿娘,又找舅舅外婆,到处撒娇,许了一堆诺言,才勉强使家里两个家长松了嘴,答应把她带了去。 但这些昔日的同窗们都不知道啊,纷纷表示了欣羡,得到江月儿帮她们带礼物的承诺,看日影西斜,纷纷提出了告辞。 临行时,陈丹华把江月儿拉到一边,道:“你别忘了跟杜公子说,他今年就要下场。临来时,我爹跟我说了,让他过两日到我家一趟,把他这些时日作的文章带些去,好给他看看。” 能得到县尊大人的指点,这得是多大的机缘?也是江月儿这几年时常出入县尊家内院,杜衍又争气,才令他倍受县尊青眼,并时时有所指点。 陈丹华心思细,知道这种好事最好不要叫很多人知道,省得生出些未知的是非,便特意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把她单独叫到一边,将她爹的话说了。 江月儿“嗯嗯”两声:杜衍的身世至今不明,不光她爹她娘,就连他自己也不同意在这时下场考试。尤其这个时间离江月儿梦里的大难越来越近,大家都同意,这个时候,家里还是不要太高调的好。不管梦会不会成真,还是先避一避再说。 不过作为县里有名的神童,杜衍的蒙师早在两年前就说过,他可以下场一试了。江栋以想再磨磨他的学识为由拖了两年,今年再用这个理由,就说不过去了。是以,家里才会让他跟着外公外婆到松江避避风头,等到了松江,再随便找个理由拖过今年便是了。 面对朋友真诚的关心,江月儿十分愧疚自己要瞒着这些事,伸手抱住她,道:“华华,我可真舍不得你。” 陈丹华一怔,以为她是在说自己年后要返京出嫁的事,强忍着羞意道:“还有大半年我才走,你现在说舍不得,是不是早了些?” 江月儿心里有数,她这次去松江,短时间内肯定回不来,说不定连她的婚礼都赶不回来参加。只是忍了难过,笑道:“说你盼嫁你还不信,看看,连出嫁时间都算得那样清楚了呢。” 陈丹华气得直掐她:“你这丫头,再说些不着四六的话,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江月儿哈哈大笑,连躲了好几下,看她追得鬓发散乱,气喘吁吁的,还是不忍心,终叫她捉了自己的小辫好好揪了几下才罢手。 送走朋友们,江月儿想起一事,问莲香:“表姐呢?这一下午怎么没见她来?” 莲香早从小姑娘们的议论声中知道发生了什么声,抿嘴笑道:“表姑娘羞着了,怎么也不肯再出来。” “怎么?我让荷香去叫她她也不愿意来?” 见莲香点点头,她不以为然道:“表姐就是这样,都是差不多大,开句玩笑又怎么了?舅妈就是把她拘得太紧了。”怅然道:“以后,大家这样见面的机会可不多了。” 江月儿的表姐杜琴在搬来杨柳县后靠着表妹的关系,也成功插班做了她的同窗。只是她娘一向管她管得严,她很少有机会与同窗们相聚。 走了一时,想起陈丹华刚刚的话,又问:“少爷呢?在他房间吗?” 莲香道:“在池塘那。” 江月儿瞪大眼:“他一下午都在那?那么大的太阳,没被晒死吗?”想到之前发生的事,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不会在我的船上躺了一下午吧?” 见莲香点头,她气得叫了一声:“这混蛋!也真是好意思!你说,他脸皮是不是很厚?阿爹给我买的船,我都没坐呢,他也好意思占着不放。” 莲香抿着嘴只是笑:两位主子像是天生便不对盘一般,经常在府里闹得鸡飞狗跳的,跟了这位活泼好动的小姐一年多,她早看惯了。 见江月儿提了裙子气势汹汹杀向自家池塘,赶紧跟了上去。 此时,夕阳已经落到了西山顶头。 江月儿找到之前系舟的地方,拨开荷叶一看:这家伙一双长腿跷起来,头上还顶着那片荷叶,睡得还挺舒服呢! 看得更来气了! 江月儿刷刷捋起两边袖子,抓住小红船窄窄的船帮开始狂摇:“姓杜的,你快给我起来!” 小船剧烈摇晃着晃开两边的荷叶,惊得鸭子们纷纷拍着翅膀逃离。 这船原本就不大,杜衍躺下来,还连脚都伸不直呢,怎么经得起她这样摇晃? 莲香看得心惊肉跳地,在后头叫道:“小姐,别摇了,再把船摇翻了。” 江月儿怒道:“翻了才好,谁叫他厚颜无耻抢占别人东西的,正好长点记性!” 这么剧烈的动作,按说便是头猪也该醒了,偏偏船上的少年除了那身灰色的纱衫随风飘动起来,他硬是连个姿势都没变过。 江月儿摇了没一会儿就觉得乏力,再看船上那人的模样,更是气不过,索性跳上船来,三两步跨到船头,揭了他盖脸的叶子,就是一怔。 却见那少年一双凤目微忪,面上正挂着揶揄的笑:“怎么不摇了?我正摇得舒服着呢。” “你——” 江月儿伸出手来,还没拧下去,就被抢先捉住了。 杜衍还拽她一把:“别闹了,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上过太多回当,江月儿早学乖了,用力挣开他,还站远了些:“你少来,我告诉你,你再赖在我船上,我真要掀你下去了。” 杜衍无奈道:“你别煞风景好吗?我是真有东西给你看。”说着,伸出手来:“快来,真的,这次不骗你。” 那修长的手如玉竹一般,白皙且看不到指节。 江月儿伸出自己明显短了一截的小肉手,毫不留情拍开:“再好我也不看,你下不下去?” 杜衍默默看她片刻,忽然眨了下眼睛:“我不下去。” 还神童呢!神童就是这副又痞又赖的模样? 要不是从小一道长大,江月儿都不能信:“不下去是吧?你给我等着!” 她气得要往回走,不妨被身后的大长腿绊了一下,“呀”地惊呼一声,冲着船里的人倒了下去! “嗷!江月儿你要砸死人吗?”杜衍嗷嗷惨叫着:“你说,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怎么这么重了?” 江月儿猛地砸那一下,原还怕他有个好歹,此时听了这句话,差点没把自己气个好歹,索性也不起身,还重重坐他几下,怒道:“我是长高了,才不是胖了。” 却没听见身下人说话,转头看去,他双目紧闭,脸上汗珠滚滚,竟像是有了症候的模样。 “不是真砸出问题了吧?” 江月儿有点担心地俯下身,想摸摸他的额头。 两人鼻息一挨近,她刚觉出不对,忽然手臂一重,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向了船舱! 再看面前这人,眉眼飞扬,才晓得上了他的大当:“你这个骗子又骗我!” 少年的力气大得惊人,江月儿挣扎着,还是被他按了下去。还伸手嘘了一声:“别好心不识驴肝肺了,我是真的有东西给你看。” “你能有什么——”江月儿一下闭了嘴。 此时两个人都卧到了船舱中,那些两边被拨开的荷叶不知何时又重新聚拢了过来。这些荷叶每一张的中心都有些水珠滚动着聚拢到一起,叫落日的余辉一照,这些水珠就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流动着连成一线,映得荷叶的脉络纹理也仿佛活了起来,在这最后的光芒中脉脉舞动。 “真美啊。”江月儿眼也不眨,惊叹着伸出手描过那些水珠流动的痕迹。 “我说了不骗你吧?”杜衍的声音里居然有了点委屈。 “你这招用得太多了,不管用了,赶紧换一招吧。”江月儿不为所动地戳穿他的小花招,下一句更刹风景的话来了:“我再跟你说一遍,你快给我下去。有你在,我的船都挤了。” 杜衍道:“你再磨磨唧唧,太阳就要下山了。” 江月儿只好闭了嘴,并十分嫌弃地朝旁边挪了挪,睁大眼睛静静观赏起这新发现的美景。 她偃旗息鼓了,偏偏旁边那人不识眼色,没一会儿凑上来:“你躲那么远干什么?我又吃不了你?” 江月儿没好气:“你身上臭死了,熏得我头疼。快离我远点!” 听了这话,那人不但没离她远点,反而更挨近了些:“我身上臭?你再闻闻,明明我今天熏的香还没散,哪来的臭味?” 这家伙,自从到了十岁,她爹娘给他涨了月钱,他不好吃不好穿,除了买些笔墨纸砚,竟喜欢调上了香。 只是银钱所限,他买的香都是市面上常有的香料,原本合在一起该是浓郁逼人的香味,不知叫他怎么处理了一下,那香味非但没有浓郁,反而多了些淡雅宁馨的味道。 凭良心说,江月儿挺喜欢闻这香的。 只是问他讨了一回,他倒不小气,给了她不少。但看见江月儿就把讨来的香料熏完衣服熏箱笼,熏完箱笼熏被面,熏完被面熏房子,在她准备拿了去熏茅房的时候,被他忍无可忍地把香夺回来,再也不肯给她了! 他当时说的什么来着?他说他的香是雅道,不是熏蚊子用的,死活不肯再叫她糟蹋了。 江月儿不好打自己的嘴,索性鼻子里哼一声,歪了头不再理他。 过了会儿,那声音又道:“你来找我是有别的事吗?” 江月儿本想答“没有”,实在怕了他歪缠——对,歪缠。这几年两个人日夜相处,互相在对方身上学习了不少,并且还互有进步。江月儿学会了他的毒舌,杜衍则学会了她的歪缠。尤其这招用在她身上,连她都连连吃瘪,多数时间居然是甘败下风的。 权衡片刻,她只好老老实实地把县尊让陈丹华转告的话讲给了他听。 杜衍半晌没出声。 该不会这家伙嘴上说没事,心里其实还在乎得很吧? 江月儿心里嘀咕着,没回头,问道:“怎么不说话了?你准备怎么回县尊?” “陈县尊如今就要高升了,他有这份心,不管我们用不用得上,总得去登门谢他一谢。”杜衍道。 江月儿还是觉得不妥:“那过两日就是县试报名,你报没报名,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他。你准备怎么说?反正,我觉得,陪外公外婆回松江这个说辞太不靠谱了,你要是真没去考试,舅舅家不得被人骂耽误神童的前程吗?” 杜衍道:“那就报个名,再送外公外婆走也是一样,我不回来,借口还不是一大把?” 顿了顿,江月儿又问:“你就不觉得遗憾吗?卢句安去年下场,都已经考中了一场呢。” 杜衍叹气:“让你看个景,你总问东问西的,怎么这么些话说?不嫌破坏风景?” “我——” 一根手指伸过来,抵住了她的唇:“嘘,你再说话,我就真的会遗憾了。”头顶上的荷叶拨开一线:“看。” 不知何时,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 圆圆的月亮爬到柳树枝头,洒下满池银辉。 红色的小船在荷叶里探出个尖尖的头,伴着清波碧水一荡一荡,荡碎了满池的月华。 小船中,有人低声浅笑着唱起了歌儿,有人则扣击着船帮打起了节拍。 真美。 43.043 江月儿到底没能把那个讨厌的家伙撵下自己的船, 也到底没能跟他一样,在船上好好睡上一觉。 因为跟着月华一起光顾小红船的, 还有一样东西——蚊子。 勉强在船舱里又躺了会儿, 江月儿实在被咬得受不了,拨开荷叶起身道:“不行了,我得回去了。” 她刚坐起来, 杜衍一个翻身,将她空出来的位置全占住了, 还闭着眼对她一挥手:“你回去吧。” 瞧他这理所当然的样儿! 江月儿挠着痒痒,看自己满胳膊的红包, 再看那人, 脸上白白净净, 连个红点都没有, 凭什么呀,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 顿时恶向心头起, 撩起一捧水洒过去,哈哈直笑:“你也给我起来吧。” 清凉的水滴洒在脸上, 杜衍美得直哼哼:“多浇点,再多浇点, 真凉快!唉哟!”一摸脸颊跳起来:湿乎乎的, 还有股腥臭味儿!这丫头竟敢把池塘里的塘泥往他脸上抹! 江月儿一手握着塘泥,作势还往他脸上倒, 呲着牙笑:“这样还舒服吗?” 杜衍跳起来, 冷着脸, 一言不发地逼近她。 这家伙,竟不声不响地长得比她高了那么多。他躺着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两人在逼仄的小船上相对而立,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便是天不怕地不怕如江月儿,她的呼吸也乱了半拍。 她提防着连连后退,刚刚做坏事时不觉得,现在看他这副表情,说实话,她心里有点毛毛的。 “让开。”湿湿的鼻息拂过她的面颊。 如受惊的兔子一样,江月儿朝后缩了缩肩膀,只觉眼前一花,发现他已跟自己错身而过。她微微舒了一口气,抬手拂去勾住她手的灰色纱衫。 就在此时! 灰色纱衫在空中利落地划了半个圈,江月儿手中一空,随即背后一热,她美丽的新衣裳已被攥在那混蛋手里照脸揩了好几下! 江月儿眼睁睁看那家伙大笑着跃开,险些没气疯:“啊啊啊啊,混蛋!” 呆望着外衫上大片的污渍,她大叫着跳起来,却忘了自己正站在船上,她猛地一跳,那船便狂摇着差点真的翻倒! “小姐!”莲香站在岸上,看江月儿踩在船边,差点翻倒下去,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有惊无险地站稳之后,江月儿倒不害怕,再一看船头上,顿时“哈哈哈”笑弯了腰。 原来杜衍那一下腾跃只跃到半空中,就被江月儿晃得踩了个空,差点摔个狗吃|屎! 杜衍默默运会儿气,顶着身后放肆的笑声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荷塘。 江月儿哈哈笑了好一时,待到看见自己外衫上大片大片的黑泥,慢慢就笑不出来了:有什么好高兴的?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两败俱伤嘛这是! 感到蚊子越来越凶,提了裙子正要上岸,想起杜衍刚刚那动作好像还怪好看的,一时兴起,后退两步,在莲香的惊呼声中跃了起来! 刚一跃起来,江月儿就知道要不好:她刚刚忘了,船上跟陆地上是不同的,她这一跳,那船猛地下沉了一大截,以她跳的那点高度根本上不了岸! 千钧一发之际,江月儿摸到系船的绳索,赶紧使力抓住,用一种绝对称不上好看的姿势爬上了岸。 树荫里,沙沙的风声中,似乎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莲香脸都吓白了,声音都带了哭腔:“我的小姐,你吓死我了!” 江月儿示意她住嘴,凝神听了片刻,问她:“你有没有听见有人在笑?” 莲香往身后看了眼,此时恰恰一片乌云挡住了月亮,数不清的树影开始随风舞动,它们的树叶也跟着唱起了歌:沙沙,沙…… 莲香腿一软:“小姐,你别吓我——” 江月儿无语地看她片刻:“你怎么还没我胆子大?”扯了她往回走:“我是觉得有人在树荫里看我们,你真没看到?” 莲香开始翻白眼了:“小姐——” 江月儿只好闭了嘴,满怀疑虑地往后看了看,当然,她什么也没看见。 等两人回了青苹居,荷香自然大惊失色地问她这身黑泥是怎么回事。 江月儿不想多说,莲香到现在都还哆嗦着说不出话。她想了想,道:“你去隔壁问问,少爷回来没。”再想一想,小声笑道:“你再找墨生问问,问他家少爷的香今晚用了多少。” 墨生是江栋给养子选的小厮,跟荷香差不多同时到的少爷小姐跟前。 荷香便知道,她家小姐这身黑泥必然跟隔壁院的少爷有关系了,帮她换下衣服便去了隔壁院打听情况。 荷香走后,莲香也缓得差不多了,张罗着给江月儿抬来热水,洗了个透澡。 刚进澡盆,荷香就回来了。 她拿过胰子替江月儿搓头发,笑道:“少爷早就回来了,正在书房做功课呢。”压低了声音:“墨生说,今晚少爷不知道在哪蹭了一脸的黑泥,回来就让他把往时调的香在澡水里倒了一大半,又往书房和卧房里各点了些,小半年攒下来的那点香就用得差不多了。” 江月先嘀咕一声:“他怎么还在做功课?”问荷香:“他把那香都用了?那不是要香得逼杀人?” 荷香当然不好意思说,她刚进隔壁蓬蒿院就被那冲天的香味熏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但江月儿已从她脸上看出来,想象着隔壁那个家伙是怎么香叫正常人都受不了的,笑得差点滚倒进洗澡水里:“哈哈哈哈,死洁癖死臭美!臭不死你香死你也不错,哈哈哈哈!” 洗完了澡,江月儿兴冲冲地去隔壁拍门要看笑话,墨生却连门都没开,明明书房的灯还亮着,偏说少爷“睡了”,让她们改天再来。 虽然略有遗憾,但想到那家伙今晚的样子,江月儿直笑了半夜才睡着。 然而,第二天一早,她就笑不出来了。 墨生捧着一卷画给她,低着头道:“这是我们少爷叫我送给小姐的。” “是什么?”江月儿接了画卷慢慢展开,没留意墨生把东西递给她就溜了。 根据打开的画卷看,应该是一幅荷塘月色图。 这些年,她和杜衍两人同时跟阿爹学画。阿爹说她的画灵气十足,只是她生性惫懒,兴致来了才画上两笔,生生浪费了好天份。杜衍天姿虽比她稍逊一些,假以时日,在技法上胜过她不在话下。 这是唯一一个江月儿能毫无悬念胜过杜衍的地方。为着这一条,刚开始学画时,她学得可认真了,尤其看到那个家伙被她打败的样子,令她劲头更足了。 只是大约被打击得多了,后面再学画时,他就死活不肯给她看自己的作品了。 算一算也有一两年,江月儿没看到他的画作了,也不知道他如今的水准如何。 她好奇地将画卷全部打开,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是一变,“刷”地合上:这混蛋,果然昨天树林里的人就是他!他竟把昨晚她差点跌到荷池的那一幕画下来,还送给了她!丢死人了! 她紧张地问荷香:“你看到上面画什么了吗?” 荷香忍着笑赶紧摇头:要是承认的话,两位少爷小姐可不得再打起来? 江月儿咬着唇将画卷一卷,就要投进香炉中,临到要丢时,不知怎地,又变了主意,同荷香道:“找个匣子把它放进去。”加一句:“你们都不许打开看。” 荷香笑着应了,莲香问道:“小姐,既然这么不喜欢这画,干嘛还把它留下来?” 江月儿道:“这么长时间没看阿敬画画,等去主院吃完早饭,我得研究研究他的画技有没有进步,要是还是老样子,我可得好好说说他了。” 越说越觉得是那么回事,昂首挺胸地出了门。 两个丫鬟对视着窃窃而笑,赶紧跟了上去。 小儿女间的琐事一时两时说不尽,再说杜衍。 得知他在报考县试之际还要送外公外婆去松江,熟悉的朋友纷纷来劝他,说他考试在即,最好不要出远门,还是多温书为要,均被杜衍以松江与杨柳县坐船最多十天就能打个来回为由拒绝了。 因杜衍一向我行我素,除了如卢老爷等几位关系亲近的长者规劝几句外,其他人并没有怀疑。 整个六月的下半月,江月儿和杜衍都是在去朋友家道别中度过的。 直到七月初三,处暑这天,杜家外公外婆在亲友们的依依送别中登上了开往松江的船。 头一回出门,除了舍不得父母外,江月儿倒不怎么害怕。 除了她生性不认生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 “月妹妹,你站得那么前干嘛,不晒得慌吗?” 严小二呲着大白牙凑到她面前。 严大和严二两个在一年前就不去上学了,打退学后,他们的爹看孩子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在家里散养着不管了,便大手一挥,将兄弟两个拎上了船跟着一起跑船。 这回江月儿坐的就是漕帮的船,正好与严大严二顺路。 江月儿一把推开他的大脸:“不晒,你走开,挡我风了。” 他低落地“哦”一声,不响了。 没一会儿,“月妹妹,这是江里新鲜打下来的鱼,我给你做鱼脍,你吃不吃?” 江月儿皱着鼻子,连连往后退:“腥死了,快拿开我要吐了。呕!” 她本来在船上不吐的,被严小二拿鱼一招,竟招得晕船了! 严小二顿时慌了,又是拿水又是拧帕子的:“月妹妹你没事吧?” 能没事吗?江月儿差点把苦胆水都吐了出来,也吹不了风了,摇摇晃晃被莲香扶进了舱房。 严小二失落地望着江月儿的背影,嗅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到底没敢再追上去。 “现在知道人家嫌弃你了吧?”严大在旁边看了老半天,这时才上前,幽幽道。 他比弟弟大两岁,已经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些事,知道不能这样任这个傻弟弟发展下去,此时找着机会便劝了起来。 不想,严小二的答话差点没把他气吐血:“哥你是不是傻?月妹妹明明是从小到大都在嫌弃我。” 严大瞪着他老半天没说出话:“你知道你还没完没了地凑上去?” 严小二自有一番道理:“从小到大嫌弃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就看月妹妹欢喜,为什么不能专门找着她说话?” 严大又无语半天,道:“她是定了亲的人,你们这么大了,再接近不合适了。” 严小二不屑道:“她定了亲?哥你不会是说杜燕子那个娘娘腔吧?他俩什么时候定的亲,我怎么不知道?” 严大觉得跟弟弟说话费劲死了,不耐烦道:“你少不懂装懂,从小到大,还有谁不知道杜家那货就是江家那丫头的未婚夫?” 严小二斜他一眼:“我就问你,他们俩什么时候定的亲?哥你认真回答我这一个问题,别跟我扯别的。” 严大还真认真想了想:好像……的确没有啊!从小到大,他们只听旁人在说这话,江家人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这—— 严小二哼笑一声:“懂了吧?江阿叔根本没看中那个娘娘腔!看你还总嫌我笨,连这都想不透,还好意思骂我。” 被一直鄙视智商的弟弟耻笑半天,严大老半天没回过神,等把这些事都想转了,他弟早跑远了。 “不会吧?他真起了那心思?”严大真觉得不妙了:“这胆大包天的小子,也不怕爹知道了打死他?” 从小到大,他爹就特别羡慕江阿叔,说他一儿一女好福气,尤其每每见到杜衍,总要敲打他俩一回。他兄弟俩这么讨厌杜衍,完全是被他爹从小比出来的。 而且关键的是,人家江家不说定婚的事,极有可能是认为两个孩子年龄太小,怕还有什么变故,才拖到了现在。这在杨柳县又不是没人这么干过。 不然,杜燕子那么好的女婿,要不是早被江叔圈下来,早就叫杨柳县有适龄女儿的人家抢疯了好吗? “这小子太欠敲打了!”严大一顿足,追了上去。 他离开这里没多久,两个人从船帆后面转了过来。 “少爷……”墨生小心望着他的脸色,有点不敢说话。虽然少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就是知道,少爷现在的心情不是很好。 他们俩其实比江月儿来得还早,只是靠坐在桅杆下面,风帆一鼓,从另一边过来的人不注意就看不见他们了,再没想到还能看到这一出。 杜衍一言不发地转身下了甲板。 舱房里,江月儿早吐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在甲板上虽然摇晃,回到舱房里,那摇晃劲没减,反而因为门户狭窄,还多了分气闷。 她虚弱地道:“扶我去甲板上。” 莲香和荷香看她吐得这么辛苦,哪里敢:“小姐,吹了风更不容易好,您还是先躺着吧。” 江月儿坚决推开她们:“再躺我就要死了。”自己摇摇晃晃地开了门,没提防门口站着个人。 此时船身又是一晃,她脚一软,跌到了那人身上。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清冽的香味,江月儿竟觉得头晕好像好了点,干脆赖着不起来了,哼哼道:“阿敬,把你那香再给我一些吧,头晕得很。” 杜衍不语,将她重新扶上床,盖好被子,坐在床头专注地盯着她看。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少爷又是在闹哪一出。 其实杜衍也没想明白,自己在闹哪一出。长这么大,叫他想不明白的事太少了。这于杜衍,是个很新鲜的经历。他觉得他得把这问题快些弄清楚。 他觉得他怪纳闷的,这丫头为什么这么招严小二喜欢。看她吧,勉强算长着鹅蛋脸,但那脸上的肉坠坠的,都快把鹅蛋脸坠成圆脸了。好吧,现在她是瘦了不少……眼睛也越发大了,好吧,勉强算她好看……但就凭她动不动就欺负人的性子来看,居然还有人受得了她。这人居然还是严小二!打小除了他之外,就数严小二被这小胖妞欺负得多!严小二他没病吧? 当然,他觉得最病的还是他。听见严小二想娶小胖妞后,他居然没觉得解脱开心,反而心里一直闷到了现在,而且看着她苍白的面色,满头大汗,他好像更闷了。 杜衍倾身过去,还没拿起铜盆里的布巾,船身猛地一晃! “哇”地一声,江月儿半仰起身子,吐了他满身! 杜衍:“……”快回去换衣服吧,还站这干什么?小胖妞壮得一拳能打死一头牛,她能有什么事? “你要不要紧?”他听见自己这么问道。 江月儿闻着那股熏人的酸臭味,差点没闭过气去:“你快离我远点,我要被你熏死了。” 杜衍:“……”知道了吧?这丫头从来都不识好人心的,还关心她干什么? “有什么事记得到隔壁叫我,稍后我叫墨生把香送来。”离开前,他听见自己这么跟两个婢女交代道。 …… 说来也怪,闻了杜衍送去的香后,江月儿的晕船竟慢慢好了起来。到晚饭的时候,都能被扶起来喝粥了。 闻讯而来的外公外婆放了心,又因年纪大了守不住,只好千叮万嘱地回了自己的舱房。 留下杜衍一个坐在床头不肯离去。 江月儿觉得他今天一天好像有哪里怪怪的,总感觉他好像在看自己,就像现在这样,冷不丁睃她一下。等她发现了,就大大方方地抬头,好像在问她“怎么了”。 问他吧,他自然不会承认,但……总觉得哪里不对……江月儿终于受不了地把他也撵了出去。 因着头一天吐了在甲板上这一场,后头由外婆米氏作主,硬把江月儿按在床上养了四天,直到船到港的那天才许她下了床。 江月儿就像被放出闸的小鸟一样,一出门就跑到了众人的前头:“外公外婆,这就是松江吗?码头好大啊。” 她猛地一回头,就看见杜衍匆匆移开的眼神。 又是这样,又来了! 江月儿杏目圆睁,就要拦着他问个好歹出来。 却被他轻巧地闪了一下,先于她跨上了甲板。 “老爷太太,你们可回来了。”一个穿布衫的中年人神情激动地扶住了外公外婆。 外公还稳得住,外婆却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是啊,真没想到,还有回来的一天!” 一句话招得中年人旁边的妇人落了泪:“就是,要不是那天杀的傅家从中作怪,老爷太太也不用这把年纪还——” 外公咳嗽一声,隐晦地看了江月儿一眼。 傅家?难道说,外公外婆当年到杨柳县来是真的有什么隐情?江月儿看向杜衍,发现后者正在看她。见她看过来,给了她一个“回去说”的信号。 中年妇人忙堆了笑,同中年人上前行礼:“这就是表小姐表少爷吧?都长这么大了?可真是生得俊呢。” “这是你王叔王婶,我们家的房子就是他一家在看。”米氏已经恢复了平静。 江月儿笑眯眯地扶住两个人:“王叔王婶千万别折煞我了。以前听外婆说起你们一家,她总说,要不是在松江有你们照应着,她也不能放心在杨柳县修养这么些年。” 好听话谁不爱听,这一夸,王婶看江月儿眼神亲近了好多,笑着谦虚两句:“老爷太太信任,我们哪能不尽心呢?表小姐在船上可好?大爷呢?他在杨柳县还住得惯吧?” “……” 擅谈的江月儿遇上了擅谈的王婶,坐在马车上,两人就聊得热火朝天的了。 “这孩子,也不晓得成天哪来这么些话说。”外婆米氏挑了帘子,望着执意不肯坐在马车里的外甥女,笑与丈夫道。 杜老爷目含忧虑,没答话。 米氏推推他:“老头子,你出什么神呢?一回来就是这副样子,那傅家老爷子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是在想,大妹这事,怕是瞒不住月丫儿了。” 米氏叹了口气:“女婿也是,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我都说不要孩子们送了,他死活不听,遣了一个跟来不算,还又遣了一个。要不是我实在在杨柳县住不惯,也不会急着回来。你说,她娘这点事要叫月丫儿知道了,会不会——” “会什么?”杜老爷板了脸:“你别瞎胡猜,你也不想想,咱们月丫儿是这种人吗?我担心的是,傅家老爷子死了,傅家人毕竟还在,万一碰上了,两边又有这样的旧怨,年轻人气盛,要是出点事就不好了。” 米氏听得眉头直皱,等杜老爷一说完,当即拍板:“那就不让她乱走了。原本这孩子就被女婿惯得性子野了些,在松江的这些天,正好扳扳她的性子。” 连管教孩子的招式都这么相似,要不怎么说米氏是杜氏的亲娘呢? 不过,江月儿从小跟她娘斗智斗勇这么些回,要是个小小的院子能关住她,她就不是今天这样子了。 进了杜家老宅没有半个时辰,从发现外婆不让她出门开始,她就感到了不对。 她赶紧去找杜衍问主意,结果被告知,他吃完午饭就被王叔领着,到附近的书肆去了。 个没良心的家伙,居然说都不说一声就把她抛下了! 江月儿气得在宅子里来回转了一圈,就来了主意。 把两个婢女支开之后,她掖起裙子,嗖嗖爬上院墙旁边的老榆树,拍拍手,从墙头上一跃而下! 江月儿满意地拍拍手:在严老爷家的那几年,虽然没学到什么正经本事,但总是跑跑跳跳的,叫她的身形比一般人灵活健旺了很多。至于爬树,她四岁就会了。 不过,自从她有一年在家里爬过一回,把她娘吓得半死之后,她再也没敢当着爹娘的面上树了。 外公外婆平常住在舅舅家,不知道她的这一面,不然的话,肯定不会那样大意。 “唉,你们看,杜家的院墙上面跳下来个丫头!” 江月儿刚一下地,就被弄堂里玩耍的孩子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你是谁?怎么从杜家院墙里头跳出来了?” “是杜家的亲戚吧?我今天看见有马车进了杜家门里,肯定是杜老爷一家子回来了。你是杜琴吗?” “我不是杜琴,”江月儿笑着澄清道:“我是杜家的外孙女,叫江月儿,专程送我外公外婆回松江小住的。” 江月儿立刻感觉到,她一说出“外孙女”三个字,那些孩子们脸上的好奇当即齐刷刷地消失了,她疑惑地住了嘴:“怎么了?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有个穿着素色衣衫的男孩站了出来,他眼带敌意,问道:“你是杜家的外孙女?是你那个私奔的娘生出来的私生女?” 江月儿大怒:“你娘才私奔!你才是私生子!”她大骂着,就扑上来打了那男孩两拳! 那孩子没想到她动手连个招呼都不打,当下挨了个实在的,嗷嗷叫道:“你凭什么打人,你娘本来就是私奔的!我又没说错!” 江月儿反剪住他的双手,又“啪啪”给了他两下耳刮子,怒道:“你还敢乱说话吗?” 她携愤出手,这两记耳光扇得又重又快,那男孩嘴角眼见得肿了起来,叫道:“还愣着干什么?你们还不快帮忙?” 那群孩子这才反应过来,大叫着围了过来:“杜大妹的私生女,你快放了我哥!” 江月儿原想硬顶,看见围过来的孩子至少有三四个比她还高大,一蹬手上的那个,喊了声:“你们仗势欺人,不要脸!”撒腿就跑! 几个孩子手忙脚乱地接住人,再想追时,江月儿都蹿到了弄堂口! 那个挨耳光的男孩气得推开他们:“都傻了吗?还不快追?” 没跑两步,却看见刚刚那个打了他的死丫头又慢慢退了回来。 他心中一喜,才看清她后头还跟着几个人,那几个人膀大腰圆的,一看就不是善茬。 他赶紧后退转身,发现身后的小伙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得一个都不剩了! 溜得也太快了吧! “月妹妹,你说,这个小子想怎么处置?红烧还是清炖都行。” 严小二狞笑着把指骨捏得卡巴作响。 他跟严大在码头上把货安排好后,想起他月妹妹今天刚到松江,人生地不熟的,肯定会有不方便的地方,便拽着自己家的老大打听着到了杜家。 没想到,一来就看见他活泼可爱的月妹妹被人追得像狗一样。二话不说,就帮着她把人捉了回来。 可惜那几个小子跑得太快,几个人动作慢了一步,只捉到了这一个。 江月儿无语地看他一眼:还真把自己当山贼了。 转向那个小子:“你给我说清楚,凭什么你说我娘是跟人私奔了?” 那小子面含怒气,竟然不作声了! 江月儿看严小二一眼,后者会意,跟严大一人一边围住他:“不说是吧?不说我把你衣服全扒光,带着你到你家门口绕一圈,看你还说不说!” 看不出来,严小二平时在她面前憨憨的只会傻笑,平时没少干这种事吧?江月儿觉得她再也无法直视严小二的傻笑了。 “老大——” “别扒别扒,我说了!”那小子哭道:“这事不能怨我。我家里长辈从小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说弄堂最外边的杜家大姑娘本来是我小叔,不是,是我爹的媳妇,结果快要成婚的时候,她跟人私奔了。” “胡说,我娘才不是跟我爹私奔的!”江月儿气得又想打人了。 “砰!”严小二一脚踹倒他,“还不说实话?” 那人嗷嗷惨叫着坚持道:“我说的就是实话,不信,你随便到弄堂里找个人问问,看他们是不是这么个说法?” 他如此铁口,连严小二都打不下去了,犹豫着回头:“月妹妹,要不——” 刚起了个话头,弄堂里头突然喧闹起来,起码有几十个人举着棍棒大叫着冲向他们! 严大脸色一变,叫道:“快跑!” 严小二一把抓住江月儿就要带着她走,被她反手拽住:“不能走,我外公外婆还在里头!”她再想不到,一来松江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她虽然不信自己爹娘会干出私奔的事,但显然杜家在此地跟人结仇不小,不然不至于她只是报个名字,就引来几十个人追打。自己一跑了之倒是轻松了,但害了两位长辈怎么办? 几个人只好又调过头来,叫那些人又拉近了些距离,严小二抄起手头的铁棍,喝道:“你先跑,我挡挡就来!” 几十个凶神恶煞一样的家伙,他怎么挡?江月儿正不知如何是好。 外头街上突然一声厉喝,一队穿皂衣皂靴,戴黑幞头的捕快疾步出现在弄堂口:“何人在此械斗喧哗?” “当啷”,严小二扔掉手上的铁棍,指着对面,大声道:“大人,是他们!” 一方几乎手无寸铁,另一方木棍铁撬石头……几乎人人都拿着武器。 为首的捕快一挥手:“都带走问话!” 江月儿松了口气,一转头,就看见杜衍正跟为首的捕快拱手,笑着向他手里塞了块什么东西。 “都先进去说话吧。”王叔叹了口气,领着众人拍开了门。 杜老爷和米氏早就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本来没疑心什么,直到两个婢女来报,说她家小姐不见了的时候,差点没急个好歹出来。 正商量着出去看一眼,就碰见领着众人走进来的王叔。 米氏直念佛:“外头是怎么回事?喊杀震天的。” 王叔道: “我跟杜少爷在回来的路上看见巷子那头傅家跑了些人出来,就怕是他们听见老爷太太回来了来找麻烦,还好杜少爷机灵,他先时看见巡街的捕快,出了点钱将他们请过来看看,才避了场大祸。”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米氏摸摸外孙女的头脸,和声道:“月丫儿有没有被吓到?” 江月儿早憋了一肚子的话,再忍不住了,直问道:“外婆,外头有个姓傅的人说,我娘当年是跟人私奔的,这是怎么回事?” 米氏的脸一下刷白如雪,垂下泪来:“这么些年了,他们还不放过我们!” 江月儿咬住了唇,但母亲的名声何其要紧,她必须在今天把这件事弄清楚!要是那些人胆敢散布谣言,她一定,她一定—— 杜老爷叹了口气:“还是我来说吧。十多年前,你娘是跟巷尾的傅家小子定了亲的。” “啊?”此言一出,连杜衍都大吃一惊。 杜老爷摆摆手,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如果不是他们家瞒骗在先,我们杜家还不屑于做背信弃义之事。傅家小子当年一表人才,傅老爷是里长,除了只有傅小子一个儿子,人丁有些单薄外,再没有其他不足。原本这是桩极好的亲事,但纳征前一个月,快到交换婚书的时候,傅家小子与同窗去邻县访友,就此一去不归。傅老爷便与我商量,孩子必然是在哪里耽搁了,要是到了正日子,他还没有回来的话,就把昏礼按日子先办了,我觉着当时他神情有些不对,便拖了拖。我想不到的是,他家儿子在邻县遇上意外,早就死了! “他们怕我们知道这事之后不肯把大妹嫁进来,当即决定把傅小子在庙里先停灵一段时间,等大妹嫁了之后,生米煮成熟饭,再过两年抱养个孩子,我们便不同意也不行了!” “骗着人守活寡,这也太缺德了!”严小二气愤道,其他人没说话,心里无不是赞同。 江月儿攥紧拳头,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纳征换婚书的前一天,傅家有知道内情的人也看不下去,跟我们报了信。” “但那时婚期已近。” “是啊!”杜老爷叹道:“幸好你爹那时候站了出来,说他愿意娶大妹,并在婚后就离开松江。我们怕夜长梦多,当天就到衙门里找了个官媒为你爹娘办了婚书。等傅家知道此事时,他已经带着你娘离开了松江。” 江月儿再没想到她爹跟她娘成婚还有这样的隐情,听到最后,舒了口气:“我娘不是私奔的,那他们凭什么这么诬蔑我们家名声?” “你知道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吗?”杜老爷问道。 “傅家坊?”答话的是杜衍。 杜老爷点点头:“不错。这附近住的大部分是姓傅的族人,才叫傅家坊。加上傅老爷既是族长又是里长,我们姓杜的势单力孤,怎么跟他们斗?还不是任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虽说如此,江月儿还是觉得有哪里说不通。杜衍已经先问了出来:“若是怕傅家恶横的话,阿婶成婚后又不在傅家坊住,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松江?” 这孩子也太敏锐了! 杜老爷暗叹一声,道:“傅家失了独子,原本视你阿婶为囊中物,现在煮熟的鸭子飞了,岂不恨得滴血?若是你阿婶再留在松江,万一哪天他们狗急跳墙怎么办?” 倒也是…… 不过,江月儿转念一想,不服道:“那也不用一辈子躲着他们吧?我爹娘是正经成婚,说到哪都光明正大。他们欺诈在先,凭什么这么横?还害得外公外婆也离乡背井这些年。” 她在杨柳县这些年,从来只见子女依附父母生活,没见过父母还反过来投奔出嫁女。想来,要不是实在在松江住不下去,外公外婆也不会年纪一大把还饱受奔波之苦。 这两个孩子,再猜下去,连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 仓促之间想不出理由,杜老爷不得不扶了额头,□□了一声。 江月儿同杜衍一边一个扶住他,叫道:“外公你没事吧?” 米氏忙站起来指挥两个孩子:“定是头疼病又犯了,快扶你们外公回里屋躺着。” 把外婆劝在房里照顾外公后,想起外头的几个客人,江月儿赶忙出来道谢。 严小二一挥手,连他哥都代表了:“小意思,月妹妹你再有什么麻烦事,一定遣个人告诉我一声。我就在松江,谁敢欺负你,我们弟兄两个一定饶不了他!” 说完,还斜眼别了杜衍一下。 “怎么个‘饶不了’法?是像刚刚那样,被人像撵狗一样地‘饶不了’吗?”杜衍抱了手臂,轻轻一勾唇角。 江月儿瞪大眼:阿敬不是一向不屑跟严小二这个三句话不离“打”字的莽夫说话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44.044 这句底揭得太狠了, 脸皮厚如严小二也只强撑着辩了一句:“那是意外,我怎么会想到这么多?” 杜衍拖长声音“哦”了一声,轻笑:“意外。” 杜燕子这货从小到大最爱用这种似笑非笑,阴阳怪气的腔调笑话人! 严小二最烦他这样,站起来冲他瞪眼:“杜燕子,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杜衍敛了笑,正色道:“命只有一条,这样的意外再来一回,你想下回想周全点都没机会了。” 严小二涨红了脸,吭哧了半天, 也没吭哧出半个字来。 江月儿看他被挤兑得可怜, 赶紧道:“本来就是嘛, 我们初来乍到的, 谁知道人家一言不合就对我们喊打喊杀的?严二哥也是好心帮我们,你怎么这么说人家?” 杜衍幽幽看她一眼,倒是没说话了。 江月儿心里那种怪怪的感觉又来了:这家伙这些天到底是怎么了,怪里怪气的…… 心里琢磨着等事情平了,要好好审审他,问严氏兄弟:“你们会在松江停几天?” 严小二正想说话,被严大抢先道:“等船装满我们就走, 大约三四天的样子。” 严小二大急:“老大……” 严大厉眼一瞪:“怎么?你忘了爹还在云州等着我们吗?去晚了你不怕他老人家削你?” 严小二生气地瞪回去, 倒是没反驳他。 江月儿看不明白这兄弟俩在打什么哑谜, 就听严大道:“你们这里需要人手, 外头的几位兄弟我给你们留着, 有事尽管使唤。”顿了顿,他补充道:“这是你爹跟我爹事先说好的,人你尽管收着,几年前你舅舅回来也是那几位护送回来的,这里的情况,他们尽都明白。” “这么说,我外公外婆家的事你们早就知道了?”杜衍问道。 严大淡淡一笑,算是承认了。 严小二不满道:“那哥你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严大冷笑一声:“你那张嘴,告诉给你,你转头就能把咱家底都卖了,我敢跟你说?再说,我听到的也就是那些流言,那是能瞎说的事?这事的内情我不也是头一回知道吗?” 严小二噎了噎,道:“那我能留下来,我也要帮忙。” 严大有招治他弟:“你留不留我说了不算,问爹去。”完了对江月儿道:“我们就住在码头旁边的平安客栈里,船上还有些事,我们先回去办事,晚些时候再来。” 从小一起长大,对这两兄弟,江月儿和杜衍都没什么好客气的,听严大什么都安排好了,将人送出了杜家家门。 严小二倒像是还有话要问的样子,被他哥死拉活拽地拽走了。 人家的家事,明摆着不愿意跟他们两个外人说,这笨蛋还上赶着掺和,嫌弃自己不够招人烦吗? 送走严家两兄弟,杜衍道:“你在家待着,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 “今天捕快带了那么些人走,我总得去衙门一趟问问情况吧。”杜衍淡淡道。 这个人,越来越怪了……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江月儿问道:“那,那你走了,傅家来人怎么办?” 刚刚打人的时候她还生龙活虎的,但被人追了一回,虽然她嘴硬没说什么,心里还是怕的。 杜衍的心软了软,转身解释道:“这里的情况还是王叔王婶更明白,更知道怎么对付。再者,他们刚刚那么些人被带走,只要还想在这住,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找麻烦的。你在这陪着外公外婆,也好叫他们安些心。”顿了顿,温声道:“衙门不远,我很快回来,别怕。” 阿敬从来不会跟她说这样的软话,他只会骂她笨笑她傻……不过听着还叫人怪熨贴的,江月儿心中蓦然生出“吾家有儿初养成”的欣慰感,遂一脸慈爱地叮嘱道:“那姐姐就听你的,你也小心点。” 杜衍:“……”他似笑非笑道:“姐姐?你确定你现在还能当我姐姐?嗯?” 江月儿迅速感受到了他用目光藐视自己身高的的企图,昂起脖子怒道:“你什么意思?就,就算我现在是没你高,那我也是你姐姐!” 杜衍抬起手,居高临下地揪了把她的小辫,哼声一笑,丢下一句话,撒腿就跑:“你什么时候比我高了,再哄我当姐姐吧!” 江月儿慢了一步,在后头直跳脚:“杜燕子你是欠修理了吧!”一日为姐,终身为姐!这混蛋他休想造反! 转身看见王婶在院子里笑看他俩,不知怎地,有些羞窘,见她手上的菜篓子,笑着道:“王婶要做饭了吗?我来帮你。” 王婶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哪能让小姐劳动的?” 江月儿不由分说地夺过她手上的簸箕,笑道:“哪有这么娇贵?王婶你不知道,我在家的时候也时常做家事,我若是偷懒不做,我娘还得罚我呢。” 王婶叹道:“大姑奶奶从小就这样,苦日子过惯了,都有了下人,也不晓得享福。” 江月儿道:“我倒觉得这样也不错。省得哪天我家请不起佣人了,我过不了日子。否则就算有一屋的粮食,我连灶都烧不着,还不得活活饿死了?” 王婶忙道:“可不兴这么咒自己家的,表小姐快‘呸’一声,跟老天爷说,你刚才是瞎说的。” 江月儿也不争辩,笑嘻嘻地“呸”了一下,坐下来帮王婶摘着豆角,问道:“王婶我瞧我外公家也过得不错啊,虽说不是大富大贵,可住得宽敞,还能吃上细白面,您怎么说她过的苦日子?她这日子还叫苦?” 王婶犹豫了片刻,想想这些事早晚江月儿也打听得出来,便道:“这就得从老爷的事说起了。我们家老爷原本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在京里当过翰林的。” 江月儿“啊”了一声:“我外公当过官?怎么家里面人都不提的?” 王婶叹了口气,道:“老爷中进士的年岁不大,从中进士那年算下来也有三十年来了。大姑奶奶小时候还跟着太太上京享了几年的福,可好景不长,大姑奶奶八岁的时候,老爷在朝里得罪人被罢了官,这才回到了松江县。” 自己居然也能勉强算官宦人家出身……江月儿笑道:“好新鲜,我外公居然做过京里的官!”不过被罢官终归说出来不好听,难怪家里人都不想提。 王婶骄傲道:“那是!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巷尾的董家看得上我们家?我们家姑奶奶可正经是翰林小姐出身,要不是老爷遭人暗算,怎么可能轮得上他们家?可惜运气不好认错了人,差点害了大姑奶奶的终身。” 江月儿见王婶说到后面情绪激愤起来,忙问:“那这事跟我娘吃苦有什么关系?” “先时老爷心气儿高,因为被罢官的事,觉得无颜见人,整日躲在家里不出门。那时候杜家的家底早年为着老爷赶考早花空了,家里没了进项,又要供大爷开蒙读书,老爷不管事,全靠太太和大姑奶奶白天黑夜的织布过活,太太的头风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连我和我家那口子都在外头找活干。就这,还逢年过节连块肉都吃不着,你说苦不苦?” 江月儿想象了一下没肉吃的日子,深有同感:“苦!” 王婶看得一乐:爱说话的人最喜欢有人捧场,江月儿不随便插话,又听得认真,引得她谈兴越发高昂。 “就是啊!好在老天开眼,到大姑奶奶十五岁的时候,朝廷发了诏书,澄清了我们老爷的冤情,老爷这才觉得日子有了奔头,在平王府找了份清客的活,家里日子才慢慢好起来。” “平王府里当清客?平王府是什么人?” 王婶笑道:“平王府不是什么人,是平王的府邸,平王的封地就在我们松江。平王是先帝的胞弟,也是现任皇帝的亲叔叔。” 江月儿颇觉长了见识,外公竟跟皇帝老爷也间接扯上了关系:“外公怎么没继续当官?”清客江月儿知道,他们杨柳县陈县尊家里也养了几个,连幕僚都算不上,就是遇到饮宴客人了,出来作个诗排个笛什么的助兴。说着好听,也只有给主人排遣无聊用。 还是个什么事都不知道的小丫头呢。 王婶心里叹一句,解释道:“这当官的门道可多了,老爷那时候一点家底都没有,进京要路费,选官还得打点。有时候便是打点了,一时半会儿没有合适的官,或者给你发配到哪个位置上顶雷,都不好说。万一招人暗算了,说不好要掉脑袋的!当清客虽然地位没有当官高,可平王府有钱哪,平王又大方,这不,老爷当了几年的清客,家里先当出去的东西都赎回来了。” 江月儿连连点头,心道:当官原来还有这么多不好的地方,等阿敬回来了,我可得好好跟他说说。 想起一事,又问:“外公都是平王府的人了,怎么傅家人还是想欺负我们就欺负我们?” 提起傅家,王婶的脸色阴了阴:“叫他们走了狗|屎运呗,傅家老太爷有个弟弟也在平王府当长史,大姑奶奶和傅家少爷的亲事当年就是他作的媒。表小姐你说,一个清客家,一个长史家,两个打起来了,平王帮谁?肯定是长史家啊。” 江月儿哪分得清清客和长史的差别?王婶就给她解释了一遍。 她把里头的关系细细一捋,不由赞了她爹一回:“我爹果然厉害,居然敢跟王府长史家亲戚作对!” 这话连王婶也是赞同的:“可不是?江少爷,哦,我是说你爹,我都还记得,江少爷那时候白衣佩剑,头戴玉冠,走进来跟老爷说‘把大妹交给我,让她跟我走,我绝不让她吃苦’的样子,那样子,真是——啧啧啧,那个样子,我都说不出来。不是我说,大姑奶奶前头吃了几年苦,能得着你爹这样的夫婿,也是值得的!” 江月儿看王婶满脸放光,一副憧憬怅惘的样子,咯咯直笑:“想不到我爹年轻的时候是这样的。” 王婶一瞪眼,自觉维护偶像:“那是自然!你爹那时候多好的风仪,多俊的人物啊!要不是他前一年来我们家拜访,亲口说自己几年内不想成婚,我们老爷能歇了心思,把大姑奶奶许给那家不要脸的东西吗?” 江月儿笑了一会儿,想起来:“我爹原来跟我外公家是旧交啊?”一说出来,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要不是旧交,外公会对他那么信任,几句话就把女儿交给他了吗? 赶紧又问:“不是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我爹直接说要娶我娘,这不合规矩吧?” 王婶道:“这有什么稀奇的?老爷这么做,当然是因为姑爷的爹娘早就没了。我还记得姑爷走后,太太还跟我们说过一回,说江少爷命苦,爹娘早早没了,族人也不是东西,要占他家财。对!” 豆角摘好,王婶端起了簸箕:“江少爷头一回来时,老爷一个人喝了好几天闷酒,伤心得不得了,说他大恩未报,终身之憾。” 江月儿急忙跟进去帮她提水:“原来我爷爷跟外公是好友啊?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王婶摇摇头,如实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江少爷不是松江人,想来是老爷上京的时候认识的吧。那时候我就留在老家宅子里伺候老太爷老夫人,也没跟着去。” 江月儿又换了几个问题问,看她实在不像知道其他的事,只好换了话题。 王婶做事很麻利,不消半个时辰,几个菜便做好端上了桌。 结果外公外婆旅途劳顿,又经这一吓,早就疲惫不堪地睡着了。江月儿等了又等,杜衍一直没回来,只好将他的饭菜另盛一份,招呼王婶,荷香和莲香三个一道吃了。 这一等又等了一个多时辰,杜衍还是没回来。江月儿频频望向大门,也没心思说话了,正急得想叫人出去找的时候,大门被拍响了。 她亲自跑去开了门,果然是杜衍站在门外,不由放松一笑:“怎么这么——”看到身后的人,顿时冷了脸:“你怎么在这?” 那人肿着脸对杜衍点点头:“这回多谢你了。”快步走了。正是先前被江月儿打了一顿的家伙。 “哎——” 江月儿想追上去,被杜衍伸手拦住:“先进去说。” 江月儿气道:“你怎么跟这种人在一起?你知道他说我娘什么吗?” 杜衍指指杜老爷和米氏的房间,轻声道:“进屋去说。” 把江月儿带到了自己的房间,道:“那人是傅家的嗣子。那几个先跑的孩子只看到严二带着人把他抓走,跑回去话没说清楚,他们便以为你们要把他怎么样,两下里起了误会。他先头的爹娘便叫了些下人兄弟来找你们要人。” 江月儿不满道:“那他还怎么谢你?” 杜衍道:“因为他们持械斗殴,衙门里原本准备打板子的,我给负责打板子的人塞了点钱,让他们打得轻了些。他也知道。” 江月儿瞪眼道:“你居然还让人打轻些!他们家这么造我们的谣,给我娘泼脏水,我们凭什么便宜他们?” 杜衍喝了口水,道:“我也问了,谣言是从阿婶先定亲的人家传出来的,当时礼也走了一半,阿婶突然悄悄成婚走了,被傅家人一说,很多人都当真了。便是要报仇,他们最多只算个帮凶,升斗小民罢了,拉到衙门里打打板子也差不多了。外公外婆还要在这住,仇结得太深怎么住得安稳?” 江月儿哼了一声,看他揉着肚子,低声道:“忙了这么长时间,我还没吃饭呢。” 她没好气道:“饿死你活该,谁让你当好人的?”还是叫荷香给他把厨房留的饭端来,愁道:“那总不能叫我外公外婆背着这样的恶名住在这吧?” 杜衍停了筷,道:“所以我才给傅书静,就是那个被你打的小子,给他卖了个人情,把他爹娘放了。傅家现在就剩下个老太太和他,只要他肯出面把事情说清楚,谣言就发散不了。” 江月儿“唉哟”一声:“那这事可难了。你没看见,我今天一说我是杜家的外孙女,他那个眼神哟——” 杜衍倒很乐观:“事在人为。他今天不也对我们道了谢?我们在松江一时半会儿的不会走,这事等我筹划筹划,准给它办妥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 杜衍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青菜:“先让我吃饭吧,看饭都凉了。”心道,小胖妞脾气挺暴,这显然会是个受气的活,叫她掺和进来,再气个好歹怎么办? 突然回过味来:不对啊!我为她想这么多干什么?她乐意受气,该叫她活该受着,多累几回才是,我只要站旁边说两句风凉话就够了。以前不就是这样吗?她弄不好了,还能多求我两回,岂不美哉? 一时恶趣味起来一回,问她:“你有没有想过,阿叔为什么不送外公外婆回来?有他在,什么事解决不了?” 江月儿还没来得及想这些,他这一点拨,顿时又生了新愁:“是啊!阿爹也是,非说他要上衙脱不开身。弄得他好像真很忙似的,他那个衙门,谁不知道啊?每天点完卯就没事干了嘛。” 杜衍在旁边看了半天,见江月儿猜来猜去,始终不得其所,咳了咳,道:“你说,阿叔会不会在这得罪了人?” “不可能!”江月儿最崇拜她阿爹,哪听得了杜衍这么编排她阿爹?气得站起来要走:“你再瞎说,我就——” “你就怎么了?”杜衍硬把她扯回去坐下,道:“你急什么?不然我问你,为什么你出生以来阿叔阿婶从没回过松江?就连这次外公外婆要回来,也只叫了我们两个来送?我们头一回出远门,他也太放心了吧。” “那不是还有外公外婆照顾我们吗?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要不是我那个梦,阿爹也不想放我走。再说,还有我娘跟傅家的事嘛,万一他回来了,傅家人不是要疯?我爹也是——”渐渐说不下去了。 杜衍冷睨着她,道:“你自己也不信吧?你想想,阿叔什么时候怕过事?便是傅家有王府长史的亲戚又怎么样?阿婶他都敢娶了,还怕回来一趟澄清谣言?” “那你说为什么?”江月儿气闷道。 杜衍让荷香进来收拾了盘子,问她:“你这小半天在宅子里,打听了些什么,先跟我说说。”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江月儿嘀咕一句,把从王婶那问到的事告诉给了他。 杜衍陷入了沉思中。 江月儿就眼巴巴看他。 半晌,他吐出一口气:“我想,阿叔或许当年惹了个大|麻烦,所以才不得不刚成婚就远走他乡,在杨柳县隐居这么些年。” “你不是说阿爹不怕麻烦吗?我阿爹才不是怕事的人!”江月儿万没想到他想了半天,就是这么个结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杜衍叹气:“你急什么?麻烦也有大小之分,要是阿叔能处置好,当然不用走,但处置不好,不走就有性命之忧,那他还不走吗?” “什么麻烦有性命之忧?”江月儿警惕道:“我告诉你,你别想胡说诓我!我爹可不是你那个倒霉爹,他才不会是罪人!” 杜衍:“……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江月儿鼓着嘴,一下犯了疑心病:“谁让你老是骗我?你不会现在又想骗我,说是我爹原犯了大罪,被官兵抓到,才会有我梦里那一出,跟你那个倒霉爹没关系吧?” 杜衍:“……你还想不想听我说了?” 江月儿哼哼一声:“说吧。” “那就别再提我爹的事,我不是说过,那有可能不是我爹吗?”杜衍先说了一句。 江月儿哼道:“你可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年你去县尊大人家吃宴时,都有个客人说了,说你像他一个故人。那个客人是谁来着?云州通判吧?也是个当官的。那他故人还能是谁?肯定是你那个巡唔唔唔——” 杜衍一手把江月儿的嘴捏成个喇叭花,直到看她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才放开她,道:“你再瞎说,我还捏你的嘴。” 江月儿瞪着眼睛,张张嘴,见杜衍举着右手,虚握一下,嘟了嘟嘴:“不说就不说,那你也不准说我爹是罪人。” 杜衍叹气:“我什么时候说阿叔是罪人了?你不想想,他要真犯了大罪,那外公为何还会把女儿嫁给他?我是认为,他可能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比如,权贵。外公文人出身,收留罪犯或许过不了心里的那个坎,但假如收留‘得罪了权贵’的人,可能就对他没那么要紧了。毕竟我们读书人很讲究一个‘不畏权贵’,阿叔若真得罪权贵要遭大难,外公很可能会因为同情他而帮他。” “是哦……不是,你的意思,是外公可能知道我爹的事?那我们去问外公啊!”江月儿急道。 杜衍忙拦住她:“别去了,去也是白去。连王婶都不知道,必是极重要极机密的事,外公不会说的。” 江月儿泄了气:“怎么这些大人们一个两个的,都喜欢把什么事都瞒着人呢?” 杜衍心道:肯定是怕你着急乱来啊。 不过,嘴上道:“别急啊,我们不是还要在松江待一段时间吗?总能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的。” 他这一说,江月儿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你暂时不能回家,准备怎么跟外公他们说?” 杜衍却道:“你先别操心这事。我在想,假如阿叔真是得罪了权贵的话,你这段时间最好别出门,万一被人碰到认出来,说不定就有大|祸临头。” 江月儿倒吸一口气:“不会吧?” 杜衍板住脸,严肃道:“我可不跟你开玩笑,你自己好好想想,别一时开心,连累了一大家子人。” 看江月儿果真被吓住,杜衍舒了口气:今天在弄堂口看见那一幕,好悬没把他心吓掉,万一小胖妞真出点什么事……他有点不敢往下想了。 接下来两天,江月儿果真乖乖地待在宅子里,哪也没去。 米氏看了稀罕,悄与丈夫笑道:“还真是一物降一物。阿敬那孩子也不知道跟月丫儿说了什么,叫她这脱缰的野马竟收了缰。” 杜老爷叹了口气:“哎,只盼着她能多乖几天,别在这出事才是。还有阿敬,也是个主意大的。不晓得女婿这些年怎么管的这两个孩子,也太跳脱了些。” 米氏便道:“你说你这个死老头子,在杨柳县的时候张罗着要回来。人都回来了,还摆这副死人脸,让人看了不忌讳吗?照我说,两个孩子这样挺好,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我瞧了就欢喜。” 杜老爷冷不丁一句话:“他再留下去,赶不及县试,你还欢喜得出来吗?” 米氏掐指一算,顿时着急了:“是啊!还有县试不到一个月了!你也不提醒我一句,快着点,赶紧让那孩子打点了行装好回去啊!” 两个人还没出门,王叔慌里慌张跑了进来:“老爷太太,不好了!杜少爷他得了痘疹!” 米氏大吃一惊,问道:“痘疹?怎么回事?杜少爷在哪?” 王叔道:“原本杜少爷今天去了严家少爷住的客栈,吃饭的时候,还是严家大少爷发现他身上起了疹子,老是抠来抠去,怀疑有什么症候,叫了大夫来看,已经确诊是痘疹了。” “啊!那他们现在在哪?” 王叔道:“两位少爷着人把他送到了一位朋友那,那朋友在望江山边有个小屋,人迹罕至,正好在那隔人。” “那快带我们去看看。你说这孩子,怎么突然就得痘疹了呢?” 这时,江月儿也得知了消息跑了出来:“外公外婆你们身体弱就别去了,还是我去吧。”虽然杜衍没跟她说,但她知道,他一定是用了装病这一招想留下来的! “不行!”杜老爷和米氏异口同声。 江月儿早料到他们不能同意,道:“没关系的,我小时候得过痘疹,不会再过给我。还是让我去看看吧,阿敬生着病,一个人在那,多孤单哪。” 米氏犹豫了,问王叔:“少爷得的什么痘疹?” “水痘。” 米氏问她:“那你呢?” 江月儿忙道:“我也是。”不是也得是啊!阿敬没在家里“生病”,还挪到了这么远,肯定有什么秘密活动要干,她一定得去看着他! “那你带些吃的用的,老王,问问家里还有其他人得过水痘吗?让他们跟着去伺候,月钱加倍。”还是杜老爷拍了板。 结果问了一圈,家里三个主子四个下人,还真就只有江月儿一个人得过“水痘”。 米氏又叮嘱王叔:“你在附近找个房子先住着,要是没有的话,就辛苦一些,在门外面——” 江月儿赶紧拦住她:“外婆,严大和严二那人多,肯定有人得过痘疹,说不定他们已经安排好人伺候阿敬了。” 米氏只好亲自给她收拾了行装,拉着她千叮咛万嘱咐:“虽说你得过这个病,但也不能大意了,别离病床太近。要是撑不住,记得回来跟家里人说。我和你外公过几天就去看你们。” 江月儿“嗯嗯”连声,心道,外公外婆最好被吓住,千万别去看他们才是。不然,漏馅的话,可就不好交代了。 临行前,江月儿好说歹说,总算把严家派来的几个人留在宅子里继续守着,自己则急急带了些吃喝用具赶往了望江山。 望江山,顾名思义,就在松江江边,离松江码头约有二里地,离杜家住的县中心很有些远。 江月儿暗赞杜衍想得周到:这样的话,外公外婆也不会因为距离近总是来探望他们,大大减少了暴露的可能。 还没下马车,江月儿就看见严小二站在山脚张望不停,她急忙叫停了王叔,叫他:“严二哥,这里!” 严小二脸上那笑憋都憋不住:“月妹妹,你也来了?” 江月儿赶忙看了王叔一眼,见他急着往山上走没注意这家伙,瞪他一眼,小声道:“别笑了!”看这一脸的“我知道你们要干坏事”,叫谁看见了不起疑? 严小二赶紧抹了把脸,道:“你放心把阿敬交给我吧,我小时候也得过水痘,可以帮你照顾他。” 江月儿停了下来,眯眼道:“别闹了,你得过水痘?我怎么不知道?”她敢肯定,这绝对不是杜衍的主意!严小二这货要留下来,万一被他搅合坏事儿了怎么办? 严小二先看了前头的王叔一眼,冲她呲牙一笑,慢慢道:“你能得,阿敬能得,我为什么就不能得?你说是吧,月妹妹?” 江月儿:“……”她没听错吧,严小二这家伙居然在威胁她! 难怪杜衍不得不把他捎上,这货分明是在说:你俩要是不带我玩,我马上就去拆你们的台! 江月儿:“哼!”一甩小辫,气冲冲甩开他走了。 严小二心里一慌:月妹妹生气了,老大出的主意到底有没有效果啊?他别不是在坑我吧? 看江月儿马上走得快不见人影,赶紧追上去:“月妹妹你等等我,不是,你走错了,杜燕子住在这边!” 严大严二给杜衍找的房子离山脚不远,还是间一梁三架,共有明暗五间房的青砖大瓦房。 杜衍就躺在东梢间里,等王叔一走,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问她:“不是说不让你出门吗?你怎么来了?” 江月儿道:“我是不出门啊。我就在这守着你,能有什么事?”她又不到处乱逛,再说了,她爹要真得罪的是权贵,哪个权贵会没事往山脚旮旯里跑?她在这比在杜家还安全呢! “就是就是,月妹妹又不出门,能有什么事?”严小二在外头高声附和江月儿。 杜衍:“……” “再说了,月妹妹要是真有事,我知道你细胳膊细腿的不顶用,不是还有我吗?”他接着道。 杜衍:“……” 江月儿“噗”地一笑:“没招了吧?”小声问他:“你怎么把他弄来了?” 杜衍一脸晦气:“我哪知道他一听说我‘病’了,就死皮赖脸地非说他也得过这个病,要跟着一起来‘照顾’我?” 除了自己之外,江月儿甚少见杜衍吃别人的亏,尤其这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一时没憋住,哈哈大笑起来。 “月妹妹,你笑什么?杜燕子,你是不是又说我坏话了?”严小二门也不敲,跑了进来。 江月儿忍了笑,道:“没有,他说你够兄弟。” 严小二斜他一眼,哼道:“我还不知道他?月妹妹你不用说他好话,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才懒得看他一眼。” 杜衍:“……”跟这莽夫根本不能在一个房间待着! 严小二站房间里指桑骂槐地说了好一阵子,觉得出了好一口恶气,神清气爽地出了门:“我在前头下了几个套子,这地方野物不少,月妹妹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江月儿还要问杜衍的打算,自然拒绝了他。 严小二不疑有他,带着家伙出了门。 结果,等他一离开,杜衍就一句话:“有什么打算?‘养病’啊。” 江月儿不信:“养病?你不想弄清当年的事吗?” “想啊,可想知道这个,不是得问外公外婆吗?还得回杜家。” “那你为什么跑这么远?” 杜衍鄙视地看她:“你傻啊?我整天在杜家呆着,不说外公外婆看不看得出来,便是他们看不出来,我得喝苦药汤子吧?是药三分毒,万一我喝多了,没病也喝出病了可怎么办?我当然得出来了!” 江月儿目瞪口呆:“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什么,你以为我想办法脱身出来去调查阿叔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先不说阿叔不是松江人,这事还不一定是不是在松江发生的。再说,他到杨柳县都二十多年了,我刚到松江,找谁打听二十多年前的事,还能保证那个人一定知道?” 被他一连串质问下来,江月儿也觉得自己好像把他想岔了,小声问道:“那我现在怎么办?” 杜衍叹口气,下了床:“待着,等我病‘好了’,你跟我再一块儿回去。” “我——”江月儿左想右想,觉得他不会做无的放矢的事,但他又说得没有一点破绽,只好不甘不愿答应一声:“我知道了。” 杜衍背对着她,轻轻一舒气:对了,还得提醒严小二一句,记得想办法叫他别说漏嘴,要是叫小胖妞知道,在南边的田庄里住着江南盐务使的家眷,她一定会忍不住有所动作的,可他一点也不想把她拖进来。 顾敏悟,他那个可能的爹,到底是个什么人……到底,小胖妞的梦会不会成真…… 时间不等人啊! 杜衍发了会儿呆,一转身,发现江月儿还站在原地,用同一个姿势在看他,心猛地一跳,皱眉道:“你怎么还在这?” “你有心事。”江月儿肯定地道。 杜衍翻个白眼:“你没有吗?”从小一起长大就是这点不好,虽然小胖妞猜不出自己的心事,但自己心情怎么样,她一看就知道了。明明他的同窗对他的评价大部都是: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知道,怎么到她这就不灵验了。 江月儿一双大眼睛直望进他微微躲闪的双眼:“不对,我感觉,你的心事不止我想的那些。” 杜衍又翻个白眼,借低头倒茶的功夫掩饰情绪:“整天疑神疑鬼的,你歇歇——你干嘛!想吓死人吗?” 这丫头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弯了下腰执着地盯着他的脸还在观察他! 差点大意了! 江月儿嘟着嘴,下了结论:“你就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明明那双大眼睛一眼就能望到底,杜衍竟有点心惊肉跳的,不敢跟她对视下去了。 他灵机一动,朝她逼近一步,“恍然”一笑:“这么喜欢看我,该不会你是喜欢上我了吧?” 江月儿目瞪口呆,脸色顿时暴红:“谁喜欢你了!你这个死臭美!”蹬蹬跑出了门外。 杜衍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眯眼一笑:跟我斗?哼。 45.045 严家兄弟为杜衍找的这处房子在望江山山脚下的村子最里边, 因为是单门独户,隔其他人家有一段距离,又紧邻着山壁, 找的位置这么好, 连杜衍都挑不出毛病。 江月儿就问严小二:“你哥怎么找的这地方?也太好了吧?” 严小二不服:“怎么就是我哥找的?不能是我找的吗?” 江月儿毫不客气地打击他:“你的心大得像磨盘似的, 能想得这么周全?” 严小二蔫巴一下,没一会儿就自己恢复了:“月妹妹,咱们去套兔子玩吧,就在南边的坳子里,几步路就到了。” 几步路……江月儿真有些心动了。杨柳县多水, 她从小到大最多到香山寺上香时爬过山,但那山太小了,她小半刻钟就能跑个来回,这么个小山包连片成样子的林子都没有, 当然连个野物都打不了。 “她去不了。”杜衍走了出来。 看见他, 严小二就跟斗鸡似的:“这是我跟月妹妹的事,杜燕子, 你瞎插什么嘴?” “哦?”杜衍挑挑眉, 转向江月儿:“那你能去吗?” 看见他就来气!江月儿怒哼一声,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转身进了厨房。 她身后,严小二还为她讨公道:“杜燕子, 你说实话, 你怎么欺负我月妹妹了?” “我欺负她什么了?你看见了?”杜衍慢条斯理道。 那声音怎么听怎么透着股得意的味道。 “咔吧”, 江月儿一个用力,折断了根麦秆。 严小二也不信:“你这人最会耍阴招了,谁知道我看不见的时候,你有没有把月妹妹怎么着?” “哦?那你去问问她啊,我怎么欺负她了。” 啊啊啊!这不要脸的混蛋,是欺负她不好意思说出来是吧?!! 她喜欢他,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江月儿气得在厨房里直打转,只恨自己脸皮没他厚!看见一个小缸里放着小半缸黄澄澄的玉米面,眼睛一转,顿时来了主意。 又在厨房躲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没声音了,江月儿悄悄探头一望,果然两个人都不见了。 杜衍虽然在这“养病”,但行动自如,仗着这里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他进出村子十分方便,比担惊受怕被认出来,连门都不敢出的江月儿自在多了。 江月儿狡黠一笑,低头看看手里捧的东西,小跑着去了杜衍住的东厢房。结果一推门没推开,一跺脚,只好去了堂屋。 刚把东西放好,栅栏那传来了大声的叩击声。 江月儿透过窗棂看过去,门外站着五个男人。 四个灰衣四方巾,还有一个穿着青黑色蕉布短打,蓄着把小胡子的中年男子,他站在四人后面,看不出身份。 五人均是一脸急色。 见江月儿开门,几人都松了口气。穿短打的那人上前一步,施礼道:“小姑娘,我们是在附近居住的人家。今天我跟小侄上山打猎时,他不慎踩进陷阱跌伤了,现在想借你家放放伤者,等我们家人请来郎中诊断后就走。” 说着话,他示意从人们让开路,露出身后躺在担架上的人。 那人面如金纸,左腿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弯折着,正低声呻|吟。 江月儿是知道摔伤的人不能随意挪动的,赶忙开了栅栏让他们进屋,指挥着那四个人将那个受伤的人放进里屋的床上,自己去厨房烧了锅热水,提进门正要说话,顿时呆住了。 “你你你,你——”她指着坐在正中太师椅上的中年男子一脸惊吓。 中年人莫名其妙,站起来顺着她的目光往身上看了看:“姑娘,可是在下有什么不妥?” 江月儿有苦说不出:“不是……” “啊,二爷,你的背后!”他身边的那人却叫了一声,示意中年人往后看给他看。 漂亮的蕉布裤子臀部此时淋淋漓漓地流下一大滩的黄色不明物…… 江月儿一脸不忍卒睹。 中年男人掀开太师椅上的蒲垫,看见上面的东西后,脸色大变:“你家的椅子上怎么会有,有,有——” 大粪。 江月儿在心里替他补完了没说完的话。 她怎么知道家里突然会来客人,这本来是她拿玉米面捏的一坨,准备用来招待姓杜的那个混蛋的…… 看中年男人捂着鼻子脸色发青的样子,江月儿赶忙道歉:“对不住,这不是您想的那个东西,这是玉米面合白面做的,只是看着有点像那啥……人中黄而已。” 人中黄,人类排泄物的中医学名。 中年男人一愣,把手掌放在鼻下嗅了嗅,面上肌肉抖动几下,突然耸动着肩头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这小姑娘,当真有趣,哈哈哈!” 江月儿舒了口气,听那从人气愤指责道:“这位姑娘,你怎么能这么整人呢?这是碰到我们二爷好说话,你要是碰到别人,可就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江月儿低着头喏喏应是,心道,要不是你家二爷倒霉自己要坐最大的椅子,也不会沾上这玩意啊,我还没怪你把我好容易弄出来的宝贝糟蹋了呢。 只是毕竟害人家倒了霉,只好再三道歉:“不妨事的话,您把袍子脱下来给我,我给您洗一洗。” 中年男人摇摇手,真挺好说话:“不必了,姑娘家里有没有干净的布巾,借我擦拭一下便是。” “怎么门是开着的?家里怎么了?”严二郎的声音在堂屋外响起。 江月儿脸色一变:糟了,那混蛋回来了!他肯定会看笑话的! 还不等她迎出去,两个人已经进了门。 看见中年人和从人,询问地看向江月儿。 江月儿则望着太师椅上的污渍,陷入了呆滞中。 中年人将拜访的目的说了,与杜衍互相试探几句,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挺好。 严小二突然指着中年人身后的太师椅愕然看向江月儿:“这椅子怎么回事?怎么上面的——” 江月儿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严小二不明所以,杜衍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转向中年人:“对不住,舍妹顽皮,让客人看笑话了。” 舍妹?死混蛋是真要造反哪! 江月儿对他怒目而视,杜衍目不斜视。 中年人看着有趣,笑道:“你们兄妹的感情还真是特别。” 江月儿再也撑不住,红着脸小声说了句:“我去拿湿布。” 听他们在堂屋里哈哈大笑,更不想进去了。 好在没一会儿严小二也跑了出来,一脸不可思议,还十分委屈地问江月儿:“月妹妹,你怎么把那玩意儿弄上凳子了,多恶心哪!” 一屋人,就他一个人没看出来。 她指着案板上剩的那一点黄黄的细长条,怒道:“你以为是什么东西?就是这个!” 严小二凑过去看了看,才一脸恍悟:“原来是玉米面和着白面做的啊!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为了赶走我,故意把椅子上放了大——” 江月儿不由分说推他出屋:“你把这块布给客人送过去!”看他好像委屈得不行的样子,又补充一句:“放心吧,不是对付你的。” 月妹妹说别人是客人,那不就表示自己是主人了?还有啊,她那恶心玩意儿不是对付他的,那肯定是对付杜燕子的啊!他果然没想错,杜燕子就是个人憎狗厌的货! 连月妹妹也讨厌他,这可太好了! 严小二顿时嘿嘿嘿,嘿嘿嘿,笑得露出了后槽牙。他乐颠颠出了门,没一会儿又回来问:“月妹妹,咱们下午吃什么啊?” “人中黄!”江月儿没好气道。 “啊???” 下午当然不是吃的玉米面。 就算江月儿没关系,还得顾忌客人忌不忌讳啊。 中年人说他们家在二十里外的兰家庄,他是跟侄子在那上的山。上山前因为知道山路难行,也没骑马,在山上待了一天,谁知道会出这样的事。现在他们下山的地方离兰家庄太远,得至少借辆牛车把他侄子运回去。 郎中来看过他侄子,说他没有大碍,替他正了骨,敷了些药膏之后,因为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江月儿便一道做了些。 本来严大走的时候给他们留了两个婆子做粗活,但杜衍出于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拒绝了他的好意。 因此,现在家里做饭的就只有江月儿一个。 好在她平时在家也会炒些小菜,应付这点事并不在话下。 那几个下人倒挺知机,除了去送郎中和到村里借牛车没回来的,都出来帮江月儿干杂活,饭菜不一会儿就上了桌。 江月儿这时也自在了些,给他盛着饭,见中年人望着她笑,又不好意思地道了次歉。 兰二爷哈哈笑着摆手,道:“江姑娘,你可别再道歉了。你一道歉我想起那事就不自在。”又将目光往严小二和杜衍身上瞄,笑道:“说吧,我是遭了你们谁的无妄之灾?” 严小二得意洋洋指向杜衍:“他!” 杜衍:“……” 兰二爷颇觉趣味,转头问江月儿:“哦?江姑娘,你哥哥怎么得罪了你?” 怎么得罪的? 江月儿想起那天的事,脸又控制不住地红了,这叫她怎么说得出口……见兰二爷一直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困窘无比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兰二爷,我看你不像村里人,怎么住这儿呢?” 兰二爷一笑,知道她不愿意说也不为难,道:“我没有住这,我是路过松江,来探望我哥哥的家眷,给他们送些东西。” “你哥哥的家眷?他们不和你哥哥一道住吗?” “对,就是我嫂嫂和侄子。”兰二爷道:“我嫂嫂生了病,需要静养,才从扬州搬到松江的庄子来。” 江月儿神态专注起来:“扬州?你们是扬州人?”那是阿敬小时候走丢的地方…… “不是跟你说了吗?别老打听别人的家事?”杜衍皱着眉,突然插嘴斥道。 江月儿这几天听见他的话就来气,不过他说得有理,只好埋了头,闷不吭声地扒饭。 兰二爷笑道:“无妨,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哥哥是松江人,他只是在扬州为官罢了。” 江月儿本待不问,但兰二爷的哥哥竟是扬州的官?这—— “兰大爷是在扬州当什么官?他官一定不小吧?”她停了筷,好奇地打听道。 杜衍将脸扭到一边,听兰二爷抱了抱拳,矜持而谦虚道:“吾兄承蒙天恩,忝为三品江南盐务使。” “叮”,江月儿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 入夜,东厢,写了半夜的字,杜衍望一眼沙漏,已快到酉时,方停笔洗墨。 “咚咚咚”,门被敲响三声,自己开了。 江月儿关了门,站门口嘟嘴看他:“你现在能答我吧。” 见杜衍头也不回,又道:“你不可能一辈子躲着我不说话,我们俩必须聊聊。”说完,她拖了把椅子挨着他坐下,大有“你不说话我就不走”的架式。 “好吧,聊什么?”杜衍心里一直没想好,该怎么说这些事。 “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兰家庄住着盐务使夫人?聊你是不是想认识兰家人,打听你爹的事?” 杜衍暗叹一口气:千防万防,没防住这个兰二爷,怎么今天就送上门了…… “你别想撒谎,我看得出来。”江月儿虎着脸,努力作出一副“我很厉害”的模样,但这样只显得她脸更圆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自然也没有必要瞒着她了。 “对。”杜衍道:“我不告诉你,也是不想让你掺和进来。你从小在县尊家出入,应该知道,这件事一个不慎,你,我,还有阿叔他们都可能会万劫不复。” “那你有必要骗我说,害怕我被谁认出来,不让我出门吗?”江月儿委屈道:“我这几天怕得晚晚都睡不好觉,你知道吗?” 杜衍张张嘴,被江月儿伸出一只手拦住,带了哭腔:“你别想着再说瞎话吓唬我了。我已经想明白了,我跟我爹长得没多少像的地方,就算他以前出了事,那些人又没见过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怎么可能透过我认出我是我爹的女儿你这个骗子,总是骗我,我再也不会信你了!” 杜衍:“……”该笨的时候怎么就不笨了? 江月儿擦了把眼泪,一字一顿道:“我只是脑子没你灵,我不笨。”说完,她起了身。 杜衍:“……”要不要拦一拦,解释一下,小胖妞好像真被伤了心? 他的脚已经自动自觉地站在了江月儿面前:“我——” 江月儿忽地捂住耳朵:“别想给我灌迷魂汤,让开!” 杜衍发现他心有点慌,就没动。 江月儿照着他的脚面一脚跺下去:“让开!”杜衍痛哼一声,被她一把推开。 他赶紧拐着脚追了出去,没跑出两步,又返回来凑近了窗户上的孔洞。 院子里,严小二不知从哪蹦出来,大呼小叫的:“月妹妹,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杜燕子欺负的?好你个杜燕子,看不出来——” “严二哥,你陪我在这坐会儿吧。”江月儿轻声道,抱着膝坐在了门槛边的石梯上。 “哦哦,月妹妹你别哭啊,到底怎么了你说啊。”严小二慌得绕着江月儿转了好几个圈,被她一把扯住坐下。 “没什么,你说,要是有个人,你心里是为他好,他却总骗你,你会怎么办?”江月儿问道。 “谁敢骗我?”严小二立刻瞪眼骂了一句,明白过来:“你是说杜燕子是吧?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你等着——” “唉呀,严二哥你再这样,我不跟你说话了!”江月儿站起来往回走。 严小二赶紧拦住她:“好好好,我不说了。你想说什么?哦,要是有人骗你你怎么办是吧?还能怎么办?绝交啊!跟骗子有什么交情可言的?” “可那个人骗你,他还觉得他是在为你好呢?”江月儿想起杜衍的前后的行动,不能不承认他的出发点是好的。 严小二看着东厢房“呸”一声:“他觉得是在为我好,就是真的为我好了?我爹还觉得叫我读书考状元好呢,也没骗着我去读个状元回来啊!” 江月儿不响了。 严小二小心翼翼望着她:“月妹妹……” 夏夜最后的鸣虫声嘶力竭的叫声吵得杜衍觉得头疼死了。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窗眼儿外的江月儿,尽管从这个方向只能看出一点背影。 窗外,江月儿沉默良久,忽然笑了起来:“谢谢你,严二哥,我想明白了。”她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严小二一头雾水地追上去:“不是,你想明白什么了啊,我还不明白,月妹妹,你跟我说说吧。” …… 杜衍一夜没睡好。 起来时,从青铜镜里一望:老大两个黑眼圈挂在那,脸色难看得像鬼一样。 他打着呵欠出了门,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几个馒头,并腌青瓜,卤肉,凉拌三丝等几样小菜。 堂屋里外不见一个人影。 散心去了吧。他头疼地想:气性越来越大了,这次不知道多久才能好。 吃完早饭,在院子里打了套拳,两个人还是没回来。 杜衍这才觉得不妙,出门问了一圈的人,有个村妇告诉他,说看到两个人往西边去了。 西边?那是兰家庄的方向! 她不是气得厉害吗?怎么关心他的事还这么积极? 杜衍顾不得东想西想,锁了门问老乡家借了匹骡子,骑上去就朝着兰家庄狂奔! 路上骡子喝了三遍水,杜衍终于看见了那两个熟悉的人影。 急忙赶着骡子拦住他们,问道:“你们这是去哪?” 江月儿一扭头。 严小二把她护在身后:“你管不着!月妹妹爱去哪去哪!我可不像某些人,净惹月妹妹生气。” 这话他第一天就跟杜衍说过,想不到还有说第二回的机会。 杜衍脸上难得出现了一抹名叫“气急败坏”的表情,干脆跳下来张着手臂:“你们不能去!” 江月儿根本不看他,对严小二道:“严二哥!” 严小二伸出醋钵大的拳头,对他一晃:“杜燕子你让开,别逼我揍你!” 杜衍焦急道:“你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吗?不能让她去!” 严小二道:“不就是兰家庄吗?有什么不能去的?” 杜衍要是他揍得倒严小二,早上手放倒他了!他急得热汗直流,“我要是说,她去了会有性命之忧,你还让她去吗?” 严小二一惊,同江月儿了解杜衍一样,他也同样了解他,知道在这种大事上,他从来不骗人。他犹豫地看向江月儿:“月妹妹……” 江月儿从严小二身后走出来:“你凭什么说我去那有性命之忧?” 苦于严小二在这,不方便说话,杜衍只好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这次去会有什么麻烦,算我求你了,你别主动淌浑水好吗?” 江月儿能做出这个决定,早就想好了:“我就问你一句话,从小到大,我在这种事上给你惹过麻烦吗?哪怕一回?”这不止是他的事,也是她的事,更是她一家人的事,她既然知道可能会有线索,就不可能袖手旁观。 杜衍沉默了:好像还真的没有。别看江月儿年纪小,看着憨憨的,但不该说的话她从来没乱说过。包括自己告诉过她的秘密,没经过他的同意,她连自己的父母都没说过。在这方面,这个看上去总是一堆话说,好像很像大嘴巴的小丫头非常优秀,她简直是个天生的守秘者。可是,这是不同的…… 江月儿冷哼一声,撞开他:“别挡我路!” 严小二追了上来:“月妹妹,那咱们还去吗?” “你要是不想去,可以不去。”江月儿道。 严小二忙道:“不是,我想去的。你——” “哒,哒哒,哒”—— 大青骡子又拦在了前面,见他们摆出戒备的神态,杜衍无奈道:“别紧张,我是想说,你身子弱,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这个骡子我让给你坐。” “不用。”江月儿冷哼一声,这人惯会用些小恩小惠,这次她再不会上他这个恶当了! 但是严小二却作着个手势把杜衍撵下来,自己牵了骡子,跟着她笑道:“干嘛不坐啊。月妹妹,你是跟人有仇,又不是跟骡子有仇,坐吧。还有十来里地呢。” 走了这么远,才走了十来里! 江月儿忍不住看了眼那头油光水滑的骡子,骡子精神头十足地冲她喷了口鼻息。 她觉得嗓子有点发干:秋老虎来了,日头也越来越毒辣了…… 严小二说得不错,坐就坐! 江月儿翻身上了骡子,严小二乐呵呵地在前头牵着缰绳,笑道:“这才对嘛。又有骡子坐,又能折磨仇人,两全其美多好啊,你说是吧?月妹妹。” 杜衍:“……” 江月儿舔舔嘴唇,俯下身还没拍上严小二的肩,后头那个讨厌的声音响起来:“水在你右手边的褡裢里。” 江月儿:“……” 走了一路,江月儿发现,兰家庄这附近的田特别规整。种麦子的,种甘蔗的,南北一边儿,各不相干,就连田里的水渠也是高低一致,宽窄相宜。跟她一路走来看到的东一块西一块种着不同作物的农田相比,这里整齐漂亮多了。 “这兰家庄是个什么地方啊?怎么连田都好看些?”一喝了水,江月儿就想说话了。她自小在江南水城里长大,委实没见过这么大片大片连起来的农田。 严小二这些天跟着杜衍出门,知道他在打听兰家庄,顺便也听了几耳朵,闻言便笑道:“当然了,这附近的地都是兰家的,地怎么种,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么?” “这一大片都是他们家的?”江月儿惊讶道:“那得是多少啊!” 严小二一怔:“不知道了。” “兰家是松江有名的大地主,这一带有五十顷都是兰家的。这只是他们家的一处产业,实际上——”后头那个讨厌的声音又来了。 江月儿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严小二转身冲他一晃拳头:再惹月妹妹生气,我真的揍你! 杜衍吸了口气:冷静,冷静……且让那个莽夫得意一会儿! 日头最烈的时候,几个人终于走到了兰家庄。 顺着村人的指点,他们找到了兰夫人隐居的地方。 江月儿看着那两扇红漆大门,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 “你真的不再好好想想了吗?现在转身,还来得及。万一真有那一天……你们完全可以说不知情。现在,你踏进来了,就说不清了。”一只修长的手抢先拦在她面前,他无言地哀求着她。 走了这么远,即使是像他这样好洁的人也是一脸泥汗,疲累交加。 江月儿神情坚定到近乎肃穆,她轻声道:“我已经好好想了九年,你知道等死是什么感觉吗?” 这些年来,她做过的梦何其之多。便是应灾之梦,除了火灾那一回,也不是没做过别的。但是,叫她记得最清楚的,仍然是三岁那年做过的第一个梦。 确切地说,是三岁那年,她栽进河水里的那个梦。 就算再过一个九年,就算再过十个九年,她也绝不会忘记梦里她在冰冷的河水里等死的那一刻。 她很怕像那样再死一次,她很怕像在梦里那样,什么事都不知道就懵懵懂懂地丢了性命,死也是个糊涂鬼。 她当然想活,但如果逃不了那一劫,便是死也必须得死明白。她坚定地用眼神向他传递着这个消息。 杜衍身形一震,终于让开了路。 “嘭嘭嘭”。 “谁啊?” “我们是前头望江村的,昨天兰少爷伤了腿在我家休息,兰二爷在我家等候时不小心把衣服弄脏了,我洗干净了,今天来还兰二爷的衣服。”江月儿把包袱拎在手里,高声答道。 昨天在得知兰二爷的身份之后,江月儿当即明白,这是个好机会。在兰二爷离开前,给他找了身严小二的衣服,劝他脱下换了再走的。 严小二虽然只有十四岁,但他比一般的成年人都生得高大,而且他是漕帮分舵主的儿子,衣服的料子都不差,江月儿又给她找的是没上过身的,兰二爷便答应了。 门打开了,穿青衣小帽的仆人对他们笑得很客气:“哦,是你们啊。二爷回来时还跟我们说过,多谢你们昨天的对我们少爷的。可惜二爷现在不在家,要不你们把衣裳留下,等二爷回来了,我跟他说一声。” 刚来就走还打听个什么消息?而且下次他们想来,还能找什么借口? 江月儿一急,脑袋就空白了一下。 “这位老倌人,我们走了二十多里路才来兰家庄。日头这么毒,让我们歇一歇,喝口水再走吧?”身后,杜衍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这——”看门的老仆犹豫了一下:“那你等一等,我跟夫人禀报一声。” 不一刻,看门的老仆小跑回来,笑得更客气了:“几位客人这边请。我们夫人听说是几位昨天收留了少爷,很感激你们,想见你们一见。” 江月儿心中一喜,习惯性地往旁边看去,视线转到一半,想到自己还在跟他生着气,不由一僵。 杜衍浑若不知地对她笑了笑:“别紧张。” “我什么时候紧张过了……”她嘀咕一声。 兰家庄的外面看着很朴实,等进到里面后,江月儿望着游廊两边的花园,“哇”了一声:“想不到园子里头这么漂亮。” 此时正值初秋,游廊边上的栏杆每条廊柱旁边便摆放着一盆菊花。园子里更不用说了,除了菊花,还有秋牡丹,木芙蓉,石蒜……五颜六色,鲜妍招展,各有风情,种植在一起,非但一点也不显得杂乱,还另有一种和谐的美感。 领路的丫鬟骄傲道:“那当然。这园子可是我们夫人亲自打理的,连总督夫人来了都说好,还请我们夫人去帮她设计了一回宅邸呢。” “我不信,夫人不是官夫人吗?怎么还亲自打理园子?”江月儿觉得想象不出来。 在他们杨柳县,那几个仅有的官太太哪个不是一步动八步抬,恨不得吃饭喝水都有人喂,怎么还会有人亲自伺候园子? 这话若是换了别人问,丫鬟心里指不定得多瞧不起。但江月儿生得讨喜,又会说话,走路时虽然也在到处看,但大大方方的,并不探头探脑的显得小家子气,显然是经过良好的教养的。 再看她身上的料子,不是一等一的好料子,也不差了,便知她出身亦是良好。 因此,笑着道:“没法子,我们夫人不爱脂不爱粉的,就好打理个园子,她还时常说自己是莳花农人呢。” 江月儿还不知道人家扫她一眼,已经把她方方面面都评估到了,乐呵呵道:“当农人也不错啊。我在女学的时候,还跟我们夫子下过田呢。” 丫鬟大为惊讶:“看不出来,江姑娘还上过女学呢。”虽然江南女学之风兴盛,但送得起女孩子上学,并愿意出钱送女孩子上学的,终归只是极少数人家。 听说江月儿上过女学,丫鬟对她又高看了一层。 江月儿道:“我不止上过女学,冰丝红绡姐姐你知道吧?” 丫鬟点头:“近两年流行的贡品?我知道。” 江月儿笑道:“那姐姐你肯定不知道,起先冰丝红绡的主意就是我们县女学的一个女孩子出的。”她到兰夫人这里,目的就是让兰夫人在最短的时间里对她有最深刻的印象。但也知道风头不能出得太尽,是以,将冰丝红绡的织染原料是她找到的这件事瞒下不说。 丫鬟果真半张了嘴:“不会吧?江姑娘你别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冰丝红绡制成之后,我们县的县尊大人为了感谢女学出的主意,还邀请我们参观过工坊呢。”她指着那株红艳艳的石蒜,笑道:“我们去的时候,就看见女工们在捣石蒜,工头说加石蒜进去可以让红绡的颜色更加鲜丽。” 这时,丫鬟穿过一个月洞门,从石头小路上了廊,抬手打起一条湘妃竹帘子,笑道:“到了,姑娘和两位少爷请进吧。” 江月儿一怔:“到了?一路看着景,我都不知道到地方了。” 丫鬟掩嘴一笑:“这叫藏百景于方寸之地,姑娘看忘是对的。” “秋玫你们在说什么呢?隔着墙都听见笑声。”一道听上去有些虚弱的女声响了起来。 这位盐务使夫人看来很和善,江月儿进了门在明间稍待,见这个叫秋玫的丫鬟打了暗间的珍珠帘子进去,对夫人笑道:“夫人,我在说这位江姑娘,她读的女学好生了不得,连冰丝红绡的主意都是她们女学的同窗出的。” “哦?她们女学连染布都教,当真稀奇。你这丫头,怎么还把客人晾在外头?” 秋玫笑一句:“是奴婢怠慢了。”出了暗间:“少爷小姐,请进吧。” 江月儿握了握拳,好像真有些紧张了。 在她犹豫的这一瞬间,杜衍越过她,先走了进去,她和严小二急忙跟上。 “学生杜衍,见过兰夫人。”他双手抱拳,行了个揖手礼。 兰夫人先赞一句:“好齐整的孩子。听你口称‘学生’,可是进学了?学得怎么样?” 杜衍恭敬道:“四书五经粗略学了些,老师让学生明年下场一试。” 兰夫人笑道:“既然你们老师让你下场,必然学业极佳,有一试之力……” 趁兰夫人与杜衍对答时,江月儿在一边默默观察着她。 她年约四十许,脸上果真脂粉未施,唇色有些白,果真透着股大病未愈的不胜之态。但即使如此,也看得出,她年轻时必是个极美的女子。 再听她与杜衍说话,江月儿发觉,这位兰夫人对四书五经也颇为了解,问的问题有时候连她都不懂,幸好,杜衍都有条不紊地答了出来。 兰夫人亦是不吝赞赏:“果真是个聪明颖悟的孩子。”又转向江月儿,道:“这位就是杨柳县女学的江姑娘了吧?” 江月儿惊讶:“夫人,你怎么知道我是杨柳县的?”她刚刚跟秋玫说话时,还没说到她是哪来的呢。 兰夫人笑道:“圣上下了诏书专门表扬你们女学,便是我足不出户,也是听说了你们女学的盛名呢。” 江月儿欢喜道:“夫人是说真的?我们女学名声这么响了?” 兰夫人点头:“自然是真的,邸报已传遍天下。怎么江姑娘这么高兴?” 江月儿笑道:“当然高兴了。我们女学名声响了,还是被圣上表彰的,以前我们县害怕送女儿进去读书怕嫁不到好人家的人就不用犹豫了,连皇帝老爷都夸的还能有错?往后,女孩子们能读书的就更多了。” 兰夫人眼中异彩一闪,笑道:“想不到江姑娘竟还心怀天下。” 江月儿忙摇手,不好意思笑道:“哪里,我只是在女学读书罢了,真正厉害的是我们梅夫子,这些话都是她平日里常跟我们说的。” “哦?你们梅夫子,她是怎么教你们的?” 江月儿道:“我们梅夫子很少教我们诗书上的东西,说我们不用读书出仕,用不着学些没用的经义。”说到这里,她想起兰夫人似乎对经义很熟,不由一吐舌头,歉然地看着她:“我不是那个意思。” 兰夫人含笑道:“我明白,你继续,江姑娘,我对你们梅夫子的教学很感兴趣。” 江月儿便拣她们平时上课时梅夫子带她们去农田,去工坊,甚至是去野地里采集药草的事都说了一遍。 直到说得口干舌燥,听见外头有人问:“夫人,可要摆饭?” 兰夫人微微一惊:“都申时了?不好意思,让你说了这么久的话。江姑娘,杜公子,留下来用个饭吧。” 江月儿求之不得,只面上还犹豫一下:“会不会太叨扰了?” 兰夫人道:“有什么好叨扰的?我这里长久不来人,正需要姑娘这样的人热闹一下,只望姑娘别嫌我这里饭菜粗疏。” 江月儿看撑她起身,赶紧帮忙去搀她,杜衍也很有眼色地站到了另一边帮忙。 兰夫人更是开怀,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笑道:“真是好一双金童玉女。” 江月儿:“……” 46.046 毕竟兰夫人久历场面,话一出口, 便意识到了不妥, 不觉歉意笑道:“真对不住, 同时看见你们两个如此俊秀的孩子太过欢喜,说错了话。哦对了, 还没问,你们谁是哥哥, 谁是姐姐?” “我是哥哥!” “我是姐姐!” 江月儿和杜衍异口同声道。 这混蛋果真要造反! 江月儿偷偷瞪他一眼,杜衍回以无辜的眼神。 兰夫人将两个小儿女的情状收入眼中, 将满脸的笑意都抿下去, 连脸色都红润了不少。 待到饭菜上桌,江月儿拒绝了丫鬟帮忙,老实不客气盛了一整碗, 还边吃边夸:“夫人您这的饭可真好吃。”她看看如朵朵菊花漂在汤上的菊花豆腐,加一句:“也好看得不得了。” 兰夫人笑道:“好吃就多吃点, 别客气。” 江月儿果真没客气,连给自己盛了三碗饭, 又吃了不少菜, 才意犹未尽地停箸, 笑道:“还是在夫人这吃饭好,我想怎么吃怎么吃,终于没人管我, 说我吃个饭毛病多了。” 兰夫人笑:“怎么说?”这孩子虽吃得多了些, 但并没有那些寻常人有的如吧唧嘴, 搅菜盘挑菜等坏毛病。何况看她吃得那么香,兰夫人觉得,连自己嘴里的菜好像都好吃了不少一样。 江月儿趁机哭诉委屈:“夫人不知道,我在家的时候,我娘管我可严了。吃饭不许说话,喝汤不许出声,不许盛一大碗……等离了我娘身边,觉着能松口气了,结果,您说气人不?阿敬这家伙竟接替了我娘的位置,天天管头管脚的,不许这不许那,跟小老头一样。” 兰夫人笑得连碗都差点没拿住:“那往后江姑娘就多往我这来吃饭,在我这,你想怎么吃怎么吃,包管没人管你。” 江月儿大喜:“真的?!” 兰夫人直笑:“真的,你若不嫌弃……” 江月儿忙摆手道:“夫人可别再说这些客气话啦,您肯请我吃这么好吃的饭,还不管着我,就是我的大恩人了,我心里待您特别亲近。我爹娘平时叫我月丫儿,您也这么叫我吧。” 兰夫人从善如流:“月丫儿?这小名真好。听上去像个小小的月亮,你爹娘一定很宠爱你……” 兰夫人与江月儿如此相投,杜衍和严小二从小看到大,早习惯她跟谁都能聊到一处去,倒是那些伺候兰夫人的丫鬟们惊诧极了:她们夫人平时眼高于顶,想不到跟这个一看就知道没有什么才情的江小姐聊得如此投契,连饭都多吃了半碗。 吃完饭,兰夫人叫秋玫掺着消食,顺便送他们到了大门,又叫庄夫套马车送他们回家。引得庄子里的下人纷纷惊讶不已:夫人平时不是连二门都不出的吗? 江月儿上马车的时候,连秋玫都拉着她不舍道:“江姑娘往后可要常来啊,今天我们夫人看见你们不知道有多开心。” 江月儿自然会常来,不过,她们坐在马车上,回忆着这半天跟兰夫人说的话的时候,听严小二突然来了句:“月妹妹,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江月儿讶道:“为什么?兰夫人多好的人哪。”她太过专注跟兰夫人说话,没注意今天在兰家,严小二话一直特别少。 严小二闷闷道:“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喜欢。” 杜衍忽然吹了声口哨。 严小二瞅他一眼,没说话。 江月儿瞪他瞪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还没生完他的气,又刷地扭回头,想了想,同严小二道:“二哥是在那觉得拘束吗?那你既然不喜欢,下回你就不用陪我去了。” 这可是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 严小二连忙摇头:“这倒不用,兰家庄这么远,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的意思是,反正我在你们说话的时候也插不上嘴,不如我送你进去后自己先到处转转。” 江月儿这才想到,今天下午在兰夫人那,严小二几乎没说什么话,像他平时话那么多那么开朗的人这么表现,肯定拘束得要命。他不觉愧疚道:“那你干坐在那一下午,肯定难受死了吧?” 严小二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我就是觉得,兰夫人看着有点不好接近。我,我有点怕她。” “哈!”杜衍短促地笑了一声。 严小二耷拉下了脑袋。 江月儿觉得他们之间有点奇怪的火药味,但不妨碍她安慰严小二,顺便打击某人:“兰夫人又不会吃人,二哥有什么好怕的。要是二哥不喜欢她,以后你不见她也没什么,明天早上我陪你上山套兔子。” 严小二精神马上就来了,嘴巴控制不住地拉得老大,高兴得直问:“月妹妹你是说真的?那我们明天几时去?” “上山?那山上毒蛇可多了,最喜欢咬那些白白嫩嫩的小姑娘。”他们的旁边,杜衍目不斜视,一副‘我不是说给你们’听的表情。 毒蛇?江月儿顿时犹豫了:“我——” 严小二又耷下了脑袋,低落地道:“你要是害怕就别去吧,明天我再送你到兰家庄去。” 严二哥帮了她这么多忙,还忍受兰夫人的冷落一下午,她连陪他去套个兔子都不愿意…… 这样一想,江月儿更愧疚了,忙道:“我可没说我害怕,上个山而已,要是那么容易就碰到毒蛇,那其他人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严小二还犹豫,江月儿又笑道:“在望江村窝了好些天,我早就巴不得上山了。严二哥,你明天就带我去呗。” 严小二被她一求,求得骨头都酥了,一口打下包票:“放心吧,月妹妹,有我在,你肯定会玩得高高兴兴的。” 趁江月儿挑了帘子看外头的风景,严小二火速扭头,冲杜衍得意地挑了下眉毛。 杜衍:“……”不要跟莽夫一般计较! 天公作美,第二天是个极好的晴天,就连肆虐了这么多天的秋老虎都稍敛了锋头,凉风吹来,天气不冷不热,舒服极了。 江月儿一早换上方便外出的松江布短衣,还拿块花手帕包了头,挎着篮子,兴致勃勃地招呼严小二:“严二哥,你快着些,一会儿太阳起来肯定热。” 严小二准备的也就是一副弓箭,一些绳索挂在身上,笑呵呵地跟她并排出了门:“唉,我就来。月妹妹,我来帮你提篮子吧。” 两个人都特别默契地“忘记”了在旁边不知道是在乱划拉,还是在打拳锻炼的杜衍。 杜衍下意识地撵了两步,见两人头也不回,有说有笑地出了门,气得一甩头:“也不知道美什么美,不就是去个林子?我一个人在家,还清净些呢!” 俩人一走也不打拳了,跑书房里胡乱翻了两本书,觉得今天的字好像都个个长着翅膀在他面前飞来飞去,就是不肯安安稳稳地呆在纸上让他看,不由气闷地一摔书:“凭什么他们两个玩,我还要看书了?