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战争的最后一年,一九四五年,接近了。入冬以来,这一带的天气不算很冷,但到主显节前后,严寒显示了它的威力,气温如往年一样,降到零下四十多度。树木上的白霜,在阳光下暴晒了一周才消失,树林完全失去了生气,地面的积雪轧轧作响,变成了粉末,空气显得干硬干硬的,毫无韧性,使人早晨呼吸起来都很困难。后来气温又回升了,在那之后又回升了一次,于是空旷地方积雪的表面早早地结了一层冰凌。 严寒降临后,古斯科夫家的澡塘里丢了东西。澡塘坐落在紧挨着安加拉河的低地的菜园子里。丢失的是米赫伊奇的一把按老式方法制成的质量优良的木工斧子。从来,古斯科夫家凡是不愿让外人看见的东西都藏在澡塘里石头炉子旁一块没有钉死的地板底下。古斯科夫老头记得清清楚楚,他头一天把烟叶捣碎后就把斧子藏在那里了。但第二天一看,斧子已不翼而飞。到处都找遍了,可就是没有,消失得无踪无影,哪里也找不到。不过,米赫伊奇在搜索澡塘的每一个角落时,发现不光是斧子丢了,那个胡作非为的家伙顺手牵羊,把放在架子上的家种的烟叶也拿走了整整一半,他还看中了澡塘脱衣间里的那副旧的猎用滑雪板。古斯科夫老头这才明白,这是远道来的小偷干的勾当,因为本村人是不会要滑雪板的,他再也不会看见他的斧子了。 傍晚收工后娜斯焦娜才知道家里失窃。米赫伊奇一整天都不痛快,这打仗的年头叫他到哪里去弄一把这样好的斧子?现在什么样的斧子也买不到,而丢掉的这把还真象玩具一样轻巧、锋利,用起来特别顺手。疲惫不堪的娜斯焦娜一面听着公公大叫大骂,一面在想:早就一切都乱得底儿朝天了,现在丢了一把铁家什有什么好心痛的。上床后,静卧着的娜斯焦娜感到身上略略有些酸痛,在刚要朦胧入睡的刹那,她忽然心里一动:什么样的外人会到地板下去找东西?由于这个偶然出现的念头,她紧张得几乎连气也喘不上来,睡意一下子就消失了。娜斯焦娜久久地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躺着,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叫别人知道她有了这个可怕的猜测,她一会儿把这个念头赶开,一会儿又把这个飘忽不定的思路拣回来。 这一夜娜斯焦娜不得安睡,第二天一清早她就决定自己去澡塘瞧瞧。她去时没有从牛栏那里走,虽然那边雪上已经踩出一条小路,而是沿着一条冷僻的窄巷来到安加拉河边,然后往右拐,那里,高高的陡岸上方露出木栅后面澡塘的屋顶。娜斯焦娜在下边站了一会儿,就小心地踏着结了冰的台阶往上走。她生怕开篱笆门会发生吱吜的响声,所以就从围栅上面爬了过去。她不敢立刻进澡塘,在门口来回走了一阵才轻轻地拉了拉那扇矮矮的门。但是门冻住了,娜斯焦娜只得用力去拉。看来,澡塘里没有人,而且也不可能有人。里面一片漆黑,向着安加拉河的那扇小小的西窗上刚刚出现暗淡的、没有生气的光线。娜斯焦娜坐在小窗子下面的长板凳上,象一只小动物那样敏锐地嗅着澡塘里的空气,看看有没有一点新出现的,不习惯的,然而在很久以前是熟悉的气味,但是除了那种冻坏了的霉烂东西具有的刺刺鼻、发苦的味道以外,她什么也没有闻到。“这是我这个傻瓜在胡思乱想,”她责备自己并且站了起来,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上这里来,想在这里找到什么。 这一天娜斯焦娜干的活是从打谷场把麦秸运往集体农庄的院子里。她每次下山时象着了魔似的总要往澡塘那边看一看。她生自己的气,想克制自己,但还是一个劲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这所黑黝黝的、显得很粗笨的房子。干这个活得用铁叉子把麦秸从雪底下扒出来,一次又一次地扔在雪橇上。照这样运了三趟麦秸以后,干什么活都吃得消的娜斯焦娜却累得巴不得走路都有人架着才好。当然,这也是由于夜里没睡着觉的缘故。晚上,她一吃完饭就倒在床上,睡得象死人一样。不知是她在梦中产生了一个念头,然后睡着了忘掉了呢,还是她清醒时自然而然地冒出了一个主意,反正她醒来后心里很明确下一步该怎么做。她来到仓库,在一堆大圆面包里挑了一个最大的,把它用于净的粗麻布包起来,悄悄地拿到澡塘里去放在外屋的长板凳上。她坐了一会儿,想了想自己是否疯了,然后神秘地、念咒般地叹了一口气,关上门走了。 这以后,一连两个早上娜斯焦娜都去澡塘看了看,发现大回面包没有人动过。于是她换了一个刚烤好的新鲜面包,还是放在原来那个显眼的地方。她已经不再认为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但是她心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令人恐怖不安的感觉,迫使她追究斧子丢了以后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外人是不会想到地板下面能有一个秘密藏东西的地方的。地板上的这块木头和其它木头紧紧挨在一起,一动也不动,就是在它上面跳舞它都不会抖动一下。要不,有人偷偷地看见了这个秘密藏东西的地方?而包,面包应能指出这是谁干的,面包的诱惑是难以抵制的。 又过了两天,大圆面包不见了。娜斯焦娜发现后吓坏了。她呻吟着,无力地坐在板凳上,摇了摇头: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大概是公公或婆婆来过这里,看见了大圆面包就拿回家去了。事情想必就是这样。忽然,娜斯焦娜跪了下来,她发现地板上有面包屑。不,这既不是公公,也不是婆婆干的,这是别人。娜斯焦娜在石头炉子冰冷的炉灰里还扒出了一个烟头。 从这一刻起她就象失了魂一样,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虽然她每天照样干家务活,照样出工,而且在人前显得还是和往常一样,可是她时时刻刻都在四处张望,听到一点不相干的声音就心里发慌。但是娜斯焦娜再也没有力量等待了,因为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要等待什么,于是她决定在星期六生炉子洗澡。谢苗诺芙娜说天气太冷,算了吧,但娜斯焦娜坚持要这样办,她说,挑水和生火她一个人包了,公公、婆婆光是去洗澡就行了。 娜斯焦娜本可以三下两下就麻俐地把准备工作做好,因为这原不是件复杂的事。但是她故意不慌不忙地干着。她劈了木柴,一半是松木,一半是枯干了的桦木,炉子也生得比往常要晚。那天天还很冷,温度刚刚有所回升,但是天气是晴朗的,没有刮风。娜斯焦娜在安加拉河里打了水拾级而上的时候,每一次都不由自主地要瞧瞧烟囱里冒出来的烟,那烟,由于烧的是桦木,变得很黑,又因为没有风,象一根笔直的柱子似的升得很高,老远就看得见。她烧了满满一槽水,超过了实际需要,洗了洗地板和洗蒸浴时躺卧的床,掩上烟囱的通道,  直到黄昏时分才去叫公公、婆婆洗澡,她甚至没忘记嘱咐他们  带上点灯用的煤油。 她仿佛是在梦中,几乎是靠摸索在走动,既不觉得紧张,也不感到一天来的疲倦,然而一切都完全是按照她原来的打算做的。她等到公公和婆婆洗完澡,就把自己的内衣收拾出来。谢苗诺芙娜问她今天和谁一起去洗澡,她撒了个谎,说是和娜季卡一起去。娜斯焦娜通常总是请一位女邻居和她一起去澡塘;不然,她一个人瞧着自己那赤裸裸的失去活力的身体是会痛苦、心酸,甚至流泪的。但是今天她不能和女友一起去。在那夜幕刚刚降临,外面一片黑暗的时候,娜斯焦娜来到了澡塘。她从里面用一块布把小窗子遮上,脱去了衣服,匆匆地洗了个澡。她所猜想的那个时刻看来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到来。 洗完澡后,娜斯焦娜回到家里在灯下照着镜子梳了梳头。她对公公和婆婆说要到陪她洗澡的娜季卡家去坐一会儿。娜斯焦娜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要找娜季卡,但也的确去了一会儿,为的是露露面。接着她匆匆赶回澡塘。她象小偷似的悄悄地走到门口,生怕来晚了。仔细听了听,屋里有没有人,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澡塘里面的空气还没有完全冷下来,于是她就坐在门坎上,以免出汗。要是真有人来,娜斯焦娜还来得及站起来躲开,暂时她只有等着。 从村子里传来了最后的微弱的说话声和狗吠声,接着一切都陷入沉寂。只有安加拉河上的冰块在偶而出现长长的缝隙时发出短促的迸裂的声响,还有澡塘在空气变冷时象是在叹气。娜斯焦娜坐在漆黑的澡塘里,只有小窗子还能勉强看到,在一动也不动的状态中她觉得自己象一只不幸的小动物。半夜三更在这个地方能干些什么呢?她想考虑些问题,回忆些事情,但是办不到,和大伙儿在一起时显得很平常的事,在这里却做不到。 后来,从门缝里吹进来的风越来越大,她就坐到板凳上去了。 看来,她还是睡着了,因为没有听到脚步声。门忽然打开了,有个东西碰着了她,发出沙沙的声音,钻进了澡塘。娜斯焦娜跳了起来。 “天哪!这是谁?谁?”她喊道,吓呆了。 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在门口愣了一刹那,然后向娜斯焦娜奔了过来。 “别作声,娜斯焦娜。是我。别作声。” 村子里的狗吠了一阵又静了下来。 第二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阿塔曼诺夫卡坐落在安加拉河右岸,一共只有三十户人家,还算不上个村镇,只不过是个小村庄。尽管村名听起来挺响亮,它却孤零零地待在一边,而且还在战争爆发以前就开始悄悄地、一点点地衰落了。村子里已经有五所并不破旧,还很结实的房子死气沉沉地空在那里,窗户钉得紧紧的。战时村庄变得萧条是无须解释的,因为原因只有一个。可是阿塔曼诺夫卡村的居民,特别是那些还没来得及积攒起自己家业的年青人,却是在战前就开始离村外出了。人们向往的是大一些、热闹一些的,有发展前途的地方,而阿塔曼诺夫卡却是个没有发展前途的、地处偏远的村子,和它位于同一河岸的最近的一个村子,即它所属的村苏维埃所在地卡尔达村与它相距也有二十多俄里。当然,它和安加拉河对岸的雷勃纳亚村离得近一些。但雷勃纳亚村更愿意和下游的几个村子来往,因为那里有村苏维埃、商店和上级机关。区中心也在那一边,人们办理各种事务都需要往区中心跑,很少过河到阿塔曼诺夫卡来。轮船载着各种各样的新闻驶过阿塔曼诺夫卡村,许许多多的事情也从这无精打采、孤苦伶仃地立在岸边的村子旁流逝了。这里,甚至连战争开始的消息也迟到了一天。 应该说,这个村子并非历来如此默默无闻,阿塔曼诺夫卡这个村名来自另一个更加响亮、更加吓人的名称――拉兹鲍伊尼科沃(俄语译音,意思是“强盗村”)。很久以前有一帮汉子不顾廉耻地干起一种虽然见不得人,却大有油水的行当,他们拦路抢劫从勒拿河来的淘金者。村子的地势对于干这种行当是再也合适不过了,这里的山脊几乎一直伸展到安加拉河,要想从旁边绕过村子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反正得走到大路上来。于是这些亡命徒就守候在河旁最险要的地方,窥伺着过路的勒拿河的淘金者。该村的这种声誉已是根深蒂固了。拉兹鲍伊尼科沃这个本来是口头流传的村名后来居然写入了公文。但还早在苏维埃政权建立以前乡里就有人认为这个名称不登大雅之堂,把它改为“阿塔曼诺夫卡”,这样既保留了原义,又不刺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新的村名却没有为附近的老百姓所接受。即使到现在,已经事隔多年,卡尔达,雷勃纳亚和其他一些村子的老头儿们还老是不约而同地说: “全村都抢劫,却想往某个阿塔曼(俄语的译音,意思是“头目”,“匪首”。)身上推,不,那可办不到。” 娜斯焦娜是命运把她从安加拉河上游抛到阿塔曼诺夫卡来的。在闹饥荒的一九三三年,十六岁的娜斯焦娜在伊尔库茨克附近的家乡埋葬了母亲之后,为了不致饿死,就带着七岁的小妹妹卡季卡沿河往下游走,因为她听说那一带的生活略为好一些。她们的父亲死得还要早,他是在集体农庄成立第一年的骚乱的日子里被人杀害的,据说是误杀,因为要谋害的是另一个人。凶手是谁,一直没抓出来。于是这两个姑娘就成了孤儿。整个夏天娜斯焦娜和卡季卡挨村挨户地走着,在这儿千点活挣上一顿饭,在那儿又吃上一点人家看在可爱的小卡季卡面上才给的食物。要不是卡季卡,娜斯焦娜大概早就完了。她象个幽灵似的又高又瘦,手、脚和脑袋都特别显眼,脸上满含着痛苦的表情。只是卡季卡的存在才促使她动弹,迫使她求人让她做工,向人讨一块面包,因为这时她已等于是卡季卡的母亲了。 将近秋天的时候姊妹俩好歹走到了柳京纳村。娜斯焦娜记得,她的姑姑就住在那里。姑姑唠叨了好一阵,但还是把两个姑娘收留了下来。娜斯焦娜稍微缓过来以后就到集体农庄去干活,卡季卡则被送去上学。这时,日子渐渐好过一些了:菜园里有了收成,庄稼也熟了。只要有东西可吃,饥饿是容易医治好的。快到冬天的时候娜斯焦娜的身体一点一点恢复起来。接着第二年又来了个大丰收,粮食多得要是不吃成个胖子简直是交待不过去的。渐渐地,娜斯焦娜脸上过早出现的皱纹舒展开了,身体也丰满起来,双颊出现了红晕,神态也显得自若了。不久前干巴巴的稻草人现在出落成一个挺标致的待字闺中的姑娘。两年以后,就是在柳京纳村她让安德烈・古斯科夫这个陌生的,然而是麻俐、威武的小伙子遇上了。那时安德烈正在离这个村子不远的油库领取燃料准备用木筏运走。他们俩很快就谈成了。娜斯焦娜之所以很快做出决定,还因为她已厌倦那种给姑姑当女工,为别人的家庭拚命操劳的生活。安德烈把油桶运到农业机器站后,就立刻坐了船回来,把娜斯焦娜接到他的阿塔曼诺夫卡村去。 娜斯焦娜没有经过很多考虑就决定出嫁,就象往水里跳一样简单,反正早晚总要出嫁的,很少有人不经过这一关,既然如此,还犹豫什么呢?她事先并不清楚,来到一个陌生的村庄的一个陌生的家庭以后,她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后来才知道,她原来是女工,现在还是当女工,只不过是换了一户人家,而这家人家业大一点,要求更严格一些罢了。古斯科夫家养了两头牛,还有猪、羊和家禽。三口人住一所大房子,娜斯焦娜是这家的第四名成员。她一来,整个家务重担都落到了她肩上。谢苗诺芙娜早就盼着有个儿媳妇好让自己松快松快,儿子娶亲后她就病开了,她两腿肿得厉害,步履艰难,走起路来蹒跚得左右摇晃,象只鸭子,但依然是她当家。谢苗诺芙娜一生都在转动着家务劳动的轮子,现在,有别人的手来替她转动这只轮子了,但她老觉得那双手又笨拙又懒惰,仅仅因为那不是她自己的手。她性格乖僻,一会儿叨叨起来了,既不许人反驳,也不让人辩解,一会儿她又闹别扭生起气来了,半天不吭一声。非得有象娜斯焦娜那样石头一样的耐心才不致于和她打骂起来。娜斯焦娜一般总是不予理睬,这是她在带着卡季卡走遍安加拉河沿岸各村要饭的那个夏天就学会了的,那时候谁都可以无缘无故对她吼骂一通。当然,如果她是本地人,父母就住在阿塔曼诺夫卡,可以随时出来庇护她,不让她受委屈,那么对待她的态度也可能是会有所不同。而她却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老是装出一副可怜相,全部嫁妆只是身上那件旧衣裳,因此在让她见客人以前还不得不赶着给她现做件新的。这一切谢苗诺芙娜都深深记在心底,也就是这些东西在她情绪不好的时候冒出来往火上浇油。 但是,一年年地过去,谢苗诺芙娜对儿媳妇渐渐有了了解,唠叨得也越来越少了。她承认,儿媳妇既恭顺又勤快。娜斯焦娜既不耽误集体农庄的劳动,又几乎是独力承担了全部家务活。男人们是只管砍柴、打草的。当然罗,如果屋顶塌了下来,他们也会去修理,可是他们却不肯去河边挑水或是打扫畜棚,认为干这一类的活有失男人的体面。谢苗诺芙娜的腿不方便,走不远,因此万事全靠娜斯焦娜一人到处奔忙,离开她简直就不行。这使得谢苗诺荚娜不由自主地对她变得温和一些。但有一件事情她是无法原谅娜斯焦娜的,那就是儿媳妇没有生孩子。她倒没有去责备娜斯焦娜,因为她知道,这是每个女人最大的隐痛,但还是始终耿耿于怀,更何况他们老两口生了三个孩子只剩下安德烈一个。两个大的闺女都早年夭折。 正是不生育迫使娜斯焦娜忍受了一切。她从小就听人说过,不生孩子的女人不是女人,只能算半个女人,娜斯焦娜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这方面会有缺陷,出嫁时心里坦然,她知道女人命定要遇到的事,为自己生活中发生了这个最大的变化感到高兴;她只是在事后才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多过几天姑娘家的日子,这也是常有的事,安德烈对她很温存,管她叫小心肝儿。他们起先压根儿没想到要孩子,只是俩人互相厮守着,享受着相亲相爱的甜蜜滋味,光是这样就够了,有了孩子说不定还会妨碍这种幸福的生活。可是后来,仅仅由于婚后必须生儿育女这条永恒的法则有被破坏的危险,他们不知怎么渐渐地、悄悄地开始感到惶惑不安,开始期待起那原先想躲避和害怕的事来了――会有还是不会有?月复一月,什么变化也没有,于是期待变成了焦躁,然后又变成了恐惧。就只有那么一年的功夫安德烈对娜斯焦娜的态度就完全变了。他变得爱挑剔、粗暴,可以无缘无故地骂她一通,后来还学会了动拳头。娜斯焦娜忍着:她遵照俄罗斯妇女的习惯把自己的命运一次安排好后就准备忍受她将遭遇的一切。更何况娜斯焦娜觉得是她自己份上的错。只有一次,由于安德烈在责怪她的时候说了些实在叫她无法忍受的话,使她感到十分委屈,娜斯焦娜这才顶撞了他一句,她说,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俩谁是不育的原因,她没有和别的男人试过。他把她揍了个半死。 诚然,战争爆发前的一年他们相处得好一些了,似乎彼此又开始重新熟悉起来,他们现在已经摸熟了对方的脾气,而且也还得服从一条古老的法则:既然已经在一起生活了,那就该生活下去。娜斯焦娜还和过去一样从安德烈那里得不到多少温存,但他胡闹的次数明显地减少了。即使变化不大,娜斯焦娜见了还是高兴的,因为他们还年青,随着岁月的消逝,一切都会就绪的。要不是战争,事情可能真会是这样,但是战争爆发了,它破灭的何止是这样一些希望。 战争一开始安德烈就被送上了前线。娜斯焦娜嚎啕痛哭了好一阵以后才平静下来。遭到不幸的不是她一个,那些带着孩子的比她更加受罪,好象这是婚后多年以来不育第一次给她带来了安慰和希望。她过去抱怨自己命不好是不应该的。上天为她作的安排极其合理,它早就预见到了如今落到大家头上的灾难,因而事先就没有叫她拖儿带女,便于她度过难关。等以后日子好了再有孩子还不迟。只要安德烈能回来就好。在漫长的战争岁月中,在那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的可怕的日子里,她赖以呼吸和生活的只有这个念头。 几年来,安德烈在前线打仗一直很顺利,但一九四四年夏天突然没有消息了。直到两个月以后才收到一封他从新西伯利亚城的医院里寄来的信,信中说他负了伤,伤愈后大概会放他回家住几天。正是这句话使娜斯焦娜打消了上新西伯利亚城去看她男人的念头。既然会让他回来,那还是在家里见面为好,他们就是这样打算的。但安德烈失算了。深秋时他来了一封简短的信,流露出委屈的情绪:回不来了,怎么也不行,他就要出院,但却要把他直接送回前线去。 然后又没有消息了。 圣诞节前忽然村苏维埃主席科诺瓦洛夫从卡尔达来到阿塔曼诺夫卡,和他同来的还有满脸雀斑的区段民警。他姓布尔达克,但人们背后叫他巴尔达克(俄语译音,意思是“酒精”)。他们从安加拉河边直接把马赶到古斯科夫家门口。那时候娜斯焦娜没有在家。 “儿子有什么消息吗?”布尔达克象是在审讯似的非常严厉地问米赫伊奇。 老人把安德烈最后寄来的几封信拿出来给他。布尔达克自己看完后交给了科诺瓦洛夫看,然后他把信收在口袋里。 “他再也没来信谈他自己的情况吗?” “没有,”茫然失措的米赫伊奇终于镇静下来。“他怎么了?他在哪儿?” “他在哪儿?――这正是我们要搞清楚的事。你们的安德烈・古斯科夫不知在什么地方失踪了。他一告诉你们自己的下落,你们就立刻通知我们,明白吗?” “明白。” 米赫伊奇什么也不明白。无论是他,还是谢苗诺芙娜,还是娜斯焦娜,谁都什么也不明白。 可是数九寒天古斯科夫家藏在澡塘里地板下一个秘密地方的斧子却不翼而飞了。 第三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别作声,娜斯焦娜。是我。别作声。” 一双粗糙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往板凳上按,使她痛得和害怕得呻吟了起来。这个声音嘶哑难听,但嗓音还是熟悉的,娜斯焦娜听出来了。 “是你吗,安德烈?!天哪!你从哪儿来?!” “从那儿来。别作声。你有没有说出去我在这儿?” “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在这儿。”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借着从没挡严的窗角透进来的时隐时现的微光,她才模模糊糊看见眼前有个大而毛莲蓬的黑东西。他大声急促地喘息着,不时深深地吸一口气,象是费劲地奔跑来的。娜斯焦娜觉得自己也喘不过气来了。尽管她早有所觉,但这次见面还是太突然了,而且从最初的一刹那起,从第一句话起,情形就显得那么诡秘和可怕。 他终于把手挪开并稍稍后退了一点。他仍然用变了样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问道: “有人在找我吗?” “民警不久前来过,一起来的还有卡尔达的科诺瓦洛夫。他们和爸爸谈过话。” “爸爸和妈妈有没有猜到我的情况?” “没有。爸爸以为斧子是外人拿的。” “那么,你猜到了?” 他还没等她回答又问了: “面包是你拿来的吗?” “是  。”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瞧,我们团圆啦,娜斯焦娜。团圆啦,我说。”他挑战似地重复了一遍,好象是急于知道她的反应。“简直不敢相信,和自己的亲娘儿们紧挨着啦。我本来在谁的面前都不应该露面的,可我一个人难以过冬啊。你用面包把我引来了。”他又把她的肩膀捏得发痛。“你明白不明白我出现在这儿是怎么一档子事儿?你明白不明白?” “明白。” “那么,怎么样呢?" “不知道,”娜斯焦娜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安你讲清楚,娜斯焦娜。连条狗都不能让它知道我在这儿。你只要说出去,我就杀死你。我会杀死你的——我已经一无牵挂了。你好好记住吧。我会有办法把你弄死的。我现在干这种事不会手软,也不会不成功的。” “我的上帝!你说些什么呀?!” “我不想吓唬你,可你要记住我的话,我不准备重复了。我现在已经走投无路,只好在这儿、在你身边待着了,我就是来找你的。我不找爹,不找妈,就是找你。不论是爹还是妈,谁都不应该知道我的下落……我杳无音信,失踪了。就算是有人把我拦路杀了,尸体也烧掉了,扔掉了。现在我在你的手里,不是在任何别人手里。不过,如果你不愿意为我受牵连,你就马上跟我说。” “你干吗折磨我?!”她呻吟着说,“难道我是外人吗?” 娜斯焦娜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现在所说的一切,所看见的和听到的一切都是在一种极端麻木的身不由己的状态中发生的。她精神恍惚,仿佛被置于一种与她毫不相干的临时强加于她的环境巾。在这种情况下,恐惧、痛苦、惊奇和醒悟都是在后来才感觉到的,而在意识恢复常态以前,在身上本能地起自卫作用的是一架清醒、坚实而且几乎是无感觉的机器。娜斯焦娜答着话,但凭着她那麻木了的脑子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经过了三年半的离别(而这三年半中的每一天都可能成为末日),又遇到了那个使他们得以团聚的突然事件之后,她怎么能说出这样一些随随便便、毫无意义、极其平淡的话来?!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竟能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其实,她是应该有所行动的,比方说,她起码应该一见面就把丈夫抱住,欢迎他归来,而她可儿乎是每天夜里都温情地幻想着和丈德烈,你别问了。” “别问了……”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我可是一见面就跟夫会面的呀。她应该……。但她却继续坐着,就好象在梦中似的,只能从一旁观察自己,而不能支配自己,只能坐待下一步要发生的事。而且,这是一次怎么样的会面呀!这是半夜三更在澡塘里面不顾一切的秘密会面,在这里,他们没有相互看一眼的可能,而只能够象瞎子一样通过痛苦的、而且几乎是不受意志支配的低语,怀着一种戒备的、惴惴不安的心情去猜测对方是谁。整个这次会面使人感到特别虚幻,特别飘渺,就象是在一见亮光就会消逝的恶梦中会面一样。不能让这次会面延续到明天、后天,永远地延续下去,不能让它带来其他同样痛苦、不幸的会面。 他用沉重而微微颤抖的手抚摸了一下娜斯焦娜的头。这是第一次近似爱抚的接触。娜斯焦娜不由地哆嗦了一下,缩成一团,仍然不知道做什么好,说什么好。他把手拿开,问道: “你们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我们等你来着,”她说。 “等着了,可等着了。英雄从战场上回来了,接待我吧,妻子,夸耀夸耀吧,请客人来吧。” 再这样谈下去实在没有意义。这么多的事一下子落到他们身上,这么一大堆不清楚、不明确、乱七八糟的情况摆在他们面前,不管你从哪一边走近它都是可怕的。他们久久地沉默着,然后娜斯焦娜想起来了,说道: “洗个澡不?” “是该洗个澡,”他立刻同意了,甚至好象还很高兴。“我知道,你今天是为了我才烧水洗澡的。你说,是为我吗?” “是为你。” “我已经记不得我是什么时候洗的澡啦。” 他走到石头炉子跟前,把桶里的水弄得咕噜咕噜直响。 “大概全凉了吧?”她不知道为什么问了这么一句。 “凑合。” 娜斯焦娜听见他凭着记忆在黑暗中摸到了门旁的木棍,把皮袄挂在上面,在门坎边脱下了毡靴,然后开始脱衣服。一个隐约可见的弯弯曲曲的身影走近了娜斯焦娜。 “怎么样,娜斯焦娜,我一个人洗不了。起来,给我擦擦背。” 他把她撂倒在地上。他那扎入的长胡子不知为什么有一股羊皮味儿,使她老是不由自主地把脸转到边上去。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娜斯焦娜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就已经蓬头散发、傻楞楞地重新坐在那扇用布挡上的小窗子旁的板凳上了。而在另一张板凳上,这个半陌生的、现在又成了她丈夫的男人一面把水弄得哗哗地响,一面小心地噗哧噗哧用鼻子喷着水。她既不感到快慰,也不觉得辛酸,只体验到一种微弱的、模糊的惊奇,还有一种隐约的、不知何以产生的羞耻。 他洗完澡,开始穿衣服了。 “我刚才哪怕把衬衣给你拿来呢,”娜斯焦娜说道,她一直在尽量使自己不要显得象个外人,老在给自己寻找话题。 “去他的衬衣吧,”他答道,“我现在告诉你什么是最需要的东西。明天你休息休息,把觉睡足了。趁着我还没被野兽吃掉,后天你把我那支土拉产的猎枪给我带来。猎枪还在吗?” “在。” “枪是一定要的。还要弄点火柴、盐、煮东西用的家什。你自己想一想还应该要些什么。从爸爸那儿弄点散弹、火药等东西来。不过要小心别叫他发现了。” “那么,猎枪的事我怎么跟他交待呀?” “不知道,随便你怎么说吧。好歹给遮掩过去……再跟你说一遍,谁也不该猜到我的下落,谁都不行。我已经失踪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底细……目前只好靠你不时地给我送点吃的来。你把枪拿来后我可以自己弄到肉,但是靠打猎弄不到粮食。后天我们仍然晚一些来。你别出来早了,小心别让人钉上梢。现在可得走儿步就回头看看,走几步就回头看看。” 他平静地、不慌不忙地说着,由于在暖和的地方待着,他的声音也明显地变柔和了,但仍然听得出来内心的焦躁和多余的不安。 “人也暖和了,澡也洗了,跟亲娘儿们也亲热了一番。现在该走了。” “你上哪儿去?”娜斯焦娜问道。 他哼了一声: “上哪儿去……随便上哪儿去。找亲兄弟去,找大灰狼去。好吧,后天的事你别忘了。” “忘不了。” “你就在这儿等我,然后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好啦,我走啦。你在这儿再稍微待一会儿,别马上出去。” 他开始窸窸窣窣地穿衣袄,不说话了。 “我活着回来你总还是高兴的吧?”他忽然在门口问道。 “高兴。” “那么,你没忘掉我是你的什么人?” “没有。” “是什么人?” “丈夫。” “对了,是丈夫。”他使劲地强调一声,就走出去了。 刚才还是茫茫然的娜斯焦娜现在忽然清醒过来:真是她的丈夫吗?刚才和她在一起的会不会是化成人形的妖精?在黑暗中难道能认清楚吗?据说妖精善变,能叫你在光天化日之下也难辨真伪。想到这里,不会按正式规矩划十字的娜斯焦娜赶紧胡乱地划了个十字,低声念起早已记不全的童年时代背过的祷词来。突然,她吓得屏住了呼吸,因为她不知怎么忽然产生了一个无异是背叛的念头:如果这果真不过是个妖精,难道不更好些吗? 第四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第五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一九四三年入冬时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战争将要结束。而战争愈是接近尾声,要活下来的愿望也就愈加强烈,现在这已不是一种怯生生的不敢露头的想法,而是无须掩饰的扰乱人心的希望了。那些从战争伊始就投入战斗的老兵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经受了多少考验啊,因此他们愿意相信,他们当然应获得命运赐予的特殊赦免,既然他们至今能够免于死亡,那么死亡当然应从他们身旁退却。这里,在战场上,好象有某种能使人获救的考验期:要是已经活下来了――你就可以活下去。有时,在轻松的、令人快慰的时刻,古斯科夫会产生一种幸福的信心,好象他再也不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好象他会象目前这样,悄悄地、渐渐地,不受到多大损失就能看见那终结的一天,那付出了十倍代价苦苦熬到的一天。,也就是宣布胜利,让他们重返家园的那一天。但这些明朗的,充满希望的时刻逐渐消逝了,恐惧又不知不觉地向他袭来,因为成千上万怀着同样希望的人一天天在他眼前死去,而且,他知道,还将有人死去,直到最后一刻。这些将要死去的人是谁呢?还不是今天的活人么?也就是说,是他和其他人么?哪里会有什么指望呢?当古斯科夫怀着恐惧的心理看不到有什么侥幸的前途时,他就小心翼翼地盼望着自己负伤――当然,不是负重仿,不是伤在要害部位,――只要能赢得时间就行。 但一九四四年夏季的一天,当连队的大炮已套上炮衣准备转移时,德寇的坦克突然出现在跟前。这一次,古斯科夫负了重伤。几乎整整一昼夜他处于昏迷状态。而当醒过来知道自己还能活下去的时候,他感到了某种宽慰:行了,他的仗打完了。现在让别人去打吧。他可已经打够了,他已经彻底尽了他那份责任了。他不会很快就痊愈的,但等他好了后就该放他回家了。一切都结束了――不管是好是坏,他反正幸免于难了。 安德烈・古斯科夫在新西伯利亚城的医院里躺了将近三个月。他的胸部经过两次开刀取弹片,伤口久久不能愈合,家里为了慰问他给他寄了一个包裹,后来又寄了一个。娜斯焦娜请求来看望他,但他认为没有必要跑一趟花掉许多路费。反正他说不定很快就会突然圆家的。他同室的病友也全都对此深信不疑;伤员们猜得可准呢,谁出院后复员回家,谁回家休几天假,谁直接返回前线。“至少能放你回家待十天左右”,这是大家一致的估计。等着吧,等着吧,娜斯焦娜!古斯科夫现在根本不能想象他当初居然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叫她受委屈,对他来说,世界上没有比娜斯焦娜更好的女人了。他一旦回家以后他们就要好好地过日子了,――他们可要好好地过日子了!有谁知道才好哩!经过战争以后,一切、一切人面临的将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而对于他们俩尤其如此。战前他们什么也不懂得,他们生活着,可彼此不尊重、不相爱,――难道可以这样吗? 十一月份他该出院了。三个月来他天天焦急地盼望着这一天,为了使它早日来到,他差一点没象动物那样去舔自己的伤口,然而正在这节骨眼上他得到了回部队的通知,这对他不啻是晴天霹雳。不是回家而是回部队。他原来太自信了,所以现在怎么也转不过弯来,以为是人家弄错了。他挨个去找大夫,向他们证明他该回家,对他们发火、喊叫。可是人家不听媳的,你可以打仗了――没有二话可说。人们硬是给他穿上军装,把他的军人身份证和粮食证塞到手里,把他请出了医院。走吧,安德烈・古斯科夫,找你的炮兵连去吧,战争尚未结束。 战争还在进行。 他害怕上前线,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委屈和愤恨。不让他探亲就强迫他返回战场使他十分怨恨。他一心一意准备着和亲人会面――和父亲、母亲、娜斯焦娜会面,他的精神全部寄托在这次会面上了,他是靠了这股力量才活着和恢复健康的,此外再没有别的了。在飞速前进时,不能突然转身一一那是要摔坏的,同样,人也不能勉强自己,去做自己所不愿意作的事。他已经在西伯利亚了,家乡近在咫尺,怎么能在此时此刻转过身子,重新回到枪林弹雨中去,回到死亡中去呢?!难道这样对吗,公平吗?哪怕在家里只待上短短一天也好,只要让心灵平静下来,再让他干什么都行。 当初居然没让娜斯焦娜来――可不是个傻瓜吗?早知如此,应该在出院前把她叫来,见她一面――总会轻松些吧。娜斯焦娜还可以给他送行,有人送行心里就会觉得牢靠些:人的命运似乎是有跟睛的,这对眼睛在人们出征时会记住,是否有人在盼望他回来。可是,一切都不顺心,象是故意和他作对,再这样下去,世上就没有他容身之地了,他准会一上战场就被打死。 他觉得,医院的领导就象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残酷的意志,不是人问的力量所能扭转的,这正如雷电与冰雹之不可避免一样。主要的神灵机一动作出了什么决定,其他的神就必须同意。可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呀――为什么不替他考虑考虑呢?诚然,谁也没有向他许过愿,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但就是有人被批准回家了,就是有,他耳闻目睹,确有其事,既然如此,怎能叫人不抱有幻想并信以为真呢?! 难道真的要回前线吗?可家就在身边,就在咫尺之间。管它呢,回去了再说。就是要自己去夺回那被人剥夺了的东西。他曾听说,确有人擅自行动,但也没什么,也应付过去了。真的,怎么会应付不过去呢?可万一真应付不过去呢?那他也就活该了,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他不是铁打的汉子,打了三年多了,还要多久呀! 在车站上他放过了一列又一列火车……他思绪混乱,惘然若失,不知所措。而且,由于他无论如何作不出决定,白白浪费了时间,他就更加烦躁、冒火。在凭粮食证排队领取口粮时,他和一个身材矮小、生性快活的坦克兵聊起天来,他戴着头盔,拄着拐杖,蜷着的右腿缠着厚厚的绷带。坦克兵要往东到赤塔去。 “那你上哪儿去呢?”他问古斯科夫。 古斯科夫突然回答说: “去伊尔库茨克。” “那我们一起走吧。”坦克兵很高兴。 于是,在最后一刻,把自己的新同志弄上车后,古斯科夫也跟着跳上了东去的列车。不管它了,听天由命吧。如果他被抓住,他就说,他只打算到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去,然后―一到  伊尔库茨克,他打算两三天打一个来回,没有什么可怕的,可以敷衍过去。古斯科夫有时想到自己的越轨行为时,甚至愿意被人抓住了送回去。但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总是走运的:谁也没有阻拦他。火车仍然和往常一样挤得水泄不通,乘客依然基本上都是蛮不讲理、不好接近的军人。 古斯科夫发现,糟了!光是到伊尔库茨克就花了不止三天三夜,这下子可真把他吓坏了。如果再往前走,一天不够,甚至两天也到不了家,又正赶上冬天。如果半路往回转,则何必当初?何必自寻烦恼,固执己见,铤而走险,硬要证明自己有理?再说,现在往回走难道不为时过晚了吗?古斯科夫想起了一次杀一儆百的枪决。那是他在一九四二年春天刚到侦察连时看到的。全团在一块象田野那么辽阔的林中旷地上列队站着,有两个人被带了出来:一个的罪名是故意枪伤自己,他的一只手还用绷带吊着,这是个约摸四十岁上下的庄稼汉,另一个则还完全是个孩子。他也是想回家跑一趟。据说,那时他离自己的村子大约只有五十俄里了。总共才不过五十俄里。可他,古斯科夫,是从哪儿开的小差呀!不,不会饶恕他的,即使蹲惩戒营这处分也太轻了。他已经不是毛孩子了,应该懂得会有什么后果。 他还想起,战士们是怀着何等的憎恨和嫌恶的心情看着那个故意枪伤自己的人。大家对那个小伙子是可怜的,对他却不。“自私自利的人!”他们说道,“嘿,可真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想把我们全骗过去。” 而他,古斯科夫,比别人表现好在哪里呢?为什么他们该打仗,而他却可以逍遥自在、擅离岗位地跑回家去又跑回来呢?这就将是大家对他的评判,这就将是大家加于他的罪名。战时,人们没有支配自己的自由,可他却自行其是,大家当然不会为此放过他。 第六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他在伊尔库茨克车站悯然若失地徘徊时,碰上了一个眼光锐利、会钻空子的女人,她同意为安德烈安排住宿并把他带到了远郊区自己的家里。她未经安德烈暗示就猜到这个当兵的下一步的生活还没有着落,于是就在第二天早晨把他介绍给一个名叫塔尼娅的哑巴女人,这个女人年纪已经不轻,但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安德烈怀着恐惧的心情在塔尼娅家呆若木鸡地坐了一整天,他老想站起来走开,上哪里去都成。但他在这种状态中又坐了一整天,而后来干脆就留了下来,他觉得,他还不如在此等一等避避风头,好让家里和前线都以为他彻底失踪了。 哑女人在郊区的边边上有一所木房子。她在医院里当清洁工,每天去工作两段时间――清晨和傍晚,下班时带回来用布包着的几片切好的面包和装在玻璃罐儿里的粥或汤。对哑巴用不着作任何的解释,甚至根本不需要说话,这倒是不错的;他碰上了这样一个上天夺去了她言语能力的女人是十分合适,非常相宜的,就象是经过了精心安排似的。安德烈甚至对自己都无话可说。有时,他处于一种懵懵懂懂的状态,这时,他就弄不明白,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他为什么要来,是什么东西把他引来的。然后他突然又看到自己怎样一步步走向火车,回忆起在火车上度过的每一刻,这种回忆是那样的清晰和具体,使他心乱如麻,烦恼之极。他一直未能从已经发生的事情中解脱出来恢复常态,有时候他毫无表情,久久地坐着不动,凝视着一个地方,有时候他忽地站了起来,在木房子里踱来踱去,想以此来抑制压在心头的痛楚。他沉重的步伐使得木房子都颤动了起来,但他还是不断来回地走着,怎么样也不能平静下来。他不知怎地忽然一下子对自己感到十分嫌恶,他痛恨自己,因为他很清楚,既然陷入了这样的处境,今后的麻烦事少不了。 这种心情,准确地说,这种自我感觉,这种对待自己的态度老是使他苦恼。 塔尼娅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女人。她丝毫没有因为自己不具备说话的能力而感到痛苦,她不抱怨、发火,不回避人。古斯科夫在与她同居期间从未见到过她闷闷不乐或有什么不满的样子。她的面部表情虽然不算快活,但可以说是恬静而和善的,她脸上随时都准备现出笑容。看来,不会讲话并没有叫她受罪,反而使她心情松快。从一开始古斯科夫就无法摆脱一种感觉,好象她知道他的底细。她知道一切并且可怜他。同样,他还觉得,他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来到塔尼娅身边的。有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引路的手控制着他,把他带到了这里。只是为的是什么呢?――是帮助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逐渐毁掉他? 塔尼娅下班回来后,总是先把玻璃罐儿和小包包拿出来,然后坐在古斯科夫的对面,贪婪地、好奇地、满意地瞧着他吃饭。他吃饱以后,象对待男人一样地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以示感谢。这种近乎粗鲁的爱抚使她幸福与激动,她抓着他的手,把它贴在自已的面颊上,然后开始做手势,但是他看不懂。塔尼娅一着急,手势做得更快更急了,于是他就摇摇头转过身去。这时,为了让他平静下来,塔尼娅就放弃通过手势和他交谈的打算,抱歉地向他伸出双手。 随着时间的推移,塔尼娅还是教会了古斯科夫懂得了不少手势的含意。她怀着爱和耐心教他,就象人们教孩子说话似的。可是这种哑语的符号使他感到不愉快,因此他就尽量地避开。他不准备在这里呆很久。每天夜里,当塔尼娅紧紧地偎依着他的时候,古斯科夫可是真正地觉得自己听到了她发出的无力的、追逐性的窃窃私语――正是所有女人在这种情况下禁不住要倾吐的那些语句。他屏息不动,想弄清楚她究竟说些什么。他虽然相信自己是搞错了,却仍然摆脱不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塔尼娅终究不是她想要装的那个女人。 但问题是他,他自己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的一切全都颠倒错乱了过来,内心一片空虚。他本想回家小住即圆前线,结果却陷在后方无法归队;他想念的本来是娜斯焦娜,结果却和塔尼娅待在一起。其他的问题他甚至根本不敢加以考虑。说是把事情弄清楚应付过去吧,他实在理不出个头绪来,说是后悔吧,又实在不知道如何悔过自新。 一个月以后他感到实在无法忍受了。即使要送命他也得继续他的行程。一天晚上塔尼娅在医院上班时,他不辞而别了。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回家去。 离开伊尔库茨克以后就得十分小心。他禁止自己白天进村,因为,谁知道会遇见什么人呢。白天他躲在远离村落的开垦地、猎人过冬的房子和草垛里,小心翼翼地进行观察,看见一个人影就怕得要命。他冻得够呛,低声地骂娘并诅咒自己。而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时,他就拚命地往前跑。好在冬天的白昼短促,一闪即过。 他终于在主显节前后的一个夜里来到了阿塔曼诺夫卡村,他在村边的高坡上停了下来,用疲倦的,被白雪的反光刺痛了的眼睛看了看两边的白色房顶。和家乡重逢并没有引起他任何感触一一一他没有心情去体会。他站了片刻就直奔安加拉河而下,陡峭的河岸挡住了村子,但他在冻了冰的河上勉强走到了自家的澡塘。一进澡塘,刚把身后的门掩上,他就仰天倒在地上,长时间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象死去了一样。 天刚破晓,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安加拉河对岸走去。他肩上扛着滑雪板,腰间挂着斧子。 安德烈・古斯科夫藏在安德烈耶夫斯科耶,在小河边原先猎人过冬用的房子里。