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尔娘 今天是五月廿九,尔娘起了个大早,她下榻趿上绣花鞋,踩着鞋跟儿在房里没头没脑地踱了圈,随后坐到镜前随意地绾上圆髻,扶鬓细照。 镜中人儿十八、九岁的年纪,柳叶眉,桃花眼,兴许前几天通宵抹牌,面色有些难看。她挑了点胭脂点上唇珠,小嘴一抿一翻顿时红得妖娆。 尔娘将余在指尖的胭脂擦在裙上,起身撩起挂在门边的通胜。 通胜上有书:今诸事皆宜,不避凶忌。尔娘眯眼看了半晌,抬手慢慢地将这页扯下,一点一片撕成碎屑,往窗外一撒。 连着几天梅雨,整个云海洲湿漉漉的,潮热的空气就好似浸透水的宣纸死贴在口鼻上。尔娘觉得闷,于是背倚窗框坐下,一条腿随意搁上窗棂。她往地上瞟了眼,刚才撒下去的碎黄纸已被人踩成泥,脏兮兮地贴在地上。 “哎哟,真是瞎了眼,我怎么挑了这个地方开铺子,每天开门尽是白花花的猪肉,又臭又不值钱!” 对面豆腐作坊的老板娘正在打理铺前空地,手里扫帚利落地扫去飘来的黄纸。她生怕别人不明白,一边嚷一边往尔娘所住的三楼窗户翻白眼。她丈夫蹲在门边,唯唯诺诺,老婆开口骂,他也不敢劝,两只眼睛贼溜地偷瞥尔娘,饥饿地饱起眼福。 尔娘瞄见了,故意撩高绯红色的裙,裙下无衬裳,只有一条光溜溜的大白腿。豆腐坊老板瞠目结舌,脖子越拉越长,恨不得凑到这裙底下。终于他老婆瞅见了,气得眼歪鼻斜,她两三下掀起袖管,伸出圆膀子狠狠地揪起他耳朵往铺子里拖。 “你这猪油蒙了心的色鬼,下作胚子!” 铺子里传来河东狮吼以及阵阵惨叫,尔娘听着笑得花枝乱颤,喘不过气来。 “叩~叩~叩~”有人敲门。尔娘敛了笑,轻道声:“进来吧。” 不一会儿,门缝里挤进个小脑袋,怯生生地问:“姑娘可准备洗漱用膳?” “不必了,先把烟杆拿来。” 尔娘冷冰冰地使唤这小丫鬟,丫鬟一听立马拿起妆奁前的斑妃竹烟杆,利落地填满烟丝,恭敬奉上。 “姑娘要不要我帮你点上?” “你走吧。”尔娘依旧冰冷。 丫鬟颔首道了声是,随后乖乖退下,到了门处,尔娘又突然叫住她。 “从盒子里拿些银子去,就当我赏你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丫鬟听后懵怔半晌,迟迟不敢动作。尔娘瞪了眼,命她快拿,她这才打开百宝盒,小心翼翼地挑了点碎银揣到怀里。 “多谢姑娘。”丫鬟小声道谢,语毕,好似看到猫的耗子,忙不迭地溜了。 谁都知道花楼里的尔娘脾气不好,没人敢轻易招惹。 丫鬟关上门后,尔娘三指夹起细长烟杆子,拿火折燃起烟丝,她轻含扁圆碧玉烟嘴,一吸一呼,再吸再呼,袅袅白烟便从烟斗中腾起,弥漫出一股略微呛人的*怪味。 嫌弃这怪味儿的人是不知道它的好,以前尔娘也嫌弃,抽得久了便离不了,每天早上总得抽上一竿烟,一边抽一边坐在窗户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来往穿梭的人群,好似万人之上的皇帝。 尔娘抽烟竿的模样极媚,桃花眼如猫瞳,惬意地微眯着。途经花楼底下的男子总忍不住注目,特别是在海上飘久了,好久没沾女人的水手船工们。 有个年轻的船工看呆了,立在花楼下许久不动,尔娘朝他嫣然一笑,他顿时涨红了脸,想走却舍不得挪脚,看看这花楼招牌,准备进去。 “你傻立着干嘛,还不快些走,他是墨爷的女人,你动不得!” 年轻船工听到同伴这般说,立马就走了,几乎不留恋地迈开大步,没再朝尔娘瞧半眼。 嘁,全是孬种! 尔娘不屑地唾了口唾沫,看不起这伙外表硬朗却没个硬骨的男人。 过了一会儿,前面街巷热闹起来,行人纷纷回头,然后往两边靠站,让出一条道。 一人骑着高头大马从这道中央款款而来,凡见他的人都恭敬地低头弯腰,叫声:“墨爷万福。” 尔娘勾唇一笑,看着那个骑马男子,他模样不过二十余岁,举止神态却是老成持重,他喜欢穿墨袍,青丝高束以墨玉为扣,腰间插一细长烟杆儿,就和尔娘手里的一模一样。 墨华在花楼下勒马,随后抬首看向那扇窗户,尔娘就坐在那儿,酡颜色的缠枝纹褙子随意挂在身上,有意无意地露出半截香肩。她眼泛斜波,似笑非笑,然后轻挑地朝他勾了勾手指。 墨华下马,把缰绳塞到随从手里,他还没进花楼,老鸨就领着花楼上上下下候在门处,他脚跨进门槛,门后人齐声道:“墨爷万福。” 墨华听不见,两三步跨上木梯直奔三楼。到了尔娘房里,她还坐在窗户那儿。外边光线正亮,从屋里看去,她好似一道俏美剪影,人隐在暗处,脸上的笑晦暗不明。 墨华收了急躁仪态,慢吞吞地走过去,随后一把抽去她手里的烟杆,笑着道:“怎么又坐在这儿?不怕摔下去?” 尔娘抬头看着他。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挂着他常有的笑,这笑看起来淡淡的,随风即散,可又像融入他骨子里,一提到他的名,就会想起这神秘笑意。 “我在等你啊。”尔娘抬起雪白的腿,浪/荡地踩在他的心口上。他伸手挽住她的腰,生怕她一不小心掉下去。三楼不高,但也摔得死人。 “等我也穿得太少了点,都被别人看去了。” 墨华调笑,一双凤眸弯起,像个顽童。 他的眼与众不同,像未暗透的天色,黑中泛蓝。曾经有人说他不汉人,是杂种狗,结果这说他的人失踪在了海上,生死不明。 墨华的确不是纯汉人,他的眉眼深邃、鼻梁挺直,比这云海洲的大多数人都要俊逸,他不在意自己的血统,只是不喜欢“杂种狗”这三个字。 墨华不喜欢很多东西,而他不喜欢的“东西”总会莫明消失掉,就像海边的沙砾,退潮之时慢慢地、悄悄地被浪带走,看起来似乎没变,其实有些东西早已不见踪影。 墨华唯一喜欢的只有一个,此时她正半倚在他的怀里,双臂兜上他的脖颈,弯起眉眼媚笑。墨华伸手拉下湘帘,屋子瞬间昏暗了,他们就像被关在密不透光的笼子,可以尽情大胆地做任何事。 墨华渴极了、饿极了,他粗野地扯去尔娘的衣裳,连着她的胸抹一起扔在地,随后架起她的双腿,将她顶在衣柜柜门上。柜门上的纹是藤蔓,她就像这藤蔓的延伸,娇媚作态,把他缠得死紧, 浊重的呼吸炽热纠缠,他成了匹脱缰疯马纵情驰骋,摇得整栋楼咯吱作响。尔娘被他弄疼了,咬起下唇闷哼,鲜红的胭脂将雪白的贝齿染得斑斑驳驳。 他是她第一个男人,三年前的某个晚上,他开了她的苞,从此之后她就成了他的专属。 为了成为他的专属,在那晚之前,她花了三年的时间学会如何摆弄风情。当初收下尔娘的老鸨说她有双好眼睛,顾盼间媚气十足,稍加调/教就能让饥渴的男人乖乖掏银子。 在云海洲上来往的都是饥渴的粗人,如狼似虎。他们不需要琴棋书画,只要娼妓们身子够柔够风骚就行了。 尔娘看不上那些粗人,入花楼时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墨华。 几年之前,尔娘见过墨华,那时他还不叫墨爷,人人都称他为墨少。墨少很厉害,在群雄逐鹿的无极海里仅凭一条旧船打出天地。当时颇有名望的卫千总将他收为义子,就是那时候,尔娘在宴上见了他一面,那时她也不叫尔娘,她叫卫绛,是卫千总的二姑娘,年仅十二岁。 如今卫家已经销声匿迹,卫绛改名成了尔娘,卫家几百号人、十几艘大船在一夜间覆灭,活下来的只有她和墨华。 官府以清海贼为由,缴杀卫家满门,至今官家告示上还在悬赏卫家几条漏网之鱼,可作为卫千总义子的墨华不但毫发无伤,还收下卫家原先的地盘,称霸了整片无极海。 尔娘想:在幕后害死她全家的人就是他。 当年,尔娘逃过了灭顶之灾,之所以没能被人认出来,是因为她长期病卧,几乎很少人见过她。苟且活下之后,她一心想着复仇,不惜折去寿命来换一副好身躯,她给自己六年时间,眼下这六年期限快要到了。在这最后几天,她依然逃不开狂风暴雨似的欢爱。 *过后,墨华抱着她,在她耳畔喘着粗气,汗珠儿沿着他的锁骨,淌过他结实的胸肌,最后聚于平坦的小腹上。墨华捡起地上衣衫擦去汗水,随后光、身走到案边,拿起茶壶对着嘴猛灌几口。 尔娘弯腰拾起衣裳,一件一件穿戴齐整,再拉开湘帘好让海风吹进来。风略微潮湿,还带了股海的咸腥味,吹过之后身上越发黏腻,尔娘的笑也变得甜腻,妖娆得有些可怖。 尔娘从柜中拿了套干净的衣袍给墨华换上,然后捡起他扔在地上的烟杆儿,往里添上烟丝。这烟丝掺过毒,吸上几口就能毙命,为了给他添这玩意,她苦苦等了六年。 熟知墨华的人都清楚,他为人谨慎,从不让人触碰身上物,特别是烟杆儿。起初,墨华不信任她,连茶水他都不让她碰,之后几年他渐渐松懈,她才能近他身边物,甚至能为他添填烟丝。 尔娘燃烟时神色自若,就如在做件极平常的事,墨华也极平常地吸上烟杆,看着烟斗里的烟丝忽红忽暗。 尔娘问:“这次你要住多久?” “住到明年开春。前些日子我想过了,一直把你留在岛上我不放心,趁我在这儿的时候,我们把婚事办了吧。” 墨华吸了一口烟,白色烟团从他唇边滚滚散开。尔娘微怔,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话,就算是提亲,这轻易之言也显得太儿戏了。 “你是在说笑吗?早些年你还说过这辈子不娶。” “哦,是吗?我不记得了,眼下我反悔了行不?” 墨华笑着,再吸了一口烟。 尔娘心弦微颤,不知怎么的,泛起酸涩滋味。 “不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觉得我像君子吗?” 墨华吸完第三口,缓缓吁出一缕烟。烟如一道虚糊白柱,散在尔娘粉腮上。 “你是卑鄙小人。”尔娘如是道。 “卑鄙?说说我哪里卑鄙了。” 墨华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喉咙似痒,轻咳了几声。 尔娘算算时候差不多了,她也不必顾及了,于是她坐到他腿上,亲眠地勾住他的脖颈,伸过头,用唇摩挲起他的耳畔。 “几年之前,你认卫千总做干爹,发展了手下势力,随后与他反目成仇,暗中勾结官府,灭他全族于无极海,之后你霸了卫家地盘,陆陆续续干掉几位海霸,坐上了无极海第一把交椅,你说中间干的卑鄙事有多少?” 墨华看着她的眼笑而不语,片刻后,他卡着喉咙闷咳起来,一边咳一边冒起豆大汗珠,脸色似被抽干了血,变得惨白。 一丝鲜红溢出他的唇角,尔娘看到这红,伸出手食指沾了点,涂胭脂般抹在唇上,再抿了抿嘴。血腥在舌尖上化开,有股浓烈的复仇滋味。 “好,我承认我卑鄙。” 墨华哑着嗓子开口,惨白的脸仍挂着淡淡的笑意。他收起双臂,将她搂在怀里,亲吻了下她的腮颊。 “既然我卑鄙,以前说过不娶也就不作数了。那么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嫁我?” 他说话开始断断续续,气息也变得紊乱沉重。尔娘靠在他怀里笑了,仿佛听到个极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出了泪。 “我怎么会嫁给一个杀我全族的人呢?若是你,你会吗?” 这记反问,像是棋中最后定招,直接把他将死。他无奈地扯动下唇角,气息微弱地说:“如果我说不是我做的,你相信吗?” 不是?尔娘看了看他:“不信!” 素有海上狐狸之称的墨华,狡猾是出了名的,临死了他依然擅长诓骗,就如当初骗卫千总信任一样。 终于,毒发作了!墨华再也忍不住腹中绞痛,弯起腰推开尔娘,摔倒在地。 尔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挑起眉得意地笑了笑。“断肠花的毒,无解。” 墨华蜷缩在地,痛苦残喘。尔娘淡漠地看着,无悲无喜、甚至连当初重遇到他时的兴奋也没了。她的心被岁月消磨殆尽,早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墨华久久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费力地抬眸看向她,挤出些许暖人的笑,笑中无恨也无怨,只是一抹很单纯的浅笑。 动静太大,惊动了墨华的手下,仓促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到了尔娘门前变成敲撞声。 “墨爷,你没事吧,墨爷!” 墨华想说没事,可唇动不了了。 “快!快点进去!出事了!” 嘈杂慌乱之中,门被撞开了。屋中的景象落在众人眼里,一切明了于天下。 尔娘自知死路难逃,但她不想和他死在一块儿,在他们冲过来之前,她转身走向那扇窗户,义无反顾纵身跃下,刹那间,她听到身后有人惨叫了声:“阿绛!!!” 三楼不高,但也摔得死人。尔娘头朝地,在黑灰湿潮的地上砸出一片红。血静静蜿蜒,漫过一小片黄黑纸,悄无声息盖过了这纸上半透明的“宜”字。 弥留之际,尔娘听到了叫声,看见了无数双脚向她靠近,然后在适当的距离停下,像是画了个圈,把她围在中间。 这辈子活得真糟糕,前十三年活在病榻上,最后三年活在春榻上,如有来生,她真希望能好好活一场,好好去爱一个人…… 第2章 卫绛(修) 苦涩的药味热哄哄地冲入鼻腔里,清掉了一切血腥气,尔娘在绝望中悠悠醒来,看到悬在头顶的一盏六角琉璃花灯,她心想:怎么没死成? “呯!”的那一下,她都能听到骨头碎裂声,剧痛从她的脸漫到脚尖。对了!她还看见血,像似一条蜿蜒的蛇自她口中而出。 她怎么会没死成?! 怨气聚于心,使得她猛咳起来。突然,有只手覆上她的额头摸了又摸。这只手很暖,隐约带了丝咸腥的海味,它每抚一下都捎着怜爱,轻柔地将她额前碎发捋于后。 “阿绛,该喝药了。娘在里面加过糖,不苦。” 原来是到了阴曹地府,她终于能与家人团聚。 尔娘闭起眼,伸手抓住抚在额处的掌。这手掌略微粗糙,的确是娘的手。她眼眶一热,含泪说:“娘,女儿想你……” “傻丫头,说什么胡话呢,快快起来把药吃了,免得等会儿又咳得不行。” 那只手用力地把尔娘拽了起来。尔娘睁开眼,看见娘活生生地坐在面前,手里端着药盅小心翼翼往她嘴边送。 尔娘惊诧万分,忙不迭地伸手把娘亲的脸仔细摸了遍。 暖的!是暖的! 李氏见她这般怪异,不由往后躲,而后斜眼打量起来。 “阿绛你今天是怎么了?怪里怪气的。” 尔娘不听,继续伸手去摸,而后一把抱上李氏嚎啕大哭起来。 李氏受了惊,不小心打翻药盅,苦涩的味道瞬间占满整个屋子。缓过神后,她心疼地拍起尔娘后背,嘴里直念叨:“阿绛定是做噩梦了。别怕,娘到大道公那里烧个香、求道符,让他保佑你早日病除。” 尔娘百感交集,光哭不说话,她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刚从噩梦中惊醒。 哭声太响,把大哥和二哥都引了过来。 大郎卫统见之,不由蹙眉问道:“小妹怎么了,突然哭得这么伤心。” 二郎卫尉也把头挤了进来,不正经地戏谑:“她嫌药苦呗,吃这么多年也不懂习惯,爱哭鬼!” 多熟悉的嘲讽,尔娘记忆里沉寂的东西苏醒了,她哭得更加厉害,脱了李氏的手,跳下床冲过去抱住两位哥哥,口中喃喃:“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们……” 二郎卫尉穷翻白眼,两手抱着她,嘴里却不满地咕哝:“你怎么神神叨叨,什么见到见不到。刚才你还有心思和我吵架,凶得像夜叉,一点都不像我亲妹。” 大郎卫统见她只着单衣,还赤着小足,二话不说将她抱起,小心翼翼放回床上。 “好了,别哭。苦口良药,越苦越能治病。” 大哥与尔娘记忆中一样,温柔体贴,为她任劳任怨。官兵屠门那晚,是他背着她四处躲藏,最后抱着她跳入悬崖,以身为垫保住了她的性命。 尔娘欠他一条命,她两手紧抓住他衣襟泣不成声,怕松开手他们就会化作青烟消失不见。 “哎呀,莫非真中邪了?” 二郎卫尉难得正经了,不敢再随意调笑,忙转头跑出去边跑边喊:“常师爷,快来!我妹妹不行了!” 李氏一听,急了,连啐三口跺脚道:“这小子,说话没个分寸!”而后迈开小脚追了出去。 兴许是哭得太用力,尔娘开始头晕眼花,紧抓住大哥衣裳的手也渐渐松垮下来。她真怕他会消失不见,死命地以小指勾住他的袖边不让他走。 卫统柔声安慰道:“别怕,大哥不走。” 尔娘不放心,她知好梦易散,只求能在这场梦里多呆一会儿。 不一会儿,常师爷来了。六十几岁的花胡子老头儿,其貌不扬,略有驼背,但他医术十分了得,若不是有他,卫家二姑娘早就病死了。 尔娘记得那晚官兵冲过来时,他恰巧出门寻友,逃过了一劫。 慈祥的老头儿喜欢叫她“二妮子”,他一开口便说:“二妮子又不好好吃药了吧,你不吃药,病怎么会好?” 说罢,他坐下来替她把脉,一边测脉象一边抚起花白胡子,未了摇摇头,从医箱里取出金针往她身上扎。 金针刺入身子时有细微痛痒,尔娘忽然觉得这不是梦,她仔细环顾身边人儿,再看看屋里摆设,这分明是她从前的家。 尔娘不由恍惚起来,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氏回:“五月廿九。” “几几年?” “壬申年。” 壬申年?尔娘惊讶,壬申年,她十三岁,难道她重回到了十三岁?! 尔娘不信,嚷嚷着要照镜子,李氏闻后连忙把镜子取来递到手里。尔娘深吸口气,努力平复心绪,而后慢慢地把玲珑镜移到面前。 镜中人儿面黄肌瘦,一双出其大的眼睛深嵌在脸盘上,她长得就像只小猴子,眼珠子里正泛出不安与恐惧,这种模样别说美,连普通都谈不上。 尔娘记得她十三岁就是这般模样,曾经让她厌恶自卑的脸,再次见到时竟是说不出的激动。 她竟然重生了!! 书中、戏里常说人死之后会到阴曹地府,鲜有返老还童、重生的段子。尔娘从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惊多于惧、喜多于惊……一时间心里翻了五味瓶,过了好些日子,她才真正接受这件事。 尔娘高兴!上一世她活得窝囊,活得气闷。而这一世她能有机会为自己而活,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但往日忧虑又如影随行,她怕悲剧再次上演,悲剧开端还得从她未出生前说起。 她爹卫定安曾经是军中千总,效忠于海东王旗下,之后先帝驾崩,皇室亲族相互操戈,海东王被灭,他也流落无处归。 作为一千总,底下还是有些兵卒。新帝上位,朝庭视他们为反贼,卫定安干脆铤而走险,带弟兄们来到鹭洲自立门户,成了通行于无极海的海商。 说是海商,其实就是海盗。盗亦有道,卫定安不扰村民、劫富施贫,久而久之在无极海小有名气。然而海与陆一样,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除了卫家,还有南门洪帮、琼岛魁虎、莆安二雄,他们表面作把兄弟,暗地里都在互相算计,还好有郑老爷子长期把持,但郑老爷子死后,无极海成了散沙,彻底沦入乱世。 卫千总就是死于这乱世中,早前他有几条航道都贴近魁虎地盘,为此争了不下几十次,后来郑老爷子越发糊涂,明显偏向于魁虎,卫千总的手下赚不到利头,纷纷投靠其余帮派,卫家势力日渐衰弱,朝庭成了压死卫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尔娘深知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卫家灭了之后,她没去找受过爹爹恩惠的人,而是在满地尸骸的海边守了一天一夜。好在老天开眼,让她等到了洪师爷,洪师爷找了个地方把她藏起来,望她能度过余生,可她这副病躯活下来又有何意义? 尔娘做了一件事,她求洪师爷帮她想法子治好痨病,哪怕减寿也再所不惜。她知道洪师爷能做到,因为很早之前他醉酒时提到过这么一说。 最终,洪师爷拗不过她,以还魂草治好了她的病,但是她的寿命只剩六年。 在这六年里尔娘做了很多事,犹如烟花极至绚烂,在快要消失的那一刻,她终于完成了毕生心愿。 尔娘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但她不禁思忖:她重生了,他会如何? 尔娘闭起双眼,情不自禁想起他的眉眼,与她纠缠的那个人死了,不管他重生与否,这辈子都与她无干系,她想选择另一条路,高傲、潇洒地活着。 想着,尔娘下床,赤脚走到镜前。镜中人儿孱弱不堪,她不由伸手摸摸病殃殃的脸,恍若隔世。 前尘旧梦,她能从头再来,她不想再做尔娘,她要做回卫绛。 镜中人儿,忽然朝她一笑,媚气渐渐消失在她眼角。 刹那间,尔娘消失了,卫绛浴火重生。 *** 在房中躺了几日,卫绛觉得身子好多了,她能独自挪到回廊上眺望湛蓝的海,偶尔还能和二哥卫尉打闹。不过李氏每次看到她站在回廊上,瘦弱的身板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就心疼得不行。 “阿绛,快点躲到屋里去。风大,吹着又要咳嗽了。” 李氏过来劝她,以前的她一定会倔强地不肯走,而这回她见到娘亲愁眉不展,她就乖乖地回到自己房里,一躺就是好几天。 卫绛躺着也不得闲,她叫丫鬟们拿来纸笔,趁自己还记得住时,就把上辈子发生的事一一记下。她故意用别人看不懂的画符,画满两本册子。 见她闷声不响,一天都在那里写写画画。有心人就觉得奇怪。 “咦?这二姑娘是不是傻了?” 卫绛本来身子就不好,病容也不讨人喜欢。如此一来,房中丫头更拿她不当回事,更甚者出了门就开始嘲笑房中的二姑娘。 有个叫绿悠的丫鬟是卫绛乳母的女儿,长得有几分姿色,凭乳母的关系在院里也受人敬重。她呀,一直没把卫绛放在眼里,阴奉阳违的事干了不少。 上一世,卫绛病得迷糊,时常记不清,例如两位哥哥送她的玉坠子什么的,她摆在柜里隔三岔五不见踪影。 这一回,卫绛上心了,她以尔娘的眼瞄了房里那几个,就看出绿悠腹里有坏水。 在花楼跌打滚爬多年,尔娘练就一双毒眼,是好是贱一试便识。试过绿悠,她便清楚她是个贱胚子。 房里有只苍蝇乱飞,卫绛睡不着觉,于是她就挑了两个丫头叫进来,随后莞尔道:“我知道你们一直服侍我这病秧子心有怨气,我也不想为难你们,把你们强留在身边,若你们有什么想法或想去哪个院子,明明白白告诉我,我让娘替你们安排。” 两丫鬟听这话不由倒吸口冷气,心想这卫二姑娘怎么突然变了性子,提起这事来。她俩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开口。 卫绛没耐心,坐久了也觉得累,她哼笑一声,慢悠悠地问:“怎么?说话就有这么难吗?” 她声音听来虚弱,有气无力的,不过两丫鬟却吓出冷汗,她俩战战兢兢地偷瞥她一眼,她笑得有点怪,深重的眉眼下,目光幽暗阴森,就像……女鬼。 两丫鬟怕得慌了,立马跪地,叩头求饶,就把多日来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二姑娘,我们俩服侍您这么久,绝没有半点异心,您无论如何都得信我们。平时我俩也不多话,大多就在旁边听别人说。” “说什么?” “她们说……说……”丫鬟吞吞吐吐。卫绛直接把手边茶盏摔在她两跟前,合着丫鬟们尖叫,那盏白瓷杯四分五裂。 “姑娘,我们知错了。不是我们说您的,是绿悠!她一直在背后讲您坏话,说您长得歪瓜裂枣,病得傻了!” “没错,就是她!我们两个没出过声儿,只是听着。” 丫鬟刹不住嘴,话全都说完了方才惊觉说得过分了。她俩怯怯地偷看了卫绛一眼,卫绛神色自若,倒比生气痛哭更加吓人。 两丫鬟哭了,连连叩头,轻泣道:“我俩什么都没做过,二姑娘高抬贵手呀。” 卫绛知道她俩胆小,信她们不敢嚼舌根。她手一抬,叫她俩闭上嘴,然后摆手道:“可以走了。” 丫鬟咯噔了下,诧异就这么完事了? 卫绛像是知道她俩心思,颔首又道:“你俩可以走了。” 两丫鬟如获大赦,连连磕头,而后一溜烟地跑了。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卫绛已经累得不行,她躺回榻上钻到被里,眼睛闭了会儿就睡着了。 晚上,李氏来看她。卫绛乖乖喝完她递上的药,然后拉着她的手,躺在她腿上娇嗲撒娇。 “娘,你对我真好。” 这是真心话。上辈子卫绛眼睁睁地看着娘亲死在面前,咽气前她只说了一句:“阿绛,快跑……” 惨景历历在目,卫绛害怕,不由紧紧环抱住李氏腰际。李氏笑了,怜爱地轻抚她额发,低声道:“这傻孩子,这几天你是怎么了?” “没什么,做了一个噩梦。”卫绛呢喃,而后拉过李氏粗糙的手,放在唇上亲了又亲。“娘,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帮我把绿悠赶了吧,她手脚不干净,偷了大哥送我的玉坠子。” “哎呀!真的假的?”李氏大惊,完全没料到乖巧的绿悠会做这事。 “真的,不信你叫人去搜。以前她拿我东西,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心想算了。可她越来越过分,趁我生病时候,在背后嚼我舌根,说我长得像歪瓜裂枣,病得傻了!简直就是狼心狗肺!” 李氏听她这番说,气得浑身发抖,平日里她一直对下人客气,怎料她们竟然蹬鼻子上脸,敢这么说她的女儿。 “这事我得弄弄清楚!”说罢,李氏起身。卫绛又添上句:“人坏坏一窝,乳娘也不可信呢,也把她赶了吧,或送到别院干粗活去。” 说罢,卫绛一笑,眼中不由自主地浮出尔娘的媚气。李氏见之不由愣怔,一时间她以为卫绛被狐狸精上身,再看过去,她还是那个病殃殃的小丫头。 后来,李氏领了两个嬷嬷,去了绿悠房里。绿悠吓大跳,以为出什么事,见他们二话不说开始搜屋,脸顿时青了。 果然,嬷嬷们在绿悠房里搜出不少好东西,有几件是她这辈子都买不来的。人赃俱获,赖也赖不了。乳娘得知之后,还哭着向李氏求饶,说她女儿一时糊涂,以后再也不敢了。 平时鲜开口的卫二姑娘,不冷不热地笑着道:“怎么会一时呢?这些东西加起来也有好几样吧?听说乳娘前阵子在乡下置了块地,这钱从哪儿来的呢?” 话落,乳娘语塞,嗯嗯啊啊说不出话。果然人坏坏一窝,李氏也从乳娘房里搜得几样好东西,一气之下,她把娘俩全都赶走,永不录用。 听到绿悠被赶走的消息,卫绛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对底下两丫鬟说:“你们算是将功补过,记得以后有什么风声先告诉我,明白吗?” 两丫鬟点头如捣蒜,眼睛不由自主往卫绛那本册子上瞄,只见她在上边以朱砂笔画了个叉,而后重重合上。 第3章 重逢 赶走苍蝇,卫绛终于能安心睡觉了,房里丫鬟待她也是恭恭敬敬,不敢造次。不过病魔缠身,她总是睡不踏实,半夜三更咳醒过来,就再也无法入睡。 渐渐地,卫绛恨起这副不争气的身躯,她知道若想帮卫家摆脱厄运,以这般身子骨定是不行的,她得想办法好起来。 然而很多种治病法子卫绛都试过,大多治标不治本,一有风吹草动,她又得回到病榻躺上个三五日。想来想去,只有还魂草可以糊好她这灯笼似的身子,虽然会缩短她的寿命。 卫绛决定去找常师爷。 常师爷是个老光棍,一辈子没成亲,更别提子嗣。前世他一直把卫绛当孙女,疼她疼到心肝儿里。 卫绛本想告诉常师爷真相,求他给她还魂草服用,但细细思量,依常师爷的脾性定不会铤而走险。 经过深思熟虑,卫绛决定坑蒙拐骗偷,她知道常师爷好酒,喝多了就轻飘飘,别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于是,她挑了个日子,从厨间偷来爹爹珍藏多年的秋露白,拿过去孝敬常师爷,趁他醉得稀里糊涂时,诓来两根还魂草。 常师爷曾说过,还魂草是仙草,能包治百病,但也是魔草,会折人寿命。用得好,人就好了,用不好呀就一命呜呼,不过到最后都是个死。 上一世,卫绛见过常师爷配药,他拿了戥子算得精细,枸杞五钱、田七三钱什么的,而眼下她有些记不清了。 卫绛不可能再去问常师爷这般精细的方子,再者他醉酒时也说不完整。 卫绛决定赌一把,咬牙将药汁一口蒙下,苦涩的药味回荡在嘴里,细咂之后觉得和以前的略有不同。 没过多久,药就起反应了,五脏六腑好似火烧,痛不欲生。她蜷身趴倒在地上,两眼一翻晕死过去,随后又痛得醒了。肚子咕噜噜叫,好似有个孙悟空在五脏庙里闹腾。 记得当初常师爷给她喂药之后,没起这么大的动静。卫绛拉了肚子,熏得屋子贼臭,李氏还以为有老鼠死在里面,把屋子翻个遍。死老鼠没找到,不过为了卫绛的身子,李氏特意换房给她住。 不知是大道公显灵,还是改了风水,小卫绛的身子竟然一天一天好了起来,她再也不咳血了,饭量也比以往大。眼看小女脸色越来越好,李氏整日烧香拜神,谢天谢地。 劫后余生。卫绛知道还魂草起了作用,她庆幸自己赌赢了,只是不知这次能活几年。 卫绛坐在镜前端详,镜中人有着枯草似的头发、黑重的眼圈、瘦成柴的身板。 媚至心骨、放\浪\形\骸的尔娘死了,是她把尔娘杀死了。 今生她是卫绛,她得活成卫绛的样子,穿素点的衣裳、梳干净的发式。不过每当她颦眉娇笑,尔娘就会悄悄出现,这张稚嫩青涩脸上,总带着前世的影子,她自己混然不知。 重生之后,卫绛没见着爹和姐姐,李氏说他们出海去了,得十天半个月才回来。爹出海是经常,只是姐姐出去干嘛? 卫绛问娘亲,娘亲笑笑,伸手点下她额心:“你这鬼丫头干嘛问这么多,以后你就知道了。” 看娘亲红光满面,卫绛就猜大概是为了姐姐的婚事。 卫绛的姐姐,卫珍儿,比卫绛大两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纪。卫珍儿是云海洲上第一美人,想要娶她的男子都能填海了。不过卫绛知道姐姐不喜欢海,她一直想回陆地平原,嫁个做官的当夫人。 兵与贼、官与盗,水火不容,但在这混沌天地里,又极其微妙地牵连、纠缠。 六月初五,卫千总归来。一大早,卫绛就收到消息:船在晌午时分靠岸。 卫绛等不急了,换了衣裳要去船埠。平日里她鲜有下地的时候,更别说去船埠。李氏不肯让她去。 “娘让我去吧,你看我的身子好了,也不咳嗽了。好久没见爹爹,你就让我去吧。” 卫绛使出小儿性子,两脚左右来回跺,急得似要哭,她知道这招对娘亲定是管用。 果然,李氏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临行前,她叫来卫二郎,吩咐他把小妹送过去。 “啥?我约了人了。” 卫二郎有些不情愿,他刚换了新袍子,竹纹宝蓝漳缎料,连丝褶皱都没有。他还特意修了面,用的是薄荷叶加龙涎香的脂膏。这身行头花了小半个时辰,他可不是给小妹看的。 卫绛翻他个大白眼,慢条斯理来了句:“如果你不送我去,我就告诉王婶女儿,你与张家玉梅有一腿,还有花楼的怜娘、茶叶铺的芳丫头,悦来酒楼的……” “好了!” 卫尉赶忙捂住她的嘴,愤愤瞪她一眼。 “送你去了,你可别乱说话!” 卫绛点点头,而后扬起一抹狡黠笑意,伸出小指与他拉了勾。 卫二郎叹着气上了马,心不甘情不愿护送小妹去船埠,刚到那儿,就听到一阵低沉的号角声。 卫千总的船到了。 卫千总每次航海归来,都以号角为号,如同在外打了胜仗,光荣凯旋。他是云海洲的顶梁柱,人也得像根钢梁,魁梧威猛、顶天立地。在卫家快要覆灭的日子里,他们的船队已七零八落,他没有半点落魄神态,也未曾抱怨过。 在卫绛眼里,爹爹是真正的硬骨,不管对人,还是对海,他从不屈服。 念往昔,卫绛红了眼眶,当初连爹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见有人下船,她情不自禁跳下轿子拨开人群冲到最前头。 “爹!爹!” 卫绛蹦跳,挥舞起瘦猴似的双臂。长卧病榻的她太矮小了,不一会儿就被后面涌来的人挤没影了。她硬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挤出人堆,飞奔跑到卫千总面前。 “爹爹!” 卫绛扑进卫千总怀里。卫千总的胸膛如堵*墙,把她的鼻子都磕疼了。 卫千总一时半会儿没认出她,粗眉拧成了结,他把头往后仰了几寸,低眸看到黄干的头发以及瘦弱的小身板,这才惊喜地说道:“原来是阿绛啊,你怎么会来这儿?” 好久没听到这粗犷浑厚的声音了,卫绛百感交集,笑中带哭,哭中带笑,令周遭的人摸不着头脑。 卫千总不怎么会安慰人,只一个劲说:“好了,阿绛别哭了。”而后他看到卫二郎呆若木鸡立在人堆里,不满地拧眉道:“你快过来,劝劝你妹妹。” 卫二郎很无辜,也很莫明,他依从父亲的意思,走过来象征性地拍拍卫绛小脑袋。 “你这几天怎么了?情绪起伏很大啊。” 听了这话,卫绛收起泪,离开卫千总怀里时,她已然换了张灿烂笑脸。卫千总看她脸色比之前好了,模样也比之前精神些,愁眉瞬间舒展。 “阿绛的病好了?” 他问卫二郎。卫二郎点点头。 “不知常师爷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把她的病治好了,要不然她怎么会嚷着要来接你。” “哎呀!这老鬼真有两下子。” 卫千总哈哈大笑,声如洪钟震耳。他一高兴,就让左右随从到船上挑几桶好酒,给大伙分了。不一会儿,船上传来一阵欢呼,紧接着就闻到股甜甜的酒香。 卫绛很心疼,这吕剑所产的青椰酒可贵呢,简直就拿钱往外洒,而那条船上不知有多少头白眼狼。 卫绛拦不住卫千总,她也不想被这事搅坏心境,能够重生再与家人相逢,她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美满。 卫绛侧首无意间看到了卫珍儿,她梳着双环髻,颈上挂着点翠垂珠缨络,下船时,鹅黄襦裙迎风微扬,道不尽的窈窕。 卫绛见到她高兴,连忙转身投入她的怀里,甜腻腻地唤了声:“姐~~” 卫珍儿看她能跑能跳,先是一怔,缓过神后不免高兴起来。她抿嘴莞尔,笑不露齿,再开心也就是这般娴雅姿态。 “你的病好了?”卫珍儿温柔问道,声音轻细得像黄鹂叫。 卫绛点点头,然后抬起手轻轻摸起卫珍儿的脸。肤如凝脂,吹弹欲破,卫珍儿与她记忆中一样美得不可方物,但……卫绛想不起卫珍儿前世的结局,官兵屠门的那日,她没见着她。 脑中划过惨景,卫绛不由抖擞,她硬是把残影忘记,抱上卫珍儿亲了又亲。 眼下家人都活得好,心中似有块蜜正在慢慢化开,甜得她直想笑。 就在这一时候,卫绛眼前忽然多了片鸦青色,色深如黑夜,吸走所有光亮,瞬间打散了她的欣喜。她不禁抖颤了下,缓慢且僵硬地移过目光,盯着这片墨色、盯着上边的银丝云纹。 “墨华兄,你也在啊。” 耳后响起卫二郎的笑声。 第4章 姨娘 天边滚过隆隆雷声,乌云聚拢,遮蔽住了艳阳天。快要下雨了,可船埠边的几个人都像没有脚,半天都不曾动过。 卫珍儿抬手轻托几下双鬟,她似怕被风吹乱青丝,故侧过几分、身子。四目交错,她朝墨华嫣然一笑,道:“墨大哥,快要下雨了。” 卫绛愕然,全身像被上过浆无法动弹,她以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人正走过来,眉眼弯起,唇角含笑。 毒杀他的那刻历历在目,如今他活生生地出现在这儿,就像嘲讽她六年的辛苦。 卫绛的脸似火烧般红,不是害羞,而是憎恨。她还没做好准备,他就来了。 只隔了几日而已! 墨华走到卫绛面前,两眼微顿,眉宇之间夹杂些许困惑。他还没开口问,卫珍儿就笑着对他说:“这是我小妹,叫卫绛。” 卫绛不想认他,但卫珍儿这般一说,真叫她骑虎难下。待腮颊微凉,卫绛又瞥他一眼。他的笑轻浅,眼色锐利,仿佛一瞬间全都看穿。 “呵呵,你妹妹,我好像从没见过。” 熟不拘礼,没想墨华与卫珍儿已到这般程度。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卫绛很不自在,眼下不论心潮如何起伏,只得先稳住。既然他说从没见过,那她也能当作不认得她。 如今她是十三岁的卫绛,不是尔娘,她完全可以利用这个身份,做出怯生的模样。 卫绛拿定主意,在墨华靠近的刹那,她转过身飞快地跑向卫千总,故作羞怯地躲到他身后。 卫千总见状哈哈大笑,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心。 “傻丫头,你忘了这是爹刚收的干儿,还不快叫声‘墨大哥’。” 卫绛扭捏不肯叫,她透过卫千总的臂缝冷冷地朝墨华看去。若没记错,他应该刚满双十,比起八年后的墨爷,少了霸气,多了青涩。 此时,墨华正好看过来,见到卫绛,他莞尔而笑,深邃的眼弯成两枚弦月,煞是好看。他站在船埠水手船工之中,白嫩儒雅得像个书生,与这片海、这个岛格格不入。 卫绛曾听人说过,墨华是东村渔夫一夜风流得来的,那个与他风流的妓扔下六七岁大的小墨华后就走了,渔夫不得已只能独自将他抚养长大。 在他十六岁时,渔夫不幸溺海身亡,他没了亲人便出来闯荡,店小二、船工、水手……辛苦不到几年,他有了一艘旧船,然后在无极海闯出了名堂。 对此说法卫绛很怀疑,她曾问过他,但被他三言两语敷衍了过去。 前尘往世不必多提,卫绛最终还是没叫“墨大哥”,转身钻入轿子里,躲过这不期而遇的重逢。 又打雷了,雷声轰轰地越滚越近,从耳畔压到心头。终于,卫二郎叫嚷了声“下雨了,咱们快走。”卫绛这才舒了口气。 卫千总一行回到卫府,动静闹得有些大。卫绛没心思和他们闹腾,回到房里倒头就睡。她觉得很累,绷了六年的弦,好不容易扯断,没过多久又卷土重来,一切都得再作打算。 卫绛努力回想前世,却发现这段时候,她对家中事一无所知。那时她病得太重了,整天迷迷糊糊地睡在榻上,与药为伍。 眼下他来了,而且深得爹爹信任,卫绛落了下风,正当她琢磨对策时,外边有人敲门,她收回思绪,披上袄子跳下床,开了门见到娘亲蹙着细眉,神色恍惚。 李氏抬头,忙替卫绛把半挂在身上的衣衫拉齐整,心疼地说道:“你病还没好,别受冻了。” 卫绛看出她有心事,携起她的手问:“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李氏好似如梦初醒,抬眸看着她,极为勉强地挤出笑意。 “没事,我看你刚才没吃多少东西,故送来些吃的。” 盒中摆是花生酥。花生酥里有花生、饴糖、麦芽糖,有时李氏还喜欢放点芝麻和瓜子仁。一盒花生酥要用木棒捶打很久,为了能让家里人吃上料足甜香的酥点,每次都是李氏在默默操劳。 卫绛心疼娘亲,不想对她的心事视而不见,她把她拉到床边坐下,而后低声说道:“娘有什么事不能和女儿说的呢?” 李氏双目怔怔,过半晌,无奈地深叹口气,像是认命了,耸肩笑了笑。 “你爹带回来个女人,长得标致,从今天起她就住在我们家了。对了,她姓周,你叫她周姨娘。” 周姨娘?!卫绛的眼睛瞪圆了两三圈,看起来更像只受惊的猴子了。她记得周姨娘是十足的狐狸精,搅得他们家宅不宁,最后还偷了爹爹一箱银票同别人私奔,使得卫家捉襟见肘。 原来她是在这么个时候出现的。 卫绛回想前世,不由生恨,她整天躺在病榻上,半点不知娘亲愁绪,如今见她难过憔悴,她也跟着难受起来。 卫绛用力握住李氏的手说:“娘别难过,这女人在我们家呆不久,我也不会让她欺负你。” 李氏微微一笑:“你别这么说,也别记恨你爹。在这里三妻四妾太平常,一夫一妻才叫奇怪。” 话落,卫绛不由思忖,娘说的这话并无道理,身为尔娘时,她在花楼见过不少男子,高矮胖瘦、穷富贵贱,无一不吹嘘自己腿间有二两肉,女人则是瓶中花,枯败就换;盘中餐,吃饱就走。自以为是的嘴脸,司空见惯。 不管前世种种,今生的错今生算。 娘亲让她别记恨爹,卫绛却忍不住恨上了,忽然之间他变得和那些男人一样可恶,她临死前曾想过,若有机会,定会去好好爱一个人,但若全天下的男子都如此薄性,她情愿不要去爱。 在屋里歇息半日后,卫绛出了门,她想去见一下前世素未蒙面的周姨娘。拐过回廊,下了楼,就见南边窗户下有个女子正梳妆。她看来三十几岁模样,鹅蛋脸,单凤眼,皮肤就像刚出水的豆腐白得发亮,自是老得黑黄的李氏比不上的。 在无极海边的女人大多都长得黑。卫绛从小生病,没晒过太阳,故比别人白些,但她白得病态,不像对面的女子白得生亮。过了会儿,那人有所察觉,侧首看了过来。眼儿媚中带娇,是男人喜欢的调调。 周姨娘放下手中物,急切地出了屋子,远远地就向卫绛道万福。 “你定是卫二姑娘吧?” 周姨娘笑得温和,待人有礼有节,与卫绛想象中的泼辣女子大不一样。 咬人的狗不叫,汪汪叫的狗不咬人。看来周姨娘深知爹爹的脾性,故作出讨人喜欢的贤良模样。 卫绛勾起一抹笑,下巴微抬,眼神绵里藏针,刺得人不舒服。 周姨娘微怔,转眼又露出慌张,仿佛像是被人看穿心事,心虚地想要躲藏。 但是立在跟前的丫头又瘦又小,才十来岁的样子,何必要怕她?! 周姨娘莞尔而笑,贤柔婉约之色又回到眉梢,她朝卫绛走来,弯下腰,亲昵地笑着道:“卫二姑娘,我是周姨,往后就住在这儿,初来乍道,还需你多照应。” 说罢,周姨娘往卫绛手里塞了个胭脂扣,珐琅丝嵌红宝石,看起来贵重得很。 卫绛拿着胭脂扣在手里掂量几下,在尔娘的房里,这种玩意都拿来当沙包,不知被她扔坏了多少个。不过为了与周姨娘套近乎,卫绛便把它收下了,食指勾住链子随意地左右甩摆。 “你和我爹怎么认识的?” 卫绛直勾勾地看向周姨娘。 怎么认识的?说来话长。 有次,卫千总出海到了九重山,那里是一座岛,但因处于海路要塞,来往船舶如织,堪比重镇繁华热闹。 入了九重山后,卫千总找个地方歇整。他喜欢去茶肆点上壶乌龙,坐在太师椅上听歌女唱曲。茶肆掌柜与他认识,攀谈时说此处新来了个女子,几月前丈夫死于海里,她无处生活只好到此卖艺。 两盏茶后,一个歌女怀抱琵琶,坐到卫千总前面,然后抬起嫩藕似的手轻调丝弦。她不敢看他,细眉间还有几分不情愿的委屈。纤纤玉指拨弄琴弦,她蹙眉轻唱: 数声鹈鹕,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月。 唱着唱着,歌女垂了泪。茶肆掌柜恼怒,说他有心给她饭吃,她却在贵客面前扫兴,当即要将她赶走。卫千总出面替歌女说了几句好话,又给了赏银。 自那以后,卫千总每次路过九重山都会去茶肆,听她唱几曲,来来回回听了几十只曲子后,他决定将她带回去。 提及往事,周姨娘笑中带泪,对卫千总的感激之情不言而喻,可卫绛听来心里就像有把钝刀来回割,难受得拖泥带水。 她唱了几十只曲,娘为家操劳几十年,孰轻孰重?想着,卫绛松了食指,悬于其上的胭脂扣一下子飞出去,从二楼落到庭院中,“啪”的一声,摔坏了。 卫绛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哎呀坏了,我赔你个新的吧。” 周姨娘青了脸,可她不敢怒,僵硬地赔上笑脸。 “算了二姑娘,没事。” 柔弱纤巧的女子真叫人生怜,相比之下,娘亲就像块糙木头,*的,不懂折腰摆枝。 “阿绛。” 脑后蓦然传来卫千总的声音,生硬得像行军号令。卫绛回过头,看见爹爹面带愠怒,粗眉拧成结。 他来得正好。 “爹爹!你怎么带回个女人,你让娘怎么办?我不依……我不依……” 卫绛两脚乱跺,任性地发起小儿脾气。她故意让周姨娘难堪,也使卫千总尴尬。 卫千总脸涨红,摆出父亲威严,道:“这是大人的事,你太小还不懂。快些回房,你身子不好别乱跑。” “官人,没事,我这就扶卫二姑娘回房。” 周姨娘蹙眉笑,手温柔地搭在卫绛肩头。卫绛看着卫千总,心底起了一丝怨,此时,他就与花楼里的臭男人一样,好色得令人恶心。 尔娘本就是不肯屈折的性子,卫绛比她更甚。如今她套着这副十三岁的身子,随意地发着小儿脾气,暗暗地耍弄心眼。 趁周姨娘不注意时,卫绛猛地将她一推,力道不轻不重,位置不偏不倚。 其实推人也得讲究,推得重了伤筋动骨;推得轻了,不痛不痒。周姨娘吃她这一推,人往后倒去,好在身后有墙,她没倒在地上,但也磕得不轻。 卫千总的脸色又厚重了一层,他是这个家的家主,容不得人在面前放肆无礼。卫绛在他没开口前,抽身跑上楼,“呯!”地把门关得震天响。 这口气是替娘出的,娘不敢撕周姨娘脸,她敢!花楼里的贱人遇到多了,她还会怕这周姨娘吗? 第5章 求婚 “呯!”的那记关门声,像是狠砸在卫千总的脸上,半点情面都不留。 卫千总恼怒起来,脸涨红得如生肉团子。周姨娘察言观色,见此连忙轻声劝慰。 “官人,你莫要生气。二姑娘还小,她看到我这突然而来的外人,难免会发脾气。” 卫千总窝着火气,不做声,他清楚阿绛与她娘亲密,接受不了实属正常,可她怎能在别人面前挑战他的威望!这个家里他的言行就是圣旨,任何人侵犯不得! 但…… 想到阿绛,忧虑不知不觉地浮现在他刚毅的浓眉间,他这个小女儿与别人不同,她从小生病,他又经常出海,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记得每次去探望她,她都露着牙,笑得憨厚可爱,看着叫他心里难过。他知道她的女儿命不久矣,这样的笑不知还能见多少回。 卫千总静下心绪,气慢慢消了。他嗓音低沉,对周姨娘说:“你先回房去吧。” 周姨娘揖礼,轻柔地道了声“是。” 周姨娘回房后,卫千总转身上楼,他敲敲卫绛的房门,里面没人回应。他徘徊片刻,又敲了敲门,仍是没人理。 卫千总清清嗓子,双手负于身后摆出一家之长的威严,沉声唤:“阿绛,开门。” 她还是没理。 卫千总拧起浓眉,耐心渐消,当他要把门敲开,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爹,原来你在这儿。” 卫千总侧首看去,是卫珍儿,她抿嘴莞尔,看起来乖巧温顺,不由让他心头一暖。 家里还算有个懂事的女儿。 卫千总离开卫绛门前走了过去,卫珍儿道万福,然后笑着道:“女儿刚从周姨娘房里出来,她说你生气了,所以我来看看。” 语毕,卫珍儿探头朝卫绛房处看,蹙起眉露出关切之色。 “小妹身子又不好了吗?” “她身子好得很,别为她操心了。” 卫千总余气未消,语气中带了几分不满。 屋内的卫绛听见了,梳发的手微微一顿,她垂眸,眼如两片桃叶颤着。 “爹爹别动怒,妹妹定是为了周姨娘的事不高兴,她脾气犟,你也知道。” 卫珍儿劝说,可这话却像火上烧油,使得卫千总不痛快。身为一家之主,云海洲的卫千总,竟然要向小儿低头、依小儿的性子办事,他还有何威严统率众雄?传出去不怕笑话! 卫千总冷哼,脸色一沉,威严得如庙中金刚。 “这丫头不知礼,‘在家从父,出家从夫’,她这点规矩都不懂!平时看她身子不好,不忍心苛责她,如今身子好了,做事说话越来越没分寸,不知眼里还有没有我这做爹的!” 卫绛将手中梳子重重往案上一扣,心想色迷心窍的爹还不知自己大难临头,竟然在门前数落起她的不是。她真想冲出门和他理论,但仔细思量,爹的脾性遇强则强,吵开了他反而听不进去。 卫绛只好忍气吞声,先不和他计较,但姐姐那番话说得也奇怪。 卫绛想:兴许是自己想多了,说不定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呢。 “爹,您瞧,还刚还让您别生气,您倒越说越来劲了,妹妹眼里怎么会没有您呢。” 卫珍儿替她说了好话,卫绛心里气闷消去不少,她屏气凝神,又听见爹爹在说:“还是你懂事,阿绛若像你,我也就省心了。” 说罢,卫千总话锋一转,问卫珍儿:“对了,珍儿,你老实告诉爹爹,你觉得墨华此人如何?” 他语中带笑,话中有话。卫珍儿娇羞浅笑,扭捏作态。 “全凭爹爹做主。” 卫绛心猛地一沉,仿佛是落入了冰窑,寒气从内散到头心,连着头皮一阵麻。 爹爹的意思是想把姐姐许配给那个伪君子? 这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上一世尔娘可没见过这一出呀! 卫绛顾不上那么多了,直接冲出房,转头看爹爹和姐姐有说有笑地下了楼,她连忙跑过想要叫住他们,然而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墨影,她微怔,不由停下脚步仔细看去。 内院门外,有个人正站在那儿,他半倚假山石,手中正把玩一根细长的烟杆,突然,他抬起头,目光如利箭直刺卫绛。 四目相交,犹如一场无声之战。最后墨华败下阵来,他扬起无奈苦笑,向她挥挥手。 卫绛眼睛轻瞟,故作无视,然后转身回到房里,先躲开那个人。 没过多久,房门又响了。是李氏来找,卫绛就猜她为周姨娘的事而来。 果不其然,李氏忧心忡忡,进了门就提起周姨娘的事,末尾便问道:“你和爹爹发脾气了?” 卫绛听后心有不悦,这爹爹真是色迷心窍,竟然为周姨娘的事搬动李氏来教训她。 卫绛嘟起嘴,故意装出小孩子气,轻声咕哝:“我怎么敢对他发脾气,我只是对楼下的女人发脾气。” 李氏蹙起细眉,深叹一口气,怜爱地摸摸她额头,无奈地笑了。 “阿绛,我和你说过别记恨爹爹。爹爹常年在外不容易,我陪不了他,总得有人能陪着他、照顾他,周姨娘来了倒好,也能替我省点心。” 卫绛见娘亲苦中作乐,也不知该怎么说什么好。娘亲对爹一片真心,哪怕牺牲自己也要成全他的心意,多么可怜的女人。 卫绛在心里苦笑,她暗暗发誓这辈子定是要和娘活得不一样,不过为了安慰忧心的娘亲,她扯起个不咸不淡的笑。“娘,我听你的,不闹了。” 她之所以答应,只是想让娘高兴,但周姨娘这个人物,还是得找机会收拾。 李氏见女儿乖巧,不由笑逐颜开,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喃喃道:“我家阿绛终于长大了,娘还等着看你成亲,等着抱外孙呢。” 提到成亲,卫绛顿时想起卫珍儿的婚事,她忙问:“娘,爹是不是要把姐姐许配给那墨的?” 李氏面露惊诧。“你怎么知道?” 果然!卫绛的心似被油煎火烤,整个人都不禁战栗。她轻掩怒意,笑着道:“姐姐不是要当官夫人?怎么会答应嫁给他?” 李氏笑着说:“墨华这孩子才貌出众,方圆百里也挑不出他这般顶尖儿的,你姐姐自然喜欢。” “但这个人不能嫁,他是恶人!” 李氏听了一头雾水。“华儿这人不错,上次还救过你爹的命,你与他只见过几次面,为何这般说?” 卫绛不知怎么答,若是与李氏说重生的事,也不知她会不会信。卫绛思量再三,觉得不能开这个口,说得不好,话就如瘟病,传开之后人心惶惶。 卫绛想起李氏信鬼神,于是便说:“娘你有所不知,我生病时候走了几次鬼门关,有个神仙托梦给我说要小心姓‘墨’之人,我们家里只有一个姓‘墨’的,不是他还能有谁。” 李氏听到这话,心肝儿颤了几分,她细眉紧锁,想了又想。 “咱们也不能随便冤枉人,等会儿娘去求支签,看老天爷的意思……” 卫绛赶忙阻拦:“哎呀,娘!天机不可泄漏,老天爷才不会告诉你呢。我是走过鬼门关的人,所以老天爷与我亲近。总之,若是爹爹提起这婚事,你千万别答应,知道吗?” 李氏被卫绛唬得一愣一愣,糊里糊涂地应下了,卫绛怕她反悔,立马让她指天起誓:“决不答应姐姐和他的婚事。” 李氏犹豫,为难地笑着道:“不必如此吧……” “不行。老天爷看着呢。” 卫绛态度坚决,李氏只好照她意思做了。 有娘保证,卫绛稍微心安了,不过她担心爹爹一意孤行,到时娘定是无能为力。卫绛绞尽脑汁,开始思量如何才能扒掉墨华虚伪的皮。 *** 雨过天晴,被雨打过的乌砖犹如吸足墨汁,黑亮可鉴。墨华对着脚下乌砖中的影愣神,过半晌,他再次抬头往三楼望去,那个瘦如猴的卫绛没现身。 她长得真不咋地,枯黄头发,眼眶深陷,风吹就会倒的样子,不过他知道她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含苞还未待放。 卫绛,像男子的名字,卫千总是当兵出身,给儿子取名字统、尉、将。当年卫绛尚未出生,常师爷把脉说是个男儿,没想生下来是个女娃子,卫千总干脆将错就错,把“将”改成了“绛”。 这些是卫尉告诉他的。 卫绛,卫绛…… 墨华心里喃喃她的名,好似念经周而复始。一阵风拂来,香樟树沙沙作响,碧叶摇曳,恰巧掩住了乌砖上的影。他如梦初醒,抬起头又往三楼看去,想看的人没看到,却见卫千总与卫珍儿从里出来。 墨华站直身子,拱手抱拳:“义父,卫姑娘。” 卫珍儿道万福,举止大方优雅,堪比大家千金。卫千总倒是随意,拍拍墨华臂膀,笑着道:“自己人,别这么多规矩。” “应该的,这是华儿对义父的景仰之心,请义父收下。” 墨华万分恭敬,举止极为谦逊,比起那些稍有成就便目中无人的小子,他已经高出不止一截。 