天气这么热,该散散步去再看书。” 前头的那两个一出门就把屋里的那个抛到脑袋后头去了。 严小二虽说也是杨柳县土生土长的孩子,可他只在程夫子那念了两年书勉强不是个睁眼瞎而已,等他的武术稍有小成,便跟他哥一样,被老爹拎着上了船。 天南海北的,他很是去了些地方。 江月儿有心补偿他,而且听他说话确实长见识。便听他在路上随意胡侃这些年的经历,说到精彩处还又是拍巴掌又是惊呼的,十分捧场。 严小二兴致就越发高了:“……月妹妹,我跟你说。我是一出门才知道本朝有多大,有一回我跟着我爹的兄弟一直到了北边的乌苏里江,你知道吧?” 江月儿摇头:“不知道——哎,严二哥你看!”她忽然用手指着一个地方小声叫了起来。 严小二手搭个凉棚,猫下腰来,赶紧作个噤声的动作:“是只兔子,咱们今晚有兔子肉吃了!” “兔子?”江月儿配合着他猫腰,也小声问:“是白的吗?” 严小二取下了弓箭,点点头,呼吸又放轻了些。 “哎,别弄伤了它可以吗?。”江月儿赶紧道:“我昨天还跟兰夫人说,有机会也给她找对兔子让她养,这兔子不是正好吗?” 地是昨天跟兰夫人说起梅夫子每天教她们些什么时,跟她说过,程夫子收的一个学生家里养了不少兔子,就给程夫子当年礼送了些过来。但梅夫子家里都不太喜欢这东西,嫌它又臭拉得又多,便把兔子分给每个女学生一只,让她们负责喂兔子,还要记录它们每天吃什么,吃了多少,长长了多少,长重了多少,还要每个月给她交一份总结上去。 兰夫人就笑:“那你们没抗议吗?” 江月儿笑道:“我觉得养兔子很好玩,就是我们班上有些女生不乐意。可谁叫夫子是夫子呢?不听话夫子可就要她退学呢。” “说退学就退学?还要记录兔子拉了什么,你们夫子如此专制,她要真这么说了,难道她们不是该抢着退学吗?” 江月儿道:“可我们夫子虽然有时候有点不通人情,可她还会带着我们到处去玩哪。她们要退学了,还能像以前那样,只要夫子说一声,她们就能去山野里采集药材吗?而且,我们养兔子养到最后,还发现了一个小诀窍呢。” “什么诀窍?” “我们发现了想让兔子最快长肉的话,它吃的草和蔬菜得定个量。” “怎么定量?”兰夫人刚一问出口,又阻止她道:“好了你不要告诉我,等我找到兔子后自己试试。” 有了这段对话,再加上这只兔子,下回再登兰夫人门的时候,江月儿就知道送什么礼物去了。 严小二用气声说了声“好”,在地上拾起颗鸡蛋大的石头,用力一掷! 前面的兔子应声而倒! 但还没等江月儿跳起来欢呼,那白色的一团就先跳起来,一蹦一蹦地逃向了山林深处。 “这——”江月儿大失所望。 “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回来。”严小二匆匆说了这一句,就蹿了出去。 江月儿看他三两步就蹿了老远,想来追那只兔子应当不成问题,便放了心。 提着篮子转悠了一圈,看见有个斜坡下面的大石头缝里似乎藏着一窝蘑菇,怕带着篮子下坡不方便,兴冲冲地把篮子放在坡上,跑过去,拿起出门前放篮子里的铁钩,准备把蘑菇钩出来。 江月儿刚把铁钩放进去,感觉钩子一重,一条色彩斑斓的花蛇顺着铁钩露出了三角脑袋,它两只冷酷的小眼睛跟她对视了个正着! “啊!!!!!!”江月儿惊叫着扔了铁钩就要往山上跑! 花蛇呲溜从洞里钻出来,摇着尾巴差点甩到她的脚上! 江月儿连声惊叫着直跳,一个没留神,踩到一颗小石子,整个人立刻失去了平衡,惊呼着往后倒去! 山脚下,杜衍抬头望了望天,还在跟自己的意志打架:“还是别去了吧,本来就不招人待见,何必凑上去更让人待见?” 然而,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微弱地反驳:“为什么不去?当妹妹的跟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单独上了山,我是当哥哥的,怎么能干看着不管呢?这也太不负责任了!” 第三个声音冷笑一声:“呸!什么妹妹哥哥的,你少自欺欺人了!” 正在这时,那声惊叫响了起来! 一时间什么意志不意志地,全抛在了脑后!杜衍掖起长衫,向着声音响起的方向狂奔起来! 江月儿此时已经从坡下面坐了起来,喊着严小二的名字开始往上爬。 她运气很好,坡上滚下来时只擦伤了些手脚,把衣服磨破了,人倒没受大难。 只不过,这片坡地因为向着北面,树木稀疏,土壤经过这些天的高温炙烤早就干得不行了,她刚往上没爬两步,就滑了下来。 她不甘心地又试了几次,只是山坡太陡,最长的一次只爬到了一半多点,差点又栽了下来。 “严二哥!严二哥!严二哥你听不听得到嘛?严二哥,救命啊!”喊了这么久,别说人影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不知道什么时候,照在林子里的阳光也被遮了去。 林子里黯了下来。 不知道从什么方向传来了野兽的嚎叫声。 林子里不光有蛇,还有,还有什么嘛……会不会吃人哪…… 江月儿害怕地抱紧了肩膀,喃喃着:死混蛋居然乌鸦嘴说中了!就知道他看自己一直不顺眼!死混蛋,死混蛋,死混蛋,呜呜呜……好害怕,好想阿爹阿娘QAQ “你再叫一声死混蛋,我保证马上就走。”那个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江月儿猛地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坡顶上那条细长的黑影:“你怎么来了?” 那黑影在坡顶来回走动,一会儿找来一根树枝,拿小刀把枝枝衩衩地削掉:“我怎么不能来?” “你是来看笑话的吧?”她有心硬气点,你要是看笑话的话,就赶紧走,但是这里太可怕了,她不敢说,她怕他真被气走了QAQ 一根树枝垂下来,杜衍朝坡底走了几步,站在之前的那块巨石下面,哼道:“我要是想看笑话,你每天都有数不尽的笑话叫我看。抓紧了,不许松手!” 江月儿赶忙两只手抱住树枝,两只脚用力往上蹬,“哗啦啦”,小块的土块不断往坡底滚过去。 十步,五步,三步……两人一点点拉近距离—— 忽然,杜衍两脚蹬住石头着力,感觉脚下的石头松了松,又松了松,最后—— “快闪!” 他暴喝一声,将江月儿往旁边甩去! 而石头猛地摇晃一下,带起一个浅坑,翻滚着往山下而去! 又是一阵“啊啊啊啊”的叫声之后,两个灰头土脸的人躺在坡底此起彼伏地喘着粗气。 半晌,江月儿带着哭腔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嘛?” 杜衍抹了把脸,坐起来:“你让我想想。”这附近地带开阔,没有几颗树,这也是他们从那滚下来却没怎么受伤的原因。 不过,这样一来,想爬上这块沙化程度很高的斜坡就很有难度了。 “对了,我问你,严二呢?怎么这只有你一个人?你又是怎么下来的?”之前一直没空下,现在趁着恢复体力,杜衍赶紧问他所疑惑的地方。 江月儿嗫嚅着,有点不敢看他。 杜衍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你不说对吧?那让严二来救你吧。”说完,他作势往山上爬。 “别别别啊!”江月儿实在爬不动了,生怕他说真的,赶紧一五一十,把之前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越说,头垂得越低。 “昨天晚上我是跟你怎么说的?”杜衍的声音不怎么高,江月儿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她不敢吭声,继续听杜衍喷射怒火:“严二那个人,你从小又不是不知道他?只要他一开始玩,连饭都会忘了吃的一个人。不长记性,活该被他撂在这!” 这江月儿就不爱听了:“小时候是小时候,严二哥都长这么大了,你还拿他七八岁时候的事说事,那我还说你呢,你小时候为了不陪我玩,还骗我说我阿爹留的课业是二十篇大字,不是十篇大字呢,那要我骂你骗子从小时候开始骂到现在吗?” 一说到“骗”字,江月儿立刻想起了她之前跟杜衍斗气的事,火气又蹭蹭上来了:“哦对,你跟严二哥不一样,严二哥是小时候贪玩,你是长大了还骗,怪不得你还觉得人家严二哥还是小时候那样呢,你自己不也没变吗?” 杜衍:“……”他瞪眼看了她一会儿,甩下她一言不发地开始爬坡。 江月儿有点慌,但刚吵了一架,实在拉不下脸去求他,只好把脸一别,气呼呼地转到一边去。 “手伸过来。”那人忽然道。 江月儿拿眼角的余光一瞥,一只修长的手抓着树枝的另一头递到了她面前。 她顺着树枝往上看去,那个混蛋正另一只手抱着一颗树,不耐烦地道:“叫你伸过来没听见吗?” 江月儿犹豫了一下,用双手抱住了树枝。 一刻钟后,斜坡顶上,两个人一声灰土地爬上来喘了半天气,杜衍望了望天,已经快要到了中午,他站了起来。 一声如蚊呐般的“谢谢”突然响了起来。 杜衍脚步一顿,快步往前走:“谢什么,我是骗子。骗子救了你,用得着谢吗?” “那,那你是骗了我嘛。你要不骗我,我肯定不叫你骗子。”身后的声音又开始委屈起来。 杜衍停都没停。 一只小手拉住了他的衣角:“真的,我保证,只要你往后不骗我了,我肯定不叫你骗子。” 杜衍拂开她的手:“不可能。” 江月儿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什,什么?” 杜衍转了身,认真地看住她的眼睛:“你说得不错,有时候我自以为在对你好,不一定是真的对你好。但我明知道前面是悬崖绝路,还要放任你往前走,那绝不可能!我宁愿欺你骗你,必要的时候甚至会采取其他的手段,让你恨我,我也不会眼睁睁看你去送死的。” “那,那也有可能不是悬崖嘛!”江月儿急道:“我没那么笨,会明知道是悬崖还要往死路走。” “那也必须由我作试路人,”杜衍不容拒绝地道:“等我觉得安全了,才会再让你走。” 江月儿万没想到,平时随便她欺负,只是偶尔反击一两下的杜衍在这件事上这么固执。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她想听到的,但此时此境,望着他有些脏污,还擦破了皮的脸颊,他那么好洁的人,都没顾上擦一擦,她就无法对他说一句重话。 说完这些话,杜衍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唉,”不期然地,江月儿脑海中闪过那双明亮坚定的眼睛,叹了口气:“算了,看在你这次没骗我的份上,我就不生气了。” 杜衍一直提着的心猛地放松下来:天知道他刚才有多紧张,比站在夫子被考功课面前都紧张!不对,夫子考他功课,他从来不紧张。但是,好像,他越来越容易在这丫头面前紧张了! 真是岂有此理! 随后,还那丫头欢快的补充了一句:“反正,不管你想瞒我什么,我自己都能猜出来。” 杜衍:“……” “哎,你等等我啊。你去哪?”江月儿走路撵不上,急得小跑起来。 杜衍才发现,自己刚刚好像一郁闷,走得实在快了些。悄然放慢点脚步,对身后道:“去找严二,看他跑哪躲懒去了。” 哦,对,严小二追个兔子追了大半个时辰都没回来。这么一想,江月儿也有点着急了。 但事实证明,有些人就是不经念叨,江月儿刚一想到他,林子里就听见了熟悉的大叫声:“月妹妹,你在哪?你答应我一声啊!我跟你说,我发现了个好地方!” 江月儿冲声音的方向招了招手,经历过刚刚的爬坡,她身体都快散了架,实在不想吱声了。 哗啦哗啦的茅草倒伏声之后,严小二露出一张脸,还没走到两人面前就笑道:“月妹妹,我刚刚追兔子的时候,在山上看见有一个地方特别像兰家庄,就往下走了几步——哎,杜燕子你怎么跑来了?月妹妹,你脸上,你身上,这是怎么了?!” 后知后觉的严小二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看见他这么活蹦乱跳的,江月儿再想想自己,顿时气得对他翻了个白眼。 还是杜衍,他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思把刚刚他们的经历详详细细地告诉给了他。 严小二拎着那只还在弹腿的兔子,不知所措:“月妹妹,对不住,我,我,我……” “算了,”江月儿看他老大一个人窝成一团,也怪可怜的,便道:“你也不是故意的。你刚刚说发现了什么?” 江月儿的安慰并没有让严小二心情好起来:“我就是想说,我刚刚追兔子的时候发现了一条路,好像从西边坡上的一条道能直接通往兰家庄,比我们从路上走可以少一半的时间呢。但是你在山上摔成这样,以后还是老老实实绕远走大路吧。” “不行!” “不用!” 江月儿瞪杜衍一眼,道:“有近路为什么要走大路?那多麻烦” 可严小二一个劲地摇头:“不行,要是你再摔下去怎么办?” 江月儿保证道:“不会的。这次只是个意外。” “可山上的毒蛇……” “只要不瞎走,哪有这么多毒蛇?”杜衍拿脚点点地:“看见了吗?这样的路,没有很多人踩过根本形不成,这条路肯定平时走的人不少,肯定还是安全的。” “反正我觉得不行。”严小二被刚刚江月儿的事吓着了,此时竟然他们怎么说都不干。 杜衍便道:“你不说也行,那我去问村里人。” 严小二没招了,突然想起来:“你不是不同意月妹妹去兰家吗?怎么现在还帮她?” 江月儿立刻紧张起来:死严小二,没事提醒他这个干嘛? “有你在,我暂时拿她没办法。但你要是现在离开望江村,我立刻就有一万种办法让她去不了兰家,怎么样?” 江月儿差点没气晕:当着她的面,这混蛋居然敢这样说,他就这么自信?! 江月儿紧张地握住了篮子,盯住严小二:他可千万别反水啊! 严小二纠结地来回看着他们俩:月妹妹这些天对他这么好,都是因为他们在一个屋檐下住着,看到了他对她的好。虽然杜燕子说了些恐吓人的话,可谁知道他是不是吓唬他,故意撵他走的?他要是真这么走了,那以后还有这么好的机会吗? “我不走!月妹妹在哪我就在哪!”严小二猛地一跺脚:“你来,月妹妹,我把那路指给你看。明天咱们就从那条小路走。” 杜衍:“……”他一定上辈子跟这莽夫有仇! 不过,杜衍最终还是用两个人都受伤了,需要找人上药的理由阻止了严小二。 那只捉到的兔子被严小二打断了腿,在兔笼里养了五天,直到江月儿手上和脸上再看不出一点摔伤的痕迹,三个人收拾一通又去了兰家庄。 到了兰家庄,严小二果真如他之前说的那样,连二门都没进,就跟看门的老仆说想去看看摔伤的兰少爷,并且把一直粘着他们不放的杜衍拉走了。 兰夫人收到那只兔子果然很高兴,等再过些天江月儿去看她的时候,发现那只兔子不但多了个同伴,还多了个精致的笼子。 兰夫人还把她记录的册子拿出来给江月儿:“你看看,你们梅夫子是不是让你们这么记的?” 江月儿拿过来一看,每页册子上都记录着兔子每天吃草的种类,吃了多少,喝了多少,醒多长时间,睡多长时间,甚至还包括了拉屎的频次和量。 江月儿惊叹道:“夫人您可真细致,上面有好多我们没想到的。而且您一条对一条,记得也太工整了,要查也好查。我们梅夫子可没管这么些,她在书斋就直说了,她不想养兔子,看我们谁养得好,还知道为什么养得好,她下次就带我们去看找到冰丝红绡染料的地方。为了去看那个地方记什么,怎么记,都是我同窗们自己琢磨出来的,可把我们想得头疼死了。” 兰夫人赞叹道:“这位梅夫子真是不拘一格。她不教你们何为经义,但她直接教你们格物,设法调取你们对格物的兴趣,让你们在实际生活中找到真理,真大家也!” 江月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她虽然也觉得自家梅夫子很厉害啦,但她以前只是在杨柳县打转,本身没多少见识,自然不明白梅夫子跟天下间其他夫子有什么不一样。 哦,她跟她夫君程夫子倒是看得出不一样,但那种教学……江月儿只要一想,自己得整天坐在课堂里背书写字,背不出来写不好还要打板子,就吓得想流冷汗了,哪敢问梅夫子为什么跟她夫君不一样?万一提醒了她,叫她想起来换了方法呢? 而且,不知道女学其他同窗是不是跟她一个想法,反正江月儿在女学四年,从来没听说有谁问过梅夫子这个问题。 听兰夫人如此推崇梅夫子,江月儿本身便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就直接问了:“怎么了?夫人,我们梅夫子有哪里不一样吗?” 兰夫人便笑叹道:“你真是个有福气的小姑娘,你们梅夫子……”她又把梅夫子大赞了一通,直恨不得说她是天上没有,地下唯一的大学问家,大教育家。 这些溢美之词,便是江月儿这个勉强跟梅夫子沾点边的小姑娘都听得有些飘飘然了:“那这世上真没有跟梅夫子一样的人吗?” 兰夫人回忆片刻,摇摇头:“以我四十余年……不对,要说教书育人,开风气之先的话,或许没有,但在其他方面,也能算有一个吧?” “哦?愿闻其详。” 兰夫人面上闪过一丝犹豫,看向江月儿。 小姑娘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单纯的求知欲,似乎在催促她:快说呀,您怎么不说了? 兰夫人轻轻摇摇头,笑道:“那个人是个男人,你若是在京都早出生十年八年的,或许听说过他。因为他十八岁中状元,打马游街的时候,全京都的女孩子都涌出来看他,那时候他真是风光无限……” 江月儿心紧紧一缩,等她略微平复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将衣襟捏出了汗渍,赶忙缓缓吐出一口气,听兰夫人道:“……因为他为人耿介,陛下也十分器重他,视他为心腹重臣。后来他被派到江南做巡盐御史,我只知道他到江南不久之后,国家收回民间盐业私营权,不止江南盐业格局变动,连整个天下的民间盐业都遭到了摧毁。后来,他三年满任,奉诏回京时,坐的船沉入了扬子江中。” 江月儿完全无法控制脸上的惊骇。 兰夫人不以为意,这是个聪明的孩子,自然听得出里面蕴含的精心动魄。等江月儿略平静了些,她又道:“你哥哥是个好孩子,而且很聪明。我看得出来,他被你父母教导得心存仁厚公义,假以时日登天子堂,必会是个好官。只是少年人难免锐气一些,如一般人的锐气,总有机会经过时间的打磨,但像他们这样的人,宝剑出匣,若未经砥砺,不知道收敛宝锋,只会毁得更快。” 顾敏悟便是如此:宝剑才出鞘,一剑便砍向了最硬的岩石。兰夫人是真的可惜。 江月儿仍是呆呆地:照兰夫人的暗示,阿敬他那倒霉的爹,啊不是,阿敬他可能的爹不止不是罪人,还是个大大的英雄,那她还叫了人家那么多年的“倒霉爹”…… 江月儿不说话,兰夫人便喝起了茶。 “那……照您这么说,这位能跟我们梅夫子比一比的好官就这么死了?”她想起前些年在卢老爷那偷听到的话,脸上的难以置信完全不用装。 兰夫人便笑了:“我只说他的船沉了,又没说他死了。他若真死了,也就不会是那个聪明绝顶,令满城少女倾心的顾敏悟了。” 果然是顾敏悟! 江月儿大松一口气,忙问道:“那他现在呢?哦,不是,我是问他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不是,我两个都想问。” 兰夫人往下压压手,示意她不用着急,笑道:“临行前,他和陛下都知道有人可能会害他,便派了兵丁保护他,后来上船的时候,白天他登上的是那条船,一到晚上,就由其他人接应,把他们一家子换出了船。” “那这不是挺好吗?”江月儿又高兴起来。 兰夫人眼睛又沉下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那些人发现他没死。在他回朝之后,拼命找他的罪名,结果,还被他们真找到了一个。” “是什么?” “他的母亲,是奴婢出身,却当了正室,按律,他不能入朝为官。却被他父亲当年买通户籍官做手脚改了户籍,他们家犯了当朝刑律。” “啊?那,那怎么办?” 兰夫人眼皮微合:“按律,他父亲当徒三年,坐五年牢,母亲当逐出家族,从他父亲开始,五代不得为官。但顾敏悟为人至孝,愿意辞去官位,为他父亲顶罪。” “这官位,他不辞也不行了吧。”三代,从顾敏悟父亲算起,阿敬他,正是第三代…… “是啊……” …… 过了秋分,就一天比一天亮晚了些。 鸡叫第一遍,江月儿摸着黑点了灯起床。其实,她昨晚一夜都没睡好……谁听了兰夫人的话会睡得安稳呢? 还没完全清醒,就听见厨房那传来些动静。 会是谁呢? 她悄悄拿起鸡毛掸子,拨开窗梢,厨房那边,微弱的烛火下,一个人影细长条,不是杜衍是谁? “你怎么在这?” 杜衍放下擀面杖,有点慌乱地想把案台上的东西藏起来:“不是,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要吃长寿面的。你前些天不是老念叨着,想吃阿婶做的阳春面吗?我就想着,随便给你做一做……” 竟然想到一起去了……她起得这么早,也是为了擀一碗阳春面给他吃…… 望着他沾着面灰的脸,江月儿有点想苦笑。 47.047 昨天兰夫人说的话江月儿还没有告诉给他。 有生以来头一回,有了江月儿这张巧嘴都不知道怎么说的话。 杜衍从三岁开蒙, 直到今年, 快有九个年头。人人都说江家的杜小子学什么会什么,是块天生的读书料子, 江家人多有福气, 撞大运拣了个好女婿。 可江月儿最清楚,阿敬在私底下付出了多少努力。 加一 就连他们家为什么没有为他俩订婚, 江月儿模糊也明白一些。 依本朝律例, 赘婿不得入朝为官。虽然杜衍姓杜, 但这个姓并不是来自家族的任何一方, 而是养父母赐姓。从根本上讲, 他是个无依无靠的人。江月儿如果与他成婚, 生的孩子姓江,他实际上就是赘婿。 即使律法不反对这种关系, 但他往后若如朝为官, 必然会因为这一点被人取笑诟病。 她的阿爹实不愿令美玉有瑕,也怕他心有嫌隙,宁愿任流言漫天飞,也不愿意举办这个仪式。如此,若长大后他愿意娶了江月儿固然是好,若不愿意,江月儿往后嫁出去, 他作为娘家兄长, 好生教养了, 必也能成为女儿坚实的依靠。 假如这件事被阿爹和阿敬知道,到时候,这会是个多大的打击啊! 当年,若阿爹狠心些,不答应帮阿敬寻亲,不知者不罪,或许也不会有这样的难事了…… 不对不对!江月儿,你这样想是不对的!即使阿爹不帮阿敬寻亲,你若认出他来,也不会放弃追索他的身世。何况,找到亲人,这是阿敬最大的愿望,你怎么能因为害怕麻烦就伤他的心? 江月儿默默谴责着自己刚才的想法,突听一声疑问:“你怎么了?你是跟这面团有仇吗?” 望着手底下被自己揉得乱七八糟的面团,江月儿想起来这人为了哄她开心,大半夜的,一个人悄悄起床给她做阳春面,也不想想,他从来没下过厨,以为做面跟他读书一样,一看就会吗? 她定定神,眼睛盯着面团,轻声道:“时间还早,你先歇会儿去吧,面做好了我叫你们起床。” “说好了,今天我给你做面的。你好好揉一遍给我看,我学会了,下面的事就由我来。”杜衍很坚持。 江月儿揩揩鼻头,一笑:“你是读书人,君子远庖厨,叫人看到了多不好。” 杜衍沉默了一下,道:“院子门一关谁能知道?你怕被人看到,就快点揉,趁现在还没什么人起来,我把面给你做了,没有过生辰还自己做寿面的。” 江月儿不说话了,一时面揉完,她把灶塘里的火拨旺,突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 杜衍站在门口,微蓝的天在他身后,他半侧着脸,一半的脸在暗处,一半的脸迎着早晨的光亮,不知在看什么,似乎很入神。 汤还没开,厨房里的柴火味似乎也有种让人宁静的味道。 江月儿随便找了把小葱心不在焉地揪,整个人变得懒洋洋的,不想说话。 “骨嘟骨嘟”,不知过了多久,面汤终于开了。 江月儿赶紧擦了手起身,把火拨小一点,掀开汤锅,一股混合了猪骨浓香的味道在小小的厨房里爆炸般散开。江月儿再一转身,那条细长的人影已经站到了灶台边,正伸指戳那面团:“这是饧好了?” “嗯,”江月儿试了试硬度,被杜衍一把推开:“好了,我来做,你等着去吧。” 江月儿却没有离开厨房,她背过身,将小葱嚓嚓切成小段。 这时候,杜衍的面也擀好了。 做面最需要经验的除了揉面饧面,江月儿把前面的都做完了,杜衍的面虽然擀得不那么好,也算勉强端上了桌。 面里卧着一个荷包蛋,绿色的小葱漂浮着环在青翠的小白菜身边,面上还放着两片红亮亮的卤肉,吃一口小白菜,啃一口卤肉,把荷包蛋留在最后吃,这是她最喜欢的吃法。 “生辰快乐。”杜衍挑起一筷子自己碗里的面,冲她轻轻一笑。 “谢谢。”江月儿低下头。 她觉得,杜衍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但他不问,江月儿就想多装会儿糊涂。 阿敬头一回擀面,因为手劲儿大,倒是劲道,只是切得厚薄不一,有很多地方都没有切断。 要是在往常,江月儿必是要笑他一笑的,可她今天什么也没说。 最后,在沉默中,两人吃完了那碗面。 打破沉默的,是严小二大呼小叫的声音:“月妹妹,你做了面都不给我吃?你们俩一大清早的,居然在厨房里吃独食?!” 杜衍敲了下碗:“你的那份在锅里,今天月丫儿过生日,别大呼小叫的扫人兴致。” 严小二一呆:“月妹妹过生日?月妹妹,你今天过生日怎么都不跟我说,连杜燕子都知道?” “月丫儿的生日你真不知道吗?”杜衍看他一眼:“什么事都要等着别人提醒你,是你自己不上心吧?” 严小二顿时卡壳,好像想起来,他月妹妹小时候有一次过生辰还专门请了他们兄弟去家里玩的,但她都多少年没请过,他自然……是忘了的。 严小二窘得一时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丢下一句:“面给我留着,我先去城里一趟。”脚上像踩着风火轮似的跑了。 天啊,他居然把月妹妹的生辰给忘了?! 江月儿喝完最后一口汤,才发现面前的另一个碗早就空了。 杜衍正安静地看着她。 “吃完了?把碗给我吧。”他伸出手,眼神看上去很平和。 江月儿按住了他的手:“阿敬……” 杜衍把手抽出来,垂下眼睫:“今天你过生日,该高高兴兴的,别说些败兴的话。” 江月儿一震:他是不是知道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这些天只要去兰家庄,阿敬就被严小二拦着一起去找兰少爷。此时,江月儿都有点想感谢他了:否则乍然听到这样的消息,阿敬不是要气死? 栅栏外有马车辘辘的声音,江月儿赶忙站起来,王叔从马车上跳下来:“表小姐,您看看谁来了?” “外婆?!”江月儿喜出望外,赶紧开了门搀她下车:“外公外婆,你们怎么来了?” 杜老爷仍是板着脸,道:“还不是你外婆,好几天前都开始惦记,说你今天生日,要催着我早点起来,好赶过来给你做寿面吃。唉,你们吃了?” 他看见了院子里在收面碗的阿敬。 米氏嗔怪地道:“你这孩子,哪有自己给自己做寿面吃的?” “没有,”江月儿笑道:“面是阿敬给我做的。” “阿敬?”米氏惊讶道:“阿敬他怎么会做面?” 江月儿便把今天早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两位老人。 米氏和杜老爷隐晦地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不住嘴地夸:“看不出来,我们阿敬真是会体贴人。” 他们俩是知道江家对杜衍的默契的,因此从不顺着那些外人的话,硬将两个孩子凑在一起说话。 “对了,外婆你们怎么来了?不怕——”见到两位老人太过欣喜,江月儿差点忘了这件事。 米氏笑道:“还不是阿敬那小子。我先还愁,说你过生日要在望江村过,我们也没法子来看你。好在昨天阿敬使人传了话,说他的病已经没有大碍,不会再过人,我们才赶了过来。我们月丫儿十三岁的生辰呢,可不能太草率。” 江月儿略一想就明白了,阿敬是想用这个借口把她支走,不过,想起他的身世,她就生不出跟他生气的心思了。 米氏又问她:“这些天在这过得怎么样?习不习惯?要不要把荷香和莲香派过来照顾她?还有墨生,天天在家担心少爷担心得要命。” 江月儿一一答了,外婆见她今天不像平时一样张了嘴就叽叽喳喳,而是微垂了睫毛,有些安静的样子,满意地笑了笑:“这就对了,进十三岁,总算有点大姑娘样了。” 其实江月儿满打满算也才十二岁,不过外婆他们叫虚岁,的确十三,快到豆蔻之年了。 外公外婆的到访让安静的小院总算热闹了起来。 两位老人不止带了一大马车吃的用的,还把荷香和王婶也带了来。 有了她们俩忙里忙外,江月儿就闲了下来,领着外公外婆屋里屋外的转。 转到东厢房时,几人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杜老爷笑道:“想不到我们松江还有这么好的地方,清静地适合读书。” 吃完饭,杜衍陪外公外婆坐了会儿,就进房开始苦读了。 江月儿便笑道:“那外公就叫阿敬先别急着回家,在这多读几日书吧。”好不容易认识兰夫人兰少爷,也好让他多打听打听关于他爹的事。 她原本是随口一说,想不到杜老爷捋捋胡子,想了想,竟同意了:“这主意不错,阿敬哪,学问是比其他人好了些,我瞧着他心性还有些浮燥,多读书,下场晚些也不是坏事。”既然错过了入场日期,杜老爷也只好看开点了。 “我回去了,让莲香和墨生都来伺候你们,若是方便的话,你们就多住些日子。”米氏也道。 江月儿立刻感到了不对:外婆不是很想她吗?怎么不急着叫她回去呢? 她问道:“外公外婆不想让我回去多陪陪你们吗?” 米氏笑道:“我们多大人了,还要你陪?你就放心在这住着吧。” 江月儿想了想,脸沉下来:“是傅家人又找你们麻烦了?” 外婆赶紧摇手,道:“不是。有严家那两个小子的人在,他们最多在外面骂骂就是了。外公外婆都多大的人了,还怕他们这种小把戏?就是,他们把之前挨的板子都算在你头上了,你最近可别回去,小心他们有人报复你。” “我才不怕他们!”江月儿晃晃拳头:“我不光不怕他们,下次再碰到有谁骂我爹我娘,我还打他们!” “我们不叫你回去就是怕你按不住性子。你说你女孩子家的,怎么成日价喊打喊杀的?”外婆皱了眉,道:“总之,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安心在这住着便是。” 看外婆开始着急,江月儿只好先应了下来,心里琢磨着,外公跟傅家的这一摊事早晚是要解决,宜早不宜迟。虽然他们是严大的朋友,但总不能占便宜没够地,用了人家的人就不还了吧? 只是现在不是想事的时候,看米氏因为说起傅家又开始激动,赶紧搀着她往外走:“外公外婆,我领你们到山上转转吧,这山里有几棵野板栗树,运气好说不准你们还能看到兔子呢。” “是吗?那我们可得好好去看看。” …… 等江月儿带着两位老人下山时,院子里已经摆了一桌子的菜。 严小二从井台边跑过来,给米氏和杜老爷问了安后,问江月儿:“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再不下来,我都差点上山找你们去了。” “你是急着显摆你的礼物吧?”杜衍站在东厢房窗口,一句话戳穿了他的心思。 严小二竟没恼,还得意洋洋顶他一句:“我可不像某些人,小气巴拉的,月妹妹过生辰,竟然只送碗面,守财奴都做不出来的事呢。” 杜衍:“……”这辈子都不用指望这莽夫心思细上一回了。 他道:“送你重在心意,比钱多钱少有个什么意思。” 米氏笑斥杜衍:“阿敬,你这孩子,怎么跟柏哥儿说话呢?”严小二大名严柏。 因严家两兄弟时常出入江家,杜老爷夫妇对这两个孩子也是极熟的。 有了严小二跟杜衍的插科打诨,饭桌上一直保持着非常活跃的气氛。 吃饭前,严小二把他的礼物拿出来,是一枝镶东珠的银簪子。这还是江月儿头一回收到簪子,她高兴极了,对严小二谢了又谢。 严小二得意地尾巴都快翘到了天上。 席上就更加热情了,他不知道从哪变出了两瓶酒,杜老爷一看就喜欢上了:“五年份的玉台春,好小子,你在哪得的?” 严小二一挥手,笑道:“外公若是喜欢,多喝几杯。” 这酒看来极为得杜老爷的意,他哈哈笑道:“好,那我就多喝几杯。老王,不是还带了金华酒吗?拿出来给月丫儿和太太都倒上一杯。” 米氏连忙阻拦:“月丫儿是姑娘家,怎么能喝酒呢?” 杜老爷挥手道:“金华酒又不醉人,现下秋天到了,姑娘家喝两杯酒也好暖暖身子。” 严小二最喜欢热闹,主动跟杜老爷要了倒酒的差使,到杜衍时,他盖了酒杯:“我喝金华酒就是。” 严小二倒不勉强他,嘀咕一句:“还说你不是杜燕子?净喝些娘们儿叽叽的酒。” 杜衍懒得理他。 酒过三巡,严小二这个年轻人还好,杜老爷脸上已上了薄红,有了醉意。 他咋咋嘴里的酒味,一指江月儿,笑道:“上一回,我喝到这五年份的玉台春,还是你父亲带来的。” “我父亲?我阿爹?”江月儿奇怪道:“外公和我阿爹什么时候偷偷喝过这种酒?” 杜老爷笑:“那时候我跟你爹喝酒,还没有你呢。个愣小子,性子忒傲,叫人占了家财,索性一把火烧光,叫谁也落不着。过年时候怕回家被人打死,只好到我这来找我喝酒,哈哈。” 江月儿没想到一向与人为善的爹还有这么暴烈的一面,“啊”了一声:“那是我爹?” 杜老爷一仰脖,喝完手里那半盏,指指空杯子,严小二道:“满上!”跟他碰了一杯。 江月儿撒娇地扯扯杜老爷:“外公~说我爹呢。我爹年轻时候是什么样?” 杜老爷醉眼微睁:“你爹?哦,你爹啊?”一指杜衍:“你爹那时候比他狂多了,才十五岁多点,就拿了家里的宝剑,说要游历天下。唉,他这志向吧,虽说歪了点,总比吃喝嫖赌的好吧。你爷爷奶奶那时候也心疼他,跟心疼你一样,拧不过他,给了他些钱和仆人,只好随他去了。你说他这个不识好歹的,嫌那些仆人管着他看着他不自在,想法子甩了人家半道自己跑了!也就是你爷爷奶奶,这要是我自己的儿子,我早就抽死他了。” “当时人家都说你爹肯定去不了几天就要回来,到最后没信儿了,人家又说,他肯定早死在外边了。结果五年后他回来了,这一回来,就晚了啊。” 杜老爷叹气,又吵吵着跟严小二喝了杯酒,接着道:“早在你爹回来前,你爷爷奶奶那时候先后一场大病,都死了一年多了。你爹是独子,死的时候都没能给他们捧盆戴幡!” “那阿爹肯定难受死了。”江月儿低落地道。 “你这个死老头子,一喝酒就胡咧咧,净说些叫人不高兴的事!”米氏沉了脸,要夺杜老爷的酒杯:“也不看今天什么日子,不许喝了。” 江月儿急忙拦着她:“外婆,今天好不容易高兴,您就让外公多说说吧。再说了,我爹年轻时候的事,我也想多听听。” 杜老爷不耐烦地道:“我就说说怎么了?当年把大妹交给他的时候,说实话,我还有点不放心。现在这些年过下来,总算他也有了样子,还生了个这么好看的小闺女。我到了死了,去阴间见到亲家,我也有脸面了。” 一时又哭起来:“我那江老哥啊,你怎么就这么没福,去得这么早呢?你再坚持几年,就能看到你们家东哥儿长大出息,不用你操心他往后的生计了,也好看着他,别叫他犯了错。原本,他游历的这些年,画的那些画儿——” “老头子!”米氏突然摔碎了酒杯,厉声吩咐王叔和江月儿:“把你外公扶到房里歇着,再给他熬一盆醒酒汤,我看着他,亲自给他灌下去!” 江月儿从来没见过温柔亲切的米氏这副样子,当即什么想法都搁下,赶紧同杜衍一边一个,将醉得都快站不稳的杜老爷扶进了屋。 米氏亲自看着他们将杜老爷安置好,又把他俩赶出去:“好了,你们先出去,你们外公我一个人照顾便好。” 好不容易听杜老爷酒后吐真言,说了这么些话,江月儿怎么舍得出去?“外婆——” 米氏看向江月儿,她这才发现,外婆的眼睛乍看上去老迈浑浊,那两丸眼珠却清明无比,她头一句话便是:“我知道你在问王叔王婶打听你爹以前的事。你外公一喝醉就喜欢胡言乱语,你别听他的。你爹你娘总不会害你便是。” “我……” 米氏转回了头:“好了,你出去吧。” 江月儿从来没见过米氏这副样子,不由惶然,还是杜衍拉她一把,低声道:“走,出去再说。” 杜老爷酒醒之后,米氏就拉着他离开了望江村。 一等杜老爷走,严小二就像被牢房里解救出来的一样,大笑三声:“总算长辈们都走了,杜燕子,月妹妹,我们晚上去明月楼吃水晶肴肉去吧?” 江月儿难得对吃的兴致缺缺,倒是杜衍,他立刻就同意了,还道:“干嘛晚上去?现在就去城里逛逛,来这么长时间,月丫儿还没在松江城逛过呢。” 严小二笑道:“是啊,月妹妹,你去不去?我跟你说,松江这里有个城隍庙特别灵,我们可以去那逛逛,逛累了,那边好吃的也不少,包管好多你没见过。” 两个人都这么说了,为了不扫兴,江月儿只好也点头答应了。 严小二来过松江不少回,他找望江村里有牛的人家借了辆牛车,好像看出同乘的其他两人情绪都不高,一路上说着笑话,还真的把江月儿逗得高兴了些。 松江的城隍庙离望江山不远,小半个时辰就到了。 严小二在前头当着向导,又是吃又是买,想着办法的逗江月儿开心,最后几人去拜了城隍,又到城隍庙附近的一家酒楼吃了那家有名的猪头肉,三个人兴尽而归。 尤其严小二,借着江月儿过生日的时机,可是过了好一场酒瘾,到坐着牛车回来时,几乎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杜衍只好请赶牛车的大哥帮了忙,把他送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出来时,看江月儿坐在院子里的桌椅上,荷香和莲香都不在,便知道,他一直渴望而又害怕的结果终于要出来了。 从小一起长大,江月儿能猜出他的心思。他怎么可能猜不出江月儿的心思? 这个姑娘一直都这么单纯,不管什么事,都直接写在脸上。可笑她竟还想隐藏,隐藏得了吗? 她的心疼,后悔,担忧……那些快要从眼睛里漫出来的情绪像冷水一样,将他从里到外都浇透了。 等过了她的生日再问吧……有生以来,他头一次生出了退缩的情绪。 于是,他在江月儿几次欲言又止,犹豫不决的时候果断转换了话题,只想更晚一些知道答案。 现在,终于过不去了。 “兰夫人昨天告诉我……” 江月儿将兰夫人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给了他,最后道:“阿敬,不管你那个倒霉,不是,你爹以前犯了什么大过,我阿爹阿娘肯定不会在乎的。而且,你是我们家的孩子,便是考了科举,也没人能说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会——” 杜衍合着眼皮,半晌,他轻声道:“我想去看看他。” 得知自己很有可能不能再科举,杜衍发现,他并没有觉得那样难以接受。 总比自己的亲爹是因犯下大罪而下狱,从此抬不起头的好吧?他竟然一个人改变了整个盐政的格局,有这样的下场,已经是幸之又幸。 何况,他这九年生活在江家,不用忍受家族蒙羞的折磨,没有餐风露宿,冻饿而死,已经是上苍对他的厚赐。 阿婶曾常说,做人要惜福。 他不该奢求太多。 但他想知道,他这位生身之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还有,他为什么会走丢。 不能科举,便不能科举罢。 看着旁边比他还难过的小胖妞,杜衍心想:得想个法子好好安慰她。只不过,他的身份会拖累她,以后…… “那我想办法再去给你问兰夫人打听他们现在在哪。”江月儿道。 “不用,既然知道这个人的下场,他住在哪很容易打听。”杜衍严厉地道:“你以后不许再过问这件事哪怕一个字!” 江月儿不甘地嘟了嘟嘴,想到顾敏悟如果真的是这样的情况,可能真不是让他们家被抓走的罪魁祸首,不问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杜衍却以为她的沉默是在抵抗,无奈地换了种口气:“你是姑娘家,从小阿叔阿婶把你捧在手心里长大,不是让你操心这种事的。你已经十三岁了,就不能像其他的姑娘家一样,在家绣绣花,等时间到了,嫁个好男人吗?” 杜衍从来没跟她说过嫁啊娶的话,江月儿都听愣了,结巴一下:“嫁,嫁人?我嫁谁?” 她虽然从不承认杜衍是她的未婚夫,可从小被人开着这样的玩笑,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嫁给杜衍之外的人! “到时候阿叔阿婶会为你仔细挑的。”杜衍心里一痛:“还有我,我也会,总不会叫你受人欺负的。” 江月儿呆住了:这混蛋前些天还在拿喜不喜欢来逗她,今天晚上就一点障碍都没有地让她嫁给别人,还劝她嫁给别人!这个人,这个人……江月儿真想咬他一口! “我才不嫁人!”她带着哭腔吼了一句,旋风一般刮进屋,嘭地关上了门! 杜衍坐在石凳上,慢慢就屋里的哭声还有莲香荷香慌乱的询问声起了身,他摸摸自己的心脏,苦笑起来。 屋子里,江月儿把莲香和荷香赶出去,捂着被子哭了半宿。 她也不知道听见阿敬说那样的话,为什么自己会这样伤心,她只知道,听到那话,她的心就像被谁用拳头打了一下,差点喘不过气来。 这个人太坏了!简直太坏了! 哭着哭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是在做梦。 梦里,她在一个好大好华丽的屋子里,旁边有很多的人对她说着恭喜的话。 一片朦胧的光晕中,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向她伸出了手。 江月儿又羞又喜,将手搭上他的手,跟着他,一步步到了一个地方。 江月儿痴痴望着那个人,看着他的脸,心里欢喜得几乎要炸开来。 而那个人唇角轻提,缓缓向她俯身,俯身,俯身…… “啊!”江月儿猛地坐起来,脸颊烫得发疼,她怎么会做这么羞羞的梦? 随即,她就感到了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疼,她□□着摸了摸肚子,想下床去叫人,一掀开被子,床上一大滩红红的,粘粘的…… “咚咚咚”,门突然被拍响了,是杜衍的声音:“怎么了?月丫儿?我听见你叫了。” 里面没人应声。 杜衍加了点力度:他房里坐了半宿,正准备吹灯睡觉,就听见江月儿屋里的惊叫。 现在她一直不出声,杜衍焦急起来:这傻丫头该不会听了我晚上的话…… “吱哑”,门开了。 江月儿惨白着一张小脸,哭得涕泪交加:“阿敬,我快死了,怎么办?” 杜衍观察了一下她:月光下,她的脸色的确白得像纸一样。 不由心中一紧,嘴上只道:“别瞎说。” 江月儿穿着中衣拖他进屋,哭道:“我没瞎说,你看!”水蓝色绣菊花的被衾上一大滩血迹! 杜衍脸色变了:“怎么回事?你哪流血了?” 江月儿呜呜哭着转了个身:“这里,阿敬我肚子好痛,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杜衍:“……你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江月儿把手伸出来,见杜衍把着她的脉,眉头越皱越紧,心里益加害怕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敬,是不是很严重?我要是死了,我的阿爹……” “别叫了!”杜衍撤了手,半转过身子:“让荷香进来跟你说吧。” “什么?”江月儿没听清,还在边哭边跟他交代遗言:“还有我阿娘,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她,我阿娘一向最喜欢你,我要是死了……” “行了!”杜衍实在听不下去,快速截断她:“你是初潮,不是要死了。” “初潮?”江月儿眨眨眼:“初潮是什么?” 不过,她从杜衍的话里听出来,她好像没什么大毛病,口气也轻松了:“咦,阿敬,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三七,肾气平均,故真牙生而长极;四七,筋骨坚,发长极,身体盛壮;五七……”杜衍毫不歇气儿地背了一大串《黄帝内经》,见江月儿还眨巴着眼睛,似乎不太明白的样子,咬牙道:“你来月事了,这回总懂了吗?!!” “啊???”江月儿后知后觉地,脸色暴红起来。 这时,江月儿的两个婢女 莲香说得更直白:“恭喜小姐,从今天起正式成人,可以嫁人啦!” 三七,肾气平均,故真牙生而长极;四七,筋骨坚,发长极,身体盛壮;五七……”杜衍毫不歇气儿地背了一大串《黄帝内经》,见江月儿还眨巴着眼睛,似乎不太明白的样子,咬牙道:“你来月事了,这回总懂了吗?!!” “啊???”江月儿后知后觉地,脸色暴红起来。 这时,江月儿的两个婢女儿地背了一大串《黄帝内经》,见江月儿还眨巴着眼睛,似乎不太明白的样子,咬牙道:“你来月事了,这回总懂了吗?!!” “啊???”江月儿后知后觉地,脸色暴红起来。《黄帝内经》,见江月儿还眨巴着眼睛,似乎不太明白的样子,咬牙道:“你来月事了,这回总懂了吗?!!” 这么傻的丫头,到底把她嫁给谁才能放心哪! 48.048 048 怪怪的。 严柏, 也就是严小二,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院子中央的椅子上, 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有一刻钟了。 不对,他也不是完全一动都不动,事实上, 他的两只眼睛一刻也没停地在院子里另外两个人身上转。 他左手边, 姓杜的那个小白脸,在慢悠悠地打楼叔教给他的养生拳, 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他右手边,他的月妹妹, 一头恨不得扎进绣绷里, 绣的那……他完全没看出来, 她绣的什么玩意儿! 不过,平时他们也不是没有这么过过的。 可平常完全不是像这样, 两个人一句话不说,也不看对方,偶尔视线不小心碰到对方, 还会怪怪地赶紧移开……对,怪怪的!而且他们还怪怪的红了脸!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严小二叹了口气:唉, 要是那天晚上他少喝点酒就好了!现在他们俩这样, 虽然不说话,但自己被这两个人隔离在外的感觉太差了。 “严二哥?你叹什么气?” 严小二欲言又止。 江月儿假装没看见他控诉的眼神, 道:“你今天陪我去趟兰家庄吧。” 严小二当即精神起来:“没问题,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江月儿搁了绣绷起身, 道:“现在就去。” “等等,你答应过我——”杜衍立刻收了拳,拦到了她面前。 江月儿别了头看地,低声道:“我去找兰夫人是有其他的事,又不是你想的那样。” “真的?”杜衍道:“你若是骗我——” “我又不是你,骗人对我有什么好处?”江月儿最烦别人怀疑她,抬了头一句话顶回去。待触到那双寒光微露的眼睛,脸腾地又红了,赶紧别扭地又扭了回去,小声道:“我才不傻,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看见江月儿那样,杜衍像想起什么似的,也不自在起来:“那你记得最好——” “喂,我说你俩,能不能别把我当聋子瞎子啊!” 严小二被迫在这看了一出扭扭捏捏加别别扭扭的戏码,早憋了一肚子气,不敢对江月儿发火,一指杜衍:“有个什么话不能痛痛快快点说?看你这遮遮掩掩的样,打什么哑谜?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不算个人,你说?” 杜衍默默看他一眼,转身回了房。 严小二神清气爽一回身,看见江月儿又是那副半垂着脸,羞不可抑的模样,顿时仰天长啸:“我说,你们到底是怎么了嘛!” 严小二到底还是没能知道这俩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敢对杜衍挥拳头,敢对他哥瞪眼睛,甚至敢跟他爹顶牛,就是不敢对他的月妹妹说一句重话。 而且看她甩脸色要走,还不得不赶紧跟上,鞍前马后地伺候着:“月妹妹,你等等我啊。哎,那个重,我来给你背。” 江月儿没骗杜衍,她的确不打算再过问顾敏悟的事。她这次去找兰夫人,确实另有其事。 她在兰家进进出出这么多回,兰家下人们大多都知道,这位江小姐是夫人的贵客,除了第一回,没有哪回不是笑脸迎人,最快把她引到兰夫人住的院子。 这回跟江月儿一道来兰家庄的,不止严小二,还有荷香。 这也是杜衍没有一定要跟去的原因所在,时下小姐出门,没有下人的由亲属陪同,有了下人,自然是下人陪同。 有严小二在,也足以应付其他事体。 这回来接他们的丫鬟出来得有些晚。江月儿在门房等了足有小半刻钟,还没等到人,先看见一辆华丽的马车从庄子的岔道里奔了出来。 老仆赶紧跑去开了门,他动作已经很快了,即使如此,车厢里也有人不满道:“开个门要这么长时间,庄子里没给下人吃饱饭吗?” 江月儿招呼荷香帮老仆开了另一边的门,等马车离去后,又帮他关上。 看他眼睛发直,像是吓得不轻的样子,便问道:“刘伯,那人是谁啊?脾气也太差了吧?” 刘伯脸色一变,忙低声道:“那是我们老爷,江小姐,您可别乱说话啊。” 江月儿很是不平:“本来就是啊,您动作我看比一般的年轻人都麻利,老爷都还这么不满,这不是脾气差是什么?” 刘伯吓得直摆手:“我们老爷一向如此,也就是性子急了些,他不是个坏人。” 江月儿见他再三为兰老爷说话,还求她别在夫人面前告状,知道他为人下人,也有难做的地方,只好转移了话题,问道:“老爷?那就是夫人的夫君,兰大人了?兰大人不是在扬州吗?怎么会在这?” 刘伯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者老爷是有公干,顺路来探望夫人吧?” 闲说一回话,二门里已经出来了一个丫鬟,还是她的老熟人,秋玫。 秋玫笑着向江月儿蹲了蹲:“真是罪过,叫江小姐久等了吧?” 江月儿摇头道:“哪里,兰老爷回来了,肯定要陪着夫人的。是我没打招呼就跑来,没打扰夫人和老爷吧?” 秋玫讶道:“江小姐怎么知道我们老爷回来了?” 江月儿便把门房看到的那一幕说了。 秋玫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马上又笑起来:“江小姐能常来,不要说我们夫人,就是我们,也是高兴的,您千万不要顾忌。”又问:“还没请教这位妹妹是?怎么,妹妹手上抱的……夫人不是说过吗?让你别每回来都带东西。” 江月儿笑道:“她是我的丫鬟,叫荷香。这是我上回答应过夫人的,是我画的那些画,请她帮忙指点指点。夫人都开了口,我哪里敢不遵命?” 两人又闲说了些话,便到了兰夫人住的紫藤院。 秋玫打了帘子进去,没等招呼江月儿,先笑了一声:“怎地少爷这时候来了?” 里头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与秋玫笑道:“怎么?秋玫姐是说,母亲这里我不能来?” 秋玫笑道:“奴婢哪有这个胆子?奴婢是觉得,少爷来得巧了,正好能见见您的救命恩人。您说是吧,夫人?” 兰少爷讶道:“救命恩人?哪一个?” 兰夫人笑道:“是了,前几日你躺在床上起不了身,还没正经谢过江小姐,就是那天你摔伤后,收留你的那个姑娘。” 兰少爷“哦”了一声,“她呀?”忽然哈哈哈捶桌狂笑起来。 兰夫人吓一跳:“淳儿,你笑什么?” 兰少爷断断续续地哈哈着,不知跟兰夫人说了什么,引得她笑嗔一句:“又瞎编排人,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兰少爷哈哈笑着,道:“信与不信,母亲把人叫进来一问不就知道了?我对这位江小姐可是闻名已久。”也不等兰夫人吩咐,自己扬声叫了一声:“江小姐,您还不进来吗?” 江月儿从听见兰少爷哈哈大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那天他作为病人,一进门就被安置到严小二住的房里去了,大约不知道堂屋发生了何事,现在定然是江月儿想用假“黄龙汤”捉弄人,却让兰二爷误中副车的事传到了他耳朵里,才引得他如此作态。 完了完了,这回连兰夫人都知道她干的好事了! 江月儿现在恨不得一步就跨回望江村,再也不来这鬼地方了! 秋玫却笑嘻嘻地出来抓了她的手:“江小姐,您要去哪?跟您说,我们少爷在夫人面前诋毁您的名声呢,您可不能走,快随我进来好生澄清一回吧。” 她一个用力,江月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抓进了里间。 兰夫人的脸色她都没敢看,只好瞪着那个大嘴巴,没事乱说人是非的年轻男人。 年轻人跟兰夫人一样,唇色很淡,瞧上去有些瘦弱。他正眼也不眨地盯着珠帘的方向,看见江月儿被推进来,对兰夫人一指,笑道:“看见没?这丫头还瞪我呢?就她这么大的胆子,二叔的事不是她干的还能是谁干的?” 兰夫人没说话,江月儿又羞又窘,一怒之下,索性豁出去了,瞪着他道:“对啊,是我干的。那也是你二叔倒霉坐到那椅子上去,干嘛这么看我?我犯什么罪了?” 她这自觉很威风的一番话非但没镇住在场所有人,反倒引得包括兰夫人和秋玫在内的所有人全都哈哈大笑,兰夫人笑得手都在抖,点着江月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秋玫和她身边的另一个丫鬟都是忍笑忍得脸都红了。 兰少爷少爷喷了茶,忙不迭拿帕子擦着衣襟,对她一竖大拇指:“不是,我觉得你这法子整人很有意思,你很聪明,很有自己的想法。” 有他这么夸人的嘛!江月儿羞得脸上都快烧着了! 生怕江月儿被他们笑得夺门而出,兰夫人顺过一口气,先嗔了兰少爷一句:“怎么说话呢?还不快给我的客人赔礼?” 兰少爷笑咪咪撑着桌子站起来,给江月儿作了个揖,笑道:“对不住,江小姐,我不,哈哈哈哈哈!” 他却忘了自己一条腿还伤着,这一笑没能站稳,差点仰倒下去摔个结实的! 活该,叫你大嘴巴!江月儿解气地想道。 不过,他身后的丫鬟眼疾手快地扶他一把,才没出了大丑。 兰夫人拍他一下,自己又忍不住笑了。看江月儿一眼,又看一眼,忍不住问她:“月丫儿,那你原来要整谁?” “这个问题,据说二叔那天也问了,这丫头死活没说。”兰少爷抢答道:“是啊,是谁啊?让江小姐这么想恶心他?” 江月儿哪能回答?把要整的那个人是谁说出来倒容易,不过,人家要是问她为什么,她该怎么说? 尤其那坏蛋前些天又说了那些话,害得她大哭一场,还出了那么大的丑……这么一想,她眼睛又有点酸了,抱紧了画卷对兰夫人一福礼,轻声道:“夫人既然今天不方便,那我改天再来吧。” 也不等兰夫人说话,自己抬脚就往外走。 兰夫人微讶,满屋的笑声一静。 兰少爷咳嗽一声:“那母亲这里既然有客人,我就先走了。”自己拄着拐倒先出了门。 秋玫忙拦了她道:“唉呀,江小姐,怎么还说恼了呢?您要是不愿意说,夫人又不会勉强您,奴婢这给您道个歉,是奴婢不该笑话您。您快回来坐下吧。” 江月儿越想越难过,道:“我不是在恼你们,我是在恼我自己。” 秋玫讶道:“这是怎么说?” 这些事在江月儿心里憋了这么些天,先是为着月事那事丢了大脸,连带着那天晚上的事都没好意思再想,今天秋玫这一问,问得她眼泪叭哒就掉下来了。 那混蛋他凭什么这么说,凭什么这么嫌弃她!他算哪门子的娘家人,要给她撑哪门子的腰! 秋玫一惊,连忙把她朝官帽椅上让:“江小姐您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夫人,您看这……” 兰夫人悄悄挥挥手,让她们先退下,单独问江月儿:“可是有谁欺负了你?” 江月儿摇摇头,想起自己还是在别人家里,连忙擦了眼泪,想跟兰夫人道歉:“对不住,夫人,我不该在您这哭的。” 兰夫人摇头,目中了然:“哭不妨事,要弄清楚为什么哭,怎样才能不哭。你清楚吗?” “我……”江月儿差点就说出口了! 只是毕竟再大胆,她也是个刚过十二岁生日的小少女,哪里真好意思跟人说这样羞羞的少女心事?尤其对方还是她十分景仰尊重的兰夫人,她更不好意思说了。 想到头一回见江月儿与杜衍的情形,兰夫人心里更有数了。 江月儿不说,她也不提,给她倒了杯茶,道:“那你今天是来找我赏画了?” 江月儿赶忙放了画卷,道:“这是我在望江村这几天时画的望江山秋景,想请夫人您给看看。” “哦?没听你说过你会画画,你不是说,梅夫子没让你们上过几回画课吗?是你家里又给你延请了名师?” “我就自己随便画画,您看看怎么样?”江月儿隐去了她爹,问道。 兰夫子将一轴画卷完全展开铺平,讶异一笑:“这可不是随便画画的功底。这技法——” “这技法怎么了?”江月儿忙问。 兰夫人以为她紧张自己的评价,拍拍她的手,笑道:“我是说,这幅画配色大胆,点染布局都新鲜,让人眼前一亮。技法虽说不是很成熟,可灵气满溢,你是个很有天份的小姑娘。” 能从兰夫人嘴里得一句赞语当真不容易,江月儿立刻就高兴起来了,嘴角憋不住地往上翘:“是吗?我也觉得,这幅画是我这几幅中画得最好的,夫人您再看看我其他的画吧。” “好啊。”兰夫人看了第一幅画,兴致已经被调了起来,将剩下的画都一一点评了几句,见江月儿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由打趣一句:“现在可不哭了吧?” 江月儿又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刚才表现得着实丢人了些,脸颊窘得通红:“夫人~” 兰夫人呵呵直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不必在我面前害臊。可是杜小郎欺负你了?” 江月儿捏着衣袢,不肯说话。 兰夫人便道:“好了,你不说,我不再勉强你。姑娘家嘛,又是这个年纪,难免心思浮动,原也没什么。只是你要想透,若是他心悦于你,你们要早些跟你父母说了,把事情定下来才是。你是大姑娘了,再拖下去,对你也不好。” 江月儿目瞪口呆,脱口而出:“夫人怎么知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一时想起那天的事,又难过得眼圈红了。 兰夫人原也只是有所猜测,试探一二。江月儿的反应却叫她心底一沉:江月儿早在头一天来的时候就把他家的情况说了,再说了自己到望江村的原因(当然说的是生病的那个借口),虽然没有明说,兰夫人猜得出来,江家夫妇为女儿到底做的什么打算。 她若是江月儿的母亲,必然要为自己的女儿打算,总要使她心想事成。 她冷眼观察几天,发现每次她和江月儿说起杜衍时,小姑娘脸上的骄傲和笑容挡都挡不住,只除了这一次…… 她的眼神冷了下来:“是他不愿意?” 江月儿不想哭的,可她实在是忍不住,红了眼圈:“夫人,您别说了。” 看见她这个样子,兰夫人不忍再问。想了想,道:“我原以为,杜小郎对你亦是有意。那你就要想清楚了,像他这样的人,不是池中物。如果因为与你成婚往后遭人诟病,你或许就要承担他后悔的后果。男人这些东西,倘若自己前途不明,他不会反省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他会找到一个随便什么的理由,让你成为罪人供他鞭挞。” 她的话里,透着切骨的痛意。 便连江月儿的心也揪了起来:“夫人,您……” 兰夫人笑了笑,眼中殊无温度:“你知道,这个地方,以前叫什么吗?” 江月儿摇了摇头。 兰夫人仍挂着她的笑,轻声道:“叫秦家庄。我原本姓秦,我嫁给了姓兰的,秦家庄也变成了兰家庄。” 江月儿忍不住打断了兰夫人的话,她十分不解:“为什么您嫁给兰老爷,连秦家庄的名字也改了?就算这里是您的嫁妆,也不用改来改去如此麻烦吧?” 兰夫人道:“因为,他不喜欢啊。他不喜欢别人说,他娶了秦半城的独养女儿,以后的后半生就不用发愁了。更不喜欢别人说,要不是秦半城的女儿眼瞎看上他,哪有他的今日?所以,从我爹死后,秦家庄变成了兰家庄,秦家铺子变成了兰家铺子,秦氏祖传变成了兰氏祖传……” “夫人……” 兰夫人的眼泪滴了下来:“我事事都顺着他,依着他。可我为自己换来了什么呢?他说他只要踏进这里就想到当年我爹是怎么羞辱他,我是如何高高在上,让他自惭形秽,他觉得他配不上我……” 兰夫人的身子剧烈发着抖,说到最后,简直不是在说给江月儿听了:“是啊,他配不上我。我们没成婚时他没说过,我们刚成婚,他也没说过,我爹死了,秦家庄变成了兰家庄,他说了,他说配不上我,看见我就自惭形秽……所以就一房接一房地往家里纳小妾,还净那那些鄙贱肮脏的狐媚子,听那些贱人叫我姐姐,我真是要吐出来!” “夫人,别说了!”江月儿抱住她,“哇”地大哭起来。 想不到看上去这样高贵的兰夫人,背地里也有如此伤心伤情的一面。光是听着她说着这些事,江月儿就觉得无法忍受,也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挨下来的。 兰夫人怔怔回了头,摸摸江月儿的脸,笑道:“你哭什么呢?你可怜我吗?” 江月儿哭得说不出话:“不是……”她就是替她伤心。 兰夫人却笑了:“是了,你的那位阿敬也是如此。不,他比姓兰的还不如。姓兰的虽说娶我时一穷二白,至少还赔送了一屋子酸臭老朽的穷亲戚。你的阿敬呢?他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他什么都要依附你的父母。现在,他羽翼未丰,要暂时蜇伏,若是异日他一飞冲天,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江月儿被秦夫人如疾风骤雨的一席话打懵了,她本能地反对:“不是,我的阿敬才不是这样的人!” 兰夫人的眼泪掉了下来,她凄然一笑:“不是吗?那你敢赌吗?” 江月儿一呆:敢赌吗? 兰夫人又笑:“是啊,我忘了。姓兰的当年娶我时至少还真心爱慕于我,你呢?你的阿敬可曾爱慕你?” 看见江月儿茫然的脸色,她又是一笑:“他说爱我时,我尚落得如此下场。你的阿敬连这句话都没说,连敢赌吗?” 看江月儿低了头,似乎在思考,兰夫人为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 “我才不赌!”江月儿忽然一拍桌,大声道:“我赌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这就回去问他个明白。他若喜欢,我……到时候再说,他若不喜欢,我另嫁他人又有什么?” 说完,她起身就往外走。 “咳咳咳咳”,秦夫人万没料到她会这样想,一口茶全呛气管里,顿时咳得喘不过气来。 江月儿只好扶住她,为她顺着气:“夫人您不用为我着急,我还没谢您今天点我一次。至于您担心的那些事,我回去问清楚,自会让他有个交代。” “夫人,要不要给您拿药?”秋玫在外间听见兰夫人的咳嗽,急得冲了进来。 秦夫人摆摆手,抓住江月儿:“不是,我,不是。” 江月儿按住她坐下,道:“我知道您担心我。”她顿了一下,露出个有些伤心的神色:“可阿敬他是不同的,我不知道他跟兰老爷是不是一样的人。可我从小跟他长大,我不信他是那样的人,他前些天还特别认真地说,要给我找个好人嫁了呢,还给我撑腰。他什么都想好了,若他是那样的人,怎么会说那样的话呢?反正,我是不信的。” 秦夫人终于顺好了气:“那你想好了,你赌输了怎么办吗?” “赌输了?”江月儿瞪大眼:“我为什么要赌?我若是嫁人,必是因为我喜欢他。这算什么赌?” “那对方不喜欢你呢?”秦夫人问道:“那你不就是赌输了?” 江月儿答道:“不喜欢我,我就不跟他在一起啊。”她理所当然的态度让秦夫人觉得,自己是不是变笨了。 “不是,万一你赌输,我是想说,那个人明明不喜欢你,却骗你说,他喜欢你,那怎么办?” 江月儿这回认真思考了几息,心道:还真有那种喜欢骗人的人,尤其是那个混蛋,这的确是她不能不考虑到的事。 她道:“他既然骗我,我肯定有拆穿他的那一天,我拆穿了他,当然不会和他好了。” 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是如此简单,简单到想什么事都单刀直入,从来不考虑些其他的原因,但是,这样的她—— 看着这样简单热烈的姑娘,她微笑起来:“那你去吧。你是想要我祝你成功,还是不想要我祝你成功呢?” 江月儿欢快地冲她一笑,冲向门外:“谢谢夫人。您还是祝我成功吧。” “哦?你不怕吗?” “什么?”江月儿扭头,她满心满意都被将要发生的事占据了,没听清秦夫人的话:“您说什么?” 秦夫人哑然,一笑:“祝你成功,也祝我成功。” 江月儿不解地眨了下眼,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坐在马车里的时候,江月儿都还在想,兰夫人那句“祝我成功”是什么意思呢? 不过,她在兰夫人面前表现得这样坦率直接,但一个人坐上了马车后,又忍不住忐忑了:阿敬他会怎么说了?万一他拒绝了我呢?万一他骂我不知羞呢? 越想越害怕,干脆隔着布帘子跟车夫交谈起来:“李叔,您这马车今天赶得好快呀。”要是再慢点就好了。 李叔呵呵地笑:“当然了,今天只有江小姐您一个人坐,少了严二爷,肯定跑得快些了。” 严二爷? 江月儿啊地尖叫一声,吓得车夫赶紧勒停了马:“江小姐您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没过一会儿,车里声音响起来:“没事,你继续驾吧。” 江月儿心里对严小二和被她丢在那里完全忘记的荷香道了个歉:对不住啊,今天我要说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把你们丢在那,你们千万别怪我啊! 兰家 严小二打了个喷嚏:奇怪了,是不是有人在念叨我?对了,月妹妹今天怎么还没出来?有什么要跟那个假里假气的兰夫人说这么长时间的? 他的对面,兰少爷哈哈一笑:“我赢了!今天该你请客” 严小二无语道:“五子棋而已,赢就赢了,这么高兴干什么?” 兰少爷笑道:“当然高兴了。你自己说,这些天,你从我这得了多少好东西了?全都被你送给你那月妹妹了吧?” 严小二白眼一翻:“叫什么呢?月妹妹也是你叫的?” 这亏得是兰少爷家教好,搁着一般的仕宦子弟,早掀桌子骂人了。听了他的话,兰少爷一撇嘴:“行了吧?你天天献殷勤,人家有多看你一眼吗?” 严小二一扭脖子:“你管不着,我乐意!还下不下了?” “下,下!”兰少爷兴致勃勃道:“好不容易赢你一回,我可是要借着手气乘胜追击。” “少爷。”下人轻轻敲了敲门。 兰少爷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是江小姐身边的荷香姑娘,她来找严二爷。”下人道。 “荷香来找我?那肯定是月妹妹办完事,叫我回家了。”严小二眼睛一亮,快步出了门。 “唉你不下了?”兰少爷追着问了句。 “不下了!”严小二一抹棋盘,乐颠颠地出了门。 “没出息,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兰少爷一边唾弃着严小二的节操,一边自己收拾着棋盘,一抬头,差点没吓个半死:“你怎么还没走?!” 严小二的委屈都快化成了实质:“月妹妹让你家车夫套了马车自己先走了,她把我丢这儿了!” 兰少爷一怔,哈哈大笑:“我就说,你天天费心劳力的,这是何苦来栽啊!哈哈哈!” 严小二蔫蔫道:“你先别笑我,我问你,你家有没有多的马车好借我一辆?” 兰少爷边笑边点头:“有,有,你等着,我让人去套。” “你说,月妹妹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了啊?”严小二要不是想着他是铁血汉子,都想哭一场了。 兰少爷看他这样,倒是有点不忍心了:“不会吧,你对她这么好,她又不是没心没肺的肯定记得你的好。你要是不放心,赶紧回家问问去吧。算了,我跟你一起去。”今天头一天见到江家那丫头这种奇人,兰少爷要不是看她快被窘哭了,还不想离开呢。借着这个机会,说不定还有热闹看呢? 江月儿还不知道,她走后没多久,严小二就坐着马车跟她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兰家。 她只要想到她将要做的事,就紧张得手心冒汗,嗓子发干,还,还有点想转回兰家庄,跟兰夫人磨唧一会儿…… 但是,她大话都吹出去了,这时候掉链子,不是还要让兰夫人,兰少爷和秋玫他们看一出笑话? 不行,江月儿,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这是关键时刻,怎么能退缩呢?想想兰夫人他们,起码别让他们有机会再笑话你一次好吗? 她心里乱七八糟地给自己鼓着劲,听车夫说了声“到了”,连马车都没停稳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直往东厢房跑。 差点没一头撞到东厢房的门板上! 再一推门,门是锁着的! “小姐,你回来了?荷香呢?”莲香听见动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江月儿指着东厢房问:“少爷呢?” 莲香一指山顶:“少爷去山上去了。” 江月儿撒腿就跑。 “唉!”莲香没拦住,急得一跺脚,干脆一跺脚,也跑了上去:“小姐等等我,山上危险!” 江月儿现在是使出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在奔跑,根本没听见莲香后边的话。因为她如果不用这样的速度,就怕自己会后悔会缩回去。 因此,等她满头大汗地看见山间那条穿白衣的影子时,只叫了一声就栽了下去:“阿敬——”她跑得太快,没接上气儿,晕了! 杜衍像是听见了有人在叫他,但只叫了一声就没听见了,为防意 因此,等她满头大汗地看见山间那条穿白衣的影子时,只叫了一声就栽了下去:“阿敬——”她跑得太快,没接上气儿,晕了! 杜衍像是听见了有人在叫他,但只叫了一声就没听见了,为防意外 49.049 晕个鬼啊! 江月儿平时身体壮得跟小牛犊似的,连个喷嚏都没怎么打过, 她是说晕就晕得了的那种人吗? 而且山地不止凹凸不平, 从草丛中横生了很多荆棘, 搞不好刚倒下去就被扎哭了呢?江月儿连翻了两个白眼,都没能狠心躺下去。 “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月丫儿是你叫的吗?啊?一日为姐,终身为姐,你你你你, 你, 你这个不孝弟,你气死我了!”江月儿刷地一扭头,趁众人还在呆滞中,先劈头盖脸地骂了那混蛋一顿, 一转身,怒气冲冲地就往山下跑。 路过兰少爷时, 江月儿听见他“噗”地笑了一声。 江月儿来个骤停, 顿时炸了:“笑什么笑!”这人今天笑话她两次了, 有完没完哪!兰少爷被她吓得呛了口口水, 惊天动地地咳起来。 这还不算, 江月儿伸出拳头,在他面前一晃,兰少爷一惊没站稳, 顿时坐倒在地, 捂着腿“哎哟哎哟”叫了起来。 瘸着条腿还学人看笑话, 活该! 江月儿哼他一声, 还没等接着往下跑,“月妹妹……” 严小二那哀怨的声音吓得她头也不敢回,赶紧脚底抹油地溜了。 下了山,江月儿冲进自己屋,随便收拾两件衣裳,卷起包袱就往外头走。 她要回家……她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那几个人了,呜呜呜呜…… 路过院子的时候,看到早上严小二搁在桌子上的解腕尖刀还在,想了想,把刀袖了出门。 院子外还停着驾马车,可惜车夫的位置没人,江月儿又不会驾车,只好另想办法。 她一气儿跑到村头,那里的一户人家有牛车,杜衍和兰家人都借过,江月儿找到那户人家,同闻声而出的女主人道:“吴三嫂,我想借你家牛车用用,车钱加倍,您让吴三叔送我去一趟城里吧。” 吴三嫂看看她身后,迟疑问道:“就你一个人?” 看江月儿点头,吴三嫂迟疑道:“你一个小姑娘家自己出门不太好吧?没跟你两个哥哥说?” 村里很封闭,来了外人,还是几个长得挺齐整,穿得挺漂亮的外人这事没过多长时间全村人都知道了。 只不过那样的人一看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村里人好奇归好奇,没什么人往上凑的。 吴三叔因为借牛车的关系,算是比其他人多知道些这家人。听见自家婆娘的话,多劝了句:“我还是等你哥哥来跟你一道乘吧。” 话音刚落,他只觉眼前一花,这个看上去娇娇柔柔的小姑娘不知从哪变出把细长尖刀,微微一笑:“不用,我带了这个,要是有谁敢我麻烦,我管保叫他有来无回!” 这满脸的杀气……莫非这姑娘有些功夫,他看走眼了? 吴三叔犹豫起来。 在吴三叔犹豫的功夫,山上其余几人已经回了院子。 荷香和莲香焦急地跑进房里找江月儿。 严小二一脸悲痛欲绝,看杜衍的眼神就像在看杀父仇人。 而杜衍也失去了往常的镇定自若,细看上去,他的脸上还有些恍忽。 莲香第一个发现不对:“小姐不在房里,她的衣服也不见了!” “不在?那她能去哪?”杜衍当即收起了脸上的恍惚之色,追问道。 荷香六神无主:“小姐会不会想不开,寻了短哪?” 莲香脸色一白:“荷香姐,你别吓我。” 是啊,古往今来,从来没听说哪个女子跟男人主动告了白,小姐干了这么惊世骇俗的事,又被他们恰巧看见,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这是极有可能的! 恰在这时,严小二一声惊叫:“我的刀呢?我上午放在这桌子上的刀呢?” 江月儿不见了,刀也不见了……几个人相顾骇然! 荷香捂住嘴:“小姐不是要寻短吧?” “先别急,月丫儿不是这样的人,说不定她是心情不好,去哪散心了呢?”杜衍强自镇定,不知道是在安慰别人,还是在安慰自己。 严小二现在是看他一万个不顺眼,当即跳起来:“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勾着,月妹妹也不会说些乱七八糟的话,现在她丢了,你也不上心!我看错你了,月妹妹也看错你了!”说完往外走去。 兰少爷赶紧问一句:“你去哪?” 严小二没答,往林子里去了,兰少爷在那破林子里吃了两回亏,实在不想再跟着进去一回,只好看杜衍。 杜衍镇定片刻,直接去了村头:“衣服不在,说明她肯定是收拾东西走了。没谁寻短还带衣服的,带刀必是为了防身。她一定是回城了!” 荷香和莲香赶紧跟上。 留下兰少爷在院子里茫然片刻,看自己家下人围上来问:“少爷,现在怎么办?” 兰少爷挠挠头:“怎么办?回家。” 虽然他是还想留下来看笑话,但江家那丫头那么凶,再看的话,怕是她会来跟他拼命,还是先走为上吧! 兰少爷上了马车,心里还道:江家这丫头今天这笑话闹得动静着实大,正好母亲这些天在这里养病,长日无聊,也好回去跟她说说,逗她开怀一笑。 抱着这样的想法,兰少爷下了马车直奔兰夫人住的紫藤院。 进了屋,差点被搁了一地的箱笼拌倒:“阿娘,你们这是干嘛呢?” 兰夫人招呼他坐下,挥退了丫鬟们,细细地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孩子,道:“淳儿,我想与你爹和离。” 兰少爷大吃一惊:“阿娘,你怎么会这么想?这件事,阿爹可知道?” 兰夫人淡然道:“我已使人给他送了信,他稍后就到。” 兰少爷太过震惊,把先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道:“阿娘,你为何想与阿爹和离?你若是嫌阿爹这段时间来看阿娘少了些,我去跟他说!” 他袖子一紧,兰夫人拽着他,眼里已有了泪:“难道,我在自己儿子的面前也是这样可悲了吗?落得要与那些贱人争宠的下场不算,还把自己的儿子也牵扯进来?” 兰少爷喃喃道:“阿娘……我绝无此意。” 兰夫人问道:“那你觉得,阿娘这些年过得快不快活?” 兰少爷张张嘴:他无法违心地说出“快活”这两个字。他爹就连从扬州到松江公干,都不愿意留下来住一晚,爹娘的关系如此糟糕,阿娘怎么快活得了? 可是…… “阿爹给了您正妻的体面,那些小妾,不过是玩物……”他渐渐说不下去了,因为兰夫人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伤心,她被自己儿子伤到了。 “夫人,老爷回来了。”秋玫道。 兰夫人迅速收拾好了心情,对兰少爷点点头:“你先回去吧,下面的话你不适合听到。” …… 江月儿还不知道她的话将给兰家带来什么改变,她坐在牛车上,想起刚刚的事,恨不得把自己抱成个球缩起来:她怎么就脑子糊涂了,把那些话全嚷嚷了出来。而且,最关键的是,那几个人是打哪冒出来的啊啊啊啊啊!!!!!! 走着走着,她感觉吴三叔的牛车慢了下来,到最后停在了路边。 “怎么了?吴三叔?怎么不赶路了?”江月儿捏紧刀柄,着急地问道:“不是说城门马上就要关了吗?” 吴三叔转身过来,对她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江小姐,你听见没?后面好像有人?” 江月儿吓得一个机灵:这附近除了这条小道,两边的蒿草足有尺来深,现下小道上只有他们这一辆牛车,要是有什么人的话…… 吴三叔抄起牛鞭就扑了下去:“哪个王八羔子敢盯老子的梢——”嗖嗖两鞭子后,他讶异叫道:“咦?杜少爷?您怎么偷偷摸摸地在草地里做什么哪?” “舍妹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让两个婢女跟来看看。” 吴三叔哈哈一笑:“那也不用藏在蒿草堆里吧,吓得我还以为遇到强盗了。出来吧,哎哟,您这身上埋汰得,快拍拍吧。还有两位姑娘也是,都拍拍吧。” 江月儿从听见杜衍的声音就恨不得把自己埋进胳肢窝里:她都准备躲回家了,怎么还躲不掉那家伙?还有没有天理了?! 因此,她也就没看见杜衍看着她时,那纠结的眼神,以及怎么忍也没忍住的,往上翘的嘴角,只是催着吴三叔赶紧走:“快赶车吧,再迟的话,城门要关了。” 她忙着害羞,倒也没注意,由始至终,杜衍都没有跟着两个丫鬟上牛车。 好在望江村离松江县不远,恰恰赶在关城门前,吴三叔终于赶到了地方。 把江月儿送到傅家坊时,她特地给吴三叔多了一晚上的住客栈钱,还是没敢看后头跟着的那个人,拍响了外公家的大门。 原本巷子口一伙小孩在玩游戏,看见是她,有个孩子对她“呸”了一口,倒是没敢说话,在荷香抓他之前,撒腿朝里头跑了。 看来,她走的这些天里,傅家跟外公家的关系并没有什么改善。 王叔开了门,不喜反惊:“表小姐,您怎么回来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江月儿知道她这个样子跑回来,没人不会起疑,在路上就把借口想好了:“没有,就是忽然想到傅家的事,担心外公外婆,想先回来看看。这几天那边没来惹事吧?” 王叔的笑容一僵,把他们几个让进来,道:“他们哪里敢?这都要多谢那几位老哥们,前些天傅家的那个老泼妇来骂架,被两个兄弟轻轻松松捞起来甩了出去。” 王叔王婶一向这么称呼傅老太爷的遗孀,据说她娘是私奔的,这个谣言就是她散播出去的。 江月儿觉得,如果对方真是这么难缠的话,这也是说不定的事。 她担心地问道:“那那个老泼妇没趁机赖上我们吧?” 王叔笑道:“怎么没赖?要我说,对付这种混赖子,还是漕帮的兄弟们拿手。老泼妇说她的手被撅断了,要他们赔药费——” “他们家不是里长吗?怎么会使这种赖招?”江月儿忍不住插了句嘴,据她有限的见识来看,里长大小算个官,里长的老婆这么不上台面,也是她没想到的。 “那得怪他们不积德啊。骗了我们大姑奶奶,我们大姑奶奶机灵没上当,结果前些年,他们不知道又从哪骗回来个女人,说是给傅家那小子娶的媳妇,还从他们族里过了个小子当嗣子。”王婶道:“不是我说,人都死了,两个老不死的还给自己儿子一个接一个地娶女人,也不怕消受不了。我看哪,他们就是想找个人伺候他们那假孙子。那女人在傅家的头几年看着还老实,等过了四五年,趁傅家两个老不死的不注意,说是卷了家里大半家财跟个男人跑了。傅老太爷早年当过里长,可这不是卸任好久了吗?家里家财七七八八地折腾着,底子早空了。现在老太婆生怕老了受穷,是见点缝就要吸血,阴着呢。” “哦?那你们出了药费吗?”江月儿赶紧问道。 王叔便笑了:“哪能让他们占了便宜去?当时那老泼妇躺在地上没打两个滚儿,有一个漕帮兄弟就笑着捏了捏手指,跟她说,正好他会点正骨,招呼着其他人要按着老太太给她正骨呢。那老泼妇吓得脸色都变了,爬起来就灰溜溜走了。” 江月儿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米氏听见动静走了出来,看见江月儿也是一喜,拉着她往里走:“我正跟你外公说起你呢,送去的鸡蛋和红糖你可都吃了?” 江月儿脸一红:“外婆……”又想起那天的丢人事来了怎么办,千万不要以后每次提起月事就会想到那天的事啊啊啊QAQ 米氏看了眼身后的杜衍,感觉他一眼看上去垂头丧气的,但细一看又好像精神十分亢奋的样子,而他身后的两个丫鬟,目光躲躲闪闪的,透着股子心虚。 肯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吧…… 米氏心里猜测着,对杜衍一笑:“正好,你外公还没歇下。衍哥儿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趁早去请教他。你是在哪滚过一圈?这么脏?还是先去洗把脸吧。” 杜衍只好住了步,依依不舍地看江月儿一眼,进了正屋。 江月儿那惊世骇俗的一句表白,不光吓住了她身后的那一排人,把他也吓得不清。 在跟着她回松江城的路上,他慢慢想清楚了:他不否认,这小傻妞有着惊人的直觉。可今天她的猜测,他不能承认。他不止不能承认,还要想办法让兰少爷闭嘴,严二他不担心。他一向把江月儿供在头顶上,这样坏她闺誉的话,他不会乱传。就是不知道,他听了那些话之后,会不会以后就打了退堂鼓。 毕竟他那样喜欢月丫儿,若是她嫁给严二,往后肯定会过得特别好。 杜衍揉了揉心,那里刚刚又紧紧缩了一下。 可是严二比这傻妞还傻,往后月丫儿真嫁给他,两个人会不会被人坑哪? 不行,还是得多想想…… 那把她嫁给谁呢?卢句安?也不行,他娘太难搞。孟柱子?更不行了,他没读过书,月丫儿跟他以后会没话说的。刘炎?太小…… 到杜老爷面前时,杜衍已经想了七八个人选,又在心里一个接一个地毙掉,因此,杜老爷一看杜衍就吓了一跳:“衍哥儿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病还没好?” 杜衍赶紧摇头:“不是,我很好。” 杜老爷问道:“那你老揉着胸做什么?” 杜衍:“……”他能说他是想到他外孙女要嫁给别人了,心里闷得慌吗? …… 那边厢,米氏换着法子追问了好几遍,江月儿硬是什么都不肯说。 问急了,她还红了脸,不止她红了脸,连她的两个丫鬟都红着脸,像是去哪做了难以企齿的事一般。 米氏慢慢有了数:可能就是几个孩子之间的那点事吧。 她人老成精,早早就看出这两个孩子之间有些朦胧的意思,只是女婿家是那个意思,她也想多观察观察,才一直没说破。 这时候也只吩咐王婶烧热水,揽了江月儿的肩,柔和道:“我猜你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早就乏了吧,等会儿热水来了,就先好好洗个澡,睡上一觉怎么样?” 当然好了! 江月儿连连点头,巴不得马上就能上床睡觉,好一觉醒来,什么事都忘了。 …… 一夜好眠,第二天江月儿起了床,当然没能成功忘记她昨天下午做的好事,不过总算有个好消息:荷香和莲香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就站在门外说少爷大清早就起了床,连早饭都没用,先赶回了望江村。 江月儿心里顿时空落落的:……他竟就这么走了,他竟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嘛。这人果然可恶! 接下来连着一整天,江月儿干什么都没精神,这还是她和杜衍从认识以来分离得最久的一天。 平时虽然两个人总是吵吵闹闹的,可遇着麻烦了,他也愿意给她出主意啊。有时候他还会出手帮她教训那些欺负了她的人,这么一想,这个家伙他……好像也没那么可恶了…… 现在,她对傅家的事一筹莫展,要不是昨天做出的事太丢人,她早就丢下手里的事去问他打算怎么办了。 “月丫儿,月丫儿……” 米氏的手在江月儿眼前晃了几下,江月儿才回神,勉强笑道:“外婆?怎么了?” 米氏将担忧藏在心里,面上笑道:“我是想说,明天是八月十五,要不要叫衍哥儿回来吃团圆饭?” 江月儿顿时面红过耳:“外,外婆要叫他只管叫就是了,问我干什么?” 米氏便笑:“自然要问问你。你不是刚刚才回来吗?不知道他这些天是怎么安排的吗?” 江月儿总觉得米氏眼里有什么深意,强自镇定道:“他能有什么安排?还不就是看书爬山?我一走,他保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他要憋疯怎么好?还是叫他回来吧。”她选择性地忘记了阿敬的小厮墨生已经跟着他去照顾他的事了。 她有理有据地说了一长摞,连自己都信了。米氏微笑着:“那好,我明儿个一早就把他叫回来。”昨天杜老爷也觉得衍哥儿怪怪的,考校他学问时,居然答错了很多平时对他来说很简单的问题。杜老爷心中不快,喝斥他一顿不说,夜里睡觉还与老妻说起此事,叫米氏两下里一对照,心里有了数。 江月儿大吃一惊:“不是说晚上吃团圆饭吗?干嘛早上就接他去?” 米氏笑眯眯道:“一家人哪有这么些规矩?你不也说,衍哥儿一个人在那住得孤单,让他早些回来不好吗?” 江月儿张张嘴,想到明天可能要跟那家伙相对而坐一整天,脸红似血:“没,我没说不好……” “你说好就行。否则,我看你这两天神不守舍的,还以为衍哥儿欺负你了呢。” “外婆!” 米氏摸摸她的头发,笑得眼睛又眯了起来。 一想到阿敬第二天要回杜家来,江月儿这天的剩下时间都不自在起来了,勉强挨到晚上,一沾枕头,又做了些奇奇怪怪的梦,以致她很早就起床了。 荷香晚上值夜,听见她的声音,赶紧爬起来伺候着她穿衣,问道:“小姐怎么起得这么早?” 江月儿梳着头,一本正经道:“今天八月十五,我要给爹娘到城隍庙祈福烧香,让城隍老爷他老人家保佑我与爹娘早日团聚。” 荷香:“……”您真的不是听说少爷要从望江村回来,故意躲着他吗? 不过她什么也不敢说,那天江月儿带着刀失踪可把她和莲香吓得不轻。 她跟莲香使了个眼色,跟江月儿笑道:“那小姐可得带我们去,到松江这么久,我和莲香除了望江村,哪都还没去过呢。” 江月儿很爽快地答应了她俩:烧香嘛,多带几个人还能帮着占位置呢。 吃了早饭,米氏听说她要去城隍庙给爹娘祈福,也觉得是正经事,只是她作为家中女主人走不开,只好交代王叔套了车,要他们下午吃晚饭之前一定要回家,带着三个姑娘家赶往城隍庙。 城隍庙里人山人海,起码是江月儿那天去的人数的两倍。卖小吃的,卖线香的,玩杂耍的,套圈的,各种小玩意儿看得江月儿眼花缭乱。 几个姑娘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虽然有王叔护着,但人太多,没一会儿就汗湿了几重衣衫。荷香紧紧抓着江月儿的手,喊道:“小姐你抓紧我,别走丢了。” 莲香脸都挤白了:“小姐,人这么多,我们还是就在外面逛逛,别进去了吧,人这么多,还不知道要排多久才轮到我们。” 江月儿是最喜欢热闹的人,闻言笑道:“那怎么行?都说了要给我阿爹阿娘祈福的,怎么能半途而废?都到门口了,不进去不是白来一趟吗?” 见两个姑娘幽幽看她,以为她们担心自己的安全,往四下看了看,抽出袖里的东西朝他们一亮:“放心吧,要是有人敢打我们主意,我一刀戳死他们!” 荷香,莲香:“……”您什么时候把这刀揣身上的?! 江月儿身上揣着那把刀,安全感倍增,看见庙两边的地上还有摆摊的,神勇无比地杀出去,兴致盎然地问道:“这是什么?”上回来她没看见这个啊。 小贩一看江月儿的穿着,就知道这是位不差钱的主,笑道:“这是孔明灯。您看见它下面的烛台了吗?只要点燃它,它就会自己飞到天上去。” “是吗?”江月儿大感兴趣:“我上次来怎么没看见你?你不会骗我吧?” 小贩不高兴了:“我骗您做什么?这可是京城传来的东西,京城里的人每到节庆日才放孔明灯来许愿的,就跟我们放河灯是一个道理。这东西,就是过节用的。” 江月儿随手挑选着:“那给我来几个。”算了算,外公外婆,莲香荷香,王叔王婶,还有她,每个人一个,也要六个。 “给我来十个。”这灯放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效果,还是多来几个保险些。 小贩高高兴兴地给她包了灯,教了她用法。 江月儿正要离去,听见旁边有人问价:“这灯许愿的?可灵?” 转眼一看,这人架着条拐杖,竟是兰少爷那个没事爱看人笑话的家伙! 兰少爷先是听见小贩介绍孔明灯,没留意买灯的女子,感觉到一道目光望着他,才看回去,一看脸就沉了:“是你?” 江月儿看见他也来气,道:“是我怎么了?”你个瘸子没事乱跑什么。 兰少爷咬牙道:“是你很好,你跟我来!”说完一挥手,他身后从人涌上来,把三个女子加一个大叔围成了一圈。 江月儿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兰少爷想起他这两天打听出来的事就来气,见她不肯配合,问道:“干什么?我问你,你跟我娘那天说了什么?害得她要——” “她要怎么了?”江月儿追问道。 见兰少爷往人流外挤,她关心兰夫人的消息,跟在他身后到了城隍庙外一家酒楼。 “我娘要跟我爹和离。”一坐下,兰少爷就甩出了重磅炸|弹。 江月儿大吃一惊:“什——”想到兰夫人那天的哭诉,又觉得理所当然了:“和离很好啊,兰夫人不快活了那么些年,早就该和离了。” 兰少爷怒道:“你懂什么?我娘跟我爹不能和离!” “凭什么不能?”江月儿道:“你娘跟你爹过不下去了,不就是要和离吗?你凭什么说她不能和离?你又不是她!” “你——”兰少爷抖着手,半晌,颓然道:“算了,我跟你个丫头片子说什么。” 江月儿最烦听别人这么说,顿时怒道:“丫头片子怎么了?我是丫头片子,可我至少知道,兰夫人这些年跟兰大人当夫妻过得不开心,如果她和离了能开心,为什么不?你呢?你凭什么阻止她离开?因为你是他儿子,所以你就能让她按你想的来吗?” “我——”兰少爷涨红了脸。 江月儿还没说完:“我问过秋玫姐姐,想来你也知道,兰夫人的病是肝郁阴虚,整晚睡不着觉。你知道什么叫肝郁吗?这是说,她过得不开心!因为她过得不开心,所以她郁结在心,生病了。而且她现在眼睛也出现了问题,你不知道吧?” “什么?!你别瞎说!”兰少爷身体一震。 江月儿想起那天她请兰夫人看她作的画,兰夫人眯起眼睛的模样,跟她外公是一样的。可她外公都六十多的人了,兰夫人才四十多岁,哪里损耗至此? 肝开窍于目,兰夫人这个样子,更有可能是她的病情已经影响到了眼睛,也就是说:“你若是再执意绑着你娘,让她成天郁郁寡欢,说不定她哪天就瞎了!” 兰少爷的样子,像是被谁一瞬间抽走了精气神,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江月儿这会儿冷静过来,想起刚刚的话,不由滴下冷汗:她是中邪了才跟他说这么些话的吧?万一他回过味来……她悄悄起身,就想脚底抹油。 “你去哪?”兰少爷伸出另一条完好无损的腿挡住她:“骂完就想走了吗?” 江月儿:“……”老天爷怎么就只摔了他一条腿呢?!她强自镇定:“我外婆还在外头等着我,我要回家吃饭了。” 兰少爷看了从人一眼,从人冲他低语一句,他哼声一笑:“别想骗我,你们家就来了你们四个。” 江月儿被他笑得汗毛都竖起来了:“那你想怎么样?” 兰少爷一拍桌子,江月儿吓得差点蹦起来,听他吼道:“上酒来!” …… 月上中天,枯坐了半个时辰的杜家人终于忍不住了,杜衍起身道:“我这就去找他们。” 严小二默不作声地跟上他。 杜老爷道:“我也去。” 米氏道:“我也要去。” 杜老爷道:“你去干什么?这几天你头疼,先在家里等消息就是。” 米氏还要说话,突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顿时一喜,又板下脸:“肯定是那玩疯的丫头回来了。” 杜老爷紧张地跟过去道:“大过节的,你可别骂孩子。” 门一开,院子里的人都愣住了:“兰少爷,他怎么喝得这么醉?” 江月儿一脸一言难尽:她被扣在酒楼里,直到兰少爷彻底醉死过去才有机会脱身。 但这时城门早关了,又听他的家仆说,兰少爷在城里没地方住,今天过节,想来客栈也满了,不知道让他住哪。 江月儿一想,这事终归也跟自己有点关系,不好把他扔在酒楼里不管,只好带了他回来。这样,也好跟外公外婆他们解释。 果然,听了江月儿的话,外婆没怪她,只道:“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王嫂,给他熬点醒酒汤灌下去,再收拾间客房住下来吧。” 王嫂答应一声,江月儿挽着米氏的手到了花厅,看见这么一大桌子的菜,愧疚极了:“外婆,你们等很久了吧?” 米氏瞪她:“你知道就好。” 江月儿笑嘻嘻地,赶紧扶了两位老人入席,作小伏低地,好生赔了一回罪,才哄得两位老人(主要是米氏)转怒为喜。 这场中秋团圆宴虽说开局不是很好,但饭桌上有几个孩子逗趣,到最后也是吃得兴尽开怀。 饭毕,一家人到庭院里赏月。 江月儿取出在城隍庙买的孔明灯,照着小贩的话说了来历和用法,跟米氏道:“我给咱们家里人都买了一个,外公外婆,我们也来玩玩吧。” 米氏和杜老爷都没见过这东西,当即兴致盎然地让荷香给每人发了一个,又点上火。 看那灯果然升了空,不要说江月儿这个没见识的,就连杜老爷都捋须直叹:“果然是奇思妙想,妙啊,妙啊!就是这灯只能这个天气风,风大一些,引燃了掉下来砸到房子可就要遭了。” 他这话刚说完,不知打哪来了股怪风,将几个冉冉升起的灯吹得歪歪斜斜。其中有一个灯竟一头朝着后院栽了下去! 几人大惊失色,赶紧朝灯掉下来的方向跑过去分散着寻找。 还是江月儿在后罩房的桂子树下找到的。 找到的时候,那灯的灯罩已经燃了一半,熊熊的火烛照着另一半灯罩上没燃尽的字迹:“江月何年初照人。” 江月何年初照人?!那混蛋的字! 那混蛋他是什么意思啊?! 50.050 此为防盗章  尽管杜衍心急如火, 恨不得把小胖妞知道的一下子全挖出来。但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他再没找到如先前那样合适的时机来套问出江月儿的秘密。 而且,大约为了回敬他那天的作为, 一连三天,杜衍不止没有机会再继续之前的话题, 见了他, 江月儿还得了个“哼哼病”。 大抵就是,只要杜衍跟她碰面, 小胖妞要么不理他,要实在躲不过去了,便对他翻个白眼,哼上一声, 撇头走人。 她这样的作派,小院里的每个人自然都看得出来——这回两个小家伙不止闹了矛盾, 这矛盾闹得还挺大。 第二天晚上,连最推崇“无为而治”的江栋都看不过去了, 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想做个中人调停:“月丫儿,你这些天是对衍哥儿有什么意见吗?怎地都不理人的?” 江月儿嘴巴闭得紧紧的, 抬头望天。 江栋看向杜衍。 杜衍只好含糊道:“是我惹姐——”还指望从她身上挖点什么呢, 她唆着孟柱子偷看他屁股上胎记的事是万不能提的!但说点什么能让她吐出更多的秘密呢? 江月儿一眼横过来。 杜衍只好道改口道:“阿叔,是我惹……她生气了, 想必过些时日便好了。” 江月儿又哼了一声。 杜衍明白, 她这是想说:你想得美! 可江栋不知道啊!江栋竖起了眉毛:嘿, 这丫头,不得了了,在他面前也敢犯她的“哼哼病”! 他觉得他需要维护一下父亲的威严,两手扳住女儿的脸,不让她四处乱看:“月丫儿,你这是什么态度?” 父亲一张大脸自上而下逼视着她,这种视觉上的压迫感令江月儿十分不舒服,尤其嘴巴还被父亲两只手挤得嘟嘟的,成个喇叭花的形状,讨厌死了!她眼角余光瞥到一边站得没事人一样的杜衍,顿生不忿,抬手一指:“他藏郭!” “什么?”江栋没听清。 江月儿挣开父亲的手,揉揉被挤疼的胖脸,指着杜衍,道:“你唱歌,我就跟阿爹说。” 江栋:“……我问的是你,你凭什么让衍哥儿唱歌?” 可要让江月儿讲道理,除非她现在是十四岁,不是四岁。反正她就抠死了一条:“他不唱歌我就不说。” 看杜衍似乎面色犹豫,赶紧补充一句:“我就听那天你唱给我听的!”她才不信顾大坏蛋敢在阿爹面前唱那么不要脸的歌!要是他真唱了……真唱了那也不错啊!阿爹阿娘听不得这等“银词燕曲”,到时候一定会教训他的! 江月儿简直要为自己的机智拍手叫好了,尤其看到杜衍那张口结舌,左右为难的模样,一下没忍不住,笑出了声:嘿嘿嘿!顾大坏蛋你也有今天! 左右是两个孩子的矛盾,江栋问了半天,江月儿始终咬着那句话不松口。女儿不愿意回答,他也不好勉强,只好挥手放两个孩子去了。 恐怕江月儿也想不到,那天之后,除了先头的“哼哼病”之外,江月儿又得了一个“唱歌病”。 两个孩子这样好,突然弄得跟仇人似的,只要是认识他们的,谁不好奇发生了什么啊? 但孟柱子也好,严氏兄弟也好,还是楼管家也好,不管谁来问江月儿,她通只用一句话打发:“你让那个人唱歌,我就告诉你。” 于是,这场原本起自于她的矛盾,竟在她的胡打乱搅之下把大部分的热闹都引到了杜衍的身上。 江家人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好在她那古怪脾气只用来对付杜衍,对别人偏又正常得很,该撒娇撒娇,便是生生气,也是转头就忘了。 杜氏只好背了江月儿安慰杜衍:“你多哄着她些,她一向不记仇,生不了多久气的。”末了,还不忘打听:“你到底是怎么惹着她了?” 杜衍:“……”杜衍要是有江月儿那么厚的脸皮,他早就敲锣打鼓地满大街喊冤了:被看光的人是我,我还没生气呢!不过是骗了她一回我屁股上没胎记,这也是惹着她了! 他私底下又不是没跟她道过歉,甚至还说过,要是她想出气,他愿意让她照着自己那样被她使唤,便是做针线都行! 江月儿什么反应来着:她又哼了他一声! 他现在听见“哼”字都来气! 总之,不管其他人怎么探问,两个孩子守着各自的秘密,就这么别扭着到了七月。 七月的杨柳县已经不再像六月那样,热得像天上随时随地挂着一个大火球了。 江栋哄了女儿几回,总算劝得她不再坚持要大清早的“送”父亲上衙了。 不送父亲上衙了,江月儿马上改了爱好,每天醒来头一件事就是跑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仰着头数葡萄:每天扳着指头算,葡萄到底什么时候熟。 她爹说了声“得到八月了吧”,她还拿了黄历,在“八月一号”这一天画了个巨大的墨团(葡萄),一天数一回离八月一号还有多少天。 江家的葡萄还没熟,严家的楼管家又来了一回。说家里新修了个水榭,要是江书办怕女儿被热着,可以让江月儿去水榭帮助少爷们训练。 这一回,连杜氏看看家里两个像前世仇人一样的孩子都点了头:在家里她是没办法了,去了严家,打打闹闹的,两个孩子总要合作罢,这回她才不信闺女还能忍着不跟衍哥儿说话! 于是,时隔一个多月,江月儿又一次到了严家。 严家的水榭只是建在湖边,说是水榭,其实被严家请来的匠人一修整,宽大得都有点像水台了,上面搭了一层卷棚,面积也有演武场的一半大。 严家兄弟就抱着手臂,站在水台中央等他们。 江月儿大为惊讶:“你们俩怎么晒成黑炭了?” 严小二亮了亮黑黑的细胳膊,说道:“你懂什么?要想练成绝世功夫,必须吃得苦中苦,每天打熬筋骨,一日不可懈怠,才有成大器的可能。” 杜衍看了严小二一眼:这话,不像他能说出来的啊! 江月儿嘲笑着,直接摆出架式:“别吹牛了,你先打过我吧。” 严小二怒目圆睁:“你别太得意!”招呼他哥一声:“哥,给他们看看我们的厉害!” 严大郎也是一脸跃跃欲试:“没错,该让你们瞧瞧我们的厉害了!”说完,他却往后退了一步。 严小二则绕着江家的两个孩子转起了圈子。 两兄弟竟都没急着出手。 转了两圈,江月儿就觉得不耐烦了:“你们转什么转?弄得我头晕!” 杜衍的神情则越来越严肃:这两个摆出的架子,怎么有点像江阿叔兵书上写的,什么来着? “这就是我们的战术!小二,上!”严大郎一声令下,严二郎大叫一声,朝江月儿扑了过来! 杜衍和江月儿大惊失色:虽然严老爷严令两个儿子不许对江月儿动手,但武场上拳脚不长眼,万一打出真火来,叫他们碰上一下,那也有得受啊! 杜衍急忙冲上去,却不知是不是巧合,严大郎正巧退到杜衍身边,他冷不丁伸出胳膊一拦,杜衍被拦得踉跄了一下! 而原本冲向江月儿的严小二身子转了半个圈,正对着杜衍就是一拳! 江月儿“啊”地叫了一声, 站在水榭外看场子的武师也赶忙制止:“二少爷,不能!” 严家两小充耳不闻,一个压腿,一个压胳膊,将他牢牢锁在了地上! 江月儿终于忍不住怒道:“严小二!”虽然顾大坏蛋很坏,可看见他被严家两兄弟擒住的那个眼神,她还是没有忍心…… 合力将杜衍压下后,严大郎才慢悠悠道:“不能什么?” 武师皱了眉头:“两位少爷,你们快放了杜少爷。老爷定下的规矩——” 严大郎问道:“规矩怎么了?我们犯了爹订下的什么规矩?” 武师和江月儿同时哑然:严老爷的规矩是,严大郎和严二郎不许对江月儿动手。因为杜衍原本就没算在严老爷调|教儿子的计划中,他从来没说过,他们可以怎样对付杜衍! 所以,他们像这样偷袭杜衍,虽然有点使巧耍诡,但不能说,他们做错了。 见他们无话可说,严大郎叫来一个丫鬟:“把他捆上。”没了杜燕子在场边使坏,看小胖妞还能怎么对付他们!哈哈! 己方开场就损失一员大将,可想而知,江月儿这半天的训练变成了什么样。 严家兄弟就像逗猫斗狗一样地,哄着她跑东跑西,还偏偏叫她一个也抓不到! 几个孩子这时都忘了,一个多月前他们做过的那个作弊协议。 到最后,江月儿也看出自己今天是赢不了了,喘着粗气提前缴了白旗:“不来了不来了!梨子姐姐,我想吃西瓜。” 严家兄弟扬眉吐气:被欺负了这么多天,终于让他们找回了场子,哈哈哈哈! 赢了这一场,他们还挺有风度地叫来丫鬟把杜衍身上的绳子解开,跟江月儿围坐在一起吃起了西瓜。 两块西瓜下肚,江月儿的火气也跟着下去了。 她好奇地问严小二:“严二哥,你们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了?” 