他生起好久没有人碰过的炉子,用军用水壶煮开了茶,在象狼一般地生活了好多天之后第一次暖和了过来。半个小时以后,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拚命地哆嗦起来。他从自己的四肢看出来他浑身颤抖得非常厉害,这也许是由于他长时间不知温暖的身体一下予得到了过多的热量,也许是神经紧张和长期盼望的结果,但他无时不在盼望的那一时刻到来了,他终于不再需要每时每刻都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而是可以放松下来,休息一会儿了。 还是在伊尔库茨克的时候,他就已经思量着阿塔曼诺夫卡附近的什么地方可以暂时作他的栖身之处,那时他就已经选中了这所小小的过冬的房子。这所房子的地势再好不过了,它位于一个深深地拐进山背后的狭谷里,就是一天到晚生着炉子山外也看不见房子里冒出来的烟。此外,它还紧挨着一条小河,顺着冰丘就可以不留痕迹地走到这里。 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就得首先考虑这些。它坐落在安加拉河对岸当然是很合适的。这里过去就很少有人来,现在就更不用说了。就是看守浮标的工人在岛背后也没什么事好干的,因为来往的轮船都行驶在安加拉河右边河道的宽阔河面上。 自古以来,阿塔曼诺夫卡的农民一直在村子附近耕种,光是河这边的可耕地就够多的了。打猎,捕鱼或其他副业也都在这一边进行,从这里到勒拿河一带无论是兽类,坚果或野果都比较丰富,因此很少到河对面去。确实,人们有时也到村对面的岛上去割草,顺便把野果一采而光,因此这座岛就叫做割草地。 那还是在日俄战争之前的事,一个名叫安德烈・西维的移民带着两个儿子从拉谢亚迁居阿塔曼诺夫卡村。他到处走了一下,东看看,西望望,最后,出乎大家的意外,在安加拉河对岸给自己选中了一块耕作之地。他和大家一样把住房盖在村子里,但却在对岸开荒。不过他也并不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去刨树根开荒,因为那里有的是适合于耕种的林边旷地和平地。 他盖了两所过冬用的木头房子。一所在离割草地比较近的小河边上,另二所的地势较高,在一座小山岗上,离第一所房子约两公里,然后他就开始经营这些土地,而且干得还真行! 从此,人们根据安德烈・西维的名字把这块地方称作安德烈耶夫斯科耶。 他本人在成立集体农庄以前已经死去。一个儿子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死于俄德战线;另一个儿子在一九三O年划为富农,全家被驱逐出去。于是移民安德烈・西维没有在此地扎下根子。 集体农庄没有去经营他的那些地,这也是可想而知的。否则,无论是春天、夏天或者秋天都得派人过河到老远的地方去干活;还得把播种机、收割机也运过去并为此而造一条波船。为了这几公顷土地而这样兴师动众值得吗? 现在,当安德烈・古斯科夫想起安德烈・西维这个移民时,是应该说他几句好话的,因为后者给他提供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非常合适而且可靠的栖身之所。 下面的过冬房子只宜住到夏天。如果他还要在这里待下去,他就必须搬到小山岗上的房子里去或者另找住处,因为说不定会有个打渔的或者别的人心血来潮上这儿来瞧瞧。 他于是决定,必须明天就到小山岗上去一趟,看看那所过冬房子现在怎样。滑雪板反正有了。他可以沿着小河往上走,然后滑雪绕个弯子从另一头到达那所房子。既然要在那里住,就得想办法安排一下,看看那里有些什么,如何开始新的生活。有一支枪就好了。必须和娜斯焦娜见面,但不能出现在任何其他人面前。他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活不下去的。 他模模糊糊地考虑了一下这些事,等身上的战栗稍稍过去之后,又往炉子里添了一把火。然后他倒在铺板上沉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中间一次也没醒过。 第七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晚上开会认购公债,这件事今年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办得早。娜斯焦娜痛快地一下子就认购了两千。全村只有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一个人达到这个数目,可谁都知道,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是非常有钱的,正因为此,大家都叫他做英诺肯季・卡尔曼诺维奇(俄语的译音,直义是“口袋”,转义是“钱财”),至于娜斯焦娜,她将靠什么付这笔钱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天,米赫伊奇要么是病了,要么是托病没去开会,去的是娜斯焦娜,至于会议的内容,事先没有通知。于是她出乎意料地脱口而出,认购了这个数目。特派员表扬了她,乡亲们则感到惊讶,而娜斯焦娜也被自己的大胆吓坏了。但是,常言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往回缩已经晚了。娜斯焦娜的内心有一个体谅她的声音告诉她,这样做得对,使她放下了心。既然她说出了这个数目,那就意味着有某种力量在促使她这样说,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也许,她是想用公债券来为丈夫赎罪……可是那个时候她好象并没有想起安德烈来,但也可能另外有人在替她考虑哩。 她回到家剐一提到认购公债的事,米赫伊奇马上就问道: “那么,你认购了多少?” “两千。” 他本来坐在板凳上修理东西,一听到这个数目,猛然抬起了头,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话。 “姑娘,你是和我开玩笑吗?” “开什么玩笑……” “你是不是疯了?要不,你有钱?也许,你藏着有私房钱?” “没有。” “那你是怎么考虑的?你打算上哪儿去弄这笔钱?也许,你是想把我或者她,”他用头朝躺在炉炕上的谢苗诺芙娜那边  点了点,“撵走?可是谁也不会要我们的,白给也不会要。” “说是最后一次了。是为了胜利。” “为了胜利……” 谢苗诺芙娜在炉炕上折腾起来,她探出头来问道: “什么?她说什么? ” “她说,我们变成大阔人啦。我们攒了好多钱,钱多得都没地方放了。” 娜斯焦娜走进了用花布帘子隔出来的她那半间屋子。过去她和安德烈就是在那里睡的,现在,她的床仍然放在那里。娜斯焦娜知道,米赫伊奇发一阵火,嘟哝一阵就会平静下来的,可婆婆要是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就会闹个没完,她的火够她发一个月的,或者还要久些。随他们去吧!――她好歹会付清这些钱的,以后总能想出点什么办法来的。而且,这也不是最后一次开会……可她却由于认购了这么多的公债,赢得了明天去卡尔达的权利,两千卢布成了她的王牌爱司,不认购这笔公债她当然是什么事也办不成的。 娜斯焦娜一切都估计对了。散会以后,她看到农庄主席涅斯托尔对认购的数字很满意(上级指派的数字他们不是没有完成,而是超额完成了),就俨然以今日的女主角的身份出现,满脸笑容地快步走到他跟前: “涅斯托尔・伊里奇,”为了讨好他,她甚至称起他的父名来了,“明天是谁赶车把特派员同志送回去呀?” 涅斯托尔狡滑地向她微微地挤了挤眼睛,喊道: “特派员同志,喂,特派员同志!我们今天的突击手表示愿意明天和你一起坐车上卡尔达跑一趟。你怎么样,不反对吧?” 特派贝走了过来。这是一个萎靡不振、憔悴猥琐的庄稼汉,脑袋上留着几绺头发。他看着娜斯焦娜的眼睛,脉脉含情地小声说了起来: “什么样的男人会反对呢?我就是做梦也不敢指望有这样一个伴儿啊。” 涅斯托尔象对自己人似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 “只是完事后你得放她回来。”他对娜斯焦娜递了个眼色。“你别把她留得太久了,就这样我们这里干活的人手就够少的了。” 明天她就要去卡尔达。这件事她还得跟米赫伊奇说一声,不过最好还是到明天早晨再说,今天,两千卢布的事就已经够他受的了。老天爷,她今后的生活将会怎么样?!他们将会怎么样?!怎么样?! ……她按安德烈在第一次会面时所约定的在第三天夜里把猎枪给他送了去。她还找到了一些子弹,但米赫伊奇那里没有多少散弹和火药,她勉勉强强弄了够装两三发的弹药。这当然太少了,安德烈就是这样说的,但是她又不敢到村子里去搜集,因为人们会马上告诉她公公的,这就会惊动他。村子很小,谁昨天向谁要点盐来着,谁又在面包烤成以前向谁借了一个大圆面包,这些小事村子里每个人都知道。娜斯焦娜已经从仓库的墙上悄悄地摘下了米赫伊奇那支被挂着的衣服遮住了的猎枪;等到他一旦发现猎枪不翼而飞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这,现在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这一次在澡堂里安德烈简直象是另外一个人。他没有使她害怕,也不是有点风吹革动就发抖,而是沉默地、不知所措地、沮丧地坐着,就那么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可怜他,心疼得差点没放声大哭。临走时,他才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秘密: “你要是出得来,就到安德烈耶夫斯科耶的河边的过冬的房子里来找我。我就在那里。”他用颤抖的声音恳求道:“来吧,娜斯焦娜。我等着你。只是连一条狗也不应让它看到你的行踪。” 为了送特派员去卡尔达,拔出了一匹好马――卡尔卡,这是涅斯托尔自己用的马。娜斯焦娜把它套在农庄主席专用的后座高大的大雪橇上,往里装了一些干草,把卡尔卡赶到了涅斯托尔的家门口,特派员是在他家过夜的。娜斯焦娜看到他们在那里刚刚坐下来喝茶,就先回到了自己家里,她想一口气都收拾好,免得回头再回家了。 早晨起床后,米赫伊奇甚至好象为娜斯焦娜能有机会进城而感到高兴。家里煤油已经用完了,米赫伊奇已经两次从马厩里偷偷地用瓶子装了些回来,有一次娜斯焦娜干脆拿着灯到娜季卡家里去装煤油。火柴也该添一点了,还需要盐。本来还想买肥皂的,但希望渺茫,早就见不到肥皂了,人们都用碱水洗衣服。在阿塔曼诺夫卡,从一九二O年起,也就是自从游击队员加弗里拉・阿珐纳西耶维奇把开杂货铺的女商贩西玛淹死在冰窟窿里之后,没有地方可以买到钉子,为了买一点不值一提的生活必需品都必须跑一趟卡尔达。 但特别使她感到满意的是米赫伊奇说的这么一句话: “你,姑娘,到卖猎具的地方去看看有没有火药和散弹。我倒是好久没打猎了,但是弹药还得存一点儿。也许,春天的时候狍子会跑到菜园子里来。” 他从小贮藏室里拿出装煤油用的铁罐子并把自己的狗皮袄扔到娜斯焦娜的脚跟前。 “今天等你回来不?” “不知道。要看商店的情况。事情办得完就回来。” “好吧,好吧。今天回不来就明天回来。”他一下子忍不住了,想起来了:“你昨天要是一清早就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就好了,就不会给我硬压上这两千卢布了。这是闹着玩儿的吗?啊?你不说话,姑娘?你应该昨天不说话或把你的舌头伸出一半交给我才对,而今天倒该说说话。好了,去吧,去吧。到了那里还应到村苏维埃跑一趟,打听打听,有没有安德烈的消息。邮局也去看一眼。说不定,已经有信或者什么公文在那里等着了。” 谢苗诺芙娜在炉炕上叨叨了已经不知道多少遍了: “我可不会一个人跟一个不认得的男人出去跑。再说,是如今这种世道。哦唷唷,我的上帝!都不知道,该挂在谁的脖子上才好啦。”谢苗诺芙娜有一半字母发音不清楚。“瞧着吧,一路上他会一会儿跟在雪橇后面跑,一会儿挨在她身边坐着。” “得了吧,得了吧,老太婆,别胡思乱想了,”米赫伊奇止住了她。“你不是躺着吗,你就躺你的,别想到什么就说起来没完。你可真会替人担心,你竟为娜斯焦娜担起心来了!” 第八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米赫伊奇是个好心肠的人。要不是他,娜斯焦娜这几年的日子会是很不好过的。谢苗诺芙娜要把她紧紧地拴在地里或家里干活,不放她离开一步。人们不禁要问,有谁会叫人看得入迷呢?要知道,全村就只有一个男人,而且是患癫痫病的涅斯托尔,正是因为他有这个病才没有让他上前线,而他自己的老婆是用四只眼睛在盯着他,用六只手在抓着他。米赫伊奇常常亲自硬把娜斯焦娜送到大门外:走吧,走吧,姑娘,到娘儿们那里去坐坐,聊聊天,笑一笑,你是年轻人,干吗和我们老头、老太太一起待在家里闷得慌。 米赫伊奇是个好心肠的人,但是看来,和他的关系很快也要变坏了。他一看,枪找不着了,再一看,这也没有了,那也没有了,而她却无言以对。往小偷身上推是不行的:事情一闹开,人们就要百般追问,到处调查,说不定忽然有人会这样想:为什么只偷古斯科夫家的东西?是不是自己家的人出现在附近?是不是自己人把自己家里的东西拿去用了?因为他知道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安德烈嘱咐过,即使对父亲,也不能稍稍暗示他回来的事。到那时候看你怎么应付吧。谢苗诺芙娜这两天已经丢了一个大圆面包了,那是娜斯焦娜在和安德烈第二次见面时给他带去的,她不得不想出了花招来,说是娜季卡借走了。可下一步怎么办呢? 因此娜斯焦娜急需去卡尔达。她把毛衣单裹在一个小包袱里随身带着,为了怕人家万一看不中那件毛衣,她把婚后第一年安德烈给她买的一条贵重而漂亮的、灰色的奥伦堡产的披肩也包上了。她带上这些东西是为了去换面粉。她给安德烈弄去了大约一桶左右的土豆,但她不敢给化面粉,因为柜里剩下的面粉一共也只够发两次面的。男人要是有面粉的话,生活总会好一些的,因为可以用它来做饼,一点一点地吃。她打算假装是替疏散来此地的玛露霞去换面粉的。卡尔达是个大村,要把事情瞒过去是办得到的。凑巧那件毛衣正好是娜斯焦娜去年冬天从玛露霞那里换来的,因此这件事情是真是假很难分辨。全卡尔达村都知道,玛露霞带着她那群孩子在整个战争期间就是靠她那些衣服维持生活的。 他们出发时天已经不早了,轮廓模糊的、透明的太阳已经升起了。过了主显节,天气早已冷得不那么厉害了。这天早晨天气凉爽、晴朗,气温随时都会回升。可以预料,到中午的时候天气还将更为暖和。卡尔卡一出村子就立刻大步轻捷地跑了起来,雪橇在积雪压平了的大路上象在冰上一样地滑动着,它的滑木嘎吱嘎吱愉快地响着。从覆盖着白雪的田野里升起袅袅的青色的水气,使人觉得,仿佛眼前的空气中飘垂着许多淡白色的绸带。几只乌鸦静静地停在光秃秃的白桦树上,象鸡那样张开了翅膀整理羽毛。周围的一切在阳光的照耀下,自由地,贪婪地呼吸着。离开春天还很远很远,但似乎已略有春意,已流露出春天的信息。 娜斯焦娜把皮袄扔在特派员脚跟前,脸朝前地在雪橇的头头上跪下来赶马。马蹄把雪踢得飞溅起来,打在她的脸上;娜斯焦娜眯着眼睛,但没有把脸转过去。她迎风疾驰,欣赏着这初露春意的风光,她觉得,这一天好象是特意为她安排的,这是她生活中意想不到的一个插曲。这一切使她激动、焦躁不安,使她很想不顾一切人,包括她自己的反对,硬干点什么。够了,象母鸡待在鸡笼里似的待得够久了,往前冲吧,娜斯焦娜!别害怕!娜斯焦娜,往前冲!你应当兴高采烈,不让人发觉你内心的忧伤。你不要胆怯,快马加鞭吧,疾驰吧,不必回头。 特派员纠缠着要和她说话,她不乐意地回答着。有这样一种男人,他好象-切都正常,可就不是个男人,只不过是虚有其表,此人就属于这种类型,他只会让妇女认购公债。他说起话来不象说话,倒象是在抽泣。他的脸呢,好象是洗坏了似的:他一生洗过多少次脸,全部表现在脸上了,就象在布上可以看出洗涤过度的痕迹一样,眼看着这儿那儿马上就要出现窟窿眼儿了。 他们越过田野,又经过一条小河,现在两旁出现了古老的云杉林。这里是死一般地寂静,既无风,又无声音,只有卡尔卡的铁蹄铿锵作响。偶而,积雪从树枝上落下来,扬起一阵雪珠,两旁的树木在大路上空互相交错,顶上细细的树梢有时也微微抖动一下,这就是它有生命的全部表现。 但特派员在这里出其不意地大胆起来。他坐着坐着忽然从后面抓住娜斯焦娜的双脚,把她撂倒在自己身上,象猪似地哼哧哼哧喘着气。娜斯焦娜灵敏地――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能有这样的本领――挣脱开并立刻把他从雪橇里推倒在雪地上;受惊的卡尔卡跑得更加快了,娜斯焦娜没有去勒住它,让特派员同志溜溜腿,活活血,暖和暖和吧。她独自一人象块木板似的度过了三年半孤单的生活,但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条件下她都不会看中这样一个人。现在,丈夫已经在身边了,他可不象这位似的,他不管怎样也总能使她感到快慰。 特派员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什么也没明白,还以为娜斯焦娜的抵抗是在跟他闹着玩儿的,因此又来纠缠她。于是她只好不客气了,让他放老实些。特派员眨巴起眼睛来,不敢轻举妄动了。半个小时后,他象是醒悟了似的,已经在夸自己的老婆,讲自己孩子们的事了。早就该这样了――娜斯焦娜想道。她放心了,赶着卡尔卡快快往前走。 他们赶到卡尔达时天还没黑,商店幸好还开着。她很运气,煤油也有,弹药也有,现在主要是靠这些在米赫伊奇面前打马虎眼了。她脑子里还立刻出现了应付公公的借口。第一天没有煤油,她等煤油来着。对这种理由是无法反驳的。肥皂娜斯焦娜当然没有弄到,但她买到了火柴和盐。她仔细地找了一番之后还发现有蜡烛,她买了五根。天才知道这些蜡烛是从哪里,从哪个教堂里弄来的。娜斯焦娜有生以来不记得合作社里卖过蜡烛,可现在这些已经陈旧得发黑、弯弯曲曲的蜡烛愁眉苦脸地躺在那里,似乎早就知道你要把它们买去。她准备带三根回家,两根留给安德烈,不管怎样,在需要时她男人的屋里可以有根蜡点一点,不管怎样,点起了蜡可以愉快些。 俗话说得对:你要是走运,就会诸事如意。傍晚时刻娜斯焦娜很顺利地就把毛衣换了半普特的面粉,根本没用得着把披肩拿出来。这使她高兴极了,很想连夜赶回去。但多亏上帝保佑,她后来改变了主意。夜里她根本没睡着觉,隔着墙听见卡尔卡在咯吱咯吱地嚼干草,听见它冷得抖动着身子,不停地倒腾着两条腿。她翻腾了一阵以后,悄悄地起了床,套上了卡尔卡,背着在那家住宿的女主人――一个认识的军属――往雪橇里装上够吃一天的草料就出发了。在她的后面没有听见一声狗吠,沉睡的村庄万籁俱寂。 越过了最靠近村边的几所房子后,娜斯焦娜把马往右面,往安加拉河那边赶。卡尔卡不解地停了下来,回家的路应该是直着往前走。娜斯焦娜发起火来,用缰绳把它狠狠地揍了一下。她又象昨天那样被一种焦躁不安的心情控制住了,她烦躁得浑身哆嗦起来,象发疟子似的,她简直想跳出雪橇跑到卡尔卡的前面去。快!快!她明明知道不能赶着马过安加拉河,马只要一碰上冰上的裂缝就会把腿折断,但她还是赶着马过去了。她急着要趁天还黑着的时候经过雷勃纳亚村,以免被人看见。心在猛烈地跳动着,随着激烈的心跳,娜斯焦娜的身体也在从雪橇的靠背上一直铺了下来的皮袄上而跳动着、翻动着,她挥舞着缰绳,嘴里大声喊着听不懂的、可怕的话。快些,快些……一切都让它快些。现在的一切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都让它快些发生吧。 直到过了雷勃纳亚村之后,她才放慢了速度,放松了缰绳。现在不远了。她的那种高度的兴奋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消失了,心灵感到一阵空虚。她觉得胸中发苦,好象吞进去了好多烟似的,可怎么会这样呢,娜斯焦娜自己也不知道。 夜色渐渐显得淡薄了,她知道,很快就要天亮了。 她边走边想:好啊,你,娜斯焦娜,又学会了偷,又学会了撒谎。可这还不过是开始,你,娜斯焦娜,将来会怎样呢?但她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罪,不承认自己有罪,她只想悄悄地看一眼未来,窥探一下这一切将如何了结。 后来,她让卡尔卡停下来,自己拉着缰绳,牵着它顺着冰丘往从岸边已看得见的狭谷走去,这时,天已破晓。 第九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喂,你好啊,”娜斯焦娜说道,小心翼翼翼地微笑了一下。 她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眼前。她赶着马过来并匆匆地把它拴在车辕上,留在小河旁,又轻手轻脚地走到过冬的房子跟前。这一切他都毫无所觉。他正头上蒙着皮袄在酣睡。只是在娜斯焦娜开门的时候,他才猛然跳下床,象是被气浪抛下来的,差点没摔倒。他头发蓬乱、呆若木鸡地在娜斯焦娜面前站着,半天不敢相信那就是娜斯焦娜。同时,他由于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怯懦而感到自怨自艾,同时也产生了自我嫌恶之情。 娜斯焦娜终于能够细细地打量他:仍然是那副微弯的、微微向右拧的身材;仍然是那张亚洲人式的长着翘鼻子的扁平的宽脸;腮帮子上满是一绺绺的黑色的胡须。深深陷进去的眼睛看起人来紧盯着,象是在挑衅,尖尖的喉结象梭子一般在喉头忽上忽下不停地移动着。他瘦了,脸瘦削了,身子好象也蜷缩起来了。但并不垂头丧气,看得出来,他仍然很有力气,很结实,好象,只要一碰他,他就会发出金属的铿锵声,只要敲一下,他就会象弹簧似地跳起来。他是娜斯焦娜熟悉的,亲近的人,她的亲人,可又好象是一个陌生的,和她素不相识的人;不是那个可以对他推心置腹的人;也不是三年半以前她送别的那个人。 “你瞧,”她抱歉地笑了笑,重新开始说道,“我是来看看你在这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你别担心,谁也没有看见我来。我今天是在你还在睡觉的时候从卡尔达坐着雪橇来的。我给你带来了一些艰难日子里用得着的东西。” “当前我所有的日子都是艰难的,”这是他第一次回答她的话。 他穿着棉裤和毛袜。娜斯焦娜这时才发现,他的半边脸冻伤了,有一块皮肤颜色发黑。他逐渐恢复了常态。他把双脚伸进毡靴,弄起炉子来了。娜斯焦娜刚要往门口走去,他把她拦住了: “你上哪儿?” “得把我的那些家当弄进来,大冷天在外面放着怎么行。” “那就一块儿去吧。” 他们只把煤油罐子留在雪橇里,其余的东西全都搬到了暖和的地方。然后他们把卡尔卡赶到小河上游拐弯的地方,给它卸了套,放它去吃干草。所有这一切他们都是默默无言地干着的,最多说上一句如“拿着”、“给我”这样必不可少的话,一点也不比在一起干活的陌生人亲近。娜斯焦娜仍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怎样去接近他。而他呢,也许是由于仍然不能克服他那张惊惶失措的心情而恼火,也许是犹疑不决,不知是否应该立即恢复那曾经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但不知这些年来是否还保存下来的关系。 他们在弄马的时候,屋子里热起来了,娜斯焦娜只得把外衣脱掉。她在垫着冷杉树枝的铺板上坐了片刻,随即又站起来――不,该干点什么使她自己和安德烈都能平静下来,用些什么小事把他们两人联在一起。刚才搬进来的许多零碎东西都乱七八糟地堆在门口,她走到那里,从皮袄里掏出了一个装着面粉的枕头套,向他夸耀着说: “看,我从卡尔达给你弄来了面粉,你可以烙饼吃。” 他匆匆地点了点头以示答复。 “这是怎么回事?”娜斯焦娜不高兴了。 “你为什么这样地接待我?话也不说一句。我可是半夜三更拚着命跑到你这儿来的,以为你会高兴。也许,我还是回去的好?” “我不放你走!” 他说这句话时是那么坚决,那么气势汹汹,那么明显地表示他有绝对的把握,使得娜斯焦娜明白了,他是不会,放她走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走的。她走到他跟前,伸出手来,无力地、象盲人似地摸索着碰了一下他的头。 他把苍白的脸转向她,说道: “难道你以为,你来了我不高兴?我高兴,娜斯焦娜,别提有多高兴啦!可现在我的欢乐是什么样的一种欢乐呀,它要求知道,它是否需要,能不能把它表霹出来?” 娜斯焦娜把头靠在他胸前: “我的上帝!你在说些什么呀?要知道,我对你并非外人。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年――是不是四年还太少?” 他轻轻地抓住了娜斯焦娜的胳膊,没有回答她的话,然后又放开了她。但她已经看到,安德烈会屈从于她,他正在逐渐平静下来,瞧,他的脑袋不禁往耸起的肩膀那边歪了过去,这个动作是他的情绪和缓了的可靠标志,而这个标志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过去她经常根据这一标志判断他的情绪:只要他把头往旁边一歪,那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你笑吧,闹吧,他一切都会原谅的,一切都会支持你的,而且还会闹得比你更欢,他好久好久不会安静下来,而且也不愿意安静下来。不,她身上还留下了过去的安德烈的某些痕迹。她向他微笑了一下,这是一种半矜持的、要求对方予以支持,报以爱情的微微一笑,她说道: “我可是今天才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你。你留着这样的胡子真有点怪。” “什么怪?” “有那么点……”她正想笑,又立刻轻轻地咬住嘴唇,止住了笑。“象树林里的妖怪。那次在澡塘里我弄不明白,是谁和我在一起――是你还是妖怪。我想,我为自己的男人坚守贞洁,可忽然和鬼怪搞在一起了。” “你觉得和鬼怪在一起怎么样?” “不错。不过,和自己的男人更好些。” “你真狡滑,谁也不得罪。下回你给我把剃刀带来,我要把这堆乌七八糟的毛去掉。” “为什么?” “免得象妖怪。”他说道,但他又马上改变了主意。“算了,我不剃了。让它挂在那儿吧。这样可以失去我本来面目。还是象个妖精好些。” “我的天!我怎么不给我的男人做点吃的呀,”娜斯焦娜忽然想起来了。“跑到这儿来就只顾得讲话了。”她在忙乱中竟然忘了,他们根本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唉,娘儿们!这就是好长时间没有人来打你的缘故。” 他仔细地看了看她,哼了一声说: “你是说,没有人来打你,是吗!” “是呀,怎么啦。” “那么说,你感到寂寞了?” “得啦,没有人来纠缠我,也不用我去教训什么人,叫他放规矩点。行了,坐下吧,我马上就弄好。” “哪怕煮点茶呢,”他想起来了。 “你来煮吧―一-你干吗傻待着,简直不象个活人。你这儿没有水还是怎么的?” 她喜欢当主妇并向丈夫发号施令,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过去这是很少有的,今后是否还会有则很难说。她让安德烈往炉子里添了把火,到小河边上去打了一趟水,然后她当着他的面解开了包袱,拿出一个黑麦做的大圆面包和一大块脂油。脂油是谢茁诺芙娜从秋天起就为他安德烈留起来的,那时他们正等着他回家探亲。假期虽然吹了,但是为了欢迎他而准备的好东西按照某种古老的、迷信的习惯却没有动:要是吃了为他准备的东西,那么,会面也就吹了。一个月以前娜斯焦娜偶然发现了这块脂油,它用布包着,塞在仓库架子上最靠里的一个角落里,于是她昨天就切下了半块。给谁留的正好还是给谁。大概在某个地方还存着一瓶家酿白酒,洒瓶上已经满是尘土了,但它还摆在那里,等待着安德烈踏进父亲的家门,等待着为他,这个日夜盼望的人,举杯。 还是在战前娜斯焦娜有一次在电影里(这神奇的玩意儿她一共才看过三次),瞧见一个城里的女人疯狂地热恋着自己的丈夫,不知道怎样讨他喜欢才好,就象喂小孩似的亲手给他丈夫喂起吃的来。娜斯焦娜现在想起了这个镜头之后,脑中忽然产生了一个过去从未有过的,但现在却叫她跃跃欲试的奇怪的念头,她也决定把脂油一块块送到安德烈嘴里,但他不要她这样做。她一方面为自己感到难为情,一方面又觉得很愉快,好象她已经跨过了某种小小的本来不好意思越过的界限,现在可以往前走了。但茶他们却不得不俩人共一个家什喝,他们把茶倒在军用水壶的小盖子里,递来递去地喝。安德烈喝了以后娜斯焦娜把盖子接过来,然后她再把它递给他,这种情形不知道为什么也使她激动。 环顾四周,恍如梦境。她出现在这所雕敝破旧、无人居住的房子里,脚下没有地板,只有一些胡乱铺上的锯成两半的圆木,头顶上,充当天花板的木板已经压弯,屋内四周,没有刨平的木板墙已经发黑,而且布满了陈年的蛛网。窗外,从山上塌下来的白雪堆积成一道围墙,尚未印上任何足迹,在阳光下耀眼欲花。身旁的安德烈在光天化日之下已为她确认无误,但却丝毫没有因此而变得易于为她所理解。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遥远的、荒僻的角落。这一切都使娜斯焦娜激动,同时又使她害怕。每当她稍微一分心,她就感到惊奇,怎么安德烈会出现在她身边,于是她就不得不经过相当的努力才能想起为什么他在这里。只能在这以后一切才能恢复原样,但仍然是不可靠的,动摇的,因而需要不断地把握住,免得它再漂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总之,这一切显得极不真实,犹如幻觉,宛如梦境。 娜斯焦娜象是自己在和自己捉迷藏;有时她相信,只要能忍耐,能等待,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切一定会有好的结局,有时她忽然又觉得,这一切使她如临深渊,胆战心惊。但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想法,表面装得很快活。明天如何,难以逆料,但今天是属于她的,几年来她只是在今天才安排了一个假日,使身心得到自由和休息。 她只吃了很少一点东西,为的是好给安德烈多留下一些。屋子里暖和和的,使她感到疲倦无力。她打了个呵欠。 “家里还以为我在卡尔达,可我却在你这儿,”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他们要是知道了可好。” 安德烈没有吭声。 她把皮袄垫在铺板上,脱掉毡靴躺了下来,把两只胳膊张得开开的。安德烈从桌子边上瞟了她一眼,而她呢,为了逗弄他,装得象睡着了似的,闭上眼睛默不作声。但他刚一走近,她就猛然抬起身子,跪在铺板上,向前欠着整个身子,象小姑娘一样大胆地、放连珠炮似地说; “走开,别糊弄人,我不认识你。” “什么?什么?” 第十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走开,别糊弄人,我不认识你。” “你瞧着!” 他打闹着向她扑了过去,她闪开了。屋子里闹腾起来,就象好久好久以前,他们共同生活的第一年那样。哦,他们可真够会闹的――弄得满屋子尘土飞扬。娜斯焦娜并非孱弱的女子,不是一下子就能屈从的。过去,他常常要弄得满身大汗才能使她讨饶。但现在她不知为什么不想检验他的力气,因此放下了双手。他照自己的意思去理解她,慌张忙乱起来,象个没有经验的孩子似的,于是她,为了不使他难堪,就小心翼翼地止住了他: “慢点儿,安德烈,别忙,不要那样。要知道,我的爱情长期缺乏养料,就象一匹瘦弱的牝马缺乏饲料一样。你别把它弄伤了,别催逼它。” 他顺从了她,而且还对她变得百般温柔体贴,迎合着她的愿望,猜测着她每一个细微的意向,这是他以前没有过的。 娜斯焦娜一面休息,一面体验到一种叫她怪难为情的,却又挺有趣的感觉,就好象在她身边的不是她自己的丈夫,而是她无权占有的别人的丈夫。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她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了,可是一瞬间,她觉得刚才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使她看到了自己遥远的未来;那里的情况与今日迥然不同,但就是在那里,闪现出来的也不是她一个人,虽然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进入她的眼帘,而她也不知道,那就是安德烈还是别人。大概就是安德烈吧,因为除他以外,她从未想过任何别人。 她想对他说点什么,说点贴心话,但她怎么也想不出来如何开头才好,于是她就问安德烈: “给我瞧瞧,你伤在哪里……” 他解开衬衣,露出胸口上面淡红的伤疤。娜斯焦娜小心地用手摸了摸。 “可怜的人儿……他们想把你打死……已经全长好了,不痛了吧?” “现在好些了,只是隐隐作痛。天气不好的时候尤其厉害。老是让人感觉到碍事,就好象有个东西老硌在那儿似的。还没有习惯过来。” 才不久,不过一个小时以前,她还弄不明白,她是怎样出现在这里的,为什么来到此地,可现在她已经觉得,她一向是待在这间屋子里的,她什么别的也不知道。凡是能想得起来的另一种生活里的东西都已抛在后面,而且是作为已经消逝的睡梦中的杂乱无章的片断遗留下来的。难道在某个地方还有人、战争、死亡和灾难?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而且,真的有过这种事情吗?过冬的小房子里有一股苦味,远离尘寰的极度的寂静使人昏昏欲睡,忘掉一切烦扰,让人沉醉在自由的、与世隔绝的生活之中。平静下来的身体十分惬意地舒展开来,默默地、昏昏沉沉地躺着,再也没有任何的愿望。 “如果我睡着了,你不会生气吧?”她用微弱的幸福的声音问道。 “睡吧,睡吧。” 他用一只胳膊肘支撑着稍稍抬起身子来瞧她,――她已经睡着了。她那被冬天的太阳晒得红红的圆脸显得十分柔和,在睡梦中流露出舒坦自在的微笑。这些年来这张脸变得稍稍粗糙了一些。过去,这张脸上总流露出一种少女特有的急不可耐与惊奇的神情:啊,那多么有意思,可后来呢?这种表情在他离家以前就已经开始消失,现在则消失得干干净净了。人生的神话很快就结束了,一切秘密已不再存在,如果现在偶而还会遇到某种令人惊奇的东西,那么,看来,那仍是过去的东西,在过去的仓促的生活道路上遗漏掉,而如今又重新得到体验的东西。 娜斯焦娜把双手放在胸口衣服敞开的部分,它们随着胸部起伏着,手指不时微微地颤动一下。安德烈发现,她的手也变得肿胀、粗重了,这是劳动的结果。她深深地、均匀地呼吸着,散发出温暖、甜蜜的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抱住娜斯焦娜,往她身边移了移,紧紧地挨着她,谛听着她心脏的跳动。它就在旁边十分清晰地扑通扑通地搏动着,每扑通一下都给他带来了隐约的、令人痛苦的不安。这种不安越来越强烈,但他不知道这种不安是如何产生的并预示着什么,因而变得更加焦躁。他再也躺不住了,坐了起来,轻轻地从铺板上爬了下来并回过头去悄悄地看了沉睡着的娜斯焦娜一眼。“睡吧,睡吧”,他不知为什么低声地这么说道,但他实际上却更希望她醒过来。待在她身边却又听不到她说话,放过她可能要说或要做的一切,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无法忍受的事,他一下子感到胸中极度冰冷,十分空虚,心里一阵发紧,他需要活动,需要温暖。 他走出屋外,强烈、刺眼的阳光突然向他袭来,使他眯起了眼睛。仿佛刚好悬在山上空的太阳正从山上往他这边滚来。雪冒着气,闪烁着银色星点,在淡淡的阴影里则泛出柔和的蓝光。空气中感觉到带有春天气息的温暖。屋顶角上的冰溜在滴滴答答地滴水。一些零星小块的土地上雪已融化,露出了光秃秃的地面,在那里水越橘正在挺拔地生长。 安德烈好象被空气憋住了似的吁吁地大口呼吸着。他出去了一趟,先是饮马,然后走到安加拉河边去看看有什么动静。但不安之感并没有消失,安德烈觉得,现在,就在这几分钟内,他由于自己的愚蠢正在失去某种重要的,一去不复返的、对他非常必要的东西,某种他以后再也无法找到的东西。 他回到了过冬的小房子里,娜斯焦娜还在睡。他坐立不安,又去紧贴着她,把头靠在她胸前,这种过度的接近使他感到呼吸困难,就又往后挪了一些。娜斯焦娜在梦中用手摸索着找到了他的头,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这使他的心情立刻轻松了许多。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到娜斯焦娜那只使他得到安慰的手在他的肩上,他朦胧地感到,好象他在慢慢地、一圈圈地旋转着,旋转着走进了一个温柔而又缥渺的境界――这向来能帮助他入睡,――于是就进入了梦乡。 他们是同时醒来的。娜斯焦娜睁开了眼睛,看了他一眼,他身子抖动了一下,醒来了。她对他微笑了一下。 透过窗户射进来的太阳的光点已远远地移到了门口,白昼已将到尽头。 “睡得真香,”娜斯焦娜说道。“已经记不得什么时候在大白天睡得这么香过。就是因为在你身旁。看着你我始终不敢相信这就是你。但在梦里,你瞧,我相信啦,我感动得全身都酥软了。我觉得非常非常地平静。 ” 醒来后,他们象是又一次重新见面似的,你瞧着我,我瞧着你,既感到惊奇,又好象在期待。娜斯焦娜想要起来,但他把她拦住了,这使她感到高兴,她笑了起来。 他们把将要进行的谈话一再拖延,虽然自己也明白,这次谈话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 “我要是回到那儿去的话,我就留在那儿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一直在撑着,一直在作战,没有畏缩不前,没有耍花招,可忽然心血来潮了。我真是憋了一股劲儿,简直憋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这不是无缘无故的。不管怎样,现在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无法挽回了。” 他闭着眼睛躺着,这样说起话来顺当些。他话里总带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天的怨气,这是憋了好久得不到发泄的怨气。 “可你怎么会,怎么会敢于这样做呢?”娜斯焦娜禁不住问道。“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我不知道,”他沉吟了片刻才回答,娜斯焦娜觉得他没有装假,没有撒谎。“我简直是忍无可忍了,我想你们想得无法活下去了。从那儿,也就是说,从前线,我当然是不会跑掉的。可这儿家就在身边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走啊,走啊……恐怕到部队还要快些哩。我并没有存心要跑。可再一想,往回走是干吗去呀?是送死。要死还不如死在这儿好些。哎,现在还说什么呀!找到个地方待着就行了。” “战争就要结束了,也许,会对你宽大处理的,”娜斯焦娜不太有把握地说道。 “不,对这样的事是不会宽大的。对干了这种事的人要枪毙三次,如果毙了以后还能把他提溜起来重新枪毙的话。这是杀鸡给猴子看。我的命运已经定了,现在没什么好为他奔忙的。我一边走着一边想:回来以后,我要看看娜斯焦娜,请求她原谅,请她原谅我毁了她的一生,原谅我没有必要地迫使她屈从于我,原谅我本可以好好地生活的时候弄得如此下场。说真的,为什么不好好地生活呢?我们都年青、健康,而且,真象是天生的一对,彼此各方面都很相称。活着吧,为此而高兴吧。可就是不,偏偏要在你面前任性胡闹,显出我当丈夫的威风。你瞧,这就叫犯糊涂。我自己也知道自己是犯糊涂。我也不完全是傻瓜,还是明白一些事理的,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过去总以为,来日方长,来得及的,够我们生活、够我们相爱的。可没想到竟然岁月蹉跎。我想,我要在娜斯焦娜眼前露一露面,向她忏悔,好使我在她的记忆中留下的不是一个恶魔,我要悄悄地从一旁看一眼父亲、母亲,然后就一头栽到雪堆里了此一生。小野兽会卖力给我办后事的。至于象现在这样和你待在一起,我并没有指望,也不敢指望。我有什么资格得到这样的幸福呢?如果生活正常的话,就凭这一点我也应该疼你。” “唉,你说这个干吗,说这个干吗,”娜斯焦娜开始说道,但他打断了她: “等一等。我既然已经开了头了,就让我说完。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现在,我把这些话留在自己肚子里干吗?毫无用处。心里有什么就都掏出来。我本来没打算回来久住的,我只想求得你的原谅,和你告别一下就走,可现在我很想拖到夏天再说。我想最后一次看看夏天。我就是非常想呀,有什么办法呢。今天,你使我感到温暖,由于高兴,我可以向你诉诉苦。”他压制着喉头的痉挛,呛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 第十一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我所求于你的不多,娜斯焦娜。你这就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你再忍耐几个月,你再隐瞒一下,到时候,我会消失掉的。但现在你要再忍耐一下。你已经为我受了不少罪了,你再为我受一次罪吧。” 娜斯焦娜觉得她应当跳起来,应当生气,但不知为什么不想动,她总的心情是如此沉重,因而此时此刻的感受反倒无须用言辞来表达了,因此她默不作声。他等了等,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我们再也不能堂堂正正地生活了。一天也不能。当你想见我的时候,当你可怜我的时候,你就到我这里来。我将要祷告,好让你来。我不能在人前露面,即使是临终前也不行。别的我还能将就,这一点我却要尽量坚持到底。我不愿意人家以后公开地指责你,指责父亲和母亲,不愿意人家去揣度我是怎样藏起来的,不愿意人家来嗅我的足迹。我不愿意人家胡猜一气,想得比实际情况更糟糕,也不愿意人家说三道四,议论我的是非。我不愿意。,他抬起身子坐在铺板上,脸一下子拉长了,变得非常苍白。“而你――你听见吗,娜斯焦娜? 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对谁也不能泄露这个秘密,说我来过了,无论什么时候,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不管对谁都不行。否则,我就是死了也要把你的舌头拔掉。” “你怎么啦,安德烈?!你怎么啦?!”娜斯焦娜吓坏了,她也抬起了身子,现在他俩胳膊肘靠着胳膊肘地并排坐着,她甚至可以听见他那困难的、振动胸膛的嗡嗡作响的呼吸声。 “我不是吓唬你。我干吗要吓唬你,娜斯焦娜?!你是我唯一的安慰。但是,不管我是活着还是死了,你要记住,要永远记住我的利害关系所在。将来,当所有这一切结束以后,你还可以把自己的生活扭转过来。你应当把他扭转过来,你还有时间。说不定,将来有一天你会很幸福,那时你为了自己的幸福就想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把心中的一切统统说出来。但唯独这件事你不要讲出去。你是唯一知道我的真情的人,别人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你不要成为他们的帮手。” “安德烈,凭什么我该让你这样对我说话?”娜斯焦娜问道。她茫然失措,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句只有女人才经常用的,哀求多于怨恨的问话自然而然地从她的嘴里冒了出来,而且听起来十分悲伤。但安德烈听到后好象反倒高兴,他愿意被这个问题制服而彻底平静下来。 “你一点也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你别生气,别生气了。我知道,你会懂得的。你一切都会懂得。我在别的情况下大概是不会讲这样的话的,但现在不得不如此。现在我连自己也弄不清楚,我在做什么,干吗要这样做。