卫千总心中赞赏有加,自觉当初没挑错人。 这时,卫珍儿揖礼道:“小女不打扰爹爹同墨大哥了,先告辞。” 说罢,她娇羞地朝墨华瞥了眼,笑着走了。卫千总暗中打量他们两人神色,心里已经拿定主意。 此次,卫千总让万珍儿一同出海,就是为了撮合他们二人。万珍儿已到待嫁年纪,纵观无极海,能配得上她的凤毛麟角,在这凤毛麟角中墨华又是最合适的。 拉拢人需要靠些手段,金银酒色是下品,权利地位是上品。对于俗人金银酒色足矣,但对墨华这些怕是不够了。 卫千总旁敲侧击,问:“华儿,你觉得我这卫家珍宝如何呀?” 卫家珍宝自然指得是卫珍儿,墨华不假思索道:“卫姑娘是人中龙凤,天下无双。” “那……不知华儿可喜欢?” 墨华淡然回道:“不敢妄想。” 卫千总略有不悦,觉得他回答得太快、太干脆,都无法往下接话。思忖小会儿,他干脆挑明了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看你年纪不小,也该成个家了。” 墨华勾起唇角,笑意淡淡。 “回义父的话,我也正有此意,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义父答应。” 卫千总诧异,心想他有心把卫珍儿许配给他,还有什么“不情之请”? “有话直言不妨。” 墨华深揖一礼,道:“卫家珍宝故然好,但我不忍见珍珠蒙尘。在此,我斗胆向义父求亲,望义父能将卫二姑娘许配于我,我感激不尽。” 说罢,他又揖一礼。卫千总顿时呆怔,半张着嘴不做声。 第6章 订亲 轰隆隆一声雷,天又暗了下来,零星几滴雨从天而降,落在卫千总脸颊上。他一抖擞,犹如惊梦,而后问:“你刚才说什么?” 墨华恭敬弯腰揖礼,字正腔圆将先前说的话再说了一遍:“我斗胆向义父求亲,望义父能将卫二姑娘许配于我。” 卫二姑娘,瘦弱且难看的卫绛,为何要她? 卫千总想不明白。若把他的两个女儿摆一块儿,卫珍儿犹如天仙紫姑,卫绛似人猿野猴;卫珍儿是含苞待放的花,卫绛却是那蜷曲蔫萎的叶。并不是他有意偏心,事实就是如此,为何有人看着娇嫩的花不采,偏去选蔫萎的叶呢? 卫千总无法理解。之前墨华在船上不是与卫珍儿聊得好好的,况且他俩也似有意,怎么他会突然改了主意?若没记错,墨华只见过卫绛两次而已。 卫千总不由伸手拍拍墨华肩膀:“你再考虑几日。” 墨华斩钉截铁道:“我意已决,不用考虑。” 卫千总深吸口气,负于背后的双手十指交叉,右手两指轻敲起左手手背。一下、两下……这该如何是好? “这样吧,容我考虑考虑。” 说罢,卫千总面带思忖,低着头走了。墨华回眸往三楼看了眼,紧随其后。 此时,卫绛还陷于卫珍儿的婚事中,她想了无数法子阻止,惟独没想到自己身上。 *** 经过半日深思熟虑,卫千总决定找上李氏商量。李氏挑着针线,正在为他做新鞋,他有一双吃鞋的脚,没几个月就得换新的。 卫千总盯着妻子的一双做鞋好手,拧眉问道:“你觉得墨华此人如何?” 李氏手中针活儿一顿,凝神想了会儿,如实说道:“我觉得这孩子聪明伶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听说他不但懂红毛语、还有倭子话、吕剑方言……他都会,真是难得的一块好材料。” “唉,你说的没错。刚才我有心与他提了婚事,你猜他说什么来着,他竟然看中卫绛,想要娶她为妻。” 话罢,李氏大吃一惊,手中针一用力,歪戳在指尖上,一滴血珠立马鼓了出来。李氏把伤指放在口中抿吮,不知是痛还是愁,眉头拧成了结,额眼上皱纹更深、更多了。 卫千总见之探过身去,呵呵笑着说:“你也吓着了吧。”语毕伸了手,又道:“让我瞧瞧,疼不疼。” 李氏嫣然一笑,把手放在他的掌上。两只沟壑纵横的手,已携了半辈子,然而他又握上更嫩更白的柔荑,李氏心里痛得泛酸,却不敢言。 “没事,不疼。”李氏边说边把手收回来,垂下眼眸,继续穿针引线。卫千总未能看见她的心痛,话锋一转,又说到卫绛上去。 “唉……我不知墨华是何想法,珍儿可比阿绛漂亮多了,为何他会选阿绛?这么一开口,我倒不知所措。” 提及阿绛,李氏不由泛愁。当初卫珍儿十三岁时,门槛都要被媒婆踩破,如今卫绛十三岁了,没有一个过来说媒的人,她的婚事可比卫珍儿的婚事难办得多。 李氏心里更疼卫绛,每每看她病痛发作,李氏就怨恨自己没能给她一副好身躯,不能让她开开心心长大。 想着,李氏放下手中针线布料,拿来纸笔,将卫绛以及墨华的生辰八字仔细算了番,还真是难得的好卦象。 李氏惊喜不已,不过想到卫绛白天说的那番话又犹豫起来。虽然她信鬼神,但对卫绛说的话半信半疑,再说看他们两人是帝旺之卦象,将来定会风调雨顺,多子多福。 李氏前思想后,决定替卫绛做这个主,她语重长心道:“官人,咱们阿绛十三岁了,也该考虑婚事。她长期病卧在榻,身子被病缠成这副模样,能找上称心如意的不容易。我想若是华儿有意,不如成全,如何?” 卫千总略有所思点起头,他想墨华与卫绛成亲,卫家没半点损失,只是卫珍儿会不高兴,但对整个卫家而言,这又算得了什么? “说得有理,就这么操办吧。” 一锤定音,卫绛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而此时,卫绛在打算着怎么对付墨华,怎么让他离开这个家。 夜深人静之时,卫绛心绪成结,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开了窗还是觉得闷,不由出门坐在回廊上,背倚廊柱,脚搁上廊栏。 手中已没了当初的烟杆儿,烟瘾上头,卫绛也只好忍着。她不再是尔娘了,尔娘喜欢的东西,她都不能喜欢。妖娆艳丽的裙裾、迷人心魄的香、以及常不离手的那杆烟……这些统统都要忘掉。 夜风拂来,微微凉意很舒服。卫绛头靠在廊柱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午夜梦回,她又来到花楼,堂屋里人声鼎沸,到处可闻粗鄙的大笑。 老鸨走过来给她一抹挑人的笑,而后使个眼色瞟向三楼。她似被根细绳牵着、拉着,情不自禁拾裙上了台阶。上边恰好有人下来,他穿着鸦青色立领武袍,腰间系墨绸带,绸带内一根细长的妃竹烟杆正腾起一缕余烟。 四目交错,目光就似这余烟纠缠起来。她眼泛斜波,他目不转睛,两人擦肩而过,又像无事般各自散去。 她继续往上走,看见花楼顶上那盏硕大的莲花琉璃灯,花瓣一圈叠一圈悬在半空中,就如供在佛像前的长明塔。灯火摇曳,迷离的光将花楼染出别样的红。往下看去,底下幽暗、妖娆,仿佛是另一个颓废人间,红男绿女,众生百态。 她走在灯照不到的廊道里,旁边漆黑角落传来浊重的喘息声,黑影相叠,剧烈伏动。她听见一阵如泣似诉的呻、吟,像是痛苦又像欢愉,经过时它又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蓦地,眼前出现一丝刺目光亮,她不由以手遮挡额头,闭起双眸。过了会儿,她听见有人嬉笑叫骂,再睁开眼时,面前多了道门。 她把门打开,看到屋里有桌人在打马吊牌,东南西北各坐一位,手边是白花花的银子,身边是艳衣美人。 众人之中,她又见到了他,他穿着墨袍,青丝以墨玉扣高束,眉深眼重,五官秀美。坐在他腿上的美人正放、浪娇笑,一手持着他的烟杆儿,一手替他抓牌。牌到手,他眉头微皱,像是嫌弃牌烂。 她看了会儿,径直走过去,揪住美人乌发将她狠狠拉下,而后提裙坐到他的腿上,仿佛这位子本应该就是她的。 众人大笑,吹哨起哄。她鸠占鹊巢,视若无睹,伸出纤纤玉手,替他拈来一张牌。 赢了! 她抬眸直勾勾地看向他,巧笑嫣然;他盯着她的眸子,深吸口烟嘴,呼出的白烟虚糊了他眉间的笑意。 “是你?” “是我。” 葱尖似的指轻点在他心口,他扔下手中的马吊牌,一把将她扛在肩上走了,就如猎户扛着猎来的小鹿,把它带到屋中,扔到榻上准备剥皮剔骨。 她反抗,不痛不痒地打他几下,随后从他身边溜走。他伸手扣住她的皓腕,用力一拉,又把她抓回怀里。 “你叫什么名?”他的吻粗暴地落在她的颈上,手指如沙砾摩挲到她的衣襟,一拉、一扯,衣裳落在地。 她哼着鼻音,媚惑地卷起舌头,说了两个字:“尔娘。” “记住了。” 他呢喃,迫不及待地托着她的腰,把她放在桌案上。她坐着,分开腿,犹如一朵怒放的妖花,等他采撷。 他脱去衣裳,提枪上场。她媚笑,只顾看着他的脸,不敢看别它。他低头擒住她的嘴,口里像含着火,从她的唇一路燃烧,直到烧软了她的身子,他才冲锋陷阵。 “啊!” 一声娇吟,垫在(殿月)下的素绸落上红迹,一点一点犹如中雪中红梅。他低头看之,喘息着问:“你是雏儿?” 她未答,妖娆皮囊下心碎至绝望。她咬着牙、饮着恨,任凭他摆、布。他就像闻到血腥的狼,一口咬住她咽喉,不遗余力地施起狠劲。 案脚磕磨声由轻至响、由慢至快,她睁开迷离的眼,只见整栋花楼都在摇晃。她痛得落泪,忍不住哭叫,扭动起腰肢要把他赶出去。 “受不住了,停下……” 他不听,加重了力道,又狠又深。 腹中聚起炽热,像是有滚烫的铁水灌入。卫绛疼醒了,惊叫着睁开眼。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清眼前景物。 这里不是花楼,这里是她的家;她也不是尔娘,她是卫绛。 原来是噩梦。梦里便是她的前世,与他相关的一切皆是预谋。她仍然记得第一次与他欢好之后,她恨不得削去自己一层皮。 还好噩梦结束了,这辈子她能重新选择。 卫绛深吐口气,心归原位。她抬手擦去颊上的泪珠,起身准备回房,忽然一股热流从腿间涌了出来。她吓着了,忙跑回房里去看,原来是癸水。 卫绛翻出几块干净的布胡乱地往裆里塞。她想忘记那个梦,然而他的残影一点一点、不知不觉地潜伏至她的心尖,伺机而动。 第7章 拖婚 卫绛迷迷糊糊睡了一夜,醒来时天已大亮,肚子“咕噜噜”地一阵叫唤,小腹痛得如沉铅下坠,她都分不清是饿的,还是月事闹腾。 过了会儿,李氏推门进来要唤她起身,进门就见她痛苦地蜷在榻上,脸色苍白如霜。李氏以为卫绛旧疾复发,两三步走过来,伸出手探探她额头。 “阿绛,怎么了?” “娘,我肚子疼……” 卫绛哭丧起脸,头直往李氏腿上钻,这撒娇的滋味真是好。 “肚子疼?” 李氏瞟了眼她的腹,然后看见沾在榻上红迹,于是忍俊不禁,放声笑了出来。 “哎呀,傻丫头,你怎么不和娘说呢?你看看,你拿什么垫着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上辈子又不是没来过癸水。卫绛心里嘀咕,但仔细一想,不对!身为十三岁的女娃子,这是头一遭啊。 卫绛扯了个半哭半笑的脸,黏着李氏撒起娇。 “昨晚上闹的肚子,你都睡下了。娘先别说了,我肚子疼……” “娘这就去给你煮红糖水,你自个儿先揉揉肚子。” 说罢,李氏笑眯眯地走了。卫绛只好捂着肚子,一阵痛一阵饿的,把她折腾得够呛。 姑娘来癸水就好似瓜熟蒂落,代表她可以成亲、可以生儿育女。李氏觉得这是好兆头,昨日还说要给她订亲,今天就来癸水,这不是老天有意成全吗? 趁煮红糖水的空档,李氏翻出早已准备的癸水布给卫绛送去,本想和她说订亲的事,但怕卫绛再搬出“神仙说”,故空闲之后,她就去大道公那里求了签。 六十五签,上上签。 签文是: 朔风凛凛正穷冬, 渐觉门庭喜气浓。 更入新春人事后, 衷言方得信先容。 否极泰来,化凶为吉是也。问姻缘更是辰相佳好,逢遇良缘之意。 这回得了大道公指引,李氏忙拍几下心口,压在心上的大石瞬时落下了。她眉飞色舞回到家将此签给卫千总看,卫千总点头道好,不过依然有些放心不下。 他说:“我觉得这门婚事还需考虑,珍儿十五还未订亲,阿绛却先她一步,终究有些不妥当。” 李氏听后不高兴了,嘟嚷着:“珍儿,珍儿,你嘴里老是珍儿,阿绛不也是你的女儿吗?” “阿绛当然是我女儿。哎!瞧你怎么生起气来。” 说着,卫千总伸手搂她入怀,李氏扭过身不肯让他抱。 “你这做爹的心太偏。阿绛从小身子不好,与你亲近得少,但她心里想着你,常把‘爹爹’挂嘴边,你呢?眼里除了珍儿是女儿,把阿绛当过女儿吗?” “你这话说得就不好听了,我怎么不把她当女儿?不管多贵的药,我都舍得买来,给珍儿的东西,从来不忘捎一份给阿绛。” “可你心底里就觉得阿绛不如珍儿,不是吗?” “我……” 一语中的,卫千总正是这么想的,一家子人里就属阿绛模样最难看,真不像他的血脉。他卫千总是何等人?曾经一杆红缨枪杀敌无数,单枪匹马入敌营,直取敌将首级。他如此勇猛,怎么会有病殃殃的女儿? 卫千总不肯承认对阿绛存有几分嫌弃,一只手伸出来都有长短,更何况心意? “好了,好了,别为这事争了,既然如此,就答应下来吧。珍儿那里你就去说,我这做爹的难开口。” 卫千总心不甘情不愿地妥协了,话一出口,他不由心疼起珍儿,她好不容易挑了个如意郎君,眼下只得让她失望了。 李氏笑了,仔仔细细地叠起签纸,感慨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知道珍儿喜欢墨华,不过他俩无缘,硬牵也没有好结果。再说,有大把好男儿等着珍儿挑,但是阿绛……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卫千总听着点起头,的确阿绛的婚事难办,总不见得让她找个下三滥的嫁了,但凡是有眼光的也不会挑她,如今现成有个瞎的,岂不是正好? 卫千总心头最后一丝顾虑被打消了,他起身去找墨华,应下这门亲事。墨华听后极为欣喜跪地磕头,只道:“多谢义父成全。” 三天后是黄道吉日。墨华送来的彩礼是五门火炮、两箱血珊瑚、金银各一箱,手笔大得叫人瞠目结舌。 这事如狂风骤云般传遍云间岛,卫绛却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卫绛极为震惊,她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墨华会向她提亲。路都已铺好,就等他踩上去,可如此一来又将她所有计划全都打乱了。 卫绛无比盛怒,一把将桌上纸墨全都扫去:“不嫁!” 她不解恨,瘦弱的双臂举起药盅就往地上狠砸。“嘭”的一记,药盅应声而碎,深褐色的药汁如泼墨,四处飞溅,屋子里顿时填满苦涩的药味。 “我不会嫁给这个狼心狗肺之辈!死都不会!” 李氏被她气极的模样吓着了,瞠目结舌地看着。 “阿绛啊,你别这样。娘可是到大道公那里求过签的。你看,签上写得好……” 李氏边说边掏出签纸给她看,卫绛瞪起眼,愤恨地夺过黄底朱砂字的签纸,撕了个粉碎,扔地上狠踩。 “假的!都是假的!不能信!” 李氏一见急了,忙扑到地上去捡破碎的签纸。卫绛一不小心踩到她的手,她吃痛惊叫,手被底下碎瓷割开了道口子。 鲜血如注,滴落在白瓷上。卫绛见到这红,立马清醒了,她连忙把娘亲扶上圆凳,捡了地上布条紧裹住她的伤手。 “娘,对不住,娘……疼不疼?” 卫绛心疼得要哭了。 犹记前世失去娘亲时,她的心肺仿佛被人千刀万剐,痛得哭不出声。如今失而复得,她更是要珍惜这段母女缘,可刚才她做了什么蠢事? 卫绛见不得娘亲难过,她一个蹙眉就让她难受不已,更别说弄得这般狼狈。 李氏也是同样心碎,一把抹去眼角的泪抽泣起来。她为卫绛费尽心思,总想把最好的给她,可到头来她非但看不上,还对此大发雷霆,为娘的心血付诸东流,怎能让人不难过呢。 “阿绛……娘是想……是想让你嫁个好的。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你被病掏空了身子,过来提亲的人家少之又少。娘终有一天是要去的,你的哥哥姐姐也得成家,娘不放心你,娘想让个人来照顾你。” 说罢,李氏泪如泉涌,削瘦的脸突然变得苍老了。 卫绛硬忍着泪,伸手抚起李氏额头上的皱纹。娘是为她而老,她辛苦操劳半辈子,就是为照顾她这病殃殃的身子。卫绛不忍伤她心,连个蹙眉都不忍心看。 卫绛牵强地笑着说:“娘,我不需要人照顾,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再说,不是我不想嫁,只是这个人万万嫁不得。几年之后,他会勾结官府出卖我们卫家,而我们……我们必当会有血光之灾。” 李氏神色一顿,惊诧地看向阿绛:“你怎么知道?” 卫绛莞尔而笑,伸出拇指印上她颊上的泪珠儿。 “我能看见,我说过我去过鬼门关,能看见许多将要发生的事。” 李氏不信,除非大道公托梦告诉她这是真事。她拍拍卫绛瘦弱小手,语重心长道:“阿绛,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讨厌华儿。娘不得不说句公道话,若不是他,你爹早就入了黄泉,若他真要害咱们,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对不对?” 这话听来颇有道理,卫绛无言以对。 李氏又轻叹:“娘是为你好。” 卫绛沉思半晌,只道:“我再考虑考虑。” 卫绛算是勉强答应了,待李氏走后,她气郁难平,又砸去一个大碗方才消气。 卫绛走到妆镜前找她的烟杆儿,翻找半日,她才想起自己不是尔娘了。 见满地狼藉,卫绛疲惫,看来尔娘的暴脾气跟着过来了,一不顺心就乱砸东西。 罢了,罢了。 卫绛踩过碎瓷躺上贵妃榻,两指抵着唇,抽烟杆儿似的动作。 她沉心思忖:那个鬼狐狸在打什么主意?怎么突然说要娶她为妻?难道他和她一样也重生了? 想到此处,卫绛一惊,赶忙琢磨起来。她仔细回想墨华见她时的神色,虽说是笑着,但眼色很陌生,毕竟她跟过他三年,有些细微之处,她还是能分辨出来。 重生……唔,不像! 若不是重生,这更说不过去了!卫绛有自知之名,知道自己各方面都比不上卫珍儿。卫珍儿是珍珠,她是鱼目珠,有眼珠的男人都不会挑她,为何墨华偏偏要娶她为妻? 卫绛烦躁起身,立在镜前审视起镜中人儿。瘦不拉几的身板、稻草似的头发,五官还算秀气,但病殃殃的面容实在算不上美。 墨华真是瞎了狗眼! 卫绛忍不住骂咧:“冤家!真是冤家!” “说谁冤家呢?” 忽然有人横插一句。卫绛打一激灵,闻声看去,她那不正经的二哥正倚在门上笑。 她的二哥实属不正经的货色,以前就爱与她打打闹闹,一点也不像做哥哥的。 卫绛不由翻他个白眼,好声没好气地说:“说你,你是我的冤家!” “嘿嘿,不是我吧……你明明是在说墨华。” 提到“墨华”二字,卫绛立马青了脸,她也不在卫二郎面前顾及,二话不说冲过去,朝他胸口猛捶几下。 卫二郎装痛,皱眉捂胸倒在案上,然后“哎呀、哎呀”一路翻滚,最后倒上她的贵妃榻上。 “哎哟,被你捶死了。” “去!别死在我榻上,死到你的花丛里。” “嗳,这倒好,我喜欢。” 卫尉立马精神了,以手支额撑起半身,侧躺着看向卫绛顺便挑挑眉。 “我说小妹啊,你也别嫌弃人家,人家都肯委屈睡草堆了,得有多大的勇气啊。” 言下之意就是说她丑。卫绛气得眼歪鼻斜,伸手抄起绣花枕往他身上乱捶。 “你是我亲哥吗?!你这死王八蛋!胳膊往外拐!” 卫尉无动于衷,任凭她敲捶猛打,见小案上有碗樱桃,他便伸手取来一颗,抛到半空用嘴去接。吧唧吃完,吐出核儿,再取来一颗,抛到半空…… 卫绛打得累了,放下枕头长吁了口气。这碗里的樱桃也被卫尉吃得差不多了。 卫尉坐起身,懒洋洋地伸个懒腰,然后捶了捶肩。 “嗯,舒坦……小妹臂力渐长。既然你替我捶得这般用心,我就帮你出个主意。” 卫绛本是瞧他不顺眼,正打算将他撵出去,听了这话她便放下撵人的枕头,小心轻问:“什么主意?” 卫尉狡黠一笑,伸出根食指,说了一个字:“拖!” 啐,什么馊主意。卫绛不屑。 卫尉将碗中余下的樱桃一把抓到嘴里,鼓起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道:“眼下你年纪还小,你就先应下这门亲事,等上个三五年,这三五年里若是有变故,你就把亲退了;或者你想办法让他提出退婚,这也是可以的,到最后你顶多嫁不出去罢了。” 卫尉把小妹的终身大事轻描淡写,说完后“噗噗噗”天女散花般吐出一连串樱桃核。瞧他这玩世不恭的模样,着实有些靠不住,不过这“拖”字诀,倒是挺好用。 卫绛心想自己也不一定活得过五年,只要在这时间里剥了那张狐狸皮,竭尽全力保住卫家就行了,嫁不嫁得了,还真是不重要的事。 “好主意。果然是我亲哥。” 卫绛咧开嘴,装作童真无邪,给他一张人畜无害的灿烂笑靥。 卫尉伸手摸摸她的头顶,调笑道:“知道我的好处了吧。走,跟我去接你大哥,他送货回来了,还有你那小情郎——平安。” 平安?卫绛心弦微颤,她差点忘记与她青梅竹马的平安了。 第8章 平安 平安是卫千总拜把子兄弟,杨二爷捡来的孩子,与卫绛青梅竹马。 卫绛记得小时候他就像她的小尾巴。在她能下地时,他们时常黏在一块玩耍。后来到了卫家没落的那一年,平安出海失踪了,她的心就似被抽空,疼了好一阵子。 六七年了,平安模样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今光阴逆流,他突然出现,顿时勾起她心底一根残弦。 “平安以后要做我的新娘子。” “我是男的,怎么做你的新娘子啊。” …… 儿时戏言犹在耳。看到门外身影重重,卫绛情不自禁快了脚步,想要见上平安一面。 卫二郎在她后身调笑道:“你都是快订亲的人了,矜持点。” 卫绛回眸给他个白眼,两步一跨出了门。 门外停着卫家马队。马儿们横七竖八立在空地上低头啃草。搬货壮汉光着膀子来回穿梭。卫绛拔长脖子看了许久,才在众人中找到那个眉目清朗的少年郎。 “平安。” 卫绛踮起脚尖,挥手唤他。马儿打了个鼻响,把她的声音盖去了。 卫绛使上力气又唤了一次,终于少年郎抬头看来,一见到她,眉眼飞扬。 前尘旧梦。梦里,她时常会见到他立在那棵樟树下,扬着手朝她笑。如今梦成真,卫绛微微一怔,竟然不敢上前。 “阿绛!” 平安先她跑来,差点撞到搬货汉。搬货汉横眉竖目,爆了粗口,他皱眉连连赔不是,而后挑了空处跑到卫绛面前。 “阿绛,你身子好了吗?” 卫绛缓回神,细细端详起他的眉眼,他有些忧郁,眉毛喜欢往下垂;他的眸子清澈见底,没有半丝杂质。 这是她的平安,她一直喜欢的平安。 卫绛忍不住笑了,亲昵地唤一声:“平安。” 平安兴奋,眸子更加清亮有神。他上上下下打量起卫绛,好几回伸了手悬在半空,又不好意思地缩回去。 这时,卫家大郎走了过来,到了他们面前汗巾往腰带上一扣,而后从腰带里拿出个小花簪子塞到卫绛手里。 “这是我买给你的。”说罢,他瞥眼平安,又道:“平安挑的。” 平安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摸起脑勺,青涩秀气的脸涨得通红。卫绛摸下簪子,认认真真把它戴到头上,且笑着说:“我喜欢。” 话落,平安的脸更红了几分,笑得有点傻兮兮。这么个时候,卫二郎很不识相地横插、进来,吊儿郎当地抬手搭上大郎肩膀,兴师问罪。 “我的呢?” “你的?自己去车上挖去。” “那我的呢?” 突然,又多了一个声音,轻细的嗓子清灵悦耳。众人转头看去,不知何时卫珍儿来了。卫绛仿佛听到旁人窃窃私语:瞧这两人一点都不像姐妹,小的那个多丑。她不由转头看去,搬货汉的眼睛里如是说道。 卫珍儿一到,搬货汉子们手脚明显慢了,走三步退两步,眼睛偷偷地往她身上溜。 卫珍儿也不介意,他们都是卫千总手下的苦工,癞蛤、蟆似的粗膀碰不到她分毫。 “姐姐。” 卫绛先出了声。卫珍儿侧首对她嫣然一笑,大方娴雅,有分寸。 “大哥,我的呢?你不会偏心只给小妹吧。” 卫珍儿伸手向卫大郎讨礼。卫统好似知道会有这出,熟门熟路地从袖里掏出一支银钗。银钗是灯笼样式,雕工精细,很是别致。 卫珍儿收下了,看看手里的,再看看卫绛头发上的,有意无意地说了句:“还是妹妹头上的好看。” 卫绛不自觉地抬手摸起小花簪子。哪知卫珍儿突然按住她的手,温柔笑道:“妹妹不必急着摘给我,既然给了你,你就安心戴着好了。反正我盒子里多的是,也不缺这一个。” 话落,卫珍儿娇笑。 卫大郎与平安不知内情,见状只以为是姐妹俩推来让去,可卫二郎从中咀嚼出另一番意思来,他拍拍卫绛小脑袋瓜,说:“没事,进去吧。” 卫绛摘下头上花簪子,握在手里进去了。看着卫珍儿窈窕身影,心里堵得慌。 平安偷偷地靠过来,在她身边嘀咕:“你的是比她的好看,你的贵多了。” 他笑得单纯,不谙世事,也不懂人心中的弯弯曲曲。 卫绛看着这抹笑,心里伤愁化作一潭春水。她忘记自己曾是尔娘,情不自禁伸出双臂,用力抱他一下,再摸摸他的脑门。 “能再见到你,真好。” 说罢,卫绛笑得欢畅,犹如一条灵巧的鱼儿往前游走。平安成了池底石头,愣在原处纹丝不动,朦胧情丝则是石头上的水草,随波荡漾起来。 他看着卫绛,忽然之间觉得她有些不一样,回眸刹那,风情万种,媚到了骨子里。 平安不由脸红,收拾起狂乱心绪跟在众人身后。 卫绛亲昵地勾着卫大郎的臂弯,不停问行中趣闻。卫大郎知道她没见过世面,事无巨细一一说了,聊着聊着,他看卫绛这么精神,情不自禁问道:“你的病好了?” “嗯,好了!常师爷把我治好了,你出去这么久,没看见罢了。” 卫绛得意地挑起眉。卫大郎一听,欣喜万分,忙抱起小妹旋了三个圈。 “太好了!以后你就能和我一起出海了!” 卫二郎拧眉,阴阳怪气地嚷嚷:“喂喂,注意一下,都踢到我了。” “喂喂不是你吗?卫尉!” 卫绛落地后忙不迭地嘲讽。卫二郎一听变了脸色,掀起袖子张牙舞爪朝她扑去。 “黄毛丫头,叫谁‘喂喂’呢。你别跑,看我不撕了你!” 卫绛一边笑一边逃,光顾着躲后面人,没看着前边路,一不小心撞上堵墙。 这墙不硬不软略有弹性。卫绛抬头看去,欢快的笑一下子凝住了,她几乎不假思索调头,躲到了卫大郎的身后装乖卖巧。 卫大郎诧异,心想是谁把妹妹吓着这样。他眺望,就见墨华迎面而来,脸上笑意晦暗不明。 “卫大哥。”墨华揖礼寒暄。 身后小手把卫统后腰上的衣裳揪得死紧,他心里觉得奇怪,人却不由自主往旁挪,不自觉地拿身子挡住了小妹。 卫大郎拱手还礼,装作无事般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义父叫我过来吩咐了几件事,过会儿我就准备回去。”说着,他弯眸一笑,眼睛像是穿透了卫统,落在他身后的姑娘上。 “刚才没把你撞疼吧?” 墨华是在问卫绛,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卫绛心里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轮番滚了遍。她咬牙抿嘴,死活不答,卫二郎瞥见后便替她答了。 “嗯,好像撞疼了。我这妹妹莽撞,还请墨兄多多包涵。”说着,他转向卫大郎,问:“大哥,你不是说要找爹爹议事吗?” 卫二郎有心替卫绛解围,卫绛心里感激。卫大郎也明白这弦外之音,忙点头道:“正打算去。墨华,不好意思,我有事在身,不便久聊,改日请你喝酒。” 说罢,拱手告辞。卫绛就躲在卫大郎身后直到墨华离去。 卫大郎有些不解,问卫绛:“你干嘛怕他?” 卫绛把对李氏说的那套又搬了出来。 “我走过鬼门关时,有个神仙告诉我要小心姓墨之人,他是野狼投胎,专门吃人。大哥,你以后可得多小心他啊。” 卫大郎哭笑不得,摸着她的头心说:“你何时和娘一样,神神叨叨的,不过是梦罢了,别太当真。咱们先去复命吧。” 卫绛无奈,谁也不信她的鬼神之说,剥狐狸皮的事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众人来到怡景园向卫千总请安。卫千总正坐在交椅上听周姨娘弹唱。周姨娘有副好嗓子,脆清透亮,转音时还带着鼻腔,调子就好似清烟袅袅腾升。 卫千总闭着眼,以指打着拍子,似被她的曲揉着捏着,通体舒坦。卫大郎一行候在旁侧略有尴尬,周姨娘无意间看见他们,停下拨弦的手,起身道万福。 卫千总犹如惊梦,蓦然睁开眼,见一干人立在旁侧,他扬起浓眉,笑着道:“原来是阿统回来了,这趟货走得如何?” 卫大郎揖礼,一五一十说道:“回爹爹的话,还算顺利,只是到南门时遇了点麻烦。” 卫千总听后虎目微怒,问:“什么麻烦?” “小鬼难缠而已,好在后面找了洪帮主,解决了此事。” “哼!”卫千总以拳敲了下石案,茶盏儿磕出清脆的一声响。 “这姓洪的越来越不把我放眼里,分明就是安插人手故事使绊子。下次去郑老爷子那儿时,得好好说说这事!” “官人莫要生气,气坏身子不值。大郎不是已经办妥了吗?只要没事就好了。” 周姨娘如朵解语花,温柔地抚去卫千总的怒气。卫家几个后生在旁看着,脸色都不太好看。特别是卫绛,见周姨娘的手像蛇似地在爹爹身上游来游去,立马掉头走人。 平安无意中看见,连忙跟在她身后,追着她唤道:“阿绛,怎么了?” “别跟来,我要一个人静静。” 卫绛头也没回。话落,平安就乖乖地停下脚步,远远注目。 卫绛心有怨气,她大可以做个懂事的乖女儿,但想到娘亲,这口气就咽不下。可怜的花花草草成了她的眼中钉,她一路拔过去,弄得满地绿翠。 “怎么?不开心了?” 脑后突然传来他的声音,卫绛如被人提筋,不由抖擞了下,缓过神后,她左盼右顾,这才发现自己落在死角里。 这回逃不掉了。 卫绛有些懊悔,但面上却平静得出奇,她知道这天迟早要来,躲也躲不了多久。于是她扬起一抹娇笑,缓慢地转过身。 墨华就站在她的身后,温文尔雅的脸上笑意淡淡,盯着她的眸子就如未暗透的天色,黑中泛蓝。 “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第9章 交锋 一点也不巧。 卫绛看穿了墨华蓄意的偶遇。 她不声不响,冷眼相对,在他身上找寻前世的影子。他也在打量着她,从她身上看出一股子倔强。 针锋相对,各不服输。 最后,还是墨华先服软,弯起眸笑道:“今天天气不错,万里无云。” 好久没听见的声音,格外亲切。卫绛垂下眸子,眨眨瞪酸的眼,不愿再看他。 墨华走近半步,她后退半步;他再近半步,她又后退半步。 进……退……进……退……,她终于被逼入角落,无所遁形。 “是不是我们有什么误会?” 墨华一手撑上墙,把掌埋进绿悠悠的爬墙虎里,随后他腰微弯,额间一缕碎发飘飘垂垂,落在卫绛眉毛上。卫绛嫌痒,伸手拔开了。 他在逼她,逼她抬头。她不肯,他就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好似酷刑。 卫绛有些受不了,不由自主把他推开。他又靠了上来,阴魂不散,死皮赖脸。 “我想找你好好聊聊。” 他凑得更近了,就好似追着她。或许他也重生了,记得尔娘、记得她,轮回之后要债来了。 哼,他还有脸讨债吗?是他害得她家破人亡! 卫绛心中腾起怒意,蓦然抬起眼对着他。四目交错,他的眸越发好看了,犹如绚阳底下的海五彩斑澜。 这么一瞬间,他又不像讨债鬼了。 墨华有副好皮相,浸泡在混沌脏乱的无极海里,也没染上粗鄙的腌酸臭味。若没有这么多波折,或许她会喜欢上他,可是卫绛脑中闪过的是血染白墙、尸骨成堆的惨影。这个仇忘不了。 “聊什么?”卫绛冷声问,心中已无惧,准备迎上看不见的刀锋。 墨华眼中的绚烂消逝了,忽然之间变得神秘莫测。他沉默了会儿,牵起一抹干巴巴的笑。 “你不肯嫁我,为什么?” “这个问题还要问吗?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哪需要理由。” 有时喜欢不用理由,讨厌也不用理由,但是不肯嫁他,总应该有个理由吧,哪怕是讨厌也好。 墨华哭笑不得,尝试着要找出她的理由。 “你讨厌我?” 废话。卫绛心里如是道。 “不过咱们见了没几次面,我不知道哪点能让你这么讨厌。” 看来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他是不会罢休了。卫绛利落地给他个答案。 “浑身上下都惹人眼嫌。” 话尾,卫绛不忘冷哼一声。 如今她是十三岁的黄毛丫头,她能用这个年纪掩饰,也能用这个年纪对他肆无忌惮。不过这话到了墨华耳里更像撒娇,个子瘦小又柔弱的她,实在没几分气势。 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墨华为难,但也笑着。 “我觉得我之前见过你,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哪儿,总之我见过你。” 瞧,追债来了!卫绛心里在翻白眼,生硬地回他:“你记错了。” “没有。若错了,我就不会向义父提亲了,不是吗?” 说罢,墨眸弯起眉眼,就像只在笑的狡猾狐狸。 卫绛不想与他再纠缠,绕来绕去,也没能绕出个头。她干脆弯腰从他臂洞下钻出去,滑如一条小泥鳅。 墨华转过身时,那抹娇小的身影已经拐入月牙门洞,走得干干脆脆,而他依旧在原地拖泥带水,弯腰拾起被卫绛扔下的一朵栀子花。 雪白的花瓣纤尘不染,小小的一朵却娇媚万千,香得逼人。墨华小心地把它放在袖里,径直离去。 墨华驾上黑风离开卫府,穿过一道窄巷,入了繁华热闹的集市。云海洲上的集市从不停歇,卖花、卖菜、卖手艺的川流不息。这里堪比都城,卫千总则是都城里的皇帝,稳稳坐拥半个天下。 墨华驾马到了花楼下,里面顿时喧嚣起来,姑娘们从窗处探出身子,满楼红袖招。 “墨少,快进来乐乐~~” “墨少,快来~~” 莺歌娇啼如浪一层盖过一层。墨华抬头往三楼的某个窗户看了眼,继续往前走。 对面豆腐作坊老板娘来了,殷勤地塞了包白嫩嫩的豆腐过来,胖胖的圆脸一笑,把眼都挤没了。 “墨少,这是刚做的,你带回去下酒。哦,对了……麻烦你见到卫千总替我美言几句,往后还要他多担待。” 墨华颔首莞尔,收下那包值不了几文钱的豆腐,一手拎着,另一手抽出烟杆儿,叼在嘴里。 “春天里艳阳天,东风摇曳垂杨线,可人自个儿怜。游丝牵惹桃花片,春光在眼前,玉人怎不见?” 他荡在马背上,嘴叼烟杆儿哼起小曲,优哉游哉回到船埠。他的旧船就在那处,停泊在卫千总的楼船边上,他与兄弟海带,以及几个手下以此为家。 刚下马,船上有人咋呼:“咱们家墨公子回来了,卫千总咋没留你?” 海带嗓门出奇大,就像台上唱戏的。墨华上了船,他两三步冲过来夺了他手里的豆腐。 “哟,胖婆娘又送豆腐给你了?这不是让你‘白吃’的意思吗?” 说罢,他猴急似地拆开油纸包,伸嘴嘬上一口香浓软滑的嫩豆腐,黝黑的脸与这亮白可谓泾渭分明。 “不是每次都被你吃去了吗?” 墨华夺回半包豆腐。 “留点晚上炖汤。” 说着,他去了船室,把豆腐摆到半圆铁灶子里。 海带紧跟在后进来了,嘴里多了根黄瓜,他一边巴唧巴唧嚼,一边说道:“你这几天咋怪怪的?早上莫明其妙把老六赶了,几个兄弟都在嚼舌根呢。” “把嚼舌根的全都赶走。” 墨华不以为然,一个跟头翻上吊床,脱去脚上的鞋扔到地上,然后两手枕在脑后,开始愣神。他的黑猫小豆子踮着脚尖爬过来,嗅嗅他的嘴,然后踩上他胸口蜷成毛团儿,与他身上的玄袍融成一色。 海带眯起小眼,往他身上横竖扫,自他与卫千总出海归来,就有点不太正常,沉默时候太多,说话时候太少。 海带把黄瓜头塞嘴里,打秋千似地推起吊床。 “来,和兄弟说说心里话,是不是春香找到新主,你不高兴了?” “春香是谁?不记得了。” “你小子,还耍无赖。” 海带暧昧地贼笑起来,又伸手推他一把。吊床晃悠悠,墨华眼前的景物扭曲变样了。 “春香是住在花楼三楼的?”他双目出神,喃喃问。 海带瞪起小眼,大了嗓门道:“那当然,人家是红牌,住三楼。” “哪间房?”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去过。”说罢,海带拿斜眼瞟他。“你不是一直去吗?” “我记不清了……记不清是哪间房,我连她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 说着,墨华渐渐弱了声音,咽气似地吓了海带大跳。海带伸长脖子看看他,再拿手探起他的鼻息。还好,活着。 “你这是病了吗?要不去大道公里求点香灰,混在水里喝了,能辟邪。” 墨华勾唇一笑,他不信鬼神不信命,为何要去求一尊泥塑的像? “我没病,你别多想。聊聊正事吧,今天卫千总说要我去和倭子商量香料的事。如今天竺香料价格涨得凶,鬼倭却压得低,几趟船来回都没利头可赚。” 海带不屑哧哼:“死矮子们可精得很,我觉得他是在摸咱们的底,讲不定已经和谁做上了。” “魁虎吗?” 此话一出,大家心知肚明。魁虎表面和气,暗地里做了不少损人勾当,船偷偷走,货偷偷吃。 墨华在卫千总手下当差,自然要为卫千总考虑,不过他思忖半晌后,却道:“就让魁虎先吃一阵子,卫家这么大,一时半会儿也吃不空。” 说罢,他敛了皮上的那层笑,转过头去看着海带黑白分明的小眼,说:“我今天遇上卫家二姑娘了。” 海带拧起眉:“卫家二姑娘长得比卫珍儿还漂亮?你都快把家当全给她了!” 提到美人,海带热血沸腾,一双眼贼亮贼亮,但想起墨华这大手笔,他心里就泣血。 “眼下还看不出来,说不定以后会变漂亮。我觉得她像是知道些什么,对我忌惮得很。我得弄清楚。” 说罢,墨华再次沉默,纤长的手指摸起小豆子的尖耳。 吊床左右轻晃,咯吱……咯吱……咯吱……像是合着谁的心事,摇摆不定。 海带挠挠头,摸不透他这个人。以前他俩光着屁股在海边跑时,他还没觉得墨华心思多,如今年纪渐长,他越来越看不明白,猜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不过,他仍当他是兄弟,同生共死的兄弟。 “好了,咱不说了。你不是要吃炖汤吗?我去弄两只花蟹、一条鱼、几只贝。” 说罢,海带把豆腐拿走了,到了室外又偷偷嘬上一口。 墨华瞥见那抹白后,慢慢地袖里摸出栀子花放在鼻下轻嗅。思绪被花香冲得模糊了,朦胧之中,他看到一个身影如花飘零,刹那间,心揪痛起来。 第10章 故人 雨一阵阵下,天总是阴暗不定。卫绛坐在房里听窗外雨打芭蕉,只觉得在虚度光阴。 她重生快一个月了,这个月里光顾调息身子,什么事也没干,亦或者什么事都没头绪。 卫绛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眼下灵活的身躯是拿命换来的,六年眨眼就过,她多坐一天就少一天。 这样下去不行。卫绛心肺里似起了把火,她坐不住了,探头看天收了雨,就出门找上平安。 与墨华的婚事暂且不提,卫绛准备先把家里的贼抓干净,她想去九重山找茶肆掌柜,打听周姨娘的来历,冥冥之中,她觉得周姨娘是别人下的蜜糖套子。 卫大郎不肯带她出门,卫二郎更别提了,一大早不知去会哪位佳人,想来想去还是平安最靠得住。 “平安,我要去九重山。” 卫绛开门见山。平安睁着无辜的眼,很是莫明。 “干嘛去哪儿?那里龙蛇混杂,你一个姑娘家不能去。” “我换上男儿的衣裳就行了。我必须得去,我要找一个人。” “找谁?” 卫绛俏皮地朝平安笑了笑,诓骗他:“去了我就告诉你。” 平安眉间忧色难下,他踌躇半晌,看着卫绛极认真的小脸,说:“要不找大郎陪你去?” 卫绛不高兴了,眼微眯,嘴紧抿。她转身作势要走,平安忙拽住她细胳膊,豁出命似地点点头。 “好,我陪你去。” 平安不出意外地落到了卫绛的手里。卫绛向他要套小点的男儿衣,然后再弄了顶荷叶帽。 平安比卫绛大三岁,身形修长略文弱,不过他最小的衣裳到了卫绛身上都像道袍,空落落地随风晃荡。 没法子,卫绛只好把短打改长袍,中间系上腰带,袖子往上叠折五六层,下边再穿条灰麻裤,戴上那顶荷叶帽遮挡眉眼,照照衣镜,还能唬弄过去。 去九重山的船早中晚都有,有些零散的船夫以此糊口。为掩人耳目,卫绛与平安随便挤上一条,付了八个铜板,夹在贩夫走卒中。 阴沉的天色下,海有点吓人,波浪打来,水珠飞溅,落在身上咸腥的凉。 平安有点怕水,一直闭着眼、青着脸,不敢往外看。卫绛倒是兴奋,伸长脖子迎上海风,好奇地看着这片她从未涉足过的天地。 前世今生,她从未离开过云海洲,她似被看不见的笼子禁锢其中,无论如何都飞不出去。上辈子小时候她身子差,不能出海;之后身子好了,墨华不肯让她出海,他说:外边都是豺狼虎豹,出去太危险了。 他不就是豺狼虎豹之一吗?卫绛嗤之以鼻。 船行了半天,终于到了九重山。风浪大,船上的人都像被颠坏了,下船之后都摇摇晃晃,踩不稳。 平安一下船就吐了起来,一地酸水里还带有他早上吃的虾肉。卫绛拍抚他的背,耐心等他吐干净后,拿出块小绢给他擦嘴。 “怪不得你不太出海,原来你晕船啊……” 卫绛揪到了平安的小把柄。平安苍白的脸立马涨得通红,他几乎哀求地说:“你别说出去。” 生在海边却怕水的水手,就像拿不稳勺的厨子、不敢上台亮相的戏子,早晚要丢饭碗。平安是被杨二叔捡来的,性子不讨卫千总喜欢,在这弱肉强食的无极海里,他活得艰难。 卫绛当然不会说出去,她喜欢他,因为他身上有不同寻常的东西,是她上辈子早就失去的童真与纯洁。 卫绛等平安拾掇好后,就拉着他随人群走了。九重山与云海洲大不一样,这里就像沙场,来往之人个个魁梧,行色也是匆匆。谁挡了谁的路,轻则推搡,重则大大出手。旁边无人劝,只有一群起哄吹哨的地痞无赖。 再往前走,就到了一条羊肠小道,此道是必经之路,就如瓶颈一下子把人聚拢。两边林立不少铺子,铺中小贩也比别的地方彪悍,光着膀子凶神恶煞。 过了前面一小段路,后面渐渐开阔,不知为何,此处每户人家都挂着红灯笼,二楼窗大开,几个打扮妖娆的女子站在窗户前,一会儿脱去外衫,一会儿又褪去中衣,只留下胸兜,光明正大地现于世人眼皮底下。 平安偷偷地朝她们看,卫绛也偷偷地朝她们看。这里的女子各式各样,有肤白如雪的,也有黝黑发亮的;有些还不是汉人,红毛碧眼,敢于坦、胸、露、乳。 或许墨华的娘就是其中之一,曾经也立在窗户处骚首弄姿,最后她勾上一个渔夫,和他有了孩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生下了。 “啊!小心!” 突然一声吼,打乱了卫绛思绪。她被平安拉到怀里,还来不及缓神,就见两道白花花的影掠空而过,然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呯咚!”一记,众人哗然,卫绛的小心肝也随之震颤,她定睛看去,刚才白花花的影竟然是两个壮汉,他们一、丝、不、挂躺在地上,滚来翻去哀叫连连。 平安也看见了,忙不迭地捂上她的眼。 “他娘的!吃饭不给钱!你当我秋五娘的酒楼是什么地方!!” 耳边炸开粗野的怒吼声。 卫绛摘下平安的手,闻声转头,见酒楼门边有个粗膀圆臂的妇人。她穿着黄碎花胭脂色袄裙,头上扎蓝巾帼,脸上似打翻了胭脂盒,五颜六色。她把袖子卷过胳膊肘,摆出一副杀猪的架势,伸手指向地上光、屁、股的大男人。 “再敢来吃白食,老娘卸了你们的腿当包子馅儿!!!” 骂完后,她转身入酒楼,一把剁骨刀明晃晃地插在腰后,就和她半边屁股这般大。 戏完了,众人作鸟兽散。两个吃白食的大男人,手捂腿间灰溜溜逃走了。卫绛却站在酒楼前,喃喃念着:“秋五娘……秋五娘……” 脑中灵光一闪,她顿时兴奋起来,拿手肘捅捅平安,问:“肚子饿不饿?” 平安挠挠头:“早上吃的都吐光了……有点饿了。” “那我们进去吃一顿。” 说罢,卫绛进了秋五娘的酒楼。平安青白了脸,叫不住她只好跟着去了。 一入内就见底下大堂座无虚席,有普通百姓、也有水手船工,他们各自吃着眼前食,相安无事。 秋五娘来了,就像座大山压在他俩跟前,两手插腰气势汹汹。 “吃什么?” 卫绛往周遭看了圈,别人都在喝酒吃菜,于是她伸出两根手指,笑着道:“秋姨,我要两碗蚵仔面。” 秋五娘一听此人喊她“秋姨”,不禁愣了下,然而弯腰眯眼,细细打量起卫绛的脸。 “哎呀!这不是小俊儿吗?!你病好了呀!” 秋五娘认出她了。 曾经秋五娘在卫千总家当过厨娘,一直给卫绛做好吃的,可惜卫绛喂不胖,秋五娘也没啥成就感。之后,秋五娘嫁人离开了卫府,没想竟然在这儿开了家酒楼。 故人重逢自有几分欣喜,秋五娘忙把卫绛和平安迎上二楼。 卫绛小心叮嘱她:“我是偷溜出来的,秋姨可别声张。” 秋五娘听后心领神会地使上眼色,而后回头朝底厨间粗吼一声:“两碗蚵仔面!送二楼!” 平安似被她这嗓门吓到了,身子僵了下。秋五娘注意到了他,不由侧首打量,然后调笑道:“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这么俊俏。让秋姨香一下,秋姨不收你面钱。” 说罢,秋五娘凑过嘴去。卫绛眼明手快以手掌糊住了她的烈焰红唇,且正声道:“唉,不行,他是我的人。” 平安听了顿时面红耳赤。 秋五娘咧嘴一笑,伸手点了下她脑门:“小丫头挺会护犊子啊。” 这时,热腾腾的蚵仔面端上了,她摸摸两人小脑袋,笑着说:“慢点吃,要什么给姨说。客人多,我得去忙了。” 话音落下,秋五娘去招呼别桌客人了,走到楼梯口,她又扯开粗嗓门骂上了。 “底下两个在干嘛?要打架滚到外面打去!别脏了老娘的店!”说着,秋五娘飞出腰后剁骨刀,就听见底下一阵叫,也不知是谁中招了。 面还没吃,汗就出来了。这云海洲之外的天地,真比想得复杂。 卫绛拔了双筷子,漫不经心地吃起面,她想如今在这九重山遇到熟人,打听事就方便了。正当她思忖下一步该怎么做时,一阵尖锐谄媚的娇笑搅乱了她的思路。 卫绛不悦地朝旁看去,五桌之外有人正在喝酒聊天。笑声来自妖娆女子的口,她正坐在一人腿上,丰腴的雪脯半露,直往人家脸上贴。 不巧,被那个女子当凳坐的男人卫绛认识。他两指夹着细长的细杆儿,正与这妖女打亲骂俏,不知他说了什么话,女子娇嗔,撒娇似地捶他两拳,抖了不少脂粉下来。 真是冤家路窄!卫绛拉下帽沿,把头埋入大碗里。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零碎、沉重、嚣张的脚步声,她回头偷窥,就见五个彪形大汉上了楼。 为首之人有双鹰眼,一道狰狞伤疤从左额穿过鼻梁,落在嘴角边。他一笑,这疤就像条大蜈蚣,在脸上活了。 这人经过时,卫绛忍不住多瞄了眼,他裸、露在外的右臂上纹有猛虎下山。 他是魁虎,四霸之一!他怎么会在这儿?! 卫绛微怔,随后两眼紧锁在魁虎身上,只见他径直走到墨华面前,沉声说了句:“哟,墨少,你也在这儿。” 第11章 风云 暗潮渐渐汹涌。在旁食客胡乱扒完一两口饭菜,搁上银子后就匆匆走了。魁虎手下随意四坐,有的还拿起筷子夹了人家未碰的菜下酒。 神仙打架,小鬼避让。 平安在桌底下踢了卫绛两脚,而后使上眼色。 “阿绛,是魁虎,我们走吧。” 卫绛摇头,撩起一筷子面吸到嘴里,两只眼偷偷地往那桌瞧去,就见这魁虎态度嚣张,顺手拉来方凳紧挨着墨华坐下,纹有虎纹的手臂熟络地搭上墨华肩头。 “兄弟,也不请我吃杯酒?” 墨华一笑,云淡风轻。坐在他腿上的姑娘识相地走了,起身时手指轻搭在墨华肩头,眼波顺势往魁虎身上一瞥。 魁虎咧嘴一笑,美人经过,抬手揩了下油。 嘁!臭男人!卫绛嗤之以鼻。她见墨华若无其事,更是不屑于他的假正经。 就在这时,与墨华同桌的小夥站起身,手端酒盏敬魁虎。 “魁大哥,我叫海带,是墨华的好兄弟,久仰您大名,这杯酒我敬你。” 这海带黑得生亮,卫绛从远处看去,就见一口白牙亮闪闪。 咦?真是奇怪,为何上一世没见过他? 卫绛纳闷,盯着这海带看了半晌,而这会儿功夫里,魁虎始终没接这杯酒。 “我说墨少,你不会拿个小喽啰搪塞我吧?还是个这么黑的!” 话落,海带看起来有些不悦。墨华从海带手里接过酒盏,再拍拍他胳膊示意入座。 “他不是喽啰,他是我兄弟。” 墨华朝魁虎莞尔而笑,猛地将那杯酒连同杯盏一起,往脑后一抛,眼色极为不屑,就像是洒酒喂猪狗。 魁虎的脸一阵青一阵红,他似硬忍怒意,朝海带拱手赔礼:“小兄弟,原来你是墨少的弟兄,先前得罪了。” 说罢,魁虎拍起桌案,扯开嗓门大吼:“秋五娘,再来两坛好酒!” 不一会儿,秋五娘来了。她左右胳膊下各夹一坛酒,走到魁虎面前用力往桌上一摆,搁下句狠话:“不许在我这里闹事!要不然有你好看!” 魁虎赔上笑脸,点头道好,脸上蜈蚣疤随之扭动。秋五娘一走,他转过头时恰好看到了卫绛,鹰眼顿时无比犀利,似利箭能把人贯穿。 卫绛稀溜溜地吃着面,神色自若,不过魁虎不依不饶,目光直往她和平安身上钻。 秋五娘经过卫绛面前时,特意使上眼色,示意她快些走,以免搅上这混水。 卫绛淡然无比,大风大浪她见过,这点小场面算什么?随后,她还多要了两份蚵仔煎,准备吃久一点,好看看墨华与魁虎究竟是何关系。 “魁大哥。” 墨华蓦然开口,把魁虎的眼从卫绛身上拉了回来。 “今天怎么有幸找我喝酒,有话不如开门见山。” 魁虎奸邪一笑,亲热地与他勾肩搭背。 “墨少,听说今天你去找倭子们了。聊了些啥,说来给兄弟听听。” “都是些平常事,没什么特别。” 墨华呷口酒,夹块蒸鱼送嘴里,有意无意地往卫绛瞟去。 四目交错,卫绛心里一惊,他似乎认出她了!再仔细看,他又是副平常模样,根本不认得她。 卫绛心里打起鼓,垂眸看看自个儿装扮,没什么破绽。 平安回眸朝后看,压低声音对她说:“我们还是走吧,魁虎不善,我怕你出事。” “嘘!别说话!” 卫绛拿半个卤蛋堵上他的嘴,而后竖起耳朵。只听魁虎大笑着说:“墨少,我知道你倭子话说得溜,这里没人比得过你。不过我底下兄弟有几个也懂,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听错,所以过来问问你,以免起误会。” 倭子?什么时候墨华和倭子搭上关系了?卫绛不由朝墨华看去,墨华依旧笑眯眯的,一副人畜无害的好模样。 “魁大哥果然消息灵通,我和倭子谈事,谈得什么你都知道。” “那是当然。”魁虎得意,脸上蜈蚣尾往上轻挑。“我可不像卫千总这老头儿,整天只知闭门造车。” 说罢,他又往四处看,目光终究落到卫绛身上。 魁虎生性多疑,有旁人在他不舒服,当即他向手下递上眼色。一威猛大汉立马起身,踱步到卫绛和平安面前,两手环胸,挺起两块油亮亮的胸大肌。 “滚蛋。” 大汉语气粗野,面容不善。 平安有心护着卫绛,忙不迭地装乖卖巧,小声回他:“大哥,还没吃完呢。吃完咱们就走。” “滚!” 大汉亮出拳头。这时,墨华又发话了,慵懒地扬起轻蔑笑意。 “魁大哥何必为难人家?人家不过是来这里吃饭。有什么事,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好!就冲你这句话!” 魁虎变脸如变天,脸色一沉,那道蜈蚣疤更为狰狞。 “倭子的三分货一直是我们送的,今天你和他们一说,这三分就成两分了,白白地被你抢了去。你这可不合规矩!” “哼,规矩?” 墨华冷笑,手中酒盏往案上一扣,力道不大,杯盏却碎成好几瓣。 “魁虎,你有什么资格说规矩。你压货不卖的事,卫千总已经不和你计较了。上次你和倭子私底下商议压了船价,坏了行规。一下子吞这么多,你就不怕撑死吗?” “哟嗬,好忠心的一条狗。张口闭口就卫千总,难不成墨大公子转了性?前些日子你还不是说过……” 就在魁虎说到要紧处,墨华突然敛了笑,右手拎起酒坛狠狠往他脑门砸。 “咣”的一记,酒坛应声而碎。琥珀琼浆淋了魁虎满脸,他惨叫抱头,大吼道:“你这狗娘养的!” 魁虎的喽啰们傻了眼,缓过神后顿时像群豺狗,呲牙咧嘴、前赴后继扑向墨华,以显对主子的忠心。 海带第一个跳了出来,抡起方凳就往这伙人身上砸。魁虎手下人多势众,海带砸去两三个,楼下冲上来五六人扑向墨华。 墨华以一对六,以寡敌众,那根烟杆儿成了他手中的短剑,攻防皆宜。 卫绛以前见过他打架,他的招势犹如行云流水,千变万化,眼下这几个喽啰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只见他持烟杆儿往喽啰后腰一刺,喽啰立马瘫软在地。另一人抄方凳往他脑后砸,他弯腰后踢,一招“飞燕展翅”就将人和凳踹倒。 “叮呤咣啷”一阵,二楼桌椅凳都散了架,连窗户纸都破了好几扇。平安怕卫绛遭殃,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打横抱起她往下跑。卫绛看得正精彩,哪肯错过,她在楼梯口处跳下,拉住平安躲到角落里继续偷看。 这时,秋五娘手持剁骨刀,气势汹汹地冲上来了,二话不说揪起蹲在上的魁虎的耳朵,剁骨刀先一搁,再“啪、啪”左右给他两个大巴掌。 “刚刚我对你说的话,你当放屁啊!