突然得到死对头的承认,严二郎立刻飘飘然了:“当然是因为我们新拜了师父啊。” 严大郎皱眉:“小二!” 杜衍便道:“怎么?这老师还见不得人吗?” 严小二被他哥一喝,还有点怯,再叫杜衍这一说,顿时就不满了:“我楼叔可是大英雄大好汉,你才见不得人呢!” “楼叔是谁?”江月儿又问了。 严二郎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楼叔你都不知道?你不是平时叫管管家,管管家叫得欢吗?他就是你管管家的儿子啊!” 江月儿眨了眨眼,管管家的儿子?听杜衍问道:“楼管家的儿子?他怎么了?” 严大郎瞪严二郎一眼,但他弟弟已经说飘起来,根本没看见他哥的眼色,得意道:“怎么了?楼叔可是六品校尉,从边关里真刀真枪的拼出来的,比咱们县令还大的官呢!” 江月儿自然是不知道什么笑尉哭尉的,但严二郎一说比县令还大,她立刻就明白了,顿时惊叹道:“楼叔原来这么厉害啊!” 严二郎与有容焉:“那当然了!”当即口沫横飞地跟江月儿吹嘘了不少“他楼叔”的丰功伟绩。 这是江月儿生活里从来没出现过的一种人物,随着严二郎的描述,一个身高八尺,腰横十丈的莽汉形象顿时出现在她面前。 她时而聚精汇神,时而惊叹连连的表情也极大地取悦了严二郎。就只在这休息的一刻钟里,严二郎已经把他知道的一切关于“他楼叔”的消息全倒给了江月儿。 江月儿只会张着嘴感叹:“哇,楼叔真是了不得!楼叔太厉害了!” 谁知,严二郎不知想到什么,神情突然落寞下来:“哎,楼叔是什么都好,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他跟我爹差不多大,他竟然没有儿子!你说,楼叔要是能给我生个小兄弟多好,我们就可以跟那桃源三兄弟一样,结为异姓兄弟了!” 楼叔没儿子? “我才不会被拐走。”江月儿奶声奶气反驳一句,忽然跳下凳子跑进屋,欢天喜地地叫:“阿爹,阿爹!” 阿青跟杜氏挤挤眼:“怕是葡萄熟了,月姐儿请帮工去啦。” 杜氏掩嘴一笑:“再不熟,她得把床搬出来跟这一嘟噜葡萄睡了。” 果然,江栋外衫都没穿,从屋里拿了剪刀给女儿找葡萄:“在哪呢?”老半天找到一个半青不紫的,塞进女儿嘴里:“甜不甜?” 江月儿脸都皱成了一团,含着剩下的半颗葡萄却答得脆响:“甜!” 江栋哈哈一笑,将藤上几颗半青带紫的葡萄全剪下来:“那都吃了,让你好好甜甜嘴。” 江月儿抓着满手的葡萄,吃也不是,丢也不是,好不为难。 江栋又笑她一回,揉揉她的小鬏鬏,回屋穿了衣裳,与杜氏说一声:“我上衙去了。” 出门时还问一句:“月丫儿今日不送阿爹啦?” 江月儿背对她爹,挥两下小铲子算是告别:“阿爹早些回来,我还忙着,就不送阿爹了。” 因这几日严家老爷带着儿子去了临安,预备在那过中秋,江栋也就不用出门时捎带儿女们一程去严家,只好酸酸说句“小没良心的”,自己拎着画筒出了门。 天气一转凉,江栋的船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江月儿每天虽仍起得早,但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家附近转悠,跟附近街坊的小娃们一道玩。 杜氏的被卧晒得差不多了,院子里的江月儿果真不见了踪影。 杜氏扬声叫了一声,听白婆道:“月姐儿出门往西头去了,娘子不必担心,她没走远。我就在门口看着,丢不了的。” 这附近不临街,里里外外都是老街坊们,里弄里时常有孩子们跑来跑去,杜氏在安全上还是放心的。嘀咕一句:“整天不着家,也不知在忙什么。”揉着肩往织房去了。 因为江栋数月前的开导,加上杜氏不是那一言一行都要给孩子安排妥当的母亲,只要江月儿按时按量完成课业,她就不会管束太多。 再说江月儿,一出门就有个豁了牙的女娃问她:“月丫儿,你家葡萄熟了?” 她是江家东邻王家的女儿,叫王二丫,想来今早江月儿在院子里说的话被她听了去。 江月儿便把兜兜里的葡萄给她两个:“熟了,你尝尝。” 王二丫喜得露出了豁牙,她吮着葡萄里的汁水,也不觉得酸,又问:“衍哥儿今天怎么没跟你一块出来?” 江月儿放下小桶揉揉手臂,不高兴道:“你干嘛老问他?”因为近来老是被阿敬那坏蛋嘲笑自己把梦里的事当真,她又气得好几天没理他了。 王二丫脸有点红,道:“我哪有老问他?你们不是总在一块儿吗?” 江月儿放下小桶,往墙角浇了一瓢水,道:“别管他啦,二丫,你帮我浇浇水。” 王二丫便问道:“对啦,你这些天干嘛总绕着刘顺家浇水?也亏得刘顺不在家,不然他早拿大棒槌撵你了。” 江月儿反驳道:“谁说我只给刘顺家浇了?我还给余奶奶家,洪大婶洪二婶家……”她扳着手指头数了七八户人家,道:“我给他们都浇了。你要是不想浇,就让开些,别弄湿你裙子了。” 说来也巧,江月儿说着话一分神,一瓢水便歪了一半,有几滴正巧溅到王二丫桃红色的新裙子上,她抱怨道:“你把我裙子弄湿了,真讨厌。”一跺脚跑了。 江月儿站直身子捶捶腰,提起空桶,对着还剩一大半的围墙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她做了那个走火的梦后,匆忙跑上楼同阿爹阿娘和阿敬讲了。阿敬就不提了,阿爹阿娘开始还紧张了两天,但没发现有什么事发生,就放松了下来,还糊弄她,说她只是做了个梦,还逼她喝了好几天的苦药汤子,说是给她安神用。 可做梦和梦见那样的事那是不同的! 江月儿说不出不同在哪,可她就是知道,刘顺家一定会走火!而且那火还特别大! 将近一月过去,江月儿记不得梦里诸多细节,可那映红了的半个天,还有洪大婶瘫在门口哭喊洪小宝的样子她是绝不可能忘的。 江月儿也有自己的倔脾气:阿爹阿娘不帮她,阿敬笑话她,她就一个人来! 只是不知道刘顺家在哪一天失火,江月儿只好每天提着阿爹专意给她做的小桶到刘家还有记忆中都遭了火的街坊家转一圈,就打算有火灭火,没火浇水这么过了。 吭哧吭哧浇完一大圈,江月儿拎着桶回了家。 白婆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招呼她:“月姐儿,婆婆新做的枣泥糕,给你一块儿,来帮我尝尝味儿怎么样。” “唉,就来。”江月儿乐颠颠地丢了桶钻进厨房。 就在婆孙二人在厨房欢快偷吃的时候,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打开刘家大门,望着久违的家露出了笑容:“终于回来了!” 有行人跟他打招呼:“顺子,你回来啦?” 刘顺拢拢肩上的包裹,冷淡地咧了下嘴:“是啊,回来了。” “你这些日子都哪去了啊?” 回答他的,是对方“砰”的关门声。 那人呸地吐了口唾沫,脸色铁青:“横什么横!当谁不知道你的底细,就知道你不敢说!肯定又去哪偷鸡摸狗去了!” 一墙之隔,刘顺四下检查一番,把里屋的门闩好,才解开那个不离身的包袱,摸着两个雪白的大银锭,脸上是梦幻般的笑容:“发达了,这下可真的发达了。” “那夫君说,我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江栋吐出一口气:“你也必须把梦的事忘了,咱们一家子还跟以前一样,只当那就是一场梦,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可……可要怎么忘?月丫儿毕竟还说过,往后我们家还有一大劫——” “这件事,过了今天,你以后也不要再提。”江栋声音低到几不可闻:“那天月丫儿是怎么说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么会忘呢? 江月儿想说,她的梦是从一个夜晚开始。那天夜里,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人。那人走后,阿爹立即让她和阿娘胡乱收拾了些细软连夜出了城。一家三口匆忙登上一条乌篷船,还没走多久,就听身后追兵的呼喝声。 火把照映着阿娘绝望到空洞的脸,她的自责清晰地传入江月儿的耳中:“都怪我……若不是当年我看中了敬远那个孩子,执意留下他,就不会引来今日这等祸事,都怪我!都怪我!” 阿娘的痛悔如一根刺一般扎入她的心中:敬远,顾敬远吗?这祸事是他引来的?这祸事,是他引来的! 江月儿茫然地望着阿娘的脸,她想问,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却被跳上船的官兵打断,他们一拥而上,将她押出船舱,最后,在出舱之时她一脚踏空,跌进了乌沉沉的河水之中! 深秋的河水冷得扎人骨头,那种被河水淹没的窒息感……江月儿的回忆被吸入那个黑色的漩涡中,她恐惧地打着哆嗦,说不出一句话。 身边阿爹阿娘的谈话像隔了重天地,她倏然生出渺远的空阔感,一时分不出真幻。 “那你还记得你我为什么会被抓?” 为什么?因为顾敬远! “月丫儿说过,因为那个叫顾敬远的孩子。”杜氏也这样说道。 “那现在顾敬远在哪?” “看夫君说的,月丫儿只说过顾敬远是我们从朋友家领养来的,又没说过他是哪位朋友家的孩子,我又从何得知?” 在这!阿爹,顾敬远在这儿!在咱们家! 江月儿想叫,却发现,她好像说不出话了!她急得抬起手臂想捶床! 只听江栋又道:“那么,我们现在收养的是谁?” 杜氏答道:“衍哥儿啊,怎么——夫君的意思,是我们收养了衍哥儿,那顾敬远就与我们没关系了,是吗?” “不错,何况,月丫儿的梦境原本就是残破的,谁又能说,我们的祸事真是由那个叫顾敬远的孩子引来的呢?” “可他——”杜氏只说了这两个字,不知为何,又沉默了下来。 江栋也没有急着追问。 夜风送来不知哪里的茉莉花香,卧房渐渐昏暗,渐渐不透一丝光亮,对坐的两人没一个起身点灯。 屋里明明有三个人,却静默到几近无声。 在这浓馥馨甜的花香中,江月儿生生打了个冷颤。 她忽然有种感觉,也许,发现杜衍可能是顾敬远这件事好像不是那么可怕,更可怕的,是阿爹阿娘现在突然的沉默。 黑暗中,江月儿望着帐幔上大朵的牡丹花,忽然想到现在不知在干什么的杜衍:对了,衍哥儿不一定是顾敬远的。万一她弄错了,衍哥儿会不会不理我了?我要不要跟阿爹阿娘说?哦,还,要是我说了我还记得那几个梦,阿爹阿娘又不许我出门,这可怎么办? 咦?我真的还记得那几个梦吗? 那在梦里,为什么我们要逃?为什么阿娘会说那句话?那天晚上,家里来的又是什么人? 我……我为什么不记得了! 不对!我是真不记得,还是我根本没梦到这些事?! 江月儿想得头都开始痛了,因此,她错过了江栋的最后一句话:“比起让月丫儿小心,更需要小心的,是我们自己。罢了,天晚了,先睡罢。” 先睡罢……阿爹说得对,她是好困啊。 江月儿跟着打了个呵欠,今晚过得太耗神,这个呵欠一打,睡神已经勾走了她一半的魂,另外一半……她挣扎着努力撑开眼皮:好像脑袋里有很多问题没想起来,好像又有更多的问题冒了出来。 总之,管他别的问题是什么,明天,明天我一定要弄明白衍哥儿是不是顾敬远那个坏蛋!还有……他那个胎记是长在左屁股蛋上,还是右屁股蛋上呢? 哎呀!明天,明天再说啦! 一个叫钱玉嫂的妇人笑着同她打招呼:“月丫儿出来玩了?” 江父是县衙书办,听说最近颇受县尊重用,邻人们见着这一家人,俱是客气得很。 江月儿只顾得上稍一点头,她目光严肃,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的大海碗,仿佛抱着什么稀世奇珍,紧张而肃穆地走到石板路正中,将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往地上一倾—— 哗啦啦,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黑药渣全倒在了石板路上! 江月儿如释重负,一高兴险些把大碗扔出去:“小弟,我说过很简单的。你快出来,快多踩两下药渣,就不会痛痛了!唉呀,你快出来呀!” 踩药渣是杨柳县民间习俗,病家最后一碗药渣往往会倒在大路中间,让病人和过往行人踩踏,疾病便会很快被被人气赶走,再不返转。 不过,小弟? 几个妇人不约而同住了嘴,看江月儿从门里扯出个穿青布小褂,梳桃子头,垂着脑袋的小小子。 那小子细弱弱一小条身板,扭着手脚不大情愿地被拽到石板路中央,不发一辞。 江月儿不以为意,如一颗大丸子一样在那一地的药渣上蹦蹦蹦跳了好几下,又笑着来拉他。 小子大约也明白自己这回逃不掉,不待江月儿再来抓他,赶忙站到药渣上,草草跺了两下又跑下来站得远远的。 江月儿不大满意,不过,还是伸出五根胖胖的手指在他身上连弹数下,嘴上嘟哝着“瘟娘娘请回吧,瘟娘娘别来啦”。完成这一系列仪式后,拽了他就往家里跑。 钱玉嫂忙吐了嘴里的瓜子皮,唤她一声:“月丫儿,这是你——” 她原要问这男娃是不是江家新领回家的“小女婿”,想到江父那总戴得一丝不苟的书生巾,不免多了一分端正:“这是你家的亲戚吗?”名份未定,还是不要在这上头开玩笑的好。 “嗯,”虽则极少出门,江月儿却是个不怕生的小姑娘,她拉着手里的“小弟”,挺着小胸脯,向看热闹的几人介绍道:“钱嫂嫂,这是我弟弟,他叫杜衍。” 姓杜倒可以理解,江家要招的小女婿,若是跟女儿一个姓,岂不叫人误会这孩子是被抱养来继承家业,跟女儿抢家财的嗣子?妇人们好奇的是,为何叫小弟?不是说这孩子出身来历不明,江家是怎生认定这孩子比他们家女儿小的? 因时人招婿偏好女小男大,有其他人便问了:“月丫儿,你怎知道他,衍哥儿是你弟弟的?” 江月儿的小胸脯便又挺高了些,这是她近来的得意事,她正愁家里不够她炫耀呢!自己拿手指比划个蔑片宽窄的长度,可自豪了:“我比小弟高那么些,当然我是姐姐啦!” “噗!” 妇人们皆掩嘴笑了:果真是孩子说的孩子话! 这两个孩子除了一胖一瘦外,分明一般高矮。想是小丫头为了当姐姐,强把男娃说矮了。 妇人们笑嘻嘻地,也不说破,有人笑着逗杜衍道:“衍哥儿怎地不抬头?莫不是臊了?” 江月儿原也笑呵呵地美着呢,忽然听见身边人抽了下鼻子。 她脸色一变:糟糕,“小弟”最不喜欢人家说他矮了!她怎么又忘了! 江月儿紧张地转头,果真见杜衍垂着头,嘴巴微抿,不必看脸色,就知道他不高兴极了。 江月儿苦了脸:这个弟弟可不好哄哩! 她转转眼珠,看见斜街大桑树下有几个穿开裆裤的孩子趴在一处斗草,顿时把出门前阿娘的交代抛到了脑后,拉着杜衍跑过去:“衍哥儿,我们来玩斗草吧!”一时还真不敢再叫“弟弟”了。 垂着的小脑袋抬起片刻,想起现在还在生气,忙又垂下:他才不是弟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肯定,自己肯定比这小丫头大! 51.051 此为防盗章 几个人摇着撸顺流而下, 岸上那人一直没离了他们的视线。船夫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揣了钱满脸义愤地跳上岸:“放心吧,江书办,我一定不让那孙子跑掉了!” 江衍怕人贩子还有同伙, 自己留在原地不安全,一手抱着江月儿, 一手牵着杜衍,急往严家方向赶。 此地离严家不过一射之地,只要拐过那条巷子,到严家门口,父子三个便安全了。 江月儿也觉出了不对, 压低声音问她爹:“阿爹,那个人是不是拐子?他是不是抓了孟柱子要卖了他?” 江栋一听他闺女这声音不对,侧头一看, 这小丫头那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哪像有点害怕的样子? 他正要警告女儿两句, 忽觉背后一阵劲风袭过, 颈后突然剧痛,整个人顿时“砰”地砸倒在了地上! 直到看见杜衍被人从背后捂了嘴抱着跑,江月儿才想起来放声大哭:“阿爹, 弟弟!” 这时, 不远处有人在叫“抓人贩子”, 江月儿又想起来跟着叫一声“抓人贩子”, 又哭一声“阿爹, 弟弟”,跛着条腿追了两步路,又回头望一眼江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抱着杜衍的人却跑得极快,江月儿人小腿短,还等她犹豫,便见那人跳上那艘他们坐过的乌篷船,就手将杜衍倒提起来,往河道里一插,又是一插! 江月儿“啊”地大叫一声,见那人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柄尖刀割断缆绳,再刺向河里的杜衍! “我的天爷!江老爷,江小姐,这是怎么了?” 严家的人终于出现在了巷子的另外一头。 江月儿这才敢哇哇哭着往外跑:弟弟被坏蛋扔到河里,已经快沉下去了! 后面人乱哄哄的:“快留两个人把江老爷抬到医馆去,剩下人跟上!” 江月儿眼里只剩下了河里那片沉浮不定的蓝色布衫,杜衍挣扎着,被河流的力量推动着,向河道中间飘去,眼看将要不知将他带往何处。 好痛,好冷……杜衍奋力挣扎着:他就要死了吗?可是,他一点也不想死!他不想死! “弟弟!”一只小手突然拽住了他的手! 是……是,小胖妞? 杜衍努力睁大眼,视线被小胖妞那张哭成了花猫的胖脸占据。 傻瓜,也不怕被他拽下来……他轻轻地扬了下唇角。 ……………… 三天后 杜氏送走探病的客人,返身上了楼。 楼上,一大一小两个病号相对而卧。 江月儿站在床头,背着小手给她爹背诗听:“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牧童,牧童——” “牧童遥指杏花村。” 杜衍一口说出了答案。 江栋瞪他:“我检查你姐姐的功课,你别插嘴!” 杜氏站在窗边,便看见,江栋一调开眼神,杜衍挑挑眉,对江月儿作出了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态。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都学会串通作弊了?”杜氏嘀咕着进了门。 江栋就问她:“来的是什么人?” “衙门里的刘捕头。”杜氏看一眼杜衍,道:“他来说说那个案子的进展。那个要杀衍儿的丁二,因他身上担着些其他干系,两人虽然合伙做这没下稍的生意,但从不在一处行卧,那丁大瞒得紧,要不是他自己跳出来,县衙还不知道这两伙人竟是一路。因此,丁大被抓没几天他就知道了。后来,他从街坊嘴里打听到丁大被抓完全是衍儿的关系,一心想着要为他哥报仇,端午节那时候就盯上了他。” “那他胆子可真够大的,光天化日的,也不怕事没干成,反而把自己搭上去了。”江栋哼了一声。 杜氏道:“他原也谨慎,这不是看前些日子咱们把孩子看得紧,他没找着机会下手吗?因为最近我们县风声紧,他的同伴催着他赶紧走,原本他想再拐两个就走的,谁知你们就不巧撞上去了。” “那他也不怕被县老爷抓住吗?”江月儿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句嘴。 杜氏竟没斥她乱插话,接着道:“他怕什么?陈大人这回都审出来了,这人在家乡犯了好几桩命案,活到现在已经赚了。再杀个把人根本不在话下。” 再,再杀人?!江月儿吓得一哆嗦,不敢说话了。 杜氏趁机吓唬她:“所以,阿娘平日不许你们随便出门,不许你们跟生人说话,那都是有道理的。看你以后还敢不听阿娘的话!” 江月儿想起那天看见弟弟被人扔进水里的那一幕,直着眼睛,脸彻底白了。 江栋赶忙将女儿揽进怀里抚着她的背安慰,埋怨道:“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杜氏也有些后悔自己说过了,赶忙展开手掌,道:“陈大人还托刘捕头给我带了这个东西。他说这是那个丁二交代的,他们掳来衍儿的时候,从他身上搜到的。”顿了顿,又道:“难怪丁大说不出衍儿的来路,原来孩子根本不是他拐来的。” 这东西指肚长短,是一枝白润通透的小玉笔。 江栋托起这枝玉笔,却一皱眉:“怎么这块地方花了?” 杜氏一错牙,恨恨道:“这丁二倒有些见识。他见这枝小笔上有一处与其他地方不同,猜测这地方必是什么徵记,他怕有人见到这东西认出来,便想着把这徵记磨了再出手。” 江栋叹气,把笔递给对面伸着脖子急得恨不得跳起来抢的杜衍,道:“你多看看,看还有什么能不能想起来的。” 杜衍捧了笔,向江栋手指的地方看过去,一个缺了一点的“雇”字跃入眼帘。 雇? 又一轮训练结束,严大郎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演武场,对他弟一声高似一声的“大哥等等我”充耳不闻。 直到肩背被猛地一拍:“大哥你干嘛不理我?” 严大郎没好气:“你别跟着我!” “怎么了?哥。” 严小二笑嘻嘻地:江家那小胖妞果然说话算话,跟他保证过之后,上一场训练还真的没有打到过他! 当然,相比之下,他哥就更倒霉了。要不他怎么着急忙慌地来哄他哥呢? 严大郎被他弟缠得没办法,正要说话,忽听身后小女娃甜甜地叫:“严二哥!” 就见严小二这个前天晚上还发誓要跟江家小胖妞誓不两立的家伙马上一脸的笑:“月妹妹,怎么了?” 严二哥?月妹妹?严大郎心里一个哆嗦:叫得这么肉麻……不对!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江月儿往一撇头,杜衍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演武场,看他的方向,应该是往茅房去的。 严二郎恍然大悟,小跑着跟上去:“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都告诉他了,这是秘密,他还说这么大声,他真的行吗? 江月儿瞟瞟严大郎,严重怀疑严小二能不能完成她的交代。唉,要不是严大郎跟她结仇太深,她才不想找严二郎这笨蛋呢。 严大郎两个鼻孔对着她,连哼都懒得哼一声,快步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江月儿略放心了些,捧起手里的杨桃“咔嚓”一大口:严老爷家的果子可真好吃呀! 她不知道的是,等一离了她的视线,严大郎马上拐了个弯,朝严二郎追了过去! 此时严二郎已经到了茅房。 他进去的时候,杜衍正提着裤子从马桶上站起来。 严二郎一看,这不成啊!看杜衍腰带都快系完了,急中生智,叫了一声:“哎呀,杜燕子你屁股上有条虫!” 趁他回头的功夫,严二郎一个猛扑,直取杜衍的下盘! 但是—— “哎哟!啊!”“哐啷!”“砰咚!” 一连串巨响过后,严大郎站在茅房外的柳树上,忍不住伸直了脖子:里面到底在搞什么鬼! 只见他那二货弟弟半跪在地上,整个大头都被摁进了马桶里! 而那个白白净净,蔫坏蔫坏的杜燕子一脚踩在他弟背上,轻声慢语地:“还不说?” 严小二还怪坚贞不屈的:“我说过不能说,就不能说!吃|屎也不能说!” 这头死犟驴!严大郎气急,正要跳下树来,却听杜衍轻声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俯身向他,不知耳语了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严二郎大惊。 严大郎忍不住扶额:笨蛋笨蛋!他本来不知道的,被你一叫,也知道了!不过,他俩到底在说啥! 杜衍放轻了点力道,让严二郎把头伸出来,道:“你起先打的主意,想也不用再想。倒是我有个法子,保准既让她不揍你,也能叫你顺利交了差,你做不做?” 不用挨揍!好哇,严小二竟背着他跟江家那小胖妞做了这样的交易! 严大郎也不管两人谈得如何,气咻咻跳下柳树冲进去:“不做!除非加我一个!” 演武场 吃完最后一颗蜜瓜,江月儿心满意足地揩揩嘴,听严小二跟她咬耳朵:“没有!他屁股上干净着呢,什么都没有!” 没有? 她狐疑地看了严小二一眼:“真的?” 严小二胸脯拍得山响:“当然是真的了!”还反将她一军:“你要不信,自己去看呗!” 江月儿倒是想,可她答应了阿爹,得做个守信用的好姑娘呢,只好摇头道:“不用了,我信你。”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对他一咧嘴:“严二哥,放心吧,从今天开始,我不打你了。” 严二郎给她笑得一哆嗦,还生出了点内疚:我们三个这么骗人,好像不太好吧!我,我要不要跟小胖妞坦白一个? 他不知道,江月儿是刚刚才反应过来:衍哥儿屁股上没胎记,那说明衍哥儿不是顾敬远了!衍哥儿不是顾敬远那大混蛋,那可太好太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哼着歌儿,一蹦一跳地进了演武场。 在江月儿身后,严大郎抱着臂嘿嘿一笑:“那胖妞还怪好骗的嘛!” 看杜衍瞪他,严大郎不服气地瞪回去:“怎么了?本来就是胖妞嘛!” 杜衍斜他一眼:“我现在又不想给你放水了。” 胖妞也是他叫的?! 严大郎眼瞪得更大了:“你敢!你不怕我告诉小胖妞?” 杜衍甩手望天:“随便,反正挨揍的不是我!” 严大郎……严大郎悲愤地一咬唇:“好了好了,我不叫她胖妞,这总行了吧!”都怪他爹,让他挨揍不算,还专门找个小丫头来揍他!他昔日的那些小伙伴见到他就开始笑他,弄得他现在出门在外都抬不起头来了!这是亲爹嘛! 杜衍慢吞吞道:“杜燕子呢?” “……也不叫了!”糟糕,刚刚忘了,严二郎那笨蛋情急之下把他们私底下给杜衍起的诨号给叫了出来。杜衍这家伙最爱憋坏水儿了,他不会记仇了吧? 严大郎心里打着鼓,拔腿追向弟弟:“小二,你等等我!” 江月儿对三个男孩之间的暗潮汹涌一无所知,就是在这天最后一次训练里,她忽然感觉,严家兄弟变得好难对付,她白忙活了一整场,竟然连那两个坏蛋的一个衣角也没碰到! 看严大郎跑得远远的冲她吐口水,江月儿觉得自己都要气炸啦! 饭桌上还跟她弟念叨:“阿敬你看见严大郎那样子了吗?真气人!我明天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你明天可不能跟今天一样喊头晕啦。”衍哥儿不是顾敬远,再叫“阿敬”她也没有障碍了。 杜衍还没说话,杜氏的手先摸上了他的脑袋:“衍哥儿你头晕吗?来让阿婶看看。” 杜衍乖乖任杜氏摸了头,再乖乖伸舌头,最后乖乖道:“阿婶我没事,你别担心。” 杜氏收了手,道:“你身子虚,可不能不当心。阿青,你去与白婆说一声,让她给衍哥儿冲碗热热的红糖鸡蛋来喝。”见女儿眨巴着眼望着自己,又一笑:“小贪吃鬼,也有你的。阿青,再叫白婆做一碗橙酿蛋,多搁些糖进去。” 多得一碗甜蛋羹吃,江月儿乐开了怀,任杜衍牵了她的手与杜氏道别:“阿婶,我与姐姐习字去了。” 江月儿还不知道,上楼之后,她恐怕要吃不进橙酿蛋了。 杜衍关了门,转身抹了脸:“姐姐,你为什么叫严二郎扒我裤子?” 江月儿目瞪口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见杜衍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顿时“明白”了,后悔不迭,还强辩一句:“我,我哪有?!” 杜衍也不与她说话,背了她,展开宣纸,开始磨墨。 阿敬生气了!阿敬一生气就不理人了! 江月儿心虚之下彻底慌了,伸着脖子想看他神色:“阿敬,你听我说——” 杜衍一扭头。 “阿敬,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杜衍再一扭头,顺便把被江月儿胳膊压住的宣纸抽走了。 完了完了,阿敬这回肯定气死了! 江月儿都快急哭了:“阿敬我错了,你别不理我呀。” 杜衍头偏回来一点:“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扒我裤子?” 江月儿:“……” 小胖妞嘴挺紧的,看来一时问不出来。 杜衍也不太着急弄明白,便道:“那你想好了,要怎么补偿我吗?” 补偿? 江月儿眼睛亮了:“我把我的小蛙给你!” “你上次就说给我了。” “那我把我的竹蜻蜓给你!” “那是我给你做的。” “那我的走马灯给你!” “我不喜欢那个。” “走马灯多好看呀,你为什么不……哎呀,别扭头嘛!那你说,你想要什么补偿?” “不许跟着严大郎他们偷偷叫我杜燕子。” “嘿嘿嘿,好。” “我习字时,不许找我说话。” “好吧。” “不许再找我代你习字。” “……好。” “以后你的针线都自己做。” “针,针线都自己做?好嘛好嘛,别扭头嘛!” “以后你都得听我的。” “听你的,这……答应了,我都答应你了嘛!阿敬,你怎么还不扭回头呀?” 当然不能扭头了!不然给小胖妞看到自己这绷也绷不住的笑意,还不得糟了大糕? 杜衍对着墙上的人影,嘴巴越咧越大:哈哈哈!哈哈哈!! “我才不会被拐走。”江月儿奶声奶气反驳一句,忽然跳下凳子跑进屋,欢天喜地地叫:“阿爹,阿爹!” 阿青跟杜氏挤挤眼:“怕是葡萄熟了,月姐儿请帮工去啦。” 杜氏掩嘴一笑:“再不熟,她得把床搬出来跟这一嘟噜葡萄睡了。” 果然,江栋外衫都没穿,从屋里拿了剪刀给女儿找葡萄:“在哪呢?”老半天找到一个半青不紫的,塞进女儿嘴里:“甜不甜?” 江月儿脸都皱成了一团,含着剩下的半颗葡萄却答得脆响:“甜!” 江栋哈哈一笑,将藤上几颗半青带紫的葡萄全剪下来:“那都吃了,让你好好甜甜嘴。” 江月儿抓着满手的葡萄,吃也不是,丢也不是,好不为难。 江栋又笑她一回,揉揉她的小鬏鬏,回屋穿了衣裳,与杜氏说一声:“我上衙去了。” 出门时还问一句:“月丫儿今日不送阿爹啦?” 江月儿背对她爹,挥两下小铲子算是告别:“阿爹早些回来,我还忙着,就不送阿爹了。” 因这几日严家老爷带着儿子去了临安,预备在那过中秋,江栋也就不用出门时捎带儿女们一程去严家,只好酸酸说句“小没良心的”,自己拎着画筒出了门。 天气一转凉,江栋的船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江月儿每天虽仍起得早,但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家附近转悠,跟附近街坊的小娃们一道玩。 杜氏的被卧晒得差不多了,院子里的江月儿果真不见了踪影。 杜氏扬声叫了一声,听白婆道:“月姐儿出门往西头去了,娘子不必担心,她没走远。我就在门口看着,丢不了的。” 这附近不临街,里里外外都是老街坊们,里弄里时常有孩子们跑来跑去,杜氏在安全上还是放心的。嘀咕一句:“整天不着家,也不知在忙什么。”揉着肩往织房去了。 因为江栋数月前的开导,加上杜氏不是那一言一行都要给孩子安排妥当的母亲,只要江月儿按时按量完成课业,她就不会管束太多。 再说江月儿,一出门就有个豁了牙的女娃问她:“月丫儿,你家葡萄熟了?” 她是江家东邻王家的女儿,叫王二丫,想来今早江月儿在院子里说的话被她听了去。 江月儿便把兜兜里的葡萄给她两个:“熟了,你尝尝。” 王二丫喜得露出了豁牙,她吮着葡萄里的汁水,也不觉得酸,又问:“衍哥儿今天怎么没跟你一块出来?” 江月儿放下小桶揉揉手臂,不高兴道:“你干嘛老问他?”因为近来老是被阿敬那坏蛋嘲笑自己把梦里的事当真,她又气得好几天没理他了。 王二丫脸有点红,道:“我哪有老问他?你们不是总在一块儿吗?” 江月儿放下小桶,往墙角浇了一瓢水,道:“别管他啦,二丫,你帮我浇浇水。” 王二丫便问道:“对啦,你这些天干嘛总绕着刘顺家浇水?也亏得刘顺不在家,不然他早拿大棒槌撵你了。” 江月儿反驳道:“谁说我只给刘顺家浇了?我还给余奶奶家,洪大婶洪二婶家……”她扳着手指头数了七八户人家,道:“我给他们都浇了。你要是不想浇,就让开些,别弄湿你裙子了。” 说来也巧,江月儿说着话一分神,一瓢水便歪了一半,有几滴正巧溅到王二丫桃红色的新裙子上,她抱怨道:“你把我裙子弄湿了,真讨厌。”一跺脚跑了。 江月儿站直身子捶捶腰,提起空桶,对着还剩一大半的围墙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她做了那个走火的梦后,匆忙跑上楼同阿爹阿娘和阿敬讲了。阿敬就不提了,阿爹阿娘开始还紧张了两天,但没发现有什么事发生,就放松了下来,还糊弄她,说她只是做了个梦,还逼她喝了好几天的苦药汤子,说是给她安神用。 可做梦和梦见那样的事那是不同的! 江月儿说不出不同在哪,可她就是知道,刘顺家一定会走火!而且那火还特别大! 将近一月过去,江月儿记不得梦里诸多细节,可那映红了的半个天,还有洪大婶瘫在门口哭喊洪小宝的样子她是绝不可能忘的。 江月儿也有自己的倔脾气:阿爹阿娘不帮她,阿敬笑话她,她就一个人来! 只是不知道刘顺家在哪一天失火,江月儿只好每天提着阿爹专意给她做的小桶到刘家还有记忆中都遭了火的街坊家转一圈,就打算有火灭火,没火浇水这么过了。 吭哧吭哧浇完一大圈,江月儿拎着桶回了家。 白婆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招呼她:“月姐儿,婆婆新做的枣泥糕,给你一块儿,来帮我尝尝味儿怎么样。” “唉,就来。”江月儿乐颠颠地丢了桶钻进厨房。 就在婆孙二人在厨房欢快偷吃的时候,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打开刘家大门,望着久违的家露出了笑容:“终于回来了!” 有行人跟他打招呼:“顺子,你回来啦?” 刘顺拢拢肩上的包裹,冷淡地咧了下嘴:“是啊,回来了。” “你这些日子都哪去了啊?” 回答他的,是对方“砰”的关门声。 那人呸地吐了口唾沫,脸色铁青:“横什么横!当谁不知道你的底细,就知道你不敢说!肯定又去哪偷鸡摸狗去了!” 一墙之隔,刘顺四下检查一番,把里屋的门闩好,才解开那个不离身的包袱,摸着两个雪白的大银锭,脸上是梦幻般的笑容:“发达了,这下可真的发达了。” 江家新买的使女阿青上气不接下气的:“娘子,你快去看看吧,衍小郎被月姐儿打得可惨了。”她不等杜氏说话,冲上来扯了她往外拉。 阿青人生得粗笨,又是渔女出身,她这一拉,杜氏直到被她拉到葡萄架下面才挣开:“阿青,说你多少回了,怎么还是这么急燥?你先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青急得一头的细汗:“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只跟钱家嫂子打了声招呼,转脸就看衍小郎被月姐儿压在地上,不知怎么地,就打起来了!” 这两个小娃感情这样好,衍哥儿不是惹事的性子,月丫儿往常又很肯让着衍哥儿,怎么就打起来了? 搁在一刻钟前,江月儿也不能相信她会把好不容易认来的弟弟压在地上……扒他裤子。 可,可谁叫他说—— “阿叔说,那个徵记可能是我的姓。”两人蹲在地上看蚂蚁,杜衍突然闷闷道。 “姓?”江月儿怀疑道:“谁家会姓‘雇’啊?阿爹明明说了,《百家姓》上没有姓雇的人家。” “不是,”杜衍随手拾起手边的树枝写了一个字,解释道:“那个‘雇’字只有半边,另外半边被丁二磨去了。如果完整的字是个姓,右边加上页字,就很有可能是我的姓。” “那是什么?”原还不觉得,雇字加上了页,江月儿竟觉得有一点点眼熟。 “这个字,念顾。是‘曲有误,周郎顾’的‘顾’字。” “曲有误,周郎顾?这是什么诗,好像我听人念——”她听人念过!在梦里,顾敬远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顾?顾??顾???顾!!!! “顾敬远?”江月儿喃喃道。 “什么?”杜衍没听清。 江月儿腾地跳起来:阿敬是顾敬远?!阿敬是顾敬远那个坏蛋?!这,这—— 她才不信!她的阿敬这么好,怎么会是她家的大祸害顾敬远?! 对了,顾敬远他明明笑起来脸上有个小酒窝,衍哥儿他……衍哥儿他笑起来好像也有! 不对不对,一定是碰巧了! 还有,顾敬远屁股上有块红色的胎记,衍哥儿他……她没看过他的屁股啊! “阿敬,”阿娘哎,他小名还叫阿敬,江月儿心扑扑跳得厉害:“你笑一个我看看。” “啊?”杜衍莫名其妙。 “哦,不是,”江月儿目光顺着他的脸往下,最后定在他屁股上,整个人扑向他:“你把裤子脱了我看看。” 从江月儿跳起来的那一刻,凭借对她的了解,杜衍就觉出了不对劲,开始暗暗提防她闹妖。 因此,她那话一说出口,杜衍当即敏捷地跳开,怒道:“你浑说什么?” 这件事一两句话哪里说得清楚?何况她爹娘不许她把梦里的事说出去,江月儿可还记着呢! 她索性不多说,只嚷嚷着:“你就给我看一下,我只看一下的!”追了上去。 这两个原是吃了晚饭在大桑树下玩,整条十里街就属这棵树最大最阴凉,附近街坊邻居最爱在这棵树下纳凉。 江月儿那话一嚷出来,孩子倒还好,大人们纷纷笑开了:“哎哟,月丫儿你个女孩子怎么要扒男娃的裤子?” “这是月丫儿看衍小郎生得俊,想提前洞房了吧?” “……” 善意取笑的,闲说两句酸话的……大桑树一时热闹得差点把树顶掀翻。 到阿青拉着杜氏赶到现场时,那闲话都已经带上了颜色。 杜氏被灌了一耳朵的荦话,再看这两个,杜衍竟不知何时被江月儿追上,正牢牢压在她身下,他身上那条皂色袴裤已经被扒了半个边! “月丫儿!”杜氏脑袋“嗡”地一声,怒喝着冲上去,同阿青一边一个分开两个孩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江月儿被吼得一个哆嗦,赶忙同她阿娘道:“阿娘,我在看——” 杜氏此刻哪里听得进江月儿的话,她几乎是咆哮着对白婆吼道:“把藤条拿来!”先是打坏了别人孩子,现在连人家男娃的裤子都敢扒了,这孩子不好生管教那还了得! 藤条?阿娘要打她? 江月儿吃惊又委屈:“阿娘,你为什么要打我?月丫儿今天好好做功课了的!” 杜氏不意江月儿还敢顶嘴,怒火又上一层,也不等白婆拿藤条了,自己提着裙子上了二楼:“找个藤条要这么久?!” 江月儿虽然还没弄懂阿娘要打她的原因,但一看这架式,她便明白,今日这一顿打是绝难逃过了的。 顿时把刚刚要说的解释忘到了九宵云外,哇哇哭着往外跑:“呜呜呜,阿娘打人,阿娘坏坏,我讨厌阿娘!” 恰恰杜氏刚刚进门进得急,没关上院子的大门。谁也没料到江月儿突然会往外跑,等杜氏追下楼时,她的哭声已经淹没在了街里街外的哄笑声中。 52.052 此为防盗章  “小什么?怎么不唱了?”江月儿不觉听住了, 见他停下,追问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小男娃脸胀红了:“我唱完了。” 江月儿又不傻,一年十二个月, 才唱到了第三个月,离完早着呢。 新仇旧恨加上来,顿时怒了:“浑说, 你又骗我!” 杜衍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什么叫‘又’?难道你以为我骗过你?” 江月儿哼道:“你敢说你没骗过我吗?” 杜衍刚要答声“敢”,突然福至心灵, 喝道:“你今天偷偷看我屁股上的胎记了!”想来想去, 自己骗她的,也就只有这一件事了。而那姓孟的小子向来最听她的话,说不定就是他偷偷放她进去看过了! 江月儿懒得说话,又哼了一声。 杜衍却以为她是默认了, 登时捂住屁股, 羞愤交加:“你不是答应过阿叔,不会再偷看了我, 我吗?” 江月儿被他这一句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大坏蛋!不止敢骗她, 还冤枉她! 但在她开口前,杜氏的声音先响了起来:“衍哥儿, 谁许你说话了?!” 原来杜衍羞怒之下,忘了控制音量, 叫在织房里起身换纱锭的杜氏听了个正着。 杜衍心里正为着自己的屁股给个小丫头看了羞恼不已, 未及辩解, 杜氏已道:“既如此,你多站一刻,月丫儿,你可以上楼去了。” 江月儿喜得差点拍了巴掌,这坏蛋可是头一回受罚,还罚得比她重呢!看这杜衍垂头丧气的模样,她乐得能多吃两碗饭,哪还舍得上楼去? 她嗯嗯随口应付杜氏两句,听织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自己搬个小板凳,哪儿也不去,就挨着墙根儿,坐到杜衍旁边,仰起脸笑嘻嘻地对着他做鬼脸。 杜衍的脸色这会儿已经胀得像紫茄子似的,偏强憋着一口气,不肯叫这小胖妞看了笑话。心里一时后悔:不该为了耳根子清净,骗了小胖妞,这会儿被她报复,也算得着教训,以后还是离这祖宗远着些吧! 杜衍这样一想,再深吸几口气,慢慢平复着情绪,不消片刻,神色竟恢复了正常。 可江月儿留在这儿不就是为了看热闹的?如今热闹不给她看了,她—— 她一双大眼睛往屋里屋外转了转,登时来了主意。 杜衍只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小胖妞跑到院里蹲下来,不知在地上捣鼓了些什么,没一会儿又背着手跑了进来,望着他,笑得很狡黠。 杜衍竟被笑得心里一颤,不觉张开手,作出了个防备的动作。 江月儿冲上来,趁他挡头挡脸的时候,一股脑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了他的脖领子里。 杜衍差点跳起来:那是一大捧的苍耳子……背上好痒好麻! 扔完苍耳子,江月儿拍拍手,迈着小步子又回到了院子里……这事,还没完…… 杜衍竟不知道这小胖妞整起人来竟这样花样百出,叫人防不甚防。因而,如坐针毡地站完了这一刻钟,也顾不上自己那点小面子,他喊了声“阿婶我能走了吗?” 得到允准后,忙不迭地上了楼:小胖妞正在火头上,他还是暂时避避风头吧! 楼底下,江月儿掐着腰,咯咯咯笑了半日,突然发现,积郁在胸中半天的那股郁气竟消散了一大半! 她眯起眼睛,望向二楼窗台,觉得这一刻,她跟严大郎和严二郎特别有共鸣。捉弄人,尤其是捉弄大坏蛋,的是件让人很开心的事呢! 尤其一想到这些天她在这坏蛋面前伏低做小地大气不敢喘一口,他还时不时地委屈得不得了,心里悄悄涌起的那股不忍立刻就无影无踪了呢! 二楼上,杜衍铺开宣纸,练了大半张的字,等到心绪彻底平复,才想起来一件大事:他唱歌前小胖妞怎么说来着?她知道他之前叫什么了?! 真的假的?! 杜衍马上就站不住了。 江月儿向来心大,她的心事早随着那哈哈一笑消散了大半。 杜衍上了楼,她想起自己的小蛙(大坏蛋骗了她,她当然要收回小蛙),在院子里给它捉完午饭,又踮着小短腿给堂屋小花瓶插着的荷花换了水,还到厨房问白婆讨两块海棠糕吃完了,估摸着杜氏快纺完线了,才施施然上了二楼。 一进门,当头就迎着一句:“姐姐,我知道错了。你别气我了好不好?” 瘦弱白净的小男娃走到哪都是腰板挺直,把头昂得高高的。现在冷不丁低了头,眼眶还湿湿的泛着红,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神色,的确是会让人心疼的。 若是以前,这副小奶狗求安慰求抱抱的神色最能打动江月儿。 但是,那是以前! 姐姐? 一想到梦里的事,江月儿马上又来了一肚子气,她也没忍着,将他用力一推,怒道:“别叫我姐姐!你比我还大一岁,叫什么姐姐!” 杜衍目瞪口呆:她说什么?我比她大一岁?!她什么意思?! 钱玉嫂立在自家门前,点着江月儿,跟她嫂子道:“这丫头就是江书办的独养闺女,看得可宝贝了。” 她娘家嫂子也是擅谈之人:“就是你跟我说的,家里新养了个小女婿的那个?哎哟,小丫头长得真齐整。” 江月儿皱了下眉,听钱玉嫂道:“就是他们家,他们家小女婿也生得好着呢。他跟月姐儿站一块儿,活脱儿送子娘娘座下那一对儿仙童。” 她娘家嫂子便道:“长得好不好的倒不要紧。倒是江家老爷不愧是读书人,想得就是长呢。虽说这孩子现在不姓江姓杜,可他无亲无故的,不管姓杜还是姓江,将来不都还在一个门里住?说来跟儿子也差不多了。” “他才不是我爹的儿子呢!”江月儿越听越气,怒冲冲地打断了两个妇人嚼舌:她现在巴不得跟顾大坏蛋一点关系都没有,哪还会主动帮她爹认儿子的? 钱玉嫂因生的几个都是儿子,最是喜欢这胖乎乎可人爱的小丫头,听见她说话便笑了:“衍小郎不是你爹的儿子,那是你小女婿不成?” 路人打趣得多了,江月儿慢慢也能分辨些话,当然也不肯承认:“不是不是都不是!” 钱玉嫂娘家嫂子看她一颗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也觉得有趣,笑着逗她:“那你可想好了,你家衍小郎生得这样好,你不稀罕,可有人稀罕。万一叫别人家瞧中了,他就是别人家的儿子了。” 江月儿怒道:“那就叫他给别人做儿子去!” 钱玉嫂看江月儿真恼了,忙拉了自家嫂子的手,叫她别再说下去。 倒是江月儿,这随口的一句话一下打开了她的新世界:是啊!顾大坏蛋还可以去别人家做儿子啊!总之不留在她家就对了! 这一想通,她又问道:“钱嫂嫂,你说,谁想找他做儿子啊?” 钱玉嫂又不是江家东邻王家那个说话一点分寸都没有的棒槌,当即笑着糊弄了江月儿两句,拉着她嫂子进了自家屋。 江月儿也没放在心上,因为直到洗完澡躺到床上,她都还在琢磨:把顾大坏蛋送给谁当儿子好呢? 这个问题,第二天到了严家,再听严二郎说起“他楼叔”时,江月儿豁然开朗:严小二他楼叔不是没儿子吗?顾大坏蛋可以给他当儿子啊! 既存了这个心思,江月儿再问话时便多了点心:“你楼叔是不是很想要儿子啊?” 严小二一翻眼睛:“这你还用问,他不想要儿子,还想要丫头片子不成?” 简直跟这家伙好生说不了两句话!江月儿怒推他一把:“丫头片子怎么了?!” 严小二最近正得意着,也就不跟江月儿这小丫头片子一般计较了,问她:“你怎么对我楼叔有没有儿子这么感兴趣?” 别看江月儿没跟严小二算帐,可不代表她忘了这家伙跟顾大坏蛋串通好了来骗她的事呢!只是目前用得着他,且忍了:“你不是说大英雄没儿子不好吗?” 严小二摸了摸下巴,是真心发愁:“那是自然!哎,你说我楼叔这么好一人……” 江月儿站起来,拍拍纱裤上的灰,出了水台。 水台剩下几个人莫名其妙地对视几眼,严小二撵上她问:“月妞儿,你去哪?”训练还没结束哪。 江月儿自然不会告诉他:“跟你没关系。” 严小二哼一声:“不问就不问。” 江月儿说话做事一向坦坦荡荡,还没谁见过她有过什么秘密的样子。几人都有些好奇了,严二郎悄悄一招手,他们都很有默契地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 江月儿也不管他们,还推拒了丫鬟们的帮忙,自己撑开一柄油纸伞吭哧吭哧扛上肩,穿廊过桥地走了足有小半刻钟,才汗如雨下地在外院一间厢房门外停下来。 “你来找楼管家?”严二郎问着话,从她身边越过,喊了声“楼管家你在家吗”,伸了手要敲门。 “二少爷找我爹是有什么事吗?”一个人从里推开了门。 那人穿一身皂衣,身材魁伟,面目倒是寻常,一双细眼半睁不睁,抱臂将几个孩子一一扫过。 那人目光落在江月儿身上,她只觉汗毛一颤,像只受惊的小猫一般不自觉地抖了抖身子。 “楼叔,不是我找你,是她找你。”严二郎自觉猜到了江月儿的来意,笑嘻嘻将她一指。 那楼叔细目中的一点亮光便投到了江月儿身上。 江月儿心猛地跳了一下,想好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偏那严二郎还没眼色地催她:“月妞儿,你大老远地跑来,不就是想看看楼叔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江月儿脸涨得通红:她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说不出话了?明明这个人长得也不可怕啊!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喘不过来气呢? 楼旷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小丫头,感觉倒敏锐,严大放心把儿子交给她,看来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他轻轻一笑让开了路:“几位少爷小姐进来坐吧。” 他嘴里喊着“少爷小姐”,神态却没有一点卑微,还大马金刀走在众人前面进了屋。 还是严大郎说了句:“楼叔你都当官了,往后别再叫我们少爷小姐啦。”楼旷笑了笑,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想到自己的来意,江月儿给自己鼓了鼓劲,跟着几个人一起进了屋。 楼管家的房间江月儿先前来过几回,不需要楼旷招呼,几个孩子自己找了位置坐。楼旷取来桌上的大茶壶给每人倒了茶,面上挂了笑意看江月儿:“江小姐这是来看我的稀奇了?” 江月儿本来没那么紧张了,被他一吓,登时又张口结舌起来。 严二郎这时也看了出来,点着她哈哈直笑:“月妞儿你是不是怕我楼叔啊哈哈哈哈?!” 我怕他?! 江月儿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刚刚的反应是害怕,她就是,就是—— “楼大人,您是不是教过严城用锁鳞阵来对付我和我姐姐?”从始至终没有说话的杜衍突然开口问道。 严二郎惊道:“你怎么知道锁鳞阵的?”一下就间接承认了。 楼旷的目光在杜衍身上多留了片刻:锁鳞阵可不是什么知名的阵法,这孩子打哪知道的? 杜衍腼腆地低下头:“我就是偶然在阿叔的书上看过,说军中有这一阵法,恰恰楼叔是军营中人,就想同您印证一番。” 楼旷没想到在杨柳县这样一个小地方,还有小少年看出了点门道,:“除了锁鳞阵,你还看出什么了?” “他们的步法有点特殊,原本锁鳞阵是大阵,但他们的步法看似简单地在绕圈子,可是轻灵有自己的节奏,似乎可以用这种步法来简化布阵。”杜衍凭自己的直觉,这样推测道。 楼旷身体前倾了一下:“还有没有?”这个孩子的眼力也很不错啊!小小年纪,真是难得! “还有?”杜衍犹豫了一下:“还有,他们十分喜爱啸叫,每每总会令我姐姐分神,这也是楼叔教的?” 楼旷看向杜衍的目光充满了赞叹:博闻强识,体察入微,分析得一丝不差,这个孩子,可真不是一般的聪明! 他顿时起了考校之心:“看你的样子,是进学了?学到哪了?” 提及学业,杜衍急忙垂手站起来:“回楼叔的话,还不曾。只是在家胡乱识几个字罢了。” 楼旷惊讶道:“只识了几个字?那你的锁鳞阵——” “锁鳞阵是……” 慢慢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对答的声音。 严氏兄弟暂且不提,江月儿的眼睛越听越亮:楼叔跟顾大坏蛋这样合得来,那—— 又一轮训练结束,严大郎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演武场,对他弟一声高似一声的“大哥等等我”充耳不闻。 直到肩背被猛地一拍:“大哥你干嘛不理我?” 严大郎没好气:“你别跟着我!” “怎么了?哥。” 严小二笑嘻嘻地:江家那小胖妞果然说话算话,跟他保证过之后,上一场训练还真的没有打到过他! 当然,相比之下,他哥就更倒霉了。要不他怎么着急忙慌地来哄他哥呢? 严大郎被他弟缠得没办法,正要说话,忽听身后小女娃甜甜地叫:“严二哥!” 就见严小二这个前天晚上还发誓要跟江家小胖妞誓不两立的家伙马上一脸的笑:“月妹妹,怎么了?” 严二哥?月妹妹?严大郎心里一个哆嗦:叫得这么肉麻……不对!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江月儿往一撇头,杜衍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演武场,看他的方向,应该是往茅房去的。 严二郎恍然大悟,小跑着跟上去:“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都告诉他了,这是秘密,他还说这么大声,他真的行吗? 江月儿瞟瞟严大郎,严重怀疑严小二能不能完成她的交代。唉,要不是严大郎跟她结仇太深,她才不想找严二郎这笨蛋呢。 严大郎两个鼻孔对着她,连哼都懒得哼一声,快步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江月儿略放心了些,捧起手里的杨桃“咔嚓”一大口:严老爷家的果子可真好吃呀! 她不知道的是,等一离了她的视线,严大郎马上拐了个弯,朝严二郎追了过去! 此时严二郎已经到了茅房。 他进去的时候,杜衍正提着裤子从马桶上站起来。 严二郎一看,这不成啊!看杜衍腰带都快系完了,急中生智,叫了一声:“哎呀,杜燕子你屁股上有条虫!” 趁他回头的功夫,严二郎一个猛扑,直取杜衍的下盘! 但是—— “哎哟!啊!”“哐啷!”“砰咚!” 一连串巨响过后,严大郎站在茅房外的柳树上,忍不住伸直了脖子:里面到底在搞什么鬼! 只见他那二货弟弟半跪在地上,整个大头都被摁进了马桶里! 而那个白白净净,蔫坏蔫坏的杜燕子一脚踩在他弟背上,轻声慢语地:“还不说?” 严小二还怪坚贞不屈的:“我说过不能说,就不能说!吃|屎也不能说!” 这头死犟驴!严大郎气急,正要跳下树来,却听杜衍轻声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俯身向他,不知耳语了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严二郎大惊。 严大郎忍不住扶额:笨蛋笨蛋!他本来不知道的,被你一叫,也知道了!不过,他俩到底在说啥! 杜衍放轻了点力道,让严二郎把头伸出来,道:“你起先打的主意,想也不用再想。倒是我有个法子,保准既让她不揍你,也能叫你顺利交了差,你做不做?” 不用挨揍!好哇,严小二竟背着他跟江家那小胖妞做了这样的交易! 严大郎也不管两人谈得如何,气咻咻跳下柳树冲进去:“不做!除非加我一个!” 演武场 吃完最后一颗蜜瓜,江月儿心满意足地揩揩嘴,听严小二跟她咬耳朵:“没有!他屁股上干净着呢,什么都没有!” 没有? 她狐疑地看了严小二一眼:“真的?” 严小二胸脯拍得山响:“当然是真的了!”还反将她一军:“你要不信,自己去看呗!” 江月儿倒是想,可她答应了阿爹,得做个守信用的好姑娘呢,只好摇头道:“不用了,我信你。”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对他一咧嘴:“严二哥,放心吧,从今天开始,我不打你了。” 严二郎给她笑得一哆嗦,还生出了点内疚:我们三个这么骗人,好像不太好吧!我,我要不要跟小胖妞坦白一个? 他不知道,江月儿是刚刚才反应过来:衍哥儿屁股上没胎记,那说明衍哥儿不是顾敬远了!衍哥儿不是顾敬远那大混蛋,那可太好太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哼着歌儿,一蹦一跳地进了演武场。 在江月儿身后,严大郎抱着臂嘿嘿一笑:“那胖妞还怪好骗的嘛!” 看杜衍瞪他,严大郎不服气地瞪回去:“怎么了?本来就是胖妞嘛!” 杜衍斜他一眼:“我现在又不想给你放水了。” 胖妞也是他叫的?! 严大郎眼瞪得更大了:“你敢!你不怕我告诉小胖妞?” 杜衍甩手望天:“随便,反正挨揍的不是我!” 严大郎……严大郎悲愤地一咬唇:“好了好了,我不叫她胖妞,这总行了吧!”都怪他爹,让他挨揍不算,还专门找个小丫头来揍他!他昔日的那些小伙伴见到他就开始笑他,弄得他现在出门在外都抬不起头来了!这是亲爹嘛! 杜衍慢吞吞道:“杜燕子呢?” “……也不叫了!”糟糕,刚刚忘了,严二郎那笨蛋情急之下把他们私底下给杜衍起的诨号给叫了出来。杜衍这家伙最爱憋坏水儿了,他不会记仇了吧? 严大郎心里打着鼓,拔腿追向弟弟:“小二,你等等我!” 江月儿对三个男孩之间的暗潮汹涌一无所知,就是在这天最后一次训练里,她忽然感觉,严家兄弟变得好难对付,她白忙活了一整场,竟然连那两个坏蛋的一个衣角也没碰到! 看严大郎跑得远远的冲她吐口水,江月儿觉得自己都要气炸啦! 饭桌上还跟她弟念叨:“阿敬你看见严大郎那样子了吗?真气人!我明天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你明天可不能跟今天一样喊头晕啦。”衍哥儿不是顾敬远,再叫“阿敬”她也没有障碍了。 杜衍还没说话,杜氏的手先摸上了他的脑袋:“衍哥儿你头晕吗?来让阿婶看看。” 杜衍乖乖任杜氏摸了头,再乖乖伸舌头,最后乖乖道:“阿婶我没事,你别担心。” 杜氏收了手,道:“你身子虚,可不能不当心。阿青,你去与白婆说一声,让她给衍哥儿冲碗热热的红糖鸡蛋来喝。”见女儿眨巴着眼望着自己,又一笑:“小贪吃鬼,也有你的。阿青,再叫白婆做一碗橙酿蛋,多搁些糖进去。” 多得一碗甜蛋羹吃,江月儿乐开了怀,任杜衍牵了她的手与杜氏道别:“阿婶,我与姐姐习字去了。” 江月儿还不知道,上楼之后,她恐怕要吃不进橙酿蛋了。 杜衍关了门,转身抹了脸:“姐姐,你为什么叫严二郎扒我裤子?” 江月儿目瞪口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见杜衍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顿时“明白”了,后悔不迭,还强辩一句:“我,我哪有?!” 杜衍也不与她说话,背了她,展开宣纸,开始磨墨。 阿敬生气了!阿敬一生气就不理人了! 江月儿心虚之下彻底慌了,伸着脖子想看他神色:“阿敬,你听我说——” 杜衍一扭头。 “阿敬,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杜衍再一扭头,顺便把被江月儿胳膊压住的宣纸抽走了。 完了完了,阿敬这回肯定气死了! 江月儿都快急哭了:“阿敬我错了,你别不理我呀。” 杜衍头偏回来一点:“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扒我裤子?” 江月儿:“……” 小胖妞嘴挺紧的,看来一时问不出来。 杜衍也不太着急弄明白,便道:“那你想好了,要怎么补偿我吗?” 补偿? 江月儿眼睛亮了:“我把我的小蛙给你!” “你上次就说给我了。” “那我把我的竹蜻蜓给你!” “那是我给你做的。” “那我的走马灯给你!” “我不喜欢那个。” “走马灯多好看呀,你为什么不……哎呀,别扭头嘛!那你说,你想要什么补偿?” “不许跟着严大郎他们偷偷叫我杜燕子。” “嘿嘿嘿,好。” “我习字时,不许找我说话。” “好吧。” “不许再找我代你习字。” “……好。” “以后你的针线都自己做。” “针,针线都自己做?好嘛好嘛,别扭头嘛!” “以后你都得听我的。” “听你的,这……答应了,我都答应你了嘛!阿敬,你怎么还不扭回头呀?” 当然不能扭头了!不然给小胖妞看到自己这绷也绷不住的笑意,还不得糟了大糕? 杜衍对着墙上的人影,嘴巴越咧越大:哈哈哈!哈哈哈!! 几个妇人抓把花生干果倚门说话:“江家真是舍得,一个快要病死的孩子也拿出这许多银钱给他治病。当家的胡乱使钱,江家娘子也不说劝劝?” “可不是,看江家娘子平日连根钗都舍不得买,倒舍得大把银子送给外路人使。” 闲话刚起了个头,江家小院的门吱哑开了一线,一颗梳着双丫髻,一边丫髻上插着一个红绢花的圆脑袋从里探出来。 一个叫钱玉嫂的妇人笑着同她打招呼:“月丫儿出来玩了?” 江父是县衙书办,听说最近颇受县尊重用,邻人们见着这一家人,俱是客气得很。 江月儿只顾得上稍一点头,她目光严肃,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的大海碗,仿佛抱着什么稀世奇珍,紧张而肃穆地走到石板路正中,将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往地上一倾—— 哗啦啦,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黑药渣全倒在了石板路上! 江月儿如释重负,一高兴险些把大碗扔出去:“小弟,我说过很简单的。你快出来,快多踩两下药渣,就不会痛痛了!唉呀,你快出来呀!” 踩药渣是杨柳县民间习俗,病家最后一碗药渣往往会倒在大路中间,让病人和过往行人踩踏,疾病便会很快被被人气赶走,再不返转。 不过,小弟? 几个妇人不约而同住了嘴,看江月儿从门里扯出个穿青布小褂,梳桃子头,垂着脑袋的小小子。 那小子细弱弱一小条身板,扭着手脚不大情愿地被拽到石板路中央,不发一辞。 江月儿不以为意,如一颗大丸子一样在那一地的药渣上蹦蹦蹦跳了好几下,又笑着来拉他。 小子大约也明白自己这回逃不掉,不待江月儿再来抓他,赶忙站到药渣上,草草跺了两下又跑下来站得远远的。 江月儿不大满意,不过,还是伸出五根胖胖的手指在他身上连弹数下,嘴上嘟哝着“瘟娘娘请回吧,瘟娘娘别来啦”。完成这一系列仪式后,拽了他就往家里跑。 钱玉嫂忙吐了嘴里的瓜子皮,唤她一声:“月丫儿,这是你——” 她原要问这男娃是不是江家新领回家的“小女婿”,想到江父那总戴得一丝不苟的书生巾,不免多了一分端正:“这是你家的亲戚吗?”名份未定,还是不要在这上头开玩笑的好。 “嗯,”虽则极少出门,江月儿却是个不怕生的小姑娘,她拉着手里的“小弟”,挺着小胸脯,向看热闹的几人介绍道:“钱嫂嫂,这是我弟弟,他叫杜衍。” 姓杜倒可以理解,江家要招的小女婿,若是跟女儿一个姓,岂不叫人误会这孩子是被抱养来继承家业,跟女儿抢家财的嗣子?妇人们好奇的是,为何叫小弟?不是说这孩子出身来历不明,江家是怎生认定这孩子比他们家女儿小的? 因时人招婿偏好女小男大,有其他人便问了:“月丫儿,你怎知道他,衍哥儿是你弟弟的?” 53.053 这人江月儿有点面熟, 他是跟着镖局一道出发的小商贩, 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 从松江到达州一路要走不少山路,听说运气不好的话,还会遇到山匪截道, 因此, 很多人出远门时会搭伴一道走。 见江月儿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瞅他, 他有点讪讪的:“对不住, 我冒昧了,你们吃, 你们吃。”只那双眼睛却没他的嘴巴那样客气, 像沾在了肉酱里一样, 拔都拔不起来。 江月儿看得好笑,给他挑了一筷子:“你吃吧。” 那人眼睛顿时笑得眯成了缝,连声答应:“唉唉,小兄弟你真是好人。我老金啊, 什么都不馋,就是馋肉。出门在外, 吃东西不方便, 可馋死我了。” 江月儿就问他:“那你出来时干嘛不带肉酱?” 金四有走南闯北,打眼一瞧,就知道这是几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少爷小姐, 也不知道为什么, 竟离了家人要单独出门。他指指自己的担子, 与她道:“我们做小本生意的, 哪能跟你们几位少爷比?总共镖行里就给我这点地方,还要一两银子呢,我得多塞些货,买了肉酱要用罐子装,一不留神就碎了,还污了货,多不划算?” 江月儿看了看他的货,就在他们后面的一辆车里,上面满满登登的,塞得没有一点空隙,看他三两口吃完了肉酱,还巴巴瞅着她的罐子,又给他添了一筷子,觉得从来没见过这么馋的人,好笑:“金大叔,那你要没碰到我们,可怎么办?” 金四有笑:“我是见肉就馋,不见吧,虽然也想,倒没那么馋。我娘子都说我,挣下的那点家业全被我吃了。”咽下最后一口馒头,他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小兄弟,你可算救了我命了。” 江月儿看得直笑。 突然,金四有凑过来,小声道:“小姑娘,我们男人从来不捂着嘴笑,你别忘了。” 江月儿大吃一惊,连杜衍都直起身体,警惕地瞪着他。 出发前,杜衍特地拿了他的衣服让江月儿换了。说她一个女儿家的,出门会惹人注意,让她和荷香改扮成男人好方便出行。 主仆两个不光换上了男人的衣服,还涂黑了眉毛,压低了声音说话。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这样一妆扮,果真多了些男人气。没想到一高兴,被人看出了根脚。 杜衍训她道:“让你收着点,你又忘了吗?” 理亏在先,江月儿只好低头听训。等他说完了,小声道:“我觉得那个金大叔不是坏人,你别那么紧张好吗?” 杜衍一瞪眼:“你还敢说?!” 江月儿缩缩脖子,真不敢说话了。 不过,她性子活泼,加上旅途无聊,在车上没坐到一会儿,就跳下去跟着那些走路的人攀谈起来。 杜衍在车上盯着,看她一直没出自己的视线,说话时也刻意与人保持着距离,才慢慢放下心来。 从松江到达州走陆路至少需要十天的时间,周镖头非常有经验,刚到黄昏,众人到了一个叫白镇的小镇子。 周镖头直接把他们领到镇里唯一的客栈,宣布道:“大家今晚在这歇一宿,明天早上辰时再出发。” 镖局只管江月儿他们在路上的行程,并不管他们的住宿食物,江月儿便叫杜衍去开两间房。 杜衍却意外地小气起来:“开一间就够了吧?” 江月儿吓得一捂胸:“开一间房?你想干嘛?”她是小时候跟这家伙一间房睡过,可男女七岁不同席,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杜衍看了看她那没有一点起伏的胸,无语道:“我的意思是,你我在一个房里挤挤,要是夜里有什么事,也方便应对。你以为我要干嘛?” “能有什么事?”江月儿不解道。 杜衍四下看看,见没人注意他们,低声道:“你忘了你借我的那本《怪侠传》吗?里面黑店那一回……” 江月儿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说,这是间黑店?” 杜衍:“……”他咬牙道:“我是说,万一,万一!” “这样啊……”她讪笑一声,放下手:“那,一间就一间吧。” 即使阿敬说这间店只是有可能是黑店,但他的那句话完全给她提了醒! 接下来,江月儿就像做贼一样,将店里的人从店伙到跑堂到掌柜通通拿眼睛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反而是因为走神,盘子里仅有的几块肉全给那混蛋抢了去! 等江月儿看累了,发现盘子早空了,气得一拍筷子:“你又骗我!”蹬蹬跑上了楼。 杜衍嘀咕一声,把最后一块肉塞嘴里:“哎,今晚没床睡了。”他想,这丫头肯定是因为自己吃了肉,跑上楼占床去了。 但他这回想岔了,杜衍吃完饭,又在客栈附近转了转,上楼的时候,发现江月儿居然不在床上,而是趴在桌子上不知写些什么。 杜衍探头过去,念出声来:“苍耳子,捣碎可解蛇毒。蒲公英……你在写什么啊?” 江月儿道:“今天跟金大叔聊天的内容啊。”她这会儿早不生气了,兴致勃勃地道:“我跟金大叔聊天了才知道,原来我们经常见到的好多东西都有大用,我可长见识了。这些我都得记下来,万一哪天用得着呢?” “这些都是《药典》上有的内容。”杜衍道。 江月儿白他一眼:“好了,我知道我没你读书多。你走开,别挡着我的光。” 杜衍偏不走开,还走得更近了些:“达州五里山多赤练蛇……你这又是什么?” 江月儿刚被他撅了一顿,正不高兴呢:“你管不着,别老贴着我好吗?” 杜衍哼道:“别人说个什么都当宝,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骗你的?” 江月儿现在听见“骗”这个字就容易联想,顿时更生气了:“你以为人家都是你啊?我跟你说,金大叔还教了我,说我万一遇到坏人,就——” “就什么?”杜衍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 江月儿见他警醒,嘻嘻一笑:“等你当坏人了,我再告诉你。” 杜衍一气:“还我当坏人了?你这么希望我当坏人?哪天我真当给你看看。”走到床前一抖被子,躺了下来。 他满以为江月儿要气得跳脚,把他赶起来。哪知道她看也不看他,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生像是忘了他的存在一般。 杜衍:“……笨蛋,活该睡不着床!”冬天天黑得早,江月儿一直在写字,杜衍原本提防着她抢自己的床,没想到躺着躺着,他还真的睡着了。 直到他被一阵粗暴的摇晃惊醒:“姓杜的,你给我起来!” 杜衍竟心中一喜:来了! 睁开眼,果然那丫头瞪眼叉腰,好不恶相地站他面前:“你一个人睡床了,我们睡什么?” 杜衍笑道:“地上不是有位子吗?你们睡地上啊。”哎呀,看这小丫头为难的样子可真好玩哪。 江月儿怒道:“你想得美,你给我起来!” 拉他两下,见他耍赖就是不起,从荷香手里接过一大摞被褥砸他身上:“你不起是吧?小荷,墨生,我们今天就睡你们少爷身上!” 这回不起来也不行了,杜衍只好坐起半个身子:“你还要让他们俩睡上来?哪来的位置让他们睡?” 江月儿收了他的被褥,道:“你这个自私鬼,不会横着睡吗?” 横着睡…… 杜衍还真没想到这点来,正要顺着她的话调整一下,就听这丫头理直气壮道:“反正你也没多高,横着睡这床尽够了。” 杜衍:“……我还会长高的!” 江月儿奇怪地看他一眼:“我知道啊,你现在不是还矮着吗?你在生气什么?”虽然他是比江月儿高,可比起其他人来说,他仍然还是不高啊。 杜衍:“……”不是想好了要气她的吗?怎么倒把他自己惹了一肚子气?? 反正不管他们这一晚怎么安排的,到第二天起床出门时,杜衍脸上挂了好大两个黑眼圈,而江月儿神采褶褶,看上去比第一天出门时精神还健旺。 看杜衍一脸睡眠不佳,丧气得不行的脸色,她还体贴地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好叫他在白天补觉。 她自己就跟车队里几个小商贩,甚至还有镖师们在地上走了一整天。 她这个性子,只要有人,到哪都是个小热闹。杜衍中间醒了好几回,都不用刻意用眼睛找她,就能听见她无处不在的叽叽喳喳。 “到底在说什么啊,这么能说……”他咕哝着转了个身。 而且,江月儿不光跟人说话。到晚上的时候,她又拿了一摞纸,将她白天从别人聊天中得到的东西整理出来,挥笔写了半夜,再把阿敬这个懒了一天的家伙赶起来,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了。 反正江月儿不知道阿敬晚上怎么在睡觉,她自己是一夜好眠。到白天的时候,她又是神采褶褶地下地跟金大叔他们走了一个白天。 接下来,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是这样…… 连金四有都纳罕地笑:“小兄弟,要不是大叔我见的世面多,真要以为你是哥哥,那一位是妹妹——”他指指在驴车上躺着补觉的杜衍,小声笑起来。 江月儿虽然自己会笑话阿敬,但在别人面前,她从来给他糊着面子,还特别认真地告诉金大叔:“大叔,这话你跟我说说就是了,千万别跟我家阿敬说啊。” 金四有直点头:“我有这么傻吗?我要当面说了,杜小兄弟不得给我排头吃?”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叫杜衍的小家伙年纪虽然看着不大,但每回金四有跟他说话都不敢太随意。 他心里想:可能读书人是跟咱这一般人真的不一样,还自带威仪吧? 又问江月儿:“我听说你每天晚上把我们说的话都记了下来,那些闲话有什么好记的啊?” 江月儿跟金四有聊了这些天,俩人早成了忘年交,就跟他道:“我觉得大叔你们说的这些东西都很有用啊,万一哪天我从达州回来,在路上碰到那些蛇啊什么的,我不就能用上吗?” 金四有想了想:“也是。对了,上次镖局的那个华镖师说了什么来着?要是在外行走脚腕子伤了怎么处理对吧?你记下来了吗?” “记下来了。” 金四有搓搓手,笑道:“那能把那法子再跟我说一遍吗?我没记住啊。” 江月儿却问道:“大叔我跟你再说一遍,你能记住吗?” 金四有为难道:“这……上次华镖师说的有些麻烦怕是不能。江兄弟,要不你给我说慢些,我看看吧。” 江月儿一挥手,道:“我干脆再写一份给大叔吧,你带在身上,什么时候想看便看就是了。” 金四有有点难为情:“可我不识字啊。” 江月儿一怔,马上想出了新招:“那你带在身上,等我们分开了,要万一有用上的时候,你找个识字的人念念,不就好了?你放心,你在这的时候,只要问我,我准保跟你说一遍。” 金四有一想: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啊! 对江月儿一竖大拇指:“还是你们读书人聪明。那就麻烦江兄弟你了。” 江月儿被夸得都不好意思了:“大叔你这些天教我这么多东西,我能帮你一个小忙,谢什么。” 她性子急,等到了中午,等周镖头宣布停下来吃饭时,她就趴在略平整的箱子上把那个方子写出来,给了金四有。 江月儿本以为这就是她随手帮人的一个小忙,没想到她下午把杜衍轰起来,自己回车上躺了会儿,再下车的时候,金四有满脸为难地凑了过来。 “江兄弟,你下午的时候把那纸给我,叫我那几个朋友看到,他们让我问问,你能给他们也写一份吗?” 江月儿给金四有写字,完全是因为他们俩交情好,可其他的那几个,她这些天都没说过几句话,凭什么要给他们白帮忙啊? 她没说话,可她的心思一向好猜。 金四有一看就明白了,只是受人所托,不得不把事情说完:“我知道,你这笔墨都是要钱买的。要不我跟他们说说,要想要你的东西,至少把笔墨费给付了吧?” 笔墨费? 江月儿眼睛一亮:“就是就是,那金大叔,你准备找他们要多少钱?” …… 等下午找到客店投宿,杜衍吃完饭,慢腾腾上了楼的时候,手里被塞上了一杆笔:“快来帮忙,帮我抄个东西。” 她怕杜衍跟她闹脾气,三言两语把下午的事都说了,喜滋滋与他道:“怎么样?没想到吧?我在路上都能赚银子呢!” 杜衍:“……走狗|屎运而已。你收的一份多少钱?” “我才不按份收呢!”江月儿点着他,很有点扬眉吐气:“你这败家孩子,他们有的要伤腕子的法子,有的要治蛇毒的方子,有的要赤练蛇的消息,有的什么都要,你要按一份份地给价,我可亏死啦。我跟他们都说好了,一张三文钱!跟他们在街上找人写信一个价!怎么样?我聪明吧?” 杜衍:“……整天跟我在一起,你总算没那么笨了。”别说一张三文钱,一张一文钱他都得干哪!出门自己管帐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花钱如流水,这一路客栈住过来,他们当然不能住大通铺。但普通的客房,便宜的五十文,贵的二百文,就算他们再节省,这开销也很惊人哪。 就算把两个人的积蓄加起来,算算到梅州的路程,还不够这每晚住客栈的钱呢! 江月儿只当他是在夸奖自己,嘿嘿一笑:“那你写不写呢?” “写!写!”杜衍接了笔,顺嘴指挥:“把灯拨亮些。” 江月儿在他身边坐下:“墨生,没听见少爷让你拨灯芯吗?阿敬你瞅我干嘛?难道你准备把这二十八张一块都写了?” 杜衍:“……”她一下午把今天住店的钱都赚回来了?! 不提江月儿叫杜衍如何好生另眼相看了一回,晚上把那些小商贩要的东西都写出来,已经到了很晚,第二天,几个人都差点没起来。 但江月儿想到能赚回来的银子,整个人立刻又精神百倍:“金大叔,你看是不是这么些?” 金四有点了点,一一分发,又居中帮她收了钱,笑道:“看来这读书的确能赚钱哪,这短短的一晚上,江兄弟你就赚了别人一旬才赚得到的钱。” 时下小户人家二两银子就能过半年,去别处帮佣,一月一百文两百文钱其实正常。所以说,江月儿说的她娘一个月给她一百文钱,其实已经算很宠她了,相比之下,兰少爷那个冤大头的月钱才是真的高到不像话。 江月儿把钱给了荷香叫她装起来,转身跟金四有笑道:“可我这活也就能赚这一次,跟别人,跟金大叔你们这赚大钱的怎么能比?” 金四有他们也就是想到这一点才没有人眼红,商队里一共才这么些人,舍得出钱找江月儿买方子的人就更少了,她早想到了这一点。 果然,这一整天都没有其他人找江月儿买方子。 她也不失望,昨天那八十四文钱已经是意外之喜,因此,她一整天都乐呵呵的。怕金四有,华镖师这些出了主意的人见自己赚钱了有意见,还把自己昨天在前一个小镇买的咸菜一人分了点儿。 有些人看她懂得做人,嘴又甜,慢慢也就消了心里那点疙瘩,继续跟她说说笑笑起来。 而经了这一遭,只要她不跑得不见人影,杜衍也不再狠管着江月儿,令她接下来的行程更加如鱼得水。 转眼十天过去,除了路上发了笔小财外,在第六天路过一个叫桃源的县城时,江月儿和杜衍还一人写了一封信寄到松江和杨柳县,把这路上的见闻都写进去,让家里人宽心外,再没有其他的事发生,此行的终点达州终于到了。 金四有站在城门口跟江月儿依依不舍:“江兄弟,你有空一定来我家玩哪,还有,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总没错的,你别再碰到谁就随便跟人掏心掏肺的,我跟你说,外边人可不像大叔这样心善,多的是骗子。” 他是真心喜欢这个扮成男孩,活泼又虎气的小姑娘,要不是愣是没问出她家在哪,他都恨不得自己去信让她家里人来捉她回去了。 他见识得多,这几天跟江月儿接触,早从说话的细节中猜出这几个孩子出门必然是没跟大人说的,光是想想,都不知道家里的大人该有多着急了。 江月儿笑眯眯看杜衍一眼,安慰金四有:“大叔你放心吧。骗子骗不到我,要是有谁敢骗我,我保准让他后悔当骗子。” 杜衍:“……”说话就说话,看我做什么?! 送走不放心的金四有后,江月儿问杜衍:“接下来我们干嘛?” 杜衍道:“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得给家里去封信了。” 一提到家里,江月儿情绪低落下来:“阿爹阿娘肯定急疯了吧?” 她阿爹阿娘何止是急疯了啊? 一收到杜家的急信,江栋和杜氏连夜收拾了东西就赶到了二十多年未曾踏足的松江。 傅家坊杜宅早就是愁云惨雾,王婶开了门:“你们?姑爷,大姑奶奶?你们怎么回来了?!” 江栋匆匆进门,问她:“莲香呢?她说了什么没有?” 王婶忙跟上来:“在柴房里,老爷跟夫人都审了她好些遍了,这丫头就知道傻吃傻玩,竟然什么都没发现!老爷夫人,你们快看哪,看是谁回来了!” 一家人在松江团聚,却不见喜色,米氏直掉眼泪:“都怪我没看好孩子,要是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杜氏忧心女儿,还得安慰老母亲:“阿娘,这不是你的错,你别自责了。月丫儿那孩子从小就野,是我们没管教好,连累您跟着操心,她要是这回,这回——”终是忍不住,跟着哭了出来。 看两个女人事情没说几句就先哭成了一团,江栋只好咳嗽一声,提醒道:“岳母大人,夫人,我们还在说着孩子们的事哪。” 杜老爷也劝老妻:“你别跟着添乱好吗?我们前几天不是打听出来,虎威镖局接了两个孩子,两个大人的镖去达州吗?虎威镖局一向在松江信誉好,从来没失过镖,他们肯定没事的,别自己吓自己了好吗?” “虎威镖局?岳父大人信里没说啊。”江栋道。 杜老爷道:“当时知道他们跑了,我急着通知你们。后来我领着老王在车马行和镖局,还有码头各打听了好几圈,估摸着那应该就是他们。可惜他们在镖局里留的不是原来的名字,但根据镖局人对他们相貌的描述,应当是他们无误了。” “那阿爹你能肯定一定是她吗?”杜氏追问道。 杜老爷叹气道:“希望是他们吧。” 江栋在嘴里念着“达州”,提起包袱霍地起身往外走。 剩下的人吓了一跳,赶紧拦住他:“相公/女婿,你干什么去?” 江栋扶着包袱,道:“我这就去达州。” 杜老爷急道:“你怎么也急糊涂了?这两个孩子既然留的信说要去游历,那必然不止达州一个地方,万一你去了,扑个空怎么办?” 江栋只好回身坐了下来:“那岳父大人,您说该怎么办?这两个孩子,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呢?” 杜老爷却哼了一声:“你家丫头胆子为什么这么大你心里真没数?” 江栋一怔,听杜老爷忿忿说出下半句话:“我看哪,都是跟你学的!当年你跑得无影无踪,现在知道你爹娘担的什么心了吧?” 江栋苦笑:“……岳父大人,这时候不是翻旧帐的时候吧?” 杜老爷道:“这叫翻旧帐吗?这叫追本溯源,你想教好孩子,得先把你这歪了的根子正一正才是。” 江栋:“……” 见杜老爷还有滔滔不绝之势,米氏忍不住了:“行了行了,还没完没了了?你还骂女婿呢,我看哪,要不是你那天在月丫儿生日宴上揭她爹的老底,我的两个乖孙儿能想到这样的馊主意吗?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杜老爷:“……”杜老爷有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是不太记得那天喝酒他说了什么话,可奈何老妻一有功夫就在他面前骂一顿,这时候想翻脸不认也没那个底气啊! 好在这时候杜宅传来了敲门声,王叔开了门,手里拿了封厚厚的信,神色有些怔忪:“老爷夫人,表小姐和杜少爷来信了。” “给我看看!”几个人同时叫了起来。 江栋一把夺过信拆开,念道:“外公,外婆慈亲台鉴,不孝孙儿月丫儿,衍哥儿……” 江月儿和杜衍合写的这封信很长,江栋念了很久才念完,连江月儿寄来的小本子都没放过。 念完之后,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幸好没事。”心道,哪天要是回了家乡,一定要到爹娘面前好好再认一回错,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哪! 不过,他还想再看一遍的时候,信被一把抢过:“来让我看看。这两个孩子,才出过一次远门,怎么可能像一点苦头都没吃过的样子?我不信。” 信的前半段主要是虚心认错,后半段则在着重描写他们的行程。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来,他们每天过得非常充实,江月儿甚至还交到了不少朋友,还靠着那小册子赚了些小钱,这些她都巨细糜遗地写了上去。 本来杜衍嫌她写得啰嗦,但江月儿有她的道理,她说:“我不把我每天干什么都写出来,阿爹阿娘会更担心的。不止我写,你也要写你每天干了什么,我可不会代你写。” 好吧,不管最后江月儿是说服了杜衍,还是镇压了杜衍,弄得到桃源县寄信时,两人的信都差点放不进一个信封。那驿使还以为他们寄的不是信,而是书,硬是找他们多要了五十文钱。 这五十文钱的作用到了这时候就出来了,读完了信,杜家的四个大人的焦灼明显少了一些。 杜老爷道:“虽说信上孩子们没吃苦,但也不能任他们流落在外。也不知道他们的钱够不够,万一不够——”说到这里,他声音颤抖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还是江栋问道:“他们的钱是哪来的?” 杜老爷叹气:“这事我问了莲香,她说她家小姐出发的前两天去了兰家,找兰家的少爷卖了两幅画,得了二十三两银子,路费可能就是打这来的。” “二十三两银子?月丫儿的画卖了这么多?”江栋讶道:“她莫不是最近画技大进了?” “这是说她画技进不进的时候吗?”杜氏怒道:“听阿爹说。” 杜老爷道:“我只知道这二十三两银子,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手上就有这些。” “手上只有二十三两银子他们也敢出门,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可要怎么办哪?”杜氏着急地又要哭出来。 江栋自从见了那封信之后,心就定了一半:他能在少年时代独自远游,心性与其他人比当然不同。 他能够从女儿的信中感觉到她的快乐,她在信里写的东西也表明了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想得比他当年想的周全多了。 只是身为父母,不管觉得儿女再不需要自己操心,还是会本能地要多想,多担心一些。 他想了想,问道:“岳父大人说的兰少爷不知道是何人。” 杜老爷便把兰少爷和江月儿杜衍的渊源说了,还道:“发现他们不见的当日,我就亲自去了兰家庄打听,只是这两个孩子事先连严家的老二都没说就悄悄跑了。” “那兰少爷家是做什么的?” 杜老爷道:“兰少爷的父亲兰镜明是这一任的江南盐务使,母亲是松江人,秦半城的女儿。” “江南盐务使?”江栋重复了一遍,也是盐官?那么,两个孩子跟兰家人结识,会是巧合吗? “女婿,女婿?” 一只手在江栋眼前晃了晃,江栋回神过来,杜氏嗔怪道:“你发什么愣?爹在叫你,你听不见吗?” 江栋站了起来:“我去兰家庄一趟。” “不行!”杜老爷断然否决。 米氏也一脸急色,就连杜氏都忧心忡忡地拦在他面前:“相公,你不能去。你忘了——” 江栋苦笑一声:“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只是去兰家庄一趟,这位兰大人或许不认识我呢?” “那他或许也认识你呢?”杜氏生怕他一着急先走了,急得拉住他,道:“相公,你当年在的名声这样大。保不齐兰大人一家人在哪见过你,把你认出来了,我们一家子就都完了!” “那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江栋焦燥道:“现在是我女儿不见了,我怎么能在家枯等?这叫我怎么忍得了?” 杜氏却很坚决:“忍不了也要忍!月丫儿现在看来,她还是平安的,若是相公你被人认出来,连我们一家子,包括我爹我娘都要搭上!你忍心吗?” 杜氏的话字字句句都切中了要害,江栋颓然下来:“那,我现在怎么办?” “你在家等着,”杜氏重重捏了下他的手:“我去兰家庄,见见兰夫人。” …… 江月儿还不知道她爹根据她的交际圈子快要猜出了他们的动向,她被困在达州已经快三天了。 那天回到客栈写完信的当天晚上,杜衍就病倒了。 要不是挨着他睡的墨生听见他晚上说胡话,觉得不对劲,把他们叫起来去喊了郎中,他们才知道,杜衍早就发起了烧,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到了半夜的时候,低烧转高烧,连郎中都说,若是晚一点,说不定他就烧傻了。 只是现在的情况也不好,杜衍烧了一夜,第二天傍晚才彻底降了烧。 郎中又来看了一趟,千叮咛万嘱咐,说他现在要好好静养个十天半个月的,千万不能劳神。 几个人没办法,只有在达州滞留了下来。 而且为了不打扰杜衍的休养,也是为了不过病,江月儿和荷香只好又开了间房。达州是一郡首府,在这里住店,一个小间就是二百文钱一晚上。 四个人一天至少要用小半钱银子。 再加上请医用药,江月儿算了算赚的银子,差点没急疯:“已经用了十七两银子了,这钱也太不经花了吧?” 杜衍挣扎着要起身,江月儿摁住他:“你干嘛?” 杜衍虚弱道:“我想法子赚点钱。” “行了吧,”江月儿给他盖严了捂住:“你好好躺着别再生病就是赚钱了,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杜衍:“……”这话,好像该是他这个当男人的来说吧…… 54.054 054 虽然大话吹出去了, 可赚钱哪有那么容易。 虽然杜衍先时靠着卖香赚了些银子, 可他当时急着走,只跟香铺做成了那一笔生意,也只比江月儿多赚了十三两银子, 也就是说, 出发前, 他们俩的钱加起来还不到六十两。可他们从松江到达州都花了十七两银子之多, 谁知道以后还会遇到什么事,有什么麻烦呢? 这可怕的花钱速度连江月儿这样没心没肺的傻丫头都坐不住了。 当天说完赚钱的事, 她就把荷香和墨生打发出去, 让他们打听达州的行商聚集之处。 她就留在客栈房间里照顾杜衍加誊抄她那些方子和消息。 江月儿想得很直白, 既然这些方子在镖行的商队里卖得出去,说明肯定对那些人很有用,那她只要找到经常在达州和松江行商的人,肯定还会有生意的。 杜衍躺了一会儿, 觉得头没那么晕了,就勉强爬起来跟她一道誊抄。 江月儿一看他那脸色死白死白的, 哪敢劳动他老人家啊?赶忙架着他要把他送回去, 道:“你好好歇着吧,我来就是。” 杜衍病得手脚发软,真差点被她叉回床上去了, 道:“我躺在床上也没去, 郎中不是说了吗?我这病不能老是静养, 还得多活动。” 他把郎中的话搬出来, 江月儿也就不好再劝,说他:“你这回可知道了吧?让你没事别老待在车上,你偏不听,总是躲在车上睡大觉,那车连个褥子都没有,能睡好觉吗?要是你早听我的,保管不会受这遭罪。” 杜衍将喉管里的咳意咽回去,道:“谁叫墨生晚上打呼噜,惹得我睡不着觉,白天肯定有瞌睡。”以前他就不喜欢有墨生近身伺候,除了他好静之外,就是这个原因。 江月儿想了会儿,茫然道:“啊?墨生晚上打呼噜吗?我怎么不知道?” 杜衍:“……你天天沾床就睡,睡得跟猪似的,能知道什么啊?” 江月儿拿笔杆敲敲桌子:“哎,你嘴里的猪在赚钱养你呢,有本事,你别靠我养啊。” 杜衍道:“还没赚到钱呢,别吹大话。我看哪,你这回是赚不到什么钱的。” 江月儿本想顶他两句,想一想,跟他个病人计较什么啊,只哼了声:“我懒得理你。” 杜衍说归说,但抄方子时笔下的速度不慢,并且抄着抄着,他还跟江月儿道:“你照我刚刚写的这个方子再抄一遍。” 江月儿拿过来一看:“八月二十七号,松江生丝五十八两三钱一担,上品生丝六十二两五钱……松江棉布,素布三两银子一匹……你这是什么?” 杜衍道:“你忘了?我们走前不是等镖局的车出发时去他们旁边的生丝行和绸缎庄子里问了价钱吗?把这些价钱都写上,应该有人会买吧。”他最后说的话也不那么确定。 江月儿倒没什么,一张是抄,两张也是抄,多抄几张说不定有谁就要买的呢? 她拣着之前在商队里好卖的几个方子多抄了几张,正点着数量,就听见墨生和荷香回来的声音。 墨生进了门,连汗也没来得及擦,兴奋道:“少爷小姐,达州有我们郡所有州县的行商会馆,还有好几家大的车马行,这回我们的方子肯定能卖不少出去。” 走之前,江月儿没瞒着他们,说自己要做什么。因此,看见达州有这么多行商会馆,墨生和荷香可高兴了。 江月儿干劲大增,把那些誊抄完的都给了他俩,让他俩出去卖卖看,还是收三文钱一张方子。 两个人高兴地去了,到晚上的时候,却垂着脑袋回来了。 墨生垂着头,交了十四文钱给她:“小姐,我没用,就只卖了五张,还被人硬赖了一文钱。” 荷香好一点,她掏了三十五文钱出来,笑着道:“我今天运气好一点,遇到一个客人,把我们的方子每份都买了一张下来。一共十一张,看他买得多,我就作主免了一文钱给他,还有一个买了张治脚腕的方子。” 江月儿失望极了:“怎么只有这么些人买呢?” 再转头一看杜衍,这家伙躺在床上一脸的“果然如此”,她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我问你,你那眼神,你什么意思?” 杜衍:“……我不说话也有错?” 江月儿怒道:“谁让你这么看我的?谁让你没事笑话别人了?” 杜衍好笑道:“……看你也有错了?” 见江月儿眼圈一下红了,赶忙道:“我是说,因为我们商队从松江出发,到的目的地一致,再加上一路相处,那些人都对我们有所了解,知道我们的方子都是经验之谈,才愿意买我们的。但我们不是才来达州吗?谁认识我们?谁知道我们的方子是不是胡写来骗人的?我看哪,能买的才是冤大头。唉哟!你又动手动脚的!” 江月儿砸了那家伙一头纸,也冷静下来了:“那现在怎么办?” 事关生计,杜衍也不逗她,问墨生和荷香:“你俩今天在哪卖?” 墨生挠挠头,道:“在江州会馆。” 荷香也不好意思起来:“我在泯州会馆。” 这两个实在不懂作生意,江月儿想起街上叫卖的声音,问他们:“那你们吆喝了吗?”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红了脸。 江月儿就猜着他们必是抹不开面子,没好意思叫卖,叹道:“要是莲香在就好了。” 墨生细心勤快,荷香稳重温柔,都是不能说会道外向的性子。 想了想,她道:“反正还剩下这么些,我明天跟你们一起去吧。” 墨生和荷香大惊失色,双双劝阻道:“小姐不可!” “小姐千金贵体,怎么能做沿街叫卖的事?” 江月儿自小跟着梅夫子读女学,她从不认为叫卖有什么丢脸的。 见他们俩急得快哭了,只得板了脸:“别说了,我主意已定。哦对,阿敬这里离不了人,明天墨生你留下,我跟荷香一道去。” 墨生和荷香两人苦劝不住,只得看向床上的杜衍:“少爷,您说句话啊。” 杜衍咳嗽一声:“你们看我像说话管用的样子吗?”原先这丫头要出点新花招,他还能用武力镇压一下,现在他生了病,手脚酸软压不住她,还白费什么唇舌?只管听着就是。 墨生:“……” 荷香:“……” 江月儿愉快地拍板:“那就这么定了!” 杜衍&墨生&荷香&:“……” 好在达州毕竟是一郡首府,江月儿和荷香明天准备去的松江会馆在人多的地区,安全方面倒不必有多大担心。 只杜衍还是背了江月儿道:“我觉得,今天找荷香买齐了我们整套法子的那个人有问题,你们明天若是看见他,注意留意一下。” 江月儿有点不以为意:“有问题?能有什么问题?” 事情没发生,杜衍也不好说,还安慰她一句:“要实在不好赚钱,等我过两日养好了病,我来想办法。” 江月儿顶烦他一开口就笃定她成不了事的模样,不高兴道:“你怎么就知道我赚不了钱?我明天就——唔唔唔……你干嘛?” 杜衍收回手掌,头疼道:“你改改你这一冲动就乱说话的毛病好不好?”见她横眉怒目地还想吵架,知道她心里着急,也不多说,只道:“那你明天回来时给我买些香药回来。” “买香药?你要做什么?” 杜衍犹豫片刻,道:“我想做些香丸卖。”这事是瞒不过她的。 江月儿断然否决:“不成,你要养身子,别净想折腾些别的。” 杜衍凝望着她的侧脸,小丫头原本圆鼓鼓的脸颊凹下去不少,乍眼看上去,竟有了些少女的秀美之姿。可这样消瘦的秀美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他道:“我的香药就是调养身子,可以安神凝气的,你让我调香药,说不定我会好得更快。” 江月儿犹豫片刻,想起好像自己以前晕船时就用过他的香,的确闻了会让人舒心,方点了点头:“那你把单子给我,不许总做,要多休息,知道吗?” 杜衍望着她立起来故作凶狠的双眼,慢慢笑了:“好。” 临到要出房间时,江月儿想起来:“我给墨生开个大通铺,你晚上一个人好好休息。” “我……”杜衍想说话,江月儿先一步制止了他:“不许说不好。大通铺才十文钱一晚上,你睡好了,调香药不也有劲了吗?我等着你给我赚钱呢。” 杜衍无奈地笑了:“好。” 第二天一早,江月儿起来吃了早饭,就带着荷香和昨天誊抄的那些东西出了门。 走了没多远,她忽然想起来:“你们昨天去车马行了吗?” 荷香摇头:“我在几个会馆前转,没有呢。” 江月儿便改了主意:“那我们今天先去车马行。” 她看街上颇多女子行走,便在出门前同荷香换了女装,手里拿着她们的方子开始叫卖:“卖松江府最新物价哎,达州五里山蛇窝分布图哎,各种蛇毒方子,清创方子都有卖,走一走瞧一瞧,咦?这位大叔,您想要哪种?” 长得漂亮,声音甜美的小姑娘一叫卖,而且她的叫卖声还听着朗朗上口,当即吸引了不少人来看,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胖子走上前来问道:“你说的松江府最近物价,这是什么?” 江月儿笑眯眯地给他看了日期:“大叔,我们是前两天才从松江到的达州,这是我们整理的一份松江府生丝布匹现在的价格,您看您有需要的话,可以买一份回去看看。” 中年胖子“咦”了一声:“这个也能卖?小姑娘,你不会骗我吧?” 江月儿道:“大叔我骗你干什么?我又不做生丝生意,不过是想着,这些消息我们知道了也没用,不如给了有用的人,也好结个善缘不是?” 中年胖子笑道:“你这小姑娘可真会说话,不是你想靠这些消息赚钱吗?” 江月儿笑道:“大叔您看,这上面各种布匹的价格都有,我们又是回忆又是誊抄,颇费些笔墨,一张纸才三文钱,哪能算赚钱呢?” “三文钱?倒真不贵。”中年男子示意从人给了钱,拿起一份价目来看:“咦?松江细布的价怎么每匹涨了半两银子?” 这个江月儿知道:“大叔,我去的那家店铺的老板说了。今年松江一带的棉花产量不高,新棉花还没到松江,到处都买不到好棉花纺线呢。” 中年男子眼前一亮:“今年松江需要棉花?”话一说完,惊觉自己声音太大,压低了些:“小姑娘,你还有什么消息,可以一并与我说说。” 类似这些商业机密的事同行不会说,中年男子是从外地转达州准备去松江,没想到从江月儿口中得到这个消息。他家乡正是棉花产地,今年棉花大丰收,他以前的客户都吃不下这么些,只带了一些准备去松江碰碰运气。 得到江月儿的消息,他完全可以马上派人去家乡加运几十车棉花到松江去卖,能节省好几天的时间。 商情如火,等不得啊! “这……”江月儿为难地看着他:“可是,大叔,我得卖东西啊。” 中年男子道:“你这点纸墨算什么?若是你再说些有用的,我重重有赏。”说完,示意从人给了她一小块银子。 只要是银子,再少也比三文钱多啊! 江月儿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大客户,把纸张给了一部分,让荷香去卖,跟他把自己那两天逛街时得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中年男子极是大方,又打赏了江月儿两块银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江月儿摸着银子,高兴得都快跳起来了:开门红,这三块银子加起来起码有半两,今天一天的饭钱药钱和房钱全解决了! 车马行人本来就多,中年男子跟江月儿的交集很多人都看在眼里,包括她得的三块银子在内,再想想中年男人离开时那满意的神色,有人便问了:“小姑娘,刚刚那人问你什么了?” 江月儿却摇摇头道:“不好意思了,大哥,那位客人问了我一些松江府的商情,专门给了我封口费不许我说的。不过,这份价目你可以买来看看,我保证上面没有一句假的。” 江月儿这样一说,其他人反而是更好奇了,有人就道:“小姑娘,那人是个外地人,反正他也走了,你不如告诉我们吧。要是有用的话,我给你十文钱一条。” 江月儿仍然摇头:“不成的,大哥。做人要有信义,我答应过人家不能说,我就真的不能说。不如大哥你问点别的吧,我要是知道的话,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人没想到给钱江月儿也不说,反而还来了劲头:“什么做人有信义啊?你是不是嫌我给你十文少了?那我翻一倍,二十文钱,你说不说?” 江月儿知道这世上一向有这样仗着有两个闲钱就爱起哄的闲人,只是笑眯眯地,也不与他歪缠,接着叫卖道:“走一走来看一看哪,治蛇毒治脚腕子,买一张方子出行无忧,买一份价目可知千里哟,大哥大叔们,商机稍纵即逝啊……” 她叫着叫着,居然还改了词儿。 有听见她头一回叫卖的行人们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有人就道:“这小姑娘品性还真不错。说不定她手里那东西还真是真的,我们要不要去买一份?” “买啊,才三文钱,干嘛不买?再说了,我们也问过一两样东西的价,她若是诳骗我们,我们完全可以找她理论退钱嘛。” ………… 无心栽花,江月儿没想到她跟那撮弄她泄密的闲汉对话一番,反而为她的人品作了背书。 中年男子之后,有不少人都来问她买了价目表。 还有不差钱的把她手里的十一份方子全买光了。 更有头脑灵活的,将江月儿叫到一边,问她最近松江府各种东西的行市和消息,江月儿知道的就告诉给他们,不知道的直接说不知道,反而更让人觉得她心直口快,有一说一。因此,每个人离开时都心满意足,并另付了一份封口费给她。 因此,不到中午,江月儿手里的方子都卖光了不说,还另得了三两多银子的消息费。 荷香捧着这些钱都傻了:“小姐,你可太能干了!我们现在是回客栈吗?” “先不回。”江月儿想起早上杜衍跟她说的话,道:“你昨天去的那家会馆在哪?带我去看看。” “不远,转过这两条街口就到了。”荷香说了一句,“咦”了一声:“小姐,那个就是昨天买我东西的客人。” 因为赚了不少钱,荷香都少有地活泼起来,跑上去跟那人打了声招呼:“这位相公,您还记得我吗?昨天您买了我的方子,还夸我点子不错的?” 那人手上抱着一大摞纸张,看见荷香,他吓了一跳,手一抖,几张纸便掉到了地上。 他神情一变,赶紧去捡。 被江月儿抢先一步,她将几张纸递出去,眼睛往纸上瞟了一眼,顿时神情一变,往下翻了几张:“这是我们的方子?你给印了?” 这一大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印着的,全是他们昨天辛苦抄录的十一个方子和各种消息! 这些方子被人缩小了字体,印了一大摞,江月儿便是再蠢,也想到了:“你偷我们的主意去卖!” 那人原本还有些慌张,如今被江月儿戳穿,索性镇定下来:“什么叫‘偷’?这主意你能卖,我就不能卖了吗?我昨天花了三十二文钱买来的,可不是偷的!你们给我让开!” 江月儿三两把撕了手上的纸:“三十二文钱就想买我们辛苦想出来的点子,没门!” 荷香也从两人的对话中知道了始末,气得发抖:“你这个人看着穿得也好,为什么要跟我们抢财路?” 那人心疼地看着被撕成碎片的纸,脸上阵青阵白:“我呸,什么抢你们的财路?这财路我发现了,我凭什么不能赚?两个小丫头片子,霸道什么?让开!” 江月儿握紧了拳头,那人喝了几声,不见她们让开,竟举起了手:“让不让开——唉哟!小丫头片子,给我回来!”他被猛然袭击了一下,疼得弯下了腰。 江月儿拉着荷香狂奔了两条街,没听见那人追来的声音,才停下来两个人猛喘气。 “怎么办小姐?都怪我不好,我怎么就没发现,那个人心思这么恶毒,竟然想抢我们的方子?昨天还这么高兴,简直傻透了。”还没喘匀气,荷香就哭了起来。 江月儿心里恼火极了,还不得不安慰她:“这种事只要认识字就能做,是难免的,肯定会有人跟我们抢生意。” “可是……”荷香心里难受极了:“我咽不下这口气,这个人凭什么呀。点子是小姐辛苦想的,还天天熬夜,吃这么大苦,凭什么被白占了功劳?” 