好象不是我自己在生活着,而是某个别人钻进了我的身躯在任意支配我。他总是要和我背道而驰,把我往绝路上拉!唉,其实也没什么,反正也快了。” “不知你为什么老是说得怪可怕的……” “别害怕。我不是在吓唬你――我是在吓唬自己。其实,吓唬自己也没有必要,因为更可怕的事不会再有了。这不过是因为在你跟前所以我就让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罢了。但一切该说的我都说了,一切我都预先警告过了。已经感到轻松些了。现在你说吧。” “叫我说什么呀……” “妈妈怎么样了,能走路吗?” “最近一年几乎都不下炕了。只有做饭时才下来一会儿。她根本不让我碰发面的桶,总要自己动手。我大概一辈子也学不会烤面包了。” “爸爸还在马棚里干活吗?” “可不是。要不是他,所有的马大概早就杀光了。只有他一个人看守着。他的身体也不行了。他老哼哼,累得太厉害了。而我前天还给了他一个极大的打击。” “怎么回事?” “认购公债的事。我一时糊涂,脱口就认购了两千。我头脑真够简单的,好象因为本来就没有两千卢布,所以不觉得可惜似的。可他连做梦也没听说过。但是他后来还是很高兴,还夸奖了我。” 娜斯焦娜抱歉地笑了一下,看了安德烈一眼。 “你目前不要扔下老人,”他说道,然后他又好象有些发呆,沉思起来。“妈妈大概不会拖很久的。不管怎么样得守着他们,照看他们。” “那么,安德烈,以后怎么办呢?”娜斯焦娜胆怯地问道,因为提了这样的问题自己也愣住了。“他们可是在等着哩,他们在盼望着,相信你很快就会有消息,就会来信告诉我们你在什么地方。战争结束后他们会怎么想呢?他们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希望,希望……”他跳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他们什么希望也没有。完了,没有希望了。我刚才已经把这个说清楚了。至于我在哪里嘛――你听我说这么一段事。我们医院里住过一个大尉。人们给他治了治病,然后把证件交给他,就象对我一样,让他回部队。第二天发现,那些证件被扔在邮箱里了。而大尉呢,已经无影无踪。他在哪儿呢?就连上帝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是人家看中了他的军装、钱财和口粮把他干掉了呢,还是他自己消灭了踪迹?反正有过这么个人,但后来再也不见了。问谁去呢?别说一个大尉了,找不到的人可有成千上万。有的人是在空中死去的,有的人已经埋葬在地下,有的人在人世间辗转受难,有的人躲了起来,有的人已经忘了自己是谁,总之,一切都搅在一起,乱了套了,理不出个头绪来。其实,现在我也是这样:不知是活着呢,还是死了。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的老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好等了。我们会在阴间见面说话的。也许,那里没有战争。而在这里,不管是弱者还是强者,统统都只有自己靠自己,别人谁也靠不上。” 娜斯焦娜没有去反驳他。他沉默片刻后,语气平静了一些。 “也不知道,到底怎样更好些:是明确知道你的儿子或者你的丈夫已经打死了好呢,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好些。对妻子来说,大概是知道实情好些,这样,她就可以安排自己的命运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事:你自己没活下来,可你得让她活呀。别妨碍她。可是,对于母亲呢?有多少母亲是情愿什么也不知道、情愿蒙着眼睛过日子的呢?她就是收到了死亡通知书也不愿意相信的,人家就是指给她看,他儿子埋葬在什么地方,埋葬他的同志就是亲自给他写信,她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因此,既然我不能给我的老人一线希望,那就让他们自以为远处还有一线光明吧,哪怕那不过是一团鬼火,实际上什么也没有。”他向娜斯焦娜转过身去,大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好了,关于这件事说到这里已经够了。你下床,让我们喝茶吧。你马上就该走了。你是走呢,还是……?也许,你还是留下来吧?” “我怎么能留下来呢?” “你还来吗?” “我要来的,安德烈,我要来。我或者干脆会跑过来。我现在已经认得路了。” “如果你不想来,就别来,不要勉强自己。我能支持下来,今天这一天够我受用好久的。” 娜斯焦娜想起来了: “噢哟,我给你把弹药带来了。差一点又给带回去了。”她轻盈地从铺板上跳下来,从屋角里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扒出来两只装着火药和散弹的粗麻布小口袋。“我给你倒一半出来。那一半带回去给爸爸,这是他指定要的。” “一半就足够足够的了,”安德烈高兴地在麻袋跟前忙乎起来。“现在我能活下去了,现在就是魔鬼我也不怕了。这是你赐给我的。你赐给了我一切。娜斯焦娜,你真是我心爱的妻子!”他紧紧地抱住她,把她稍稍地举了起来。她蹬着腿挣扎着。尖叫了起来,但他立刻小心翼翼地放开了她,冷冷地、闷闷不乐地自言自语道:“有了这样的妻子应当和她在人前堂堂皇皇地生活,而不应该是在洞穴里偷偷摸摸的。” “你算了吧!,娜斯焦娜激动得不得了,没听见他说什么。“你把我吓得心都缩紧了!我已经不习惯让人这样抱了。” “你多来几次,我会让你习惯起来的。” “我倒愿意每天都来。” “那么,问题在哪儿呢?” 该结束这长达一整天但仍然显得短促的会面了。已是暮色苍茫,屋角里的霉烂气味更重了,天花板上压弯了的木板显得更低了,更摇摇欲坠了,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飘浮不定和惶惶不安。谈话继续不下去了。 他们匆匆地喝了点茶;安德烈强迫娜斯焦娜吃点东西,她勉强吃了点脂油和面包。在她已经穿好衣服后,他默默地递给她一个圆形的发亮的玩意儿,上面有一些象小眼睛一样闪烁发光的小圆点。娜斯焦娜轻轻地哎了一声: “哎呀,这是什么宝贝哟?” “拿去吧,娜斯焦娜。这是表。我亲自从一个德国军官手上扒下来的。是从活人手上,而不是从死人手上。我已经用不着它了,可它对你还有用。如果你要卖它,别卖贱了,这是好表,瑞士产的。少于两千卢布不卖,它实际上不止值两千卢布。” “我的天呀,我连把它捏在手里都害怕。” “拿去吧。我没什么别的可给你的。” 他把她送到过安加拉河的路旁,在雪橇里把她抱在怀里,屏住呼吸停留了片刻,然后把卡尔卡抽了一鞭子,自己就跳到了雪地里。他久久地、久久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那越离越远的小黑点看不见为止,他脸上的肌肉也是一动不动,表情停滞,他的思想也好象停顿了、中断了。就这样…… ……娜斯焦娜一边走一边哭,她心如刀绞,痛苦万分,可为什么痛苦得那么厉害,她一下子还搞不清楚。她身上没有一种痛苦是明确的,没有一种痛苦能告诉她,该拿它怎么办,一切都被一种刺透心灵的、隐隐地折磨人的不安所占据。这就象你把糖盐各半地倒在茶里一口气吃光,这时,你身体里同样会产生收缩、停顿的感觉,在身体里,甜的和苦的各据各位。你刚刚尝到一点甜的滋味,马上就被咸味所冲淡,于是就苦味流遍全身,一直苦得穿透骨髓。 第十二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多少年来,娜斯焦娜的一切一直是和村子、家、工作紧紧地拴在一起的,她安分守己,爱护自己,因为,正是由于有她的一份力量,某种东西正在巩固起来,结成一个整体。可现在忽然一下子绳子松了――没有完全脱落,但是松了。现在,只要你有足够的自由和精力,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可是,上哪儿去呢?干什么去呢?她已经习惯于自己的这根纤绳,已经适应它了,她即使拿定主意,也是走不远的,而且她也无处可去。在这种情况下,怎能不茫然失措呢?不,想要把身上的绳索卸下来显然是不可能的,只有把它拉紧,然后等待着下一步的发展。逃避命运她是办不到的。她现在仍不得不在原来的熟人圈子中混,但她又觉得自己是处在这个圈子之外。她偷偷地瞧着别人的生活,而自己却是过着孤独的、秘密的生活。她要眼睛瞪得大大的,时刻提防着,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她必须多干活,少睡觉。她必须敷衍搪塞,遮掩说谎,但她知道这一切将会有什么结果。 而这一切的原因就在于,她的男人苟且偷生。 人孰无过,不然就不成其为人。但是否应当有这样的罪过呢?安德烈是承担不了这样的罪过的,很明显,这样的罪过不论经过多少日子也是无法弥补的。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承担。那么现在该怎么呢――扔下他不管?唾弃他?可是也许,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她也有责任,――她没有过错,但有责任。难道不是首先为了她他才对这个家那么怀恋的么?他害怕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甚至临死也无法对之说一句遗言的人不正是她么?他在父亲、母亲前都没有露面,但却对她开诚布公。也许,他推迟了死亡完全就是为了能和她在一起待一阵子。既然如此,那现在怎能拒绝他呢?只有根本没有心肠、不要心肠而只要一架能权衡利弊的天平的人才能拒绝他。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对外人――就算是个十足肮脏的人吧――也根本不应该把他轰走了事,更何况他是自己人,是亲人。如果不说是上帝,那就是生活本身把他们结合起来的,为的是要他们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遇到了什么不幸,都要待在一起。 活着的人们在那里,他呢,在这里。老天爷,你说说,该怎么办! 娜斯焦娜心情沉重,烦乱不安,但同时又感到十分空虚,就象待在一间全搬空了的房子里一样,一切都一目了然。现在,随便怎么安排都行。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每一个思想都能引起响亮的、带着问号的回声。这种空荡荡的感觉既使人毛骨悚然,又诱人奇思遐想。 白天安德烈・古斯科夫尽量不待在过冬的小房子里。这里不见得会有人来,但他觉得还是小心为好。每次出门之前,他总要把不多的一点家当塞到铺板下面,把火炕上的树枝扒成一堆,打扫干净自己的足印,然后背上猎枪,穿上滑雪板,顺着冰丘往小河上游方向滑去。他一般不往右拐而是往左拐,因为右边靠近雷勃纳亚村,而左边在整整三十俄里内没有人烟。 在树林里滑不快,因为雪不吃劲,可是古斯科夫在林中旷地的雪面冰凌上就和在冰上一样滑得飞快,他非常喜欢这种毫无阻碍的、可以使身体快得飞离地面的动作,觉得这能使他产生一种愉快的幻觉:往前,往前,到开阔的、自由自在的远方去,在那里不用害怕,不必躲藏,一切有形之物都可以显露其真实面目。 原始森林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雪地上铺着一层松针,斑斑点点地夹杂着一些树上的落叶。它好象正陷入沉思,尚未惊醒过来。但松树的枝杈已向上伸展,桦树光秃秃的枝条看来已经变软,空气里散发着剥落下来的树皮的发涩的树脂气味。白色和黑色在冬天里显得格外分明,遮盖了其它颜色,连枞树和小白杨树看上去也都一样地黑黝黝的,但经过一个星期的好天气,这两种颜色的对比已不那么鲜明,因而树上的每一个骨节更显得突出、清晰,而且看上去似乎更靠近了。有时候,猛然刮起一阵风,却再也不能卷起满天飞雪,雪已经牢牢地凝结在地面上,并且将在那里消融。当然,雪天还会有的,而且也不只一次两次,但那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而且新雪会紧紧地固着在积雪之上。摆在露天的粗木头的两侧已经变得湿润了。 古斯科夫顺着树木满山的山坡走了很长时间才到达下一个狭谷,然后他沿着狭谷来到了安加拉河畔。河流在这里向右流去,年复一年淤积起来的泥沙使河岸变得非常宽阔。这是异常富饶的河岸:野果、花草、蘑菇,应有尽有。传说过去此地某处曾有一座鞑靼人的村庄,但不知为什么鞑靼人很久以前就放弃了这块在别人的河上选中的地方,他们烧掉了房物扬长而去。是否果真如此,谁也不得而知,但前人在此劳动的痕迹,至今历历在目:这里有砍伐过的森林、有田地和刈草场。 古斯科夫又沿着河岸走了,他不是在走,而是在滑行,他顺着雪面冰凌向安加拉河上游前进。 在这里也得躲躲藏藏,但已用不着那么害怕了,因为这片地方属于两个地区的交界,无人管辖。人们因分属不同的行政区,彼此不大相识。这里如果放一枪,虽然四面八方都能听到,但不管哪一方向的人都认为枪声来自另一方,上游的人会以为是下游的人开的枪,而下游的人则以为是上游的人开的枪。古斯科夫只敢在这里打猎。 两天来他在安加拉河岸边侦察着山羊的踪迹,而且已经有两次看见它们穿过石岛过河。第三天他登上石岛,在低低的、倾斜度不太大的岬角上安排了一个隐藏的地方,这个岬角是山羊必经之路,而且从这里看去,两岸情况尽收眼底,左岸离得近一点,右岸远一点。从这里可以环顾四周,从这个意义上说,地点选得很合适。但它正当风口,从下游来的风刮得非常猛烈,象鞭子抽似的。这个岛上乱石横堆,象一座巨大的古墓,古斯科夫为了避风,躲进了山石堆中,他忽然在一道裂缝后面发现一个深深地拐向一边的凹进去的地方,颇象一个洞穴,地上还有多年前生过篝火的痕迹。古斯科夫向四周环顾了一番后诧异地哼了一声,接着放声大笑起来,他想都没想到会有这样意外的发现。他相信,这块地方会对他有用,虽然他现在还不清楚,怎样对他有用,为什么会对他有用。 他燃起篝火取暖。身子暖和过来以后古斯科夫打定了主意,如果今天捕获不到猎物,他就不回到过冬的小房子里去了,他就在这里过夜。干吗徒劳往返弄得精疲力尽!现在,岛上也有了栖身之所,而且是多么好的栖身之所呀!夜里当然很冷,但生上火也并不可怕。过去也曾有人在此藏身,也许是躲避坏天气,也许是躲人。看来更可能是躲人,如果不是十分必要,什么人会鬼使神差地往这个地方跑呢?瞧,这儿遗留下许多已经发黑、变硬的篝火的灰烬,说明那个人在这里度过了不止一个夜晚。不过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看来,他是遇上了长期的坏天气――他自己命运中阴雨连绵的坏天气。 安德烈怎么早没想到上石岛去看看呢?就在身旁,可把它放过去了。多少次他坐船经过这座岛,睁大了眼睛看着它的悬崖峭壁,可就是没有想到上去看看。这座岛四周陡峭,满布石头和落叶松,使他感到陌生而不舒服。大概,在别人眼里它也并不好一些。 安德烈留在岛上过夜了,他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愉快感,因为他觉得躺在洞穴里,就象是躺在石头当中、石头的心坎里一样,人们无论从哪边也够不着他。早在傍晚他就烧了一些枯枝,把准备垫在身子底下的木头烤热了,因而暖暖和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没有他平日的那种忧心忡忡,没有那种持续不断的异常的紧张,这种紧张感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 早上醒来,他先把茶煮开,用军用水壶喝着茶,动不动就烫着了嘴唇。喝完茶他勉强站起来,费老大劲才走到冷空气里去……因此当他到达岬角时,天已经不早了。下游刮来的风已经停了,但却又无声无息地、均匀地刮起了北风。晨曦是暗淡的、朦胧的,使野兽和人都感到必须小心行动。山羊未必会在这种捉摸不定、变幻无常的天气远行渡河。恐怕应该顺着山脊悄悄地往回走,这样倒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遇上一只松鼠。 他考虑着该怎么办,但当他向他准备前往的左岸转过身子时,他忽然看见三头山羊弯曲着前腿从陡岸上跑下来。就是它们,就是这几头可爱的山羊。他退到落叶松后面,把枪从肩上取了下来。山羊的脚陷在变硬了的雪里,它们困难地、不均匀地跳跃着经过河岔子直奔他来。奇怪,什么东西把这几头羊都吸引过来了呢?也许,它们想在树林子里待一会儿,驱散它们的恐惧,哪怕是只有一瞬问也好,然后,它们再到开阔的、危险的空地上去。 它们一个跟着一个越走越近了。古斯科夫已经听到它们咕咕的呼吸声,象是脾脏内在冒泡似的。当它们走到离岬角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时,不知什么动静使它们警觉了起来,于是领头的那只山羊突然转向下游去了。安德烈赶紧用双筒猎枪连放两枪,跑在最后的那只小山羊踉跄了一下,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跳了起来,它高高地纵身在空中,但已不是向前,而是向旁落下,倒在雪地上。 古斯科夫跑到它跟前时它还活着。它发出嘶哑的声音,踢动着腿把雪往身子下面扒;它双眼充血,脑袋不断地挣扎着要抬起来但还是垂了下去。古斯科夫本应再给它一下,把它打死,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站在那里看着这只动物临死前如何痛苦地挣扎,看着它身上的痉挛时缓时急,看着它的脑袋在雪地上乱动,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尽量一个动作也不错过。在它快死的时候,他把它的头稍稍抬起,看一看它的眼睛,好象是为了答复他这一瞥似的它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于是在这双眼睛的漂浮不定的深处他看到了酷似他自己的两张头发蓬松、极其可怕的象鬼一样的脸。 第十三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他等待着看它临终前最后一个动作,他想记住这个动作是如何反映在它眼睛里的,但他没有看到。他觉得,小山羊的眼睛在这一瞬间是往自己心里看。 有时他也到上面的过冬的房子里去。它比下面的那所结实一些、宽敞一些;这所坐落在陡峭的小山岗上的木头房子看起来象是永存不朽的。它周围的田地早就荒芜了,长满了乱七八糟的野草,但就在近旁,在一排稀疏的白杨树后面,有一块圆形的、使人感到愉快的林中旷地。一次,经过一番沉思之后,古斯科夫忽然非常希望死后能埋葬在这个地方,在白杨树丛和林中旷地交界的地方。这里土地干燥,环境宜人,树上飘下落叶,鸟儿在花丛中歌唱,而坐落在这里的房子能使野兽不敢靠近。 这所过冬的房子里没有炉子(不知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不嫌麻烦地硬是搬到了河边弄走),也许,这样更好些,不然的话,说不定他忍不住就会生起火来,这样,阿塔曼诺夫卡村就会看得清清楚楚,这儿山上在冒烟。等到天气暖和他必须搬到这里来住的时候,炉子也用不着了,而目前他只是白天跑来休息休息,他刚一觉得冷就活动肢体,没有火也能暖和过来。而且,气温正在回升,有几天太阳晒得皮袄都有点穿不住了。 很快河水就要解冻,就要淙淙地流动起来,可他既没有靴子,也没有绒衣。 安德烈发现,他在这里待着的时候,人就变糊涂了,和在下面待着时完全不一样。在下面他感到平静一些、习惯一些,在那里他一切正常,无须费劲,他生活着,思考着,逐渐把生活稳定下来,而且一点一点地为下一步作出安排:明天干什么,到哪儿去,怎样把这样东西、那样东西弄到手,如何充饥?他既不往前想得很远,也尽量不回想过去,脑子里想的只是一些来到这里以后才开始的事,现在的这种只顾肚皮和活命的生活对他倒很合适。可在这里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老是处于一种病态之中,脑子里涌现出许多不必要的思想,他非常想把这些思绪收起来,但无论他怎样努力,也无法把它归拢,而且还老产生他强制自己不去想的,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的一种来得过迟的愚蠢的悔恨心情。 何必冥思苦想,思考问题,白白地折磨自己呢?胳膊肘虽近,可就是咬不着。 有一次,当他想起这句俗语时,他曾用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的胳膊肘,拚命地试图用牙齿去咬它,他心想,说不定真能咬到它呢?但是总也够不着它,脖子都扭痛了也没够着,于是他笑了起来,觉得很满意:人们说的是对的,看来,在他这么做以前,别人也都试过了,可是全都没有成功。 在这里他憎恨自己,也害怕自己,因自己的存在而感到苦恼,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使自己懊丧得更厉害些,让自己的处境比目前更糟糕些。他一面折磨着自己,一面威胁着自己说:等着瞧吧,会有那么一天的,末日会来临的!然后又怀着恐惧的心情忽然明白过来:是真的,会有那么一天的,末日会来临的!而且到那时候真会叫你够呛的,会叫你起也起不来,清醒也清醒不过来。 他不知道这些糊涂念头是什么引起的。是那所好象老也坏不了的过冬小房子呢,还是房子周围那块很有生气、使人心情愉快的地方引起的,从这块地方透过树林可以看见安加拉河累积着大群冰块的河面和远在对岸的阿塔曼诺夫卡村。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总之,搞不清楚。但是,这些糊涂念头找上门来了,缠住你了,你就再也别想摆脱它了。 可正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吸引他到这里来,就象吸引他去干一件快活的,一下子就能干成的坏事似的。 在打死第一只山羊的一个星期之后,他又在那石岛上打死了第二只山羊,他把它放在雪橇上拖了回来,当他在下面的过冬的房子边上剥去山羊皮、拾掇完毕时天已经黑了。于是他把山羊肉放在屋顶下面,准备到天亮后再处理。 清晨,他打开门出去时,一下愣住了。一条大灰狗一个大步从门旁跳开,呲着牙紧盯住他。古斯科夫在刹那间没有想到这是一条狼。它又瘦又长,身上一绺绺的毛乱莲蓬的、横七竖八,就象是在换毛似的,它恶狠狠地看着古斯科夫,使他不由自主地抓起了猎枪。但是安德烈冷静下来,没有开枪。这是一条有经验的老狼,它躲开对准它的枪口往山里跑去,但它没听见枪声,就又停下来嗥叫起来。 从此它每天夜里来到房前。它教会了古斯科夫嗥叫。 它在房后找个地方待下来就发出它那可怕的、拖得很长很长的尖叫声。世间的一切在这声音前都黯然失色,这声音象薄薄的锋利的刀刃一样,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逼近你的喉头。古斯科夫因无法吓倒这头野兽而感到难受,因此有一天他把门打开了一点,不怀好意地故意模仿着它的声音和它对着叫了起来。他一叫,自己也大吃一惊,因为他的声音和狼的声音相似极了。好啊,真是名符其实的一句话:和狼在一起生活就得和狼一样地嗥叫。“用得着的,以后可以用它来吓唬吓唬好人”,古斯科夫怀着幸灾乐祸的、仇念深重的骄傲心情想道。 他仔细地倾听狼叫,然后带着某种喜悦的心情狂热地、追不及待地和了上去。而狼呢,在他学得不象的时候似乎在用自己的嗥叫纠正他的叫声。古斯科夫逐渐地,一夜一夜地琢磨如何在喉咙上使劲,把头往后仰,终于把声音中多余的嘶哑声去掉,学会了发出高而纯的狼嗥声,使它盘旋在空中袅袅而上。 最后,狼忍受不住了,不再到过冬的房子这边来。但现在安德烈没有它也能叫了。当他感到心中极其难受时,他就打开房门,好象为了开心,为了解闷似的,对着原始森林发出如怨如诉,若有所求的野兽嗥叫声。他仔细地听着,在从他身边、一直到周围老远的地方,一切都由于他的嗥叫而变成一片死寂。 三月中马克西姆・沃洛格任回到了阿塔曼诺夫卡,这是村里第一次有人从前线回来,虽然,如果算上彼得・卢科弗尼科夫,他也并不是第一个。彼得在战争第二年就获准回家了,但那是让他回家等死的。他时而发高烧,时而冷得打战,在床上折腾了两个月,几乎没出过门,刚一过圣母节,等到地里和菜园子里的作物都收割干净,他就静悄悄地死去了。他死后埋葬在家乡而不是在异乡,也算是他的运气了。 而马克西姆,虽然负了伤,却是回来过日子的,而且是完全、彻底地回来了。整个阿塔曼诺夫卡村都振奋起来了。既然已经开始把伤员遣散回家,那就是说,战争真的快要结束了,那就是说,接着第一个人之后,其他人也将陆续回来。重要的是要有第一个人留下足迹,然后别人就会沿着这足迹走来。其实,该回来的人剩下也不多了。喜欢什么都计算得清清楚楚的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早就用数字表现了出来,阿塔曼诺夫卡的庄稼汉是怎样一个个消失的:两个人在苏芬战争中牺牲了,十八个人在战争中上了前线。到今天为止,一个人(马克西姆・沃洛格任)确实无疑地活着,一个人(彼得・卢科弗尼科夫)确实无疑地死去了,已经埋在墓地里了,有十份死亡通知书在娘儿们手里,其他人还在打仗。这是极其简单的算术,村子才一点点大,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那一天,娜斯焦娜、娜季卡和莉莎・沃洛格任娜三人在仓库旁风轮上扬大麦种,午饭后涅斯托尔骑在他的卡尔卡上飞驰而来,他把马一勒,让它直立了起来,喊道: “喂,莉莎维塔,赶紧跳上我的马吧。快点,我这是在跟你说,马克西姆回来了。” 莉莎从他身旁往后退了一步,脸刷地一下变白了,然后她忽然吼叫了起来,嚎啕着往村里跑去。这时,阿塔曼诺夫卡已经翻腾起来了。从山上仓库附近可以看到,孩子们和狗都往村子地势高的那一头沃洛格任家里跑,老人们也都激动地交谈着往那边走。涅斯托尔又骑着马不知往哪儿跑去了,一边跑还一边放枪,使村子里变得更加乱哄哄的。人们匆匆地闪开他,卡尔卡被枪声吓得又蹦又叫,但现在没有办法制止涅斯托尔,他不停地放枪,骑着马一会儿冲向村子这头,一会儿又冲往那头。 “他倒是用这股子劲去打仗呀,”娜季卡气愤地说道,“满象个将军似的。” 她坐到了种子口袋上,仍然气愤地,拚命地发泄着说: “我的那个好吃懒做的汉子没能活下来……你干吗盯着我瞧?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她气势汹汹地冲着娜斯焦娜说,娜斯焦娜吃惊地看着她。“留下一大堆孩子……然后来了通知书,上面写着:‘英勇牺牲’。现在叫我守着这‘英勇牺牲’能怎么办?我能用它去养活孩子吗?”娜季卡用头朝她家那边指了指,她的三个孩子都在那里待着,她哭了起来,抹得满是尘土的脸上到处是眼泪。“我带着这群孩子现在谁会要我?可我现在才二十七岁。二十七岁,但已经完了,我已经把我的一生结束了。去它的。” 这一天不再干活了。她们把扬好的大麦收起来就各自回家,路过仓库管理员的家时,她们敲了敲门,让她去把仓库锁起来。 家里连谢苗诺荚娜都从俄罗斯式炉炕上爬了下来,她一面啊哟哎呀地喊着,一面挪动着她浮肿的双腿,每走一步都要坐一坐。心神不定、惘然不知所措的米赫伊奇在她旁边转来转去。看见娜斯焦娜回来他很高兴: “马克西姆・沃洛格任回来了,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 “你没上他那儿去? ” “没有。” “应该去一趟……也许,他知道一点关于安德烈的消息。” “你,老头儿,应该自己跑一趟,”谢苗诺芙娜呻吟般地说起话来。“这样牢靠些。她可是连问都不懂得该怎么问。” “有什么好问的?要有消息他自己会说的。” “哎,你知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第十四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第十五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第十六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九中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 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ww.69zw.com或百度搜索六九中文 第十七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娜斯焦娜相信,自从安德烈离开家以后,她一定是通过某种方式在暗暗影响他的命运。她相信并且害怕这一点,她怕她大概只是为自己而活着,只想着自己,也只是为了自己一个人才等待他。于是她现在等到了:喏,娜斯焦娜,把他拿去吧,只是不能给任何人看见。她现在是一个人,在人群中她完全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她既不能和人家说话,也不能和人家一起哭泣,一切都只能藏在心里。但是下一步呢?下一步该怎么办?怎样把他从不幸中解救出来?应该怎样生活才能不犯错误、不迷途,却又能给他以帮助?现在他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有责任。 她悄悄地离开宴席溜到了街上。已经很晚了,孩子们和狗都各自回家了。村子的下坡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只有沃洛格任家照得亮堂堂的窗子里传出来歌声,娜斯焦娜在窗口又站了一会儿就拐到通往安加拉河的僻静小巷里去了。离开人群后她感到轻松些,然后她点了几下头,暗中责备着自己,你瞧,弄到什么地步了,过去,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她总是要和别人待在一起,而现在却相反,得躲着他们。她心中的痛楚已经迟钝了,但呼吸起来不知什么缘故好象是在呻吟似的,忧怨而悲伤。娜斯焦娜用整个胸部长吁了一口气,把心中这种自然而然地冒出来的呻吟声压了下去,然后她在冻了冰的河面上沿着岸边往下游走去,一路小心地绕过许多冰窟窿。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看着对岸,看着岛后若隐若现的死角,安德烈就藏在那里,她既相信,又不相信,他就在那里,就在近旁;突然,在她神智迷离恍惚的一瞬间,她觉得,刚才,一分钟以前,许多事情都是她臆想出来的:马克西姆回家了,安德烈跑回来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她把虚构的情景想象得象真的一样,居然自己也信以为真。如果她现在到安德烈耶夫斯科耶去,她什么人也不会找到的。但这种不可能的一瞬间一下子就过去了,只剩下懊丧的感觉,而现实则更加咄咄逼人:什么也不是臆想出来的,一切都是真的。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她登上了陡岸,最后回头往安德烈耶夫斯科耶看了一眼,就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去,她还得向米赫伊奇报告,马克西姆一点也不知道安德烈的消息。除了她,谁都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但这可是她即使昏过去了也不能说走嘴的。 这天早上,娜斯焦娜还根本不想到哪儿去,但将近吃午饭的時候,大雪已经铺天盖地。娜斯焦娜忽然想起,水桶已经见底,因此要趁天气还没有完全变坏以前赶紧到河边去打水。安加拉河上游刮起了呼呼的大风,潮湿的、黏糊糊的雪片在空中形成一股细长的浊流向下游飞旋而去。娜斯焦娜隔着漫天乱舞的飞雪习惯地向现在已看不清楚的对岸瞧了一眼,心想,现在上那儿去倒挺好,谁也不会发现。这不过是偶而出现的一闪念,但这个念头却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她心血来潮地想:果真上那儿去一趟怎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去一趟,怎么样?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她匆匆地把水挑了回来,一面压制着内心的渴望,一面心里却明白,她是去定了。这一瞬间作出的决定引起她一阵狂喜和不顾一切的决心;仿佛是,不管谁现在来阻拦她,她都要想法把他骗过去、逃掉。 但是谁也没有阻拦:米赫伊奇在马棚里,婆婆呢,象往常一样,在炉炕上打瞌睡。娜斯焦娜顷刻之间就从地下室拿出了一桶土豆,倒了一些在小铁锅里,这样,如果翁姑晚上想煮土豆就不必费事了,剩下的她都倒在帆布口袋里。她又到仓库里跑了一趟,拿来了早就藏好的一小口袋豌豆,切了半个面包。面包是黄颜色的,也掺了豌豆粉。现在整个村子成了豆粒儿叮当作响的豌豆王国,原来,不久以前集体农庄忽然大方起来,给大伙儿发了将近一千公斤的豌豆,因此现在大家都吃着豌豆面包,嚼着豌豆粒就豌豆粥喝。 娜斯焦娜很快就准备好了。她把早晨穿上的暖鞋脱下换上毡靴,把绒衣换成绒布短上衣,有些不好意思地顺便照了照镜子。可能,穿着绒衣过安加拉河更加方便一点,但她想在丈夫眼里显得整齐些。他也许不会注意到这些,他在那里没法把她和别人比较,但她穿着只有出门才穿的衣服自己也感到更加有节日的气氛,也更加整洁些,而且,脱下了原来的衣服好象随之也卸下了某种劳动的重担,某种对工作的劳役性的依附,在那种重担和依附下你都记不得你是谁,你是不是女人,你的身心处于何种境地,你心中有何感受,你什么也记不得,你只知道干了又干,拚命了又拚命。因此娜斯焦娜喜欢晚上干完活以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哪怕穿的时间不长也好,那时她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自己的青春和美丽,这是一种变幻莫测的财富,你越是把它深藏起来,越是不去想它,它就会越快地消逝掉。换好衣服后,娜斯焦娜连走起路来也小心翼翼,好象生怕伤害了她身上的某种东西一样,她微笑起来也显得更加温柔、和蔼,仍然好象是在保护某种她自己的、只关系到她一个人的、时机尚未到来的秘密。在这种时刻她不与战争、贫困、孤寂妥协,而是爱护自己,准备着迎接未来的幸福生活。娜斯焦娜知道:人的青春与岁月一同消逝,而心灵之变得冷漠无情,可能早于衰老的来临,这是她最害怕的。有多少人——他们既健康又精力充沛——不能使自己独有的、上帝赐予他们的感情有别于一般的、庸俗的感情。这种人就是在躺到床上去的时候也是带着吃饭前所具有的那种快感,即随时可以产生的、适合一切场合的快感:只要得到充分满足就行。他们无论是哭是笑,都要环顾四周,看看别人是否看见了或听见了。他们的痛哭或欢笑,他们生怕白流了眼泪。这些人已经失去了他们自己特有的感情,你要是用特殊的感情去接触他们,他们不能理解,毫无所动,他们胸中没有一根心弦会敏锐地颤抖起来作为回答,迟了,感情的火花已经熄灭,心已经僵硬了,他们自己也感动不了任何别人。而这一切是由于他们当初不善于或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心灵的结果,他们忘掉了自己,失去了自己,以后就再也想不起,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娜斯焦娜收拾了不到十分钟,可她觉得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她实在是迫不及待地要走。她终于提起口袋跑上了街。她停留了片刻,匆匆地向四面环顾了一下,同时也适应一下刮过来的大风。小心一些总是好的,因而她加快脚步穿过牛棚。即使万一真让人看见也没有什么关系,虽然暴风雪这么厉害,难道她有事就不到澡塘去了吗?这里,澡塘附近,风雪卷起一层又一层的旋涡,连近处的房子都几乎看不清了;娜斯焦娜已经毫不胆怯地走到了冰上,然后往右拐,前面就是过河的路。直到现在她才猛然想起道路可能会被大雪覆盖,万一果真如此,就只好猜测着方向摸索着往前走,但现在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在这种风雪弥漫的时刻很快就会迷路,会找不到河岸,会顺着风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而风正在使劲地要把你吹倒,把你卷走,使你根本掌握不住方向。但现在幸而还看得见路,它只是在一些冰群前才被雪埋住,大部分地方的雪都被风刮走了。 走路的时候必须低弯着腰,把脸藏起来,否则湿漉漉的雪团源源不绝地迎面扑来,会把你憋得气都喘不上来。风象一股汹涌的急流均匀而猛烈地奔腾着,连续不断。它象是穿过烟囱似地发出强烈而悠长的呼啸,但透过呼啸声还可清楚地听到另一种声音——飞雪的沙沙声。现在三步以外已经什么也看不清了,虽然四周看上去很亮,但这是一种微白的、目光不能透过的光亮,它不断地飞速移动,若隐若现,如在雾中一般。光秃秃地竖在那里的冰块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雪一撞上去就向四面飞溅而起,而风又把这些溅起的雪珠一把抓住卷走了。 这么大的风是从哪里来的?在娜斯焦娜的记忆里,这个季节从来未曾有过这么大的暴风雪。三月已经快完了,春天就要来临了。 她开始看不清路了,暂时还模糊可辨,偶而还能找得到,而且每次总是在左面找到的,因为风老把她往右刮;不管娜斯焦娜怎样拚命使劲,怎样想方设法在大风下掌握住方向,风还是把她往下游推。可以想象,如果现在完全看不见路了,她不知会被风刮到哪里去。但现在要找出那条被雪橇压平的路已经越来越困难了。积雪的雪堆不断增大而且连成一片。娜斯焦娜寻找着从割草地往回运干草时掉在路两旁的一束一束冻住了的干草和一小堆一小堆表面已经融化的蘑菇状的马粪,她是沿着这些标志往前走的。她已经累了,她起先一时糊涂使足了劲跑,因此很快就浑身发热,沉重的口袋把手都勒痛了,风逼得她连气也透不过来,脚老是陷在雪里,毡靴上粘满了泥雪,头巾和上衣全都湿透了。说实在的,风倒并不冷,是南风,但正因为它不冷,所以使人感到一切都潮湿,都是黏糊糊的,也说不清,到底刮什么样的风好些。 她仔细地往左看,寻找着一座岛;最好能先到那里,到了那里就好办了,那里有一条窄窄的小河,可以沿着它走一条直路。娜斯焦娜并不担心她到不了那里,她会走到的,她不会迷失方向,但她希望抵达对岸时尽量靠近狭谷,免得老在岸边来回折腾,寻找狭谷在哪里。至于抱着困难的步子迎着暴风雪走路,她倒一点也不懊悔,因为她觉得她应该去,也许,今天天气忽然变坏就是为了掩护她,为了不让外人看见她。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相信还会有一个干燥、暖和的地方,不相信回头她会脱掉毡靴,伸直酸痛的两腿并且懒洋洋地微微闭上眼睛,她觉得,这是非常非常遥远的,几乎是神话里的故事。 她到底还是迷了路,脚下所有的东西都被风刮得乱七八糟,在不断移动,她再也找不到路了。娜斯焦娜于是决定改变一下方向逆风而行,这样走到河岸后,小河肯定就在右边。但她仍然为她没有牢牢地循着那条路走下去而感到懊丧;娜斯焦娜并不害怕,她仅仅由于懊丧和疲倦而啜泣了一下,而且不知为什么喊了一声安德烈的名字。要指望谁能听见她的喊声,那是愚蠢的,一一她的声音立刻被揉成一团吹走了。 第十八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她又走了好久,而且已经记不太清楚是往哪里走的,但一次一抬头,忽然发现已经不需要立刻把脸藏起来了。风好象小了些。她停下来向周围看了看:她身后的风还是毫无顾忌地拚命地刮着,可在这里,风象是遇到了什么障碍,在什么东西上擦过了一下似的,因而不是一股劲儿直冲过来。再往前走不远,娜斯焦娜看见了岸。可那不是岛,岛被她错过去了,那已经是陆地。谢天谢地,她总算是过了安加拉河,现在只要找列安德烈耶夫斯科耶就行了。娜斯焦娜看了行河岸,根据它的弯曲程度她就看出来岛后面的一块高高的、满布树林的岬地现在已落在她左面了;看来,正是它把风挡住了。这么说,就象她预料的那样,她应该沿着河岸往下游走。现在几乎可以算是达到目的地了,已经不远了。山上的松林低声地、模糊不清地呼啸着,在笔直的岸边的一小块草地上,光秃秃的白桦和白杨在风中摆动。娜斯焦娜尽量背过脸去不往右边看,因为那边风雪还和原来一样喧腾着。风从背后推着她,她双脚倒不过来,踉踉跄跄地走着,有一次她跌倒了,袋子里掉出来两个土豆,但她不知为什么怀着一种不由自主的烦闷不想把土豆捡起来,而是把它们留在雪地里冻着。 她走着走着差一点错过了那条小河,还好及时发现了有一股猛烈的力量把雪吸往一旁,就立刻停步。否则,瞧着吧,她就要跑到雷勃纳亚去了。娜斯焦娜不明白她今天算是走运还是不走运,她好象是很顺利地过了安加拉河,没有迷路,没有累倒,在一片迷茫中几乎没有走冤枉路,要是别人的话,准会感到高兴,会觉得一切顺利,可她却相反,不知为什么觉得一切都倒了过来,一切都不正常,都不是可能发生的那个样子。她的情绪一开始就变坏了,并不仅仅是由于疲倦,还有别的原因;这个别的原因她不敢去想,这正是一种确定无疑的不祥的预感。 她很快就到了过冬的房子面前。 安德烈在这里,因为屋顶的烟囱在冒烟。要是受了这么大的罪才来到这里而安德烈又不在的话,她就更倒霉了。想起她上次把丈夫吓坏了的情景,娜斯焦娜没有直接去推门。她歇了一口气,用手掌把湿淋淋的脸擦干,这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窗子: “安德烈,是我!安德烈!” 他听见了,跳了出来,抱住她的肩膀,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她往门口推。她什么也不明白,一刹那间她忽然感到了可怕的疲倦,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跨门坎时她绊了一下,差点倒了下来,她本来已经委屈得眼泪随时都可夺眶而出,这下子可再也忍不住了,哭了起来。安德烈张皇失措地在她身旁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干什么,怎么办才好,他象是还不能相信,真的是她来了。 “你应该来接我的,”她一边哭着一边要着脾气暴躁地喊道。“我边走边想,我可走不到了,我要倒下了,可他却在家里坐着,无动于衷。” “我怎么知道你今天会来?!” “怎么知道!你应该知道!怎么知道,亏你说得出口!” 他终于想到了给她脱掉上衣、摘下头巾,她带着厌恶的表情自己脱下了那双被雪水泡得足足有一普特重的毡靴。他把毡靴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惊奇地摇了摇头,然后把它们放在炉子边上烤着。炉子烧得挺旺,房子里暖和、平静;燃烧着的木柴愉快地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给屋子里增添了一种家庭的气氛,窗上的玻璃不时地发出一阵阵的响声,唯有这声音能使人想起窗外还是暴风雪的世界。 安德烈挨着娜斯焦娜在铺板上坐了下来,小心地问道: “干吗跑来了?没出什么事吧?” “干吗跑来了?”她学着他的腔调说道,又气势汹汹地责怪起来。“跑来找你来了,就是这么回事!他还问哩!”然后她用另一种的、冷静下来了的声音回答道:“什么事也没出。” “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勇敢。今天这种天气就是野兽你也没法把它从洞里往外赶,可你却敢出来。” “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你象田鼠似的待在黑洞里,连自己的老婆也认不出来了。” “是呀,象田鼠,”他表示同意,但他不愿意让自己高兴的、幸福得感到窒息的情绪被扰乱,他问道:“你大概饿了吧?我们吃午饭好吗?也许该吃晚饭了吧,我什么都搞糊涂了。” “我倒想知道,你打算拿什么来招待我?”