赶我家的客人,还在这里打架!你小子谁给你的胆?!” 秋五娘凶如夜叉,双目瞪出如铜铃。魁虎红着脸求饶,结实身子瞬间矮半截。 “五娘,撒手,快撒手!耳朵都被你绞下来了,是那个小子先动的手,你瞧我头上还在冒血呐。” 话音刚落,有一个人横飞过来,不偏不倚砸中魁虎,把他砸趴下了。 秋五娘侧首大吼一声:“统统住手!” 墨华利落地收起烟杆,将它插回腰封。魁虎最后一个手下正好瘫软在地,跟着兄弟们一起哀嚎。 “得罪了五娘。” 墨华弯眸一笑,就像个做错事的顽童。海带站他身边得意地拍拍手上尘灰,高抬起下巴蔑视手下败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还是笑得这般好看的。秋五娘给墨华几分薄面,没有飞菜刀过去,只摊了手道:“赔钱!” 趁这么个时候,卫绛拉起平安偷偷溜了。 本来卫绛只想去趟茶肆,没料半路还看到这么出戏。她以为墨华和魁虎是一伙的,不过瞧他们打架打得凶猛,想必关系也不算好。 说不定……他只是在演戏。 卫绛脑中突然划过这么个念头,她想起墨华的狡猾性子,醍醐灌顶。兴许刚才他已经认出她了,所以才唱了这么一出戏。 对!很有可能!卫绛突然驻步,伸手拉住平安袖子。 “平安,我们回去吧。记得刚才的事,回去想法子告诉我爹。” 平安顺从地点点头,两条俊眉不知何故又垂了下来。他看来忧郁,心事一重又一重,过半晌,像被心事压得喘不上气了,才问:“你是和他订亲了?” 卫绛微怔,缓过神想了想,抿嘴点头。 “订是订了,不过我不会嫁给他,我一点也不喜欢他。”说罢,她抬头眯了个眼,犹如只猫儿在傻笑。 平安松了口气,眉间忧色淡去些许。他腼腆轻笑,而后拉起卫绛的手,就和儿时那样边走边甩。没走几步他俩就看到墨华和海带从酒楼里出来了,卫绛拽走平安,急忙忙地钻进一条暗巷里,抄另条道回去。 暗巷狭窄,旁边还有几个棚子,棚里住得都是些乞丐,衣衫褴褛,见谁都伸手。 卫绛不知道自己踩进别人的“宅子”了,脑中只想着要躲过墨华。她和平安从破棚子前疾速穿过,快要到巷口时,突然有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人叼着烟杆儿,斜倚巷墙,脸上挂着慵懒笑意,好似等候多时了。 一双蓝黑色的眸子移到卫绛手上,她正拉着平安,紧紧的,十指相扣。 墨华眼底的异色稍纵即逝,他勾起唇角,笑得绚目且邪气十足。 “我们订过亲了,你和别人拉得这般紧,叫我这正房如何是好?” 第12章 铁脚 小巷阴暗潮冷,墨华犹如一缕巷中幽魂,凭空出现。他像是来寻前世的仇,死缠不放,卫绛见之却平静得出奇。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前世有这般结局都是墨华自找的,她不欠他。 忽然,卫绛觉得手上一紧,原来是平安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要把她嵌入掌心般扣得死紧。 稚嫩且青涩的平安,在墨华面前昂立挺立,似一只刚长出茸毛的小鸡,同只海雕较劲。 海雕根本不屑于他,始终对着卫绛温柔浅笑。这笑看来单纯,但卫绛却嗅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味道。 “你这人怎么死缠烂打。订亲是你说的,我可没点头答应过。” 卫绛蹙眉,露出几分厌恶之色,语气一如既往生硬。墨华笑靥如初,不难过、不动气。 “没关系,我会等你,再说你还没长大,小了点……” 说着,他眯起眼,目光落在卫绛平坦无起伏的胸口。 “唰”地一下,卫绛的脸通红,还没来得及发飙,平安先站出来,挺身挡在她面前。 “不得无礼!” 平安怒目而视,瘦弱的身子气得微微战栗。 墨华莞尔而笑,彬彬有礼道:“平安,你手里牵的是我未过门的妻,你有脸对我说无礼吗?” 平安顿时语塞,憋得红脸脖子硬。他回头看下卫绛,顿时鼓足气势,理直气壮道:“她不喜欢你!” 墨华皱起剑眉,哭笑不得,似乎懒得和这孩子斗嘴计较。他转头问卫绛:“你今天来九重山做什么?这里到处是食人鲨,你就不怕被吃掉吗?” 虽然语气听来随意,不过含义颇深。 卫绛莞尔,不冷不热地回道:“你管得太多了,莫非你是怕我看到你不可告人之处?” 墨华眼色微顿,似有闪烁。卫绛逮了个正着,心里忍不住嗤笑,隐隐地窝着团火。 “我劝你莫要做亏心事。老天有眼,说不定哪天就扒下你这人皮,现于世人。” 墨华不语,蓝黑色的眸深邃如大海,见不到底。 卫绛转动眼珠,左盼右顾,在这昏暗的巷子里杀个人如同杀只鸡。她信不过墨华,不放心与只狐狸呆在暗中,趁人不备之时,她猛地拉下遮阳的破棚子。 “哗”地一声,微弱阳光落了进来,落地的布棚涌起一股潮湿的霉味。巷中,僵持不下的三个人大白于天下,就如三个藏了许久的人偶重见天日。 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看了过来,倚在门边磕瓜子的妇人盯上了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哪怕在九重山,也没人敢轻易杀人。 你能奈我何?!卫绛勾起唇角,笑得俏皮且得意。墨华不慌不忙吸上口烟,再缓缓吐出,白烟之下,神秘莫测的笑变得影影绰绰。 “你的小脑袋想太多了。今日我有事在身,改日有空再和你好好聊聊。” 说罢,墨华转身走了,脚步轻稳,踏叶无声,转眼就消逝在人群之中。 见他走了,平安很高兴,他抬手擦去额间汗珠,回头看着卫绛笑着道:“你真厉害,把他赶走了。” “别提这个人了,没意思。我们回去吧。” 卫绛不愿再想起墨华,上辈子他们缠得够紧了,这辈子能离他多远,就离他多远。 卫绛拉着平安准备往船埠方向去,忽然脚下一绊,她差点摔个狗啃泥,好在平安及时拉住。 卫绛缓回神,往下看去,原来是她刚扯下的棚杆子。她拿脚往旁踢踢,棚布移过几寸,底下顿时现出一个乞丐,不知是被杆子砸得还是别它,这个乞丐侧躺在地,像是死了。 哎呀!不会砸死人了吧!卫绛大惊,忙不迭地倒吸口冷气。她想上前看看那个乞丐,却被平安拖住了。 “别看,总有人死在这儿,看了晦气!” 卫绛轻轻打掉平安的手,硬是凑过去,蹲身探探乞丐的鼻息。 还好,活着! 就在这时,乞丐突然抽搐,好似僵尸回魂。卫绛吓得立马把手缩回,身子往后一倾,不小心摔了个屁股蹲。 乞丐眼皮微颤,沉重的眼屎把他的眼糊住了,他伸手揉了几下,这才把眼睛睁开。 他的眼珠子通红,好似浸过血,脏黑的脸上难以分辨口鼻,直到他打了个哈欠,喷出团恶臭的气,卫绛才知道原来他的嘴在这里。 “唔!快走!” 平安皱眉,一手捂嘴,一手拉起卫绛。那乞丐伸出手,动起五根粗黑手指,像是在问卫绛要吃的,不过他斜躺在地的姿势如富家老爷等人伺候般,看着让人不舒服。 “呸!死叫花子!” 有人唾了口唾沫。卫绛闻声抬头,是个过路客,只因穿得人模人样,随意欺负沿途乞讨的落魄人。 卫绛打心眼里可怜起眼前人,于是掏出怀里铜板给了地上这位“老爷”,转身刚要走,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件东西,她愣住了,双脚如被焊在原地,半天没有缓神。 这乞丐是个瘸子,右腿少了半截,这半截用细竹般粗的铁杆撑着,上面透迹斑斑。 莫非这个人是铁脚?! 上一世的记忆呼之欲出,卫绛记得有个叫铁脚的人横空出世,他能判星辨月,聪慧如诸葛,而且他知道好几条隐蔽航道,有他就等于握住半个无极海。 想着,卫绛兴奋起来,再次低头打量起这个乞丐。乞丐数着手里五个铜板,来来回回、反反覆覆,再也没抬头看她半眼。 “你等一下。” 话落,卫绛突然跑开了,平安立在原地二丈摸不着头脑。一会儿功夫,卫绛回来了,手里多了蚵仔煎。 “吃吧!” 卫绛蹲身把蚵仔煎塞到乞丐面前,乞丐抬眸看看她,二话不说一把夺过蚵仔煎拼命往嘴里塞。刚做的煎饼太烫,他一边吃一边张嘴呼吸,泪都烫出来了,他却不肯等它变凉些。 卫绛半蹲在地,看乞丐吃煎饼看得津津有味。平安越发不明白,只好蹲身两手托腮,陪卫绛看人吃煎饼。 眨眼功夫,煎饼就被乞丐啃完了,他舍不得手上的油,细细地舔了一遍又一遍,把黑黑的手指头都舔白了。 卫绛见状不由笑了,清澈的眸子如秋水般潋滟。她问:“你愿意和我走吗?我给你饭吃,管你饱。” 乞丐像是听不懂人话,依旧吮舔手指,随后他抬眸看向她,通红的眼睛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卫绛的心被这眼神狠狠地撞了下,她不禁又问他一遍:“你愿意和我走吗?我家有很多好吃的,能给你换身干净衣裳。” 乞丐还是不理。 平安快被他身上的臭味熏死了,不由拉拉卫绛袖边。“咱们还是走吧,这个人八成是疯子,别理他了。” 他的话有些道理,这个乞丐双目无神,神思散乱,看来也不像个正常人。 或许是认错人了,这么厉害的铁脚诸葛怎么会当个乞丐呢? 卫绛暗自思忖,她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灰,转身欲走,可细想又折了回来。 卫绛锲而不舍,再次和这脏臭的乞丐说:“我叫卫绛,是卫千总的二姑娘。我家做海的生意,若你有意闯番天地,就和我走吧。” 乞丐如磐石,纹丝不动,几番游说都没能打动得了他, 卫绛心中暗叹,随后掏出身上钱袋,双手递到他手里。 “你如果想明白了,就带着这钱袋子来找我,我家在云海洲。” 说罢,卫绛掩住失落,回望一眼后,拉着平安的手走了。 走了一段路,卫绛突然觉得臭哄哄的,她吸吸鼻子,低头看看鞋底板,没踩到狗屎啊。随后,她又闻闻平安,再看看他的鞋底板,也没踩到狗屎国。咦?这臭味从哪儿来的呢? 卫绛与平安面面相觑,随后不约而同回头看去。那个乞丐就跟在他俩身后,撑着杖拐,驼着背一步一挪。路人纷纷捂鼻躲过,实在受不了他这身臭味。 平安对卫绛扯了个哭脸,问:“你真要带他回去吗?” 卫绛看着乞丐重重点头。平安无奈地摸起银袋,里面的钱应该能包下一艘船。 卫绛与平安在船埠游说半日,终于找到一艘愿意搭他们回云海洲的渔船。平安掏光所有银子,与卫绛挤在咸腥的鱼堆里,乞丐则被赶到船尾甲板处,与杂物混在一块儿。 回到云海洲后,卫绛与平安急不可耐地跳下船,正要去接乞丐,没想船夫拉着他俩要求多给银子。 “那个人这么臭,把我的船都熏得不能用。他还在后面吐了,你们多少也要赔我点。” 卫绛伸长脖子看去,果然乞丐把吃下去的蚵仔煎全都吐了出来。 身为靠海吃饭的人怎么会在船上吐呢?卫绛心生不祥,他该不会是第二个平安吧? 第13章 风起(修) 自己惹出的事,含泪也得干完。 卫绛回去拿了银子,终于把乞丐从渔夫手里赎回来了。为了不被家人知道,她和平安偷偷地将乞丐带入后门,找了间暂无人住的空房将他安顿。 看着这位衣衫褴褛,浑身冒臭气的铁脚大哥,平安想不通了。捡狗捡猫倒是常见,捡个大活人回来算什么呢?而且还是个瘸腿的。正当平安想要问个明白,卫绛推滚了个大木桶进来,而后吩咐道:“帮忙提几桶水。” 桶、水、臭熏熏的乞丐,难不成要帮他洗澡?平安吓了跳,皱眉要哭。 “我的二小姐,你就饶了我吧,他这么臭,我可不想碰。” 卫绛听后嘟起嘴,狠狠地剜他一眼。“若我是男儿,我就自个动手了。” “好,好。我帮他。” 不得已,平安屈服于卫绛的“淫、威”之下,他卷起袖管,拿块涂过香膏的汗巾裹住口鼻,如临大敌。 平安与乞丐关进了同一间屋子里,趁这个时候,卫绛偷溜到卫二郎的房里准备拿几件衣裳。 打开柜门,里面花枝招展、姹紫嫣红,没件正经的。卫绛挑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件绛紫衣袍,赶忙取下,裹成团儿塞到怀里走了。 回到原地,铁脚乞丐还在洗,里面还时不时地传来平安惨叫。 “哎呀,别把水溅出来!” “哇!那里你自己洗,我才不要碰呢!” “别……别……别拿水泼我!” …… “呯!”的一声,平安夺门而出,疯了似地嚷嚷着要去洗澡。随后,一只手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像是在问卫绛要衣裳穿。 卫绛眼也没抬,就把衣裳交到这只手里。过了小会儿,衣裳被扔了出来,就听见一个低沉略沙哑的声音在说:“太花哨,换!” 嗯? 卫绛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她抬头望去,门缝“嘭”地翕上了。卫绛看看怀中的这坨衣裳,也很嫌弃,于是跑到卫二郎的房里,准备再偷一套。 卫二郎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与铁脚身型差不多,不过卫二郎为了招蜂引蝶,柜里不是金银双丝滚边袍,就是孔雀羽织锦衫,实在没有普通样式的衣裳。 卫绛很为难,心想:实在不行就到大哥房里偷,稍微大些应该不碍事。 卫绛放下衣裳,调头去卫大郎房里,还没出门,就与卫二郎撞了个满怀。 “啊呀!” 卫二郎夸张大叫,手捂口鼻往后退三步,接着拧眉打量起卫绛。 “你怎么在我房里?”说着,眉头又拧紧了几分。“你是不是吃过臭豆腐了?怎么这么臭?” 卫绛心里一吓,头摇得像拨浪鼓。 “没有。” “没有?鬼鬼祟祟的,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 卫二郎径直走到衣柜边打开柜门,见里面乱糟糟,还有一团捏皱的衣裳,不由生气起来。 “阿绛!你在搞什么鬼?老实交待,否则别出这道门!” 被卫二郎抓了个现行,卫绛只好坦白,她想若是和他说将来,他定是不相信。 卫绛眼珠子骨碌碌一滚,顿时想出个主意,于是煞有介事地说:“今儿我在路上看到个人,天生异相!我曾梦到个神仙告诉我,路上有黄金,想必这就是‘黄金’了。” 卫二郎不信,斜眼打量:“又是神仙?神仙是你养的?走,带我去看看,他如何‘天生异相’。” 无奈之下,卫绛带卫二郎去了。到了那间房前,她把卫二郎唯一一套灰袍塞到门缝里,喊话道:“都是这样的衣裳,你将就着穿吧。” 门后人不答话,“咻”地一下,把衣裳抽走了。 卫二郎额头爆起筷子般粗的青筋,万分不悦。 “他竟然嫌弃我衣裳丑!” 卫绛给他个白眼:“的确丑,件件都像花公鸡!” “你……” 卫二郎作势要打,这时,房门开了,铁脚穿着卫二郎的衣裳一瘸一拐出来了。原来他不老,顶多而立年纪,洗干净后的脸英武冷峻,五官如刀刻,棱角分明,只是他的头发竟然是灰白色。 “啥?是个瘸子?” 卫二郎吃惊,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这人身材不错,穿他衣裳正合适。不对!应该是他的衣裳好!但……哪里有异相? 卫二郎看到铁脚一双通红的眸子,顿时吓了大跳,忙不迭地往后退五步。 “阿绛!异相你个死人头!明明是红眼,会过人的!快!快叫常师爷!” 说罢,他脚底抹油溜了,留下卫绛,无风自寒。 卫二姑娘捡回个大活人,经过卫二郎的贱嘴,不出半个时辰卫府上下都知道了。 一个瘸子站都站不稳,哪能出海?而且是个红眼! 这事传来传去,私底下奴婢们嗤笑,卫千总手下的船工水手也在嘲讽。他们都说卫二小姐定是病傻了,一连几天神神叨叨,如今竟然捡个乞丐回家。 这个乞丐是从九重山捡的,将来他定会替卫家争得一片天地!虽然这感觉没来由,但卫绛对此坚信不已。 还有件事一如她所料。墨华先前一步,与卫千总说了魁虎的事。卫千总信任他,也需要他。墨华今时今日在卫家的地位实在难以撼动,不能硬来,只能智取。 卫绛觉得自己应该早重生一年才对,眼下太过被动。好在,她有平安,还捡到铁脚。 卫绛把铁脚安排到西大院。一般卫家重要的大副水手都住在那儿,平安也住在里头,正好能方便照顾铁脚。 但是没过几天,平安就向卫绛大倒苦水,青葱少年忧郁得惨绿惨绿的。他说为了保护铁脚,他得罪了不少人。 至于如何得罪,还得从铁脚住进西大院那天说起。 这铁脚长着乞丐的身子,却有副作老爷的心肠。他懒散无比,不是睡大觉就是吃饭,而且一吃就吃几大碗,一桌子五个人的菜都不够他一人吃的。吃完饭还不肯干活,别人同他说话,他爱理不理,日子久了难免惹人嫌。 平安念着卫绛的托付,替铁脚挡了无数支明箭暗箭,可铁脚连个“谢”字都没,照样倒头睡大觉。 平安不由抱怨道:“再这样下去,连我都想打他了!” 平安很是委屈,清澈干净的眸子里都没了往日神采。卫绛听完来龙去脉,心里有些没底。她记得上一世,传说中的铁脚诸葛是个老头子,在魁虎手下任军师。之后魁虎灭了,铁脚不知所踪,她没能见着他的真容。 无极海里缺胳膊少腿的乞丐多得去了,更何况这个铁脚这般年轻,或许她捡错人了也说不定。 卫绛不信! “走,带我去见他。” 卫绛拉上平安入了西大院,径直来到铁脚所住之处。 铁脚住的是大通铺,一张泥砌的大铺能躺十个人。九个人都去上工了,唯铁脚一人躺在铺上睡觉。他只穿了条麻布裤,上身赤/裸,结实的胸膛上坑疤纵横,就好似不小心被割坏几刀的木雕,看着有些可惜。 “铁脚,起来了!阿绛来看你了!” 平安上前推推他。铁脚睁开眼瞥下卫绛,而后又翻过身去继续睡。 平安觉得面子挂不住,脸涨得红红欲发火。 卫绛一把拉住他,笑眯眯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就称呼你大叔吧。大叔,到我们家住可习惯?” 卫绛的话像抛在石头上,冷冷地弹了回来。 卫绛锲而不舍,又道:“大叔,你可以叫我阿绛,绛色的绛。平时我不能常来看你,如果你有事就托平安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话落,铁脚终于动了,像座大山缓慢地翻个身,坐了起来,而后邋遢地挠头,以小指挖挖耳。 “这屋子太小,住不惯。” 他说话声音低沉,略微有些沙哑。口气不像请求,而是理所应当。平安见他这死皮赖脸的模样,终于怒不可遏。 “你这人怎么这样,当初我们好心把你带回来,你不报答也就罢了,还做得像我们欠你似的,得寸进尺!” 铁脚没搭理,目光迷离地看向卫绛。他的眸子很黑却空洞无神,仿佛是口深井,暗得反不出光。 卫绛在花楼里学会察颜观色、学会辨人识话,不出几眼就看出来,他是个有故事的人。 “好,我帮你安排。” 卫绛回答得爽气,这让平安大为吃惊。铁脚二话不说穿好衣裳,然后把靠在墙边的假足装到残腿上。 他在等,卫绛也没让他失望,她找上卫大郎,让他安排间单房让铁脚搬过去住。 铁脚一瘸一拐入了自己的新房,然后慢慢踱了圈。他摸摸架上的梅瓶,再摆弄案上白瓷茶壶。掀开壶盖,乌龙茶香气扑鼻而来。 卫绛立在门处,笑得天真无邪。“喜欢吗?” 铁脚终于有了正常反应,知道点头回应。 “大叔,你就在这里安心住,我保证没人会打扰你。” 铁脚点点头,坐到凳上斟上一杯乌龙,慢悠悠地品。 嗯,这茶真香。 平安看他享受起来,心里越发不痛快了,趁别人不注意,一把将卫绛拉到院外。 “你干嘛对他这么好?” 哟,这口气还真像吃醋。卫绛弯眸一笑,俏皮可人。 “我知道他是神人,所以得把他当菩萨供好。” “哪里神了?难不成会变金变银?” 平安愠怒,但不舍得责怪她,气落的牙硬是往肚里咽,却没想哽在嗓子眼儿,难受不已。 卫绛知道他在心里嘀咕抱怨,于是握上他的手,睁大童真尚在的眸子,以只有他俩才听得到的声音说:“别人不信我没关系,难道你也不信我吗?” 平安心弦微颤,被她握着的手酥麻起来。身子里有东西开始涌动,像是雨后春笋,不知不觉地冒了出来。 他害怕了,不由缩回手,仓惶地点起头。 “信,当然信。” 卫绛很高兴,亦或者说她很满意,她需要这么个人,毫无保留地待她。 卫绛记得前世,她死的时候许过了个愿:若有来生,要好好活一场,好好去爱一个人。 今生,她选上了平安。 可惜,今生逃不脱前世的债,墨华又追过来了。 如今墨华是她的未婚夫,除了女眷内院,其余地方都可随意走动。他来的时候,她正握着平安的手,四目交错,郎有情,妾有意,好似一出西厢记。 墨华很少动怒,即便他生气,脸还是笑眯眯的,唇角永远微扬。他朝平安莞尔,然后缓缓走近。卫绛突然感觉到一股萧瑟杀气,蓦然回眸。 前世残影毫无预兆地闯了进来。她看见了墨爷,着了一袭鸦青色的袍,正从地府归来。 第14章 作戏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然而卫绛与墨华眼里尽是迷离的笑意,像在试探,又像在打量。 卫绛恍惚,有些看不清。前世的事他知道多少,还是根本不记得? 墨华走近,她终于能看清了,俊朗的脸上淡笑依旧,找寻不到半丝恨意。 “今天气不错,出来透透气。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墨华弯起眸,眼瞳像绚阳下的海蓝得通透,可往深处看去却暗得深邃。 这话是在问卫绛,平安夹在他俩之间显得多余。正主驾道,他理应退让。可是心底总有一丝不甘,明明他来得比他来得早,为何要把心爱的青梅拱手相让? 平安不服,甚至憎恶。他逞了回英雄,挺身护住卫绛。墨华不把他放眼里,只对卫绛笑着。 卫绛勾起唇角,抹掉尔娘残留的媚气。 “一点也不巧。我真不想看见你。” 墨华蹙眉,啼笑皆非。 “我不知道自己做过何种伤天害理之事,能让你这般讨厌我。” “你不需知道,只要记得我讨厌你就行了。” “杀头还得画押。你这说法实在太牵强。我不服。” 说罢,墨华莞尔,笑得像个顽童。 卫绛默默地翻个白眼,他们之间的恩怨说不清,她也不可能说。 卫绛不想搭理他,转头看着平安,笑着道:“我得回去了。” 平安赢了,眉间浮起得意之色,他知道卫绛选了他,不管墨华如何厉害,她终究是选了他。 墨华的眼珠终于转到平安身上,略微刺人。 得意还未收场,突然有人过来,是卫千总和卫珍儿,两人有说有笑,父女情深。 卫千总不经意抬头看到了卫绛他们,本是一脸好奇,但见着平安之后,眼中愠怒难掩。 “咦,妹妹他们在呢。” 卫珍儿很不合时宜地开口,预谋或无意,将卫千总引了过去。 平安惧于卫千总的威严,一见到他走过来就像蚌遇沙泥,悄悄地合起壳。卫千总不怎么喜欢他,见到他含胸耸肩,一副小家子气,脸上不悦之色更浓,威严得如庙中金刚。 “平安,你在这里干什么?” 平安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卫千总也似不想听他,只把眼睛转向卫绛身上。 “阿绛,你呢?” 卫千总隐忍怒意,扫视起他这个豆蔻年纪,尚且懵懂无知的女儿。他听到不少风声,说她的二姑娘与平安不寻常。 卫绛本想说铁脚,但铁脚的作为定会让卫千总更恼怒,她又想说随便逛逛,可卫千总会责怪她不好好养病。 左右为难。 众人皆不语。卫珍儿巧辨眼色,走到卫绛面前温柔携起她的手,轻声说道:“我让你在门处等,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怪我不好,没说清楚。” 她在为她打圆场,温雅浅笑如画,多一分浓,少一分浅。然而卫绛见到这抹笑,只觉得寒颤。在吃人的花楼里,她见过无数表面和气,背后捅刀的人。她们的把戏就和眼下的卫珍儿一模一样。 卫绛浑身发冷,唇泛白,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她的心被至亲姐姐捅了一刀。她记忆中的好姐姐,怎么会是这个模样?她不信! “哦,是因为我。”墨华突然开口,浅笑无痕。“我约阿绛在这儿见面,正巧遇上平安,拉他说了几句话。阿绛正要走,没想义父和卫姑娘就来了。” 墨华撒谎眼也不眨。话尾,他转眸看向卫绛,调皮地眨下眼。卫绛不经意看见了,顿时红了脸,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别它。 卫千总听完这番话半信半疑,他看看卫绛,又看看平安,再看看墨华。 真是一出乱戏。 卫千总双手负于身后,身躯岿巍如山。他深吸一口气,怒而不发。 “珍儿,你先带阿绛回房去。” 卫珍儿欠身,伸手拉上卫绛。卫绛像是被蛇咬了口,不禁抖擞。她缓过神,看着笑颜如花的姐姐,心里五味杂陈,脑中依然停留在卫珍儿对她好的时候。 前一世,她失去过她,这一世,莫非要反目成仇? 卫绛不禁瞥向墨华,恨他这张总是在笑的脸。他是在笑姐妹俩为他争锋吃醋,还是在笑她眼下的窘境? 卫绛羞恼,但她也懂得逢场作戏。卫绛故作无事,反握住卫珍儿的手,随后甜腻地笑着道:“我们走,别理他们。” 姐妹情深,未露半丝隔阂。徒到卫绛走远,墨华熟络地勾上平安的肩头,又是一番兄弟情谊。 戏唱完了,看客也该走了。 卫千总词严色厉,叮嘱平安:“以后没事不要乱跑,有空去和几位师兄学学功夫。” 平安点头道是,低头垂首,不再吭声。卫千总敛了眼中厉色,侧首又对墨华说:“正有事找你商量,同我去书房。” 墨华莞尔:“好,不过义父我还有些事没做,过会儿去找你,如何?” 卫千总瞥眼平安,点点头,而后两手负于身后走了。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墨华和平安。 墨华的手按在平安的肩头,不轻不重。 平安厌恶,用力扭肩甩开他,横眉冷对:“你想做什么?” 墨华又伸出手,这次不是搭在他肩头,而是一把钳住他的后脖颈,如同拎一只柔弱的小猫,把他拎了过来。 “我想找你聊聊。” “我们没什么好聊!” “是吗?”墨华半眯起眼,哼笑两声。这笑声听来怪异,好似蚂蚁钻入耳朵,啃噬起他的血肉。 平安不自在扭动起身子,要把颈后的大手甩开。墨华故意重了几分力道,捏得他无法动弹。 “平安,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你得明白一个道理,‘君子不夺人所好’。” “她……她不喜欢你!是你在夺人家的东西!” 墨华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嗯,说的有点道理。可我毕竟与她订了亲,不是吗?不管她以后会不会嫁我,眼下你若毁她名节,我就毁了你。要知道你还能喘气和我说话,是因为我想让你活着。” 说着,墨华凑到平安耳畔,以低不可闻的细声喃喃道:“平安,无极海很大。不过要查清一个人的底细,也并不是做不到……” 平安微怔,两眼不由自主地瞪圆,一时间他仿佛立于寒冰之上,整个人僵冷至极。 墨华松开手,轻轻地拍两下他脑袋,留给他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过半晌,平安方才缓神,墨华早已不见踪影。 平安后背的衣裳湿透了,伸手一摸全是冷汗。他想掩住慌乱,反而弄巧成拙。 怎么办?平安思忖。前思想后,墨华不可能知道他的身份,那语气分明是诓骗。可细细琢磨,刚才墨华神态暧昧,弦外之音不言而喻,或许他猜到了什么。 平安潜心盘算,软弱忧郁的气韵渐渐从他眼里消失,一下子他就像变了个人,深沉静默。 “平安!” 身后有人唤他,是卫绛。忧郁再次爬上他的眉梢,转回头时,他又成了别人熟知的平安。 “你怎么又来了?” “我怕他欺负你呗。” 卫绛两三步蹦跳到他面前,两手摆于身后,倾过身子露出灿烂笑靥。 “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平安扬起一抹苦笑,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真的?” “真的!” “那就好。”卫绛舒了口气,光明正大携起他的手。平安不由想起墨华刚才说的那番话,心想:牵手算不算毁她名节? 平安握着这双嫩滑的小手,忐忑犹豫。他喜欢卫绛,不想和她分开。可分开或不分开,不是他说了算,即使没有墨华,也不是他说了算。 平安的心事不便细说,藏着掖着,在心里绞拧得他痛苦,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卫绛的小手,看着她的眸子好似春晓雾湖,静幽之中水光含蓄。 卫绛察觉出他有心事,梳理起来龙去脉,答案只有一个——墨华。 “不管姓墨的和你说什么,你都不要理。有我在,我不会让他动你半根汗毛。” 反了,生旦全都反了。本应是英雄护着美人,而眼下她却更像英雄,他倒成了需要保护的美人。 平安哭笑不得,他真没弱到需要一个姑娘来保护的地步。 卫绛一手插腰,一手竖起食指,像半个大人似地继续教训他:“你呀,有时候太老实了,别让人觉得你好欺负。 平安点头道是,看起来孱弱。不过卫绛喜欢他听话的性子,她需要这么一个能为她做事的人。 眼下,卫绛处境堪忧,除了平安似乎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外敌还未抓到,家中至亲却有了异心,特别是卫珍儿。 卫绛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她不想用对付花楼贱人的手段去对待她,她们是姐妹。 “轰隆”一声,像是打雷。卫绛受了小惊,思绪零乱。她抬头看去,只见碧蓝的天空多了团灰黑的烟。 原来有人在放爆竹。 这团灰烟没散尽,外院就传来喧嚣。 “三爷回来啦!三爷回来啦!” 是三叔?!卫绛惊诧,脑子一下子混沌了,三叔不是死了很久吗? 卫绛细想前世,三叔在一次飓风中丧命,跟出去的三艘船全被埋于无极海,最终货未交付,卫家亏了不少银。 日子……好像就是这个月?! 第15章 纠缠 卫千总有两个兄弟,一个叫杨二爷,拜过把子的;另一个则是同族堂弟,卫三。他们是卫千总的左膀右臂,当年与卫千总共赴沙场,之后又随他到了云海洲,闯出这片天地。 卫三待卫绛比待自家女儿还好。可惜在卫绛十三岁的时候,三叔死在海里尸骨无存,而她身子差,都没能送他最后一程,至死都是遗憾。 如今三叔回来了,卫绛几乎喜极而泣,她一路奔去去忠慧堂,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这个死了多年的亲人。 忠慧堂里正热闹着。杨二爷与三叔出海归来,赚得盆满钵满。堂里摆了三只大箱子,里面都是分给兄弟们的礼。 卫千总、杨二爷、三叔以及卫绛两个哥哥都在,连墨华都有一席之地。 卫绛进门没看见他,只冲着卫三亲昵地嚷了声:“三叔!!!” 与和记忆中的一样,三叔剃着光头,长得圆头圆脑,笑起来似弥乐佛。他转头看到她,乐得嘴都合不拢。 “哎呀!这不是阿绛吗?!快来,让三叔好好瞧瞧。” 三叔边说边张开圆臂膀,笑得憨厚圆润。 卫绛跑到他面前,再次甜甜地唤了声:“三叔!” 三叔骨头酥了大半,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他忙不迭地从随身布袋里掏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 “这个给阿统,这个是阿尉的,珍儿……喏!阿绛,这是三叔给你带的,可好玩了!” 三叔说罢,把一个精致的琉璃瓶放在桌上,瓶里面装了橙黄的水。卫绛拧开瓶盖,就闻到一股香,略微冲鼻。 “这是西货,听说那个地方都用这个。喏,就像三叔这样,啪啪、啪啪……” 三叔闭起眼,,手翘兰花指往脖处轻拍,故作陶醉状。若没那一抹唇须,他倒真像个做作的胖夫人。 众人见之大笑,卫绛更是笑得前俯后仰,泪溢出眼角。 三叔像是不高兴了,嘟起圆圆腮帮子,咕哝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咱们阿绛是大姑娘了,得讲究!三叔这次出去,物色到几个好的,等会儿就绑来送你。” 卫二郎立马插了句嘴:“三叔,晚了!咱们阿绛订亲了。” “什么什么?订亲了?这么大的事咋没人告诉我?快和我说说,是哪家小子?我得找他聊聊,若敢对我们家阿绛不好,我卫三就立马阉了他!” 说着,三叔亮出腰间大砍刀。墨华见之,不禁皱起眉头,像似有点……疼。 卫大郎看看他,嗤笑出声,而后拍下三叔肩膀说:“喏,人就在这儿。” 三叔挪动圆腰,侧首看见墨华,恍然大悟。 “原来是你这小子!我告诉你,你可不能欺负阿绛,否则……” 三叔把腰间大砍往桌上重重一搁,“哗”地抽出。 “看见没!这把刀多厉害!切成几截不在话下。” 话落,哄堂大笑。 墨华莞尔,两眼瞥向锋利的刀刃,微挑起眉角。 “三叔,切两截就成了。两截不碍事,切得太碎怕是不能用了。” “哟,这小子口气挺大,切成两截还能用呀!” 众人听了这话,更是笑得肆无忌惮。他们以为卫绛小,听不懂,可卫绛知道,男人多的地方没几句正经话。 卫绛神色自若,就装作听不懂,不经意地她瞥了眼墨华,他温柔浅笑,眼眸深邃到迷离。 看到这般神色,前世的残影蓦地钻入卫绛脑海。无数个清晨,她一睁开眼就看到这双眼眸,偶尔深情,偶尔朦胧…… 想得深了,卫绛心弦微颤,隐隐地有些痛。她收拾起凌乱思绪,趁大伙调笑空档,有意无意地戏谑道:“三叔,那你立马帮我切了他,反正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三个字说得分外重,众人的笑变得尴尬了。卫绛看向墨华,眼底满是冰霜,一根根像是刺。 “嗯?不喜欢?”三叔回眸打量墨华,从头看到脚丝毫不放过。而后他拉过卫绛,在她耳边嘀咕道:“这小子不错。你瞧他那身板,嗯……就和三叔当年一样!” 说罢,三叔拍拍胸口,卫绛只见他腹上一圈肉颤了又颤。 “我就是不喜欢他!我也不会嫁给他!”卫绛嘟起嘴,伸手缠上三叔打趣道:“把你绑来的那几个让我瞧瞧。” “阿绛!别没规矩!” 蓦地,卫千总怒喝。吼声如雷,惊得众人微愣。卫绛不明所以,转头看去,只见卫千总坐于交椅上,怒目而视,仿佛她做了天大的错事,叫他恼怒不堪。 三叔忙替卫绛打圆场。 “大哥,你别吓着阿绛,说着玩的呢。” “说着玩也得知分寸!都老大不小了!” 数落罢了,卫千总看了墨华几眼,然后又盯上卫绛,厉色教训道:“长辈都在,你说得什么胡话!” 卫千总目光如剑,活生生地割掉卫绛一层脸皮。卫绛的心被狠狠揪起,她二话不说掉头跑出去。 卫千总见状更是生气:“越来越没规矩了!” 三叔劝他:“大哥,又不是行军打仗,你别对她太严厉。再说阿绛身子不好,惊不住吓。” 卫千总听完这话,敛了眼中厉色。先前他颇有失态,或许是因为心里窝着火,才会对小女儿动怒。 近日卫绛所作所为的确过分,捡来个闲人不算,还经常和平安搅在一块儿,小小年纪不知检点,若被传出去,卫千总的脸往哪儿搁? 想来,卫千总又觉得自己没错。劣女不管束,难不成要宠她上天?若阿绛能有珍儿一半乖巧,他就不必操心了。 在卫千总看来,卫绛终究比不过卫珍儿。以前她终日病卧,她心存愧疚。如今她能跑能跳,他就不由自主将两个女儿比较。 卫珍儿乖巧懂事,样貌又是拔尖儿;卫绛整天闹事,像是有意与他对着干。 这般不听话的闺女,还不如天天躺在床上的好。 卫绛本不知卫千总的心思,但刚才她从他凶猛的眸子里看出来了,爹爹不喜欢她。 身为儿女,有什么比得上被亲生父母厌恶更加难过的事? 卫绛记得前世,他的爹爹慈爱亲切,虽然他们父女见面次数少之又少,但爹爹每次来看她都是笑意盈盈,摸着她的额头问:“阿绛今天好些了吗?” 想到此情此景,卫绛心痛。一时间,她有些后悔。 前世债前世还。她已经替卫家一百多条冤魂报了仇,死而无憾。如今沦落到这世,她清醒了、病好了,方才知道自己不受爹爹待见,姐姐也没想象中的好。这些被掩捏的事,挖出来后刺得她鲜血淋漓,剥皮剔骨般的残忍。 真不该重生! 心寒彻骨。卫绛犹如弱兽蜷缩在绿丛中,默舔伤口。忽然,头心一沉,像是有只手轻搭上来,摸几下,再揉了揉。 “这里有很多虫子,你不怕吗?” 温柔似水的浅笑声落在耳畔,卫绛像被针刺,蓦地收紧。她抬头望去,就看到一双蓝墨色的眸似笑非笑。 为什么是你?卫绛不禁暗问。 墨华半眯起眼,轻摘去落在她发间的碎叶。翠叶上有只蚂蚁卖力地爬,像是在找逃跑的出口。他把碎叶放到地上,看着它钻到黑乎乎的泥里。 卫绛盯着他的手,这一幕似曾相识。她分不清这是前世,还是今世,亦或者是场虚梦。 墨华伸手,似要拉她出来。卫绛思忖许久,把手搭在他的掌心里。他的掌温暖厚实,裹上她指尖的那刻,她想起许多零零碎碎,一段一段……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 夕阳下,碧海边,一双影如画。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问她:“要不要生个娃?名我都想好了。” 她娇媚轻笑,双手兜住他的脖颈,额抵上他的唇。看到残阳如血,笑渐渐凝住了。 卫绛如梦初醒,突然抽回手。墨华像是被她吓到,面露惊诧。 “你还好吗?” 夕阳碧海;庭院翠树。前生今世的影重重叠叠,卫绛思绪零乱,她仓惶地避开他那双魔似的眼,逃之夭夭。 墨华两三步追上去,从后一把抱住,紧紧地,双臂似铁铸铜浇。 他忍不住。 卫绛不自觉地以手肘往后狠顶,他吃痛松了手。随后,她旋过身抽他一掌。蓦地,他伸手在半空接住了。 四目交错,他的双眼如海,平静深邃。 “别闹小孩子气了,若你想把打我出气,那你就打吧。” 说罢,墨华缓缓松开手,等着她的手抽到自己身上。卫绛咬起下唇,咬得唇色苍白,她瞪着他,手始终没能落下。 墨华弯眸轻笑,一双眼煞是好看。他以食指轻刮下她的小鼻尖,戏谑道:“舍不得打我吗?” 卫绛一听,伸出一拳打在他的腹上,不重,但也让他吃了记苦头。 “别缠着我,你也别想打我姐姐的主意,识相点的话就快点离开卫家,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卫绛冷颜以对,言行之间,透出与之年纪不符的沉敛。 “好,我也想知道你怎么对我不客气。” 墨华挑起眉角,笑得三分邪气,似要和她纠缠到死,至死也不休。 “以后你就知道了。”说罢,卫绛冷不丁地踹上他裆处,很不客气。 月牙门洞下,有人正好看见。 第16章 预兆 卫绛一窜而过,没看到隐于暗处的卫珍儿。卫珍儿看看她落跑的身影,再看看蹲地闷哼的墨华,侧过三分首对婢女小红说:“我们还是回房吧。” 小红道了声是,陪她回到闺房。 卫珍儿闺房清新雅致。四面墙悬有她画的梅兰竹菊;书架上都是圣贤训;一把焦尾置于琴案,案角有博山炉,袅袅游丝不断。 卫珍儿更像大家闺秀,而不是海商的女儿。她也希望自己是个大家闺秀,而不是天天浸泡在咸腥的海风里。 无极海混沌肮脏,男人都粗鄙不堪,唯一一个好的,却没选她。 卫珍儿侧首朝铜镜,镜中美人娴雅,笑不露齿,目光温柔,挑不出半点差错。 他竟然没选她。 卫珍儿心有不甘,面上依然娴雅文静。她端庄地坐上贵妃榻,从篮里拿起花绷子,拈起根胭脂色的线,轻稳地穿入细小针孔中。 丫鬟小红伶俐,从她温柔的眉眼间捕捉到三分不悦。 作为下人自要给主子分忧,小红见风使舵,道:“小姐,不是我想搬弄是非,我实在替你不值。你看这二姑娘长得跟瘦猴似的,平日里疯疯癫癫,真不知墨少怎么会看上她!” 卫珍儿不语,眼波之下,悦色轻荡。 小红心中欢喜,加油添醋。 “小姐,我觉得你俩不像姐妹,你可比她漂亮聪慧多了!我这做下人的都替你不服呢!凭什么好的都让她占了去!” 说着,小红厌恶地皱下鼻子,扁起嘴。她自己都比这卫二小姐强,为何命没她好? 卫珍儿手势微顿,目光变得犀利,她眉宇间浮起愠怒,轻斥道:“不许在我面前说这话。” 小红一吓,缩头耸肩,连忙唯唯诺诺地回了声:“是。” 卫珍儿低头继续穿针引线,针脚不知不觉得乱了,半边蝶翼绣得有点歪,索性她将错就错,绣出半副残翼。这本是她想送给卫绛的鸳鸯蝴蝶枕。 “我这妹妹老是病着,如今身子好了,脾气倒没以前好了。我这做姐姐的总得谦让,你说对不对?” 小红忙说:“对!” “可是……谁又懂做姐姐的苦?” 卫珍儿说得越来越轻,犹如一缕细丝慢悠悠地飘到天上不见踪影。不过小红抓住了,将讨好主子的机会紧紧攥在手心里,暗自打算着。 “哦,对了。”小红蓦然从旁拿出一八角食盒,恭敬地送到卫珍儿面前。“刚才周姨娘送来一盒点心,小姐可要尝尝?” 卫珍儿看都不看。 “不了,你给下人分了吧。” 小红又道:“这周姨娘挺会巴结人的,一天到晚送东西过来。” “巴结还不是为了讨要好处?你待会儿选一匹绸布送过去——在我爹爹在的时候。” 小红心领神会,忙道:“小姐放心,我会办好。” 小红在柜里挑选了一匹卫珍儿不喜欢的妃红绸,然后在回廊处站了半晌,见卫千总往二楼走后,她便拿上绸布去找周姨娘。 小红在廊道等片刻,待卫千总进门,她才缓步过去,假装不知里边人,抬手轻叩门。 “周姨娘在吗?” “在。” 前来应声的是丫鬟。小红故意嚷得响亮。 “我家小姐叫我送来匹绸缎,还让我谢谢周姨娘的点心。” 丫鬟收下了,且道:“多谢小姐了。周姨娘眼下不方便,待会儿会去道谢。” “我家小姐说了,不必道谢。我不麻烦姐姐了,先告辞。” 小红走了,丫鬟把绸布抱到房里,正好被卫千总看见。 卫千总笑问:“刚才在外说话的是珍儿房里的丫头吧?” 周姨娘一边揉捏他的腿筋,一边说道:“没错。珍儿总是叫她送东西过来。不得不说,你生了个好女儿,珍儿心眼好,人也长得美,真不亏云海洲第一美人呢。” 周姨娘往死里夸,卫千总听后不由飘飘然,心里早已没了卫绛的位子,只有卫珍儿。 “嗯,我这女儿乖巧,脾气也好。你到这里来,她不曾为难过你吧?” “当然不曾为难。” 周姨娘嫣然一笑,百媚千娇。卫千总见之心猿意马,不由握住她的玉手,搓揉把玩。 他叹口气,无意说道:“若阿绛能有珍儿这般乖巧就好了。她以前身子不好,我也没怎么管她,如今越来越没规矩,在长辈面前乱说话,都没半点分寸!” 周姨娘笑了笑,说:“二小姐还小,再大点就会懂事了。你说的话她也听,不是?” 卫千总愁绪未散,反而更重了。 “我的话她才不听!她根本就不把这一家之主放眼里,如若不然还会做出这么多荒唐事来?!” 卫千总越说越生气。卫绛刚才在众人面前头也不回地跑了,将他这个做父亲的置于何地? 周姨娘心有明镜,见他浓眉蹙紧,便知他心里不痛快。卫千总极好面子,想必卫绛又干了触他痛脚的事。 “官人莫动怒。你让夫人劝劝阿绛,或请个先生过来教她为妇之道。” 卫千总一听觉得这是个好法子!不由夸赞起周姨娘:“你果然冰雪聪明。” 当晚,卫千总就找上李氏说了这事。 李氏犹豫,她闻到他身上的脂粉香,就知他从那个女人房中来,定是听了她的话。 “让阿绛学女经,这个恐怕不合适吧。咱们阿绛的性子坐不住……她像你。” 这句软语触上卫千总心底的弦,阿绛的确像他,直率、脾气倔。 卫千总不由软下语气,低声数落道:“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她一直野着。她是订过亲的人,一天到晚还和平安混在一块儿。今早在堂上,她当着长辈们的面说胡话,真是坏卫家的脸面。” 李氏嗅出些许异样,她不知卫千总这几天是怎么了,总在挑卫绛的刺,老是说她这不好,那也不好,浑身就没个顺他眼的地方。 李氏不由帮衬,道:“不就是卫三嘛。卫三把卫绛当女儿似的,熟得不能再熟了,哪还讲这么多规矩。以前卫三在咱面前讲过规矩没?也没见你气成这般。” 卫千总眼色微顿,反驳不了,便微侧三□□子,继续气闷。 李氏又道:“等会儿我去同她说,你也别把这事放心上。你终究是阿绛的爹,阿绛心里定是敬重你。” 李氏三言两语就让卫千总消了气,毕竟他们几十年夫妻,于情于理她都是最懂他的人。 不久后,李氏就去找卫绛。 卫绛正躺在贵妃榻上,想着白日忠慧堂里的事。她一想起爹爹厌恶的目光,就觉得心灰意冷。她以为爹爹喜欢她,其实正相反,兴许爹爹以前对她好,是因为她卧病不起,看着可怜。 卫绛有些心寒,以她目前的才貌,自然是几个兄弟姐妹中最差的,她想爹爹应该不会偏心成这样,只挑好的喜欢。 “阿绛,怎么了?又不舒服吗?” 身后传来娘亲的声音,卫绛听见后颇感欣慰:还有娘喜欢她。 “没不舒服,只是累了。” 说着,卫绛坐起身,不自觉地把发丝拨弄,看着媚气得很。 李氏走近,见她垂着眉眼,貌似低落,就知道她在为白日的事难过。孩子虽小,但也好脸面,卫千总不该当众人的面数落她。 李氏也不拐弯抹角,携起卫绛的手,轻轻替她把额前碎发捋到耳后,心疼地说道:“爹爹又说你了对不对?” 卫绛直爽,点头道是。 “这是他的不是,不该在那么多人面前说你,刚才我说过他了。” “没事,我不怪他。” 卫绛莞尔而笑,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李氏见状不由微愣,忽然之间,她觉得这不是阿绛,眼前的十三岁小丫头沉稳得有些过头。 卫绛自觉露出了马脚,于是她立马装出小儿模样,嘟起嘴,两条细腿在榻边荡来荡去,且委屈说道:“其实我不知爹爹怎么了,这几日像是看我越来越不顺眼。如今他在,我连话都不想说了。” 这才像她的闺女,先前不过是错觉。 李氏微微一笑,心想总不能当着卫绛的面说卫千总偏心,她只能找个借口说:“你爹是太忙太累的缘故。你瞧,他这回身子不好,连船都不出了,就叫你三叔去了。” 三叔?! 卫绛心头一紧,恐怕这次出海就是三叔的丧命之时。不行!她不答应! “娘,三叔什么时候走?” “明天就走。” “明天……明天不行,怕是有飓风要来。” 李氏轻笑:“还没到这个时候。再说明天不得不走,到琉璃界要八天,不走就交不上货了。” 卫绛不依,但她和李氏说不明白,思前想后,她决定还是去找爹爹。 卫绛想让李氏一同去书房游说,李氏却摇头道:“你爹的脾气你是知道,他不喜欢我们插手生意上的事。再说你三叔出海几十年了,比我们要懂。你说来飓风,他们都不一定信。” 不信也得信!要救三叔的命,必须得拦住他。 卫大郎与卫二郎都不在,卫绛本想拉上卫珍儿,但深思熟虑之后,她一个人闯进卫千总的书房。 卫千总正忙于账面上的事,一见卫绛来的不由惊诧,他给足面子没赶她走,硬挤出三分笑,问:“有何事?” 卫绛知道爹爹服软不服硬,故极为有礼,柔声问:“爹,明天三叔要出海。之前可有准备?” “早就准备好了,此等事你操什么心?” 卫绛听出卫千总不悦,但她还是想试一试,于是便说:“昨夜我做了个梦,梦里海龙王说,明天要来飓风不能出海。爹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快些下令,让大家防备。” “飓风?”卫千总浓眉拧成粗结。“呵呵,你还懂飓风啊。” 他的语气似在当卫绛说笑。卫绛不开心,但更是为此着急,她上前一步,逼到他身侧,肃然道:“是真的,爹。你要信我!” 卫千总忙不迭合起账薄,摆出不近人情的威严。 “你有这空闲不如去和你姐学学刺绣女红!我忙得很。” 说罢,卫千总就让人把卫绛“请”出去,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愿听。 卫绛气极,拼命跺脚。百般无奈之下,她想还是和三叔当面说去。 三叔正在西大院和兄弟们喝酒玩乐,在海上呆得久了,下了地就是酒肉女色。这西院就成了活脱脱的窑子。 卫绛不顾忌讳,进去找他。大伙正玩得尽兴,突然冲过来卫家二姑娘,个个都吓得不轻,忙把裤腰带勒紧,衣襟理好。 卫绛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三叔面前,正色道:“三叔,我找你有事。” 三叔脑门上印了两枚胭脂唇印,腮颊驼红。他半眯着眼,醉熏熏地看到卫绛,裂嘴笑了起来。 “是阿绛啊,找三叔啥事啊?” 卫绛直言不讳,道:“飓风要来了,明天不能出海。” 三叔没听清,探头问旁边杨二爷:“我家阿绛说什么来着?” 杨二爷五十多岁,人长得精瘦,平时与卫绛也不亲。他听到卫绛刚才的话,哈哈大笑,像是嘲笑眼前的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她说明天要来飓风。” 说罢,杨二爷抬头看看万里无云的碧空,得意地在阿绛面前显摆。 “我出海三十几年,鼻子一闻就知道会不会下雨。你这女娃子,还是快点回房,这里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卫绛的话没人信,疼爱她的三叔也不把她当回事。毕竟这里全是老船工,经验十足,谁会听从一个从没出过海的女娃儿? 卫绛急了,夺过三叔手里的酒坛,狠狠往地上一砸。“咣”的一声,惊散了众人酒兴,整栋院子顿时鸦雀无声。 “你们明天不能出海!飓风一来,你们都会死的!” 卫绛卯足劲道,声嘶力竭大吼,生怕有人听不见。 众人脸色突变,临行前就“死”字,太不吉利!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脸上已露出惧色。 杨二爷恼怒了,这个小丫头懂个屁,还在此处妖言惑众! 他把酒碗一搁,掀起袖管拍案而起。 “别以为你是卫大哥的女儿,我就不敢揍你!你懂个啥子!毛还没长齐就到这里瞎嚷嚷,明天就是大晴天!” 杨二爷胸有成竹一声吼,把众人的惊惧赶跑了,他们举起酒碗继续把酒言欢,把卫绛的话当屁放了。 卫绛左盼右顾,孤力无援。三叔也不信她的话,只哄着道:“阿绛快些回去,乖。” 终于,卫绛在众人中看到了坐在旁边的铁脚,她就像抓到根救命草,两三步跑到铁脚面前,睁大双眼,问:“明天会来飓风,对不对?” 她想在此人嘴里得到肯定的答复。铁脚却垂着眼睑,挠挠头,不吭声。 没有帮她,也没人在乎她。卫绛手足无措,忽然之间她想起一个人,以他的巧舌定能说服卫千总。不过卫绛不想欠墨华人情,上辈子他们缠得够紧,这辈子她不想与他有任何关联。 没有墨华,她也能做得到。 卫绛咬紧牙横下心,豁出去了! 第17章 骤雨 卫绛去西大院闹事,次日清早卫千总就知道了。原来是杨二爷心里有气,特意找上卫千总告状,说卫绛有意扰乱人心。 卫千总听后气得面红耳粗,他没想到卫绛会有这么大胆子,竟然敢闹他手下的船队。八天的交货期,船定是要走,若有不慎,赔钱不说,以后还难以立足。 卫绛不是有意在砸自家饭碗吗?! 卫千总气势汹汹直冲卫绛闺房,卫绛不在。而后他又跑到李氏,一进门劈头盖脸质问:“阿绛在哪儿?” 李氏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到了,愣了半晌才开口道:“怎么了?阿绛闯祸了?” “哼!”卫千总怒拍桌案。案上杯盏震得蹦跳,李氏的心随之猛颤,人跟着抖擞。 “你的好女儿昨天跑到西院,大声说要翻船!弄人心惶惶,眼下如何收场?!” “阿绛怎么会做这种事?定是弄错了吧?” 李氏不信,虽然之前卫绛说三叔不能出海,但她不相信卫绛会去瞎胡闹。出海前说“翻”这可是大忌! “所以我要问个清楚,她人呢?快些帮我找出来!” 卫千总怒气腾腾,李氏劝也劝不住,只好让人找出卫绛,先把事情问清楚再说。 内院里的奴婢们忙碌起来,里外上楼找了好几圈,都没能找到卫二姑娘。过去大半日,眼看近晌午,这时,众人才察觉到卫绛不见了。 虽说卫绛是卫千总的女儿,云海洲内无人敢动,但是人没了这么久,这也急煞卫家上下。 卫千总以为卫绛知道自己闯祸,有意躲藏。他气闷至极,一边拍桌一边痛骂:“怎么会生了这般糟心的女儿。” 卫绛不见了,李氏最为焦心,听卫千总说出这样的话,心头一酸,忍不住流泪。 “再糟心也是你的女儿,难不成你不认她?” 卫千总一听更加来气,颤手直指李氏,大声喝斥:“都是你宠出来的!你瞧瞧,她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姑娘不像姑娘样,一天到晚惹事生非,她心里可有这个卫家!” 卫千总骂得重了,恩断情绝般凶狠。李氏一愣,悲愤交织,她千辛万苦照顾生病的阿绛,怎么就成宠她了呢? 李氏心痛不能言,呜咽着不做声。 卫珍儿见状连忙上前,手搭在卫千总的肩头,柔声劝道:“爹爹,小妹定是另有隐情,问清楚再下定论。娘一直照顾妹妹不容易,您错怪娘了。” 说罢,她转身再去劝李氏:“娘,爹在气头上说出的话你别当真。他也是为妹妹着急,才失了分寸。” 卫珍儿巧舌如簧,周旋于爹娘中间,抚平他俩悲怒。