身边有个更生气的人,江月儿反而没那么生气了:“那也是没办法。你没看见,那人把我们的点子都印上一张纸,肯定他会卖得比我们更便宜,我们卖不过他的。” “那就这么算了吗?” 江月儿叹口气,又想起杜衍的嘱咐,道:“先回去再说吧。”什么事都被那家伙料中了,他肯定又要得意地尾巴翘上天了。 不过,她也就是想想,到看见路边香喷喷的酱肉包子时,那些“抢生意”“以后的生计”这些烦心事当即被她抛到了脑后,她欢快地带着荷香抢了十五个大包子,一人抱两袋子,还兴高采烈的安慰荷香:“今天阿敬不在,他管不着我花钱,我们多买几个肉包子回去,好好吃一顿,包管你什么都忘了。” 荷香:“……”怕也只有小姐一个人吃得下去吧。 是不是只有江月儿一个人吃得下包子,这事别人不得而知。 只说回去后,杜衍竟没责怪她,也没讽刺她,还道:“这怪不得你们。达州城读书人多,可以印书的铺子也多,我要是早点想到这个,昨天就不会让你抄大半天,直接到书铺里印他几百份,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江月儿吃完了包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道:“那你想岔了,你不是说了吗?只要有人想赚这笔钱,就会跟我们抢生意,我们就是早印出来,他们要跟我们打擂台,我们哪打得过他们?” 杜衍露出点笑意:“总算想通了。那我们就这么算了?” “怎么能这么算了?”吃饱了不代表忘记了仇恨,江月儿一拍桌子:“墨生,你明天去那会馆打听打听,看看那人是谁啊?敢抢我生意?” 杜衍有点紧张:“你不会还想干点什么吧?” 江月儿一鼓嘴:“你别管。” 杜衍直瞪瞪地看着她,道:“不管是吧?那把等会儿的药也倒了。” 江月儿瞪眼:“那是给你治病的,不许倒!” 杜衍哼道:“你别管。” 江月儿:“……”她瞪了半晌,只好投降,让杜衍附耳过来,与他小声说了几句,最后得意问他:“你说,我想得好不好?” 杜衍:“……好。”这么奇特的主意,怕也只有这丫头想得到了吧? 两个孩子在达州鸡飞狗跳地过了一天,松江城的杜家晚上也鸡飞狗跳起来。 “我想,月丫儿或许是跟阿敬寻他亲爹去了。”江栋坐在堂屋里,缓缓吐出了这四个在杜家快要成为禁忌的字。 他们前一天下午到的松江,第二早上妻子亲自去了兰家庄拜访。 兰夫人知道他们夫妻寻子心切,因此,尽可能地回忆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希望提供些帮助。 因此,她说过的有关顾敏悟的话就瞒不住了。 “寻他亲爹?”杜氏难过极了:“我们对阿敬不好吗?为什么一听到他亲爹的消息,连告诉都不告诉我一声,两个孩子就跑了?” “这也是我的猜测,你别急啊。”江栋道:“而且,我怀疑,他们可能还知道了我就是阿是山人。” 阿是山人…… 杜氏的抽泣声一顿:“对……我差点忘了。月丫儿这坏丫头还找兰夫人借了你的画,你从小教了她这么多回,她肯定认出你来了!” “不错。兰夫人一说她借了画,我就叫莲香把她借的画找出来,其他四幅都在,独独少了那幅阿是山人的画。这些年我们都不说,可家里谁不是成天提着心,就怕月丫儿的那个梦成了真。你说……”江栋轻声道:“他们,会不会猜出了什么?” 这个猜测太吓人了。 杜氏的呼吸声都顿住了:“不,不会吧……若是他们猜出了什么,为什么不来问问你我?” “问过的,你忘了,他们小时候问过那么多回,为什么我们一家人会被抓住?可我们说过吗?”江栋长叹一声:“这也怪我。我总觉得,孩子不愿意说的事不要勉强,从小到大,他们不想说的事,我从来没逼过他们。谁知道,他们心里埋了这么些事呢?而且,这种事,便是问了,是你会说,还是我会说?我们不想让家里的事影响了孩子,可没想到,我们什么都不说,这样叫他们更觉得不安全了。” 杜氏哭了出来:“那现在怎么办?” 江栋将杜氏揽入怀中,道:“我想,兰夫人说出顾家的事必不是偶然。他们现在应该是去找顾家人去了,顺便,查一查阿是山人。要么他们往京城去——” 杜氏脸色一白:“……不能让他们去京城!” 江栋安慰道:“这个可能性不大。达州不是去京城的方向,我在京城的时候,恍惚听说顾家祖籍梅州,说不定,他们是去了梅州。” “那我们也去梅州!”杜氏猛地坐起来。 江栋赶紧道:“你别急。这只是我的猜测。而且,即使我们猜到了他们的目的地又怎样?我们不知道他们的路线,谁知道,”江栋顿了顿,艰难道:“谁知道他们会不会顺利到梅州?” 杜氏身子猛地一颤,忍住心底巨大的恐惧,听江栋道:“所以,我明天准备找匹快马先去达州看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消息,到时候再决定怎么走。” 丈夫要骑快马的话,她硬要跟上就只能当拖累了……杜氏冷静下来,问道:“那你只准备一个人去吗?要不让王叔——” 江栋挥了下手,打断她的话,道:“我今天去见了柏哥儿,那孩子憔悴得不像话,我说了要去找两个孩子,他马上表示,他一定要跟着去,而且他还给我介绍了两个人,到时候我们一起上路。骑快马的话,五天就到了。” 杜氏在心底计较片刻:严小二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品行上不须担忧。而且他跟着他爹走南闯北,骑马肯定不在话下。有他跟着丈夫,倒也不错。 因此,她道:“那我明日早些起来,为你们准备些干粮。” 江月儿还不知道她爹跟她的另一个竹马马上就要赶到达州,跟杜衍商量好后,她硬把他劝回房睡觉,自己到自己的房间又挥毫了大半夜。 第二天一早,墨生就出了门,他们吃完早饭,他就把那人的消息打听了来:“问好了,那人叫周全安,是泯州的一个书商,这次来达州是准备办分店的。” “难怪他有时间跟我们打擂台,”江月儿思索片刻:“你打听到他新店在哪了吗?” 见墨生点头,她脸一板:“我们走!” 杜衍赶紧撵在后面说了句:“你别弄得太过火,记得见好就收!” 江月儿头也没回,给了他一个放心的手势。 哪里放心得下啊…… 杜衍愁得在屋里直打转:这丫头没了辖制的人,越发要没边地疯了。要是阿婶在就好了,阿婶一瞪眼,包管她什么都不敢乱来了…… 这时候叫杜衍想念的“阿婶”正送江栋上马,叮嘱他几声,看严小二站在一旁闷不吭声地,两只眼睛通红通红,乍一看上去,好像还闪着小火花,不免要安抚他几句:“小二啊,你也别太着急了。这次阿婶知道都不怪你,就怪月丫儿那丫头心太野,说跑就跑了——” “阿婶,谁说这事怪月妹妹了?”严小二直眉楞眼地道:“明明是杜燕子那娘娘腔憋着闷坏,早早计划着好跑路,月妹妹是被他连累的。” 杜氏:“……小二,我知道你跟月丫儿感情好,可你说这事是阿敬挑唆的,这——这你怎么这么肯定呢?” 严小二道:“想也想得出来啊!他才到松江没多久,就张罗着把他那宝贝香卖了几十两银子,肯定他早想跑了!” 杜氏&江栋&杜老爷&米氏大吃一惊:“卖了几十两银子?小二/柏哥儿,你是说真的?!” 江栋迅速与杜老爷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色变:阿敬他花几十文钱炮制的香药居然能卖几十两银子,有了钱,这两个孩子不是会跑得更远?! 江月儿这时候还没想到她身边有个大金矿,她领着墨生和荷香,三人出了门,直奔泯州会馆,就为了讨前天那三十二文钱的公道。 这时候正巧会馆门口只有两三个人,她一抬眼使个眼色,荷香朝那朱漆大门上唰唰糊了两下浆子,墨生“啪啪”连声,在会馆大门上贴满了纸! 在会馆守门人回神过来叫骂前,几个人贴完了就跑! 又到昨天的巷子前,如法炮制“啪啪啪啪”! 一连贴了好些张,把手上的东西都用完,江月儿他们方偷偷返回泯州会馆。 这时,会馆前已经聚了好些人,那些人望着纸上画的画,皆是哈哈大笑,有人把纸上的唯一一行字念出来:“文贼无耻!哈哈哈哈!” “哎,兄弟,那门上贴的什么啊?这么好笑?”有新来凑热闹的不知道,大声问着前面的人。 有好事人就笑着道:“这是画的几幅画,好像是一个姑娘在我们会馆这卖点子消息,却叫我们会馆里一个叫周全安的抢了她的主意,还只给了三十二文钱,就逼得人家差点讨饭去了。” “这姑娘我知道,我就说嘛,那周全安怎么会突然印些点子卖给我们?原来这是人家千辛万苦搜集来的啊?” “是啊,居然还只花了三十二文钱,也太小气了吧!” 人们大声议论着,根本没留意到站在门后进退不得,脸都快涨成了紫茄子的周全安。 还是墨生看见他,指了让江月儿两个看,看见那人难看的脸色,两个人哈哈大笑。 看了一会儿笑话,江月儿觉得那口恶气也出得差不多了,招呼两人跟着散去的人群准备先回客栈,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忽听人群有人道:“这画画得有些意思,要是我能找到这画师就好了。” “怎么?你有什么想法吗?” 那人也不瞒着身边人,道:“我那书铺子里新出了一本谐趣集,若是能有这画师作插画,必然可为那书增色不少。” 谐趣集?作画? 江月儿顿住了脚步。 55.055 此为防盗章  杨梅树下的江家收养了一个从拐子手中救下的孩子! 前一天郎中走后, 不消一个时辰, 这消息便长着翅膀飞遍了杨柳县十里街的街头巷尾。 虽则江家深居简出,江家娘子亦与邻人来往不多,但十里街门前只四尺来宽, 后街且临水, 一条整街都是门庭浅窄的小户人家, 哪里藏得住秘密? 江家在县衙当书办的男主人昨日下午抱回一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孩子, 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十里街耳目灵便的四邻们?只是昨日天太晚,大晚上的, 邻人们不好来探听消息, 到今天郎中一走, 有好奇的邻居们便忍不住上门来问东问西了。 最后打发走借葱的东邻王嫂子,杜氏拉了丈夫到一楼堂屋,与他嘀咕道:“那孩子除了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可有其他不妥?” 江氏夫妇原想着, 这孩子救醒了,若是能说清自己家乡何处, 便打听了给他送回去, 也算有始有终地了结这段善缘。谁想这孩子生像该做他们家的人一样,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小半日,杜氏都在应付探头探脑的邻居们, 一直是江栋在帮着照料那个孩子。现下孩子虽然已是退了热, 但杜氏仍是担忧, 怕他还有没有其他没有查出来的症候。 江栋道:“我瞧着, 他好得很,就是话少了些。” 杜氏连道两声“可怜”,道:“生着病呢,遇到这样的事,话少些也不稀奇。得幸叫咱们遇见了。明日一早,相公再请冯郎中来一趟吧。”又问:“一直没顾得上问,这孩子,怎么叫那拐子打得这样狠?生像他是那拐子的生死仇人一般。” 江栋便叹道:“可不是生死仇人?听那些被救出来的孩子说,当时若不是他想法拖住拐子,只怕他们也跑不出拐子的窝点,被行人救下来。可恨那两个拐子发现事败,还不忘抓着这孩子跳上马车逃跑。男拐子驾车,女拐子便在马车里发了狠地踢打这孩子。待县衙捕快将人拦下时,他已被险险踢打得断了气,亏得孩子命硬,挺了下来。” 杜氏心中益发不忍:“竟是个仁义豪侠的孩子。对了,相公昨晚说,这两个拐子净是将拐到的孩子卖到那等腌臜地,此番被擒住,知道事败怕少说也是个斩监侯,怪道恨毒了这孩子。”又咬牙道:“这等没心肝的畜牲,待县衙游|街的那一日,相公知会我一声,我也去啐他一口。” 杜氏平日最是温柔敦厚,能说出这等话,可见气得狠了。 江栋记下此事:“好。” 杨柳县民风淳朴,县衙里今年来最大的案件无非是下围村一户人家丢了两头耕牛。便是做人口买卖的牙人,也是经过户主同意才敢买人,像这等掳卖良家子为娼为奴的恶性大案,近三年来都没有两桩。 夫妻二人说着话,留在二楼卧房的女儿江月儿突然“哇”地一声,惊天动地嚎哭起来。 杜氏面色微变,还不待她二人奔上楼去,江月儿已经抹着眼泪哭唧唧地跑下楼梯:“阿娘,他是坏人!他说我是胖妞!” 想是两个孩子不知怎地起了争执,小人家的,知道什么胖不胖的呀?怕不是那孩子言语间有些不善,叫她吃心了。 孩子之间时常为了花儿朵儿的有些龃龉,杜氏不以为意,取来巾帕为女儿拭着眼泪。 江栋则打量一遍女儿哭得红通通,颊边肉都要坠下来的胖脸,真无法昧着良心说她不胖,只好憋笑问道:“那阿爹替你去教训他?” 江月儿小脸上还挂着眼泪,立时挥着胖胳膊咧开了嘴:“阿爹帮我打他!” 杜氏嗔道:“你别跟着孩子胡闹!” 江栋背着江月儿对杜氏轻轻摇摇手,从灶间找来一条手臂粗的烧火棍笑问道:“使这个可好?一棍下去,包管打掉他一嘴牙。” 江月儿吓得一捂嘴:“打掉牙?”那多疼啊!顿时皱起小眉头,纠结万分:“那,那阿爹轻轻地打?” 江栋肚内笑得要打结,却板着脸坚持道:“不成不成,轻轻打还叫什么教训?他怎么能说咱们月丫儿是胖妞呢?阿爹定不能轻饶他。” 江月儿脸上便现出又纠结又不忍的神色,犹豫半晌,方小声道:“那,那阿爹还是不要打——” 二楼忽然“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父女两人的对话! 一家三口匆忙上楼,只见榻上的竹枕掉到了地上,那个原应躺在上面的孩子站在榻边,此时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只差一丝,便要翻下楼去! 杜月儿惊呼一声:“猪蹄你为什么要投河?”她一着急,又开始叫人猪蹄了。 江家这栋三层青砖楼房前门临街,后墙紧贴着一条名叫二道河的河沟,是以江月儿有此一问。 那小身子一僵:谁说他要投河了!他不跑,等着被人打死不成?不对,他才不叫猪蹄! 杜氏赶忙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身子,急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好生躺在床上?若是摔下去可怎生是好?”一拖拖不动,才发现这孩子两手牢牢扳着窗棱,竟是闭紧嘴巴沉默地对抗着她。 “这——”杜氏求助地看向丈夫。 江栋不看那在窗边死命挣扎的孩子,却斜一眼女儿:“必是这小哥哥听说月丫儿要打他,吓得不愿意在咱们家住了。” 江家上下共三层砖木混制的楼房,除了外墙用的青砖,小楼里各个房间均用柏木板隔开,只要在这个小楼里不刻意避人说话,再没有听不见的。 江月儿还记得前一日自己发的愿,这个小哥哥若是被她吓跑了,岂不还要再招来姓顾的那个?想到这里,她倒先被阿爹的话吓住了。赶忙跑过去同杜氏一道,一左一右地扯住他,口中求恳道:“小哥哥别走,我,我不打你了。” 她自觉这话已是很委屈自个儿啦,但那人竟不领情,面向窗户,不但挣扎得更厉害了,还在挣扎中蹬了她一脚! 幸得杜月儿因着人小,是踢了绣鞋上的榻,叫他这一蹬,只是坐在榻上摔了个屁墩。 倒是不疼,只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样的亏哩!杜月儿扁扁嘴,不待哭出声来,听江栋幽幽叹道:“可怜这小哥哥若是被月丫儿气走了,他人这样小,再被坏人抓到怎么办?” 江栋看似在同女儿说话,何尝不是在告诫这个胆识过人,大有主意的孩子?这孩子在本地无亲无故,又小小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现下留在江家,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果然,他话音一落,那孩子的手便松了。杜氏赶快抱他回榻,将他塞回被窝严实裹住,斥道:“你正病着,又吹一次冷风,仔细再叫瘟神娘娘抓去。” 九天十地的神灵这样多,瘟神娘娘却是江月儿最怕的神灵! 因为每次阿娘一说瘟神娘娘来说,江月儿便要喝苦苦的药。听见杜氏的话,她顿生同情,也顾不上生气了,怕小哥哥还不愿留下来,捉着两只小手面向他,作个拜拜的动作,绞尽脑汁地许诺道:“你别走了。大不了,我不骂你了。我还把我的花糕给你吃,我的花也给你戴,我的小鼓给你,我的小蛙……” 她坐在床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也不管那孩子理不理她。 江栋站在门边,暗暗点头:看来,留下这孩子的做法是对的。做那几场梦之前,女儿便是这样,叽叽喳喳地,整天不知哪来这些话说。然而,在那之后,女儿就一日比一日地沉静下来。 当然,女儿家动有动的好,静也有静的美。但这样的静,总是叫他担忧的。 只要这孩子能让女儿不再琢磨那些事,便是他再辛苦些,也是甘愿。 杜氏眼中也带了笑意,家中多了一个孩子,便时时吵闹得像在集市一样,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她真喜欢这样的热闹,为着这样的热闹,便是多养一个孩子也值得! 杜氏轻快地绕过女儿,快步走下楼梯。 等再上来时,她手上多了一个碗。杜氏让江栋扶那孩子起身,从碗里舀了一满勺稠粥吹凉,柔声道:“快喝,阿婶特意给你熬的红枣江米粥,来,喝了它,身子就好了。” 江月儿咽咽口水,眼睛定在那碗腾着白汽的香粥上好一时,才忍痛一挥手:“我的粥也给你,你快喝了吧!” 便是江家男人在县衙做书办,日子过得很不差的人家,像这样用上等江米熬的粥,江月儿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喝得上一碗。她舍下这样一碗好粥,已是用了很大的诚意要留他呢! 那男孩嘴角一抽,不期然对上杜氏那双温柔中不失慈爱的眼睛,心头微微一颤,一个字不觉脱口而出:“娘……” 这一声险没将杜氏的眼泪招下来,她擦着眼睛,迭声应道:“唉,好孩子,好孩子!从今往后,阿婶就是你的亲娘!” 以往阿爹总告诉江月儿,诚实守信的好孩子才会有福报。 这话,在她诚实地说出是自己打碎阿爹最心爱的玉笔时没应验,在她害怕地站出来承认是自己偷吃完阿娘用来祭祖的五花肉时也没应验,却在江月儿即将要失去对阿爹的信任的现在,应验了。 因为她以前积攒的好人品,杜衍竟信了她随口胡说,真的唱歌了!他还唱的是—— “……正月里,那个梅花嗳,带雪开,二月里杏花迎春开,三月里桃花红呀,似火,小——” 小男娃的声音纯净悦耳,这首原本脂粉气十足的小调被他一唱,还多了一分畅达清越之气。 “小什么?怎么不唱了?”江月儿不觉听住了,见他停下,追问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小男娃脸胀红了:“我唱完了。” 江月儿又不傻,一年十二个月,才唱到了第三个月,离完早着呢。 新仇旧恨加上来,顿时怒了:“浑说,你又骗我!” 杜衍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什么叫‘又’?难道你以为我骗过你?” 江月儿哼道:“你敢说你没骗过我吗?” 杜衍刚要答声“敢”,突然福至心灵,喝道:“你今天偷偷看我屁股上的胎记了!”想来想去,自己骗她的,也就只有这一件事了。而那姓孟的小子向来最听她的话,说不定就是他偷偷放她进去看过了! 江月儿懒得说话,又哼了一声。 杜衍却以为她是默认了,登时捂住屁股,羞愤交加:“你不是答应过阿叔,不会再偷看了我,我吗?” 江月儿被他这一句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大坏蛋!不止敢骗她,还冤枉她! 但在她开口前,杜氏的声音先响了起来:“衍哥儿,谁许你说话了?!” 原来杜衍羞怒之下,忘了控制音量,叫在织房里起身换纱锭的杜氏听了个正着。 杜衍心里正为着自己的屁股给个小丫头看了羞恼不已,未及辩解,杜氏已道:“既如此,你多站一刻,月丫儿,你可以上楼去了。” 江月儿喜得差点拍了巴掌,这坏蛋可是头一回受罚,还罚得比她重呢!看这杜衍垂头丧气的模样,她乐得能多吃两碗饭,哪还舍得上楼去? 她嗯嗯随口应付杜氏两句,听织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自己搬个小板凳,哪儿也不去,就挨着墙根儿,坐到杜衍旁边,仰起脸笑嘻嘻地对着他做鬼脸。 杜衍的脸色这会儿已经胀得像紫茄子似的,偏强憋着一口气,不肯叫这小胖妞看了笑话。心里一时后悔:不该为了耳根子清净,骗了小胖妞,这会儿被她报复,也算得着教训,以后还是离这祖宗远着些吧! 杜衍这样一想,再深吸几口气,慢慢平复着情绪,不消片刻,神色竟恢复了正常。 可江月儿留在这儿不就是为了看热闹的?如今热闹不给她看了,她—— 她一双大眼睛往屋里屋外转了转,登时来了主意。 杜衍只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小胖妞跑到院里蹲下来,不知在地上捣鼓了些什么,没一会儿又背着手跑了进来,望着他,笑得很狡黠。 杜衍竟被笑得心里一颤,不觉张开手,作出了个防备的动作。 江月儿冲上来,趁他挡头挡脸的时候,一股脑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了他的脖领子里。 杜衍差点跳起来:那是一大捧的苍耳子……背上好痒好麻! 扔完苍耳子,江月儿拍拍手,迈着小步子又回到了院子里……这事,还没完…… 杜衍竟不知道这小胖妞整起人来竟这样花样百出,叫人防不甚防。因而,如坐针毡地站完了这一刻钟,也顾不上自己那点小面子,他喊了声“阿婶我能走了吗?” 得到允准后,忙不迭地上了楼:小胖妞正在火头上,他还是暂时避避风头吧! 楼底下,江月儿掐着腰,咯咯咯笑了半日,突然发现,积郁在胸中半天的那股郁气竟消散了一大半! 她眯起眼睛,望向二楼窗台,觉得这一刻,她跟严大郎和严二郎特别有共鸣。捉弄人,尤其是捉弄大坏蛋,的是件让人很开心的事呢! 尤其一想到这些天她在这坏蛋面前伏低做小地大气不敢喘一口,他还时不时地委屈得不得了,心里悄悄涌起的那股不忍立刻就无影无踪了呢! 二楼上,杜衍铺开宣纸,练了大半张的字,等到心绪彻底平复,才想起来一件大事:他唱歌前小胖妞怎么说来着?她知道他之前叫什么了?! 真的假的?! 杜衍马上就站不住了。 江月儿向来心大,她的心事早随着那哈哈一笑消散了大半。 杜衍上了楼,她想起自己的小蛙(大坏蛋骗了她,她当然要收回小蛙),在院子里给它捉完午饭,又踮着小短腿给堂屋小花瓶插着的荷花换了水,还到厨房问白婆讨两块海棠糕吃完了,估摸着杜氏快纺完线了,才施施然上了二楼。 一进门,当头就迎着一句:“姐姐,我知道错了。你别气我了好不好?” 瘦弱白净的小男娃走到哪都是腰板挺直,把头昂得高高的。现在冷不丁低了头,眼眶还湿湿的泛着红,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神色,的确是会让人心疼的。 若是以前,这副小奶狗求安慰求抱抱的神色最能打动江月儿。 但是,那是以前! 姐姐? 一想到梦里的事,江月儿马上又来了一肚子气,她也没忍着,将他用力一推,怒道:“别叫我姐姐!你比我还大一岁,叫什么姐姐!” 杜衍目瞪口呆:她说什么?我比她大一岁?!她什么意思?! 这话,在她诚实地说出是自己打碎阿爹最心爱的玉笔时没应验,在她害怕地站出来承认是自己偷吃完阿娘用来祭祖的五花肉时也没应验,却在江月儿即将要失去对阿爹的信任的现在,应验了。 因为她以前积攒的好人品,杜衍竟信了她随口胡说,真的唱歌了!他还唱的是—— “……正月里,那个梅花嗳,带雪开,二月里杏花迎春开,三月里桃花红呀,似火,小——” 小男娃的声音纯净悦耳,这首原本脂粉气十足的小调被他一唱,还多了一分畅达清越之气。 “小什么?怎么不唱了?”江月儿不觉听住了,见他停下,追问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小男娃脸胀红了:“我唱完了。” 江月儿又不傻,一年十二个月,才唱到了第三个月,离完早着呢。 新仇旧恨加上来,顿时怒了:“浑说,你又骗我!” 杜衍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什么叫‘又’?难道你以为我骗过你?” 江月儿哼道:“你敢说你没骗过我吗?” 杜衍刚要答声“敢”,突然福至心灵,喝道:“你今天偷偷看我屁股上的胎记了!”想来想去,自己骗她的,也就只有这一件事了。而那姓孟的小子向来最听她的话,说不定就是他偷偷放她进去看过了! 江月儿懒得说话,又哼了一声。 杜衍却以为她是默认了,登时捂住屁股,羞愤交加:“你不是答应过阿叔,不会再偷看了我,我吗?” 江月儿被他这一句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大坏蛋!不止敢骗她,还冤枉她! 但在她开口前,杜氏的声音先响了起来:“衍哥儿,谁许你说话了?!” 原来杜衍羞怒之下,忘了控制音量,叫在织房里起身换纱锭的杜氏听了个正着。 杜衍心里正为着自己的屁股给个小丫头看了羞恼不已,未及辩解,杜氏已道:“既如此,你多站一刻,月丫儿,你可以上楼去了。” 江月儿喜得差点拍了巴掌,这坏蛋可是头一回受罚,还罚得比她重呢!看这杜衍垂头丧气的模样,她乐得能多吃两碗饭,哪还舍得上楼去? 她嗯嗯随口应付杜氏两句,听织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自己搬个小板凳,哪儿也不去,就挨着墙根儿,坐到杜衍旁边,仰起脸笑嘻嘻地对着他做鬼脸。 杜衍的脸色这会儿已经胀得像紫茄子似的,偏强憋着一口气,不肯叫这小胖妞看了笑话。心里一时后悔:不该为了耳根子清净,骗了小胖妞,这会儿被她报复,也算得着教训,以后还是离这祖宗远着些吧! 杜衍这样一想,再深吸几口气,慢慢平复着情绪,不消片刻,神色竟恢复了正常。 可江月儿留在这儿不就是为了看热闹的?如今热闹不给她看了,她—— 她一双大眼睛往屋里屋外转了转,登时来了主意。 杜衍只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小胖妞跑到院里蹲下来,不知在地上捣鼓了些什么,没一会儿又背着手跑了进来,望着他,笑得很狡黠。 杜衍竟被笑得心里一颤,不觉张开手,作出了个防备的动作。 江月儿冲上来,趁他挡头挡脸的时候,一股脑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了他的脖领子里。 杜衍差点跳起来:那是一大捧的苍耳子……背上好痒好麻! 扔完苍耳子,江月儿拍拍手,迈着小步子又回到了院子里……这事,还没完…… 杜衍竟不知道这小胖妞整起人来竟这样花样百出,叫人防不甚防。因而,如坐针毡地站完了这一刻钟,也顾不上自己那点小面子,他喊了声“阿婶我能走了吗?” 得到允准后,忙不迭地上了楼:小胖妞正在火头上,他还是暂时避避风头吧! 楼底下,江月儿掐着腰,咯咯咯笑了半日,突然发现,积郁在胸中半天的那股郁气竟消散了一大半! 她眯起眼睛,望向二楼窗台,觉得这一刻,她跟严大郎和严二郎特别有共鸣。捉弄人,尤其是捉弄大坏蛋,的是件让人很开心的事呢! 尤其一想到这些天她在这坏蛋面前伏低做小地大气不敢喘一口,他还时不时地委屈得不得了,心里悄悄涌起的那股不忍立刻就无影无踪了呢! 二楼上,杜衍铺开宣纸,练了大半张的字,等到心绪彻底平复,才想起来一件大事:他唱歌前小胖妞怎么说来着?她知道他之前叫什么了?! 真的假的?! 杜衍马上就站不住了。 江月儿向来心大,她的心事早随着那哈哈一笑消散了大半。 杜衍上了楼,她想起自己的小蛙(大坏蛋骗了她,她当然要收回小蛙),在院子里给它捉完午饭,又踮着小短腿给堂屋小花瓶插着的荷花换了水,还到厨房问白婆讨两块海棠糕吃完了,估摸着杜氏快纺完线了,才施施然上了二楼。 一进门,当头就迎着一句:“姐姐,我知道错了。你别气我了好不好?” 瘦弱白净的小男娃走到哪都是腰板挺直,把头昂得高高的。现在冷不丁低了头,眼眶还湿湿的泛着红,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神色,的确是会让人心疼的。 若是以前,这副小奶狗求安慰求抱抱的神色最能打动江月儿。 但是,那是以前! 姐姐? 一想到梦里的事,江月儿马上又来了一肚子气,她也没忍着,将他用力一推,怒道:“别叫我姐姐!你比我还大一岁,叫什么姐姐!” 杜衍目瞪口呆:她说什么?我比她大一岁?!她什么意思?! 虽则江家深居简出,江家娘子亦与邻人来往不多,但十里街门前只四尺来宽,后街且临水,一条整街都是门庭浅窄的小户人家,哪里藏得住秘密? 江家在县衙当书办的男主人昨日下午抱回一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孩子,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十里街耳目灵便的四邻们?只是昨日天太晚,大晚上的,邻人们不好来探听消息,到今天郎中一走,有好奇的邻居们便忍不住上门来问东问西了。 最后打发走借葱的东邻王嫂子,杜氏拉了丈夫到一楼堂屋,与他嘀咕道:“那孩子除了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可有其他不妥?” 江氏夫妇原想着,这孩子救醒了,若是能说清自己家乡何处,便打听了给他送回去,也算有始有终地了结这段善缘。谁想这孩子生像该做他们家的人一样,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小半日,杜氏都在应付探头探脑的邻居们,一直是江栋在帮着照料那个孩子。现下孩子虽然已是退了热,但杜氏仍是担忧,怕他还有没有其他没有查出来的症候。 江栋道:“我瞧着,他好得很,就是话少了些。” 杜氏连道两声“可怜”,道:“生着病呢,遇到这样的事,话少些也不稀奇。得幸叫咱们遇见了。明日一早,相公再请冯郎中来一趟吧。”又问:“一直没顾得上问,这孩子,怎么叫那拐子打得这样狠?生像他是那拐子的生死仇人一般。” 江栋便叹道:“可不是生死仇人?听那些被救出来的孩子说,当时若不是他想法拖住拐子,只怕他们也跑不出拐子的窝点,被行人救下来。可恨那两个拐子发现事败,还不忘抓着这孩子跳上马车逃跑。男拐子驾车,女拐子便在马车里发了狠地踢打这孩子。待县衙捕快将人拦下时,他已被险险踢打得断了气,亏得孩子命硬,挺了下来。” 杜氏心中益发不忍:“竟是个仁义豪侠的孩子。对了,相公昨晚说,这两个拐子净是将拐到的孩子卖到那等腌臜地,此番被擒住,知道事败怕少说也是个斩监侯,怪道恨毒了这孩子。”又咬牙道:“这等没心肝的畜牲,待县衙游|街的那一日,相公知会我一声,我也去啐他一口。” 杜氏平日最是温柔敦厚,能说出这等话,可见气得狠了。 江栋记下此事:“好。” 杨柳县民风淳朴,县衙里今年来最大的案件无非是下围村一户人家丢了两头耕牛。便是做人口买卖的牙人,也是经过户主同意才敢买人,像这等掳卖良家子为娼为奴的恶性大案,近三年来都没有两桩。 夫妻二人说着话,留在二楼卧房的女儿江月儿突然“哇”地一声,惊天动地嚎哭起来。 杜氏面色微变,还不待她二人奔上楼去,江月儿已经抹着眼泪哭唧唧地跑下楼梯:“阿娘,他是坏人!他说我是胖妞!” 想是两个孩子不知怎地起了争执,小人家的,知道什么胖不胖的呀?怕不是那孩子言语间有些不善,叫她吃心了。 孩子之间时常为了花儿朵儿的有些龃龉,杜氏不以为意,取来巾帕为女儿拭着眼泪。 江栋则打量一遍女儿哭得红通通,颊边肉都要坠下来的胖脸,真无法昧着良心说她不胖,只好憋笑问道:“那阿爹替你去教训他?” 江月儿小脸上还挂着眼泪,立时挥着胖胳膊咧开了嘴:“阿爹帮我打他!” 杜氏嗔道:“你别跟着孩子胡闹!” 江栋背着江月儿对杜氏轻轻摇摇手,从灶间找来一条手臂粗的烧火棍笑问道:“使这个可好?一棍下去,包管打掉他一嘴牙。” 江月儿吓得一捂嘴:“打掉牙?”那多疼啊!顿时皱起小眉头,纠结万分:“那,那阿爹轻轻地打?” 江栋肚内笑得要打结,却板着脸坚持道:“不成不成,轻轻打还叫什么教训?他怎么能说咱们月丫儿是胖妞呢?阿爹定不能轻饶他。” 江月儿脸上便现出又纠结又不忍的神色,犹豫半晌,方小声道:“那,那阿爹还是不要打——” 二楼忽然“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父女两人的对话! 一家三口匆忙上楼,只见榻上的竹枕掉到了地上,那个原应躺在上面的孩子站在榻边,此时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只差一丝,便要翻下楼去! 杜月儿惊呼一声:“猪蹄你为什么要投河?”她一着急,又开始叫人猪蹄了。 江家这栋三层青砖楼房前门临街,后墙紧贴着一条名叫二道河的河沟,是以江月儿有此一问。 那小身子一僵:谁说他要投河了!他不跑,等着被人打死不成?不对,他才不叫猪蹄! 杜氏赶忙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身子,急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好生躺在床上?若是摔下去可怎生是好?”一拖拖不动,才发现这孩子两手牢牢扳着窗棱,竟是闭紧嘴巴沉默地对抗着她。 “这——”杜氏求助地看向丈夫。 江栋不看那在窗边死命挣扎的孩子,却斜一眼女儿:“必是这小哥哥听说月丫儿要打他,吓得不愿意在咱们家住了。” 56.056 此为防盗章  她一把按住要跳起来制止严家兄弟的孟柱子, 还捂住了他的嘴。 等两人走出一段距离, 江月儿才放开他,听孟柱子不解地问道:“月妹妹, 你干嘛不让我拦住他们?衍哥儿多爱干净的人哪, 万一叫他们推——” 江月儿紧抿着唇, 严家兄弟那几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严小二根本不知道杜衍屁股上有没有长胎记!他骗了她! 孟柱子望着江月儿的神色, 不觉住了嘴:“月妹妹,你怎么了?” 怎么了?! 严小二那大笨蛋不止骗了她, 还把事情说给了严大郎听!就该知道他一点也靠不住! 此时的她,还没想到杜衍在其中的作用。 因为, 光是发现这个, 就足够让她愤怒了。 敢情她这么多天都叫阿敬管着, 给他斟茶倒水, 铺纸磨墨, 全是白做的! 江月儿眼睛直勾勾盯着站在岸边的杜衍:所以,阿敬明明知道严小二没看到他的胎记,还拿着她这点短那样欺负她! 江月儿咬着唇,直到看见站在岸边的杜衍“扑嗵”一声掉进池子里, 她眼睛里一直转个不停的泪珠也砸了下来。 太气人!太气人了! 孟柱子跳了起来:“不好, 衍哥儿真叫他们推下去了!快来人哪!衍哥儿落水了!” 孟柱子大叫着就要跑过去,衣角被轻轻拽住,江月儿使劲一抹眼泪:“孟大哥, 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一炷香后, 孟家 “在尾巴骨下面, 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是个红色的。”孟柱子先出了房门,与江月儿小声道。 “你们俩,在说什么呢?” 杜衍穿着孟柱子的衣裳,有点不自在:“我们先回去吧。”孟柱子比他高比他壮,他套着这身肥大的麻布短衫,很是难为情的样子。 孟柱子瞅瞅江月儿,即便是像他这样的老实人也觉出了不对,把留他们用饭的话咽了下去。 严家那两个也不大高兴:白忙活这一场,连根毛都没看到!还被杜燕子在荷塘里下阴手踹了两脚,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因此,杜衍一说要走,严二郎立刻嚷嚷道:“大哥,我们也快点回去吧,采莲子一点也不好玩。”还问江月儿:“你说是吧?月妹妹?” 阿青张手护着两个孩子,对这两个害自家小郎跌下池塘的坏孩子没有一点好感:“月姐儿别跟他们说话!来,阿青抱你走。” 江月儿却牢牢抱着自己的小瓷缸,低着头,一语不发。 几个孩子都以为她在生气,严二郎吐吐舌头,怕江月儿找他算帐,喊一声“月妹妹,我明儿个去找你玩。”拽着他哥赶紧跑了。 阿青便一手拉着个孩子,絮絮叨叨地领着他们到河边等渡船:“等下回去了,我可得好好跟娘子说说,看看严家的两个坏小子,把咱们的衍小郎害多惨哪!月姐儿,你这回可不许拦着我。月姐儿,月姐儿?” 阿青叫她两声没见回答,担忧地摸摸她的头脸,赶忙拿一张荷叶遮住她:“嗨呀,太阳这么辣,把咱们的月姐儿都晒蔫了。” 小胖妞半天没作声,杜衍终于觉出了不对,低头一看,她眼眶红红,竟还是个要哭不哭的模样。 杜衍以为她还在为自己担心,心道,小胖妞人虽笨了些,着实是个心善的好姑娘,不好叫她太担心。一时感动,去拉她的手,柔声道:“别怕啦,我没事的,不信你摸摸,我没受伤。” 谁知那只软软的小手使劲一推,一下差点把他推下河去! 杜衍踉跄两下站稳,怒瞪她:“你要干嘛?!” 她要干嘛?她要干嘛她还不知道呢! 江月儿本来已经完全接受杜衍跟顾敬远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可冷不丁地,今天孟柱子告诉她的事推翻了她这些天的新认知,她,她……彻底乱了。 孟柱子跟严小二可不同,他从来有一说一,是个再实诚信靠不过的男孩。而且,江月儿虽然记不得梦里有没有亲眼见过顾敬远身上的胎记,但她就是知道,顾敬远屁股上有个胎记,小时候是青的,长大才后会变红。 这同孟柱子的说法不谋而合! 所以,杜衍就是顾敬远! 杜衍就是顾敬远…… 江月儿无助地抱住头:一个月前,她是怎么告诉自己的? 她真想过的,如果杜衍真的是顾敬远,她一定把这件事告诉爹娘,把他赶得离她家远远远远的,叫他再也不能回来祸害自己家! 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江月儿发现,她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无法出口。 把他赶出去?万一再叫他遇到洪四娘这样的人,可怎么办? 那留着他?万一—— 微凉的小手突然搭上她的额头:“不烫啊,姐姐你头疼得很吗?还是哪不舒服了?” 江月儿终于哇哇哭了起来。 阿青慌手慌脚地抱住她:“怎么了?月姐儿你这是怎么了?” 年轻女子汗津津的胸脯闷得江月儿想吐,她挣扎着想脱开身,却叫阿青越抱越紧:“月姐儿你别乱动,马上到家了。” 不是—— “阿青姐,你把姐姐抱太紧,她肯定闷着了。你快让开,让我来。” 阿青茫然地“哦”了一声,江月儿闭着眼睛,感觉身上一松,脸上突然落下几滴水来。 她不由睁开眼睛,头顶上,眉眼清俊的男娃举着一片大荷叶,正撩着荷叶里的水滴朝她洒水。看她睁眼,欣然一笑:“看吧!我说有用的。” 那笑容这样生动真切,即使像江月儿这样懵懂的小姑娘也不能否认,这笑容里的关切之意。 江月儿恨恨抢过头顶的荷叶,烦得将剩下的水全扣到了自己脑袋上! 阿敬这个坏蛋,坏起来恨得人牙根直痒痒,好起来又好得叫人无处不熨帖。 他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这叫她要怎么办嘛! 一个叫钱玉嫂的妇人笑着同她打招呼:“月丫儿出来玩了?” 江父是县衙书办,听说最近颇受县尊重用,邻人们见着这一家人,俱是客气得很。 江月儿只顾得上稍一点头,她目光严肃,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的大海碗,仿佛抱着什么稀世奇珍,紧张而肃穆地走到石板路正中,将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往地上一倾—— 哗啦啦,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黑药渣全倒在了石板路上! 江月儿如释重负,一高兴险些把大碗扔出去:“小弟,我说过很简单的。你快出来,快多踩两下药渣,就不会痛痛了!唉呀,你快出来呀!” 踩药渣是杨柳县民间习俗,病家最后一碗药渣往往会倒在大路中间,让病人和过往行人踩踏,疾病便会很快被被人气赶走,再不返转。 不过,小弟? 几个妇人不约而同住了嘴,看江月儿从门里扯出个穿青布小褂,梳桃子头,垂着脑袋的小小子。 那小子细弱弱一小条身板,扭着手脚不大情愿地被拽到石板路中央,不发一辞。 江月儿不以为意,如一颗大丸子一样在那一地的药渣上蹦蹦蹦跳了好几下,又笑着来拉他。 小子大约也明白自己这回逃不掉,不待江月儿再来抓他,赶忙站到药渣上,草草跺了两下又跑下来站得远远的。 江月儿不大满意,不过,还是伸出五根胖胖的手指在他身上连弹数下,嘴上嘟哝着“瘟娘娘请回吧,瘟娘娘别来啦”。完成这一系列仪式后,拽了他就往家里跑。 钱玉嫂忙吐了嘴里的瓜子皮,唤她一声:“月丫儿,这是你——” 她原要问这男娃是不是江家新领回家的“小女婿”,想到江父那总戴得一丝不苟的书生巾,不免多了一分端正:“这是你家的亲戚吗?”名份未定,还是不要在这上头开玩笑的好。 “嗯,”虽则极少出门,江月儿却是个不怕生的小姑娘,她拉着手里的“小弟”,挺着小胸脯,向看热闹的几人介绍道:“钱嫂嫂,这是我弟弟,他叫杜衍。” 姓杜倒可以理解,江家要招的小女婿,若是跟女儿一个姓,岂不叫人误会这孩子是被抱养来继承家业,跟女儿抢家财的嗣子?妇人们好奇的是,为何叫小弟?不是说这孩子出身来历不明,江家是怎生认定这孩子比他们家女儿小的? 因时人招婿偏好女小男大,有其他人便问了:“月丫儿,你怎知道他,衍哥儿是你弟弟的?” 江月儿的小胸脯便又挺高了些,这是她近来的得意事,她正愁家里不够她炫耀呢!自己拿手指比划个蔑片宽窄的长度,可自豪了:“我比小弟高那么些,当然我是姐姐啦!” “噗!” 妇人们皆掩嘴笑了:果真是孩子说的孩子话! 这两个孩子除了一胖一瘦外,分明一般高矮。想是小丫头为了当姐姐,强把男娃说矮了。 妇人们笑嘻嘻地,也不说破,有人笑着逗杜衍道:“衍哥儿怎地不抬头?莫不是臊了?” 江月儿原也笑呵呵地美着呢,忽然听见身边人抽了下鼻子。 她脸色一变:糟糕,“小弟”最不喜欢人家说他矮了!她怎么又忘了! 江月儿紧张地转头,果真见杜衍垂着头,嘴巴微抿,不必看脸色,就知道他不高兴极了。 江月儿苦了脸:这个弟弟可不好哄哩! 她转转眼珠,看见斜街大桑树下有几个穿开裆裤的孩子趴在一处斗草,顿时把出门前阿娘的交代抛到了脑后,拉着杜衍跑过去:“衍哥儿,我们来玩斗草吧!”一时还真不敢再叫“弟弟”了。 垂着的小脑袋抬起片刻,想起现在还在生气,忙又垂下:他才不是弟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肯定,自己肯定比这小丫头大! 杜衍一抬头,几个一直暗暗打量两个孩子的妇人便是一惊,交换了个眼神沉默下来:刚刚孩子低着头,她们第一时间没发现,这孩子的右颊上一块红里带紫的大痂,乍一看上去,好不怕人!若是痂以后还好去,若是胎记…… 江月儿没看到杜衍的小动作,但她知道,弟弟醒来之后,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如今正是对一切没听过见过的事好奇的时候,当即大包大揽道:“你不知道斗草是什么吧?我来教你!” 没做梦之前,江月儿与十里街前后的孩子们也是熟惯的。看见是她,还有个梳小鬏鬏的小丫头咧着豁了颗牙的嘴招呼她:“月丫儿,你阿娘愿意放你出门跟我们玩了?” 江月儿脸上的笑顿时一滞:险些忘了,她出门时,可是跟阿娘保证过,踩完药渣就回家的。要是被阿娘知道…… 还不待她生出退意,一根细长的白茅草放到她手中。 杜衍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三四根草茎,轻声道:“我看这根草一定行。” 江月儿乐了:“那你先看着,我斗一次再给你玩。”衍哥儿跟她说话,就是不生气了。 杜衍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在她身边站定。 看江月儿一边招呼了几个小娃来斗草,又问两个眼生些的男娃:“你们两个是谁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那两个男娃一身锦衣,身边围着几个穿青衣的成年男子,一看便是与十里街其他人家的孩子是不同的气象。 “他们是前街柳爷爷的外孙,就是拎大茶壶的柳爷爷。这是严大郎,那是严二郎,他们今天跟他们父亲来看他们外外。”豁牙小丫头抢着答道。 江月儿记性极佳,立刻便想起来:“是长胡子茶爷爷吗?”惊道:“他竟然有孙子!” 在江月儿印象里,前街的柳老头除了他那一把总是打理得仙气飘飘的美髯外,就只有老头穿着一身藏青色旧衣在巷子里沉默进出的背影了。因他每到夏天便提着一个大铁壶泡几碗土茶搁在树荫下供行人歇脚纳凉,茶水对孩子们免费,附近的孩子们便叫他一声茶爷爷。 茶爷爷家除了偶尔有打抽风的几个穷亲戚上门,哪有过穿戴这样漂亮的外孙来往? 那两个男娃原本跟杜衍一样站在旁边看他们斗草。此时听了江月儿的话,不约而同对她怒目而视:“我外祖当然有孙子了!” “胖妞,你浑说什么呢!” 江月儿素来心宽,若说一般小儿间的口角,她呵呵一笑便也罢了,偏那严二郎骂她一声“胖妞”,这下可了不得了!她近来最听不得一个“胖”字,怒回嘴:“你才是胖妞!我娘说我一点也不胖!我才不胖!我那是有福气!” 严二郎噗地一声笑了:“还说你不胖,看你那下巴,有三层了吧?” 打虎亲兄弟,严大郎也撇嘴道:“不止胖,还笨!‘胖妞’就是说的你们丫头片子,这都不知道!” 一个说她胖不算,还来一个! 江月儿险些被气炸!她虽长得圆润了些,可是唇红齿白,又爱笑又活泼,活脱脱年画里跳出来的胖娃娃。又因她性子一向好,不管大人还是小孩,谁不喜欢她?长这么大,除开杜衍骂她的那一回外,她从没被人如此嫌弃过。 因此,她一着急,反而结巴起来:“你你你——” 看见她这样,严大郎严二郎拍手大笑:“哈哈哈哈,胖妞脸红了!” “胖妞的脸变红鸡蛋啦!” 有他们两个起头,几个不知事的小娃也跟着嘻嘻哈哈哄笑起来。 江月儿眼泪都快气下来了:怎么会有这么坏,这么讨厌的人! 她啊啊大叫着,眼泪即将夺眶—— “你们两个绿螳螂,也好意思说别人胖!” 却是杜衍不知何时踏前一步,半挡住江月儿,冷笑着说了一句话,令众人的嘻笑声一静。 但紧接着,小娃们看看严氏兄弟,又“哄”地大笑起来。 这回的笑声可比刚刚笑江月儿大声多了:若说叫江月儿“胖妞”,小娃们只是嘴上起哄,心里自有论断,可杜衍的比喻就太妙了! 一群小娃中,就严氏兄弟两个今天穿了一身极鲜亮的油绿色小团花锦锻衣裳。那衣裳细长两条袖子,做得太过合身,正裹在兄弟俩四条小胳膊上,可不就是活脱儿两只细手长脚的绿螳螂? 严大郎涨红了脸,当即大怒:“喂!丑八怪,你说谁呢?” 严二郎气势汹汹地跟上:“说谁呢!” 杜衍气定神闲,他不像江月儿,被人叫声“丑八怪”又不会掉一块肉。一句话找补回来后,也不与严氏兄弟口角争锋,只斜眼将他两个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撇过头去,一副“尔等蠢蠹,不屑与之为伍”的模样。 这不说话,比说话更气人! 严大郎“啊”地大叫一声:“揍他!”当先扑上去,一拳捣向杜衍的鼻子! 围观的孩子们一哄而散:“打架了!打架了!” 江月儿被杜衍眼疾手快地推开,他自己不退反进,一歪头轻松躲开那一拳。忽而身上一重,却是严二郎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冲严大郎叫道:“大哥快打他!” 严氏兄弟二人在家里家外称王称霸,一向配合默契。严二郎话音未落,严大郎第二拳已到了杜衍的面门! 这一下杜衍下盘被拖住,可再没地方闪躲了! 弟弟要被打了! 江月儿站在一边急得六神无主,忽然想起先头她对弟弟说过,以后她当姐姐,绝不欺负他,也不绝叫人把他欺负了的话。 言犹在耳,如今弟弟就要在她面前被人揍,那怎么能成? 这样一想,江月儿立时生出了无穷的勇气,她举起一直没撒手的大海碗冲上去,瞅准严大郎的后脑勺就是哐叽一下! 严大郎但觉脑袋一晕,眼前一阵金光闪烁,待到醒过神来,他已经躺在地上,身上像被压上了千斤秤砣一样,动弹不得。 那个长得像福娃娃一样的胖妞就坐在他肚子上,张大嘴,哇哇哭着直叫娘,又把两条胳膊舞得像水火棍似的,噼哩啪啦一阵乱打,险些把他再抽晕一回! 严大郎:“……”被打的是他,他才是该哭的那个好吧! 三月十六,宜嫁娶,宜移徙,宜入宅 噼哩啪啦的炮竹声后,巷子里围满了闻声而来的路人们。 江栋带着两个穿戴一新的儿女站在新居门口,高声向来人笑道:“今日小可乔迁之喜,已令内子略备了些酒菜,欢迎各位友邻进门喝上一杯。” 行人中有认识江栋的,叫了一声:“江老爷,我等了三年,你可算住进来了啊。” 江栋哈哈笑道:“好饭不怕晚嘛,我晚住进来几天,不就叫孙老弟你多惦记了我几天吗?” 说话那人笑嘻嘻道:“哪有,我这是在为江老爷庆幸,总算筹到足够的钱把房子建完了。就怕我们进去吃你这一顿,你家这下半月的日子就没着落了。” 笑语声微微一静,在场不少人都看出来了,别看这个姓孙的家伙说的吉利话,但这话里话外地,不就是在说江家人为了盖房子早花干了积蓄,连温锅酒都请不起,是在咬着牙充大辈吗? 江栋神色微敛,三年前,他拿这块地的时候,就是这个姓孙的在百般阻挠,今日自己搬家,他说这些话,是想来专程砸自己场子吗? “这怕什么?我们家要是没吃的,不是还有孙叔叔吗?”江栋身边的男娃突然插嘴道:“小侄一向听说孙叔叔是个急公好义,热心快肠的大好人,您既然这么关心我们,若我们生计困难,想必您不会看着我们没饭吃不管的吧?” 人群中有人“噗噗”笑了起来。 在仙水街住得久的街坊们谁不知道,孙通在街头开个杂货铺子,短斤少两的事没少做,自来跟“仁义”这两个字一点边也沾不着。这男娃听上去像夸他,但在了解情况的人听来,自然起到的是相反的效果。 孙通脸皮也够厚,听了杜衍的话,笑眯眯地看他一眼:“你这孩子真会说话。”趁人们在听他们说话的时候,当先一个就要往大门里走。 江栋眉头微皱,从孙通此人今天的态度来看,要叫他进了门,还不知会生出怎样的事端。 却见女儿江月儿走前一步,挡在孙通面前,脆生生道:“孙叔叔你不能进。” 孙通神色微变,问江栋:“江兄这是何意,我好心来贺你乔迁之喜,你就是这样待客?” 江月儿不等江栋答话,拧着小眉头,道:“孙叔叔,你方才不是担心我家请了这顿客会没饭吃吗?你想得可太有道理啦,孙叔叔你今日省下我家这顿饭,我晚上就能多吃些哩。” 小女娃鼓着脸满脸愁容的样子,惹得众人纷纷大笑起来:住得起仙水街房子的人会愁没饭吃? 孙通沉了脸,却不好跟个小娃计较,只指着从他身边经过的人,怒问道:“好好好,我不进,为什么他们能进?你不怕那些人就把你家吃穷了吗?” 江月儿便露出一副小财迷的样子,两手一摊:“可他们带了礼物呀。虽然我家办酒席花了大价钱,把礼物加起来算一算,也不是很亏了。” 的确,时人赴宴,只要稍懂些礼数,不拘好坏,总不会空手到主人家去。唯有孙通,因与江栋的旧怨,拿定了主意要占场便宜,索性两手空空地到了江家来。 不想被江月儿一语戳破,便是他再厚的脸皮也挂不住了,辣着脸怒笑一声:“好好好!”甩袖而去。 江栋不以为意,继续与邻人拱手相谈:“小儿不懂事,让大家看笑话了,诸位请堂屋入座。” 有人便与江栋意味深长笑道:“有佳儿佳女如此,江老爷真是好福气啊。” 江栋温笑一声,不接话:“您快请进吧。” 还有人提醒:“江老爷,孙通那人可不好惹,您以后还是小心些吧。” 江栋谢过那人好意,看再没有客人登门,嘱咐看门的老李关了门,领着一儿一女朝堂屋里去。 孙通的为人,在这三年的交道中,江栋再清楚不过。 别看江栋生得一副文人相貌,却向来不是怕事之人。能作为外乡人在杨柳县立足,甚至到县衙里谋得一个小差事,到今天颇得县令大人器重,他自然不缺手段。 他敢让女儿将他撵走,就不怕这人来找麻烦。 托孙通的福,从买地开始,江家在仙水街的存在感便高到了十分,好多人对这家人都好奇得紧。今天江家一搬进来,来看热闹的差点踩蹋了江家的门槛。 最后还是江栋当机立断,从福顺楼叫了两桌酒菜,才应付完络绎不绝的客人。 忙完这一通,连平时最活泼最爱说话的江月儿都蔫哒哒地了。 趴在杜氏膝头,江月儿哼声抱怨道:“哎呀,今天可累死我了。阿娘,你不知道,那些小孩子可闹人了。” 杜氏给她捏着胳膊,道:“又说傻话,你不是孩子吗?” “我是孩子,可我跟他们不一样。阿娘,你没看见,今天我可是大开了眼界,我们那一桌有个叫卢句安的男娃,他长得比我还高,吃东西还要奶娘喂呢。你说这样的孩子,能跟我一样吗?” 杜氏拍她一把:“又在诨说!” 江月儿扯了把杜衍:“我可没诨说。阿敬,你来跟阿娘说,卢句安是不是这样,这样,这样?” 她学卢句安那偏着头,大张着嘴,还皱起鼻子一脸嫌弃的模样,推着杜衍:“阿敬,你怎么不说话呢?” 杜氏和江栋生被她这怪相逗笑了,见杜衍合着眼皮,有气无力的,江栋便道:“你别闹阿敬了,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不晓得累的?” 江月儿大声喊冤,蹬了绣鞋把脚搁到杜氏膝头,道:“谁说我不累的,阿娘不信你看,我脚都跑肿了。今天我可帮你大忙了吧?” 杜氏捋起女儿裤腿,捏捏她的脚:“哎哟,还真有点肿。阿青,跟白婆说一声,拿前儿个采的婆婆丁煮一大盆水,好给月姐儿泡脚。你爹房里还有瓶烈酒,你跟阿娘来,阿娘用那酒给你揉揉脚。” 江栋一下急了:“那是我朋友送的玉楼春,你别乱糟践东西好吗?” 杜氏便问江栋:“给你女儿揉脚,也是糟践东西?” 江栋鼓着眼睛,半晌,悻悻道:“不算!不算好了吧?就知道在你眼皮子底下,我存不住一瓶好酒。” 一屋人便都笑了。 阿青笑着道:“就知道老爷最心疼月姐儿了。” 等堂屋的三个女人离开后,杜衍睁开眼睛,轻声道:“阿叔,我今天在席里听见了一个人的名字。” 江栋呷了口茶,漫不经心问道:“谁啊?” “顾敏悟。” 江栋一口茶喷了出来。 顾敏悟,前巡盐御史,四年前,他在扬州丢过一个孩子。 暮春的细雨洇洇如雾,将杨柳县这个水道如蛛网般密集的江南小城温柔地笼罩起来,不一时,便润湿了斑驳的白围墙,黛色的瓦当与墙角的青苔,为这宁静的江南小城增添了一丝静谧的朦胧意趣。 县城中心十里街的江家小院里,江月儿却在这柔情万种的雨丝中骇醒了:她又做那个梦了!那个阿爹阿娘都不许她说给其他人的梦! 她瘫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直着眼睛,半晌,神思才从那可怕的梦境中拔|出来:对了,要快些去告诉阿娘,她又做这个梦了! 然而,小小的书房窗明几净,只有江月儿独坐在窗前,听檐下燕子呢喃。 咦,阿娘呢? 微风送来东屋喁喁的低语声。 江月儿寻声推门,沿着廊下滴檐,带着残留的梦景朝卧房而去。 雨丝被微风轻飘飘地送进木廊中,浸湿在身上,非但不冷,反而多了分清凉之意。 江月儿小人儿贪凉,一路走,一路从滴檐下张着手半探出身体,半身沐着这温柔以极的春雨,走到爹娘卧室外的支摘窗下,看见阿爹正立在卧房屏风前,他的怀里,用长衫紧紧裹着一团东西。 透亮的雨珠顺着发丝自江月儿鼓鼓的脸颊上滑下,她并没顾上擦,踮了脚好奇地看那团东西。 阿爹真给她带回来了?那是……那团东西是什么? 江月儿睁圆了眼细瞧,未曾留意,阿娘杜氏柔声细语地:“……不是我想做这个恶人,可去年我们刚刚举债置办下这处房产,昨天你的朋友又把我们准备买米的银子借了去,我这身子还不争气,时时又要抓药。家里,实在是没办法再……” 江栋清瘦的背影打了个晃,他不是不通庶务的书呆子,只是……江栋掂了掂怀里竖抱着的那团物事,半晌,挤出两句话:“是我无能,叫娘子为难了。可这孩子受了大苦,还发着高热,若是我们现在把他送走,岂不是等于要了他的命?至少,至少——” 他略略一顿,将抱着的直裰拨开一条缝,青灰色的细棉布衫下,是一张几乎和直裰一个颜色的小脸,江栋这才说完剩下的话:“至少,给这孩子降了热,我再想办法——” 57.057 此为防盗章 “怎么了?哥。” 严小二笑嘻嘻地:江家那小胖妞果然说话算话, 跟他保证过之后,上一场训练还真的没有打到过他! 当然, 相比之下, 他哥就更倒霉了。要不他怎么着急忙慌地来哄他哥呢? 严大郎被他弟缠得没办法,正要说话, 忽听身后小女娃甜甜地叫:“严二哥!” 就见严小二这个前天晚上还发誓要跟江家小胖妞誓不两立的家伙马上一脸的笑:“月妹妹, 怎么了?” 严二哥?月妹妹?严大郎心里一个哆嗦:叫得这么肉麻……不对!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江月儿往一撇头,杜衍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演武场,看他的方向,应该是往茅房去的。 严二郎恍然大悟, 小跑着跟上去:“我知道了, 你放心吧。” 都告诉他了,这是秘密, 他还说这么大声, 他真的行吗? 江月儿瞟瞟严大郎, 严重怀疑严小二能不能完成她的交代。唉,要不是严大郎跟她结仇太深,她才不想找严二郎这笨蛋呢。 严大郎两个鼻孔对着她, 连哼都懒得哼一声, 快步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江月儿略放心了些,捧起手里的杨桃“咔嚓”一大口:严老爷家的果子可真好吃呀! 她不知道的是,等一离了她的视线, 严大郎马上拐了个弯, 朝严二郎追了过去! 此时严二郎已经到了茅房。 他进去的时候, 杜衍正提着裤子从马桶上站起来。 严二郎一看,这不成啊!看杜衍腰带都快系完了,急中生智,叫了一声:“哎呀,杜燕子你屁股上有条虫!” 趁他回头的功夫,严二郎一个猛扑,直取杜衍的下盘! 但是—— “哎哟!啊!”“哐啷!”“砰咚!” 一连串巨响过后,严大郎站在茅房外的柳树上,忍不住伸直了脖子:里面到底在搞什么鬼! 只见他那二货弟弟半跪在地上,整个大头都被摁进了马桶里! 而那个白白净净,蔫坏蔫坏的杜燕子一脚踩在他弟背上,轻声慢语地:“还不说?” 严小二还怪坚贞不屈的:“我说过不能说,就不能说!吃|屎也不能说!” 这头死犟驴!严大郎气急,正要跳下树来,却听杜衍轻声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俯身向他,不知耳语了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严二郎大惊。 严大郎忍不住扶额:笨蛋笨蛋!他本来不知道的,被你一叫,也知道了!不过,他俩到底在说啥! 杜衍放轻了点力道,让严二郎把头伸出来,道:“你起先打的主意,想也不用再想。倒是我有个法子,保准既让她不揍你,也能叫你顺利交了差,你做不做?” 不用挨揍!好哇,严小二竟背着他跟江家那小胖妞做了这样的交易! 严大郎也不管两人谈得如何,气咻咻跳下柳树冲进去:“不做!除非加我一个!” 演武场 吃完最后一颗蜜瓜,江月儿心满意足地揩揩嘴,听严小二跟她咬耳朵:“没有!他屁股上干净着呢,什么都没有!” 没有? 她狐疑地看了严小二一眼:“真的?” 严小二胸脯拍得山响:“当然是真的了!”还反将她一军:“你要不信,自己去看呗!” 江月儿倒是想,可她答应了阿爹,得做个守信用的好姑娘呢,只好摇头道:“不用了,我信你。”走了两步,突然回头对他一咧嘴:“严二哥,放心吧,从今天开始,我不打你了。” 严二郎给她笑得一哆嗦,还生出了点内疚:我们三个这么骗人,好像不太好吧!我,我要不要跟小胖妞坦白一个? 他不知道,江月儿是刚刚才反应过来:衍哥儿屁股上没胎记,那说明衍哥儿不是顾敬远了!衍哥儿不是顾敬远那大混蛋,那可太好太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哼着歌儿,一蹦一跳地进了演武场。 在江月儿身后,严大郎抱着臂嘿嘿一笑:“那胖妞还怪好骗的嘛!” 看杜衍瞪他,严大郎不服气地瞪回去:“怎么了?本来就是胖妞嘛!” 杜衍斜他一眼:“我现在又不想给你放水了。” 胖妞也是他叫的?! 严大郎眼瞪得更大了:“你敢!你不怕我告诉小胖妞?” 杜衍甩手望天:“随便,反正挨揍的不是我!” 严大郎……严大郎悲愤地一咬唇:“好了好了,我不叫她胖妞,这总行了吧!”都怪他爹,让他挨揍不算,还专门找个小丫头来揍他!他昔日的那些小伙伴见到他就开始笑他,弄得他现在出门在外都抬不起头来了!这是亲爹嘛! 杜衍慢吞吞道:“杜燕子呢?” “……也不叫了!”糟糕,刚刚忘了,严二郎那笨蛋情急之下把他们私底下给杜衍起的诨号给叫了出来。杜衍这家伙最爱憋坏水儿了,他不会记仇了吧? 严大郎心里打着鼓,拔腿追向弟弟:“小二,你等等我!” 江月儿对三个男孩之间的暗潮汹涌一无所知,就是在这天最后一次训练里,她忽然感觉,严家兄弟变得好难对付,她白忙活了一整场,竟然连那两个坏蛋的一个衣角也没碰到! 看严大郎跑得远远的冲她吐口水,江月儿觉得自己都要气炸啦! 饭桌上还跟她弟念叨:“阿敬你看见严大郎那样子了吗?真气人!我明天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你明天可不能跟今天一样喊头晕啦。”衍哥儿不是顾敬远,再叫“阿敬”她也没有障碍了。 杜衍还没说话,杜氏的手先摸上了他的脑袋:“衍哥儿你头晕吗?来让阿婶看看。” 杜衍乖乖任杜氏摸了头,再乖乖伸舌头,最后乖乖道:“阿婶我没事,你别担心。” 杜氏收了手,道:“你身子虚,可不能不当心。阿青,你去与白婆说一声,让她给衍哥儿冲碗热热的红糖鸡蛋来喝。”见女儿眨巴着眼望着自己,又一笑:“小贪吃鬼,也有你的。阿青,再叫白婆做一碗橙酿蛋,多搁些糖进去。” 多得一碗甜蛋羹吃,江月儿乐开了怀,任杜衍牵了她的手与杜氏道别:“阿婶,我与姐姐习字去了。” 江月儿还不知道,上楼之后,她恐怕要吃不进橙酿蛋了。 杜衍关了门,转身抹了脸:“姐姐,你为什么叫严二郎扒我裤子?” 江月儿目瞪口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见杜衍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顿时“明白”了,后悔不迭,还强辩一句:“我,我哪有?!” 杜衍也不与她说话,背了她,展开宣纸,开始磨墨。 阿敬生气了!阿敬一生气就不理人了! 江月儿心虚之下彻底慌了,伸着脖子想看他神色:“阿敬,你听我说——” 杜衍一扭头。 “阿敬,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杜衍再一扭头,顺便把被江月儿胳膊压住的宣纸抽走了。 完了完了,阿敬这回肯定气死了! 江月儿都快急哭了:“阿敬我错了,你别不理我呀。” 杜衍头偏回来一点:“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扒我裤子?” 江月儿:“……” 小胖妞嘴挺紧的,看来一时问不出来。 杜衍也不太着急弄明白,便道:“那你想好了,要怎么补偿我吗?” 补偿? 江月儿眼睛亮了:“我把我的小蛙给你!” “你上次就说给我了。” “那我把我的竹蜻蜓给你!” “那是我给你做的。” “那我的走马灯给你!” “我不喜欢那个。” “走马灯多好看呀,你为什么不……哎呀,别扭头嘛!那你说,你想要什么补偿?” “不许跟着严大郎他们偷偷叫我杜燕子。” “嘿嘿嘿,好。” “我习字时,不许找我说话。” “好吧。” “不许再找我代你习字。” “……好。” “以后你的针线都自己做。” “针,针线都自己做?好嘛好嘛,别扭头嘛!” “以后你都得听我的。” “听你的,这……答应了,我都答应你了嘛!阿敬,你怎么还不扭回头呀?” 当然不能扭头了!不然给小胖妞看到自己这绷也绷不住的笑意,还不得糟了大糕? 杜衍对着墙上的人影,嘴巴越咧越大:哈哈哈!哈哈哈!! 早上去衙门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再回来时,三个人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看看看看,出门前我说什么了?让你们带把伞,都不听我的,现在淋成这样,可别生了病。”白婆往灶下添了两把柴火,拉着阿青,“先别走,马上姜汤熬出来你再端进去。” 阿青急道:“哎呀,白婆,你先放开,我等会儿再来不行吗?衍小郎和月姐儿还没换衣裳呢。” 白婆点着她的脑袋:“我说你这丫头,真是不识好人心。没听娘子发脾气呢?你现在进去,不是平白触她霉头?” 此时云收雨住,外头安静得连声鸟叫都没有。厨房里两人伸着耳朵,听堂屋里杜氏发脾气:“月丫儿,你走时阿娘说什么了?” 江月儿没吱声,说话的却是杜衍:“阿婶,你别骂姐姐。我们本来想早点回来的,是我也想看采莲子,才叫了她去的。” 杜氏怒道:“衍哥儿你别急着为她开脱。我还没说你,平白无故的你离着水边那么近做什么?我原指着你俩在一块儿你能多看着你姐姐,你倒好……” 白婆悄悄与阿青笑一回:“别个家都是姐姐管着弟弟,偏咱们家反过来了,是弟弟管姐姐。”又道:“也是,衍小郎练字读书雷打不动每天两个时辰,这样律己的性子,便是一般大人也做不到,更别说月姐儿一个小姑娘家。哎,若不是衍小郎这么个身份,好生进学一番,说不得也能得个功名。” “衍小郎的身份怎么了?”阿青好奇问道。 白婆手里盛着汤,叹道:“赘婿啊,你不知道吗?本朝赘婿是不许上科场的。” 阿青却道:“不对吧。我昨天还听老爷提了一回,说入了秋,就送衍小郎去学堂呢,若他不能入科场,干嘛老爷要往学堂白扔钱?” “老爷这么说过?我的个天老爷,现在束脩多贵啊,也真是舍得哩!”白婆叹一回,转念又道:“不过老爷是读书人,兴许比咱们想得长些呢?” 两人盛好姜汤,堂屋里杜氏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趁竹帘子打开,白婆往堂屋里睃了一眼,只看见两个孩子另换了身细布衣裳,正对着墙角背起手站着。 白婆缩回脖子,轻手轻脚地回了厨房。 不一会儿,阿青端着碗也出来了,小声与白婆道:“娘子生好大的气,我们今天可得记得避着些,别沾着火了。” 白婆想起刚刚那一眼,啧啧两声:“这还是娘子头一回罚衍小郎吧?” 阿青点点头,忽而捂着嘴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白婆问道。 阿青抖着肩笑了好一阵子,才在白婆的连连追问下道:“白婆你是没看见,刚刚我出门时,衍小郎凑过去找月姐儿说话,被月姐儿撅回来了。衍小郎竟也没恼,没一时,又凑了过去。我出来时,还听他唱歌哄她呢。” 白婆讶道:“月姐儿不是最宝贝这个弟弟,生怕他气着病着的?怎么今天使了牛性?” 阿青想想刚刚看到的情境,边笑边道:“我哪知道。这或许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罢。要我说,也怪衍小郎这些日子总欺负月姐儿,月姐儿哪是受气的性子,今日可不就还回来了?” 白婆也笑道:“看衍小郎平日对月姐儿不假辞色,我还有些替老爷娘子他们抱屈。没想到,衍小郎也不是不在意月姐儿的。” 外事少提,堂屋里,江月儿对这个不知道该叫衍哥儿还是叫顾敬远的难兄难弟当然没有一点好脸。 从在船上哭了那一气儿开始,她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哪怕杜氏发了脾气,她也是心不在焉的,问她的话,该答的一句也不答。 要不是上回江栋与杜氏分说了一回,加上杜衍解围解得快,以她今天的态度,妥妥还得再挨一回打。 杜氏是愤怒之中没有察觉,但杜衍一天十二个时辰,他跟江月儿有十个时辰都在一块,便是再笨,他也该看出了这个姐姐与平时的不同。 江月儿这个心思浅白如山间小溪的小姑娘今天让他忽然看不透了。 见她闷在墙边垂着脑袋老半天都不说一句话,杜衍忍不住凑向她,小声道:“姐姐,你热不热?” 没人答话。 “巳时了,你想不想吃点什么?”往常这个时辰,江月儿必要喊着饿,从杜氏那掏点吃的出来。 江月儿还是没作声。 杜衍心里更不着边了,又凑近了些,道:“今天你好生跟阿婶说说,她肯定不会罚你,毕竟惹事的是我。” 这回终于说话了,却是恶声恶气的:“你走开!” 江月儿不止出声撵人,还皱着鼻子往旁边挪了一下,仿佛他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 杜衍还没被人这么嫌弃过呢,委屈劲一上来,登时就怒了:“你今天怎么了?怪模怪样的!” 江月儿自己还满肚子火气呢,他好意思说她怪模怪样的?这个坏蛋大骗子大祸害! 她狠狠一眼瞪过去,就要—— 这时,一直扎扎作响的织机突然不响了。 江月儿赶忙扭回头,晓得他们说话叫阿娘听见了。 可不能再说话,叫阿娘抓个现形! 织机停了一会儿,没再听到动静,片刻后又响了起来。 江月儿即使没扭头,也能知道顾家那小子还在看着她呢! 她突然冒出个主意,斜眼看过去:“你唱首歌我听听,我就告诉你,我怎么了。” 杜衍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唱,唱歌?小胖妞要他唱歌? 杜衍刷地把头扭了回去:“不唱!”乐伎娼优才唱歌娱人,他堂堂……堂堂什么来着? “那你不想知道你原来叫什么了吗?”江月儿突然这样说道。 弄得她好像知道他原来叫什么似的! 杜衍心中“嘁”了一声,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小胖妞向来不乱说话,难道江家阿叔真查到了什么,却没告诉他? 一瞬间,杜衍心中涌出无数个阴谋论。 江月儿就没这么复杂,看杜衍这么讨厌唱歌,她就跟唱歌卯上了:“你给我唱个歌,我就告诉你,我是什么意思。” 杜衍:“……” 唱歌?那,唱,唱啥歌? 葡萄这东西,只要熟了一颗,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眨眼便能熟一大片。 江家的葡萄一夜之间便进入了大丰收。 “咔嚓”,杜氏剪下最后一串紫葡萄,跟女儿道:“记得一家送一串就够了。” 葡萄吃不完,杜氏便打算送一些给邻居们尝尝。 江月儿高兴地领了这差使,带着阿青挨家挨户地敲门:“王阿婶,我娘叫我送葡萄给你们吃啦。” “余婆婆……” “洪婶婶……” 江家与邻居们处得都不差,一提篮葡萄,江月儿拎着转了一圈,收获了几个杂面馒头,一把小青菜,几个鸡蛋,一包红糖等小吃食。 最后,提篮里还剩下一小串葡萄,江月儿站到了刘家大门前。 阿青看她往那走,当即变了脸色,开始唠叨:“月姐儿,这家不好,咱不去这家好不?” 看着她发愁:这孩子怎么记吃不记打呢?她忘了前两天刘顺怎么拎着棍子轰她吗?要月姐儿跑慢些,那棍子就真落她身上了! 江月儿认真道:“别人家都有,不给他家不好。”要是刘顺再拿大棒子撵她,她跑就是了嘛。 她给自己鼓着劲敲响了刘家的门:“刘顺叔在家吗?我娘叫我给你送葡萄啦。” 门吱哑一声很快就开了,刘顺穿一身簇簇新的玉色绸衣,下巴刮得露出了青茬,往常总佝着的腰也挺得直直的,原本板着脸,看见这串葡萄,才露出了些喜意:“紫气东来,你们这是给我送吉兆来了啊。” 江家住刘家东头,一大早的,江月儿捧了串紫葡萄送他,他这样一说,还真是如此。 他肯好好说话,江月儿也高兴,赞他一句:“刘顺叔今个儿真俊啊。”眼睛顺着他的腿缝往里瞧,寻思着:他家到底是为啥起的火? 刘顺摸摸下巴被她逗笑了:“你这小丫头,可真会说话。你等会儿啊。”片刻后跑回来,塞给她一个匣子:“拿着吃罢,一点心意。” 江月儿年纪小,不觉得有什么,阿青吃了一惊,急忙推拒:“松风斋的点心?这太贵了,我们不能收,月姐儿快给刘顺叔放下。” 松风斋是杨柳县最好的点心铺子,江家也不是吃不起,只是看这雕龙画凤的小匣子,一看便知是店里极高档的礼盒,光只是盒子,少说也是半钱银子。 刘顺果然道:“这原就是买了请人吃的,月姐儿可是给我送吉兆来的,便送她一盒又有什么?”看阿青还待推拒,微沉了脸:“你再推辞,是瞧不起我刘某人吗?” 阿青脖子一缩,就不敢说话了。 这刘顺与十里街踏实过日子的人家不同,自打他父母过世后,也不正经寻个营生,整日里在街上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晃悠。几月前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回来收拾了行李说要跟人跑商,如今瞧这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是真发达了? 阿青憋了一肚子话,回去跟白婆说了,白婆笑道:“我看哪,是刘家有喜事要办了。” 到中午的时候,刘家的喜事传到了江家来。 江月儿拎着她这些天不离身的小桶进门嚷嚷:“刘顺叔要说亲啦。阿娘,什么是说亲?” 杜氏笑道:“还真是有喜事?刘顺跟谁家说的亲?” 江月儿一愣,丢了小桶蹬蹬往外跑:“我再去问问。” 杜氏笑:“怎么这么爱凑热闹,我和她爹都不是这样啊,我看赶明儿叫她小热闹得啦。” 这回小热闹打听的明白多了:“说是前街黄家姐姐,叫翠姑的。” “竟是翠姑那丫头?”白婆咂舌:“黄家不是要二十两银子当聘礼吗?刘顺也出了?他还真发了大财不成?” “出了。”小热闹叽叽喳喳的,把热闹带回了自己家:“出了,刘顺叔还带了几个人去送聘礼,说等晚上回来请我们客哩。” 十里街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大事,大桑树底下早围了一堆闲人说话。 江月儿又出去一趟,回来学给大人们听:“……说是刘顺叔的本钱早赔光了,现在娶妻这钱还不知道是什么脏钱。” 杜氏皱眉:“什么脏钱不脏钱的?”叮嘱女儿:“这不是什么好话,你别学别人乱传。” 又叫白婆关了门,把她撵到楼上描红,才与她们道:“不管刘顺家赚的什么钱,这不关我们的事,都管好自己的嘴,省得祸从口出。” 二人自是应下,白婆问道:“那月姐儿再去刘家,我要不要拦一拦?” 杜氏想了想,摇头道:“只要月丫儿不进他们家门就随她吧,做得太刻意了也不好。” 阿青道:“往后月姐儿出门还是叫衍小郎跟着吧,衍小郎还是稳当些。” 有了阿青这一句话,到晚上刘顺回家在家门口散喜糖时,江月儿就不得不带了个小尾巴。 街坊们说闲话归说闲话,有糖吃的时候,吉利话跟不要钱的,说得刘顺站在门口,笑得像颗咧了嘴的石榴似的直拱手。江月儿离了老远都能听见小孩子们的欢笑声,生怕去晚了,糖就没了。 她骨嘟着小嘴儿走在前面:“你走快些啦,糖都快没了。” 杜衍抹了把汗,道:“你要是着急就先去。” 江月儿犹豫了一下,道:“那你快来啊,别把水拎洒了。” 杜衍觉得他现在拎着小桶的样子傻透了,不想跟她多说:“行了我知道了,快去吧。” 江月儿赶紧冲进了人群,千辛万苦挤到人前,伸着手叫:“刘顺叔我还没糖!” 刘顺早看见她,特意给她抓了好几把糖,帮她放到兜兜里,笑道:“我的福星来了,多请你吃几颗。” 江月儿捧着满手的糖乐开了怀,转身看见杜衍站在人群之外,急忙跟他招手:“阿敬快来,刘顺叔有好多糖。” 两个小人儿满载而归。 直到洗漱完毕,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江月儿才想起一件大事:“阿敬,我的小桶呢?” 杜衍一怔:“我不是给你了吗?” “你才没给我!”她下午抱了满手的糖,哪里能拿小桶?江月儿坐起来,怒道:“你把我的桶弄丢了!” 黑暗中的江家人都被吵了起来。 江月儿瘜着嘴,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我要我的桶,你还我桶!” 阿青道:“现在天这么黑,到哪去找?月姐儿,要不我明天一早去给你找回来?” 江月儿怎么会同意,尤其她想到,今天太高兴,忘了给刘顺叔家浇水,急得哭出来了:“我要我的桶,我的桶,呜呜呜呜……” 江栋只好道:“好了,阿爹这就给你找,别哭了啊。” 江月儿抓了她爹的衣襟:“我跟阿爹一起去。”还得浇水呢。 左右刘家也不远,江栋最看不得女儿哭,只好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抱了女儿:“好好好,这回总不哭了吧。” 父女两人低声说着话,路过那株大桑树时,突然一道黑影蹿出来,将江栋猛地一撞,差点将他撞倒在地上! 江栋灯笼掉在地上,“嘿”地一声:“谁啊?没长眼睛吗?月丫儿你——” 怀里的女儿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声音发颤:“阿爹,走,走水了……” 怕什么来什么。 虽说只是杨柳县县衙的一个小小胥吏,说句不太恭敬的话,江栋觉得,他这些年过得比一县之尊陈大人滋润多了。 这些年他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差点就忘了,自己这个养子可能还有个要命的身世。 那年托严老爷打听出这件事后,杜衍大病一场,病好之后,再也不提“寻亲”一事。夫妻两个观察他许久,见他性情如常,未曾因为这件事变得偏激阴郁,慢慢放下心来。 借着整理衣衫的功夫,江栋平复了心情。从真心里讲,他一点也不想听见这个名字,但面前这个是他灌注了心血养育并看重的孩子,想让他好好长大,就绕不开这件事。 因此,他低声问道:“你听见什么了?” “席里有个卢老爷,他说他有个在京里做大官的朋友,叫顾敏悟。” “那他认得出你吗?” “卢老爷应当是不认识我的。”杜衍回忆道。 “你跟他可有说过什么话?”江栋大松一口气,赶紧问。 小小少年声音沉静:“没有。” 幸好这孩子稳得住,才没有做出引人注意的事。别说,有时候,他的这份定力,连江栋都有些佩服。 江栋想了想,道:“好,这件事我会想法子同卢老爷打听。他既然今日来吃了酒,必是就住在这附近,我们家总有与他相识的机会。” 杜衍点点头,道:“阿叔放心,我明白的。没事的话,我先回房去了。”他没有向江栋道谢,从他肯冒着性命之危收留他的那天开始,杜衍便知道,一个“谢”字根本不足以抵偿江氏一家人对他的厚恩。 江栋又给自己沏了一杯茶:“你去吧。” 因江家新建的这栋房子在水边,江栋就在建房之初引了一池水进来种荷。 房子以池水为界,分内外两院,共有四进。 以江家原来那点家底,自然置办不起这样的家业。是以这三年来,江栋盖一盖,停一停,几乎将所有闲钱都投到这所院子上,直到今年才彻底完工。 绕过这池水,便到了江家人住的后院。 因杜衍和江月儿满打满算也才七岁多点,江氏夫妻还把他们留在自己住的主院,只是分住在东西两个厢房中。江月儿住东厢房,杜衍住西厢房。 杜衍站在自己房门口,推了门并不进去,对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淡声道:“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叫阿叔阿婶来找你?” 房里,刻意放轻的呼吸声一重,随即是娇娇的抱怨:“你是属狗的吗?都没进门,就知道我在你这?” 杜衍面色柔和下来,进门拿随身带的火石摸索着点燃了油灯,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江月儿就坐在书案侧边撑头看他,老半天不出声。 她不说话,杜衍也不再赶她,就手拿起案边的《四书集注》开始翻看。 江月儿鼓鼓嘴,伸了手在他眼前乱挥:“哎呀,你这人怎么跟个老头子一样,就一点都不好奇为什么我这么晚了还来你屋的吗?” 杜衍只好合上书册,无奈道:“还能为什么,白天卢老爷那声‘顾敏悟’,你也听见了吧?”他用的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因杨柳县民风开放,家里又从未有过这样的热闹,江月儿又是好奇又是兴奋,拉着杜衍跟在江栋身后看热闹,就听见了这半句话。 58.058 此为防盗章 皇帝于正月十六立后, 杨柳县上下张灯结彩, 连这老榆树都沾着喜气,拣了身红衣裳穿,反倒是他们家, 因为家计窘迫, 过年时,只有月丫儿裁了身新衣,娘子却…… 江栋在巷口来回踱着步, 心中始终难下决断, 但有一点, 他很明白:家里的日子, 的确不能再这样一日有一日无地过下去了! 那么…… “阿爹,你快回来呀!”女儿脆生生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江栋嘴角忍不住一翘, 满脸郁气立时散去,回身一看,果然是女儿月丫儿拨了门闩,摇摇摆摆地跨过门槛, 像只胖胖的小鸭子一样张开小手朝他扑腾过来。 他迎上几步抱起女儿,笑点一点她的小鼻头:“月丫儿出门可问过阿娘?” 江月儿嘻嘻笑着钻进江栋肩窝不作声:这是心虚了。 江栋哈哈一笑,并不戳破, 忽听怀里的女儿小声问道:“阿爹,猪蹄是不是要死了?” 江栋皱了眉:四岁的小丫丫哪里知道生啊死的?她这样问, 莫不还是数月前女儿做的那个梦的缘故?看来, 得快些使女儿快些忘掉此事。 有这件大事压在心头, 他倒还没注意女儿对他带回来的孩子那怪异的称呼。 小孩子哪有什么秘密?那晚女儿做了噩梦闹着要找娘,只稍稍一问,两人便知道了女儿梦境的大概。 一开始夫妻两人只当是大病初愈后小儿夜惊,找郎中开了安神汤,又托请三树弄堂的收魂姥姥喊了魂。眼见几日过去,女儿每日夜里仍是哭闹不休,方急急忙忙连夜租了马车去城外的香山寺请平安符,总算得着寺里老僧一句话:“梦里得了些灵光,待大些被世间浊气一冲,就好了。” 香山寺老僧无名无号,甚至不是本地僧人,只是早年云游四海,走到杨柳县,说此地当是释教大兴之地,便发了宏愿修佛塔,在此定居下来的一个野僧罢了。 这老僧除了募集善款修塔外,平日里解签算卦竟是极为灵验,他凭这一手本事,渐渐把个不知名的小寺养得举县皆知,香火不绝,到如今,甚至时有州府居民闻名之后上门求签。 这样一个人的话,江氏夫妇不敢不放在心中。 梦里的灵光?莫不是女儿的病根出在这梦上?江栋这才想起细问女儿的梦境。 恰恰江月儿头一日梦见过江栋一个朋友要上门借钱,到第二日,这朋友果真来了。他穿的衣裳,进门时说的话,借钱的数目,竟与女儿头一日告诉他们的一般无二! 梦里的灵光,原来是这样! 弄清楚女儿惊梦的真正原因,江栋不喜反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只愿女儿这一世做个快快活活的普通姑娘,若是被人知道,女儿有这样的遭际,谁知道会横生多少波折! 这件事绝不能被除老僧和自家人之外的第四个人知道! 江栋当即便做出了决定。 好在妻子与他想法一致,老僧乃世外之人,一年到头找他求签问卜的人多如牛毛,杨柳县人从没人听他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想是见过的事多了,他对待女儿的事也不见有异。 对他,倒不必太担心。 唯一难办的,是这个年纪太小,道理不好讲通,却因为那几场梦境,变得主意越来越多的小冤家。故此,夫妻两人除了尽量隔离女儿与外人的接触外,只能希望,随着女儿的长大,她会慢慢遗忘这场不该有的梦境。 也是因为平时对女儿管束过严,怕她乱说话,轻易不敢放她出门,又怜她过于孤单,对女儿找一个小玩伴来的愿望,江栋才那样痛快就答应了下来。 江栋神思走远,没有看到,他怀里的江月儿因为他久不答话,神情越发忐忑:难道,猪蹄真的要死了? 因此,一待江栋步入小院的门,江月儿迫不及待自他身上挣脱下来,撒腿就往楼上的卧房跑。 冲到床前时,她眼里已含了两包泪:“呜呜呜,猪蹄,你不要死!” “哎——” 杜氏拦之不及,江月儿的半个身子竟像秤砣一样压到了榻上! 榻上那人痛得闷哼一声,模模糊糊半睁开眼睛:又是这个小胖妞…… 小胖妞压得他半条命都要去了,还哭哭啼啼地问她娘:“娘,我们去求光头老爷爷,让猪蹄别死了好吗?” 猪蹄……她叫他猪蹄……他才不叫猪蹄! 榻上人听清江月儿的话,心气一阵上涌,但只来得及翻了个白眼,又晕了过去。 江月儿看在眼里,哭得更大声了。 晚饭的时候,在爹娘的反复劝说下,江月儿总算止住了啼哭。 只是,对于女儿“猪蹄什么时候好起来”这个问题,江氏夫妇又为难了。 毕竟郎中说过,这个孩子高热若是一直不褪,他肯定活不下来。就看这一天一夜里,这孩子的运道如何了。 因此,面对女儿的数度追问,江栋不好回答,只好咳嗽一声,沉下脸:“月丫儿,谁许你叫人猪蹄的?” 江月儿甚少见父亲冷脸,立时被唬住了:“我,我——” 江栋便放柔了面色,谆谆教导:“床上的小哥哥有名有姓,你可不能学那坏孩子,胡乱给人取诨号。知道吗?” “那他叫什么?” 江栋:“……待他醒了,你自己问他。”他见到这孩子时,他已经病得不省人事,连县衙都查不出他的来路,他上哪打听这孩子姓甚名谁? “那他什么时候醒?”于是,绕了两句,问题又回来了。 江栋觉得他头有点疼。 好在,榻上的小病人适时地出了声:“娘,娘……”他胡乱喊着,,一只手伸出被子,漫无目地地在被褥上乱抓,他紧闭的眼里不住流出泪来。 这奶猫一般的凄嘶声…… 杜氏红了眼,捉住他的手往被子里塞:“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梦里都在叫娘。” 这样小的孩子,被折磨得全身没有一块好肉,那些杀千刀的人拐子也下得去手! 塞回被窝前,那手却先被一只小胖手握住了:“阿娘,小哥哥是不是很痛?” 杜氏摸摸女儿的头,见女儿鼓着腮帮子,大眼睛里盈了一汪泪,眨一眨,对那孩子手上的伤口吹了一口气念念有词:“不痛不痛,月丫儿给你呼呼,哥哥不哭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女儿一开口,原本在被子里拱去拱来说着胡话的孩子竟慢慢安静了下来,那只手的小指还微微蜷缩起来,勾住了女儿的手。 杜氏叹了口气,望着那孩子青紫肿胀的面目,张张嘴,又闭上,倒是不再驱赶女儿出门了。 次日清早,江家三口刚吃完早饭,便听里屋一声脆响。 江栋三两步跨进屋,惊喜叫道:“娘子,这孩子醒了!” 江家一阵手忙脚乱,待江栋再请来郎中时,江月儿已经围着榻叽叽喳喳说了一兜子话:“小哥哥,你饿不饿?冷不冷?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 郎中给病人切了脉,目光在他那半张包了纱布的脸上略停,点一点头:“算是半只脚跨出了鬼门关外。接下来一个月,吃不得大荤及辛辣之物,每日米油清鸡汤,先好生养着罢。”因见那孩子一双细长眼睛直直盯着他,便捻着胡子对他和气笑笑:“小哥儿可是遇着了好人家,拣了这条命回来。” 也是知道江家是远近闻名的厚道人家,家主有些能耐,郎中才开了鸡汤聊作食补。 那孩子也不知听没听进这话,一双眼睛乌幽幽地,转也不转。 杜氏担忧道:“莫不是烧傻了吧?”说着,就要探手来试。 那孩子木偶一般僵硬地躲过杜氏的手,声音嘶哑:“我没傻。你是谁?” 我,又是谁? 雨后的小巷里散发着苔藓与湿泥混合的湿腥味,身后的白墙黑瓦起伏连绵,望之不尽。这里是县城水道交织最密集的,也是最繁华的地区十里街,住着县城至少一半的人家。 江栋回身望着这些几乎连成一线的房舍,深深地呼气,吐气,目光落到巷口老榆树上挂着的红缯上。 皇帝于正月十六立后,杨柳县上下张灯结彩,连这老榆树都沾着喜气,拣了身红衣裳穿,反倒是他们家,因为家计窘迫,过年时,只有月丫儿裁了身新衣,娘子却…… 江栋在巷口来回踱着步,心中始终难下决断,但有一点,他很明白:家里的日子,的确不能再这样一日有一日无地过下去了! 那么…… “阿爹,你快回来呀!”女儿脆生生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江栋嘴角忍不住一翘,满脸郁气立时散去,回身一看,果然是女儿月丫儿拨了门闩,摇摇摆摆地跨过门槛,像只胖胖的小鸭子一样张开小手朝他扑腾过来。 他迎上几步抱起女儿,笑点一点她的小鼻头:“月丫儿出门可问过阿娘?” 江月儿嘻嘻笑着钻进江栋肩窝不作声:这是心虚了。 江栋哈哈一笑,并不戳破,忽听怀里的女儿小声问道:“阿爹,猪蹄是不是要死了?” 江栋皱了眉:四岁的小丫丫哪里知道生啊死的?她这样问,莫不还是数月前女儿做的那个梦的缘故?看来,得快些使女儿快些忘掉此事。 有这件大事压在心头,他倒还没注意女儿对他带回来的孩子那怪异的称呼。 小孩子哪有什么秘密?那晚女儿做了噩梦闹着要找娘,只稍稍一问,两人便知道了女儿梦境的大概。 一开始夫妻两人只当是大病初愈后小儿夜惊,找郎中开了安神汤,又托请三树弄堂的收魂姥姥喊了魂。眼见几日过去,女儿每日夜里仍是哭闹不休,方急急忙忙连夜租了马车去城外的香山寺请平安符,总算得着寺里老僧一句话:“梦里得了些灵光,待大些被世间浊气一冲,就好了。” 香山寺老僧无名无号,甚至不是本地僧人,只是早年云游四海,走到杨柳县,说此地当是释教大兴之地,便发了宏愿修佛塔,在此定居下来的一个野僧罢了。 这老僧除了募集善款修塔外,平日里解签算卦竟是极为灵验,他凭这一手本事,渐渐把个不知名的小寺养得举县皆知,香火不绝,到如今,甚至时有州府居民闻名之后上门求签。 这样一个人的话,江氏夫妇不敢不放在心中。 梦里的灵光?莫不是女儿的病根出在这梦上?江栋这才想起细问女儿的梦境。 恰恰江月儿头一日梦见过江栋一个朋友要上门借钱,到第二日,这朋友果真来了。他穿的衣裳,进门时说的话,借钱的数目,竟与女儿头一日告诉他们的一般无二! 梦里的灵光,原来是这样! 弄清楚女儿惊梦的真正原因,江栋不喜反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只愿女儿这一世做个快快活活的普通姑娘,若是被人知道,女儿有这样的遭际,谁知道会横生多少波折! 这件事绝不能被除老僧和自家人之外的第四个人知道! 江栋当即便做出了决定。 好在妻子与他想法一致,老僧乃世外之人,一年到头找他求签问卜的人多如牛毛,杨柳县人从没人听他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想是见过的事多了,他对待女儿的事也不见有异。 对他,倒不必太担心。 唯一难办的,是这个年纪太小,道理不好讲通,却因为那几场梦境,变得主意越来越多的小冤家。故此,夫妻两人除了尽量隔离女儿与外人的接触外,只能希望,随着女儿的长大,她会慢慢遗忘这场不该有的梦境。 也是因为平时对女儿管束过严,怕她乱说话,轻易不敢放她出门,又怜她过于孤单,对女儿找一个小玩伴来的愿望,江栋才那样痛快就答应了下来。 江栋神思走远,没有看到,他怀里的江月儿因为他久不答话,神情越发忐忑:难道,猪蹄真的要死了? 因此,一待江栋步入小院的门,江月儿迫不及待自他身上挣脱下来,撒腿就往楼上的卧房跑。 冲到床前时,她眼里已含了两包泪:“呜呜呜,猪蹄,你不要死!” “哎——” 杜氏拦之不及,江月儿的半个身子竟像秤砣一样压到了榻上! 榻上那人痛得闷哼一声,模模糊糊半睁开眼睛:又是这个小胖妞…… 小胖妞压得他半条命都要去了,还哭哭啼啼地问她娘:“娘,我们去求光头老爷爷,让猪蹄别死了好吗?” 猪蹄……她叫他猪蹄……他才不叫猪蹄! 榻上人听清江月儿的话,心气一阵上涌,但只来得及翻了个白眼,又晕了过去。 江月儿看在眼里,哭得更大声了。 晚饭的时候,在爹娘的反复劝说下,江月儿总算止住了啼哭。 只是,对于女儿“猪蹄什么时候好起来”这个问题,江氏夫妇又为难了。 毕竟郎中说过,这个孩子高热若是一直不褪,他肯定活不下来。就看这一天一夜里,这孩子的运道如何了。 因此,面对女儿的数度追问,江栋不好回答,只好咳嗽一声,沉下脸:“月丫儿,谁许你叫人猪蹄的?” 江月儿甚少见父亲冷脸,立时被唬住了:“我,我——” 江栋便放柔了面色,谆谆教导:“床上的小哥哥有名有姓,你可不能学那坏孩子,胡乱给人取诨号。知道吗?” “那他叫什么?” 江栋:“……待他醒了,你自己问他。”他见到这孩子时,他已经病得不省人事,连县衙都查不出他的来路,他上哪打听这孩子姓甚名谁? “那他什么时候醒?”于是,绕了两句,问题又回来了。 江栋觉得他头有点疼。 好在,榻上的小病人适时地出了声:“娘,娘……”他胡乱喊着,,一只手伸出被子,漫无目地地在被褥上乱抓,他紧闭的眼里不住流出泪来。 这奶猫一般的凄嘶声…… 杜氏红了眼,捉住他的手往被子里塞:“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梦里都在叫娘。” 这样小的孩子,被折磨得全身没有一块好肉,那些杀千刀的人拐子也下得去手! 塞回被窝前,那手却先被一只小胖手握住了:“阿娘,小哥哥是不是很痛?” 杜氏摸摸女儿的头,见女儿鼓着腮帮子,大眼睛里盈了一汪泪,眨一眨,对那孩子手上的伤口吹了一口气念念有词:“不痛不痛,月丫儿给你呼呼,哥哥不哭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女儿一开口,原本在被子里拱去拱来说着胡话的孩子竟慢慢安静了下来,那只手的小指还微微蜷缩起来,勾住了女儿的手。 杜氏叹了口气,望着那孩子青紫肿胀的面目,张张嘴,又闭上,倒是不再驱赶女儿出门了。 次日清早,江家三口刚吃完早饭,便听里屋一声脆响。 江栋三两步跨进屋,惊喜叫道:“娘子,这孩子醒了!” 江家一阵手忙脚乱,待江栋再请来郎中时,江月儿已经围着榻叽叽喳喳说了一兜子话:“小哥哥,你饿不饿?冷不冷?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 郎中给病人切了脉,目光在他那半张包了纱布的脸上略停,点一点头:“算是半只脚跨出了鬼门关外。接下来一个月,吃不得大荤及辛辣之物,每日米油清鸡汤,先好生养着罢。”因见那孩子一双细长眼睛直直盯着他,便捻着胡子对他和气笑笑:“小哥儿可是遇着了好人家,拣了这条命回来。” 也是知道江家是远近闻名的厚道人家,家主有些能耐,郎中才开了鸡汤聊作食补。 那孩子也不知听没听进这话,一双眼睛乌幽幽地,转也不转。 杜氏担忧道:“莫不是烧傻了吧?”说着,就要探手来试。 那孩子木偶一般僵硬地躲过杜氏的手,声音嘶哑:“我没傻。你是谁?” 我,又是谁? “那夫君说,我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江栋吐出一口气:“你也必须把梦的事忘了,咱们一家子还跟以前一样,只当那就是一场梦,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可……可要怎么忘?月丫儿毕竟还说过,往后我们家还有一大劫——” “这件事,过了今天,你以后也不要再提。”江栋声音低到几不可闻:“那天月丫儿是怎么说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么会忘呢? 江月儿想说,她的梦是从一个夜晚开始。那天夜里,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人。那人走后,阿爹立即让她和阿娘胡乱收拾了些细软连夜出了城。一家三口匆忙登上一条乌篷船,还没走多久,就听身后追兵的呼喝声。 火把照映着阿娘绝望到空洞的脸,她的自责清晰地传入江月儿的耳中:“都怪我……若不是当年我看中了敬远那个孩子,执意留下他,就不会引来今日这等祸事,都怪我!都怪我!” 阿娘的痛悔如一根刺一般扎入她的心中:敬远,顾敬远吗?这祸事是他引来的?这祸事,是他引来的! 江月儿茫然地望着阿娘的脸,她想问,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却被跳上船的官兵打断,他们一拥而上,将她押出船舱,最后,在出舱之时她一脚踏空,跌进了乌沉沉的河水之中! 深秋的河水冷得扎人骨头,那种被河水淹没的窒息感……江月儿的回忆被吸入那个黑色的漩涡中,她恐惧地打着哆嗦,说不出一句话。 身边阿爹阿娘的谈话像隔了重天地,她倏然生出渺远的空阔感,一时分不出真幻。 “那你还记得你我为什么会被抓?” 为什么?因为顾敬远! “月丫儿说过,因为那个叫顾敬远的孩子。”杜氏也这样说道。 “那现在顾敬远在哪?” “看夫君说的,月丫儿只说过顾敬远是我们从朋友家领养来的,又没说过他是哪位朋友家的孩子,我又从何得知?” 在这!阿爹,顾敬远在这儿!在咱们家! 江月儿想叫,却发现,她好像说不出话了!她急得抬起手臂想捶床! 只听江栋又道:“那么,我们现在收养的是谁?” 杜氏答道:“衍哥儿啊,怎么——夫君的意思,是我们收养了衍哥儿,那顾敬远就与我们没关系了,是吗?” “不错,何况,月丫儿的梦境原本就是残破的,谁又能说,我们的祸事真是由那个叫顾敬远的孩子引来的呢?” “可他——”杜氏只说了这两个字,不知为何,又沉默了下来。 江栋也没有急着追问。 夜风送来不知哪里的茉莉花香,卧房渐渐昏暗,渐渐不透一丝光亮,对坐的两人没一个起身点灯。 屋里明明有三个人,却静默到几近无声。 在这浓馥馨甜的花香中,江月儿生生打了个冷颤。 她忽然有种感觉,也许,发现杜衍可能是顾敬远这件事好像不是那么可怕,更可怕的,是阿爹阿娘现在突然的沉默。 黑暗中,江月儿望着帐幔上大朵的牡丹花,忽然想到现在不知在干什么的杜衍:对了,衍哥儿不一定是顾敬远的。万一她弄错了,衍哥儿会不会不理我了?我要不要跟阿爹阿娘说?哦,还,要是我说了我还记得那几个梦,阿爹阿娘又不许我出门,这可怎么办? 咦?我真的还记得那几个梦吗? 那在梦里,为什么我们要逃?为什么阿娘会说那句话?那天晚上,家里来的又是什么人? 我……我为什么不记得了! 不对!我是真不记得,还是我根本没梦到这些事?! 江月儿想得头都开始痛了,因此,她错过了江栋的最后一句话:“比起让月丫儿小心,更需要小心的,是我们自己。罢了,天晚了,先睡罢。” 先睡罢……阿爹说得对,她是好困啊。 江月儿跟着打了个呵欠,今晚过得太耗神,这个呵欠一打,睡神已经勾走了她一半的魂,另外一半……她挣扎着努力撑开眼皮:好像脑袋里有很多问题没想起来,好像又有更多的问题冒了出来。 总之,管他别的问题是什么,明天,明天我一定要弄明白衍哥儿是不是顾敬远那个坏蛋!还有……他那个胎记是长在左屁股蛋上,还是右屁股蛋上呢? 哎呀!明天,明天再说啦! 江栋抱起他:“外头没事了,阿叔抱你去楼上睡。” 熬了大半宿,便是杜衍有心多问两句,终是抵不住蜂涌而起的睡意,嘴里呜噜着,不知说了些什么,还是沉沉睡去。 将两个孩子抱上楼安置好,江栋才叫了家里留守的两个女人堂屋说话:“刘家半爿屋子都烧没了,好在人只是头被敲了一下,流了点血,没大碍。行凶的匪人还没抓到,这段时间你们在家都警醒些,不是熟人敲门就不要开门。” “那孩子们呢?”杜氏问道。 “我正要说这个。最近不安全,你把孩子们都看紧些,等严老爷回来了,就把他们送到严家去。衍哥儿我倒不担心,就是月丫儿……阿青,你这些天就专门看着月姐儿,别叫她到处乱跑。” “唉,”阿青神色有些惴惴:“老爷,那你有没有看清那个放火的人长啥样啊?县衙能抓着人吗?” 江栋问道:“谁给你说我看见了放火的人的?” “外头都传开了,刚才救火时我就听人说老爷你看见放火的人,被县衙传走了。” “我要是看见倒好了,”江栋皱眉道:“我不是之前就说过吗?在拐角处有个人跟我撞上了,别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放火的人,就是我看见他放了火,天那么黑,我怎么看得清那人的样子?” 杜氏便道:“那明天我跟邻居们都说一说,让他们别乱传。好了,天不早了,你明儿个还上衙,要没别的嘱咐,快歇着去吧。阿青你记得明天跟白婆也说一说,让她别乱说话。” 江家的两个帮佣,阿青是签了死契,被叔婶卖进来,就住在江家的。白婆却是十里街附近的孤老婆子,跟江家签了三年的契,只在每日白天到江家帮工,晚上仍回自家去。 到只剩夫妻两个的时候,江栋才与妻子道:“这里住不得了,我想再搬一回家。” 杜氏一怔:“怎地突然要搬家了?这栋房子我们才盖好,能住不少年呢。” 夫妻二人虽说在十里街住的时间不短,但先前接手的那栋旧房子早就霉坏了。直到江月儿出生,两人才攒够一笔钱把旧宅推翻,重修了新楼,现在房子里都还有股淡淡的柏木香味。 江栋突然说要搬,杜氏真有些舍不得。 江栋道:“我原说住在这里人多,搭个人气儿,有了什么事也好请邻居们帮衬一把,就是人多了嘴也杂。今日我明明当众说得清楚,还没过夜,消息就传变了味儿。再者,月丫儿这些天天在外头浇水,看到的人不少,保不齐就有什么人起了疑,把孩子话套去了。” 杜氏惊道:“这我没想到,你说得是。可要再买房子的话,银两从哪来?” 杜氏管着家里的银钱,自是知道,这几月丈夫给她的银钱,大部分都投到给严老爷的货里去了。 江栋摩挲着床头的画轴,眉间拧成个“川”字:“我记得家里还有二十两银子吧?留五两家用,剩下的明天给我,我争取先把仙水街那块水洼拿下来。” 仙水街杜氏知道,那里正是城中富贵人家聚居地,除了没有十里街热闹外,也是城里上佳的居处,严老爷就住在那附近。 只是那块地方水道相对较少,地价房价比十里街定是高出一大截。杜氏因问道:“那这十五两银子够吗?” “所以我说的是水洼,水洼比一般的地便宜不少。我们先买地,把水洼填了,房子慢慢盖起来。而且家里人越来越多,这楼快住不开了。要是钱不够的话,我先去借借,搬家的事,宜早不宜迟。” 丈夫把什么都计划好了,杜氏没了二话,说了声:“你有数便好。”便各怀心事地躺了下来。 江月儿还不知道自己的异常将迎来她短短人生中的第一次搬迁,昨晚她喊了那声“走水”之后,她爹就把她抱回了自己家院子,让阿娘把她看好,说什么也不许她再出门,她也就不能找她的小桶了。 