他刚一提起吃饭,娜斯焦娜就觉得她是真的饿了。她从早上起就没吃东西,而现在已接近黄昏。使她不能推辞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看到安德烈非常想侍候侍候她,愿意拿出点什么使她惊奇的东西,显示出自己是主人。 “煮点鱼汤吧。我现在有时候去打点鱼。” “不过,我无论如何再也不到屋子外面去了。” “你坐着吧,我来。” 他把门打开一点,站在门坎上,探出身子从上面不知什么地方拿下来一条冰冻的鱼,一条挺好的、大约三公斤重的鳕鱼,砰地一声把它放在桌上。 “我觉得你在这儿日子过得比我们还好,”娜斯焦娜惊奇地说道。 “昨天走运了。就好象是专门为了要招待你似的。你真是个有运气的人。” “是呀,别提多走运了,”她用一种不可理解的、含蓄的语调回答道。 他没有说他是耍了什么花招才弄到鱼的。他不能告诉 她。就在不久前他还不敢想象,他会垂涎别人的东西,可现在居然已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在小河上游远处的一座岛子的附近,雷勃纳亚村的一个什么人在平静的淤泥很多的岸边布下了一些钓竿,一天夜里安德烈偶然发现了钓竿就不由得眼红了。他知道,谁也不会扛着沉重的破冰铁杵每天往返于这里和村子之间的,果然,他在灌木林里找到了这根铁杵,同时还发现一把短柄的小铁铲,看来,这个渔民是个不论干什么都喜欢考虑得仔细周到的人。渔人一般都是早上检查钓竿看看是否有收获,安德烈却在傍晚的昏暗中坐享其成,这样,经过一个夜晚河面上新凿的窟窿还能重新结冰。他用这个办法已经弄到了四条鳕鱼。他干活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主人未见得能发现可疑之处,更何况落到主人手里的是夜间上钩的鱼,而这也可能是最好的鱼。 说得倒挺好――“干活”,过去安德烈自己也把这种“活”叫做龌龊的勾当。 但是问题在于他还没有到那种处境,那种掐着他脖子叫他无法生存非去干这种肮脏勾当不可的处境。他那里还剩得有猎获的肉,娜斯焦娜也不时地给他带点吃的来。当然谁都知道,储备是多多益善,但是渐渐使安德烈情不自禁地走这一步的主要原因是一种强烈的暗暗为自己抱不平的心情,这又引起了一种他要千方百计加以掩饰和伪装的愿望,他要给那些与他不同的,心地坦然、不必躲躲闪闪、不用担心害怕的人们捣乱,他要夺人之美,不管在哪个方面都行,这样他就觉得自己好象是参与了他们的命运:没有他是一回事,有了他的参与又是一回事。虽然别人并不知其音容笑貌,也从未想到有其人在,但他确实存在,而且并非与世无争,否则他就成了死人,成了阴影,成了空的躯壳。这样做并不能给他以快慰(要得到快慰是必须说出所做的事的)。但这样做却能满足他身上某种渺小、贫乏的希望,使他得到精神上的安慰。但是那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他没有去探索,只要略感轻松就行,并非一定要知其所以。 炉火很旺,鱼汤很快就咕嘟开了,他们吃了起来,而且娜斯焦娜还单独用了一只木勺子,这是安德烈特地为这种佳日良宵刻凿出来的。他逐步添了一些家什,煮东西也不再用小小的军用水壶,他现在有了一口锅,容量足足有三升,这口锅是上个星期娜斯焦娜连同绒衣一起送到澡塘里去的。 他们那次也象每次在澡塘里那样,是靠用手摸索着会面的,这样一些会面给娜斯焦娜留下了极不愉快的厌恶的感觉,她厌恶自己的不加选择和不爱干净;她仍然象过去一样有一种偷天换日和上当受骗的感觉,虽然她很明白,情况绝非如此,却仍然无法习惯,心情也不能平静,她仔细地听着安德烈的声音,一心想弄清,那究竟是否他的声音。她在寻觅着,当然,既然要找,就总可以在他的举止中找到一些她过去没有注意到的特点,于是她就毫无必要地吓唬自己,把自己越搞越糊涂。澡塘里洗蒸浴时躺卧用的床又凉又滑,发出一股腐烂树叶的霉臭味道,它还很高,必须手脚并用才爬得土去,躺上这张床是娜斯焦娜最不愉快的事,她觉得一上床,整个身子上就好象长满了讨厌的兽毛似的,而且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象野兽一样嗥叫起来。 在过冬的房子里却全然不同。在这里他们可以彼此瞧着对方的眼睛,她能根据安德烈脸上的表情猜测出他在想什么,在这里他们相亲相爱是名正言顺的,因为有过去的家庭生活为基础,至于这种相亲相爱发生在如此陌生而鄙陋的环境巾,也使娜斯焦娜格外感到一种忐忑不安的、不熟悉的但又是她十分期望的激动,这种激动超出了此时此刻常有的感觉。虽是夫妻,却只能偶而秘密会面,这种痛苦处境使娜斯焦娜感到非常委屈,要求在会面本身中得到补偿;娜斯焦娜希望,每一次的会面都能饱和着多年的岁月,能充满特殊的意义、特殊的力量和爱抚。她当然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实现这种希望;她折磨着自己,痛苦万分,担心明天的到来,她在幻想一种巨大的、她可以理解的、但仍然还是模糊不清的东西,她只希望,当这种东西一旦到来时,不会对她感到失望。 她仿佛觉得,有一次,已经发生了类似的情况,但她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是哪次会面时发生的,这也使她感到痛苦,怎能把这样的情况错过了呢?她莫非已变成毫无感觉、麻木不仁了?说实在,娜斯焦娜并不十分肯定这种情况真的已经发生了,但许许多多迹象却又表明它确已发生,这也是她今天激动不安、惘然若失的原因之一。 她吃完东西后从桌旁站起来,拖着酸痛、疲乏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走到铺板前,躺下了。现在可以告诉他,她带来了什么消息。 “安德烈,你知道吗?” “什么?” 但她改变了主意: “算了吧,回头再说。” 娜斯焦娜决定等他走到跟前来再讲。他还坐在桌子边上吃着;娜斯焦娜发现,安德烈吃得很慢,显然,最近以来他已经养成了无论干什么事也不必着忙的习惯。他终于站起身来,但由于吃得满头大汗,他跑到门口凉快凉快去了。凛冽的寒风向娜斯焦娜猛袭过来,她叫了起来: “快关上门。” “关上了,关上了。风好象小了点。” “哦,小了点。” 他走过来坐在她身旁。 第十九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还没有暖和过来吗?” “已经暖和过来了,可只要一想到过一会儿又要往回走,我就全身哆嗦。我现在到死也不想走啦。” “多待一会儿吧,休息休息。你一个人该回不去了,我送你。” “我怎么能多待呢,安德烈?我这就已经够胡来的了,我跟谁也没打个招呼就出来了。他们现在大概已经在找我了。谁会喜欢我半夜才回家呢?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我也已经象个夜游神了。你瞧,他们会想,这个当儿媳妇的……”一想到回到家还得敲门,娜斯焦娜就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爸爸对这种情况一点也没问起吗?” “暂时还没有。什么话也没说。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猎枪不见了。不过这些事情很快就会一件一件碰到一起的。” “你应该先想好,一旦问起你猎枪的事,你怎么回答。” “想倒是想好了……”娜斯焦娜皱了皱眉头。 “你准备怎么说?” “我干吗要把谎话告诉你?我不说。反正我自己好歹会对付过去的。” 他笨拙地摸了摸她的头: “你觉得心情很沉重吧,娜斯焦娜?” “倒也不。”她张开眼睛微笑了一下。她被风吹痛了的脸在暖空气中变得热辣辣的,泛着马林果般的深红色的光泽,露出淡淡的笑容。“我是为你心疼。”她不想,也没有把她所感到的全部说出来。“我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我挺结实,该干多少,我就干多少都能干下来。你以为,你不在的时候我轻松吗?每天都心神不定,不知你今天是否活着。现在我至少知道你还活着。” “要不,我们暂时别见面了,好让你稍微休息休息,好吗?我什么都有,活得下去。” “你为什么这样呢?你说我该休息休息。你倒是问一问,我想不想休息呀?眼看安加拉河就要开化了,然后要等浮冰漂走,河水稳定后才能见面,到那时有足够我们好好休息的时间。要是连你也见不着面,我还剩下什么呢?你什么也不懂。”娜斯焦娜稍稍停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下定决心,慢吞吞地、小心而郑重其事地说起来,一边说还一边仔细地倾听着自己的语句,好象生怕说得不对似的:“我,安德烈,好象是怀孕了。” “什么?!”然而他发出的不是“什么”,而是惊叹声“哦!”。“什么――哦!”他坐不住了,跳了起来。“你说的可是真的……真的?” “现在还说不准。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好象是真的。”她仍旧慢吞吞、小心翼翼地回答着,好象故意在拖延那一瞬间――他对此事作出反应的一瞬间的到来。 “你怎么一直没告诉我?”他迟疑地说道,当他说到这几个漫不经心的字眼时,似乎才恍然大悟地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事情的全部意义,他感到有一股热流从头到脚穿过他全身。“娜斯一焦一娜!”他轻声地、虔诚地、恳求似地喊道,他变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坐了下来,抓住娜斯焦娜的手。“这可太好了!真他妈的!这在目前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你明白吗,娜斯焦娜?是这么回事呀,是呀……我知道了……现在我知道了,娜斯焦娜:我不是无缘无故来到这里的,不是无缘无故的。是呀,这就是命运……是命运把我推到这里来的,是命运这么安排的。我其实是早就知道的,知道的――你明白吗?我是感觉到了的。可我却还象个傻瓜似的害怕。正是为了这……”他没有叫喊,而是用一种肺气肿患者特有的干涩的嗓音把他的话随着喘气一字一字地吐出来,同时发出咳嗽声和笑声,他两眼炯炯发光,注视着远方,好象他的目光能透过四壁似的;他虽然在和娜斯焦娜说话,却好象并没有看见她,没有感觉到她的存在似的――他是在说给自己听而且在说服自己。“这就是一切――不需要任何辩解了。这比任何辩解都重要。现在怎么都行,就是让我明天入土也行,但如果这是真的,如果我死后还能有他……这可是我的骨血。我的血没有流尽、没有干涸、没有枯竭。可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死后我们家就要断香火了,完了,我是最后一个,我使得我们家族断后了。可他将要活着,将要传宗接代。看,事情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娜斯焦娜!我的圣母!”他冲到铺板前,紧贴着娜斯焦娜,抱住她,嘴里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一边把头发蓬松的大脑袋不断地在她身上蹭着。 娜斯焦娜起初也曾为他的狂喜而高兴,但后来听着听着 就觉得委屈和不安了:他怎么只想到他自己?那么她呢?她  被置于何地?何处是她的归宿? 她身上的这种不安和委屈本来已是一触即发的,因此现在说来就来。一个星期以前,当娜斯焦娜第一次怀疑到她身上正在孕育着一个新生命时,她百感交集,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这些早已埋葬了的受人冷落和侮辱的感情现在又重新浮现出来,并被认为是合理的。我的天,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她也象所有正常的女人一样能够成为母亲吗?难道上帝可怜她,赐予她这种幸福了?她婚后多年不育,经过长期徒然的渴求、努力、祈祷之后,她已经陷于绝望。难道在这种时刻,她忽然在某种神奇力量的支配下起了变化竟然怀孕了么?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已经准备躺下睡觉并把灯也吹灭了,但这一连串的“难道”忽然使她震动起来,她张惶失措,在她那宽大的木床边上坐了一阵子,稍稍喘了一口气。然后她把门上的帘子拉严,脱光了衣服,走到窗前月光下站着,月亮呢,好象故意似的,低低地挂在天空,又圆又亮。她开始迫不及待地、细细地观察自己的身体,一心想用肉眼找出身上的变化。她的身体强壮、结实,非常丰满,但并不是虚胖,而是她独有的健康的丰满,她那乳白色的温暖的身子微微冒着热气,由于激动和注意力高度集中,她的身体轻微地颤抖着,但对她的疑团没有作出任何解答。玻璃窗上木格的影子印在她胸上象一个大的黑十字架,娜斯焦娜发现后吓得直往后退。她躺下了,但却是躺在被子上面,她把双手垂放在身体两侧,微微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以排除哪怕是最细微的干扰,现在,她仔细地倾听着,把注意力集中在深藏在某处的一个点上。她找到它了,于是把它从其他一切东西中区分出来,触动了它一下,而它则作出了微弱的、隐约可辨的反应:有了。她就是这样想象着、幻想着,而她的身子从那一刻起就处于期待之中:是真的有了吗?她没有弄错吗?如果真是有了,那么如何是好,下一步怎么办? 真的,如何是好,怎么办!要说是幸福么,这当然是幸福,而且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呀!但是它来得这么突然,这么不是时候,它会带来什么后果啊?这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的幸福过去藏在哪里?它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出现?她并非寡妇,但也不是一个丈夫就在身边的女人,她不知道她今天是谁,也不知道明天将成为什么人。娜斯焦娜觉得,一切都混乱了,一切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颠倒了过来。她自己很清楚,除了自己的男人外,她从来没有和任何别的男人在一起待过,可村子里知道的却是另一方面的事实,乡亲们知道她已经将近四年没有见到自己的男人了。那么说,是风把这幸福给她刮来的罗?往风身上推倒是不错的,但这不行呀,得找个活人呀。但如果实际上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干吗硬要去找这么个人,干吗要把罪责往一个无辜的人身上推呢?可你又不能说出那个真正存在的人来。 一切一切都乱七八糟,错综复杂,而且以后还会更加紊乱。 也许,什么事也没发生,也许,是她在瞎折腾,白白地折磨自己?女人的生理状况是会发生各种各样变化的,这一次和那一次,显然也不会总是一个样。而她却已经陷入了惶恐之中,也许是她自己在瞎想吧?既然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有。将来也不可能有。 或者是现在已经有了,或者是根本不会有了――这两种情况比较起来哪一种更好呢?如果可以让她选择,那么,真的,到底怎样更好?是怀孕好呢?还是永远盼不到为好? 她跑到安德烈这里来就是为了在他跟前弄清楚这一切,作出个决定,并且无论如何要使自己安下心来。但她直到最后一分钟还决定不了是否需要现在说出来,或是应该等到自己确信无疑时再告诉他,而目前则先在他身旁温存一番、亲热一番,从他那里获得足够的耐心和力量。她所要求的并不多,她只要和那个她与之共命运的人待一会儿就够了。而那个人好象正在使她与别人越离越远,使她只属于他一个人。不找他还能找谁去?难道除了他以外,还可能在别人那里得到安慰吗? 她还是讲出来了,但当她听到他高兴得前言不搭后语的低语时,她后悔了。不该讲的。他赋予此事的意义是她没料到的。 “那么我呢?”娜斯焦娜在铺板上稍稍抬起一点身子问道。“我怎么办?我可是每天都得见人的――还是你把这个忘了?我倒想知道,我怎么去跟大家交代?怎么去跟你的妈妈、爸爸交代?他们总要过问这件事的吧,是要追根究底的吧?” 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摆在他们面前了,可他却不知为什么根本没有料想到。他站起来挺了挺身子又坐了下来,惊奇地看着她,有点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他耸了耸肩膀。“咱们不去理睬这些。” “你倒挺好,你可以不理睬,你是一个人待在这里。” “你在说些什么,娜斯焦娜?难道你自己不高兴吗?” “我很高兴,不过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躲到哪儿去?要知道这很快就会看得出来的,马上就要暴露的。” “你记不记得,我们等待了多久,期望了多久吗?”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不满的情绪,他仍然什么也不想明白。 第二十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安德烈?你何必来说服我呢?难道不是我通宵通宵地祈祷,恳求给你生个孩子吗?我什么别的也不需要,只求生个孩子,好使你高兴。难道不是我害怕得要死,担心一辈子生不出孩子吗?我们没有孩子,人们当然归咎于我而不是别人,你也认为问题在我。我的处境比你糟糕得多,从各方面看我都象个骗子手、象个小偷。我的父母对我是抱着希望的,他们生我是为了让我也生儿育女,你娶我也是希望能传宗接代,可我呢一瞧,就象是一只连雀,只会叫,你们来欣赏吧。我就象是占了别人的位子,要夺别人的幸福似的。我诅咒我自己都有一百次了,这你可并不知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早就悄悄地出走或是跳进安加拉河了,这样好让你得到解脱。但是你自己不让我这样干。然后,这场战争来到了。可你还说:记不记得?谁还能象我这样记得这么清楚呢?现在是该谁欢天喜地呢?是该谁高兴得手舞足蹈,唱起歌来呢?也许,我获得了新生。我的上帝!但是,要知道,你不在呀!你不在这里,安德烈,你不在!”娜斯焦娜呻吟地说着并挥动了一下手,象是要赶开一个头发蓬松、动作笨拙的幻影。“你不许我对任何人说你在这里。这就是说,你不在。好吧,就算你不在吧o我替你保密,而且还将继续保密。这我懂。可这样一来,就是真有了孩子,孩子也不能算你的。是谁的都可能,但就不是你的。你不在这里,而且你是否活着也不得而知。也许,在没有你的情况下我抱着个私生子回来,你的父母会给我说声谢谢?也许,大家会可怜我?是呀,他们如果知道,你已经不在人世了,那还能轻松一些,总有人会谅解的,不会一下子就指责我的。可现在大家都认为,你随时可能回到我身边。而我呢,我在干什么呢,我是怎样在等待着你呢?现在,连最赖的狗也会向我狂吠的,那我可活该啦,瞧,我竟然干出这种事来。安德烈,我独自一人背着这样的包袱是很难和大家周旋的,我怕我应付不了。” 他默不作声,沉重地,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屋角。他久久地默默不语,娜斯焦娜先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后来就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害怕。现在成了她不想要孩子了。万一,现在正巧赶上一个关键的时刻:孩子刚刚怀上,他可以继续活下去,也可能憋死。只要你一不想要孩子,他就不会有了。一切全取决于你自己。要是已经有了的话,很糟糕,但没有也不好。而她并不是不想要孩子。摈弃自己的希望――不,她觉得这是可怕的,这样痛苦的事她办不到,也担负不起;她但愿任何事情再也不取决于她,但愿目前的情况已经再也不能有所改变了。 “我不知道,安德烈,”她负疚地说道,象是在向他求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 “命运,娜斯焦娜,你是无法抗拒的,”他终于回答了。“你就是想要抗拒,最后还是要被它左右的。”他闷闷不乐地冷笑了一下,显出很有把握的样子,似乎他对这个问题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一些,他揪着胡子沉默了一阵,然后开始更加有把握、更加恶狠狠地说道:“正是命运把我从战场上抛到这儿来的。是的,正是命运。它使我无法抗拒地把我送回来也许正是为了让我们俩在我死前得以见面。你以为,我象一只森林中的野兽似的藏在这里,日子好过吗?啊?人家都在那儿打仗,我也有责任在那儿待着,而不是在这儿,你想,我能好过吗?我在这里已经学会了狼嗥了。你愿意让我学给你听听吗?”他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站了起来,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门口,把门敞开,把身子向前弯了出去。他没有立刻嗥叫起来,而是先开始呜咽,仿佛是在定一个合适的音,等定好音后,他就逼尖着喉咙发出细长的,刺耳的、如泣如诉的使人受不了的呻吟。娜斯焦娜吓得一下子跪了下来,双手抓住了胸口。安德烈忽然停止了这非人的声音,掩上门,咳了几声,走了回来。“象吗?”他问道,随着又自己回答自己:“象。以后你要是听到这个声音,你就知道是我在叫。狼早就让我给吓跑了,大概全都跑到对岸去了,上你们那边去了。你瞧,我找到了多能解闷的开心事儿。你以为我是闲成这样的吗?不是的,娜斯焦娜,我不是闲得发慌,而是出于别的原因。这是由于我的生活太开心啦。你干吗要剥夺我最后的希望呢?你就让我觉得我是受了某种必要的驱使才来到这里的好了。你就让我不至于完全白白地蒙受耻辱吧。你使我看到了希望,用它逗弄了我一下,然后又剥夺掉这希望。现在,我的日子将更难熬了。而你如果把孩子生下来,我就可以证明我是有理的,对我来说,这是最后的希望。我说这是最后的希望,因为这对我就是一切,这是我生活的全部职责。就让别人不知道好了,可是我的亲骨肉会知道他是我的。以后,只有我们的后裔会记得我们。” “可这个亲骨肉也许还没有呢,”娜斯焦娜软弱无力地表示异议。“我已经说过了,现在还不能肯定是不是。还得等一等。” “没也就只好没有啦。要有的话就留着,别把他毁掉。你救救我的灵魂吧。我最好是明天就消失掉,再也不来麻烦你,你就完全过另一种生活好了,你愿意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 “我根本不需要你消失掉l你都说些什么?!”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年。不管好赖,反正是一起生活来着。然后是四年战争。尽管远隔千里,仍然是一线相连。难道一切都是枉然的,徒劳的?难道我们的生活什么也留不下来吗?你还要活下去,你还年轻、漂亮。但已经消逝的岁月反正也回不来了,它们已经消逝了。不管你今后的生活将是怎样的,反正在你的生活中我曾经占据过一定的位置。你把我往哪儿放呢?有多少女人在战争期间就剩下她一个人带着一大群孩子啊,可你连一个也不想要。如果这个孩子还在战前就已经出现了,你怎么办呢?” “难道我不想要吗,安德烈?!难道我不想要?!我想要。你干吗责备我?你为什么这样?” “当你看到我不是正正当当地从战场上回来时,你没有拒绝我。你没有把我赶走,没有去告发我,而是帮助我活下来――没有你,我大概已经完了。你虽然知道,你给自己揽下了多么重的担子,但你还是揽下了,你没有害怕。现在,我们已经不成为一个家庭了……什么家庭呢?……不过是一个破碎了的家庭里剩下的两块碎片罢了,可谁能料到,正是现在,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得以履行我作为一个男人的义务呢?这正是为了让我不虚度此生。有什么好说的呢?!你的生活本来只有一个方面的内容:乡亲们。他们在那边,在安加拉河右岸。现在你的生活两方面的内容都有了:乡亲们和我。要把这两个方面联结起来是不可能的,只有等安加拉河干涸了才有这种可能。当然罗,我说起来容易,我用不着挺着大肚子困难地走来走去。我是躲在这里,我在这里苛且偷生一直到死。” “别说了,安德烈!够了,别这样。” 安德烈的火气消失了,他躺到铺板上,脸朝天,屏住呼吸。但他的话没说完,他沉默了片刻后,内心的余痛又驱使他说了起来,但已经平静些了、温和些了,因为他知道,主要的部分已经说了。 “你怕人家说闲话……你管它哩!他们就跟狗一样:只要谁在什么地方的动作不合他们的胃口,他们就要闹起来,不过吠叫一阵也就停下来了,然后又等着;等到谁出了个什么乱子就又叫起来。当然,他们会把你大骂一通,这是免不了的。他们会使最大的劲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只要能让他们指着你的肚子数落你,他们会连饭都忘了吃,那就让他们数落去吧,让他们过过瘾吧,人的舌头总是要痒痒的,不在背后说坏话就难受。他们不这样不行。你就满不在乎地置之不理,你干你自己的事,别去招惹他们,这样,他们可以更快一些地安静下来。以后,等轮到数说别人的时候,你就和大家在一起了。这种事难道是第一次吗?为了同样一件事,他们先是责骂你,但以后也会夸奖你。人哪……要叫他们自己遇上这样的事,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办呢。你不必听别人的话,你应该听你自己的。你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自己知道,你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无罪的,这个孩子就是从父亲的血统来看也是你的亲人。你就靠这些来保护你自己,靠这些来拯救你自己好了,靠的就是这些。当然,你的生活不会很愉快。可难道你现在愉快吗?” “我并不埋怨什么。” “你是有埋怨的,不用说,一看就看得出来。” 他们没有注意到,窗子上镶嵌不严的玻璃已经不发出响声,过冬的房子里先是亮了一阵,然后宁静的暮色开始降临。风已经停了,只有一阵阵残余的旋风时而撞到这堵墙上,时而撞到那堵墙上。炉里的火烧过劲了,炉膛也变黑了。 安德烈中断了谈话,站起来用炉盖挡上烟囱的通道,免得热气跑掉,然后朝窗外看了一眼。甚至从山那边也飞来大团大团的雪,积雪在墙外几乎一直堆到了玻璃窗那样高,树干上粘满了湿漉漉的雪。在逐渐暗淡下来的低垂的天空中,撕成碎片一样的烟云仍然在疾驰。 娜斯焦娜扭过头来注视着安德烈。他走回来重新躺在她身边。一切如旧,但他这次毫无必要的起身,对俩人都意味着更多的话现在不宜再说了。真的,应该再等一等。不要弄得象故事里说起的那个哭诉着的娘儿们那样:哎呀,如果我有一个孩子的话,如果他病了的话……该说的,安德烈都说了,娜斯焦娜也都仔细地听了,这就行了。还应该耐心地等等,日内一切都会搞得清清楚楚的。 娜斯焦娜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自己小心翼翼地把身子伸了伸,使全身鼓起的许多小包舒展开。每逢她激动不安或思绪混乱时,她就觉得,从身体里面往皮肤上鼓出许多敏感的、病态的疙瘩,这些疙瘩哪怕对最轻微的痛苦也极为敏感,而且这些疙瘩不是很快、很容易就消失的。 她仍然提防着,生怕他在一种不清醒的状态中偶而打破他们间薄弱的、不巩固的默契。 他动了一下,她吓坏了。 “这个事已经有好久了,前年夏天我做了一个与你有关的梦,至今还记得。”他忽然开始说道,然后迟疑了一下,等待着她适应新的话题。“梦中所见的一切,包括我们部队的驻地以及和我一起作战的伙伴,同我入睡前身边的情况完全一样。 第二十一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我好象是躺着,从离我不远的白桦树丛中有个小女孩向我走来,仿佛是个根本不认识的小女孩。她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赤着双脚,与你毫无相似之处,可我不知为什么心里明白,这就是你。” “这就是我,”娜斯焦娜惊奇地说。“你还没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样子。我的头发剃得和男孩子一样,是吗?” “对,头发剃得和男孩子一样。” “是我。” “这是怎么回事?既然我没见过你原先的样子,你怎么会跟原先一点也不差地出现在我的梦中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起过。可这就是我,是我。” “是呀,我也在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明白,这就是你。小女孩走到我跟前说道:‘你怎么待在这里不动了?我带着孩子们在那里受罪极了,可你一点痛苦都感觉不到。’我问道:‘你有什么孩子?你哪里来的孩子?难道你在收集孩子吗?回去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孩子?’她就走了。” “走了?” “好象她是听了我的话走了。但一会儿又站在我面前了。又和第一次一样说着古怪的话:我带着孩子在那里受罪……我更加严厉地回答道:‘你走开,别再来缠着我了,你根本没有孩子。’她好象明白了,沉思了一阵,往回转了。我的梦是断断续续的:好象我在梦中也很想睡觉,可就是不行。眼睛刚一闭上就又看见那个女孩子从白桦树丛那里向我走过来。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那天夜里她把我弄得精疲力尽。” 娜斯焦娜的脑海中忽然有个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浮现了出来,她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匆匆地提了一个问题,虽然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动机驱使她这样做的,她问道: “最后呢?你最后和她说什么来着?最后那一次?” “记不得了。大概还是那些话吧。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你也应该可怜可怜她,不去顶她的。”她用一下子降低了的、微弱的声音回答道。 “为什么?” “不为什么。要知道,她求了你多少次呀。”娜斯焦娜凝视着前面某处,好象是根据她见到了的东西在说话:“你们那里还有大炮。在低地上停着一些挺大的、草绿色的汽车,我是从那儿往你这边走过来的。你睡在毡鞍垫上,身上的军大衣上盖着一幅帆布。你躺在边上,挨着你还有三四个同志。我刚好是从你这边走近你的……” 他用胳膊肘稍稍把身体撑起了一些,两眼盯着她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做过一个梦。我梦见的和你梦见的是一样的。真有这样的事?!”娜斯焦娜惊奇得发呆了,她仔细地倾听着,她身体里面是否有一个声音在提示她究竟该不该把这事说出来。异床同梦――她有生以来还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异床同梦,这就是说,这不是普通的,而是有预言意义的梦。它一清二楚,根本不需要去圆梦。她开始小心翼翼地回忆着说,准备随时停下来:“而我呢,是一个老大娘叫我这么干的。是什么样的一个老大娘,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她说,到他那儿去跟他说孩子的事吧。如果他表示承认和同意,那就这么样了,如果他拒绝了,你就一切照旧吧。我到你那儿去了。你怎么也不干。我走开了又回来,走开了又回来,可你怎么也明白不过来,就是明白不过来。我想暗示一下,可我不能。你对我发脾气,赶我走。但最后一次的情况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已经不是以小女孩的样子,而是以我自己的样子出现在你眼前,心想这样也许能对你起一点作用。我以这个样子在你眼前出现过吗?” “出现过。” “你对我说什么了?” “不知道,不记得了。” “可你总应该说点什么的吧?” “大概是应该说点什么的。” “可真行!最主要的你却不知道。”娜斯焦娜忍不住了,责怪起他来。“你就表示一下同意又有什么难的?顶多你别再说话就是了。那现在一切都会是另一个样子了。” “现在这个样儿就够呛的了,还要去相信各种各样的梦。”他没有信心地反驳道。 “你自己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梦。这是我们两方都做的梦。说不定,我们是在同一个夜里梦见的。也许是我的灵魂探望你去了。所以一切都那么一致。”娜斯焦娜还抱着点什么希望,她继续追问道:“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梦见过我带着孩子吗?你好好地想想。” “没有,再也没梦见过。” “也许,忘记了?也许被某种更严重的事情,比方说,被这场战争打断了?战争可一直在折磨着人。” “不,我要是梦见的话,大概是不会忘记的,你瞧,你进入我梦中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我两年都没有忘记。” “可你到底还是把结尾忘记了,不是吗?现在怎么把结尾猜出来呢?” “大概根本就没有结尾。命运故意把结尾留给我们,让它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而不是出现在梦中。出现后就爱怎么着就怎么着,随你便。” “你现在怎么老爱讲命运?过去我好象没听到你提起过命运。” “没法不提……”他冷笑了一下,自己对自己点了点头。你也真是,算是找到了一个责备我的话题了。当命运就在你身边,就在你脚跟前的时候,你没法不提到它。而且它一步也不离开你,把你紧紧地抓住。它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要责备你。这些话是自然而然说出来的。” 但娜斯焦娜还是往安德烈所指的脚跟前看了一眼。 “而现在命运把你也和我套在一起了,”安德烈说这个不知是吓唬她呢,还是可怜她。“我要看看,你怎么摆脱它。” “我干吗要摆脱它呢?我要和你共命运。万一要发生点什么事,我们就一起承担好了。” 不管怎样,娜斯焦娜还是感到轻松点了,心头舒坦了一些。重担并没有卸下来,相反,它更沉重了,摆脱它是根本不可能的。但现在她觉得清楚了,就象是她迷了路,弄得精疲力尽之后,忽然弄明白了她所处身的地点似的,她发现自己落到了比自己所能想象的更远的、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她现在知道,该怎样从这里走出去了。至于她是否有力量走出去,是否有力量通过命运给她安排下的一切,那是另一回事了。但是,往哪儿去,怎么个走法,她都清楚了。 对娜斯焦娜说来这意味着不去挣扎,不去违背命运的安排,而是与现实妥协。该发生什么事就让它发生吧。她还不能完全俯首贴耳地听命于这种安排,但她明白,她躲不开这种安排。看来,她不得不把这杯命运的苦酒干到底了。后退已经晚了。而且她也不想后退,在她看来,后退就等于否定她自己,而她之所以要反驳安德烈也仅仅是为了想在他的话中给自己找到支持。她还能到哪里去寻找支持呢?她给了他希望,他不可能不抓住这一线希望,对他来讲,现在这和空气一样是必不可少的。他想讲什么是不难预先猜测出来的。 这就是说,既然小圆面包(小圆面包来自俄罗斯童话《小圆面包的故事》,老爷爷和老奶奶把面粉箱扫了又扫,刮了又刮,搜到了一点面粉烤了一个小圆面包,刚要吃,小圆面包就唱着歌滚走了,歌词大意是:我是一个小圆面包,我从老爷爷那里滚走了,我从老奶奶那里滚走了。它滚到了许多人跟前,但每次又都马上滚开了,没让人家吃掉,最后,它滚到了狐狸跟前,狐狸夸它唱得好听,要它停下来唱歌,它一唱,狐狸就把它吃掉丁。 作者借这个故事隐喻娜斯焦娜终不免要遭到不幸。)已经滚起来了,那么,在没有人去制止它以前,就让它去滚吧,有意思的是,她将唱支什么样的歌呢?小圆面包是从哪里扫出来、刮出来的呢?又是从哪里走开到哪里去的呢?可这个以后,以后再说……来得及的,会唱得协调的。 明确了之后,她心头的烦乱和不安也就消失了。坏事不管你干多干少,反正只担一次责任。娜斯焦娜已经走得太远了,她需要害怕的事已经太多了,因此,最好是什么也不必害怕地径直走下去。娜斯焦娜觉得,她受到了命运或是比命运更高的某种东西的青睐,她被从一般人中间物色了出来,否则她不会一下子遇到这么多的事。只有被垂青的人才会这样。当然,现在她会很困难。但是,难道象她原来那样无所事事地活着,或者老是在一条短短的毫无出路的死胡同里踱来踱去,要比现在更好些么?人们大概不会不宽恕她,需要的时候也会帮助她,说不定,还会为她的受苦而赞扬她。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唾手得到的。她命中注定要遭遇的事她都经受得住,但要她象个一点用也没有的女人那样无所事事,她不能同意,那样的话,还不如让她死去。 和每一个活在世界上的人一样,娜斯焦娜从小就幻想着幸福,而且随着岁月的迁移,赋予它以不同的内容。当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的幸福也是轻松、自由的,它会在任何时候从任何地方突然降临,四面八方都是为它敞开着的。她仿佛觉得,她站在当中,而幸福呢,嬉戏着,忽而从左面、忽而从右面向她飞过来,逗弄着她,用短促的爱抚使她感到愉快,召唤着她,然后又许下诺言飞开去。幸福是那么多,幸福中有那么多美丽的、没有体验过的欢乐,那么多的爱与快慰,使她禁不住要一头栽到幸福里去,沐浴于幸福之中,每日每时尽情享用着它,免得它还没有受到理睬就悄悄地过去了。同时,由于某种愉快的、甜蜜的期待,她想把与幸福最后、彻底会面的时刻推迟,因为这次会面看来反正是不可避免的。娜斯焦娜出嫁时也没有想到,在许多通向幸福的道路中她现在只留下一条了,这条道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它暂时还是宽阔的,有使得善与恶相互错让的可能。在她的想象中,婚后生活是可靠的,但也是操劳的,和丈夫的关系则是轻松而愉快的,因而,工作日会显得更短些,而假日则显得更加美好。当然,生活有时会由于某种原因而遇到挫折,因为一帆风顺的事情是没有的,但事后一定会好起来,然后又继续处于爱与和谐之中;更何况在爱与关心的问题上,娜斯焦娜一开始就是想象着付出的要比得到的多。正是为了让她把夫妻的共同生活变得温暖、和谐才让她成为女人的,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赋予了她这种奇妙的力量,这种力量运用得愈多,就变得’愈加奇妙、温柔和丰富,娜斯焦娜相信,她的情况也将是这样,她大概也只有在这点上没有搞错。而幸福呢……幸福露了一下面,让人苦恼了一阵,使人一开始抱有希望,然后没有赐给她孩子就走开了,走到了另一个地方去了,应该是在那个地方与幸福会面的,但那条把她引向幸福的路现在比过去已经窄了一倍了,几乎要变成一条小道了,虽然仍然还能看得清楚。 第二十二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娜斯焦娜从来不往后看,不后悔已经做过的事,也从不忽然想起何时何地走错了路。生活不是做衣服,你不能试它十次。已经有了的事情就全是你的了,即使是最坏的事,你也不应极力躲开它。和安德烈在一起生活娜斯焦娜曾经遇到过一些很痛苦的日子,但她想也没想过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怎样能使今后处得好一些,这种努力她倒是做过,但她没有按照一定的模式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也不能想象待在自己身边的是另一个男人。那样,就得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谁会允许她这样做呢?别人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她可是要把已经开始的生活过下去,她不打算折腾来折腾去。她将盼到手的是她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别人的。 据说,幸福不够所有的人分的,有的人运气好,能够得到  它,有的人则得不到。但她在人世间是孑然一身,什么东西也代替不了她,为什么偏偏她就得不到幸福呢?谁在分配幸福呢?如果她是为幸福而生却又得不到幸福,那么,又何必给她生命呢?她整个生命就在她身上,在她的心里,灵魂里、躯壳里,其他的东西尽管很近,却是不相干的,其他的东西只是因为她活着才存在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规定给她的东西却故意要从她身边溜走落到别人手中呢?不,这样对待人是不行的。要是她以后能活第二次、第三次以弥补她错过了的东西倒还好,但她不可能活第二次、第三次,也弥补不上错过的东西呀。凡属你自己的你都把它接受下来吧,你别把它留待来日,那样是不合适的。 战争把娜斯焦娜的幸福耽搁了很久,但娜斯焦娜在战争期间仍然相信,幸福会到来的。只要和平生活一到来,安德烈回到了家里,这些年来停顿下来的一切就又会动起来了。娜斯焦娜也想象不出她的生活会。是另一个样子。但安德烈在胜利还未来临以前就提前回来了,因此他把一切都弄乱了,搅混了,使一切都脱离了常规,这是娜斯焦娜没有料到的。现在就只好不去考虑幸福,而是考虑别的了。而幸福则被吓得躲到别处去了,隐没了,看来,它是不能来了,没有希望了。 越往后越糟糕。 难道真的就这样永远不会有幸福了吗?娜斯焦娜还从来没有落入过这样可怕的境地。而且,前面是一片漆黑,看不见一线光明。真的,越往后,越糟糕,今天很糟糕,明天也好不了。但是现在最糟糕的是她怀孕了,这个孩子是她长期以来.为之痛苦,是她竭尽全力渴求的。这个孩子就是她期待已久的幸福的体现。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紧紧地挨着她的幸福了?只不过是从另一个方向,从相反的方向挨过去的,就好象她是从它背后走过去的似的。也许,是幸福从她背后向她走过来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遇上,不错过就行了。 但是,这个幸福现在能给她什么?能给她什么? 不,应该出现某种新的情况把她从死胡同里引出来,否则很快就会发疯的,现在新的情况已经出现了:怀上了孩子了。命运还是垂青于她了,不会让她完蛋的。只要有了孩子,她还需要什么呢?!可孩子会有的,会有的,他在一点一点地向娜斯焦娜接近。 现在她知道该怎么办了。什么也不必做。听其自然。在某个地方,也许很近,也许很远,她自己合法的幸福应该在等着她,这幸福也是饱经忧患的,因为它只身独处,没有和她在一起。 她就这么躺着,而小圆面包这时却越滚越远。 他们躺在那里随便聊着,不去碰那已经谈过了的主要题目,就象是用一些柔软的零星小东西把那易碎、易折的东西从四面保护起来似的。躺着进行这样的谈话比较容易,因为可以闭着眼睛谈那下不了决心而对面说的话;可以不受拘束地沉默片刻;可以忽然避开话题一个人单独待着,然后再重新谈在一起。 天已经黑了,但他们没有点灯。由于外面有积雪,虽然没有月亮,窗子里仍然注入了一股荒凉的寒光。在这股寒光的照射下,安德烈和娜斯焦娜的脸显得毫无血色,他们的身体显得毫无生气、委靡不振,他们的动作则象是靠外力在推动似的。连他们的声音都象是从外面什么地方传来的。在这宁静的时刻安德烈和娜斯焦娜自己也都觉得他们不是他们自己本人,而是什么陌生人。这激烈、紧张的一天是怀着忏悔之情悄悄地离去的,它在告别前好象在使周围的一切都平静下来并对一切都表示饶恕。为了与这种平静取得和谐一致,安德烈和娜斯焦娜也轻声地、几乎是耳语般地说着话。