这时,卫大郎疾步而来,他走到卫千总面前定立,喘两口粗气,再开口道:“找到妹妹了。” 李氏一听连忙起身,瞪圆双眸问:“在哪儿?” “在三叔的船上。” 众人大惊。卫千总拧起粗眉,问:“她去哪里干嘛?!” “为了不让三叔出海。”说着,卫大郎俊眉深蹙,焦虑之色更浓。“阿绛爬到桅杆上不肯下来。” “什么?!”李氏吓瘫在了椅上,面色惨白。 船埠处人满为患,黑压压的一片聚在乌艚船底下。众人抬头,齐刷刷地往主桅杆看,就见一人正在往上桅顶上爬,瘦瘦小小像个猴子。 主桅杆高七丈余,越往上越细。风吹杆摇晃,那只“猴子”差点被风刮下,惊得众人一身冷汗。 “阿绛!快下来,咱们不去了,你快下来!” “阿绛,你再不下来,当心爹往死里揍你!” “二郎,别乱说话!” …… 甲板上,三叔他们都在喊话,可卫绛置若罔闻,两手绞紧绑在桅杆上的腰带,一点一点往上挪。 平时这桅杆看来不高,可爬上去真是够呛。卫绛天没亮就开始爬了,到晌午离顶还差一大截。她咬咬牙,加快速度,没料脚底一滑,往下落了几尺,底下顿时响起一阵惊呼。 “妹妹啊,你有何想不通?即使不想嫁给那个人,你也不要这般寻短剑啊!” 有人在底下鬼嚎,听声音就知是卫二郎。 卫绛眼角往下一飞,就看到卫二郎两手扩在嘴边朝她大叫,而他口中的“那个人”就站在他身边,穿了一袭玄色武袍,手遮眉额,正看着她。 他来做什么?真是糟心! 卫绛唾他一口,然后咬着牙,以腰带圈住桅杆,两腿夹紧,继续往上攀。 墨华见之心揪紧,被手挡住的眉眼深蹙起来。她实在太胡来了! “卫绛,下来!上边危险!” 墨华大叫,卫绛不听,反而爬得更快了。不过到了半腰,她的的双腿已发软,爬三步歇五步,顺便四处看风景。 过了会儿,她听到底下有人哭喊:“阿绛,快下来!” 是娘的声音!卫绛心头一紧,低首往下看去。爹、娘、姐姐都来了。 “阿绛!下来!”卫千总暴吼,声如行军号令。“娘的,这死丫头!我去把她逮下来!” 卫千总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他一扫平时威严风仪,卷起袖管欲往杆上爬。 卫绛低头看见,抽出腰间绣鞋往下扔。 “谁敢上来,我就跳下去。” 绣鞋落下,墨华抬手正好接住。他拍去鞋上沙灰放到怀里,继续抬头看着卫绛。思忖片刻,他又朝她大嚷道:“你乖乖下来,我们的婚事就一笔勾销!” 卫绛听得一字不差,一不小心差点掉下去。还好,她用力扣住腰带,保住小命。 死王八蛋,定是故意的! 卫绛咬牙切齿,暗暗地又向墨华添上一笔帐。眼下三叔的命比婚事要紧,为了救三叔,婚事暂且不提! 卫绛继续往上爬,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李氏见之心急如焚,直拉着卫千总的手,边哭边跺脚。 “想想办法呀!她这是怎么了呀!” 三叔摸了圈光溜溜的圆脑壳,哀声叹气。 “这都怪我不好。昨晚上阿绛来找我,又和我说飓风的事,叫我今天别出海。我没听,这不……这傻丫头就做出这傻事来。” “天这么好怎么会下雨,八成是疯了。” “就是啊。” …… 底下有人窃窃私语。卫千总耳尖听见,猛虎一回头,吓得众人闭紧嘴。 卫千总脸色如常,但他心里也觉得尴尬。卫绛三天两头闯祸,尽给他添乱,如今底下船工水手都在看笑话,作为云海洲的顶梁柱,他不能屈! “罢了!既然她喜欢爬就让她爬,把货通通卸下,用其它船走!” 卫千总严声下令,冷酷得不近人情。李氏听后急火攻心,揪住他的袖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阿绛是你的女儿呀!你怎么能不顾她!” 卫千总甩开她的手,只道:“妇人之仁!珍儿,快点把你娘带回去。” 卫珍儿低头道是,然后劝李氏:“娘,你先回去。爹定有主意救阿绛,你在这里,他反而要顾及许多。” 这话说到了卫千总的心坎里,在人面前他瞬间高大且智勇双全。 李氏不依,抹干去泪珠,席地而坐。 “阿绛不下来,我就不走!” “娘,别这样。爹爹不好受,再说别人也都看着。” 说罢,卫珍儿左右扫视,那些人正在看笑话,她脸一红,不由抿紧嘴。 “如今我说话,你们都不听了是不是?来人!把她带回府里!” 卫千总大手一挥,叫来左右随从把李氏拖走。 三叔见状,急忙劝阻:“大哥,莫要动气。儿女父母心头肉,大嫂心急也是应该的。” 卫千总不语,脸上像蒙了层乌云。突然旁边有人大叫:“瞧,那个人在干什么?” 众人寻声望去,就见墨华利落地爬上左侧副桅杆。 乌艚船上缆绳如蛛网,几根桅杆间都有粗绳相连。墨华就踩在粗绳上,小心翼翼朝卫绛靠近,一阵微风或一个轻微震动,他人就抖晃几下,叫底下看客人心惊胆颤。 墨华灵巧旋身,拉住粗缆绳用力一荡,人就像飞似地落在主桅杆上,然后再往上攀爬。 他离卫绛越来越近,卫千总见之暗暗地舒了口气,而后侧首对三叔说:“时辰已经耽搁了。你先让人把货搬走,别误了正事!” 三叔犹豫半晌,点头应声,叫船工水手开始卸货。 此时,卫绛终于爬到桅杆顶处,坐在最上边的横杆上。毒辣辣的太阳照得她眼花,汗都被蒸成白色盐花。 她取下腰间羊皮囊子,往嘴里灌了几口水,喝完之后不幸手滑,羊皮囊子掉落在甲板上,炸开一朵灰色的花。卫绛顺目望去,无意间看到底下有人搬货,似乎是要弃下这条船。 她急了,大叫:“三叔,要来飓风,不要去啊!” 三叔没听见。 她继续大叫:“爹!快拦住三叔,他会死的!” 卫千总不理,两手负于身后,硬得如座石碑。 心血毁于一旦,她不甘心! 卫绛起身站在横栏上,眺望平静无波的大海,万里无风也无云。难道真是她错了吗? “阿绛!” 底下又有人在喊。卫绛低头看去,是平安。他又蹦又跳朝她挥手,看来正在为她着急。 “平安!” 卫绛狂摆手臂,使劲吃奶的力气大叫:“帮我拦住三叔!”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拦——住——三——叔!!!” 卫绛吼哑了嗓子,也不知平安有没有听清楚。不过墨华听见了,他低眸轻扫,在人群里看中一个搬货汉。于是从兜里掏出铜钱一掷。铜钱打中搬货汉膝弯,他“唉哟”大叫跪倒在地,将前边一排人撞翻了。 墨华又掷出一枚铜钱,直击海带胸口。海带抬头,他便朝他做出个手势。 海带收到讯号,一溜烟地窜到人堆里大叫:“兄弟们,有人挨了打!”话落,左右开弓,引起混乱。 这回船埠炸开了锅,搬货汉纷纷扔下手中物围上前。船埠变成戏台,台上就一出乱打武戏。卫家大郎、二郎见状连忙上前拉架,混乱之时,只听见卫二郎鬼嚎:“哎呀,别扯我衣裳……妈的!打人不打脸!” 疯了!彻底疯了!卫千总望着底下乱哄哄的一片,怒不可遏!他抬头看向卫绛,恨得咬牙切齿。 他要亲手教训她! “死丫头!你马上给我下来!”卫千总以生平最大的力气喝道。 卫绛没听见,她望着底下众人又是拍手又是叫好,笑得花枝乱颤。 这回三叔定是走不了了! 就在这时,忽然船身一摇。卫绛差点失手摔下,她心肝吓得怦怦跳,忙不迭地抱紧桅杆。鼻尖有点凉、有点痒,她不禁伸手摸。是水。 “轰隆隆!”天边滚雷,晴朗无云的天忽然变了脸。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噼哩啪啦地砸在卫绛的身上。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卫绛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伸出手去接雨珠儿。真的下雨了! “轰隆隆!”又一道惊雷,乌云翻涌而来。众人停下手里动作,不约而同抬起头,这天真是奇怪,竟然没有半点预兆,先前还是晴空万里,一下子就黑了。 “怕啥,几滴毛毛雨!船照样能开!” 杨二爷在底下发话,令船工快点把货搬上船,好趁这不大的雨快些走。 然而话音刚落,又一层乌云滚来,把天遮得严严实实,一瞬间像是回到子夜。 惊雷接二连三,在空中撕出一道又一道口子。天地混沌不堪,仿佛阴曹地府,幽暗诡异得吓人。 “瞧!龙吸水!”有人大叫,声音里透着惊恐。 卫绛眺望,就看到几里之外有个黑柱连接海与天,柱顶是黑如浓墨的乌云,云中电闪雷鸣,风就是从那处而来,伴着阵阵闪电,呼啸旋转。 飓风果然来了,卫绛说中了! “下雨了!来风了!” “卫二姑娘说得对……神,真是神啊!” …… 先前还在鄙夷、看笑话的人就和这天一样,瞬间改了风向。 卫千总惊诧万分。卫绛救了三叔,也救了卫家生意,但他从头到尾没把她当回事。 就在众人惊喜交织时,卫绛似着了魔,她迎风立上横杆,展开双臂凭雨淋打。笑中带哭,哭中带笑。 她赢了!她保住了三叔的性命!命数可以变,只要她活着! 飓风越来越大,三丈高的巨浪猛地拍打在船埠上。乌漕船摇晃,把卫绛甩了出去。卫绛一把抓住腰带,悬在半空。 “阿绛!” 李氏惨叫,吓得几乎晕厥。卫千总见之脸也僵住了。众人忘了暴雨狂风,只看到娇小瘦弱的卫绛在半空挣扎。她是为救他们的命才落得如此! 卫绛快撑不住了。这风像是藏着刀子,撕割着肌肤,雨打她睁不开眼。她不想死在这个时候,也不能死。卫绛咬紧牙关,顺腰带往上爬,终于抓住了横杆上的缆绳。 又一阵狂浪打来,船剧烈晃动,好似要翻。卫绛不小心脱了手,瘦弱的身子如落花,从桅杆上被风扫落。她大脑一片空白,只看到乌黑无光的天如同一只大手裹着她。 这回死定了! 卫绛双目怔怔,脑中似有盏走马灯缓缓地动了起来,先慢后快……残影一片连一片,最定竟然定格在他的身上。 她又看到了他,他就像只巨大的黑鹰张开双翼朝她飞来,在她快要落地的刹那,手一勾、一收,把她搂入怀中。 耳边蓦然炸开欢呼声,仿佛元宵节时放的爆竹。她迷迷糊糊,埋首于他的胸怀。 一切如梦似幻…… 第18章 解药 飓风呼啸,袭卷整片无极海。大树如弱草,被风刮得七倒八歪,甚至齐根拨掉。船埠处几艘小船翻了,三叔的乌漕船也摇摇欲倒。 千钧一发之际,卫千总顶住了“大梁”,他号令手下把货搬进地库,又分出一批人将沿海渔民、船夫疏散到别处。 众人紧而有序,彻离船埠。 墨华一手拉住粗缆绳,一手抱紧卫绛。落上甲板之后,他立马将外袍脱下,小心盖在卫绛身上,替她挡风遮雨。 不知是冷还是怕,卫绛不停抖擞,人像失了魂魄,双目怔怔。卫家人全都围拥上来,个个面露焦色,一个劲地问:“人没事吧?” 卫绛没有缺胳膊少腿,脸也没摔坏,看样子像没事。李氏吓坏了,“哇”的一声,抱上她哭。 兴许就是这声大哭,把卫绛的魂叫回来了。她抬眸,看见墨华,暴雨之中他笑靥如故,就像一缕不散的魂,是来索命,是来讨债。 不知是不是雨太大,卫绛越发看得模糊。她晃动几下,怎料头沉脚轻,一下子栽倒。 耳边响起惊叫。有人接住了她,臂膀温柔有力。 卫绛觉得不舒服,再也睁不开眼,没过一会儿,她开始咳嗽,咳着咳着咳出了血。 墨华见到触目的红,惊惧交织,他忙拍拍她的腮颊,唤几声:“阿绛。” 卫绛没了反应。 “快!快把她带回去!”卫千总命道。话音未落,墨华就已打横抱起卫绛往卫府跑。 回到卫府,把卫绛送入闺房,李氏忙将常师爷拉来了。常师爷手拈胡须,仔细把完卫绛腕脉后,翻起她眼皮看半晌。 “常师爷。阿绛,要紧吗?她什么时候能醒?”李氏拥上去,眼中噙泪,不敢哭。 墨华敛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等着常师爷的答复,只见常师爷眼露悲色,摇头叹道:“真是奇怪,前几日明明好了,怎么这回来势这般凶猛?” “什么意思?常师爷,我听不懂,请你直说吧。” 常师爷欲言又止,而后勉强地扯起笑:“老夫去找些药来。” 说罢,他驼着背,蹒跚走出门。墨华追过去,在无人之处将他一拦。 “常师爷,我知道您刚才略有保留。您可与我直说,我不会多嘴。” 墨华声音不似以往清脆,沉闷的,心事重重。 常师爷看他浑身湿透,还没换衣,不自觉地提醒道:“快去把衣裳换了,免得着凉。” “常师爷,您先告诉我。阿绛的病有救吗?” 常师爷不想多说,一个劲地点头:“有救,有救。” 墨华不信,目光如刀似剑,狠狠地往老头儿脸上刺。 “常师爷,说实话!” 常师爷唬弄不过去了,无奈地深叹口气。开口前,他环顾四处,确定无人之后,才道:“二妮子的病难治。也许是这次受了累,病来如山倒。凶险啊!” 墨华噤声,幽蓝的眸死瞪着,如含冤而死的吊死鬼。 “没办法了吗?” 常师爷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嗫嚅着嘴唇,不知如何作答。 墨华再次逼问:“真没办法了吗?” 常师爷叹气,很不情愿地说出个法子。 “还魂草可以治,但是会缩短寿命。若能配上鲛人珠,说不定可破这个毒性。不过鲛人珠据我所知贤王府里有。” “贤王府?”墨华眼中闪过微光,随后又凝眉思忖。“这鲛人珠长得什么样?” “长得就像肉枣,龙眼大小。” 常师爷边说边圈起手指比划,忽见墨华神色不对,他顿时警惕起来。 “怎么?你该不会想去偷吗?” 墨华不语,手抵下颏陷入沉思。 常师爷拍下大腿,忙不迭地劝说:“贤王府守卫森严,你也不知道鲛人珠摆在哪儿,再说最快也得一天的马程,你打个来回,二妮子说不定已经……” 常师爷自觉漏了嘴,急忙拿手捂住口。未等他反应,墨华旋身跃出回廊。 “常师爷,你先撑着。明早我定将鲛人珠奉上。” 话音未落,他已不见身影。暴雨倾盆,迷乱人眼。这种天,是丧命天。 几声惊雷贯耳,夜深人不静。 李氏守在卫绛身边,轻擦她额上的密汗;卫珍儿亲手替卫绛熬药,俏脸被热腾腾的雾气熏得通红。 卫千总、卫家大郎、二郎仍在外收拾飓风所留的残局,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李氏担惊受怕,怕阿绛突然走了,他们都见不了她最后一面。 呸呸呸!阿绛好好的,阿绛怎么会走?! 李氏慌了神,忙不迭地握住卫绛小手,在她耳边说:“阿绛,别睡太久,娘等着你呢。” 卫绛手指头动了下,像是听见了。过会儿,她缓缓睁开眼,如梦呓般呢喃。 “我死了吗……” 卫绛终于醒了!李氏顿时破涕为笑,匆匆擦去挂在眼角的泪珠儿,假意数落道:“你怎么会死?不还活得好好的!” 卫绛恍如隔世,她记不清做过什么,只记得梦见了尔娘。尔娘穿着桃花红褙子,头梳圆髻;嘴叼斑妃竹烟杆儿,脚趿着绣花鞋,妩媚放、荡地走到她面前。 她撅起红唇,往她脸上喷了口烟,而后笑问:“你可想我?” 卫绛不语。尔娘继续在吞云吐雾,媚眼含了三分冷。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不喜欢我;拼命地想和我不一样。可你有没有想过,没有我,就没有你。我,就是你。” 说罢,尔娘吐出一个烟圈。烟圈缓缓地落在她脸上,蓦然散成一片迷雾。雾中,卫绛看到一双泪眸,无辜得可怜…… 梦到此处断了,卫绛缓回神思,睁开眼她便回到了人间。背突然疼得厉害,就同撕裂似的,卫绛忍不住哼哼,想要翻个身,只觉喉咙一甜,吐出口血。 李氏惊慌失摸,急忙拿过帕巾擦起她的嘴,念经似地道:“不怕、不怕,常师爷马上就要来了。吃过药、吃过药,阿绛病就好了,不怕……不怕……” 说着,李氏眼眶泛红,可她不敢在卫绛哭,只好为难地苦笑。 卫绛自觉病重了,兴许是上次还魂草的药力没了,从而重上加重。不过眼下,她最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三叔。 卫绛抓上李氏的手紧紧握住,蹙起眉轻问:“三叔……三叔他们还活着吗?” 提及此,李氏心痛如刀绞,后悔当初没能听卫绛的话。她摸起卫绛发线,重重点头。 “活着,他们都活着。是你救了三叔!” 太好了!卫绛展眉,长舒一口气。终于,她尝到重生的好处了! 卫绛想要开口,无奈又是阵猛咳,咳得她泪流满面,说不出话。常师爷来了,二话不说往卫绛嘴里灌了一勺药。 这药难喝得要命,卫绛直想吐。常师爷拿帕捂上她的嘴硬是不让她张嘴。 苦药过喉,夹了几丝清凉。卫绛的嗓子不痒了,呼吸顿时舒畅。常师爷慢慢松开手,如释重负。 “常爷爷。” 卫绛的力气都咳没了,想笑也只能虚弱地扯下嘴角。 常师爷心疼她,蹙眉道:“别说话,多歇息。” 卫绛不依,侧首和李氏说:“娘,我想和常爷爷聊几句。你先去睡好不好?” 李氏不愿意。卫绛再三恳求下,她才肯出门,说是去拿东西。 屋里只有卫绛和常师爷了。卫绛自知身子骨快撑不住,直截了当说:“常爷爷,我偷了你的还魂草。” 常师爷听后未露惊讶之色,似乎早就知道。 他叹息摇头道:“傻丫头,你这般做何苦呢?” “因为我有许多事没做,我得有副好身子才行。常爷爷,你再帮我一次好不好?我知道你还有三根还魂草,帮我把身子弄好,命长命短,我不在乎。” 卫绛苦苦哀求,水汪汪的大眼叫人无比心疼。常师爷不是不肯,而是不敢,怕万一用得不好,卫绛不但病没除,说不定还会一命呜呼。 卫绛看出他的心思,自嘲似地笑了起来。 “眼下我和死人有何区别?天天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只为多吸几口气。这种日子还不如去死。” 说着,卫绛握上常师爷的手,万分诚恳地说道:“常爷爷,若你真为我好的话,就帮我这一回。就当是赌,输赢我都认了。我不想在床上躺一辈子,整天与药为伍。” 常师爷略有心动,他垂下头似乎犹豫不决。卫绛只得继续逼他。 “常爷爷,我求你了。” 常师爷嚅起皱巴巴的老嘴,颤了半天,心不甘情不愿地挤出一个“好”字。不过他说得等到天亮,至于是何原因,也没详述。 常师爷是在等鲛人珠。鲛人珠与还魂草一样,可救人性命,也可毁人一生。常师爷从没试过将两者放一块儿,他只依稀记得师父从说过“可用”。 眼看天快亮了,墨华杳无音讯。大雨依旧倾盆,声嘈嘈,磨人心肠。 第19章 谜底 雨夜过去了,好不容易盼来天亮,可是落到房里的光未能消去焦愁,反而越演越烈。 卫绛的病更加重了。她咳个不停,药都止不住。卫千总和卫家大郎、二郎赶来时,她已经咳了半盆血。 一夜未歇,卫千总眼里布满血丝,他见到小女儿歪躺在榻,面比霜白,心里愧疚难安,似有把钝刀割磨,疼得拖泥带水。 他没有听她的话。若当时他直接下命把货运回库里,卫绛也不会在杆上呆这么久,更不会被飓风暴雨打落。 千般万般皆是他的错! 卫千总坐到榻边唤了声阿绛。卫绛双眸紧闭,像是睡得沉。李氏坐在一旁抓着卫绛的手,卫千总靠来时,她不自觉转过身,哭肿的双眸遮盖了怨愤。 三叔闻讯也赶来了,他看卫绛病入膏亡,模样可怜至极,不禁扯开嗓子大哭。 “唉呀!我的好侄女啊,都是三叔害了你!三叔就应该听你的话,别去出海啊!” 破锣似的嗓门盖过外边大风大雨。卫绛被吵醒了,她虚弱地睁开眼,嘟囔句:“吵死了。” 三叔一听立马收声,小心翼翼地低头,伸手在卫绛眼前晃了晃。 卫绛抬眸环视,满屋子的人围在榻边如同悼念。不过众人之中少了一个,她垂眸,不愿多想他。 还没死,卫绛就闻到棺材味儿了。想想又得死一次就觉得滑稽可笑。况且这辈子比上辈子活得更短,虽说她救了三叔,但还没帮卫家摆脱覆灭的厄运。 墨华……脑中浮现出他的影子。本是清醒,琢磨起他来,卫绛又糊涂了。 “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卫绛下逐客令,她得留个空闲好好思考。满屋子的人不想走,最后还是常师爷出面。 “大家散去吧,阿绛得歇息,你们站在这儿抢她的气了。” 三言两语,常师爷把人清光了,他自个儿也退出门外。 耳边终于清静了。卫绛深吸口气,还未吐出又猛咳起来。嘴边一块帕子已染红,她又换了块新的垫上。 “咯吱”一声,对墙的窗户开了,突然有个人钻进来。卫绛吓了一跳,眯眼看去,没想到会是平安。 平安被他们拦在外头不让进,只好出此下策。他踮脚悄悄走到卫绛榻边,轻声道:“阿绛,我来看你了,你没事吧?” 平安满脸焦急,眉头拧着肉疙瘩。卫绛看见他心里泛起丝丝甜意,她莞尔而笑,从被中伸出手。平安见之忙不迭握上,没想她的手冰冷刺骨,就像寒冬里的石头。 平安心疼坏了,颤着手,匆匆忙忙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囊,然后取出锦囊里的东西。 一粒龙眼大小的肉枣,红中带黑。 平安把它硬塞进卫绛嘴里。卫绛不想吃,吐了出来。平安又塞到她嘴里,说:“这个肉枣是好东西。” 卫绛嚼了几下,略腥。 “一点也不好吃,又硬又臭。” 卫绛边抱怨边咕噜咽下。平安松了口气,浅笑不由自主爬上眉头。 “别急,你的病会好的。” 他紧握着她的手低声呢喃。 卫绛知道他有心安慰,但她心里实在没底。这次病来与之前不太一样,兴许就是常师爷曾所说的“反噬”,还魂草没能治好她的病,反而令病根更深更重。 她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可……重生之后有好多事没做,她怎么能轻易死去? 世事无常,说不定过了今晚她就得重回地狱,所有心血必将付之一炬。 卫绛心有不甘! “平安。” 卫绛突然抓紧平安的手,指甲用力地嵌入他手掌。平安被吓到了,不由抖擞。 卫绛盯着他的眸子,一字一顿道:“若我死了,你一定要帮卫家。答应我!” 卫绛霸道得不容反驳。平安心里咯噔,愣愣地看着她。 “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你。” 平安点头应下,语气里竟然有几分为难,几分犹豫。 卫绛未能听见,她累极了,连吸口气都觉得吃力。她不由闭上眼,想要歇息会儿。突然,胃里似燃起一把火,烧得她浑身发热。 “疼……好疼……” 卫绛蜷起身子,在榻上打滚。外边有人听到动静,要进来了!惊慌之下,平安连忙转身从窗户处逃走,待他一走,常师爷正好赶来。 “常师爷!救我!救我……” 卫绛吸不上气,蜷身发抖。常师爷见之就知坏事了,他不能再等墨华了! 人命关天。 千钧一发之际,常师爷死马当活马医。他给卫绛用上还魂草,再施以金针还魂术。到晌午,卫绛的气息渐渐顺畅,半死之躯活过来了。 沉闷死寂的房里有了笑声,众人心石落地,除了常师爷。 雨淅淅地下,风吹得叶飞花落。墨华说好早上回,此时仍不见踪影。 该不会被贤王府的人逮到了吧?! 常师爷在药庐里踱步,越想越是心焦。忽然,墙处落下个黑影,像是猫灵巧跃过,然到了地上又笨重滑倒,几番挣扎爬不起身。 常师爷眯起老眼,看清是墨华,他顿时大松口气,撑了伞两三步小跑过去。 墨华伤痕累累,落地之处瞬间聚起一滩血池。常师爷见他脸色霜白,上身剑痕不算,背上还插半支箭羽,二话不说先把他扶到药庐里。 “卫绛……她怎么样了?” 墨华气若游丝。 常师爷拿铜剪“咯嚓、咯嚓”剪开被血浸湿的墨衣,低声道:“今早凶险,等不及你,就给她用了还魂草。命是救回来了,只不过……唉呀!小子别动,差点剪到你的肉!” “只不过什么?”墨华没听他的话,依旧扭身转头。“常师爷,你不是说还魂草减寿吗?那阿绛的寿命岂不是——” “叫你别动!” 常师爷一巴掌把他的脸打别过去,嘀嘀咕咕埋怨。 “以我的医术你还担心什么?还魂草会减寿不假,但有我在,还怕治不了二妮子吗?!我计量都算准了,待二妮子病好,她定是活蹦乱跳,活到老!” 常师爷胸有成竹,话说得响亮,可是心里并没把握。他清楚还魂草这药说不准,也算不出卫绛的寿命,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让墨华安心。 墨华心乱如麻,疲惫的身子已撑不起他思绪,脑子成了空壳。他听不出常师爷话中的猫腻,只喃喃低语: “我没找到鲛人珠……我救不了她……” 他语气低沉,听来自责。常师爷知道他闯龙潭虎穴已不易,要在龙潭里偷龙珠,岂不是难上加难? “华儿,这不怪你。说不准呀,鲛人珠早被贤王自个儿吃掉了。眼下,只要二妮子没事不就好了吗?你别想太多。” 常师爷好心劝他,一边说一边拿钳拨去墨华背后的残箭。鲜血如泉水,潺潺涌出,常师爷立马糊上止血膏,然后将烧红的铁烙在血洞上。 “滋……”的一声,烟处尽是肉焦味。墨华一声不吭,惨白的脸上冷汗密布,沿着他俊逸如画的轮廓滴落下来。这身子好似不是他自己的,只有想到卫绛时,他才觉得痛。 墨华舔下干裂的唇,反复思量。 “常师爷,这事你别对任何说,包括卫绛。” 他声音低沉,听来费力。常师爷多了句嘴,问:“为何?” 墨华不想说,他也说不出口。曾几何时,他睥睨万物,桀骜不驯,而眼下他却担心自己会招她的憎恨,亦或者让她失望。 这般感觉没来由,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何时她变得这么重要了,她不应该是枚棋子吗? 墨华垂眸,深掩心事。常师爷拿块浸过药的布擦起他身上的血污。触到伤处墨华忍不住抽下眉角。常师爷见之冷哼一声,故意下重手上力道。 “你也真是胆大包天,连贤王府都敢闯。如今天下虽动荡不安,但毕竟人家还是王爷。再说了,贤王一直想动无极海,别让他抓到把柄!” “他们不知我身份。”墨华斩钉截铁道。 昨夜他蒙面潜入贤王府,一心只为鲛人珠,没料找寻半日只找到个空盒,退出去时不幸触动机关。好在他命大,抽身及时,贤王府的人未能抓到他。 常师爷仍在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 “你呀,年轻气盛,别太莽撞。若不是为了二妮子,我才不会让你去贤王府。” 常师爷帮墨华上完药,拿来绷布,里三圈外三圈将他裹成毛毛虫。 “你先在我这儿躺会儿,我去帮你弄身衣裳。二妮子的事你别担心。”说着,小老头儿驼着背,往门处走,忽然他立定,转过头叮嘱:“不许在我这儿抽烟杆!” 墨华颔首莞尔,浅笑无痕。待常师爷一走,他就在柜子里随便找件衣裳裹身,然后走出药庐,想去看卫绛。 雨声滴滴答答,犹如他的心事凌乱。 第20章 伪装 卫府是讲规矩的,墨华想见卫绛得先得李氏应允。李氏忙于卫绛的病,早忘记墨华这个人了。见到他后,李氏惊讶,关切问道:“你受伤了?” 墨华嘴唇干得发紧,是失血太多的缘故。他不知此时自己的面色有多苍白、多难看,只云淡轻风道:“没事,受了点小伤罢了。阿绛她好了吗?我能不能去看看她。” “好了,不过人还睡着,我带你去见她。” 说罢,李氏领墨华穿过月牙门洞,上了楼阶。墨华两脚虚浮,踩上楼阶就如踩着棉花,摇摇欲坠。 两眼已发花,墨华硬咬下唇,让自己清醒。 到卫绛门前,听到里面闹哄哄的。开了门,就见卫大郎、二郎,旁边竟然还有平安。卫绛就坐在平安身侧,面色红润如娇花。 “咣”的一下,墨华的眼彻底花了,脸不是白,而是绿。 卫二郎回头看见他,嘴贱嚷嚷道:“墨兄来了呀,正好阿绛醒了,快来坐。” 说罢,他伸手把墨华拉来,按上圆凳。一下子,卫绛夹在墨华与平安中间,立场尴尬。 墨华坐下之后,不自觉地拉整衣襟,好遮住里边的绷布,不过他身上的药味太浓。一进门,卫绛就已经闻到了。 卫绛眼角一飞,瞥他一眼。他笑得有些牵强。 卫二郎不正经地戏谑道:“咦?墨兄,你这身衣裳咋这么小?不像你平常穿的呀。” 卫绛听后又往他身上瞥。这袍子绷得紧紧,纹样老气,像是常师爷的衣裳。 墨华定是受伤了,而且很重。 卫绛心中起了异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故作无视,转头朝平安说笑。 平安脸上的笑仓惶消失,墨华来的瞬间就抢走他的位子,这位子是无形的,他没抢回的资格。 好在卫绛站在他这边,平安撑回几分面子,变得硬气了,面无惧色迎上墨华难以捉摸的眼神。 “墨大哥,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平安假装关切,觉得自己遮掩得很好。 “无碍。” 墨华勾起唇笑,惯有的笑又爬上眉梢,他根本就不把平安放眼里。 “对了,你怎么会来?” 墨华反问。平安听到的却是另层意思——你没资格来。 凭什么?!平安笑容变僵,隐约浮起一丝怒。 “我是来看阿绛的。” 平安理直气壮,毫无愧色,真要论先来后道,墨华才是不够格的人。 房中,卫大郎留神追看他俩神色,心中已明了。卫二郎似乎觉得还不够乱,加油添醋,猛火爆炒。 “是呀,他还送东西来了。墨兄,你空手而来,这不对呀。” 墨华几乎连命都送上了,还有比这更贵的礼吗? 卫大郎剜了卫尉一眼,替墨华正身。 “墨华帮忙救了卫绛,这已经足够了。” 说罢,他起身,将卫二郎的领子一提。“咱们无关人还是走吧,让他俩说会儿话。” 卫大郎把卫二郎拖走了,平安依旧坐在平绛身边,舍不得走或不愿意走。卫大郎进门,又把他拖走了。 闲人散尽,屋内只剩卫绛和墨华,苦涩的药味、清凉的金创膏味……明明该是泾渭分明的两种味道,却暧昧地纠缠起来。 卫绛不知该怎么对他,是以尔娘的心思,还是以卫二姑娘的身份?不管是谁,都应该恨他才对,而眼下卫绛却软了,毕竟是他救了她。 “你的伤没事吧?”卫绛开口,她本打算不这么说,可这话像是自个儿冒出来,不受她控制。 墨华莞尔,一双蓝墨色的眸温柔似水,所有伤痛被她这不情愿的关心埋住了。 “还好。”说着,他不自觉地去摸烟杆儿。 没了!低头看去,这才察觉是常师爷的衣袍。 没烟杆儿,他不自在,手捏搓衣角,再摸摸胸口,突然变得腼腆毛燥了。 就在墨华手足无措时,卫绛觉得有些闷,胸口像被堵住似的,无法喘息。她起身将房里的窗户打开,然后坐回原处,无意间抬眸,又见到他似笑非笑的脸,一双眸深邃到迷离。 卫绛也不自在,再起身换张凳坐,好离他远些。坐下后,她不自觉地翘起二郎腿,不经意地露出尔娘惯有的媚气。此时她年纪太小,看着就有些不搭调。 墨华未觉得怪,心里反而腾起一种说不上的味道,魂魄中有什么正蠢蠢欲动,就好似蚂蚁刚破土,正要沿他血脉骨髓到处爬。 墨华觉得痒,心痒,伤口也在痒。他蓦然站起身,一把抓住卫绛手,狠狠拽过来。 卫绛未来得及反应就落到他的怀里,她吃了一惊,缓过神后不由推他,叫他放手。 墨华置若匿闻,手钳住她的腰往上托举,将她摆上桌案。 “我见过你……许久之前……” 他在她耳畔低语,炽热的气息紊乱拍打在她通红的腮颊上。 他茫然,而她清醒。他们在一起三年了,她熟悉他身上每处,知道亲他哪里,他会失控。当初,他们就以这般姿势交、、媾,在花楼桌案上留下她的初红。 不知是不是药的缘故,卫绛浑身无力,她咬着唇再也推不动他。他涎着脸越逼越近、越逼越紧。 卫绛情不自禁避开他的双眸,眼角低瞥,见他衣襟处溢出血,再往里入,衣下的绷带一目了然。 他果然伤得很重,他去哪儿了?为何会伤成这般? 卫绛思绪零乱,时而松散时而紧。松散时,她不知自己是尔娘,还是卫绛,迷乱得不着边际;紧时,她知道眼前人是害死卫家的凶徒,她应该警惕,应该恨他,应该趁他负伤杀了他。 不管何种思绪,墨华靠近刹那间全都无踪影。他低头吮起她的耳珠,牙轻咬。 卫绛整个身子不自觉地收紧,僵硬得发寒。惊惧仓惶交织,她害怕,她想逃。 墨华蓦然俯身,吻上了她的唇畔,太过用力,牙磕到她的门牙。酸、疼、苦、麻……嘴里像打翻五味瓶。他半寸软香灵巧如蛇,霸道地在她口中放肆,卷走所有不适的味道。 卫绛迎合他,不是她想,而是这副身子,它像有自己的意识,贪婪地吸吮睽违已久的情、欲,它曾尝过情爱滋味,曾沉浸在暗无天日的欢浪之中。 腿自觉地环住他腰际,双臂不受控制地兜住他脖颈,柔若无骨的身躯似在对他说思念。 墨华把手探入她的衣襟,尚未成熟的丁香乳好似两只乖巧的雀儿,尖尖的小喙触上他掌心。他想用力揉捏却怕它会碎,轻轻地以手相裹。 忽然,卫绛抖擞了下,魂魄归位。她羞恼不堪,硬将不听话的身子从他掌心里拖出来,然后抬手狠扇他一掌。 “啪”地一声,无比清脆。墨华惊梦,瞪起眼,直愣愣地看着她。 “你……你不要脸!” 卫绛咬牙切齿,低声嘶吼。恨意若有利爪,它已将墨华撕成碎渣。 墨华不怕这一巴掌,他刚才尝过她的香甜,嫌不够又黏了上去。不管卫绛如何打他、咬他、踹他,他皮厚如铜墙,非要占个上峰。 这回卫绛无比清醒,她可不想再被他占去便宜,狠狠地往他伤处撞。终于,墨华动摇了,他吃痛后退几步。趁此,卫绛连忙跳回地上,正想转身,门突然开了。 是平安,有预谋地出现在这个时候。他眼色狠厉,如两支怨毒的箭,直刺墨华。 “我东西落下了。”平安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改往日柔弱,硬生生地把墨华从原处推开。随后,他转头看向卫绛,温情脉脉。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鸠占雀巢,还占得如此理直气壮。即便墨华对她怎么样,他也管不着分毫。 “没……没有。” 卫绛大事化了,小事化无。她不是怕墨华,而是不想在平安面前难堪。 平安看到她嘴上一抹红,像血。墨华唇角也有。他俩不自知,一个若无其事,另一个尴尬地遮掩。 平安心里窝着火,甚至有几分委屈。墨华抢了属于他的东西,他却连打滚撒泼的资格都没有。 这笔帐不能放过他! “平安,你落下的是这个吧?” 墨华随意地从地上捡了个东西,笑眯眯地问道。不等平安回话,他就把手中之物塞给他,然后一推、一关、一锁……屋中又剩下他和卫绛。 墨华伸出食指,轻轻抹去卫绛唇上的鲜血,露出奸计得逞的笑意。 “他已经看到了……” 卫绛火冒三丈,抬手又补上一巴掌。墨华笑着挨下了。她不解恨,咬牙再次抬手,而这回墨华却一把接住。 他收敛起眼中笑意,肃然而道:“让他走吧,这个人你不能信。” 第21章 情宴 一个会害死她全家的人,让她别相信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平安。 卫绛微怔,缓过神后她笑了,仿佛听到个极好笑的笑话,止也止不住。 墨华知道卫绛不信,他不死心,继续道:“平安身份可疑,兴许是哪里来的探子。” “那你呢?”卫绛收敛起狂笑,低声反问,眼中尽是恶毒的嘲讽。 “你最可疑,你到卫家是什么目的,你自己清楚!” 墨华被她将了一军,不禁语塞。忽然之间,他又怒气横生,委屈、不甘混成一团,在心里焚烧。 “你冤枉我!”他像个词穷的小娃儿与她争辩,说不过她便露出任性的无赖样。 冤枉?!卫绛嗤笑。血洗卫家之日他在哪儿?卫家灭门之后,他又在哪儿? 是他抢了爹爹苦心建起的船队,以及这片原属卫家的云海洲,他竟然有脸叫冤枉! 卫绛咬牙,愤恨地推开他。 “今天我就当被狗啃了!往后你别再对我动手脚,也别再提订亲的事。我和你成不了双!” “那你爹定会把你姐姐许配给我。” 墨华切入要害,一剑封喉。他敛起笑,深沉得可怕,仿佛已了然一切,步步都算计得分毫不差。 卫绛瞬间落入下风。 前世,他是天底下最好的情郎,至死都宠溺着她。而他真正可怕的一面,她又知道多少? 墨华以眼在问:“你来?还是她来?” 卫绛不由打个寒颤,缓过神后她恼羞成怒,抬手拼命捶打他。 “混蛋!王八蛋!你敢动我姐,我杀了你!” 血溢出衣襟,犹如一朵耀目红花盛放开来。墨华似有铜皮铁骨,被她击中伤处,面不改色,一声不吭。 卫绛使尽了力气,双臂渐渐垂软。她不愿再看到这个人,颤手指向门处,从齿缝中逼出一个字:“滚!” 一抹悲色,稍纵即逝。墨华心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她不信他,而他心里的确藏有见不得光的打算。 思忖半晌,墨华选择沉默,他如她所愿,转身离去。 卫绛的心被气得痛了,她不自觉地摸起他亲过的唇。一股血腥味,是来自他的口。这回她没抿出复仇的滋味,而是伤痛与不甘。 忽然,平安进来了,原来他在门外并没走,墨华一离开,他就像只耗子溜到卫绛身边。 平安看出卫绛不开心,忧郁的美少年拿出怀里帕子,擦去她嘴上红迹,而后关切问道:“他没怎么你吧?” “没有。” 同样的回答,底气却略显不足。 平安心有明镜,愤恨得要命,可他能如何?墨华是与她订过亲,名正言顺的正主。 眼下,先把愤怒放一边,他想让卫绛高兴,低头吐出舌头,做个鬼脸。 咦?她没笑。他又摆出斗鸡眼,装作痴愚儿。她终于笑了。 卫绛心中阴霾被傻呼呼的平安趋走了。她不由拉住他的手,踮起脚尖亲下他的腮颊。 “平安。我喜欢你。” 她说得很用力。“你”字咬得重,是为了赶走心里的“他”。 平安顿时呆若木鸡。惊喜来太快,他承受不住,过半晌,方才缓神。 忧郁下了平安的眉头,他欣喜万分,情不自禁把卫绛拥到怀里。 “我也喜欢你呀!” 他兴奋得发颤,卫绛感觉到了。他身上有股清香,很淡却足以盖过墨华留下的气息。卫绛的心无着落,即便靠在平安怀里,她依然觉得慌乱。 慌乱什么?不知道…… 过黄昏,风停雨止。天边出现火烧云,将海与天染得五彩斑斓,像极了他的眸子。 墨华恬不知耻又跑来了,他送来三颗碧海珠,个个都有儿拳这般大。 碧海珠是珍珠中极品,因绿得发黑故得“碧海”二字。 十粒小的碧海珠值五两黄金,且有市无价,更别提儿拳般大小。而这三颗万两金的碧海珠,被磨成粉入了卫绛的药。 三颗碧海珠能换十门火炮。卫绛咕噜咕噜一口闷下,也不提半个“谢”字。 墨华对卫绛的好,李氏都看在眼里,她不知卫绛为何老排挤他。 李氏想劝劝自己闺女,卫绛却道:“神仙说,姓墨的不是好人,得把他赶走。” 李氏哭笑不得,对她直摇头:“你呀,就是讨厌这桩婚事。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你都摔死了。况且,他为救你受了伤。” 卫绛不听,因为她知道,这事和他之后的所作所为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墨华狡猾如狐,说不定他是在诓骗,诓骗她的好感、诓骗卫家的信任。 卫绛在心里烙上他的坏,一本正经道:“娘,以后你别再我面前提他了。我不喜欢他。” 李氏听了这话不知如何是好。墨华这么贴心的孩子,卫绛硬是不要。李氏真后悔当初给她起这个名。卫绛,卫绛,犟得像头牛。 好在有卫绛这头犟牛,三叔活了下来,他们的货也保住了。如若不然,这笔损失无可估量,甚至叫卫家无法在无极海立足。 飓风肆虐过的无极海,满目苍痍。身为云海洲的顶梁柱,卫千总拨出银子、木材为渔民、船夫的破房修缮,还拿出一笔钱捐庙,以保平安。 本都是可以省去的事,就因他没听卫绛的话,弄得极为狼狈。 卫千总惭愧,觉得对不起卫绛,然而他又拉不下脸,去和小女儿赔罪。 卫绛知道爹爹就是这么个人,心里也不过分责怪他。眼下,最要紧的是那批货,哪怕立马发船出海,到琉璃界也来不及。赔钱是肯定的事了,她不由为此担心。 晚膳时,卫千总在西院聚英堂里设宴,为去晦气,也为款谢这几日与他奔东赴西的兄弟们。 卫家好久没这般热闹了。里里外外几十桌酒宴,三百多号人,酒都是五坛五坛的上,肉一大盆一大盆的送,跟大过年似的。 卫绛心里默默估算,她这财大气粗的爹把前批货的利头都用得差不多了。这样子花法,卫家不倒才怪。 卫千总固执,说也说不听。他对兄弟们义气,却不知将来有人会彻底背叛他。 这道关卫绛想替他把住,正好趁今天这时候,摸摸周遭人的底。 这是卫绛头一遭在大庭广众下正式露脸,在船埠闹事那次不算。她长期病卧,比同龄姑娘娇小,更是与她貌美如花的姐姐不能比。 在这弱肉强食的天地里,卫绛是那么的不起眼。不过见着她的水手、船工,还有几位船老大,都向她躬身行礼,极为恭敬地唤一声:“二姑娘,好。” 众人听到“二姑娘”纷纷起身,拱手抱拳以示敬意。 卫绛在他们中间个子最小,忽然间就成了最高大的人。她一一拱手回礼,举手投足就是小大人的模样,但如今,没人会再嘲讽她。 晚宴时,卫千总、杨二爷,以及三叔他们坐于主席。卫绛和李氏、卫珍儿几位女眷坐于副席。其它人皆坐于庭中几十个圆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奴婢厨子来回穿梭,端上热腾腾的好菜。 无意间回眸,卫绛又见到墨华。他坐在卫二郎边上,身穿墨袍,青丝高束,以墨玉为扣。他脸色不好,苍白得像上过脂粉,笑起来有气无力,似乎疲于应付这热闹场面。 卫绛忍不住多看他几眼,他伤得很重,也不知去哪儿闯出祸,可转念一想,关她屁事。 卫绛神色自若,入席之后她就像渴坏了,拼命往嘴里灌茶。她喝得太急,一不小心呛到了,忍不住猛咳。 她这般一咳嗽,主席上的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包括墨华。 “阿绛没事吧?” “呛到罢了,没事,没事。” …… 李氏忙作解释。卫绛的病牵扯太多人的心,稍有风吹草动,别人就以为她病发了。 听到卫绛无碍,众人大松口气,转回头继续喝酒谈笑,而墨华的眼锁在她身上再也没挪开。 墨华已然忘了卫绛对他拳打脚踢,只想着劫来的亲吻。她明明喜欢,为何非要装出恨他的样子。 或许心有灵犀。卫绛见过他后,也想起那一幕来。她心弦微颤,唇似火灼,烫得她的脸跟着发红。 “阿绛!” 有人叫她。她正好遮掩起羞恼,抬头看去。 是三叔,他手端酒碗,绕过素屏,乐呵呵地要敬她一碗酒。 “乖侄女,让三叔敬你一杯酒,若没有你,三叔已经见阎王了。你真是神了,咋知道飓风会来?咱们行船几十年的老手都没料到哇。” 卫绛一本正经胡诌:“我说过,我梦见过神仙。” 众人没再笑她。三叔立马站得笔直,把酒碗恭敬奉上。卫大郎抢先一步,替卫绛挡下这杯酒。 “三叔,阿绛还病着,别让她喝酒。” 三叔恍然大悟,连拍光脑门,憨厚地裂嘴大笑。 “对对对!我咋忘了呢。” 说着,他把枪头转向墨华,呵呵笑着道:“那我就敬你,多谢你救了我家阿绛,这酒你无论如何得喝。” 这时,卫千总也把酒盏举到墨华面前,沉声道:“华儿,多谢你救小女。” 提到“小女”二字,卫绛从中听出怜惜之意。李氏趁此时机在她耳边小声说:“你爹知道错怪你了,但他拉不下这张脸,你别和他怄气。” 卫绛乖巧地点点头,然后朝卫千总看去,却未曾想素屏后,那个人依然在看她,双目如炬,似乎恨不得烧穿中间这道碍事的玩意儿。 这人还真不知廉耻。 第22章 转机 卫绛被墨华盯得不自在,连灌几杯茶之后,她就称内急,要上茅厕。 卫绛起身走开,卫珍儿的眼就跟在她身后,直至人不见。 卫珍儿早已察觉墨华在眉目传情,刚才就见卫绛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纠结得很。 眼下,卫绛走了,卫绛儿偷睨墨华,果然他也变乖了。 卫珍儿忍不住从袖里掏出玲珑镜,放在桌底下偷照。今天她梳了桃心髻,用的胭脂是都城里最贵的芙蓉红,身上穿戴端庄大体,可比这桌上的俗妇漂亮得多。 可惜……没人看她,转眼过来的都是些粗俗货,她被他们色迷迷的眼睛恶心坏了。 卫珍儿又朝素屏看去,墨华正与卫大郎喝酒。他手指细长,看不出指节,握杯姿态好看又不失稳重。 忽然,墨华转过眼来。她心里一吓,连忙摆出端庄娴雅的模样,故意留他七分侧颜。 眼角一飞,墨华已把眼转回去,根本没看她。卫珍儿略有失落。 真是花开无人赏,草贱有人摘! 卫绛回来了。 卫珍儿唇角一勾,浅笑大方得体,然后持筷帮她夹上几道热菜。 卫绛坐下就看到碗里满当当的,笑着道了声“谢”,暗地里觉得姐姐还和以前一样好。 三叔母一笑,亲昵地携起李氏的手,夸赞道:“瞧瞧你真是好福气。生的两个儿子样貌俊郎,生的女儿又是貌美如花,感情还这般好。唉……哪像我家,吵得我心肝儿疼。” 卫绛侧首与卫珍儿相视一笑。 “那可不是吗。”杨二叔家的方氏插话道。“咱们的珍儿是出了名的漂亮人好。如今呀,阿绛也出风头了,他们都说阿绛是海龙王的女儿。这不,说来飓风就来飓风,救了好多人的命呢!” 方氏就怕自己落下风,往死里夸卫绛。 卫绛听不下去,尴尬地笑着道:“二叔母,太抬举我了。” “哎呀,哪里的话。咱们家杨二老是在我耳边夸你呢!” 说罢,方氏咯咯呼地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就像打翻了一车核桃。 卫绛故作含羞垂首样。这时,厨子端来一大盆煎红蟹,卫绛最爱吃这个,一高兴,啥都忘了,只顾着品蟹。 整桌子人都在大快朵颐,只有卫珍儿未动,她不喜欢这道菜,因为吃起来动作太过粗俗,吃完之后满嘴满手都是油,手上还带腥味儿。 卫绛注意到了,轻声问:“姐姐怎么不吃?这个可鲜美了。” 卫珍儿莞尔:“我不爱吃。” “来,尝尝看。” 卫绛捡了只最肥美的蟹,挑出蟹黄、夹出雪白的蟹肉放入卫珍儿小碗里。 卫珍儿尝了几口。真鲜! 卫绛见她笑了,又拆两只蟹,细心挑出蟹肉摆她碗中,然后舔起手指,吮得津津有味。 卫珍儿瞥见。真粗俗! 啃蟹啃得正起劲,忽然有五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走过来,个个手里捧着大酒碗,站成一排像堵肉墙。 “卫二姑娘,咱们是二爷船上的!特意来敬酒!” 这五人喊话,声音震耳欲聋。卫绛顾不上舔手指,连忙寻声看去,原来是杨二爷手下五个兄弟。 他们来敬酒,卫绛也不扭捏,想以茶代酒,先干为敬。刚把茶盏放嘴边,却听杨二爷在嚎:“哎呀,咱们敬二姑娘酒,二姑娘可不能喝茶呀。” 杨二爷像是喝醉了,腮颊驼红,说话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在海上干活的都是硬汉子,讲究规矩。虽说卫绛身子不好,但五个大酒碗,换不来她一口酒,这五兄弟终究有些不高兴。 卫珍儿小声怂恿道:“妹妹就给点小面子,他们是杨二叔手下的老伙计。别多喝,抿小口就行了。” 卫绛也是这么打算的,于是就把茶倒去,斟满烈酒。就在这时,一道墨影悄无声息落在她面前,挡住了五兄弟手上的大酒碗。 “诸位兄弟,阿绛身子不好,不能喝酒。若兄弟们不嫌弃,我替她干,兄弟们随意。” 是墨华,特意帮她解围来了,只见他右手捧酒碗,左手提酒坛,咕噜咕噜喝下一碗酒后,接二连三又倒了四碗酒,仰起头直往嘴里灌,每碗都喝得滴酒不剩。 喝完第五碗酒,墨华倒碗示净。底下顿时响起炸锅子般的叫好声。五兄弟撑了面子,高兴!捧起酒碗喝个精光。 卫绛闻到一丝血腥气,是从墨华身上飘来的。他伤没好,这般猛喝酒,简直不要命了。 卫绛不自觉地夺下他手里酒碗,瞪他一眼,嗔怒道:“谁要你帮我出头?” 英雄救美,美人却不领情。被她这般瞪着,墨华微愣,不禁有似曾相识的错觉。 底下有人吹哨起哄,大叫:“亲一个,快亲一个!” 被埋在人堆里的平安看着这一幕,脸色顿时阴沉了。卫珍儿心里也不痛快。 墨华微微俯首,在卫绛耳边低声笑问:“要不要听他们话,亲你一下?” “和你说的话,你当屁放了呀?” 卫绛把酒碗重重塞回到他手里,语露威胁。墨华讨个没趣,也不生气,依旧与弟兄们笑闹。 过会儿,他见卫绛离席,突然调转枪头,对着卫珍儿笑了起来。漂亮的眸子似与星辉相映,看得卫珍儿心儿怦怦乱跳。 莫非他看来看去还是觉得我好?卫珍儿暗自寻思,不由自主轻托鬓花,面上装得无比矜持。 墨华端起酒,貌似恭敬,道:“敬未来妻姐一杯酒,望妻姐好生待我阿绛。阿绛若有得罪妻姐之处,也请妻姐包涵。” 墨华绵里藏针,话中有话,特别是“包涵”二字,像是特意点穿她刚才的把戏。 卫珍儿伪善的脸皮被硬生生地剥去了,紧接又是一盆冰水淋头。她大吃一惊,缓过神后,怒也不是,笑也不是;接也不是,拒也不是。 斟酌半晌,卫珍儿尴尬地受下这杯苦酒,笑着回道:“墨少言重了。我当然会好好待阿绛。” 听完她这句话,墨华喝干碗中酒,然后坐回原处。 这时,卫绛从茅厕回来了,她看见卫珍儿面色不对,却没往深处想。一坐下,她就开始拆蟹吃。卫珍儿心思已不在这处,吃什么都如同嚼蜡。 杨二爷家的方氏继续溜须拍马,道:“大嫂,你家闺女真有福气,最好的男儿都被她挑去了。看这墨华人长得俊,本事也厉害,咱们真是羡慕死了。” “就是,他俩什么时候成亲?明年能不能喝得上喜酒?早些告诉,我们也能准备呀。” 不知是谁,不合时宜地问了句:“珍儿可有着落?” 卫珍儿面露尴尬。方氏忙帮她打圆场:“珍儿长得这般美,还怕嫁不出去吗?” 这话让卫珍儿高兴了,可不知谁又了说句:“漂亮是漂亮,就怕人家高攀不上呀。” 卫绛瞥见卫珍儿面色阴沉,像是要怒,便挺身出来帮她说道:“神仙告诉我,我姐将来定是官夫人,不信你们等着瞧。” 卫绛一开口,没人敢反着说,皆点头道是,一笑而过后又扯起别的话茬。 卫绛这般帮忙,卫珍儿暗地里却恨得咬牙。谁不知墨华原本是看中她的,可卫绛一插足,她就沦为别人笑柄,连原先待她殷勤的墨华,都翻脸给她颜色瞧。 这口气怎能咽得下去。 不过,卫珍儿毕竟有涵养,即便再不痛快,脸上也不轻易流露分毫恨意,继续与卫绛有说有笑。 卫珍儿心思藏得深,可卫绛还是嗅到些许,她在花楼跌打滚爬多年,什么样的人,一眼就能分辨。 卫绛不想动她,是因为她俩是姐妹。念着前世这份姐妹情谊,她也不会对她下手。 卫绛不希望她俩因为墨华反目成仇,这实在不值! 想着,卫绛不由自主朝主桌看去,就见墨华与卫二郎耳语。说话一半,墨华突然侧首看向她,深邃的眸中七分魅惑,三分邪气。 卫二郎也看过来了,他双手环抱胸前,怕冷似地抖擞起来。 “快把这屏撤了吧,让这两人坐一块儿去。这般眉来眼去,我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这句戏言把卫绛惹恼了,她真恨不得扑过去,将卫二郎那张“唯恐天下不乱”的贱嘴撕掉。 墨华厚颜无耻,竟然点头道好,两个不正经的家伙算是凑成对儿了。 正当他们调笑时,杨二爷很煞风景地咕嚷道:“唉……大伙都笑得高兴,可我笑不出来呐!虽说逃过飓风,但这批货发不走啊。如今只剩六天,六天到琉璃界,简直是笑话。” 卫绛听见了,心头一紧。这交不上货就得赔钱!她偷睨爹爹的脸色,只见爹爹眉头锁得紧。她也跟着发愁。 “六天到琉璃界,绰绰有余。” 不知是谁,口气这么大。 这声音低沉,略微沙哑。卫绛听着就觉得耳熟,她不由回头看去,就见一人拔葱似地站起身。他穿着漳缎面灰袍,头扎皂巾,走路一瘸一拐,到近处,卫绛方才看清,此人是铁脚。 第23章 出头 铁脚在西院里名气响当当,不是因为他本事大,而是因为他好吃懒做。 铁脚吃得比别人多,穿得比别人好,却从来不干活。 他一出头,卫绛明显感觉气氛不对。刚才还有说有笑的兄弟们,一下子变了脸,目光如刀似剑,齐刷刷地往铁脚身上砍。 铁脚的脸皮如铁打,依旧傲然挺立。他的眸子像狼,冷峻锐利,看向卫绛时,更有一番说不出的沉稳。 他像变了个人,与刚捡到时大有不同。 卫绛的疑虑瞬间全消,她知道自己捡对人了! 不过…… 卫绛往底下一扫,看到白眼比看到黑眼多,铁脚似乎得罪不少人。她得替他收拾残局。 “你是谁呀?咱们说话,你插什么嘴呀!” 杨二爷率先跳了出来,三角眼眯起,十分轻蔑。 铁脚默不做声,昂首挺胸傲气得很,像是觉得此人不够格,不屑与他多说。 他这副模样把杨二爷惹恼了。杨二爷举起粗掌拍下桌案,大喝道:“底下何人,报上名来!” 杨二爷脾气暴躁,他当年救过卫千总一命,故稳坐卫家第二把交椅,一般人可不敢得罪。 哪知铁脚也是副臭脾气,不管杨二爷喉咙有多粗,他就是不搭理他。平时受过铁脚气的那几个都等着看好戏呢。 卫绛真拿铁脚没办法,头一次在九重山捡到他时,她就知道他性格古怪,将来定会是非多。 瞧!是非来了吧。 卫绛只好先打圆场,摸透杨二爷暴躁的脾性,端酒上前笑眯眯地撒娇。 “二叔,您先喝碗酒消气,别和小人物一般见识。” 卫绛故意把话说得轻,生怕铁脚听见心起不快。墨华很合时宜地凑到杨二爷身边,替他填上烟丝,再点好烟斗,双手奉上。 “阿绛说得没错。杨二爷大人大量。” 说罢,墨华抬头看向卫绛。 四目交错,心有灵犀。他蓝墨色的眸笑意盈盈,坏得很。卫绛垂眸避开,不想同他纠缠。 卫二郎是个明白人,见他们设完局,他也就立马帮腔道:“咦?这位刚才说什么了?‘六天到琉璃界,绰绰有余’。爹,你也不问他下吗?” 这位不靠谱的二哥终于派上用场了! 卫绛欣慰,为了他这句话,她决定以后少揍他几顿。 其实卫千总早就注意到了铁脚,眼前这瘸子气势凛然,并非俗物。于是他放下手中酒盏,正襟危坐,然后摆出帮主威严气概,严声问:“敢问你是何人?来自何处?” 铁脚拱手,不卑不亢。 “英雄不问出处。在下有幸得卫二姑娘赏识,投靠于卫千总麾下。” 话音刚落,众人哗然,上百双眼又齐刷刷地转到卫绛身上。 卫绛觉得被背后发寒,不由转头看。原来是杨二爷,他三角眼里露出凶光,似乎把铁脚对他的不敬,算到了卫绛头上。 