而且阿娘,阿青还有杜衍坐在院子里守了大半夜,阿娘叫阿青出去看了两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抱了她回堂屋盹着。 她原本想等阿爹回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早上刚醒来,江月儿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赶紧出门找她的小桶去! 然后,她一睁眼,险些没被脑袋上方那张大脸吓死:“你干嘛!想吓死人吗?!” 杜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连声问:“所以,你的梦是能预知未来的?这是真的!”难为他能忍一晚上,到今早身边没人时才敢问她。 59.059 此为防盗章  江家新买的使女阿青上气不接下气的:“娘子, 你快去看看吧,衍小郎被月姐儿打得可惨了。”她不等杜氏说话, 冲上来扯了她往外拉。 阿青人生得粗笨, 又是渔女出身, 她这一拉,杜氏直到被她拉到葡萄架下面才挣开:“阿青,说你多少回了, 怎么还是这么急燥?你先说清楚, 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青急得一头的细汗:“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只跟钱家嫂子打了声招呼,转脸就看衍小郎被月姐儿压在地上, 不知怎么地, 就打起来了!” 这两个小娃感情这样好,衍哥儿不是惹事的性子, 月丫儿往常又很肯让着衍哥儿,怎么就打起来了? 搁在一刻钟前,江月儿也不能相信她会把好不容易认来的弟弟压在地上……扒他裤子。 可,可谁叫他说—— “阿叔说,那个徵记可能是我的姓。”两人蹲在地上看蚂蚁, 杜衍突然闷闷道。 “姓?”江月儿怀疑道:“谁家会姓‘雇’啊?阿爹明明说了,《百家姓》上没有姓雇的人家。” “不是, ”杜衍随手拾起手边的树枝写了一个字,解释道:“那个‘雇’字只有半边, 另外半边被丁二磨去了。如果完整的字是个姓, 右边加上页字, 就很有可能是我的姓。” “那是什么?”原还不觉得,雇字加上了页,江月儿竟觉得有一点点眼熟。 “这个字,念顾。是‘曲有误,周郎顾’的‘顾’字。” “曲有误,周郎顾?这是什么诗,好像我听人念——”她听人念过!在梦里,顾敬远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顾?顾??顾???顾!!!! “顾敬远?”江月儿喃喃道。 “什么?”杜衍没听清。 江月儿腾地跳起来:阿敬是顾敬远?!阿敬是顾敬远那个坏蛋?!这,这—— 她才不信!她的阿敬这么好,怎么会是她家的大祸害顾敬远?! 对了,顾敬远他明明笑起来脸上有个小酒窝,衍哥儿他……衍哥儿他笑起来好像也有! 不对不对,一定是碰巧了! 还有,顾敬远屁股上有块红色的胎记,衍哥儿他……她没看过他的屁股啊! “阿敬,”阿娘哎,他小名还叫阿敬,江月儿心扑扑跳得厉害:“你笑一个我看看。” “啊?”杜衍莫名其妙。 “哦,不是,”江月儿目光顺着他的脸往下,最后定在他屁股上,整个人扑向他:“你把裤子脱了我看看。” 从江月儿跳起来的那一刻,凭借对她的了解,杜衍就觉出了不对劲,开始暗暗提防她闹妖。 因此,她那话一说出口,杜衍当即敏捷地跳开,怒道:“你浑说什么?” 这件事一两句话哪里说得清楚?何况她爹娘不许她把梦里的事说出去,江月儿可还记着呢! 她索性不多说,只嚷嚷着:“你就给我看一下,我只看一下的!”追了上去。 这两个原是吃了晚饭在大桑树下玩,整条十里街就属这棵树最大最阴凉,附近街坊邻居最爱在这棵树下纳凉。 江月儿那话一嚷出来,孩子倒还好,大人们纷纷笑开了:“哎哟,月丫儿你个女孩子怎么要扒男娃的裤子?” “这是月丫儿看衍小郎生得俊,想提前洞房了吧?” “……” 善意取笑的,闲说两句酸话的……大桑树一时热闹得差点把树顶掀翻。 到阿青拉着杜氏赶到现场时,那闲话都已经带上了颜色。 杜氏被灌了一耳朵的荦话,再看这两个,杜衍竟不知何时被江月儿追上,正牢牢压在她身下,他身上那条皂色袴裤已经被扒了半个边! “月丫儿!”杜氏脑袋“嗡”地一声,怒喝着冲上去,同阿青一边一个分开两个孩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江月儿被吼得一个哆嗦,赶忙同她阿娘道:“阿娘,我在看——” 杜氏此刻哪里听得进江月儿的话,她几乎是咆哮着对白婆吼道:“把藤条拿来!”先是打坏了别人孩子,现在连人家男娃的裤子都敢扒了,这孩子不好生管教那还了得! 藤条?阿娘要打她? 江月儿吃惊又委屈:“阿娘,你为什么要打我?月丫儿今天好好做功课了的!” 杜氏不意江月儿还敢顶嘴,怒火又上一层,也不等白婆拿藤条了,自己提着裙子上了二楼:“找个藤条要这么久?!” 江月儿虽然还没弄懂阿娘要打她的原因,但一看这架式,她便明白,今日这一顿打是绝难逃过了的。 顿时把刚刚要说的解释忘到了九宵云外,哇哇哭着往外跑:“呜呜呜,阿娘打人,阿娘坏坏,我讨厌阿娘!” 恰恰杜氏刚刚进门进得急,没关上院子的大门。谁也没料到江月儿突然会往外跑,等杜氏追下楼时,她的哭声已经淹没在了街里街外的哄笑声中。 杜氏大急:“月丫儿,回来!” 阿青也追了出去:“月姐儿!” 只是她刚跑出门外,却又退了回来。 杜氏便听见丈夫江栋那沉稳有力的声音:“阿娘不讲理,月丫儿跟阿爹说就是,可不兴往外跑啊。万一被拐子捉去,月丫儿可再也见不到爹娘啦。” “我才不想看到阿娘!” 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令杜氏心中一定,放慢脚步迎出去:“夫君——” 江栋几乎是严厉地看了杜氏一眼,拍拍怀里的女儿:“好,好,不见便不见罢。阿爹抱你上楼去,这总好吧?” “好。”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江栋怀里一拱一拱的。 江栋止了妻子的动作,果真亲自将女儿抱上楼,轻轻拍哄着她:“好好睡吧。阿娘不会再打月丫儿了。” 直到被卧下的呼吸变得匀细,江栋才转过身来,平静问道:“说罢,今天是怎么回事。” 杜氏此刻也觉出了后怕,要是夫君没有及时在门前拦住月丫儿,还不知道她负气之下会跑到哪去……轻声将事情说了,又道:“今日是我不对,我不该这么凶。” 江栋却并未像平常一样安慰她,而是道:“你确实不对,但不是这一点。” 杜氏不明所以:“那夫君是说?” 江栋道:“你仔细想想,你对月丫儿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杜氏道:“可我那也是为她好啊!” “我知道。可月丫儿才四岁,不管她是打人也好,扒男娃的裤子也好,说到底,也只是无知小儿淘气罢了,你为何如此紧张?” “我——” 江栋摆摆手,声音压低了些:“我明白的。此事我也有责任,我不该把月丫儿那梦的厉害说与你听,弄得你现在竟草木皆兵起来,月丫儿稍有出格之处,你便如惊弓之鸟。” “我……”杜氏想反驳,却发现,丈夫的话的确说中了她的心病:自从香山寺求签回来后,她的确生怕月丫儿有一星半点与其他孩子不同的地方。虽然表面上待她一如往常,可就如丈夫所言,只要月丫儿稍一出格,她便打心底惶恐。 原本她以为这惶恐只是害怕女儿被人当作谈资,但深一想来,这惶恐何偿不是她怕女儿被人注意上吗? 江栋又道:“也怪我,不该叫你看住月丫儿,让她不往外跑。若是我只叫你如先前一样,把她当个普通孩子看,你也不至于这样紧张。” 他说这个,杜氏便不得不反驳了:“夫君,这你想岔了。月丫儿太小,她万一……” 低声交谈的夫妻二人并没注意到,宽大的架子床上,一双大眼睛正震惊地望着他们:原来,她是因为做了那个梦,阿爹阿娘才把她关在家里,不许她出门的! 那…… 孟柱子望着江月儿的神色,不觉住了嘴:“月妹妹,你怎么了?” 怎么了?! 严小二那大笨蛋不止骗了她,还把事情说给了严大郎听!就该知道他一点也靠不住! 此时的她,还没想到杜衍在其中的作用。 因为,光是发现这个,就足够让她愤怒了。 敢情她这么多天都叫阿敬管着,给他斟茶倒水,铺纸磨墨,全是白做的! 江月儿眼睛直勾勾盯着站在岸边的杜衍:所以,阿敬明明知道严小二没看到他的胎记,还拿着她这点短那样欺负她! 江月儿咬着唇,直到看见站在岸边的杜衍“扑嗵”一声掉进池子里,她眼睛里一直转个不停的泪珠也砸了下来。 太气人!太气人了! 孟柱子跳了起来:“不好,衍哥儿真叫他们推下去了!快来人哪!衍哥儿落水了!” 孟柱子大叫着就要跑过去,衣角被轻轻拽住,江月儿使劲一抹眼泪:“孟大哥,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一炷香后,孟家 “在尾巴骨下面,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是个红色的。”孟柱子先出了房门,与江月儿小声道。 “你们俩,在说什么呢?” 杜衍穿着孟柱子的衣裳,有点不自在:“我们先回去吧。”孟柱子比他高比他壮,他套着这身肥大的麻布短衫,很是难为情的样子。 孟柱子瞅瞅江月儿,即便是像他这样的老实人也觉出了不对,把留他们用饭的话咽了下去。 严家那两个也不大高兴:白忙活这一场,连根毛都没看到!还被杜燕子在荷塘里下阴手踹了两脚,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因此,杜衍一说要走,严二郎立刻嚷嚷道:“大哥,我们也快点回去吧,采莲子一点也不好玩。”还问江月儿:“你说是吧?月妹妹?” 阿青张手护着两个孩子,对这两个害自家小郎跌下池塘的坏孩子没有一点好感:“月姐儿别跟他们说话!来,阿青抱你走。” 江月儿却牢牢抱着自己的小瓷缸,低着头,一语不发。 几个孩子都以为她在生气,严二郎吐吐舌头,怕江月儿找他算帐,喊一声“月妹妹,我明儿个去找你玩。”拽着他哥赶紧跑了。 阿青便一手拉着个孩子,絮絮叨叨地领着他们到河边等渡船:“等下回去了,我可得好好跟娘子说说,看看严家的两个坏小子,把咱们的衍小郎害多惨哪!月姐儿,你这回可不许拦着我。月姐儿,月姐儿?” 阿青叫她两声没见回答,担忧地摸摸她的头脸,赶忙拿一张荷叶遮住她:“嗨呀,太阳这么辣,把咱们的月姐儿都晒蔫了。” 小胖妞半天没作声,杜衍终于觉出了不对,低头一看,她眼眶红红,竟还是个要哭不哭的模样。 杜衍以为她还在为自己担心,心道,小胖妞人虽笨了些,着实是个心善的好姑娘,不好叫她太担心。一时感动,去拉她的手,柔声道:“别怕啦,我没事的,不信你摸摸,我没受伤。” 谁知那只软软的小手使劲一推,一下差点把他推下河去! 杜衍踉跄两下站稳,怒瞪她:“你要干嘛?!” 她要干嘛?她要干嘛她还不知道呢! 江月儿本来已经完全接受杜衍跟顾敬远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可冷不丁地,今天孟柱子告诉她的事推翻了她这些天的新认知,她,她……彻底乱了。 孟柱子跟严小二可不同,他从来有一说一,是个再实诚信靠不过的男孩。而且,江月儿虽然记不得梦里有没有亲眼见过顾敬远身上的胎记,但她就是知道,顾敬远屁股上有个胎记,小时候是青的,长大才后会变红。 这同孟柱子的说法不谋而合! 所以,杜衍就是顾敬远! 杜衍就是顾敬远…… 江月儿无助地抱住头:一个月前,她是怎么告诉自己的? 她真想过的,如果杜衍真的是顾敬远,她一定把这件事告诉爹娘,把他赶得离她家远远远远的,叫他再也不能回来祸害自己家! 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江月儿发现,她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无法出口。 把他赶出去?万一再叫他遇到洪四娘这样的人,可怎么办? 那留着他?万一—— 微凉的小手突然搭上她的额头:“不烫啊,姐姐你头疼得很吗?还是哪不舒服了?” 江月儿终于哇哇哭了起来。 阿青慌手慌脚地抱住她:“怎么了?月姐儿你这是怎么了?” 年轻女子汗津津的胸脯闷得江月儿想吐,她挣扎着想脱开身,却叫阿青越抱越紧:“月姐儿你别乱动,马上到家了。” 不是—— “阿青姐,你把姐姐抱太紧,她肯定闷着了。你快让开,让我来。” 阿青茫然地“哦”了一声,江月儿闭着眼睛,感觉身上一松,脸上突然落下几滴水来。 她不由睁开眼睛,头顶上,眉眼清俊的男娃举着一片大荷叶,正撩着荷叶里的水滴朝她洒水。看她睁眼,欣然一笑:“看吧!我说有用的。” 那笑容这样生动真切,即使像江月儿这样懵懂的小姑娘也不能否认,这笑容里的关切之意。 江月儿恨恨抢过头顶的荷叶,烦得将剩下的水全扣到了自己脑袋上! 阿敬这个坏蛋,坏起来恨得人牙根直痒痒,好起来又好得叫人无处不熨帖。 他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这叫她要怎么办嘛! 江家的葡萄一夜之间便进入了大丰收。 “咔嚓”,杜氏剪下最后一串紫葡萄,跟女儿道:“记得一家送一串就够了。” 葡萄吃不完,杜氏便打算送一些给邻居们尝尝。 江月儿高兴地领了这差使,带着阿青挨家挨户地敲门:“王阿婶,我娘叫我送葡萄给你们吃啦。” “余婆婆……” “洪婶婶……” 江家与邻居们处得都不差,一提篮葡萄,江月儿拎着转了一圈,收获了几个杂面馒头,一把小青菜,几个鸡蛋,一包红糖等小吃食。 最后,提篮里还剩下一小串葡萄,江月儿站到了刘家大门前。 阿青看她往那走,当即变了脸色,开始唠叨:“月姐儿,这家不好,咱不去这家好不?” 看着她发愁:这孩子怎么记吃不记打呢?她忘了前两天刘顺怎么拎着棍子轰她吗?要月姐儿跑慢些,那棍子就真落她身上了! 江月儿认真道:“别人家都有,不给他家不好。”要是刘顺再拿大棒子撵她,她跑就是了嘛。 她给自己鼓着劲敲响了刘家的门:“刘顺叔在家吗?我娘叫我给你送葡萄啦。” 门吱哑一声很快就开了,刘顺穿一身簇簇新的玉色绸衣,下巴刮得露出了青茬,往常总佝着的腰也挺得直直的,原本板着脸,看见这串葡萄,才露出了些喜意:“紫气东来,你们这是给我送吉兆来了啊。” 江家住刘家东头,一大早的,江月儿捧了串紫葡萄送他,他这样一说,还真是如此。 他肯好好说话,江月儿也高兴,赞他一句:“刘顺叔今个儿真俊啊。”眼睛顺着他的腿缝往里瞧,寻思着:他家到底是为啥起的火? 刘顺摸摸下巴被她逗笑了:“你这小丫头,可真会说话。你等会儿啊。”片刻后跑回来,塞给她一个匣子:“拿着吃罢,一点心意。” 江月儿年纪小,不觉得有什么,阿青吃了一惊,急忙推拒:“松风斋的点心?这太贵了,我们不能收,月姐儿快给刘顺叔放下。” 松风斋是杨柳县最好的点心铺子,江家也不是吃不起,只是看这雕龙画凤的小匣子,一看便知是店里极高档的礼盒,光只是盒子,少说也是半钱银子。 刘顺果然道:“这原就是买了请人吃的,月姐儿可是给我送吉兆来的,便送她一盒又有什么?”看阿青还待推拒,微沉了脸:“你再推辞,是瞧不起我刘某人吗?” 阿青脖子一缩,就不敢说话了。 这刘顺与十里街踏实过日子的人家不同,自打他父母过世后,也不正经寻个营生,整日里在街上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晃悠。几月前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回来收拾了行李说要跟人跑商,如今瞧这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是真发达了? 阿青憋了一肚子话,回去跟白婆说了,白婆笑道:“我看哪,是刘家有喜事要办了。” 到中午的时候,刘家的喜事传到了江家来。 江月儿拎着她这些天不离身的小桶进门嚷嚷:“刘顺叔要说亲啦。阿娘,什么是说亲?” 杜氏笑道:“还真是有喜事?刘顺跟谁家说的亲?” 江月儿一愣,丢了小桶蹬蹬往外跑:“我再去问问。” 杜氏笑:“怎么这么爱凑热闹,我和她爹都不是这样啊,我看赶明儿叫她小热闹得啦。” 这回小热闹打听的明白多了:“说是前街黄家姐姐,叫翠姑的。” “竟是翠姑那丫头?”白婆咂舌:“黄家不是要二十两银子当聘礼吗?刘顺也出了?他还真发了大财不成?” “出了。”小热闹叽叽喳喳的,把热闹带回了自己家:“出了,刘顺叔还带了几个人去送聘礼,说等晚上回来请我们客哩。” 十里街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大事,大桑树底下早围了一堆闲人说话。 江月儿又出去一趟,回来学给大人们听:“……说是刘顺叔的本钱早赔光了,现在娶妻这钱还不知道是什么脏钱。” 杜氏皱眉:“什么脏钱不脏钱的?”叮嘱女儿:“这不是什么好话,你别学别人乱传。” 又叫白婆关了门,把她撵到楼上描红,才与她们道:“不管刘顺家赚的什么钱,这不关我们的事,都管好自己的嘴,省得祸从口出。” 二人自是应下,白婆问道:“那月姐儿再去刘家,我要不要拦一拦?” 杜氏想了想,摇头道:“只要月丫儿不进他们家门就随她吧,做得太刻意了也不好。” 阿青道:“往后月姐儿出门还是叫衍小郎跟着吧,衍小郎还是稳当些。” 有了阿青这一句话,到晚上刘顺回家在家门口散喜糖时,江月儿就不得不带了个小尾巴。 街坊们说闲话归说闲话,有糖吃的时候,吉利话跟不要钱的,说得刘顺站在门口,笑得像颗咧了嘴的石榴似的直拱手。江月儿离了老远都能听见小孩子们的欢笑声,生怕去晚了,糖就没了。 她骨嘟着小嘴儿走在前面:“你走快些啦,糖都快没了。” 杜衍抹了把汗,道:“你要是着急就先去。” 江月儿犹豫了一下,道:“那你快来啊,别把水拎洒了。” 杜衍觉得他现在拎着小桶的样子傻透了,不想跟她多说:“行了我知道了,快去吧。” 江月儿赶紧冲进了人群,千辛万苦挤到人前,伸着手叫:“刘顺叔我还没糖!” 刘顺早看见她,特意给她抓了好几把糖,帮她放到兜兜里,笑道:“我的福星来了,多请你吃几颗。” 江月儿捧着满手的糖乐开了怀,转身看见杜衍站在人群之外,急忙跟他招手:“阿敬快来,刘顺叔有好多糖。” 两个小人儿满载而归。 直到洗漱完毕,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江月儿才想起一件大事:“阿敬,我的小桶呢?” 杜衍一怔:“我不是给你了吗?” “你才没给我!”她下午抱了满手的糖,哪里能拿小桶?江月儿坐起来,怒道:“你把我的桶弄丢了!” 黑暗中的江家人都被吵了起来。 江月儿瘜着嘴,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我要我的桶,你还我桶!” 阿青道:“现在天这么黑,到哪去找?月姐儿,要不我明天一早去给你找回来?” 江月儿怎么会同意,尤其她想到,今天太高兴,忘了给刘顺叔家浇水,急得哭出来了:“我要我的桶,我的桶,呜呜呜呜……” 江栋只好道:“好了,阿爹这就给你找,别哭了啊。” 江月儿抓了她爹的衣襟:“我跟阿爹一起去。”还得浇水呢。 左右刘家也不远,江栋最看不得女儿哭,只好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抱了女儿:“好好好,这回总不哭了吧。” 父女两人低声说着话,路过那株大桑树时,突然一道黑影蹿出来,将江栋猛地一撞,差点将他撞倒在地上! 江栋灯笼掉在地上,“嘿”地一声:“谁啊?没长眼睛吗?月丫儿你——” 怀里的女儿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声音发颤:“阿爹,走,走水了……” 几个人摇着撸顺流而下,岸上那人一直没离了他们的视线。船夫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揣了钱满脸义愤地跳上岸:“放心吧,江书办,我一定不让那孙子跑掉了!” 江衍怕人贩子还有同伙,自己留在原地不安全,一手抱着江月儿,一手牵着杜衍,急往严家方向赶。 此地离严家不过一射之地,只要拐过那条巷子,到严家门口,父子三个便安全了。 江月儿也觉出了不对,压低声音问她爹:“阿爹,那个人是不是拐子?他是不是抓了孟柱子要卖了他?” 江栋一听他闺女这声音不对,侧头一看,这小丫头那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哪像有点害怕的样子? 他正要警告女儿两句,忽觉背后一阵劲风袭过,颈后突然剧痛,整个人顿时“砰”地砸倒在了地上! 直到看见杜衍被人从背后捂了嘴抱着跑,江月儿才想起来放声大哭:“阿爹,弟弟!” 这时,不远处有人在叫“抓人贩子”,江月儿又想起来跟着叫一声“抓人贩子”,又哭一声“阿爹,弟弟”,跛着条腿追了两步路,又回头望一眼江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抱着杜衍的人却跑得极快,江月儿人小腿短,还等她犹豫,便见那人跳上那艘他们坐过的乌篷船,就手将杜衍倒提起来,往河道里一插,又是一插! 江月儿“啊”地大叫一声,见那人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柄尖刀割断缆绳,再刺向河里的杜衍! “我的天爷!江老爷,江小姐,这是怎么了?” 严家的人终于出现在了巷子的另外一头。 江月儿这才敢哇哇哭着往外跑:弟弟被坏蛋扔到河里,已经快沉下去了! 后面人乱哄哄的:“快留两个人把江老爷抬到医馆去,剩下人跟上!” 江月儿眼里只剩下了河里那片沉浮不定的蓝色布衫,杜衍挣扎着,被河流的力量推动着,向河道中间飘去,眼看将要不知将他带往何处。 好痛,好冷……杜衍奋力挣扎着:他就要死了吗?可是,他一点也不想死!他不想死! “弟弟!”一只小手突然拽住了他的手! 是……是,小胖妞? 杜衍努力睁大眼,视线被小胖妞那张哭成了花猫的胖脸占据。 傻瓜,也不怕被他拽下来……他轻轻地扬了下唇角。 ……………… 三天后 杜氏送走探病的客人,返身上了楼。 楼上,一大一小两个病号相对而卧。 江月儿站在床头,背着小手给她爹背诗听:“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牧童,牧童——” “牧童遥指杏花村。” 杜衍一口说出了答案。 江栋瞪他:“我检查你姐姐的功课,你别插嘴!” 杜氏站在窗边,便看见,江栋一调开眼神,杜衍挑挑眉,对江月儿作出了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态。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都学会串通作弊了?”杜氏嘀咕着进了门。 江栋就问她:“来的是什么人?” “衙门里的刘捕头。”杜氏看一眼杜衍,道:“他来说说那个案子的进展。那个要杀衍儿的丁二,因他身上担着些其他干系,两人虽然合伙做这没下稍的生意,但从不在一处行卧,那丁大瞒得紧,要不是他自己跳出来,县衙还不知道这两伙人竟是一路。因此,丁大被抓没几天他就知道了。后来,他从街坊嘴里打听到丁大被抓完全是衍儿的关系,一心想着要为他哥报仇,端午节那时候就盯上了他。” “那他胆子可真够大的,光天化日的,也不怕事没干成,反而把自己搭上去了。”江栋哼了一声。 杜氏道:“他原也谨慎,这不是看前些日子咱们把孩子看得紧,他没找着机会下手吗?因为最近我们县风声紧,他的同伴催着他赶紧走,原本他想再拐两个就走的,谁知你们就不巧撞上去了。” “那他也不怕被县老爷抓住吗?”江月儿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句嘴。 杜氏竟没斥她乱插话,接着道:“他怕什么?陈大人这回都审出来了,这人在家乡犯了好几桩命案,活到现在已经赚了。再杀个把人根本不在话下。” 再,再杀人?!江月儿吓得一哆嗦,不敢说话了。 杜氏趁机吓唬她:“所以,阿娘平日不许你们随便出门,不许你们跟生人说话,那都是有道理的。看你以后还敢不听阿娘的话!” 江月儿想起那天看见弟弟被人扔进水里的那一幕,直着眼睛,脸彻底白了。 60.060 此为防盗章 杜氏也笑:“这馋相幸亏是在咱们家院子, 要叫外人看去了,怕是一串葡萄就被拐走了。” “我才不会被拐走。”江月儿奶声奶气反驳一句, 忽然跳下凳子跑进屋,欢天喜地地叫:“阿爹,阿爹!” 阿青跟杜氏挤挤眼:“怕是葡萄熟了, 月姐儿请帮工去啦。” 杜氏掩嘴一笑:“再不熟, 她得把床搬出来跟这一嘟噜葡萄睡了。” 果然, 江栋外衫都没穿,从屋里拿了剪刀给女儿找葡萄:“在哪呢?”老半天找到一个半青不紫的,塞进女儿嘴里:“甜不甜?” 江月儿脸都皱成了一团, 含着剩下的半颗葡萄却答得脆响:“甜!” 江栋哈哈一笑, 将藤上几颗半青带紫的葡萄全剪下来:“那都吃了,让你好好甜甜嘴。” 江月儿抓着满手的葡萄,吃也不是, 丢也不是, 好不为难。 江栋又笑她一回,揉揉她的小鬏鬏, 回屋穿了衣裳, 与杜氏说一声:“我上衙去了。” 出门时还问一句:“月丫儿今日不送阿爹啦?” 江月儿背对她爹, 挥两下小铲子算是告别:“阿爹早些回来,我还忙着,就不送阿爹了。” 因这几日严家老爷带着儿子去了临安, 预备在那过中秋, 江栋也就不用出门时捎带儿女们一程去严家, 只好酸酸说句“小没良心的”,自己拎着画筒出了门。 天气一转凉,江栋的船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江月儿每天虽仍起得早,但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家附近转悠,跟附近街坊的小娃们一道玩。 杜氏的被卧晒得差不多了,院子里的江月儿果真不见了踪影。 杜氏扬声叫了一声,听白婆道:“月姐儿出门往西头去了,娘子不必担心,她没走远。我就在门口看着,丢不了的。” 这附近不临街,里里外外都是老街坊们,里弄里时常有孩子们跑来跑去,杜氏在安全上还是放心的。嘀咕一句:“整天不着家,也不知在忙什么。”揉着肩往织房去了。 因为江栋数月前的开导,加上杜氏不是那一言一行都要给孩子安排妥当的母亲,只要江月儿按时按量完成课业,她就不会管束太多。 再说江月儿,一出门就有个豁了牙的女娃问她:“月丫儿,你家葡萄熟了?” 她是江家东邻王家的女儿,叫王二丫,想来今早江月儿在院子里说的话被她听了去。 江月儿便把兜兜里的葡萄给她两个:“熟了,你尝尝。” 王二丫喜得露出了豁牙,她吮着葡萄里的汁水,也不觉得酸,又问:“衍哥儿今天怎么没跟你一块出来?” 江月儿放下小桶揉揉手臂,不高兴道:“你干嘛老问他?”因为近来老是被阿敬那坏蛋嘲笑自己把梦里的事当真,她又气得好几天没理他了。 王二丫脸有点红,道:“我哪有老问他?你们不是总在一块儿吗?” 江月儿放下小桶,往墙角浇了一瓢水,道:“别管他啦,二丫,你帮我浇浇水。” 王二丫便问道:“对啦,你这些天干嘛总绕着刘顺家浇水?也亏得刘顺不在家,不然他早拿大棒槌撵你了。” 江月儿反驳道:“谁说我只给刘顺家浇了?我还给余奶奶家,洪大婶洪二婶家……”她扳着手指头数了七八户人家,道:“我给他们都浇了。你要是不想浇,就让开些,别弄湿你裙子了。” 说来也巧,江月儿说着话一分神,一瓢水便歪了一半,有几滴正巧溅到王二丫桃红色的新裙子上,她抱怨道:“你把我裙子弄湿了,真讨厌。”一跺脚跑了。 江月儿站直身子捶捶腰,提起空桶,对着还剩一大半的围墙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她做了那个走火的梦后,匆忙跑上楼同阿爹阿娘和阿敬讲了。阿敬就不提了,阿爹阿娘开始还紧张了两天,但没发现有什么事发生,就放松了下来,还糊弄她,说她只是做了个梦,还逼她喝了好几天的苦药汤子,说是给她安神用。 可做梦和梦见那样的事那是不同的! 江月儿说不出不同在哪,可她就是知道,刘顺家一定会走火!而且那火还特别大! 将近一月过去,江月儿记不得梦里诸多细节,可那映红了的半个天,还有洪大婶瘫在门口哭喊洪小宝的样子她是绝不可能忘的。 江月儿也有自己的倔脾气:阿爹阿娘不帮她,阿敬笑话她,她就一个人来! 只是不知道刘顺家在哪一天失火,江月儿只好每天提着阿爹专意给她做的小桶到刘家还有记忆中都遭了火的街坊家转一圈,就打算有火灭火,没火浇水这么过了。 吭哧吭哧浇完一大圈,江月儿拎着桶回了家。 白婆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招呼她:“月姐儿,婆婆新做的枣泥糕,给你一块儿,来帮我尝尝味儿怎么样。” “唉,就来。”江月儿乐颠颠地丢了桶钻进厨房。 就在婆孙二人在厨房欢快偷吃的时候,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打开刘家大门,望着久违的家露出了笑容:“终于回来了!” 有行人跟他打招呼:“顺子,你回来啦?” 刘顺拢拢肩上的包裹,冷淡地咧了下嘴:“是啊,回来了。” “你这些日子都哪去了啊?” 回答他的,是对方“砰”的关门声。 那人呸地吐了口唾沫,脸色铁青:“横什么横!当谁不知道你的底细,就知道你不敢说!肯定又去哪偷鸡摸狗去了!” 一墙之隔,刘顺四下检查一番,把里屋的门闩好,才解开那个不离身的包袱,摸着两个雪白的大银锭,脸上是梦幻般的笑容:“发达了,这下可真的发达了。” 江氏夫妇原想着,这孩子救醒了,若是能说清自己家乡何处,便打听了给他送回去,也算有始有终地了结这段善缘。谁想这孩子生像该做他们家的人一样,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小半日,杜氏都在应付探头探脑的邻居们,一直是江栋在帮着照料那个孩子。现下孩子虽然已是退了热,但杜氏仍是担忧,怕他还有没有其他没有查出来的症候。 江栋道:“我瞧着,他好得很,就是话少了些。” 杜氏连道两声“可怜”,道:“生着病呢,遇到这样的事,话少些也不稀奇。得幸叫咱们遇见了。明日一早,相公再请冯郎中来一趟吧。”又问:“一直没顾得上问,这孩子,怎么叫那拐子打得这样狠?生像他是那拐子的生死仇人一般。” 江栋便叹道:“可不是生死仇人?听那些被救出来的孩子说,当时若不是他想法拖住拐子,只怕他们也跑不出拐子的窝点,被行人救下来。可恨那两个拐子发现事败,还不忘抓着这孩子跳上马车逃跑。男拐子驾车,女拐子便在马车里发了狠地踢打这孩子。待县衙捕快将人拦下时,他已被险险踢打得断了气,亏得孩子命硬,挺了下来。” 杜氏心中益发不忍:“竟是个仁义豪侠的孩子。对了,相公昨晚说,这两个拐子净是将拐到的孩子卖到那等腌臜地,此番被擒住,知道事败怕少说也是个斩监侯,怪道恨毒了这孩子。”又咬牙道:“这等没心肝的畜牲,待县衙游|街的那一日,相公知会我一声,我也去啐他一口。” 杜氏平日最是温柔敦厚,能说出这等话,可见气得狠了。 江栋记下此事:“好。” 杨柳县民风淳朴,县衙里今年来最大的案件无非是下围村一户人家丢了两头耕牛。便是做人口买卖的牙人,也是经过户主同意才敢买人,像这等掳卖良家子为娼为奴的恶性大案,近三年来都没有两桩。 夫妻二人说着话,留在二楼卧房的女儿江月儿突然“哇”地一声,惊天动地嚎哭起来。 杜氏面色微变,还不待她二人奔上楼去,江月儿已经抹着眼泪哭唧唧地跑下楼梯:“阿娘,他是坏人!他说我是胖妞!” 想是两个孩子不知怎地起了争执,小人家的,知道什么胖不胖的呀?怕不是那孩子言语间有些不善,叫她吃心了。 孩子之间时常为了花儿朵儿的有些龃龉,杜氏不以为意,取来巾帕为女儿拭着眼泪。 江栋则打量一遍女儿哭得红通通,颊边肉都要坠下来的胖脸,真无法昧着良心说她不胖,只好憋笑问道:“那阿爹替你去教训他?” 江月儿小脸上还挂着眼泪,立时挥着胖胳膊咧开了嘴:“阿爹帮我打他!” 杜氏嗔道:“你别跟着孩子胡闹!” 江栋背着江月儿对杜氏轻轻摇摇手,从灶间找来一条手臂粗的烧火棍笑问道:“使这个可好?一棍下去,包管打掉他一嘴牙。” 江月儿吓得一捂嘴:“打掉牙?”那多疼啊!顿时皱起小眉头,纠结万分:“那,那阿爹轻轻地打?” 江栋肚内笑得要打结,却板着脸坚持道:“不成不成,轻轻打还叫什么教训?他怎么能说咱们月丫儿是胖妞呢?阿爹定不能轻饶他。” 江月儿脸上便现出又纠结又不忍的神色,犹豫半晌,方小声道:“那,那阿爹还是不要打——” 二楼忽然“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父女两人的对话! 一家三口匆忙上楼,只见榻上的竹枕掉到了地上,那个原应躺在上面的孩子站在榻边,此时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只差一丝,便要翻下楼去! 杜月儿惊呼一声:“猪蹄你为什么要投河?”她一着急,又开始叫人猪蹄了。 江家这栋三层青砖楼房前门临街,后墙紧贴着一条名叫二道河的河沟,是以江月儿有此一问。 那小身子一僵:谁说他要投河了!他不跑,等着被人打死不成?不对,他才不叫猪蹄! 杜氏赶忙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身子,急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好生躺在床上?若是摔下去可怎生是好?”一拖拖不动,才发现这孩子两手牢牢扳着窗棱,竟是闭紧嘴巴沉默地对抗着她。 “这——”杜氏求助地看向丈夫。 江栋不看那在窗边死命挣扎的孩子,却斜一眼女儿:“必是这小哥哥听说月丫儿要打他,吓得不愿意在咱们家住了。” 江家上下共三层砖木混制的楼房,除了外墙用的青砖,小楼里各个房间均用柏木板隔开,只要在这个小楼里不刻意避人说话,再没有听不见的。 江月儿还记得前一日自己发的愿,这个小哥哥若是被她吓跑了,岂不还要再招来姓顾的那个?想到这里,她倒先被阿爹的话吓住了。赶忙跑过去同杜氏一道,一左一右地扯住他,口中求恳道:“小哥哥别走,我,我不打你了。” 她自觉这话已是很委屈自个儿啦,但那人竟不领情,面向窗户,不但挣扎得更厉害了,还在挣扎中蹬了她一脚! 幸得杜月儿因着人小,是踢了绣鞋上的榻,叫他这一蹬,只是坐在榻上摔了个屁墩。 倒是不疼,只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样的亏哩!杜月儿扁扁嘴,不待哭出声来,听江栋幽幽叹道:“可怜这小哥哥若是被月丫儿气走了,他人这样小,再被坏人抓到怎么办?” 江栋看似在同女儿说话,何尝不是在告诫这个胆识过人,大有主意的孩子?这孩子在本地无亲无故,又小小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现下留在江家,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果然,他话音一落,那孩子的手便松了。杜氏赶快抱他回榻,将他塞回被窝严实裹住,斥道:“你正病着,又吹一次冷风,仔细再叫瘟神娘娘抓去。” 九天十地的神灵这样多,瘟神娘娘却是江月儿最怕的神灵! 因为每次阿娘一说瘟神娘娘来说,江月儿便要喝苦苦的药。听见杜氏的话,她顿生同情,也顾不上生气了,怕小哥哥还不愿留下来,捉着两只小手面向他,作个拜拜的动作,绞尽脑汁地许诺道:“你别走了。大不了,我不骂你了。我还把我的花糕给你吃,我的花也给你戴,我的小鼓给你,我的小蛙……” 她坐在床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也不管那孩子理不理她。 江栋站在门边,暗暗点头:看来,留下这孩子的做法是对的。做那几场梦之前,女儿便是这样,叽叽喳喳地,整天不知哪来这些话说。然而,在那之后,女儿就一日比一日地沉静下来。 当然,女儿家动有动的好,静也有静的美。但这样的静,总是叫他担忧的。 只要这孩子能让女儿不再琢磨那些事,便是他再辛苦些,也是甘愿。 杜氏眼中也带了笑意,家中多了一个孩子,便时时吵闹得像在集市一样,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她真喜欢这样的热闹,为着这样的热闹,便是多养一个孩子也值得! 杜氏轻快地绕过女儿,快步走下楼梯。 等再上来时,她手上多了一个碗。杜氏让江栋扶那孩子起身,从碗里舀了一满勺稠粥吹凉,柔声道:“快喝,阿婶特意给你熬的红枣江米粥,来,喝了它,身子就好了。” 江月儿咽咽口水,眼睛定在那碗腾着白汽的香粥上好一时,才忍痛一挥手:“我的粥也给你,你快喝了吧!” 便是江家男人在县衙做书办,日子过得很不差的人家,像这样用上等江米熬的粥,江月儿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喝得上一碗。她舍下这样一碗好粥,已是用了很大的诚意要留他呢! 那男孩嘴角一抽,不期然对上杜氏那双温柔中不失慈爱的眼睛,心头微微一颤,一个字不觉脱口而出:“娘……” 这一声险没将杜氏的眼泪招下来,她擦着眼睛,迭声应道:“唉,好孩子,好孩子!从今往后,阿婶就是你的亲娘!” 哪怕这个女孩子目前虚岁还不到五岁,才只有笤帚疙瘩那么高,她也觉得,自己个儿被占了老大的便宜,吃了不得了的亏哩! 但被这一嗓子提醒,江月儿想起来,这个便宜当初仿佛还是她撒娇耍赖才磨得人家改口的,现在翻脸不认的也是她,这也太……万一叫姓顾的抓住话把把她噎回去,那多丢人哪!江月儿羞得一偏头,趁杜衍没想起来,赶紧蹬蹬蹬蹬地跑出了门! 杜衍根本没功夫想这个,他现在很激动:若说小胖妞说知道自己真名的时候还可能是为了出气在戏弄他,但她冲动下吐出的这一句话反而证明了她前一句的真实性! 关于他,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事! 而且这些事江家阿叔没告诉他,或许是不愿意他知道。恐怕他拿着小胖妞说漏的话去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知道更多有关他身世的事,看来还得着落在这小丫头的身上。 不得不说,聪明人就是容易想太多。不过杜衍自己怕也想不到,他这样九曲十八弯地一琢磨,反而误打误撞地找对了正主,还让这个正主免于在父母面前暴露了。 到白婆在楼下喊吃饭的时候,杜衍的情绪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杜家留下的三个大人完全没看出来,这半天里,两个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大事。 在杜氏看来,就是两个孩子又闹了别扭,才互相不睬对方。但向来苦夏的女儿今天胃口极佳,比平时还多吃了半个蜜汁火方,连衍哥儿那个吃饭向来挑嘴的孩子都就着冬瓜虾米汤多进了一碗饭。能吃能喝的,还能有什么大事? 杜氏观察着,也就放心了下来。 吃完午饭照例要歇中觉,江月儿心情愉快,就是怕顾大坏蛋今天还会跟她睡一张榻,横他一眼,抢先将小蛙抱到枕头边,自己个儿躺上竹榻,从眼缝里观察起旁边人的动静。 杜衍没说话,他起身到了窗边,打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安静地看了起来。 江月儿放下心来,毕竟困意浓浓,没一会儿就呼呼睡去。 半个时辰后 江月儿在小蛙“咕呱咕呱”的叫声中醒来,迷迷瞪瞪地咕哝了句:“阿敬,你快把小蛙搬走,好吵。” “阿敬”顿了顿,方道:“你先把我的名字叫对。” 江月儿还迷糊着,顺嘴就答道:“名字?你不就是阿——”突然一个激凌,她全醒了! 阿敬,啊不,那顾大坏蛋不知何时搬来一个小杌子,端坐在她床头,正目光灼灼盯着她。 看见她清醒过来,杜衍目光微暗:小胖妞警惕心还挺高! 江月儿头一撇就要拿手薅开这家伙,被顾大坏蛋抢先按住:“你今天说过的,你会告诉我的真名。” 刚刚醒来,江月儿脑子还钝着呢,只勉强记得:“那我还让你唱歌呢,你不也没唱完?” 杜衍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有其他的原因,立时面红如血:“那我给你唱完,你再告诉我。” 江月儿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揉了揉脑袋,但杜衍不等她说话,赌气似的,对着她唱了一句“三月桃花嘞,红呀似火,小妹妹有情哥哥”。 上来就是这么大胆热辣的唱词,江月儿一下被震住了。 她在市井里长大,往常也听过两耳朵譬如“夜里想阿妹,想得心肝儿醉”这些被杜氏斥为“不正经”的歌,心里其实不觉得有什么。但这种歌从杜衍这个从不跟其他男娃一样光屁股到处跑,衣裳的纽襻从来要规规矩矩扣到最上面的小男娃嘴里唱出来,这就不能不让她侧目了。 尤其这家伙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唱着唱着,还跟戏台上的戏子似的,翘着兰花指一眼一眼地睐着她走起了小碎步,最后用一个甩袖结束了整支歌。 江月儿就这么全程保持目瞪口呆地听完了这一整首《十二月花》歌。 “该你说了,我全名是什么。”歌声一落,杜衍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江月儿还在回味他刚刚那让人惊掉眼珠子的表演,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对:我跟他当时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 杜衍语气突然一变:“你不会是想赖帐吧?” 江月儿被他一激,脱口而出:“赖什么帐?你不就叫顾敬远吗?” 顾敬远……杜衍按捺住激动,没给她思考的时间,连珠炮般发问:“那我是哪一年生人?” 哪一年?江月儿最多只晓得今年是狗年,往上再数……她呆呆地伸出五根短短的手指,有点想扳手指头了…… 杜衍便一声冷笑:“就知道你也不知道。” 江月儿生气地睁大眼:“我怎么不知道了?你不就——” “就什么?你想说就什么?” 趁江月儿词穷,杜衍又冷笑一声:“看来,我是哪里人你也不知道了?” 江月儿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连手指头都是捏得紧紧的,他只是看似轻松地斜睁着她。 可是,叫杜衍说中了,她……的确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不过,他的口气太让人生气了,江月儿呼地站起来,怒道:“谁要知道你是哪里人!” 杜衍懊恼地闭了下眼睛。 果然,外面马上响起了上楼的声音,阿青高亢的叫声吵醒了整栋楼房:“月姐儿,衍小郎你们睡醒了?下来洗把脸。” 江月儿白了杜衍一眼,答了声“嗯”,推开他外往走去。 快推开门时,忽然想起来:“对了,我没答应告诉你原来叫什么吧?” 反正今天想来也问不出更多事了,杜衍便一抬下巴,道:“你没答应我,那你让我唱什么歌?” 江月儿气结,她想说“我就是随便说说”,但现在既然已经让这家伙把什么都问出来 ,再说这些话,不是短自己的气势吗?她才没那么傻! 江月儿鼓了会儿嘴,忽而灵光一闪,眼睛顿时亮了:“那现在你知道你叫什么了,还不快去寻你的亲?”顾大坏蛋找到自己家了,不也不用祸害他们家了吗? 只问了这么点东西,杜衍既高兴又失望,但总的来说,还是失望居多。闻言,他没精打彩地答道:“天下这么大,重名的也不少见。只凭一个名字,我到哪去寻亲?” 心里却惊疑不已:不会吧,只是戏弄了她几天而已,她就恨不得赶我走了?小胖妞什么时候心胸变这样窄了?莫不是—— 杜衍看向江月儿充斥着懊恼的大眼睛:莫不是,这里头还有些其他的事? 以往阿爹总告诉江月儿,诚实守信的好孩子才会有福报。 这话,在她诚实地说出是自己打碎阿爹最心爱的玉笔时没应验,在她害怕地站出来承认是自己偷吃完阿娘用来祭祖的五花肉时也没应验,却在江月儿即将要失去对阿爹的信任的现在,应验了。 因为她以前积攒的好人品,杜衍竟信了她随口胡说,真的唱歌了!他还唱的是—— “……正月里,那个梅花嗳,带雪开,二月里杏花迎春开,三月里桃花红呀,似火,小——” 小男娃的声音纯净悦耳,这首原本脂粉气十足的小调被他一唱,还多了一分畅达清越之气。 “小什么?怎么不唱了?”江月儿不觉听住了,见他停下,追问了一句。 不知为什么,小男娃脸胀红了:“我唱完了。” 江月儿又不傻,一年十二个月,才唱到了第三个月,离完早着呢。 新仇旧恨加上来,顿时怒了:“浑说,你又骗我!” 杜衍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什么叫‘又’?难道你以为我骗过你?” 江月儿哼道:“你敢说你没骗过我吗?” 杜衍刚要答声“敢”,突然福至心灵,喝道:“你今天偷偷看我屁股上的胎记了!”想来想去,自己骗她的,也就只有这一件事了。而那姓孟的小子向来最听她的话,说不定就是他偷偷放她进去看过了! 江月儿懒得说话,又哼了一声。 杜衍却以为她是默认了,登时捂住屁股,羞愤交加:“你不是答应过阿叔,不会再偷看了我,我吗?” 江月儿被他这一句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大坏蛋!不止敢骗她,还冤枉她! 但在她开口前,杜氏的声音先响了起来:“衍哥儿,谁许你说话了?!” 原来杜衍羞怒之下,忘了控制音量,叫在织房里起身换纱锭的杜氏听了个正着。 杜衍心里正为着自己的屁股给个小丫头看了羞恼不已,未及辩解,杜氏已道:“既如此,你多站一刻,月丫儿,你可以上楼去了。” 江月儿喜得差点拍了巴掌,这坏蛋可是头一回受罚,还罚得比她重呢!看这杜衍垂头丧气的模样,她乐得能多吃两碗饭,哪还舍得上楼去? 她嗯嗯随口应付杜氏两句,听织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自己搬个小板凳,哪儿也不去,就挨着墙根儿,坐到杜衍旁边,仰起脸笑嘻嘻地对着他做鬼脸。 杜衍的脸色这会儿已经胀得像紫茄子似的,偏强憋着一口气,不肯叫这小胖妞看了笑话。心里一时后悔:不该为了耳根子清净,骗了小胖妞,这会儿被她报复,也算得着教训,以后还是离这祖宗远着些吧! 杜衍这样一想,再深吸几口气,慢慢平复着情绪,不消片刻,神色竟恢复了正常。 可江月儿留在这儿不就是为了看热闹的?如今热闹不给她看了,她—— 她一双大眼睛往屋里屋外转了转,登时来了主意。 杜衍只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小胖妞跑到院里蹲下来,不知在地上捣鼓了些什么,没一会儿又背着手跑了进来,望着他,笑得很狡黠。 杜衍竟被笑得心里一颤,不觉张开手,作出了个防备的动作。 江月儿冲上来,趁他挡头挡脸的时候,一股脑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了他的脖领子里。 杜衍差点跳起来:那是一大捧的苍耳子……背上好痒好麻! 扔完苍耳子,江月儿拍拍手,迈着小步子又回到了院子里……这事,还没完…… 杜衍竟不知道这小胖妞整起人来竟这样花样百出,叫人防不甚防。因而,如坐针毡地站完了这一刻钟,也顾不上自己那点小面子,他喊了声“阿婶我能走了吗?” 得到允准后,忙不迭地上了楼:小胖妞正在火头上,他还是暂时避避风头吧! 楼底下,江月儿掐着腰,咯咯咯笑了半日,突然发现,积郁在胸中半天的那股郁气竟消散了一大半! 她眯起眼睛,望向二楼窗台,觉得这一刻,她跟严大郎和严二郎特别有共鸣。捉弄人,尤其是捉弄大坏蛋,的是件让人很开心的事呢! 尤其一想到这些天她在这坏蛋面前伏低做小地大气不敢喘一口,他还时不时地委屈得不得了,心里悄悄涌起的那股不忍立刻就无影无踪了呢! 二楼上,杜衍铺开宣纸,练了大半张的字,等到心绪彻底平复,才想起来一件大事:他唱歌前小胖妞怎么说来着?她知道他之前叫什么了?! 真的假的?! 杜衍马上就站不住了。 江月儿向来心大,她的心事早随着那哈哈一笑消散了大半。 杜衍上了楼,她想起自己的小蛙(大坏蛋骗了她,她当然要收回小蛙),在院子里给它捉完午饭,又踮着小短腿给堂屋小花瓶插着的荷花换了水,还到厨房问白婆讨两块海棠糕吃完了,估摸着杜氏快纺完线了,才施施然上了二楼。 一进门,当头就迎着一句:“姐姐,我知道错了。你别气我了好不好?” 瘦弱白净的小男娃走到哪都是腰板挺直,把头昂得高高的。现在冷不丁低了头,眼眶还湿湿的泛着红,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神色,的确是会让人心疼的。 若是以前,这副小奶狗求安慰求抱抱的神色最能打动江月儿。 61.061 此为防盗章  说话的人一身严家下仆穿的青衣小帽, 他瞪着杜衍,三两步跳进游廊里, 不可置信的样子:“阿敬你还活着!”张着手朝几人冲了过来。 杜衍闪身避开, 神色有些迷惶。 楼管家皱了皱枯细的白眉毛,踏前一步:“放肆!谁教的你横冲直撞的没规矩!” 那人才看见楼管家, 身体一抖,忙刹住步子, 眉眼也低了下来:“回管家的话, 我叫高进,是阿敬的朋友。” 楼管家想了起来, 看一眼杜衍:“你是月前自愿进府的高二狗?是被拐的那个?” 那人忙道:“正是我, 我认了府里的王喜贵当师父,现下我师父给我新取了个名,叫高进。” “那你为什么叫衍哥儿阿敬?你知道他以前叫什么吗?”江月儿插了句嘴。 高进有些讶异, 不明白“阿敬”怎么又改了名字。但他飞快望向楼管家, 见对方微微颔首, 方答道:“我不知道, 只记得我被拐子捉到时, 他已经在那了, 他让我们唤他阿敬。” 江月儿还待追问,楼管家先道:“你跟我们来,边走边说。” 于是, 到了严府的演武场时, 江月儿总算听到了“杜衍设计逃脱人贩子, 独自留下断后,反被对方抓住,差点被对方打死”的完整经过。 高进身为当事人,原本就对揽总此事,又使他们成功脱逃的杜衍异常崇拜,那次经历由他一张嘴说来,更是情真意切,惊险万分。 待听到杜衍返身拖住人贩子,好让别人逃走时,江月儿眼泪汪汪地去握他的手,哭得直打嗝:“阿敬,你真是个大好人。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高进擦了擦眼泪:“我这些时日,一想到阿敬为了救我们,死在了那对毒夫毒妇的手下,就吃不下睡不着,我比他还大,却什么都没帮上……所幸吉人自有天相,阿敬你还活着,这可真好!” 两小儿哭成一团,反而是当事人杜衍神色虽然激动,情绪倒相对平静许多,但这只是相对而言。 “那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来历吗?”他眼中亮起了星光。 一路走来,有江月儿在,高进已经知道杜衍前些日子烧坏了脑子,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正要答话,突然耳边凭空一声大喝:“站直!” 高进登时像被针扎了一样,抬头挺胸突肚,瞬息间由一只弓腰缩头的虾爬变成了一柄顶顶直的标枪! 楼管家神色如常,将江月儿放下地,唤了声“老爷。” 高进有点讪讪地塌下腰:老爷太威武了,只要听见老爷说话,都会吓得一哆嗦呢。 那声音的主人这才看到他们,招呼了一声:“是江家小姐来了?” 江月儿怯怯唤了声“严伯伯”,忍不住往楼管家身后躲。 因着江栋上午要去衙门点卯,严家又没有女主人,杜氏不方便上门,才只好单放了他们两个小孩子家出门做客,这还是江月儿头一回单独在陌生人家里。虽则她脾气外向不怕生,但严老爷生得那样威风,她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的。 严老爷大步走过来:“咦,江小姐怎地哭了?是有人不懂规矩,有怠慢之处吗?”他一转身,原本规规矩矩站立的严家二小立刻转头对着她吐舌头拉眼睛地做起了怪相! 江月儿瞪着校场上的严家二兄弟完全傻了:为什么这两个讨厌鬼在这?!阿爹没同她说过啊! 楼管家三言两语将路上的事说了,严老爷便将杜衍的问题又问了遍:“那杜小哥问你的事,你还记得吗?” 高进可惜地望着杜衍那半张带着疤痕的脸,摇头道:“阿敬因生得好,洪四娘夫妇一意要在他身上发笔大财,将他看得极紧,我们少有说话的机会。便是说了话,也只是商量如何逃走。” 杜衍仍是沉默,但眼中那点星光倏然熄了下来。 江月儿看不懂他的眼神,但她就是知道弟弟现下必定难受极了,握了他的手:“阿敬,你别难过。” 杜衍勉强挤出个笑,听严老爷冲那二人吩咐道:“好了,没别的事,你们先下去吧。” 江月儿连忙挥手,大声与楼管家道别:“管爷爷,再见。” 楼管家尚未回话,一声大笑突地响起:“哈哈哈!管爷爷?笨蛋,你连楼管家姓什么都不知道?” 却是正罚站的严二郎指着楼管家,哈哈笑弯了腰。 江月儿涨红了脸,这两个讨厌鬼真讨厌! 她求救地望向楼管家:“管爷爷……” 楼管家看一眼严老爷,笑眯眯地转向江月儿:“无妨,江小姐可以叫我管爷爷。” 江月儿一个笤帚高的稚龄小儿,她哪里听得明白楼管家话里的话,只明白了一件事,她叫“管爷爷”一点也没错,管爷爷自己都承认了的! 当即兴高采烈回嘴道:“听见没有,管爷爷就叫管爷爷,你才是笨蛋!” 严二郎傻了眼:为什么管家爷爷要这么说?难道他真的不姓楼而是姓管? 一根筋的小男娃立刻被小丫头带到沟里去了,疑惑地挠了挠头:“楼管家真的不是楼管家?是管管家吗?” 严老爷看在眼里,脸黑了一层:别人两句话就晕头了,果真是笨蛋! 当下没好气地喝道:“小二,愣什么?来训练了!” 又对江月儿露出个勉强算“和蔼”的笑脸:“江小姐,今日你是做什么来的,令尊同你说过吧?” 江月儿点点头,听严老爷道:“那好,现在那两个小子就在那站着,你只管过去把他们打趴下便是!” 江月儿瞪大了眼:可以随便揍那两个讨厌鬼?有这么好的事? 闲话刚起了个头,江家小院的门吱哑开了一线,一颗梳着双丫髻,一边丫髻上插着一个红绢花的圆脑袋从里探出来。 一个叫钱玉嫂的妇人笑着同她打招呼:“月丫儿出来玩了?” 江父是县衙书办,听说最近颇受县尊重用,邻人们见着这一家人,俱是客气得很。 江月儿只顾得上稍一点头,她目光严肃,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的大海碗,仿佛抱着什么稀世奇珍,紧张而肃穆地走到石板路正中,将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往地上一倾—— 哗啦啦,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黑药渣全倒在了石板路上! 江月儿如释重负,一高兴险些把大碗扔出去:“小弟,我说过很简单的。你快出来,快多踩两下药渣,就不会痛痛了!唉呀,你快出来呀!” 踩药渣是杨柳县民间习俗,病家最后一碗药渣往往会倒在大路中间,让病人和过往行人踩踏,疾病便会很快被被人气赶走,再不返转。 不过,小弟? 几个妇人不约而同住了嘴,看江月儿从门里扯出个穿青布小褂,梳桃子头,垂着脑袋的小小子。 那小子细弱弱一小条身板,扭着手脚不大情愿地被拽到石板路中央,不发一辞。 江月儿不以为意,如一颗大丸子一样在那一地的药渣上蹦蹦蹦跳了好几下,又笑着来拉他。 小子大约也明白自己这回逃不掉,不待江月儿再来抓他,赶忙站到药渣上,草草跺了两下又跑下来站得远远的。 江月儿不大满意,不过,还是伸出五根胖胖的手指在他身上连弹数下,嘴上嘟哝着“瘟娘娘请回吧,瘟娘娘别来啦”。完成这一系列仪式后,拽了他就往家里跑。 钱玉嫂忙吐了嘴里的瓜子皮,唤她一声:“月丫儿,这是你——” 她原要问这男娃是不是江家新领回家的“小女婿”,想到江父那总戴得一丝不苟的书生巾,不免多了一分端正:“这是你家的亲戚吗?”名份未定,还是不要在这上头开玩笑的好。 “嗯,”虽则极少出门,江月儿却是个不怕生的小姑娘,她拉着手里的“小弟”,挺着小胸脯,向看热闹的几人介绍道:“钱嫂嫂,这是我弟弟,他叫杜衍。” 姓杜倒可以理解,江家要招的小女婿,若是跟女儿一个姓,岂不叫人误会这孩子是被抱养来继承家业,跟女儿抢家财的嗣子?妇人们好奇的是,为何叫小弟?不是说这孩子出身来历不明,江家是怎生认定这孩子比他们家女儿小的? 因时人招婿偏好女小男大,有其他人便问了:“月丫儿,你怎知道他,衍哥儿是你弟弟的?” 江月儿的小胸脯便又挺高了些,这是她近来的得意事,她正愁家里不够她炫耀呢!自己拿手指比划个蔑片宽窄的长度,可自豪了:“我比小弟高那么些,当然我是姐姐啦!” “噗!” 妇人们皆掩嘴笑了:果真是孩子说的孩子话! 这两个孩子除了一胖一瘦外,分明一般高矮。想是小丫头为了当姐姐,强把男娃说矮了。 妇人们笑嘻嘻地,也不说破,有人笑着逗杜衍道:“衍哥儿怎地不抬头?莫不是臊了?” 江月儿原也笑呵呵地美着呢,忽然听见身边人抽了下鼻子。 她脸色一变:糟糕,“小弟”最不喜欢人家说他矮了!她怎么又忘了! 江月儿紧张地转头,果真见杜衍垂着头,嘴巴微抿,不必看脸色,就知道他不高兴极了。 江月儿苦了脸:这个弟弟可不好哄哩! 她转转眼珠,看见斜街大桑树下有几个穿开裆裤的孩子趴在一处斗草,顿时把出门前阿娘的交代抛到了脑后,拉着杜衍跑过去:“衍哥儿,我们来玩斗草吧!”一时还真不敢再叫“弟弟”了。 垂着的小脑袋抬起片刻,想起现在还在生气,忙又垂下:他才不是弟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肯定,自己肯定比这小丫头大! 杜衍一抬头,几个一直暗暗打量两个孩子的妇人便是一惊,交换了个眼神沉默下来:刚刚孩子低着头,她们第一时间没发现,这孩子的右颊上一块红里带紫的大痂,乍一看上去,好不怕人!若是痂以后还好去,若是胎记…… 江月儿没看到杜衍的小动作,但她知道,弟弟醒来之后,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如今正是对一切没听过见过的事好奇的时候,当即大包大揽道:“你不知道斗草是什么吧?我来教你!” 没做梦之前,江月儿与十里街前后的孩子们也是熟惯的。看见是她,还有个梳小鬏鬏的小丫头咧着豁了颗牙的嘴招呼她:“月丫儿,你阿娘愿意放你出门跟我们玩了?” 江月儿脸上的笑顿时一滞:险些忘了,她出门时,可是跟阿娘保证过,踩完药渣就回家的。要是被阿娘知道…… 还不待她生出退意,一根细长的白茅草放到她手中。 杜衍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三四根草茎,轻声道:“我看这根草一定行。” 江月儿乐了:“那你先看着,我斗一次再给你玩。”衍哥儿跟她说话,就是不生气了。 杜衍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在她身边站定。 看江月儿一边招呼了几个小娃来斗草,又问两个眼生些的男娃:“你们两个是谁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那两个男娃一身锦衣,身边围着几个穿青衣的成年男子,一看便是与十里街其他人家的孩子是不同的气象。 “他们是前街柳爷爷的外孙,就是拎大茶壶的柳爷爷。这是严大郎,那是严二郎,他们今天跟他们父亲来看他们外外。”豁牙小丫头抢着答道。 江月儿记性极佳,立刻便想起来:“是长胡子茶爷爷吗?”惊道:“他竟然有孙子!” 在江月儿印象里,前街的柳老头除了他那一把总是打理得仙气飘飘的美髯外,就只有老头穿着一身藏青色旧衣在巷子里沉默进出的背影了。因他每到夏天便提着一个大铁壶泡几碗土茶搁在树荫下供行人歇脚纳凉,茶水对孩子们免费,附近的孩子们便叫他一声茶爷爷。 茶爷爷家除了偶尔有打抽风的几个穷亲戚上门,哪有过穿戴这样漂亮的外孙来往? 那两个男娃原本跟杜衍一样站在旁边看他们斗草。此时听了江月儿的话,不约而同对她怒目而视:“我外祖当然有孙子了!” “胖妞,你浑说什么呢!” 江月儿素来心宽,若说一般小儿间的口角,她呵呵一笑便也罢了,偏那严二郎骂她一声“胖妞”,这下可了不得了!她近来最听不得一个“胖”字,怒回嘴:“你才是胖妞!我娘说我一点也不胖!我才不胖!我那是有福气!” 严二郎噗地一声笑了:“还说你不胖,看你那下巴,有三层了吧?” 打虎亲兄弟,严大郎也撇嘴道:“不止胖,还笨!‘胖妞’就是说的你们丫头片子,这都不知道!” 一个说她胖不算,还来一个! 江月儿险些被气炸!她虽长得圆润了些,可是唇红齿白,又爱笑又活泼,活脱脱年画里跳出来的胖娃娃。又因她性子一向好,不管大人还是小孩,谁不喜欢她?长这么大,除开杜衍骂她的那一回外,她从没被人如此嫌弃过。 因此,她一着急,反而结巴起来:“你你你——” 看见她这样,严大郎严二郎拍手大笑:“哈哈哈哈,胖妞脸红了!” “胖妞的脸变红鸡蛋啦!” 有他们两个起头,几个不知事的小娃也跟着嘻嘻哈哈哄笑起来。 江月儿眼泪都快气下来了:怎么会有这么坏,这么讨厌的人! 她啊啊大叫着,眼泪即将夺眶—— “你们两个绿螳螂,也好意思说别人胖!” 却是杜衍不知何时踏前一步,半挡住江月儿,冷笑着说了一句话,令众人的嘻笑声一静。 但紧接着,小娃们看看严氏兄弟,又“哄”地大笑起来。 这回的笑声可比刚刚笑江月儿大声多了:若说叫江月儿“胖妞”,小娃们只是嘴上起哄,心里自有论断,可杜衍的比喻就太妙了! 一群小娃中,就严氏兄弟两个今天穿了一身极鲜亮的油绿色小团花锦锻衣裳。那衣裳细长两条袖子,做得太过合身,正裹在兄弟俩四条小胳膊上,可不就是活脱儿两只细手长脚的绿螳螂? 严大郎涨红了脸,当即大怒:“喂!丑八怪,你说谁呢?” 严二郎气势汹汹地跟上:“说谁呢!” 杜衍气定神闲,他不像江月儿,被人叫声“丑八怪”又不会掉一块肉。一句话找补回来后,也不与严氏兄弟口角争锋,只斜眼将他两个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撇过头去,一副“尔等蠢蠹,不屑与之为伍”的模样。 这不说话,比说话更气人! 严大郎“啊”地大叫一声:“揍他!”当先扑上去,一拳捣向杜衍的鼻子! 围观的孩子们一哄而散:“打架了!打架了!” 江月儿被杜衍眼疾手快地推开,他自己不退反进,一歪头轻松躲开那一拳。忽而身上一重,却是严二郎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冲严大郎叫道:“大哥快打他!” 严氏兄弟二人在家里家外称王称霸,一向配合默契。严二郎话音未落,严大郎第二拳已到了杜衍的面门! 这一下杜衍下盘被拖住,可再没地方闪躲了! 弟弟要被打了! 江月儿站在一边急得六神无主,忽然想起先头她对弟弟说过,以后她当姐姐,绝不欺负他,也不绝叫人把他欺负了的话。 言犹在耳,如今弟弟就要在她面前被人揍,那怎么能成? 这样一想,江月儿立时生出了无穷的勇气,她举起一直没撒手的大海碗冲上去,瞅准严大郎的后脑勺就是哐叽一下! 严大郎但觉脑袋一晕,眼前一阵金光闪烁,待到醒过神来,他已经躺在地上,身上像被压上了千斤秤砣一样,动弹不得。 那个长得像福娃娃一样的胖妞就坐在他肚子上,张大嘴,哇哇哭着直叫娘,又把两条胳膊舞得像水火棍似的,噼哩啪啦一阵乱打,险些把他再抽晕一回! 严大郎:“……”被打的是他,他才是该哭的那个好吧! 桂子刚刚飘香,天气刚凉上一些,杜氏不顾孩子们的吵吵,张罗着撤了床上的席子,与阿青拉了绳子,将要用的被卧取出来晾晒。 洗漱完毕,江月儿就跟往常一样,端了小杌子站在葡萄架下,踮着脚尖,仰了脸去数她的葡萄。 阿青便与江月儿笑道:“要是今年这葡萄熟不了,可就枉费咱们月姐儿这每日的痴心啦。” 杜氏也笑:“这馋相幸亏是在咱们家院子,要叫外人看去了,怕是一串葡萄就被拐走了。” “我才不会被拐走。”江月儿奶声奶气反驳一句,忽然跳下凳子跑进屋,欢天喜地地叫:“阿爹,阿爹!” 阿青跟杜氏挤挤眼:“怕是葡萄熟了,月姐儿请帮工去啦。” 杜氏掩嘴一笑:“再不熟,她得把床搬出来跟这一嘟噜葡萄睡了。” 果然,江栋外衫都没穿,从屋里拿了剪刀给女儿找葡萄:“在哪呢?”老半天找到一个半青不紫的,塞进女儿嘴里:“甜不甜?” 江月儿脸都皱成了一团,含着剩下的半颗葡萄却答得脆响:“甜!” 江栋哈哈一笑,将藤上几颗半青带紫的葡萄全剪下来:“那都吃了,让你好好甜甜嘴。” 江月儿抓着满手的葡萄,吃也不是,丢也不是,好不为难。 江栋又笑她一回,揉揉她的小鬏鬏,回屋穿了衣裳,与杜氏说一声:“我上衙去了。” 出门时还问一句:“月丫儿今日不送阿爹啦?” 江月儿背对她爹,挥两下小铲子算是告别:“阿爹早些回来,我还忙着,就不送阿爹了。” 因这几日严家老爷带着儿子去了临安,预备在那过中秋,江栋也就不用出门时捎带儿女们一程去严家,只好酸酸说句“小没良心的”,自己拎着画筒出了门。 天气一转凉,江栋的船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江月儿每天虽仍起得早,但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家附近转悠,跟附近街坊的小娃们一道玩。 杜氏的被卧晒得差不多了,院子里的江月儿果真不见了踪影。 杜氏扬声叫了一声,听白婆道:“月姐儿出门往西头去了,娘子不必担心,她没走远。我就在门口看着,丢不了的。” 这附近不临街,里里外外都是老街坊们,里弄里时常有孩子们跑来跑去,杜氏在安全上还是放心的。嘀咕一句:“整天不着家,也不知在忙什么。”揉着肩往织房去了。 因为江栋数月前的开导,加上杜氏不是那一言一行都要给孩子安排妥当的母亲,只要江月儿按时按量完成课业,她就不会管束太多。 再说江月儿,一出门就有个豁了牙的女娃问她:“月丫儿,你家葡萄熟了?” 她是江家东邻王家的女儿,叫王二丫,想来今早江月儿在院子里说的话被她听了去。 江月儿便把兜兜里的葡萄给她两个:“熟了,你尝尝。” 王二丫喜得露出了豁牙,她吮着葡萄里的汁水,也不觉得酸,又问:“衍哥儿今天怎么没跟你一块出来?” 江月儿放下小桶揉揉手臂,不高兴道:“你干嘛老问他?”因为近来老是被阿敬那坏蛋嘲笑自己把梦里的事当真,她又气得好几天没理他了。 王二丫脸有点红,道:“我哪有老问他?你们不是总在一块儿吗?” 江月儿放下小桶,往墙角浇了一瓢水,道:“别管他啦,二丫,你帮我浇浇水。” 王二丫便问道:“对啦,你这些天干嘛总绕着刘顺家浇水?也亏得刘顺不在家,不然他早拿大棒槌撵你了。” 江月儿反驳道:“谁说我只给刘顺家浇了?我还给余奶奶家,洪大婶洪二婶家……”她扳着手指头数了七八户人家,道:“我给他们都浇了。你要是不想浇,就让开些,别弄湿你裙子了。” 说来也巧,江月儿说着话一分神,一瓢水便歪了一半,有几滴正巧溅到王二丫桃红色的新裙子上,她抱怨道:“你把我裙子弄湿了,真讨厌。”一跺脚跑了。 江月儿站直身子捶捶腰,提起空桶,对着还剩一大半的围墙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她做了那个走火的梦后,匆忙跑上楼同阿爹阿娘和阿敬讲了。阿敬就不提了,阿爹阿娘开始还紧张了两天,但没发现有什么事发生,就放松了下来,还糊弄她,说她只是做了个梦,还逼她喝了好几天的苦药汤子,说是给她安神用。 可做梦和梦见那样的事那是不同的! 江月儿说不出不同在哪,可她就是知道,刘顺家一定会走火!而且那火还特别大! 将近一月过去,江月儿记不得梦里诸多细节,可那映红了的半个天,还有洪大婶瘫在门口哭喊洪小宝的样子她是绝不可能忘的。 江月儿也有自己的倔脾气:阿爹阿娘不帮她,阿敬笑话她,她就一个人来! 只是不知道刘顺家在哪一天失火,江月儿只好每天提着阿爹专意给她做的小桶到刘家还有记忆中都遭了火的街坊家转一圈,就打算有火灭火,没火浇水这么过了。 吭哧吭哧浇完一大圈,江月儿拎着桶回了家。 白婆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招呼她:“月姐儿,婆婆新做的枣泥糕,给你一块儿,来帮我尝尝味儿怎么样。” “唉,就来。”江月儿乐颠颠地丢了桶钻进厨房。 就在婆孙二人在厨房欢快偷吃的时候,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打开刘家大门,望着久违的家露出了笑容:“终于回来了!” 有行人跟他打招呼:“顺子,你回来啦?” 刘顺拢拢肩上的包裹,冷淡地咧了下嘴:“是啊,回来了。” “你这些日子都哪去了啊?” 回答他的,是对方“砰”的关门声。 那人呸地吐了口唾沫,脸色铁青:“横什么横!当谁不知道你的底细,就知道你不敢说!肯定又去哪偷鸡摸狗去了!” 一墙之隔,刘顺四下检查一番,把里屋的门闩好,才解开那个不离身的包袱,摸着两个雪白的大银锭,脸上是梦幻般的笑容:“发达了,这下可真的发达了。” 江月儿是个不太聪明的小姑娘,但那是因为她有个特别聪明的弟弟比着,才叫人一眼看不到她。 现在弟弟不在身边,便立时显出了她与一般孩子的不同。 她一把按住要跳起来制止严家兄弟的孟柱子,还捂住了他的嘴。 等两人走出一段距离,江月儿才放开他,听孟柱子不解地问道:“月妹妹,你干嘛不让我拦住他们?衍哥儿多爱干净的人哪,万一叫他们推——” 江月儿紧抿着唇,严家兄弟那几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严小二根本不知道杜衍屁股上有没有长胎记!他骗了她! 孟柱子望着江月儿的神色,不觉住了嘴:“月妹妹,你怎么了?” 怎么了?! 严小二那大笨蛋不止骗了她,还把事情说给了严大郎听!就该知道他一点也靠不住! 此时的她,还没想到杜衍在其中的作用。 因为,光是发现这个,就足够让她愤怒了。 敢情她这么多天都叫阿敬管着,给他斟茶倒水,铺纸磨墨,全是白做的! 江月儿眼睛直勾勾盯着站在岸边的杜衍:所以,阿敬明明知道严小二没看到他的胎记,还拿着她这点短那样欺负她! 江月儿咬着唇,直到看见站在岸边的杜衍“扑嗵”一声掉进池子里,她眼睛里一直转个不停的泪珠也砸了下来。 太气人!太气人了! 孟柱子跳了起来:“不好,衍哥儿真叫他们推下去了!快来人哪!衍哥儿落水了!” 孟柱子大叫着就要跑过去,衣角被轻轻拽住,江月儿使劲一抹眼泪:“孟大哥,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一炷香后,孟家 “在尾巴骨下面,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是个红色的。”孟柱子先出了房门,与江月儿小声道。 “你们俩,在说什么呢?” 杜衍穿着孟柱子的衣裳,有点不自在:“我们先回去吧。”孟柱子比他高比他壮,他套着这身肥大的麻布短衫,很是难为情的样子。 孟柱子瞅瞅江月儿,即便是像他这样的老实人也觉出了不对,把留他们用饭的话咽了下去。 严家那两个也不大高兴:白忙活这一场,连根毛都没看到!还被杜燕子在荷塘里下阴手踹了两脚,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因此,杜衍一说要走,严二郎立刻嚷嚷道:“大哥,我们也快点回去吧,采莲子一点也不好玩。”还问江月儿:“你说是吧?月妹妹?” 阿青张手护着两个孩子,对这两个害自家小郎跌下池塘的坏孩子没有一点好感:“月姐儿别跟他们说话!来,阿青抱你走。” 江月儿却牢牢抱着自己的小瓷缸,低着头,一语不发。 几个孩子都以为她在生气,严二郎吐吐舌头,怕江月儿找他算帐,喊一声“月妹妹,我明儿个去找你玩。”拽着他哥赶紧跑了。 62.062 此为防盗章 那人才看见楼管家, 身体一抖,忙刹住步子, 眉眼也低了下来:“回管家的话,我叫高进,是阿敬的朋友。” 楼管家想了起来,看一眼杜衍:“你是月前自愿进府的高二狗?是被拐的那个?” 那人忙道:“正是我, 我认了府里的王喜贵当师父,现下我师父给我新取了个名, 叫高进。” “那你为什么叫衍哥儿阿敬?你知道他以前叫什么吗?”江月儿插了句嘴。 高进有些讶异, 不明白“阿敬”怎么又改了名字。但他飞快望向楼管家,见对方微微颔首,方答道:“我不知道, 只记得我被拐子捉到时,他已经在那了, 他让我们唤他阿敬。” 江月儿还待追问,楼管家先道:“你跟我们来, 边走边说。” 于是, 到了严府的演武场时, 江月儿总算听到了“杜衍设计逃脱人贩子,独自留下断后, 反被对方抓住, 差点被对方打死”的完整经过。 高进身为当事人, 原本就对揽总此事, 又使他们成功脱逃的杜衍异常崇拜, 那次经历由他一张嘴说来,更是情真意切,惊险万分。 待听到杜衍返身拖住人贩子,好让别人逃走时,江月儿眼泪汪汪地去握他的手,哭得直打嗝:“阿敬,你真是个大好人。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高进擦了擦眼泪:“我这些时日,一想到阿敬为了救我们,死在了那对毒夫毒妇的手下,就吃不下睡不着,我比他还大,却什么都没帮上……所幸吉人自有天相,阿敬你还活着,这可真好!” 两小儿哭成一团,反而是当事人杜衍神色虽然激动,情绪倒相对平静许多,但这只是相对而言。 “那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来历吗?”他眼中亮起了星光。 一路走来,有江月儿在,高进已经知道杜衍前些日子烧坏了脑子,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正要答话,突然耳边凭空一声大喝:“站直!” 高进登时像被针扎了一样,抬头挺胸突肚,瞬息间由一只弓腰缩头的虾爬变成了一柄顶顶直的标枪! 楼管家神色如常,将江月儿放下地,唤了声“老爷。” 高进有点讪讪地塌下腰:老爷太威武了,只要听见老爷说话,都会吓得一哆嗦呢。 那声音的主人这才看到他们,招呼了一声:“是江家小姐来了?” 江月儿怯怯唤了声“严伯伯”,忍不住往楼管家身后躲。 因着江栋上午要去衙门点卯,严家又没有女主人,杜氏不方便上门,才只好单放了他们两个小孩子家出门做客,这还是江月儿头一回单独在陌生人家里。虽则她脾气外向不怕生,但严老爷生得那样威风,她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的。 严老爷大步走过来:“咦,江小姐怎地哭了?是有人不懂规矩,有怠慢之处吗?”他一转身,原本规规矩矩站立的严家二小立刻转头对着她吐舌头拉眼睛地做起了怪相! 江月儿瞪着校场上的严家二兄弟完全傻了:为什么这两个讨厌鬼在这?!阿爹没同她说过啊! 楼管家三言两语将路上的事说了,严老爷便将杜衍的问题又问了遍:“那杜小哥问你的事,你还记得吗?” 高进可惜地望着杜衍那半张带着疤痕的脸,摇头道:“阿敬因生得好,洪四娘夫妇一意要在他身上发笔大财,将他看得极紧,我们少有说话的机会。便是说了话,也只是商量如何逃走。” 杜衍仍是沉默,但眼中那点星光倏然熄了下来。 江月儿看不懂他的眼神,但她就是知道弟弟现下必定难受极了,握了他的手:“阿敬,你别难过。” 杜衍勉强挤出个笑,听严老爷冲那二人吩咐道:“好了,没别的事,你们先下去吧。” 江月儿连忙挥手,大声与楼管家道别:“管爷爷,再见。” 楼管家尚未回话,一声大笑突地响起:“哈哈哈!管爷爷?笨蛋,你连楼管家姓什么都不知道?” 却是正罚站的严二郎指着楼管家,哈哈笑弯了腰。 江月儿涨红了脸,这两个讨厌鬼真讨厌! 她求救地望向楼管家:“管爷爷……” 楼管家看一眼严老爷,笑眯眯地转向江月儿:“无妨,江小姐可以叫我管爷爷。” 江月儿一个笤帚高的稚龄小儿,她哪里听得明白楼管家话里的话,只明白了一件事,她叫“管爷爷”一点也没错,管爷爷自己都承认了的! 当即兴高采烈回嘴道:“听见没有,管爷爷就叫管爷爷,你才是笨蛋!” 严二郎傻了眼:为什么管家爷爷要这么说?难道他真的不姓楼而是姓管? 一根筋的小男娃立刻被小丫头带到沟里去了,疑惑地挠了挠头:“楼管家真的不是楼管家?是管管家吗?” 严老爷看在眼里,脸黑了一层:别人两句话就晕头了,果真是笨蛋! 当下没好气地喝道:“小二,愣什么?来训练了!” 又对江月儿露出个勉强算“和蔼”的笑脸:“江小姐,今日你是做什么来的,令尊同你说过吧?” 江月儿点点头,听严老爷道:“那好,现在那两个小子就在那站着,你只管过去把他们打趴下便是!” 江月儿瞪大了眼:可以随便揍那两个讨厌鬼?有这么好的事? 时间呲溜呲溜滑得飞快,转眼到了六月,这是杨柳县一年里最热的季节。 天还没亮,东邻王家养的大公鸡“喔喔喔”已打了三遍鸣。 江栋咕哝一句:“这糟瘟的死鸡,哪天我总得把它炖了!”听旁边悉悉索索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你起这么早干嘛?” 杜氏拨亮油灯,偏头笑道:“我可不想被叫大懒猪。” 江栋一揉脑袋:“是了,还有那个小祖宗!” 话音刚落,就听木制楼梯“咚咚咚咚”的跑动声后,江月儿站在门外拍着门叫:“阿爹阿娘起床啦!” 江栋忙叫:“别给她开门!” 杜氏偏不听他的,拢着头发下了床:“你惯的,你去与她说。” 江栋只好哀叹一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把她迁出咱们房。”先前因为女儿小,加上家里人手不足,江月儿一直是在父母房间里用屏风单独隔出一个小间睡觉的。但家里添了两个人手,加上多了个杜衍,江栋磨破了嘴皮子,总算叫女儿搬出了夫妻俩的卧房。 杜氏挑挑眉:“那我再叫她搬回来?” 江栋只好打着呵欠欠起身子,对杜氏一作揖:“夫人,你可别戏耍小生了。” 杜氏噗地一笑,开了门。 江月儿上身穿着件白夏布衫子,下面是一条水红撒花的纱裤儿,披着发赤着足跳上爹娘的床,精神头十足:“阿爹你几时去衙门?” 江栋弹她一下脑瓜嘣儿:“就知道你只惦着这个。”撵她下床:“快让你阿娘把头发梳好,看这披头散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疯子来咱家了呢。” 江月儿嘻嘻一笑,揉着脑瓜儿还问她爹:“阿爹你几时去呀?” 江栋最近最听不得这个,扬声叫阿青:“水备好了没?快抱月姐儿去洗漱。” 等江月儿出了门,杜氏啐他:“活该。” 江栋摸摸鼻子,不敢作声。 因着酷暑难耐,江栋怕女儿晒出病来,严家演武场早不许她去了。江月儿日日被关在家中,临着水的木楼又是溽热难当,江月儿时常半宿半宿的睡不着,还被热出了一身痱子。江栋看她热得可怜,想着自己早上乘船去衙门,坐在船头上还有丝凉风,便在数日前带着两个孩子出门送他去了一趟衙门。 这下可叫江月儿找到了新玩趣,自那天后,只要江栋早上去衙门,她就一定得跟着。女儿这么依恋他(?),他心里不是不得意的,不过,有两回叫衙门的同僚们看到,可是笑了他好一时的“女儿奴”。 为了那点颜面着想,江栋只好躲了她两回。 这丫头竟还学会“闻鸡起舞”了,每天只要东邻家的大公鸡一叫,她准保起床守着她阿爹送他上衙门去! 江月儿可没大人们那么复杂,一早把阿爹吵起来,她忙着呢。被阿敬捉着练了两笔大字,喂完她的,哦,现在是阿敬的小蛙,觑空跑到院子的葡萄架下,伸着脖子看了回还是青青的小葡萄,吃完早饭,才到了阿爹上衙门的时间,看阿爹摇着扇子出门,赶紧乐不颠的拉着阿敬跟了去。 别看江月儿只是打个转就回,带的东西可不老少。前儿个阿敬给她捉的纺织娘,阿敬的小蛙都得带着去透回气。她呢,总要带两块糕点和两个泥偶,万一坐船腻了,还得翻个花绳吧?于是,又挎着阿娘做的小花布包,把色|色玩具都装进去放好才出了门。 船夫老井回回看见江月儿这又提又抱的就笑个不住,每天必有一问:“月姐儿,今日可想好给你家小蛙是娶个媳妇,还是嫁个相公了?” 江月儿果然嘟了嘴,小瓷缸被她抱得一晃:“井伯伯,我再想想吧。” 她前儿个不知听谁说过一嘴,她的小蛙到了找媳妇的时候,便彻底惦记上了这事。可她的小蛙原就是她爹偶然在河塘拣到的,哪里有这样凑巧,又拣到个媳妇?后来她一想,井伯伯天天在水里,小蛙也住水里,他说不得有办法呢?便试着求了求。 老井却拿一句话叫她犯了好些天的难,他只问江月儿:“你怎知道你家小蛙是个公的?万一它是母的,要找相公呢?”便叫她纠结了这些时日。 老井呵呵笑着撑起船槁,小船破开一条水线,悠悠往前行去。 两岸垂柳依依,偶有轻风吹过,送来阵阵荷花香气。 杨柳县因为水多,有那会过日子,又家有空地的人家便引来些河水,挖个小小荷塘,将口子用竹篱笆围上,种些荷花,一年里也好得些莲蓬莲藕来。 江月儿从上游过来,远远的,叫那满塘的荷花迎风摇上两摇,那点小心事便飞到了九天云外,与杜衍道:“阿敬,你想吃莲蓬吗?” 杜衍还没答话,岸上忽有人大叫:“月妹妹!月妹妹!” 船上几人齐齐看过去,那人穿一件蓝布短褂,正骑在墙头上冲她叫:“月妹妹,你们过来些!”却是他们几个先时救的那个叫孟柱子的孩子。 孟柱子爹娘打听到救命恩人的住处后,领着一家人很是来谢了江家几回。后来孟柱子还单独找江月儿玩过几次,江栋对这个剃着大光头的男孩子也是极熟的。 孟柱子拿个大荷叶捧了一大包的莲蓬递给船头的老井,笑着道:“我家今日采莲子,这些莲蓬给你们吃。” 采莲子? 江月儿站了起来,往孟家墙里张望:“你家也有荷塘吗?挖莲子怎么挖?” 孟柱子摆摆手笑道:“哪有荷塘?就是个小水池子,因我家院子西头那一块地一下雨就冲得稀烂,我娘索性就叫我爹挖了个池子来种荷。采莲子?你没看过怎么采吗?” 江月儿摇摇头,孟柱子便邀请道:“那你到我家来看吧,我娘和我姐姐还在挖哩。” 江月儿刷地一扭头,看向江栋:“爹——” 江栋还犯愁怎么半道上把女儿劝回去呢,当即大手一挥:“不许在人家家里淘气。”问了杜衍,杜衍也没看过采莲子,表示要跟着姐姐去长见识。江栋便叫阿青跟上两个孩子,最后与老井道:“送我去了衙门,还得劳烦你去我家知会我娘子一声。” 老井笑着答应了,临到下船,还逗江月儿一句:“月姐儿要不去孟家的池子寻摸寻摸,看那有没有你家小蛙的媳妇?” 江栋哈哈笑了。 老井这随口一逗,却叫江月儿上了心,非把小瓷缸抱下了岸。 在上岸绕路去孟家大门的路上,她还琢磨着:要怎么才能给小蛙找媳妇呢?还是给小蛙找相公? 因此,严小二直到跑到她面前,她才发现:“咦?严二哥,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严小二撅着个嘴,老大不高兴:“你想什么呢?我叫你好几声,你都听不见。” 又偷偷瞪杜衍一眼,明明这家伙都看到他们了,也不知道提醒小胖妞一句! 江月儿便把孟柱子的邀请说了,现在她自觉跟孟小二有了不同一般的情谊,那点芥蒂早没了,还问他:“严二哥你看过采莲子吗?” 严小二想了想:“莲子嘛,我吃过不少,倒没看过怎么采的。要不我跟你一起去看吧?哥你去不去?” 严家兄弟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于是,去看孟家采莲子的又多了两个男娃。 孟柱子开了门领着几个娃娃往里走,道:“我爹娘都在池子里采莲蓬,等会儿我叫我娘蒸荷叶饭给你们吃。” 孟家的荷塘果然就是个小池子,还没有江家院子大。江月儿嗯嗯几声,视线一直没离了那一院子肥厚的荷叶。 因为池水不太深,孟家爹娘就脱了鞋袜在池水里摘莲蓬,孟柱子就问江月儿:“月姐儿你看什么呢?” 江月儿把小瓷缸给他看:“我想给我家小蛙找个媳妇,你家有没有?” “当然有了。”孟柱子大包大揽:“你不知道,这些青蛙整夜整夜的站在荷叶上叫,吵死人了,我给你多捉几个来,让你家小蛙自个挑吧。” “那太好了。”江月儿回头招呼几个男娃:“你们去不去?” “我不去。”杜衍素来爱洁,一向不喜欢靠泥塘太近。 只没想到,严大郎也拽着严二郎道:“我们也不去。” 他们俩不是最爱凑这种热闹……江月儿没空琢磨那两兄弟,孟柱子已经领着她找到了一只青蛙。 两人藏在宽大的荷叶下面,听孟柱子小声道:“捉青蛙得有耐性,这东西怕人,我们动作要轻轻的。” 江月儿赶紧叫阿青走远些:“你跟着我们,小蛙都叫你吓跑啦。” 阿青下手试了试,看池水只到了小臂中央,再三说:“月姐儿,你可不许下水。”得到江月儿的允诺后,才不放心地走远了些,牢牢盯着江家的两个孩子。 江月儿又趴了一会儿,眼睛始终盯着一个方向,叫她有些累了,她打了个呵欠:有点无—— 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哥你拉我到这干嘛?”是严二郎的声音,他什么时候到水里去的?江月儿有点生气:他这样在水里乱走,难怪她抓不到小蛙! “你看杜燕子。”是严大郎的声音。 “他在摘荷叶,怎么了?” “等会儿你悄悄去,把他从岸上拽下来。” 好哇!严大郎这个坏家伙!就知道不能对他们好一点! 江月儿正要站起来骂他,严二郎已道:“没事拽他干嘛?我不去。” “看他屁股上到底有没有胎记啊,你不想知道吗?”严大郎轻轻道。 胎记?江月儿呆住了:严小二不是说他看到过吗?!那—— 那年托严老爷打听出这件事后,杜衍大病一场,病好之后,再也不提“寻亲”一事。夫妻两个观察他许久,见他性情如常,未曾因为这件事变得偏激阴郁,慢慢放下心来。 借着整理衣衫的功夫,江栋平复了心情。从真心里讲,他一点也不想听见这个名字,但面前这个是他灌注了心血养育并看重的孩子,想让他好好长大,就绕不开这件事。 因此,他低声问道:“你听见什么了?” “席里有个卢老爷,他说他有个在京里做大官的朋友,叫顾敏悟。” “那他认得出你吗?” “卢老爷应当是不认识我的。”杜衍回忆道。 “你跟他可有说过什么话?”江栋大松一口气,赶紧问。 小小少年声音沉静:“没有。” 幸好这孩子稳得住,才没有做出引人注意的事。别说,有时候,他的这份定力,连江栋都有些佩服。 江栋想了想,道:“好,这件事我会想法子同卢老爷打听。他既然今日来吃了酒,必是就住在这附近,我们家总有与他相识的机会。” 杜衍点点头,道:“阿叔放心,我明白的。没事的话,我先回房去了。”他没有向江栋道谢,从他肯冒着性命之危收留他的那天开始,杜衍便知道,一个“谢”字根本不足以抵偿江氏一家人对他的厚恩。 江栋又给自己沏了一杯茶:“你去吧。” 因江家新建的这栋房子在水边,江栋就在建房之初引了一池水进来种荷。 房子以池水为界,分内外两院,共有四进。 以江家原来那点家底,自然置办不起这样的家业。是以这三年来,江栋盖一盖,停一停,几乎将所有闲钱都投到这所院子上,直到今年才彻底完工。 绕过这池水,便到了江家人住的后院。 因杜衍和江月儿满打满算也才七岁多点,江氏夫妻还把他们留在自己住的主院,只是分住在东西两个厢房中。江月儿住东厢房,杜衍住西厢房。 杜衍站在自己房门口,推了门并不进去,对着空空如也的房间淡声道:“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叫阿叔阿婶来找你?” 房里,刻意放轻的呼吸声一重,随即是娇娇的抱怨:“你是属狗的吗?都没进门,就知道我在你这?” 杜衍面色柔和下来,进门拿随身带的火石摸索着点燃了油灯,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江月儿就坐在书案侧边撑头看他,老半天不出声。 她不说话,杜衍也不再赶她,就手拿起案边的《四书集注》开始翻看。 江月儿鼓鼓嘴,伸了手在他眼前乱挥:“哎呀,你这人怎么跟个老头子一样,就一点都不好奇为什么我这么晚了还来你屋的吗?” 杜衍只好合上书册,无奈道:“还能为什么,白天卢老爷那声‘顾敏悟’,你也听见了吧?”他用的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因杨柳县民风开放,家里又从未有过这样的热闹,江月儿又是好奇又是兴奋,拉着杜衍跟在江栋身后看热闹,就听见了这半句话。 江月儿半张了嘴,突然跳起来:“你真的听见了,居然都不告诉我!我还怕说给你听,你太伤心呢,亏我忍这半天。你这家伙,听见跟自己爹有关的事也忍得下去。” 杜衍道:“你不是说,我叫顾敬远吗?所以,那个人很可能也不是我爹啊。”四年前,严老爷朋友就在信里说过,顾家人丢的那个孩子叫容宝。 话虽如此,但是……容宝也可能是顾敬远的小名嘛!就像她大名叫江月儿,小名叫月丫儿一样,一个人又不一定只会有一个名字! 在冲口而出的那一刹那,江月儿及时住了嘴:她是心直口快,不是没有脑子。 阿敬说那话的时候,手一直蜷在袖子里。他在极度紧张或极度害怕的时候就会这样…… 江月儿忽然想起来,那年秋末,阿娘告诉从严家回家的她,说她的小蛙死了,她叫阿青扔了它一样。因为没看见小蛙的尸体,她死活不肯相信,还见人就说小蛙回河里娶媳妇去了。 阿敬他现在,就像丢了小蛙的自己一样,害怕知道,更害怕接受那个最糟糕的结果吧?因此,他们宁愿在想象中得到相对圆满的结局。 “哦,对,我怎么忘了还有这个可能呢?”江月儿憨笑着打了个呵欠:“我困了,要回房去了。阿敬你也早点歇着啊。” 走在回房的路上,她忍不住回忆起白天的事:卢老爷?严大和严二不是一直吹牛说他们是仙水街小霸王吗?让他们打听个人,应该没问题吧? 江家的葡萄一夜之间便进入了大丰收。 “咔嚓”,杜氏剪下最后一串紫葡萄,跟女儿道:“记得一家送一串就够了。” 葡萄吃不完,杜氏便打算送一些给邻居们尝尝。 江月儿高兴地领了这差使,带着阿青挨家挨户地敲门:“王阿婶,我娘叫我送葡萄给你们吃啦。” “余婆婆……” “洪婶婶……” 江家与邻居们处得都不差,一提篮葡萄,江月儿拎着转了一圈,收获了几个杂面馒头,一把小青菜,几个鸡蛋,一包红糖等小吃食。 最后,提篮里还剩下一小串葡萄,江月儿站到了刘家大门前。 阿青看她往那走,当即变了脸色,开始唠叨:“月姐儿,这家不好,咱不去这家好不?” 看着她发愁:这孩子怎么记吃不记打呢?她忘了前两天刘顺怎么拎着棍子轰她吗?要月姐儿跑慢些,那棍子就真落她身上了! 江月儿认真道:“别人家都有,不给他家不好。”要是刘顺再拿大棒子撵她,她跑就是了嘛。 她给自己鼓着劲敲响了刘家的门:“刘顺叔在家吗?我娘叫我给你送葡萄啦。” 门吱哑一声很快就开了,刘顺穿一身簇簇新的玉色绸衣,下巴刮得露出了青茬,往常总佝着的腰也挺得直直的,原本板着脸,看见这串葡萄,才露出了些喜意:“紫气东来,你们这是给我送吉兆来了啊。” 江家住刘家东头,一大早的,江月儿捧了串紫葡萄送他,他这样一说,还真是如此。 他肯好好说话,江月儿也高兴,赞他一句:“刘顺叔今个儿真俊啊。”眼睛顺着他的腿缝往里瞧,寻思着:他家到底是为啥起的火? 刘顺摸摸下巴被她逗笑了:“你这小丫头,可真会说话。你等会儿啊。”片刻后跑回来,塞给她一个匣子:“拿着吃罢,一点心意。” 江月儿年纪小,不觉得有什么,阿青吃了一惊,急忙推拒:“松风斋的点心?这太贵了,我们不能收,月姐儿快给刘顺叔放下。” 松风斋是杨柳县最好的点心铺子,江家也不是吃不起,只是看这雕龙画凤的小匣子,一看便知是店里极高档的礼盒,光只是盒子,少说也是半钱银子。 刘顺果然道:“这原就是买了请人吃的,月姐儿可是给我送吉兆来的,便送她一盒又有什么?”看阿青还待推拒,微沉了脸:“你再推辞,是瞧不起我刘某人吗?” 阿青脖子一缩,就不敢说话了。 这刘顺与十里街踏实过日子的人家不同,自打他父母过世后,也不正经寻个营生,整日里在街上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晃悠。几月前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回来收拾了行李说要跟人跑商,如今瞧这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是真发达了? 阿青憋了一肚子话,回去跟白婆说了,白婆笑道:“我看哪,是刘家有喜事要办了。” 到中午的时候,刘家的喜事传到了江家来。 江月儿拎着她这些天不离身的小桶进门嚷嚷:“刘顺叔要说亲啦。阿娘,什么是说亲?” 杜氏笑道:“还真是有喜事?刘顺跟谁家说的亲?” 江月儿一愣,丢了小桶蹬蹬往外跑:“我再去问问。” 杜氏笑:“怎么这么爱凑热闹,我和她爹都不是这样啊,我看赶明儿叫她小热闹得啦。” 这回小热闹打听的明白多了:“说是前街黄家姐姐,叫翠姑的。” “竟是翠姑那丫头?”白婆咂舌:“黄家不是要二十两银子当聘礼吗?刘顺也出了?他还真发了大财不成?” “出了。”小热闹叽叽喳喳的,把热闹带回了自己家:“出了,刘顺叔还带了几个人去送聘礼,说等晚上回来请我们客哩。” 十里街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大事,大桑树底下早围了一堆闲人说话。 江月儿又出去一趟,回来学给大人们听:“……说是刘顺叔的本钱早赔光了,现在娶妻这钱还不知道是什么脏钱。” 杜氏皱眉:“什么脏钱不脏钱的?”叮嘱女儿:“这不是什么好话,你别学别人乱传。” 又叫白婆关了门,把她撵到楼上描红,才与她们道:“不管刘顺家赚的什么钱,这不关我们的事,都管好自己的嘴,省得祸从口出。” 二人自是应下,白婆问道:“那月姐儿再去刘家,我要不要拦一拦?” 杜氏想了想,摇头道:“只要月丫儿不进他们家门就随她吧,做得太刻意了也不好。” 阿青道:“往后月姐儿出门还是叫衍小郎跟着吧,衍小郎还是稳当些。” 有了阿青这一句话,到晚上刘顺回家在家门口散喜糖时,江月儿就不得不带了个小尾巴。 街坊们说闲话归说闲话,有糖吃的时候,吉利话跟不要钱的,说得刘顺站在门口,笑得像颗咧了嘴的石榴似的直拱手。江月儿离了老远都能听见小孩子们的欢笑声,生怕去晚了,糖就没了。 她骨嘟着小嘴儿走在前面:“你走快些啦,糖都快没了。” 杜衍抹了把汗,道:“你要是着急就先去。” 63.063 此为防盗章 现在弟弟不在身边, 便立时显出了她与一般孩子的不同。 她一把按住要跳起来制止严家兄弟的孟柱子,还捂住了他的嘴。 等两人走出一段距离, 江月儿才放开他, 听孟柱子不解地问道:“月妹妹, 你干嘛不让我拦住他们?衍哥儿多爱干净的人哪,万一叫他们推——” 江月儿紧抿着唇, 严家兄弟那几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严小二根本不知道杜衍屁股上有没有长胎记!他骗了她! 孟柱子望着江月儿的神色, 不觉住了嘴:“月妹妹,你怎么了?” 怎么了?! 严小二那大笨蛋不止骗了她, 还把事情说给了严大郎听!就该知道他一点也靠不住! 此时的她,还没想到杜衍在其中的作用。 因为,光是发现这个,就足够让她愤怒了。 敢情她这么多天都叫阿敬管着, 给他斟茶倒水,铺纸磨墨,全是白做的! 江月儿眼睛直勾勾盯着站在岸边的杜衍:所以, 阿敬明明知道严小二没看到他的胎记, 还拿着她这点短那样欺负她! 江月儿咬着唇, 直到看见站在岸边的杜衍“扑嗵”一声掉进池子里, 她眼睛里一直转个不停的泪珠也砸了下来。 太气人!太气人了! 孟柱子跳了起来:“不好,衍哥儿真叫他们推下去了!快来人哪!衍哥儿落水了!” 孟柱子大叫着就要跑过去,衣角被轻轻拽住, 江月儿使劲一抹眼泪:“孟大哥, 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一炷香后, 孟家 “在尾巴骨下面,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是个红色的。”孟柱子先出了房门,与江月儿小声道。 “你们俩,在说什么呢?” 杜衍穿着孟柱子的衣裳,有点不自在:“我们先回去吧。”孟柱子比他高比他壮,他套着这身肥大的麻布短衫,很是难为情的样子。 孟柱子瞅瞅江月儿,即便是像他这样的老实人也觉出了不对,把留他们用饭的话咽了下去。 严家那两个也不大高兴:白忙活这一场,连根毛都没看到!还被杜燕子在荷塘里下阴手踹了两脚,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因此,杜衍一说要走,严二郎立刻嚷嚷道:“大哥,我们也快点回去吧,采莲子一点也不好玩。”还问江月儿:“你说是吧?月妹妹?” 阿青张手护着两个孩子,对这两个害自家小郎跌下池塘的坏孩子没有一点好感:“月姐儿别跟他们说话!来,阿青抱你走。” 江月儿却牢牢抱着自己的小瓷缸,低着头,一语不发。 几个孩子都以为她在生气,严二郎吐吐舌头,怕江月儿找他算帐,喊一声“月妹妹,我明儿个去找你玩。”拽着他哥赶紧跑了。 阿青便一手拉着个孩子,絮絮叨叨地领着他们到河边等渡船:“等下回去了,我可得好好跟娘子说说,看看严家的两个坏小子,把咱们的衍小郎害多惨哪!月姐儿,你这回可不许拦着我。月姐儿,月姐儿?” 阿青叫她两声没见回答,担忧地摸摸她的头脸,赶忙拿一张荷叶遮住她:“嗨呀,太阳这么辣,把咱们的月姐儿都晒蔫了。” 小胖妞半天没作声,杜衍终于觉出了不对,低头一看,她眼眶红红,竟还是个要哭不哭的模样。 杜衍以为她还在为自己担心,心道,小胖妞人虽笨了些,着实是个心善的好姑娘,不好叫她太担心。一时感动,去拉她的手,柔声道:“别怕啦,我没事的,不信你摸摸,我没受伤。” 谁知那只软软的小手使劲一推,一下差点把他推下河去! 杜衍踉跄两下站稳,怒瞪她:“你要干嘛?!” 她要干嘛?她要干嘛她还不知道呢! 江月儿本来已经完全接受杜衍跟顾敬远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可冷不丁地,今天孟柱子告诉她的事推翻了她这些天的新认知,她,她……彻底乱了。 孟柱子跟严小二可不同,他从来有一说一,是个再实诚信靠不过的男孩。而且,江月儿虽然记不得梦里有没有亲眼见过顾敬远身上的胎记,但她就是知道,顾敬远屁股上有个胎记,小时候是青的,长大才后会变红。 这同孟柱子的说法不谋而合! 所以,杜衍就是顾敬远! 杜衍就是顾敬远…… 江月儿无助地抱住头:一个月前,她是怎么告诉自己的? 她真想过的,如果杜衍真的是顾敬远,她一定把这件事告诉爹娘,把他赶得离她家远远远远的,叫他再也不能回来祸害自己家! 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了,江月儿发现,她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无法出口。 把他赶出去?万一再叫他遇到洪四娘这样的人,可怎么办? 那留着他?万一—— 微凉的小手突然搭上她的额头:“不烫啊,姐姐你头疼得很吗?还是哪不舒服了?” 江月儿终于哇哇哭了起来。 阿青慌手慌脚地抱住她:“怎么了?月姐儿你这是怎么了?” 年轻女子汗津津的胸脯闷得江月儿想吐,她挣扎着想脱开身,却叫阿青越抱越紧:“月姐儿你别乱动,马上到家了。” 不是—— “阿青姐,你把姐姐抱太紧,她肯定闷着了。你快让开,让我来。” 阿青茫然地“哦”了一声,江月儿闭着眼睛,感觉身上一松,脸上突然落下几滴水来。 她不由睁开眼睛,头顶上,眉眼清俊的男娃举着一片大荷叶,正撩着荷叶里的水滴朝她洒水。看她睁眼,欣然一笑:“看吧!我说有用的。” 那笑容这样生动真切,即使像江月儿这样懵懂的小姑娘也不能否认,这笑容里的关切之意。 江月儿恨恨抢过头顶的荷叶,烦得将剩下的水全扣到了自己脑袋上! 阿敬这个坏蛋,坏起来恨得人牙根直痒痒,好起来又好得叫人无处不熨帖。 他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这叫她要怎么办嘛! 后来还是楼管家回房,说了声“老井的船等在门外”,才使这场谈话结束。 回味着这场谈话,杜衍忍不住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楼大人虽是武官,竟也看过不少书。而且他又是自北关而来,只这一路风物,就有许多可说之处。总之,与他交谈这一回,自己见识也是长进不少。 “你很喜欢楼叔?”走在前面的江月儿突然停下来转向他。 杜衍又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你在跟我说话?!” 江月儿绷着小脸,只是重复了一遍:“你跟我说,是不是?” 杜衍说实话,他有点受宠若惊了:“他是个好人。” 江月儿点点头:“那你喜欢跟他在一起了?” 她一边问,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他,仿佛这个问题对她很重要。 那种久违的怪异感再次涌上了心头,杜衍不答反问:“我喜不喜欢和楼叔在一起,为什么你这么在乎?” 江月儿竟有些忐忑,想想这些事早晚他也该知道,定了定心,问道:“你觉得你做楼叔的儿子怎么样?” 杜衍脸刷地沉了下来,声音奇寒如冰:“你想赶我走?” 江月儿真心觉得这主意不错,她先时忍了这样久没告诉阿爹阿娘,除了怕再被关起来之外,还怕万一她说出来后,他没有了去处,会再次落到先前那样的境地,才别扭为难了这么久。 说到底,她只是怕杜衍会害到他们家,对他本人,她非但没有那么大的意见,反而,当她做出那个决定后,心里其实还难过了好些天。 顾大坏蛋……呃,阿敬他性子又好,又肯帮她做针线,还肯陪她玩,她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对她那样耐心的男娃,她怎么可能舍得撵他走? 江月儿赶忙道:“不是,我不是想赶你走。” “那你想干嘛?”杜衍一双黑眼紧紧盯着他,里面像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黑浪。 “我,我——”江月儿为难极了:她答应过阿爹阿娘,不能说的! 杜衍重重地喷出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迈出了严家大门。 江月儿急忙追上去解释道:“阿敬,你别生气呀,我真的不是想赶你走。你给楼叔当儿子了,我们也能在一处玩,当好——” 杜衍一脚踹向拴船桩的铁链子! 铁链子“哗啦”打在地上,激起大片灰尘,江月儿噤若寒蝉。 白婆迎上来直跌足:“哎哟,祖宗们,这又是怎么了?” 江家人很快就体会到了惹月丫儿生气和惹衍哥儿生气有什么不同。 江月儿生了气也是小孩子似的胡闹,大人们苦恼的同时,笑话两句,看看热闹,也算种别样的乐趣。 但杜衍若是生气了,他……他倒也不是“我不高兴,大家都别想痛快”的性子,只不过,他抿着嘴,视线不与众人交接,便是吃饭喝水都透着股“闲人勿近”的气势,无论如何也无法使人忽视。 甚至是看他沉默着埋头扒饭的样子都替他难受,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江家两个大人自然也要问问情况,可杜衍的嘴比江月儿还紧,可想而知,他们还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白婆早在回家时就说了,杜衍是跟江月儿吵架时发的脾气。 想到他平时的好性子,众人看江月儿时,不觉带上了两分谴责。 平常欢笑声不断的江家小院里,气氛也无端紧张了许多。 尤其吃完饭两人在书房独自学习时,江月儿连呼吸都不敢放重一点,她一整个下午无心做针线,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杜衍的脸色……忽然感觉到自己现在的情形同前些日子的阿敬,似乎倒了个个儿…… 说来阿敬其实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最多就在自己试图跟他解释时当耳旁风,实在不耐烦听了再把阿青叫进来,让阿青监督自己做针线罢了。 江月儿敏锐地意识到,阿敬明明跟平常一样,平静地站在窗前练了一下午的字,除了最开始的愤怒,他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变,但还是有些不一样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这个身形单薄的男孩子身体里生长着,酝酿着,改变着…… 晚上躺在床上,江月儿不安地翻了好几个身,终于决定把这件事搁置一段时间再说。 但还没等她找到时间同阿敬再好好说一次话,就被阿敬抢先敲了一闷棍。 因为阿敬的反常,江月儿这两天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因此,他一在严家消失超过一炷香时间,她立刻就不安了:“严二哥,阿敬去都去茅房好久了,你跟我一道去看看吧。” 严小二是个挺好哄的家伙,江月儿一声“严二哥”就哄得他顶着大太阳走出去,还撇嘴道:“去茅房怎么了?你难道以为他去个茅房就会丢吗?” 然而,片刻之后,严小二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茅房里没人,阿敬不见了!” 今天陪两个孩子到严家的人是阿青,她大吃一惊:“衍小郎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几天来隐隐压住的不安立刻落到了实处,江月儿当即跳起来:“不好了!阿敬他跑了!” 严大郎一把拉住她:“急什么,你们家对他这么好,他没事跑什么跑?说不定阿敬偷偷躲在宅子哪玩呢?” 他的话很有说服力,严家的仆人们听着严大郎的话,当即转了方向:“大少爷,您觉得杜少爷可能会在哪?” 可江月儿干了什么事她心里有数,而且,她就是有一种预感,杜衍这几天不声不响的,一定是在计划这件事!他连到了人贩子手里都敢跑,何况是他们家?! 江月儿急得说不清话,干脆挣开严大郎的手向门口跑去:“我就是知道!” 严大郎一下没拦住,只好在后头高声叫:“拨几个人跟着江小姐,其他人随我来!” 江月儿一口气跑到码头,然而码头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抹了把汗,听阿青庆幸地笑:“这里没船,月姐儿,这回放心吧,衍小郎肯定没走呢。咱——哎!你还跑什么呀!” 江月儿沿着河沿,追着数米外那艘小舟:别看船板上只有一个艄公,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船舱里一定坐着阿敬! “阿敬!停下来!”眼看那船越开越远,转个角就要消失在河道的这一头,江月儿实在跑不动,急得哭得了起来。 她的身边,一个领头的护卫对身边人使个眼色追了上去。 江月儿却伤心得没空注意身边人的动静,她呜呜哭泣着对那远去的渡船道歉:“阿敬,我错了,你别走!别走呀!” 阿青手足无措:“月姐儿,你别太着急,衍小郎不是随随便便一走了之的人。你……” 她现在是真的后悔,尽管她说不清她在后悔什么。可是,她就是晓得,若是阿敬这一次一去不回头,她恐怕真的会内疚一辈子! 她还太小,不懂一辈子的意思,可现在,她真切地感受到了看着渡船远去时,那样深切的恐惧与后悔,仿佛只有用一辈子才可以遗忘。 江月儿闭上眼,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 “为什么要来追我?我走了?不是正合你意吗?”熟悉的声音在耳衅响起。 却是阿青手上挽着个小包袱,正站在她面前。 “衍小郎,你真在那船上?你为什么要走啊?”阿青后知后觉地叫了出来。 “我想吃酥油泡螺,姐姐骂我贪吃鬼。”杜衍这样说道。 阿青向来是个不过脑子的,他一说就信了,呵呵一笑:“不就是酥油泡螺吗?也值当你偷偷跑,”她望望街对面,跟领头的护卫嘱咐一声,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给你们买些来吃。” 江月儿委屈道:“我什么时——” 冷不丁杜衍凑近她:“你不是想我走吗?我走了不是很趁你意?” 江月儿拖着哭腔抱住他:“我真不是要赶你走!你不许跑。” “我有爹有娘,反正我不给别人做儿子。”他冷冷道。 “不做了不做了。”江月儿被吓得不轻,可不敢再随便刺激他了。 顿了顿,他又道:“你也是自讨苦吃,这样讨厌我,为什么不放我走?” 江月儿有苦说不出:“我,我真的不讨——” “那是为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心中天人交战。 杜衍的声音又冷了:“不说算了。我回去就跟阿叔说,让他把我送到善养堂去也好,省得你见了我烦。” 善养堂?阿敬就是从那被阿爹抱回来的! 在江月儿心里,善养堂是除了人贩子那第二可怕的地方。她将杜衍又抓紧了些:“不行!你不能去那!” 杜衍只道:“你说了不算。”将她用力扒下来,并站远了些。 江月儿呆呆看着自己空空的手,着急道:“你可以在我家多住些时间——” 杜衍冷笑一声:“谁稀罕!”将小包袱往肩上一甩,转头又朝码头走去。 几个站得稍远的护卫面面相觑,看江月儿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不知在男娃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猛地就站住了,嘴巴张得足能塞进去鸡蛋。 “你没发烧吧?”他喃喃着,伸手往江月儿额头搭了一下。 他会害了江家人?这绝不可能!!! 江月儿道:“我不会认错的!我刚刚才见过他,还听他说,鞋上那块蓝色补丁是他姐给他补的,他嫌弃他姐手艺不好呢!” 船猛地撞上岸,江栋扔给船夫一串钱,道:“你去多喊些人,把孩子追回来。” 几个人摇着撸顺流而下,岸上那人一直没离了他们的视线。船夫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揣了钱满脸义愤地跳上岸:“放心吧,江书办,我一定不让那孙子跑掉了!” 江衍怕人贩子还有同伙,自己留在原地不安全,一手抱着江月儿,一手牵着杜衍,急往严家方向赶。 此地离严家不过一射之地,只要拐过那条巷子,到严家门口,父子三个便安全了。 江月儿也觉出了不对,压低声音问她爹:“阿爹,那个人是不是拐子?他是不是抓了孟柱子要卖了他?” 江栋一听他闺女这声音不对,侧头一看,这小丫头那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哪像有点害怕的样子? 他正要警告女儿两句,忽觉背后一阵劲风袭过,颈后突然剧痛,整个人顿时“砰”地砸倒在了地上! 直到看见杜衍被人从背后捂了嘴抱着跑,江月儿才想起来放声大哭:“阿爹,弟弟!” 这时,不远处有人在叫“抓人贩子”,江月儿又想起来跟着叫一声“抓人贩子”,又哭一声“阿爹,弟弟”,跛着条腿追了两步路,又回头望一眼江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抱着杜衍的人却跑得极快,江月儿人小腿短,还等她犹豫,便见那人跳上那艘他们坐过的乌篷船,就手将杜衍倒提起来,往河道里一插,又是一插! 江月儿“啊”地大叫一声,见那人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柄尖刀割断缆绳,再刺向河里的杜衍! “我的天爷!江老爷,江小姐,这是怎么了?” 严家的人终于出现在了巷子的另外一头。 江月儿这才敢哇哇哭着往外跑:弟弟被坏蛋扔到河里,已经快沉下去了! 后面人乱哄哄的:“快留两个人把江老爷抬到医馆去,剩下人跟上!” 江月儿眼里只剩下了河里那片沉浮不定的蓝色布衫,杜衍挣扎着,被河流的力量推动着,向河道中间飘去,眼看将要不知将他带往何处。 好痛,好冷……杜衍奋力挣扎着:他就要死了吗?可是,他一点也不想死!他不想死! “弟弟!”一只小手突然拽住了他的手! 是……是,小胖妞? 杜衍努力睁大眼,视线被小胖妞那张哭成了花猫的胖脸占据。 傻瓜,也不怕被他拽下来……他轻轻地扬了下唇角。 ……………… 三天后 杜氏送走探病的客人,返身上了楼。 楼上,一大一小两个病号相对而卧。 江月儿站在床头,背着小手给她爹背诗听:“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牧童,牧童——” “牧童遥指杏花村。” 杜衍一口说出了答案。 江栋瞪他:“我检查你姐姐的功课,你别插嘴!” 杜氏站在窗边,便看见,江栋一调开眼神,杜衍挑挑眉,对江月儿作出了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态。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都学会串通作弊了?”杜氏嘀咕着进了门。 江栋就问她:“来的是什么人?” “衙门里的刘捕头。”杜氏看一眼杜衍,道:“他来说说那个案子的进展。那个要杀衍儿的丁二,因他身上担着些其他干系,两人虽然合伙做这没下稍的生意,但从不在一处行卧,那丁大瞒得紧,要不是他自己跳出来,县衙还不知道这两伙人竟是一路。因此,丁大被抓没几天他就知道了。后来,他从街坊嘴里打听到丁大被抓完全是衍儿的关系,一心想着要为他哥报仇,端午节那时候就盯上了他。” “那他胆子可真够大的,光天化日的,也不怕事没干成,反而把自己搭上去了。”江栋哼了一声。 杜氏道:“他原也谨慎,这不是看前些日子咱们把孩子看得紧,他没找着机会下手吗?因为最近我们县风声紧,他的同伴催着他赶紧走,原本他想再拐两个就走的,谁知你们就不巧撞上去了。” “那他也不怕被县老爷抓住吗?”江月儿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句嘴。 杜氏竟没斥她乱插话,接着道:“他怕什么?陈大人这回都审出来了,这人在家乡犯了好几桩命案,活到现在已经赚了。再杀个把人根本不在话下。” 再,再杀人?!江月儿吓得一哆嗦,不敢说话了。 杜氏趁机吓唬她:“所以,阿娘平日不许你们随便出门,不许你们跟生人说话,那都是有道理的。看你以后还敢不听阿娘的话!” 江月儿想起那天看见弟弟被人扔进水里的那一幕,直着眼睛,脸彻底白了。 江栋赶忙将女儿揽进怀里抚着她的背安慰,埋怨道:“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杜氏也有些后悔自己说过了,赶忙展开手掌,道:“陈大人还托刘捕头给我带了这个东西。他说这是那个丁二交代的,他们掳来衍儿的时候,从他身上搜到的。”顿了顿,又道:“难怪丁大说不出衍儿的来路,原来孩子根本不是他拐来的。” 这东西指肚长短,是一枝白润通透的小玉笔。 江栋托起这枝玉笔,却一皱眉:“怎么这块地方花了?” 杜氏一错牙,恨恨道:“这丁二倒有些见识。他见这枝小笔上有一处与其他地方不同,猜测这地方必是什么徵记,他怕有人见到这东西认出来,便想着把这徵记磨了再出手。” 江栋叹气,把笔递给对面伸着脖子急得恨不得跳起来抢的杜衍,道:“你多看看,看还有什么能不能想起来的。” 杜衍捧了笔,向江栋手指的地方看过去,一个缺了一点的“雇”字跃入眼帘。 雇? 可她月丫儿也不赖呀!江月儿打会说话起,没有哪一日不同阿爹阿娘缠磨几回的,很是学了几手还价的本事呢。 她转转眼珠,道:“我不叫你白帮我。你给我做针线,我叫严伯伯教你把式,怎么样?” 杜衍这才看她一眼:小胖妞看来也不是没有一点心眼的啊,竟知道他现在最想学武,比想学字更想的那种,还来跟他谈条件了。可惜严家的武师是严老爷重金请给儿子,帮儿子打熬筋骨的,严家真正的武艺均由严老爷关门亲授,不会外传。他一个江家女儿的搭伴,凭什么人家白教给他? 杜衍是忘记了过去,但他原就是个闻一知三的聪明孩子。不用问,他便知道,照常理来说,严老爷不会答应江月儿。 可什么事都怕有个万一。 严老爷的确很喜欢江月儿,若她去说情的话,说不定他真能再蹭到一招半式。 不过,杜衍可不是那样容易受诱|惑的男娃,他还很铁石心肠地只说了一个字:“不。” 出乎杜衍预料的是,小胖妞并没像平常一样对他死缠活缠。她垂下头,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向吵得像随身带了十个小喇叭的小话唠突然不作声了,还叫人怪不习惯的。 罢了,没他看着,这小胖妞定是又会偷偷自个儿玩,万一她没做完,阿婶再打她手板子,又哭了可烦呢。 杜衍这样一想,眼睛便忍不住瞟了过去。 江月儿竟真的在韧针,看上去还挺认真。可她不晓得怎么做的,那根白麻线早就在布头上缠成了一团,她正弃了线,用两根胖乎乎的手指头解线呢。 可就她那两根胡萝卜似的手指头怎么对付得了绞缠在一起的线团?江月儿解得专心致至加满头大汗,那个线团反而越缠越乱。 杜衍在一边看着,汗都快跟着流了下来,他忍不住从她手里拿过东西:“你怎么自己做了?” 他本意是问她,要是不会做的话,怎么不问问他。偏江月儿理解错了,瞪他: “我不做,你替我挨阿娘手板子?” 杜衍抿了下嘴,现出颊边一粒米珠大小的酒窝:能屈能伸,想得怪明白嘛。 又问她:“那你不怪我?” 江月儿便狡猾地笑了,她往榻上一倒,哼哼道:“反正我明儿个要生病了,去不了严家啦。” 杜衍随口道:“明个儿过节,你本来就不用去严家。” 江月儿:“……”弟弟有时候也怪讨厌的! 她气呼呼道:“那我后儿个也病了,你也练不成大鹏展翅啦!” 杜衍这才回过味来:就说嘛,这小胖妞是那么容易就范的吗?她这是“我不好,你也别想好”,要跟他同归于尽哪! 搁在平时,她这话杜衍听听也就罢了,小胖妞装病定是没那样容易过关,可阿婶最讨厌她去严家,说不定她撒撒赖,阿婶真能拦着她,不叫她去。 杜衍望着那团快理顺的线团:突然好想再把它们打个死结…… 看来,不好生跟她谈一回,这事儿不那么容易过去。 杜衍叹了口气:“这些活又不是我叫你做的。你就不怕,你不做,阿婶再罚你吗?” 江月儿哼道:“反正我明天,后天,大后天都生病了!” 这是不打算跟他讲理了。 杜衍他……杜衍他还真不能不正视这个威胁! 他只好道:“要我给你做,不是不行。”江月儿“蹭”地弹起来,听她弟慢吞吞道:“可若是阿婶考你,发现你交给她的,和你自个儿做的不一样,怎么办?” 她娘还真有可能考她! 江月儿不得不道:“我又不是不学了,今天我手戳痛了,你就帮我做一下嘛。” 杜衍又叹了口气:“好吧。我只帮你这一回,你不许跟别人说。” 64.064 此为防盗章 暮春的细雨洇洇如雾, 将杨柳县这个水道如蛛网般密集的江南小城温柔地笼罩起来,不一时,便润湿了斑驳的白围墙,黛色的瓦当与墙角的青苔, 为这宁静的江南小城增添了一丝静谧的朦胧意趣。 县城中心十里街的江家小院里, 江月儿却在这柔情万种的雨丝中骇醒了:她又做那个梦了!那个阿爹阿娘都不许她说给其他人的梦! 她瘫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直着眼睛,半晌,神思才从那可怕的梦境中拔|出来:对了,要快些去告诉阿娘, 她又做这个梦了! 然而,小小的书房窗明几净,只有江月儿独坐在窗前, 听檐下燕子呢喃。 咦,阿娘呢? 微风送来东屋喁喁的低语声。 江月儿寻声推门, 沿着廊下滴檐,带着残留的梦景朝卧房而去。 雨丝被微风轻飘飘地送进木廊中, 浸湿在身上, 非但不冷,反而多了分清凉之意。 江月儿小人儿贪凉,一路走,一路从滴檐下张着手半探出身体, 半身沐着这温柔以极的春雨, 走到爹娘卧室外的支摘窗下, 看见阿爹正立在卧房屏风前, 他的怀里,用长衫紧紧裹着一团东西。 透亮的雨珠顺着发丝自江月儿鼓鼓的脸颊上滑下,她并没顾上擦,踮了脚好奇地看那团东西。 阿爹真给她带回来了?那是……那团东西是什么? 江月儿睁圆了眼细瞧,未曾留意,阿娘杜氏柔声细语地:“……不是我想做这个恶人,可去年我们刚刚举债置办下这处房产,昨天你的朋友又把我们准备买米的银子借了去,我这身子还不争气,时时又要抓药。家里,实在是没办法再……” 江栋清瘦的背影打了个晃,他不是不通庶务的书呆子,只是……江栋掂了掂怀里竖抱着的那团物事,半晌,挤出两句话:“是我无能,叫娘子为难了。可这孩子受了大苦,还发着高热,若是我们现在把他送走,岂不是等于要了他的命?至少,至少——” 他略略一顿,将抱着的直裰拨开一条缝,青灰色的细棉布衫下,是一张几乎和直裰一个颜色的小脸,江栋这才说完剩下的话:“至少,给这孩子降了热,我再想办法——” 杜氏目光在那张小脸上定了定,忍不住探手朝那脸上一摸,就是一惊:“好烫!哎哟,这孩子,怎么脸上也伤成这样的?” 大约被杜氏冰凉的手摸得不舒服,那张小脸的主人猛地一挣,整个身子顿时弹出了那条肥大的直裰! 他的眼睛也半睁开一条线,正正对上支摘窗外,江月儿那双好奇的眼睛。 这一瞬间,江月儿仿佛看到左邻家那只炸了毛亮出爪子要挠人的花狸,她吃这一吓,“呀”地叫了一声。 江栋夫妻两个当即转头。 杜氏沉下脸,喝道:“月丫儿,还不快进来!” 江栋手忙脚乱地,赶紧把怀里的小人儿重新裹紧,此时也板了脸,跟着喝斥被杜氏扯进门的江月儿:“月丫儿,外头落着雨,你怎么敢顽皮不听阿娘的话,淋着雨去外头耍?” 江月儿垂了头,阿娘忙着给她披衣揉头倒热茶,她微垂了头,乖乖听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责怪她,一双大眼睛溜去溜来,最后,定在江栋怀里的小人儿上。 那小人儿被江栋一条直裰裹得看不见头脸,只在尾端露出半只小脚。那半只脚也是赤着,肿得像几日前刚吃过的红烧猪蹄一样,又红又亮,又软又弹……她想吃猪蹄了。 江月儿伸指戳戳那猪蹄,“猪蹄”在江栋怀里一抖,又蜷了回去。 江月儿咂咂嘴,咽了下口水。 “你这孩子!”江栋板了脸,刚起了个头,想起先头的打算,又巴巴去看他的娘子:“夫人,你看……” 杜氏蹙着眉,没出声,但也没有再如先头那般铁口推拒。 江栋了解妻子,晓得她是心已经软了。 何况江月儿还转头跟着看她娘,腻着小嗓子一声一声地唤:“阿娘,阿娘——” 这两双一式一样的大眼睛瞪圆了祈求着你,煞是可怜。杜氏沉沉叹气,拔下头上的银簪子:“夫君,你把簪子当了,去请个郎中来吧。” 江栋没接那簪子,问道:“家里,一点银子都没有了?” 杜氏将簪子塞进他手中,伸手接过孩子:“快去吧。” 这是妻子仅剩的一件嫁妆了…… 江栋眼睛从妻子只剩一方素帕包头的发髻和耳垂绕过,捏紧这根烧手的簪子,挤出一句话:“这簪子,我过两日发了饷,便给你赎回来。” 杜氏淡淡一笑,半信不信。 夫君读书人出身,不通经济,为人又有些不吝金银的书生意气,只要手头宽绰些,便免不了要买书买画,周济朋友。杜氏从嫁他之日起,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便是常有之事,好在他倒是不贪杯恋色。不过,她的那几个嫁妆在当铺出出进进,也有好几回了。 杜氏一向看得开,她嫁给江栋,原就不是图他的家资。成婚这些年,她没养下个孩子,夫君也不催不怨,待她一如往常。只这一点,便是千好万好。不过,杜氏心里有计较。那些年,家里只夫妻二人关起门过日子,也没个定数,向来余钱留不过夜。可喜如今多了个小冤家,少不得要多算计着点,为她攒些家底。 待江栋出了门,杜氏连哄带喝地打发走了女儿,将这可怜的孩子轻轻放上里屋窗边的榻上,打开那件直裰一瞧,又是“哎哟”一声。 这小小的孩子穿一件前后烂了几个大洞的短衫,不止脸上青青紫紫的,身上露出的皮肤也是一层接一层的伤,竟是没一块好肉! “作孽哟!”杜氏轻声一叹,取来一块干净的巾布,用净水为孩子擦着手脸,不觉将手脚放轻了些许。 昨晚听丈夫说,为了让这些被拐子拐来的孩子不敢逃跑,他们被蹉磨得甚是厉害,却是不知,这孩子竟受了这样的大罪,看他这病的模样,怕是一个不留神就熬不住了。 这样的孩子,这样的伤病,哪里救得过来?难怪连善养堂都不愿收容。 杜氏心中恻然,听得门口“嘶”的一声。回身望去,果真是四岁的女儿不知何时又趴在门槛上,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床上的人儿,惊呆了。 杜氏忙半侧过身子,高高扬起手:“月丫儿,再不乖乖回书房描红,阿娘打你手板子了!”这孩子还不知生的什么病,万一过给了月丫儿,可就不好了。 江月儿用力将矮墩墩的身子拔了拔,奈何阿娘将这人藏得甚严,她昂着脑袋,愣是连根头发丝儿也没再瞧见。 杜氏一双柳眉立了起来。 阿娘生起气来是真会打人的! 江月儿一吐舌头,赶在杜氏起身前,扭身往外跑:“走了,阿娘我这便走了!” 她蹬蹬蹬冲回书房,却没趴在窗前继续描大字,小胖腿一跳一蹬,又跃上案前宽大的太师椅中,撑起脸,蹙着小眉头,想起了心事。 阿爹今日会抱回这个病孩子,还是她的主意。 常言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江氏夫妇成婚十余载,只在第十年上得了江月儿这一个宝贝疙瘩,自然是千娇百宠犹不嫌足。 显而易见,江氏夫妇这把年纪才有了一个女儿,江月儿极可能会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偏生夫妇二人父母亲族俱是凋零,眼看她往后没个兄弟帮衬,不管嫁去哪一家,过得好不好,只能全凭夫家良心。江栋不忍她去别人家受苦,从她出生之日起,便立定了主意要为她招婿。 这些话,江氏夫妇自不会在江月儿耳边提起。只是,去年冬天,江月儿生了场大病,连着数日夜里,做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梦。 梦里,江月儿看着自己一年年长大,到她九岁那年,阿爹阿娘从友人家领回一个姓顾的小哥哥,说这就是她的夫婿,以后就住在她家,还嘱咐她,要他们小人家不要吵嘴,好好在一处玩耍。 江月儿欢天喜地地为小哥哥准备了被衾衣裳,给他做针黹,洗衣裳,调香磨墨熬汤水,整日里围着他打转,看小哥哥一日比一日生得俊拔,心头如浸了蜜般,一心盼着快快长大,好跟小哥哥住进一个屋,睡上一张床,成为他的小妻子。 直到…… 总之,从梦里醒来的那一刻起,江月儿便立定了决心:那个姓顾的小哥哥,她一定一定不要他再进她家门了! 但爹娘是必要为她招婿的,因此,前两天听爹爹说起,县衙因破了起大案,多了许多无处安置的小娃后,江月儿便嚷嚷着,要爹爹给她带一个家来,好在一处玩耍。顺便,她也换个小女婿。 没想到,她爹今天带回来的,是一个命在旦夕的病孩子。 江月儿四岁了,托那几场长梦的福,她比一般丫头小子晓事许多,犹是明白一个道理:娃娃生了病,就不是好娃娃了。不是好娃娃的娃娃,自然不能留的。 小小一个人儿盘腿坐在太师椅上,似模似样地为这个小家操着心,听得院门外有人拍起了门。 “娘子,我回来了!”是阿爹的声音。 江月儿跳下太师椅,颠颠下了楼:“阿爹!” 牵着阿爹的袍角,江月儿不住瞅提着大箱子的郎中爷爷,虔心道:光头老爷爷在上,病娃娃你千万千万要好起来,我一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那个姓顾的了! 当然没叫顾大坏蛋。 大桑树下又来了新面孔,这新面孔是钱玉嫂的娘家嫂子。 钱玉嫂立在自家门前,点着江月儿,跟她嫂子道:“这丫头就是江书办的独养闺女,看得可宝贝了。” 她娘家嫂子也是擅谈之人:“就是你跟我说的,家里新养了个小女婿的那个?哎哟,小丫头长得真齐整。” 江月儿皱了下眉,听钱玉嫂道:“就是他们家,他们家小女婿也生得好着呢。他跟月姐儿站一块儿,活脱儿送子娘娘座下那一对儿仙童。” 她娘家嫂子便道:“长得好不好的倒不要紧。倒是江家老爷不愧是读书人,想得就是长呢。虽说这孩子现在不姓江姓杜,可他无亲无故的,不管姓杜还是姓江,将来不都还在一个门里住?说来跟儿子也差不多了。” “他才不是我爹的儿子呢!”江月儿越听越气,怒冲冲地打断了两个妇人嚼舌:她现在巴不得跟顾大坏蛋一点关系都没有,哪还会主动帮她爹认儿子的? 钱玉嫂因生的几个都是儿子,最是喜欢这胖乎乎可人爱的小丫头,听见她说话便笑了:“衍小郎不是你爹的儿子,那是你小女婿不成?” 路人打趣得多了,江月儿慢慢也能分辨些话,当然也不肯承认:“不是不是都不是!” 钱玉嫂娘家嫂子看她一颗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也觉得有趣,笑着逗她:“那你可想好了,你家衍小郎生得这样好,你不稀罕,可有人稀罕。万一叫别人家瞧中了,他就是别人家的儿子了。” 江月儿怒道:“那就叫他给别人做儿子去!” 钱玉嫂看江月儿真恼了,忙拉了自家嫂子的手,叫她别再说下去。 倒是江月儿,这随口的一句话一下打开了她的新世界:是啊!顾大坏蛋还可以去别人家做儿子啊!总之不留在她家就对了! 这一想通,她又问道:“钱嫂嫂,你说,谁想找他做儿子啊?” 钱玉嫂又不是江家东邻王家那个说话一点分寸都没有的棒槌,当即笑着糊弄了江月儿两句,拉着她嫂子进了自家屋。 江月儿也没放在心上,因为直到洗完澡躺到床上,她都还在琢磨:把顾大坏蛋送给谁当儿子好呢? 这个问题,第二天到了严家,再听严二郎说起“他楼叔”时,江月儿豁然开朗:严小二他楼叔不是没儿子吗?顾大坏蛋可以给他当儿子啊! 既存了这个心思,江月儿再问话时便多了点心:“你楼叔是不是很想要儿子啊?” 严小二一翻眼睛:“这你还用问,他不想要儿子,还想要丫头片子不成?” 简直跟这家伙好生说不了两句话!江月儿怒推他一把:“丫头片子怎么了?!” 严小二最近正得意着,也就不跟江月儿这小丫头片子一般计较了,问她:“你怎么对我楼叔有没有儿子这么感兴趣?” 别看江月儿没跟严小二算帐,可不代表她忘了这家伙跟顾大坏蛋串通好了来骗她的事呢!只是目前用得着他,且忍了:“你不是说大英雄没儿子不好吗?” 严小二摸了摸下巴,是真心发愁:“那是自然!哎,你说我楼叔这么好一人……” 江月儿站起来,拍拍纱裤上的灰,出了水台。 水台剩下几个人莫名其妙地对视几眼,严小二撵上她问:“月妞儿,你去哪?”训练还没结束哪。 江月儿自然不会告诉他:“跟你没关系。” 严小二哼一声:“不问就不问。” 江月儿说话做事一向坦坦荡荡,还没谁见过她有过什么秘密的样子。几人都有些好奇了,严二郎悄悄一招手,他们都很有默契地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 江月儿也不管他们,还推拒了丫鬟们的帮忙,自己撑开一柄油纸伞吭哧吭哧扛上肩,穿廊过桥地走了足有小半刻钟,才汗如雨下地在外院一间厢房门外停下来。 “你来找楼管家?”严二郎问着话,从她身边越过,喊了声“楼管家你在家吗”,伸了手要敲门。 “二少爷找我爹是有什么事吗?”一个人从里推开了门。 那人穿一身皂衣,身材魁伟,面目倒是寻常,一双细眼半睁不睁,抱臂将几个孩子一一扫过。 那人目光落在江月儿身上,她只觉汗毛一颤,像只受惊的小猫一般不自觉地抖了抖身子。 “楼叔,不是我找你,是她找你。”严二郎自觉猜到了江月儿的来意,笑嘻嘻将她一指。 那楼叔细目中的一点亮光便投到了江月儿身上。 江月儿心猛地跳了一下,想好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偏那严二郎还没眼色地催她:“月妞儿,你大老远地跑来,不就是想看看楼叔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江月儿脸涨得通红:她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说不出话了?明明这个人长得也不可怕啊!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喘不过来气呢? 楼旷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小丫头,感觉倒敏锐,严大放心把儿子交给她,看来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他轻轻一笑让开了路:“几位少爷小姐进来坐吧。” 他嘴里喊着“少爷小姐”,神态却没有一点卑微,还大马金刀走在众人前面进了屋。 还是严大郎说了句:“楼叔你都当官了,往后别再叫我们少爷小姐啦。”楼旷笑了笑,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想到自己的来意,江月儿给自己鼓了鼓劲,跟着几个人一起进了屋。 楼管家的房间江月儿先前来过几回,不需要楼旷招呼,几个孩子自己找了位置坐。楼旷取来桌上的大茶壶给每人倒了茶,面上挂了笑意看江月儿:“江小姐这是来看我的稀奇了?” 江月儿本来没那么紧张了,被他一吓,登时又张口结舌起来。 严二郎这时也看了出来,点着她哈哈直笑:“月妞儿你是不是怕我楼叔啊哈哈哈哈?!” 我怕他?! 江月儿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刚刚的反应是害怕,她就是,就是—— “楼大人,您是不是教过严城用锁鳞阵来对付我和我姐姐?”从始至终没有说话的杜衍突然开口问道。 严二郎惊道:“你怎么知道锁鳞阵的?”一下就间接承认了。 楼旷的目光在杜衍身上多留了片刻:锁鳞阵可不是什么知名的阵法,这孩子打哪知道的? 杜衍腼腆地低下头:“我就是偶然在阿叔的书上看过,说军中有这一阵法,恰恰楼叔是军营中人,就想同您印证一番。” 楼旷没想到在杨柳县这样一个小地方,还有小少年看出了点门道,:“除了锁鳞阵,你还看出什么了?” “他们的步法有点特殊,原本锁鳞阵是大阵,但他们的步法看似简单地在绕圈子,可是轻灵有自己的节奏,似乎可以用这种步法来简化布阵。”杜衍凭自己的直觉,这样推测道。 楼旷身体前倾了一下:“还有没有?”这个孩子的眼力也很不错啊!小小年纪,真是难得! “还有?”杜衍犹豫了一下:“还有,他们十分喜爱啸叫,每每总会令我姐姐分神,这也是楼叔教的?” 楼旷看向杜衍的目光充满了赞叹:博闻强识,体察入微,分析得一丝不差,这个孩子,可真不是一般的聪明! 他顿时起了考校之心:“看你的样子,是进学了?学到哪了?” 提及学业,杜衍急忙垂手站起来:“回楼叔的话,还不曾。只是在家胡乱识几个字罢了。” 楼旷惊讶道:“只识了几个字?那你的锁鳞阵——” “锁鳞阵是……” 慢慢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对答的声音。 严氏兄弟暂且不提,江月儿的眼睛越听越亮:楼叔跟顾大坏蛋这样合得来,那—— 江栋不止给儿女带回一大堆小玩意儿,还给杜氏带回了一个消息。 “定下了,初六午时,洪四娘和丁大从县衙开始,绕城一周,戴枷示众。”洪四娘和丁大正是差点打死杜衍的人贩子夫妻。 杜氏皱眉:“县衙这么快就判了?” 这等大奸大恶之徒当处以极刑才是! 因江栋是刑房书吏,杜氏耳濡目染,也懂得些当朝刑律流程。她知道若是人犯判了极刑,依本朝规矩需上呈刑部批核。以杨柳县与京城的距离来算,来回一个月是最少的。若是那两人现下便定了罪,就不可能是死刑。 江栋看一眼楼上,作个“小声些”的动作,轻声道:“刑还没判下来。你不晓得,最近不太平。前几天隔壁蒲县丢了好几个孩子,便是我们县,昨日也丢了一个。陈大人怀疑,最近有个拐子团伙流窜到这一带作案,为了震慑那些人,才临时定下的游|街。” 杜氏倒抽一口气:“那洪四娘夫妇竟还有同伙?!” 江栋道:“这却不知。照理,丁大若有同伙,在他们落网后也该收敛些。这起案子发生后,陈大人可是亲自组织了好些天捕役巡街,这几日街面上都没几个人大声说话。” 杜氏便点点头:“很该如此。” 杨柳县由于水道复杂,且民风淳朴,往日极少有捕役巡街,可见陈大人这段时日对县城治安多重视。 若是这样都无法打击到拐子,很有可能是,这些人有恃无恐,或是真正的亡命之徒。这两个可能,无论是哪一种,对他们这些有孩子的家庭而言,都不是好事。 杜氏当机立断:“明日赛龙舟,两个孩子就在家,哪也不去。”一抿嘴:“罢了,初六的热闹我也不去凑,还有,这几日严家都先不必去了。” 这正是江栋的意思,他一指放了一桌子的七巧板和鲁班锁,笑道:“我就是怕这几日把孩子们关在家里,他们不高兴要吵得我头疼,才买了些东西哄哄他们。” 杜氏还不了解他?也不与他分说,起身出了门。 端午节过后,天气便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 蒲县丢了几个孩子,以及县衙里怀疑最近几个县来了一伙拐子团伙作案的事终究传开了。这段时日,县城风声鹤唳,包括十里街有孩子的夫妻俱把年幼的孩子管束起来,轻易不肯放出门,街市上孩子们打闹的声音顿时少了不少。 因为听不见隔街小娃们的嘻闹声,连被关在家里出不得门的江月儿心都定了不少。 这些时日,杜衍习字,江月儿被她阿娘拘在家里做针线。少了外界琐事打扰,再有了杜衍做榜样,两个孩子的进步都很快。 杜氏很满意。 即使心知肚明杜衍给月丫儿代刀了不少针线,杜氏的这份满意依然不打折扣。 杜衍是个贴心的孩子,他便是给月丫儿代作针线,也想办法哄着她学着做了不少。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孩子们间的小官司,只要问题不大,杜氏向来不会多加干预。 杜氏的舒心日子只持续到十天后严家再次派人请江月儿的时候。 十天里,严家其实来过不止一次人。 只这一次楼管家亲自出马,不光带来了丰厚的礼品,还留下了一席话:“老爷出去跑船前就一再交代过,一定要我把江小姐再请回去。江夫人您也不必担心孩子在咱们家不自在,老爷都说过了,若是谁敢给江小姐不痛快,他就让谁一家子不痛快。何况老爷这回跑得不远,顺风的话,不出半月便能回来了,您不能让我在老爷回来后都还都没能请回江小姐吧,这样的话,小老儿可就难做了。” 这次严老爷出船,船里还有一批江栋托关系借贷采买来,托严老爷寄卖的货物。 虽说朝廷只规定了为官者不许经商,县衙书办只是不入流的吏员,若是低调一些,也不是不行。 楼管家是在隐晦地提醒杜氏,不要过河拆桥。 人家话都说到这一步,杜氏自然再不能跟前一次一样随口打发人走。 于是,隔天早上,江家的两个孩子再次踏入了严家大门。 那个时候,江家已经新添了一个姓白的婆子和一个叫阿青的使女。 江月儿还记得严家的那两个讨厌鬼,但由于那两次她不但没有吃到亏,还让严家兄弟吃了她不少亏,加上还在那吃到了很多好吃的蜜瓜,因此,她一点也不抵触到严家再次习武的事。 楼管家早早地领了人迎出来,跟江栋打声招呼,又逗江月儿:“江小姐,这回还要我抱您进去吗?” 江月儿一点也不客气,摆摆手:“不啦,管爷爷。我现在可有力气啦,能自己走,您别累着。”又虚虚溜她爹一眼,小小声:“等我没力气的时候,管爷爷你再抱我呀。” 楼管家哈哈一笑,送走江栋,看江月儿忽然耸耸小鼻头,问道:“管爷爷,你这有什么味道?好香呀!” 楼管家疑道:“香味?哦对了,十米开外的正街上开了家西洋点心铺子,想必味道就是从那飘出来的吧。” 西洋点心铺子?江月儿咽了咽口水:那是个什么铺子?点心好吃吗? 楼管家看她一脸馋相,便道:“江小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西洋点心,我使人给你买来。”江月儿有多爱吃甜食,她只来过一回,楼管家便再清楚不过。 江月儿却摸摸小肚腩上的肉,嘟着嘴摇摇头:“不,管爷爷,我不吃了。”再吃,还被人叫小胖妞,这多不好呀! 她这点小纠结,在楼管家眼里就不是个事。他老人家在这一点上跟其他老人家看法没什么不同,小孩子胖点儿多好看哪,瞧江家小姐这一身圆圆的肉,看着就喜庆得很! 可江月儿这回主意挺正,不管楼管家再怎么劝,她说不要,那就是真的不会再要了。 楼管家转念一想,甜的吃多了也坏牙,遂不再多说。 江月儿这回是如愿了,可心里那叫一个难受啊,一整个上午连揍讨厌鬼都没那么有劲了呢。 到了江栋来接他们的时辰,楼管家又亲自把他们送到了严家大门处。 闻着空气里缕缕不绝的甜香味,江月儿眼睛就自动定在了香味的来源处,听店里的伙计大声招呼:“新鲜松软的白雪蛋糕,酥油泡螺……” 白雪蛋糕,酥油泡螺……那都是什么好吃的,她怎么一个也没听过呢! 江月儿耳朵竖得高高的,等江栋船靠了岸,她连人家的吆喝了些什么都记住了,还一字不差地学来给江栋听。 引得江栋一乐,也逗她:“这么想吃,阿爹给你买几个来。” 江月儿的意志受到了更大的考验,可她仍是经受住了:“不要!”想了想,跟她爹商量:“阿爹,我不吃。明天,你让我在那多闻一会儿,就当我吃了,好不好嘛?” 江栋哈哈大笑:“好!怎么不好?”于是,这一闻又是小半个月。 传说中的人贩子在几个县都销声匿迹了,杨柳县人也慢慢解除了防备。 因此,江月儿每回去西点铺子都能碰上几个跟她一样闻味治馋的“同道”。 她也不大跟别的孩子说话,就出严家时,拉着白婆站在店门口悄悄张望两眼,等江栋到后便登了船一道回家,倒是省心不少。 这一日,江栋下了衙照旧来接一双儿女。 船还没走多远,江月儿突然“呀”了一声,指了岸上一处,同江栋道:“那个人怎么抱着孟柱子在跑?他爹娘呢?” 孟柱子正是江月儿在点心铺前认识的小子。 65.065 此为防盗章  虽说那天放下豪言要查案, 但江月儿梦里的信息这样模糊, 杜衍便是再有心, 也不得不抛下壮志慢慢计划。 只是,这样一来, 就叫小胖妞拣着短了:“我说了,我家没问题吧,你偏不信, 你说你查出什么了?” 杜衍:“……这才多少天过去, 你急什么?” “多少天?”江月儿扳着手指数:“一,二,三,四……哎呀反正好多好多天过去了,你就是没查出来!” 杜衍撇嘴:“你先把数数清了再说查案的事吧。每回数数都要扳手指头,超过十个数就不会数了,你丢不丢人哪?” 江月儿识字挺快,就是算数上一直不灵光, 到现在数十以上的数目字还得拿手指头帮忙, 也为此被杜衍嘲笑了不知多少回, 她脸皮早磨厚了。 “反正你不承认也不行,你就是我们家的大祸害!”江月儿气咻咻地下了结论,觉着自己好像又被这坏蛋骗了一回,怒推他一下, 转身就要跑。 “什么祸害?月丫儿你们在说啥呢?”隔壁王家的门突然开了一条线, 正是附近街坊最爱说嘴的王家媳妇, 王二丫她娘。 江月儿撅着嘴,只管闷头走自己的。她纠结得很,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阿爹阿娘呢?既然阿爹阿娘这里没问题,那问题肯定在阿敬身上! 王家媳妇笑嘻嘻地冲她招手:“月丫儿,我家刚做了炸小鱼,你来,婶婶请你吃鱼。” 江月儿脚步一顿,杜衍忙赶上几步,转身向妇人笑道:“不了,王阿婶。姐姐刚吃了一小碗八宝饭,再吃炸鱼不克化,肚子会不舒服的。” “唉呀,我们月丫儿嘴那么壮,咋会不舒服呢?快进来,婶婶的鱼可好吃了。”王家媳妇索性出了院门来拉江月儿。 江月儿望着她油乎乎的手,身子闪了一下。杜衍又一次站到她面前,笑眯眯地:“王阿婶,你要有事就直说吧,我们赶着回家。” 被点破心思,王家媳妇也不觉尴尬,仍扬着笑脸,凑近两个孩子,神神秘秘地:“月丫儿,你跟婶婶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看到了啥,才天天去刘家浇水的?” “看到了啥?”杜衍突然大声问道:“王婶婶你说我们看到了啥?” 他嘴上问,心里却发沉:真叫江阿叔猜中了,这些天十里街风言风语的,全是在说小胖妞在刘家走水前的怪异表现,现在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到了他们面前。 王家媳妇“嗐”地一挥手:“衍哥儿我又没说你,你裹什么乱?” 杜衍道:“我怎么裹乱了?我也去浇水了,凭啥王婶婶你只问我姐姐,就不问问我?” 这时正是各家大人喊孩子们去吃午饭的时间,不少人听见王家媳妇的问话都悄悄放低了声音,不觉将注意力往这边多投注了几分。 此刻听见杜衍的话,有些人便想了起来:好像这些天往刘家浇水的的确不止是江家那丫头一个啊,难道这事真是巧合? 王家媳妇有些尴尬,“这孩子,怎么还吃起你姐姐的醋了。” 杜衍振振有词地:“本来就是,要说浇水,你家王二丫也浇了呢。那王二丫也成仙姑下凡了?” 人群中有人哈哈笑了起来,显然江月儿是仙姑下凡的传闻他们都听过。 王家媳妇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她女儿黑皮精瘦的,还豁着颗大牙,哪有一点仙姑像?这姓杜的小子不会是在故意埋汰人吧? 然而没等她再出声,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地早回了自己家。 江月儿一不作声,江家就安静了一大半。 吃完午饭,杜氏道:“衍哥儿你跟我来。” 没叫江月儿,她竟也没闹,由阿青牵着小手上了楼。 杜氏望着杜衍,好半晌没说话。 杜衍有些惴惴:难道小胖妞把她梦里的事告诉给了她娘?她现在—— “衍哥儿,你虽然是个孩子,但你与其他孩子不同。有件事,我和你阿叔都觉得你应该知道。”杜氏的神色很复杂,既像是哀伤,又像是怜悯:“扬州的消息,传来了。” 杜衍的心一下跳得很快:“阿婶……” 杜氏翻出一封书信:“这是你严阿叔托扬州朋友察访来的。如今你也识了字,自己看看信上写的东西吧。” 从杜氏的神情中,杜衍已经预感到此行恐怕不会太顺利,但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书信,便是以他的心性,也忍不住瘫倒在了椅子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信并不长,说的自然是杜衍的身世。 当日严老爷带着查到的线索找到了扬州,他是江湖草莽,行事自有一番规程。到扬州之后,他没有先去官衙打听,而是去了漕帮扬州分舵,预备找朋友为他疏通官府关系,省得吃些无关闲气花冤枉钱。 但没想到,他这样做恰恰为自己和江家避开了一个大麻|烦。 朋友告诉他,数月之前,的确有过一户姓顾的人家在扬州停留过,也说是不小心弄丢了一个孩子,还在扬州停了半个月找孩子。但孩子还没找到,有一天顾家人住的客栈里来了一群京里的侍卫,将他们一个不剩地全抓走了!连襁褓里的婴儿都没放过! 而且更可怕的是,抓走顾家人的船开了没有一个时辰,便沉入了江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家人,他们叫什么?”半晌,杜衍才回神过来。 “衍哥儿……”杜氏轻声唤他,想说些什么。 “我知道,阿婶,”杜衍的声音镇定极了:“你放心,我不会给江家惹麻烦的。我只想知道,那家人的名字。你只要告诉我,我会就走的,我一定不会连累到……” “衍哥儿!”杜氏厉声喝道:“你在瞎说什么?” “阿婶……”杜衍迷茫地抬起头来。 杜氏忍不住搂住了他,声音低哑:“阿叔阿婶是那样的人吗?别说那些被抓走的人只是有可能是你的父母,但不是有可能不是吗?就算他们真的是,现在已经死无对证,只要以后我们再不提这事,也不会有人追查到你身上。你只管放心在家里住下便是,家里不缺你一口饭吃。就是,现在正在风头上,你严阿叔的朋友说,有人已经盯上了他。你寻亲的事,怕得暂时搁置了……” 窗外,江月儿震惊地捂住了嘴巴:阿爹阿娘已经为阿敬找到了家人?阿敬的家人还死了? 阿敬他,好可怜! 几个妇人抓把花生干果倚门说话:“江家真是舍得,一个快要病死的孩子也拿出这许多银钱给他治病。当家的胡乱使钱,江家娘子也不说劝劝?” “可不是,看江家娘子平日连根钗都舍不得买,倒舍得大把银子送给外路人使。” 闲话刚起了个头,江家小院的门吱哑开了一线,一颗梳着双丫髻,一边丫髻上插着一个红绢花的圆脑袋从里探出来。 一个叫钱玉嫂的妇人笑着同她打招呼:“月丫儿出来玩了?” 江父是县衙书办,听说最近颇受县尊重用,邻人们见着这一家人,俱是客气得很。 江月儿只顾得上稍一点头,她目光严肃,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的大海碗,仿佛抱着什么稀世奇珍,紧张而肃穆地走到石板路正中,将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往地上一倾—— 哗啦啦,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黑药渣全倒在了石板路上! 江月儿如释重负,一高兴险些把大碗扔出去:“小弟,我说过很简单的。你快出来,快多踩两下药渣,就不会痛痛了!唉呀,你快出来呀!” 踩药渣是杨柳县民间习俗,病家最后一碗药渣往往会倒在大路中间,让病人和过往行人踩踏,疾病便会很快被被人气赶走,再不返转。 不过,小弟? 几个妇人不约而同住了嘴,看江月儿从门里扯出个穿青布小褂,梳桃子头,垂着脑袋的小小子。 那小子细弱弱一小条身板,扭着手脚不大情愿地被拽到石板路中央,不发一辞。 江月儿不以为意,如一颗大丸子一样在那一地的药渣上蹦蹦蹦跳了好几下,又笑着来拉他。 小子大约也明白自己这回逃不掉,不待江月儿再来抓他,赶忙站到药渣上,草草跺了两下又跑下来站得远远的。 江月儿不大满意,不过,还是伸出五根胖胖的手指在他身上连弹数下,嘴上嘟哝着“瘟娘娘请回吧,瘟娘娘别来啦”。完成这一系列仪式后,拽了他就往家里跑。 钱玉嫂忙吐了嘴里的瓜子皮,唤她一声:“月丫儿,这是你——” 她原要问这男娃是不是江家新领回家的“小女婿”,想到江父那总戴得一丝不苟的书生巾,不免多了一分端正:“这是你家的亲戚吗?”名份未定,还是不要在这上头开玩笑的好。 “嗯,”虽则极少出门,江月儿却是个不怕生的小姑娘,她拉着手里的“小弟”,挺着小胸脯,向看热闹的几人介绍道:“钱嫂嫂,这是我弟弟,他叫杜衍。” 姓杜倒可以理解,江家要招的小女婿,若是跟女儿一个姓,岂不叫人误会这孩子是被抱养来继承家业,跟女儿抢家财的嗣子?妇人们好奇的是,为何叫小弟?不是说这孩子出身来历不明,江家是怎生认定这孩子比他们家女儿小的? 因时人招婿偏好女小男大,有其他人便问了:“月丫儿,你怎知道他,衍哥儿是你弟弟的?” 江月儿的小胸脯便又挺高了些,这是她近来的得意事,她正愁家里不够她炫耀呢!自己拿手指比划个蔑片宽窄的长度,可自豪了:“我比小弟高那么些,当然我是姐姐啦!” “噗!” 妇人们皆掩嘴笑了:果真是孩子说的孩子话! 这两个孩子除了一胖一瘦外,分明一般高矮。想是小丫头为了当姐姐,强把男娃说矮了。 妇人们笑嘻嘻地,也不说破,有人笑着逗杜衍道:“衍哥儿怎地不抬头?莫不是臊了?” 江月儿原也笑呵呵地美着呢,忽然听见身边人抽了下鼻子。 她脸色一变:糟糕,“小弟”最不喜欢人家说他矮了!她怎么又忘了! 江月儿紧张地转头,果真见杜衍垂着头,嘴巴微抿,不必看脸色,就知道他不高兴极了。 江月儿苦了脸:这个弟弟可不好哄哩! 她转转眼珠,看见斜街大桑树下有几个穿开裆裤的孩子趴在一处斗草,顿时把出门前阿娘的交代抛到了脑后,拉着杜衍跑过去:“衍哥儿,我们来玩斗草吧!”一时还真不敢再叫“弟弟”了。 垂着的小脑袋抬起片刻,想起现在还在生气,忙又垂下:他才不是弟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肯定,自己肯定比这小丫头大! 杜衍一抬头,几个一直暗暗打量两个孩子的妇人便是一惊,交换了个眼神沉默下来:刚刚孩子低着头,她们第一时间没发现,这孩子的右颊上一块红里带紫的大痂,乍一看上去,好不怕人!若是痂以后还好去,若是胎记…… 江月儿没看到杜衍的小动作,但她知道,弟弟醒来之后,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如今正是对一切没听过见过的事好奇的时候,当即大包大揽道:“你不知道斗草是什么吧?我来教你!” 没做梦之前,江月儿与十里街前后的孩子们也是熟惯的。看见是她,还有个梳小鬏鬏的小丫头咧着豁了颗牙的嘴招呼她:“月丫儿,你阿娘愿意放你出门跟我们玩了?” 江月儿脸上的笑顿时一滞:险些忘了,她出门时,可是跟阿娘保证过,踩完药渣就回家的。要是被阿娘知道…… 还不待她生出退意,一根细长的白茅草放到她手中。 杜衍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三四根草茎,轻声道:“我看这根草一定行。” 江月儿乐了:“那你先看着,我斗一次再给你玩。”衍哥儿跟她说话,就是不生气了。 杜衍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在她身边站定。 看江月儿一边招呼了几个小娃来斗草,又问两个眼生些的男娃:“你们两个是谁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那两个男娃一身锦衣,身边围着几个穿青衣的成年男子,一看便是与十里街其他人家的孩子是不同的气象。 “他们是前街柳爷爷的外孙,就是拎大茶壶的柳爷爷。这是严大郎,那是严二郎,他们今天跟他们父亲来看他们外外。”豁牙小丫头抢着答道。 江月儿记性极佳,立刻便想起来:“是长胡子茶爷爷吗?”惊道:“他竟然有孙子!” 在江月儿印象里,前街的柳老头除了他那一把总是打理得仙气飘飘的美髯外,就只有老头穿着一身藏青色旧衣在巷子里沉默进出的背影了。因他每到夏天便提着一个大铁壶泡几碗土茶搁在树荫下供行人歇脚纳凉,茶水对孩子们免费,附近的孩子们便叫他一声茶爷爷。 茶爷爷家除了偶尔有打抽风的几个穷亲戚上门,哪有过穿戴这样漂亮的外孙来往? 那两个男娃原本跟杜衍一样站在旁边看他们斗草。此时听了江月儿的话,不约而同对她怒目而视:“我外祖当然有孙子了!” “胖妞,你浑说什么呢!” 江月儿素来心宽,若说一般小儿间的口角,她呵呵一笑便也罢了,偏那严二郎骂她一声“胖妞”,这下可了不得了!她近来最听不得一个“胖”字,怒回嘴:“你才是胖妞!我娘说我一点也不胖!我才不胖!我那是有福气!” 严二郎噗地一声笑了:“还说你不胖,看你那下巴,有三层了吧?” 打虎亲兄弟,严大郎也撇嘴道:“不止胖,还笨!‘胖妞’就是说的你们丫头片子,这都不知道!” 一个说她胖不算,还来一个! 江月儿险些被气炸!她虽长得圆润了些,可是唇红齿白,又爱笑又活泼,活脱脱年画里跳出来的胖娃娃。又因她性子一向好,不管大人还是小孩,谁不喜欢她?长这么大,除开杜衍骂她的那一回外,她从没被人如此嫌弃过。 因此,她一着急,反而结巴起来:“你你你——” 看见她这样,严大郎严二郎拍手大笑:“哈哈哈哈,胖妞脸红了!” “胖妞的脸变红鸡蛋啦!” 有他们两个起头,几个不知事的小娃也跟着嘻嘻哈哈哄笑起来。 江月儿眼泪都快气下来了:怎么会有这么坏,这么讨厌的人! 她啊啊大叫着,眼泪即将夺眶—— “你们两个绿螳螂,也好意思说别人胖!” 却是杜衍不知何时踏前一步,半挡住江月儿,冷笑着说了一句话,令众人的嘻笑声一静。 但紧接着,小娃们看看严氏兄弟,又“哄”地大笑起来。 这回的笑声可比刚刚笑江月儿大声多了:若说叫江月儿“胖妞”,小娃们只是嘴上起哄,心里自有论断,可杜衍的比喻就太妙了! 一群小娃中,就严氏兄弟两个今天穿了一身极鲜亮的油绿色小团花锦锻衣裳。那衣裳细长两条袖子,做得太过合身,正裹在兄弟俩四条小胳膊上,可不就是活脱儿两只细手长脚的绿螳螂? 严大郎涨红了脸,当即大怒:“喂!丑八怪,你说谁呢?” 严二郎气势汹汹地跟上:“说谁呢!” 杜衍气定神闲,他不像江月儿,被人叫声“丑八怪”又不会掉一块肉。一句话找补回来后,也不与严氏兄弟口角争锋,只斜眼将他两个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撇过头去,一副“尔等蠢蠹,不屑与之为伍”的模样。 这不说话,比说话更气人! 严大郎“啊”地大叫一声:“揍他!”当先扑上去,一拳捣向杜衍的鼻子! 围观的孩子们一哄而散:“打架了!打架了!” 江月儿被杜衍眼疾手快地推开,他自己不退反进,一歪头轻松躲开那一拳。忽而身上一重,却是严二郎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冲严大郎叫道:“大哥快打他!” 严氏兄弟二人在家里家外称王称霸,一向配合默契。严二郎话音未落,严大郎第二拳已到了杜衍的面门! 这一下杜衍下盘被拖住,可再没地方闪躲了! 弟弟要被打了! 江月儿站在一边急得六神无主,忽然想起先头她对弟弟说过,以后她当姐姐,绝不欺负他,也不绝叫人把他欺负了的话。 言犹在耳,如今弟弟就要在她面前被人揍,那怎么能成? 这样一想,江月儿立时生出了无穷的勇气,她举起一直没撒手的大海碗冲上去,瞅准严大郎的后脑勺就是哐叽一下! 严大郎但觉脑袋一晕,眼前一阵金光闪烁,待到醒过神来,他已经躺在地上,身上像被压上了千斤秤砣一样,动弹不得。 那个长得像福娃娃一样的胖妞就坐在他肚子上,张大嘴,哇哇哭着直叫娘,又把两条胳膊舞得像水火棍似的,噼哩啪啦一阵乱打,险些把他再抽晕一回! 严大郎:“……”被打的是他,他才是该哭的那个好吧! 杜衍:“……这才多少天过去,你急什么?” “多少天?”江月儿扳着手指数:“一,二,三,四……哎呀反正好多好多天过去了,你就是没查出来!” 杜衍撇嘴:“你先把数数清了再说查案的事吧。每回数数都要扳手指头,超过十个数就不会数了,你丢不丢人哪?” 江月儿识字挺快,就是算数上一直不灵光,到现在数十以上的数目字还得拿手指头帮忙,也为此被杜衍嘲笑了不知多少回,她脸皮早磨厚了。 “反正你不承认也不行,你就是我们家的大祸害!”江月儿气咻咻地下了结论,觉着自己好像又被这坏蛋骗了一回,怒推他一下,转身就要跑。 “什么祸害?月丫儿你们在说啥呢?”隔壁王家的门突然开了一条线,正是附近街坊最爱说嘴的王家媳妇,王二丫她娘。 江月儿撅着嘴,只管闷头走自己的。她纠结得很,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阿爹阿娘呢?既然阿爹阿娘这里没问题,那问题肯定在阿敬身上! 王家媳妇笑嘻嘻地冲她招手:“月丫儿,我家刚做了炸小鱼,你来,婶婶请你吃鱼。” 江月儿脚步一顿,杜衍忙赶上几步,转身向妇人笑道:“不了,王阿婶。姐姐刚吃了一小碗八宝饭,再吃炸鱼不克化,肚子会不舒服的。” “唉呀,我们月丫儿嘴那么壮,咋会不舒服呢?快进来,婶婶的鱼可好吃了。”王家媳妇索性出了院门来拉江月儿。 江月儿望着她油乎乎的手,身子闪了一下。杜衍又一次站到她面前,笑眯眯地:“王阿婶,你要有事就直说吧,我们赶着回家。” 被点破心思,王家媳妇也不觉尴尬,仍扬着笑脸,凑近两个孩子,神神秘秘地:“月丫儿,你跟婶婶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看到了啥,才天天去刘家浇水的?” “看到了啥?”杜衍突然大声问道:“王婶婶你说我们看到了啥?” 他嘴上问,心里却发沉:真叫江阿叔猜中了,这些天十里街风言风语的,全是在说小胖妞在刘家走水前的怪异表现,现在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到了他们面前。 王家媳妇“嗐”地一挥手:“衍哥儿我又没说你,你裹什么乱?” 杜衍道:“我怎么裹乱了?我也去浇水了,凭啥王婶婶你只问我姐姐,就不问问我?” 这时正是各家大人喊孩子们去吃午饭的时间,不少人听见王家媳妇的问话都悄悄放低了声音,不觉将注意力往这边多投注了几分。 此刻听见杜衍的话,有些人便想了起来:好像这些天往刘家浇水的的确不止是江家那丫头一个啊,难道这事真是巧合? 王家媳妇有些尴尬,“这孩子,怎么还吃起你姐姐的醋了。” 杜衍振振有词地:“本来就是,要说浇水,你家王二丫也浇了呢。那王二丫也成仙姑下凡了?” 人群中有人哈哈笑了起来,显然江月儿是仙姑下凡的传闻他们都听过。 王家媳妇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她女儿黑皮精瘦的,还豁着颗大牙,哪有一点仙姑像?这姓杜的小子不会是在故意埋汰人吧? 然而没等她再出声,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地早回了自己家。 江月儿一不作声,江家就安静了一大半。 吃完午饭,杜氏道:“衍哥儿你跟我来。” 没叫江月儿,她竟也没闹,由阿青牵着小手上了楼。 杜氏望着杜衍,好半晌没说话。 杜衍有些惴惴:难道小胖妞把她梦里的事告诉给了她娘?她现在—— “衍哥儿,你虽然是个孩子,但你与其他孩子不同。有件事,我和你阿叔都觉得你应该知道。”杜氏的神色很复杂,既像是哀伤,又像是怜悯:“扬州的消息,传来了。” 杜衍的心一下跳得很快:“阿婶……” 杜氏翻出一封书信:“这是你严阿叔托扬州朋友察访来的。如今你也识了字,自己看看信上写的东西吧。” 从杜氏的神情中,杜衍已经预感到此行恐怕不会太顺利,但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书信,便是以他的心性,也忍不住瘫倒在了椅子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信并不长,说的自然是杜衍的身世。 当日严老爷带着查到的线索找到了扬州,他是江湖草莽,行事自有一番规程。到扬州之后,他没有先去官衙打听,而是去了漕帮扬州分舵,预备找朋友为他疏通官府关系,省得吃些无关闲气花冤枉钱。 但没想到,他这样做恰恰为自己和江家避开了一个大麻|烦。 朋友告诉他,数月之前,的确有过一户姓顾的人家在扬州停留过,也说是不小心弄丢了一个孩子,还在扬州停了半个月找孩子。但孩子还没找到,有一天顾家人住的客栈里来了一群京里的侍卫,将他们一个不剩地全抓走了!连襁褓里的婴儿都没放过! 而且更可怕的是,抓走顾家人的船开了没有一个时辰,便沉入了江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家人,他们叫什么?”半晌,杜衍才回神过来。 “衍哥儿……”杜氏轻声唤他,想说些什么。 “我知道,阿婶,”杜衍的声音镇定极了:“你放心,我不会给江家惹麻烦的。我只想知道,那家人的名字。你只要告诉我,我会就走的,我一定不会连累到……” “衍哥儿!”杜氏厉声喝道:“你在瞎说什么?” “阿婶……”杜衍迷茫地抬起头来。 杜氏忍不住搂住了他,声音低哑:“阿叔阿婶是那样的人吗?别说那些被抓走的人只是有可能是你的父母,但不是有可能不是吗?就算他们真的是,现在已经死无对证,只要以后我们再不提这事,也不会有人追查到你身上。你只管放心在家里住下便是,家里不缺你一口饭吃。就是,现在正在风头上,你严阿叔的朋友说,有人已经盯上了他。你寻亲的事,怕得暂时搁置了……” 窗外,江月儿震惊地捂住了嘴巴:阿爹阿娘已经为阿敬找到了家人?阿敬的家人还死了? 阿敬他,好可怜! 可,可谁叫他说—— “阿叔说,那个徵记可能是我的姓。”两人蹲在地上看蚂蚁,杜衍突然闷闷道。 “姓?”江月儿怀疑道:“谁家会姓‘雇’啊?阿爹明明说了,《百家姓》上没有姓雇的人家。” “不是,”杜衍随手拾起手边的树枝写了一个字,解释道:“那个‘雇’字只有半边,另外半边被丁二磨去了。如果完整的字是个姓,右边加上页字,就很有可能是我的姓。” “那是什么?”原还不觉得,雇字加上了页,江月儿竟觉得有一点点眼熟。 “这个字,念顾。是‘曲有误,周郎顾’的‘顾’字。” “曲有误,周郎顾?这是什么诗,好像我听人念——”她听人念过!在梦里,顾敬远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顾?顾??顾???顾!!!! “顾敬远?”江月儿喃喃道。 “什么?”杜衍没听清。 江月儿腾地跳起来:阿敬是顾敬远?!阿敬是顾敬远那个坏蛋?!这,这—— 她才不信!她的阿敬这么好,怎么会是她家的大祸害顾敬远?! 对了,顾敬远他明明笑起来脸上有个小酒窝,衍哥儿他……衍哥儿他笑起来好像也有! 不对不对,一定是碰巧了! 还有,顾敬远屁股上有块红色的胎记,衍哥儿他……她没看过他的屁股啊! “阿敬,”阿娘哎,他小名还叫阿敬,江月儿心扑扑跳得厉害:“你笑一个我看看。” “啊?”杜衍莫名其妙。 “哦,不是,”江月儿目光顺着他的脸往下,最后定在他屁股上,整个人扑向他:“你把裤子脱了我看看。” 从江月儿跳起来的那一刻,凭借对她的了解,杜衍就觉出了不对劲,开始暗暗提防她闹妖。 因此,她那话一说出口,杜衍当即敏捷地跳开,怒道:“你浑说什么?” 这件事一两句话哪里说得清楚?何况她爹娘不许她把梦里的事说出去,江月儿可还记着呢! 她索性不多说,只嚷嚷着:“你就给我看一下,我只看一下的!”追了上去。 这两个原是吃了晚饭在大桑树下玩,整条十里街就属这棵树最大最阴凉,附近街坊邻居最爱在这棵树下纳凉。 江月儿那话一嚷出来,孩子倒还好,大人们纷纷笑开了:“哎哟,月丫儿你个女孩子怎么要扒男娃的裤子?” “这是月丫儿看衍小郎生得俊,想提前洞房了吧?” “……” 善意取笑的,闲说两句酸话的……大桑树一时热闹得差点把树顶掀翻。 到阿青拉着杜氏赶到现场时,那闲话都已经带上了颜色。 杜氏被灌了一耳朵的荦话,再看这两个,杜衍竟不知何时被江月儿追上,正牢牢压在她身下,他身上那条皂色袴裤已经被扒了半个边! 66.066 此为防盗章  他比江月儿的情形好上一点, 但那身簇新挺刮的青布小褂也被扯得皱巴巴的, 破了条口子。此刻他正乌着只眼睛,单膝顶住严二郎的背,将他牢牢压在地上。 几个男仆打扮的男人围着几个小娃苦着脸“几位祖宗, 别打了!” 还有人挽起袖子准备冲上去,现场那叫一个乱! 严二郎现下又像只被钉在案板上的绿青蛙了,他身子动不了, 便乱划手脚, 梗着脖子道:“你们都不许上来!”满嘴的污言秽语“小贼囚,狗娘养的,有种你放开爷爷!” “啪!” 杜衍一掌打得严二郎闭了嘴, 方起身面向杜氏, 尚未开口,江月儿已经扑上来,口齿不清地先告了一状:“阿娘,他们骂我, 骂弟弟, 阿娘, 哇,他们是坏人——” 杜氏:“……”所以真不是女儿主动欺负的人家? 两句话功夫, 严家也来了人。 隔了老远,杜氏便听见有人在嚷:“让爷爷看看, 是哪个王八小崽子敢打我儿子!” 杜氏眉心一跳, 严家二小登时来了精神:“爹, 就是他们俩打的我和弟弟,你快帮我们报仇!”跳起来一左一右将个穿枣红绸衫的雄壮汉子围住。 那汉子根根虬髯如钢针立起,不必十分作态,便是威风无比。 他眯眼将这娘三个一瞧,迟疑片刻,点着江月儿和杜衍确认一遍:“是他们两个?” 严家二小点头答是。 杜氏看见那人浓眉微皱,须发怒张,只觉一股煞气扑面而来。 她将女儿往身后揽了揽,杜衍则十分乖觉地站到了她身边。一大两小站在这大汉面前,活像三只待宰的小鸡。 杜氏心中惴惴,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护住两个孩儿。却听那人口中“嗐”了一声,扬起手,头也不回地一掌一个,将两个儿子打得一个趔趄,大骂道:“叫个小丫头打得哭爹喊娘,还好意思找老子报仇!还嫌不够丢人?滚回去!老子没生过这等怂蛋窝囊废!” 杜氏:“……” 严大郎不愿意就走,犟嘴道:“要不是那胖妞偷袭,我才不会被她打到!”大汉踹了他一脚权作回答。 严家二小看来在家是被当爹的教训惯的,大汉连踢带打地,那两个小的瘪着嘴愣是不敢哭,只垂着脑袋蔫哒哒跟着他往回走。 杜氏呆了呆,终是过意不去:她刚刚看得真真的,严大郎鼻子还流着血,这伤显然是被女儿打的。更不用说严二郎,小脸上像打翻了油酱铺子似的,那也是她家的锅…… 苦主不提,她是不好意思装作忘了的,赶忙喊了声“严老爷且住”,向他行个万福礼,委婉地致了歉,最后表达了愿意赔偿孩子医药费的意愿。 那严老爷先时被杜氏叫住,只偏了下头,眼中尚有三分凶光,待听完杜氏的话,神色已是缓和不少,道:“这两个小子皮实得很,些许小伤,夫人不必大费周折。”又抱住拳头,还了杜氏一礼,拎着两个儿子快步离去。 杜氏阻之不及,再看自家两个还没顾上处置的埋汰孩子,只得暂且作罢,思量着待丈夫晚间回来,再让他去前街柳家一趟。 ………… 酉时末,踩着最后一道晚霞,江栋坐着乌篷船到了家。 衙门里这些日子丈夫一直忙到这个点方归,杜氏听见江栋与船家说话声,将灶上温着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 最后一样水晶肴肉上桌时,江栋正好推门进屋,笑问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夫人如此设宴款待小生?” 饭桌上两荤两素加个鲫鱼汤,即使江家人一向在吃喝上舍得花钱,这一顿饭对江家而言,也是相当丰盛,甚至是奢侈的一餐了。 杜氏瞟他一眼,摆好碗筷,一语不发。 江栋接过酒壶,片刻,觉出一丝不对:“怎么了?孩子们呢?” 因江栋近日时常晚归,杜氏心疼孩子脾胃弱,不禁饿,往往做好饭菜后另外留出一份让他们先吃。但江栋回家时,江月儿是一定会跑出来跟她爹撒娇的,现在他都进门好一会儿了,女儿缩在二楼的书房,也没出一声,可不是不对劲? 杜氏闷闷道:“我今日打了月丫儿,”略顿一顿,又道:“还有衍儿。” 江栋差点没把酒倒在桌子上,忙问:“可是两个孩子淘气了?” 听见江栋这样问,杜氏才放开了一些。 丈夫多疼月儿她是知道的,自她出生起,不止没往她身上加过一根指头,但凡她皱一皱眉头,丈夫就恨不得为她摘星星揽月亮。这一回,她也是怕等丈夫回来后,月丫儿有了护身符,才在他回家前抢先下了手管教。 她给江栋斟了盏花雕,将白天的事情说了,最后道:“女孩子家还是当贞静柔顺些,月丫儿性子一向有些虎气。先时她小,我们便没有狠管,如今不留神,她竟敢连别人家孩子也打了,那还孩子还比她高小半个头呢。我左思右想,觉得她的性子得扳一扳了,否则再大些怕更淘气难管,便打了她几下手板子。” 江栋慢慢咂着酒,沉吟道:“你说的很是。但那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我们月丫儿不同,我倒宁愿她虎气些,主意大些也不打紧。她没有兄弟相帮,你我两个,总要先她而去,护不住她一辈子。倘若性子再绵柔一些,只怕往后立不起来。” 丈夫的想法杜氏先前便隐有所觉,只是夫妻俩往常并未谈到这个话题,今日借此时机,杜氏也有话说:“姑娘家的,又不用像男人一般出门讨生活,哪要得了这许多主意?便是性情火爆些,也须有个度。把人家小男娃压在地上打,这也太蛮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哪。” 江栋眼睛往上一翻:“谁敢嚼舌头!” 杜氏忙道:“你小声些,都没吃上两杯,耍什么酒疯!”叹道:“我只怕她脾性太过刚硬,万一女婿不喜欢,岂不是不美?” 江栋嘿嘿一笑:“娘子这刚硬的劲头,我就怪喜欢,咱家女婿肯定跟我一样,不是那等庸人。” 老夫老妻的,还总说些臊人的话! 杜氏红了脸,嗔他:“你好生说话!”怕他又借着酒意说荦话,忙转移话题:“严家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江栋道:“吃完饭我去一趟,你先把家里的伤药找出来。”先时给杜衍治病,郎中原就开的有伤药,此时拿过去倒也便宜。 想想又道:“家里郑良送来的两瓶金华酒,还有厨下吊着的那条火腿拣出来,我送过去。” 杜氏有点舍不得:“酒倒罢了,怎地还要送火腿去?”一条火腿可还有十多斤肉呢,家里也不是顿顿吃得起肉的人家。 何况这个年代,平常人家哪怕送孩子上私塾,除开束脩,给师父的节礼也只是一条两三斤重的腊肉,一篮鸡蛋而已。一整条火腿,这是走到哪都很拿得出手的重礼了。 江栋道:“你不常出门,不知道严老爷是江南漕帮在咱们县分舵舵主。我若是拿些寻常物事去,他瞧不上眼。这等人物,便是不与他修好,也不好得罪。既然错在咱家孩子,咱们要赔礼,就不能赔得叫人瞧不上,心里有疙瘩。你去准备,我心里有数。” 江栋虽是县衙里吃公粮的书办,但手中无权,唬一唬普通百姓倒也罢了,对严老爷这等人,他这身份就不那样好使了,礼物送得实心些,总没有坏处。 杜氏此方无话,看丈夫吃两口饭便要望一下二楼,只作不知。待得饭毕,夫妻俩收拾好要送出去的礼物,江栋要出门时,叫住他道:“我还在罚月丫儿描大字,你不去看看她?”等丈夫回来时,女儿说不定已经睡下了。 江栋犹豫片刻,却摇摇头:“不去了,省得我去了,反叫她找到了靠山。”竟真提了东西利索出了门。 他最后这句话未曾特意压低声音,江月儿在楼上听个正着,差点没气得撅个跟头! 她大字也描不下去了,丢了笔哼哼唧唧:“我不写了!”刚挨打时嗓子都哭哑了,这会儿再想哭,嗓子疼得厉害,也哭不出来了。 杜氏下午特意挑两个孩子左手打的手板子,并不妨碍江月儿右手写写画画,叫她躲懒都没法子躲。 她坐在椅子上左扭右扭,胆子渐渐大起来。见杜衍身子挺得直直的,一笔一画,写得专注极了。江月儿扭身去抽他的笔:“弟弟别写啦。” 不想那笔像是生了根一样长在杜衍手上,江月儿一抽竟没抽下来! 江月儿吃了一惊,不信邪地又加了几把劲,最后,那笔歪了歪,“永”字最后的那一捺便走了势。 杜衍叹了口气,将毛笔搁回笔搁上,回身道:“你想玩什么?” 江月儿侧耳听着楼下杜氏的动静,一只手伸进笔筒里掏啊掏,掏出一根花绳,做贼一样:“我们翻花绳吧。” 杜衍:“……”白天才整理过一回书桌,她什么时候把花绳放进去的! 经了下午那一遭,江月儿自觉跟杜衍的情谊比前些天又深了不少。见他皱着眉,以为他不喜欢这些姑娘家的玩戏,眼珠转了转,跳下椅子,从书桌角落里拖出个盒子,挑挑拣拣地选出一只竹蜻蜓递给他:“这个给你玩。” 油灯昏暗,杜衍看得清楚,江月儿那只宝贝小盒子里除了竹蜻蜓外,还有几颗弹珠,几块画片,数枚棋子,还有一把枯草……所以,她先前在书房里没少偷偷玩吧? 杜衍接了竹蜻蜓,并不细看,两手合上竹签子,手掌一错,竹蜻蜓忽忽悠悠地飞起来,还没在屋里转上一圈,便飞出了窗外! 江月儿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那只陪伴她许多时日的爱物一头扎进了河道中! 杜衍低了头,道:“对不住,竹蜻蜓飞走了,改日我再赔你个好的。” 江月儿要不是白天才在“弟弟”面前放声哭过一回,心里正羞着自己“没个姐姐样”,否则眼睛里含着的那两粒泪珠子早掉下来了。 她此刻也只是强忍着,勉强笑道:“我不怪你,你又不是有意的。”说到后面,还是没忍住,扁了下嘴巴,怕他不自在,又忙作出个笑模样去看他。 杜衍反是真生了几分愧意,脱口道:“你等着,我肯定会给你做个更好的。”末了,牙疼般地挤出个“姐姐”。 江月儿整张脸都亮了:这可是弟弟头一回叫她“姐姐”哩! 一时间什么竹蜻蜓木蜻蜓的都抛在了脑后,甜甜应了一声,听她弟又道:“姐姐,只剩下三张大字了,我们赶紧写完了好睡觉吧。”说着,打了个呵欠。 江月儿还能说什么?她已被那声“姐姐”叫得晕陶陶的,一张小嘴都快咧到腮帮子了,自然对这新弟弟的话无所不应:“嗯,就写。” 且不提楼上的两个小儿女,江栋这一出门便去了大半个时辰,待归家时,孩子们都已经睡下了。 杜氏就着堂屋的油灯做针线,听见丈夫的声音,忙迎出院外,问道:“怎么样?” 江栋两只手都是空的,步履轻松:“东西都收了,严老爷人倒好说话,”他神色有些古怪:“倒是有个事儿,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葡萄这东西,只要熟了一颗,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眨眼便能熟一大片。 江家的葡萄一夜之间便进入了大丰收。 “咔嚓”,杜氏剪下最后一串紫葡萄,跟女儿道:“记得一家送一串就够了。” 葡萄吃不完,杜氏便打算送一些给邻居们尝尝。 江月儿高兴地领了这差使,带着阿青挨家挨户地敲门:“王阿婶,我娘叫我送葡萄给你们吃啦。” “余婆婆……” “洪婶婶……” 江家与邻居们处得都不差,一提篮葡萄,江月儿拎着转了一圈,收获了几个杂面馒头,一把小青菜,几个鸡蛋,一包红糖等小吃食。 最后,提篮里还剩下一小串葡萄,江月儿站到了刘家大门前。 阿青看她往那走,当即变了脸色,开始唠叨:“月姐儿,这家不好,咱不去这家好不?” 看着她发愁:这孩子怎么记吃不记打呢?她忘了前两天刘顺怎么拎着棍子轰她吗?要月姐儿跑慢些,那棍子就真落她身上了! 江月儿认真道:“别人家都有,不给他家不好。”要是刘顺再拿大棒子撵她,她跑就是了嘛。 她给自己鼓着劲敲响了刘家的门:“刘顺叔在家吗?我娘叫我给你送葡萄啦。” 门吱哑一声很快就开了,刘顺穿一身簇簇新的玉色绸衣,下巴刮得露出了青茬,往常总佝着的腰也挺得直直的,原本板着脸,看见这串葡萄,才露出了些喜意:“紫气东来,你们这是给我送吉兆来了啊。” 江家住刘家东头,一大早的,江月儿捧了串紫葡萄送他,他这样一说,还真是如此。 他肯好好说话,江月儿也高兴,赞他一句:“刘顺叔今个儿真俊啊。”眼睛顺着他的腿缝往里瞧,寻思着:他家到底是为啥起的火? 刘顺摸摸下巴被她逗笑了:“你这小丫头,可真会说话。你等会儿啊。”片刻后跑回来,塞给她一个匣子:“拿着吃罢,一点心意。” 江月儿年纪小,不觉得有什么,阿青吃了一惊,急忙推拒:“松风斋的点心?这太贵了,我们不能收,月姐儿快给刘顺叔放下。” 松风斋是杨柳县最好的点心铺子,江家也不是吃不起,只是看这雕龙画凤的小匣子,一看便知是店里极高档的礼盒,光只是盒子,少说也是半钱银子。 刘顺果然道:“这原就是买了请人吃的,月姐儿可是给我送吉兆来的,便送她一盒又有什么?”看阿青还待推拒,微沉了脸:“你再推辞,是瞧不起我刘某人吗?” 阿青脖子一缩,就不敢说话了。 这刘顺与十里街踏实过日子的人家不同,自打他父母过世后,也不正经寻个营生,整日里在街上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晃悠。几月前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回来收拾了行李说要跟人跑商,如今瞧这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是真发达了? 阿青憋了一肚子话,回去跟白婆说了,白婆笑道:“我看哪,是刘家有喜事要办了。” 到中午的时候,刘家的喜事传到了江家来。 江月儿拎着她这些天不离身的小桶进门嚷嚷:“刘顺叔要说亲啦。阿娘,什么是说亲?” 杜氏笑道:“还真是有喜事?刘顺跟谁家说的亲?” 江月儿一愣,丢了小桶蹬蹬往外跑:“我再去问问。” 杜氏笑:“怎么这么爱凑热闹,我和她爹都不是这样啊,我看赶明儿叫她小热闹得啦。” 这回小热闹打听的明白多了:“说是前街黄家姐姐,叫翠姑的。” “竟是翠姑那丫头?”白婆咂舌:“黄家不是要二十两银子当聘礼吗?刘顺也出了?他还真发了大财不成?” “出了。”小热闹叽叽喳喳的,把热闹带回了自己家:“出了,刘顺叔还带了几个人去送聘礼,说等晚上回来请我们客哩。” 十里街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大事,大桑树底下早围了一堆闲人说话。 江月儿又出去一趟,回来学给大人们听:“……说是刘顺叔的本钱早赔光了,现在娶妻这钱还不知道是什么脏钱。” 杜氏皱眉:“什么脏钱不脏钱的?”叮嘱女儿:“这不是什么好话,你别学别人乱传。” 又叫白婆关了门,把她撵到楼上描红,才与她们道:“不管刘顺家赚的什么钱,这不关我们的事,都管好自己的嘴,省得祸从口出。” 二人自是应下,白婆问道:“那月姐儿再去刘家,我要不要拦一拦?” 杜氏想了想,摇头道:“只要月丫儿不进他们家门就随她吧,做得太刻意了也不好。” 阿青道:“往后月姐儿出门还是叫衍小郎跟着吧,衍小郎还是稳当些。” 有了阿青这一句话,到晚上刘顺回家在家门口散喜糖时,江月儿就不得不带了个小尾巴。 街坊们说闲话归说闲话,有糖吃的时候,吉利话跟不要钱的,说得刘顺站在门口,笑得像颗咧了嘴的石榴似的直拱手。江月儿离了老远都能听见小孩子们的欢笑声,生怕去晚了,糖就没了。 她骨嘟着小嘴儿走在前面:“你走快些啦,糖都快没了。” 杜衍抹了把汗,道:“你要是着急就先去。” 江月儿犹豫了一下,道:“那你快来啊,别把水拎洒了。” 杜衍觉得他现在拎着小桶的样子傻透了,不想跟她多说:“行了我知道了,快去吧。” 江月儿赶紧冲进了人群,千辛万苦挤到人前,伸着手叫:“刘顺叔我还没糖!” 刘顺早看见她,特意给她抓了好几把糖,帮她放到兜兜里,笑道:“我的福星来了,多请你吃几颗。” 江月儿捧着满手的糖乐开了怀,转身看见杜衍站在人群之外,急忙跟他招手:“阿敬快来,刘顺叔有好多糖。” 两个小人儿满载而归。 直到洗漱完毕,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江月儿才想起一件大事:“阿敬,我的小桶呢?” 杜衍一怔:“我不是给你了吗?” “你才没给我!”她下午抱了满手的糖,哪里能拿小桶?江月儿坐起来,怒道:“你把我的桶弄丢了!” 黑暗中的江家人都被吵了起来。 江月儿瘜着嘴,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我要我的桶,你还我桶!” 阿青道:“现在天这么黑,到哪去找?月姐儿,要不我明天一早去给你找回来?” 江月儿怎么会同意,尤其她想到,今天太高兴,忘了给刘顺叔家浇水,急得哭出来了:“我要我的桶,我的桶,呜呜呜呜……” 江栋只好道:“好了,阿爹这就给你找,别哭了啊。” 江月儿抓了她爹的衣襟:“我跟阿爹一起去。”还得浇水呢。 左右刘家也不远,江栋最看不得女儿哭,只好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抱了女儿:“好好好,这回总不哭了吧。” 父女两人低声说着话,路过那株大桑树时,突然一道黑影蹿出来,将江栋猛地一撞,差点将他撞倒在地上! 江栋灯笼掉在地上,“嘿”地一声:“谁啊?没长眼睛吗?月丫儿你——” 怀里的女儿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声音发颤:“阿爹,走,走水了……” 她娘家嫂子也是擅谈之人:“就是你跟我说的,家里新养了个小女婿的那个?哎哟,小丫头长得真齐整。” 江月儿皱了下眉,听钱玉嫂道:“就是他们家,他们家小女婿也生得好着呢。他跟月姐儿站一块儿,活脱儿送子娘娘座下那一对儿仙童。” 她娘家嫂子便道:“长得好不好的倒不要紧。倒是江家老爷不愧是读书人,想得就是长呢。虽说这孩子现在不姓江姓杜,可他无亲无故的,不管姓杜还是姓江,将来不都还在一个门里住?说来跟儿子也差不多了。” “他才不是我爹的儿子呢!”江月儿越听越气,怒冲冲地打断了两个妇人嚼舌:她现在巴不得跟顾大坏蛋一点关系都没有,哪还会主动帮她爹认儿子的? 钱玉嫂因生的几个都是儿子,最是喜欢这胖乎乎可人爱的小丫头,听见她说话便笑了:“衍小郎不是你爹的儿子,那是你小女婿不成?” 路人打趣得多了,江月儿慢慢也能分辨些话,当然也不肯承认:“不是不是都不是!” 钱玉嫂娘家嫂子看她一颗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也觉得有趣,笑着逗她:“那你可想好了,你家衍小郎生得这样好,你不稀罕,可有人稀罕。万一叫别人家瞧中了,他就是别人家的儿子了。” 江月儿怒道:“那就叫他给别人做儿子去!” 钱玉嫂看江月儿真恼了,忙拉了自家嫂子的手,叫她别再说下去。 倒是江月儿,这随口的一句话一下打开了她的新世界:是啊!顾大坏蛋还可以去别人家做儿子啊!总之不留在她家就对了! 这一想通,她又问道:“钱嫂嫂,你说,谁想找他做儿子啊?” 钱玉嫂又不是江家东邻王家那个说话一点分寸都没有的棒槌,当即笑着糊弄了江月儿两句,拉着她嫂子进了自家屋。 江月儿也没放在心上,因为直到洗完澡躺到床上,她都还在琢磨:把顾大坏蛋送给谁当儿子好呢? 这个问题,第二天到了严家,再听严二郎说起“他楼叔”时,江月儿豁然开朗:严小二他楼叔不是没儿子吗?顾大坏蛋可以给他当儿子啊! 既存了这个心思,江月儿再问话时便多了点心:“你楼叔是不是很想要儿子啊?” 严小二一翻眼睛:“这你还用问,他不想要儿子,还想要丫头片子不成?” 简直跟这家伙好生说不了两句话!江月儿怒推他一把:“丫头片子怎么了?!” 严小二最近正得意着,也就不跟江月儿这小丫头片子一般计较了,问她:“你怎么对我楼叔有没有儿子这么感兴趣?” 别看江月儿没跟严小二算帐,可不代表她忘了这家伙跟顾大坏蛋串通好了来骗她的事呢!只是目前用得着他,且忍了:“你不是说大英雄没儿子不好吗?” 严小二摸了摸下巴,是真心发愁:“那是自然!哎,你说我楼叔这么好一人……” 江月儿站起来,拍拍纱裤上的灰,出了水台。 水台剩下几个人莫名其妙地对视几眼,严小二撵上她问:“月妞儿,你去哪?”训练还没结束哪。 江月儿自然不会告诉他:“跟你没关系。” 严小二哼一声:“不问就不问。” 江月儿说话做事一向坦坦荡荡,还没谁见过她有过什么秘密的样子。几人都有些好奇了,严二郎悄悄一招手,他们都很有默契地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 江月儿也不管他们,还推拒了丫鬟们的帮忙,自己撑开一柄油纸伞吭哧吭哧扛上肩,穿廊过桥地走了足有小半刻钟,才汗如雨下地在外院一间厢房门外停下来。 “你来找楼管家?”严二郎问着话,从她身边越过,喊了声“楼管家你在家吗”,伸了手要敲门。 “二少爷找我爹是有什么事吗?”一个人从里推开了门。 那人穿一身皂衣,身材魁伟,面目倒是寻常,一双细眼半睁不睁,抱臂将几个孩子一一扫过。 那人目光落在江月儿身上,她只觉汗毛一颤,像只受惊的小猫一般不自觉地抖了抖身子。 “楼叔,不是我找你,是她找你。”严二郎自觉猜到了江月儿的来意,笑嘻嘻将她一指。 那楼叔细目中的一点亮光便投到了江月儿身上。 江月儿心猛地跳了一下,想好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偏那严二郎还没眼色地催她:“月妞儿,你大老远地跑来,不就是想看看楼叔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江月儿脸涨得通红:她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说不出话了?明明这个人长得也不可怕啊!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喘不过来气呢? 楼旷将她的神色收入眼中,小丫头,感觉倒敏锐,严大放心把儿子交给她,看来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他轻轻一笑让开了路:“几位少爷小姐进来坐吧。” 他嘴里喊着“少爷小姐”,神态却没有一点卑微,还大马金刀走在众人前面进了屋。 还是严大郎说了句:“楼叔你都当官了,往后别再叫我们少爷小姐啦。”楼旷笑了笑,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想到自己的来意,江月儿给自己鼓了鼓劲,跟着几个人一起进了屋。 楼管家的房间江月儿先前来过几回,不需要楼旷招呼,几个孩子自己找了位置坐。楼旷取来桌上的大茶壶给每人倒了茶,面上挂了笑意看江月儿:“江小姐这是来看我的稀奇了?” 江月儿本来没那么紧张了,被他一吓,登时又张口结舌起来。 严二郎这时也看了出来,点着她哈哈直笑:“月妞儿你是不是怕我楼叔啊哈哈哈哈?!” 我怕他?! 江月儿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刚刚的反应是害怕,她就是,就是—— “楼大人,您是不是教过严城用锁鳞阵来对付我和我姐姐?”从始至终没有说话的杜衍突然开口问道。 严二郎惊道:“你怎么知道锁鳞阵的?”一下就间接承认了。 楼旷的目光在杜衍身上多留了片刻:锁鳞阵可不是什么知名的阵法,这孩子打哪知道的? 杜衍腼腆地低下头:“我就是偶然在阿叔的书上看过,说军中有这一阵法,恰恰楼叔是军营中人,就想同您印证一番。” 楼旷没想到在杨柳县这样一个小地方,还有小少年看出了点门道,:“除了锁鳞阵,你还看出什么了?” “他们的步法有点特殊,原本锁鳞阵是大阵,但他们的步法看似简单地在绕圈子,可是轻灵有自己的节奏,似乎可以用这种步法来简化布阵。”杜衍凭自己的直觉,这样推测道。 67.067 此为防盗章 说话那人笑嘻嘻道:“哪有, 我这是在为江老爷庆幸, 总算筹到足够的钱把房子建完了。就怕我们进去吃你这一顿, 你家这下半月的日子就没着落了。” 笑语声微微一静,在场不少人都看出来了, 别看这个姓孙的家伙说的吉利话, 但这话里话外地,不就是在说江家人为了盖房子早花干了积蓄,连温锅酒都请不起,是在咬着牙充大辈吗? 江栋神色微敛, 三年前,他拿这块地的时候,就是这个姓孙的在百般阻挠, 今日自己搬家,他说这些话, 是想来专程砸自己场子吗? “这怕什么?我们家要是没吃的,不是还有孙叔叔吗?”江栋身边的男娃突然插嘴道:“小侄一向听说孙叔叔是个急公好义,热心快肠的大好人,您既然这么关心我们, 若我们生计困难,想必您不会看着我们没饭吃不管的吧?” 人群中有人“噗噗”笑了起来。 在仙水街住得久的街坊们谁不知道, 孙通在街头开个杂货铺子,短斤少两的事没少做, 自来跟“仁义”这两个字一点边也沾不着。这男娃听上去像夸他, 但在了解情况的人听来, 自然起到的是相反的效果。 孙通脸皮也够厚,听了杜衍的话,笑眯眯地看他一眼:“你这孩子真会说话。”趁人们在听他们说话的时候,当先一个就要往大门里走。 江栋眉头微皱,从孙通此人今天的态度来看,要叫他进了门,还不知会生出怎样的事端。 却见女儿江月儿走前一步,挡在孙通面前,脆生生道:“孙叔叔你不能进。” 孙通神色微变,问江栋:“江兄这是何意,我好心来贺你乔迁之喜,你就是这样待客?” 江月儿不等江栋答话,拧着小眉头,道:“孙叔叔,你方才不是担心我家请了这顿客会没饭吃吗?你想得可太有道理啦,孙叔叔你今日省下我家这顿饭,我晚上就能多吃些哩。” 小女娃鼓着脸满脸愁容的样子,惹得众人纷纷大笑起来:住得起仙水街房子的人会愁没饭吃? 孙通沉了脸,却不好跟个小娃计较,只指着从他身边经过的人,怒问道:“好好好,我不进,为什么他们能进?你不怕那些人就把你家吃穷了吗?” 江月儿便露出一副小财迷的样子,两手一摊:“可他们带了礼物呀。虽然我家办酒席花了大价钱,把礼物加起来算一算,也不是很亏了。” 的确,时人赴宴,只要稍懂些礼数,不拘好坏,总不会空手到主人家去。唯有孙通,因与江栋的旧怨,拿定了主意要占场便宜,索性两手空空地到了江家来。 不想被江月儿一语戳破,便是他再厚的脸皮也挂不住了,辣着脸怒笑一声:“好好好!”甩袖而去。 江栋不以为意,继续与邻人拱手相谈:“小儿不懂事,让大家看笑话了,诸位请堂屋入座。” 有人便与江栋意味深长笑道:“有佳儿佳女如此,江老爷真是好福气啊。” 江栋温笑一声,不接话:“您快请进吧。” 还有人提醒:“江老爷,孙通那人可不好惹,您以后还是小心些吧。” 江栋谢过那人好意,看再没有客人登门,嘱咐看门的老李关了门,领着一儿一女朝堂屋里去。 孙通的为人,在这三年的交道中,江栋再清楚不过。 别看江栋生得一副文人相貌,却向来不是怕事之人。能作为外乡人在杨柳县立足,甚至到县衙里谋得一个小差事,到今天颇得县令大人器重,他自然不缺手段。 他敢让女儿将他撵走,就不怕这人来找麻烦。 托孙通的福,从买地开始,江家在仙水街的存在感便高到了十分,好多人对这家人都好奇得紧。今天江家一搬进来,来看热闹的差点踩蹋了江家的门槛。 最后还是江栋当机立断,从福顺楼叫了两桌酒菜,才应付完络绎不绝的客人。 忙完这一通,连平时最活泼最爱说话的江月儿都蔫哒哒地了。 趴在杜氏膝头,江月儿哼声抱怨道:“哎呀,今天可累死我了。阿娘,你不知道,那些小孩子可闹人了。” 杜氏给她捏着胳膊,道:“又说傻话,你不是孩子吗?” “我是孩子,可我跟他们不一样。阿娘,你没看见,今天我可是大开了眼界,我们那一桌有个叫卢句安的男娃,他长得比我还高,吃东西还要奶娘喂呢。你说这样的孩子,能跟我一样吗?” 杜氏拍她一把:“又在诨说!” 江月儿扯了把杜衍:“我可没诨说。阿敬,你来跟阿娘说,卢句安是不是这样,这样,这样?” 她学卢句安那偏着头,大张着嘴,还皱起鼻子一脸嫌弃的模样,推着杜衍:“阿敬,你怎么不说话呢?” 杜氏和江栋生被她这怪相逗笑了,见杜衍合着眼皮,有气无力的,江栋便道:“你别闹阿敬了,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不晓得累的?” 江月儿大声喊冤,蹬了绣鞋把脚搁到杜氏膝头,道:“谁说我不累的,阿娘不信你看,我脚都跑肿了。今天我可帮你大忙了吧?” 杜氏捋起女儿裤腿,捏捏她的脚:“哎哟,还真有点肿。阿青,跟白婆说一声,拿前儿个采的婆婆丁煮一大盆水,好给月姐儿泡脚。你爹房里还有瓶烈酒,你跟阿娘来,阿娘用那酒给你揉揉脚。” 江栋一下急了:“那是我朋友送的玉楼春,你别乱糟践东西好吗?” 杜氏便问江栋:“给你女儿揉脚,也是糟践东西?” 江栋鼓着眼睛,半晌,悻悻道:“不算!不算好了吧?就知道在你眼皮子底下,我存不住一瓶好酒。” 一屋人便都笑了。 阿青笑着道:“就知道老爷最心疼月姐儿了。” 等堂屋的三个女人离开后,杜衍睁开眼睛,轻声道:“阿叔,我今天在席里听见了一个人的名字。” 江栋呷了口茶,漫不经心问道:“谁啊?” “顾敏悟。” 江栋一口茶喷了出来。 顾敏悟,前巡盐御史,四年前,他在扬州丢过一个孩子。 闲话刚起了个头,江家小院的门吱哑开了一线,一颗梳着双丫髻,一边丫髻上插着一个红绢花的圆脑袋从里探出来。 一个叫钱玉嫂的妇人笑着同她打招呼:“月丫儿出来玩了?” 江父是县衙书办,听说最近颇受县尊重用,邻人们见着这一家人,俱是客气得很。 江月儿只顾得上稍一点头,她目光严肃,看着自己手中捧着的大海碗,仿佛抱着什么稀世奇珍,紧张而肃穆地走到石板路正中,将那碗黑乎乎的东西往地上一倾—— 哗啦啦,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黑药渣全倒在了石板路上! 江月儿如释重负,一高兴险些把大碗扔出去:“小弟,我说过很简单的。你快出来,快多踩两下药渣,就不会痛痛了!唉呀,你快出来呀!” 踩药渣是杨柳县民间习俗,病家最后一碗药渣往往会倒在大路中间,让病人和过往行人踩踏,疾病便会很快被被人气赶走,再不返转。 不过,小弟? 几个妇人不约而同住了嘴,看江月儿从门里扯出个穿青布小褂,梳桃子头,垂着脑袋的小小子。 那小子细弱弱一小条身板,扭着手脚不大情愿地被拽到石板路中央,不发一辞。 江月儿不以为意,如一颗大丸子一样在那一地的药渣上蹦蹦蹦跳了好几下,又笑着来拉他。 小子大约也明白自己这回逃不掉,不待江月儿再来抓他,赶忙站到药渣上,草草跺了两下又跑下来站得远远的。 江月儿不大满意,不过,还是伸出五根胖胖的手指在他身上连弹数下,嘴上嘟哝着“瘟娘娘请回吧,瘟娘娘别来啦”。完成这一系列仪式后,拽了他就往家里跑。 钱玉嫂忙吐了嘴里的瓜子皮,唤她一声:“月丫儿,这是你——” 她原要问这男娃是不是江家新领回家的“小女婿”,想到江父那总戴得一丝不苟的书生巾,不免多了一分端正:“这是你家的亲戚吗?”名份未定,还是不要在这上头开玩笑的好。 “嗯,”虽则极少出门,江月儿却是个不怕生的小姑娘,她拉着手里的“小弟”,挺着小胸脯,向看热闹的几人介绍道:“钱嫂嫂,这是我弟弟,他叫杜衍。” 姓杜倒可以理解,江家要招的小女婿,若是跟女儿一个姓,岂不叫人误会这孩子是被抱养来继承家业,跟女儿抢家财的嗣子?妇人们好奇的是,为何叫小弟?不是说这孩子出身来历不明,江家是怎生认定这孩子比他们家女儿小的? 因时人招婿偏好女小男大,有其他人便问了:“月丫儿,你怎知道他,衍哥儿是你弟弟的?” 江月儿的小胸脯便又挺高了些,这是她近来的得意事,她正愁家里不够她炫耀呢!自己拿手指比划个蔑片宽窄的长度,可自豪了:“我比小弟高那么些,当然我是姐姐啦!” “噗!” 妇人们皆掩嘴笑了:果真是孩子说的孩子话! 这两个孩子除了一胖一瘦外,分明一般高矮。想是小丫头为了当姐姐,强把男娃说矮了。 妇人们笑嘻嘻地,也不说破,有人笑着逗杜衍道:“衍哥儿怎地不抬头?莫不是臊了?” 江月儿原也笑呵呵地美着呢,忽然听见身边人抽了下鼻子。 她脸色一变:糟糕,“小弟”最不喜欢人家说他矮了!她怎么又忘了! 江月儿紧张地转头,果真见杜衍垂着头,嘴巴微抿,不必看脸色,就知道他不高兴极了。 江月儿苦了脸:这个弟弟可不好哄哩! 她转转眼珠,看见斜街大桑树下有几个穿开裆裤的孩子趴在一处斗草,顿时把出门前阿娘的交代抛到了脑后,拉着杜衍跑过去:“衍哥儿,我们来玩斗草吧!”一时还真不敢再叫“弟弟”了。 垂着的小脑袋抬起片刻,想起现在还在生气,忙又垂下:他才不是弟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肯定,自己肯定比这小丫头大! 杜衍一抬头,几个一直暗暗打量两个孩子的妇人便是一惊,交换了个眼神沉默下来:刚刚孩子低着头,她们第一时间没发现,这孩子的右颊上一块红里带紫的大痂,乍一看上去,好不怕人!若是痂以后还好去,若是胎记…… 江月儿没看到杜衍的小动作,但她知道,弟弟醒来之后,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如今正是对一切没听过见过的事好奇的时候,当即大包大揽道:“你不知道斗草是什么吧?我来教你!” 没做梦之前,江月儿与十里街前后的孩子们也是熟惯的。看见是她,还有个梳小鬏鬏的小丫头咧着豁了颗牙的嘴招呼她:“月丫儿,你阿娘愿意放你出门跟我们玩了?” 江月儿脸上的笑顿时一滞:险些忘了,她出门时,可是跟阿娘保证过,踩完药渣就回家的。要是被阿娘知道…… 还不待她生出退意,一根细长的白茅草放到她手中。 杜衍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三四根草茎,轻声道:“我看这根草一定行。” 江月儿乐了:“那你先看着,我斗一次再给你玩。”衍哥儿跟她说话,就是不生气了。 杜衍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在她身边站定。 看江月儿一边招呼了几个小娃来斗草,又问两个眼生些的男娃:“你们两个是谁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那两个男娃一身锦衣,身边围着几个穿青衣的成年男子,一看便是与十里街其他人家的孩子是不同的气象。 “他们是前街柳爷爷的外孙,就是拎大茶壶的柳爷爷。这是严大郎,那是严二郎,他们今天跟他们父亲来看他们外外。”豁牙小丫头抢着答道。 江月儿记性极佳,立刻便想起来:“是长胡子茶爷爷吗?”惊道:“他竟然有孙子!” 在江月儿印象里,前街的柳老头除了他那一把总是打理得仙气飘飘的美髯外,就只有老头穿着一身藏青色旧衣在巷子里沉默进出的背影了。因他每到夏天便提着一个大铁壶泡几碗土茶搁在树荫下供行人歇脚纳凉,茶水对孩子们免费,附近的孩子们便叫他一声茶爷爷。 茶爷爷家除了偶尔有打抽风的几个穷亲戚上门,哪有过穿戴这样漂亮的外孙来往? 那两个男娃原本跟杜衍一样站在旁边看他们斗草。此时听了江月儿的话,不约而同对她怒目而视:“我外祖当然有孙子了!” “胖妞,你浑说什么呢!” 江月儿素来心宽,若说一般小儿间的口角,她呵呵一笑便也罢了,偏那严二郎骂她一声“胖妞”,这下可了不得了!她近来最听不得一个“胖”字,怒回嘴:“你才是胖妞!我娘说我一点也不胖!我才不胖!我那是有福气!” 严二郎噗地一声笑了:“还说你不胖,看你那下巴,有三层了吧?” 打虎亲兄弟,严大郎也撇嘴道:“不止胖,还笨!‘胖妞’就是说的你们丫头片子,这都不知道!” 一个说她胖不算,还来一个! 江月儿险些被气炸!她虽长得圆润了些,可是唇红齿白,又爱笑又活泼,活脱脱年画里跳出来的胖娃娃。又因她性子一向好,不管大人还是小孩,谁不喜欢她?长这么大,除开杜衍骂她的那一回外,她从没被人如此嫌弃过。 因此,她一着急,反而结巴起来:“你你你——” 看见她这样,严大郎严二郎拍手大笑:“哈哈哈哈,胖妞脸红了!” “胖妞的脸变红鸡蛋啦!” 有他们两个起头,几个不知事的小娃也跟着嘻嘻哈哈哄笑起来。 江月儿眼泪都快气下来了:怎么会有这么坏,这么讨厌的人! 她啊啊大叫着,眼泪即将夺眶—— “你们两个绿螳螂,也好意思说别人胖!” 却是杜衍不知何时踏前一步,半挡住江月儿,冷笑着说了一句话,令众人的嘻笑声一静。 但紧接着,小娃们看看严氏兄弟,又“哄”地大笑起来。 这回的笑声可比刚刚笑江月儿大声多了:若说叫江月儿“胖妞”,小娃们只是嘴上起哄,心里自有论断,可杜衍的比喻就太妙了! 一群小娃中,就严氏兄弟两个今天穿了一身极鲜亮的油绿色小团花锦锻衣裳。那衣裳细长两条袖子,做得太过合身,正裹在兄弟俩四条小胳膊上,可不就是活脱儿两只细手长脚的绿螳螂? 严大郎涨红了脸,当即大怒:“喂!丑八怪,你说谁呢?” 严二郎气势汹汹地跟上:“说谁呢!” 杜衍气定神闲,他不像江月儿,被人叫声“丑八怪”又不会掉一块肉。一句话找补回来后,也不与严氏兄弟口角争锋,只斜眼将他两个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撇过头去,一副“尔等蠢蠹,不屑与之为伍”的模样。 这不说话,比说话更气人! 严大郎“啊”地大叫一声:“揍他!”当先扑上去,一拳捣向杜衍的鼻子! 围观的孩子们一哄而散:“打架了!打架了!” 江月儿被杜衍眼疾手快地推开,他自己不退反进,一歪头轻松躲开那一拳。忽而身上一重,却是严二郎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冲严大郎叫道:“大哥快打他!” 严氏兄弟二人在家里家外称王称霸,一向配合默契。严二郎话音未落,严大郎第二拳已到了杜衍的面门! 这一下杜衍下盘被拖住,可再没地方闪躲了! 弟弟要被打了! 江月儿站在一边急得六神无主,忽然想起先头她对弟弟说过,以后她当姐姐,绝不欺负他,也不绝叫人把他欺负了的话。 言犹在耳,如今弟弟就要在她面前被人揍,那怎么能成? 这样一想,江月儿立时生出了无穷的勇气,她举起一直没撒手的大海碗冲上去,瞅准严大郎的后脑勺就是哐叽一下! 严大郎但觉脑袋一晕,眼前一阵金光闪烁,待到醒过神来,他已经躺在地上,身上像被压上了千斤秤砣一样,动弹不得。 那个长得像福娃娃一样的胖妞就坐在他肚子上,张大嘴,哇哇哭着直叫娘,又把两条胳膊舞得像水火棍似的,噼哩啪啦一阵乱打,险些把他再抽晕一回! 严大郎:“……”被打的是他,他才是该哭的那个好吧! 杜氏拨亮油灯,偏头笑道:“我可不想被叫大懒猪。” 江栋一揉脑袋:“是了,还有那个小祖宗!” 话音刚落,就听木制楼梯“咚咚咚咚”的跑动声后,江月儿站在门外拍着门叫:“阿爹阿娘起床啦!” 江栋忙叫:“别给她开门!” 杜氏偏不听他的,拢着头发下了床:“你惯的,你去与她说。” 江栋只好哀叹一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把她迁出咱们房。”