谈话没有什么特别的中心,进行得自然、轻松,象钟摆似的摆动着,这个钟摆可以在一边停留得时间长些,在另一边停留得短些,可以想在哪里停下就在哪里停下,然后重新来回摆动起来。但是,在一次这样的停顿之后安德烈忽然无缘无故地问道: “你,娜斯焦娜,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呢?” “怎么――想要你为我做点什么?”她不解地问道。 “你瞧,我知道我想要你为我做点什么。这是你也知道的。我们今天已经谈过了,我不打算再从头说起了。可我,除了已经谈到的之外,还需要你为我做许多事。你保证了我的衣、食。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经你的手弄来的。我已经不好意思从你那里拿东西了,老是拿呀拿的,可是自己却一点东西也给不了你。瞧,我还有点羞耻之心。我是完完全全地在靠你养活我,可我又是个什么样的靠人赡养的人哪,我一个人相当于十个人的负担。岂止十个人呢?还要更多一些!因为我,你现在害怕见人啦。我害怕见人是应该的,――而你呢?你为什么要与世隔绝呢?我知道,你可怜我。对我们今天所谈的这些,你今后也会感到后悔的。你就是这样的人。你会看到,你将什么事也不会去做。我不怂恿你去做什么事,我不会的,我了解你。你倒是愿意的,但你做不到。你做不到,娜斯焦娜,你记住我的话吧。我把全部重担都加到你身上,都加到你身上,而我自己则无论什么事都躲在一旁,你不得不一个人进行挣扎。你说的是对的。我能做什么呢?我能做什么呢,娜斯焦娜?――你自己想想看。我很愿意帮你解脱困难,但是怎样才能帮你呢?我是愿意为你做点事的,我不习惯于坐享其成的生活,我愿意粉身碎骨为你去做点什么,但是你得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需要什么?我什么也不需要。” “你看,什么也不需要吧,”他赶紧接过来说道,好象他早就知道不会有别的答复似的。“你瞧,我有需要,而你却没有。我落到什么地步了:我对别人一点用处也没有。这我自己也知道,但我总还抱一点希望。我想,也许忽然有点什么事求我呢?没有。我想,哪怕有一点点无关紧要的小事求我呢?也没有。原来,我现在只能使人遭殃,和我待在一起除了痛苦之外,再也不会有别的感受。显然,我是一个完蛋了的人,在任何人面前都是如此。我本已与这样的想法妥协了,但我忽然想起,会不会在你面前还不是这样的人?我想,也许你忽然会恩赐予我,你心里会给我一个小小的位置?”尽管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尽管他被痛苦烧灼着,但他说起话来还是从容不迫的,安详的,仿佛揶揄自己和忍受痛苦可以使他感到愉快。“原来,你不过是怜悯我罢了。当然,目前就是怜悯对我也是一种拯救,但光靠怜悯是支持不久的,怜悯有如一根非常非常纤细的绳子,随时都可能断。” “你怎么啦,安德烈?!你怎么啦?!”娜斯焦娜害怕地打断他。“我以为你是随便问问的,我也就随便地回答了,可你想到哪儿去了!难道可以这样吗?你怎么是这样的?无缘无故地忽然往自己身上扯,并且把我推开了。你别把我推开,不要这样。说不定,我还会有用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立刻找出一千件事让你做。” “什么样的事呢,比方说?” “最好先别这样说话。不久以后我的日子确实就要不好过了,可如果连你也不相信我了,那叫我怎么办?” “没有我可能还会好些,这是明摆着的事。” “可不是?当然会好些,”她同意道。“要是我自己也不存在了就更加好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不需要为任何事情伤心、痛苦――啊,那该有多么好,多么安静啊!可是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我倒想知道,我把我自己往哪儿打发呢?你干吗要对我说,没有你将会怎样? ――我不愿意听这样的话。你不要把我和你分开,不要这样。”娜斯焦娜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然后接着说道:“让我们一块儿来承担吧。既然你有罪,我也和你一样是有罪的。我们一起承担罪责吧。如果不是为了我,这件事可能不会发生。你别自己一个人把罪责揽下来。我是一直和你在一起的,难道你没看见吗?哪里有你,哪里也就有我。在这里你也是和我在一起的。我们做的梦都是一样的,难道这是没有缘故的吗?啊,安德烈,不是没有缘故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们到处都在一起来着,一半在这儿,一半在那儿。怎么,难道你以为,如果你当了英雄回来,就没有我的一份吗?我就不能和你一起高兴吗?才不呢!我会觉得我比你更是英雄,因为你是我的丈夫而不是任何别的女人的丈夫。我要得意洋洋地在村子里昂首阔步:你们都来瞧吧,娘儿们,你们忌妒我好了――我就是这样,我就是这么出众!” “要是不好的事你就不会提了,也不会比较了……” “那又怎么?为什么不能?如果你遭到另一种命运,那就是说,我没有好好提醒你。你支持不住了或者是因为你没有听从我提醒你的话,或者是我对你不够关心,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你不要否认我的罪过,反正我认为我有罪。我问你,如果我不等到你回来就去嫁给别人,扔下一切和他远走高飞了――那么,你大概会认为有罪的光是我一个人吧?” 第二十三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那还能有谁呢?” “不,这里也有你的份。怎么会没有你的事呢?这可能是你促使我这样做的。也许,这是很久以前决定的事,也许,连我们自己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了,但确实是我们一起决定的,我一个人是不敢这么做的。老天爷,我在说些什么呀!我可是永远也不敢这么做的,我说这些是为了说明咱们俩没什么好分的,并不是你是这样,而我却是那样的。咱们俩已经结合在一起了。日子好过的时候,在一起是轻松的,就好比在梦中一样,只须呼吸就可以了。应该是日子不好过的时候在一起才对――人们正是为此才结合的。我不能生育,你没有把我赶走。即使我是这样,你也愿意要我,你没有急着去找一个好一些的。那么,你说,谁现在允许我和你分开呢?不然的话,我以后会把自己折磨死的,会用最残酷的刑罚把自己弄死的……” “坏事跟坏事还不一样,娜斯焦娜。我是罪人,对我是要用法律制裁的。你何必也和我一起成为罪人呢?" “现在提这个问题已经晚了。应该早一些,在你往这条路上走的时候就考虑好才是。只要你这么干了,那就是说,你把我也卷进去了。我也只有如此。你自己说过,我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正是这样。只是你应该相信我,应该相信,否则我们俩个都要糟糕,我们自己会把自己折磨死的。”娜斯焦娜  不说话了,她想听安德烈的反应,但他迟疑不答,于是她想了想又说道:“我,可能,也愿意有别的命运,但别的命运是属于别人的,而我的命运就是这样。我也不因为有了这样的命运而懊丧。我的命就是如此。”娜斯焦娜又沉默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一切都会过去的,安德烈。不可能应付不过去。你瞧着吧。” 他还是什么也不回答。 “而我即使是现在也觉得很好。你应该记住:我需要的并不多。我只要和你待在一起就很好,其他的一切我觉得都是很远很远的。我记不得过去发生的事情,也看不到将来会发生什么。我甚至于不大能相信,将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仿佛将永远如此:你和我,我们俩在一起。只是我会要你把胡子剃掉,你留着胡子不知怎么有点象个陌生人。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就是习惯不了。” 娜斯焦娜略微抬起身子,把脸转向安德烈。他看不见她,只是感到她的呼吸起了变化才觉得她在微笑。在此以前他们都脸朝天花板,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不象是在对话,而只是在自言自语。安德烈自始至终一直是闭着眼睛在说话,这样果真轻松些。但是现在,为了回答娜斯焦娜的微笑,他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与她全神贯注的、温顺的目光相遇,他经受不住了,移开了视线。 “为什么我们从来也没有这样谈过话?”他说道,并且怀着无望的恼恨心情平静地摇了摇头。“本来一切可以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向另一方面转的。也许,这仅仅是我主观的感觉,――鬼才知道!但我们从来也没有这样谈过,这是显然的,从来没有过。我们只是在需要时才彼此交谈几句,而且谈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每天都谈些琐事。在四年这么长的时期里是应该有时间谈一谈的,应该有时间彼此对对方的想法了解得深一些。原来,我对你并没有真正的认识。也许,我只不过是认得你的脸罢了。有――就行了,至于有什么,我拥有什么,我并不知道。我还打过你,真是太不应该了。” “你没有打过我。” “没有打过?” “没有。” “这么说,你不想怀恨在心。好吧,没打就没打吧。虽然,如果你耿耿于怀我也许反倒会好过些。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我将无地自容呢!我有负于你的太多了,但你自己也看见,我可以偿还给你的,却什么也没有。哎,娜斯焦娜,娜斯焦娜!你不该爱我,而应该爱别人才对。你别以为我怎么,这话我可是认真说的。你真好!你怎么这么倒霉遇上了我呢?――我真不懂。” “可我不需要别人,和你在一起我很好。我已经说过了。你别替我作什么决定。” “是啊,和我在一起可真够好的……” “你啊,安德烈,什么也不明白,”娜斯焦娜用遗憾的、委屈的、呻吟似的低语说道,她的头又落在当枕头用的短外衣上了。“真奇怪,你待在哪里来着,你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日子过得好还是不好?”他没有回答,因为他早已猜到,她并不需要回答。“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一切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可以说是闭着眼睛跟你来的,随你把我带到哪儿去,带到哪儿算哪儿。我连你也几乎是一点都不了解,那是怎么回事――随随便便地见了两三次面,仍然是随随便便地,几乎是闹着玩似地就说妥了。我那时直到最后一刻也不相信你会来接我。说真的,不是怪害怕的吗?――整个生活要重新开始,过去的生活一点也不剩,光是我一个人,而且我也弄不懂,是我呢,还是并不是我。也许,你还记得吧:我们下了轮船,我眼睛都不敢抬,在平地上走路也跌跌撞撞。你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吗?我们爬陡岸,可我两脚踉跄,我摔倒了。边上的人笑了起来,我更加不好受了,连脚底下的土地都看不见了。你知道我害怕,就牵着我的手领着我走。我们到家了;你说,喏,这就是我的妻子。父亲问:叫什么?我说,叫娜斯佳。他把我的名字给改了,叫我娜斯焦娜。从此,就这么叫我了:娜斯焦娜,娜斯焦娜。可母亲看着我不说话。我看得出来,我不太讨她喜欢,也许,她期待的儿媳妇不是这样的。你也发现了。你发现后就说道:她――你是指我――在这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人保护她,让我们别欺负她吧。你好象是闹着玩似地笑着说的,可实际上你哪里是在闹着玩呀?那时我就相信了,虽然我不顾一切地跟你跑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嫁你没嫁错,我和你在一起会很幸福的。 “就在那天晚上,你领着我去和大家见面。你记得吗?我们到维佳・别廖兹金家、马克西姆・沃洛格任家、还有别人家去了。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马克西姆不久前回来了。据说胳膊受的伤很重,到现在还裹着绷带。”安德烈屏息地听着,对这个消息毫无反应,于是娜斯焦娜又接下去说了:“你并不是去夸耀我,而是让我立刻就和大家认识,免得我在他们当中感到陌生。果然,第二天一早我迎面遇上了维佳的妻子娜季卡时,我瞪大了眼睛想,我的这个朋友是哪家的呀?我认识这个人,我认识,可她是哪家的,是谁,我想不起来了。后来,我想起来了:我的天,不就是昨天刚认识的吗?是你领我去的,可我疯疯颠颠的,脑子里面什么全混在一起了。于是我高兴极了,见到她就象见到了亲人一样。而我们,我记得,是在仓库里过夜的。既然你愿意在那里,我们就在那里把床铺好。一开始我觉得不习惯,但仓库是干净、整齐的――是挨着院子的最靠边的那间小仓库。只是没有窗子,里面漆黑漆黑的。那里摆的也是铺板――那块铺板后来不知道弄到哪儿去了,是谁拆掉的呢?当然,也还是你拆的。对,是你拆的,因为那里要屯粮囤了。真可惜,那块铺板多光洁呀。仓库里黑得象在地底下一样,散发出木头和刨花的气味,大概是因为爸爸以前在那里做木工活的关系。我到现在还记得,你那时也发出一股刨花味儿。你问我,害怕吗?我说,不,跟你在一起我不害怕。这时,墙外鸡窝架子上的公鸡好象是偷听了我们谈话,想要检验一下似的,突然放声大叫起来,把我吓得跳了起来!”娜斯焦娜笑了,她那充满柔情的笑声轻轻地响了一阵,静下来了。她轻松地叹了一口气。“早晨我差点摸不着门了。我就是找不到它在哪一面。你躺了整整一个上午,把年轻的妻子给忘了。我到加拉河边上去了一趟,又看了看菜园――都看了一遍了。你不在身边我不愿意坐下来吃饭,我等着你。妈妈忍不住了,把你叫了起来。我记得,我们――爸爸、妈妈、你、我――一起喝茶、吃白面包。你还悄悄地纠缠着我,和我胡闹,就象我这一夜没在你身边似的。喝完茶你说,走吧。到哪儿去呢?你说,随便到哪个山上去。真的就把我拉上山,拉到高地上去了,你指给我看田野、荒地――把周围的一切都指给我看,还给我讲。我们一直逛到晚上。回到家一看,你的朋友都在那儿坐着啦。他们说,既是结婚,就把马奶酒拿出来吧。维佳和马克西姆・沃洛格任也都来了。你大概知道维佳已经打死了吧?是的,我写信告诉过你。至于娜季卡在他死后生下一个女孩的事,我记不得是否给你写过信了。她现在有三个孩子,哎,苦啊,她真苦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娜斯焦娜向左边躺着的安德烈瞟了一眼,他象石头一样,连呼吸声都没有了。她想起他和维佳是好朋友,后悔不该提起维佳。但娜斯焦娜不想匆匆忙忙用别的话来打断现在进行的谈话。而且她大概也办不到。思绪现在还很活跃,往事在她眼前欢快而又不安地闪现着,恳求她不要把它扔下,恳求她继续讲下去。娜斯焦娜刚才回想到的那些往事浮聚过来,簇拥着她,象是要把她抓过去,让她继续回忆。那时候的确是非常美好、非常幸福、非常快乐,给人以极大的希望!然而娜斯焦娜还是把这愉快的回忆压下去了,够了。现在,她眼前又出现了新的幻景,她又有了新的感受,她笑着问道: “你还记得你在这里的训练班学习时我来看你的情景吗?” 他们婚后第二年的冬天,农庄派安德烈到会计训练班去学习。安德烈原来是想当拖拉机手的,但他上过六年学,不管怎么也算是有文化的,因此大家劝他不要当拖拉机手而把他派去学会计。都说,会计工作虽然赶不上当拖拉机手,可也是受尊敬的重要工作,而且可以经常在家,生活是稳定的,可要是当上了拖拉机手,和农业机器站一打上交道,就得成年累月地在陌生的田野里、在陌生的人当中待着。正是这个因素使安德烈在进行选择时取消了当拖拉机手的念头。 第二十四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年前,训练班放假,安德烈在家一直住到圣诞节,而二月份娜斯焦娜又到区里去看他。到区中心有七十俄里的路,途中还要过一夜。同乘一辆雪橇的有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绝顶聪明的瓦西莉萨(她不知何故急着要上医院)和娜斯焦娜。一路上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和娜斯焦娜随便聊着天消磨着时间,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爱说话,而绝顶聪明的瓦西莉萨则字字金玉,轻易不张口。第二天傍晚到达区里后,他们说好一天把事办完就各奔东西。娜斯焦娜的事就是看安德烈,为此,就是给她多少天也还是不够用的。 安德烈寄宿在小河边上的一座光线不好的小木房子里,距小河与安加拉河的汇合点不远。房东老太婆不欢迎娜斯焦娜,与安德烈同房间的房客尤其对她不欢迎。这是一个阴沉的中年男人,满是麻子的坑坑洼洼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眼镜的镜片象马蒙眼,而且一块镜片的颜色比另一块要深得多。他躺在床上看书,既不起来,也不说一句寒喧话。安德烈忙乱了一阵以后,把娜斯焦娜带到集体农庄庄员之家过夜去了。 早在决定此行之时,娜斯焦娜就已抱着一个小小的希望,对这个希望,她自己也只敢偷偷地想一想,生怕把它吓跑了。这个秘密她对安德烈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泄露的。她觉得,如果她在家里怀不上孕,那么,在这里也许倒可以怀上。在家里,他们已经彼此习惯于对方,在这里,他们会感到一切都很新鲜,而这完全有可能起作用。人们都说,来得最快的,一下子就怀上了的孩子就是那些私生子,这话一点也不错,这些孩子好象就是在等着让人家把他们给忘掉,可正在这时一下子忽然出现了:爸爸叫我来向你问好!而娜斯焦娜现在这样做却是贞洁的,满怀爱情的,只是有一点点越出常规:远远地离开了家,也就是说,远远地离开了不走运的地方。她并不相信她的打算会有什么结果,但她越是不相信,就越想这么试试,越想看看到底会怎么样。 “你还记不记得,早晨你没有去上课;而是跑来接我,我们就到马路对过的茶馆里去了。茶馆里的桌子上还有一个大极了的茶炊,这样的茶炊我以后再也没见过。但龙头坏了,漏水,而且漏得哗哗的,因此下面特地放了一个很深的盘子。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把它焊补起来。那个倒茶的大婶从盘子里给你倒了一杯茶。你发现了。你说,不要这个,要茶炊里的。她吵了起来,说这也是茶炊里的。你说,不对,这是漏出来的,这不是茶,是涮盘子的水。她说这根本不是涮盘子的水。你坚持说就是涮盘子的水。她到底还是让步了,从茶炊里给你倒了一杯。我记得你还给我买了些用纸包着的糖果,我把它代替白糖就着喝茶,咬得咯咯地响。糖果甜得跟蜜一样,香味经久不散,吃完后余味还保留很长时间。”娜斯焦娜咂了一下舌头,舔了舔嘴唇,象是还要引出那难忘的、愉快的甜味似的。 “我们吃完了、喝完了就又到你的住处去了。跟你同屋的那个戴着不同颜色眼镜的皮囊没在家,但老太婆却在。她不用学会计,因此她就坐在那里,看我们要干什么。这是个讨厌的老太婆,她知道我们在等她走,就偏不走。于是你想出了个把她打发开的办法,你给了她一些钱,让她上铺子里去买点酒。而老太婆呢,据你后来告诉我,喜欢自己拿着钱,因而不把这件事交给任何别人去办。老太婆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她说,既然是买酒嘛,那我就跑一趟吧,别处是无论如何也不去的。你告诉她,不用跑,来得及的。她说,我倒是可以慢慢地走,不过你,亲爱的,还是把门给扣上,免得我回头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叫你们说我没礼貌。” 娜斯焦娜笑了起来―一亲切地、轻轻地笑着,连身体也没抖动――象一只小巧精致的轮子在水面上滚了过去。 “然后我们逛呀、逛呀,逛了一整天,哪儿都去过了,”她又把声音降到耳语一般低,拉长着字接着说。“你一步也不离开我,而且为我们在一起而感到高兴,我看得出来你很高兴。而我呢,我就甭提有多高兴啦!虽然是数九寒冬,可我高兴得全身都暖和起来。我一边走一边觉得我的脸从里往外发热,我的双手在颤抖。要知道,一开始,我怕你问我:你来干吗?可不是,来干吗?――但这难道是言词所能解释清楚的吗?我找你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反正就是来了。我突然来了,那还能对你有什么好处?!还不就是去玩,让丈夫旷课罢了。我们还看电影啦!”她忽然激动地说道,几乎是喊了出来。“记得吗?看电影来着!瞧,差点把这样的事也给忘了。记性变得非常琐碎了,主要的事情都记不住。第二天回家时我一路上在雪橇里给大家讲电影,连绝顶聪明的瓦西莉萨也兴致勃勃地参加了谈话。看电影时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在放映室的小窗子下面。电影快结束时你靠在我身上低语道:明天别走了,好吗?再待一天,怎么样?我摇头,可泪水却一个劲儿地流呀,流呀,我的丈夫亲自叫我留下来,亲自叫我留下来。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后来,后来的事你还记得吗,安德烈?后来的事可笑极了。在你把我送去集体农庄庄员之家以前,我们又到你的住处去了。我们知道,老太婆现在和善一些了。我们一到,她就说,亲爱的,再给点钱买酒去吧,你们就待在我的厨房里好了,我到我的女友那里过夜去,我们俩有酒就能暖暖和和的。你给了她点钱――为什么不可以尊重老太婆的愿望呢?她走了,但不一会儿,我们还没来得及躺下她就回来了。她说铺子关门了,可没有酒到女友那里去就没有意思了。于是你就自己跑出去,不知在什么地方弄到了酒,把老太婆打发走了。后来发现,你的那个绷着脸的皮囊也没回来,不知在外面什么地方待着了。于是我们俩就单独地享了一夜的福。哦,安德烈!你还要问,我和你过去生活得好不好。这还用问吗?!老天爷!你自己想想看吧。我还需要什么?” 但安德烈已经既听不见、也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开始的时候他跟着娜斯焦娜一起回忆,他感到一种甜蜜的、越来越紧地压在心头的痛苦。他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为这一切都确实有过,这一切他也都记得,但他的记忆是枯燥的、模糊的、苍白而匆促的,仿佛这一切不是发生在他身上,而是发生在他以前的某个人身上,正是那个人把自己的记忆给了他。他现在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段记忆才好。这段记忆生动而又寻根问底,不断引起新的记忆,但它除了痛苦之外,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别的感受,因为它与安德烈自己的记忆不能相容。这两种记忆互相排斥,都不愿意了解对方,它们想方设法在一个容器内各据己位,互不干扰,也不越过既定的界限。但他自己的记忆更加凶狠,更加横蛮,它只要愿意就总是能占上风。 这次也是这样。娜斯焦娜微微激动地说着,他不答她的话,听着,时而跟上了她的思路,时而又跟不上而停留在他自己回忆的一些细枝末节上;他虽然跟在娜斯焦娜后面在一条铺好了的、踏平的小路上走着,但却仍然经常痛苦地绊着跤,他经常左顾右盼,暗自担心,不知道娜斯焦娜要把他带到哪儿去。但当他自己的回忆出现时,他却不感到奇怪,他觉得本就应当这样,他仿佛是在等待着它,希望把他在回忆中应该体验的感受快快地体验完,赶紧结束受折磨的状态,再重新回到娜斯焦娜身边。 他自己的回忆开始时就象纤细的蛛网一样浮现在他眼前,但既然他不小心地把这蛛网远远地抛了出去,这蛛网就足以变成另一幅画面,而这幅画面后来干脆就排山倒海地向他压过来。这幅画面离今天比较近,安德烈没有力量抗拒它。关于战争的最后这段回忆总是突如其来地,威风凛凛地出现的,而且停留得很久,把每个细节都无情地显现得清清楚楚,清楚得让人发抖,清楚得可怕,安德烈・古斯科夫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体验着同样的一种感觉。实际上,正是由于那时发生的事,他的生活被颠倒了过来。他先是到了医院,然后就直接来到了这里。 ……那是一个暖和的夏天的傍晚,他们在隐蔽的发射阵地完成了炮火准备射击之后,正打算转移到新的地点去。早已撤掉了与观察兵的联系。右侧的部队已经开走了,左侧则还在乱哄哄地蠕动着。上面并没有催得很紧。安德烈所在的炮兵班总算从榴弹炮上摘下了瞄准器,把炮架收拢并扣住了,现在,他们正在给大炮罩上套子。在那有着稀疏的小树林的弯凸的陡坡后面,牵引车的发动机一台接着一台地号叫起来。两辆牵引车已经摇晃着开到大炮跟前。 看来,正是牵引车的发动机的吼叫声把坦克的轰轰声盖了过去。人们都在全神贯注地收拾东西准备转移,他一们的危险感也都迟钝了,因而,也许即使是听出来了陌生的隐约的隆隆声,他们也没有予以注意。因此,当前面的山上出现了德寇的坦克时,他们觉得如同中了妖术,敌人的坦克在山头稍稍停顿了一下,克服了短促的惊慌,就开了下来。从哪里来的坦克?――前面不是自己人吗?――从哪里来的?一个个的炮兵连里响起了喊叫声,炮兵班也忙乱起来,又是摘套子,又是把炮架支开,又是把炮筒放下并拧开。安德烈是装弹手,他在奔往炮弹箱时感到了震耳欲聋的响声,同时,他被抛了起来落到地上,他在落下来的过程中仿佛闭着眼睛看见他旁边那架榴弹炮的轮子在慢慢地漂动,它旋转着,先是稍稍地抬起了一下,然后又落下来。当他发现自己还活着时,他就往前一跳抓住了炮弹箱。 敌人的坦克共有五辆。但位于左方的第一炮兵连已经打中了一辆,那辆坦克正燃烧着。向安德烈所在的第二炮兵连尚一弹未发。连长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但即使他不发号施令,现在应该干什么也是明明白白的事。坦克下了山就分开了,两辆开向第一炮兵连,两辆开向第二炮兵连,而且它们狡猾地选择了在炮兵连之间穿来穿去的路线,好使炮手们彼此互相射击。但炮手们已经来不及考虑这些了。 安德烈・古斯科夫把连里最好的、最主要的一架榴弹炮装上了炮弹,刚放了一发,就突然听到身旁发出叮当的碎裂声,他觉得他自己好象是翻着筋斗飞到了一旁。 他听到了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的娜斯焦娜的声音,声音悠长而温柔,其音调使安德烈感到发冷。但他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因为停留在她身中的是铁片与铁片间为时不长但非常可怕的搏斗所发出的嘎嘎声,在这场搏斗中人似乎毫无用处。战斗的情景象短促的闪光一次又一次地不断闪现在眼前,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臭味。一切都陷入了火热的混乱中:喊叫声、被大炮的没被固定起来的制动锄划破的黑色土地、匆匆返回掩体的牵引车,还有那名叫科罗季科的瞄准手,他略微抬起一点头来,看一看他那被弹片翻得乱七八糟的肚子,被爆炸的气浪抛到空中的炮筒套,――而这一切是在履带的轧轧响声的伴奏之下,这轧轧声越来越响,而且由于恐惧而显得格外地响。 突然,娜斯焦娜的声音消失了。安德烈尚未从他最后的一次战斗中苏醒过来回到现实中去,他小心翼翼地把脸转向娜斯焦娜,他在她的眼神中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种东西――她的眼睛由于她自己的回忆而流露出温暖的神情。安德烈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栽到她怀里呻吟了起来。 “安德烈,你干吗?!你干吗?!你怎么啦?!”她吓坏了。 他差点啜泣起来,但忍住了。 “没什么。没什么,娜斯焦娜。你在这里,你和我在一起。” 但他仍然害怕刚才出现在他幻觉中的战斗是真实的战斗,因而继续谨慎地四面顾盼。 “你想什么了?”娜斯焦娜开始用手抚摸他的头,但还是说她自己的。“你是个小傻瓜,十足的小傻瓜。也许,你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所以感到不好受,你别讲我的事了。可我和你在一起永远感到很好,永远――你记住吧。我想都不敢想,没有你我怎能活下去。没有你,那怎么能行?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我等的是你而不是别人。我没有一次躺下睡觉前不先跟你说说话,早上也是先想到你,直到感到我是和你在一起之后我才起床。我是真的觉得我看见你的,先是一个人也看不见,然后听到喧哗声,就象是风啸一样,然后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这就是说,你已经不远了,然后你就出现了。不知为什么你总是一个人出现,你穿着一身军装闷闷不乐地坐着或是站着,非常忧郁,身旁一个人也没有。我看你一眼,见你活着,我就往回走了,在那里逗留或谈话都是不允许的。然后我就又是一天天地勉强度日。也许,我盼你盼得太过分了,没有给你在那里以自由,妨碍了你作战。我哪里知道,什么是允许的、什么是不允许的呢?――我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这样,没有人来教我,也没有人来暗示我。你也默不作声。哦,安德烈,安德烈…… 他两手抱着脑袋,把它急促地摇过来摇过去,象是想要卸下一副力不胜任的重担,他呻吟着说: “老天爷,我都干了些什么?!我都干了些什么,娜斯焦娜?!”他放开手,把脸转向娜斯焦娜。“你别再来找我了,别来了――听见了吗?我要走,走了不再来了。这样是不行的。够了。我自己受折磨又折磨你,这一切都够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娜斯焦娜惊慌失措地愣住了。 “不,”她止住他道:“你要走,那么我呢?我怎么办――你想过吗?我带着我的罪过往哪儿去?――我不能带着我的罪过去见人呀。还是让我们待在一起吧。等一等,安德烈,等一等吧,不用着忙。也许,一切都能应付过去的,应该应付得过去。我的母亲早就说过,没有不可原谅的罪过。难道他们不是人吗?等到战争结束后我们再看吧。到那时,也许可以走出去表示忏悔,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只是你要忍住,别走掉。你要是一个人的话会完蛋的。我也会完蛋的――先是我完蛋。而现在我至少还知道你在哪里。还有,如果真有了孩子呢?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这是你的孩子――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到那时,我还能找谁去说说话,去解脱我心灵的痛苦呢……要知道,我现在对于乡亲们来说已经是个外人了。你告诉我,你不走了,是吗?” 第二十五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他没有回答,但摇了摇头,虽然是稍隔了一会儿。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不应该走。”她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把脸转向了窗子。“天完全黑了。都忘了我该走了。起来吧,安德烈,咱们走吧,你说了你要送我的。走吧——这样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多待一会儿。你别再胡思乱想了。你不是一个人。你如果只是一个人的话,你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 黑暗中看不见泪水在她双颊上流淌。 这次见面以后过了三天,寒风刮来的积雪消融得快要露出原来冰层的时候,安德烈·古斯科夫准备到阿塔曼诺夫卡去一趟。他早就想要去村边走一走,但总是克制着自己,他怕由于某种偶然事情或疏忽大意而暴露了自己。如今,经过和娜斯焦娜谈话,从她那里了解情况以后,他再也忍耐不住了。而且很奇怪,现在他甚至觉得非常自信了,好象忽然得到了一种回到这里来的特殊权利似的;他不怎么害怕了,也不大考虑可能面临的危险。另外,天气暖和了,春意一天浓似一天……这对他来说,也是再好不过的时机,稍一迟疑、等待,河一解冻,为时就晚了。 晴空布满繁星的黑夜即将消逝。就在这时,古斯科夫走过了安加拉河,从村庄的下边绕过,上了山。他自回来以后,还没有从这面看过阿塔曼诺夫卡。现在,他觉得村庄显得似乎比原来更小了。他望着那些低矮的木房,它们好象不是立着,而是沿街倒着的一样,低得快要贴地的、各色各样的窗户(有的有护窗板,有的没有),看去好象是一块块补钉,屋檐几乎着地,四面围着一排排长长的粗笨栅栏。古斯科夫好不容易才认出这些房屋。他本来非常熟悉地记得,谁家房屋在哪里,可是如今仔细看去,几乎对每一家房屋都感到有些茫然:象是那一家的,但又象不是,从房屋的位置看,当然是那一家的,可是看外表,却又不能判断。这是因为天色还没有大亮,天空暗淡朦胧,还是由于战争,没有干活的男人,村庄真的变得这样破旧了呢? 他好久没有理睬自家的木房,故意不去看它,为的是先让自己哪怕有片刻时间熟悉熟悉这座村庄,感受一下临近它的心情,使自己相信不是在回忆中,而是真的看到了它。但是,这种心情并不迫切,因为在他外出的年代,特别是在他住在附近地方的几个月里,他强制自己不去了解阿塔曼诺夫卡,在很大程度上他已与它疏远了。有什么办法呢:村庄就在这里,而他却不得不在那边游荡。他不能在村庄里生活,甚至死后也不能埋在这里。既然这样,又何必徒自苦恼、伤心、郁悒而伤神呢?有时,古斯科夫从安加拉河对岸偶然一眼看到这岸露出的阿塔曼诺夫卡的一角,但他仿佛是以一种倦怠的、漫不经心的、甚至是种嘲讽自己的心情开始回忆:那里有什么东西是他曾经需要过的呢?本来有个时候,有过他需要的什么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呢?——他却想不起来了。 那所木虏——在这里他出生、长大,并且住着世间他最亲爱的家人——正好面对着他,位于村庄街道的下坡。最后,古斯科夫做好了准备,全神贯注,把目光转向自家的那所木房:还是朝着山地,也就是朝着他这面的那三扇窗户,房子的左前角依然倾斜着(父亲说过:木房和它的主人一样也是个瘸子),仍旧是那个象接修起来的穿堂,用大圆木建造的,坚固而宽敞,顶盖是一面坡的,上面杂乱地堆放着各种无用的东西。这所木房很牢固,结结实实,但因有个时期照管不周,一个屋角下陷了。这恰好是在战争爆发的那年夏天。本来打算在割草季节以后,请些庄稼人来“帮工”,一鼓作气,而不是慢慢腾腾地,把基础打好,修直这个屋角。“请人来了,修直了!”而今,老头儿当然连想都不敢想了。房屋只能这样歪着了,直到它完全倒塌,或者等到一位能干的主人来修理。不这样,还怎么办呢!父亲和母亲都不能支持多久了,而娜斯焦娜呢……娜斯焦娜也未必还会留在这儿,即使留下,也不会是她单身一人了。 古斯科夫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些窗户,仿佛是希望透过窗户看到屋内的一切。紧右边的窗户,是做饭的地方,紧贴这扇窗户的外面是鸡窝,窗内正对面是一个俄国式炉子,近来母亲白天黑夜都躺在上面。炉子还未生火,没有冒烟。但是,马上就要起床,母亲就要呼唤娜斯焦娜了,娜斯焦娜就要去取松明了。紧左边,靠斜屋角那边的一扇窗户,是娜斯焦娜住的地方。现在,是她快要睡醒的时刻了。她仰面躺着,伸着两腿,还是那个老习惯,双手搂着肚子——如果现在娜斯焦娜真的怀了孕,这个习惯对她倒是大有好处。——原来一个人可以在很早,在许多年以前,就培养以后他所需要的习惯:娜斯焦娜早在战前,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似乎只是由于盼望怀孩子养成了搂着肚子睡觉的习惯——而现在可真的祈求到了,搂出来了……。今天安德烈一定能确切地知道,他的希望是否没有破灭,没有落空,今天娜斯焦娜会给他暗示的。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晚上她是会在澡塘生火的。可是,此刻娜斯焦娜不知道他在这里,就在她跟前。今天夜里她不会在澡塘等他,因为上次见面时他只是说了要到安加拉河边来。 古斯科夫在想:娜斯焦娜这时正躺在床上——睡得正熟,头发松散着,伸着两只胳膊,暖呼呼的,内衫在腹部紧紧地裹着,睡了一夜显得微微肿胀和苍白的面颊,还略略有些颤动,她仿佛是在尽力回忆些什么。当古斯科夫的头脑中浮现出娜斯焦娜在黎明前熟睡的模样的时候,他愣住了。一个非常细小的气泡在他的喉咙里裂开了,响了一下。古斯科夫叹了一口气,把目光转到左边一排粮仓上去。这一排粮仓最边上对着他家院子的那一间,现在从这里却望不见。娜斯焦娜在上次谈话中曾回忆起他俩就在那里度过了新婚之夜。娜斯焦娜在那次回忆中,没有谈到所有的情景。她没有讲到使她吃了一惊的公鸡打呜。当时她觉得这是一个不祥之兆,好久她都不愿忘掉。“不吉祥,不吉祥”——她一再重复说,而安德烈却尽力安慰她:“你听公鸡叫吧,信你的吧,它们老在这里叫的。” 晨曦终于完全冲破了黑夜的束缚,天亮了,村庄显得从地面稍微升高了一些,也靠近了一些。从烟囱里缓缓地冒出了缕缕炊烟,听到了一些微弱的,似睡似醒的,模糊不清的声音。娜斯焦娜也起身了:对着火炉的那扇窗户,若断若续地闪着红光。门角一晃,门开了。有人走出来了,可是栅栏挡住了视线——是谁呢?是娜斯焦娜还是父亲?该是娜斯焦娜去给牛挤奶了,可是在挤奶以前大概父亲还要给牲口添料,也许这个活现在也落在娜斯焦娜肩上了——谁知道那里究竟是谁呢!母亲万一被某种不安的感觉所触动,她费尽气力,蹒跚地走到外边来了。她站在那里,等待着,似乎想弄清是什么把她从屋里引了出来,还会把她引到哪里去?难道母亲真的完完全全地丝毫也没感觉到他就在这里,就在她跟前吗? 安德烈站着,望着,回忆着,但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感到沉重,没有激动,没有痛苦——也许是因为这些感情还没有被唤起,还没有活动起来,也许他真的已经把它们扼杀了。甚至连他本人也对自己镇定自若的心情感到惊讶,因为四年以来这是第一次站在故乡面前呀!而且,他站在这里,心里明白,也许他再也没有机会这样站着了,即使是无动于衷。在那里,在河那岸,他受尽了折磨,痛苦不堪,甘愿付出任何代价,来看看自己的故乡阿塔曼诺夫卡,哪怕是最后一次,即使看一眼也好。正是为了这个,他才走到这里来——如今真来了,而精神上却是一片空虚。难道真的一切情感都完全涸竭了吗? 为了检验一下自己的感情,于是他把目光转到维佳·别廖兹金的木房上去。维佳——他同岁的伙伴——已经牺牲在莫斯科近郊了。这所非常熟识的木房也在冒烟,现在里面住着娜季卡和她的孩子们。当维佳和母亲分居时,是安德烈帮他从村子的上坡搬到这里来的。说实在的,有多少东西可搬呢?套上马车,往车上扔了两三个包袱、一张床、还有一把椅子——这就是全部家当。长凳、桌子还是在这里新制做的,工具是安德烈从家里拿来的。当时,安德烈和维佳做好了一件什么家什,娜季卡不中意,她就没完没了地唠叨起来——于是,他们俩不管娜季卡怎么尖声吵嚷,怎么挣扎,硬是把她弄到屋顶上去了。他俩取笑她,听她大声喊叫,闹得全村儿都听见了。他们要她请酒喝才肯把她从屋顶上弄下来,还真的喝上了,她答应请他们。娜季卡没有办法——她不敢跳下来,又没有梯子。 安德烈的这段回忆也是轻松的,既轻松又生动,正因为这样,才在一切回忆中首先浮现出了这段往事。可是,当维佳的面容、声音、步态、姿势——整个维佳的形象逼真地出现在安德烈头脑里的时候,他就惶恐不安起来了。好象维佳刚才还站在他身旁,只离开了一会儿似的。“真怪,——古斯科夫想道——他死了,可我象是看到和听到活着的他。这会儿究竟哪种现象更可信些呢?——是维佳,还是我的记忆?有没有一个人也是这样清楚地,比如说在回忆中看到我呢?按理,我是更容易让人们看到的,应该是活人更容易让活人看到啊! 不,大概这里是另一码事——他打断自己的想法——维佳尽了自己的职责,他坚持到底,大家都知道他的结局如何,而你是怎么样了呢?谁也不知道。人们现在都避免想念你,你连一个可以引起人们回忆的藏身之地都没有,你虽然活着,可是对人们来说,你就象去冬的积雪一样,已经消失、融化得无影无踪了。而且,人们怀念一个人,一定是有根据的,对他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所以怀念你将永远感到羞耻,因而都要回避这样做,就象你目前躲避人们一样。你不要抱希望,不要抱任何希望——现在你是没有前途了。” 他仍旧平静她寻思着,不再理会刚刚想到的那些了。没有前途就没有吧!!当他死了的时候,不管人们怎样议论,对他反正都一样,他的尸骨在坟墓里不会因此感到痛苦,人死了都是一个样。古斯科夫的注意力,仍和先前一样,被自家那所木房吸引住了,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一下就看见了父亲。他甚至觉得听到了小栅门吱吜地响了一声。父亲随手掩上了小门,停了一停,朝着安德烈站立的那座山上注意地望了一阵,好象猜到他就在那里站着似的。接着,父亲,迈着一向微跛的步子,向街道的右方走去,嘴里冒出不知是呼出的气,还是抽烟吐出的烟——从远处分辨不清。 第二十六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第二十七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第二十八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古斯科夫振奋起来了,但他感到有一种令人厌恶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正在他心里酝酿着,逐渐增长起来,虽然他急急忙忙,尽量迈大步子,但他的脚步却错乱起来,呼吸也急促不安起来。“小鸟儿……――他打断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我自己在这儿过得就象一只天空飞翔的小鸟儿一样。还需要什么呢?到底需要什么呢?” 这样想过之后,他就象冲破了一切枷锁和禁锢,不由自主地瞎跑起来。他已无法使自己停住脚步,平静下来。 “若不是战争,若不是这个万恶的祸害,”他为自己辩解道,“我本来会这样生活,这样工作的。我才多大年纪:才三十岁――还不到半辈子。半辈子还不到,可是一切都完了,到头了。世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落到我头上……,我哪点儿得罪了命运,它竟这样捉弄我,我到底哪点儿触犯了它?”他呻吟起来,要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腿不听他使唤了。前边路旁扔着一段又脏又潮的圆木,于是他就在圆木上坐了下来。“本来也可以生活得不亚于别人,”他又想起了这个偶然出现的念头,“要是能工作该多好啊!大家都知道,我本来就工作得不错。现在,要是为了什么必办的事到这儿来该多好啊……不错,就这样来,这样坐下,而且还要坐上一会儿,抽抽烟,然后把事办完返回村去……”他觉得这种希望好象非常现实,很有把握,  所以发起楞来,忘乎所以,过了一会儿,探起身来打算看一下,希望是否已象他所想的那样变成现实,他是否该办完他到这儿来要办的事,是否已到回村去的时候了。不,世界没有翻转过来,一切都在原地未动。