卫绛也不冤,先前她就因飓风之事得罪过杨二爷。杨二爷说飓风没来,却被她打了脸,旧仇新恨,卫绛将来的日子怕是不好受。 眼下,铁脚的事最要紧。卫绛暂把恩怨放一边,替铁脚撑场面。她走到卫千总面前,揖礼道:“爹爹,他是我请来的。” 经卫绛这么一说,卫千总有印象了。 前段日子有人来告过状,说卫绛捡回个乞丐,白养在西院里。这乞丐身染恶疾,还出言不逊,可卫绛极力维护,搅得手下人都不服气,乱了军心。 莫非这乞丐就是他? “哎呀,原来是他呀!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呢。哟,红眼是好了,人也精神了!” 卫二郎突然插了句嘴,他一边笑着一边轻摇折扇,话落,还拿胳膊肘捅捅墨华。 墨华半眯着眼,与杨二爷喝过两碗酒后,眸中已然有了三分醉意。 先前他光顾着帮卫绛,尚未注意到此人,眼下看清了,他不由轻笑,目光迷离地飘到卫绛身上,然后打了个弯瞥向铁脚。 正巧,铁脚也看了过来,目光坦荡,冷硬似钢。 两抹不同的眼色在空中交锋,不分上下。 卫千总一记轻咳,止住这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两人纷纷“收剑回鞘”,不做声。 卫千总低声问铁脚:“刚才你说‘六天到琉璃界,绰绰有余’是什么意思?” 铁脚拱手,恭敬回道:“在下知道一条捷径,到琉璃界只需五日。” 话音刚落,众人大惊。卫绛也不由呆愣住了,她往两边看,这杨二爷和三叔本是歪靠在椅背上,一听这话顿时坐得笔直。 杨二爷瞪目。“你这小子别口出狂言!到琉璃界五日,蒙谁呢!” 铁脚不气不恼,神定气闲。 “诸位若不信,明日我随船同行,到时见分晓。” 卫千总听了这话沉默不语,双手放在膝头,手指有意无意地叩起膝盖。 卫绛见此就知道爹爹很犹豫,他不清楚铁脚底细,定不敢贸然用;但若五天能到琉璃界,他们不但不用赔钱,还能大赚一笔。 权衡利弊,卫绛挺身而出。 “爹爹,我信他!如今我们也只有一条路走,不如冒险一试。” 卫千总似乎被说动了,踌躇再三,他猛拍下膝头,拿定主意。 “你准备何时动身?” “明天一早。到琉璃界飞鸽传书。” 铁脚老练,还知道此等规矩,看来不像头次出海。卫千总点头,吩咐身后随从,而这时,杨二爷又跳出来,义正言辞道:“大哥,这可万万行不通。此人来历不明,咱们不能把船交到他手里呀!” 杨二爷手底下的人点头附和,有人还加油添醋:“这厮不干人事!得罪大批弟兄,咱们不会跟他出海!不干!” 此话犹如落井之石,蓦然激起巨响。 宴上兄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卫绛默然,暗中窥视各色反应。她爹爹似乎有些动摇。 事关紧要,卫绛也不怕得罪谁。她转身走杨二爷身边,恭敬揖礼,道:“我觉得二叔说得没错。但眼下非常时候,除了请铁脚大叔开辟新道,还有别的法子吗?二叔有好法子,尽管拿出来,只要保货送到,船队不赔钱就成。” 杨二爷微愣,顿时语塞,他似乎没想到卫绛有这般胆子,敢当众人面与他作对。 卫张料到他说不上话,于是她转身朝船队弟兄们拱手示敬,弯腰鞠躬。 “各位大哥、大叔。铁脚是我特意请来的,事先我没与各位商量过,这是我的不是,请各位多包涵。另外,铁脚有得罪各位之处,也是我没交待好规矩,今天就由我替他代过,在此我给大家赔不是。” 卫二姑娘诚心诚意,替铁脚向众弟兄道歉。虽说她是卫千总的女儿,但没半点小姐架子,敬重他们也给他们面子,然而跳出来的那几个仍不依不饶。 “这事不是赔礼就算了!咱们哥几个在卫千总手下干这么多年,吃的穿的还比不上不干活的。咱们心里不服气!卫千总,您来评评理,是不是这说法!” 卫千总脸色略微难看,当初他没插手此事,眼下立场尴尬。 卫绛倒觉得这事不难,笑眯眯地说道:“那就让铁脚大叔将功补过。若他五天能到琉璃界,替咱们解燃眉之急,各位大哥、大叔,也就放过他一马。再说了,眼前也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货送不到,大家没利头可赚。酒啊,肉啊,不都吃不起了吗?” 这话说到众人心坎里了,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吃穿用度?众人服气,猛拍席面,叩响酒碗。 “叮当钪锵”一串响,有“好”的含义,也是“佩服”的意思。见此情景,刚才跳出来说不去的那几个刺头儿闷声坐下,缩头藏脸。 卫绛以“利”为诱饵,扳回了弱局,她早摸透了这些人的脾性,他们就是为了好酒好肉,谁给得多就跟谁走。情谊?有!只要出得起价,什么都有。 别的地方,卫绛不知道,但在无极海里,这就是规矩。 杨二爷仍不服气,借着五分醉意,扯开嗓门道:“二丫头越来越厉害了。托你的福,咱们兄弟逃过飓风保住性命,但是去琉璃界,不但要靠天,还得靠人!这么贵重的货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我不放心!” 杨二爷说得也有道理,风向巧妙地转到了他这一边。 这么个时候,沉默许久的卫大郎站了出来,装作与铁脚很熟络的模样,拍起他肩头。 “二爷,你别太担心。明早我与他一起出船。是不是?铁脚兄弟。” 铁脚神色自若,对于卫大郎无不敬之意,但也没给他多少面子。 铁脚看向卫大郎,昂起下巴傲然而道:“在下苍狼蛛,你可叫我狼蛛,铁脚这名不好听。” 话落,席上顿时鸦雀无声,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卫绛一头雾水,她两眼轻扫,就见底下个个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回头再看看爹爹,爹爹也愣住了。 第24章 宝船 苍狼蛛?没印象呀! 卫绛将前世今生所有记得的事都翻寻了遍,从没听过苍狼蛛这个人。 他究竟是何身份?为何会落魄成乞丐?以上卫绛不得而知,但看众人的眼神,想必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 “他姓苍?” “苍家的船队不是全没了吗?” 众人交头接耳,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落到卫绛耳里,他们所问的事,也是她想知道的事。 兴许是铁脚来头太大,反而让人觉得不可信。 三叔是老江湖,风里来雨里去,还经常浪来浪去。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收起慈眉善目,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铁脚面前。 三叔不说话,两手负于身后,围着铁脚左转一圈、右转一圈,两眼从脚打量到头,再从头打量到脚。 “你是苍云飞的人?为何我从没见过你。” 苍云飞?卫绛听过这个名字! 他曾是无极海的老大,手里百来艘船,之后不知他从哪儿得到张宝图,为了寻宝彻底疯魔。 据说此宝图与三百年前秦王为娶星罗公主所派出去的宝船有关。 三百多年前秦王为得美人心,派遣使臣去星罗求亲。随行宝船共有九艘,途径无极海时,其中一艘宝船沉于海中,船上无人生还。 但还有另一种说法:当时的船掌舵幸免遇难,可他怕秦王降罪,故隐姓埋名居于在九重山。临死之前,掌舵画下宝船沉海之处交于子孙,后来不知为何此消息传了开来,无极海顿时腥风血雨,宝图也不知所踪。 物换星移,几百年后苍云飞得到一张羊皮卷,卷上标有特殊船印,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年秦王宝船的盖印。 苍云飞疯了,为了搜寻秦王宝船,他派出所有船队搜寻所标海域,有些船沉于海中,还有一些船队实在找不到这虚无之物,干脆与苍云飞翻脸,另起炉灶。最后,苍云飞手里只剩六艘船。 寻宝三十余载,却一无所获。苍云飞不甘心,押上所有身价性命豪赌一把,他亲自率船队驶入让人闻风丧胆的绝魂峡。 六艘舰船,没有一艘回来。苍云飞成了海中游魂,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独一无二依星辨位法,以及几十条无人知晓的航道。 无极海上,姓苍的只有苍云飞一门,但苍家的人全都死光了,眼前这人会是谁? 三叔曾与苍云飞交好,他们时常混在一块喝酒。苍云飞失踪之后,他还为苍家立碑烧纸。苍云飞身边人,三叔全都认识,惟独没见过这瘸子。 这苍狼蛛到底是谁? 众人目光似网,将苍狼蛛困在网中央。卫绛想救他出来,挺身护在他面前。 “三叔,他不是坏人,我知道!” 卫绛胸有成竹,坚定不移。而被她涮了面子的杨二爷正好逮住机会,立马拍案而起,横眉竖目大喝道:“他是个骗子!苍家的船队全军覆没,怎么还会有活下来的?!” “嘁……” 苍狼蛛不屑冷笑,甚至都不愿意瞅杨二爷。他朝卫千总拱手道:“既然卫千总信不过在下,就当在下没说,告辞!” 话落,他转身就走,一瘸一拐的,真不像个厉害人物。 所有人都不出声,惟独卫绛,她知道此人非比寻常,万万少不得! “大叔,留步!” 卫绛不顾众人侧目,上前拦住苍狼蛛去路。 苍狼蛛垂眸看着卫绛,眼神复杂。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是她救了他;在他最无理取闹的时候,也是她容忍了他。 是她需要他?还是他需要她?一时半会儿分不清。 此时,卫绛只想着不能放他走,哪怕他不是铁脚诸葛,也不能让他走。出了这道门,以他如今的残躯,他能去哪儿生活? “这位小兄弟,请别急着走。有桩事我这老头子得问下。” 沉寂半晌的三叔突然开了口。卫绛闻声抬眸,就见三叔慢悠悠地走了过来,神色从未有过的严肃。 三叔踱步到苍狼蛛面前站直挺身,两眼一刻不闲打量着他。 “不瞒这位小兄弟。我与苍云飞乃莫逆之交,小兄弟可否告知,苍云飞是否在世?” 苍狼蛛面无表情,冷冷地说了两个字:“死了。” 三叔脸色突然僵硬,嘴角不自然地抽动几下,嗫嚅道:“这家伙……还是死了……” 话落,他深吸口气,像是硬忍伤痛,扯起苦巴巴地一抹笑。 卫绛从没见三叔有这样悲痛,她静静地看着,不忍心扰他思绪。 三叔沉默许久,方才缓缓问:“小兄弟,那你呢?据我所知,苍家最后六艘船全都毁于绝魂峡,残尸随浪而飘,几乎无活口。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苍狼蛛不吭声,弯腰掀起右裤裤脚,裤管里是根细竹般的铁杆。他以手指弹击,铁杆叮叮作响。 卫绛偷瞥了眼。苍狼蛛的半条残腿坑坑洼洼,上面布满奇形怪状的粉色肉芽。有些伤疤像是刀剑所致,还有些像是被利牙啃噬。 真是惨不忍睹的半条腿! 想必三叔也看见了。他的神色和她一样,愕然、惊诧。 离奇的人、离奇的伤。即使苍狼蛛对自己的身份一字不提,他就这光般站着,就已经说出一个神秘惨烈的故事。 三叔没再继续问下去,而是回到卫千总面前,说了句极有分量的话。 “此人可信。” “老三,你……” 杨二爷依然想扳回自己的脸面,但两眼一扫,连卫千总都站到卫绛这边,他也就不再发话,窝着火气坐下,开始灌起酒来。 不过苍狼蛛没有转身。卫绛琢磨起他的神色,看出他依然有想走的念头。她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就拉住苍狼的袖边,咧开嘴露出门牙,笑得天真无邪。 “大叔,别走好不好?你瞧,我爹都留你了。” 苍狼蛛低头看着她,突然之间眼神变得很复杂。 痛苦?悲伤?愧疚?愤怒?卫绛读不懂。 过半晌,苍狼蛛恢复常色,低沉地说了个“好”字。他只是在答应卫绛,而不是为了别它。 峰回路转。苍狼蛛终于肯留下了,卫绛高兴,更是笑得像朵傻呼呼的花儿。 有人肯解燃眉之急,卫千总也高兴,他舒展眉头,立马吩咐左右快去备船,明天一早就出发。 酒宴又闹腾起来,有人拿来二胡锁呐,开始吹拉弹唱。底下大多酒喝猛了,一兴起便拉起旁桌手舞足蹈,跳得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卫二郎他们看着都笑翻了。 苍狼蛛跟着卫千总去了书房,看样子像去商量为明天出海的事。 卫绛不能跟过去,她只得回到宴上,趁人不注意,隐退于暗处,看着眼前虚幻无边的繁华。 别人都在笑,惟有她。 前世如梦,卫绛仍陷在梦里。她知道不久之后,这些人都将命丧黄泉,到时在此吟唱欢乐的,恐怕只有鬼魂。 无意中,卫绛侧首看到三叔。三叔挺起大圆腹正喝着酒,眼微眯,看来惬意。 前世此时,他们在为三叔办丧,锁呐出得都是哀乐,而她则躺在病榻上,睡得迷迷糊糊。 卫绛改变了三叔的命数,看到他笑,她也欣尉地笑了。一时间,卫绛有了把握,她只要循规蹈矩,铲除威胁,就能让卫家应逃脱被灭族的厄运。 卫绛想老天爷定会眷顾她,不然为何给她一次重生的机会? 卫绛想着老天眷顾的同时,蓦然想起另一个人。他会不会也受老天爷的眷顾? 卫绛四处打量,在众人里找寻墨华踪影,不经意间,她看见墨华与海带窃窃私语。也不知墨华说了什么话,海带重重点下头,然后匆匆走了。 卫绛嗅到了阴谋,她不由自主地跟在黑小伙身后,想知道他的去向,然而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叫:“阿绛!快过来!” 好事被搅和了。卫绛在心里痛骂杀千刀的卫二郎,随后转过身去。 卫二郎在向她招手,他的身后站着墨华。墨华看来精神不济,不过他苍白的脸上仍挂有慵懒浅笑,在她看过来的刹那,笑意更浓。 看见他,卫绛脑子里顿时迸出个念头:或许是他,是他示意蠢二哥叫住她。 卫绛醍醐灌顶,再扭头往后看,海带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俗话说得好:狗改不了吃屎。墨华的阴险狡猾,不会因为她的重生,而改掉脾性。 卫绛没及时过去,卫二郎就开始鬼嚎,唱戏似地叫着:“小妹~~小妹~~怎么不到哥身边来?” 这人脑子有坑!卫绛翻卫二郎个白眼,决定暂时不认这个哥哥,转头跑了。卫二郎又追着问:“丫头去哪儿呀?” 卫绛简单明了地回他两个字:“回房。” 卫绛拐了个弯,跑出西院。黑灯瞎火的庭院中,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卫绛听见了,心里生疑,她连忙躲进角落里,屏气凝神四处探。没过多久,就看见一道黑影极快窜过,衣风中夹了一缕脂粉香。 这浓郁的香气曾似相识。卫绛突然间就想到一个人——周姨娘。 第25章 花楼 自从周姨娘到卫家后,她鲜有露面,为人很低调,对周遭人都客客气气。因为卫千总宠她,李氏又是个老实本分的贤妻,所以也没人会刁难她,除了卫绛初次遇见她的那次。 周姨娘装得再好,卫绛都知道她是盏不省油的灯。将来她不但会偷光卫家钱财,还会让爹爹大病一场。卫绛掐指细算,大概还有近半年的功夫。 既然知道家中有个贼,就因当把这贼抓出来。卫绛偷偷摸摸尾随在周姨娘身后,三步一停,五步放哨。 这周姨娘也是个小心谨慎之人,她披玄色斗蓬,走路时东张西望,好几次差点逮着卫绛。 见她又回头,卫绛身子一缩,忙躲到巷子里。稍歇小会儿,再探头看,周姨娘显然快了步子。 卫绛可不想把周姨娘跟丢了。她沿巷往另外条小路走,而后拐个弯入横道,在主街口截住了周姨娘。 果然,周姨娘还是稍微嫩了些,她初来乍道,定不知这里四通八达。不过她也算是聪明的,知道多绕几个圈子隐藏行踪,虽然最后还是被卫绛逮住了。 卫绛不急于揭穿她,而是等她身后的一条大鱼。周姨娘是别人放进卫家的饵,此时,卫绛也要将她当作饵,把想要钓鱼的那人找出来。 卫绛跟周姨娘来到市集。 前几日飓风,似乎把云海洲的百姓都憋坏了,趁今晚月色撩人,他们全都跑街上来,买小吃、看杂耍。 周姨娘到了人多的地方便装作不慌不忙,闲庭信步的模样。卫绛则混在人堆里,顺便买张猴子面具套在脑袋上。 面具后的眼正锁在周姨娘的背上,看得出来她很着急,但却故意放慢步子,像是等人又像是担心被人看穿慌张。 周姨娘蓦然停步,卫绛立马刹住脚,侧过身假装买糖葫芦。这时,周姨娘旋过身,与她擦肩。 难道被察觉了吗? 卫绛心跳不由加快,她屏气凝神,沉着冷静,然后眼角一飞,正好瞥见周姨娘混进一栋三层高的楼里,这栋楼正是卫绛曾住过三年的花楼。 花楼是云海洲最好的青楼,能进去的都稍微有些家底,再不济也是小铺掌柜之类的人物。一般底层水手、船工只会找流莺或暗门子,几个铜板就能换一回风流。 前阵子来了批商队,故花楼生意兴隆。远远地就见几串红灯笼悬在檐下,犹如妖娆的手臂随风招摇。窗处人影重重,仿佛能见觥筹交错,娇笑就来自那处,肆无忌惮撩人心弦。 卫绛真不想进去。 她站在不远处,盯着这个最肮脏的地方,踌躇不前。她怕老鸨会认出她,怕进去之后会重回到上一世。 卫绛不愿再入这个火坑,哪怕只是路过。 卫绛转身打算回去,走了三步她又犹豫了。眼下是逮住周姨娘和幕后黑手的最好机会,难道真这样放弃吗? 思忖再三,卫绛咬牙狠下心,折身往花楼去。 花楼里人来人往,不是穿戴花哨的姑娘,就是衣着得体的男人,个个都长得比卫绛高。 卫绛此时穿着宝蓝对襟小袄裙,梳了双环髻,横竖看都是良家姑娘,而且还是未及笄的模样。 大门她定是混不进去。好在,她知道华楼有个地方能溜进去,以前她时常从那里溜到街上,点碗汤团、云吞什么的。 卫绛熟门熟路绕到花楼后门。后门墙边放着几个泔水缸,缸上有木盖。卫绛就爬到这泔水缸上,然后再攀上墙檐,正好二楼有扇窗户大开着,她便钻进这扇窗户里。 屋内没人,卫绛知道那两个姑娘都不在,所以神定气闲地拿起妆奁前胭脂,涂红腮颊,再抹下唇珠。 这两姑娘卫绛认识,一个叫绿珠,另一个叫红丹,她们就好不关窗,不但遭了贼,有次还遇上采花大盗,白白被占去便宜。 卫绛记得为了这事这两姑娘骂街三日,把周围街坊邻居里凡是公的都给骂了。绿珠一口咬定,就是这附近的色鬼,不肯花钱,白睡了她俩。 想来挺好笑,经绿珠和红丹这般狠骂,原本轻浮的几个色胚一下子收敛了,特别是豆腐坊的东家,好几天没露面。 前世之事不必多提。卫绛涂完胭脂后,在镜前搔首弄姿,果然与尔娘差很大一截,镜中人儿就像偷使人家胭脂花粉的丫头,东施效颦。 算了,妆化得俗点没事,只要别被人认出就好。卫绛赶紧把脂盒收拾,转身出门,就在这刹那,外边正好有人进来。 屋里的贼、门外的人在门口撞个正着,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覤。 好在,卫绛反应够快,她故作无事,挤到她俩中间,唠唠叨叨:“绿珠姐、红丹姐,有客人让我送东西给二位,我不知你俩去哪儿了便放桌上了。” 卫绛一边说一边往外溜。绿珠和红丹往内一看,桌上有张猴子面具,还有串糖葫芦。不知是哪位客人这般有童心,俩人正在要问,卫绛已经溜得没影儿了。 险象还生。卫绛大松口气,她沿梯下到底楼大厅,假扮丫鬟找寻周姨娘踪影。 卫绛沉心思忖:这青楼里除了妓就是客。周姨娘当然不可能会是妓,所以她要见的定是某个男人。 不过…… 卫绛举目扫过,来往皆是客,花楼生意太好,连姑娘都不够用了。 “哎呀,你这丫头傻站着干嘛!还不快点给客人送果盆子去!” 忽然,有人冲过来,将一果盆硬塞到卫绛手里,还没等她反应,就扯着她的胳膊往底楼雅室走。 卫绛愣住了,略有无助地环顾四处,无意间抬头,恰好看见周姨娘沿梯往三楼去。 逮到你了!卫绛心里一激动,忙把果盆塞回去,转身想跑。忽然,耳朵一阵剧痛,不知是谁揪起她的耳朵往后拧。 “哎呀,哎呀,疼。” 卫绛哼哼,身子顺着耳朵旋了个圈,抬起头就看到老鸨那张涂得妖艳的脸,脸上的眼珠子瞪得老大。 “你这丫头竟然敢偷懒!客人这么多,还不知跑勤快些!快给老娘送东西去!” 说罢,刚被卫绛塞走的果盆,又重新回到她手里。眼下溜不了了,卫绛只得顺着老鸨所指的方向去送果盆。 雅室里,一桌坐有六个人,个个都是锦衣华服,来头不小的模样。 卫绛随便瞥上一眼,就见主座上的人有点面熟。她不由定睛看,此人三十来岁的模样,广额方颐,目如点漆,唇上有须,真算得上是美男子。不过,他的眼神阴鸷,看人都带几分疑色。卫绛心里觉得不妙,便很识相地低下头,送完果盆马上就走,以免被他目光沾到。 然而转身刚迈出半步,听到身后有人厉喝:“站住!” 卫绛一抖擞,站住了。 “转过身来!” 卫绛有点心慌,想了会儿,转过身去。 “各位爷还有何吩咐?” 卫绛发出软糯的稚音,弯身揖礼,低头藏脸。站在外头的老鸨似听到动静,一路咯咯地笑来了,走到卫绛身边立定,卑微地问道:“各位爷,是不是咱们丫头有所得罪?各位爷还请多包涵呀!” “站起身,把脸亮出来。” 主座上的男子开口,声音就和他的眼神一样低沉阴冷。 卫绛自觉有地方出了岔子,那人好像看穿她身份似的,不由叫她心惊胆颤。 卫绛也不多加掩饰,以她此时的年纪太过镇定反而不正常,于是,她抖抖擞擞抬头起,扁着嘴像是要哭。 “哎呀,咋是个这么丑的丫头?”席间,有个人嘴贱说道。 卫绛听后顿时火冒三丈,她不过是胭脂涂多罢了,哪有这般不入眼的? 卫绛收起惧色朝那人翻个白眼,这小动作倒把众宾逗乐了,连主座上的男子也浮起浅笑,不过那只是刹那功夫,没等众人笑完,男子就寒声问:“这丫头从哪儿来呀?” 老鸨低头看看卫绛,眉头拧得紧。哎呀,这里丫头这么多,她咋记得住谁是谁? “回爷的话,是买来的。” 老鸨随口瞎编。那男子的眼就瞥到卫绛身上,冷笑道:“她衣裳穿得还真够好的呀。” 原来是衣裳!卫绛心里一惊。没想这男人眼睛真够毒,连这点小岔子都看出来了。 老鸨听后低头看了卫绛的小袄裙,的确是好料子。 卫绛连忙摆出可怜模样,抬头对老鸨说:“是李大富送给俺的,他夸俺歌唱得好,就送俺这身衣裳。” 老鸨一听,笑逐颜开,这回说得过去了。这李大富是花楼常客,做绸缎生意的,经常会给姑娘送衣裳。她连忙点头帮腔:“没错,没错。” “那你就唱一个,让我听听有多好。” 这人还真死咬着不放!卫绛心里着急,怕这般一拖,周姨娘已经溜了,得尽快脱身才行。 卫绛张口唱了一曲紫竹小调。江南风韵,吴侬软语,倒真是唱得好。 曲终,众人鼓掌叫好。那男子终于放下戒心,还赏了卫绛碎银,共五两银子。 老鸨见这娃子替她赚钱更是高兴,连连点头谢贵客。出了门一顺手,把卫绛的五两银抢去二两半,然后打发她去干活了。 终于脱身,卫绛心石落地,来不及多想,她两三步奔上三楼,去逮周姨娘。到三楼,卫绛又傻了眼,这里每扇门都关得紧,隐约还能听见娇吟喘息之声。 这下她该怎么找? 第26章 春香 花楼三楼是红牌住的香闺,没点身份的人来不了这里。周姨娘能摸到这三楼,想必是谁在某个房等她,而且此人人来头不小。 看来卫千总失去钱财不说,头顶还被人种下一片绿幽幽的韭菜。卫绛不由替她的倒霉爹爹心疼,也不忍心再怨恨他。 眼下大概一更天,夜伊始。 卫绛听着喘息声,贴上墙根一间一间地摸。第一间房的门缝太窄看不清,她干脆往手指头上沾点口水,然后在窗纸上捅出个窟窿眼。 卫绛透过窟窿眼往里窥视,房内黑灯瞎火,影影绰绰,只见榻上人儿像两条蛇首尾相连,紧紧缠绕。 卫绛看不清,情不自禁把脸往洞上贴,突然榻上人停下动作,直起身大喝:“谁在那儿!” 是个男人,声音粗犷。卫绛连忙蹲下身,捂紧嘴,不敢再动。 “哎呀,有什么人呢?是你多心了。” 房里又传来女儿娇嗔,听着不像周姨娘的声音。 卫绛大松口气,房里男人也像大松口气。不一会儿,就听到里边咯吱作响,做作的娇吟令卫绛直翻白眼,这姑娘半点都不走心。 不是这一间。 卫绛屏气凝神,悄悄往外挪,还好对面房里亮着灯,她透过门缝就见一女坐在榻边轻泣,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儿立在案边垂着头,清秀的面容愁云密布。 “嘤嘤嘤……你说替我赎身,眼下又突然要走,你就狠心把我扔在这吃人的地方?” “媚娘,我也不想。家中祖父病故,我必须得回去。” …… 这里正在唱出《莺莺传》,薄情郎始乱终弃,痴情女芳心错付。 卫绛心生惋惜,刚准备走,她突然又想起什么,赶忙扒拉门缝再往里看一眼。 还好,不是她二哥。 去掉这两处,还剩三间房。 卫绛伏蛰在廊道角落,小心翼翼往两边看。这廊道细而长,一头连阶梯,另一头漆黑无光。漆黑无光之处就似深洞,说不定妖魔鬼怪就在这洞中。 可……卫绛不敢过去,因她知道那是她曾住过的地方。里边宽敞亮堂,推开窗就能看见湛蓝无边的海。她喜欢趴在窗边,让徐徐海风拂面,或看夕阳西下,日落熔金。那时,他会归来。 想着,卫绛仿佛回到前世,她不由站起身往那间屋子走去,正大光明、天经地义。 到房前,卫绛微顿,然后准备打开门,忽然一只苍白的手窜出门缝,像条蛇又狠又准地咬住她手腕,猛地将她卷过去。 卫绛来不及呜呼,手就重重捂上她的嘴,这手上的金创膏味道有些刺鼻。 “嘘……” 墨华的唇压在她耳畔,小心地让她噤声。卫绛万分意外,他怎么会在这儿?!然而醒神之后,她又不觉得惊讶,像是早知道他会出现似的。 卫绛点头示意,墨华慢慢松开手,然后以食指抵唇,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房中昏暗,卫绛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见着一双含笑的眼,清亮得如同夜空星子。不知怎么的,卫绛觉得轻松多了,仿佛有了道护身符,她不必再害怕妖魔鬼怪。 不过见他鬼鬼祟祟,卫绛忍不住质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墨华莞尔:“我看到你出了门。好奇,便跟过来了。” “那你怎么会在这间房里?” “我看到你家周姨娘也来了。好奇,跟她上楼。没想三楼只有这间空房,我就先躲到这里。” 墨华回答得天衣无缝,也不知是他事先编好,还是真有其事。 卫绛不信他,但眼下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她问:“周姨娘在哪间房?” 墨华抬手,两指轻叩墙面:“隔壁。” 隔壁?卫绛沉心凝神,把耳朵贴到墙上聆听,隔壁没有半点动静。 “怎么没声音?你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之前有。你来了,他们就歇息了。” 卫绛听到他不正经的坏笑,暗暗地翻他个白眼。本想再偷听一会儿,谁料墨华凑过来,也把耳朵贴在墙上,他俩四目交接,鼻尖相对,近得有些暧昧。 他的鼻息轻拂在她腮颊上,就如徐徐海风。卫绛心弦微颤,不由觉得尴尬,于是就后退几步。 天意弄人。卫绛没发觉身后摆有花架,她脚一伸出去就不小心勾到架脚,架上小盆景落了下来。 眼看盆景将要砸中卫绛的脑袋,千钧一发之际,墨华右手一伸把她拉到怀里,左手一抬猛地接住小盆景。花架晃悠几下像是要倒,他又连忙伸腿轻踢,终于把它稳住了。 险象还生,墨华不由大松口气,卫绛睁大眼看看他手里的盆栽,再看看身后的花架,也不由松了口气。 还好没打草惊蛇。 墨华小心翼翼地把盆栽放回原处,卫绛则在底下扶稳花架,头一回他俩默契配合,中间连话都不用说。 隔壁终于有动静了。卫绛一激灵,连忙站起身,把耳朵贴在墙上偷听。 她本以为能听到有些价值的东西,谁料隔壁房内是尽是翻云覆雨之声,那女的还叫得格外*,听得卫绛起一身鸡皮疙瘩。 不得不说,周姨娘有副好嗓子,连娇吟起来都比别人好听。不过卫绛更想知道奸/夫是谁。 卫绛看向墨华,墨华垂眸听得认真,浓密的眼睫微微发颤,投下一片错落的影。他的目光就在影之中,虚虚实实看不清。离得近了,卫绛才发觉他呼吸浊重,眸子里泛起邪魅撩人的情、欲。 一下子,卫绛的脸黑成锅底,她后悔起自己贸然作为,真不该与他同伙。好在墨华趁她动手揍他之前变正经了,抬起头十分认真地和她说:“我听出那男的是谁了。” 卫绛微愣,没想他还能在兽吼似的声音里分辨出张三李四。卫绛悄悄收回欲插他双眼手指,压低声音轻问:“是谁?” “是……” 话音未落,墨华突然脸色一沉,而后眼明手快抓住卫绛胳膊,把她塞到床底下。与此同时,门开了,有个姑娘走了进来,她一见墨华坐在榻上,便风情万种地笑了起来。 “哟,你来了呀。” 是春香。卫绛前世的死对头,哪怕轮回千百次,她都不会忘了这贱/人的淫/笑声。没想墨华还和她有一腿,这死八王蛋太没品了! 墨华坐在床边脚往后踢,示意卫绛往后靠,没料这个小动作被春香瞧见了,便问:“床底下有什么呀?” 墨华一听立马起身,上前猛得抱住春香,欺哄道:“我想死你了。” 卫绛趴在床底看着他俩搂抱,神色自若,无聊时她悄悄打个哈欠,再一番东张西望。 咦?这里摆设似乎和她住时不一样。 突然,春香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就好似母鸡下蛋。 卫绛抬眸,就见春香掏出绣绢轻按墨华额头,娇嗲问道:“你怎么出这么多汗,是不是热了?” 墨华点头:“有点。” “那我就帮你去去火。” 说罢,春香开始宽衣解带,妩媚地脱起桃花红般的裙裾。卫绛看到一抹桃红色的裙飘来荡去。到床头“哗”地一声,红裙落地,两截*就竖在眼前,卫绛几乎都数清腿上有几根小绒毛。 春香坐上床榻,狐狸眼瞟下绣枕,以眼示意。 墨华明白她是要与他欢好,不过……他看看床底,今天真不是时候。 “我只想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墨华坐怀不乱,当了一次柳下惠。春香又咯咯咯地笑了。她一笑,床颤得不行,卫绛就觉得有灰簌簌落在头顶上。 “呀,你都肿得这般厉害,还说对没别的意思。” 墨华闻声连忙低头看,果然凸得厉害,但不是为她而凸。 床下,卫绛手抵下巴,听他俩*,不禁露出生无可恋之色。以前这春香就够不要脸了,到了床上更加不要脸,身为女儿,卫绛都替她脸红。 她再看看墨华,或许他知道她在这里,格外放不开,春香追来,他还拉整衣衫矜持得很。 哼!虚伪! “春香。我今天只是来看你,没别的企图。” 墨华解释道,可眼前女人跟蜘蛛精似的,死命想扒他衣裳。他躲得有些狼狈,心想当初眼瞎,怎么会看上这俗妇。 春香剥不光他不死心,一面扯他衣衫一边将他扑倒在榻上。 “没企图你就这么石更,有企图岂不是要爆了?来呀,躲什么躲呀。” 床榻咯吱作响,卫绛抬眼就看到两双纠缠的腿,一双光腿要压上,另一双穿裤的腿要躲,几番来回,穿裤的腿终于逃脱,光腿不高兴地踢蹬。 “墨华,你什么意思?以前三番四次想睡老娘,今儿老娘肯给你睡了,你倒要跑!你什么意思!” “美人别生气,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 墨华靠近做出刀手,趁春香不备,一下劈在她脖颈上。 床一震,卫绛看到两条光腿软了下来,紧接着墨华俯身把她拉出来,细心地掸去她身上的脏灰。趁此,卫绛往床上瞥了眼,春香光溜溜地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 “你把她打晕了?” “是。” “嗯!打得好!” 卫绛情不自禁握拳叫好。墨华却会错她的意思,不由勾起唇角,笑问:“说‘打得好’是因为你吃她的醋吗?” 卫绛眯起眸,冷笑两声:“我才不要你呢。告诉我,周姨娘的奸夫是谁!” “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墨华笑得有点坏。 第27章 烟杆(修) “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墨华笑得有点坏。 卫绛盯着他,不做声,过半晌,才幽声而道:“好,把眼睛闭上。” 墨华很听话地闭上眼,唇角含笑,似乎满怀期待。卫绛以迅雷不及掩之势,一巴掌糊他嘴上,打得墨华惊谔地睁开眼。 “还要不要亲?” 卫绛举手,正准备打第二掌。墨华忙后退三步,摇头摆手。 “你亲得有点疼,还是不要了。” 说这话时,墨华仍然笑着,他似乎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打完这张死皮赖脸,卫绛颇为痛快。上一世他是墨爷,没人敢动他,包括她,生气也不过扭捏几下。这辈子逮着机会,若不好好教训这厮,还真是对不起自个儿。 出完气,卫绛不理他,转身贴墙继续偷听。隔壁轻言细语,卫绛把往脑袋钻到墙里都听不见,她只得回头再问:“奸夫是谁?” “亲我一下,我告诉你。这次不能用手,得用嘴。” 墨华好了伤疤忘了疼,莞尔一笑后继续调戏。看娇小的卫绛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他不由伸出手想捏她下腮颊。 卫绛打掉他的手,再翻他个白眼,死活不肯亲。 “要亲去亲你家相好。” 相好?墨华侧首看看躺在床上的春香,她还真算不上相好,他都不记得当初怎么看上她的。墨华的眼在春香身上溜了一圈,勉为其难找到个理由:她胸比较大。 卫绛听不见动静,又问他:“奸夫到底是谁?” 墨华不肯说,非要她亲才罢休。卫绛被得缠得发怒,决定一切靠自己!她无意间看到烛灯,脑中灵光乍现,于是她持灯出门走到廊道里,干出一件她上辈子就想干的事——烧了花楼! 卫绛点燃廊栏边垂下的流苏,等火稍旺后,她便放好凶器,卯足劲大吼一声。 “着火啦!” 墨华看她放火,顿时觉得脑仁疼,连身上的伤口都要跟着开裂了。 卫绛视他为无物,跑到廊道里,挨门去敲,随后又逃回来,躲在门后偷窥。 第一间房,粗犷汉子开门见到烧起的流苏帘,不由气运丹田,大吼一声:“走水了!快跑!” 话音刚落,他自个儿就逃了,把先前与他翻云覆雨的姑娘扔在房里。 第二间房,薄情郎与痴情女衣衫不整地跑出来,一见到这火,大叫一声,手拉着手跑了。 第三、四间房的客人陆陆续续逃出来,惟有隔壁这间的房没动静,难不成他们跑了? 卫绛回头,看见开着的窗户,恍然大悟,她急忙转身趴在窗户处往外看,就见一男人爬出窗,身手敏捷地跳到二楼屋檐上,再顺柱落地。 光线太昏暗,卫绛没看清他的模样,只看到他手臂上的刺青——猛虎下山。 竟然是魁虎?! 卫绛似被五雷轰顶,一下子愣住了。她没想到周姨娘竟然同他偷情,论样貌论身家,他都比不上卫千总,人还极猥琐,周姨娘怎么会看上他? 卫绛实在想不明白。 这时,火势大了,浓烟滚到房里,迷雾腾腾。忽然有双手拦腰把她抱起,冲出房后直下底楼大堂。 “傻丫头,你有见过放火却不小心把自己困死的吗?今天我算开眼了!” 墨华抱着她气喘吁吁,他伤没好,多动几下就露出疲倦之色。 卫绛小声咕哝:“是因为你不肯告诉我。”说罢,她从他身上跳下,窜到门边上准备逮周姨娘。 这场火不算大,只是烟浓了些,不消一会儿,火就全都灭了。花楼里的姑娘吓坏了。老鸨气歪了嘴,她从袖里拿出个小盘算,噼哩啪啦打了一阵,今晚白赚了! 卫绛躲在姑娘堆后边,见到周姨娘匆匆忙忙地跑下来,然后裹紧披风逃之夭夭。她想上去逮她,突然有只手拉住她,回眸一看,还是墨华。 “先别急。”他低压声音在她耳边说道,随后松开手,像抹幽魂消失在人堆里。 老鸨挥舞红丝绢,提声笑着道:“各位爷、各位公子,没事了,没事了,大家继续喝酒呀。秋月,快些奏曲。” 话音刚落,挡在卫绛面前的那群姑娘也散开了。卫绛就像退潮之后,裸在沙上的石头,孤零零地落了单。 卫绛怕老鸨再找上她,故意找个地方躲好,就在这时,她看到魁虎从门口光明正大地进来了,嘴上叼了根又细又长的竹签,边走边剔着牙,然后“噗”地一下,不知吐出什么东西。 “哎哟!这不是魁爷嘛!好久没见您了。” 老鸨殷勤的尖嗓变了调,忙伸手拽上魁虎的胳膊把他往里拉。魁虎得意,脸上蜈蚣疤都扭了起来,见着姑娘经过,他就不规矩地袭人胸。 咦?他干嘛又折回来?卫绛心里生疑,不由打量起他来。魁虎长得猥琐不算,上次被墨华砸破的额头还拿布包着呢,本是张丑脸眼下更丑了。 卫绛又想不通了,周姨娘眼有多瞎才会看上这么个人? 卫绛移开眼,不想多瞧那张丑脸。没料,魁虎竟然朝她这里走来,还顺手拉着老鸨。 不得已,卫绛往柱后边藏,正好那里有道缝隙,能容她够瘦够小的身子,呆在里面别人看不到她,她还能偷听别人说话,例如魁虎。 “徐嬷嬷,我听说今天这里来了贵客?” “贵客?我老婆子不知道啊,什么贵客?” “喏,就是坐在牡丹厅里那六个,他们有说什么来头吗?” “这六个呀,说是经商的。不过也奇怪,其中一个别的不问,偏偏拿根烟杆儿让我认。这么多人使这玩意,我怎么认得出呢?” 卫绛听见很是吃惊,立马就想到那个家伙。他浑身是伤定是在哪里闯过祸了,说不定烟杆儿就是他落下的,如今仇家正拿他的烟杆儿上门寻仇。 这不是正好? 卫绛不自觉地笑了,眼下她只要顺手推舟把墨华往坑里一推,就能省去许多麻烦事。 天赐良机,定要抓住才行!卫绛准备来个借刀杀人,她探头见魁虎与老鸨走了,便钻出缝隙去找墨华。 这家伙不知死哪儿去了,卫绛楼上楼下跑了两三圈,最后在春香的房里找到他。 “哎呀,火好大呀,吓死我了,你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两人亲昵也不知关门,卫绛一到门处就看春香坐在墨华腿上,跟个小儿似的哭哭啼啼。这不禁让她想起上一世。墨爷风流不羁的名声在外,他身边的女子似走马灯,更甚时一天换三,早中晚都不一样,想要坐他腿上得闯五关斩六将。 果然,这一世还是这样,正应了那句话:狗改不了吃、屎! 卫绛看不起他,不过当务之急得把他骗下去。卫绛打算先把春香引开,于是她上前装作丫鬟模样,揖礼道:“春香姐,嬷嬷叫你下去呢。” “不去!老娘受了惊,谁也不想见!” 春香凶巴巴地搁下这句话,然后又埋首在墨华胸口百般娇柔。墨华抬头看向卫绛,扯起无奈苦笑,而后嚅起嘴唇,示意:把我弄出去。 “哼。”卫绛冷笑,神色自若看他俩亲亲我我。最后墨华实在受不住春香痴缠,又一个刀手把她劈晕了。 未了,他解释:“是她拉着我,硬不让我走。” 哼,关我屁事!卫绛心里骂道,她两眼瞥向他腰封,一把抽去他腰间的斑妃竹烟杆儿。 “这烟杆儿用得人多吗?” 墨华听她这般问觉得奇怪。“怎么?你也想买?” “才不是呢!楼下有人在打听这烟杆儿,你是不是得罪谁了?” 卫绛有意套他话。墨华听后恍然大悟,他忽然想起自己潜入贤王府时,不小心把烟杆儿落在那里了,难道是贤王府的人找来了? “没得罪过谁。” 墨华口是心非。卫绛压根儿不信这话,她想到他身上的伤,再想到那些人,他们定是有关联。 卫绛要将墨华引入狼穴,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做些什么事,好让他放松戒备。她看墨华的脸苍白得过分,于是就向他招招手,叫他把腰弯下来。 墨华二丈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按她的意思做了。 卫绛把自个儿脸上的胭脂往他腮颊上蹭,再以手指晕开,这般脸就红得自然些。卫绛再看看他的嘴唇,白得有点吓人,于是又用手指擦点唇珠上的胭脂,往他嘴上抹。 “气色好一些,别人就不看不出来了。”卫绛嘀咕。 墨华明白她的意思,乖巧安分地撅嘴给她。待她抹完,他莞尔而笑,道:“这点怎么够呢?” 说罢,墨华如狼似虎,一口亲上卫绛的唇。卫绛懵憧,缓过神不由伸手猛捶他。 “别乱动,你扭来扭去,我弄不匀。” 墨华得了便宜还卖乖,蹭着她嘴上的胭脂,还顺便以舌抵开她贝齿,采撷起她口中微甜的酒香。 深吻过后,胭脂也蹭好了。墨华的病痨脸一下子就红润起来,他的眸子似被她口中酒香所染,笑起来似醉非醉。 又被狗咬了!卫绛心里那个恨哪。她不停以手背擦嘴,瞪着他的眸大如铜铃。 “知道就不管你了,你这种人活该被剁碎!” 卫绛气呼呼地调头就跑,墨华厚着脸皮紧跟其后,同她一起下了楼。 刚到楼梯口,卫绛就见魁虎与雅室中的男子说话,她两眼眯起,见到男子手里拿着一支烟杆儿,银嘴斑妃竹,与墨华腰间的一模一样。 就是这个人,旁边还有魁虎,只要她稍作牵引,墨华必死无疑。 卫绛回头望了眼,墨华笑意盈盈,似乎对她的心思丝毫不知。卫绛迟疑再三,拿定主意后不由捏紧他的烟杆儿,慢条斯理往那边走去…… 第28章 贤王 还没到牡丹厅,卫绛就听见魁虎豪放的大笑。她往厅中暗探,就见那男子端坐,眼只盯着烟杆儿,至于魁虎,怕分量还没这烟杆儿重。 他在找墨华,卫绛嗅出来了,回头看墨华立在楼梯口,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大难临头。 只要这一步,稍作轻推,卫家的威胁,以及她所恨的这个人都将万劫不复,可是在这要紧关头,卫绛却犹豫了,再三思量,她把手中的烟杆儿悄悄藏进袖管,竖起耳朵偷听里边谈话。 那男子问:“你可认识做这烟杆儿生意的?” 魁虎回他:“当然,在这里只要爷说得上名字的都能做买卖,包括女人……” 说罢,他猥琐地笑起来。卫绛都能想象他脸上的蜈蚣疤在满脸乱爬。 “我倒不是想做这生意,我是想打听个人。” 终于,那男子绕到正题上。卫绛顿时紧张,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她再往里探,显然魁虎已注意到这烟杆,虽说云海洲抽烟杆儿的人多,不过若是被魁虎逮着机会,定会说出墨华。 “这烟杆儿,好眼熟呀。” 果然,魁虎说了。 “这不是墨华一直抽的那杆烟吗?” 卫绛心里咯噔,不需要她加油添醋,人家就已经找到墨华头上了。她抬头看去,本是站在楼梯口的墨华突然不见身影,再转头,他竟然朝这里走来了。 “你快点走。” 卫绛不由自主向他摆手,眼睛眨了又眨。墨华置若罔闻,笑意盈盈,直闯牡丹厅。门口有人将他拦住,他便指着魁虎:“我与他认识。” 守护回头请示,那男子递上眼色,守卫便允墨华入内。 “这不是魁爷吗?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墨华假装与魁虎熟络,勾住他的肩紧挨着坐下。抬头见到那男子,墨华惊讶,而后笑着寒暄。 “在下姓‘墨’,敢问爷是哪位?” 卫绛见他送上门给人宰,不由佩服起他的胆识。她把耳朵往里边凑,未听到那男子回答,倒听见魁虎怒气冲冲插嘴道:“咱们在谈生意,你进来做甚?” “生意呀,我也做。不知这位爷想要做什么?运私还是劫货呢?” 男子一声不发,慢条斯理品起茶,像是坐山观虎斗。 刚才卫绛已同他交过锋,知道此人不是好糊弄的角色。墨华主动送上门,简直就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卫绛沉心思忖,眼下比起墨华,她更讨厌魁虎,为何不趁这机会除之? 卫绛拿定主意,假装成莾撞的丫头直往里冲,她手中拿的正是墨华腰间的烟杆儿,与那男子手中的一模一样。 “魁爷,您东西掉了,奴……” 魁虎听见又有人喊他,略有莫明,他转头看向卫绛,眼神顿时凶恶得很。卫绛驻步,露出慌张惊惧之色,而后退了几步。 “奴婢不见眼色,奴婢知错了。” 卫绛故意把烟杆儿往身后藏,就在这刹那间,男子看见了,眼神顿时犀利如剑。 此人奸侫多疑,卫绛这番欲拒还休,便让他掂记上了。 他眼睛一瞟,看着魁虎头上包着的绷布,便笑问:“不知魁爷这伤哪儿来?” 魁虎咧嘴笑道:“上次我运船,碰到红毛子,他们三条船抢我这一条,然后我就脱衣裳给他们干上了!你可知道几十个人已经爬到我船上了,我横刀一劈打去两个,再一脚踢去梯板……” 魁虎摇头晃脑,吹得头头是道,就和说书似的。始作俑者听他这番话,“噗嗤”笑出了声。 卫绛见魁虎引火上身,暗松一口气,正当要走,却听见那人说:“这丫头倒挺机灵,把她叫过来。” 卫绛微怔,为了救火,她把自己搭进去了,眼下逃也不是,去也不是。不得已,卫绛只得旋回身,朝那男子道万福。 “爷有何吩咐?” “来,坐过来。” 男子向她招手。卫绛便小心翼翼走过去,她装作不认识墨华,一路低头咬唇,忐忑不安。 墨华不动声色,暗中揣测起来,他见这男子面相威严,衣饰华贵,桌上摆的那根烟杆儿正是之前他掉在贤王府的那根。 莫非他是贤王? “敢问奴如何称呼爷?” 卫绛走到他边上又揖一礼,惊慌失摸的模样七分假,三分真。眼下这个男人深不可测,老奸巨滑,实在是块难啃的骨头。 男子倒是很大方,直言道:“在下姓王。” “王爷?” 卫绛脱口而出,清澈的眸子睁得大又圆,蠢得有些可爱。 王爷听后仰天大笑,不由伸手摸摸卫绛头心,然后一把搂上她的小腰,顺势把她抱到腿上,就像抱自个女儿般。 墨华神色自若,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这丫头伶俐,我喜欢。今年多大?” 王爷抱着卫绛问。卫绛坐如针毡,她硬装出几分天真,战战兢兢回道:“回爷的话,奴十一岁了。” 卫绛本就长得娇小,故意少说几岁,别人也不易察觉。王爷听后,一手抬起她下巴仔细端详,他有双咄咄逼人的眼,目光如尖锥,直刺入髓。 被他这般看着,卫绛倒不怕了,她也大胆地看起他来,总觉得这张脸曾似相识。 王爷指尖一移,把卫绛的脸扳向魁虎与墨华,而后问道:“这小丫头你们可曾见过?” 魁虎虽是花楼常客,但能入他眼的都是花魁红牌之类的人物,这般小丫头看过也没印象。于是他随口说了句:“在这里干零活的,长得都差不多。爷若喜欢,我立马给您找几个漂亮伶俐的,保证比这货色好。” 卫绛听后不由翻他个白眼,墨华不声不响,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王爷似乎对魁虎答案不满意,又把卫绛的脸扳正,问她:“刚才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卫绛老老实实把烟杆儿掏出来,放在他手里。 “这个。” 王爷拿它与桌上那烟杆比划了下,果真一样。 “咦?这玩意不是我的!” 魁虎似乎反应过来了,急忙撇清干系。卫绛嘟起嘴,故意欲言又止。 随后,魁虎就指着墨华,说:“这是他的烟杆儿!就是这姓‘墨’的。” 墨华两眼一瞥,点点头:“嗯,像是我的。” 说罢,他从腰封里取出一支斑妃竹烟杆叼在嘴里。这支烟杆儿又与桌上的两支一模一样。 他的烟杆儿可真多!这招障眼法将卫绛搞晕了,她猜王爷定是更加晕乎,他生性多疑,魁虎说话得越多,他反而不容易相信。果然,卫绛从他眼里找到一丝疑色。 环在卫绛腰上的手轻轻打起拍子,卫绛低头瞥了眼,猜这位王爷正在深思熟虑。她有心捣乱,故作娇嗲地问他:“王爷可否要奴唱一曲《满堂红》?奴唱得可好啦。” 腰上的手停住了,王爷把眼转过来,阴冷地笑了笑。卫绛心里一惊,猜他是不是察觉什么了,没想他却用很亲切的语调说:“小机灵鬼,唱吧。” 卫绛的心七上又八下,这王爷连夸人都是阴飕飕的。 卫绛也不客气,张嘴就唱,她就用当年老鸨教她唱腔、唱词,哄他们高兴。 《满堂红》堪比《十八摸》唱得皆是房中情、事,卫绛稚嫩的声音倒使这只小坊曲子纯净起来。 墨华露出惊讶之色,不是因为她唱得好,而是因为她竟然将此银曲唱得一本正经。 他很尴尬!差点脱口道:“别唱了。” 就在这时,老鸨来了,一见牡丹厅里坐着有头有脸的几位大人物,谄媚地笑着道:“哎哟,几位爷都在这儿呀。” 说罢,老鸨把眼睛瞟到卫绛身上,一见是她的小摇钱树,更是乐开花,忙不迭地锦上添花。 “咱们这里的姑娘就属她歌唱得最好。” 老鸨睁眼说瞎话,正好帮了卫绛的忙。哪知王爷点点头,竟然问她:“替这小丫头赎身,得出多少银子。” 卫绛愣住了。老鸨嗯嗯啊啊答上不话,连忙闪到门边,拿出袖里的算盘珠子一阵乱打,价往高里抬。 捉个奸竟然把自己给卖了,这下如何收场? 卫绛转头看向墨华,墨华比她还要镇定,自顾自地抽起烟杆,吞云吐雾。白烟在他眼前散开,虚糊了他的眼色,卫绛见之却像吃了定心丸,一点也不惊慌。 “回这位爷,咱们这姑娘可是夜莺嗓子,唱歌余梁三日,价格嘛自然高了些。” 老鸨算好了,摊开一只手。 “五百两。” 墨华不作声,卫绛也不说话,只有魁虎想办法讨好眼前这位人物,凑过去小声说:“这位爷,这丫头挺多值五十两,若爷喜欢歌唱得好的,我手上有,个个都比她漂亮。” 王爷轻笑,把卫绛放回地上,道:“五百两贵了些,罢了。” 卫绛一听,忙拉住他袖边,哭哭啼啼凄声道:“爷,您就带我走吧,我给您做牛做马。” 王爷不出声,站他身后的随从先一步将卫绛拉开,而后把她赶了出去。 卫绛见好就收,趁此机会得以脱身,至于墨华依旧坐在牡丹厅里,一边抽着烟杆一边以眼角余光看着贤王爷。 第29章 阴谋(修) 贤王姓林名常鸿,其妹是当朝天子的慧妃。因他平乱有功,当朝天子封他为贤王,坐镇淮州。 贤王林常鸿一直将海商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苦于抓不到把柄,无法向朝庭请兵。此次墨华私闯他的贤王府,倒是让他上心了,竟然亲自跑到云海洲来。 墨华自觉大意了。 眼下卫绛已顺利脱身,墨华暗松口气,但是他要从林常鸿手里走,恐怕不是件易事。 还好卫绛先前闯入牡丹厅搅和了局面,林常鸿疑心重,局势越乱他越难判断,再加上魁虎这没脑子的屁话多,墨华顿时胸有成竹。 他勾唇一笑,吸口烟嘴,悠悠地吐出团烟,心里拨起算盘珠子,而后笑着道:“那姑娘还不错,至少有副好嗓子。长得嘛确实一般,让徐嬷嬷调、教几年,说不定也摆得上台面。” 魁虎眼露鄙夷,鼻孔扇了几下,嘲讽道:“你的眼光不过如此。一看这位爷就是厉害人物,怎能随随便便挑次货。” 听到魁虎恭维,贤王也不露声色,墨华已看出他是在试探,抽了口烟,不再多言。 他们说的话,卫绛全都听见了。她躲在牡丹厅外没走,偶尔暗探两眼。老实说,她一点也不担心墨华这只臭狐狸,她只对这王爷上心。王爷真是个棘手人物,身份定不一般。上一世她从没碰见过此人,眼下捉个奸倒撞上了。 忽然之间,卫绛有所领悟。 改一个人的命数,就等于改了所有人的命数,接下来的人和事,不一定会按上辈子的套路走。 命运坎坷多变,岂是她这寻常人能把握左右。 卫绛不禁慌神,心绪零乱。她深吸口气沉下心,仔细思忖,其实此次重生只有一个目的——保住卫家。若卫家不幸败落,只要爹娘、兄姐活着,凡事都有转机。这般想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卫绛理清思绪,而后又朝牡丹厅探几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墨华与魁虎竟然又打了起来。 碟碗横飞,凳椅乱砸,姑娘们受惊尖叫,纷纷抱头鼠窜。 这次墨华没上次凶狠,被魁虎打得不能招架。魁虎越打越来劲,似在众人面前逞英雄。贤王就在旁边看了会儿,随后给左右递上眼色,接着就离开花楼。 卫绛看出墨华的手段,他定是故意挨这顿打,在贤王面前示弱。 狐狸果然狡猾。 没多久老鸨来了,她尖着嗓子一边大骂一边叫人把魁虎与墨华拉开。魁虎占上风,临了还踹墨华几脚,出完上次恶气,他便得意洋洋地走了。 啧啧啧,被打得真是惨。 卫绛见墨华眼青鼻肿,幸灾乐祸。趁乱,她也离开花楼,无情地把他扔在那里。 此时近三更。街上行人稀少,巷子里暗影重重。云海洲里有人伢子,据说专拐姑娘卖到窑子里。 走在路上,卫绛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驻步回眸,左右环顾。小巷内雾蒙蒙,脚下的卵石子反出冷月一抹光。海风拂来,有点阴冷。她不由抱紧身子,低头疾步。 淅哩哩……淅哩哩…… 有怪声在响,她走得快,怪声就快;她走得慢,怪声就慢。 卫绛怕了,赶忙小跑,忽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卫绛不由惊叫,不小心崴了脚,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哎呀,吓到你了,真对不住。” 墨华轻稳地落到她跟前,弯起眉眼,笑得像个顽童。 卫绛摔得疼,见到是这家伙,她立马手扶腰处“唉哟”叫唤。 