先前因为女儿小,加上家里人手不足,江月儿一直是在父母房间里用屏风单独隔出一个小间睡觉的。但家里添了两个人手,加上多了个杜衍,江栋磨破了嘴皮子,总算叫女儿搬出了夫妻俩的卧房。 杜氏挑挑眉:“那我再叫她搬回来?” 江栋只好打着呵欠欠起身子,对杜氏一作揖:“夫人,你可别戏耍小生了。” 杜氏噗地一笑,开了门。 江月儿上身穿着件白夏布衫子,下面是一条水红撒花的纱裤儿,披着发赤着足跳上爹娘的床,精神头十足:“阿爹你几时去衙门?” 江栋弹她一下脑瓜嘣儿:“就知道你只惦着这个。”撵她下床:“快让你阿娘把头发梳好,看这披头散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疯子来咱家了呢。” 江月儿嘻嘻一笑,揉着脑瓜儿还问她爹:“阿爹你几时去呀?” 江栋最近最听不得这个,扬声叫阿青:“水备好了没?快抱月姐儿去洗漱。” 等江月儿出了门,杜氏啐他:“活该。” 江栋摸摸鼻子,不敢作声。 因着酷暑难耐,江栋怕女儿晒出病来,严家演武场早不许她去了。江月儿日日被关在家中,临着水的木楼又是溽热难当,江月儿时常半宿半宿的睡不着,还被热出了一身痱子。江栋看她热得可怜,想着自己早上乘船去衙门,坐在船头上还有丝凉风,便在数日前带着两个孩子出门送他去了一趟衙门。 这下可叫江月儿找到了新玩趣,自那天后,只要江栋早上去衙门,她就一定得跟着。女儿这么依恋他(?),他心里不是不得意的,不过,有两回叫衙门的同僚们看到,可是笑了他好一时的“女儿奴”。 为了那点颜面着想,江栋只好躲了她两回。 这丫头竟还学会“闻鸡起舞”了,每天只要东邻家的大公鸡一叫,她准保起床守着她阿爹送他上衙门去! 江月儿可没大人们那么复杂,一早把阿爹吵起来,她忙着呢。被阿敬捉着练了两笔大字,喂完她的,哦,现在是阿敬的小蛙,觑空跑到院子的葡萄架下,伸着脖子看了回还是青青的小葡萄,吃完早饭,才到了阿爹上衙门的时间,看阿爹摇着扇子出门,赶紧乐不颠的拉着阿敬跟了去。 别看江月儿只是打个转就回,带的东西可不老少。前儿个阿敬给她捉的纺织娘,阿敬的小蛙都得带着去透回气。她呢,总要带两块糕点和两个泥偶,万一坐船腻了,还得翻个花绳吧?于是,又挎着阿娘做的小花布包,把色|色玩具都装进去放好才出了门。 船夫老井回回看见江月儿这又提又抱的就笑个不住,每天必有一问:“月姐儿,今日可想好给你家小蛙是娶个媳妇,还是嫁个相公了?” 江月儿果然嘟了嘴,小瓷缸被她抱得一晃:“井伯伯,我再想想吧。” 她前儿个不知听谁说过一嘴,她的小蛙到了找媳妇的时候,便彻底惦记上了这事。可她的小蛙原就是她爹偶然在河塘拣到的,哪里有这样凑巧,又拣到个媳妇?后来她一想,井伯伯天天在水里,小蛙也住水里,他说不得有办法呢?便试着求了求。 老井却拿一句话叫她犯了好些天的难,他只问江月儿:“你怎知道你家小蛙是个公的?万一它是母的,要找相公呢?”便叫她纠结了这些时日。 老井呵呵笑着撑起船槁,小船破开一条水线,悠悠往前行去。 两岸垂柳依依,偶有轻风吹过,送来阵阵荷花香气。 杨柳县因为水多,有那会过日子,又家有空地的人家便引来些河水,挖个小小荷塘,将口子用竹篱笆围上,种些荷花,一年里也好得些莲蓬莲藕来。 江月儿从上游过来,远远的,叫那满塘的荷花迎风摇上两摇,那点小心事便飞到了九天云外,与杜衍道:“阿敬,你想吃莲蓬吗?” 杜衍还没答话,岸上忽有人大叫:“月妹妹!月妹妹!” 船上几人齐齐看过去,那人穿一件蓝布短褂,正骑在墙头上冲她叫:“月妹妹,你们过来些!”却是他们几个先时救的那个叫孟柱子的孩子。 孟柱子爹娘打听到救命恩人的住处后,领着一家人很是来谢了江家几回。后来孟柱子还单独找江月儿玩过几次,江栋对这个剃着大光头的男孩子也是极熟的。 孟柱子拿个大荷叶捧了一大包的莲蓬递给船头的老井,笑着道:“我家今日采莲子,这些莲蓬给你们吃。” 采莲子? 江月儿站了起来,往孟家墙里张望:“你家也有荷塘吗?挖莲子怎么挖?” 孟柱子摆摆手笑道:“哪有荷塘?就是个小水池子,因我家院子西头那一块地一下雨就冲得稀烂,我娘索性就叫我爹挖了个池子来种荷。采莲子?你没看过怎么采吗?” 江月儿摇摇头,孟柱子便邀请道:“那你到我家来看吧,我娘和我姐姐还在挖哩。” 江月儿刷地一扭头,看向江栋:“爹——” 江栋还犯愁怎么半道上把女儿劝回去呢,当即大手一挥:“不许在人家家里淘气。”问了杜衍,杜衍也没看过采莲子,表示要跟着姐姐去长见识。江栋便叫阿青跟上两个孩子,最后与老井道:“送我去了衙门,还得劳烦你去我家知会我娘子一声。” 老井笑着答应了,临到下船,还逗江月儿一句:“月姐儿要不去孟家的池子寻摸寻摸,看那有没有你家小蛙的媳妇?” 江栋哈哈笑了。 老井这随口一逗,却叫江月儿上了心,非把小瓷缸抱下了岸。 在上岸绕路去孟家大门的路上,她还琢磨着:要怎么才能给小蛙找媳妇呢?还是给小蛙找相公? 因此,严小二直到跑到她面前,她才发现:“咦?严二哥,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严小二撅着个嘴,老大不高兴:“你想什么呢?我叫你好几声,你都听不见。” 又偷偷瞪杜衍一眼,明明这家伙都看到他们了,也不知道提醒小胖妞一句! 江月儿便把孟柱子的邀请说了,现在她自觉跟孟小二有了不同一般的情谊,那点芥蒂早没了,还问他:“严二哥你看过采莲子吗?” 严小二想了想:“莲子嘛,我吃过不少,倒没看过怎么采的。要不我跟你一起去看吧?哥你去不去?” 严家兄弟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于是,去看孟家采莲子的又多了两个男娃。 孟柱子开了门领着几个娃娃往里走,道:“我爹娘都在池子里采莲蓬,等会儿我叫我娘蒸荷叶饭给你们吃。” 孟家的荷塘果然就是个小池子,还没有江家院子大。江月儿嗯嗯几声,视线一直没离了那一院子肥厚的荷叶。 因为池水不太深,孟家爹娘就脱了鞋袜在池水里摘莲蓬,孟柱子就问江月儿:“月姐儿你看什么呢?” 江月儿把小瓷缸给他看:“我想给我家小蛙找个媳妇,你家有没有?” “当然有了。”孟柱子大包大揽:“你不知道,这些青蛙整夜整夜的站在荷叶上叫,吵死人了,我给你多捉几个来,让你家小蛙自个挑吧。” “那太好了。”江月儿回头招呼几个男娃:“你们去不去?” “我不去。”杜衍素来爱洁,一向不喜欢靠泥塘太近。 只没想到,严大郎也拽着严二郎道:“我们也不去。” 他们俩不是最爱凑这种热闹……江月儿没空琢磨那两兄弟,孟柱子已经领着她找到了一只青蛙。 两人藏在宽大的荷叶下面,听孟柱子小声道:“捉青蛙得有耐性,这东西怕人,我们动作要轻轻的。” 江月儿赶紧叫阿青走远些:“你跟着我们,小蛙都叫你吓跑啦。” 阿青下手试了试,看池水只到了小臂中央,再三说:“月姐儿,你可不许下水。”得到江月儿的允诺后,才不放心地走远了些,牢牢盯着江家的两个孩子。 68.068 此为防盗章 然而, 小小的书房窗明几净, 只有江月儿独坐在窗前,听檐下燕子呢喃。 咦, 阿娘呢? 微风送来东屋喁喁的低语声。 江月儿寻声推门, 沿着廊下滴檐,带着残留的梦景朝卧房而去。 雨丝被微风轻飘飘地送进木廊中, 浸湿在身上, 非但不冷, 反而多了分清凉之意。 江月儿小人儿贪凉,一路走, 一路从滴檐下张着手半探出身体, 半身沐着这温柔以极的春雨, 走到爹娘卧室外的支摘窗下, 看见阿爹正立在卧房屏风前,他的怀里, 用长衫紧紧裹着一团东西。 透亮的雨珠顺着发丝自江月儿鼓鼓的脸颊上滑下,她并没顾上擦, 踮了脚好奇地看那团东西。 阿爹真给她带回来了?那是……那团东西是什么? 江月儿睁圆了眼细瞧, 未曾留意, 阿娘杜氏柔声细语地:“……不是我想做这个恶人,可去年我们刚刚举债置办下这处房产,昨天你的朋友又把我们准备买米的银子借了去, 我这身子还不争气, 时时又要抓药。家里, 实在是没办法再……” 江栋清瘦的背影打了个晃,他不是不通庶务的书呆子,只是……江栋掂了掂怀里竖抱着的那团物事,半晌,挤出两句话:“是我无能,叫娘子为难了。可这孩子受了大苦,还发着高热,若是我们现在把他送走,岂不是等于要了他的命?至少,至少——” 他略略一顿,将抱着的直裰拨开一条缝,青灰色的细棉布衫下,是一张几乎和直裰一个颜色的小脸,江栋这才说完剩下的话:“至少,给这孩子降了热,我再想办法——” 杜氏目光在那张小脸上定了定,忍不住探手朝那脸上一摸,就是一惊:“好烫!哎哟,这孩子,怎么脸上也伤成这样的?” 大约被杜氏冰凉的手摸得不舒服,那张小脸的主人猛地一挣,整个身子顿时弹出了那条肥大的直裰! 他的眼睛也半睁开一条线,正正对上支摘窗外,江月儿那双好奇的眼睛。 这一瞬间,江月儿仿佛看到左邻家那只炸了毛亮出爪子要挠人的花狸,她吃这一吓,“呀”地叫了一声。 江栋夫妻两个当即转头。 杜氏沉下脸,喝道:“月丫儿,还不快进来!” 江栋手忙脚乱地,赶紧把怀里的小人儿重新裹紧,此时也板了脸,跟着喝斥被杜氏扯进门的江月儿:“月丫儿,外头落着雨,你怎么敢顽皮不听阿娘的话,淋着雨去外头耍?” 江月儿垂了头,阿娘忙着给她披衣揉头倒热茶,她微垂了头,乖乖听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责怪她,一双大眼睛溜去溜来,最后,定在江栋怀里的小人儿上。 那小人儿被江栋一条直裰裹得看不见头脸,只在尾端露出半只小脚。那半只脚也是赤着,肿得像几日前刚吃过的红烧猪蹄一样,又红又亮,又软又弹……她想吃猪蹄了。 江月儿伸指戳戳那猪蹄,“猪蹄”在江栋怀里一抖,又蜷了回去。 江月儿咂咂嘴,咽了下口水。 “你这孩子!”江栋板了脸,刚起了个头,想起先头的打算,又巴巴去看他的娘子:“夫人,你看……” 杜氏蹙着眉,没出声,但也没有再如先头那般铁口推拒。 江栋了解妻子,晓得她是心已经软了。 何况江月儿还转头跟着看她娘,腻着小嗓子一声一声地唤:“阿娘,阿娘——” 这两双一式一样的大眼睛瞪圆了祈求着你,煞是可怜。杜氏沉沉叹气,拔下头上的银簪子:“夫君,你把簪子当了,去请个郎中来吧。” 江栋没接那簪子,问道:“家里,一点银子都没有了?” 杜氏将簪子塞进他手中,伸手接过孩子:“快去吧。” 这是妻子仅剩的一件嫁妆了…… 江栋眼睛从妻子只剩一方素帕包头的发髻和耳垂绕过,捏紧这根烧手的簪子,挤出一句话:“这簪子,我过两日发了饷,便给你赎回来。” 杜氏淡淡一笑,半信不信。 夫君读书人出身,不通经济,为人又有些不吝金银的书生意气,只要手头宽绰些,便免不了要买书买画,周济朋友。杜氏从嫁他之日起,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便是常有之事,好在他倒是不贪杯恋色。不过,她的那几个嫁妆在当铺出出进进,也有好几回了。 杜氏一向看得开,她嫁给江栋,原就不是图他的家资。成婚这些年,她没养下个孩子,夫君也不催不怨,待她一如往常。只这一点,便是千好万好。不过,杜氏心里有计较。那些年,家里只夫妻二人关起门过日子,也没个定数,向来余钱留不过夜。可喜如今多了个小冤家,少不得要多算计着点,为她攒些家底。 待江栋出了门,杜氏连哄带喝地打发走了女儿,将这可怜的孩子轻轻放上里屋窗边的榻上,打开那件直裰一瞧,又是“哎哟”一声。 这小小的孩子穿一件前后烂了几个大洞的短衫,不止脸上青青紫紫的,身上露出的皮肤也是一层接一层的伤,竟是没一块好肉! “作孽哟!”杜氏轻声一叹,取来一块干净的巾布,用净水为孩子擦着手脸,不觉将手脚放轻了些许。 昨晚听丈夫说,为了让这些被拐子拐来的孩子不敢逃跑,他们被蹉磨得甚是厉害,却是不知,这孩子竟受了这样的大罪,看他这病的模样,怕是一个不留神就熬不住了。 这样的孩子,这样的伤病,哪里救得过来?难怪连善养堂都不愿收容。 杜氏心中恻然,听得门口“嘶”的一声。回身望去,果真是四岁的女儿不知何时又趴在门槛上,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床上的人儿,惊呆了。 杜氏忙半侧过身子,高高扬起手:“月丫儿,再不乖乖回书房描红,阿娘打你手板子了!”这孩子还不知生的什么病,万一过给了月丫儿,可就不好了。 江月儿用力将矮墩墩的身子拔了拔,奈何阿娘将这人藏得甚严,她昂着脑袋,愣是连根头发丝儿也没再瞧见。 杜氏一双柳眉立了起来。 阿娘生起气来是真会打人的! 江月儿一吐舌头,赶在杜氏起身前,扭身往外跑:“走了,阿娘我这便走了!” 她蹬蹬蹬冲回书房,却没趴在窗前继续描大字,小胖腿一跳一蹬,又跃上案前宽大的太师椅中,撑起脸,蹙着小眉头,想起了心事。 阿爹今日会抱回这个病孩子,还是她的主意。 常言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江氏夫妇成婚十余载,只在第十年上得了江月儿这一个宝贝疙瘩,自然是千娇百宠犹不嫌足。 显而易见,江氏夫妇这把年纪才有了一个女儿,江月儿极可能会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偏生夫妇二人父母亲族俱是凋零,眼看她往后没个兄弟帮衬,不管嫁去哪一家,过得好不好,只能全凭夫家良心。江栋不忍她去别人家受苦,从她出生之日起,便立定了主意要为她招婿。 这些话,江氏夫妇自不会在江月儿耳边提起。只是,去年冬天,江月儿生了场大病,连着数日夜里,做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梦。 梦里,江月儿看着自己一年年长大,到她九岁那年,阿爹阿娘从友人家领回一个姓顾的小哥哥,说这就是她的夫婿,以后就住在她家,还嘱咐她,要他们小人家不要吵嘴,好好在一处玩耍。 江月儿欢天喜地地为小哥哥准备了被衾衣裳,给他做针黹,洗衣裳,调香磨墨熬汤水,整日里围着他打转,看小哥哥一日比一日生得俊拔,心头如浸了蜜般,一心盼着快快长大,好跟小哥哥住进一个屋,睡上一张床,成为他的小妻子。 直到…… 总之,从梦里醒来的那一刻起,江月儿便立定了决心:那个姓顾的小哥哥,她一定一定不要他再进她家门了! 但爹娘是必要为她招婿的,因此,前两天听爹爹说起,县衙因破了起大案,多了许多无处安置的小娃后,江月儿便嚷嚷着,要爹爹给她带一个家来,好在一处玩耍。顺便,她也换个小女婿。 没想到,她爹今天带回来的,是一个命在旦夕的病孩子。 江月儿四岁了,托那几场长梦的福,她比一般丫头小子晓事许多,犹是明白一个道理:娃娃生了病,就不是好娃娃了。不是好娃娃的娃娃,自然不能留的。 小小一个人儿盘腿坐在太师椅上,似模似样地为这个小家操着心,听得院门外有人拍起了门。 “娘子,我回来了!”是阿爹的声音。 江月儿跳下太师椅,颠颠下了楼:“阿爹!” 牵着阿爹的袍角,江月儿不住瞅提着大箱子的郎中爷爷,虔心道:光头老爷爷在上,病娃娃你千万千万要好起来,我一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那个姓顾的了! 然而,小小的书房窗明几净,只有江月儿独坐在窗前,听檐下燕子呢喃。 咦,阿娘呢? 微风送来东屋喁喁的低语声。 江月儿寻声推门,沿着廊下滴檐,带着残留的梦景朝卧房而去。 雨丝被微风轻飘飘地送进木廊中,浸湿在身上,非但不冷,反而多了分清凉之意。 江月儿小人儿贪凉,一路走,一路从滴檐下张着手半探出身体,半身沐着这温柔以极的春雨,走到爹娘卧室外的支摘窗下,看见阿爹正立在卧房屏风前,他的怀里,用长衫紧紧裹着一团东西。 透亮的雨珠顺着发丝自江月儿鼓鼓的脸颊上滑下,她并没顾上擦,踮了脚好奇地看那团东西。 阿爹真给她带回来了?那是……那团东西是什么? 江月儿睁圆了眼细瞧,未曾留意,阿娘杜氏柔声细语地:“……不是我想做这个恶人,可去年我们刚刚举债置办下这处房产,昨天你的朋友又把我们准备买米的银子借了去,我这身子还不争气,时时又要抓药。家里,实在是没办法再……” 江栋清瘦的背影打了个晃,他不是不通庶务的书呆子,只是……江栋掂了掂怀里竖抱着的那团物事,半晌,挤出两句话:“是我无能,叫娘子为难了。可这孩子受了大苦,还发着高热,若是我们现在把他送走,岂不是等于要了他的命?至少,至少——” 他略略一顿,将抱着的直裰拨开一条缝,青灰色的细棉布衫下,是一张几乎和直裰一个颜色的小脸,江栋这才说完剩下的话:“至少,给这孩子降了热,我再想办法——” 杜氏目光在那张小脸上定了定,忍不住探手朝那脸上一摸,就是一惊:“好烫!哎哟,这孩子,怎么脸上也伤成这样的?” 大约被杜氏冰凉的手摸得不舒服,那张小脸的主人猛地一挣,整个身子顿时弹出了那条肥大的直裰! 他的眼睛也半睁开一条线,正正对上支摘窗外,江月儿那双好奇的眼睛。 这一瞬间,江月儿仿佛看到左邻家那只炸了毛亮出爪子要挠人的花狸,她吃这一吓,“呀”地叫了一声。 江栋夫妻两个当即转头。 杜氏沉下脸,喝道:“月丫儿,还不快进来!” 江栋手忙脚乱地,赶紧把怀里的小人儿重新裹紧,此时也板了脸,跟着喝斥被杜氏扯进门的江月儿:“月丫儿,外头落着雨,你怎么敢顽皮不听阿娘的话,淋着雨去外头耍?” 江月儿垂了头,阿娘忙着给她披衣揉头倒热茶,她微垂了头,乖乖听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责怪她,一双大眼睛溜去溜来,最后,定在江栋怀里的小人儿上。 那小人儿被江栋一条直裰裹得看不见头脸,只在尾端露出半只小脚。那半只脚也是赤着,肿得像几日前刚吃过的红烧猪蹄一样,又红又亮,又软又弹……她想吃猪蹄了。 江月儿伸指戳戳那猪蹄,“猪蹄”在江栋怀里一抖,又蜷了回去。 江月儿咂咂嘴,咽了下口水。 “你这孩子!”江栋板了脸,刚起了个头,想起先头的打算,又巴巴去看他的娘子:“夫人,你看……” 杜氏蹙着眉,没出声,但也没有再如先头那般铁口推拒。 江栋了解妻子,晓得她是心已经软了。 何况江月儿还转头跟着看她娘,腻着小嗓子一声一声地唤:“阿娘,阿娘——” 这两双一式一样的大眼睛瞪圆了祈求着你,煞是可怜。杜氏沉沉叹气,拔下头上的银簪子:“夫君,你把簪子当了,去请个郎中来吧。” 江栋没接那簪子,问道:“家里,一点银子都没有了?” 杜氏将簪子塞进他手中,伸手接过孩子:“快去吧。” 这是妻子仅剩的一件嫁妆了…… 江栋眼睛从妻子只剩一方素帕包头的发髻和耳垂绕过,捏紧这根烧手的簪子,挤出一句话:“这簪子,我过两日发了饷,便给你赎回来。” 杜氏淡淡一笑,半信不信。 夫君读书人出身,不通经济,为人又有些不吝金银的书生意气,只要手头宽绰些,便免不了要买书买画,周济朋友。杜氏从嫁他之日起,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便是常有之事,好在他倒是不贪杯恋色。不过,她的那几个嫁妆在当铺出出进进,也有好几回了。 杜氏一向看得开,她嫁给江栋,原就不是图他的家资。成婚这些年,她没养下个孩子,夫君也不催不怨,待她一如往常。只这一点,便是千好万好。不过,杜氏心里有计较。那些年,家里只夫妻二人关起门过日子,也没个定数,向来余钱留不过夜。可喜如今多了个小冤家,少不得要多算计着点,为她攒些家底。 待江栋出了门,杜氏连哄带喝地打发走了女儿,将这可怜的孩子轻轻放上里屋窗边的榻上,打开那件直裰一瞧,又是“哎哟”一声。 这小小的孩子穿一件前后烂了几个大洞的短衫,不止脸上青青紫紫的,身上露出的皮肤也是一层接一层的伤,竟是没一块好肉! “作孽哟!”杜氏轻声一叹,取来一块干净的巾布,用净水为孩子擦着手脸,不觉将手脚放轻了些许。 昨晚听丈夫说,为了让这些被拐子拐来的孩子不敢逃跑,他们被蹉磨得甚是厉害,却是不知,这孩子竟受了这样的大罪,看他这病的模样,怕是一个不留神就熬不住了。 这样的孩子,这样的伤病,哪里救得过来?难怪连善养堂都不愿收容。 杜氏心中恻然,听得门口“嘶”的一声。回身望去,果真是四岁的女儿不知何时又趴在门槛上,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床上的人儿,惊呆了。 杜氏忙半侧过身子,高高扬起手:“月丫儿,再不乖乖回书房描红,阿娘打你手板子了!”这孩子还不知生的什么病,万一过给了月丫儿,可就不好了。 江月儿用力将矮墩墩的身子拔了拔,奈何阿娘将这人藏得甚严,她昂着脑袋,愣是连根头发丝儿也没再瞧见。 杜氏一双柳眉立了起来。 阿娘生起气来是真会打人的! 江月儿一吐舌头,赶在杜氏起身前,扭身往外跑:“走了,阿娘我这便走了!” 她蹬蹬蹬冲回书房,却没趴在窗前继续描大字,小胖腿一跳一蹬,又跃上案前宽大的太师椅中,撑起脸,蹙着小眉头,想起了心事。 阿爹今日会抱回这个病孩子,还是她的主意。 常言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江氏夫妇成婚十余载,只在第十年上得了江月儿这一个宝贝疙瘩,自然是千娇百宠犹不嫌足。 显而易见,江氏夫妇这把年纪才有了一个女儿,江月儿极可能会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偏生夫妇二人父母亲族俱是凋零,眼看她往后没个兄弟帮衬,不管嫁去哪一家,过得好不好,只能全凭夫家良心。江栋不忍她去别人家受苦,从她出生之日起,便立定了主意要为她招婿。 这些话,江氏夫妇自不会在江月儿耳边提起。只是,去年冬天,江月儿生了场大病,连着数日夜里,做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梦。 梦里,江月儿看着自己一年年长大,到她九岁那年,阿爹阿娘从友人家领回一个姓顾的小哥哥,说这就是她的夫婿,以后就住在她家,还嘱咐她,要他们小人家不要吵嘴,好好在一处玩耍。 江月儿欢天喜地地为小哥哥准备了被衾衣裳,给他做针黹,洗衣裳,调香磨墨熬汤水,整日里围着他打转,看小哥哥一日比一日生得俊拔,心头如浸了蜜般,一心盼着快快长大,好跟小哥哥住进一个屋,睡上一张床,成为他的小妻子。 直到…… 总之,从梦里醒来的那一刻起,江月儿便立定了决心:那个姓顾的小哥哥,她一定一定不要他再进她家门了! 但爹娘是必要为她招婿的,因此,前两天听爹爹说起,县衙因破了起大案,多了许多无处安置的小娃后,江月儿便嚷嚷着,要爹爹给她带一个家来,好在一处玩耍。顺便,她也换个小女婿。 没想到,她爹今天带回来的,是一个命在旦夕的病孩子。 江月儿四岁了,托那几场长梦的福,她比一般丫头小子晓事许多,犹是明白一个道理:娃娃生了病,就不是好娃娃了。不是好娃娃的娃娃,自然不能留的。 小小一个人儿盘腿坐在太师椅上,似模似样地为这个小家操着心,听得院门外有人拍起了门。 “娘子,我回来了!”是阿爹的声音。 江月儿跳下太师椅,颠颠下了楼:“阿爹!” 牵着阿爹的袍角,江月儿不住瞅提着大箱子的郎中爷爷,虔心道:光头老爷爷在上,病娃娃你千万千万要好起来,我一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那个姓顾的了! 严老爷才不管那两个臭小子怎么想,冷笑一声:“怎么?连个小丫头打你你都怕?” 严大郎憋屈:“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这两个混球,严老爷可没那么好耐心:“那还啰嗦个甚,站直了!我说动才许动!” 再看又被自己一嗓子吼得直缩脖子的江月儿,拍拍手招来一溜端着托盘的丫鬟,对她咧开八颗牙:“我已使仆下为江小姐准备了几颗西铺的蜜瓜,江小姐若是累了,就来吃块蜜瓜。” 这些水灵灵的丫鬟揭了托盘的盖子,果然每个丫鬟手上都端着几色五颜六色的果品,尤其那其中翠绿香甜的蜜瓜最是诱人馋涎! 这个时节的蜜瓜又脆又甜又多汁,江月儿最是喜欢,可惜阿娘怕她吃坏肚子,每次都不许她多吃。 便连严老爷那如门神一样的长相,站在鲜翠欲滴的蜜瓜面前,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呢! 看在蜜瓜的份上,江月儿给自己鼓了鼓劲,提起两只小拳头,朝着那两个脸色剧变的熊孩子冲了过去! 严老爷看得直点头:若想学会打架,就得先会挨打。可两个儿子出入俱是围着下仆,这些人平时奉承这两个小祖宗都来不及,怎么敢真刀真枪地跟他们陪练对打?便是出门在外,严老爷只愿他们别仗势欺人,哪有他们被欺负的时候?也因此,没了母亲的看顾,这两个孩子在他没留意的时候,竟养成了一副人憎狗厌的霸王性子,使得严老爷对如何管教这两个孽子伤透了脑筋。 因而,遇上了对两个儿子敢动手,还打赢了的江月儿,他可谓是久旱逢甘霖,也不管合不合适,趁着江栋上门致歉时,他灵机一动,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即便这是个小丫头,凭她这一身敦实的分量,两个儿子对上她,也得吃不小的亏。 他将那一日情形打听得清清楚楚,之所以两个儿子昨日没有如平常般用从人帮忙,却是江家的小女婿一开始便用话语挤兑住了两兄弟,才逼得他们单独应战,吃了大亏。 严老爷不怕儿子的对手有“心眼”,现在吃亏,总比以后吃亏的好。 江家的这一对小儿女,一个有勇,一个有谋,借来调|教这两个小子,最合适不过。 再有了今日这遭被“小小女子”暴揍的“耻辱”,想必两个臭小子那不可一世的气焰必会消弥许多。 想像着两个儿子被江月儿调理后的惨样,严老爷站在场边,听着两个臭小子的鬼哭狼嚎,差点笑出了声:哼哼,敢不听老子的话! 有了好吃的蜜瓜做动力,江月儿上午半天的时间过得就很快了。 待到江栋未时去了严家接江月儿回家,他原还担心女儿到了生地方不习惯,但看到女儿那颗红得像苹果的小脸蛋,以及快咧到耳根的嘴巴,他便知道,他想多了。 再看到两个鼻青脸肿,灰头土脸的小男娃,便是江栋也讶异了:“他们俩都是月丫儿一个人打翻的?” “自然!”江月儿得意非常,不用江栋多问,呱唧呱唧地把她在严府这半日的丰功伟绩倒了个干干净净。 江栋听得又笑又叹:严老爷也是个人才,为了调|教孩子,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这两个小子都比江月儿生得高,若真让她一对二,便是再多出一个江月儿,也定然打不过。但严老爷在演武场里划出了个范围让两个小子逃跑,不准他们对江月儿伸一指一脚,若谁敢有违逆,便有手段惩罚。 严老爷积威甚重,加上对付严家兄弟的还是个小女娃。即便严大郎兄弟俩是街头一霸,但要叫他们对着小姑娘下手,他们……他们还是要脸的! 当然,只凭这一点,江月儿自然还是捉不住两个小郎,但莫忘了,她还带着个又能干又有经验的帮手呢!有了杜衍在场边围追堵截,那两个小子尽管满场子乱窜,仍是不得不挨了好几顿打。 严老爷看得高兴,最后把杜衍单独叫到一旁,还秘传了他两招自家绝学。 跟父亲说了半日,江月儿总算想起被她忘在一边的杜衍,招呼一声:“阿敬回家了,明儿个我们再长高。” 江栋便看见,杜衍的脸蹭地红了,瞧上去好似有些羞恼。却撑着不肯露出形迹,掩饰一般,淡淡“嗯”了一声,快步牵了她的手往外走。 江栋暗暗称奇,自从到了江家,这孩子几曾露出过这样天真窘迫的情况?晓得他面皮薄,江栋悄声问了余婆,方得以解惑。 却是严老爷教了杜衍一招名为大鹏展翅的套路,在教授时顺口提了一句,这一招若时常练习,会使武者身姿挺拔雄壮,杜衍便听到心里,竟然蹲在武场上,一练便是一上午。 他是如此不满意自己的小矮个,连玩疯了的江月儿都注意到了,才有了临走时的那句话。 江栋愣是从杜衍那张面无表情的中看出了两分羞窘,摸着刚留出短髭的下巴,嘿然一乐。 离开严府时,严老爷使楼管家收拾一篮棕子,两瓶雄黄酒作为端午节礼送给了江栋。礼虽不重,但严家的意思,是要将江家正式当作亲朋来往了 江栋泰然收下,并在第二日送了一提篮咸鸭蛋为回礼。自此,江月儿每隔两日去严家“习武”一事算正式定了下来。 且不说以后的事,再说江家。 杜氏自一早送江月儿离家后,做什么都觉得心慌慌的。 直到听见院外女儿叽叽咯咯的欢笑声,她这颗心才是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实处,起身不觉带了三分笑,觉得不对,又收了收:“相公回来了?” 迎出门外,正巧看到女儿揉着胳膊向丈夫撒娇:“阿爹,严大郎踢得我好疼!” 江栋捋了袖子,果真见江月儿白生生的胳膊上指甲盖大小一块青斑,不觉皱眉:“严家人这样没有轻重?” 女儿自出生以来,夫妇二人连块油皮都没使她碰破过,乍然见到这样一块伤痕,杜氏心疼极了,原本还想板起的脸也不由松了,搂过女儿:“给我看看。”又埋怨江栋:“我说不让月丫儿去,你偏要她去,这回可好——” 江月儿对阿娘的情绪变化最是敏锐,听着她话头不对,赶忙抱了阿娘的脖子:“不怕的,严伯伯把严大郎捉起来,叫我踢他好几下呢,我没吃亏。” 杜氏:“……”更不放心了怎么办? 不过,女儿受了伤,杜氏的脸怎么也板不起来了,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用完了午膳。 饭毕,将两个孩子撵回楼上,江栋呷了口茶,道:“两个孩子现下时常要出门,老是请余婆来帮忙也不方便。我准备给家里雇个婆子,你再添个使女。” 杜氏将雇人的花费在心里算了一遍,迟疑道:“现下雇一个人少说一月也要五百文钱,家里的景况——” 江栋摆手道:“钱的事你不需操心,我拿回来的,你都放心用着便是。要紧的是,家里两个孩子,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再者,月丫儿和衍哥儿要常去严家,我却不常有空接送,孩子们总要有个人照看。你找个信靠人打听打听,也好叫两个孩子在严家有个大人相陪。” 杜氏点点头,以前家里虽存不住钱,对丈夫的本事,她却很信任。而且她现下有更要紧的事做,便道:“我下午就去张牙婆那一趟。还有,衍哥儿脸上的伤,我找张郎中配了副去疤的好药,要三钱银子一副。” “嗯,这些事你有数便好。”江栋搁了茶碗起身:“我还有事,晚些回。” 杜氏也不多问,送丈夫出门后,她便上了楼。 卧房隔间里,两个小儿脱了鞋拱在榻上。杜氏听得江月儿“呀”地一声:“你怎么又赢了?”去摸杜衍的手:“你的手是什么做的?怎么总赢?” 69.069 此为防盗章  几个男仆打扮的男人围着几个小娃苦着脸“几位祖宗, 别打了!” 还有人挽起袖子准备冲上去, 现场那叫一个乱! 严二郎现下又像只被钉在案板上的绿青蛙了, 他身子动不了,便乱划手脚,梗着脖子道:“你们都不许上来!”满嘴的污言秽语“小贼囚,狗娘养的,有种你放开爷爷!” “啪!” 杜衍一掌打得严二郎闭了嘴, 方起身面向杜氏,尚未开口, 江月儿已经扑上来,口齿不清地先告了一状:“阿娘, 他们骂我,骂弟弟,阿娘,哇, 他们是坏人——” 杜氏:“……”所以真不是女儿主动欺负的人家? 两句话功夫, 严家也来了人。 隔了老远,杜氏便听见有人在嚷:“让爷爷看看,是哪个王八小崽子敢打我儿子!” 杜氏眉心一跳, 严家二小登时来了精神:“爹,就是他们俩打的我和弟弟,你快帮我们报仇!”跳起来一左一右将个穿枣红绸衫的雄壮汉子围住。 那汉子根根虬髯如钢针立起, 不必十分作态, 便是威风无比。 他眯眼将这娘三个一瞧, 迟疑片刻,点着江月儿和杜衍确认一遍:“是他们两个?” 严家二小点头答是。 杜氏看见那人浓眉微皱,须发怒张,只觉一股煞气扑面而来。 她将女儿往身后揽了揽,杜衍则十分乖觉地站到了她身边。一大两小站在这大汉面前,活像三只待宰的小鸡。 杜氏心中惴惴,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护住两个孩儿。却听那人口中“嗐”了一声,扬起手,头也不回地一掌一个,将两个儿子打得一个趔趄,大骂道:“叫个小丫头打得哭爹喊娘,还好意思找老子报仇!还嫌不够丢人?滚回去!老子没生过这等怂蛋窝囊废!” 杜氏:“……” 严大郎不愿意就走,犟嘴道:“要不是那胖妞偷袭,我才不会被她打到!”大汉踹了他一脚权作回答。 严家二小看来在家是被当爹的教训惯的,大汉连踢带打地,那两个小的瘪着嘴愣是不敢哭,只垂着脑袋蔫哒哒跟着他往回走。 杜氏呆了呆,终是过意不去:她刚刚看得真真的,严大郎鼻子还流着血,这伤显然是被女儿打的。更不用说严二郎,小脸上像打翻了油酱铺子似的,那也是她家的锅…… 苦主不提,她是不好意思装作忘了的,赶忙喊了声“严老爷且住”,向他行个万福礼,委婉地致了歉,最后表达了愿意赔偿孩子医药费的意愿。 那严老爷先时被杜氏叫住,只偏了下头,眼中尚有三分凶光,待听完杜氏的话,神色已是缓和不少,道:“这两个小子皮实得很,些许小伤,夫人不必大费周折。”又抱住拳头,还了杜氏一礼,拎着两个儿子快步离去。 杜氏阻之不及,再看自家两个还没顾上处置的埋汰孩子,只得暂且作罢,思量着待丈夫晚间回来,再让他去前街柳家一趟。 ………… 酉时末,踩着最后一道晚霞,江栋坐着乌篷船到了家。 衙门里这些日子丈夫一直忙到这个点方归,杜氏听见江栋与船家说话声,将灶上温着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 最后一样水晶肴肉上桌时,江栋正好推门进屋,笑问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夫人如此设宴款待小生?” 饭桌上两荤两素加个鲫鱼汤,即使江家人一向在吃喝上舍得花钱,这一顿饭对江家而言,也是相当丰盛,甚至是奢侈的一餐了。 杜氏瞟他一眼,摆好碗筷,一语不发。 江栋接过酒壶,片刻,觉出一丝不对:“怎么了?孩子们呢?” 因江栋近日时常晚归,杜氏心疼孩子脾胃弱,不禁饿,往往做好饭菜后另外留出一份让他们先吃。但江栋回家时,江月儿是一定会跑出来跟她爹撒娇的,现在他都进门好一会儿了,女儿缩在二楼的书房,也没出一声,可不是不对劲? 杜氏闷闷道:“我今日打了月丫儿,”略顿一顿,又道:“还有衍儿。” 江栋差点没把酒倒在桌子上,忙问:“可是两个孩子淘气了?” 听见江栋这样问,杜氏才放开了一些。 丈夫多疼月儿她是知道的,自她出生起,不止没往她身上加过一根指头,但凡她皱一皱眉头,丈夫就恨不得为她摘星星揽月亮。这一回,她也是怕等丈夫回来后,月丫儿有了护身符,才在他回家前抢先下了手管教。 她给江栋斟了盏花雕,将白天的事情说了,最后道:“女孩子家还是当贞静柔顺些,月丫儿性子一向有些虎气。先时她小,我们便没有狠管,如今不留神,她竟敢连别人家孩子也打了,那还孩子还比她高小半个头呢。我左思右想,觉得她的性子得扳一扳了,否则再大些怕更淘气难管,便打了她几下手板子。” 江栋慢慢咂着酒,沉吟道:“你说的很是。但那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我们月丫儿不同,我倒宁愿她虎气些,主意大些也不打紧。她没有兄弟相帮,你我两个,总要先她而去,护不住她一辈子。倘若性子再绵柔一些,只怕往后立不起来。” 丈夫的想法杜氏先前便隐有所觉,只是夫妻俩往常并未谈到这个话题,今日借此时机,杜氏也有话说:“姑娘家的,又不用像男人一般出门讨生活,哪要得了这许多主意?便是性情火爆些,也须有个度。把人家小男娃压在地上打,这也太蛮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哪。” 江栋眼睛往上一翻:“谁敢嚼舌头!” 杜氏忙道:“你小声些,都没吃上两杯,耍什么酒疯!”叹道:“我只怕她脾性太过刚硬,万一女婿不喜欢,岂不是不美?” 江栋嘿嘿一笑:“娘子这刚硬的劲头,我就怪喜欢,咱家女婿肯定跟我一样,不是那等庸人。” 老夫老妻的,还总说些臊人的话! 杜氏红了脸,嗔他:“你好生说话!”怕他又借着酒意说荦话,忙转移话题:“严家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江栋道:“吃完饭我去一趟,你先把家里的伤药找出来。”先时给杜衍治病,郎中原就开的有伤药,此时拿过去倒也便宜。 想想又道:“家里郑良送来的两瓶金华酒,还有厨下吊着的那条火腿拣出来,我送过去。” 杜氏有点舍不得:“酒倒罢了,怎地还要送火腿去?”一条火腿可还有十多斤肉呢,家里也不是顿顿吃得起肉的人家。 何况这个年代,平常人家哪怕送孩子上私塾,除开束脩,给师父的节礼也只是一条两三斤重的腊肉,一篮鸡蛋而已。一整条火腿,这是走到哪都很拿得出手的重礼了。 江栋道:“你不常出门,不知道严老爷是江南漕帮在咱们县分舵舵主。我若是拿些寻常物事去,他瞧不上眼。这等人物,便是不与他修好,也不好得罪。既然错在咱家孩子,咱们要赔礼,就不能赔得叫人瞧不上,心里有疙瘩。你去准备,我心里有数。” 江栋虽是县衙里吃公粮的书办,但手中无权,唬一唬普通百姓倒也罢了,对严老爷这等人,他这身份就不那样好使了,礼物送得实心些,总没有坏处。 杜氏此方无话,看丈夫吃两口饭便要望一下二楼,只作不知。待得饭毕,夫妻俩收拾好要送出去的礼物,江栋要出门时,叫住他道:“我还在罚月丫儿描大字,你不去看看她?”等丈夫回来时,女儿说不定已经睡下了。 江栋犹豫片刻,却摇摇头:“不去了,省得我去了,反叫她找到了靠山。”竟真提了东西利索出了门。 他最后这句话未曾特意压低声音,江月儿在楼上听个正着,差点没气得撅个跟头! 她大字也描不下去了,丢了笔哼哼唧唧:“我不写了!”刚挨打时嗓子都哭哑了,这会儿再想哭,嗓子疼得厉害,也哭不出来了。 杜氏下午特意挑两个孩子左手打的手板子,并不妨碍江月儿右手写写画画,叫她躲懒都没法子躲。 她坐在椅子上左扭右扭,胆子渐渐大起来。见杜衍身子挺得直直的,一笔一画,写得专注极了。江月儿扭身去抽他的笔:“弟弟别写啦。” 不想那笔像是生了根一样长在杜衍手上,江月儿一抽竟没抽下来! 江月儿吃了一惊,不信邪地又加了几把劲,最后,那笔歪了歪,“永”字最后的那一捺便走了势。 杜衍叹了口气,将毛笔搁回笔搁上,回身道:“你想玩什么?” 江月儿侧耳听着楼下杜氏的动静,一只手伸进笔筒里掏啊掏,掏出一根花绳,做贼一样:“我们翻花绳吧。” 杜衍:“……”白天才整理过一回书桌,她什么时候把花绳放进去的! 经了下午那一遭,江月儿自觉跟杜衍的情谊比前些天又深了不少。见他皱着眉,以为他不喜欢这些姑娘家的玩戏,眼珠转了转,跳下椅子,从书桌角落里拖出个盒子,挑挑拣拣地选出一只竹蜻蜓递给他:“这个给你玩。” 油灯昏暗,杜衍看得清楚,江月儿那只宝贝小盒子里除了竹蜻蜓外,还有几颗弹珠,几块画片,数枚棋子,还有一把枯草……所以,她先前在书房里没少偷偷玩吧? 杜衍接了竹蜻蜓,并不细看,两手合上竹签子,手掌一错,竹蜻蜓忽忽悠悠地飞起来,还没在屋里转上一圈,便飞出了窗外! 江月儿惊呼一声,眼睁睁看着那只陪伴她许多时日的爱物一头扎进了河道中! 杜衍低了头,道:“对不住,竹蜻蜓飞走了,改日我再赔你个好的。” 江月儿要不是白天才在“弟弟”面前放声哭过一回,心里正羞着自己“没个姐姐样”,否则眼睛里含着的那两粒泪珠子早掉下来了。 她此刻也只是强忍着,勉强笑道:“我不怪你,你又不是有意的。”说到后面,还是没忍住,扁了下嘴巴,怕他不自在,又忙作出个笑模样去看他。 杜衍反是真生了几分愧意,脱口道:“你等着,我肯定会给你做个更好的。”末了,牙疼般地挤出个“姐姐”。 江月儿整张脸都亮了:这可是弟弟头一回叫她“姐姐”哩! 一时间什么竹蜻蜓木蜻蜓的都抛在了脑后,甜甜应了一声,听她弟又道:“姐姐,只剩下三张大字了,我们赶紧写完了好睡觉吧。”说着,打了个呵欠。 江月儿还能说什么?她已被那声“姐姐”叫得晕陶陶的,一张小嘴都快咧到腮帮子了,自然对这新弟弟的话无所不应:“嗯,就写。” 且不提楼上的两个小儿女,江栋这一出门便去了大半个时辰,待归家时,孩子们都已经睡下了。 杜氏就着堂屋的油灯做针线,听见丈夫的声音,忙迎出院外,问道:“怎么样?” 江栋两只手都是空的,步履轻松:“东西都收了,严老爷人倒好说话,”他神色有些古怪:“倒是有个事儿,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杜氏也笑:“这馋相幸亏是在咱们家院子,要叫外人看去了,怕是一串葡萄就被拐走了。” “我才不会被拐走。”江月儿奶声奶气反驳一句,忽然跳下凳子跑进屋,欢天喜地地叫:“阿爹,阿爹!” 阿青跟杜氏挤挤眼:“怕是葡萄熟了,月姐儿请帮工去啦。” 杜氏掩嘴一笑:“再不熟,她得把床搬出来跟这一嘟噜葡萄睡了。” 果然,江栋外衫都没穿,从屋里拿了剪刀给女儿找葡萄:“在哪呢?”老半天找到一个半青不紫的,塞进女儿嘴里:“甜不甜?” 江月儿脸都皱成了一团,含着剩下的半颗葡萄却答得脆响:“甜!” 江栋哈哈一笑,将藤上几颗半青带紫的葡萄全剪下来:“那都吃了,让你好好甜甜嘴。” 江月儿抓着满手的葡萄,吃也不是,丢也不是,好不为难。 江栋又笑她一回,揉揉她的小鬏鬏,回屋穿了衣裳,与杜氏说一声:“我上衙去了。” 出门时还问一句:“月丫儿今日不送阿爹啦?” 江月儿背对她爹,挥两下小铲子算是告别:“阿爹早些回来,我还忙着,就不送阿爹了。” 因这几日严家老爷带着儿子去了临安,预备在那过中秋,江栋也就不用出门时捎带儿女们一程去严家,只好酸酸说句“小没良心的”,自己拎着画筒出了门。 天气一转凉,江栋的船就没那么有吸引力了。江月儿每天虽仍起得早,但大多数时间都在自家附近转悠,跟附近街坊的小娃们一道玩。 杜氏的被卧晒得差不多了,院子里的江月儿果真不见了踪影。 杜氏扬声叫了一声,听白婆道:“月姐儿出门往西头去了,娘子不必担心,她没走远。我就在门口看着,丢不了的。” 这附近不临街,里里外外都是老街坊们,里弄里时常有孩子们跑来跑去,杜氏在安全上还是放心的。嘀咕一句:“整天不着家,也不知在忙什么。”揉着肩往织房去了。 因为江栋数月前的开导,加上杜氏不是那一言一行都要给孩子安排妥当的母亲,只要江月儿按时按量完成课业,她就不会管束太多。 再说江月儿,一出门就有个豁了牙的女娃问她:“月丫儿,你家葡萄熟了?” 她是江家东邻王家的女儿,叫王二丫,想来今早江月儿在院子里说的话被她听了去。 江月儿便把兜兜里的葡萄给她两个:“熟了,你尝尝。” 王二丫喜得露出了豁牙,她吮着葡萄里的汁水,也不觉得酸,又问:“衍哥儿今天怎么没跟你一块出来?” 江月儿放下小桶揉揉手臂,不高兴道:“你干嘛老问他?”因为近来老是被阿敬那坏蛋嘲笑自己把梦里的事当真,她又气得好几天没理他了。 王二丫脸有点红,道:“我哪有老问他?你们不是总在一块儿吗?” 江月儿放下小桶,往墙角浇了一瓢水,道:“别管他啦,二丫,你帮我浇浇水。” 王二丫便问道:“对啦,你这些天干嘛总绕着刘顺家浇水?也亏得刘顺不在家,不然他早拿大棒槌撵你了。” 江月儿反驳道:“谁说我只给刘顺家浇了?我还给余奶奶家,洪大婶洪二婶家……”她扳着手指头数了七八户人家,道:“我给他们都浇了。你要是不想浇,就让开些,别弄湿你裙子了。” 说来也巧,江月儿说着话一分神,一瓢水便歪了一半,有几滴正巧溅到王二丫桃红色的新裙子上,她抱怨道:“你把我裙子弄湿了,真讨厌。”一跺脚跑了。 江月儿站直身子捶捶腰,提起空桶,对着还剩一大半的围墙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她做了那个走火的梦后,匆忙跑上楼同阿爹阿娘和阿敬讲了。阿敬就不提了,阿爹阿娘开始还紧张了两天,但没发现有什么事发生,就放松了下来,还糊弄她,说她只是做了个梦,还逼她喝了好几天的苦药汤子,说是给她安神用。 可做梦和梦见那样的事那是不同的! 江月儿说不出不同在哪,可她就是知道,刘顺家一定会走火!而且那火还特别大! 将近一月过去,江月儿记不得梦里诸多细节,可那映红了的半个天,还有洪大婶瘫在门口哭喊洪小宝的样子她是绝不可能忘的。 江月儿也有自己的倔脾气:阿爹阿娘不帮她,阿敬笑话她,她就一个人来! 只是不知道刘顺家在哪一天失火,江月儿只好每天提着阿爹专意给她做的小桶到刘家还有记忆中都遭了火的街坊家转一圈,就打算有火灭火,没火浇水这么过了。 吭哧吭哧浇完一大圈,江月儿拎着桶回了家。 白婆在厨房门口笑眯眯地招呼她:“月姐儿,婆婆新做的枣泥糕,给你一块儿,来帮我尝尝味儿怎么样。” “唉,就来。”江月儿乐颠颠地丢了桶钻进厨房。 就在婆孙二人在厨房欢快偷吃的时候,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打开刘家大门,望着久违的家露出了笑容:“终于回来了!” 有行人跟他打招呼:“顺子,你回来啦?” 刘顺拢拢肩上的包裹,冷淡地咧了下嘴:“是啊,回来了。” “你这些日子都哪去了啊?” 回答他的,是对方“砰”的关门声。 那人呸地吐了口唾沫,脸色铁青:“横什么横!当谁不知道你的底细,就知道你不敢说!肯定又去哪偷鸡摸狗去了!” 一墙之隔,刘顺四下检查一番,把里屋的门闩好,才解开那个不离身的包袱,摸着两个雪白的大银锭,脸上是梦幻般的笑容:“发达了,这下可真的发达了。” 江栋咕哝一句:“这糟瘟的死鸡,哪天我总得把它炖了!”听旁边悉悉索索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你起这么早干嘛?” 杜氏拨亮油灯,偏头笑道:“我可不想被叫大懒猪。” 江栋一揉脑袋:“是了,还有那个小祖宗!” 话音刚落,就听木制楼梯“咚咚咚咚”的跑动声后,江月儿站在门外拍着门叫:“阿爹阿娘起床啦!” 江栋忙叫:“别给她开门!” 杜氏偏不听他的,拢着头发下了床:“你惯的,你去与她说。” 江栋只好哀叹一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把她迁出咱们房。”先前因为女儿小,加上家里人手不足,江月儿一直是在父母房间里用屏风单独隔出一个小间睡觉的。但家里添了两个人手,加上多了个杜衍,江栋磨破了嘴皮子,总算叫女儿搬出了夫妻俩的卧房。 杜氏挑挑眉:“那我再叫她搬回来?” 江栋只好打着呵欠欠起身子,对杜氏一作揖:“夫人,你可别戏耍小生了。” 杜氏噗地一笑,开了门。 江月儿上身穿着件白夏布衫子,下面是一条水红撒花的纱裤儿,披着发赤着足跳上爹娘的床,精神头十足:“阿爹你几时去衙门?” 江栋弹她一下脑瓜嘣儿:“就知道你只惦着这个。”撵她下床:“快让你阿娘把头发梳好,看这披头散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疯子来咱家了呢。” 江月儿嘻嘻一笑,揉着脑瓜儿还问她爹:“阿爹你几时去呀?” 江栋最近最听不得这个,扬声叫阿青:“水备好了没?快抱月姐儿去洗漱。” 等江月儿出了门,杜氏啐他:“活该。” 江栋摸摸鼻子,不敢作声。 因着酷暑难耐,江栋怕女儿晒出病来,严家演武场早不许她去了。江月儿日日被关在家中,临着水的木楼又是溽热难当,江月儿时常半宿半宿的睡不着,还被热出了一身痱子。江栋看她热得可怜,想着自己早上乘船去衙门,坐在船头上还有丝凉风,便在数日前带着两个孩子出门送他去了一趟衙门。 这下可叫江月儿找到了新玩趣,自那天后,只要江栋早上去衙门,她就一定得跟着。女儿这么依恋他(?),他心里不是不得意的,不过,有两回叫衙门的同僚们看到,可是笑了他好一时的“女儿奴”。 为了那点颜面着想,江栋只好躲了她两回。 这丫头竟还学会“闻鸡起舞”了,每天只要东邻家的大公鸡一叫,她准保起床守着她阿爹送他上衙门去! 江月儿可没大人们那么复杂,一早把阿爹吵起来,她忙着呢。被阿敬捉着练了两笔大字,喂完她的,哦,现在是阿敬的小蛙,觑空跑到院子的葡萄架下,伸着脖子看了回还是青青的小葡萄,吃完早饭,才到了阿爹上衙门的时间,看阿爹摇着扇子出门,赶紧乐不颠的拉着阿敬跟了去。 别看江月儿只是打个转就回,带的东西可不老少。前儿个阿敬给她捉的纺织娘,阿敬的小蛙都得带着去透回气。她呢,总要带两块糕点和两个泥偶,万一坐船腻了,还得翻个花绳吧?于是,又挎着阿娘做的小花布包,把色|色玩具都装进去放好才出了门。 船夫老井回回看见江月儿这又提又抱的就笑个不住,每天必有一问:“月姐儿,今日可想好给你家小蛙是娶个媳妇,还是嫁个相公了?” 江月儿果然嘟了嘴,小瓷缸被她抱得一晃:“井伯伯,我再想想吧。” 她前儿个不知听谁说过一嘴,她的小蛙到了找媳妇的时候,便彻底惦记上了这事。可她的小蛙原就是她爹偶然在河塘拣到的,哪里有这样凑巧,又拣到个媳妇?后来她一想,井伯伯天天在水里,小蛙也住水里,他说不得有办法呢?便试着求了求。 老井却拿一句话叫她犯了好些天的难,他只问江月儿:“你怎知道你家小蛙是个公的?万一它是母的,要找相公呢?”便叫她纠结了这些时日。 老井呵呵笑着撑起船槁,小船破开一条水线,悠悠往前行去。 两岸垂柳依依,偶有轻风吹过,送来阵阵荷花香气。 杨柳县因为水多,有那会过日子,又家有空地的人家便引来些河水,挖个小小荷塘,将口子用竹篱笆围上,种些荷花,一年里也好得些莲蓬莲藕来。 江月儿从上游过来,远远的,叫那满塘的荷花迎风摇上两摇,那点小心事便飞到了九天云外,与杜衍道:“阿敬,你想吃莲蓬吗?” 杜衍还没答话,岸上忽有人大叫:“月妹妹!月妹妹!” 船上几人齐齐看过去,那人穿一件蓝布短褂,正骑在墙头上冲她叫:“月妹妹,你们过来些!”却是他们几个先时救的那个叫孟柱子的孩子。 孟柱子爹娘打听到救命恩人的住处后,领着一家人很是来谢了江家几回。后来孟柱子还单独找江月儿玩过几次,江栋对这个剃着大光头的男孩子也是极熟的。 孟柱子拿个大荷叶捧了一大包的莲蓬递给船头的老井,笑着道:“我家今日采莲子,这些莲蓬给你们吃。” 采莲子? 江月儿站了起来,往孟家墙里张望:“你家也有荷塘吗?挖莲子怎么挖?” 孟柱子摆摆手笑道:“哪有荷塘?就是个小水池子,因我家院子西头那一块地一下雨就冲得稀烂,我娘索性就叫我爹挖了个池子来种荷。采莲子?你没看过怎么采吗?” 江月儿摇摇头,孟柱子便邀请道:“那你到我家来看吧,我娘和我姐姐还在挖哩。” 江月儿刷地一扭头,看向江栋:“爹——” 江栋还犯愁怎么半道上把女儿劝回去呢,当即大手一挥:“不许在人家家里淘气。”问了杜衍,杜衍也没看过采莲子,表示要跟着姐姐去长见识。江栋便叫阿青跟上两个孩子,最后与老井道:“送我去了衙门,还得劳烦你去我家知会我娘子一声。” 老井笑着答应了,临到下船,还逗江月儿一句:“月姐儿要不去孟家的池子寻摸寻摸,看那有没有你家小蛙的媳妇?” 江栋哈哈笑了。 老井这随口一逗,却叫江月儿上了心,非把小瓷缸抱下了岸。 在上岸绕路去孟家大门的路上,她还琢磨着:要怎么才能给小蛙找媳妇呢?还是给小蛙找相公? 因此,严小二直到跑到她面前,她才发现:“咦?严二哥,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严小二撅着个嘴,老大不高兴:“你想什么呢?我叫你好几声,你都听不见。” 又偷偷瞪杜衍一眼,明明这家伙都看到他们了,也不知道提醒小胖妞一句! 江月儿便把孟柱子的邀请说了,现在她自觉跟孟小二有了不同一般的情谊,那点芥蒂早没了,还问他:“严二哥你看过采莲子吗?” 严小二想了想:“莲子嘛,我吃过不少,倒没看过怎么采的。要不我跟你一起去看吧?哥你去不去?” 严家兄弟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于是,去看孟家采莲子的又多了两个男娃。 孟柱子开了门领着几个娃娃往里走,道:“我爹娘都在池子里采莲蓬,等会儿我叫我娘蒸荷叶饭给你们吃。” 孟家的荷塘果然就是个小池子,还没有江家院子大。江月儿嗯嗯几声,视线一直没离了那一院子肥厚的荷叶。 因为池水不太深,孟家爹娘就脱了鞋袜在池水里摘莲蓬,孟柱子就问江月儿:“月姐儿你看什么呢?” 江月儿把小瓷缸给他看:“我想给我家小蛙找个媳妇,你家有没有?” “当然有了。”孟柱子大包大揽:“你不知道,这些青蛙整夜整夜的站在荷叶上叫,吵死人了,我给你多捉几个来,让你家小蛙自个挑吧。” “那太好了。”江月儿回头招呼几个男娃:“你们去不去?” “我不去。”杜衍素来爱洁,一向不喜欢靠泥塘太近。 只没想到,严大郎也拽着严二郎道:“我们也不去。” 他们俩不是最爱凑这种热闹……江月儿没空琢磨那两兄弟,孟柱子已经领着她找到了一只青蛙。 两人藏在宽大的荷叶下面,听孟柱子小声道:“捉青蛙得有耐性,这东西怕人,我们动作要轻轻的。” 70.070 此为防盗章  江月儿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身边这人怀疑起了智商, 死死抱着他,抽抽答答地比划着道:“我还记得,我长到这么高,家里出的事。在我长这么高之前, 你可以在家里住下来, 我不撵你了。” 她还没放弃呢?! 杜衍气得敲她脑袋:“你是不是猪脑子啊?梦里的事你也信!”只要一想到这胖妞这样笨, 好像都没那么生气了, 怎么办? 江月儿揉着脑袋小小声:“我没骗你——” “泡螺来了!”街对面,阿青提着两个牛皮纸袋子跑回来, 笑嘻嘻地塞给他们:“好了,一人一个,不许打架, 也不许吵架!” 大太阳底下又是哭又是跑的折腾了这么长时间, 江月儿还真有点饿了。 再加上酥油泡螺香甜的小麦和奶油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她的肚子立刻咕咕唱起了歌,江月儿向来不亏待自己,对着雪雪白的馅心“啊呜”就是一口, 满足的眯起了眼睛:好甜呀! 杜衍翻翻眼睛:眼泪还挂在脸上就笑呢! 望着那双重新快活起来的大眼睛,杜衍发现,自己一直阴郁了这些天的心情仿佛也跟着晴朗了起来,完全没办法生气了呢! 严家邻街的这间西洋糕点铺掌柜算得精到,因杨柳县多是小康之家, 糕点定价太贵肯定没多少人愿意买。他们便将每样点心做得小小的, 只够吃一两口。用料少了, 定价略低些,一般小康之家也能买得起。 一小个泡螺,江月儿啊呜两口就吃完了,眼睛不自觉飘到了旁边:香馥馥白软软的泡螺他竟捏在手里,一点也没吃! 江月儿舔了舔嘴唇,然后,摸了摸肚皮:好香,好像肚子又开始叫了哎! 杜衍:“……”不是知道吃就是知道玩,跟这么个小丫头较上劲真是跌份。 “给你了。” 泡螺塞到江月儿手里,看到对方因为吃惊而张大的嘴巴时,杜衍心想:这样子,真跟她养的那只小蛙一样,一样笨!哼! 还不等江月儿把另一个泡螺干掉,杜衍已经有了第二个计划的雏形:因为做梦而讨厌他,虽然的确像小胖妞能干出来的事,但她知道的关于他家的消息,到底怎么才能全把它挖出来呢?还有,她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等回去之后,杜衍就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心软把泡螺给了小胖妞。 杜氏这回气得不轻,为着杜衍偷跑,打了他五下手板子不说,还罚他在墙角反省一个时辰,晚饭前还要交份认错书上来。另外,又停了他的零用钱。 为着他一赌气,害得严家人跟着一道操心不说,他就不怕又被拐一次吗? 损失太惨重了!还就为了小胖妞那一个梦…… 倒是江月儿,杜氏看她为了追杜衍被大太阳晒得皮肤烫烫的,忙给她擦了汗,又拿芦荟涂抹了患处,搂在怀里可是心疼了好一时。 忙忙乱乱地过了一个中午,哄了女儿入睡,杜氏才想起来还有件事没办。 从银匣子里取出二十文给阿青:“买泡螺的钱,拿着。” 阿青笑得傻呵呵的直摆手:“这有什么,二十文钱罢了,娘子你是没看见,月姐儿哭得可惨,我看得真是心疼哩,买个泡螺哄哄她算什么。” 杜氏当然不能占她的便宜,硬将钱塞她手里:“拿着,你手上能有多少月钱糟践的?往后再别惯着他们,自己多攒两个吃不了亏!” 阿青嘿嘿直笑,也不推辞,一看便知没听进去。 杜氏暗暗叹了口气:月丫儿因生得喜气又活泼,自小特别招大人孩子的稀罕。加上她还贪吃,有些妇人们就爱给她个瓜儿果儿的逗逗她。她若是从十里街由头走到尾,不说“掷果盈车”,收的吃食也能有小半篓子。 这样一个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杜氏自觉对她管教足够严厉了,莫不是还是带了些骄纵之气,才叫衍哥儿觉得受了委屈,竟气得要一走了之了? 杜氏这一想便停不下来了,直到下晌丈夫回了家,听了她的新愁绪,笑道:“没有那样复杂,说到底,这些孩子们如何行事还是着落在大人身上。” “怎么说?” “这事起因在月丫儿,你若只罚衍哥儿,自然不公——” “你不是不晓得,月丫儿今日脸都晒伤了,我给她敷药可是疼得哭了好一气,我再罚她,怎下得了手。”杜氏也知道自己不对,说到最后,声气儿越发弱了。 “那也是你自找的。”江栋问道:“你还真信了衍哥儿说的,他要吃泡螺,月丫儿骂他贪吃鬼的鬼话?” 杜氏嗔道:“你当我傻?他真要吃泡螺,怎会又给了月丫儿?” 江栋道:“那便是了。衍哥儿这是给月丫儿遮掩,想想他平时怎样的性子?能气得他要走,怎会是这样小孩子似的绊嘴?月丫儿必是做了极伤人的事。只是孩子们不愿意说,如今和好了,我们也不必再生事端。但你我得心里明白,衍哥儿心重,要想他真当自己是江家人,与我们贴心,我们就须得做在头里,不能叫他那点委屈憋在心里。” 杜氏已完全明白了,便问:“那你说,该怎样做?” 江栋道:“今日你这一罚,看在衍哥儿眼里,便是你偏袒自己亲生的女儿。孩子们也是会看大人脸色的,月丫儿晓得你心疼她多一些,还不要仗着你的势气焰再高几分?此消彼长,衍哥儿怎地就不委屈了?” 杜氏迟疑道:“……那你的意思?” 江栋道:“如今你做了红脸,这白脸便由我来做罢。” 江家夫妻商量的结果便是,吃完晚饭已经跑到大桑树下玩的江月儿被她阿爹叫回来要罚她一个时辰的站。 江月儿到底还是个懂道理的孩子,听完阿爹的训斥,噘着个嘴还是站到了墙角。 杜衍搬着个小凳子也挨了过来。 江月儿颇有种搬了凳子砸自己脚的憋屈感,气得撵他:“你走开啦!” 杜衍学着她仰脸,脸上挂着气死人的笑,慢条斯理道:“我走什么走,这不是跟你学的吗?傻了吧?” 杜氏在楼上看一眼两个孩子,抿着嘴直笑:“这孩子,竟也学得促侠了。” 江栋笑道:“小孩子家的,可不正该如此?” 江月儿可不觉得有趣,哼道:“你不傻?你不傻你跑什么?要不是我追上来,你这会儿又被人贩子卖啦。” 杜衍暗笑一回,面上不屑道:“你还以为我真傻?我要走,自然有我的办法。” 江月儿撇嘴:“你就吹牛吧,你能有什么办法。” 杜衍道:“我去香山寺当和尚,无名大师慈悲为怀,一定不会跟某些人一样,看着我当乞丐不管的!” 他可跟那些笨蛋不同,没想周全怎么会乱来? 江月儿突然哈哈笑了:“你还当和尚?你一天没肉吃就没精神,当和尚可不能吃肉的。” 杜衍一哽,搬着小凳子走了。 江月儿心满意足,站了没一会儿,脑袋一点一点的,困意就上来了。 梦里,江月儿就坐在自家葡萄架下仰着头,一颗颗鸡蛋大的紫葡萄从树上落下来,不偏不倚正掉她的嘴里,再化成一汪汪蜜水。她左一颗又一右颗,吃得好不开心。 忽然,那久违的心悸再次袭来,她猛地抬头,一道红光冲天而起! 江月儿满头大汗地睁开了眼睛! 早上去衙门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再回来时,三个人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看看看看,出门前我说什么了?让你们带把伞,都不听我的,现在淋成这样,可别生了病。”白婆往灶下添了两把柴火,拉着阿青,“先别走,马上姜汤熬出来你再端进去。” 阿青急道:“哎呀,白婆,你先放开,我等会儿再来不行吗?衍小郎和月姐儿还没换衣裳呢。” 白婆点着她的脑袋:“我说你这丫头,真是不识好人心。没听娘子发脾气呢?你现在进去,不是平白触她霉头?” 此时云收雨住,外头安静得连声鸟叫都没有。厨房里两人伸着耳朵,听堂屋里杜氏发脾气:“月丫儿,你走时阿娘说什么了?” 江月儿没吱声,说话的却是杜衍:“阿婶,你别骂姐姐。我们本来想早点回来的,是我也想看采莲子,才叫了她去的。” 杜氏怒道:“衍哥儿你别急着为她开脱。我还没说你,平白无故的你离着水边那么近做什么?我原指着你俩在一块儿你能多看着你姐姐,你倒好……” 白婆悄悄与阿青笑一回:“别个家都是姐姐管着弟弟,偏咱们家反过来了,是弟弟管姐姐。”又道:“也是,衍小郎练字读书雷打不动每天两个时辰,这样律己的性子,便是一般大人也做不到,更别说月姐儿一个小姑娘家。哎,若不是衍小郎这么个身份,好生进学一番,说不得也能得个功名。” “衍小郎的身份怎么了?”阿青好奇问道。 白婆手里盛着汤,叹道:“赘婿啊,你不知道吗?本朝赘婿是不许上科场的。” 阿青却道:“不对吧。我昨天还听老爷提了一回,说入了秋,就送衍小郎去学堂呢,若他不能入科场,干嘛老爷要往学堂白扔钱?” “老爷这么说过?我的个天老爷,现在束脩多贵啊,也真是舍得哩!”白婆叹一回,转念又道:“不过老爷是读书人,兴许比咱们想得长些呢?” 两人盛好姜汤,堂屋里杜氏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趁竹帘子打开,白婆往堂屋里睃了一眼,只看见两个孩子另换了身细布衣裳,正对着墙角背起手站着。 白婆缩回脖子,轻手轻脚地回了厨房。 不一会儿,阿青端着碗也出来了,小声与白婆道:“娘子生好大的气,我们今天可得记得避着些,别沾着火了。” 白婆想起刚刚那一眼,啧啧两声:“这还是娘子头一回罚衍小郎吧?” 阿青点点头,忽而捂着嘴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白婆问道。 阿青抖着肩笑了好一阵子,才在白婆的连连追问下道:“白婆你是没看见,刚刚我出门时,衍小郎凑过去找月姐儿说话,被月姐儿撅回来了。衍小郎竟也没恼,没一时,又凑了过去。我出来时,还听他唱歌哄她呢。” 白婆讶道:“月姐儿不是最宝贝这个弟弟,生怕他气着病着的?怎么今天使了牛性?” 阿青想想刚刚看到的情境,边笑边道:“我哪知道。这或许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罢。要我说,也怪衍小郎这些日子总欺负月姐儿,月姐儿哪是受气的性子,今日可不就还回来了?” 白婆也笑道:“看衍小郎平日对月姐儿不假辞色,我还有些替老爷娘子他们抱屈。没想到,衍小郎也不是不在意月姐儿的。” 外事少提,堂屋里,江月儿对这个不知道该叫衍哥儿还是叫顾敬远的难兄难弟当然没有一点好脸。 从在船上哭了那一气儿开始,她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哪怕杜氏发了脾气,她也是心不在焉的,问她的话,该答的一句也不答。 要不是上回江栋与杜氏分说了一回,加上杜衍解围解得快,以她今天的态度,妥妥还得再挨一回打。 杜氏是愤怒之中没有察觉,但杜衍一天十二个时辰,他跟江月儿有十个时辰都在一块,便是再笨,他也该看出了这个姐姐与平时的不同。 江月儿这个心思浅白如山间小溪的小姑娘今天让他忽然看不透了。 见她闷在墙边垂着脑袋老半天都不说一句话,杜衍忍不住凑向她,小声道:“姐姐,你热不热?” 没人答话。 “巳时了,你想不想吃点什么?”往常这个时辰,江月儿必要喊着饿,从杜氏那掏点吃的出来。 江月儿还是没作声。 杜衍心里更不着边了,又凑近了些,道:“今天你好生跟阿婶说说,她肯定不会罚你,毕竟惹事的是我。” 这回终于说话了,却是恶声恶气的:“你走开!” 江月儿不止出声撵人,还皱着鼻子往旁边挪了一下,仿佛他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似的。 杜衍还没被人这么嫌弃过呢,委屈劲一上来,登时就怒了:“你今天怎么了?怪模怪样的!” 江月儿自己还满肚子火气呢,他好意思说她怪模怪样的?这个坏蛋大骗子大祸害! 她狠狠一眼瞪过去,就要—— 这时,一直扎扎作响的织机突然不响了。 江月儿赶忙扭回头,晓得他们说话叫阿娘听见了。 可不能再说话,叫阿娘抓个现形! 织机停了一会儿,没再听到动静,片刻后又响了起来。 江月儿即使没扭头,也能知道顾家那小子还在看着她呢! 她突然冒出个主意,斜眼看过去:“你唱首歌我听听,我就告诉你,我怎么了。” 杜衍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唱,唱歌?小胖妞要他唱歌? 杜衍刷地把头扭了回去:“不唱!”乐伎娼优才唱歌娱人,他堂堂……堂堂什么来着? “那你不想知道你原来叫什么了吗?”江月儿突然这样说道。 弄得她好像知道他原来叫什么似的! 杜衍心中“嘁”了一声,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小胖妞向来不乱说话,难道江家阿叔真查到了什么,却没告诉他? 一瞬间,杜衍心中涌出无数个阴谋论。 江月儿就没这么复杂,看杜衍这么讨厌唱歌,她就跟唱歌卯上了:“你给我唱个歌,我就告诉你,我是什么意思。” 杜衍:“……” 唱歌?那,唱,唱啥歌? 但被这一嗓子提醒,江月儿想起来,这个便宜当初仿佛还是她撒娇耍赖才磨得人家改口的,现在翻脸不认的也是她,这也太……万一叫姓顾的抓住话把把她噎回去,那多丢人哪!江月儿羞得一偏头,趁杜衍没想起来,赶紧蹬蹬蹬蹬地跑出了门! 杜衍根本没功夫想这个,他现在很激动:若说小胖妞说知道自己真名的时候还可能是为了出气在戏弄他,但她冲动下吐出的这一句话反而证明了她前一句的真实性! 关于他,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事! 而且这些事江家阿叔没告诉他,或许是不愿意他知道。恐怕他拿着小胖妞说漏的话去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知道更多有关他身世的事,看来还得着落在这小丫头的身上。 不得不说,聪明人就是容易想太多。不过杜衍自己怕也想不到,他这样九曲十八弯地一琢磨,反而误打误撞地找对了正主,还让这个正主免于在父母面前暴露了。 到白婆在楼下喊吃饭的时候,杜衍的情绪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杜家留下的三个大人完全没看出来,这半天里,两个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大事。 在杜氏看来,就是两个孩子又闹了别扭,才互相不睬对方。但向来苦夏的女儿今天胃口极佳,比平时还多吃了半个蜜汁火方,连衍哥儿那个吃饭向来挑嘴的孩子都就着冬瓜虾米汤多进了一碗饭。能吃能喝的,还能有什么大事? 杜氏观察着,也就放心了下来。 吃完午饭照例要歇中觉,江月儿心情愉快,就是怕顾大坏蛋今天还会跟她睡一张榻,横他一眼,抢先将小蛙抱到枕头边,自己个儿躺上竹榻,从眼缝里观察起旁边人的动静。 杜衍没说话,他起身到了窗边,打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安静地看了起来。 江月儿放下心来,毕竟困意浓浓,没一会儿就呼呼睡去。 半个时辰后 江月儿在小蛙“咕呱咕呱”的叫声中醒来,迷迷瞪瞪地咕哝了句:“阿敬,你快把小蛙搬走,好吵。” “阿敬”顿了顿,方道:“你先把我的名字叫对。” 江月儿还迷糊着,顺嘴就答道:“名字?你不就是阿——”突然一个激凌,她全醒了! 阿敬,啊不,那顾大坏蛋不知何时搬来一个小杌子,端坐在她床头,正目光灼灼盯着她。 看见她清醒过来,杜衍目光微暗:小胖妞警惕心还挺高! 江月儿头一撇就要拿手薅开这家伙,被顾大坏蛋抢先按住:“你今天说过的,你会告诉我的真名。” 刚刚醒来,江月儿脑子还钝着呢,只勉强记得:“那我还让你唱歌呢,你不也没唱完?” 杜衍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有其他的原因,立时面红如血:“那我给你唱完,你再告诉我。” 江月儿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揉了揉脑袋,但杜衍不等她说话,赌气似的,对着她唱了一句“三月桃花嘞,红呀似火,小妹妹有情哥哥”。 上来就是这么大胆热辣的唱词,江月儿一下被震住了。 她在市井里长大,往常也听过两耳朵譬如“夜里想阿妹,想得心肝儿醉”这些被杜氏斥为“不正经”的歌,心里其实不觉得有什么。但这种歌从杜衍这个从不跟其他男娃一样光屁股到处跑,衣裳的纽襻从来要规规矩矩扣到最上面的小男娃嘴里唱出来,这就不能不让她侧目了。 尤其这家伙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唱着唱着,还跟戏台上的戏子似的,翘着兰花指一眼一眼地睐着她走起了小碎步,最后用一个甩袖结束了整支歌。 江月儿就这么全程保持目瞪口呆地听完了这一整首《十二月花》歌。 “该你说了,我全名是什么。”歌声一落,杜衍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江月儿还在回味他刚刚那让人惊掉眼珠子的表演,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对:我跟他当时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 杜衍语气突然一变:“你不会是想赖帐吧?” 江月儿被他一激,脱口而出:“赖什么帐?你不就叫顾敬远吗?” 顾敬远……杜衍按捺住激动,没给她思考的时间,连珠炮般发问:“那我是哪一年生人?” 哪一年?江月儿最多只晓得今年是狗年,往上再数……她呆呆地伸出五根短短的手指,有点想扳手指头了…… 杜衍便一声冷笑:“就知道你也不知道。” 江月儿生气地睁大眼:“我怎么不知道了?你不就——” “就什么?你想说就什么?” 趁江月儿词穷,杜衍又冷笑一声:“看来,我是哪里人你也不知道了?” 江月儿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连手指头都是捏得紧紧的,他只是看似轻松地斜睁着她。 可是,叫杜衍说中了,她……的确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不过,他的口气太让人生气了,江月儿呼地站起来,怒道:“谁要知道你是哪里人!” 杜衍懊恼地闭了下眼睛。 果然,外面马上响起了上楼的声音,阿青高亢的叫声吵醒了整栋楼房:“月姐儿,衍小郎你们睡醒了?下来洗把脸。” 江月儿白了杜衍一眼,答了声“嗯”,推开他外往走去。 快推开门时,忽然想起来:“对了,我没答应告诉你原来叫什么吧?” 反正今天想来也问不出更多事了,杜衍便一抬下巴,道:“你没答应我,那你让我唱什么歌?” 江月儿气结,她想说“我就是随便说说”,但现在既然已经让这家伙把什么都问出来 ,再说这些话,不是短自己的气势吗?她才没那么傻! 江月儿鼓了会儿嘴,忽而灵光一闪,眼睛顿时亮了:“那现在你知道你叫什么了,还不快去寻你的亲?”顾大坏蛋找到自己家了,不也不用祸害他们家了吗? 只问了这么点东西,杜衍既高兴又失望,但总的来说,还是失望居多。闻言,他没精打彩地答道:“天下这么大,重名的也不少见。只凭一个名字,我到哪去寻亲?” 心里却惊疑不已:不会吧,只是戏弄了她几天而已,她就恨不得赶我走了?小胖妞什么时候心胸变这样窄了?莫不是—— 杜衍看向江月儿充斥着懊恼的大眼睛:莫不是,这里头还有些其他的事? 她瘫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直着眼睛,半晌,神思才从那可怕的梦境中拔|出来:对了,要快些去告诉阿娘,她又做这个梦了! 然而,小小的书房窗明几净,只有江月儿独坐在窗前,听檐下燕子呢喃。 咦,阿娘呢? 微风送来东屋喁喁的低语声。 江月儿寻声推门,沿着廊下滴檐,带着残留的梦景朝卧房而去。 雨丝被微风轻飘飘地送进木廊中,浸湿在身上,非但不冷,反而多了分清凉之意。 江月儿小人儿贪凉,一路走,一路从滴檐下张着手半探出身体,半身沐着这温柔以极的春雨,走到爹娘卧室外的支摘窗下,看见阿爹正立在卧房屏风前,他的怀里,用长衫紧紧裹着一团东西。 透亮的雨珠顺着发丝自江月儿鼓鼓的脸颊上滑下,她并没顾上擦,踮了脚好奇地看那团东西。 阿爹真给她带回来了?那是……那团东西是什么? 江月儿睁圆了眼细瞧,未曾留意,阿娘杜氏柔声细语地:“……不是我想做这个恶人,可去年我们刚刚举债置办下这处房产,昨天你的朋友又把我们准备买米的银子借了去,我这身子还不争气,时时又要抓药。家里,实在是没办法再……” 江栋清瘦的背影打了个晃,他不是不通庶务的书呆子,只是……江栋掂了掂怀里竖抱着的那团物事,半晌,挤出两句话:“是我无能,叫娘子为难了。可这孩子受了大苦,还发着高热,若是我们现在把他送走,岂不是等于要了他的命?至少,至少——” 他略略一顿,将抱着的直裰拨开一条缝,青灰色的细棉布衫下,是一张几乎和直裰一个颜色的小脸,江栋这才说完剩下的话:“至少,给这孩子降了热,我再想办法——” 杜氏目光在那张小脸上定了定,忍不住探手朝那脸上一摸,就是一惊:“好烫!哎哟,这孩子,怎么脸上也伤成这样的?” 大约被杜氏冰凉的手摸得不舒服,那张小脸的主人猛地一挣,整个身子顿时弹出了那条肥大的直裰! 他的眼睛也半睁开一条线,正正对上支摘窗外,江月儿那双好奇的眼睛。 这一瞬间,江月儿仿佛看到左邻家那只炸了毛亮出爪子要挠人的花狸,她吃这一吓,“呀”地叫了一声。 江栋夫妻两个当即转头。 杜氏沉下脸,喝道:“月丫儿,还不快进来!” 江栋手忙脚乱地,赶紧把怀里的小人儿重新裹紧,此时也板了脸,跟着喝斥被杜氏扯进门的江月儿:“月丫儿,外头落着雨,你怎么敢顽皮不听阿娘的话,淋着雨去外头耍?” 江月儿垂了头,阿娘忙着给她披衣揉头倒热茶,她微垂了头,乖乖听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责怪她,一双大眼睛溜去溜来,最后,定在江栋怀里的小人儿上。 那小人儿被江栋一条直裰裹得看不见头脸,只在尾端露出半只小脚。那半只脚也是赤着,肿得像几日前刚吃过的红烧猪蹄一样,又红又亮,又软又弹……她想吃猪蹄了。 江月儿伸指戳戳那猪蹄,“猪蹄”在江栋怀里一抖,又蜷了回去。 江月儿咂咂嘴,咽了下口水。 “你这孩子!”江栋板了脸,刚起了个头,想起先头的打算,又巴巴去看他的娘子:“夫人,你看……” 杜氏蹙着眉,没出声,但也没有再如先头那般铁口推拒。 江栋了解妻子,晓得她是心已经软了。 何况江月儿还转头跟着看她娘,腻着小嗓子一声一声地唤:“阿娘,阿娘——” 这两双一式一样的大眼睛瞪圆了祈求着你,煞是可怜。杜氏沉沉叹气,拔下头上的银簪子:“夫君,你把簪子当了,去请个郎中来吧。” 江栋没接那簪子,问道:“家里,一点银子都没有了?” 杜氏将簪子塞进他手中,伸手接过孩子:“快去吧。” 这是妻子仅剩的一件嫁妆了…… 江栋眼睛从妻子只剩一方素帕包头的发髻和耳垂绕过,捏紧这根烧手的簪子,挤出一句话:“这簪子,我过两日发了饷,便给你赎回来。” 杜氏淡淡一笑,半信不信。 夫君读书人出身,不通经济,为人又有些不吝金银的书生意气,只要手头宽绰些,便免不了要买书买画,周济朋友。杜氏从嫁他之日起,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便是常有之事,好在他倒是不贪杯恋色。不过,她的那几个嫁妆在当铺出出进进,也有好几回了。 杜氏一向看得开,她嫁给江栋,原就不是图他的家资。成婚这些年,她没养下个孩子,夫君也不催不怨,待她一如往常。只这一点,便是千好万好。不过,杜氏心里有计较。那些年,家里只夫妻二人关起门过日子,也没个定数,向来余钱留不过夜。可喜如今多了个小冤家,少不得要多算计着点,为她攒些家底。 待江栋出了门,杜氏连哄带喝地打发走了女儿,将这可怜的孩子轻轻放上里屋窗边的榻上,打开那件直裰一瞧,又是“哎哟”一声。 71.071 此为防盗章 前一天郎中走后, 不消一个时辰, 这消息便长着翅膀飞遍了杨柳县十里街的街头巷尾。 虽则江家深居简出, 江家娘子亦与邻人来往不多,但十里街门前只四尺来宽,后街且临水, 一条整街都是门庭浅窄的小户人家,哪里藏得住秘密? 江家在县衙当书办的男主人昨日下午抱回一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孩子,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十里街耳目灵便的四邻们?只是昨日天太晚, 大晚上的, 邻人们不好来探听消息, 到今天郎中一走, 有好奇的邻居们便忍不住上门来问东问西了。 最后打发走借葱的东邻王嫂子, 杜氏拉了丈夫到一楼堂屋,与他嘀咕道:“那孩子除了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可有其他不妥?” 江氏夫妇原想着,这孩子救醒了, 若是能说清自己家乡何处,便打听了给他送回去, 也算有始有终地了结这段善缘。谁想这孩子生像该做他们家的人一样, 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小半日, 杜氏都在应付探头探脑的邻居们,一直是江栋在帮着照料那个孩子。现下孩子虽然已是退了热, 但杜氏仍是担忧, 怕他还有没有其他没有查出来的症候。 江栋道:“我瞧着, 他好得很,就是话少了些。” 杜氏连道两声“可怜”,道:“生着病呢,遇到这样的事,话少些也不稀奇。得幸叫咱们遇见了。明日一早,相公再请冯郎中来一趟吧。”又问:“一直没顾得上问,这孩子,怎么叫那拐子打得这样狠?生像他是那拐子的生死仇人一般。” 江栋便叹道:“可不是生死仇人?听那些被救出来的孩子说,当时若不是他想法拖住拐子,只怕他们也跑不出拐子的窝点,被行人救下来。可恨那两个拐子发现事败,还不忘抓着这孩子跳上马车逃跑。男拐子驾车,女拐子便在马车里发了狠地踢打这孩子。待县衙捕快将人拦下时,他已被险险踢打得断了气,亏得孩子命硬,挺了下来。” 杜氏心中益发不忍:“竟是个仁义豪侠的孩子。对了,相公昨晚说,这两个拐子净是将拐到的孩子卖到那等腌臜地,此番被擒住,知道事败怕少说也是个斩监侯,怪道恨毒了这孩子。”又咬牙道:“这等没心肝的畜牲,待县衙游|街的那一日,相公知会我一声,我也去啐他一口。” 杜氏平日最是温柔敦厚,能说出这等话,可见气得狠了。 江栋记下此事:“好。” 杨柳县民风淳朴,县衙里今年来最大的案件无非是下围村一户人家丢了两头耕牛。便是做人口买卖的牙人,也是经过户主同意才敢买人,像这等掳卖良家子为娼为奴的恶性大案,近三年来都没有两桩。 夫妻二人说着话,留在二楼卧房的女儿江月儿突然“哇”地一声,惊天动地嚎哭起来。 杜氏面色微变,还不待她二人奔上楼去,江月儿已经抹着眼泪哭唧唧地跑下楼梯:“阿娘,他是坏人!他说我是胖妞!” 想是两个孩子不知怎地起了争执,小人家的,知道什么胖不胖的呀?怕不是那孩子言语间有些不善,叫她吃心了。 孩子之间时常为了花儿朵儿的有些龃龉,杜氏不以为意,取来巾帕为女儿拭着眼泪。 江栋则打量一遍女儿哭得红通通,颊边肉都要坠下来的胖脸,真无法昧着良心说她不胖,只好憋笑问道:“那阿爹替你去教训他?” 江月儿小脸上还挂着眼泪,立时挥着胖胳膊咧开了嘴:“阿爹帮我打他!” 杜氏嗔道:“你别跟着孩子胡闹!” 江栋背着江月儿对杜氏轻轻摇摇手,从灶间找来一条手臂粗的烧火棍笑问道:“使这个可好?一棍下去,包管打掉他一嘴牙。” 江月儿吓得一捂嘴:“打掉牙?”那多疼啊!顿时皱起小眉头,纠结万分:“那,那阿爹轻轻地打?” 江栋肚内笑得要打结,却板着脸坚持道:“不成不成,轻轻打还叫什么教训?他怎么能说咱们月丫儿是胖妞呢?阿爹定不能轻饶他。” 江月儿脸上便现出又纠结又不忍的神色,犹豫半晌,方小声道:“那,那阿爹还是不要打——” 二楼忽然“咚”的一声闷响,打断了父女两人的对话! 一家三口匆忙上楼,只见榻上的竹枕掉到了地上,那个原应躺在上面的孩子站在榻边,此时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只差一丝,便要翻下楼去! 杜月儿惊呼一声:“猪蹄你为什么要投河?”她一着急,又开始叫人猪蹄了。 江家这栋三层青砖楼房前门临街,后墙紧贴着一条名叫二道河的河沟,是以江月儿有此一问。 那小身子一僵:谁说他要投河了!他不跑,等着被人打死不成?不对,他才不叫猪蹄! 杜氏赶忙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身子,急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好生躺在床上?若是摔下去可怎生是好?”一拖拖不动,才发现这孩子两手牢牢扳着窗棱,竟是闭紧嘴巴沉默地对抗着她。 “这——”杜氏求助地看向丈夫。 江栋不看那在窗边死命挣扎的孩子,却斜一眼女儿:“必是这小哥哥听说月丫儿要打他,吓得不愿意在咱们家住了。” 江家上下共三层砖木混制的楼房,除了外墙用的青砖,小楼里各个房间均用柏木板隔开,只要在这个小楼里不刻意避人说话,再没有听不见的。 江月儿还记得前一日自己发的愿,这个小哥哥若是被她吓跑了,岂不还要再招来姓顾的那个?想到这里,她倒先被阿爹的话吓住了。赶忙跑过去同杜氏一道,一左一右地扯住他,口中求恳道:“小哥哥别走,我,我不打你了。” 她自觉这话已是很委屈自个儿啦,但那人竟不领情,面向窗户,不但挣扎得更厉害了,还在挣扎中蹬了她一脚! 幸得杜月儿因着人小,是踢了绣鞋上的榻,叫他这一蹬,只是坐在榻上摔了个屁墩。 倒是不疼,只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样的亏哩!杜月儿扁扁嘴,不待哭出声来,听江栋幽幽叹道:“可怜这小哥哥若是被月丫儿气走了,他人这样小,再被坏人抓到怎么办?” 江栋看似在同女儿说话,何尝不是在告诫这个胆识过人,大有主意的孩子?这孩子在本地无亲无故,又小小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现下留在江家,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果然,他话音一落,那孩子的手便松了。杜氏赶快抱他回榻,将他塞回被窝严实裹住,斥道:“你正病着,又吹一次冷风,仔细再叫瘟神娘娘抓去。” 九天十地的神灵这样多,瘟神娘娘却是江月儿最怕的神灵! 因为每次阿娘一说瘟神娘娘来说,江月儿便要喝苦苦的药。听见杜氏的话,她顿生同情,也顾不上生气了,怕小哥哥还不愿留下来,捉着两只小手面向他,作个拜拜的动作,绞尽脑汁地许诺道:“你别走了。大不了,我不骂你了。我还把我的花糕给你吃,我的花也给你戴,我的小鼓给你,我的小蛙……” 她坐在床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也不管那孩子理不理她。 江栋站在门边,暗暗点头:看来,留下这孩子的做法是对的。做那几场梦之前,女儿便是这样,叽叽喳喳地,整天不知哪来这些话说。然而,在那之后,女儿就一日比一日地沉静下来。 当然,女儿家动有动的好,静也有静的美。但这样的静,总是叫他担忧的。 只要这孩子能让女儿不再琢磨那些事,便是他再辛苦些,也是甘愿。 杜氏眼中也带了笑意,家中多了一个孩子,便时时吵闹得像在集市一样,多了许多欢声笑语。 她真喜欢这样的热闹,为着这样的热闹,便是多养一个孩子也值得! 杜氏轻快地绕过女儿,快步走下楼梯。 等再上来时,她手上多了一个碗。杜氏让江栋扶那孩子起身,从碗里舀了一满勺稠粥吹凉,柔声道:“快喝,阿婶特意给你熬的红枣江米粥,来,喝了它,身子就好了。” 江月儿咽咽口水,眼睛定在那碗腾着白汽的香粥上好一时,才忍痛一挥手:“我的粥也给你,你快喝了吧!” 便是江家男人在县衙做书办,日子过得很不差的人家,像这样用上等江米熬的粥,江月儿也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喝得上一碗。她舍下这样一碗好粥,已是用了很大的诚意要留他呢! 那男孩嘴角一抽,不期然对上杜氏那双温柔中不失慈爱的眼睛,心头微微一颤,一个字不觉脱口而出:“娘……” 这一声险没将杜氏的眼泪招下来,她擦着眼睛,迭声应道:“唉,好孩子,好孩子!从今往后,阿婶就是你的亲娘!” 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江月儿做的第一个决定便是,她必须弄明白,杜衍,他到底是不是顾敬远! 还有,阿爹昨晚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弄明白这些事之前,她的新发现还是先不要告诉给别人听了。反正她还有那么那么长的时间来弄清楚这些事呢。 没错,阿爹阿娘她一个也不告诉! 阿爹阿娘都坏死了,万一被他们发现自己还记得这个梦……她可再也不想一个人被关在家里,哪也不能去了! 严小二说什么来着,犯人就是整天被关在黑屋子里,出不了门的! 她才不是犯人,哼! 江月儿越想越气,她怒气腾腾地冲下楼,柏木楼梯的踏板险些被她跺散了架—— 江栋突然清咳一声:“月丫儿,衍哥儿昨儿个可气了一晚上没睡好,你不给人道歉吗?” 道,道歉? 江月儿疑惑地顿住了脚:昨晚一直在听爹娘说话,她连她娘为什么会打她都没来得及想清楚呢,何况,道歉?为什么? 江栋一看就知道她还糊涂着呢,很贴心地解释道:“你昨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扒衍哥儿的裤子,多叫人难为情哪。衍哥儿都叫你臊得不好意思出门了,你说你不该道歉吗?” 江月儿看向杜衍,后者从她出现在楼道上,就一直拿个后脑勺对着她。 她不解地问道:“脱裤子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大狗子,小三子他们整天还露着屁股蛋呢,他们男娃不都这样吗?”大狗子小三子都是十里街的孩子,与江家儿女差不多大小。 江栋:“……”她还真没说错! 江栋只好道:“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你昨天让衍哥儿脱裤子时,衍哥儿是不是不乐意?” 江月儿点点头,阿敬……啊不,衍哥儿是很生气,对了,衍哥儿为什么生气,这个问题,她也还没来得及想呢! 江栋循循善诱:“阿爹是不是教过你,别人不愿意做的事,你是不是不能勉强?” 江月儿从来都是个诚实的姑娘,她回忆片刻,点头:“没错。” 江栋朝杜衍的方向一努嘴:“那现在知道错了吗?” 江月儿心里装着大事儿呢,也没跟她爹歪缠,痛快走到杜衍跟前一行礼:“衍哥儿,我错了,我跟你道歉,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江栋略有纳罕:闺女今天怎么这么痛快就认错了?难道昨晚经她娘那一吓,竟把她吓得懂事了些? 殊不知,他闺女心里正在想:是了,衍哥儿不愿意,那我就不脱他裤子了。大不了,我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江月儿那一礼不止惊住了江栋,连杜衍正生着气呢,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不对!这小胖妞眼睛贼溜溜地转,她一定又在憋什么坏招! 他双眼眯了眯,觑了正频频往两人身上看的杜氏一眼,扶起江月儿:“只要你再不这样做,那就行了。” 上面已经说了,江月儿是个诚实的姑娘。 杜衍那话一出,她顿生为难:这个,她还真不能保证呢! 但阿爹阿娘的四束目光扎在她后背上,她要是不应下,说不得还要被阿娘打一顿。江月儿不由嘟了嘴:“我都跟你道歉了呀!”扭头冲她爹喊了声,“阿爹我好饿好饿好饿,我要吃饭!” 杜衍立刻断定:她果然还打着鬼主意呢! 不得不说,这世上不止有无数的憨儿憨女,更有不少的傻爹傻娘,江家这对父母犹为其中表率。 一听女儿饿坏了,江家夫妇准备了一脑门子的训导全扔到了九玄天外。杜氏往粥碗里搁了一大勺红糖,让阿青递给女儿:“饿了?快来喝碗粥垫垫。衍哥儿你也来吃,放心吧,姐姐不会再欺负你了。” 杜衍接过粥碗,眼睛瞟过旁边的江月儿:这粥碗要再大点,她脑袋就已经扎进去啦!而且,听这声音,呼噜呼噜的,好像喝得香极了。 连头顶的发旋都透着心虚呢……杜衍轻轻一提唇角:那就,让他看看,小胖妞到底在卖什么药吧。 江月儿这回卖的药却叫杜衍等了好些天,一直到江家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伤势尽好,严家再次上门来请,她才揭开了盖子。 在江家男人们养伤期间,严老爷已经回来探过江栋一回病,又带着他的嘱托,重新扬帆启程了。 因此,严家两个小霸王这些日子过得甚是逍遥,直到江家两个死对头再次登门。 其实,一开始可以狠狠报仇的新鲜感过去后,对揍人这件事,江月儿的兴趣早没那么大了。 严家两兄弟从先前的交手中,也隐约感觉到了江月儿的情绪变化,为此还琢磨出了一套消极应对的办法。 可严家兄弟的办法遇上正憋着劲的江月儿,那结果……自然是不消说。 好不容易挨到武师喊停,严小二乌着眼睛,垂头丧气地跟在严大郎身后,突然听身后女娃甜甜的叫声:“严二哥,等等。” 严二哥?是叫他? 严小二一转头,竟是江家那死对头!她还咧嘴对着他,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他一拉脸,扭头便往外走:“哼!” 江月儿才不怕他哼呢,还挂着老大的笑脸追上去:“严二哥,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不帮!” “帮一个嘛!” “不帮!” “你帮我这个忙,我往后就不打你了。” “……真,真的?” “真的!” “那,什么忙?” ………… 杜衍站在原地,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轻轻一勾唇。 终于忍不住了啊。 这些水灵灵的丫鬟揭了托盘的盖子,果然每个丫鬟手上都端着几色五颜六色的果品,尤其那其中翠绿香甜的蜜瓜最是诱人馋涎! 这个时节的蜜瓜又脆又甜又多汁,江月儿最是喜欢,可惜阿娘怕她吃坏肚子,每次都不许她多吃。 便连严老爷那如门神一样的长相,站在鲜翠欲滴的蜜瓜面前,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呢! 看在蜜瓜的份上,江月儿给自己鼓了鼓劲,提起两只小拳头,朝着那两个脸色剧变的熊孩子冲了过去! 严老爷看得直点头:若想学会打架,就得先会挨打。可两个儿子出入俱是围着下仆,这些人平时奉承这两个小祖宗都来不及,怎么敢真刀真枪地跟他们陪练对打?便是出门在外,严老爷只愿他们别仗势欺人,哪有他们被欺负的时候?也因此,没了母亲的看顾,这两个孩子在他没留意的时候,竟养成了一副人憎狗厌的霸王性子,使得严老爷对如何管教这两个孽子伤透了脑筋。 因而,遇上了对两个儿子敢动手,还打赢了的江月儿,他可谓是久旱逢甘霖,也不管合不合适,趁着江栋上门致歉时,他灵机一动,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即便这是个小丫头,凭她这一身敦实的分量,两个儿子对上她,也得吃不小的亏。 他将那一日情形打听得清清楚楚,之所以两个儿子昨日没有如平常般用从人帮忙,却是江家的小女婿一开始便用话语挤兑住了两兄弟,才逼得他们单独应战,吃了大亏。 严老爷不怕儿子的对手有“心眼”,现在吃亏,总比以后吃亏的好。 江家的这一对小儿女,一个有勇,一个有谋,借来调|教这两个小子,最合适不过。 再有了今日这遭被“小小女子”暴揍的“耻辱”,想必两个臭小子那不可一世的气焰必会消弥许多。 想像着两个儿子被江月儿调理后的惨样,严老爷站在场边,听着两个臭小子的鬼哭狼嚎,差点笑出了声:哼哼,敢不听老子的话! 有了好吃的蜜瓜做动力,江月儿上午半天的时间过得就很快了。 待到江栋未时去了严家接江月儿回家,他原还担心女儿到了生地方不习惯,但看到女儿那颗红得像苹果的小脸蛋,以及快咧到耳根的嘴巴,他便知道,他想多了。 再看到两个鼻青脸肿,灰头土脸的小男娃,便是江栋也讶异了:“他们俩都是月丫儿一个人打翻的?” “自然!”江月儿得意非常,不用江栋多问,呱唧呱唧地把她在严府这半日的丰功伟绩倒了个干干净净。 江栋听得又笑又叹:严老爷也是个人才,为了调|教孩子,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这两个小子都比江月儿生得高,若真让她一对二,便是再多出一个江月儿,也定然打不过。但严老爷在演武场里划出了个范围让两个小子逃跑,不准他们对江月儿伸一指一脚,若谁敢有违逆,便有手段惩罚。 严老爷积威甚重,加上对付严家兄弟的还是个小女娃。即便严大郎兄弟俩是街头一霸,但要叫他们对着小姑娘下手,他们……他们还是要脸的! 当然,只凭这一点,江月儿自然还是捉不住两个小郎,但莫忘了,她还带着个又能干又有经验的帮手呢!有了杜衍在场边围追堵截,那两个小子尽管满场子乱窜,仍是不得不挨了好几顿打。 严老爷看得高兴,最后把杜衍单独叫到一旁,还秘传了他两招自家绝学。 跟父亲说了半日,江月儿总算想起被她忘在一边的杜衍,招呼一声:“阿敬回家了,明儿个我们再长高。” 江栋便看见,杜衍的脸蹭地红了,瞧上去好似有些羞恼。却撑着不肯露出形迹,掩饰一般,淡淡“嗯”了一声,快步牵了她的手往外走。 江栋暗暗称奇,自从到了江家,这孩子几曾露出过这样天真窘迫的情况?晓得他面皮薄,江栋悄声问了余婆,方得以解惑。 却是严老爷教了杜衍一招名为大鹏展翅的套路,在教授时顺口提了一句,这一招若时常练习,会使武者身姿挺拔雄壮,杜衍便听到心里,竟然蹲在武场上,一练便是一上午。 他是如此不满意自己的小矮个,连玩疯了的江月儿都注意到了,才有了临走时的那句话。 江栋愣是从杜衍那张面无表情的中看出了两分羞窘,摸着刚留出短髭的下巴,嘿然一乐。 离开严府时,严老爷使楼管家收拾一篮棕子,两瓶雄黄酒作为端午节礼送给了江栋。礼虽不重,但严家的意思,是要将江家正式当作亲朋来往了 江栋泰然收下,并在第二日送了一提篮咸鸭蛋为回礼。自此,江月儿每隔两日去严家“习武”一事算正式定了下来。 且不说以后的事,再说江家。 杜氏自一早送江月儿离家后,做什么都觉得心慌慌的。 直到听见院外女儿叽叽咯咯的欢笑声,她这颗心才是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实处,起身不觉带了三分笑,觉得不对,又收了收:“相公回来了?” 迎出门外,正巧看到女儿揉着胳膊向丈夫撒娇:“阿爹,严大郎踢得我好疼!” 江栋捋了袖子,果真见江月儿白生生的胳膊上指甲盖大小一块青斑,不觉皱眉:“严家人这样没有轻重?” 女儿自出生以来,夫妇二人连块油皮都没使她碰破过,乍然见到这样一块伤痕,杜氏心疼极了,原本还想板起的脸也不由松了,搂过女儿:“给我看看。”又埋怨江栋:“我说不让月丫儿去,你偏要她去,这回可好——” 江月儿对阿娘的情绪变化最是敏锐,听着她话头不对,赶忙抱了阿娘的脖子:“不怕的,严伯伯把严大郎捉起来,叫我踢他好几下呢,我没吃亏。” 杜氏:“……”更不放心了怎么办? 不过,女儿受了伤,杜氏的脸怎么也板不起来了,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用完了午膳。 饭毕,将两个孩子撵回楼上,江栋呷了口茶,道:“两个孩子现下时常要出门,老是请余婆来帮忙也不方便。我准备给家里雇个婆子,你再添个使女。” 杜氏将雇人的花费在心里算了一遍,迟疑道:“现下雇一个人少说一月也要五百文钱,家里的景况——” 江栋摆手道:“钱的事你不需操心,我拿回来的,你都放心用着便是。要紧的是,家里两个孩子,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再者,月丫儿和衍哥儿要常去严家,我却不常有空接送,孩子们总要有个人照看。你找个信靠人打听打听,也好叫两个孩子在严家有个大人相陪。” 杜氏点点头,以前家里虽存不住钱,对丈夫的本事,她却很信任。而且她现下有更要紧的事做,便道:“我下午就去张牙婆那一趟。还有,衍哥儿脸上的伤,我找张郎中配了副去疤的好药,要三钱银子一副。” “嗯,这些事你有数便好。”江栋搁了茶碗起身:“我还有事,晚些回。” 杜氏也不多问,送丈夫出门后,她便上了楼。 卧房隔间里,两个小儿脱了鞋拱在榻上。杜氏听得江月儿“呀”地一声:“你怎么又赢了?”去摸杜衍的手:“你的手是什么做的?怎么总赢?” 却是两个孩子不知打哪翻出一副叶子牌,头碰头地挨在一起在拍叶子。 杜氏在屏风边住了脚,见杜衍一只手在竹榻上轻轻一拍,那张叶子牌便轻巧巧翻了个个儿。 杜衍唇角微微挑起,伸出手指在江月儿鼻子上刮了一下,教她:“你的手别伸太直,得虚合着,对,就是这样。来,扇!唉呀!” 长条纸片跳了两下,又躺了回去。 江月儿懊恼地捂住鼻子:“我又要输了!为什么你总赢?” 杜氏弯起唇角:不同于衍哥儿那几根修长的手指,月丫儿长着一双软软的小肉手,五指全伸直了,都还没有纸牌的一半长,怎么扇得起轻飘飘的叶子牌? 杜衍倒是比江月儿还懊恼的样子,怒瞪她:“笨!教你这么多次都不会!”随手一扇:“你再看好了!” 却是傻了眼:那纸片这回没听他的话,翻起半张身子,竟落了回去! 江月儿精神大振:“哈!你也没翻过来!”趁他没反应过来,咯咯笑着扑上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杜衍难得有些傻相,片刻方道:“你也没赢,我们最多算打和了,你不能刮我!不行,我要刮回来!”说着,伸了手扑过来。 江月儿赶紧又捂了鼻子,脑袋往下拱,嚷嚷着:“你没翻过来,你就是输了!”又抱怨道:“你刮我这么多次,我才刮你一回呢!”竟是抱着膝,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杜衍无处下手,气得磨了会儿牙,最后悻悻道:“罢了,便让你一回。” 江月儿慢慢露出一只眼睛,戒备道:“你说真的?” 杜衍没好气:“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赖皮鬼,还当他姐姐呢! 这倒是真的! 江月儿大松一口气:再让弟弟赢下去,她的鼻子都要被刮掉啦! 阿敬生气可吓人了,他不爱当弟弟,所以,她现在也只好在心里叫他声“弟弟”啦。 她立时忘了先时的惨败,兴致勃勃道:“我们再来!” 杜衍随手整理散了一榻的纸牌,抬眼道:“你真的还——”一顿,下了榻垂手而立:“阿婶。” 杜氏看一眼袖子捋到臂膀上,拱得一头乱毛,傻呆呆抬头望她的亲闺女,再看面前这知礼好洁,规矩严整的小小少年,再软的一颗心也硬得起来了,放下一只笸箩:“嗯。月丫儿,你今日先用这些线头学着韧针。” 什么?!阿娘为什么还记得这事?! 因着午饭时阿娘的好脸色,江月儿大着胆子骨嘟了嘴:“阿娘我手痛痛,不想做!” 杜氏心疼归心疼,却是个极有主意的人,登时拉了脸:“不行。” 因着那顿手板子,江月儿现下还有些惧怕杜氏,瑟缩了一下,没敢马上犟嘴。 她低了头不作声,杜氏正在想怎么哄劝她,杜衍突然拿起笸箩,插嘴道:“做这个多有趣呀,姐姐,你为什么不想做?” 72.072 此为防盗章  还有, 阿爹昨晚上说的话, 是什么意思。 在弄明白这些事之前, 她的新发现还是先不要告诉给别人听了。反正她还有那么那么长的时间来弄清楚这些事呢。 没错,阿爹阿娘她一个也不告诉! 阿爹阿娘都坏死了, 万一被他们发现自己还记得这个梦……她可再也不想一个人被关在家里, 哪也不能去了! 严小二说什么来着,犯人就是整天被关在黑屋子里,出不了门的! 她才不是犯人,哼! 江月儿越想越气,她怒气腾腾地冲下楼,柏木楼梯的踏板险些被她跺散了架—— 江栋突然清咳一声:“月丫儿, 衍哥儿昨儿个可气了一晚上没睡好, 你不给人道歉吗?” 道, 道歉? 江月儿疑惑地顿住了脚:昨晚一直在听爹娘说话, 她连她娘为什么会打她都没来得及想清楚呢, 何况, 道歉?为什么? 江栋一看就知道她还糊涂着呢, 很贴心地解释道:“你昨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扒衍哥儿的裤子, 多叫人难为情哪。衍哥儿都叫你臊得不好意思出门了, 你说你不该道歉吗?” 江月儿看向杜衍, 后者从她出现在楼道上,就一直拿个后脑勺对着她。 她不解地问道:“脱裤子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大狗子, 小三子他们整天还露着屁股蛋呢, 他们男娃不都这样吗?”大狗子小三子都是十里街的孩子, 与江家儿女差不多大小。 江栋:“……”她还真没说错! 江栋只好道:“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你昨天让衍哥儿脱裤子时,衍哥儿是不是不乐意?” 江月儿点点头,阿敬……啊不,衍哥儿是很生气,对了,衍哥儿为什么生气,这个问题,她也还没来得及想呢! 江栋循循善诱:“阿爹是不是教过你,别人不愿意做的事,你是不是不能勉强?” 江月儿从来都是个诚实的姑娘,她回忆片刻,点头:“没错。” 江栋朝杜衍的方向一努嘴:“那现在知道错了吗?” 江月儿心里装着大事儿呢,也没跟她爹歪缠,痛快走到杜衍跟前一行礼:“衍哥儿,我错了,我跟你道歉,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江栋略有纳罕:闺女今天怎么这么痛快就认错了?