这并非是从香甜睡梦中的惊觉,而是他每天都亲身经历的,证明他的境遇的确如此的无数事实之一,不过,这一事实现在使他觉得非常痛苦、可怕,他好不容易筑构起来的整个防线,顷刻之间就不知去向,他简直无法自卫了;一种恼人的软弱无力的感觉控制了他,甚至连吆喝自己一声都无能为力,但不知为什么,他对这种软弱无力的感觉,以及自己无法克服这种感觉倒觉得很满意。“这都怪战争,都是它造成的,”他又开始为自己辩解并诅咒起来。“被它杀害和弄成残废的人已经不少了,而它却还需要有象我这样的人。这场战争是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下子落到大家头上的!――可怕的,可怕的惩罚。包括我在内,我也被投到这个火坑去受熬煎,――不是一两个月,而是几年。怎么还能再忍受下去呢?我已经尽可能忍受了,我并不是立刻就离开的,而是效过力的。为什么要把我和别人,和那些自始至终都干坏事的死敌同样对待?为什么我们要受同样的惩罚呢?这些人甚至感到轻松,他们心里也不会觉得难受,而我却不同,我心里已痛苦万分,我的心只要再紧压一下,就要失去知觉了……所以我才上这儿来了,可是我的心却已经弄成这样了,已经快要碎裂――衰弱无力了……我并非那号叛国投敌的弗拉索夫式的人,我不过是躲避死亡。难道连这一点也不考虑吗?躲避死亡。”他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恰当,心里一阵高兴,接着突然慨叹起来:“可恶的战争!一一可是我逃开了。而这还得要有本事呢――真是岂有此理!” 他仰起脸来,望着自己走过的田地上空某个地方,笑了起来――笑声很高,带着挑衅的意味。他又坐了好大一阵子,翻来复去老是低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感到一阵阵软弱无力,心里万分痛苦,几乎失去知觉,恨不得象狗一样哀嚎。他受罢折磨,不再感到痛苦,于是就开始嘲弄自己,突然爆发出那么一种绝望的,病态的,令人不好受的欢快情绪,直到他重受折磨,再次落入痛苦的深渊。 而后他断定,所有这些折磨都是由于不活动,由于没有任何事干才引起的,于是他站了起来,他坐过的那段圆木也滚到路上来了――会有人把它拿开的。古斯科夫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就接着往前走了。他心灰意懒,非常苦闷,但脚步一快,果然没有让思维跟了上来,它落在后面了。 上午,天气已经变得十分暖和起来,小河已开始流动,不过目前还流得不畅,没有什么声响;风开始从山脚下徐徐吹来,在田野上空荡漾,树木随风飘动,阳光一照,现出一片缭绕不定的白光。从村里传来了放出笼外的雄鸡的啼叫,这啼叫显得兴高采烈,洋洋自得;一只乌鸦在空中飞过,刺耳地嘎嘎乱叫;地面上的微风,迷失了方向,飘忽不定。古斯科夫脸上有点儿刺痒发疼,但并不是由于风吹,而是因为日晒,风很微弱,只不过紧一阵慢一阵地吹来,忽左忽右地微微拂面。在猎人过冬的房子近旁的打谷场上,有一群羽毛蓬乱,肮里肮脏的麻雀在谷壳堆里喳喳乱叫。两只野鸽,在古斯科夫走近的时候,从吃食儿的地方惊起,唿哨着飞走了。 古斯科夫站在打谷场旁边,端详起麻雀来了――在安德烈耶夫斯科耶由于远离人烟,在那里没有麻雀。“麻雀能活多少年?”――他自言自语问道,同时打量着在这群饥饿的神色  慌张的麻雀中,有没有当他过去在场时就曾在这里飞着的,但他不知道麻雀的寿命,这种琐事儿从前他根本没有注意过。因此,他又懊丧起来。他惊飞了麻雀,跑到猎人过冬的房子跟前,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一冬都没有动过,好象长住了似的房门打开。小房里又空又冷;古斯科夫找了找,看有没有什么可拿走的,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就回身走了出来。他觉得有点难受,弄不清到底是想吃还是想睡。吃的东西他倒是随身带了点儿,但这点东西要省着留待过些时候再吃。因此,他希望能在这儿找到点儿什么能吃的东西,可是根本无处可找:不能到村子里去行乞,而在村外,这个季节是什么东西也不能生长,什么东西也不会留下的。 他踏着步子走了很久,不知要干什么,而后,好象要试一试,估量一下哪里可以安身,就拐过猎人过冬的房子,走到从山上射下来的阳光下,靠墙坐在那里的一段小圆木上。一九三三年歉收以后,他曾经开垦过这块林中空地,他种过的那块地是两公顷半,此刻正好就在他面前。这块地还带着留茬,低的那边已经开始昏暗起来,古斯科夫怀着惧怯的心情望了它一眼,怕的是引起不必要的回忆,可是这块地却似乎在欢迎他,安慰他,而这时古斯科夫在阳光下却感到浑身温暖,软弱无力,真的打起肫儿来。他那有点发沉的眼睛时而睁开;虽然不会再有什么东西使这双眼睛感到不安,但它们却习惯地监视着,是否在什么地方会出现局外人的行迹。周围的一切都很平静。 古斯科夫打盹儿了,他仿佛在作梦,梦见的都是一些短短的,片断的,不完整的,杂乱无章的情景。一忽儿,侦察连连长列别捷夫上尉在派出一个排去搜索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警告他古斯科夫说,假如他投奔德国人,就用一位将军把他换回来,而且决不枪毙,一一多光荣啊!――但要惩戒三天三夜,一一哎呀,怎么惩戒呢?一忽儿,在斯摩棱希纳村那儿不属于任何人的地带,突然出现了阿塔曼诺夫卡的磨坊,他被派到这个磨坊当磨粉工,忽而又好象双方都不惜火力向他射击,――就是因为他,直到现在战争仍在进行,谁能把他打倒,谁就赢得这场战争。而后,他又梦见自己在新西伯利亚军医院,一位蓄着小胡子的中校外科军医,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喝酒,喝完酒建议他偷偷接替一位出色的刚刚去世的上校。接着,他又梦见正在前线,而且是当榴弹炮兵;他因把装有瞄准器的匣子丢了,被送到军事法庭去受审。最后他梦见一条长长的窄地被强烈的探照灯光照射着;他在这块地里走着,热得喘不过气来,可是灯光仍在不断地加温,越来越热,闪着蓝光,喷出火焰。 他清醒过来了,但仍然呆坐了很长时间,被这些不着边际的恶梦弄得十分沮丧,郁悒不快。这些梦一点也不符合实际,不论是谁,从来都没有怀疑他会有什么不良行径。可是,真不知怎么最后一着却断送了一生:甚至连梦都变了样子,甚至连自己作的梦都反对自己,别的就更不用说了。 梦中见到的磨坊使古斯科夫产生了想到磨坊那儿去一趟的念头。到那儿去的路程并不近,可是古斯科夫觉得白天才刚刚开始。现在磨坊那儿很可能什么人也没有,因为目前还不是磨面的季节。突然,他觉得麻雀非常可恨,又把它们从谷壳堆中哄起,而后他顺着地边往下走去,走到地头以后,又急转弯朝小河走去。枞林中很冷,那里的积雪几乎还没有融化,林间的阳光,即使在没有遮掩的地方,也不如空旷地方那样强  烈,林边草地上映出一片宽阔的树影,非常清晰,象压印出来似的。古斯科夫虽然穿着毡靴,可是他的步伐却显得比较坚定,他又精神振奋起来了。他感到旧日的激情又复苏了,――过去,他曾有一段时间很乐意到磨坊这儿来。谁又能不乐意呢?磨粮食――这是一种象过节般快活的,带有总结意味的活儿。过了农忙季节,各家各户依次坐车来到这里,愉快地留下过夜,但并不睡觉:老年人抽着烟低声闲谈,未婚的小伙子们,打闹嘻笑,姑娘们在灌木丛中尖叫着,开心取乐的办法层出不穷,篝火在燃烧,水一壶一壶地烧开,磨盘不停地旋转,随着磨盘的转动,发出象吃饱了似的呼哧声,冒着热气的面粉连续不断地落入接面的袋中。 这些回忆使古斯科夫振奋起来,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心里似乎觉得暖洋洋的非常惬意。但为时不长:磨坊快到了,他警觉起来,紧张起来,向前弯着身子;他停了一会儿,聚精会神,慢慢地绷起了嘴唇。不象有人的样子:上下两层屋门都锁着,往上送粮食用的梯子上盖着一层雪。古斯科夫又等了一会儿,尽力控制自己不要着急,这才离开近处的柳树丛,走到门前。门上的锁象往常一样只不过挂着作作样子。古斯科夫猛然一拽――锁就开了。真做对了――否则,他不把挂锁环揪下来,或者把窗扇卸下来,就不会罢休。 屋里很冷,满是灰尘,地板上留下一些毡靴走过的白色脚印。古斯科夫首先走入磨粉工住的小屋看了一看,发现室内搁板上有一只带把儿的大搪瓷缸子,两头蒜,半包盐,墙上挂着一把手锯。他把这些东西全都塞进在长凳下扔着的一个蒲包里,接着就去检查整个磨坊。他到上边去了两次,把所有的角落,所有不显眼的地方都偷偷地看了一遍,但除了一条口袋和一本硬封面已经破损的小书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这两样东西他也收拾起来了:将来会有用的。 第二十九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他走出室外,仍然把锁挂在门上,向四周环顾了一番,猛然一种不可扼止的残暴愿望袭上心头,他想放火把磨坊烧掉。这很容易――那边扔着桦树皮,火柴也有,房子也年陈日久,很干燥,一点就着。他清醒过来,知道放火是不许可的,而且归根到底他不敢放火,但魔鬼的引诱是如此强烈,他是那样渴望留下使人印象很深的纪念,以致他不敢再信赖自己的意志,于是打断了这种想法,赶紧离开这磨坊,免得犯罪。他一直走到蓄水池,看见明净发绿、象玻璃一样的冰层,闪闪发光,冰下水流潺潺,引人注目难舍,这才停住脚步,逗留了一会儿。古斯科夫仿佛看到象是有许多已经烧着的木头飞起来落到冰上,把它弄脏。不知为什么,他非常强烈地希望再次看到这种景象,――于是他又离开这里,――顺坡向上走,到田野去了。 他在一些林中空地上,游荡了整整一天,时而来到空旷的地方,时而躲藏在林中,有时他也禁不住想见见人,这种愿望非常强烈,简直是迫不及待,同样他也想让人们见到他,见到之后他们大吃一谅:这是什么人。接着,一种无端的恐怖猛然向他阵阵袭来,使他呆立好久,一动也不敢动。小河潺潺作响,太阳晒得很暖的地方在冒着热气,苦涩醉人的气味使人头脑发晕。由于这种气味,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古斯科夫失去了知觉:午后一大段时间,约有两三个钟头,是怎么过的他全然不知;后来回忆他当时在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他一点都回答不上来,从这种无知觉的状态中醒过来以后,他只听到从村里传来的使他心里难受的公鸡打鸣,以及水流的淙淙声。他脚上的毡靴湿得能拧出水来了,脚在毡靴里吧哒吧哒作响,直觉得发痒,但他还是不停地走着,不知要到哪儿去,既不辨别道路,也不管哪儿软哪儿硬,哪儿干哪儿湿。 晚间,他没有估计一下时间,就在黄昏的时候,朝村庄走去。不过物体和房子的轮廓还能看得出来,他看出了自家的澡塘,但不见上面冒烟。古斯科夫感到一阵发冷:不知为什么他一整天都不曾怀疑,会看到冒烟的,甚至满有信心地估量着――现在娜斯焦娜正在打水,她马上就把石头炉子生上火了……难道中断了吗?古斯科夫祷告起上帝来了,看来这在他全部流浪生活中还是第一次:“主啊,饶恕我吧,主啊,求你让澡塘的火现在就生好吧――你能办到,还不晚。只要做这一件事,你怎么对待我都行,什么我都同意。”他突然浑身上下一阵阵神经质地哆嗦起来,哆嗦得很厉害,时间也很长,一阵哆嗦过后,觉得象是要发生什么事情,又突然不哆嗦了。随后他觉得身上酸痛无力,偶然发现一个小树墩子,就坐了上去,等待着夜幕来临。 狗突然吠叫起来,接着又停止了,传来了人们活动的响声,有时还听到说话的声音,但所有这些,都是隐隐约约传到古斯科夫耳边的,显得很微弱,听不出是哪儿来的阵阵声响。他又象清晨一样,由于百感交集而发起楞来,使他苦恼的只有一件最紧要的事:娜斯焦娜现在怎么样?但窗上的灯光仍然使他不能平静,他仿佛看到桌上的茶炊,暖烘烘的壁炉,投在墙上的光影,拍松了放在床上的枕头,光脚下面的长条粗地毯――所有这些都散发着亲切的气味,闻到这种气味,心里产生了一种甜甜的,绝望的酸楚之感,――心酸疼起来,酸疼了一阵,又情知无奈地紧缩了起来。古斯科夫转过脸去,避开灯光,瞌上了眼睛――在越来越浓的昏暗之中,他好象是一截多枝多节的树桩立在那里。 村庄里安静下来以后,他在事先盘算好并有了精神准备的一刹那,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顾不得用手,只急促地点几下头画了十字,就迈步走下安加拉河来。他从冰上先到澡塘跟前,爬上陡岸,若有所思地在一段篱笆旁愣了一会儿――与其说是由于谨慎,不如说是由于即将到来的时刻至关紧要―一就从一根横竿下面钻了过去。还未进门,就感到里面散发着热气。 他走进澡塘,随手把门掩上,不慌不忙地从脚上脱下沉重潮湿,使人厌烦了一天的毡靴,在这之后他才觉得诸事停当,于是凶狠得意地,咯咯地笑了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出声,没有喊叫,没有唱歌,没有惊动周围的一切――因而未能尽情庆贺自己的喜悦。这时,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亲切地想到娜斯焦娜,澡塘热呼呼的,他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一切都发生了。不管娜斯焦娜怎样提防,怎样思想上有所准备,但一一切还是突如其来地发生了。 四月,积雪刚要化净,米赫伊奇和娜斯焦娜就准备去锯劈柴。他们通常是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锯树,这样,可以趁他们俩人都有空时,跑出去一二个小时,锯一阵子,锯多少算多少,而后就回来劈柴。劈柴这个活儿,多半是米赫伊奇一个人去干,然后娜斯焦娜抽工夫把劈好的柴码成垛。但是,现在树锯得很慢,米赫伊奇从来不象现在这样,很快就累了,每锯完一小段木头就要歇一歇。往年没有原木是不行的,而现在从一切情况来看,今冬指靠这些原木的希望也落空了。 米赫伊奇没有带枪,在这离村子一俄里的地方,枪是用不着的。但是,森林里的活儿,看来,终于把米赫伊奇打猎的念头勾引起来了。他准备了许多弹药,把枪擦得亮亮的。有一天,在他正要去森林之前,他去关粮仓的门,在那里乱忙了好一阵子,突然问道: “姑娘,你看到过安德烈的图拉造猎枪没有?到处都翻遍了――哪里也找不到。” 娜斯焦娜正在等公公一道儿走,手里拿着锯,站在院子中间,听了这些话就愣住了。她经常担心公公会提出这个问题,早作好了准备该怎么回答。虽然如此,他今天这一问仍然使她措手不及。最好现在不要跟公公说明白,现在不要说,换一个时候该多好啊:真不是时候。 “哪里都没有见过?”米赫伊奇又问了一遍,准备不再问她了。 “见过。”娜斯焦娜承认说,脸上露出困窘而又慌乱的微笑。由于不愿大声讲,她向米赫伊奇走近了一些。“我给卖了,爹爹。”遇到不平常的时刻,她也象安德烈一样叫他爹爹。 “卖了?啥时候卖的?卖给谁了?” “早就卖了。我总怕跟你说,怕挨骂。当我赶雪橇送特派员到卡尔达的时候。……那时候你为公债的事儿在生我的气。――真的,我心想,到哪儿去弄这么多的钱呢?一时糊涂,我就随便报了个数,可到哪儿去弄这么多呢?而他本人:看了看,就看中了,老缠着说,卖吧卖吧,把我说动了,……我  就卖了。” “姑娘,你想干什么?谁看了看?谁把你说动了?我啥也不明白。” “在卡尔达的一个男的。我不认识他,只记得他穿一件军大衣。可阿法纳西・赫雷斯托夫的儿媳妇卡佳・赫雷斯托娃认识他。她跟他说话象自己人似的。我不好打听他是谁。价钱讲妥,也就成了。” “你把枪带去了,是不是?” “带去了。我想,万一回来要摸黑该怎么办呢,……我害怕。” “就这样卖了?” “卖了。” 米赫伊奇是站在仓库前的小平台上听到这个消息的。他的面孔,由于紧张的缘故,布满了皱纹,呆呆的、显得很难看,张着嘴,头稍稍伸向娜斯焦娜,纳闷地眨巴着眼睛。 “娜斯焦娜,你是跟我闹着玩吧?你讲的都是真的?”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一切。 “真的,本来应该马上……,后来一直拖下来了,我怕。” “那你是怎么想的:等安德烈回来了,让他感激你把他的东西卖了吗?还是怎么的?” “等他回来了,――那时候我们也许会把这笔钱赚回来了。我是想现在怎么能应付过去,我不是为自己。” “会赚回来……”米赫伊奇重复了一遍,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与其说是同意娜斯焦娜,不如说是赞成他自己的某种不高兴的想法。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完全抛开了这个想法。接着又想起来问了一声。“那么,……卖了多少钱?”这时他稍稍把脸扭向一边,把耳朵凑近一些,好听得更清楚些。 整个这场对话中最关键、最令人捉摸不定的时刻到来了。 “等一等。”娜斯焦娜说了一声,就走进了小木房,从小搁板上取下来用破布包着的一块表,这是安德烈前些时候给她的。当她返回来时,米赫伊奇已经从仓库的小平台上走下来,坐在台阶上。“你瞧。”娜斯焦娜把表递给他。公公急忙闪开,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呀?”他慌张起来。由于注意力过于集中,他的脸上又起了皱纹。 “表。这是表。”娜斯焦娜急忙地解释说。“我把枪卖了,不是收的钱,是拿回了这个。这和换的一样。表可好卖些呢。那个人一再说,这块表是特好的,外国货,都说挺值钱。你瞧,是三针的。”娜斯焦娜敏捷地拧了拧表把,看样子她并不是第一次才拧的,随后她把表塞到米赫伊奇的手里。“你瞧,这根大的细针简直是在眼皮底下转,一个劲儿地跳,一个劲儿地跳。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呢。真亏人们想得出来,想得多妙啊!……总是走的很准,一点儿不差。”米赫伊奇用一只手掌轻轻托住另一只手,好象拿着一个炸弹似的,怀着恐惧的心情在手上把表转了一转,马上又还给了娜斯焦娜。“而且,在暗处还发亮呢!你瞧,这些小圆点简直象火一样发光,看得清清楚楚。”娜斯焦娜还不识好歹,很高兴地补充说道,接着就默不作声了。 “枪,拿去换了一块表,一个玩意儿。”公公清醒了过来说道。“喝,好家伙!” “表好卖些,……枪,我们这里人人都有,而表……而且还是这样的表,……只要一拿出来,就会有人扯断胳膊抢着买。” 第三十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姑娘,那就应该为了这块表也把你的什么东西扯断!你也该稍稍想一想,而不应莽莽撞撞地忙着去干事。这个东西你卖给谁?!谁会要?!天上有太阳嘛!‘在暗处还发亮!’”公公生气地学娜斯焦娜说了一遍。他想起娜斯焦娜为这块表而洋洋得意的样子,啐了一口吐沫。“这个亮对我有啥用?靠它来捉虱子?!” “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就会买,”娜斯焦娜不服气地说。“我知道,只要把表给他看看,他定能中意。他喜欢这类东西。我送去的那个特派员,他央求花两千卢布向我买呢,”为了使人相信她的话,她又插了一句。“而且还那样一再央求……” “肯花多少钱?多少钱?” “两千。” “喝,如果有这样的傻瓜蛋,你怎么不卖呢?” “这块表可能值更大的价钱。” “那你去找肯出更大价钱的主儿吧,我看你怎么去找?两千卢布,……看来,你的那个特派员是把你当傻瓜,跟你逗着玩,而你还当真呢。好啦!”他打断了话头。 “咱们走吧。为了你这块表又耽误了多少木柴,你也使我高兴了。够啦!把表从我眼前拿开吧!看在上帝的面上,拿开吧!” 他们走了。但是娜斯焦娜预感到,这次谈话并没有完结,米赫伊奇是忍不住的,还会回到这个话题上来,――今后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还会很长,问题既已挑开,在这以后要想谈别的什么事就很不容易了。娜斯焦娜还有些害怕,虽然今天最可怕的时刻,她希望已经过去了,现在重要的是坚持自己说过的话,不能出纰漏,要始终装成那样的笨蛋。不过,令人疲  惫的、难以忍受的等待终于过去了。而丢失的东西,好歹加以解释敷衍过去了。今后只要一切还能继续隐瞒下去,精神就会轻松些,当然,这种状况也只能混到那个关键的时刻,也就是小仔儿生下来以前,而到了那个时刻,要加以解释的,就不是丢失的东西,而是“拾来的东西”了。不过,离那一天还远,虽然这已经是无须再怀疑的了。 他们到达伐树的地点以后,没有耽搁,马上开始锯一棵预先就定好要锯倒的松树。米赫伊奇在松树朝着他的那一面砍了一条槽,接着他们就在背面,开始锯了起来。树并不粗――他们挑了一棵比较容易锯的,但是锯起来不知为什么有些发滞,很费劲。米赫伊奇很快就喘不上气,开始咳嗽起来。娜斯焦娜蹲在地上等他平静下来,突然在去年的枯草中发现了一棵淡绿色的草芽儿――它闪了一下,又不见了,但是,娜斯焦娜弯下腰去找又找到了,而且在它旁边还有好些。她揪了一棵,一边在手上抚养,一边思索着,她觉得有一个能给她带来希望的,既重要而又模糊的想法在接近她,但这个想法总是逗弄她,始终不肯让她抓住,一闪而过,又溜走了。米赫伊奇咳一嗽完了后,走了过来。娜斯焦娜递给他看:“你看,新草儿出士了,今年我第一次才看到。” 他没有搭腔,又开始向自己一方拉起锯来。娜斯焦娜后悔不该说这句话:显示她是在向公公讨好,企图用新草儿来遮掩自己的过错。 这一天是晴天,但不明朗,四周静悄悄的――有点儿沉寂。这是天空中有太阳时的情景。但太阳似乎变得越来越小了,暗淡起来,微暗的光线只照在天空,射不到地面上来。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金花鼠吱吱地叫着,从山上远处传来犬吠声,一棵老树在轧轧作响。但是,所有这些声音都没有干扰林中的寂静,消除不了它的沉闷。似乎这一天特别显得这样暗淡,这样幽静,好让青草不用害怕就可以从昏暗中发出芽儿来,树上的叶芽儿也可以胀大起来。 在锯声中松树终于咯吱地响了一下,树梢也猛然一颤,它仍然竭力坚持着,但再也支撑不住了――开始倾斜,剩下未锯到的部份也撕裂了。米赫伊奇和娜斯焦娜赶紧向一旁闪开。树干的基部在树桩上错动了一下,树干在空中微微一扭,扑通一声倒下来了――折断的树枝遽然飞向天空,周围的灌木也颤抖起来,河的对岸响起了回声。米赫伊奇在柴垛旁拿起斧子,先去砍掉树枝,娜斯焦娜还是象往常一样,把砍下的树枝码成堆。 然后,在他们准备把松树锯成几段以前,俩人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米赫伊奇问道: “娜焦娜,你当真不知道安德烈在哪里吗?” 正好是这个问题她没料想到。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这使她吃了一惊。 “安德烈?”她跳了起来。恐惧和她的惊讶配合得十分协调。“我从哪里知道呀?为什么你问起我来了?” “就是说,你不知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和你一样,我还从哪里知道什么呀?你想,我们是一家的嘛!” 他痛苦地盯着她:不是在看她,而是在试探,仿佛不大相信她的话,想根据她的样子、她的表情来了解她知道什么。 “我想,你也许知道别的什么事儿,也许你不愿说,这个……你说吧,娜斯焦娜,跟我一个人说,别瞒我。” “那倒是说什么呢?”她定了定神,回答得更坚定了。“真有意思,我跟你说什么呀?是有什么该说的,我没有说,还是怎么啦?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嘛!” “我只是想问,……我问你,是看你这些日子以来,变得有些不象从前那个样了。” “有什么不象那个样的?”娜斯焦娜吃了一惊,谨慎小心、试探地问道。 “好象有些不正常。也许,好象,……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问也不问一声就把枪拿去换了一块什么表。你过去不是这个样。看来,除了枪的事以外,你有什么事儿。你好象总是怕什么似的,……总是慌慌张张,……也许,你打算离开我们?” “哪……哪儿的话呢,我能上哪儿去呢?你们不赶我,我就住在这里。”她真挚地、深情地回答说。“也许,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会有消息的。” “他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已经说过了。” “我这不是在问你,姑娘。” 他们又重新开始拉起锯来。娜斯焦娜一下向前,一下往后地拉着,同时偷偷地看着公公,想弄清楚,他是相信她呢,还是不相信。他怀疑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关于安德烈的某些情况,单单这一点,就不是一个好兆头。不难猜想,从这一天起他就会开始注意她――即使现在他相信了,也会不由自主地要观察她,因为怀疑是不会轻易消除的:怀疑一经产生,它就独立地存在着,并会支配着人,而不是人来支配它。现在必须两倍、三倍地加以小心,每走一步都要思量思量。可是,再过两个来月肚子大起来了,再谨慎小心又有什么用呢?这可不是象枪一样,可以找个借口搪塞得了的――“这块表”可是要滴嗒滴嗒大声响着,走个不停的。娜斯焦娜不能设想,将会有什么事儿临到她头上来,她的想象力是达不到这一点的。要降临的事儿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与之比拟的,只得老老实实地等待着,在人们没有注意到她的肚子以前,什么也不能做。在人们用手指戳戳她的肚子,问她以前,她又能做什么呢?而到了那时,她就只有挣扎、挣扎,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因为谁也帮助不了她,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来挽救他们三个人。力量够不够呢?她不知道,也不愿事先就想到这一点,不过她希望自己不是个弱者。同时,她又担心,到那个时候,除了力量和忍耐之外,还需要她自己所没有的什么。任何羞辱大概都经受得住,但是,能够一下子就瞒过所有人的耳目,瞒过整个世界,而不让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发现真相吗?对付这件事,一个人以及他的机智和灵巧,不管这机智和灵巧达到怎样的理想程度,岂不是太少了吗?一个人承受的罪过不是太大了吗?――大过他本人所能承担的限度,大过他有生之年所能承担的限度,何况他还得用他的有生之年祈求上帝赦免他的罪过。 她想在今天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坦白地告诉公公,她已经怀孕了,这样便可以同时也摆脱在将来被揭露时最难以忍受的恐惧。多犯少犯反正免不了责任。只要他能容忍这件事,即使不是一下子,不是轻易地,但他终于还是容忍了的话,她就会安心得多,别的她都能忍受得住。但是,娜斯焦娜怜惜米赫伊奇。她仿佛看到公公听了她的话以后会吓得如何发呆,又会如何痛苦地、忧郁地低下头,而没有决心再去问在这种情况下他所应该知道的事了,――不,今天关于枪的事,对他来说,已经够受的了,而对她来说,今天的谈话也够多了。但愿不会产生这样的结果:在她承认以后更加促使公公对她的怀疑,使他对现在可能仅仅是揣测的事情却深信不疑了。娜斯焦娜很担心,米赫伊奇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不会相信她笨拙的谎话。那时一切怀疑都会一致起来,结果就会指出安德烈来――她没有权利允许自己这样做;任何一点暗示,任何一点疏忽,对她来说,都是不能容许的。 他们把松树锯成了几截以后,就打算离开:已经黄昏了。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太阳和月亮在同一天空中在不同的方面同时出现了,尖细的月牙儿在暗淡的阳光下气愤而又倔强地若隐若现。娜斯焦娜每当看到它们一起出现在天空时,心中总有些害怕,她不明白为什么它们不能象所安排的那样各自分开呢?现在她同样感到有些不自在。她不是眯着,而是睁大着眼睛看着太阳,同时,她又似乎感到冷冰冰的刺人的月光也在侵袭着她。 在离去之前,米赫伊奇在一截短木头上坐了一会儿,这时,娜斯焦娜又警觉了起来,她担心他可别再提起安德烈。但是,她又没有决心一个人离开;娜斯焦娜不愿意让他以为似乎她在躲避他。他开始吸起烟来,吸了两分钟之后,又站了起来。娜斯焦娜想起来,他是不喜欢在走路时吸烟的。他们都为没讲完的话所引起的不愉快拘束着,默默无言地走回了村庄。 娜斯焦娜在张罗家务的时候,在整个傍晚,有几次怀着失神落魄的心情想起:今天那个人企图迷惑米赫伊奇,但没有成功,反而至少使他警觉起来;一想到那个人,一想到那个人今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就感到可怕,那个人好象故意似地做了一件又一件蠢事把自己毁掉,那个人的前途,在最近几个月来已被毁灭,而他的现实呢,又分裂成了各自不同的、彼此对立的碎片,――这个人正是她自己。她感到恐惧,这是一种考验人的、漫长的恐惧,似乎是要延续很长时间,而且这种恐惧,象小孩那样,又顽皮又顺从:只要愿意的话,它就会离开,而且似乎还表示,它应该来的那个时刻还没有到来,然后它又会出现,接着又会消失,并给人留下特别痛苦的不安。现在,这种不安并没有减少,而这种不安是娜斯焦娜所不能克服的。她已明白到,她的生命在今天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必然会发生的转折;那个应该由她自己一人掌握的秘密,好象在今天已经暴露在其他人的眼前。现在她不可能再保持安静了。娜斯焦娜为此责备自己,责备她自己捏造得不对,说的也不恰当,自己不善于把那些需要自己特别注意的事儿掩藏得好久的,不善于使米赫伊奇相信,她依旧是坦率的、听话的。 第三十一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娜斯焦娜焦急不安地等公公下工回来,想看看他将怎样对待她,会说些什么。她必须得和他在一起――即或出现最不好的情况,那她也会比由于情况不明而担心,要感到轻松些,明朗些。她希望,如果米赫伊奇心里有什么事儿的话,他会忍不住,会说出来,即使不说,也会以什么方式表露出来。他不是有话不说的人,不是滑头人,他是喜欢把话说完的。 但是,她知道,米赫伊奇从马厩回来要很晚,要到天黑的时候――因此,为了免得白白地苦恼自己,同时也想到什么地方去呆一会儿,干点什么事儿,娜斯焦娜干完了家务活儿,就去找娜季卡了。 娜季卡家正在吃晚饭,说准确些,是刚坐下来开始吃晚饭。在桌上每个人面前,按年龄大小,放了一小堆土豆:在最小的女孩莉特卡面前放了四个,在佩季卡面前五个,在罗季卡和母亲面前各六个。每人还有一块面包。也邀请了娜斯焦娜一一道吃一点,她谢绝了,但倒了一杯茶,坐在莉特卡的旁边。看着莉特卡是怪心痛的:眨眼间她就把自己的面包吃完了,接着又开始要吃土豆,这时她把迅捷和贪婪的目光投向哥哥们的面包上。娜季卡呵斥莉特卡,要她不要噎住了。在望着莉特卡的时候,娜斯焦娜由于一个习以为常的沉重心思而感到厌倦了:这种状况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一种正常的生活,即取决于一个人的本身,而不取决于某种外来的地狱般的残酷行为的生活呢?什么时候孩子们才开始能吃饱饭呢?他们有什么罪呢? 莉特卡照样狼吞虎咽地一下就把土豆吃完了,在她面前再也找不到什么东西了,她惊讶地讷讷起来,双手耷拉着,一对饥饿而胆怯的眼睛向左右寻觅着。 谁也不愿注意她那可怜相,因为母亲正是为了使每个人都只指望自己的一份,才给大家分配食品的。 “喝完茶,去睡吧。”母亲用胳膊轻轻地触了她一下,小女孩顺从地端起了茶杯。 娜斯焦娜不忍看下去,向厨房走去,在那里她发现一个圆鼓鼓的用手巾包着留待明天吃的大圆面包。她想,娜季卡可能会大声嚷起来,但她还是宁愿自己承担责任,切了一小块面包递给了莉特卡,这虽不能填饱她的肚子,却可以缓和一下饥饿,不致让它加剧起来。娜季卡并没有说什么。但过后不久,当娜斯焦娜把莉特卡抱到自己的膝盖上,并紧紧搂住她那瘦弱的微微发抖的身躯时,她怀着一种抱怨而又怂恿的心情说道: “你不想要她作孩子吗?” “为什么我要向你要一个呢?也许,我自己很快就会生一个――你还不知道呢。” 她这样地回答说,接着又后悔了:怎么能这样回答呢?往后,当娜季卡发现问题时,就会想起这些话来,这些话正好有助于她比别人更早看出问题来。而且根据她的音调、根据她回答时那种有信心和挑衅的口气,是不是娜季卡现在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不单单是推托之词,这里面是话中有话。 “你为什么从前没生呢?”娜季卡很有道理地问道。 “不想要。” “唉呀,不想要。你是想等到战争结束以后,还是怎么的?我看你们都很鬼。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就说,要打仗了,那我也会和你们一样,你瞧,我也就不会每次都把孩子生出来,也会稍微控制一下。” 娜斯焦娜笑了起来,她想娜季卡怎么能等战争爆发等个五年,再等战争结束又等个四年,而不让任何人――无论是维佳,还是其他什么人――来接近她?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娜季卡,娜季卡也哈哈大笑起来。 “我哪等得了呵?”她同意说。“那得要多大的耐性才行呀!要随我的便,我每年都生一个。而且,每个之间还有三个月呢!一一我是很能生孩子的,只要一次就能怀上孕。我经常一切都是准备好了的,不象有些人那样。”她忍不住,挖苦了一下娜斯焦娜。“如果我不克制些,我这里就生出一大堆来了,只要能收养得起的话。不管哪个阿拉伯人的一大群老婆都比不上我!一个阿拉伯人有一大群老婆,这个你听说过没有?这是维佳从一一本小书上看到后跟我讲的。这是一些什么样的  娘儿们?一个男人需要好几个,瞧,男的来了,就在一群老婆  面前神气十足!他高兴,就挑一个,不高兴,就让人家寂寞地守空房!他要是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话,我就把他那个公鸡的威风打个落花流水,我就会给他,这些养活娘儿们的资本家一个厉害看看。真的,这是些什么娘儿们?养活她们一大群不就是为了让她们生点孩子吗?我一个人就比他们所有的人都强得多。”娜季卡嘲弄自己,糟践自己,但在嘲弄的同时,又感到很骄傲,因为她尽了一个娘儿们的责任,这一点是不能抹杀的。要是以前,娜季卡的吹牛想必会刺痛娜斯焦娜,但是,  现在她却高兴地听她讲。 莉特卡偎依着娜斯焦娜睡着了。娜斯焦娜搂着熟睡了的莉特卡感到十分欣慰。她似乎感觉她的胎儿有反应、在忌妒,好象从来没有象在这个时候这样着急似的。 娜斯焦娜回到家里时,看到了一幅她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情景:米赫伊奇在教谢苗诺芙娜拄着拐杖走路。他早就把拐杖准备好了,然而,谢苗诺芙娜却坚决不同意靠着这个支撑站起来,但是,今天米赫伊奇不知用什么神奇的办法得以使她按照自己的主意来做。谢苗诺芙娜正在遭罪:她在腋下撑着拐杖后,不知为什么象用绊绳绊住了马的前腿一样,突然一下子把拐杖甩到前边去了。为了不致跌倒,她用她那双疼痛的折伤了的腿支撑着、支撑着,碰到什么就抓住什么,并开始呻吟、大声哭诉起来。 “你轮流地迈步子,轮流地迈,”米赫伊奇教导说。“你怎么这样糊涂呀!不要跳,好了,不要再跳了,人家就是没有腿也能走路,何况你还有两条腿,多少可以帮助你一点嘛。你先学会一步一步地走,然后再可以走快些。” “主哟!”谢苗诺芙娜抱怨地说。“为什么到了晚年我还要受这个罪呵!至圣的圣母!你可怜可怜我吧,你对这个糟老头子说说,我没有他的拐杖也可以进坟墓里去哟。你至少该不会把这些家伙放到我的棺材里去吧!”她连声地斥责米赫伊奇。“你别在那里让我出洋相了!难道需要吗?你想的好主意,把我从炉子上弄下来,让我走。往哪里走?往哪里走呵?” “得啦,坐下,坐下吧。”他把她扶到椅子上。“既然你累了,就休息一会儿。腿还疼不?” “怎么不疼呀!怎么不疼呀!象火烧一样地疼。主哟!……不疼,亏得他还说得出口!” 娜斯焦娜把一节管子插到茶炊的烟道上以后,就把茶炊放到俄国式火炉的旁边,然后想去点灯,但是,米赫伊奇拦住她说,煤油快没有了,该节省些。他把壁炉烧了起来。娜斯焦娜感到很委屈,她觉得如果她不去点灯的话,公公他自己等会儿也会去点的。他这是故意和娜斯焦娜作对。自从白昼变长以来,壁炉差不多有个把月都没有人动过,而他现在却想起它来了,还找来了带松油的劈柴。――他平时不爱多说话,但性格倔强,现在是不是想起了今天的争论呢? 茶炊开始作响,壁炉也呜呜地n向了起来,长长的、颤动的火光直接反射到墙壁和窗户上。小木房变得暖和起来,有了生气。谢苗诺芙娜坐着,把那令人难以接近的面孔扭向一边,弯着腰,用双手有气无力地揉着两条腿。 “喂,老婆子,怎么样,咱们再走吧?”米赫伊奇招呼她。 “你是想整死我呀?”她反问道,声音里充满着哀怨。 “嗯。” “来吧,你就整死我吧,可别手软!” 她咬紧牙关、横下了一条心,坚定地准备站起来:开始她离开椅子,弯着腿,象坐着一样,欠身起来一下,然后用双手按一按膝盖,不慌不忙地挺起身子。米赫伊奇又悄悄地把拐杖放在她的腋下。娜斯焦娜准备托住婆婆,从另一侧绕了过去。但是,这一次谢苗诺芙娜令人惊奇地很快地揣摩出来了她走路的新步法:她拄着一根拐杖,轻轻地向前移动另一根,接着摇摇晃晃拄着它。她要求说:“喂,走开,别扶我,我自己走。”象小孩子刚刚学会这种玩艺儿似的,在她说话的声音里,充满着一种调皮的急不可耐和骄傲的语气。 她在房里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长时间地来回走着,拐了个弯又回到椅子上,一边满意地哼哼,一边坐下去。米赫伊奇照看着她,默默地笑着,他的双肩都哆嗦起来了,小胡子直往上翘。谢苗诺芙娜没有转过身来看他,显得有些疲乏地承认说: “没有事了,腿是能够来回走了。如果把腿先活动活动,溜达溜达,就可以用腿走路了。” “对。”米赫伊奇高兴地说道。“要不然咱们两人只有我一条腿,我和你能走得远吗?现在就完全不同啦:有五条腿,三条好的,两条也许可以治好,这样还可以有一条备用。” “唉啊,如果安德柳什卡(安德柳什卡是安德烈的爱称)看到我拄着拐杖走路,他会笑我的,……唉,真的,又可笑,又可悲呵!” “老婆子,咱们俩都爬到炉子上去是不行的。”米赫伊奇说道,说话时充满着一种特殊的――亲切而又要求严格――的口吻。这种口吻,对娜斯焦娜来说,并不意外。公公接着说道,“虽然现在拄着拐杖,但稍微活动活动还是应该的。” 第三十二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  ・ˇ  九 ・ ˇ  中  ・ˇ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ˇ  九 ・ ˇ  中  ・ˇ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ˇ  九 ・ ˇ  中  ・ˇ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ˇ  九 ・ ˇ  中  ・ˇ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ˇ  九 ・ ˇ  中  ・ˇ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ˇ  九 ・ ˇ  中  ・ˇ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ˇ  九 ・ ˇ  中  ・ˇ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第三十三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他经常想吃。但是周围所有的东西,在他看来,也都和他一样,饥肠辘辘,贪得无厌,甚至连那砭人的和刺骨的寒气都想把他吞噬掉一一一个人分享到的寒气实在是太多了。古斯科夫被寒气堵住了嗓子眼,憋闷极了,他感到空气是那样噎人,呼吸起来非常费劲,他的最后一点儿气力也快要消耗尽了。 五月前夕,他收拾好行装,准备到安加拉河上游去作一次行军,因为在那里可以打猎。他把一切都装备妥当了,除猎枪外,还带上了一把斧子,甚至还带上了一条口袋,以备不时之需。这些东西过夜时都用得着。他估摸着这次出击一天时间恐怕不够。他还想到村落附近去走走,瞧瞧人们,但是这里离村子要整整走三十俄里路。他还不十分清楚他究竟到不到村子里去,但是去的念头老是缠着他,那漫长而惹人腻烦的时光,非要使他受一番人们的戏弄不可,如果能做得到的话,还让自己去打扰一下人们。或者也可以不去打扰别人,而是从旁看看,听听人们的声音,了解一下人们都在谈些什么,以什么为生,这样就可以填补,自己内心那种不能平静、而又需要填补很多东西的空虚,然后再回来。到雷勃纳亚村去吧?那里的人可能会看见他,认出他来,他犹豫不敢去。最好还是到一个陌生的村子去,什么事儿都真可能发生的啊! 天刚一亮他就出发了,还不到中午他就到了冬季猎羊的石岛对岸。封冻的河面上,因日晒和水流的冲刷,形成了许多窟窿,呈现出一片青紫色,石岛峭立在冰河的中央,显得格外光秃,非常难看。可是古斯科夫不由得想马上就到岛上去。想去,是因为岛上有个山洞。从前他打猎时曾在这个洞里过  夜,而且他在这岛上还猎到了野味。如果他不在这个洞里过夜,他还不知道是否会有那样的好运气。这个洞在吸引着他。它之所以吸引他前往,是因为它具有某种特殊的、神奇的、使他感到无比亲切因而令人非常向往的魅力。而且,还因为在那里可以发现或隐藏秘密。古斯科夫直到如今还相信他发现这个洞穴决不是偶然的。他相信他巧遇它,是命运的安排。最近以来,凡是僻静的地方,甚至是一处很小很小而且毫无用处的地方,也开始吸引他到那里去,而这样的地方只有在森林里才遇得上的。譬如他常常走着走着,忽然在一些鼠洞旁边停了下来,就用棍子往里面掏,仿佛在估量着这些洞可以有什么用场。他下到那些不大的坑里,在里面蹲下来,衡量一下能不能在里面躲藏。对那些足够深的、里面的水上还飘着积雪的真正的坑,他总是久久不愿离开。他一边欣赏深坑的陡峭,一边试探它韵深度。他见到被大风拔出倒在地上的树根,总是要朝下面看看,想能找到一个空熊窝。他喜欢沿着沟壑走,在前进中看到了树木便忽地停下脚步,四下看看,然后就钻进密林深处。他似乎把自己分成几块,分成几部分东收西藏起来,真想自己能成为一个会隐身术的人。如今,这荒无人烟的孤岛上的一个可以隐身的石洞,不能不令他神往。因为他平素四处物色的那些理想境地,现在无可再好地全都集中在这里了。 石岛对岸土地开阔空旷,地面已经稍微干一些了。小草渐渐吐出新芽,一片嫩黄,晶莹可爱。安加拉河上传来了喑哑费力的摇撼河冰的轰鸣声。很快,要不了多久,就在这几天,一定会把冰震裂,把冰拖走,一直带往下游――周围的一切,全都感到了这个即将来临的巨响发出的时刻,一切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好象只要安加拉河一解冻,转瞬之间,夏天就会毫不迟延地降临,它好象一个挣脱了束缚的人一样,摆脱掉冬天的羁绊,忽地一下子攒足了劲,驱走了严寒,立即把灼人的酷热送到了人间,任凭想什么周密办法再也阻挡不住它了。于是一种新的、发生巨大转折的命运也要立即出现。古斯科夫忽然也感到自己有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应该做点什么,赶紧到什么地方去干点什么事情。他匆匆忙忙地吃了一点东西,从微微颤动的冰窟窿里舀了点水喝,又继续向前走去了。 路上他开枪打伤了一只星鸟。说实在的,在它身上浪费弹药实在可惜。但是古斯科夫知道,到了傍晚他一定会特别劳累,而且明天还得继续往前走,所以应该好好地吃吃提提精神。 他并没有朝着在太阳还未落山时在安加拉河拐弯处看到的那个村庄跟前走,相反地,却掉转头来向一座山走去,而且不管怎样疲惫不堪,他还是强制自己继续前进。他早就不怕野兽了,但却不愿让人们发现自己的踪迹。因此第二天一清早,当他走近有人烟的地方时,他先是绕着山走了好大一截弯路,然后才从山坡上绕下来,避开了村庄。 他又听到了公鸡的啼叫声,这单调的喔喔声忽高忽低,含混不清但却相当宏亮,一声接着一声地回荡在每个村落的上空。