墨华伸手欲拉她起来,她倒地叫唤得更欢,还带着哭腔叫着:“疼死了,疼死了。” 玩笑开大了。墨华心虚,他连忙蹲身想看看卫绛伤势。 卫绛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抓了把泥,拍糊在他脸上,而后云淡轻风地媚笑道:“哎呀,吓到你了,真对不住。我没事。” “咝……” 烂泥正好糊上墨华眉角的淤青上,他不由倒抽口冷气。 卫绛拎起他衣摆,当成抹布拭手,末了,便起身拍去屁股上的泥灰,故作无视往家走。 墨华缓过神,摸了把脸上的泥,再放在鼻下嗅,怎么有股狗/屎味?朝前看去,卫绛很得意,嘴里还哼着《十八摸》。 伸手摸郎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 伸手摸郎脑前边,天庭饱满兮瘾人。 伸手摸郎冒毛湾,分散外面冒中宽。 伸手摸郎小眼儿,黑黑眼睛白白视。 …… 她把里面词都改了,“姐”变成“郎”。 墨华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似曾相识。人走远,他不由追上前,笑着道:“没想到卫二姑娘会唱这等小曲,改天我问问干爹,是谁教你的。” 卫绛一边哼一边给他白眼,疾步往前走。他如影随行,始终离她三步之遥。 见甩不掉他,卫绛干脆放慢步子,稍作歇息,而后假装无意问起。 “你怎么和魁虎打起来了?” “一言不合。” 墨华回答得干脆,将细微末节全都抹去。反正魁虎这人就像爆竹,一点就炸,随便说上几句,都能叫他动手。 卫绛又问:“今天那王爷是何身份?” “林常鸿,贤王。” “你怎么会惹上他的?” 卫绛问到点子上了。墨华不知如何作答,他不想告诉她,是为了偷鲛人珠帮她治病,不小心把烟杆落在贤王府,这种失误实在丢脸面。 “谁知道呢。” 一句话遮掩过去,卫绛像是没起疑心,她继续往前走,沉静的神色根本就不像一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 墨华从她身上看到一个影子,好似雾般覆裹着她,忽然之间,他额穴发胀,几抹残影在脑中闪过,稍纵即逝。 卫绛瞥见他神色有异,以为他伤势加重,不由自主缓下脚步。她不想关心他,可话却不受控制地脱出口。 “你没事吧?” 得她挂念,墨华莞尔而笑,他硬忍脑中疼痛,轻声道:“没事。” “没事就帮我做件事。” 卫绛顺杆子往上爬,蹬着鼻子上了脸,兴许她只是为做遮掩,才随口接下这话。 “周姨娘的事你也知道了,刚才你让我别急,眼下她影都没了,你得想办法再找个机会把她逮住。” “我已经安排好了,不用你操心。” 墨华一笑,似乎稳操胜券。卫绛琢磨起他的神色,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也不算早,只是前几日不小心在街上撞见她,而后又看到魁虎,我就留了个心眼。至于通/奸一事,我也是刚刚知道。” 听他这般说,卫绛明白了。周姨娘时常会去集市买些东西,身边虽跟着丫鬟,但她们毕竟不会像墨华这般敏锐,自然也看不出周姨娘与魁虎暗渡陈仓。 卫绛沉思,忽然又察觉出另一桩事。就算没有她插手,前世此时,墨华应该也已抓到周姨娘与魁虎通、奸之事,但他什么都没说,直至周姨娘偷光爹爹银票,逃之夭夭,他都没透露过零星半点。 他就是眼睁睁地看着、等着卫家覆灭,这样的心机城府实在可怕! 这回,卫绛心中明了,说不定今日遇上贤王不是意外,而是墨华故意放风;说不定他早在暗中与贤王做了什么交易,将来就靠他灭去卫家。 真傻,她真傻!竟然以为这只狐狸改邪归正! 卫绛咬牙猛跺下脚,脸色铁青,像是被人狠狠耍弄了番,醒悟过后窘迫羞愤,恨不得将这人千刀万剐。 见她突然变了脸,墨华有些摸不着头脑,再细想,莫非自己说错话了。 未等他缓神,卫绛突然跑了,连个生气的理由都不给。 哈!女人心果真海底针呀,她比春香还会翻脸。 “哎呀!” 一记惨叫,卫绛突然倒地,她就像只被车碾扁的青蛙,四脚大张贴在地上。 墨华见状皱起眉,他知道自己不该笑,但硬是没忍住“噗哧”一声,大笑起来。 卫绛听到之后,脸由青变红。她充耳不闻,咬牙起身,哪料刚迈开腿,脚踝就钻心地疼。 脚崴伤了,沾不了地。她倔强,非要一瘸一拐走回去。路不平,到处坑坑洼洼,她走得坚难,三步一停。 墨华追上来,二话不说打横抱起。卫绛一见他,怒气又冲上脑门,举拳狠捶。 “放我下来。” 她不安分,扭动得厉害。墨华无奈,只好把她放回地上,而后蹲身捧起她的伤足。 “别动,伤到骨就不好了。” 听到这话,卫绛安分。 墨华脱去鞋袜,把她的脚放在掌手看了又看。这双脚真小,还不及他一双手大。墨华推起脚骨,而后拇指按上脚踝穴位。 “哇啊!”的一记杀猪似惨叫,卫绛疼出泪花,疼得没力气打骂他。 “你……你……你定是故意的……” 卫绛抽气,哭哭笑笑。 墨华抬眸朝她眨下眼:“没错。还好,骨没断。”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伤膏药抹在她痛处,而后撕下衣角,温柔地缠裹起她的小足。 他剑眉如墨,眼睫浓而密,只是这般静静垂首,就犹如一副仙画。 卫绛看着他,思绪又飘至前世,他待她真的好,半夜她嚷着肚饿,他就亲自去帮她买小食,买不着下厨做,一点也不像让人闻风丧胆的墨爷。 不知为何,卫绛心里难过,她低下头不再作声。 包扎好了,墨华问:“要我抱还是要我背?” 卫绛想了会儿:“背。” 墨华转身蹲下,卫绛便跳到他背上,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脖颈,头靠在他肩上。他的后背宽厚温暖,犹如一叶小舟载着她摇晃。 月华清冷,拉长地上一双影。卫绛看着,五味杂陈。 两人一路无话,安静得有些过头。终于墨华忍不住开口说:“看你长得瘦小,还真够重。” 卫绛不知怎么答,她忽觉尴尬就把手放在他耳边,摊出掌摆出副猪耳朵。 “猪八戒背媳妇。” 话一出口,卫绛就觉得说错了,果然,墨华立马接上话茬,故作感激涕零状。 “你终于肯认为夫了。猪媳妇。” 卫绛好气又好笑,立马回嘴:“我才不是猪媳妇。” “嗯,对。你是我媳妇儿。” 耍贫嘴,卫绛可比不过他,她只能认亏,乖乖闭紧嘴,以免越说越离谱。 他温柔,她防备。 她看墨华就是条毒蛇,只要他一笑,她就不自觉地注意到他的毒牙。 防微杜渐,卫绛告诉自己不能喜欢他。 第30章 复仇 墨华把卫绛送回卫府,止步于内院前。他见四处无人,于是小声轻问:“要不叫个人送你回房?” “不必了,免得让人知道我偷跑出去。这点路我自己能走。” 说罢,卫绛瘸着脚,一蹦一跳上台阶。见她行动不便,墨华不放心,不由伸手扶上。 “还是我送你进去吧。” “不行。内院你怎能随便进出?我说了,这点路我自己能走。” 卫绛的脾气太臭,好话听不进,非得来硬的。墨华利落地将她打横抱起,再以肩推门,边走边威胁道:“你不听话,我就告诉你爹,你去逛窑子。” 卫绛嘴上不肯服输,反呛他一句:“然后我会和我爹说,我在窑子里撞见你。” 墨华顿时语塞,一时半会儿不知怎么回她,不过既然已经进了内院,他也不顾及她的嘴皮子,心想先把她送回房再说。 穿过月牙门洞,到卫绛住的小院。内院灯火通明,三更天竟然没人入睡。墨华就像掉到笼里的耗子,惊来了所有人的眼。 墨华微怔,卫绛也愣住了。围在树底下的丫鬟们见着他俩目瞪口呆,缓过神后,眼色暧昧起来。 “放我下来。” 卫绛卡着喉咙轻声道,两只小脚不安分地踢蹬。 墨华不以为然,两手用力往上抬,把她抱得更牢,而后朝丫鬟们莞尔而笑。 “你们二姑娘脚扭了,我送她回房。” 丫鬟们点头不做声。墨华就光明正大地抱着卫绛上楼。走了没几步,卫绛觉得不对呀,她们围在这里做什么? 想着,卫绛拉拉墨华衣袖,说:“把我送去,我有话要问。” “你当我是马?” 墨华嘴上这般说,但还是按照她的话做了。 卫绛挑了自个儿房里的丫鬟问:“这么晚了,你们在做什么?” 丫鬟看看墨华不敢说,随后胆怯地朝二楼望了眼。卫绛顺她的目光抬头看,回廊一端是周姨娘住的房,此时房门紧闭,李氏正站在门前来回踱步,面色十分难堪。 东窗事发,周姨娘通/奸的事,定是被卫千总知道了。莫非就是墨华所说的安排? 自家事,外人不便在场,即便是墨华。卫绛忙跳到地上,叫墨华先回去。墨华识相,不用她多说就走了。 卫绛继续盘问房里丫鬟,丫鬟就把自己见闻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原来宴散之后,卫千总去船埠查验,准备明天出海之事。行到半路,忽然收到一枚飞镖,飞镖上夹有纸笺。卫千总展开纸笺后脸色突变,急忙调头去花楼,不知怎么的,竟在花楼前遇见周姨娘。接下来,卫千总船埠也不去了,直接把周姨娘带回卫家,两人入了二楼,到此时还没出来。 说罢,丫鬟怯怯地看向卫绛,低头不再做声。 此事一目了然,只要稍微聪明些的都猜得到。这桩事情若是传开,卫千总定会轮为无极海笑柄,就如同上一世。 卫绛狠厉起眼色,铁了心肠,问这小丫鬟:“你们围在这儿就是在说这事?” 丫鬟怕得抖擞,犹豫着点起头。 “有说什么?” 丫鬟嗫嚅:“也没说什么,大伙就觉得周姨娘人挺好的,半夜三更去那种地方干嘛。” “既然如此,你就替我传令下去,此事不得乱传,一旦被我知道,杖毙。” 卫绛话说得不重,但气势却阴冷骇人。丫鬟们见识过卫二姑娘的手段,知道她动起怒来不是闹着玩的,故半点不敢拖延,连忙按她吩咐做了。 围在树底窃窃私语的丫头们作鸟兽散。卫绛拉着扶手,一瘸一拐上了楼。她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经过拐角看到李氏,于是走过去问:“娘,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 话落,就听见周姨娘房里响起巴掌声,紧接着就传出女子轻泣。 李氏回眸看到卫绛,眼色极复杂,只一个劲地催促:“你快去睡吧。” 此等好戏怎能错过? 卫绛不肯去睡,她面露好奇,把耳朵贴到窗边,就听见卫千总怒骂:“你这不要脸的淫、妇,亏我把你从九重山带回来,你竟然做出这等事!我再问你一次,那人是谁?!” 说罢,又是两记巴掌声,听清脆的声音就是又狠又重。 此事已在卫绛意料之中,她不觉得惊讶,也没多少兴奋。她故作懵懂,侧首问李氏:“爹爹在里面做什么呀?周姨娘怎么了?” 李氏不答,忙不迭地赶她走。“快去睡吧,这么晚了。” 卫绛不愿意,硬是立在门处偷听,周姨娘嘴还真是硬,挨十几个巴掌都不吭声。卫绛想不出她有多喜欢那个魁虎。 房中又传来卫千总的怒喝:“不肯开口是吧?好!我有法子对待你!” 说罢,就听见“嘭”地一记巨响,像是案脚嗑地之声。卫千总要出来了,李氏一吓,忙把卫绛藏到角落里,然后立在她面前,有意遮挡。 卫千总猛地推开门,出门刹那犹如煞星降世,一脸红脸凶如恶鬼。躲在角落里的卫绛无意看见也吓着了。她连忙里边缩,直到爹爹走远,才小心翼翼地吐出口气。 周姨娘被人带走了,关入卫家水牢里。 卫家水牢专为叛徒探子而设,里边脏臭难闻,冰冷刺骨。小时候卫绛无意间闯进去过一次,结果吓出大病。 此次卫千总真的怒了,卫绛还没曾见识过他这般绝情。 周姨娘被送进水牢时身上只有件单衣,他们将她的双手锁在石壁上,随后抽去木梯。“卟嗵”一声,她落入脏水之中,半身浸泡在冰冷的水里。 兴许周姨娘已经心灰意冷,不觉得痛、不觉得冷、也不觉得怕。卫绛来看她时,她垂着首,散着发,犹如千年的女鬼,无力地挂在石壁上。 “周姨娘,我来看你了。” 一簇火光刺破死黑。卫绛站在水牢的木板上,极力伸长手中火把,往周姨娘脸上晃动。周姨娘双目怔怔,没什么反应。被折磨成这般,她那张脸仍是白净,想必卫千总就是喜欢她这点好处。 卫绛觉得她有点可怜,不过想起上一世,爹爹那般落魄痛苦,她又觉得周姨娘不够可怜。于是,她从兜里拿出一只又红又大的苹果,用力咬上一口。 “咯嘣”一声,苹果发生脆响,香甜的汁水沿着微翘的嘴角流下,滴在脏水里。 “周姨娘定是饿了吧?喏,拿去吃。” 说罢,卫绛将咬过一口的苹果掷到周姨娘眼皮底下。周姨娘吃不着,老鼠却闻声而动。几十只硕鼠吱吱地叫唤着,纷纷从墙上窜入水里,对准苹果蜂拥而上。 半浮半沉的一点红被几十只硕鼠争抢,水花飞溅,鼠叫连连。终于,周姨娘脸上露出惧色,她闭紧眼歪过头,咬牙忍着。 苹果被啃光了,连核都不剩。抢到食的硕鼠们悠哉游去,重回阴暗的鼠洞里。 周姨娘逃不了,她就是只被人抓住绑起的老鼠,毫无尊严可言,甚至没有同伴前来搭救。 啧啧啧,魁虎长得丑,心也坏呀。 卫绛不由问她:“你怎么会喜欢这种人?”语气很是认真。 周姨娘眼波微动,移眼看了过来,她似在期盼什么。卫绛却是冰冷一笑,接下来的话将她打入地狱。 “哦,没人来找你,甚至没人问起过你。这几日我还打听到,魁虎问徐嬷嬷买了个丫头作妾。” 周姨娘一怔,双目瞪圆,不知是为魁虎惊讶,还是为魁虎的小妾惊讶。 卫绛装得累了,如今这狭小阴冷的地方只有她们俩,所以她也不用顾及,歪着身子席地而坐,露出一股子妖冶风韵。 她才十二三岁,骨子里却散出百般难描的媚气,一瞬间就如狐狸精上身,看得周姨娘心里直发毛。 卫绛眯眼媚笑,道:“我早就知道是他了,不过我没跟我爹爹说。之所以不告诉我爹,是因为魁虎太降卫家身份了,我怕到时爹爹连副全尸都不给你。来,跟我说说,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周姨娘垂眸不语,落得如此境地,她仍要保护他。她不信卫绛刚才的话,魁虎决不会瞒着她在外找女人。她与魁虎青梅竹马,她不嫌弃他长得丑,只求他有情有义。她知道魁虎是忠贞之人。他不会变心的! 周姨娘所思所想都被卫绛看穿了,卫绛哼笑一声,无奈地摇头苦笑。 “啧啧啧,瞧呀,又是个蠢女人。你少说也有三十几了吧,怎么还会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语?男人这东西呀,不可信!魁虎若真喜欢你,怎么舍得把你放在我爹身边,与我爹同床共枕呢?” 这话戳中周姨娘的软肋,她白净的脸顿时变青,僵硬得如她身后的石壁,印刻出苍老的痕。 卫绛继续笑道:“他是在利用你呢,待你在卫家呆久之后,他会让你偷我爹爹银票,然后答应你远走高飞。结果呢,你偷了,他却另寻新欢,找的姑娘个个水灵,而你就呆在空房里慢慢老去。” 她说中了! 魁虎的确说过银票的事,还刻意关照必需得到卫千总信任后才可下手。她全都说中了! “不可能!虎哥决不会另寻新欢!他答应过我!” 周姨娘失了仪态,仓惶得瞪出眼珠朝卫绛大声咆哮。卫绛笑眯眯地看着,眼带戏弄。 周姨娘见状心里一寒:中计了! 第31章 魁虎 其实周姨娘原先是个老实人,她生在小镇里,长大之后嫁给船商,有过两个孩子,可都生病死了。之后,她丈夫出海溺水也死了,她就成了克夫克子的霉星,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 周姨娘长得标致,其父曾是乐师,教过她弹琴唱曲。在粗鄙偏僻之处,她这才貌双全的寡妇就是让女子忌惮的烂肉,让男人眼馋的宝贝。 家中无男丁,时常会有不三不四的人摸进门。走在路上,也会遇到痞子无赖调戏。周姨娘过得胆颤心惊,直至遇见魁虎。 那时魁虎只是个稍微体面的混混,手下有五六个兄弟。他整日游手好闲,见到长得漂亮的就多看几眼,只因这几眼,他就认出周姨娘是他儿时青梅。 魁虎替周姨娘打跑地痞恶霸,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被刀砍出一道长疤,更为狰狞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周姨娘终于遇上可依靠的良人,她卷光微薄的家当,随魁虎闯荡无极海。她甘心躲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替他做饭裁衣,平庸地过去一天又一天。 渐渐地,魁虎势力做大,走在街上别人都叫他“魁爷”,甚至还成郑老爷子座上宾。周姨娘以为苦日子熬出头,魁虎却说:“云海洲的卫千总是我死对头,咱们要站稳脚跟,得把他除掉才行。玉淑,替我做件事,成不?” 周姨娘听完魁虎的计划,惊讶万分。 开什么玩笑!竟然要她去勾引卫千总?她不依! 周姨娘又气又难过,可最后拗不过魁虎软磨硬泡,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素手调细弦,弹曲轻轻唱。她成了茶肆里的歌女,喜怒哀乐、辛酸苦痛全都融在曲子里,唱小半年终于打动了卫千总。 风花雪月皆是别人安排。周姨娘跟着卫千总来到云海洲。虽说卫千总年纪大,但样貌气度高人一等,对她也是温柔倍至。 不过,缘分讲究先来后到,魁虎比他来得早,情根也比他扎得深。 玉淑玉淑,遇人不淑。 周玉淑死到临头,依旧执迷不悟。她咬牙切齿,气恨被个十几岁大的娃子耍弄,后悔自己一时失言。她干嘛去同一个孩子较劲? 卫绛眼睛毒辣,即便周姨娘不再开口,她也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卫绛哼笑一声,云淡风轻地说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魁虎。这孬种,不敢与我爹面对面斗,偏偏耍这种阴招。唉……” 卫绛咂嘴摇头,也不知是在替谁叹惜。反正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她没兴致与周姨娘多聊,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脏灰。 刚要走,卫绛突然想起什么,旋过身朝周姨娘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你也别着急,一年之内魁虎定会到地府来见你。” 说罢,卫绛把含在腮帮子里的小半块苹果嚼烂,混着口中涶沫,猛地一口,唾到周姨娘额上。 苹果的香甜混在口水里,死死地黏在周姨娘额发间,擦不着、甩不掉。 硕鼠闻香出动,几十双的豆子眼在昏暗中闪出绿光。卫绛转身走了,十几步后就听到周姨娘的凄惨尖叫,以及老鼠吱吱声。 哎,这群禽兽定是饿坏了,说不定连人都吃呢。 看来魁虎没告诉过周姨娘规矩:无极海容不得背叛。 卫绛没把周姨娘的事告诉卫千总,她可不想雪上加霜,让爹爹以为自己还比不上个烂痞子。 三日后,周姨娘死了。对外说是得了麻疯病,全身沆洼溃烂而亡。麻疯病会过人,当天周姨娘的尸首就被烧掉了,连棺材都省了下来。 卫千总替她设了灵堂,还请道士、和尚颂经超度。平时与卫千总交好的几位船老大,以及好奉承拍马的生意人,纷纷前来悼念,还送来不少礼。 这天,有一个人破天荒来了,他穿得比平时干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还有模有样扎上皂巾,一点也不像邋遢的魁爷。 魁虎送上一对金童玉女,一箱纸金银之后就走了。别人以为他是给卫千总面子,但在卫绛眼里可不是这样。她见他两眼泛红,见到周姨娘牌位刹那,一下子涌出泪,而后落荒而逃。 这一幕只有卫绛看到,她又往周姨娘的牌位望去,上面只书周氏玉淑,未冠卫家的姓。她不过比丫鬟嬷嬷们好上一点。 卫绛撒了谎,魁虎并没找徐嬷嬷买丫头,兴许魁虎从头至尾未曾背叛过周玉淑,他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把玉淑送到卫家。 周姨娘在卫家一直夹着尾巴做人,好得让人挑不出刺。若不是卫绛经历过上一世,还真猜不出周姨娘会偷家中银票,与人私奔。 卫绛倒不是真想让她死,引来老鼠不过是吓吓她。卫千总也没动手杀她,是她自己死于绝望,死于绵绵无期的等待。 魁虎来了,但来得太晚。他终究是一个不上了台面的小人物,连救心上人的胆量勇气都没有。 上一世,他能如此嚣张,卫绛相信定有一双黑手在后撑着他。 黑手是谁?会是墨华吗? 眼下不得而知。 卫绛听腻了老和尚念的往生经,起身回房。她坐在窗下拿来重生之后写的两本册子,以朱砂笔在三个鬼画符上,勾了三个圈。 三叔、铁脚、周姨娘。 这三人的命数已改……接下去会是谁? “阿绛!” 忽然,脑后想起一个声音。卫绛吓了跳,不由回头看,就见平安像只猴子似地爬在窗外树上,手里拿着一根细枝,打着她的窗户。 “阿绛,我拿了个瓜可甜了,给你送来?” 卫绛嫣然一笑:“太危险了,你快下去,我马上就过来。” “好。”话音刚落,平安就没影了。 卫绛小心合起手中册子,端正摆到柜中,而后就出了门。 曦园有座假山,名叫玲珑山。卫绛儿时身子好些,就会和平安到山上去玩。记得在山顶处有棵歪脖子树,如今这树长高了,伸出的横枝正好探进内院,落在卫绛窗户前。上次,平安过来探病,就爬这棵歪脖凤凰树。 凤凰树开花艳如火,平安就坐在树阴下,手里捧着大西瓜等着她。卫绛老远就看见了,挥舞起手上的芭蕉叶,笑靥如花。 平安见之不由脸红,他忙不迭地起身,而后挺背昂首,想站得气宇昂轩,不过手上的西瓜太碍眼,他放左放右,总摆不到好看的位置。 卫绛走近,不小心趔趄,平安见状也不管动作好不好看,忙伸手扶上,口中念叨:“唉!小心!” 卫绛抬头朝他莞尔,红扑扑的脸就似上过胭脂。她变漂亮了,脸蛋白里透红,长发黑又亮,樱桃口儿红润娇嫩,犹如玫瑰含晨露。 平安脸更红了几分,好在太阳够毒辣,他能假装拭汗,且道:“今天真热。” “是呀。” 卫绛边说边把芭蕉叶垫在屁股底下。平安忙把西瓜奉上,一人一半,勺着吃。 坐在这儿,依旧能听见颂经声。卫绛有点呆呆的,平安以为她是在想周姨娘的死,于是便说:“周姨娘来卫家也没多久,卫千总待她也算有情有义了。” 看来他还不知道周姨娘为何而死。卫绛也不打算告诉他,他这清澈纯净的眸子还是别沾污浊的好。 “别提她了,咱们吃瓜。” 说罢,卫绛捧起半只西瓜。 西瓜薄皮脆瓤,八、九分熟,拿来之前平安还特意在井里冰镇过一晚,吃下去又冰又甜。 平安以勺剜了瓜心送到卫绛嘴边,笑着说:“来,张嘴。” “啊……” 卫绛张大嘴。平安满足地看着她把瓜心吃下,然后再剜上一勺送到她嘴边。 卫绛摇摇头:“不吃了,我这里有。”说着,她把自个儿的瓜心分他。 他俩就如同喝合卺酒,手臂相缠,四目相对。 甜汁入喉,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 卫绛把墨华忘记了,既然她选上平安,今生就会好好待他,将来与他生儿育女,再看自己的孩子成亲生子……想得远了,卫绛不由笑了起来,她侧首看着平安,开口却说:“墨华……” 平安听了微愣,卫绛也不禁懵憧,她缓过神,急忙改口:“墨华有没有再来找过你?” 平安舒展俊眉,温柔地朝她一笑。 “没。眼下他不找我麻烦。” 还好……还好……卫绛拍拍胸口,轻抚怦怦乱跳的心。 不知这“还好”是因为墨华没来找麻烦,还是因为把前先失言巧妙唬弄。 平安吐出几枚西瓜籽,说:“对了,刚才我听大郎说,他们收到三叔飞鸽传书,船已经到琉璃界了,货也按时交上。他们都在夸你捡到个神人。” 他声音听来兴奋,卫绛也觉得脸面有光。当初若不是她极力维护,铁脚早就被卫千总赶走了。如今铁脚卫家解了燃眉之急,真不枉费她的苦心呀。 卫绛勺了块瓜放嘴里,鼓着腮帮子嘟嚷道:“我就说嘛,我梦见过神仙,神仙告诉我许多天机。” 说着,卫绛停下动作,侧首盯着平安的眼,极为认真。 “我能看到将来的事,你信吗?” 平安心里咯噔,手一抖,瓜瓤落地,犹如树上落下的凤凰花。 “哎呀,好浪费呀,都被蚂蚁吃去了。” 卫绛未见着他慌张,只见地上蚂蚁成群而来。它们爬上瓜瓤想要搬,但瓤太大搬不了,于是全都围在上边密密麻麻。 平安一脚把瓜瓤踹开,连同蚂蚁们一块儿踢得老远。 “这下他们吃不了了。” 平安勉强一笑。卫绛抬头见他侧影,蓦然想起一个人来。 贤王林常鸿。 第32章 引诱 平安怎么会长得像林常鸿?卫绛小惊了把,再仔细看去,他又不像了。 平安没林常鸿这般咄咄逼人,他时常俊眉低垂,眼透忧郁,可抬头见她时,这抹忧郁便化作春水,从他嘴角荡漾开来。 卫绛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怯生生地躲在众人后,似乎一记咳嗽、一个喷嚏就能吓破他的胆。 这样的平安,怎么会像坏人呢? 想着,卫绛朝他眯眼笑,就像只傻呼呼的猫儿,嘴边还黏了粒西瓜籽。 平安抬手把她唇边的西瓜籽摘下,而后放在嘴里含抿。他对她的爱意很小心,生怕她会知道似的。 唉,真是不够通透。难不成非得勾引他,他才开窍吗? 卫绛不想太轻贱,上一世她轻贱得够多了。但她又不喜欢他这般呆头呆脑,实在少了些情趣。 卫绛把瓜皮往地上一放,顿时有了主意。 “算了,听老和尚念经听得头疼。咱们去海边玩,你教我游水,如何?” “好是好,不过……” 平安抬头看了眼毒辣辣的大太阳,再看看她白如春雪的肌肤,然后摇摇头。 “太阳太毒了,要晒脱皮。” 果然木讷。卫绛朝天翻个白眼。 “这个怕什么,你去拿青椰油,再带把伞。快!” 她挥起小手催促。平安乖乖地取来一把伞和一瓶青椰油。 卫绛拉起他的手,把他带进昏暗的石洞里。石洞阴凉,风穿洞而过,捎来一股泥土清香。 暑气消解,平安觉得很舒服,冷不丁地,卫绛对他说:“脱衣裳。” “嗯?!” 平安两眼瞪得老大,一下子又燥热起来,不由举手护住前胸。 “你不脱衣裳,我怎么帮你涂青椰油呢?” 卫绛翻他个白眼,好似怪他想多了。 平安紧张地咽下口水,满脸羞红以背相对,而后扭扭捏捏地把外袍、内衫一点一点脱下。 他真瘦,往后看去,后背就像姑娘般阴柔,腰纤细得要命。与墨华相比,他太孱弱了,卫绛怀疑这双上下一样粗的手臂都抱不动她。 哎呀,又想得远了!卫绛暗地里骂咧,然后打开紫砂瓶,把青椰油倒在手心里,“啪”地一下,糊在平安后背上。 平安打了个寒颤。 油有点凉,那只手打着圈儿把这凉意揉开,先是他的颈,再是他的肩胛,而后到他的腰……越揉越干、越揉越热。 “你身子真滑,就像姑娘家。” 卫绛在他身后轻笑,手指轻弹。平安不由起了身鸡皮疙搭,逃不开躲不了。那只手似乎有意挑/起他的情、欲,叫他心神不宁。 石洞昏暗,且只有他们两个。她对他有意;他也喜欢她,何不顺水推舟,生米煮成熟饭? 欲/火难耐,平安情不自禁。他低头偷瞥,身子已经胀得快要开裂。就在这一时候,卫绛突然收手,情、欲顿时悬空,无着落。 “好了,其它地方你自个儿涂。” 卫绛边说边且将紫砂瓶递上,她巧笑嫣然,眸子纯洁且无辜,反衬出他的心中邪火。 平安不由为先前一瞬间的念头自责,他惭愧地低下头,假装抹青椰油,然后飞快穿起衣袍将尴尬遮掩。 见他这般仓惶局促,卫绛心中已明了,她不规矩地瞄上他的腿。 嗯,看来还算有点料。 卫绛微微一笑,假装成什么都不懂,亲昵地携起他的手偷溜出去。 云海洲后有边白沙,连着沙的海碧绿通透,犹如琉璃。卫府里的姑娘们怕晒,白天不常来玩。烈日当空,白沙烫得化人,放眼望去,也只有卫绛和平安兴致勃勃。 卫绛抹上青椰油,浑身涂得油亮亮。她里面穿着月牙白竹叶暗花丝,外头着了件绛红色对襟比甲,底下则是条素绸裤。一入海里,绛色浮起,就如朵遇水方开的花。 “平安,快来。” 卫绛向平安挥挥小手,眉眼弯起,笑得妩媚。 平安目定神慑,人没动,魂却已飘了过去。 以前,平安没觉得卫绛漂亮,在云海洲第一美人卫珍儿的面前,她更是逊色。之所以喜欢她,是因为他俩竹马青梅,感情甚好。 而眼下,卫绛已脱胎换骨,枯草似的头发黑亮起来,无血色的病容变得白里透红。她有一双含笑桃花眼,稍眨几回,自有魂魄落如其中。 她就如一棵蔫萎的瘦苗,遇上一场春雨,然后拼命地吸取雨露,拼命地生长。渐渐地,它长出嫩叶,再长出花苞,待众人回神,方才惊觉这是朵倾城牡丹。 平安欣喜,他是第一个看到她含苞欲放的人,也是第一个被她喜欢的人。他自觉比所有人都聪明,比所有人都幸运。 “平安……”卫绛又挥手叫他。他缓神之后,踩着白沙跑去,猛地扑进海浪中,游到她身边。 “平安教我游水。” 卫绛嫣然一笑,牵着他的手往深处走。被水浸透的衣衫吸在她身上,女儿风韵已初显。平安忍不住多瞧几眼,腰细腿长,只是胸还有点平。 卫绛注意到他的眼神了,嘟嘴娇嗔:“你在看什么?” 平安心虚地垂首,眼神闪烁不定。“没……没看什么……我来教你游水。” 说罢,他一头扎到水里。 虽说平安怕水,但在这浅海中还是能折腾几下。他迫不及待要表现,先来个鱼跃,再来个潜龙,游了几个来回,蓦然回首,卫绛似乎有点生气。 “你只顾着自个儿游,怎么不教我?” 平安蹙起俊眉,涨红了脸,然后比划几下。 “就这样。” 卫绛摇摇头,说不明白,非要手把手地让他教。平安局促得连话都说不清了,卫绛就这般看着,笑意盈盈。 忽然之间,平安觉得她是在有意调戏他。 “阿绛。你是不是在欺负我?” 呀,被发现了。卫绛俏皮地吐下舌,嘟嘴娇嗔:“我是喜欢你才欺负你呀。难道你不喜欢我?” 说着,卫绛靠过去,下巴搁上他的肩头。平安的唇红润丰腴,很有让人啃的*,可卫绛看了会儿,亲不下去,于是就轻轻地亲下他的腮颊,淘气地游走了。 平安的心被这个吻撞了,怦怦乱跳。缓过神后他追上去,一把拉住卫绛的手,在她耳边信誓旦旦。 “我当然喜欢你。阿绛,你今天说过的话,你可不能反悔。我心眼很小,你不能骗我。” 卫绛嫣然一笑,手指点上他的额心。 “骗你干嘛。” 话音刚落,卫绛又溜走了,就像条狡猾的鱼,弄得他心痒痒,却又不肯被他抓住。 平安见她游得越来越远,心像没了着落。他有些慌、有些怕,忙不迭地追上去,直到触到她细嫩的柔荑,方才心神安定。 “平安,你看这里有蚵仔!” 卫绛突然兴奋,拉着他的手往礁石里瞧,果然有很多蚵仔藏在缝里头。 “有没有带匕首?快,快点拿出来。” 卫绛摊开手掌雀跃,平安乖乖地取来匕首。卫绛便拿它撬出蚵仔肉,用海水洗洗,吮入口中。 蚵仔肉的鲜、海水的咸,两者混在一块,就成了天下至珍。本说要学游水的卫绛只顾着吃,一个接一个的,嘴巴不停。 卫绛把蚵仔肉送到平安嘴边,他皱眉,为难地咽下。吃过两三个之后,肚子就咕噜噜地乱叫起来。 卫绛觉得不妙,急忙打发他。 “快!快去!记得离海远点!” 平安像得了圣旨,能跑多远就跑多远,直到卫绛看不见。 平安傻得可爱,卫绛见之不由笑出声,他就像她手里的蚵仔,任她宰割吞咽,连挣扎都不会。 看来她选对了人。她就是喜欢平安这般听话的性子,有他在凡事都会方便些。 趁平安没回来,卫绛彻底放开了,她脱去绛色比甲放在礁石上,又解开暗花丝袍衣结。丝袍底下是翠绿的胸抹,胸抹上绣有鱼,一入水,这鱼儿就如活了一般随波摆尾。 卫绛游得欢畅,无意中,她看到海底投落一抹影,诧异平安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踢腿一蹬,浮上水面,睁开眼就见一双的眸,带了些许海水般的湛蓝。 卫绛看到他,阴沉了眼色。 “怎么又是你?” 墨华半蹲在礁石上,笑意盈盈。他的脸皮早已修炼到铁打不穿,被她瞪眼,依然笑眯眯。 “看来你的脚是好了,还能游水。” 语毕,他朝四处望,无意似地问起:“咦,平安呢?” 他知道了,故意来逮他俩的。 卫绛不以为然地笑着回他:“不关你的事。都说了,我不会嫁你的,你硬要娶的话,我定叫你头顶碧连天,下雨都不用打伞。” “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尽快与你成亲了。” 说着,墨华眼睛往下一溜,略有嫌弃地摇头咂嘴。 “唉……这小嘛还是小了点。” 卫绛翻他个白眼,转身沉入水中,如条小鱼灵巧游走。 墨华蹲身探头,左右寻她。不经意间,一双手突然窜出水面,猛地勾住他的颈,一把将他拉进池里。“卟嗵”一声,激起一朵无比香艳的水花。 水波轻柔,无论是人是声,也跟着柔和起来。 卫绛像变了个模样,不再生硬冰冷。她笑得温柔妩媚,犹如水蛇将他缠绕,慢慢地将他引至深处。 不知是否这海水的缘故。墨华昏昏沉沉,他情不自禁环抱住她腰际,与她交融。 这回她没逃也没躲,摆弄起窈窕的身姿朝他媚笑。她凑过来,有意吻他的唇。光阴在此刻凝结,耳里听见的也不知是谁的心跳。 忽然之间,墨华脑中闪过残影。他来过此处,就在这海中与她嬉戏缠绵,在那块礁石上,他还刻下过四个字:天长地久。 天长地久……天长地久……为何…… 墨华思绪零乱,忽然嘴上一记刺痛,彻底碎了虚境。 卫绛咬了他,咬完之后,她敛起娇媚,犹如青面夜叉,狠狠地在他肚上踹了脚。 墨华吃痛蜷起身子,海水趁机灌入他的喉里、肺里,把他呛个半死。好在,墨华水性好,屏气往上游。浮出水面,往后一瞧。卫绛已经上了岸。 墨华咳嗽连连,嘴疼得冒火,她的步子却是悠哉,连头都懒得回。 其实那一刻,她有杀他的心,可惜匕首竟然掉了。卫绛阴郁,白白失了这么好的机会。 第33章 假象 午后,蓦然下了场暴雨,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老天爷打个喷嚏,一下子就收住了。 卫绛洗去一身咸咸的海水味,坐在窗下晾着湿透的长头。她的思绪缥缈不定,一会儿想着平安,以一会儿又想起墨华。 上一世尔娘想杀墨爷难如登天;这一世,卫绛要杀墨华,处处是机会,但是刚才她却失手了。 卫绛不喜欢墨华,她喜欢的是平安,但先前的失手以及一时失言又让人疑惑,特别是那把匕首,好似有了灵气自个儿从她手里溜走。 想来想去,卫绛觉得是自己武功底子太差,所以才会掉了那把匕首。 正当纠结时,平安又跑来了,他爬上那棵歪脖子树上,像只落汤鸡挂着那儿,可怜兮兮地皱着眉,问:“阿绛,你怎么突然走了?” 卫绛缓回神看到他,这才想起把他给丢了。她不由慌张,随口扯个谎,道:“太阳太大了,晒得我疼,我就逃回来了。” 平安没察觉其中蹊跷,连忙点头说:“是呀,还好下雨了,要不然更晒呢。下次我们等太阳落山再去也不迟。” 卫绛听着,心思却不在点上。她无意地撩甩起湿发,露出纤长白皙的鹅颈。 发如墨笔,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留下几滴晶莹水珠。平安看得愣神,几缕魂已经落入这水珠中,顺着它滑过她娇艳的红唇,再滴落进她的衣襟。 卫绛有所察觉,不由侧首看来。平安慌乱地收回目光,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有事,我要走了。” 说罢,他匆匆地爬走,一不小心踩了个空,差点滚下去。 卫绛见状忍俊不禁,她探出身子挥手轻喊:“喂,小心点。” 平安的手弱弱抬起,回她:“我知道了……” 经过这么一遭,卫绛疑虑全消。她喜欢平安,毋容置疑,至于墨华,她不过是一时失手而已,再者墨华本身就会功夫,一把匕首顶多伤他点皮毛。 要杀墨华没本事不行。卫绛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去向苏师父讨教功夫,一来防身;二来对付那只臭狐狸。 苏师父是卫家教头,就住在习武馆里。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特别是船拳,在无极海中当属第一。 前世,卫绛就想学功夫,无奈走路都喘气,更别说提剑动刀。眼下身子好了,倒可以去试试。 卫绛找上卫大郎,想让他穿针引线,带她去找苏师父,顺便说几句好话。可卫大郎一听她要学武,眉头顿时打上粗结。 “你个女孩子家学什么?再说你身子也不好。” 卫绛不服气,嘴比鸭子还硬。 “谁说姑娘不能学武?再者我是卫千总的女儿,将来和你们一起出海,没点防身功夫怎么行?” “出海?”卫大郎无奈地笑了。“姑娘不能出海,这辈子你就别想了。” 说罢,他就去库房,似乎不愿与她多聊海上的事,也不愿带她去找苏师父。 卫绛心有明镜。船上都是大老粗,一个姑娘在上面,就好似羊进狼堆,稍有不慎就被啃得一干二净。所以呀,得学武! 既然卫大郎不肯带她去找苏师父,卫绛只好自个儿去。之前,她与苏师父有过几面之缘,为了能顺利拜师,卫绛还特意去玉芳斋买两包糕点,以红纸包着,以示喜气。 晌午过后,苏师父会在武馆饮茶,卫绛就挑这么个空档献上糕点。 “苏师父。我来看你了。” 苏师父听到这声微怔,再眯起眼细瞧,愣是没认出卫绛来。 卫绛不气不恼,依旧笑眯眯地说:“苏师父,是我呀,阿绛。” 苏师父醍醐灌顶,结实腮帮子一紧,脸上立马露出惊讶。 “卫二姑娘,你怎么会来这儿?”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苏师父看到她手中的红纸包,多少也能猜出星零半点。 “苏师父,我是来找翠翠的,她不在吗?” 卫绛拎出个幌子。翠翠是苏师父的宝贝女儿,她俩在一块儿玩过,感情甚好。 “哦,翠翠和她娘出门了。” “那好,这点心我就给苏师父您了。” 说罢,卫绛将糕点恭敬奉上。苏师父连连摇头摆手,笑着道:“不敢收。卫二姑娘有话直说好了。” 苏师父是个爽气人,卫绛也爽气,把糕点往他怀里一塞,且道:“两包糕点有什么不敢收的?苏师父该不会看不上吧?” “哎!这怎么会。” 苏师父急忙撇清,生怕惹这卫二姑娘不高兴。 见他把糕点收下,卫绛也就不客气了,她两手负于身后,大模大样地在武馆里看了圈。 兵器架上摆有刀剑矛枪,还有流星锤等重器。卫绛东挑西捡,觉得没有一件她能拿的兵器,不禁有些小失望。 “苏师父,这是干嘛的呀?” 卫绛从架上取下一把爪型的钩,在手上掂量几下。好重! “这叫虎爪,可刺可砍可挠。” 对于兵器,苏师父如数家珍,半点都难不倒他。 卫绛觉得虎爪太重,便把它放回原处,而后又取下柄长剑左右挥砍。 “这剑也好重呀。” “那是当然。”苏师父得意地挑挑眉。“此剑乃寒铁铸成,吹毛立断,但带到船上诸多不便。” 卫绛看看。确实,这剑又重又大,不小心脱了手,定在甲板上砸出个大坑。 算了,不合适。卫绛默默地把重剑放回去。 “苏师父,你觉得这里有什么兵器我能用的吗?” 这问题倒难住苏师父了,他起身走到兵器架旁左挑右选。 流星锤握在手里太丑;三叉戟太长,杵在那儿就像捕鱼的;剑还算合适,但以卫绛的资质,挂着也只能装样子。 “你呀,还真挑不出来。” 苏师父败下阵来。卫绛看看手中的流星锤,很嫌弃地把它放回原处。 “苏师父。我两个哥哥都会武,姐姐也懂点防身术,就我什么都不会,说是卫千总的女儿,多少有点丢面子。” 说着,卫绛嘟起嘴,假装成可怜兮兮的模样,随后又问:“苏师父。我大哥用得是何种兵器呀?” “哦,卫大郎使得是剑。剑乃君子也。别看卫大郎文绉绉的,他的剑法极妙,连我都得让三分。” “那我二哥呢?” “他呀。”苏师父鼻子一皱,眼露鄙夷。“他就得是扇子,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 说着,苏师父似乎想起什么,一下子殷勤起来,而后凑过身,假装无意问起:“哎,听说上次给卫大郎安排亲事,不知最后怎么样了?” 唉,糙汉子最不适合装模作样,卫绛一眼就看穿他的企图,于是便说:“我大哥眼高,看不上人家。” 苏师父一听,眉飞色舞,嘴都笑得合不拢,看来他家翠翠有盼头了。 卫绛眼角一飞,顿时就摸透他的心思,暗地里直叹气。 “没机会喽,你家翠翠早就和我二哥搞上了,劝也劝不住。再等几个月,怕你就要做外公了。”卫绛在心中偷偷念叨。 卫大郎眼高,谁都看不中;卫二郎眼低,只要是个女的就能看中。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卫二郎是吃遍天下草,管它是窝里的还是窝外的。 这事卫绛不敢告诉苏师父,怕他一怒之下,随便挑把兵器杀过去。卫二郎挨揍倒不要紧,连累她没得功夫学,事态就严重多了。 卫绛打定主意封住口,而后笑着说:“苏师父,你看看我能不能学武?” “你?” 苏师父拧起粗眉,捏捏卫绛胳膊,再拍拍她细腿。 “学武你不行,顶多交你几招防身。” 听了这话,卫绛略有失落,她自知身子骨比别人差,但几招防身术也太不中用了。 “苏师父,你有什么好的兵器别藏着掖着,拿出来让我开开眼。” “唉不行,倒不是不给你看,只是这些兵器太危险,万一碰到不该碰的,就不好了。” 卫绛不信。 “上次我瞧见过,不就是把伞嘛,哪算什么兵器。” 苏师父听这话笑了,笑卫绛不懂行。 “那伞可是宝贝,就同墨少的烟杆儿一样,看来平常,其实处处是机关。” “烟杆儿?”卫绛凝住神色。“他的烟杆儿有何不同?” 苏师父一笑,说:“这烟杆里边是寒铁所制,坚韧难摧,挡刀挡剑皆可。烟嘴是试毒银所制,但凡毒物经过这烟嘴,都能看出来。” 卫绛听后,瞠目结舌。上一世她半点不知烟杆奥妙,只以为是普通之物。既然这烟嘴以试毒银所制,那他,墨爷,应该看出来了呀!为何,为何他还要继续…… 卫绛思绪混乱,一时间不知所措。苏师父见她茫然,于是便道:“你实在想学,那每天清早到我这儿来一次,我教你几手还是没大碍的。” 卫绛思绪已飘远,根本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木讷地点头。 “谢谢……谢谢苏师父了,我突然有事,我……我得走了……” 说罢,卫绛落荒而逃,像是身后有只吃人的鬼在追她。 第34章 豆儿 情债难还,不管是什么情。 卫绛从苏师父处得知烟杆儿的事后,再也无心学武。她疾步回到绣楼,愣愣地坐了一夜。 本来硬要忘记的一切,被一一拾起。她剥丝抽茧,从中找寻答案,却越想越是糊涂。 他知道她要杀他,或许他已经看见变黑的银烟嘴,却装作无事,一口一口吸下她所备的毒。 为什么?卫绛不明白,她所认识的墨爷,不会轻贱性命,他为何要这么做? 缠绵俳侧,卫绛想找他问个清楚,可如今的墨华怎会知道上一世的事?除非他也重生了。 琢磨整晚,卫绛拿定主意,她打算试探他,看他是否知道前世之事。若他真是重生,她定要问他一个理由:为何甘愿赴死。 真是奇怪,卫绛不想见墨华时,他就像幽魂冷不丁地冒出来;而她真有事找他,他又不知去了哪儿。 无奈之下,卫绛只得找上卫二郎,打听墨华的下落。 “哟,丫头开窍了,怎么不和平安好了?” 卫二郎贼溜地转起眼珠,不怀好意地嘲讽。 在卫家,别人对付不了,对付这卫尉,卫绛可是信手拈来。她两手环胸,眼睛扫了遍他这身百蝶纹的袍子,而后又转到他身后,端倪起他刚做的发冠。 哟,上面还是金镶玉呢。 “我说二哥,你这打扮又要去见谁?” 卫二郎长眉轻挑,很是得意。 “听闻星月坊来了个歌女,琴弹得好,歌也唱得好。据说是从都城来的。” “怪不得,你打扮得和花公鸡似的。” 卫绛轻笑,阴阳怪气地拉长音调。趁卫二郎不注意时,她立马气运丹田,朝武馆方向大吼。 “什么?!二哥,你又要去逛窑子呀!” 叫声太响,惊得鸟雀四起。几个丫头好奇探头,朝他们看了又看。 卫二郎脸都绿了,忙不迭地捂上卫绛的嘴,紧张地往武馆狠瞅几眼。 他怕翠翠知道,更怕翠翠的爹知道。 若是翠翠以为他始乱终弃,将他俩的事告诉苏师父,恐怕他的小命都要不保。 “我怎么会有你这般狠心的妹妹?” 卫二郎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卫绛剁碎。 卫绛奸计得逞,自是比他更加得意,闷着声说:“谁叫你嘴贱来着?” 卫二郎被她掐中软肋不得不服,只能乖乖地任由她搓圆捏扁。 卫绛说要去找墨华,卫二郎只好陪她去,这几日他也没见着墨华踪影,四下打听之后,才知道他病了。 “病了?” 卫绛不相信,他这般壮如牛、猛如虎的人竟然会生病。 卫二郎说:“去瞧瞧不就得了。” 话落,他就牵着马儿,带卫绛出了卫府。 上一世,卫绛不知墨少如何发迹,更没见过他的家。当她入花楼卖、身时,墨华已是一方霸主。 听说要去他家中探望,卫绛不由好奇,她想或许是间青砖白墙小宅,亦或者是间木屋。然而到了船埠,看见那艘略微破旧的乌漕船,卫绛不禁愣住了。 “是这儿?” 卫绛左右环顾,看看周遭有没有小宅。卫二郎下了马,直言不讳。 “别找啦,就是这儿,他家在船上。” 说罢,他伸手把卫绛从马上抱下来。刚站稳脚跟,就听到有人在叫:“卫二公子,你怎么来了?” 卫绛闻声回首,一黝黑小伙立在船头,向他俩摆手。 原来是海带,几日不见他更黑了,远远望去,就见一口白牙亮闪闪。 卫二郎喊话问道:“海带,墨华怎么了?生什么病呀?” “得了风寒。” “哦。”卫二郎点点头,然而拎上两只西瓜,领卫绛过去。 船埠很少见女人,就算有也是风尘女子,在船上陪一夜能拿几串钱。卫绛倒是坦然,在别人注目下,她不慌不忙入了墨华的小乌漕船。 墨华似听见动静,从船室里走了出来。他身上只披了件薄衫,衣襟大敞、坦胸露乳,结实白皙的胸膛上有几道剑伤,好似几丝红线交错,止于平坦的小腹上。 起初墨华没看见卫绛,只盯着卫二郎手中的西瓜。他舔舔唇,朝西瓜莞尔而笑。 “你来了呀。” 西瓜没说话,卫二郎开了口。 “嗯,我带阿绛来探望你了。” 听到“阿绛”二字,墨华微怔,蓦然抬头见到她,他不由手慌脚乱地把衣衫拉整,将额前碎发捋到耳后。 墨华慌乱的模样有些孩子气,与墨爷沉稳的气度很不同。他似乎不愿卫绛见到自己邋遢,待她进门,他便转身去洗脸漱口,还拿梳子沾上刨花水重梳发髻。 趁他打扮的空档,卫绛细细打量这狭小的船室。这船室里几乎无摆设,连张像样的榻都没有,平时他应该睡在吊床上,薄毯乱七八糟地团在上面,真不像他那张干净的脸。 刹那间,卫绛觉得他之所以千万百计想娶她,理由只有一个——太穷。做了卫千总的上门女婿,卫千总至少会给他一间宅子,起码比这里像样。 卫绛盯着他的吊床,心想:该不会洞房花烛夜就睡这个上面吧,万一弄破了,砸在地上怎么办? 卫绛不由抖擞,不再往这破吊床看半眼。与此同时,墨华也打扮好了,他换了干净的衣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唇角微微扬起,又成了迷倒百花的翩翩公子。 卫绛目光呆滞,对他这张脸、这手段一点也不上心,她眼角一飞,又看到那张破吊床上了。 “哎呀,难得大嫂过来。小弟敬地主之宜。大嫂,请喝茶。卫二公子,你也喝茶。” 海带殷勤,拿出上好乌龙招待。卫绛收回目光,道了声谢,两手捧上茶盏。 墨华拿张圆凳坐到卫绛面前,清清嗓,问:“今天你们怎么有空过来?” 他像是在问卫二郎,不过眼睛总往卫绛身上跑。 卫二郎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万分坦诚地说道:“喏,我这妹妹问我怎么老不见你,非要逼我过来,我没法子,只好陪她来了……哎哟!” 卫二郎惨叫,脚差点被卫绛踩折了。 卫绛神色自若喝着茶,仿佛刚才行凶的不是她。 墨华听完卫二郎这话,又见了卫绛举动,不由惊诧。他狐疑打量,似不相信这是真的。 卫二郎揉着脚背,不悦咕哝道:“你没死我就放心了,好了,我有约在身先走一步,我这狠心的妹妹就交给你了。哎呀,真是,踩得这么重……” 卫二郎一边嘀咕一边起身,卫绛刚想要抓住他,哪知他突然使出凌波微步,逃得比兔子还快。 有这样的二哥,足以说明卫绛上上辈子做过不少孽。他一走,狭小船屋只剩她和墨华,孤男寡女,面面相觑。 一时间,卫绛忘了来这儿的目的,她见他面色苍白憔悴,不由问道:“怎么会病了?” 墨华一笑,云淡风轻。 “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卫绛不悦颦眉。“我不过踹你一脚,你可是风寒。” 墨华笑而不答。风寒是假,背上箭伤复发倒是真。 那日,他被卫绛拖到海里,回家之后,箭伤滚出脓水,当夜他便高烧不退,躺了好几天方才有所恢复。 “好了,不说这个,咱们吃瓜。” 墨华扯开话茬,递给卫绛一盘子切好的瓜瓤,每块都是一口大小,上边以竹签串插。 这样卫绛想起墨爷,上一世他就喜欢将瓜切成一样大小,摆在盘中给她品尝。 难道他真的重生了? 卫绛抬头看着他的眸子,他的眼就犹如未暗透的天,黑中泛蓝。说不上熟悉,但也不陌生,比起墨爷的眸,他仍是少了些什么。 “喵……” 一记猫叫,拉回卫绛思绪,卫绛低头就看到有只黑猫蹭着她的脚,一面喵叫一面抬头,像是讨瓜吃。 “咦,小豆儿。” 卫绛很意外,不由失声叫了出来。这小豆儿是墨爷养着的,跟尔娘住过一年。之后它生病死了,她难过了好一阵子。 “你怎么知道它叫小豆儿?” 蓦地,墨华低问,语气中皆是疑惑。 卫绛心弦微颤,顿时意识到自己露了馅。她假装无事将猫儿抱起,而后笑了笑说:“瞧它耳朵多小,像不像豆儿。” 她这一番话也算说得过去,不过墨华疑惑未消,看她的眼神更加犀利。 “该不会是你姐告诉你的吧?” 嗯?难道墨华和卫珍儿说过小豆儿的事? 卫绛听后不痛快了,她以为只有她知道小豆儿,而这一世,他竟然把它的故事告诉了卫珍儿。 卫绛心里有点酸,连呼出来的气都带了些许酸味儿。 “没,她没说过。” 卫绛还算有些头脑,没有钻进他下好的套子里。 “我觉得它耳朵像豆儿,就叫它小豆儿。你与我姐的事,我不管,我也不想管。” “是吗?”墨华莞尔而笑,伸手抱过她怀里的小豆儿。“你和你姐姐真像,小豆儿的名字还是她给娶的。” 什么意思?!卫绛心里如翻江倒海,差一点失了仪态。 第35章 谜团 墨华弯眸浅笑,眼中透出一丝狡黠,即便卫绛装得再到位,他依然能看出她不自在。 墨华耍起心眼,对她若即若离。不过,卫绛身经百战,对付这点小花招,根本不在话下。 他朝她莞尔,她也对他媚笑,暗地里两人自个打着算盘,想要攻城掠地。 卫绛没了醋意,异常坦然地笑着道:“我姐姐是很厉害,她不但会琴棋书画,还博古通今,给猫儿取个名字算什么?若你想打她主意,还真打错了。有我在,你就死心吧。” 说着,卫绛两眼瞟起这艘小破船,喃喃咕哝:“我姐可不会住这种地方。” 说罢,她微顿,加重语气。“我也不会。” 墨华听后无奈苦笑,心眼没耍好,还被她反捅一刀,背上的伤更疼了。 “我看你今天是来欺负人,不是来探病的。” “我看你没病,精神挺好。”说罢,卫绛起身,不冷不热地笑着道:“我走了。” 见她真要走,墨华倒有些急躁起来,心眼也不想耍了。他站起身,想要拉住她,没料头沉脚轻,一不小心扎下去,压在卫绛身上。 卫绛以为他又故意吃她豆腐,又气又恨地打他几下,无意间摸到他额头。 哎呀!烫得真吓人。 卫绛心慌气燥,她实在驮不动他,只好朝船外大叫:“海带,快来,帮帮你大哥。” 海带闻讯跑了进来,见到墨华死气沉沉地摊在人家姑娘身上,他忙不迭地伸手将他扶上吊床。 墨华脸色苍白,眉头蹙得紧,他把手搭着额上一直揉着,像似硬忍着痛。 忽然之间,卫绛不舍得走了,她不放心又摸摸他的额,烫得能炒蛋。 “药吃了吗?” “吃过了。” 海带忙替墨华答了。卫绛左右环顾,见桌上还有半只未动过的西瓜,于是就掀起袖子,拿上果刀将瓤皮分开,再把西皮切成薄片,敷上墨华额头。 冰镇过的瓜皮比水要凉,一落上额头,墨华就觉得舒服了,头也没刚才这么沉。他睁开眼看到卫绛,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就像刚长牙的小娃笑得天真无邪。 卫绛不想让他以为自己赢了,转身说回去,途经灶锅时,她不由往锅里探,黑乎乎的,都些什么玩意呀? 海带看到她惊诧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挠头傻笑。 “这是炖鱼,不小心烧得有点糊,不过没事,还能吃。” 生病的人怎么能吃这烧焦的炖鱼呢?卫绛心里嘀咕,思忖半晌,决定不去管他,可走了几步,她又折回来,利落地将一锅子焦糊杂鱼全都倒了。 “想吃什么?” 海带眨眨眼,手抵下巴认真考虑。“我想吃炒肉片、煎红蟹、炖鸡汤……” “没在问你。”说着,卫绛转头看向墨华,再问一遍:“想吃什么?” 墨华莞尔:“粥。” 卫绛闷声不响走了,看样子是去帮他熬粥。 海带拔长脖子暗探,见卫绛没影儿了,赶忙走到墨华身边,大手往他肩膀拍了又拍,咧嘴笑道:“果然你有眼光!卫二姑娘一长开,比卫珍儿还漂亮,你可算捡到宝了。” 话音刚落,海带眼里的兴奋劲又不见了。他故作不悦,拧眉哼了声。 “你也真不够兄弟,说什么粥呀,你就顺着我的话说要肉片、煎红蟹、炖鸡汤,不就好了!