难道昨晚经她娘那一吓,竟把她吓得懂事了些? 殊不知,他闺女心里正在想:是了,衍哥儿不愿意,那我就不脱他裤子了。大不了,我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江月儿那一礼不止惊住了江栋,连杜衍正生着气呢,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不对!这小胖妞眼睛贼溜溜地转,她一定又在憋什么坏招! 他双眼眯了眯,觑了正频频往两人身上看的杜氏一眼,扶起江月儿:“只要你再不这样做,那就行了。” 上面已经说了,江月儿是个诚实的姑娘。 杜衍那话一出,她顿生为难:这个,她还真不能保证呢! 但阿爹阿娘的四束目光扎在她后背上,她要是不应下,说不得还要被阿娘打一顿。江月儿不由嘟了嘴:“我都跟你道歉了呀!”扭头冲她爹喊了声,“阿爹我好饿好饿好饿,我要吃饭!” 杜衍立刻断定:她果然还打着鬼主意呢! 不得不说,这世上不止有无数的憨儿憨女,更有不少的傻爹傻娘,江家这对父母犹为其中表率。 一听女儿饿坏了,江家夫妇准备了一脑门子的训导全扔到了九玄天外。杜氏往粥碗里搁了一大勺红糖,让阿青递给女儿:“饿了?快来喝碗粥垫垫。衍哥儿你也来吃,放心吧,姐姐不会再欺负你了。” 杜衍接过粥碗,眼睛瞟过旁边的江月儿:这粥碗要再大点,她脑袋就已经扎进去啦!而且,听这声音,呼噜呼噜的,好像喝得香极了。 连头顶的发旋都透着心虚呢……杜衍轻轻一提唇角:那就,让他看看,小胖妞到底在卖什么药吧。 江月儿这回卖的药却叫杜衍等了好些天,一直到江家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伤势尽好,严家再次上门来请,她才揭开了盖子。 在江家男人们养伤期间,严老爷已经回来探过江栋一回病,又带着他的嘱托,重新扬帆启程了。 因此,严家两个小霸王这些日子过得甚是逍遥,直到江家两个死对头再次登门。 其实,一开始可以狠狠报仇的新鲜感过去后,对揍人这件事,江月儿的兴趣早没那么大了。 严家两兄弟从先前的交手中,也隐约感觉到了江月儿的情绪变化,为此还琢磨出了一套消极应对的办法。 可严家兄弟的办法遇上正憋着劲的江月儿,那结果……自然是不消说。 好不容易挨到武师喊停,严小二乌着眼睛,垂头丧气地跟在严大郎身后,突然听身后女娃甜甜的叫声:“严二哥,等等。” 严二哥?是叫他? 严小二一转头,竟是江家那死对头!她还咧嘴对着他,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他一拉脸,扭头便往外走:“哼!” 江月儿才不怕他哼呢,还挂着老大的笑脸追上去:“严二哥,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不帮!” “帮一个嘛!” “不帮!” “你帮我这个忙,我往后就不打你了。” “……真,真的?” “真的!” “那,什么忙?” ………… 杜衍站在原地,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轻轻一勾唇。 终于忍不住了啊。 楼管家想了起来,看一眼杜衍:“你是月前自愿进府的高二狗?是被拐的那个?” 那人忙道:“正是我,我认了府里的王喜贵当师父,现下我师父给我新取了个名,叫高进。” “那你为什么叫衍哥儿阿敬?你知道他以前叫什么吗?”江月儿插了句嘴。 高进有些讶异,不明白“阿敬”怎么又改了名字。但他飞快望向楼管家,见对方微微颔首,方答道:“我不知道,只记得我被拐子捉到时,他已经在那了,他让我们唤他阿敬。” 江月儿还待追问,楼管家先道:“你跟我们来,边走边说。” 于是,到了严府的演武场时,江月儿总算听到了“杜衍设计逃脱人贩子,独自留下断后,反被对方抓住,差点被对方打死”的完整经过。 高进身为当事人,原本就对揽总此事,又使他们成功脱逃的杜衍异常崇拜,那次经历由他一张嘴说来,更是情真意切,惊险万分。 待听到杜衍返身拖住人贩子,好让别人逃走时,江月儿眼泪汪汪地去握他的手,哭得直打嗝:“阿敬,你真是个大好人。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高进擦了擦眼泪:“我这些时日,一想到阿敬为了救我们,死在了那对毒夫毒妇的手下,就吃不下睡不着,我比他还大,却什么都没帮上……所幸吉人自有天相,阿敬你还活着,这可真好!” 两小儿哭成一团,反而是当事人杜衍神色虽然激动,情绪倒相对平静许多,但这只是相对而言。 “那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来历吗?”他眼中亮起了星光。 一路走来,有江月儿在,高进已经知道杜衍前些日子烧坏了脑子,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正要答话,突然耳边凭空一声大喝:“站直!” 高进登时像被针扎了一样,抬头挺胸突肚,瞬息间由一只弓腰缩头的虾爬变成了一柄顶顶直的标枪! 楼管家神色如常,将江月儿放下地,唤了声“老爷。” 高进有点讪讪地塌下腰:老爷太威武了,只要听见老爷说话,都会吓得一哆嗦呢。 那声音的主人这才看到他们,招呼了一声:“是江家小姐来了?” 江月儿怯怯唤了声“严伯伯”,忍不住往楼管家身后躲。 因着江栋上午要去衙门点卯,严家又没有女主人,杜氏不方便上门,才只好单放了他们两个小孩子家出门做客,这还是江月儿头一回单独在陌生人家里。虽则她脾气外向不怕生,但严老爷生得那样威风,她心里还是有点害怕的。 严老爷大步走过来:“咦,江小姐怎地哭了?是有人不懂规矩,有怠慢之处吗?”他一转身,原本规规矩矩站立的严家二小立刻转头对着她吐舌头拉眼睛地做起了怪相! 江月儿瞪着校场上的严家二兄弟完全傻了:为什么这两个讨厌鬼在这?!阿爹没同她说过啊! 楼管家三言两语将路上的事说了,严老爷便将杜衍的问题又问了遍:“那杜小哥问你的事,你还记得吗?” 高进可惜地望着杜衍那半张带着疤痕的脸,摇头道:“阿敬因生得好,洪四娘夫妇一意要在他身上发笔大财,将他看得极紧,我们少有说话的机会。便是说了话,也只是商量如何逃走。” 杜衍仍是沉默,但眼中那点星光倏然熄了下来。 江月儿看不懂他的眼神,但她就是知道弟弟现下必定难受极了,握了他的手:“阿敬,你别难过。” 杜衍勉强挤出个笑,听严老爷冲那二人吩咐道:“好了,没别的事,你们先下去吧。” 江月儿连忙挥手,大声与楼管家道别:“管爷爷,再见。” 楼管家尚未回话,一声大笑突地响起:“哈哈哈!管爷爷?笨蛋,你连楼管家姓什么都不知道?” 却是正罚站的严二郎指着楼管家,哈哈笑弯了腰。 江月儿涨红了脸,这两个讨厌鬼真讨厌! 她求救地望向楼管家:“管爷爷……” 楼管家看一眼严老爷,笑眯眯地转向江月儿:“无妨,江小姐可以叫我管爷爷。” 江月儿一个笤帚高的稚龄小儿,她哪里听得明白楼管家话里的话,只明白了一件事,她叫“管爷爷”一点也没错,管爷爷自己都承认了的! 当即兴高采烈回嘴道:“听见没有,管爷爷就叫管爷爷,你才是笨蛋!” 严二郎傻了眼:为什么管家爷爷要这么说?难道他真的不姓楼而是姓管? 一根筋的小男娃立刻被小丫头带到沟里去了,疑惑地挠了挠头:“楼管家真的不是楼管家?是管管家吗?” 严老爷看在眼里,脸黑了一层:别人两句话就晕头了,果真是笨蛋! 当下没好气地喝道:“小二,愣什么?来训练了!” 又对江月儿露出个勉强算“和蔼”的笑脸:“江小姐,今日你是做什么来的,令尊同你说过吧?” 江月儿点点头,听严老爷道:“那好,现在那两个小子就在那站着,你只管过去把他们打趴下便是!” 江月儿瞪大了眼:可以随便揍那两个讨厌鬼?有这么好的事? 江栋不止给儿女带回一大堆小玩意儿,还给杜氏带回了一个消息。 “定下了,初六午时,洪四娘和丁大从县衙开始,绕城一周,戴枷示众。”洪四娘和丁大正是差点打死杜衍的人贩子夫妻。 杜氏皱眉:“县衙这么快就判了?” 这等大奸大恶之徒当处以极刑才是! 因江栋是刑房书吏,杜氏耳濡目染,也懂得些当朝刑律流程。她知道若是人犯判了极刑,依本朝规矩需上呈刑部批核。以杨柳县与京城的距离来算,来回一个月是最少的。若是那两人现下便定了罪,就不可能是死刑。 江栋看一眼楼上,作个“小声些”的动作,轻声道:“刑还没判下来。你不晓得,最近不太平。前几天隔壁蒲县丢了好几个孩子,便是我们县,昨日也丢了一个。陈大人怀疑,最近有个拐子团伙流窜到这一带作案,为了震慑那些人,才临时定下的游|街。” 杜氏倒抽一口气:“那洪四娘夫妇竟还有同伙?!” 江栋道:“这却不知。照理,丁大若有同伙,在他们落网后也该收敛些。这起案子发生后,陈大人可是亲自组织了好些天捕役巡街,这几日街面上都没几个人大声说话。” 杜氏便点点头:“很该如此。” 杨柳县由于水道复杂,且民风淳朴,往日极少有捕役巡街,可见陈大人这段时日对县城治安多重视。 若是这样都无法打击到拐子,很有可能是,这些人有恃无恐,或是真正的亡命之徒。这两个可能,无论是哪一种,对他们这些有孩子的家庭而言,都不是好事。 杜氏当机立断:“明日赛龙舟,两个孩子就在家,哪也不去。”一抿嘴:“罢了,初六的热闹我也不去凑,还有,这几日严家都先不必去了。” 这正是江栋的意思,他一指放了一桌子的七巧板和鲁班锁,笑道:“我就是怕这几日把孩子们关在家里,他们不高兴要吵得我头疼,才买了些东西哄哄他们。” 杜氏还不了解他?也不与他分说,起身出了门。 端午节过后,天气便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 蒲县丢了几个孩子,以及县衙里怀疑最近几个县来了一伙拐子团伙作案的事终究传开了。这段时日,县城风声鹤唳,包括十里街有孩子的夫妻俱把年幼的孩子管束起来,轻易不肯放出门,街市上孩子们打闹的声音顿时少了不少。 因为听不见隔街小娃们的嘻闹声,连被关在家里出不得门的江月儿心都定了不少。 这些时日,杜衍习字,江月儿被她阿娘拘在家里做针线。少了外界琐事打扰,再有了杜衍做榜样,两个孩子的进步都很快。 杜氏很满意。 即使心知肚明杜衍给月丫儿代刀了不少针线,杜氏的这份满意依然不打折扣。 杜衍是个贴心的孩子,他便是给月丫儿代作针线,也想办法哄着她学着做了不少。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孩子们间的小官司,只要问题不大,杜氏向来不会多加干预。 杜氏的舒心日子只持续到十天后严家再次派人请江月儿的时候。 十天里,严家其实来过不止一次人。 只这一次楼管家亲自出马,不光带来了丰厚的礼品,还留下了一席话:“老爷出去跑船前就一再交代过,一定要我把江小姐再请回去。江夫人您也不必担心孩子在咱们家不自在,老爷都说过了,若是谁敢给江小姐不痛快,他就让谁一家子不痛快。何况老爷这回跑得不远,顺风的话,不出半月便能回来了,您不能让我在老爷回来后都还都没能请回江小姐吧,这样的话,小老儿可就难做了。” 这次严老爷出船,船里还有一批江栋托关系借贷采买来,托严老爷寄卖的货物。 虽说朝廷只规定了为官者不许经商,县衙书办只是不入流的吏员,若是低调一些,也不是不行。 楼管家是在隐晦地提醒杜氏,不要过河拆桥。 人家话都说到这一步,杜氏自然再不能跟前一次一样随口打发人走。 于是,隔天早上,江家的两个孩子再次踏入了严家大门。 那个时候,江家已经新添了一个姓白的婆子和一个叫阿青的使女。 江月儿还记得严家的那两个讨厌鬼,但由于那两次她不但没有吃到亏,还让严家兄弟吃了她不少亏,加上还在那吃到了很多好吃的蜜瓜,因此,她一点也不抵触到严家再次习武的事。 楼管家早早地领了人迎出来,跟江栋打声招呼,又逗江月儿:“江小姐,这回还要我抱您进去吗?” 江月儿一点也不客气,摆摆手:“不啦,管爷爷。我现在可有力气啦,能自己走,您别累着。”又虚虚溜她爹一眼,小小声:“等我没力气的时候,管爷爷你再抱我呀。” 楼管家哈哈一笑,送走江栋,看江月儿忽然耸耸小鼻头,问道:“管爷爷,你这有什么味道?好香呀!” 楼管家疑道:“香味?哦对了,十米开外的正街上开了家西洋点心铺子,想必味道就是从那飘出来的吧。” 西洋点心铺子?江月儿咽了咽口水:那是个什么铺子?点心好吃吗? 楼管家看她一脸馋相,便道:“江小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西洋点心,我使人给你买来。”江月儿有多爱吃甜食,她只来过一回,楼管家便再清楚不过。 江月儿却摸摸小肚腩上的肉,嘟着嘴摇摇头:“不,管爷爷,我不吃了。”再吃,还被人叫小胖妞,这多不好呀! 她这点小纠结,在楼管家眼里就不是个事。他老人家在这一点上跟其他老人家看法没什么不同,小孩子胖点儿多好看哪,瞧江家小姐这一身圆圆的肉,看着就喜庆得很! 可江月儿这回主意挺正,不管楼管家再怎么劝,她说不要,那就是真的不会再要了。 楼管家转念一想,甜的吃多了也坏牙,遂不再多说。 江月儿这回是如愿了,可心里那叫一个难受啊,一整个上午连揍讨厌鬼都没那么有劲了呢。 到了江栋来接他们的时辰,楼管家又亲自把他们送到了严家大门处。 闻着空气里缕缕不绝的甜香味,江月儿眼睛就自动定在了香味的来源处,听店里的伙计大声招呼:“新鲜松软的白雪蛋糕,酥油泡螺……” 白雪蛋糕,酥油泡螺……那都是什么好吃的,她怎么一个也没听过呢! 江月儿耳朵竖得高高的,等江栋船靠了岸,她连人家的吆喝了些什么都记住了,还一字不差地学来给江栋听。 引得江栋一乐,也逗她:“这么想吃,阿爹给你买几个来。” 江月儿的意志受到了更大的考验,可她仍是经受住了:“不要!”想了想,跟她爹商量:“阿爹,我不吃。明天,你让我在那多闻一会儿,就当我吃了,好不好嘛?” 江栋哈哈大笑:“好!怎么不好?”于是,这一闻又是小半个月。 传说中的人贩子在几个县都销声匿迹了,杨柳县人也慢慢解除了防备。 因此,江月儿每回去西点铺子都能碰上几个跟她一样闻味治馋的“同道”。 她也不大跟别的孩子说话,就出严家时,拉着白婆站在店门口悄悄张望两眼,等江栋到后便登了船一道回家,倒是省心不少。 这一日,江栋下了衙照旧来接一双儿女。 船还没走多远,江月儿突然“呀”了一声,指了岸上一处,同江栋道:“那个人怎么抱着孟柱子在跑?他爹娘呢?” 孟柱子正是江月儿在点心铺前认识的小子。 江栋顺着女儿的手指望过去,心中顿时一紧:“月丫儿,你认识那个抱着孟柱子的人吗?” “不认识。阿爹,怎么了?” 江栋心说:怎么了,出事了! “余婆婆……” “洪婶婶……” 江家与邻居们处得都不差,一提篮葡萄,江月儿拎着转了一圈,收获了几个杂面馒头,一把小青菜,几个鸡蛋,一包红糖等小吃食。 最后,提篮里还剩下一小串葡萄,江月儿站到了刘家大门前。 阿青看她往那走,当即变了脸色,开始唠叨:“月姐儿,这家不好,咱不去这家好不?” 看着她发愁:这孩子怎么记吃不记打呢?她忘了前两天刘顺怎么拎着棍子轰她吗?要月姐儿跑慢些,那棍子就真落她身上了! 江月儿认真道:“别人家都有,不给他家不好。”要是刘顺再拿大棒子撵她,她跑就是了嘛。 她给自己鼓着劲敲响了刘家的门:“刘顺叔在家吗?我娘叫我给你送葡萄啦。” 门吱哑一声很快就开了,刘顺穿一身簇簇新的玉色绸衣,下巴刮得露出了青茬,往常总佝着的腰也挺得直直的,原本板着脸,看见这串葡萄,才露出了些喜意:“紫气东来,你们这是给我送吉兆来了啊。” 江家住刘家东头,一大早的,江月儿捧了串紫葡萄送他,他这样一说,还真是如此。 他肯好好说话,江月儿也高兴,赞他一句:“刘顺叔今个儿真俊啊。”眼睛顺着他的腿缝往里瞧,寻思着:他家到底是为啥起的火? 刘顺摸摸下巴被她逗笑了:“你这小丫头,可真会说话。你等会儿啊。”片刻后跑回来,塞给她一个匣子:“拿着吃罢,一点心意。” 江月儿年纪小,不觉得有什么,阿青吃了一惊,急忙推拒:“松风斋的点心?这太贵了,我们不能收,月姐儿快给刘顺叔放下。” 松风斋是杨柳县最好的点心铺子,江家也不是吃不起,只是看这雕龙画凤的小匣子,一看便知是店里极高档的礼盒,光只是盒子,少说也是半钱银子。 刘顺果然道:“这原就是买了请人吃的,月姐儿可是给我送吉兆来的,便送她一盒又有什么?”看阿青还待推拒,微沉了脸:“你再推辞,是瞧不起我刘某人吗?” 阿青脖子一缩,就不敢说话了。 这刘顺与十里街踏实过日子的人家不同,自打他父母过世后,也不正经寻个营生,整日里在街上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晃悠。几月前不知他受了什么刺激,回来收拾了行李说要跟人跑商,如今瞧这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是真发达了? 阿青憋了一肚子话,回去跟白婆说了,白婆笑道:“我看哪,是刘家有喜事要办了。” 到中午的时候,刘家的喜事传到了江家来。 江月儿拎着她这些天不离身的小桶进门嚷嚷:“刘顺叔要说亲啦。阿娘,什么是说亲?” 杜氏笑道:“还真是有喜事?刘顺跟谁家说的亲?” 江月儿一愣,丢了小桶蹬蹬往外跑:“我再去问问。” 杜氏笑:“怎么这么爱凑热闹,我和她爹都不是这样啊,我看赶明儿叫她小热闹得啦。” 这回小热闹打听的明白多了:“说是前街黄家姐姐,叫翠姑的。” “竟是翠姑那丫头?”白婆咂舌:“黄家不是要二十两银子当聘礼吗?刘顺也出了?他还真发了大财不成?” “出了。”小热闹叽叽喳喳的,把热闹带回了自己家:“出了,刘顺叔还带了几个人去送聘礼,说等晚上回来请我们客哩。” 十里街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大事,大桑树底下早围了一堆闲人说话。 江月儿又出去一趟,回来学给大人们听:“……说是刘顺叔的本钱早赔光了,现在娶妻这钱还不知道是什么脏钱。” 杜氏皱眉:“什么脏钱不脏钱的?”叮嘱女儿:“这不是什么好话,你别学别人乱传。” 又叫白婆关了门,把她撵到楼上描红,才与她们道:“不管刘顺家赚的什么钱,这不关我们的事,都管好自己的嘴,省得祸从口出。” 二人自是应下,白婆问道:“那月姐儿再去刘家,我要不要拦一拦?” 杜氏想了想,摇头道:“只要月丫儿不进他们家门就随她吧,做得太刻意了也不好。” 阿青道:“往后月姐儿出门还是叫衍小郎跟着吧,衍小郎还是稳当些。” 有了阿青这一句话,到晚上刘顺回家在家门口散喜糖时,江月儿就不得不带了个小尾巴。 街坊们说闲话归说闲话,有糖吃的时候,吉利话跟不要钱的,说得刘顺站在门口,笑得像颗咧了嘴的石榴似的直拱手。江月儿离了老远都能听见小孩子们的欢笑声,生怕去晚了,糖就没了。 她骨嘟着小嘴儿走在前面:“你走快些啦,糖都快没了。” 杜衍抹了把汗,道:“你要是着急就先去。” 江月儿犹豫了一下,道:“那你快来啊,别把水拎洒了。” 杜衍觉得他现在拎着小桶的样子傻透了,不想跟她多说:“行了我知道了,快去吧。” 江月儿赶紧冲进了人群,千辛万苦挤到人前,伸着手叫:“刘顺叔我还没糖!” 刘顺早看见她,特意给她抓了好几把糖,帮她放到兜兜里,笑道:“我的福星来了,多请你吃几颗。” 江月儿捧着满手的糖乐开了怀,转身看见杜衍站在人群之外,急忙跟他招手:“阿敬快来,刘顺叔有好多糖。” 两个小人儿满载而归。 直到洗漱完毕,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江月儿才想起一件大事:“阿敬,我的小桶呢?” 杜衍一怔:“我不是给你了吗?” “你才没给我!”她下午抱了满手的糖,哪里能拿小桶?江月儿坐起来,怒道:“你把我的桶弄丢了!” 黑暗中的江家人都被吵了起来。 江月儿瘜着嘴,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我要我的桶,你还我桶!” 阿青道:“现在天这么黑,到哪去找?月姐儿,要不我明天一早去给你找回来?” 江月儿怎么会同意,尤其她想到,今天太高兴,忘了给刘顺叔家浇水,急得哭出来了:“我要我的桶,我的桶,呜呜呜呜……” 江栋只好道:“好了,阿爹这就给你找,别哭了啊。” 江月儿抓了她爹的衣襟:“我跟阿爹一起去。”还得浇水呢。 73.第 73 章 此为防盗章  江月儿早料到他不能答应, 她心里明白得很,自打到了她家,只有对她阿娘的话,这个弟弟才从来没违背过,弟弟才是家里最听阿娘话的孩子。连她阿爹在弟弟面前说话,都没有阿娘管用呢! 可她月丫儿也不赖呀!江月儿打会说话起, 没有哪一日不同阿爹阿娘缠磨几回的, 很是学了几手还价的本事呢。 她转转眼珠, 道:“我不叫你白帮我。你给我做针线,我叫严伯伯教你把式, 怎么样?” 杜衍这才看她一眼:小胖妞看来也不是没有一点心眼的啊,竟知道他现在最想学武,比想学字更想的那种, 还来跟他谈条件了。可惜严家的武师是严老爷重金请给儿子,帮儿子打熬筋骨的, 严家真正的武艺均由严老爷关门亲授,不会外传。他一个江家女儿的搭伴,凭什么人家白教给他? 杜衍是忘记了过去,但他原就是个闻一知三的聪明孩子。不用问, 他便知道, 照常理来说,严老爷不会答应江月儿。 可什么事都怕有个万一。 严老爷的确很喜欢江月儿, 若她去说情的话, 说不定他真能再蹭到一招半式。 不过, 杜衍可不是那样容易受诱|惑的男娃,他还很铁石心肠地只说了一个字:“不。” 出乎杜衍预料的是,小胖妞并没像平常一样对他死缠活缠。她垂下头,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向吵得像随身带了十个小喇叭的小话唠突然不作声了,还叫人怪不习惯的。 罢了,没他看着,这小胖妞定是又会偷偷自个儿玩,万一她没做完,阿婶再打她手板子,又哭了可烦呢。 杜衍这样一想,眼睛便忍不住瞟了过去。 江月儿竟真的在韧针,看上去还挺认真。可她不晓得怎么做的,那根白麻线早就在布头上缠成了一团,她正弃了线,用两根胖乎乎的手指头解线呢。 可就她那两根胡萝卜似的手指头怎么对付得了绞缠在一起的线团?江月儿解得专心致至加满头大汗,那个线团反而越缠越乱。 杜衍在一边看着,汗都快跟着流了下来,他忍不住从她手里拿过东西:“你怎么自己做了?” 他本意是问她,要是不会做的话,怎么不问问他。偏江月儿理解错了,瞪他: “我不做,你替我挨阿娘手板子?” 杜衍抿了下嘴,现出颊边一粒米珠大小的酒窝:能屈能伸,想得怪明白嘛。 又问她:“那你不怪我?” 江月儿便狡猾地笑了,她往榻上一倒,哼哼道:“反正我明儿个要生病了,去不了严家啦。” 杜衍随口道:“明个儿过节,你本来就不用去严家。” 江月儿:“……”弟弟有时候也怪讨厌的! 她气呼呼道:“那我后儿个也病了,你也练不成大鹏展翅啦!” 杜衍这才回过味来:就说嘛,这小胖妞是那么容易就范的吗?她这是“我不好,你也别想好”,要跟他同归于尽哪! 搁在平时,她这话杜衍听听也就罢了,小胖妞装病定是没那样容易过关,可阿婶最讨厌她去严家,说不定她撒撒赖,阿婶真能拦着她,不叫她去。 杜衍望着那团快理顺的线团:突然好想再把它们打个死结…… 看来,不好生跟她谈一回,这事儿不那么容易过去。 杜衍叹了口气:“这些活又不是我叫你做的。你就不怕,你不做,阿婶再罚你吗?” 江月儿哼道:“反正我明天,后天,大后天都生病了!” 这是不打算跟他讲理了。 杜衍他……杜衍他还真不能不正视这个威胁! 他只好道:“要我给你做,不是不行。”江月儿“蹭”地弹起来,听她弟慢吞吞道:“可若是阿婶考你,发现你交给她的,和你自个儿做的不一样,怎么办?” 她娘还真有可能考她! 江月儿不得不道:“我又不是不学了,今天我手戳痛了,你就帮我做一下嘛。” 杜衍又叹了口气:“好吧。我只帮你这一回,你不许跟别人说。” 答应了!江月儿乐地差点跳起来:“我保证不说。”她又不傻,万一叫阿娘知道了,倒霉的还不是她? 况且,她赖皮不做针线,可是有缘由的。她还记得,梦里的她,针线汤水做得人人都夸好,是远近有名的巧姑娘。可她那么辛苦地学这个做那个,到了他们家倒霉的时候,活计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可见阿娘梦里说的“一个好女子,有一双巧手,家里厨下都拿得下,才会受到丈夫敬重,公婆喜爱,往后的生活也顺遂幸福”这话不怎么对呢。 杜衍不知道江月儿早就被自己个儿琢磨的歪理说服了,还道:“那往后阿婶教你做的,你得好生做了。” 江月儿笑眯眯地,也没多听他下面的话,“嗯嗯”直点头,反正弟弟答应帮她做针线了,管他有什么条件,先应下再说! 于是,她一不留神,便应了她弟说的“那你别忘了,让严老爷答应教我练武”的话。 杜氏对两个孩子间的官司一无所知。 她忙完家事,记着给邻街布铺吴老板纺的细棉布还差一点,忙坐到织机前上了棉锭。 在丈夫没谋到书吏时,杜氏也会靠纺织贴补家用。因她将松江府特产的三梭细棉布织得又快又好,放到店里总是最先卖完,县城布商都喜欢收她的布。即使现在家境好多了,还有不少布商上门来求她织的布。 杜氏左右闲不下,便在忙完家事之后织上两匹布送到布店寄卖。 一匹布刚收了线,江氏便听见丈夫与人寒喧的声音。 看见妻子迎出来,目光落在他怀里的东西上,江栋解释道:“陈大人老家来了客人,叫我早些回来,左右明日要过节不必上衙,我便给孩子们买些小玩意,叫他们明天在家也高兴高兴。”陈大人便是杨柳县知县陈其英。 杜氏睨他一眼,道:“瞧夫君这样,倒像我是那只知苛待人的后母,你错眼不见,我便虐待了你女儿一般。” 江栋讪笑:“哪会呢,我上楼去看月丫儿。”抱着一满怀叮叮当当的小玩具溜之大吉。 杜氏无奈摇头:这么怕女儿吃苦头……看来,管教女儿的事,只能指望夫君不拖后腿了! 不过,明天夫君不是答应月丫儿,要带她看赛龙舟的吗?听他的意思,莫不是有了什么变故,又不打算出门了? 因为她以前积攒的好人品,杜衍竟信了她随口胡说,真的唱歌了!他还唱的是—— 74.074 顾家夫妇到下午用罢晚饭才从江宅告辞,顾敬远看得出来, 顾氏夫妇对此次的拜访颇为满意。 顾敏悟还跟顾夫人道:“明日你去找个官媒, 看个好日子,把事情定下来吧。” 这个时候, 顾敏悟说的“日子”, 自然只能是他们上顾家求亲的日子。 早在两年前,顾敬远归家之时, 两家就有了默契,江月儿是一定会嫁入顾家的。只是当年顾敏悟重病在身,不宜提及亲事,再者,江栋尊重妻子,也不愿女儿的终身在妻子不在的时候被定下, 才拖延到了今日。 平常顾敏悟从来不主动提这件事, 顾家的其他几人心里均是有数:顾敏悟当年辩才出众,但他两年前跟江月儿交手几场, 均败下阵来, 要说他没一点心结,顾家人可不信。只是碍于面子, 又加上江家的恩情, 才不好提及。 具体便表现在, 江月儿每次去信到梅州时, 顾家人只要一讨论江家的事, 顾敏悟总会找借口不让其他人说下去。 顾敬远心说:阿婶这几年管着月妹, 原来还有这意外之喜。 顾夫人一点意见都没有,趁顾敏悟有兴致,当即敲定求亲的各项细节,又说起江月儿,与自己女儿道:“你没事的时候多去江家找你江姐姐玩,她每天一个人在后宅,想来也无趣得紧。” 顾淑芬细声应了。 顾夫人心中忧虑:这个女儿刚出生不多久,家里便遇到大变,祖父母先后故去,父亲流放在外,顾夫人重病之下难以支撑,顾敏悟的祖母,也就是顾淑芬的太|祖母原本怜惜顾淑芬年幼无依,把她接去养在膝下,但顾家其他房的人恨顾敏悟这一房连累了他们,没少纵着儿孙私底下欺负她。到顾夫人身体稍微调养好些,把女儿接回来时,她已经养成了怯懦胆小的性格。 顾夫人这么叮嘱顾淑芬,也是想通过她接近江月儿,看能不能对女儿的性格有所影响。 没错,虽然江月儿那年在她面前把她丈夫骂得一点情面都没留,顾夫人非但不恨她,反而还很欣赏她。只是她禀性柔弱,面对凶凶的江月儿,本能有些惧怕罢了。 而且顾夫人觉得,本性难移,那样张牙舞爪的小姑娘,哪是关上两年就扭得过性子的呢? 顾淑芬不知其中内情,一家人说了些其他话便各自歇下。 第二日早上,用罢早饭,顾敬远特别自然地跟顾淑芬道:“今日我送你去江家吧。” 顾淑芬半张了嘴:“什么?”她昨晚只是随口应下母亲的话,预备过两天找个时间约母亲一道再去江家,没想过第一天去了,第二天再接着去江家。这样连续拜访,不好吧? 关键是,这个哥哥从回家后不是忙于科考就是忙着给父亲侍疾,他俩其实不熟啊! 顾淑芬还在发愣,顾夫人忍不住微笑:“容宝来送阿芬也好。” 这个儿子,从来都是从容淡定的,刚刚说送阿芬时,那紧张的小表情,顾夫人还从来没见过。即使是为了儿子,顾夫人也愿意成全这两个小儿女。 于是,半个时辰后,江家又一次迎来了顾家人的拜访。 借着送妹妹的理由,顾敬远总算再一次见到了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姑娘。 而且这次都是小儿辈的拜访,来往的又是杜氏最喜欢最放心,从小看到大的阿敬,她只在花厅里坐了坐,便借口有事,让几个孩子自己说话去了。 顾敬远就看江月儿原本还双手交叠坐得规规矩矩的,杜氏一走,她咳嗽一声,听见莲香笑眯眯地跟一个老妈妈道:“雷妈妈,我刚刚想起来,我给小姐绣的帕子上,那黄鹂鸟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呆板,要不,您跟我去看看该怎么改改?” 那个从江月儿进门起就跟在她身后的老妈妈先与江月儿道:“若是小姐没有其他吩咐,我就退下了。” 江月儿视线微低,细声答句:“妈妈且去吧。” 看妈妈跟莲香都离开花厅之后,荷香自觉站到了门口,她整个人马上就活了过来,双眼亮晶晶地看顾敬远:“阿敬,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顾敬远想想她刚刚的样子,也有些心疼:“阿婶还真给你找了个教养嬷嬷?” 江月儿唉声叹气:“可不是?你不知道,我阿娘这两年多可怕。我除了卫老爷找我的时候能出去透透风,其他时间都被关在屋里绣嫁……绣花,绣花!” 她红着脸,急忙改了未说完的那句话。 顾敬远抿下唇边的笑意,问她:“那你这两年绣活做得怎么样?” 说到这个,江月儿明显蔫了下来。她假作不在意地摆摆手:“你个大男人家,说什么绣活?对了,我问你,这段时间有没有新鲜事?” 想来,是做得不怎么样了吧?也不知道,嫁人的那天,这丫头的嫁衣穿不穿得出手? 顾敬远这一想,就刹不住了,直到江月儿不满地哼了一声:“阿敬!” 顾敬远收束心神,拿出昨天在城门边得到的戏票,与她说了看免费戏的事。 江月儿果然不知道,她拿了戏票,惊喜不已:“我就是前两个月跟老爷随口提了提,他居然真的拿了银子请你们看戏啦?” 顾敬远一猜,就知道这样的事里少不了这丫头掺和,问她:“你跟老爷说了什么?” 因为有两年前同行的情谊在,这两个在私底下称呼皇帝也非常随意。 江月儿正要说话,看见旁边微张小口,有些呆呆的顾淑芬,顿时警觉:“顾妹妹,你不会把我们的话往外说吧?” 看着娴静了许多,在小节上还是这么莽莽撞撞……顾敬远失笑:“放心吧,阿芬不是多嘴的人。是不是,阿芬?” 顾淑芬有些新奇:这个姐姐,乍看上去跟老宅的姑娘们一般无二,但她看上去跟那些闺秀们又有那么多的不同,顾淑芬很喜欢看她活泼带笑的样子,感觉心情都跟着亮堂了起来。 她连忙点头,也想知道江姐姐在内院中是怎么影响到了外面的世界。 江月儿让他们凑过来,小声道:“这两年我娘不是不许我出门,连本子都不让我画了吗?我们那班子的戏唱了两年,也只有那一出《戏说吝啬鬼》拿得出手。你说,再好听的戏,听两年也该腻了吧?何况,我听尹班主说,这两年,有不少其他戏班子也排了这出戏,即使没有我们演得好,也抢走了不少客人。我一想这样不行,正好那天福寿找我进宫,我看老爷脾气不好,随口问了问,他说现在好多官吏只知道死读书,不知民间疾苦,这样下去怎么当个好官。我就跟他说了说,今年不是三年大比吗?他可以请入京赶考的仕子看我们那谐趣戏,又可以悦己,又可以从中了解一些民生,这不是一举多得?” 说完,她洋洋得意看着顾敬远,就等着他来夸她的样子。 顾敬远最是了解她的痒处,接口夸道:“不错。待到那些举子们赶考完毕,你的谐趣戏也可以名扬天下了。” 江月儿嘴角翘得更高了,还道:“我哪是贪图虚名的人?我就是看老爷苦恼,随口提提罢了。当官的若是不好,百姓可就遭殃了。” 明明都高兴得快翘起来了,还假模假式的样子…… 顾敬远憋着笑,听江月儿道:“你看京里每个仕子都去看了戏,你说,老爷会不会让考官把咱们的谐趣戏编进考题中?” 要是谐趣戏上了考题,是会被编入当年官方出版的《程文选》,让天下举子买来做题的,对《戏说吝啬鬼》绝对是同行当中一骑绝尘的宣传,但她这也太敢想了! 顾敬远正觉得她需要打击一下,忽然想到今年的考官,顿时严肃下来:“还真有可能。”心里琢磨着,是得尽快把那出戏看一看,尽管他早就知道这出戏演的是什么了。 得了阿敬这一句话,江月儿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家的戏被印上了试题的那一刻。她兴奋道:“要真是这样就太好了,听说尹家班又改了几回,我还不知道新戏是什么样子的。” 顾敬远顿时心疼:月妹一向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姑娘,昨天那一见,也可以想到,阿婶这些年在她身上下了多大的功夫,才让她在见到自己的第一时间,连略出格些的动作都不敢有。 这样一想,他一句话冲口而出:“那我带你去看看吧。” 江月儿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阿敬以前在江家的时候,也不赞成她一天到晚往外跑,今天他这是怎么了? 但不管他怎么了,江月儿知道这是个绝好出门的机会,两步蹦到他面前,拉着他站起来:“那你快去跟我娘说说去。阿芬,我们能看戏去了,你高不高兴?” 顾淑芬高不高兴且不说,杜氏听了顾敬远的请求后,明显是不太乐意的。但想到他们自小的情份,再加上阿敬这孩子从小在她眼里就是稳重靠谱的好孩子,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下来。 她却不知道,由于她的严厉管教,阿敬这个“稳重靠谱的好孩子”已经对她的女儿心生同情了。而她的女儿嘛,一向是个最会顺杆往上爬的小丫头。 江月儿听见杜氏亲口答应了阿敬的话时,高兴得差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等一上马车就兴奋得直跺脚:“天啊天啊!两年了!我终于又能去南城了!” 看顾敬远坐旁边含笑望着她,不知怎地,一句话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阿敬,我真希望你快点来娶我!” 顾敬远:“!!!!!”物极必反,阿婶怕是想不到,月妹在她的管教下变得比以前更加豪放了。不过,说得好~(~ ̄▽ ̄)~ 顾淑芬:“!!!!”她听到了什么?! 75.075 江月儿话说出来,自己先是惊得咬住了嘴唇, 想来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句话。她再是大胆活泼, 当着情郎,还有情郎的妹妹说出这样热辣的话, 也是羞窘的。 恰是如此方显得情真。 顾敬远唇角漫起的笑意几乎要刹不住了。 再加上顾淑芬那堪称惊恐的注视, 江月儿觉得,整个车厢好像长上了毛刺一般再也坐不住, 一抹嫣红染上脖颈,她张惶地眨着眼睛低下头,站起来就要往车下走。 此时马车还在行驶当中,突然拐了个弯,江月儿站立不稳,就要歪下去! 腰肢突被一条臂膀揽住, 那人声音低沉:“小心坐好。”又笑加一个字:“好。” 如何小心得了?好什么好?!她诨说出口, 他也敢诨应下来! 这一刻,江月儿窘得恨不能夺窗而出! 好在他说完这句话便放开手臂, 半扶着江月儿坐下, 悄悄拉了她的小手,问她:“可是快到了?”有点遗憾, 这小肉手不知什么时候, 也没有那么多肉了, 倒是握起来还是指节圆润, 软若无骨, 别有一番情致。 江月儿巴不得此刻有个其他的话题岔开, 好让她逃离这场尴尬,赶忙扒开车帘往外看,有些恼:“还没走到一半。”这时间,过得也太慢了吧。 顾敬远“嗯”了一声,又体贴地问起她一些红帐子的经营情况,江月儿慢慢回忆着叙说,倒忘了刚开始她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她集中精神,尽力不使自己记起那件叫人恨不得钻进地缝的事,待到发现她的小手不知被某人攥在手里攥了多久时,脸上不自觉地又开始冒烟了。 她悄悄往外拔了拔,没拔动。 不由一急,偷眼去看顾淑芬。她不知何时从桌屉下找到一本书,正看得入神。 江月儿松口气,又开始跟那只不安分的手掌较劲。 偏那人这两年不知是不是吃了大力神丸,江月儿挣得脸红脖子粗的,那手也没从他手里挣出来,反把她急得险出了一头的汗。 她就不信了! 江月儿银牙暗咬,攒着劲暗暗蓄力,正要猛地使一下劲,忽然,手心一痒! 这人竟用手指勾着在她掌心挠了一下! 江月儿惊得差点叫出来! 待回过味来,不由控诉地看着这人:他如何学来的这些小心思! 顾敬远看了她这一出表演,心情不觉变得更好,看她望回来,还特意眨眨眼。 “你——” “少爷小姐,乐器巷子到了。” 江月儿大急:要是给人看见,她肯定要羞死的!就看这坏蛋含笑一瞥她,放下了她的手,率先跳出车厢。 江月儿茫然地握一下空空的手掌,看他回身挑开了车帘,半张脸在阳光下几乎放着光:“还不下来?” 她不由摸摸脸颊:好烫。 没有了那坏蛋干扰她的心神,那些在车外好像隔着一重世界的锣鼓声,说笑声,叫卖声又在一瞬间涌进了江月儿的耳朵。 她讶异地看着满巷来往的人群,还有那些卖果子的,卖小人儿的,吹糖人的……这里以前没听说有这么多卖杂货小吃的啊! “好多人啊!”顾淑芬小声惊叹道:“京里的人比我们梅州多多了。” “天子脚下,那是自然。” 顾敬远护着两个女孩往前走,到红帐子跟前,一个小童笑着问他们:“几位是要雅座还是普通座?” 红帐子里还设雅座了? 江月儿颇有一种“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沧桑。 “雅座如何?普通座如何?”顾敬远问出了江月儿想问的话。 小童熟练地介绍道:“雅座是在最好的位置上,两个座位起卖,场里用布围隔开的就是雅座。” 顾敬远掏出那张戏票,问他:“这个可以坐雅座吗?” 小童又多了分恭敬,道:“这张戏票是抵用普通座的,若想坐雅座,客官需得补足余款。” 顾敬远问清两种座位的价钱,叫了五个雅座,正好将跟来的荷香和六个侍卫包括进去。 他们来得巧,进去没多久,就听外面一声锣响:“一柱香后开场,客官们要买票要进帐赏戏的抓紧了啊!” 顾敬远带着几人进了屋,瞅清第二排还有一排空着的位置,自己挑好一个坐上去,去唤江月儿:“在这坐吧,这里看得最正。” 顾淑芬:“……”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江月儿也看她一眼,转向荷香:“我跟荷香坐,你跟阿芬坐吧。”阿芬才来京城,一看就是那种胆子小的姑娘,让她跟荷香一个不认识的丫鬟坐,她肯定会不安的。 顾敬远这才瞟一眼顾淑芬,道:“她不惯与男子同座,让她跟荷香坐吧。” 顾淑芬:“……”可是你是我哥!你是一般的男子吗?! 顾淑芬叫顾敬远那双暗含着求恳的凤眼一看,不知怎地,就点了点头:“是,江姐姐你……” 江月儿还在犹豫,被顾敬远一把拉进来:“快进来吧,你挡到后头人了。”并十分自然地把她按坐下来。 江月儿还没忘在马车里跟他争手的那番窘境,倒是不太敢跟他再别劲,顺势坐下来,小声抱怨道:“阿芬头一回来这,你就让阿芬一个人坐,也是你当哥哥的?” 顾敬远自然携起她的手,声音有些委屈:“你我多年不见,单独说的头一句话就是这个?” 江月儿红了脸:“单独?什么单独?你别瞎说,还有这么些人在。” 顾敬远晓得她长大了面皮薄,并不多说,悄声与她道:“你就没什么悄悄话想跟我说?” 这两年杜氏管得严,加上梅州路途遥远,他们通信亦是不多,江月儿所有的朋友都不在身边,早攒了一肚子话要同他讲。 只是,叫他这样一说,怎地听上去就多了丝暧昧不清的感觉? 她的脸烧得更红了,忍着心底的痒痒,偏道:“没有。” “没有?”顾敬远凑近了她,那口鼻中的呼吸拂在她半边的脸颊上,炙热麻痒,直让她想伸手去挡,可那手又被这坏蛋攥住了…… 她简直坐卧难安! 好在这时锣声响起,一声清喝,开场了! 那人的视线总算移回到了戏台中。 江月儿松了口气:总算得着清净!他再看下去,她就要烤焦了! 然而那清净也没得着多久,念白刚刚念完,佃农们一上场,他忽又凑过来,问道:“不是还绕场吗?怎么拨起了月琴?” 这江月儿知道,她道:“我们的戏不是没有唱腔吗?尹河说,满场都是说话太单调,我们便想,那就在不说话的时候加上些曲子,听上去也更引人些。” 恰在此时,吝啬鬼上场。他特有的一走一顿的动作加上了三角铁和胡琴的音效,比前两年只是脚步的钝响声果然更加逗趣,那节奏让江月儿听得都想跟着一点一点了。 顾敬远见她完全放松了下来,又悄悄凑近了些。 少女的身上不知搽了什么香露,幽雅馨甜,他忍不住深深嗅了一口气。 这呼吸声立刻让江月儿浑身僵直,一转头,发现这人几乎都要挂到她身上去了,急忙别转身子推他:“你干嘛?” 顾敬远无辜道:“怎么了?”还悄悄挪得更近了。 “你,你别挨我太近了!”江月儿直往后躲。 顾敬远委屈道:“我们以前不都是这样吗?” 那个……以前是以前,现在……她也说不出来以前跟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但是,他一挨近她,她身上就一阵一阵的麻痒…… “你靠近了我不舒服!”她瞪起眼睛,像只被人偷偷撸了一把的猫儿。 “好吧。”顾敬远也悄悄占了这么久便宜,听话地移远了些,看向戏台:“哎,那个丈母娘走路有点像阿芹,我没看错吧?” “嗯。”江月儿想起往事,眼里也多了笑意:“没法子,戏班子里演悍妇的我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想起了阿芹,她可还好?” 顾敬远笑:“这两年我在梅州见过她一回,瞧着日子过得不错,还生了个孩子。但她要是知道你把她当成悍妇编到戏文里,怕不是要杀到京里来?” 江月儿心虚了一会儿,见没人注意他们,立刻理直气壮起来:“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你别冤枉我!” 这么些人看了她的戏,就只有阿敬一个人看出来阿芹的影子!偏巧这又只有他们两个。他要是敢说,他要是敢说,她就——哼! 这胡搅蛮缠的小德性…… 顾敬远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又挠了挠她的手心。 江月儿立刻收起乍起的毛,脸红去了。 这一场戏,两个人也不知道看了什么。 反正江月儿一直心里乱糟糟的,只顾着脸红去了。 至于顾敬远嘛……嘿嘿。 待出场时,顾淑芬就看她哥笑得像偷了油的老鼠一般,而她的准嫂子落后半步,微垂着脸,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哥身后,跟顾淑芬头一回在江家见到的一个样,不知道有多乖巧,多娴静。 想想来时她被她哥两句话就忽悠着跑去跟荷香坐在一道…… 肯定江姐姐说的那话也是被她哥引|诱的! 正直单纯的顾淑芬总算放了心,旋即又提起心:她哥这么狡猾,江姐姐不会吃了亏吧? 76.076 顾敬远总算拿着了江月儿的短。 可惜这短处不能多用,尤其不能当着人用。否则, 叫月妹恼羞成怒了, 他也会吃不消的。 虽然月妹薄怒微嗔的模样也不错,可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再惹她生气, 即使是他,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目送着江月儿进到江家后院时, 顾敬远颇有遗憾。 是得快些娶了她。顾敬远想:月妹那样有趣活泼的性子,不能全叫阿婶拧没了。 拿定了主意,回家再听见顾夫人跟顾敏悟商量:“三月二号,四月六号,六月八号都是好日子,相公, 你说选哪一天好?” “三月二号吧。”顾敬远很自然地接过顾夫人的话, 道:“四月份春闱成绩都出来了。娘,你忘了榜下捉婿吗?” 是……这样吗? 顾淑芬怀疑的目光划过她哥正直的脸, 还是什么也没说。 江姐姐这一路挺照顾她的, 万一叫她知道自己传了她的小话,肯定要生她气的。顾淑芬想。 顾夫人被儿子一提醒, 也着急起来:“是啊!差点忘了这个, 离三月二号就十来天了, 我明儿个就去跟那官媒说定, 争取在三月二号那天小定, 三号咱们容宝就满十五了呢, 二号好,二号是个好日子!” “嗯。”顾敏悟也没有意见,对顾敬远道:“月底就要下场,你这些天就别出去,把书好好温一温。” “是。”顾敬远起身应了,知道这是父母体恤自己刚刚到京,才让自己松快了一天。 只是,月妹如果看他几天不去,肯定心里要着急的吧。 顾敬远思索着,将视线投到了顾淑芬的身上。 顾淑芬看见她哥的眼神,就知道有不好。 果然,她哥在她回房的路上拦住了她,笑眯眯地道:“你明天还要去江家的吧?” 顾淑芬刚想说“不”,她哥已经往她手上塞了个盒子:“你明天帮我把这东西带给你江姐姐吧。”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我新调的香,适合姑娘家用,你拿着吧。” 说完,飘然远去,留下顾淑芬在原地风中凌乱:我什么话都没说吧! 好吧,不管顾小妹前一天晚上是怎么想的,第二天,她同母亲又再一次上了江家的门。 江月儿没看见阿敬,心里还有点失落,等顾小妹避着人把阿敬送她的东西交给她后,她心情立刻就明亮了不少,与顾小妹说笑着打开了盒子。 顾淑芬一看:好嘛!亏她还宝贝她哥的那点香宝贝得不得了,江姐姐有一大盒子呢! 顾小妹倒也不是嫉妒,毕竟江家抚育她哥这么些年,江姐姐跟她哥又一道长大,她哥待江姐姐亲厚些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不过,她哥要不要差别待遇搞得那么大? 盒子里还有一封未封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不许拿来薰茅厕!” 那触目惊心的字迹,江月儿都可以想到,阿敬写这行字的时候有多大的怨念了。 江月儿心虚:小时候在杨柳县她不知道,被雷妈妈调|教这两年之后,她在香道,衣饰,脂粉等上面亦有了不少的长进。晓得她小时候仗着阿敬买得便宜拿来熏茅厕,是干了多焚琴煮鹤的事。 再一想起她那个时候多欺负阿敬啊,又生出了些愧疚,与顾小妹道:“阿芬你在这坐一坐,我去拿个东西。” 江月儿给顾淑芬的东西也是一个盒子,到晚间顾淑芬拿回家,顾敬远收到房里一打开,盒子里漫出的甜香味连顾敏悟都敲门问了:“你房里什么东西?这么香?” 顾家不比以前,寻的房子只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香婶每回一做饭,整个院子里飘的都是香气。 顾敬远收起盒子,道:“一瓶香露罢了。”还有几块酥皮小烧饼。 他拈起一块小烧饼,打开盒子压得最下面的信,也是一行字:“不许再提这件事!” 不由一笑:一个字都不肯多写,果然还是那么记仇。 明天,再给月妹送些什么呢? 顾敬远再拈一块小烧饼,提笔写就一行字:好吃!月妹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江月儿原本以为阿敬要备考,她再被关回家里肯定要恢复到无聊了,但顾小妹天天送来的小盒子让她的生活变得再一次丰富起来。 一盒香丸,一枝打得很粗糙的木钗,一串解到只剩最后一环的解连环……再加上那一封封越写越长的信,让她每天都不自觉地开始期盼,今天,阿敬会送她什么呢? 而顾敬远这里,一张搞怪的阿叔阿婶画像,一只没折完的纸青蛙,一个绣得有点丑的香囊……还有月妹越写越活泼的信笺,这次次不落空,次次有不同的小盒子也伴着他度过了考前最不安的这几日。 转眼,二月二十七号,春闱当日 顾敬远站在考场外,又一遍同顾夫人道:“娘你回去吧,我没事的。” 连顾淑芬也劝:“娘,哥哥这么厉害,肯定考得上的,你还是先回去吧。” 顾夫人被一儿一女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着,终于转回了身子,就是一愣。 顾敬远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个穿着灰鼠皮小袄,下面系一条银红撒红棉布裙子的姑娘。 她看见顾家人,兴奋地摇了摇手:“顾夫人,阿芬,阿敬!” 她手上环着的那一个篮子随着她摇手的动作也微微的摇晃,顾敬远看着就替她觉着重。 江月儿可不觉着篮子有多重,她早上求她阿娘很久,她阿娘因为没有阿敬的保证,愣是老半天都没松口。 后来还是她说,顾家肯定没给阿敬准备手笼子,她才被放了出来。 江月儿看到顾家人太过兴奋,一时没注意人流,被一个匆匆走过的书后一撞,她趔趄一下,手上的篮子顿时歪了半边。 淋淋漓漓的汤水顺着篮子淋了她半身。 江月儿:“……” 顾夫人&顾小妹:“……” 还是顾敬远快步走到江月儿身边,接了那篮子,给她擦手:“你装的什么?都洒了。” 江月儿都快哭了出来:这是她昨天晚上就开始熬的保元汤,说是吃了安神的,现在居然都喂了她那一身新裁的衣裳! 她招呼着荷香把东西拿出来,果然,她给他准备的其他糕点也都泡烂了,只有放在最下层的手笼子还好好的。 她赶紧把手笼子给他拿着,说了句“你好好考”,一阵冷风吹来,她一条胳膊都快被冻麻了。 顾敬远把她推回了马车,道:“你快回去换衣服吧,放心,我考完后就去找你。” 江月儿嘟着嘴,想想自己这一身肯定有够狼狈,准备的满肚子话也说不出来了,沮丧地上坐在位置上回了家。 顾敬远目送着江家的马车消失,又跟母亲和妹妹道了别,提着考篮转身向考场中走去。 两家人都没注意,考院外另外一小群人。 在顾家母女登上回家的路时,他们悄悄坠在了身后。 不消半日,那群人收集到的消息已经到了梁王的案头:“姓顾?有父母有妹妹?年约十五六……你去,查查今年上科场里符合条件的人。” “顾”这个姓并不常见,再加上顾敬远那年轻得过分得面容,梁王府收集消息的人很快拿到了信息。 梁王差点以为自己看错:“父,顾敏悟!”顾敏悟,他不是在梅州早就说病得快死了吗?他什么时候悄悄回到京城,还把他儿子送到了科场?他回来京城干什么?还想重回官场不成? 还有,他的儿子,不是早就丢了吗?他又是打哪冒出来的? 一瞬间,各种各样的问题搅得梁王头都大了。 但不管怎么说,有一条他很明确:绝不能让顾敏悟重返官场! “准备车马,进宫!”梁王面沉如水。 顾家人绝对没有胆子再一次瞒天过海,让明明不能科考的顾敏悟之子上科场。而且,考生信息上,那明晃晃的“顾敏悟”这三个字,他不信没有宫里那人的手笔! 否则,他不至于到今天连消息都没得到一个。 皇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梁王坐在马车上,梳理着顾敏悟是如何到了京城,越想心越慌:那个叫顾敬远的小子是怎么安安稳稳地进了科场,他却一无所知的?起码,梅州知府,学政知情,郡县学政也肯定知情,还有翰林院……在顾敏悟这事上,他竟成了聋子瞎子,没有一个给他通报消息的,皇上他是怎么办到的? 等等! 梁王府的马车在马路上疾驰着被叫停,车厢里,梁王的声音寒肃如冰:“回府。” “王爷?” “我叫你回府!”梁王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既然皇上把这件事瞒得这么紧,那就说明,他肯定对当年的事,对他有不小的看法。即使他现在进宫去问,又问得出什么来?还不是被随意打发了?倒不如…… 回到梁王府,梁王下了第二个命令:“让长史到我书房来。” 长史之后,一个个人又接续到了梁王府书房,一道道命令从书房中传到各个地方。 ………… 春闱第二天的大朝会注定会记入本朝的历史。 朝会上,一个七品御史突然上了一道奏折,痛斥会试审核不严,将不能参加科考的罪人之子放入了科场。 此时,顾敬远磨完墨,正准备答第二天第一场的第一道考题。 而江月儿她正躺在床上头痛鼻塞:昨天早上那阵冷风一吹,一向身体壮壮的她竟生病了! 77.077 此为防盗章  他比江月儿的情形好上一点,但那身簇新挺刮的青布小褂也被扯得皱巴巴的, 破了条口子。此刻他正乌着只眼睛, 单膝顶住严二郎的背,将他牢牢压在地上。 几个男仆打扮的男人围着几个小娃苦着脸“几位祖宗, 别打了!” 还有人挽起袖子准备冲上去, 现场那叫一个乱! 严二郎现下又像只被钉在案板上的绿青蛙了,他身子动不了, 便乱划手脚,梗着脖子道:“你们都不许上来!”满嘴的污言秽语“小贼囚,狗娘养的,有种你放开爷爷!” “啪!” 杜衍一掌打得严二郎闭了嘴,方起身面向杜氏,尚未开口, 江月儿已经扑上来, 口齿不清地先告了一状:“阿娘,他们骂我, 骂弟弟, 阿娘,哇, 他们是坏人——” 杜氏:“……”所以真不是女儿主动欺负的人家? 两句话功夫, 严家也来了人。 隔了老远, 杜氏便听见有人在嚷:“让爷爷看看, 是哪个王八小崽子敢打我儿子!” 杜氏眉心一跳, 严家二小登时来了精神:“爹, 就是他们俩打的我和弟弟,你快帮我们报仇!”跳起来一左一右将个穿枣红绸衫的雄壮汉子围住。 那汉子根根虬髯如钢针立起,不必十分作态,便是威风无比。 他眯眼将这娘三个一瞧,迟疑片刻,点着江月儿和杜衍确认一遍:“是他们两个?” 严家二小点头答是。 杜氏看见那人浓眉微皱,须发怒张,只觉一股煞气扑面而来。 她将女儿往身后揽了揽,杜衍则十分乖觉地站到了她身边。一大两小站在这大汉面前,活像三只待宰的小鸡。 杜氏心中惴惴,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护住两个孩儿。却听那人口中“嗐”了一声,扬起手,头也不回地一掌一个,将两个儿子打得一个趔趄,大骂道:“叫个小丫头打得哭爹喊娘,还好意思找老子报仇!还嫌不够丢人?滚回去!老子没生过这等怂蛋窝囊废!” 杜氏:“……” 严大郎不愿意就走,犟嘴道:“要不是那胖妞偷袭,我才不会被她打到!”大汉踹了他一脚权作回答。 严家二小看来在家是被当爹的教训惯的,大汉连踢带打地,那两个小的瘪着嘴愣是不敢哭,只垂着脑袋蔫哒哒跟着他往回走。 杜氏呆了呆,终是过意不去:她刚刚看得真真的,严大郎鼻子还流着血,这伤显然是被女儿打的。更不用说严二郎,小脸上像打翻了油酱铺子似的,那也是她家的锅…… 苦主不提,她是不好意思装作忘了的,赶忙喊了声“严老爷且住”,向他行个万福礼,委婉地致了歉,最后表达了愿意赔偿孩子医药费的意愿。 那严老爷先时被杜氏叫住,只偏了下头,眼中尚有三分凶光,待听完杜氏的话,神色已是缓和不少,道:“这两个小子皮实得很,些许小伤,夫人不必大费周折。”又抱住拳头,还了杜氏一礼,拎着两个儿子快步离去。 杜氏阻之不及,再看自家两个还没顾上处置的埋汰孩子,只得暂且作罢,思量着待丈夫晚间回来,再让他去前街柳家一趟。 ………… 酉时末,踩着最后一道晚霞,江栋坐着乌篷船到了家。 衙门里这些日子丈夫一直忙到这个点方归,杜氏听见江栋与船家说话声,将灶上温着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 最后一样水晶肴肉上桌时,江栋正好推门进屋,笑问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夫人如此设宴款待小生?” 饭桌上两荤两素加个鲫鱼汤,即使江家人一向在吃喝上舍得花钱,这一顿饭对江家而言,也是相当丰盛,甚至是奢侈的一餐了。 杜氏瞟他一眼,摆好碗筷,一语不发。 江栋接过酒壶,片刻,觉出一丝不对:“怎么了?孩子们呢?” 因江栋近日时常晚归,杜氏心疼孩子脾胃弱,不禁饿,往往做好饭菜后另外留出一份让他们先吃。但江栋回家时,江月儿是一定会跑出来跟她爹撒娇的,现在他都进门好一会儿了,女儿缩在二楼的书房,也没出一声,可不是不对劲? 杜氏闷闷道:“我今日打了月丫儿,”略顿一顿,又道:“还有衍儿。” 江栋差点没把酒倒在桌子上,忙问:“可是两个孩子淘气了?” 听见江栋这样问,杜氏才放开了一些。 丈夫多疼月儿她是知道的,自她出生起,不止没往她身上加过一根指头,但凡她皱一皱眉头,丈夫就恨不得为她摘星星揽月亮。这一回,她也是怕等丈夫回来后,月丫儿有了护身符,才在他回家前抢先下了手管教。 她给江栋斟了盏花雕,将白天的事情说了,最后道:“女孩子家还是当贞静柔顺些,月丫儿性子一向有些虎气。先时她小,我们便没有狠管,如今不留神,她竟敢连别人家孩子也打了,那还孩子还比她高小半个头呢。我左思右想,觉得她的性子得扳一扳了,否则再大些怕更淘气难管,便打了她几下手板子。” 江栋慢慢咂着酒,沉吟道:“你说的很是。但那是一般人家的孩子,我们月丫儿不同,我倒宁愿她虎气些,主意大些也不打紧。她没有兄弟相帮,你我两个,总要先她而去,护不住她一辈子。倘若性子再绵柔一些,只怕往后立不起来。” 丈夫的想法杜氏先前便隐有所觉,只是夫妻俩往常并未谈到这个话题,今日借此时机,杜氏也有话说:“姑娘家的,又不用像男人一般出门讨生活,哪要得了这许多主意?便是性情火爆些,也须有个度。把人家小男娃压在地上打,这也太蛮了!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哪。” 江栋眼睛往上一翻:“谁敢嚼舌头!” 杜氏忙道:“你小声些,都没吃上两杯,耍什么酒疯!”叹道:“我只怕她脾性太过刚硬,万一女婿不喜欢,岂不是不美?” 江栋嘿嘿一笑:“娘子这刚硬的劲头,我就怪喜欢,咱家女婿肯定跟我一样,不是那等庸人。” 老夫老妻的,还总说些臊人的话! 杜氏红了脸,嗔他:“你好生说话!”怕他又借着酒意说荦话,忙转移话题:“严家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江栋道:“吃完饭我去一趟,你先把家里的伤药找出来。”先时给杜衍治病,郎中原就开的有伤药,此时拿过去倒也便宜。 78.078 此为防盗章 江栋一揉脑袋:“是了, 还有那个小祖宗!” 话音刚落, 就听木制楼梯“咚咚咚咚”的跑动声后,江月儿站在门外拍着门叫:“阿爹阿娘起床啦!” 江栋忙叫:“别给她开门!” 杜氏偏不听他的,拢着头发下了床:“你惯的, 你去与她说。” 江栋只好哀叹一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把她迁出咱们房。”先前因为女儿小,加上家里人手不足,江月儿一直是在父母房间里用屏风单独隔出一个小间睡觉的。但家里添了两个人手, 加上多了个杜衍, 江栋磨破了嘴皮子, 总算叫女儿搬出了夫妻俩的卧房。 杜氏挑挑眉:“那我再叫她搬回来?” 江栋只好打着呵欠欠起身子, 对杜氏一作揖:“夫人,你可别戏耍小生了。” 杜氏噗地一笑, 开了门。 江月儿上身穿着件白夏布衫子, 下面是一条水红撒花的纱裤儿,披着发赤着足跳上爹娘的床, 精神头十足:“阿爹你几时去衙门?” 江栋弹她一下脑瓜嘣儿:“就知道你只惦着这个。”撵她下床:“快让你阿娘把头发梳好, 看这披头散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疯子来咱家了呢。” 江月儿嘻嘻一笑, 揉着脑瓜儿还问她爹:“阿爹你几时去呀?” 江栋最近最听不得这个, 扬声叫阿青:“水备好了没?快抱月姐儿去洗漱。” 等江月儿出了门, 杜氏啐他:“活该。” 江栋摸摸鼻子, 不敢作声。 因着酷暑难耐, 江栋怕女儿晒出病来,严家演武场早不许她去了。江月儿日日被关在家中,临着水的木楼又是溽热难当,江月儿时常半宿半宿的睡不着,还被热出了一身痱子。江栋看她热得可怜,想着自己早上乘船去衙门,坐在船头上还有丝凉风,便在数日前带着两个孩子出门送他去了一趟衙门。 这下可叫江月儿找到了新玩趣,自那天后,只要江栋早上去衙门,她就一定得跟着。女儿这么依恋他(?),他心里不是不得意的,不过,有两回叫衙门的同僚们看到,可是笑了他好一时的“女儿奴”。 为了那点颜面着想,江栋只好躲了她两回。 这丫头竟还学会“闻鸡起舞”了,每天只要东邻家的大公鸡一叫,她准保起床守着她阿爹送他上衙门去! 江月儿可没大人们那么复杂,一早把阿爹吵起来,她忙着呢。被阿敬捉着练了两笔大字,喂完她的,哦,现在是阿敬的小蛙,觑空跑到院子的葡萄架下,伸着脖子看了回还是青青的小葡萄,吃完早饭,才到了阿爹上衙门的时间,看阿爹摇着扇子出门,赶紧乐不颠的拉着阿敬跟了去。 别看江月儿只是打个转就回,带的东西可不老少。前儿个阿敬给她捉的纺织娘,阿敬的小蛙都得带着去透回气。她呢,总要带两块糕点和两个泥偶,万一坐船腻了,还得翻个花绳吧?于是,又挎着阿娘做的小花布包,把色|色玩具都装进去放好才出了门。 船夫老井回回看见江月儿这又提又抱的就笑个不住,每天必有一问:“月姐儿,今日可想好给你家小蛙是娶个媳妇,还是嫁个相公了?” 江月儿果然嘟了嘴,小瓷缸被她抱得一晃:“井伯伯,我再想想吧。” 她前儿个不知听谁说过一嘴,她的小蛙到了找媳妇的时候,便彻底惦记上了这事。可她的小蛙原就是她爹偶然在河塘拣到的,哪里有这样凑巧,又拣到个媳妇?后来她一想,井伯伯天天在水里,小蛙也住水里,他说不得有办法呢?便试着求了求。 老井却拿一句话叫她犯了好些天的难,他只问江月儿:“你怎知道你家小蛙是个公的?万一它是母的,要找相公呢?”便叫她纠结了这些时日。 老井呵呵笑着撑起船槁,小船破开一条水线,悠悠往前行去。 两岸垂柳依依,偶有轻风吹过,送来阵阵荷花香气。 杨柳县因为水多,有那会过日子,又家有空地的人家便引来些河水,挖个小小荷塘,将口子用竹篱笆围上,种些荷花,一年里也好得些莲蓬莲藕来。 江月儿从上游过来,远远的,叫那满塘的荷花迎风摇上两摇,那点小心事便飞到了九天云外,与杜衍道:“阿敬,你想吃莲蓬吗?” 杜衍还没答话,岸上忽有人大叫:“月妹妹!月妹妹!” 船上几人齐齐看过去,那人穿一件蓝布短褂,正骑在墙头上冲她叫:“月妹妹,你们过来些!”却是他们几个先时救的那个叫孟柱子的孩子。 孟柱子爹娘打听到救命恩人的住处后,领着一家人很是来谢了江家几回。后来孟柱子还单独找江月儿玩过几次,江栋对这个剃着大光头的男孩子也是极熟的。 孟柱子拿个大荷叶捧了一大包的莲蓬递给船头的老井,笑着道:“我家今日采莲子,这些莲蓬给你们吃。” 采莲子? 江月儿站了起来,往孟家墙里张望:“你家也有荷塘吗?挖莲子怎么挖?” 孟柱子摆摆手笑道:“哪有荷塘?就是个小水池子,因我家院子西头那一块地一下雨就冲得稀烂,我娘索性就叫我爹挖了个池子来种荷。采莲子?你没看过怎么采吗?” 江月儿摇摇头,孟柱子便邀请道:“那你到我家来看吧,我娘和我姐姐还在挖哩。” 江月儿刷地一扭头,看向江栋:“爹——” 江栋还犯愁怎么半道上把女儿劝回去呢,当即大手一挥:“不许在人家家里淘气。”问了杜衍,杜衍也没看过采莲子,表示要跟着姐姐去长见识。江栋便叫阿青跟上两个孩子,最后与老井道:“送我去了衙门,还得劳烦你去我家知会我娘子一声。” 老井笑着答应了,临到下船,还逗江月儿一句:“月姐儿要不去孟家的池子寻摸寻摸,看那有没有你家小蛙的媳妇?” 江栋哈哈笑了。 老井这随口一逗,却叫江月儿上了心,非把小瓷缸抱下了岸。 在上岸绕路去孟家大门的路上,她还琢磨着:要怎么才能给小蛙找媳妇呢?还是给小蛙找相公? 因此,严小二直到跑到她面前,她才发现:“咦?严二哥,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严小二撅着个嘴,老大不高兴:“你想什么呢?我叫你好几声,你都听不见。” 又偷偷瞪杜衍一眼,明明这家伙都看到他们了,也不知道提醒小胖妞一句! 江月儿便把孟柱子的邀请说了,现在她自觉跟孟小二有了不同一般的情谊,那点芥蒂早没了,还问他:“严二哥你看过采莲子吗?” 严小二想了想:“莲子嘛,我吃过不少,倒没看过怎么采的。要不我跟你一起去看吧?哥你去不去?” 严家兄弟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于是,去看孟家采莲子的又多了两个男娃。 孟柱子开了门领着几个娃娃往里走,道:“我爹娘都在池子里采莲蓬,等会儿我叫我娘蒸荷叶饭给你们吃。” 孟家的荷塘果然就是个小池子,还没有江家院子大。江月儿嗯嗯几声,视线一直没离了那一院子肥厚的荷叶。 因为池水不太深,孟家爹娘就脱了鞋袜在池水里摘莲蓬,孟柱子就问江月儿:“月姐儿你看什么呢?” 江月儿把小瓷缸给他看:“我想给我家小蛙找个媳妇,你家有没有?” “当然有了。”孟柱子大包大揽:“你不知道,这些青蛙整夜整夜的站在荷叶上叫,吵死人了,我给你多捉几个来,让你家小蛙自个挑吧。” “那太好了。”江月儿回头招呼几个男娃:“你们去不去?” “我不去。”杜衍素来爱洁,一向不喜欢靠泥塘太近。 只没想到,严大郎也拽着严二郎道:“我们也不去。” 他们俩不是最爱凑这种热闹……江月儿没空琢磨那两兄弟,孟柱子已经领着她找到了一只青蛙。 两人藏在宽大的荷叶下面,听孟柱子小声道:“捉青蛙得有耐性,这东西怕人,我们动作要轻轻的。” 江月儿赶紧叫阿青走远些:“你跟着我们,小蛙都叫你吓跑啦。” 阿青下手试了试,看池水只到了小臂中央,再三说:“月姐儿,你可不许下水。”得到江月儿的允诺后,才不放心地走远了些,牢牢盯着江家的两个孩子。 江月儿又趴了一会儿,眼睛始终盯着一个方向,叫她有些累了,她打了个呵欠:有点无—— 忽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哥你拉我到这干嘛?”是严二郎的声音,他什么时候到水里去的?江月儿有点生气:他这样在水里乱走,难怪她抓不到小蛙! “你看杜燕子。”是严大郎的声音。 “他在摘荷叶,怎么了?” “等会儿你悄悄去,把他从岸上拽下来。” 好哇!严大郎这个坏家伙!就知道不能对他们好一点! 江月儿正要站起来骂他,严二郎已道:“没事拽他干嘛?我不去。” “看他屁股上到底有没有胎记啊,你不想知道吗?”严大郎轻轻道。 胎记?江月儿呆住了:严小二不是说他看到过吗?!那—— 关于他,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事! 而且这些事江家阿叔没告诉他,或许是不愿意他知道。恐怕他拿着小胖妞说漏的话去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知道更多有关他身世的事,看来还得着落在这小丫头的身上。 不得不说,聪明人就是容易想太多。不过杜衍自己怕也想不到,他这样九曲十八弯地一琢磨,反而误打误撞地找对了正主,还让这个正主免于在父母面前暴露了。 到白婆在楼下喊吃饭的时候,杜衍的情绪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 杜家留下的三个大人完全没看出来,这半天里,两个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大事。 在杜氏看来,就是两个孩子又闹了别扭,才互相不睬对方。但向来苦夏的女儿今天胃口极佳,比平时还多吃了半个蜜汁火方,连衍哥儿那个吃饭向来挑嘴的孩子都就着冬瓜虾米汤多进了一碗饭。能吃能喝的,还能有什么大事? 杜氏观察着,也就放心了下来。 吃完午饭照例要歇中觉,江月儿心情愉快,就是怕顾大坏蛋今天还会跟她睡一张榻,横他一眼,抢先将小蛙抱到枕头边,自己个儿躺上竹榻,从眼缝里观察起旁边人的动静。 杜衍没说话,他起身到了窗边,打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安静地看了起来。 江月儿放下心来,毕竟困意浓浓,没一会儿就呼呼睡去。 半个时辰后 江月儿在小蛙“咕呱咕呱”的叫声中醒来,迷迷瞪瞪地咕哝了句:“阿敬,你快把小蛙搬走,好吵。” “阿敬”顿了顿,方道:“你先把我的名字叫对。” 江月儿还迷糊着,顺嘴就答道:“名字?你不就是阿——”突然一个激凌,她全醒了! 阿敬,啊不,那顾大坏蛋不知何时搬来一个小杌子,端坐在她床头,正目光灼灼盯着她。 看见她清醒过来,杜衍目光微暗:小胖妞警惕心还挺高! 江月儿头一撇就要拿手薅开这家伙,被顾大坏蛋抢先按住:“你今天说过的,你会告诉我的真名。” 刚刚醒来,江月儿脑子还钝着呢,只勉强记得:“那我还让你唱歌呢,你不也没唱完?” 杜衍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有其他的原因,立时面红如血:“那我给你唱完,你再告诉我。” 79.079 她真好了??顾敬远伸出两根手指在江月儿面前晃晃:“认识这是几吗?” 那可恶的手指被一口咬住:“你是傻的吗?” 会咬人, 她是真的好了。 顾敬远也是被她“垂死病中惊坐起”的猛招给吓着了,才叫江月儿又扑又咬地在他怀里滚了一圈, 问她:“你什么意思?” 江月儿伸手就要撩帘子, 被他一把按住:“先别动。”与她耳语道:“有人跟着我们。” 一瞬间, 身上那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小声问:“有几个?” 一听说有阴谋, 她这兴奋得…… 顾敬远觉得有必要给她紧紧弦:“梁王怕等不及了,你这些年都没出城,今日是绝好的机会。” “什么?”江月儿推推他。 “杀你。”他森然道。 江月儿打了个哆嗦,终于想起那段差点被她遗忘的梦境。 她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做了那梦,大概就在这病糊涂的几日罢。 梦里, 她好像回到了杨柳县江家大宅, 但这梦境里,她虚飘在半空中,江家大宅黑沉沉的, 显然在夜里。不知过了有多久。夜半的江宅亮起了几盏灯, 阿爹和阿娘拉着她匆匆离家,穿过半个城,上了条小舢板。 江月儿觉得这情景说不出的眼熟。 直到岸上灯火大亮,一队队列分明的侍卫手提大刀冲上舢板, 江月儿方恍然:这是她小时候做过的梦! 那个梦里—— 她看着那个比比这个时候要略小一些的江月儿被那些粗莽的军汉裹挟着往岸边去, 最后一脚踏空—— 江月儿闭了闭眼。 却见梦里那个跟她同样长着双杏眼的小姑娘人事不知地被那些军汉们从河里捞起来, 胡乱扔在马上打马而去。 江月儿心念一动, 跟了上去。 看梦里他们一家三口分开关押在船舱中, 阿娘拿簪子贿赂了看守的士兵来照顾自己,再看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进了一个道观,最后,她看到阿爹被押到一个穿紫袍戴金冠的男人面前。 那人快意地道:“如今你也有了女儿。我却没你那么狠,不会要了她的性命。正好,抱月观还差个奉茶的女道,就舍了你女儿来为我女儿在三清面前祈福吧。” 阿爹他冲上去,江月儿背对着他,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就听那人道:“怎地?抱月观也是有授箓的天师道一脉,轮得着你瞧不起?” 阿爹那修竹般挺直的身子突然折下来,倒在泥地里,匍匐在那人脚边,不住磕头。 那人冷眼看阿爹磕了半日的头,仰天大笑而去。 离去之前,江月儿听旁边一个年约二十许,作坤道打扮的女人与紫袍人媚笑道:“观主近日新得一对双生童儿,有无双妙处,正想请王爷来赏鉴一二,不知王爷可有雅兴?” 江月儿浑身发冷。 “那抱月观是个淫窝!” 她思绪还陷在那真实到可怕的梦境中,握住阿敬的手都还在发着抖。 “梦里,他们把阿爹打断了手脚锁在抱月观里,说要叫他看着我和阿娘,如何,如何——”她实在说不出那肮脏下流的话,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她的阿敬紧紧揽着她,拍抚她:“没事了,没事了,会没事的。”放在身体另一侧的手紧紧蜷成一团。 他身上宁馨的熏香味慢慢趋散了江月儿心底的恐惧,听她哆嗦道:“不是你,我错怪你了,不是你。” 顾敬远一怔,马上想起来,她大约说的是那幼年没做完的梦。 他想问梦里江家的情况到底是怎样泄露的,可现在不是时候,而且,他不忍心。 江月儿却还陷在那场噩梦中没出来,她喃喃道:“是你的脸,你去京城赶考,叫梁王的人认出了你的脸——” 她只这两句,顾敬远已猜出了所有。必是在梦里,阿叔阿婶也供他上了学堂,他又从杨柳县考到了京城,可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他有一个多要命的身世和一张多要命的脸,一无所知地踏入了京城,惊动了梁王。害得梁王原本为了查他的来历,把阿叔阿婶也一道掀了出来。 这件事说是他的错其实也对,要不是他,阿叔阿婶也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梁王抓住,连累月妹她也…… 不!那都是梦里的事! 顾敬远,你不能被没有发生的事束住了手脚! 往牛头山去的小道上,一辆青油骡车拐了上来,车上还坐着几个农人打扮的壮汉。 从车上下来,江月儿同阿敬趴在那一地的油菜花中,数着已经过去了的三辆车。 每辆车都有不下五个人以上的壮汉,远远坠在他们出城的那辆马车上,好像也是去求符问道的普通人家。 可使得起骡车的人家出门有这么大排场,需要带这么些人吗? “别乱动。”顾敬远按了按她的头。 “刘大哥他们会不会有危险?”江月儿担忧地问道。她嘴里的刘大哥是这次跟他们一道出城求符的侍卫大哥。跟了她两年时间,也有点感情了。 有了江月儿那句话,一拐上那条大道,顾敬远趁还没有人跟上来,就让那些侍卫把他和江月儿悄悄放到了道边的油菜花田中藏了起来。 刚刚在车上时,他们短暂地商量过,因为几个侍卫一直在车外行走,贸然消失哪一个都会引人怀疑,只好让顾敬远冒险先带着江月儿下了车,他们驾着那空马车再将敌人引远些,好让两个人尽快脱身回城。 顾敬远心说,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人家要找的可是你。要是发现你不在那车上了,一准还调头回来。 不过,看看她现在还是唇青齿白的样子,只是心疼地摸摸她的脸:“刘大哥他们功夫这么高,肯定不会有事的。” 搁在以前,这样敷衍的安慰肯定不能叫江月儿满意,但现下她吓得不轻,又病了这么久,实在没有精力想东想西,竟叫他唬住了:“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 顾敬远将手贴上江月儿的额头,感觉确实热度褪了不少,她这病来得古怪,去得也古怪。他还提着心,叫她伏得更低些,小声道:“我还不知道后头有多少人,你先趴在这躲着,我去路口看看。”说着,他猫起了腰。 江月儿急忙捉住他的衣带:“我跟你一起去。” 她那大眼睛眨巴一下,是满溢的害怕,只是不肯说出来,她不敢一个人待着。 顾敬远心中一软,指指田地尽头:“这里离大路边还不到一百尺,我就在你视线里。放心,我马上回来。” 江月儿抿起小嘴,小脸叫硬扎扎的油菜花扎得全是红道道,她眼中开始挣扎,攥着他衣带的手却一点也没松。 这个倔强的小姑娘像小时候那样,对着她的阿敬现出了绝少示人的脆弱。 顾敬远鬼使神差地低了头,用嘴唇噙走她额上那片残花:“我很快回来。”他丢下一句话,像兔子一样蹿进了田间。 坏,坏蛋!都这时候了,还不忘记占她便宜! 江月儿悄悄摸摸被他吻过的额头,捂着小脸热烫烫的发起呆,倒忘了害怕。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坏蛋悄悄返回到了她的身边。 “大路上没人从南门出来。”他说。 江月儿高兴道:“那我们能回城了?”大路上没人,这说明那些追兵已经是梁王府派出的全部人马了! 她没听懂顾敬远的潜台词:没人出来,他却看到了好几拨人赶过去。 这条路是去南门的必经之路,不到开城门的时间都有这么些人堵在路口等着出进,不可能他在那趴了那么久,只见人去,不见人回。 是南门那出了什么变故,还是,京城里出了什么变故? 如果京城里有了变故,他们该往哪里去? 顾敬远心里倏然一紧。 80.080 080 阿敬的愁从小到大都有许多种, 江月儿根本没想那么多,将顾敬远的话信了个实在, 还不等他想明白下一步该怎么做, 江月儿已经站起来冲出了田梗! 顾敬远根本来不及拦住她, 就见江月儿跑出十来步还对他挤眉弄眼:“你快点啊!” 此时路上刚过来一列车队, 她觉得自己不方便跟阿敬在路上说这些杀人的事, 要转头来拉她。 就在她转头的那一时间,身后,两人车队里突然有人惊声叫:“月丫头?” 月丫头?这人是在叫她?江月儿不可置信。 这独特的称呼,江月儿已有很多年未曾听过。 她自出了杨柳县,不熟的人唤她一声“江小姐”, 熟悉的人也只叫她“月丫儿”, 更亲一些的就叫她“月姐儿”或是“月妹妹”,而“月丫头”这叫法,只有住在十里街的老邻居们才会这样唤她。 她扭头过去, 只见刚刚经过的那列车队里, 有个人从骡车上跳下来:“月丫头,真是你??” “刘顺叔?!”江月儿眨眨眼,看着跑到跟前的黑胖子,都不敢认。 她三年前离开杨柳县时, 刘顺叔哪有这么胖? 刘顺比江月儿有心理准备多了, 跑到她面前笑道:“我还怕认错人, 想不到真是你!哎呀, 几年不见, 丫头长漂亮了。” 现在可不是叙旧的时候,顾敬远将江月儿往后拉了拉,问刘顺:“刘顺叔是跟谁一道上的京?” 刘顺不疑有他,笑答道:“这是衍哥儿?你还记得,我有个贵人吗?他现在入了京,我来看看他老人家。你们两个怎么在这?你阿爹阿娘,还有身边人呢?” 这事江月儿和顾敬远听很多人说过。 许多年前,刘顺外出闯荡,路上遇到盗匪,被人抢光了钱财,仗着有两把蛮力,他杀出一条血路,还救了个人。那人脱险后为了感谢他,送了他些银子,后来他就用这些银子娶了个媳妇,又用剩下的银子做本,盘了个酒楼,小日子是越过越红火。 这银子还在当年惹出事端,差点刘顺的家都叫人烧了,最后还是江月儿父女机缘巧合救了他。 江月儿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看到他,听刘顺问她,想起两人现在的险境,就露出为难之色。 刘顺何等机灵之人?刚刚看见这两个一身灰土,早就想问了,此刻几乎要猜到真相:“你们是被人为难了?” 江月儿吱唔两声,顾敬远捏捏江月儿的手,道:“不瞒刘顺叔,是有人要杀我。你赶紧走,趁那些人还没回来。” 刘顺大吃一惊:“此言当真?你怎么惹了这样的麻烦?” 顾敬远苦笑:“此事一时难以尽述,总之,这麻烦不是我主动惹来的。刘顺叔还是快走吧。” 刘顺面色变幻:“罢了,我信你,你们跟我来。” 两个孩子一看便是麻烦缠身,若是旁人,他撂手便撂了,可偏偏是救过他一命的江月儿。他刘顺一向有恩报恩,岂可因为麻烦就丢手不管? 江月儿还待说话,被顾敬远按住肩膀:他刚刚看那列队伍就觉得不寻常,虽然没有全套仪仗,但若他没看错,那驾马车木头是黑酸枝,车厢拿上好黄铜包了角,一般的富贵人家都不敢用这样的车厢。看刘顺听他说了这样的话,面上只有愕然愤怒,却不见害怕,心里有了数。 听刘顺道:“我带你去见我那贵人,同他讲句情,请他务必护你们一护。”说着,赶着骡车将江月儿两个带到那列车队最大的马车跟前。 刘顺凑近低声说了两句话,那马车窗帘启开一道缝,车中那人坐姿如松,江月儿顿时一怔。 坐在马车里的人很敏锐:“小丫头,你认识我?” 江月儿不敢糊弄那人:“小女子江氏,在两年前老太君大寿那日有幸见过国公。”怕他不记得,还将尹家班的事说了。 刘顺的贵人不是别人,正是忠国公府的主人,当今最煊赫的武将忠国公! 忠国公府是江月儿除了皇宫之外去的唯一一个权贵之家,对忠国公,她印象当然深。 忠国公竟对她还有印象:“我记得你,你是怎么惹了麻烦?” 江月儿踌躇:就是不顾忌梁王,这件事也算皇家秘辛,她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吗? 忠国公看她神态,想起这两年在京师权贵圈子里甚嚣尘上的传说,皱起眉头:“你们两个,上来说话。” 江月儿看看阿敬,后者向她轻轻点头,当先上了马车。 两个人还没坐稳,听忠国公同阿敬道:“我不管是谁要杀你,只带你们入城。” 只要入城,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顾敬远长身一揖:“多谢公爷救命——” 忠国公止住他的话头:“别谢太早,进城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忽而扬声问:“外面怎么回事?” 随着忠国公语气的加重,江月儿听到,大路的另一边,也就是靠近京城南大门的方向,有很多人喧哗着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车夫揭开帘子,面上带着震惊:“公爷,他们说,南门关了!” 忠国公脸上变色,听江月儿大惊发问:“关了?为什么会关?” 想想还在城里的父母,江月儿顿时担忧:梁王不会去找他们麻烦吧? 车夫看一眼忠国公,见后者没有什么表示,答道:“大管事正亲自去打听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有人骑着马近前:“可是忠国公在此?” 忠国公答道:“正是老夫。阁下是大内统领吴克胜吴大人?” 那人道:“正是在下吴克胜!在下出京办事,想不到城门关了,看见国公的车驾,想过来问问,国公爷可知为何?” 忠国公苦笑:“老夫也是刚从京外回来,我家下人也正在打听。” 两人对答两句,江月儿看见车帘外,另一人上了马车,凑到忠国公耳边小声道:“公爷,好像,是宫里出了什么变故,所以才关了城门!” 他声音不是很小,另外两个人自然也听见了。 “什么?!”车内众人齐声发问,忠国公很快做出决定:“走!拿我的牌子,让他们开城门,进宫!” 马车狂奔着到了城门下,忠国公府的仆婢们与守城将领不知交涉了什么,城门很快打开。 江月儿看到,原本出城时摆了满地的摊贩和行人竟然不知所踪,宽阔的行车道上只有他们这一行人。 这片刻的功夫,那些人也不知道是躲到哪了,还是被捉……到哪了。 江月儿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听忠国公道:“直接去皇宫。”把刚刚答应进城就扔下的江月儿和顾敬远两个人像是忘了一样。 江月儿急道:“国公爷,那我们呢?” 忠国公这才看她一眼:“你跟我一道进宫。”目光落到顾敬远头上:“还有你。” 他这几日虽因旧伤复发去了城外的温泉庄子休养,但对于朝中事也不是一无所知。 至少,眼前这个姓顾的小子搅得朝堂上下恨不得打成一锅粥,他还是有所耳闻的。 皇帝为了回护一个无名无职的小子与朝中上下老臣对抗,这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朝内外的动向才让他不顾病体,提前结束休养,回到了京城。 尤其联想到,他们居然在这个敏感时刻同样被追杀,很难让忠国公不跟宫里发生的事联系在一起。 总之,带上这两个小家伙,说是以防万一也好。 江月儿急得还待说话,顾敬远已抢先道:“正好,我们也想进宫。” 现在他们人在忠国公车上,即使想反对,对方喊两个壮汉来将他们捆住,他们也没有一点办法,既如此,不如他们顺从一些,争取更大的主动权,寻机而动。顾敬远很快想明了利害, 街市上一片萧肃,那些到处都有的卖小吃的玩杂耍的都不知躲哪去了,连锣鼓声整天响个不停的红帐子那都没有了声音。至少有两队人马先后飞驰过忠国公车队,幸好他们坐的是国公的车,外面还有侍卫统领同行,才没有被对方不由分说地拿下。 即使如此,到了宫门口,忠国公递上牌子后,也只得了侍卫房一句话:“国公爷,还请您在外面等等。” 倒是那位吴克胜大人,侍卫们看见是他,便放他进去了。 忠国公面沉如水地下了车,看着同在宫门外等着的那些穿官服的同僚们,一个个问过来:“邹大人,王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部分人都摇头表示不知:“我是看见街市上的动静,才打算进宫问问的。” “不错,这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谁知道出了什么事,大家都被关在外面,如何得知?” 也有人道:“国公大人,你要不亲自去喊喊门试试?” 官员们隐秘地交换着各种目光,即使是江月儿,也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不安和压抑。 难道是卫老爷出了什么事? 想起卫老爷平时对她这么好,江月儿焦急地挑开帘子,在忠国公大管事阻止之前跳下马车,灵活地穿过那些在原地等候的人群,准备跑到宫门前。 顾敬远跟在她身后,若有若无地为她挡了一记车夫的拉扯。 人群中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小姑娘,自然是倍感稀奇之事,有人喝斥道:“哪来的不知事的小丫头,宫门重地岂是你乱闯的地方?把她抓起来!” 他这一喝,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江月儿的身上。 原本他们是在人群的最后面,江月儿趁其他人四处乱看的时候,身形灵活地往前又蹿了好远,正落在前面那一排侍卫的眼里。 有人在宫门里问道:“是江小姐来了吗?”宫门的小门拉开了一条缝,一个穿五品侍卫服的人站了出来。 江月儿道:“是我,我是江月儿!”这人她有些眼熟,她进宫有好几次都是他负责领进去的。 那人道:“江小姐请随我来吧。”说着,就要把她往宫里领。 江月儿没想太多,点点头道声“好”就准备跟着那人进去,她身后的那些官员可不愿意了,纷纷开始吵闹:“为什么她能进去,我们不能进去?” “没错,你把话说清楚,之前吴大人进去也就罢了,为什么这小丫头也能进去?” 那人迟疑片刻:“江小姐,你觉得呢?” 他常在御前伺候,对这位福寿总管异常推崇的江小姐比其他人更多一层了解,而且,他曾被自己的侍卫统领亲自嘱咐过一些事,因此,对江月儿此时此刻的建议,他异常重视。 江月儿没想太多,觉得里面既然出了事,肯定去的人越多越好,便点点头:“那让他们跟我一起进去吧。” 两人隔人群都不远,尤其并未压低声音,因此,江月儿那句话出来之后,身后的声音霍然大了起来。 尤其看见那侍卫居然想了想,转身道:“各位大人请稍安勿燥,请随我来。”时,那身后的窃窃声陡然化为了一个尖锐的疑问。 “这位小姑娘,你刚刚说,你是谁?” 江月儿神情严肃,她现在的心跳得非常快,快到除了这位侍卫和阿敬的话能够让她稍有分神外,其他人的问话在她的耳里,就像过耳风一般,根本无法听取。 有这样的情况……只能代表,宫里现在肯定有危险,她这是一步步地在走近危机! 那人的问话得到了其他消息灵通者的解答:“我没猜错的话,这应当是城东江家,这位江小姐应该是江大人的孙女?” “哪个江家?朝中有哪一位江大人?” “……不是朝中的江大人,有人可还记得二十五年前……”有资历够老的朝臣们讲起了众所周知的传闻,将那些秘事或多或少泄露出来。 在身后众人七嘴八舌的询问中,江月儿被侍卫领到了谨华殿下。 那里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黑甲侍卫,而在谨华殿的最上面—— “陛下!” “梁王,你要谋逆吗?” 赶在江月儿出声之前,她身后那些朝臣们已纷纷怒喝出声。 谨华殿最高一级台阶上,一个人手持短刀,正架在皇帝颈上。而梁王与众侍卫相对而立,显然是在对峙当中。 这些人中,数江月儿的冲击最大。 她在稍早时候刚刚得知,梁王派了人来杀她,而现在梁王居然在宫里要杀皇帝,他疯了吗?! 杀她跟杀皇帝那要承担的风险,那能一样吗?他负担得起吗? 顾敬远悄悄拽住了她,示意她站远一些。 但江月儿已经先一步跳上了玉阶,冲了上去。 顾敬远握握空空的手,暗叹一口气,认命地爬了上去。 那些侍卫们围成一团,将梁王和皇帝围在中间,随着持刀那人的逼近缓慢地向后退。 江月儿离得近了,才听见皇帝跟梁王的话:“王叔这是何苦?趁这事没传扬出去,快些收手还来得及。” 梁王冷笑一声:“事已至此,你何必在这里假惺惺地作好人?要不是你逼我上绝路,我也不必与你鱼死网破,快让他们把路让开!” 要不是上午他留了点心眼,让他的人注意谨华殿的动静,他还不知道,为了一个小丫头的安危,他这好侄子居然要拿他下狱! 梁王自然不会信皇帝表面的借口,在他眼里,他就是以为,皇帝终于忍不住要对他动手了! 是,这些年,他是贪了些,是傲慢了些,但他是皇帝的叔叔,即使再贪,他也没有起过别的心思,皇帝何必对他赶尽杀绝? 厌胜之术……若是皇帝想对他大加刀斧,还真是个绝好的理由!历数历朝历代,只要与“巫蛊”沾上了边,谁家不是被杀得血流成河! 得知此事,梁王惊怒之下直奔谨华殿求见,又用了些手段将皇帝挟持出来。 他只想出宫离开京城,可皇帝磨磨蹭蹭,连他这个要求也不答应,看来,是真的对他恨之以极了! 说来说去,梁王就是不信今天的事全由他要动江月儿而引起。 皇帝自然也不会告诉他。 难得皇上刀剑加颈还面不改色:“这些年,我自问没有任何对不起王叔的地方,处处对王叔优待。王叔这样说,置我们叔侄情份于何地?置太后于何地?” 梁王反问道:“真的?既然你不想对我动手,何必把姓顾的一家人招进京?” 皇帝还没说话,被他一口截断:“先前你同我胡弄的那些话你不必再提,你我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今日你放我出京,我不会为难你。否则——” 他眼睛一转,正好看见那伙闹哄哄的人,眼睛一缩:“这丫头竟还没死!还有,把她给我带上来!”他手指指向的,正是还急得直往上蹿,生怕高台上的人看不见她的江月儿。 江月儿毫无反抗地被带上了高台。 没有人看到的是,看见她,皇帝那紧张地蜷缩起来的手指微微的放松了一些,而他身后,远远站在大殿外面干瞪眼的福寿更是双手合拢,作了个祷告的动作。 事已至此,梁王早就豁出去了,指向押着江月儿的士兵:“你们,把这丫头杀了!” 江月儿大急,骂道:“梁王你这个老混蛋,凭什么杀我!”那两个押着她的侍卫惊疑不定,一时不敢下手。 他凄然道:“我儿屈死这么些年,我这当父亲的无能,数年来都无法捉来那姓江的给她报仇,看在我将要离京的份上,也只能拿你这小丫头出口气,以慰我儿在天之灵了。” 都到了现在的地步,江月儿也豁出去了:“你女儿是自杀的,跟我爹一点关系都没有,凭什么拿我出气?” 即使到了现在,她都不愿意拿梁王郡主的丑闻来当说头。 当年她转弯抹角地威胁梁王,也是觉得,世人对女孩子本就苛责,何况梁王郡主当年也只是因为喜欢她爹才踏错这一步,后面她以势相逼的事不提,其实也可怜。而且她都死二十多年了,何必还把她从坟墓里拎出来给人当了谈资? 如今看来,梁王显然并不领情。 梁王懒得理她,押着皇帝的那人刀刃顿时下压,一道血线流下来。 “梁王!”众人齐齐惊呼。 江月儿看那士兵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情急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了,叫道:“你女儿未婚先孕,你不去找害了她的野男人,非咬着我爹不放。因为她喜欢我爹,我爹就非得给她填这坑戴绿头巾吗?哪里来的道理?” 梁王勃然大怒,随手抽出一名侍卫腰间挎刀就朝江月儿砍过去:“我杀了你这胡说八道的贱丫头!” 这些年江家人不在京城,又无法与梁王抗衡,梁王府将江栋恨了个透底,尤其梁王妃,日夜给自己和家人洗脑,此事都怪江栋,自己女儿一点都没错。 年深日久,就连梁王都渐渐忘了当年的细节,开始相信自己情愿相信的那些事。 如今被江月儿猛然在大庭广众下揭开真相,他如何受得了? 此时太阳正升到了最高处,江月儿眼睁睁看着那雪亮的刀芒冲她头上劈下,两肩被牢牢压在侍卫中间,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心里大叫“我命休也!”闭上了眼睛。 然而,耳边一阵“咕噜当啷”奇怪的闷响之后,江月儿发现,她的脑袋好像还长在脖子上。 梁王竟没杀她不成? 她慢慢睁开眼,看到原先还杀气腾腾的梁王滚倒在了丹陛之下,不知伤到了哪,老半天没爬起来。 江月儿:“……”发生了什么事? 众:“……”梁王都六十多岁的人了,非要动这么大怒,头昏眼花的,这不果然出了问题吗? 就连举着刀站在皇帝身后的那人都傻了傻。 那些侍卫们反应却极快,还不等众人回神过来,已经有人将梁王制住。 高台上离皇帝更近的那些侍卫趁那个胁持的人愣神的那一瞬间配合默契地夺下了那把刀! 这次的胁持行动以一个诡秘无比的起始开了头,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像荒诞戏一样落下了帷幕。 而所有人当中,只有福寿觉得,他洞悉了真相:这位小仙姑她的保平安功能是不是还自带了滑稽戏功能? b 81.081 作为皇帝的救命恩人, 江月儿一战成名。 梁王谋逆案虽说当天以一个滑稽的结尾划下了句点,但这起事件的本身, 尤其是参与这场事件的人, 大部分在本朝都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当日的情形, 他们都看在眼里。 梁王如何气急败坏地来杀江月儿, 而他最后又是怎样莫名其妙因为太过激动崴了脚跌下台阶, 在所有人眼里都看得清清楚楚。 要不是江月儿撞上去,言语间激怒了梁王,疯狂的梁王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因此,说是江月儿救了皇帝,还真没错。 皇帝一向赏罚分明, 因此, 江月儿还被杜氏按在家里“好好休养”时,册封她为广福县主的旨意就到了江家。 颁旨的还是位老熟人——福寿。 在这位老熟人锲而不舍的示好下,江月儿如今看了他也不再一脸防坏人的表情了, 福寿表示很满意。宣旨之后, 看江家人还懵着的脸,他还笑道:“江老爷,不请我喝杯茶吗?” 广福县主也带个“福”字,他福寿也带个“福”字, 这算是跟江家小仙姑扯上关系了吧? 江家人完全没想到皇帝会有此厚赏, 毕竟江月儿这个广福县主不是虚衔, 而是有爵禄, 有食邑, 非大逆不得夺诰,比之皇家县主也不差了,都一时没反应过来。 福寿美滋滋地品一口江家的珠兰茶:总算成了小仙姑家的座上宾,不枉我亲自来当报喜鸟颁这回旨了。 这时已有听见动静的邻居们上门恭贺:“江老爷,江夫人,大喜啊!” 江家的宅子是先帝御赐,住在这附近的人无一不是显赫之辈。江家人数来数去,就只有自己这一家人身份最低,因此,平时也没有哪一家人跟他们来往。 如今江宅突然涌入这么多贵人上门,江家人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最后还是福寿留了跟着他一道出宫的小太监帮着招呼,才勉强压住阵脚。 而那些进门的人看见福寿这等做态,那些心里发酸的,想借机挑挑事的人也不得不歇了心思。 江月儿因是已订婚的未嫁女,江家人忙里忙外,反而她成了最闲的那个。 因此,待到刘顺闻讯上门时,这位唯一来自杨柳县的家乡人就由江月儿这个新近出炉的县主亲自接待了。 可把刘顺惶恐得,差点一进门给江月儿来个大礼,好在莲香眼明手快地扶住将他让到客座上。 江月儿看他还是怪紧张,就问他:“刘顺叔,你来的时候,我华华姐,就是县尊的女儿,她出嫁了吗?” 说到家乡的事,刘顺就打开了话匣子:“嫁了。我出门前就嫁了,不过他们走得慢,怕是再过几天才能到京。” 江月儿跟杨柳县县尊的女儿陈丹华从小要好,知道她定亲的人家就在京城,听说她马上就要到京城来,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 又问他:“那我们女学现在怎么样?” 刘顺在县城繁华处开个大酒楼,消息比一般人灵通多了。尤其女学最近还出了个大新闻,一说这个,他也觉得与有荣焉:“好着呢。女学最近不是来了个教画的女夫子吗?她真是本事,跟着去了两趟就把冰丝红纱染出了新色,如今州里还专门下了文书表彰,我们县可长脸了。” 教画的女夫子……“那夫子是不是姓兰?” 刘顺摇头道:“不是姓兰,她姓秦。” 江月儿一怔,想明白了,兰夫人本姓秦,她既然已经和离,自然改回以前在娘家的姓了。 一时又兴奋:要不是我的鼓动,秦夫人还不会去杨柳县呢,我果然慧眼识英! 听到的都是好消息,江月儿又问起严家兄弟。 刘顺道:“严大郎已经定了亲,怕是这两月就要成亲了。就是严二郎,他爹说要让他成亲,他说他要到京城闯荡,没有功名前不会娶亲,留了封家书就走了。” “啊?” “什么?” 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响起来。 顾敬远看屋里人都看他,咳嗽一声,问道:“严二什么时候来京城?”都这么些年了,这家伙还对月妹不死心,要上京城搅局不成? 刘顺不疑有他,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又问他:“我来时路过你家,看见吹吹打打的一队侍卫进门,可是你家有什么喜事了?” 顾敬远便露出一抹矜持的笑容:“刚刚领了圣旨,家父被任命为礼部侍郎,半月后上任。” 这是说,顾家的罪被赦了?阿敬的科场资格也没问题了? “唉呀,这也是大喜事啊!”刘顺高兴得一拍掌:“衍哥儿你怎么还在这杵着?该回家招待天使吧?” 顾敬远望了眼同样喜动颜色的江月儿,笑意深深:“家父家母有意来个双喜临门,正好今日也是我家原定的纳征之日,就……” 下面的话,江月儿都没好意思听下去:因为迎着这人热辣辣的眼神,她总算知道害羞,躲进了里屋。 只听见莲香一会儿来报一次信:“小姐,顾家送了好大一对雁。” “小姐,顾公子在跟老爷太太行礼呢。” “小姐,太太险些把头上的钗拔下来送给顾公子。” “小姐……” “小姐……” “小姐……” 江月儿就在这一声声的“小姐”中觉出了味道:要嫁人了,嫁的人还是他,哎呀,真有些期待呢。 她一点也不害羞地这样想着,盼着,直到六天后,她的闺蜜陈丹华嫁进了京城,十三天后严二郎报名参加了武举,二十六天后,顾敬远大魁天下。 然后,二百三十六天后,江家嫁女。 江氏夫妇原本舍不得女儿未满十六岁就嫁为人妇,可两个小儿女天天鸿雁传书,有事没事还攀个墙头,家里管得严了,顾家的那小子就想办法托人递信送东西,弄得街坊四邻们看见江家人出门都开始暧昧的笑。 因此,在顾家第三次上门请期时,江氏夫妇只能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没办法,女大不中留啊!看看这丫头每天那副思春的模样,江栋觉得心很堵。 皇上青眼有加的广福县主出嫁,宫里自然少不了赏赐。 晒嫁妆那天,什么玉如意啊,珠玉摆件哪,绫罗绸缎哪,全套的金银首饰啊……看得围观的人都晃花了眼。 相比之下,江家的陪嫁就没那么华丽了。 毕竟江栋正经经营家庭也才十来年,又因要隐姓埋名多有不便,江月儿的嫁妆里,田土和商铺并不多。 可谁让江栋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别号阿是山人呢? 江家在别的地方比不上皇家的赏赐,可论起书画来说,就是皇家赏赐都未必有江家陪嫁的亮眼。 当年江栋不光自己画画,还代修残画古籍,因他受父亲影响,对钱财看得很轻,他的报酬往往也是书画等文玩,他作为首辅公子,眼光自然不比一般人。 累积下来,也是相当可观的一笔财富了。 江月儿以前觉得,秦夫人有十箱画陪嫁很了不得,可到了她自己,才知道当年她爹的藏品有多丰富。 她望着红木箱子惊得眼都瞪圆了:“爹,你不会把咱们的家底搬空了吧?” 江栋原还有些伤感,听了这丫头没心没肺的话,没好气道:“你爹我没那么蠢,都给你好叫你填了那小子的亏空吗?” 顾家被抄过一回家,即使江月儿的公爹顾敏悟当了刑部侍郎,之前几代的累积也追不回来了。 江栋完全有理由鄙视顾家的家底。 他心酸道:“放心吧,这些还有你爷爷的收藏,你爹我啊,把家里密库里的东西都给你搬出来了,也不知道你这没良心的丫头能记得我几分好。” 这些年江家叫各方人马都悄悄探过不知道多少回,愣是没找出江月儿祖父亲自督建的藏宝室,也算是得天之幸了。作为文臣世家,江家别的不多,文玩奇石是少不了的。 当然,话扯远了。 再说江顾两家的婚礼。 直到盖上喜帕,被阿敬亲自背着出了家门,然而,江月儿只看得到喜帕下那一方红红的天地,方害怕起来。 “阿爹,阿娘——”不需要喜娘来提点,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杜氏原还强忍着,叫江月儿那一哭,她也忍不住了,追上去喊一声:“月丫儿,你到了顾家,可不能再淘气了,要好好听翁姑的话。” 江月儿:“……”哭不出来了怎么办? 身上那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噗”地一笑,赶在她恼之前,轻声道:“放心吧,我有五天婚假。这五天我都想好要怎么带你出去玩了,我不会叫你拘着的。” 江月儿羞问道:“真的?”哎,自从她接二连三出意外之后,她阿娘就管她管得严了。要不是这样,她才不想那么快嫁给这个家伙呢! 身下被稳稳一托:“真的,抓稳了。我什么时候委屈过你?” “嗯。”江月儿环住他的脖子,甜甜地笑了。 这是他说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