真有意思,在这里就连公鸡啼叫也和阿塔曼诺夫卡的不一样,这里的公鸡不象他家乡的公鸡那样声嘶力竭地拚命喊叫,而是真正地歌唱。这正是反映地区不同的特点吧。在西边,在开往前线的路上,他也常听见鸡叫,他每次都感觉到,那边的公鸡啼叫声音比较弱,显得有节制、含蓄,也许比起安加拉河一带的,听起来更奥妙一些。还有一点,现在才弄清楚,  原来即使是安加拉河一带的公鸡,叫起来也是各有千秋的。 古斯科夫下得山来就遇上了牧场,牧场的高处栅栏弯弯扭扭地穿过桦树林,栅栏的木条有的地方疏,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缺成一个大窟窿。看来是伙娘儿们干的,是在战争年代立起来的。许多木条都是胡乱地对付上的:有的地方是钉在木桩子上,有的地方就干脆钉在或是绑在树上,因此有的木条已经耷拉下来了,可也没有工夫修。眼看就要种庄稼了,非修不可了。古斯科夫伸着脖子朝左面望去,他看见离他一俄里或者稍远一点的地方,紧靠村边有一座小木房,他寻思怎样才能悄悄地往村子走得更近一点儿,好看看村里现在在干什么。他既怕去,又想去,而且忍不住要让自己冒冒险,想干出点儿什么名堂来使自己和别人都感到吃惊。很久以来压在内心的恶作剧的欲火,如今炽烈地燃烧起来了,一种执拗的非要冒犯人不可的念头开始涌上心头。他不明白,有什么必要非得费这么大的劲,走三十俄里路到这里来呢?难道为的是就这样在栅栏的柱子旁边站一会儿然后再返回去?不,一定要达到自己当初想起要进行这次行军时所要达到的目的。 在不远的地方有根树枝被折断,咯吱地响了一下,把古斯科夫吓了一跳,他这时才看见牧场上稠李丛后有一头母牛,个头很大,浑身都是白里带黑,或者与此相反,黑里带白的大花斑。他起初没看清楚它,是因为它的毛色和白桦树树干上的花斑很相象,而他又是隔着白桦树林看到它的缘故。母牛旁边还有一头牛犊。小牛犊还不满一周岁,大约只有三四个月,也和它母亲一样,身上有很多花斑。古斯科夫高兴起来,觉得这下可有事干了。他开始注意地观察它们。母牛低着头,在地上仔细地寻找什么,其实它就是将眼前还没有完全冒出地面的嫩草茸吃光,也不过喝点露水而已。对于这一点,小牛犊似乎比它的母亲要清楚得多,所以才老去拱母牛的乳房,而母牛却不让它拱,迈着步子走开了。小牛犊还是前去缠它,母牛扭头用扁平的无角的额头把它顶开了。 古斯科夫就象一个月以前在养马院子里观察一岁口的小马驹那样(当时他还瞅见了他的父亲),特别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它们。这次他的感觉更加敏锐,注意力更加集中,他这样做似乎不无道理,因为他仿佛感觉到,今后恐怕再也不能同有益予人类的家畜打交道了。由于他和家畜没有联系了,他就应该在那里多站一些时候,但是越站下去,他喜欢家畜的心情就越加强烈。本来这和其它损失相比,并不算怎么了不起,但是不知为什么却特别令人难过,而又说不出一个道理来,而且不知他身上有一种什么力量在作祟,使他对这种损失不能不计较。 不用说,母牛这一次是利用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才把小牛带出栏来,因为在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一位女主人将吃奶的小犊放到外边去的。无论母牛怎样踢开小牛犊,反正它今天回去是不会有奶的。古斯科夫洋洋得意地微笑了一下,他觉得好象不是别人,正是他偷偷地让它跑出来的。要是他不来,小牛犊完全可能留在圈里。现在既然跑出来了,那就别退让:快去咂奶吧,快去吸吧,要吸得一滴不剩,这下子你的女主人晚上该有的可唠叨的啦! 但是,应该是悄悄地向村子走近的时候了,那里好象有一桩古斯科夫一时还不清楚的事情在等着他,他就是为这桩事情来的。大概是应该足足地等过了这整个白天,再钻进没有人邀请他去的地方去才好吧!可是古斯科夫却不愿等待了,  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仍然在缠着他,催促他向前进。这种心  情越来越焦燥,越来越强烈。古斯科夫知道自己不会去铤而  走险,也不会干那些最蠢的事。他相信,不管情况如何不妙,他都能够及时溜掉。赤手空拳地逮他,可不那么容易。 他小心翼翼地顺着栅栏向前走,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 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村边。刚一走近,就传来了手风琴的声音。古斯科夫顿时慌张起来,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今天不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今天是五一节!瞧!多么热闹,人们在欢度佳节呢!打仗不象打仗,人们照常过节,照常喜宴欢饮,那边还挂上了红旗,收藏得很好的手风琴也拿出来了。黄昏时候,他们还会成群结队地去各家串串,唱呀,跳呀,尽情地开怀地乐呀!是的,看来,任何事情也不能使人民灰心丧气。就是在阿塔曼诺夫卡,此时此刻,人们也一定在欢庆节日。这时,笼罩着古斯科夫心头的既不是绝望,也不是委屈――现在有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呢!――而是由于怀疑而引起的一种惊异心情:现在还庆祝节日!?还是象战前一样,似乎没有爆发过战争。他这个无足轻重的人,在附近溜达,人们根本不理会他,对于他们来说,就好象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如今他明白了,小牛犊为什么能够从栅栏里跑出来,原来大家都去娱乐去了。一切琐碎的活儿今天都不屑一顾,人们在过节。这时,古斯科夫再回头一看,只见母牛慢慢地向白桦林走去,不一会儿已经走到离他刚才站的地方不远了。他又继续往前走着,一边又回过头去,怀着一种突然变得十分沮丧的冷酷心情注视着小牛犊。小牛犊两只后蹄尥起蹶子,好象有什么螫了它一下,或者扎了它一下,顿时蹦到一边去了,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懒洋洋地拖着尾巴。古斯科夫又朝村子望去,这时通向牧场的路上空无一人,于是就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回走。 第三十四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在清新炎热的野外,在万籁俱寂的环境中,由于太阳的照射,老是有一种令人感到轻快而又惬意的气味散发出来。村子从视线里刚一消失,手风琴的演奏声便听不见了,所有的声音都汇成了一股自由奔放、无穷无尽的洪流。古斯科夫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于是就在栅栏的一根木桩旁边停了一下,打算从这里爬过去。他再一次留心谛听并观察了周围的动静。他担心自己这时会改变主意,所以赶忙一下子跳过矮栅栏。他在路上拾起一根长棍,从下面绕到母牛的后面。母牛嗅出了他,扭转头来用一双饱含泪水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它的眼睛充满着那么多的泪水,而又那样的天真无辜,不由得引起古斯科夫也淌出了同情的眼泪。他挥动了一下长棍,让母牛穿过栅栏的窟窿朝山里走,结果它真的乖乖地走了。小牛犊――这是一头长着一对又短又圆的小犄角的小公牛――也紧贴着自己的母亲。但是,母牛一出牧场,就突然向左拐,朝着村子奔去。幸好是在白桦林中,它无法乱跑,所以古斯科夫才能让它折回来。它站住了,开始大声地、愤怒地哞哞直叫,小公牛也跟着叫起来,这一下把古斯科夫弄得惊慌失措,更加着急了。 他赶着它们向小河边走去。早晨他就是顺着这条小河往下走的,他知道,那里比较偏僻,今天不会碰着什么人。但是母牛偏偏不愿往那儿去,它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到处乱窜,一心想甩开人,好转回去;小牛犊也嗅出了有些不对头的味道,总是紧跟着母牛,寸步不离。母牛已喘着粗气,两胁胀鼓鼓的,直流口涎。古斯科夫也是气喘吁吁的,背着猎枪觉得挺  碍事,就把它拿下来握在手中。古斯科夫赶着牛,在林中瞎转  了大约达半小时之久,可是离小河还是很远。 古斯科夫和母牛每当试图欺骗一下对方之后,都要停下来互相仇视一阵;母牛被赶得哞哞直叫,全身白斑上都是汗水。 古斯科夫已经累得够呛,于是想出了一个新法子来对付它们。他解下身上的腰带,不再去理睬母牛,而动手去偷小公牛。当然,干这种勾当最好离村子再远一点,但是当时却没有别的办法。可小公牛同样地也不向他屈服,它在最后关头又尥起蹶子,蹦到一边去了。古斯科夫几次跳到它身后,想瞄准给它套上用腰带打成的活扣,但都没有成功。古斯科夫起初十分恼火,后来大发雷霆,准备扳动枪机,一下子结束这一次已经拖延很久的十分愚蠢的打猎行动。只是因为怕暴露自己,他才忍住没有开枪。 他毕竟算走运,终于将小公牛赶进了密林。趁它在灌木丛中瞎撞的时候,古斯科夫才得以将自己的腰带扣套到了它的脖子上。小公牛扑通一声栽倒,跪在地上;接着又一跃而起,连蹦带跳,尽力挣脱。‘可是古斯科夫懂得,在这种情况下怎样制服牲口,他用另一只手抓住它的尾巴,使劲向后拉了一下,硬把它从灌木丛中拖了出来。小公牛受了委屈,又非常害怕,于是吼叫起来。古斯科夫还没等它弄清怎么回事,把它拖起来就向小河跑去了。母牛一边叫着一边跟在后面跑去。而这时小公牛正在非常痛苦地哭诉着,从勒紧了的嗓子眼里挤出几声嘶哑的哀鸣,活象猫叫。 古斯科夫在小河前面停下来休息,他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把小牛犊拴在一棵小白杨树上,又试着去把母牛撵走。可它不走,跑到一边等着,古斯科夫刚一离开,它还是照样回到小牛犊身边,又是闻又是舐,还轻轻地用头去蹭小牛犊,好象是在劝说:要挣脱,跑掉,现在还不晚!小公牛在母亲的一再催促和惊恐的爱抚下,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还不时地哼出两声;它已经软弱无力,已经受内伤了,它的记性,它的智力,还有它的嗅觉――所有它身上的一切全都被损坏了。 古斯科夫喘了喘气,又拖起了小牛犊继续往前走。他决定从冰上走过河去,满以为这样母牛就会被冰吓住。不行,吓不住它:母牛毫不犹豫地紧跟着他和小牛,朝冰上奔去。它的两只前腿向两边撇着,在冰上直向外滑,走起来很不灵便。它栽倒了,在冰上挣扎了好久,站起来了,但怎么也不会走,于是它就跪着向前爬――这哪是爬呀,简直是向对岸滑行!古斯科夫可不依它,就挥起枪托要打它,它吓得拚命向前冲,朝着岸上急奔而去。 古斯科夫和它们现在离村子已经不少于三俄里了。为防备万一,古斯科夫把小牛犊拖到离山再稍稍近一点,他挑选了一块比较干燥,但又比较隐秘的地方,又把它拴在树上。母牛停在稍远一点儿地方,注视着古斯科夫的每一个动作。古斯科夫顿时怒火万丈,他从腰里拔出了斧子朝母牛砍去,它立即迈着微微瘸拐的步子.惊慌而逃。它碰断了许多树枝,折断枝条和踉跄的步子都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但只要古斯科夫一停住脚步,它也跟着停下来,一步不动。要想甩开它真是不太容易。古斯科夫走回来时,看见小牛犊躺在地上,已经虚弱得站立不住了。小牛犊惊慌地把头刚一转向渐渐走近它身边的古斯科夫,他立刻挥起斧子,一下子又快又准地砸在小牛犊扭过来的额头上,它勉强哼了一声,头就耷拉在皮带上了。就在这  一刹那之间,母牛在后面大吼起来。古斯科夫这时野性发作,他向母牛冲去,打算也将它砸死,但是当他看到母牛并没有跑开,他也就停了下来。今天砸死这一头也就够了,否则还会噎死的。 在古斯科夫扒小牛的皮时,母牛还是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以致他也不得不胆怯地看着母牛。母牛在那里间或发出微弱哀伤的哭泣声。古斯科夫由于闻到一股新宰的、刚刚咽气的小牛身上的肉散出的血腥味而呕吐了。他从牛身上砍下两只大腿,接着又割下一大块肉,统统塞进口袋里,剩下来的,他就象熊的做法一样,用去年的树叶将它掩盖起来,上面还扔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古斯科夫在动身离去之前,最后一次回头望了一下母牛,它微低着头,仍旧一动不动地死盯着他,他从它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个危险的信号――不是母牛本身的,而是来自别的什么东西的危险,而这种危险很可能会来临的。于是古斯科夫赶忙离开了这个地方。 归途中,他在石岛对面的原始林里过夜。他对这个石岛依旧怀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强烈的爱慕之情。所以在日近黄昏时,古斯科夫为了要勉强走到这里来,几乎使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半夜,从安加拉河传来了断断续续的隆隆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原来是冰层破裂了!古斯科夫既没有感到惊奇,也没有感到高兴,口袋里装着的那些东西,看来使他非常懊丧,甚至使他扫兴到丧失了一切感情。即使在这时他还不明白,究竟他杀死一条小牛犊只是为一块肉呢,还是为了满足最近以来一直深深地、无法动摇地在他内心扎了根的某种欲望? 又过了一星期,在他搬进高处的猎人过冬房之后,某一天,他听见从阿塔曼诺夫卡那边传来频频乱放的枪声。他猜想到战争结束了。 战争结束了。 从卡尔达村驰来一位报信的人,他大声喊道:“战争结束了!”这个期待已久的消息,好象一声春雷,响彻全村,人们顿时欢腾起来了。 涅斯托尔照常带头,他拿起枪来,人们也都跟着照办,于是响起了排枪,这是阿塔曼诺夫卡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顿时娘儿们都彼此扑到一起,互相拥抱着,大声哭叫起来,并且倾诉着各自的感受。她们既感到幸福,又感到悲伤,同时也觉得那勉强忍受的痛苦,突然变得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她们互相倾诉的正是这种百感交集之情。孩子们跑过来,在人前晃来晃去,被这一新闻弄得不知所措,它超出了他们以往的一切经历,使他们无法理解,不知如何是好。成年人也张惶失措起来,他们所习惯的人类的一般感情,已经不足以表达在这种场合下的心情了。经过最初一阵哭泣、拥抱、震惊之后,人们仿佛经不住幸福的感受,又痴呆呆地、懵里懵懂地从一个角落撞到另一个角落,彼此散开,又重新聚集在一起,倾听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等候着下达某种号令。涅斯托尔及时赶到了,他吩咐大家把旗子挂出来。尽管自从他把自己担任的集体农庄劳动组合主席的职位交给马克西姆・沃洛格任以后,已经一个月了,他已经再也没有什么权利了,但是人们还是听 从他的话,都去寻找红色的衣物,有的人找到了,有的人没有找到,然而村庄还是尽可能地装饰起来了。人们把多年保存的好衣裳找出来穿上,孩子们在院门和住房上空到处升起了自己做的旗子。阿加菲娅・索莫娃把她儿子从去年秋天起一直未穿、仍然完好无损、也没有完全褪色的红衬衫扎在杆子上,恰巧被涅斯托尔发现,他大声喊叫,让她把红衬衫摘下来,可是阿加菲娅根本不予理睬,她怕别人趁她不在时把衬衫解下来,就守候在大门旁边。 从凌晨起,一直是阴暗的天气,这时也显出节日的喜庆而变得晴朗起来,天空的云彩渐渐消失,初晴的太阳倍加温暖,逐渐炽热起来,阳光普照万物,呈现出一派喜气洋洋、盛大节日的景象。 娜斯焦娜和绝顶聪聪的瓦西利萨在近处一块林中空地上耕地,准备播种豌豆,她们一前一后,顺趟儿耕着一条垄。这时,村里呼呼嘭嘭地响起了一阵枪声。绝顶聪明的瓦西利萨首先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急忙跑去卸马,娜斯焦娜也跟着照办。正当阿塔曼诺夫卡全村处在欢乐高潮的时刻,她俩骑马跑了回来。娜斯焦娜让马停在大门口,她浑身燥热,气喘吁吁,脚不停步地奔到住房,这一下可惊动了老人们:谢苗诺芙娜面对着她吃惊地从凳子上欠了一下身子,米赫伊奇猛然一转身离开了窗子,他俩都被同一个欢乐的消息弄得惶惑起来,正期待着另外的消息。而娜斯焦娜这时却在门口迟疑不前了:她这么奔跑是往哪里去呢?她想告诉他们些什么呢? “我们一听到放排枪”,她开始解释,其实不用说,也很清楚,接着就很不自然地、象不知被什么打断了话头之后胡乱刹住话题说。“就猜到了。” 第三十五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主啊!”谢苗诺芙娜对着圣像画了十字祷告起来。“难道真的盼到了这一天?现在也许该告诉一下,我们的安德柳什卡在哪儿了吧?” “是该告诉一下,老婆子,应该告诉!”米赫伊奇小心翼翼地看了娜斯焦娜一眼,也跟着搭腔了。 “现在该把所有的人都打发回家……,和娘亲、老婆团圆了……” “不能马上把所有的人都打发回家。” “为啥不能?” “为啥……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没有军队可不成。” 谢苗诺芙娜沉默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接着说道:“可不是嘛,上回打仗,就没有人告诉过,仗打完了,太平了。谁也不知道仗打完了,还是没打完……,德国人被赶跑了,自己人又打起来了,打得更叫人腻烦!就这样,差不多再也没有太平过。大伙儿为共产、为集体农庄拚死拚活,可结果还是连一天太平日子也没有过。” 娜斯焦娜走进自己住的用布幔隔开的房间,换了衣服。在耕地时,她的心情已经象鸟儿似地欢腾雀跃起来,这时仍然处于兴奋状态,她不由得想到外面去玩玩,但是,不知是什么东西把她留住了,一个劲儿地对她说,这不是她的节日,不是她的胜利,她和胜利没有任何关系。连最差劲的人都和胜利有关,而她却无关。娜斯焦娜无所适从,索性往床边上一躺,习惯地摸了摸肚子,但是她并不是受感情所驱使,而是心不在焉地、惘然若失地把双手贴在肚子上——她的双手,只不过是本能地放在常放的地方,然后就不动了。这时从街上传来了喊叫声,有人策马加鞭急驰而去,有人断断续续地唱着,听声音是  个男的,但不熟悉: 我们驾着铁牛, 走遍所有田野—— 收获、播种又耕耘。 娜斯焦娜猛地坐起来,朝窗外看了一眼,她想,难道真的有人赶上这个日子从前线回来了吗?在街道当中,有一位她不认识的、细高个儿男人,他敞着绒外衣、光着头,在孩子们的簇拥下,正在大步趔趄地向前走去。娜斯焦娜听到米赫伊奇在正房里向谢苗诺芙娜解释说: “从卡尔达村来的……,消息就是由他带来的。大家高兴得要命,把他灌醉了,有什么法子呢,他根本不能推脱……,这可是千载难逢……” “乡一亲一们!”这个人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又停住脚步,张开两臂保持平衡,继续喊道:“大家都出.去游——行!希特勒完蛋了!”他又愤恨地使用和最后一个词的意思相称的调子骂了一声“完蛋了。”接着,摇了摇头,好象不愿再叫嚷下去,又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继续唱了起来: 我们的步伐坚定一有力, 无论何时绝不许敌人 践踏我们共和国的土地。 这喊声,这偶然听到的对于今天来说已经过时的歌声,都更加刺痛并绞紧了娜斯焦娜的心,这颗心焦躁不安、忧伤而又痛苦,惘然若有所失,急于奔向某个去处,寻找什么不知之物。娜斯焦娜来到菜园,把头探出板墙之外,发现在街道的高坡那边有人走动,可是因为她不想认出是谁在走,就不再细看,又转身回屋。她在一闪念之间突然回忆起安德烈,但是她是怀着突如其来的愤恨心情想起他的:正是由于他,由于安德烈,她才失去了象大家一样欢庆胜利的权利。接着,娜斯焦娜又想到,当安德烈听到战争结束的消息时,他会更加难过——为自己难过,于是她立刻冷静下来,心又软了,转而可怜起他来,但仍然是怀着一种由于失望而引起的愤恨之情可怜他的,她突然想上他那儿去,和他在一起。他们今天本来就应该在一起,因为他们俩人半斤对八两,谁也不比谁强。如今只有他们俩人,对于所有的人,对于他们光辉的节日来说,才是局外人了。“决不是局外人!”她觉得冤枉,拒不承认,并为自己辩护,要使自己回到人群中去。“难道在整个战争期间我不是一直在努力工作吗?为了迎接这一天,难道我比别人少出了力不成?不管它三七二十一,我现在就走,马上就走”,她一面催促自己,同时却仍然留在原地不动,似乎在等待着某种外力来果决地推她一把,这一推会把她举起来,推到人群中间去。 她果真等到了。传来了马蹄声,窗下喝令马停步的“吁吁”声,仍然是那位精力充沛的、说话声如雷鸣的涅斯托尔,是他从马鞍上俯下身子,大声地象击鼓似地槌起窗户来,扯着嗓子喊叫起来: “喂!凡是能去的,不管是谁,统统都到阅览室去开会,开庆祝会!米赫伊奇!你在那儿?娜斯焦娜!” “唉!唉!”米赫伊奇站起来,答应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走近窗子。“你怎么这样大喊大叫啊?” “去开庆祝会。庆祝胜利。有紧急命令。大家有什么拿什么,统统带到阅览室去。共同出资。米赫伊奇!带上塔拉松酒!不要吝惜。跟你说,把塔拉松酒带上!懂了吗?” “懂,懂!”米赫伊奇嘟啷哝哝抱怨起来,“给你塔拉松酒。  再不要什么别的东西了吧?你总是一个劲地要塔拉松酒。” 然而,涅斯托尔已经听不见了,他跑远了。 “哎哟!这个二楞子!”谢苗诺芙娜摇起头来,吃惊地、带点北方口音地说:“他们阿加波夫家的人全都喜欢吵吵闹闹,这个人更粗鲁得要命。” “去吧!娜斯焦娜!”米赫伊奇若有所思地苦笑着,两撇下垂的小胡子微微抖动。“还有塔拉松酒,带上吧!”他抬起头,更肯定地重复说。“我随后也要去看看,今天这个日子呆在家里很不好。塔拉松酒放在地窖里,在桌子后面靠右那边,你去找来。让大家都庆贺一番,你也去庆贺庆贺,去吧!” “你要送塔拉松酒,要是安德柳什卡回来了,你拿什么给他呀?”谢苗诺芙娜干涉了。 “安德柳什卡要是回来了,我们一定会找到酒的。今天这个日子却不可错过。娜斯焦娜,快钻进地窖,把酒弄来。” 塔拉松酒是用战前富裕的粮食做的一种普通的家酿白酒,但是,自古以来,这里就用布里亚特语“塔拉松”来称呼它。娜斯焦娜知道酒放在哪里。初春扒土豆时,她清楚地看到一个象灯芯似的瓶塞露出地面,伸手一摸,在塞下摸到一个大玻璃瓶。瓶子之所以藏起来,并不是怕她,娜斯焦娜发现,也不是怕别的什么人发现,只是怕酒还没有酿好之前偶然被人碰见,徒然使人心里不安。后来,娜斯焦娜从大酒瓶里倒出了一部分,盛入一个装四分之一俄升的酒瓶里,悄悄塞进了安德烈的口袋,因为这些酒也许还能暂时给自己的男人解闷儿,振奋一下他的精神,迷惑一下他的视线,使他看不到现实。有什么东西更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呢?怎样才能使他摆脱苦闷和不幸呢?他孤孤单单,成年累月,一人独处。眼下娜斯焦娜马上就要回到人群中间去,难道她不配去吗?说她不配,那决不可能! 谢苗诺芙娜始终坚持己见,从还不足四分之一瓶的酒里倒出一半到罐子里藏起来。娜斯焦娜不想用大酒瓶糊弄人,就把其余的一半酒过滤到小圆铁桶里。她提着小酒桶走出大门,稍稍停留了一下,随后就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象老太婆似地向街道两旁打量了一番。 街道上很久都没有这么喧闹过了。阅览室坐落在村子中央,与古斯科夫家隔着三座院子。从那里传出情绪激昂的谈话声,吹来缕缕炊烟。看到人们在忙乱着,狗也跟着傻呆呆地躐来躐去,不住地吠叫;公鸡这时也扑弄着翅膀,喔喔啼叫着,母鸡更是咕咕叫个不停;小猪的嗞嗞尖叫声、关门的呼嘭声、篱笆门的吱吱声、孩子们成群结队奔跑的咚略声,响成一片。 但是,还有某种独特之音,超越这一切嘈杂的大声喧哗之上,它在太空回荡,声如银铃,婉转抑扬,它既柔和圆润,又清脆流畅,而且欢腾奔放。娜斯焦娜原来非常熟悉这种声音,可是后来却好象是把它给忘了,或者说是生疏了。她抬起头来,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原来有三只燕子在板棚顶上落成一排,不停地,响亮而流畅地歌唱着,并且把自己的歌声传播到四面八方。它们飞来了,不早不晚,恰好在今天赶到。这些可爱的燕子飞回祖国来过夏天,它们要筑巢、生蛋、孵小燕子。眼看这和平生活就要重返祖国大地了,可是过去却有人象揪掉一根草茎那样,强行把它从我们这里夺走了,如今,这种生活尽管还是令人苦恼的、倍受摧残的、极其纷乱的,然而这也许就是真正的和平生活。不过,人们还不大相信,因为他们已经和这种生活疏远了,过惯了周围充满了苦恼与恐怖的生活。燕子啾  啾叫着,发出清晰而柔和的清脆歌声,仿佛是在向人们赞美着什么,预报着什么,祝福着什么。也许燕子们并不知道战争已告结束的消息,或者他们已经知道了,可能是故意匆忙飞翔,为的是让人们听到他们的声音,抬头一看,于是恍然大悟:一切都熬过去了,今天苦难算是到头了。 从此时此刻开始,娜斯焦娜的心情仿佛受到了触动,起了变化,她沉浸在一种幸福的、难以捉摸的情感之中,她略略带点傻气,非常敏感,对什么都觉得惊奇,例如,对这些燕子就是如此——然而最主要的,就是她希望表明自己并不比别人差,她是无所畏惧的。 阅览室前面是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的房子,这所房子很高,招人喜欢,房顶很陡,带有一个套间。这房子的一半住着老人们,即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和多姆娜,房子的另一半拨给养子瓦西卡居住(因为他们没有亲生儿女),自从成年的瓦西卡应召上前线后,这半边房子已有两个春天没有人住。房子虽然闲着,但是没有失掉有人住的样子,屋里炉火生得很旺并有人收拾,窗台上放着花盆,窗子的两侧露出窗帘。而且,也不能确切了解老人们现在是选择哪一半房子住着,因为很少有人到他们那里去。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并不殷勤好客,虽然他生活得很好,有吃有喝,有穿有戴。他一直生活得很好,他生下来就是为了过这种日子,另一种生活,他会不适应的,就象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穿一般成年人的小衣服很不合身一样。 当娜斯焦娜路过时,门鼻儿铿锵一响,院门大开,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出现了,他显得年青了一些,衣着很漂亮,上身穿着深蓝色弗列奇式上衣,扣着闪闪发光的金属钮扣,在颈部上衣脖领下面露出斜领衬衫的花边儿,下身也穿着深蓝色的新裤子,裤腿儿塞在皮靴里,靴子是牛犊皮制的,虽然穿过一段时间,但仍结实,并且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松焦油,散发着很好闻的气味儿。娜斯焦娜看到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就象看到亲人一样高兴,她微笑着,欣赏着他神·气十足的样子,紧走几步迎上前去。 第三十六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该小说由・・六  ・・  九 ・ ・  中  ・・ 文・・首发,本章内容正在上传中,想第一时间观看请上w   w   w  ・ 6 9 z w    ・c   o   m或百度搜索69观看。 第三十七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让我们玩个够吧!娘儿们!让我们尽情欢乐吧!”马克西姆愉快地、满面红光地喊了一声,同时把自己受伤的胳膊向上一抬,说:“大家喝个够吧!我们什么都不在话下!一切都会有的,男人们很快会回来……。” “倒是谁该回来呀?”身边留有一个小男孩的年青寡妇维拉・奥尔洛瓦问道,她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大家都能听得见。 “嗯……”马克西姆犹豫不决地说,“反正有人要回来……” “就我所知,”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站起身来报告说,“应该回来六个人,”他发现坐在桌子那边的娜斯焦娜,又接着说:“其中包括安德烈・古斯科夫,他是失踪没有音讯的。” “那还有谁呀?” “你当我们不知道还是怎么的?还问什么?” 然而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却开始数起来。 “为什么我的丈夫,你没有算上?”娜季卡突然开口了。他刚刚数完,娜季卡马上就问,好象脱口而出,问得既苛刻又凶狠。“难道你不会再数下去了,会计员同志?” “因为你收到了通知书,”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可以难住的,他知道该回答什么。 “我收到了,又怎么样?你就算上他!他会回来的。告诉你说,他要回来的。”娜季卡带着挑畔的口吻,万分激动地对大家说。“你们就瞧着吧!不要指望他不回来。他会回来的,回来打乱你的算盘。所以你马上得算上他,不是六人,而是七人,你就这么说。” “那我丈夫也会回来的,”维拉・奥尔洛瓦谁也不看,闷声闷气地说。 “你丈夫回来不回来,我不知道,可是我丈夫要回来。” 女人们不着边际地议论起来了: “可不是,――什么事儿都有,……有一个人现在住在卡尔达村他的亲家母纳斯塔西娅家里……。” “听说在布拉茨克,收到了一个战士的两张死亡通知书,好象他怎么死的,两张通知书上面所写的,也不一样,可是他突然回到家门口了……,信不信由你。” 就在这个时刻,磨粉工人斯捷潘老爷爷被驮来了。涅斯托尔用枪押着,把他带进屋门,老爷爷双手被反绑着。不知是谁不加思考地向涅斯托尔作了一下暗示,他一时糊涂就这么干了。老爷爷在门坎附近绊了一下,他没有任何表情,用浓密的眉毛下的小眼睛扫视了一下席间所有的人,既不显出惊讶,也不显出恐惧,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他所见到的一切,正是他事前所预料到的。 涅斯托尔抬起了头,与其说是对着人群,倒不如说是对着墙壁上的照片,大喊了一声: “按照你们大家的命令,漏网分子押到了,他藏在磨坊里。” 娜季卡首先悟到了所发生的事,她说:“涅斯托尔,你这个笨蛋!有你这么个笨蛋当头,怎么我们没完蛋呀!?” “老爷爷!”人们以十倍的嗓音突然喊叫着。 大家都向他跑去,给他松绑,把他抬起来,放在座位上,贴着他耳朵大声喊着,彼此碰撞,又相互打断话头: “老爷爷!战争结束了!” “老爷爷,亲爱的,你倒是在哪儿呀?” “我们这里没有你参加,我们把你忘了,你可别生气,大家都高兴得发狂了。” “我们坐在这里,可是少了个什么人。是少了谁呢?是少了老爷爷,我的上帝啊!” 斯捷潘老爷爷不停地摇晃他那头发蓬松的大脑袋,没有说话,很平静,为了表示他对所发生的事已经明白,并且加以谅解,就不慌不忙地,很明智地频频点头。热泪盈眶的女人们看看老爷爷,一下子都哭了起来。只有这时,当阿塔曼诺夫卡村里最后一个人都从全村老乡那里知道所发生的事情之后,他们自己才最终相信:“战争结束了!” 所有的人都已把船放下水,开始航行了,而米赫伊奇好象故意似的一点不着急。他的小船甚至还没有放下水泡一泡,依然底儿朝天,孤零零地躺在岸边。娜斯焦娜十分焦急,但又不敢去催公公,因为决不能说明,她为什么需用小船。可是,现在,到丈夫那儿去的水路通行了,又不知道安德烈在那边怎么样,她再也不能忍耐,不能闲呆着了,再也不能回避现实了。她觉得,现在战争既然已经结束,马上就要对他的命运作出某种决定,而这也意味着要决定她的命运了,――因此,必须毫不迟疑地去见丈夫,弄清楚他打算怎么办,准备到哪儿去。在他们没有见面的那几个漫长的星期里,真是度日如年,娜斯焦  娜不只一次地想插翅飞到他那里去安慰他,也使自己得到安慰;如今,景色优美的夏日来临了,青草铺满了大地,树林一片翠绿,解冻了的安加拉河碧波荡漾,令人心神向往,现在人的心灵比在任何时候都容易引起共鸣和反响,在这种时候,安德烈也许会克制不住,会对自己干出什么事来。这时,她做的梦也常常是惊恐不安,迷离恍惚,捉摸不定的:时而梦见好象有个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胳肢她,她就哈哈大笑起来,急忙躲闪,拚命地跑着往床上一跳,好藏在被子里面;时而又梦见她和乳牛玛伊卡谈话,乳牛还机灵地,有条理地回答她;一会儿还梦见她已长大成人,并且出了嫁,在安加拉河教一个住在伊尔库次克附近的小女孩游泳,而这个小女孩就是她自己;还梦见了其它的什么事情。娜斯焦娜从梦中醒来,心儿怦怦直跳,一动不动久久地躺在床上,她怕动弹一下,脑海里充满了对安德烈的无穷思念。她以满腔痛苦的和关切的爱情爱着他。她由于怜悯而更加疼爱他,由于疼爱而更加怜悯他一一这两种情感在她的心田里,不可分割地交融在一起了。娜斯焦娜对自己简直毫无办法。她责怪安德烈,特别是现在,战争已经结束,而他象所有那些熬过来的人一样能够安全无恙的活着的时候。可是,每当她责怪他到了厌恶、憎恨、绝望的程度,而她又无法摆脱悲观失望的时候,她就退缩了:要知道她毕竟是他的妻子呀!既然这样,要么就象公鸡跳上栅墙那样,彻底离开他:我就不是我了,反正也不是我的错;要么就跟他走到底,那怕是上断头台。俗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的处境要比我艰难上千倍,悲惨可耻的死亡随时都威胁着他,然而他为了不给自己留下不好的名声,还决意不在任何人,甚至不在半个人面前暴露自己。他是错了――谁说他没错呢!――他走错了路,去了他不应该去的地方,但是现在上哪儿去寻找力量能够使他回到原处,走另一条路呢?为了得到这种力量,他宁愿献出一切,然而这种力量在哪里呢? 不,应当尽快地见到安德烈,弄清楚他是怎么想的。 娜斯焦娜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晚上,当她裸露出肚子的时候,鼓起的小山包就看得更加明显了。娜斯焦娜轻轻地,怜爱地抚摸着肚子,她愣了起来,然后稍微休息片刻之后,就更愣了,简直是麻木了,她仿佛扶摇直上,进入了一个什么奇妙、孤寂的境界,在那儿万籁无声,空旷无人,她忘掉了人间的一切,她看见并触到了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小小的部分。而且,就连胎儿――那个逐渐长成婴儿的小生命,她也看见了。抚摸婴儿时,她的情感给自己描绘出了一幅图景――他是怎样躺着,又怎样缓慢而不断地需要从她身上吸吮着母亲的乳汁。这正是安德烈所渴望的男孩。他曾带点吓唬的意味对娜斯焦娜说过:如果生个女孩,那么就要再生几个孩子――同一父母生的亲兄弟姐妹;若生个男孩,可能就是独生子了。不过,这是在后来,当她从朦胧的,昏昏然的梦幻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当她仿佛是从一旁细心谛昕自己的心声,并且模糊地意识到她是在什么地方,她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才想起这些往事。她害怕有孕这件事有朝一日会暴露出来,然而,她既恐惧,又希望这一天快点来临――到那时候她就没有必要再紧裹肚皮,把腹部掩藏起来了,也不需要再东张西望,观察是否有人已经看出来她已不是孤单一人,而是怀着孩子了。的确,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已把娜斯焦娜折磨得疲惫不堪。由于她长得丰满,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内,人们可能还不会发现她已经有孕,但接着人们会立刻大吃一惊。娜斯焦娜越来越感到,有一种力量  使劲把她拖进一个什么窄狭的小洞口,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直把她拖下去,使她受尽摧残,奄奄一息,半死不活,最后把她扔到什么地方去。于是,她连瞧一眼这种新生活都来不及,对她来说,这种生活就象死后的安谧那样渺茫、那样隐秘。 第三十八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第三十九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第四十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我知道。”他平静地说。 娜斯焦娜急忙闪开他: “你怎么知道的?谁说的?” “我听见了你们为庆祝胜利而放的枪声。” “啊,我们放过枪……是的。” “现在,我的眼睛和耳朵变得那样……能看得远,听得远。”不知他是想回避谈话的本题,还是有意要自我吹嘘一番。“我现在也自我欣赏。早晨,当你们还在安加拉河较宽阔的那边划桨时,我就知道:有人乘船来了。瞧,从那儿,从山上,从猎人过冬的房子那里,我就听见了传来的声音。你们一划到河岔子,我就认出你来了。” “可我几乎什么东西都没能给你带来,”娜斯焦娜一边想着别的事,一边缓慢地,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就带来一点面包和几个鸡蛋。我怕被人发觉。” “我也不需要了。现在我能活下去,大森林能养活我。娜斯焦娜,我只需要防蚊面罩。蚊虫马上就要嗡嗡叫起来了,没有防蚊面罩,会咬死我的。” “防蚊面罩……真的,我怎么把防蚊面罩给忘了呢?” “下次带来吧。” “一定带来……” 她开始考虑,到什么地方去弄个防蚊面罩。他,安德烈的马鬃做的旧防蚊面罩早就用坏了,可家里又没有多余的。必须到什么地方去弄一个来:蚊虫比凶猛的野兽还可怕,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所有的蚊虫都会扑到他身上。 他们还是留在一片小白桦树旁边,彼此靠近着走来走去,小白桦树和他们一样高,树枝已吐嫩芽,绻曲的树叶也舒展开了,但还很小,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有点发白,并有显著的纹理。 透过白桦树的间隙可以望到安加拉河。石岛遮住了村子;太阳已经西斜,阳光斜射到林问。这里,河岸宽阔而美丽,——岸边草地上到处生长着稠李和白桦,河岸微微倾斜着向水面延伸,岸边寂静无声,仿佛隐而不露,渺无人迹。一群不知名的小鸟儿,背上呈现出金花鼠特有的花纹,高高地昂着头,在草丛里忙忙碌碌,喳喳乱叫。只是从远方,然而也是从河的彼岸,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这令人心烦的鸟声,早就催促人们去卜算自己的命运。娜斯焦娜还在河上划行时就想给自己算算命,可是又有点害怕,可现在快要算到二百岁了——可能活啦。 “嘿,到猎人过冬房去吧,去不?”安德烈问道,莫名其妙地向四周张望着。 “大概太远吧,”娜斯焦娜有点踌躇。“我去把船拴住……可别让人偷走了。” “谁会来这儿……” 娜斯焦娜走到船跟前,把放在船头的一小包食物拿了出来。可是,他们并没有去猎人过冬的房子,而是去找一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他们偶然发现了一处僻静的圆形林中空地,一根白色的,坚硬如骨的圆木把这地方隔成了两半,他们就在这上面坐了下来。娜斯焦娜把小包递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不慌不忙地解开小包,可是他一看到面包,就再也忍耐不住,立即大口地啃了起来。娜斯焦娜尽量不去看他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并从圆木上下来,坐到地上,舒坦地伸直在船上就麻木了的双腿,虽然尽量不去看他,但还是不时地抬起头来,斜睨着眼偷偷地望一望,使她感到惊愕的已经不是这个人,也不是他的饥饿的样子,而是这样一个衣衫褴褛,须发蓬乱,正在从胡子里剔出面包屑的男人,这就是使她思念而夜不成眠,费尽心机想去看望的那个人。主啊,人类的感情是多么任性,多么复杂呀!是多么苛求,多么变化无常呀!她划船来找的就是他吗?是这个人吗?是为他而忧愁吗?就是他对她拥有可怖的,随心所欲的权力吗?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然而,想到这里,娜斯焦娜打断了自己的想法:却又想起他从前线回来初次看见她时,他不也就是这样问过:他跑到这儿是找谁来的?为谁作了蠢事?要知道,他越过的不是安加拉河,而是某种更难越过的东西。由于哀愁和绝望,她心都碎了:一个人连自己也丝毫不了解。他连自己都不相信,对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布谷鸟老是单调地咕咕直叫,仿佛滔滔不绝地在说些什么——对谁说这么多呢?——对树林、河流、岩石。岛前的河水哗哗地响着;树林中的旧蜘蛛网在低垂的斜阳照耀下闪闪发光。视线在雨露滋润的绿树丛中转来转去,被翠绿的织锦弄得模糊起来,潮湿而粘滞的气味使人呼吸感到发凉。一只蝴蝶从上空跌落到林中空地上,久久飞不起来,一个劲儿向密茂的灌木丛撞击着。透过树枝仍然可以望到安加拉河,河岸下边还露出小船的船尾,娜斯焦娜不时向那边张望着,其实担心的并不是那只小船,而是一般地在担心着什么,等待着难免要发生的什么事情。 安德烈吃完了,娜斯焦娜为了使谈话不离正题,立刻问道: “战争结束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啊,安德烈?” “不知道,”他耸了耸肩,而娜斯焦娜却感到很不是滋味,她觉得,他说“不知道”,说得过于平静了,而且他甚至什么也不想知道似的。 “可是谁会替咱们知道呢?总该做点儿什么事吧,安德烈。” “你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为什么是我想要……不是我……但是……什么都不做,还是怎么的?你说吧。” 他把身子转向她,又沉默了一会,选择好开头的几句话之后,果断地回答说: “做什么?你——应该生孩子,这就是要做的事。就是死,也得生孩子,这就是我们的全部生活。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可是要知道,你必须把孩子生下来。就做这个准备吧。”他开始很坚决,甚至是严厉的,然而他的声音咽哽了;娜斯焦娜发现,他的声音总是急剧地变化无常,一会儿变得不合时宜的严肃,一会儿又显得非常哀惋,几乎要哭了起来——这也许是由于长期沉默、孤独而引起的,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安德烈咳嗽了一声,又继续说道:“至于我吗?我怎么办?你大概不止一次地想过了:在战场上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你不要不承认,我知道。我自己就是这样想的。现在,当战争已经结束了的时候,再这样想是很奇怪的。也许,真的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可能活下来了,回来了。”他俯身靠向娜斯焦娜,把脸靠得很近,把眼睛比平时眯得更加厉害,几乎藏了起来,然后用可怕的、嘶哑和压抑的嗓音低声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怎么能同你一起坐在这儿呢?”谁也不知道,可我还坐着。你也不要问,别催我去做什么。我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他挺直了身躯,一只手向下摆了一下。