也好让兄弟我沾点光。” 墨华闷笑,眉宇间病态瞬间无踪。 “放心,你吃得着。” 果然被他一语命中。过半日,近黄昏时,卫绛又来了,她不但捎来一盅菜粥,还带上海带想吃的炒肉片、煎红蟹、炖鸡汤。 海带见之笑得合不拢嘴,左一声大嫂,右一声大嫂,叫得勤快。 船室狭小,三个人有些挪不开身。海带识相,抱上一只大碗走了,留墨华与卫绛独处。 墨华生着病,胃口不佳,他拿豆酱伴菜粥,几番张嘴都没吃下去。 “吃点,不吃会死。” 卫绛语气生硬,没有半点安慰人的意思。她夹了鸡腿塞他碗里,又勺碗鸡汤给他喝。 墨华笑眯眯地看着她,她的模样尚且稚嫩,不过举手投足倒是老辣,他几乎能想象到他们成亲后的日子,三天挨顿打是免不了了。 墨华忍不住油嘴滑舌,道:“看着你,我就不会死。” 也不知他跟谁学的,上辈子没见他嘴巴这么甜过。卫绛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偷偷地泛甜。她想烙上他的坏,可不知不觉情根已深,恨意有些苍白无力。 “这粥是你亲手熬的?”墨华突然问道。 卫绛不想告诉他就撒了个谎。 “我让厨娘做的。” 说着,她死盯着墨华的嘴,见他将粥吸入嘴里,忙不迭地补上一句:“我在里头下过毒了。” “噗!”墨华把粥喷了出来,犹如天女散花。 卫绛勾起唇角,暗笑起来。墨华一面咳嗽一面拿帕子擦擦嘴,而后又勺口粥送嘴里。 “下毒我也吃。” 他满不在乎大口吞咽。一时间,卫绛仿佛看见前世的墨爷,叼着烟杆,温柔地笑着。 蓦地,心一阵揪痛。卫绛不由自主夺下他手中那碗鸡汤,横眉冷目,严声质问:“你瞎说什么呢?我问你,既然知道别人下了毒,你为什么还要吃。” 墨华微怔,回过神后忍俊不禁,“噗哧”一下笑出了声。 “逗你玩呢,我知道你不会下毒。” 说罢,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汤碗接回来,再吮了口汤汁。 “你家厨娘手艺真好,看来以后饿不死我。” 他朝她眨眨眼,一切尽在不言。话音刚落,外头传来海带的叫喊:“大嫂,你手艺真好!” 他不是墨爷。 刹那间,卫绛心里空荡荡的,难言的失落袭卷而来,犹如疾风令她不知所措。 本来卫绛有很多话想问,可眼下没有一句能说出口。她愣愣地看着墨华,看着他把菜粥吃得一点不剩,忽然之间,她很想他。 “我得回去了。” 卫绛起身,刚迈开步,小豆儿就跑了过来,头心蹭蹭她的脚,喵喵地撒娇。 卫绛低头见它,忍不住将它抱在怀里,怜爱地抚了又抚。 “瞧你这么瘦,他一定没好好待你。和我回去吧,我家有鱼有肉,什么都有。” 话还未说完,小豆儿“喵”地一声从她怀里逃开,似乎不愿跟她走。它躲到了墨华的脚底下,乌黑的毛发融于他的衣袍中,分也分不清。 墨华拆了鸡腿上的肉给小豆儿吃,而后低声道:“我对它可好了。一直捕鱼给它吃,只是这几天身子不好,走不动罢了。” 墨华温柔浅笑,俊逸的眉眼如画。小豆儿蹭着他的手背,眷恋他纤长的指,明明白白地告诉卫绛,它不会走。 卫绛望着一人一猫,不由轻笑。这样看去墨华又不像坏人了,他对猫宠爱万分,对兄弟也有义有情,为何偏偏对施于其恩惠的卫家赶尽杀绝?这有些说不通。 可惜的是,即便卫绛不愿相信,但上一世卫家所遭受的灭顶之灾真真切切。 墨华知道魁虎与周姨通、奸,硬是隐瞒下来,之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卫家没落,都没伸手托一把。他没费一兵一卒,就将卫家连根除掉,以这样的心机和城府,想要瞒天过海,岂不是一件易事? 卫绛想得深,心就发寒。 差点就被他骗到了!卫绛不由咬牙,心中腾起怒意,不过她也会装,也会笑眯眯地对他说:“我走了。” 卫绛转身出门,不带半丝留恋。她不是他手里的猫,离开他就像活不了的样子。 “我送你。” 墨华追出来,把小豆儿放在船室中。不过卫绛走得飞快,似乎不愿让他送。墨华看出她有些不高兴,死活难猜她心思,他只好在后面追着,如影随行。 卫绛以眼角余光瞥见,不由嘟哝道:“你病了就回家歇息去,别来送我。” “瞧你,好好的怎么生气了?该不会气我摸小豆儿,没有摸你。” “啐,我同只猫较什么劲,我与我姐之前交好,我都没生气。” “啧啧啧,听这话不像。”说罢,墨华跨前一步,一把拽住她的手,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骗你的,小豆儿的名字是我帮它娶的,你姐姐见都没见过它。” 本以为卫绛听了这话会笑,谁想她更生气了,狠狠地瞪他一眼,且唾骂道:“无聊!你以为我们卫家的姑娘都会围着你转吗?也不瞧瞧你那破船,还有你那见吃眼放光的兄弟,你真以为自己金贵得很,云海洲的姑娘都巴不得嫁给你!” 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无缘无故。墨华顿时敛起笑,薄唇生硬得犹如刀刻。头一遭,他在她面前冷眼色厉。 “骂别的都没关系。说我兄弟,不行。” 墨华一字一字咬得清楚,冷声直沉她的心肺。 上辈子,卫绛没见过海带,墨爷也从没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一世,他为何这么在意这个人? 卫绛冷眼相对,心有疑惑但没问。眼下,她只想找到墨爷,找到谜底。既然墨华并非重生之人,如今与他有关的一切,都与她没干系。 卫绛不作纠缠,转身走了。这回,墨华没再追着她,也没笑眯眯地拉上她的手,缠着磨着要她亲。 第36章 着火 卫绛走得绝情,寒了身后人的心。她疾步回到卫府,头也没回。一入院,正好被李氏叫住用膳。卫绛没心情,只道:“人不舒服。”然后匆匆回房。 李氏见状不放心,亲自把饭菜端入她房里。卫绛没碰,李氏以为她在发小姐脾气,便问:“怎么了?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卫绛想着墨华这个自大且不要脸的家伙,念着前世的恩恩怨怨。思忖再三,她一笑了去,温柔地对李氏说道:“娘,你想多了。我真是不舒服,天太热,什么都吃不下。” “娘熬绿豆粥,正好解暑。来,吃一碗吧。” 李氏劝她,把碗端到她面前。卫绛叹气,她实在没心思用饭,但娘亲皱眉,便半推半就吃了碗绿豆粥、几块芙蓉糕。 李氏见闺女吃得香,笑逐颜开,眼中更是神采奕奕。卫绛无间中看见,觉得娘突然变美了,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皮肤也光润许多。 卫绛心里通透,稍想就明白了,于是她贼兮兮地探头问道:“娘,这几天是不是爹爹对你很好呀?” 李氏一听,脸颊飞红,犹如情窦初开的姑娘家。 “你这鬼丫头问这作甚?” 卫绛嫣然一笑,道:“周姨娘死了,我想爹爹定是回心转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娘最好。” 卫绛说得点子上了,李氏听后颇为感慨。她十九岁时嫁于卫千总,生下两男两女。当年卫千总被朝庭视作乱臣贼子,她拉着大郎、怀着二郎东躲西藏,什么苦都吃,还落下一身的病。 如今她老了,人也不灵巧了,当年风餐露宿的痕迹全都留在脸上,比不上年轻风韵的女子。卫千总冷落她很久了,若不是周姨娘死,她都不知道如何拉回他的心。 眼下,卫千总算想明白了,挑来选去谁都比不过与同甘共苦的原配。他知错了,肯拉下老脸向她赔不是,对李氏而言这已足够。 想来,李氏似尝过蜜般,开心地笑了,她不由自主炫耀道:“你爹今天陪我去买绸料,说要给我做身新衣裳。对了,他还打了两副头面送我,可你看娘这么老,怎么好意思带出去。” “娘,你哪里老了,谁不知你年轻时是大美人,要不怎么会生下我这小美人?” 卫绛夸李氏时,还不忘夸自己一番。李氏听后咯咯直笑,一切雨散云开。 娘高兴,卫绛也高兴,但娘一走,她便愁影重重。 卫绛不禁想起墨华临走之前说的话:“骂别的没关系,说我兄弟,不行。” 上一世尔娘没见过海带,更不知他俩情同手足,如今看来这个海带上一世是死了。 卫绛没找到真相,反而越来越迷糊,前世今生纠缠在一块,乱得分不清头绪。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卫绛心烦意乱。睡不安宁的,除了她还有墨华。 先前,墨华把卫绛送到半路就回来了。海带也是个不见眼色的人,一面啃鸡腿一面夸赞未来大嫂。 “哎呀,卫二姑娘年纪轻轻手艺就这么好,以后咱们有得吃香喝辣了。” 墨华苦笑,他不想提自己被她看不起的事,闷声躺回小吊床上,不自觉地长叹口气。 终于,海带看出他有心事,小心翼翼地试探他。 “你和卫二姑娘吵架了?唉!都怪我话多,下次她来我就出去好了,让你们放心大胆地聊。” 说罢,海带不正经地挑挑眉。墨华见他滑稽,不由轻笑出声。 “你是我兄弟,这里是我们的家,你走什么?” 海带嘿嘿一笑,把整只鸡腿塞嘴里,一咬一撕,鸡腿肉少掉大半。 “够义气,你对我真没话说,你这大哥我可得认一辈子!” 海带吧唧着嘴,笑得憨厚。不知怎么的,墨华眉间浮起一丝忧色,他眼前出现一副画面,海带残缺的尸体飘在海面上,随波逐流。 墨华闭上眼,不忍再想。海带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兄弟,若不是海带父亲照顾,那一年他就已经死了。此恩无以回报,墨华在海带爹爹墓前发誓,将来会帮海带娶妻,给他添宅置地,过上寻常人的日子。 然而,他食言了。 前尘旧梦,墨华渐渐分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侧首看到海带把脑袋埋在汤碗里,知道这一定是真的,不由勾起唇角,莞尔而笑。 “把蟹吃了,留明天不新鲜。” 墨华指着碗里红蟹嚅嚅嘴。 “哎,这还用得着你来说。” 话音刚落,海带就拆起蟹脚,吃得香。 墨华深吸口气,悄悄地隐藏心事。他左看右瞧,这艘陪了他五六年的船的确旧了。他打算去做一票,好攒些老婆本。上次上门提亲,他把身家性命全都送上了,结果她还不领情。 墨华黔驴技穷,他已经低微得没脸没皮了,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墨华想得多了,只觉得脑袋发涨,伸手去摸额头烫手。 兴许是病魔缠身的缘故,忽然之间,他很想她,想她能陪在他身边,什么都不做,光坐着也好。 “海带……我想你大嫂了。” 墨华喃喃低语,把吊床摇得咯吱作响。海带一听忙把嘴里蟹壳吐干净,而后探头辨天色。 “这么晚了,去找她不太适合吧。” “谁要你找她,我不过说一句罢了。” “唉呀,既然你这么喜欢她,你就和卫千总说早点把婚事办了,以免夜长梦多。” “这个主意好是好,但她过来睡哪儿?这样吧,过几天我去干一票,你替我找间稍微相样的宅子。” 海带听后微怔,竟然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你这就不够意思了。你出海,让我在这里找宅子,简直是杀鸡用牛刀,我这英雄无用武之地呀,不行!我也要去。” “你不能去。你敢说个‘不’字,我立马就翻脸。” 海带想说“不”,但见墨华敛起笑,沉下脸,他就乖乖地闷头啃蟹,再也不多话了。 船室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鲜甜气味,还有海带嚼蟹时的咯嗒声。 岁月静好。但在静好之中,忽然起了风。船身轻微摇晃,像是被浪拍打,紧接着“滴答、滴答”,有什么东西滴在船篷上,听着像是下雨声。 墨华突然弹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抄起小豆儿,一手拉住海带,奋力往船外跑。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轰隆一声巨响,船起火了,熊熊火团贪焚地包裹起整艘船,拼命吞噬着。 墨华晚了一步。 第37章 后院 火光映红黑夜,船埠处惊叫四起,几个船老大赶忙移走家当,生怕被这猛火吞噬干净。 乌漕船上,窜起的火舌堵住船室出口,墨华与海带被困在里头。墨华想要从窗处逃走,可不知是谁拿木条横插,把窗给堵死了。 “走,我们去船仓。” 墨华当即立断,掀开地板上的门盖,跳了下去。海带紧随其后。两人一入船仓就往后面跑。 旧船有旧船的好处,总能找到一两处漏洞。墨华不费功夫,就摸到一块木板,本来这条板要换,但他一发懒没动,眼下正好成就他们逃生的机会。 墨华两三下就把木板打烂,海水猛得灌入。他急忙带海带回到船仓口,每人身上盖条湿布等着船沉。 小豆儿害怕,躲在墨华怀里喵喵直叫。墨华低头亲它,且道:“别怕,咱们马上就要逃出去了。” 约过半炷香的功夫,船越沉越深。海水从船仓门笃笃直冒,犹如翻腾的沸水。船室被烧毁大半,顶也垮了下来。见到有出口,墨华抓紧机会,在船沉海的刹那屏气蹬腿,从船顶缺口游了上去。 火海依旧灼热,如油般浮在海面上。墨华找寻到缝隙,一鼓作气,从这火海里逃了出来。 劫后余生,海带在沙滩上翻滚咆哮,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墨华也耗去大半力气,躺在沙滩上动弹不得。 住在船埠的人慢慢围了过来,见到他俩都忍不住惊呼:“哎呀,这不是墨少吗?你的船怎么起火了呀?” 被人放的火,墨华心知肚明,但见周遭邻居们都是一头雾水,想必他们未见凶徒踪影。 墨华不想把事态搞严重,他打着马虎眼,笑笑道:“煮水不慎。” “墨少,你也太不小心了。我们这里都是靠船吃饭,这风一吹指不定火就到咱们船上来了。” “是呀!我们不像你,做了卫千总的女婿。船没了,饭碗也就没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数落。墨华点头称是,眯眼笑着与之周旋。 “说得对,我对不住各位了。还请诸位见谅。” 这条船何尝不是墨华的家当,不过人人只当他是卫千总的女婿,不愁吃穿,烧掉一条破船算什么? 众人作鸟兽散,墨华与海带看着自己的家慢慢沉到海里,临了,它像不甘心似地冒出一连串泡。 海带心疼,咂嘴摇头,抬手揉去泪珠。 “家没了,这下咱们去哪儿?” 墨华起身,脱下湿衣,狠狠地拧了把。 “走,去找卫千总。” 说着,墨华拉起海带,带上小豆儿去了卫府。 更鼓敲了三下,街上已无人迹。其实墨华可以到花楼里春香房中睡一夜,不过他担心自己连皮带壳被春香吃了,思前想后还是去找卫千总妥当。 墨华有卫家令牌,出入无阻。天太晚他也不好意思把卫千总叫起来,就找上夜猫子卫二郎与他说了船被放火之事。 “什么?有人竟然赶在我们家的船埠放火?活得腻味了!知道是谁吗?” “他来无影去无踪,想必武功极高,我猜不出是谁。” 墨华如实回答。据他所知,能有此般轻功的,无极海数不出几个,唯一可以怀疑的就是贤王府的人。但贤王林常鸿极为奸诈,不会轻易动手,若真要动手,他也绝不留活口。 墨华实在猜不出会是谁。 卫二郎手抵下巴思前想后,在房里来回踱了一圈又一圈。 “这样吧,你就在我家住下,反正这么多空房,你随便挑。” 这正合墨华心意,他也不装腔推辞,点头应下了。当晚,墨华与海带就在卫府安了家。 古人有云: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回墨华与卫绛凑得够近,手一伸就能摸到弦月尖尖角。 卫绛尚不知道这事,她一夜无眠,次日精神不济,在房中躲了大半天,直到太阳落山方才露脸。 平安一日不见她,如隔三秋。他再次爬上歪脖子树,送上一株睡莲。这朵睡莲很稀罕,花瓣竟是宝蓝色。卫绛见之爱不释手,兴奋地把它她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 平安挠挠脑袋瓜,傻呵呵地笑着说:“今天我去市集,看到有人在卖花,只有这一朵,我赶快买下送你。喜欢吗?” “喜欢。”卫绛朝他嫣然一笑,无比娇媚。 平安就像饮了蜜水,从喉甜到心里,然而过了片刻,他突然变脸,低声问她:“你昨天去哪了?我找了你大半天。” 卫绛一听心里咯噔,她有些心虚,嘻嘻哈哈地唬弄道:“我去找人了。” “你是去找墨华了?” 平安逼问道,他清亮的嗓音沉了几分,澄澈的眼也阴暗下来。卫绛忽然感觉到一股寒意,叫她浑身都不舒服。看看平安,他俊眉微蹙,依然是那个忧郁的美少年,卫绛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对呀,二哥说他病了要去探望,而我正好找他有事。” “你和他能有什么事呢?” 平安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这回,卫绛真生气了,觉得他在无理取闹。一不高兴,卫绛就把茶斟满,含蓄地赶他走。 平安见茶溢出杯口,俊眉深拧,眼中戾色一晃而过。他从窗户爬到歪脖子树上,一言不发。 卫绛见他不吭声,自觉有些过火,于是她走到窗边上拉住他的衣袖,嘟嘴道:“我是为公事,不是为私事。” 平安深吐口气,转回头时,忧郁又爬上眉梢。 “阿绛,你和我走好不好?我怕你会嫁给他。” 平安的眼眸水汪汪的,就似摇首乞怜的小狗。卫绛见之起了怜意,伸手摸摸他的额头。 “我不会嫁给他,我有把握。” “但卫千总不喜欢我……你是知道的。” 卫绛嫣然一笑,道:“你可以想办法做点大事,好让我爹刮目相看,到时我再在他耳边吹风,他会就喜欢上你了呀。” 平安低头闷声,藏匿起心事。 慢慢地,卫绛嗅到异样,不由拉起他的手,轻问:“这几天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平安欲言又止,拇指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 “答应我,不会喜欢他,好不好?” 卫绛迟疑了小会儿,平安立马催促:“答应我,好不好!” 清澈的眸子似蒙了层水雾,我见犹怜。然而卫绛不喜欢被人逼着,斟酌再三,她弱弱地说了句:“我答应你。” 平安高兴了,眉间忧色散化无踪。他携起卫绛的手,温柔地在她手背上落下两个亲吻,信誓旦旦。 “眼下我没东西能送你,不过将来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哪怕是天下,是无极海,我都能双手奉上。” 听到文弱的平安说出如此霸气的话来,卫绛觉得很不搭调,她忍不住大笑起来。平安却异常严肃地握紧她双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说真话!” 平安手抓得有点紧。刹那间,贤王林常鸿的影子像是附上他的身。 卫绛莫名起了一丝慌张,不由自主抽回手。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敲门,卫绛一吓,忙把平安推走,然后对门问道:“谁呀?” “是我,妹妹,开开门。” 原来是卫珍儿,卫绛松了口气。不知怎么的,她有些庆幸,庆幸卫珍儿帮她解围。 开了门,卫珍儿手捧食盘进来了,她打扮得素净,发髻上只用了根碧玉钗,走路步步生香,比卫绛细雅得多。 “你没吃饭,娘担心你,特意让我过来送些东西给你吃。怎么,是不是病了?” 说着,卫珍儿伸手探下卫绛额头。“还好,不烫。” 卫绛在亲姐姐面前也不装样子,趴手趴脚地往榻上斜倚,咧嘴笑道:“我脑袋有点沉,大概暑气太重。” “这天是如此,你记得多吃点消暑之物。” 卫珍儿把绿豆粥端了出来,无意中眼角飞斜,看到窗外一抹影,她微顿,而后故作无事将粥碗塞到卫绛手里。 “对了,刚刚我来的时候,听大哥说墨大哥的船被烧了,爹爹将他安顿在二哥院里了。” “噗!”卫绛喷出满嘴绿豆,怪不得平安如此惊忡,原来是这家伙搬进来了! 嗯?!后院已失火,再来一个不是添乱? 卫绛焦头烂额,心里堵得慌,吃东西如同嚼蜡,没有半点滋味。 忽然,窗外一阵喧闹,如炸开锅子般。卫珍儿站在窗边往外探首:“想必是三叔回来了。” “三叔?!” 卫绛兴奋,终于能让她遇上件高兴事。顾不得手里半碗粥,她连忙携起卫珍儿的手,激动地说道:“走,我们去看三叔!问他要好东西。” 第38章 三叔 三叔从琉璃界回来了,听这热闹的喧嚣就知道他带来不少好东西。卫绛高兴,庆幸自己救了三叔的命。若是上一世,此时府里只有哀嚎,哪闻得到欢声笑语。 “姐,咱们快走。” 卫绛拉着卫珍儿兴高采烈,卫珍儿却驻步西院前不肯进去。 “这里面脏兮兮的,我不进去了。” 说罢,卫珍儿松手离去,莲步娉婷,飘渺出尘。 看西院里几个光膀子糙汉,再看看卫珍儿,的确,她不像生活在这里的人。 卫绛觉得卫珍儿离她越来越远,心总碰不到一块儿。 “哎哟,这不是我的乖侄女吗,快来!三叔给你带好东西了!” 院内蓦然传来三叔粗犷大吼,卫绛吓了小跳,愁绪散得不见踪影。她回眸扯起笑,娇俏地唤了一声:“三叔。” 话落,卫绛入了西院,一抬眼就见三叔身上套了只鹅黄色小马甲。这马甲只有半截,以两根二指粗的带子吊着,中间左右布两块,巴掌般大小。 卫绛见到这玩意儿,脸顿时黑成锅底。 “三叔,你身上套的是什么呀?” 三叔很自豪,张开双臂在卫绛面前转了圈,得意洋洋地显摆。 “这可是西洋物,叫‘布拉’。他们说兰西国里,人人都穿这个,你瞧大小正好,正适合咱们这种经常出海的人。” 说着,三叔抬手捧捧被布罩着的双胸,果然他胖胸里的肉塞进去正好。这时,旁边有个瘦巴巴的水手插话道:“三爷,不对呀,我这里空落落的,好像有点大。” 卫绛闻声转头,就见水手把一只拳头塞到布罩里。 三叔见状,抬手就个暴栗且怒骂道:“你这呆子,大就是给你装东西用的!瞧,这里可塞两馒头呢!压压实说不定能塞四个。万一咱们断水缺粮,你正好能从里面掏出一个啃,也不怕被人抢去。” 三叔说得很有道理,周遭人听后全都服服帖帖,竖起大拇指,直夸赞道:“三爷说得对!” 看着这帮子大老爷们套着西洋小肚兜,还一脸踌躇满志的模样,卫绛汗颜至极。上一世她记得有个红毛说这是女人穿戴的东西,还分大中小。但见三叔他们兴致冲冲,卫绛实在不忍心破雅兴,前思想后还是打算让他们高兴一阵子再说吧。 “噗哧!”一声,不知是谁笑了出来,听来有些刺耳。卫绛闻声回眸,就见墨华斜倚廊柱,身上还是那套玄色武袍,好在没像三叔那般挂着小肚兜。 “我说三叔,谁告诉你兰西国人人都戴这个的?” 墨华胆大,说出卫绛不敢说的话。 三叔嗯嗯啊啊想了会儿,道:“卖我货的那人说兰国人都戴这种,这两个罩子用来摆东西,防贼!” “三叔,你该不会进了很多吧?” 三叔不吭声了,瞧他粗眉拧紧,眼睛眨个不停,就知道他为难且心虚。 三叔这个脑壳大,脑仁瘦的人定是被骗了。卫绛光顾着救他命,却忘了告诉他红毛的话不能信。 卫绛暗地里叹气,墨华明面上叹息。他走到三叔身边,凑在他耳旁低声说道:“三叔,老实告诉你,这是姑娘们用的。你叫兄弟们快点脱下来,然后咱们再去点点货,看能不能卖出去。” “什么?!”三叔忍不住咋呼,脸涨得通红。他转头见兄弟个个面露诧异,为了自己脸面,他只得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清清嗓子命众人把小肚兜脱下来,一一收起。 墨华从他手里接过这些小肚兜,故意大声说道:“多谢三叔成全,你也知道我船烧没了,正缺东西卖,你这般帮衬我,我定没齿难忘。” 三言两语,墨华就将三叔眉间的尴尬化去,还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三叔也懂门道,立马装作大肚模样,摆手道:“哎呀,这算啥呀,你可是我的侄女婿,不看你的面子,也要照顾我侄女的面子。是不是呀,阿绛?” 本来卫绛已经走到院口了,被三叔的大嗓门又吼了回来。她有意无意地看向墨华,他就像只老奸巨滑的狐狸,刚才她听到他说船烧没了,不过按他这性子,怎么可能没后路?定是找个借口想赖在卫家罢了。 卫绛莞尔道:“多谢三叔给我面子,你就把货全给他吧,让他早日卖光,早日回家,别老赖在我们这儿。” 说罢,卫绛不忘翻他个白眼。三叔听后哈哈大笑,手指点着卫绛笑道:“你这丫头呀,这么好的才俊不要,难不成要天王老子?” “不是不要,是要不起……” 卫绛扁着嘴,故意阴阳怪气拉长音。 “人家云海洲的姑娘都抢着要嫁他呢,我挤在里头凑什么热闹。啐!” 她话如利刃,把墨华的脸皮当面团狠削。墨华不气不恼,笑眯眯地看着她,待她说得差不多,他才冷不丁地来句。 “昨天她见我去花楼了,眼下正在生气呢。” 原来是小两口吵架。众人听后一笑了之,不但没把卫绛刺话放心上,还有意调侃。 “你俩还是早点成亲算啦,明面上斗嘴,暗地里恩爱,你们这不是欺负咱们没成家的人嘛。” “就是啊……你瞧,平安听你们说话,听得脸都红了。” …… 听到“平安”二字,卫绛心里一惊,她环首四顾,就见一抹身影匆匆离去,好似被野兽追着,慌不择路。 众人见平安跑了,不知内情,只以为人家害羞,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怕什么就来什么。卫绛实在不想再搅这混水,于是借口问三叔:“铁脚去哪儿了呀,这回他帮忙,我得好好谢他。” “哎呀,你是说苍狼蛛?这可是神人哪,若没他别说货送不到,咱们还得赔钱。” 一提苍狼蛛,三叔满口夸赞,说话滔滔如江水,停不下来。 卫绛只得再问:“三叔,他在哪儿呢?” 三叔这才缓神,说:“回房去了。” “好,我这就去找他,谢啦三叔。” 话音未落,卫绛就疾步离开,走几步不忘回头,生怕有人跟过来。 还好墨华没来,她可以趁机去找平安。然而走了一段路,卫绛又觉得不妥当,她重活一次可不是要围着男人转,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去做。 想着,卫绛咬咬牙,决定先去找苍狼蛛,平安暂时放边上。 当初,卫绛捡铁脚回来,就是因为上一世听到铁脚诸葛的传闻,不过她没想到苍狼蛛的来头比铁脚诸葛还要大。 苍狼蛛与三叔出海之后,卫绛打听许多关于苍家的事,以及那艘秦王宝船。据说,秦王宝船上有大箱珠宝黄金,光是精美玉器就上千件,随便拿一样就能几辈子不愁吃喝。 想当年,苍云飞就是为了这取之不尽的宝库耗尽一生,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空一场。 眼下苍狼蛛是苍家唯一活着的人,他就是张活地图,不知将来有多少人会这张活地图,争得头破血流。 卫绛有些地方很不明白。 记得在九重山初遇苍狼蛛时,他装疯卖傻,入卫府后他更是混蛋得令人发指。而且上一世,苍狼蛛并没说自己是苍家的人,只以“铁脚”名号闯荡无极海。由此可见,苍狼蛛戒心极重,可他为何会在卫家宴上点穿自己的身份,引火上身呢? 卫绛为此疑问烦心过好几个晚上,如今苍狼蛛回来了,她正好能趁这个机会打听一二。 卫绛想好说辞,抬手轻叩苍狼蛛的房门,过半晌,里面没传动静。卫绛不死心再次敲门,且清清嗓子问道:“铁脚大叔,你在吗?” “进来吧。” 里面终于有人说话了。卫绛松了口气,她拍拍自己小脸,左右动动嘴唇,扯起三种不同的笑,然后挑了个天真无邪的笑靥,推门进去了。 “大叔,你回来了呀,我是特意来谢你的。” 卫绛摆出少女纯真模样,藏起心机与城府。一进门,她就见苍狼蛛在收拾包裹,只往里面塞,不往外边拿,像是在走的模样。 吓,不会吧?好不容易找到这位神人,怎么能轻易放他走? 卫绛上前,轻声试探道:“大叔,你是打算要走吗?” 苍狼蛛不说话,极为认真地折整衣裳,塞到包裹里。他心无旁骛,卫绛在边上站了许久都没察觉。 卫绛忍不住再问:“大叔,你这要去哪儿?” 这回,苍狼蛛听见了,他挺直腰杆,侧过头看看卫绛这个小不点儿。听说她十三岁了,可身板却像个小娃儿,没胸没屁股,就和他小妹一样。 苍狼蛛冷峻的眸子里泛出一丝笑意,他说:“多谢当初收留我,你的恩情我已经报了。此地不易久留,恕在下告辞。” “可是大叔,你离开卫家能去哪儿呢?再回九重山吗?大叔,不是我想自夸。你找遍无极海,卫家定是最干净的。” 此话卫绛说得没错。如今无极海群雄逐鹿,相比魁虎、洪帮、二雄之流,卫千总最讲义气,对弟兄们也好。苍狼蛛投靠卫千总,要比投靠魁虎他们强多了,再者卫家也需要他这好手。 苍狼蛛凝神思忖,像是犹豫。 卫绛抓住他这一丝迟疑,劝说道:“大叔大可以放心,没有人会逼你找宝船,更何况我三叔与苍伯伯交好,你又是苍伯伯唯一留下的血脉,他拼上老命也会袒护你。我知道,你是苍伯伯的儿子,最小的一个。苍伯伯曾夸你天赋禀异,是个奇才,只不过脾气有点怪。” 说罢,卫绛狡黠一笑,胜券在握。 苍狼蛛微愣,而后反问道:“我爹说起过我?” 第39章 寿礼 苍狼蛛的反应出乎卫绛意料之外,其实卫绛连苍云飞的面都没见着,怎么可能听他提及苍狼蛛呢?卫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上一世在花楼时,她有听说过苍云飞有个外室妇,此妇替他生过一男一女。至于这两个孩子叫什么?人在哪儿?没人知道。 卫绛猜想:或许苍狼蛛就是其中一个大的男娃子。 言多必失。卫绛担心被他看穿,故不敢详述,只点头“嗯、嗯”两声,算是回答。暗地里,她窥伺苍狼蛛神色,见他蹙眉,心里不由七上八下。 “算了。”苍狼蛛冷笑一声,低头把包裹里的衣物一件件取出来。 “那老头子怎么会提起我呢?他眼里只有秦王宝船,找了三十多年屁都没找到,还搭上所有人的命。你知道吗?人在海里犹如蝼蚁,稍有不慎就会丧命。在无极海深处,还有一种鱼,大如舰、疾如风。它一张嘴能咬去半边乌漕船,只要被它盯上,九死一生。” 苍狼蛛像是在说玩笑话,不过卫绛从他冰冷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丝恐惧,她低头看向苍狼蛛的残脚,想起上次他把裤腿卷起时,里面的肉都像被狗啃过似的,参差不齐。于是她就问道:“那条鱼吃了你的脚吗?” 苍狼蛛像被人提筋,微微一怔,过许久,他才缓回神来。 “不是,那条鱼被我杀了,是另外一种怪物,有八条腿,腿尖上有个肉罩子,罩子里都是尖牙。怪物要吃人时,腿就从天而降,牢牢地把人罩在里面,然后一收、一鼓,这人就没了,底下只剩一滩血。” 卫绛听后打一激灵,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整个人就像立在寒冰之上,从脚底一路到头心。 话末,苍狼蛛垂眸抿唇,静默片刻后,缓声道:“苍云飞就是死在这怪物手上,下半身被怪物咬去了,不过他临死时仍惦记着秦王宝船,他希望我们这些有幸活下来的人,能继续去找那条被诅咒过的船。” “大叔,别去找了!这么吓人的怪物,我以前连听都没听说过。人过去不是白白送命吗?命都没了,宝船有什么用呢。” 卫绛很实在。她经历过重生,更清楚生命可贵。人只要活着、只要能喘气,总能找到希望,这人死了,真是一点盼头都没了。 “你说得对,所以我侥幸逃脱后,一直苟活于世。捡过菜叶,与狗抢过食。直到有天我突然醒悟:这么活着有何意义,倒不如真去死。” 苍狼蛛冷冷哧笑,稍顿一会儿继续道:“不过有个丫头跑过来问‘愿不愿意和我走?’听完这话我就不想死了。” 苍狼蛛说话都是点到为指,他不会做出感激涕零状,也不会叹身世悲惨。他傲气,不求别人施舍,但他会记恩,谁待他好、谁帮过他,他会牢记一辈子。 卫绛捡走了他,就等于救活了他。虽然她是凭着上一世的记忆,无心插柳。 其实卫绛心里也清楚,若不是上辈子听过铁脚诸葛,她根本不会去在意地上乞丐。要知道在无极海,这种乞丐多得去了,大多都是折了手脚,不能再上船的人。 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只不过给了苍狼蛛几片瓦遮头、几碗饭裹腹,苍狼蛛竟然不惜揭穿身份帮她渡过难关,这样讲义气的好人,她怎么忍心同他玩弄心机? 不管苍狼蛛前世今生如何,眼下卫绛已把他视为卫家的人,器重他、尊敬他。 卫绛信誓旦旦,道:“大叔,你就安心住在这儿吧,别再回九重山了。虽说咱这里庙不大,但为你挡风遮雨定是足够了。” 说罢,卫绛咧嘴一笑,发自肺腑。 苍狼蛛不吭声,他转身弯腰衣物归放至柜子里,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了。 能留住他,卫绛高兴。她知道靠钱靠权不长久,想要真正留住一个人,必须得靠心,而将心比心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 卫绛不打算在苍狼蛛面前玩心眼了,她觉得这是在污辱他,但她也不会告诉他重生的事,世上总有些秘密得自个儿留着。 卫绛在苍狼蛛房里坐了小会儿后,打算回房歇息去。一出门就听到欢声笑语,那伙刚从海上归来的水手船工正成群结队要去逛窑子。 食、色、性、也,对于男人呀,卫绛早就看穿了,她不由自主想到平安,猜想他会不会也与那些糙汉一样,将来找三妻四妾,天天给她气受。 哼!他敢!卫绛握起小拳头,磨牙霍霍,心里已经盘算好一百种不重样的手段,保证整得他服服贴贴。 说曹操曹操到。正当卫绛想着平安时,他就敲打起她的窗户。外头天色已暗,他这个时候来显然不合适,不过卫绛想起先前在西院,他见到墨华和她就跑了,想必心里正不痛快。 卫绛思忖半晌,还是把窗户打开了。平安轻巧地从树上跃窗而入,犹如微风拂过。 “你刚才去哪儿了?我等了你半天。” 一落地,平安就不开心地抱怨,像似卫绛做了错事,他非要数落几句。 他三番四次如此不讲理,卫绛有些恼了,她不知以前的平安去了哪儿,她只看到一个满腔占有欲的怪胎。 “我去找铁脚大叔聊天了。” 卫绛心有不悦,但还是回答了他。哪知平安更为气恼,接二连三炮轰道:“你去他那儿干嘛?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被人看见要唠叨的。你要去也得叫上我呀,万一他对你动手动脚,我也能保护你。” 平安的关心,眼下成了啰嗦。卫绛觉得他在步步紧逼,简直让人受不了。 这几日他们吵得够多了,卫绛不想再与他争执,于是便打起哈欠,装出疲惫的模样,道:“我累了,这事能不能明天再说?” “不行!”平安词严色厉。“你瞒着我到别的男人房里去就是不对,你还和我打马虎眼。” 还没嫁给他,他已经把她视作所有物。卫绛被他彻底激怒,不由拍起桌子喝斥道:“你别无理取闹!你受不了你这样!” 这一记怒骂,把平安骂醒了。他顺眉低目,不敢看她,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平安嚅嗫道:“我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我怕你和别人走,我更怕你不要我……” 话说到最后,成了无力的乞求。他在求她,以一个将要被抛弃人的身份求她。然而卫绛根本没想过抛弃,既然她选中平安,她就会安安心心对他好,为何他不明白呢? 卫绛软了心肠,也软了口吻。 “平安,你要我说几次你才会信呢。”说着,她走上前拉住他的手,嫣然一笑。 “我不会不要你,往后我还怕你不要我,去找狐狸精、蜘蛛精过来气我!哼,不过我已经想好了,到时只要她们敢来,我就敢扒她们的皮。” 说着,她抬眸瞥他一眼。“连你的皮也一块儿扒。” 听了这话,平安蹙起眉头哭笑不得,他急忙澄清道:“有你在,我怎么会去找狐狸精、蜘蛛精?眼下,我倒看见狐狸精、蜘蛛精在找你。答应我,再也不理他们。” 平安很没信心,低估自己在卫绛心里的位置。卫绛被他逼得没法子,只好点头答应了。 “好,不理他们了。那你也别无理取闹,再这样我真的受不了啦!” 得到卫绛保证,平安终于笑逐颜开,满意地点点头。他伸手把她抱在怀里,力气大得似要将她揉到心肝里去。 “阿绛,我和他们不一样,只有我对你是真心真意,不像他们别有所图。阿绛,你一定不要背叛我,背叛就等于杀了我,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何种疯狂的事来。” 平安语气轻柔,话尾还夹了丝笑,可卫绛却觉得毛骨悚然,浑身都不舒服。 “平安,你能不能变回以前的模样?我还是喜欢以前的你,腼腆青涩,偶尔忧郁的你。” 平安似乎没听明白,反问道:“我和以前有不一样吗?我还是我呀,变得人怕是你吧。” 卫绛无言以对,本是对他敞开的心扉,不知不觉中翕上了。她蓦然想起墨华曾说过的:“这个人你不能信。” 记得以前她曾问过杨二爷:平安是怎么来的。杨二爷说是在街上捡的,养他在卫家就当养条狗好了。 杨二爷待平安不好,时常打骂他,还经常不给饭吃。平安本来胆子就小,经他蹂虐更加软弱,之后性子太内向,也不讨卫千总喜欢。 平安是个可怜孩子,卫绛选他也有几分怜惜之意。她知道他根不坏,不过这般痴缠,实在有些吓人。 卫绛开始害怕了。送走平安之后,她思量了很久,眼下她需要一个可以完全信得过的人,而这人竟然成了她的牢笼,想把她困在内。 卫绛纠结且为难,再深想,或许平安是没有安全感,只要她再三向他保证自己一片真心,或许他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卫绛摇摆不定,想到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少年郎日渐怪异,她心里也不好受。 时隔五日,卫绛从卫千总那里听来一则消息,说是郑老爷子马上就到七十大寿,他们正在筹备寿礼。 提到郑老爷子大寿,卫绛只觉得耳熟。她连忙回到房里翻出两本册子,找到与郑老爷子相关的事,其中一条她特意加过批注,是重中之重。 卫绛兴奋,连忙把册子合起,想告诉卫千总,有件“寿礼”定合郑老爷子心意。不过还没出房门,她就犹豫了,这“礼”太重,不能让别人知道,想来想去还是自己亲自出马就为稳妥。 卫绛拿定主意,准备单枪匹马去找“寿礼”,可是她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成了命运的分水岭。 她、平安、墨华……三个人的分水岭。 第40章 重圆 今年郑老爷子六十九岁,按习俗“过九不过十”,所以这六十九相当于七十大寿。 上一世,郑老爷子过寿时,卫千总送的是寿石,高一丈、宽六尺,天然石纹形成一个寿字。魁虎送的是一副百寿屏,集苏绣、蜀绣,不同针法绣出九百九十九个寿字,大得郑老爷子欢心,也是从这天起,郑老爷明显偏向于魁虎,对卫家不闻不问。 卫绛清楚,不管是南山寿石,还是百寿屏都比不过一件“寿礼”——郑老爷子失散多年的女儿。 当年郑老爷子风流,三妻四妾不够,还流连烟花之地。郑老爷子的正妻体弱多病,再加上整日受丈夫气,三十余岁就撒手人寰。 郑老爷子的小女儿就是这正妻所生,她从小耳濡目染,知道爹爹一直不顾家,后来年纪大了,也与郑老爷子不亲。不过郑老爷子极为偏爱这个小女儿,另一方面,他自知有过错,也算是赎罪。 郑老爷子的小女儿脾气与卫绛有几分相似,她到成婚的年纪时,看中一个很老实书生,硬是要嫁给他。郑老爷子不肯,说此人心术不正。她不听,结果卷走金银与书生私奔了,这一走就走了三十几年,直到郑老爷过世她才回来。当年水灵的姑娘,已经成了满脸褶子的妇人,跪在郑老爷子牌位前哭得伤心。 这些都是墨爷告诉她的,他说其实郑老爷子的女儿走得不远,就住在不远处的祁村。那书生与她成亲没几年就跑了,她一个人拉扯儿子到大,过得很辛苦,而她好脸面,也不肯回头,父女两人就僵持大半辈子。 郑老爷子的闺女在灵位前哭得伤心,说明她对亲爹有感情。而郑老爷子派人找寻几十年,也说明他思女心切。 卫绛觉得郑老爷子大寿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决定去趟祁村把郑红姑请回来,好让父女二人团聚。 从云海洲到祁村,走官道大约四日。卫绛默默算了下,这一来一回正好能赶上郑老爷子的寿宴。本来她打算和卫千总商量,但怕走漏风声,这思前想后,还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好。 卫绛走的时候谁都没说,包括平安。她只留了张花笺,告诉他自己要去办件很重要的事,让他乖乖呆在家里别胡思乱想。 卫绛乔装打扮后,孤身一人骑着小骡出发了。她身上只带了个旧包裹,包裹里有套女儿装以及几烙饼。到茶摊歇脚时,她就掏出两枚铜钱买碗茶,过着烙饼裹腹,吃完后继续上路,希望能早日达到祁村。 如今正值盛夏,白天暑气逼人,到了晚上又全是蚊虫。卫绛被蚊子咬得满身包,浑身黏痒臭,放眼望去,连个能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洗漱沐浴。卫绛无奈,只好找块干净的地方,蜷身于树下歇息。 卫绛睡得迷迷糊糊,到半夜忽然被阵阴风吹醒。她打了个激灵,蓦然睁开眼。昏暗的小道静如古墓,左看右瞧,不见风吹草动。 这是卫绛头一回出远门,她知道路途险恶,但具体怎么个险恶法,她就不知道了。此时,卫绛有些害怕,她不由自主地掏出匕首贴在胸口,提高警惕。 悉悉索索一阵动静,草丛里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卫绛的心都快吊出嗓子眼,她不敢乱动,僵着背脊低头看去。 正好月光倾泻而下,照亮她前边方寸土地,卫绛睁大眼睛就见一条五指宽的巨蟒探出头,而后像是发现猎物,蓦然竖立起身子。 卫绛战栗,两脚像被焊在原地,挪不了半步。她低眸看看手里的匕首,恨它不够长,挥舞几下,蛇不但没吓走,反而吐起信子。 蟒蛇像是盯上她了,慢条斯理蜿蜒而来。卫绛不知该怎么对付,紧张地握住匕首。 “告诉你,别靠近来。看见没,我手上有刀!” 卫绛又挥舞起匕首,可人家根本就不怕,银色鳞片吸足月华反出幽冷寒光,信子咝咝伸进吐出,好似嘲笑她的狼狈样。 卫绛怕了,怕自己又得死一回,而这回竟然死在畜牲嘴里。 不甘心,真不甘心! 卫绛怕极反怒,鼓足勇气迈出步子,想把蟒蛇吓走。蟒蛇停止不前,亦或许被她震慑,抬着头不再动了。 卫绛以为自己赢了,怎想还没来得及眨眼,蟒蛇蓦地张开血盆大口,如箭一般窜了过来。 卫绛一吓,不自觉地往后退,哪知脚后繁根错节,她一不小心绊了跤,仰面摔倒在地。 卫绛疼得呲牙咧嘴,泪珠儿都逼了出来,手中的匕首不知掉到哪儿去了,摸寻半天也没找到。 蟒蛇像是知道猎物倒下了,极快扭过来,缠上卫绛一条腿,而后对准她脑袋张开大口,卫绛都能看见它嘴里森森寒牙。 “想吃老娘,没这么容易!” 卫绛暴怒,伸手掐住蛇七寸,施了狠劲。蟒蛇觉得痛了,情不自禁收紧蛇身。卫绛只觉得腿似被碾压,骨头都要被它缠断了。 一时间,卫绛陷入绝望之中,好歹她也是卫千总的女儿,死在蛇口里,太不值得了! 说时迟,那时快。 正当卫绛要被蟒蛇缠断骨头时,忽然一道银光掠空而过,卫绛还来不及看清楚,这道银光就刺入蟒蛇七寸处。 蟒蛇咝咝地发出怪声,犹如狂舞,拼命扭动身躯,随后“啪嗒”一声瘫倒在地,阴森的蛇眼死盯着卫绛。 “滚开!” 卫绛咆哮,将这条蛇的尸体从身上移走,随后她又不解恨,随手抓起块石头砸它脑袋,砸烂之后,还嫌弃人家恶心。 “其实这条蛇堆里长得算不错了,更恶心的你还没见过呢。” 不知从哪儿发出的声音,使得卫绛更加惊慌。卫立马弹起身,左右环顾,最后忍不住抬头,把眼睛移到那棵树上。 墨华就坐在树叉上,跷着二郎腿,悠闲地抽着烟杆儿。瞧他这怡然自得的模样,似乎来了有些功夫了。 阴魂不散,阴魂不散啊。 卫绛在心里翻白眼,她再往蛇尸看去,在它七寸处找到一枚六寸钉,这是墨华常使的暗器。 “你是要让我谢你,还是干嘛?” 卫绛不冷不热地问他。墨华一个后翻从树上跳下,轻稳地落在她跟前,而后莞尔道:“我不是来讨谢,更不是来讨骂。你一个姑娘家走那么远的路,碰谁谁都不放心。” “你这是算偷偷保护我?” “嗯……算是吧。” 墨华一笑,深邃的眸弯成两道可爱月牙,真叫人不忍心骂他。 不过卫绛想起那日他与她吵架时的阴冷,知道他的笑含三分假,所以她也不会轻易动心,依旧冷淡地说道:“那这回真是谢谢你了,等我回去,我定会好好报答。不过眼下,你就当作没见过我,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卫绛说得绝情,墨眸不由微蹙起眉头。 他轻声道:“你以为留下字条,你爹娘就不会担心吗?这去祁村来回少说要八天,这八天里你杳无音讯,而且身边没有人作陪,你娘不得哭死?”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祁村?” 卫绛反问,看他的眼神顿时犀利。墨华依旧笑着,没露半点破绽。 “这条路只通祁村,不是吗?你在纸上书八天后回来,算算来回,也差不多。” 说罢,墨华从怀里取出卫绛临走时所留的纸笺。卫绛见之不由伸手去抢,墨华两指一收,轻巧地把它藏回怀里。 “我和你爹娘说了,我和你一块儿出去,这样他们也放心些。下次别做让人担心的事了。” 墨华边说边伸出细手的食指轻轻点下她的额心,无奈的浅笑中满是疼爱。 卫绛心弦微颤,但她倔强地不肯承认,硬是要装作若无其事。 “我肚子饿了。” 卫绛有意扯开话茬,转身去掏她的小破包。破包里只有一块烙饼,嚼起来太干,扔掉又可惜。卫绛吸吸鼻子,忽然之间,她想念娘做的美味佳肴了。 “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吗?” 墨华弯腰捡起地上蟒蛇,拿出小刀剖开它的腹,利落地挤出一粒蛇胆。 “来,张嘴。” 他把蛇胆送到卫绛嘴边。卫绛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要,怪恶心的。” 墨华无奈地耸耸肩,仰头把蛇胆吞咽,而后剥去蛇皮,挑干净五脏六腑。 “熟的你总吃吧?” 卫绛想了会儿,不由舔舔唇。 “吃!” 墨华架起火堆,串好蛇肉,把刚才欺负卫绛的大蛇给烤了。 兴许受过这条蛇的气,卫绛啃起它的肉觉得格外香,她闷声不响地连吃两大块,吃完之后,抹下嘴仰天感叹道:“唉……有肴无酒呀。” “喏,酒。” 墨华把酒囊递来,卫绛顺手接过,自然地拔去囊塞喝上几口。她忘了自己只有十三岁,墨华似乎也没把她当十三岁的姑娘,又是给她递蛇肉,又是给她酒喝。 他俩默契得天衣无缝,谁都没觉得不妥,倒是藏于暗中的人看着扎眼,愤恨地咬牙握拳。 第41章 合伙 夜深沉,谁都没察觉有人蛰伏于暗处。卫绛啃完蛇肉,打了个饱嗝,而后盘腿坐在原处盯着墨华。 她在防备他,即便知道他无害人之心,她仍不由自主提高警惕。然而不一会儿,酒劲就来了,再加上她赶了一天的路,正是又累又困的时候,眼皮重如沉铅,实在挨不住闭上了。 卫绛的脑袋就跟小鸡啄米似地,有一下没一下点着。点得重了,她蓦然睁开眼,朝墨华看,没过会儿又闭上了。 墨华见她睡觉都不忘恨自己,心里腾起一丝无奈的悲凉。他悄悄地往卫绛身边挪,在她点头倒下差点磕地的时候,他连忙伸手接住她,然后轻柔地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 卫绛已入梦,梦里是她的前世,她伸手抱住情郎的臂膀,撒娇似地喃喃道:“有蚊子咬我……” 荒郊野外,蚊虫自然极多。墨华燃起烟杆儿,吸上两口以烟驱蚊,但仍有不少不见眼色的蚊子飞来,于是他伸出烟杆,拿铜烟锅子一烫。“滋”的一声,蚊子被烫得外焦里嫩,掉落在卫绛的脸颊上。 墨华轻手轻脚把蚊子尸体拂去,静静地看着她。月色之下,她似披了层银纱,皎洁静雅,可是她的眉眼始终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并非是他看不清,而是他不明了。前尘旧梦,她记得多少?而他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身份活下去? “嗡嗡嗡……”蚊子来袭,墨华收回思绪,眼明手快又烫死一只,而后他吸口烟嘴,烟连同烦忧深吐而出。 就这样,墨华帮卫绛烫了一晚上的蚊子,直到天露鱼肚白。 卫绛醒来时,边打哈欠边猫了个懒腰,然后睁开惺松双眼。她看见一块墨色衣料,料上还暗绣云纹。她顺着云纹往上看去,就见墨华略有刺须的小方圆下巴,以及微动的喉结。 嗯?莫非这是他的腿?卫绛终于意识到自己正枕在人家的腿上,她一吓,睡意全无,忙不迭地坐起身子。 四目交错,恍如隔世。卫绛分不清眼前人是墨爷还是墨华,同样,墨华也彷徨了。他俩的心思撞在了一块,却又极快地分开。 你不肯认我,我也不肯认你。彼此心底都留了一丝“不可能”。 “你醒了正好,我腿麻。” 墨华若无其事地撑起身,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蹒跚地挪开步子,走到树下解手。 淅淅哩哩的声音惹得卫绛脸红,她低下头,无意中就见身上有不少蚊子尸体。卫绛吃了小惊,忙不迭地把焦尸拍去,再回眸看,墨华已经系好裤腰,端正地立在小骡边。 “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墨华一笑,云淡风轻。卫绛瞥了眼那棵被他用来尿尿的树,上边水渍还不是一点点的高。 哼,假正经! 卫绛心里嘀咕。她不由想起前世,清早每每睁眼时,总免不了被他折腾几次,有时折腾得狠了,不到午后起不来。 正好,憋死你! 卫绛起了一丝复仇的快意,她神色自若骑上小骡子,朝他嫣然一笑。 “骡子太小,驮不动两个人。你要么在后面跟着,要么回去。” 说罢,卫绛踢下骡子小腹,晃晃荡荡地走了。墨华扯起一抹苦笑,跟在她后面。 从云海洲到祁村差不多四天,在这四天里,墨华一直默默照顾着卫绛。晚上帮她驱蚊虫,白天替她买瓜解暑。卫绛说臭要洗澡,他就去找溪涧清水,当然在她洗的时候,他也没忍住偷瞄了几眼。 这四天没好吃没好睡,好不容易到祁村,墨华也累得快趴地上了。即便如此,他脸上依然挂着温柔浅笑,浑身弄得干干净净,捉不到一丝狼狈。 墨华和卫绛进了村子。这祁村里畲族人较多,妇人头梳凤凰髻,身穿蓝染麻布裙,襟袖口皆镶花边,远远看去长得都差不多的模样。 卫绛心想:怪不得郑老爷子派这么多人都没找到郑红姑,到了祁村每个人都似一个模子刻的,眼都看花了。 正当思忖时,突然有道影子快速冲来,结结实实地撞在卫绛身上。卫绛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定睛一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毛娃子。 这小毛娃子撞到她,反而自己弹倒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卫绛懵憧,缓过神后就见别人都在看着她,似乎在责怪她怎么把孩子撞翻了。 卫绛初来乍到就遇上霉事,她只好蹲身把男娃子扶起来,然后拍去他身上脏灰,关切问道:“摔哪儿了?要不要紧呀?” 男娃子只哭不说话,卫绛有点不知所措,她抬眸看向墨华,摆出求救可怜样。没想墨华这时候倒摆谱了,牵着骡子不搭理她。 不一会儿,有个妇人匆忙跑来,边跑边以土话嚷嚷道:“你这贼娃子怎么又惹祸了?” 看来是男娃子的娘,及时地帮卫绛洗脱作恶嫌疑。妇人跑到卫绛面前,见她不像是村里人,于是改了乡音,拉上男娃子连连低头道歉。 “姑娘没有伤到你吧?我这娃子不懂事,整天乱蹦,真是急死我了……” 卫绛尚未开口回话,墨华就先她一步,插话道:“没事,嫂子多虑了。” 话音刚落,妇人侧头看过去,一见是墨华立马笑逐颜开。 “哎!是华兄弟呀,今天你怎么来了?” 嗯?他们认识?卫绛惊讶,不由多看了这妇人两眼,怎么看也是与墨华搭不上边的人物。 墨华笑笑道:“前阵子帮大哥找东西,正好找着了,不知大哥在吗?” “在家呢,昨天还聊你起,快,快进屋。” 