“等一等,别打断。我知道,我相信你。我当时就说过:到夏天。瞧,夏天已经到了。先前你都是冒着暴风雪跑到我这儿来的,可今天是驾船来的。完了,娜斯焦娜,这不是玩笑,反正这是无法躲过去的。我在这儿四个月,就象度过了四十年。再加上自己的三十年。完了,我说,这不是玩笑,但我应当明白,我并非是白白地完蛋的。我乐意相信,我对你还有用处,你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能轻松些。” “就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为谁跑来的。”她坦白地说。 “什么都不要管,忘掉一切吧,把孩子生下来。孩子是我们的救星。我这件事也没少牵连你。可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你感到不安。把孩子生下来——就会轻松些。孩子会把你从灾难中解救出来。难道人世间有这样的罪过,连他,我们的孩子,都不能抵销吗?没有这样的罪过,娜斯焦娜。根本没有的。我在等你来,每小时我都在等你来,好告诉你:要作好准备。要变成铁石心肠,把自己包裹起来,把耳朵捂住,别听人家怎么议论你。我知道,你不得不在烧红了的炭火上行走……要忍耐过去,娜斯焦娜。但可别使孩子受到损害。要是忍耐不住,就跑来吧。跑来吧。我会等你的。为了你我也要活下去,在这方面我再没有别的事可做。他们要是把你搞得过分难堪——我就把所有的人全干掉,把所有的人都烧死,连亲娘也不可怜……” 他抽搐起来了,用疯狂似的眼睛盯住安加拉河对岸,把头缩进两肩。 “安德烈!安德烈!”娜斯焦娜恐慌起来。 他心不在焉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走开,好让自己从那低沉窒闷的愤怒中解脱出来,接着好长时问都默不作声了。娜斯焦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仿佛是格格不入的,嘲弄人的念头使她突然想起,她是为割柳条来的,可她没有工具:她既没有带刀,也没有带斧子。突然又想起,他们俩每个人心中似乎都不是一个人,而是有好几个人手脚一齐上来对付一个人:把这个人向不同的方向拉扯,撕成碎块,直至把他送进坟墓。可他这个可怜人还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好象自己的心他还能知道点似的。 娜斯焦娜感到身体下面的土地开始发凉,于是站了起来,又坐到圆木上。安德烈向她更靠近一些,但是没有去拥抱,因为她怔了一下,于是他就前后摆动起来。阳光已经从林中空地上消失,移向河边。在船尾一只鹡鸰跳了起来,猛然一翘尾巴就振翅飞向天空,不知去向,接着又飞了回来。三番两次地迅猛俯冲下来探察水面。在东方,在太阳升起的天边,出现了条条白色的云带,娜斯焦娜担心要变天了。 “也许我要去勒拿河一趟。”安德烈突然说道。 “去勒拿河?”娜斯焦娜惊讶地问道。“于什么去?” “那儿我有一个朋友,一起打过仗。叫科利亚·季霍诺夫。”他哽咽了一下,好象喉咙里卡住了什么东西,然后又重复说:“科利亚·季霍诺夫。我们虽不在一个排:我在第一排,他在第三排。各排轮流去侦察。我们也不常见面。只要走运,就会碰在一起的。他当时还没有结婚……很可能成为一个好丈夫。他善良、纯朴。又是个干活的能手——什么都会干。他能够脱下最后一件衬衣给你,在战场上他会把自己最后一份口粮给你。他面颊上有个伤疤,正是地方——就象个酒窝。是小时候打架让人家用叉子扎的。我们两个人说好了:谁要是被打死,另一个人就要到家里去送信儿。他是从勒拿河去的,我是从安加拉河去的,是老乡,不用走很远的路程。他有点儿古怪。我说,要是两个人都被打死怎么办?他说,两个人不会都被打死的,要是都被打死了,除非安加拉河和勒拿河汇成一条河。”安德烈短促地哼了一声,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四十一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我向他显示了一下自己的学识:我说,这两条河本来就要汇集在一起的,同归于大海。可大海,他回答说——这就是死亡。当它们沿着自己的河床流动时,它们才活着,可是一到大海,这就是死亡。死后,我们也会相逢的。清晨,我们侦察回来,就有人对我说:把科利亚抬回来了,他被打死了。也许,我要去一趟,告诉一声,”他不停顿地继续说下去。“我知道,我记得,把他埋在什么地方,是我亲自埋葬的。应该履行诺言……” “可你怎样去呢?”娜斯焦娜小心地问道。 “我假装是从远方来的。他的村庄很小。我坐一会儿。说说就回来。埋葬他时,我没有哭,在那儿哭是不行的。可不久前,我想起来,流了泪。娜斯焦娜,我不是没有情感的人。不过,最好是没有情感的人——那会轻松些。想啊,想得发呆,可尽是些恼人的念头……这些念头扎人心啊,扎人心啊……我想:如果我去自首那就要接受应得的惩罚,惩罚越重越好。应得的——就该接受。与其自杀还不如让那些该管这事的人来结束我这个案件吧,用我的死来了结这事吧。他们也就安静一些了,我也心安一些。”娜斯焦娜屏息静听,竭力不漏掉一个字,但他抬起了头来,坚决地、使劲地摇了摇头。“不,我不去。我不是替自己害怕——去挨枪毙,对我来说,这也许是件愉快的事。在那儿,至少有人埋葬,可是在这儿,却无人来收尸。我不想玷污你们。如果他们知道生的孩子是我的,他们会把你折磨死的。至于我,那就不说了。我的问题我负责,可凭什么要折磨你呢?你生下孩子,流言蜚语就会落在孩子身上,他一辈子都要为它受折磨。不,我不去。你问我:怎么办?我不也是在问自己:怎么办?等着吧——会见分晓的。我也许真的要去勒拿河。也许我害怕,就不去了。娜斯焦娜,远离开你,我感到可怕,只有在你身旁我才能活下去。早晨醒来,我就想:现在娜斯焦娜怎么样一一起床了没有?白天,我一边转游一边想:娜斯焦娜在哪里?她在说我些什么呢?这时,我就自言自语地说:你要忍耐啊,娜斯焦娜,忍耐吧。别吭声。你要对人讲出去可不得了啊。你不仅是我的妻子(人家和妻子是在家里过日子的),你对我来说,是整个世界,一切都集中在你身上。不能再分开。” “安德烈,别那么说,干吗说这些呢?”她紧偎着他,心中充满了难为情的、忐忑不安的喜悦,就好象一个迷路的人不知道天上彩霞是什么时候的,是早霞呢,还是晚霞? “我沉默够了,我乐意说说。你记得吗,在圣伊利亚节(俄国正教派的一个节日,旧俄历7月23日,古时民间称之为“雷神节”),我和你到小河对岸的土墩上去割草?因为咱家的草地上草少,就到那儿去了。天气很热,牛虻咬得难受,不是平地,不能抡起大镰刀割,最糟的是,我们不知道,该割呢,还是不该割。好象是个节日。可人们说玩也没玩,但又没干活。眼看着就要打雷了,在圣伊利亚节这天经常打雷。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这是在战前最后的一个夏天。那年夏天你不当会计了,英诺肯季·伊凡诺维奇接替了你的职务。” “啊。咱们走着,彼此都生气了。可为什么呢,我们自己也不知究竟为什么鬼事情生气。我看了你一眼,心想:说点什么让你哭起来,那时我该再说点什么,把我的心情告诉你。可我看见,你斜睨着眼看我,紧闭着嘴唇。似乎本应想到:让这活茬去见鬼吧,我们不干了,回村里去。可并没有这样做,我们把怒气憋在心里,气鼓鼓的,谁也没吭声。突然,不知怎么没有雷雨,却下起小雨来,小雨是那样柔和而温暖。不知什么缘故,天空连一小片乌云都没有。在以后才阴起天来,而在这之前,天空清澈得象块玻璃。咱俩站住了,彼此看了看。记得吗?下了场小雨,咱们俩才没有来得及骂起来。好象刚才在这儿呕气的不是我们,是别人,而咱们俩则是刚刚才见面似的。而且不是一个人,是咱们俩人一下子都发生了那样的变化。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难道都是因为下了场小雨,因为不用干活了吗?” “后来,咱们到豌豆地去了……” “去豌豆地,还在以后。咱们把大镰刀扔下,两个人聚在一起。那天下的是蒙蒙细雨,好象是烟雾或是什么甘露,往下飘落,还没有着地,就化为乌有,连地皮也没有湿润。也许,真是这场小雨把咱们迷住了。你叫我到豌豆地去,当时,无论去哪儿,我都会跟你去的。你瞧,想起了些什么……” “现在坐在这儿的是我们吗,安德烈?还是那些别的割草的人?” 他歪着头,陷入了沉思遐想。 “不知道。不是这些人,也不是那些人,大概是第三种人。战每发生了……什么事都发生过。不,”他忽然全身抖动了一下。“娜斯焦娜,这是我们,是我们。现在坐在这儿的是我们。不然的话,我就不会回忆起这些了。这是我们。这事并没有完全消失。我们的过去不都是坏的,而且也有好的。的确,有好的吧?” “为什么要记住不好的呢?” “所有的都应当记住,娜斯焦娜。所有的都应当记住,但是,不好的就象身体上羞于裸露的地方一样没有必要,也不该让人看到。” “你还记得吗?……” 这些亲切美好的、动人心弦的回忆使她入迷,使她感到飘飘然,对什么都不理会了,连他衣裳褴褛、须发蓬乱、浑身肮脏也不在意了,而这个人就是她的安德烈,是她的亲人,是和他在一起她才懂得了那仅有的快乐生活。原来生活中有过多少幸福啊!太阳快落山了,条状的光束照射到那边的树林,空气变浓了,草木的绿色有点发暗,仿佛凝滞起来了。这时,娜斯焦娜才清醒过来。不知从何处伸来的阔叶树枝在娜斯焦娜的眼前摇曳了一下,树枝上,整齐的针叶状的圆锥花絮,从长满麻瘢的、难看的小硬瘤似的蓓蕾中拱了出来。安德烈坐在旁边,疲乏地齁齁入睡了。她清醒过来,就害怕了: “主啊,要是弄不到树枝,可就没法回家啊!你连一把小刀也没带着吗?” “带了。” “快走吧。” 她没有听进去,只是后来才领会到,在他送她走时,为什么问起: “娜斯焦娜,告诉我,我来这里以后,村子里没有人被打死吗?没有举行过葬礼吗?” “你来了以后?” “嗯。” “好象没有。没有,没有过。最后一个是瓦洛加·索莫夫。还是在秋天。” “啊——一啊。” 他是想给自己减轻点罪过。于是,她陷入了沉思: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他只是为自己呢,还是又盘算着什么别的事? 过了几天,娜斯焦娜又来了。这回她是划着米赫伊奇好不容易才推下水的小船来的。 从清晨起,就不断地下着雨,雨虽小,但又冷又烦人。地里的活儿停下来了。娜斯焦娜家的菜园里,准备种黄瓜的畦还没有完全打好,她想再去弄一弄,可是,雨不饶人,她浑身上下淋了个透湿,却什么也没有干成。为了不使一天的时间白白地过去,她决定划船去找丈夫,给他送去一个防蚊面罩,这是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到手的,再捎上那瓶防蚊油;做完这件事,她心头的郁闷仿佛减轻了些。正好,米赫伊奇不在家,这使她感到高兴,也用不着向他解释什么了;而对谢苗诺芙娜,她只说了声:“出去打会儿鱼。”她这么说,是让人捉摸不透,她是步行去的,还是划着小船去的。因为“出去一会儿”可以这  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理解。谢苗诺芙娜抱怨说:“瞧瞧,大伙儿都去打鱼,可如今在安加拉河,他们连一条小白鲑鱼的尾巴也没看见。”不等谢苗诺芙娜回答,是让她去呢,还是不让她去,娜斯焦娜早就奔出了门外。澡塘的穿堂里,放着一些船桨,还乱扔着许多旧的、缠在粗木棍上的捕鱼的排钩。娜斯焦娜拿起桨和排钩,快步向安加拉河跑去,她急匆匆地走到岸边,将小船用力一撑,撑离了河岸。她不是向上游划去,而是猛力划船,顺流而下。五分钟之后,当村庄在蒙蒙雨雾中看不见时,她调转船头,向对岸划去。 雨不停地下着,以一种异乎寻常的、低沉的声音,滴打在水面之上,似乎是在喃喃私语。河水变成了铅灰色,浑浊不清。石岛看去就如同一块灰暗的斑点,又宛如一片低低的浓云,飘浮在水面之上。整个天空,也被雨幕遮蔽住了,更确切些说,根本不见了,它象太阳一样沉没到什么地方去了,仿佛此时暮色已至。娜斯焦娜回忆起,三月间,在一次暴风雪的日子里,狂风呼啸,怒卷着阴湿的雪花,她就在这附近的冰上奔呀,跑呀的情景。岁月在流逝,而她,娜斯焦娜的一切却依然如故,不论是寒冬,还是炎夏,她都不得不找一个坏天气,为了同一个目的,一个劲儿朝这个地方跑。娜斯焦娜披在短上衣外面的一件胶布雨衣早已破了,挡不住雨,落在身上的雨水,汇成一股股细流,令人不快地、热乎乎地沿背而下。短外衣的两肩,湿漉漉地粘在身上,也不好受。她不时扭动着背,皱  皱眉头,又揪揪上衣,划桨的节奏都错乱了。 穿过安加拉河,娜斯焦娜找到一条小河。她将船划了进去,再往前划了好远,把船停泊在一棵低垂河面、技叉繁多的小白桦树下,这样可以不被人发现,也会少淋一点雨。她拿了一套排钩,把另一套留在船上,上了岸。她十分疲乏,长吁了一口气,心想,她终于从家里跑出来了,好不容易到达了,好象是一眨眼就赶到了似的。她因为随身带着一套排钩,他她想着,还不得不回去。真是!现在他们的一切都颠倒了。 第四十二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人往往是这样:沿着自己的足迹向后退总比向前进要容易得多,可是他们俩人呢,却不是这样。不信,让安德烈试试霜回到他断送自己一生的那个地方去!让她试试看重新成为半年前那个娜斯焦娜!她今天往回划船将会多么艰难:和往日一样的安加拉河,将显得宽了五倍,一样的桨,会比往日沉重得多,一样的河水,也将变成惊涛骇浪,深不可测。假如不回去该是多好呀!留在这儿,留在她为他安排好的地方,和她生死攸关的人在一起,那就不必再去装假,再去欺骗,再去撒谎,她也就会象过去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了。 她走下安加拉河,在水流湍急,多石的河岸上,倒开了排钩。现在,只能用这种工具捕鱼,再过两个多星期,当河水又恢复正常,波光粼粼的时节,这种工具就没有用了。去年,解冻后,娜斯焦娜曾好几次在河岸下边捕鱼,捕获了很多:带回去的有鱥鱼,还有茴鱼。米赫伊奇总是按照老年人的习惯用鱼篓捕鱼,他从不采用其他的捕鱼方法。今天,她,娜斯焦娜,哪怕只要捕到一条很小很小的缪鱼也行,也能遮入耳目。主要的是,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敷衍过去就行,至于别人信不信,那都算不了什么。不论怎样,一切都会过去的。在土质发黑、露出一些细树根的斜陡的河岸上,娜斯焦娜扒开松士,拔掉一些残枝,收集了好些蚯蚓,挂在鱼钩上作饵,接着把拴着石头的排钩抛到水里去。上钩吧!大鱼呀,小鱼呀,都快快上钩吧!离开河岸时,娜斯焦娜心里想,如果什么也捕不到的话,也不  要从鱼钩上把剩下的蚯蚓取下来,好让别人看到,她确实挂了鱼饵,确实捕鱼去了,而不是干什么别的事情去了。米赫伊奇的头脑很机灵,什么事,他都会想得到的。 雨下得没完没了,使人感到十分厌烦。娜斯焦娜觉得好象听到了雨点落在地面上的沙沙声,又响又长。纤细嫩绿的小草,不声不响地忍受着雨点的摧打。树叶冷得微微颤抖。安加拉河的上空,象秋天一样,飘洒着阴霾的蒙蒙细雨。天空中云层隐隐约约地移动着,这或许是一种幻觉吧?它在娜斯焦娜的眼前晃动,她的这双眼睛,对任何一丝细微的晃动都是不肯放过的!娜斯焦娜从来没有去过高处的那个猎人过冬的房子。她胡乱地往前走。起初,她沿着岸上一条荒芜的羊肠小道走着,然后又向山里拐去。她觉得,马上就能找到从前劳动过的地方。但是,沿着斜坡却出现了很多林中空地。开始她真弄不清楚,这是一些原始的林中空地呢,还是荒废了的田地?她穿过一个又一个,走到了第三个林中空地,攀登得越来越高;可是,始终没有见到一栋房子。人的视线在下雨的时候,往往是看不远的。因此,在碰上一处泉水之前,她还是转来转去,走了很久。后来,她想了想,便决定沿着泉流走下去。果然,不出所料,就在她的前面,透过一小片稀疏的白杨林,露出了猎人过冬房的屋顶。由于日晒雨淋,长年失修,这屋顶早已发黑,并出现了许多窟窿。娜斯焦娜还象以前有个时期一样,先敲敲小窗,接着就喊了一声,以便让安德烈听出是她的声音,就不用害怕了。他象过去那样马上跑出来,把她带了进去,并帮她脱下湿漉漉的衣服。这一次,他们之间的谈话,和上一个晚上完全不同了。那个晚上,娜斯焦娜第一次划着小船来找他,他们是在河岸上相会的。 是的,娜斯焦娜是有错误的。当时,她听了安德烈的话,顺从了他,相信事情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安德烈,必须千方百计地躲在这里,而她,娜斯焦娜,必须在家里,在村子里替他隐瞒下去,她得咬紧牙关,不吭一声,熬过一些日子,要象钻过尖如刀削的岩石一样地熬过去,直到他们能找到一条解救的出路为止,而这条出路,目前还很渺茫,不可捉摸。除此以外,眼下他们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但是,只要当她只身一人时,她就陷入绝望之中,不堪忍受的恐惧,使她心如刀绞:他们现在究竟是在干什么?是在干什么呀?又期望什么呢?真情——它象一棵会说话的树,一定会在安加拉河水深浪急的地方,冲破礁石,长出水面。真情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掩盖得住的。干脆让安德烈出来自首认罪不更好吗?人们都相信一点:一个愿意忏悔的人,他在天上,比十个正直、虔诚的人会得到更大的愉快。而人们也应该明白,一个已经犯了大罪的人,他今后是不怕再犯任何其他罪了。而现在她再一次看到眼前的安德烈时,只见他的脸耷拉着,长满了胡子,难看得象青苔似的;他的眼睛陷下去了,流露出十分敏锐而又极端痛苦的神情。他十分戒备,半佝偻着,穿着肮脏的衣服。在这间暗暗的,被雨淋得湿湿的小屋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霉嗅味。看到这一切,娜斯焦娜不禁战栗了一下,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之中。 “你怎么也不生个火取取暖呢?”她无法控制自己,激动地问道。 “没有炉子。”觉察到她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答道。 一种不可抑止的,深沉的忧郁,攫住了她的全身,使她头晕目眩。她难过地说: “安德烈,我看,别要炉子了,好吗?我看,咱们不要再这  样混下去了,离开这儿吧!我会跟着你,随便到哪几去都行!哪怕去做苦工也行!你到哪儿,我也到哪儿。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也不能!你看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谁对你说的,要枪毙你?战争已经结束了……这些日子来,咱们都快憋死啦!……” 她一口气地说了下去,注意到安德烈的脸渐渐避开了她;他惊讶得一动不动,呆若木鸡,整个面部抽搐着,掠过一丝恶意的冷笑。他狠狠地说: “你是打定主意要躲开我,是吧?那好,随你的便!” “安德烈!”她吃惊地叫了一声。 “躲开我吧!娜斯焦娜,躲开我吧!”他稍微放低了嗓音,带着一种假惺惺的,安慰似的口气,继续说道:“说实在的,你也够累了,你还能做多少呢?该结束了!我也得知趣点儿。娜斯焦娜,你就躲开吧!可就是别来这一套,说什么要跟我一起走?”他以令人极其厌恶的表情,冷笑了一下,提高嗓门说道:“你可要明白,不会把你和我一起抓去枪毙的。会可怜你的,可得把我枪毙掉,看在你这个肚子的分上,别人会怜悯你的。走吧!亲爱的,你就一个人走吧!拯救你的灵魂去吧!这样多好。” “别说啦!安德烈,快别说啦!你说这些话不害臊吗?” “娜斯焦娜,我自己会离开你的,会很快,很快的,等不了多久。我不想这样折磨你一辈子。要么明天,即使现在也行——反正安加拉河就在跟前。用不着埋葬,更用不着张罗。我身边早就准备了一条小绳子,还是踩着冰,顺路去磨坊拿到的。这根绳子很结实,捆五个人也吃得住劲儿。我从你的小船上跳下去,你会看到,我不会浮起来的。反正你总是要经过安加拉河的,我帮你划一阵,半路上你就可以把我扔下去。” 娜斯焦娜把双手按在胸口上,象是自卫一般,不时地摇着头,她不想听下去,也不想弄明白,她哀求说: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到底为什么?我把你怎么啦!我只是想,怎样做会更好些……,我可不是来说服你的,连我自己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只是我一时想起来的。可是,你说了些什么呀!为什么你要这个样子?” “用不着逼我,我自己知道。我回来后,碰到你的第一天,就告诉过你,我决不这样干!你把我也拉不回去!甭想!这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忍不住叫了起来,并向她扑了过去,那恶狠狠的样子,把她吓呆了。“是啊,有多善良啊!想把事情办得更好!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想怎么能把我打发走。看来,你是一夜都没有合眼,一直在想,想出了这么个主意——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那就是带来的那个防蚊面罩,你是想让人家把我的手脚都捆起来的时候,戴上它,好不让蚊子咬我吧!我能凑合,没有你的防蚊面罩,我也能凑合得过去。我什么也不需要了,不然,老得打扰你给我拿东西来。你做得也够多的啦,够多的啦!你就歇着吧!也别再到这里来了!反正你也不会再见到我了。的确,靠一个娘儿们来养活也真难啊!可是,你得记住:要是你说出去,说我在这里——小心我会找你算账的,死了也得算这笔账!娜斯焦娜,你记着!” 娜斯焦娜竭力想制止他,希望他平静下来。她不由得向前迈了一步,走到他的面前。而他却突然板起一副表示厌恶的面孔,把脸扭了过去,缩着脖子。 “看看我!安德烈,”她带点微微倔强的口气,请求说:“看  着我,不!看着我呀!不要扭过脸去,你看看我,你说我象你说的那种人吗?你怎么啦!安德烈,竟想得出说这样的话来!喂,你说,我象那样的人吗?” “看来,我该向你认罪?是不是该向你下跪呀?听你的意思,倒象是我冤枉了你!你究竟要我怎么办呀?” “用不着向我认罪,该下跪的是我。只是别说这些话!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胡说了些什么,不要欺骗自己!你怎么突然想出这么一个念头:认为我会不管你,我一个人走开?你怎么啦?安德烈,你到底怎么啦?不要这样,真的,不需要……,你好好地看看我,看看我,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难道你都看不出来吗?” 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紧闭双唇,竭力克制自己,免得大哭起来。 “说来说去就是说,不要相信自己,而该相信她……说得真好听!”他嘟囔着,惘然若失地转过脸去。他憎恨周围的一切,对一切的一切,都怀着茫茫然的无穷尽的怨恨。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娜斯焦娜站起来,走了出去。而他,一直站着,一动不动,还象先前一样地留在那个地方——他没有送她。 仅仅过去三天,娜斯焦娜就再也忍不住了。一找到机会,她对谁也不说,把船一撑,又划船来了。她不能再一无所知了,她心里不时地想着:“他在这儿吗?还活着吗?” 夜晚,一片昏暗,娜斯焦娜敲敲小窗。安德烈立刻走了出来。她急忙地向他奔去,一下搂住了他的脖子,喜悦的心情难以言喻,她既忘了受过的委屈,也忘了怨恨,只要见到他还在这儿,依然活着。这次的相见,使他激动得几乎就要哭出声来。他后悔莫及,抚摩着她,咀咒自己是个糊涂虫,恳求她不要生气,不要相信他说过的那些胡话。他告诉她,假如她再不来,他会偷偷划着小船,去等候她,请求她的饶恕——这一切,使娜斯焦娜激动得无法控制,她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她十分难受地对他说:“假如你准备死,我也跟你去死——你记住吧!” 第四十三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往后,一切都急转直下,好象滚下了山丘,滚下了陡峭的山丘。 星期六,娜斯焦娜烧好了澡塘,关好了门,因为她知道谢苗诺芙娜不喜欢到刚烧好的澡塘来洗澡,于是她就先进去洗了。可是,她刚擦好满头肥皂(莉莎・瓦洛格任娜不知在哪儿发了财,弄来半块黑肥皂给她),就进来一个人,在穿堂里脱衣服,娜斯焦娜愣了一下,听出来是婆婆的那熟悉的呼哧呼哧声。娜斯焦娜急忙跑去草草地把头冲了冲,想快点跑出去,等谢苗诺芙娜进来时,就说洗完了。但后来她改变了主意,又留下来了,她想:既然婆婆是一个人来的,那她怎么也不会放自己走的。算了吧!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可这老太婆究竟来干什么呢?!我们可从来就没有在一起洗过澡呀!好象是故意的,好象她知道,这里最不受欢迎的就是她。也许真是故意的吧,也许真是知道了什么:大概她早就看出来,盯上了,现在只是来验证一下。要真是这样,一会儿闹起来那厉害劲儿,真不  得了。娜斯焦娜赶快躲到一个较远的角落,用木盆挡住自己的身子,试着把肚子往里缩。既然肚子已经现出来了,又往哪里缩呢?既然已经有了,又往哪里藏呢?不管使多大的劲儿,也白搭,终归是看得出来的,看得出来的。 不过,这一次,说也奇怪,倒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要不就是谢苗诺芙娜什么也没有看出来,要不就是看出来了,但并不相信,以为儿媳妇是因为别的原因发胖了。可是,在她们俩洗澡时,娜斯焦娜有两三次还是感到婆婆用固执而机警的眼神盯着她,这时她全身缩成一团,由于紧张过度,面颊都抽搐起来了。过了一会儿,当她穿好衣服,走出来时,又后悔了:为什么要藏起来呢?恰恰相反,这正是把自己的全部丑态暴露出来的最好时机。如果婆婆问她,就说有了。如果婆婆不是从别人那里,而是从她,娜斯焦娜这里听到这件事,还会更好些。想必,婆婆也不会拿开水来浇的,至于她要是大吵大闹,那就随她去好了!这样,娜斯焦娜毕竟可以彻底摆脱这种没完没了的担心,摆脱这种往后越来越可怕,越来越无法忍受的恐惧。 然而,这次洗澡对娜斯焦娜来说,并不是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打这以后,谢苗诺芙娜就一直用那只特殊的微微眯上的眼睛瞅着她,娜斯焦娜知道,婆婆这样瞅着她,对她不是什么好的预兆。这说明老太婆肯定是嗅到了什么。一场真正的狩猎活动开始了:婆婆一天总有好多次踞地作势地盯着娜斯焦娜的肚子,已经不再躲躲闪闪,不再回避自己的眼睛所要注视的地方了,而娜斯焦娜为了不露马脚,不是侧身溜过去,就是穿着安德烈的肥大的短上衣,用双手遮住肚子走,或是弯腰挺胸走过。可是,近来象发面一一样大起来的肚子,用任何巧计也遮不住了。 一天傍晚,只有娜斯焦娜和谢苗诺芙娜两个人在家,她们各自忙着自己的家务事,――娜斯焦娜较多时间在院子里,谢苗诺芙娜在木房子里,――婆婆装着好象头一次偶然发现娜斯焦娜的肚子似的,直截了当地问道: “姑娘,你不是怀孕了吧?为啥这么胖?” 娜斯焦娜的心仿佛猝然停止了跳动:这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是横在她面前的十字路口的门坎。娜斯焦娜,你就跨过去吧,现在你再也无法否认了,再也无处可藏了。娜斯焦娜用了同一个词儿,但用了它的另一面,即肯定的一面回答说: “怀孕了。” “原来是――这――样!”谢苗诺芙娜吃惊地拉长着声慢慢地说,甚至还有点高兴的样子,因为她的猜疑原来不是没有根据的。接着,她突然用那两条有毛病的腿一下子跳了起来,人都快气疯了,气儿也上不来了,突然喊叫了一声,好久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光会摇头。 “舒茨卡!”她终于喊出这么一个词。娜斯焦娜一下子没弄明白,这就是“母狗”的意思。过去,婆婆可从来没有骂过“舒茨卡”。“哎哟哟……哟!”谢苗诺芙娜抱着头边哭边说:“真不要脸,真不害臊呀!主啊!圣母啊!惩罚她吧!就地惩罚她吧!她跑出去胡搞了!等不及了。跟别人搞上了,还不吭气呢,这条母狗!安德柳什卡就要回来了,可是她,这匹母马,却怀上小驹了……。你还要不要脸?你哪儿还有脸啊?你把脸往哪儿放?让你下面那个地方长蛆吧!让你一辈子也撒不出尿来吧!那才好呢!那才好呢!”谢苗诺芙娜对自己这一顿咒骂也感到吃惊,于是停了下来,不再吭声了,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问道:“也许你是在瞎说?也许什么事儿也没有吧?” “是有了。”娜斯焦娜有气无力地回答说,她只知道不这样回答不行,她不由自主地向前挺了挺肚子。 “是有了,”谢苗诺芙娜叹口气说道,“还说是有了呢,好象应该似的。真不害臊!真不害臊!你不是一只母猫吗?难道不是一只到处拉屎撒尿,讨人嫌的母猫吗?”她可找到了一个新鲜词儿,并象叱骂猫一样,用手指着门大声骂道;“滚!你这个贼猫,快滚出去!不准你在这儿发臭味!快滚出去!你从哪儿来的,还给我滚到那儿去。安德柳什卡回来,我们向他说什么呢?我们养活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收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尽给自己丢脸!全村都会知道,都会知道的!我的天哪!我从第一天起,一见面就看出了你这个臭婆娘是个什么东西。你跑出去胡搞,还怀了孕!你快滚吧,别等我用炉叉子把你赶出去。你不要再在这里发臭味!” 娜斯焦娜就穿着她身上的那一身衣服走了出去。在台阶上她拾起那只给小牛送饲汤的水桶,把它放到了长凳上,这是她在仓促中丢在那儿的。从木房子里还不断传出一阵阵粗暴的,嘶哑而狠毒的大声咒骂。娜斯焦娜又站了一会儿,好象不相信也不理会这些咒骂是冲着她来的,更不相信,她真的从家里被赶出来了。随后,她犹犹豫豫地,慢腾腾地,象是仍在期待什么似地打开了小栅门。在不远的地方,在一片林边空地上,一群小孩正在玩羊拐子,罗季卡也在那儿,娜斯焦娜问他妈妈在不在家。他回答说,可能在家。娜斯焦娜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只好去找娜季卡。 她没有抱怨谢苗诺芙娜。其实,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这本来是意料之中的。可是,直到最后一刻,娜斯焦娜还抱着这样的希望:既然她没有什么过错,那就应当想什么办法把实情说出来,免得遭到这样的诽谤。她并不是要寻求什么公道――现在也无法弄清楚什么是公道,什么是不公道,就连她自己在这些问题上,也绕了好久,最后还是没有搞清楚。可是哪怕能得到婆婆一点点同情,哪怕她稍稍有点预感,能猜到她所咒骂的那个孩子不是她的外人,就好了!难道她的亲骨血就没有给她一点暗示?就没有使她的心动一动,再仔细地想二想吗?那末,对人们还能期望些什么呢?这就象一个早已化脓的脓疱,它耗尽了娜斯焦娜身上的耐性和精力,终于裂开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包住伤口了。光是咒骂自己,或是为了将来的某件事情而必须忍受一切的这种可怜的安慰,又能有多少用处呢?会有什么好事要来呢?没有,没有什么可等待的,什么也没有。 娜斯焦娜心情沮丧,再也振奋不起来了,但突然从下面什么地方她感到有一颗心微弱地跳动着。莫非她已察觉到,这是她肚子里婴儿的那颗心在跳动?只要能救他,只要不让他遭受象她所受的痛苦,只要能好好地把他保护到出生的那一天,娜斯焦娜是会丝毫也不顾及自己的。也许,孩子一出世,人们一看到他,看到了他就摆在眼前的话,将会产生怜悯,不会把他从自己身边赶走,不会象她现在这样从自己家里被赶出来。这儿已成了她自己的家,在这儿她辛勤劳动八年了。就这样地离开,不感到遗憾吗?――不,不感到遗憾,只感到羞愧;而且,并非为自己而感到羞愧,她对自己所走的道路是了  解的,是顺从的,她之所以感到羞愧,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这件事竟闹到这种地步,使得她必须到外面去求人,给她一个过夜的地方。可是,离开这儿也不行,双重的绳索已捆住了她的手脚,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孤单啊,太孤单了! 她来到娜季卡的门口,沉重地靠在门框上,在没有说好之  前,她不敢往里走。谁知道呢,也许,娜季卡会拒绝她;现在对每个人都得重新了解:只要你从原来的地方,从自己习惯了的地方挪动一步,那么对你的一切,都会改变,人们将会对你另眼相看。娜季卡正在烧好的炉子旁忙着,看见娜斯焦娜站在门口,就问了一声: “怎么样?你们家的事儿静下来了吗?” “让我在这儿住一住好吗?”娜斯焦娜没有来得及仔细琢磨,也没有准备好说别的,就开口问了一声。 “让谁?――让你?” “ 让我。” 娜季卡刚想摆手轰开,可仔细一瞧她,连忙问道: “出什么事儿了?” “被赶出来了。” “你被赶出来了?” 娜斯焦娜指着肚子说: “看见了吗?” “哎一呀一呀!”娜季卡拉长了吃惊的调子,声音都变了,接着叹了一口气,又问:“难道是真的吗?你怎么怀上的?你等等!你等等!”娜季卡急忙地跑到娜斯焦娜的跟前,把她安坐在木床上,自己弯着腰站在她的对面。“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倒真是看得出来了。可谁也没有……,你怎么就怀上了呢?嘿,莫非是你自己造出来的!这可象桦树皮的哨儿,一吹起来哨声就会传开!就会传到人们的耳朵里!真够你受的!究竟是谁给你弄出来的呢?” 第四十四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是圣灵!”娜斯焦娜只求别人什么也不要再问她,别打搅她,别老是没完没了的责备她,只要能让她安静一会儿,她向别人回答什么都行。真讨厌。 “圣灵就圣灵吧!”娜季卡走到跟前说:“了解一下倒是很有意思。当然,如果是秘密,那就算了!好象一个男人也没有嘛。不,你快说吧!别拐弯抹角了。我能不能亲自瞧一瞧这位圣灵呢?” “娜季卡,你瞧不着他了。”娜斯焦娜认为,没有必要蒋向任何人解释,就给娜季卡一个人说说就够了,于是她就拿定了主意。真讨厌,可有什么办法呢,总得说点什么。现在已不是第一次,想必也不是最后一次撒谎了。“你还记得,来过一个特派员吗?”她问道。“不就是那个登记公债的人吗?” “真的吗?” “就是真的嘛!”娜斯焦娜气鼓鼓地说。“我们套好了雪橇,就一起去了,后来……就怀上孕回来了。这用得着很长时间吗?” “用不着多长,用不着多长,我知道,”娜季卡赶忙随声附和。“可往后要应付过去时间就长啦!嗨,娜斯焦娜!你还老装着不爱吭声的样子,爱脸红。你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不爱吭声的人呀!往后你可该怎么办呢?如果安德烈回来了呢?他会打死你的。” “让他打好了。你还问什么怎么办?怎么办?我哪知道怎么办?我能不能先在你这儿对付几天?行不行?” “行,行。可把你往哪儿藏。如果有什么事,咱们一起来对付。老太婆肯定不会怜悯你的,这会儿她骨子里恨你恨得咯咯响。你倒给她闹出个孙子来了,”娜季卡忍不住嘿嘿地窃笑着。“难怪她老是机警地盯着你。可娘儿们哪能看得住哩?女人连自己都能骗过去,何况是别人。现在有谁能替你想一想呢?哎!娜斯焦娜呀!你真冒险,真冒险。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没有关系,咱们一起凑合着过这苦日子吧。这种生活我倒过惯了。你就是这样空手来的吗?什么东西也没有拿?要不然,我去一趟,替你收拾一下。” “不用。以后我自己去。” “你自己,你自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可别泄气,别泄气,不会没有活路的。这还不是常有的事嘛。从前还有那种事:狼和狗住在一个窝里呢。咱们就在一起住吧。那有什么关系!何况我们都是娘儿们。不要紧,你生吧!生吧!以后再说。哎,他叫什么名字呢?” “谁?” “谁…还有谁?还不是那个替你登记认购公债的人吗?多狡猾的家伙!他的名字你倒是问了没有?” “没有。” “名字你都没有问?娜斯焦娜,你这个傻瓜!你怎么给孩子取名字?这都因为你没有生过孩子,孩子生下来之后,是要在出生证上登记的呀,人家会问的。没有关系,可以胡诌一个。事一扯起来,时间还长着呢,给孩子找一个父亲,找一个最好的,还来得及。” 娜季卡又叹息了一阵,惋惜了一阵,接着就溜出去了。反正村里人是会知道的,干吗放过自己先去说的机会呢!屋里只剩下娜斯焦娜一个人,她倒在木床上,闭上眼,她的呼吸象是被急性发作的病痛堵住了似的。她真想哭出来――真想尽情地痛哭一场,好摆脱这种死死缠身的难以忍受的痛苦,可是她担心,会不会把孩子哭坏了。接着,她在木床上一个劲儿地哼哼,来回折腾,一会儿爬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去,可是,这丝毫也没有减轻她的痛苦,痛苦不堪的心灵一会儿也没有平静,一点也没有安宁下来。 晚上,米赫伊奇来了,让罗季卡把娜斯焦娜叫到院子里。米赫伊奇坐到一段有好多枝叉的被斧子砍出了许多洞限的圆木上,娜斯焦娜始终站着。她很勉强地站立着,但坐着是根本不行的――站着她至少还可以倒倒脚,可以稍微动一动,要是不动,她就受不了。米赫伊奇用粗糙的颤抖的手指装好了烟斗,打了好一阵火石才打出火来,点上了烟斗。刚吸了一口,就呛住了,咳起嗽来。他扭过脸,冲着地,憋住了气,五脏六腑都快憋坏了,好半天才喘过气来。娜斯焦娜等待着。米赫伊奇喘了喘气,又深深吸了几口烟,抬起满眶泪水的眼睛望着娜斯焦娜,有气无力地挤出了几句话来:“娜斯焦娜!我知道,他在这儿,你不要瞒我。你不要对别人说,就坦白地告诉我一个人吧,告诉我吧,娜斯焦娜,可怜可怜我吧,我可是他的父亲啊!” 娜斯焦娜摇摇头。 “让我们见一面吧!就这一次。看在上帝的面上,娜斯焦娜!我求求你!让我们见一面吧!要是瞒着我,是不会饶恕你的……我想问问他,他到底在盼望什么?什么?他没有告诉过你?我们亲戚里什么样的人都有过,可就没有闹到这种地步的……这个坏家伙,真是个坏家伙,他已闹到了……让我见一面吧,娜斯焦娜!”米赫伊奇几乎是以威胁的口吻要求她。  “我求求你,让我们见见面吧!趁他还没有完全变坏,就必须把他拉回来。你自己也看得出来,戏也没法往下演了!够了!娜斯焦娜,可怜可怜我吧!行行好吧!这样你自己也会好受些。” 于是,她想了想,对他的祈求有点动心了,但还是摇了摇头。 “您在说什么,爹爹?我能对您说什么呢?的确没有什么可说的。这里没有任何人呀!是您想出来的。真的没有。” “娜斯焦娜,你不要撒谎。”米赫伊奇站了起来,在脚上磕了磕烟斗锅。“你跟谁撒谎?我想跟你好好说说。你这个肚子不就是由于他吗!还有谁呢?好象我不了解你似的。好象我不了解你是什么样的女人似的。这套谎话你不用对我讲,给你婆婆和村子里的娘儿们去讲吧。你把枪也给他拿去了,还把许多东西都给他搬去了。你这个肚子就是见证呀!”他的烟斗差一点都触到娜斯焦娜的肚子,赶忙又缩了回来。“你还把他往哪儿藏?往哪儿?我问问你!” 她知道,这是不能说的,但又想不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竭力想结束,想尽快地中断这次谈话,好走开,再躺到木床上去,于是她亮出了一张很不善意的,心地不纯的,不诚恳的王牌: “我同您的安德烈一起生活了四年,可什么也没……,而您还说:这是见证呢。” 米赫伊奇愣住了,吃惊地望着她直眨眼。然后转过身来,迈着沉重的步子,摇摇晃晃地朝院门走去。这时,正好看见有人在路上走过。米赫伊奇打开了院门,猛然往后一退,紧接着又向前迈了一步,就走出去了。 娜斯焦娜装作睡觉躺了很久,等着娜季卡和孩子们安静下来,她怕有人不能一下子就睡着,只好耐着性子多躺了一会儿,而后才悄悄起来,拿起衣服、绒衣和鞋子,光着脚,踮起脚尖走了出去。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她穿上衣服和鞋子,不一会儿就穿戴好了,只是没有戴头巾。她坐在最上面一层台阶上,好象冻得粘在那儿似的一动不动。她一面给自己鼓气下决心,一面思量着,看是否应该去做她打算要做的那件事,或是最好什么地方也不去,索性回去躺在床上,然后哪怕有一会儿时间,沉浸在那令人向往的梦乡里。 这是一个可怕的黑夜――阴森、沉寂、一片漆黑。头天夜里下了雨,从清晨起还不断地溅洒着零星的大雨点。从乌云中飘落下来的这一点残雨,仿佛是风从树上吹落下来的。但是天不会再晴了,整天都是阴云密布,而此刻好象更加阴沉了。在漆黑的夜里,几乎房屋都看不见了,只有聚精会神,瞪大着眼,才能勉强看出近处的木房,也许还分辨不清,只能根据它们原来的位置去猜测;阴沉沉的天空压得这么低,使人感到有一种与地面异样的阴冷,而且还有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气流在回荡。在这样极为不祥的黑夜――在安加拉河上会更加令人可怕――如果娜斯焦娜不感到恐惧的话,这样的黑夜倒是躲避人的最好时刻。 她拿定了主意要去安加拉河一趟,于是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她由于怕被人发现,早就乘黑夜和阴天探出了一条通向那里的唯一道路。为了不让什么东西绊倒和碰伤,她不时用碎步缓缓探索前进,从牛栏旁走过,走进了三天前她还认为是自己的澡塘,而后在穿堂里摸索到了两支木桨和一根竿子。娜斯焦娜没有去拿单手划的木桨,因为她还没有熟练地学会使用它。如今,她已经不在古斯科夫家生活了,如果不经许可就使用米赫伊奇的木船,好象就成了偷东西,但她再也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了。而这不就是拿别人家的东西吗?――人家还会放狗咬你,或是想出点办法抽打你;她目前的处境就已经够她受的了。好象是对娜斯焦娜惊惧不安的一种反应,村子里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狗莫名其妙地突然叫了起来,另外一只狗也随声应和着――娜斯焦娜吓得站住了,在一个栅栏柱子旁蹲了下来,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她等狗叫停了再走。今天,无论是实际上对她有利的黑夜,还是能察觉出任何细小声响的,从来未有过的沉寂,都使她非常害怕。夜间惊醒了的狗,时而吠叫,时而止息,本来是值不得大惊小怪的,但这也使她分外惊慌。她觉得好象所有这一切都是有意安排的,是一种不祥之兆。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伏在地上,一步一拐地朝前走,同时又仔细地倾听着,这样,她终于从陡岸下来,到了岸边,但觉得,她在石堆中走过时发出的嘎吱声,和推船下水时发出的嘎吱声,也好象震耳欲聋似的。她把小木船从岸边撑开,而后在船上转过身来,微微弯下,默默地任小木船随着水漂流,离村而去。 在这里,在安加拉河上,比较明亮一些,水面上正在泛起灰白色的,发自水内的,忽明忽暗的亮光。在这亮光中,河水时而闪现,时而消失,又好象时而弯曲,时而下落。在这亮光的上而,透过一层暗淡的底衬,隐约闪现出另外一线条带似的,模糊不清的,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微光,随即又是一片黑暗。娜斯焦娜用眼睛找到了白色浮标上的灯光,这是她帮助马特维大爷安在这儿的,他们用小船拖运来的第二个浮标。由于浮标还在这里,没有丢失,也没有熄灭,这时她感到略略轻松一些。 第四十五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第四十六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第四十七章 - 逃避后的命运 - 六九中文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