妇人殷勤地指向不远处的瓦寮房,请他过去。然而走了没几步,她似乎想起卫绛了,连忙转头问道:“这姑娘是……” “这是我未过门的妻。” 墨华坦然。妇人听后大喜过望,忙说:“哎呀,恭喜恭喜呀!前阵子你还说没相中的,你大哥正要帮你特色呢,才不过一个月功夫,你倒订亲了呀。” 妇人说话快得像刀切菜,唰唰唰的。她与墨华一问一答,无意之中把卫绛晾在边上。兴许墨华知道卫绛受了冷落,于是就拉住她的小手,牵她一起过去。回眸时,他温雅浅笑,胜过风月无边。 妇人看到他俩亲密地牵着手,笑得更是欢畅了,不由夸赞起来。 “你们俩郎情妾意,将来定是和睦,子孙满堂呀。” 卫绛不说话,像是不好意思地把手抽回,而后抿紧嘴。 墨华笑笑说:“她是怕羞。” 妇人当真了,更加殷勤地将卫绛与墨华往屋里带,一进门就以土话说道:“阿郎,华兄弟来了。这回还把老婆带来了。” 卫绛听不懂她的话,入院之后她先是环顾这间瓦寮房,只见院落里摆了几扇花窗,像是刚刚漆好晒着的;旁边竹筐里皆是刨花;空气中也有股木香味,看来这房子的主人是个木匠。 “郑大哥,有礼了。” 墨华揖礼。卫绛一听到“郑”字,立马缓回神。她往前看去,就见一三十余岁的男子,身穿蓝麻短打袍,头扎发巾,方方正正的脸与郑老爷子有几分相似。 卫绛心生怀疑,总觉得这户人家与郑红姑有关联。若事情真是如她所想,瞧墨华与这家子人的熟络样,怕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设下局了。 又被墨华捷足先登!这回与前世关联起来,可以想象出他是故意隐瞒郑红姑的下落,最后把这消息用在刀刃上,在郑老爷子临死时才全盘告知。郑老爷子定是心存感激,甚至让权给他,故他之后顺风顺水,直到称霸无极海。 墨华的心机果真深不可测,尔娘绝不是他的对手,可最终他却甘愿死在尔娘手里,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卫绛心乱如麻,谜团似火,灼烧着她的五腑六腑。 这时,郑大哥已走到墨华面前。见到卫绛后,郑大哥直夸墨华有福气,竟然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姑娘当老婆。 院中人人都高兴,人人都在笑,除了卫绛。她沉默太久,引得郑大哥侧目,他关切地说道:“你们远道而来,定是累了,快去歇息会吧。俺娘去村长家,马上就回来,到时呀,咱们吃顿饭。” 听到有吃的,男娃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人一窜又跑出去了,到了门口说是要接祖母回来。随后,郑大嫂安排空房给卫绛和墨华住,待他俩如亲人。 郑大嫂一走,卫绛就有些坐不住了,思前想后,她叩开墨华的房门,想问个清楚。 进了门,卫绛就见墨华在擦身,上身赤/裸,底下只穿了条薄裤。他转身时,卫绛看见他后背有疤,铜钱大小,肉芽粉嫩。 上一世,他身上没这个伤痕。 “好看吗?”墨华蓦然问道,惊了卫绛小跳,缓过神后,她若无其事回他。 “有什么好看的,男人长得都是一个样。” 话尾,卫绛又在心里念叨:看你看了三年了,有几根毛我都清楚。 墨华听她这话笑而不答,他转身把布巾扔到盆里,装作无意说起:“前几月我在路上遇到郑大哥,见他遇劫就顺手帮了他一把。这次你来祁村来对了,这里有落脚之处,若是别的地方,我俩只能睡路边了。” 听这语气,墨华似乎对郑红姑的事不知情,到祁村不过歪打正着,可卫绛怎么会信他,诓骗是他的本事,平常人还学不会。 “正好我要找的人也姓郑,叫郑红姑,是郑老爷子失散多年的女儿,你也知道过几天郑老爷大寿,我要把这个当‘寿礼’,你帮不帮我?” 卫绛也不与他拐弯抹角,眼下与他为友好过为敌。 墨华勾起唇角,狡猾得像只老狐狸。 “帮你可以,报酬呢?” 卫绛还他一抹媚笑。 “先做事,再谈报酬。” 第42章 寿礼 七月十八,郑老爷子大寿,这天清早,三帆大船陆陆续续停靠于九重山船埠。送礼队伍犹如长龙,沿陡坡蜿蜒而上。 卫千总携妻儿去给郑老爷子拜寿。他到郑府时,魁虎、南门洪帮帮主、二雄熊家兄弟都已到了。四霸聚首,一团和气。各自领家眷相互寒暄,每个人脸上都带了郑老爷子家的喜气。 “哎!卫千总,许久不见。你发福了嘛。” 洪帮帮主五十余岁,精瘦得像只猴,说话时喜欢眯着眼,看来和蔼,其实就是一老奸巨滑。 卫千总面上不便得罪,顺着洪帮帮主的话笑笑道:“托您洪帮主的福,我才吃得好、睡得香,不知洪帮主近来可好?” “我嘛,还是老样子,怎么能和你卫千总比嘛……” 说罢,洪帮帮主哈哈大笑,熊家兄弟见这里热闹也凑上来谈笑几句,说得都是无关痛痒的风凉话。惟有魁虎坐在旁边闷声不响,稀溜溜地喝着茶。 众人谈笑风生间,忽闻后厅中有人笑声,且道:“诸位怎么来得这么早?” 人未到,声先来。众人立即肃然,敛气屏声站直身子。片刻后,厅中侧门走出一老者,他身穿团寿长袍,头束皮冠,身形清瘦,走路生风。看起来极为普通的一个老翁,就是把持无极海多年的郑老爷子。 他一出现,众人齐齐拱手施大礼。 “郑老爷子大寿,祝郑老爷子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厅中皆是习武之人,道贺之声响彻云霄,震得地动山摇。 郑老爷子高兴,更是红光满面,他摆手而道:“诸位远道而来,都辛苦了。今天诸位赏脸来看我这老头子,我就高兴呀!来来,别客气,都入座。” 郑老爷子一边笑一边坐上太师椅,而后将过奴婢奉上的茶,呷了几口。 自苍云飞脱手之后,这位郑老爷子就成无极海的霸主。海商们走私货、洗黑钱皆是要从他这里进去,每月光是抽利,他就赚得钵满盆满。可惜郑老爷子没子嗣,唯一女儿郑红姑也与他翻了脸,如今这么大的家业,他想找个合适的人传下去恐怕也不容易。 别看底下个个恭敬,盼他死的人也不少。谁都眼馋郑老爷子这把交椅,其中也包括卫千总。 献礼的时候到了。熊家兄弟年轻,沉不住气,他俩率先让下手捧上一个寿字乌木盒,而后当众人的面打开。这盒中是颗夜明珠,碗口般大小,在亮堂处照样熠熠生辉。 “郑老爷子,此珠乃前朝宝物,我们兄弟二人千里迢迢从洛城寻来,望能博老寿星一笑。” 熊家兄弟趾高气昂,自认这件寿礼比别人都强。卫千总乍一眼见此珠,大为震撼,相比之下他的寿石的确寒酸不少。 这时,洪帮主发出一记毛骨悚然的冷笑,慢悠悠地站起身。 “熊家兄弟,你们两个人只送郑老爷子一份前朝之物,未免太小气了吧。” 洪帮主把“前朝”二字说得极重,似乎暗示熊家兄弟送的是死人礼。 熊家兄弟吹胡子瞪眼,但碍于郑老爷子脸面,不敢在此场合与洪帮主撕脸。 奸计得逞,洪帮主阴险冷笑,而后他向郑老爷子拱手示敬,命左右抬上寿礼。 厅外响起颂经之声,只见一僧赤足入厅,四个小沙弥抬着红木架紧随其后,这架上之物以红绸布遮裹,神神秘秘的。 高僧走到郑老爷子面前深鞠一躬,然后念段经文。音落,他便转身掀开架上的红布盖。一座一人高的白玉坐佛赫然跃出,其状若真人,洁白晶莹,裟冠上的各色宝石熠熠生辉。 郑老爷子信佛,一见此宝惊诧万分,不由起身拜念:“阿弥佗佛。”众人见之跟着起身拜念。 显然,洪帮主的礼比熊家兄弟高出几截,但并不合郑老爷子心意,他对洪帮主与熊家兄弟笑着道:“甚好!甚好!两位心意我领了。” 终于轮到卫千总了,他亲手将寿礼搬到洪帮主面前,然后取下红布盖子。盖子下是块寿石,高一丈余,宽六尺,石上纹路正好连成一个寿字。 郑老爷子还未开口,洪帮主就多嘴说道:“卫千总,你那云海洲可是肥沃之处,挑半天就挑了块石头呀。” 卫千总瞪眼,反讥道:“你懂什么。寿礼讲究‘寿’,你送神佛可不是‘寿’意。” 说罢,他偷睨一眼郑老爷子的神色,再看看自己的寿礼,果然,这块寿石与其它两人寿礼摆在一块,显得寒酸了。 卫千总花大半年功夫才找到这块寿石的,但见郑老爷子略有不悦之色,他便花言巧语,道:“此石采自泰山,纹路乃是天赐。愿郑老爷子寿比这石上‘寿’字更长久。” 石纹天然而成,自是与天同齐、与地同寿。郑老爷子笑逐颜开,颔首道:“卫千总你费心了。” 卫千总如释重负,他一回头就见洪帮主与熊家兄弟眼露讥讽,似乎正嘲笑他出手寒酸。 卫千总故作无视,坐回原处。 这回挨到魁虎了,魁虎起身走到郑老爷子面前,拱手道:“老爷子,你知道我是个粗人,漂亮话不会说,今日来我就送您屏风一件,望老爷子笑纳。” 魁虎是在座几人中年纪最轻的,对于这些长辈他摆出恭敬姿态,对郑老爷子更是毕恭毕敬。说完这番话后,魁虎就命手下把礼献上。 三个小喽罗抬上屏风,展于郑老爷子面前。屏风框是金丝楠,屏面为玄色缎面,这缎面上绣了不同的“寿”字,每个寿字皆是金丝银线,中间的点还镶以翡翠玛瑙,五彩缤纷,跳眼得很。 夜明珠是前朝之物,不吉也;玉佛太庄重,不合适;寿山石普通,略寒酸;相比之下,魁虎的百寿屏正合郑老爷子心意,他仰天大笑,说了五个“好”字。 卫千总落了下风,其实洪帮与熊家兄弟离他较远,对他生意影响不大,而魁虎地盘与之近得很,时有纷争发生。他担心,郑老爷子一偏向魁虎,往后会更加不利。 卫千总想办扳回败局,可是郑老爷子光顾着与魁虎他们说话,他根本插不上嘴,看得出来郑老爷对他送的石头不太满意。 生意人利为先,意境什么皆是狗屁。 卫千总有意无意地被冷落了,他看似神色自若,实则坐如针毡,偶尔郑老爷子与他说几句话,也都是无关紧要的屁话,就好像见家犬无聊,随手扔几块狗骨头似的。 卫千总好脸面,被这般对待,他心里窝火。正当焦头烂额之际,忽然有人前来通传,说:“卫家二姑娘想见郑老爷子。” 话音刚落,厅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卫千总,而卫千总也是一头雾水。 郑老爷子不由问道:“卫千总,这是何故?” 卫千总一时半会儿答不上来,他低头拱手,想出个说辞,便回他:“回郑老爷子,我家二姑娘一直仰慕您风采,特意前来拜寿。” “拜寿,这时辰也太晚了吧?都快用午膳了。” 洪帮主趁机挑唆,使得卫千总更是难堪。 “好啦,好啦。卫家姑娘一番心意,我这老头子总得要收下。快,快让卫二姑娘进来吧。” 郑老爷子挥手示意。底下人拱手领命。他一走,众人继续谈笑风生,根本就没把卫二姑娘拜寿当作一回事,提都不提。 自家闺女被这伙人如此轻视,卫千总委屈,也不愿受这个气。他当即起身,拱手欲告辞,偏偏这个时候卫绛来了。 卫绛穿了袭妃色短武袍,腰间斜腰一柄短剑,乌墨如墨的发丝高束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以及一双澄澈的眼。她就如疾火,窜入寿厅里,叫人眼前一亮。 墨华跟在她身后,不疾不徐地绕过屏风。今日是郑老爷子大寿,他也穿得比往日庄重,一身墨袍垂地,襟口袖口以绛丝绣云竹纹为滚边,不离手的烟杆儿换成一把十二骨折扇,折扇半展,正好掩住唇角三分浅笑。 一红一墨,相得益彰。郑老爷子抬头看见他俩,眼睛就再也移不开了。 卫绛拱手相敬,道:“在下卫绛,特意前来给郑老爷子拜寿,祝郑老爷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郑老爷子颔首,满意一笑,随后便问卫千总:“你这闺女倒挺精神,怎么之前未听你说起。” 卫千总回道:“这是我二姑娘,她一直身子不好,这几个月才有起色,所以平时很少提及。” 郑老爷子略有所思点起头,而后抬手笑道:“好闺女不必多礼,我和你爹熟得很呐。” 看起来很和蔼可亲的老头儿,不过卫绛清楚,能坐上无极海第一把交椅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卫绛扬起眉眼,故作俏皮,道:“您若不嫌弃,我就叫您郑爷爷吧。郑爷爷,我仰慕您风采很久了,今天趁您大寿,有幸目睹您老人家风采,晚辈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但我知道有个人一直很想见您,我把她带过来了。” 话落,卫绛回眸朝墨华使上眼色,墨华退到门外,然后引一行人进来。三大一小,皆是布衣。为首妇人约五十岁上下,长得阔额宽腮,脸方正,与郑老爷子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得出来的。 第43章 圈套 郑老爷子见到那妇人先是一怔,而后眯起眼细瞧。他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看半天也看不清楚。 此妇人是谁?郑老爷子脑中闪过个念头,他心里一惊不由激动,脸也随之涨红。不过再仔细看去,这怎么可能是她?三十多年了,红姑杳无音讯,怎么可能这般轻易回来? 那妇人走到厅中央,抬头一见到郑老爷子也是满脸通红,像是难为情又像是尴尬。随她而来的一对夫妻抿唇不语,神色肃然,惟有他们的小儿一脸懵懂,滴溜着大眼珠左盼右顾。 寿厅内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其中洪帮主早已看出名堂,顿时惊诧万分。 哎呀,这不是郑老爷的女儿郑红姑吗?!卫千总竟然把她寻回来了,这份寿礼可比天还要大呐! 卫千总也看出一二,心里更是震惊,他顿时想起卫绛说要出去一趟,对于去哪儿、做什么只字不提。口风如此紧,出拳又如此重,令他这做爹的都有些招架不住,更何况思女心切的郑老爷子? 大家都在猜疑之时,不知是谁轻声地提点了一句:“这不是郑老爷子的千金,郑红姑吗?” 听到“郑红姑”三字,郑老爷子大怔,他犹如被根看不见的绳索牵引起身,匆忙地下了太师椅,直到那妇人跟前。 郑老爷子怕眼花看不清,狠狠地揉几下眼,然后再打量眼前的妇人。记得他女儿离家出走时才十九岁,正是花容月貌,而眼前这妇人皮肤粗糙,两鬓都有白迹,只有这副眉眼还是年轻时的模样。 这副眉眼像他啊!郑老爷子思如泉涌,掺杂着酸甜苦辣,在心中翻江倒海。他颤着唇,许久不能言。郑红姑与他一样,嚅嗫半晌,而后红着眼眶轻唤了声:“爹。” “哎!” 郑老爷子迫不及待地应声,铁骨铮铮的一代霸主抖得如同糠筛,一下子老泪纵横。 “闺女啊,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才回来!” 话落,父女二人情不自禁抱头痛哭。 卫绛见到这场面就知道卫家前途风顺了,她回眸朝墨华嫣然一笑。墨华折扇轻摇,学着戏里模样拱手揖礼,抬眸间不忘秋波暗送。卫绛一个白眼,硬是将这秋波弹了回去。 转回身后,卫绛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倒很是感激。她清楚这回能请动郑红姑,都是墨华的功劳。 那日墨华问她讨要“报酬”,她没给。见到郑红姑时,墨华对郑老爷子的事只字不提。卫绛以为他是有意打击报复,不过事实证明,他是放长线钓大鱼,等与郑红姑混熟络后,拉网一收,事半功倍。 当夜,墨华与郑红姑促膝长谈,到翌日,郑红姑就如着了魔,急切地理整行李,要回九重山去。 卫绛不知墨华与郑红姑说了些什么,他做事神秘诡诈,根本猜不透,而她坐享其成,都不用费功夫。 上一世,墨华将这条大鱼留着自个儿用了。这一世,他把它送给了卫绛,皆大欢喜。 因卫绛将郑爷老子失散多年的闺女找回来了,卫千总跟着扬眉吐气,百寿屏、夜明珠这些皆成粪土。 郑老爷子与闺女叙完旧便与卫千总说:“等会儿咱们听戏,你就坐我边上,叫你家二姑娘一同坐过来吧。” 卫绛头一次露脸,就成了郑老爷子的座上宾,众人羡慕不已。待空时,墨华悄无声息地靠到她边上,以扇半遮面,笑问道:“这回可如你心愿?” 卫绛颔首。“多谢你出手相助,此恩没齿难忘。” “忘不忘我倒不在乎,你答应过的报酬,什么时候给我?” “报酬?什么报酬?”卫绛开始装傻,眨巴起双眼故作不懂。 墨华不气不恼,反而笑得更好看了,他把扇子一甩,遮住她脸颊,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啄了下。 “这是利息,本金以后再问你要。” 说罢,他笑着离去,身形一转湮没于人堆里。卫绛顿时脸颊飞红,她忙不迭地往四处看,好在刚才没人见着。 锣响炸开,“哐”的一声响,戏子亮相开嗓。 郑老爷子的曾孙郑小毛跑过来,一把牵住卫绛的手,咋呼道:“姐姐,戏开场,咱们快去看!” 几天功夫,卫绛已和郑小毛混得烂熟,这郑小毛连娘都不要了,老是拉着她玩。 卫绛也把他当亲弟弟,陪他一起疯跑到戏台下,坐到郑老爷子边上听戏。 台上是一出八仙过海,八位神仙各显神通,末了高喝一句:“快快去给郑老爷子拜寿。” 戏词讨巧,唱得郑老爷子高兴,他不由猛拍下扶手大声叫好,底下跟着喝彩拍掌,铜钱掷地之声络绎不绝。 郑小毛撒欢蹦跳,嘴里不停叫着:“伯公,你瞧,你瞧!” 郑老爷子把他抱上膝头哈哈大笑,不停往他手里塞果子。这小毛娃子一拿到果子就往卫绛手里塞,而后咧开缺牙的嘴,无邪地笑着道:“姐姐,你吃。” 卫绛收下了,然后抬手摸摸郑小毛的脑袋,剥了颗花生给他吃,两人亲昵得就像同胞姐弟。 郑老爷看着心里高兴,若不是卫绛,他定是享受不到这天伦之乐。 趁在兴头上,郑老爷子转头就对卫千总说:“卫千总,你这闺女生得好,往后呀,谁敢欺负她,得问我这老头子肯不肯!” 卫绛听见了,觉得这是个攀高枝的好机会,她抬头咧嘴,露出和郑小毛一样的童真无邪。 “郑爷爷,那我往后就一直叫您郑爷爷吧。” 郑小毛一听,忙拍手道:“好呀好呀,那你以后就可以一直做我姐姐啦!” 郑老爷子双眸矍铄,几乎不假思索颔首道:“哎!好,多个曾孙女,好!来,咱们以茶代酒认个亲,哈哈哈哈哈……” 郑老爷子爽朗大笑,立马就摆个仪式认卫绛为干孙女儿。这回卫家可出尽了风头,本是被冷落的卫千总顿时成了郑老爷子面前的红人。 卫绛的目的达到了,她又为卫家扳回弱局,而这次有墨华的功劳。卫绛不由自主找寻他的身影,他却深藏不露。 同一席上,有人欢喜有人愁,刚才还在寿厅中得意的几位,此时全都蔫头耷脑。 “唉,没想到卫千总这厮竟然找到郑红姑,这回咱们都没戏唱了,往后呀好处定是给卫千总拿去了!” 洪帮主愤愤不平,他看着台上、台下唱戏,插不上嘴。熊家二兄弟喝着酒,嚼着猪头肉,含糊不清道:“好在我与他没多少瓜葛,苦就苦魁虎了,对不对?魁虎兄弟。” 熊二郎边说边拿胳膊肘捅捅魁虎,哪知魁虎像是生气了,干脆起身离席,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唉!阿虎啊,你咱不和郑老爷子说一声就走呢?你还想不想混啦。” 魁虎一言不发,走得干脆。 洪帮主见说不动他,也就由他去了,反正他们之间也无生意可做。 魁虎离去时,正好与卫绛擦肩而过,卫绛一见他就想起周姨娘。周姨娘死了也有段日子了,这魁虎看起来比之前瘦去不少,想必是为周姨娘的事伤心。 卫绛本以为魁虎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如今看来他还有点良心,不过这良心不足以抵消他对卫家做的那些恶事,不久之后,无极海中不再会有魁虎的名字。 卫绛顿时找到下个目标——魁虎。正当她为此思量时,身后忽然传来卫珍儿的声音:“好妹妹,原来你在这儿呀。” 卫绛回头,就见她媚行而来。今日她打扮得特别雅致,头梳双环,发间缀以珍珠;身上是胭脂色对襟蝴蝶纹比甲,项上配以垂珠缨珞,走步如弱柳扶风,可惜这绝世风姿都被卫绛盖过去了。 卫绛两三步迎上去,而后携起她的小手,兴奋说道:“姐姐,没想你也在这儿呀。真不巧,来的时候我都没见着你。” 卫绛说得是真话,而卫珍儿当她在敷衍。卫绛在郑老爷子寿宴上大放异彩,当然不会注意到她这个姐姐。 卫珍儿一笑,轻掩心事,随后她往四处暗探,再道:“你这几天你在外,娘可担心你了。你呀,有时候真不懂事。” 提到娘亲,卫绛方才想起刚才还没和她打招呼,忙不迭问:“娘在哪儿?” 卫珍儿眼角一飞,瞥向女眷后院,说:“她正在歇息呢,刚刚喝过酒有些乏了,就去小睡了会儿。” “哦。那我等她醒了再去找她吧。” 说着,卫绛转身,似乎有要走的意思。卫珍儿连忙将她拉住,且笑着道:“对了,娘件有披风落在船上了,妹妹可否取过来?我答应与她们抹牌,走不开。” 卫绛一听,二话不说。 “好,我这就去取。” 说罢,她便离开院子,出了郑府。 卫绛前脚刚走,李氏就从边上过来了。她见卫珍儿便问:“刚刚我听到阿绛声音了,她在这儿?” 卫珍儿莞尔而笑,道:“娘,你听错了。阿绛正和郑老爷子他们聊天呢。娘,我们去找二哥吧。” 说罢,卫珍儿携起李氏的手,把她朝另一边引。 第44章 轻薄(小修) 卫绛独自一人到了船埠。眼下,人人都去喝郑老爷子的寿酒了,船埠安安静静几乎无人值守。她上船找李氏落下的披风,寻了几个地方,就见它整整齐齐地叠摆在船室的小榻上。卫绛入船室拿上披风,正当要走,身后突然多出个人来。 “谁?!” 卫绛警觉,连忙转过身去,一见是平安,她不由大松口气。 “原来是你,吓着我了。” 卫绛边说边拍拍心口。 平安慢慢地朝她走来,神色在幽暗的船室里晦暗不明,他走到她面前立定,而后沉声问:“不是我还能有谁?” 平安问得怪里怪气,听得卫绛很不舒服,她抬头看向他,那双秀长凤目依旧澄澈,可眼底的忧郁如墨,浓得散不去。 他在责怪她,怪她留下一张纸笺后就消失了八天。这八天里她与谁在一块儿,做了些什么事,她都没告诉过他。 虽然卫绛口口声声说相信平安,但却有很多事都瞒着他。看他忧郁到深沉,卫绛有点小愧疚,她不由拉住他的手,可怜兮兮地赔不是。 “平安,我知道留个条就走太随便了,这是我的不是。本来我想告诉你,但这事太重要了,我连爹爹都没说,所以……” “可你告诉他了,对不对?” 平安冷声打断,目光如烧红的铁钉,狠狠地盯上她的眼。 卫绛被他这狰狞的模样惊到了,不由自主往后退。平安见她离得远,蓦然伸手抓住她的细腕,严声质问:“你答应过我不再理他的,你怎么能言而无信?” 卫绛冤枉,道:“我是没理他,我也没告诉他,是他自己寻过来的。再者,我只是为了卫家的前途出趟远门,路上没做过见不得光的事……哎呀,你放手!你把我弄疼了!” 卫绛大叫,刚才平安一使劲,差点把她的手腕捏断。 叫声过后,没有人来。大家都去喝郑老子寿酒,船上无人把守。 卫绛觉得不妙,心里腾起慌乱,她拼命地甩手,好不容易把平安的铁爪甩开了。低头看去,手腕上一道红迹触目,上面还有四个月牙指印。平安果真是下了狠手。 卫绛气恼不堪,不由伸拳捶打他。 “平安,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平安被她这番痛打后,如梦初醒。他蹙起眉,仓惶惊恐,忙不迭地把她小手裹在掌心里,心疼地揉搓起来。 “是不是把弄疼了?瞧我,手脚没个轻重,我真是……” 平安急得满脸通红,像是要哭。他边说边往她手腕轻轻吹气,一遍又一遍地问她疼不疼。 凉凉的风拂过痛处,卫绛觉得好受些了,再仔细瞧去,平安还是那个平安,文弱青涩,垂眸时略带几分腼腆。 之前,她抱怨他不开窍,可眼下他开窍开得太猛,让她有点害怕。 平安,青梅竹马的平安,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卫绛心烦意乱,想起平安可怜兮兮的样子,不舍得苛责。她相信平安,也相信他俩从小到大的情谊,兴许他只是一时失态,过了这阵就好。可细意端详,平安又不似往常。 卫绛心里打鼓,她弯起眉眸,装作若无其事,把手抽去。 “算了,没事啦。对了,你怎么不和他们去喝酒?郑老爷子备了许多好酒好菜呢。” 卫绛借故想走,平安却把她一拦。 “我想和你在一起呀,他们算什么?” 卫绛一笑,道:“呆在这里多没意思。走,我带你去喝酒。” 说罢,她转身,哪知平安一把将她拉回来,且极认真地回她:“我还是更喜欢和你在一块儿。你知道我不喜欢喝酒应酬。” “那我们在这里能做什么呢?” “可以做很多事,比如……” 平安慢慢地凑近,两眼盯着她娇嫩的唇畔,唇微启。被他这样看着,卫绛不自觉地往后仰,伸手将他轻推。 虽说她喜欢他,但是还没喜欢到这样的地步。可平安不依,呼吸炽热得烫人,他的手就像条蛇,从她的手游到她的肩。 “阿绛,你喜欢我吗?” 平安在她耳边轻问,紊乱的气息轻拍上她的腮颊。卫绛心里很乱,不知该怎么回他。 “平安,你别这样,我有点怕。” 平安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应,气恼起来。 “当初是你先惹的我,是你说喜欢我的!之前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了。而我问你喜欢不喜欢,你却不肯告诉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人了?” 他蛮不讲理,瞪起眼珠子,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卫绛急了,跺脚大叫起来:“我说了,我不喜欢他!” “那就证明给我看!证明你喜欢的人是我!” “你要我怎么证明?” 平安忽然静默,过半晌,他露出一丝诡异的冷笑,而后倾过身子,伸手把卫绛拢在怀里,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把身子给我……给我……我便信你。” 听到他这番话,卫绛犹如晴天霹雳,整个人不由战栗。 这不是她认识的平安!绝对不是!她盯着他脸上的每一寸,想要找到面具的缝隙。 “你是谁?”卫绛寒声发问。“你到底是谁?平安呢,你把平安藏哪儿去了!” 平安不明所以,他蹙起眉,疑惑地看着她。 “我就是平安呀,陪你从小玩到大的平安,帮你抓蝈蝈的平安。我们在一起有十年了吧,这十年都比不上你与他几次见面吗?” 说着,平安又近了一步,将她的手反剪至她的身后。 “是你先说喜欢我的,我信你,全心全意地待你。可是口说无凭,你必须证明给我瞧。” 他步步逼近,她连连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她仰身跌倒在小榻之上。 外面起风了,海浪声越发清晰,船随波轻晃,荡得卫绛眩晕。平安趁机侵占了她的嘴唇,含在口中轻吮,她的嘴里有股淡淡的茶香,是他喜欢的滋味。他以舌抵开她的贝齿,含住三寸软香,拼命吸吮,似要将她身体里的空气全都抽走。 卫绛缓过神,不自觉地挣扎起来,犹如一条不甘被宰杀的鱼拼命扭动。她不喜欢,也不情愿。 “别……别这样,你要我给你便是,你这样压着我不舒服。” 卫绛扭脸躲开他的亲吻,假意答应,趁他松手刹那,使出全力把他推开。 平安面色潮红,看着她的眸泛起迷离情、欲。 偷得片刻喘息,卫绛使出尔娘的媚笑,诓骗他:“这里会被人看见,再说这么重要的事,怎能随随便便在这条船上?” 平安凝住神色,像是在思忖,片刻后他扬起唇角,露出一抹无邪的笑。 “在哪里都不重要。”说罢,他厉了神色,一把揽住她的腰,猛地将她扔入船舱。 她的诡计被识破了,平安翕起舱门刹那,黑暗毫无预兆地压了过来。卫绛忍不住呼救,然而空荡荡的船舱就如密不透风的铁桶,叫得再响外面人也听不见。 “平安,你不能这样!我这么相信你,你不能这样!” 卫绛从他手里逃脱,像只老鼠到处乱窜,她从船首逃到船尾,最终还是被逮到了。 平安把她抓进库房,这库房里叠满干粮和酒坛,一盏灯悠悠地亮着,偶尔摇晃几下。 “别过来!”卫绛狠抓起一坛酒,扔在平安脚下,而后转身往角落里钻。她没爬几步,就被平安拽住脚踝,死拖硬拽拉了过去。 “一次……我只要这一次。好让你证明,你选了我,从今往后,你不会再喜欢别人。” 平安铮铮有词,他把卫绛按在供值守睡的榻板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绸垫在她身下。 白绸如雪,缀亮昏暗狭小的船舱。 经历过上一世,卫绛并不在意自己的贞洁,她只希望这辈子和上一世不一样,能好好地去爱一个人,然后水道渠成。 卫绛不肯依从他的强迫,她狠狠地咬上平安的手腕,再朝他胸口踹上一脚。平安被她踢翻了,卫绛趁机逃到舱口呼救,刚张开嘴,就被一只大手捂实了。 “阿绛!冷静点,我知道是墨华给你下了*散,所以我不会怪你,但是这回你得听我的,你只要跟着我,将来我保你锦衣华服,山珍海味。” 没想瘦弱的平安力气这般大,卫绛根本无法挣脱开他的手,她快被他捂得断气,渐渐地头晕耳鸣,两眼一片白茫。 平安手里有什么东西,卫绛吸了几口就瘫软身子,半晕半死。 她不再挣扎,平安也变回温柔的模样,他小心翼翼将她摆平,将那块白绸垫在她的身下。 “阿绛,别怕,我不会弄疼你。若这次有了宝宝,你就生下来。到时,我会买间大宅,把你们母子接过去住。” 卫绛听到他在喃喃低语,她想拒绝,可连开口的力气也没了,忽然间心口一凉,紧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覆在上面,撩拨起她尚未发育的丁香。 “平安……你再敢……继续……我……杀了你……” 卫绛喉中滚出不成句的碎语,她动不了,思绪却格外清晰,她知道衣裳正被一件一件褪去,知道他正要抬起她的腿……可她依然不肯相信,心眼向来浅的平安,善良老实的平安,会对她做这种事。 卫绛半睁着眼,看到他已在她之上,羞涩的脸涨得通红,笨拙地摸索着…… ** 郑府内,寿宴开席,郑老爷子的干孙女却找不到了。 卫珍儿焦急,她窜过人堆走到墨华面前,蹙眉问他:“你有看见阿绛吗?” 墨华一下午都与几位船老大在一块儿谈生意,他没注意到卫绛的行踪,听卫珍儿这般问,他不由紧张起来。 “没见着,怎么了?” “阿绛说去船上拿披风,但到眼下还没回来,我以为你和她一块儿去了。” 墨华思绪微顿,缓过神后疾步离去。人一走,卫珍儿收起焦急之色,眺望西边落日,露出一抹温婉浅笑。 第45章 面具 夕阳沉得飞快,当墨华赶到船埠时,海面上只剩一片余红。粼粼波光就像万家灯火,而九重山最暗之处偏偏是卫家的乌漕船。 墨华预感不妙,他迅疾地潜入船室,在地上找到一团零乱的披风。墨华捡起细看,这褚色披风老气横秋,忽然间,他嗅到一丝阴谋诡计。 匆匆把披风折起,墨华开始找寻卫绛的踪迹,冷不丁地,船内传出闷响,像是男人哀嚎之声。墨华连忙掏出火折子燃起,微微火光照亮室角一根墨色缠头锦。 这是卫绛之物。它正好卡在舱门间,犹如指引。墨华立马顺藤摸瓜,打开舱门沿梯而下,一落地就闻到一股淡淡酒香。 左右环顾,狭窄的舱道内每间舱室一模一样,刚才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 墨华不由握紧手中缠头锦,指节咯咯作响。 不能急、不能慌,她应该会留他一点蛛丝马迹…… 他低下头以火折子细照,果真看见一根蝴蝶发钗,钗尖指向船尾。墨华心领神会,疾步往船尾走去,酒香越来越浓,是来自那个口…… “呯!”的一声脆响,像是酒坛砸地之声,酒味更加浓烈,闻着舌尖都觉得辛辣。船舱无光,惟一一盏悬灯也被打烂,卫绛躲在角落里正抖擞着。 “阿绛,你不能这样对我,是你说喜欢我的,你忘了吗……” 平安的声音像游魂,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飘在半空无起伏。 卫绛握紧手中短剑,依着声音的方向,往反处躲藏。这剑刃上有血,不知是平安的,还是自己的。 原本这把镶玉石的短剑只是用来装扮,卫绛把它挂于腰间想沾点侠士风范,给郑老爷子留个好印象。就在刚才,平安欲轻薄她的时候,她这才想起这柄短剑也是开过锋的。 卫绛把所有力气用在手指上,挑剑出鞘,然后她握上剑刃,割破手掌,好让自己从昏沉中疼醒过来。 而皮肉之痛远比不上心痛,卫绛清醒之后看清楚了平安,这一刹那才是真正的撕心裂肺。 卫绛只想脱身,她咬牙狠下心,把剑扎入平安肩头。他蓦地停下动作,惊诧地看看这柄剑,再看看她,眼中的震惊不言而喻。 “你不是说过……你喜欢我?” 平安怔目而视,清澈无辜的眼悄然淌下一滴泪。他像似不觉得痛,麻木地拔出那柄短剑。热腾腾的鲜血溅在卫绛脸颊上,烫疼了她的心。她低头不敢看他,使劲全力将他推倒,而后夺走那柄剑,打碎悬于顶上六角玻璃灯。 漆黑中,平安发出一声兽似地哀嚎,大叫着:“你骗我!!!” 卫绛冤枉,她从没想过骗他,她甚至已经打算好后路,待除掉墨华之后就与他双宿双栖。可是……他怎么会变这样? 卫绛害怕,她不由自主蜷紧身子,恨不得能钻入甲板的缝隙里。 “哐当”一阵动静,挡在卫绛面前的陶罐被个个砸破,碎陶飞贱,削过卫绛的手脸。她紧捂住嘴,吞声不敢叫,正当想逃,却被平安逮了个正着。 “阿绛,原来你在这儿。” 平安的声音似在笑,卫绛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逼近,她不由挥舞起短剑,颤声道:“平安,你别逼我!” “我逼你?是你一直在逼我!你叫你别理他们,你不听;我让你离墨华远点,你也不听……当初是你说喜欢我,到后来你却出尔反耳。阿绛,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呀!乖,过来,听我话,我就不计前嫌。” 说着,平安靠近,他的手如蝎尾,猛地扎上卫绛胳膊,缴去她手里的短剑。 卫绛战栗,连呼吸也停滞了。平安出招太快,不像以往笨手笨脚。留存在心里的怀疑正慢慢扩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平安最好了,常摘野花放她床头,还捡彩贝串成链子。 温柔似水的平安……怎么可能会是…… “平安。” 卫绛低声轻唤,暗暗将乱绪理顺。 “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可眼下我却在怕你。你我青梅竹马,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性子。你非要我证明,这何尝不可?但我也要你证明,你对我的忠心、对我卫家的忠心。” 平安静默,甚至听不见他的呼吸。他在迟疑什么?莫非他也有事在瞒她。 “做不到是吗?做不到,你又何德何能要我?我能对你无保留,那你呢?” “我……” 平安欲语还休,吞吞吐吐,他忽然又变成卫绛所熟知的平安,老实乖巧的平安。 刹那间,一道刺目红光掠空而过,割破无边漆黑,直朝他们飞来。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看清红光是什么,平安抬手轻易接住了。 “他做不到,他可是林常鸿的人。平安,我说得对不对?” “噗”地一声,火光亮起。墨华蓦然出现在库房门口,他身着墨袍,手掌一盏灯笼,犹如黄泉道上的引路人,诡异得阴森。 平安转头看到他,无辜的脸渐渐变了样,澄澈的眸阴冷狠厉,喜欢下垂的眉脚有意无意地微挑。 平安看看手中之物,原来是墨华的烟杆儿,铜烟锅子正燃着烟丝,白烟袅袅。他拧眉,似有厌恶,然而甩手一掷,这烟杆竟直直刺入门框,且入木三分。 他的内力不比墨华差,甚至还高出几分。 不过墨华没把他放眼里,只问卫绛:“他有没有弄疼你?” 卫绛收起惊诧,而后低头看去,她知道自己狼狈得不成样,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身上沾满沙灰,两手全是干涸的血,但在他面前,她硬是挤出一丝笑。 “没。” “那就好。”话音刚落,墨华顺手拔去插在门框上的烟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平安刺去。 平安侧身微闪,逃时不忘牵住卫绛的手,严声命道:“你跟我走。” 卫绛咬了他,不余遗力地将他的手腕咬出一排血淋淋的牙印。平安吃痛松开手,而后瞪起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你是林常鸿的人,你竟然骗了我们这么久。我怎么都没想到,害我全家的人会是你!” 卫绛怒嗔。平安没听懂,但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被人揭穿的慌张。 “我不会害你……想害你们卫家的人,是他!” 平安将矛头指向墨华。“我手上有诸多证据,早在两年前他就开始设局,他的话你不能信!阿绛,你跟我走,我能保下你,也能保下卫家。” 说罢,他又伸出手,眉微蹙,露出可怜模样。 卫绛听他这番所言看向墨华。墨华依然淡然,丝毫不露破绽。平安说的话,他没否认,只反呛他道:“你到卫家的目的又是什么?一开始我只是怀疑你的身份,但在花楼遇上林常鸿,我就觉得他们有关系。平安,你装得再好,终究是他的儿子。不是吗?” 平安无话反驳,不由恼羞成怒,他一个箭步跨前拉住卫绛的手,想把她带走。 千钧一发之际,墨华横刺入他俩中间。一勾,一拢,一转身,玄氅如同鹰翼展开落下,将卫绛紧裹其中。 平安的手被烟杆刺了回去,几番试探,他均输墨华一招。平安气极败坏,干脆踢掉灯笼。灯内小烛落入酒中,燃起熊熊大火,他似乎想与墨华同归于尽。 “你贵为贤王公子,这么做值得吗?” 墨华嘲讽,一边说一边不忘挡住平安袖中暗剑。 “只要能灭掉看不顺眼的人,做什么都值。” 平安彻底卸“妆”,摘下了隐藏十年的面具,这张面具会喜、会悲;会气、会愁;惟独没有“恨”。 眼下,他的“恨”淋漓尽致。他咬牙切齿,目露凶戾,不再是昔日善良清朗的少年郎。 卫绛被墨华护在身后,她看着一墨一白在火中交手,两人竟然不相上下。卫绛不懂武,但她知道哪里是要害,墨华下手有余地,而平安招招狠毒,一度将墨华逼入死路。 噩梦成真。卫绛再也不能拒绝这个真相了。 她被平安纯良的模样骗了,不单单是她,还有卫家,他们被他骗了整整十年。 细细想来,上一世,平安无故失踪并非没理由,他定扔掉“平安”这个身份,招来官兵灭去卫家。 所有情谊皆灭于欺骗之中,卫绛羞恼成恨,气得浑身发颤,她一把捡起地上短剑,不顾青梅竹马、不顾两小无猜,狠狠刺向平安后背。 平安没注意到她,结结实实地挨了这招冷剑。他踉跄几步,摔到在地,碰翻堆于角落的酒坛子。 几坛酒砸地,流出琼浆液。火舌舔上,越演越烈。熊熊火光中,平安惊诧回眸,眼中闪烁的不知是火光,还是泪光。 “阿绛,你……” 平安可怜巴巴地抿起唇,很委屈。卫绛沉默,握着血剑的手不停发颤。 横在他俩间的火舌突然窜高,虚糊彼此神色。平安看不见她了,看不见曾经拉着他的手,说喜欢的姑娘了。他流泪狂奔,想要逃出这片伤心地。 火势越来越大,几乎要烧毁整个库房。墨华急中生智,连忙打翻立在角落里的大水桶。“滋滋”地一阵响,火压倒火舌,而刚才躺在地上的平安却不见踪影。 他逃走了,血滴了一路。卫绛却陷在他的背叛中,许久回不了神。 “哎呀!走水了!快来人!” 值守的人回来了,见到库房冒火敲打起锣鼓。墨华趁乱带卫绛逃了出去,一路奔至海滩上。 刚才眼前还亮得很,突然之间又变暗了。卫绛像是从天落到地,然后又从地回到天,魂魄飘飘荡荡无所依。 卫绛目光迷离,神思散乱,墨华蹲身,两手扶上她的肩,肃然地盯着她的双眼,道:“刚才的事暂且当没发生,等会儿你还要去喝郑老爷子的寿酒,席间不能被人看出破绽。我知道你能做到。” 经他这番摇晃,卫绛终于醒神,她看见他手中的缠发锦,再看看他,不由哽咽。 墨华心疼,伸手擦去她脸颊边的脏灰,再拉起她的衣襟。无意间看到她脖下青紫色的痕,他怒了。 “疼不疼?” 墨华极力克制怒意,拇指轻柔地揉上血瘀。 卫绛摇摇头,睁大眼睛,噙着泪,深吸一口气。 “今天是郑老爷子的寿宴,此事不能传出去,否则各头领会以为我爹没本事,养了这么大只老鼠。” 说着,她抬手将散乱的青丝束起,可缠头锦不听话,三番四次从她发颤的指尖滑走。 “我来吧。” 墨华喧宾夺主,拉过墨缎咬在嘴上,而后掌起她长发熟练绾出圆髻,再以蝶钗固牢。 “你别这么想。”他说。“林常鸿的眼线早已布满无极海,他不过是其中之一。总之,刚才的事还需低调行事,放心,我绝不会放过他。” 话末,他低沉了音色,好似随口一说,不露丝毫怒恨。 卫绛不语,她起身走到海边,掬起海水洗了把脸,再以湿手服贴住碎发。 咸咸的海水直往掌心伤口里钻,痛得她锥心刺骨,她握起拳头,轻声道:“帮我做件事,去船埠将室中披风取来。” 墨华点头应下,不一会儿就将落在船室中的褚色披风交于她手上。他含情脉脉,温柔地将她垂下的发丝抚至她耳后,而她依然冷漠,漆黑空洞的眼井,暗得反不出光。 墨华心如刀绞,却不表露分毫,他必须比她更坚强,才能撑得住接下来的场面。 “咱们走。” 墨华携起卫绛的手,把她带回郑府。一入门,众人喜气洋洋正在把酒言欢,墨华一笑,端盏敬酒,与众人打成一片。 趁他不注意,卫绛捏着船埠上捡来的披风,去找卫珍儿。 第46章 贱人 郑府四季园专供女眷休憩,几十桌寿宴设于此园,由郑老爷子的五夫人把持。各帮主夫人、头领老婆皆聚于此,争奇斗艳。 若以花草拟美人,四季园里大多都是摆不上台面的杂草。年轻貌美的姑娘中,当属卫珍儿占头魁。 今日卫珍儿亮相于郑府,已有不少姑婆前来问亲,大多是替儿子兄弟问的。李氏知道自家闺女眼光高,看不上泛泛之辈,不过有几位才俊还是挺合适。她问卫珍儿的意思,卫珍儿只饮茶不说话。 众宾接连入席,李氏坐定之后方才察觉卫绛不见了,她探头四顾,不由拧眉问卫珍儿:“你可有看到阿绛?” 卫珍儿放下手中白瓷盏,温柔浅笑道:“阿绛去帮你拿披风了,和平安一块儿去的。” 听到“平安”李氏不太高兴。这平安貌似老实,但他都知道阿绛订亲了,还常与她瞎胡闹。阿绛小,不明事理;他快成年,还不懂男女受授不亲? 李氏沉下脸,轻斥道:“你应该看住你妹妹,怎么能让她和平安随便出去?若是被旁人见了,有损她名节。” 卫珍儿唇角一勾,得意地冷笑。 “不会的,阿绛贪玩,她也知道分寸。再者,她已经和墨大哥订亲,怎么会不守规矩呢?不过……娘,我觉得阿绛与平安似乎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也没用,我不是嫌弃平安,可他的确比墨华差,而且看起来瘦弱不堪,怎么能当大事?” “嗯,娘说得有道理。” 卫珍儿点头附和,心里想的与嘴上说的,完全扯不到一块儿。她在想:卫绛走了有一个时辰,太阳都已落山,她与平安早就生米煮成熟饭,回不了头了。 人常说:做姐姐的要照顾妹妹,可谁又知做姐姐的苦?卫珍儿自觉对阿绛不薄,从小到大都让着她,惟独这次她不想再让了,可自己看中的人偏偏选了阿绛,她不服,但也只能憋着。 阿绛不喜欢墨华,阿绛喜欢平安,而平安也对她这个丑妹妹有意,卫珍儿不过想成全他俩,顺便也成全自己。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卫绛还没回来。李氏等不到她,急了,连忙起身要去船埠找人,就在这时候,卫绛来了,手里捧着一件披风,款步走到李氏与卫珍儿的面前。 “娘,你的披风。” 卫绛眯眼笑着,轻轻地将披风往李氏怀里塞。李氏松了口气,心石落地,然后又忍不住数落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遇上墨大哥,同他聊了会儿,所以回来晚了。” 卫绛搬出墨华时,两眼有意无意往卫珍儿身上瞥。卫珍儿不露声色,可她精心修整的细眉却不自觉地微挑。 李氏连忙颔首道:“我还以为你和平安混在一块儿呢,真是急煞人了。来来来,快做下,吃点东西。” 说罢,李氏把卫绛拉上圆凳。周遭几位妇人都知道这位是郑老爷子的干孙女,极为殷勤地夸赞道:“卫夫人真是有福之人,生了两个好女儿。” 卫绛听着他们恭维之词,嘴角挂起一抹不咸不淡的笑意。她持筷夹了只蟹脚,放在卫珍儿碗里,且笑着道:“姐姐吃蟹,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个。” 卫珍儿不自觉地抖擞了下,好似被看不见的蝎尾蛰中,她暗暗地打量起卫绛,她与走之前并无不同,莫非平安失了手?这不可能!她去了那么久…… 卫珍儿忐忑,面上却依旧温婉可人。 “谢谢妹妹了。” 卫绛受下她这份“谢”,继续替她夹菜,时不时地聊上几句,亲昵地与她黏在一块儿。 卫珍儿被她的举动弄糊涂,心里直打鼓。食之无味的盛宴过后,卫珍儿起身离席,说吃得太多要去走走,卫绛立马跟在她身后,道:“我也要去!” 半只豆沙包含在口,话都说不清。 卫珍儿回眸见卫绛追来,不好推辞,只得与她同行。 今天是郑老爷子的寿宴,郑府内灯笼高挂,亮如白昼。卫珍儿款步于灯下,若无其事与卫绛聊起:“你刚才去这么久,娘还以为你丢了呢。” 卫珍儿在试探她,想必正为她的去向着急。卫绛有意往人少之处走,偶尔装出羞涩模样,扭捏道:“我怎么可能会丢呢?告诉姐姐件事,你千万别告诉人家,我在船上遇到平安了,我们聊了会儿天。” 什么?只是聊天吗?卫珍儿心头一紧,暗暗磨起牙,记得平安来找她“搓合”时,明明别有意图,怎么忽然之间变成聊天了? 卫珍儿强颜欢笑:“呵呵,你呀,老这样瞒着爹娘,小心出事。” “姐姐多虑了,我怎么会出事呢?再说有你这么好的姐姐护着我,谁敢动我?” 此句不知褒贬,卫珍儿听后脸涨得红红,然而羞愧只在一念之间,眨眼功夫,她又像无事发生,继续与卫绛调笑。 “说得这么好听呀。这倒也是,你是我的亲妹妹,我当然会好好护着你。” 说罢,卫珍儿携起卫绛双手,半兜着左右摇晃,温柔娇笑甜得诱人。 台上的戏在唱,这里的戏也在唱。 卫绛与卫珍儿正是戏中顶梁柱,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 “姐姐说得极是。” 说着,卫绛拽着卫珍儿的手,把她往无人之处轻拉。走没几步,灯笼少了,脚下路也变昏暗,卫珍儿不肯再走,转身拾阶上了百雀亭。 百雀亭立于高处,能一览众景,而底下的人也看得见亭中人,只见一个是素衣嫦娥,另一个是艳服洛神,姐妹俩亲昵嬉戏,倒比台上的戏更加好看。 “姐姐,你信不信前世今生?” 卫绛突然发问,卫珍儿猝不及防,她正垂眸扫过园中众人,心里抱怨挑不出半个好的。 “这个我不信。”说着,卫珍儿回眸朝卫绛嫣然一笑。“你呢?” “我也不信。那么,姐姐,你可信因果报应?” 卫珍儿心里一惊,眼神慌乱起来,正想着要答,卫绛却抢先道:“我信。我信因果。” “妹妹你何时修佛了?说话一套一套的。” 卫珍儿未露心虚,面上也无半点愧疚,她依然在卫绛面前装模作样,把她当傻子般唬弄。 忽然之间,卫绛觉得她很可怜,怕她这辈子都这般自以为事,整天耍弄着她蹩脚的小聪明。 卫绛装得累,卫珍儿看起来也累,她俩面面相觑,静默了一会儿,终于卫珍儿的虚情假意裂开了一道细缝。 卫珍儿想走,卫绛挡在亭口,有意堵住她的去路。 “姐姐,你在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不成?” 卫绛轻笑,眉眼弯弯,可爱至极。卫珍儿不语,她两眼轻扫,见这亭栏太高,便不愿做出爬栏这等不雅之事。 “妹妹有话不妨直言,反正眼下就你我二人。” 卫珍儿拿出姐姐威风,很不客气。 卫绛反呛道:“有话说的人不应该是你吗?你可是我的亲姐姐呀。” 卫珍儿神色自若,无愧于心。 “我能有什么话说?你这不是完好无缺地回来了?” 果然!果然是她设的局!这正如卫绛所料,可听卫珍儿亲口承认,她依然震惊不已。 “为何?” 卫绛脱口问道,她想从卫珍儿嘴里挖出答案,想知道她为何要坏她清白。难道卫珍儿就不怕自己的亲妹妹,万一因失贞被夫君痛打,甚至浸于猪笼吗?! 卫珍儿知道事情已败露,装模作样地叹气。 “妹妹,姐姐也没想到呀!今天早上平安来找,说几天没见你,很想与你见上一面。我也不知怎么办,先应下将他打发了。谁知他阴魂不散,到九重山非要我帮忙,我想你们两个郎有情妾有意,我就顺水推舟,而且平安也是个老实人,他定不会伤害你。” 卫绛看着她沉默半晌,而后丝毫不留情面,一把扯去她的虚伪。 “你以为只要我和平安睡了,你就能嫁给墨华?” 一语道破,卫珍儿伎俩使不出手了,嚅嗫良久,她皱眉苦笑:“妹妹错怪我了。” “错怪你?为了一个男人,你出卖我。到头来,你还说我错怪你?我喜欢平安没错,但与谁欢好,不需要你安排!姐姐呀,我可是一直把你放心上,你可有把我个妹妹摆心里?” 卫珍儿听到这话,蓦然腾起一股无名火。她下巴微抬,傲睨自若。 “我哪里对你不好了?整个卫家你占得最多了,娘对你最好,大哥、二哥也最关心你,他们的心都被你抢去了,我也不和你争,我这做姐姐的大度,可为何你连他都要抢走?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他,你也清楚起先他要娶的人是我!是我!” 说着,卫珍儿眼眶微红,但仍不忘摆着她云海洲第一美人的高架子。 “我是为你好。你与平安情投意和,既然你们两个般配,在一起又何尝不可?” 卫绛反呛:“你管太多了!难道你就没为我想过,我的名节被毁,别人怎么会看我?” 卫珍儿理直气壮:“你可以嫁给平安,他一定要你。” 蓦地,卫绛失声轻笑,这是她这辈子听到最荒唐的话,而这话竟然出自亲姐姐的口。 皮已撕破,没必要再假装。卫珍儿把卫绛扔下,独自一人走了。这个妹妹呀,她挺看不起的,难看粗俗,平安肯要她,已经不错了,她还想怎么样? 卫珍儿想着不由昂首挺胸,莲步轻踩,底下园子有人看着她俩,她可不能丢了架势。 卫珍儿提裙拾阶,身后裙尾迤逦,如水流淌,偏偏有只脚踩上裙边,踩中她的毒蛇尾。卫珍儿一个踉跄,直挺挺地从亭阶滚了下去,嘴砸在阶沿上,顿时豁开一道口,口中门牙磕碎一粒。 “哎呀,姐姐,你怎么摔着了?” 卫绛万分焦急地冲过来,伸手把她搀扶。卫珍儿捂着疼嘴呜咽不能语,有人陆续跑来,万分关切伸了把援手,可不知是谁在她耳边骂了一声:“贱人!” 第47章 身世 卫珍儿这一跤摔得厉害,不但破相,牙还少了一颗半。她满嘴是血,呜咽流泪,待众人齐手将她扶起后,那撞掉的牙也被踩得找不着了。 “快,快找常师爷过来看看。” 众人七手八脚把卫珍儿扶回百雀亭中,只有卫绛呆立原处,像是吓坏了,不知怎么才好。 不一会儿,常师爷提药箱来了。李氏也闻迅赶来。见自家女儿狼狈,李氏心疼,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卫珍儿说不了话,呜呜呜地流泪。卫绛脸上余惊未散,只道:“姐姐走路走得好好的,一下子就摔了。喏,就摔在这儿。” 卫绛手指石阶,唾恨这罪魁祸首。 卫珍儿仰首正在让常师爷施药,听到这话,她愤愤地想开口,刚起势就被常师爷手里的药糊麻了嘴,口涎顺着血水从嘴角淌下,活脱脱地痴愚儿样。 众人中不知谁在窃笑,卫珍儿眼角飞扫,就见不少人憋着笑,眼下她定是丑态百出,云海洲第一美人成了第一蠢人,还被有头有脸的人物围观。卫珍儿连想死的心都有。 “哎呀!咋啦,我家珍儿出事了呀!” 三叔咋呼着来了。卫绛闻声回眸,就见三叔圆脑袋红通通,想必吃了不少酒,墨华紧随其后,还带来个牙匠。 “大嫂,你也在啊,珍儿摔哪儿了,让三叔看看。” 三叔边说边拨开人群,探出圆脑袋一瞧。这卫珍儿摔得鼻青眼肿,嘴巴处又是黄澄澄的药粉,见此,三叔眉头一皱,脱口而道:“哎哟,真丑。” 卫珍儿从小到大没听过“丑”字,当即就哭了,她嘴咧不大,只好嘤嘤抽泣,嘴皮子一张一合露出两个黑黑牙洞。 三叔又道:“好侄女儿别难过,三叔找到个牙匠,手艺可好了,咱们先把牙补上。对了,你自个儿的牙呢?” 话音刚落,众人低头帮忙寻找,连石头缝都搜了,没找到。 牙匠自告奋勇,道:“俺就帮这闺女做一颗吧,俺这手艺祖传三代,好得很!” 李氏正着急,听了这话,再看看卫珍儿的牙洞,也只好点头。 “麻烦了,可得做得漂亮些。” “卫夫人莫慌,俺手艺可是出了名的,连郑老爷子的牙也是俺给他弄得,保证做得好看。” 说罢,牙匠卷起袖管,打开木盒,开始替卫珍儿整牙。卫珍儿心中窃喜,乖乖地半张着嘴,不敢再动。 卫绛与众人立在亭外看着,忽然墨华走到她边上,在她耳边悄声问:“她的牙,你藏好了?” 卫绛敛起惊慌之色,冷冷地朝他看了眼。墨华莞尔而笑,似乎早已看穿她的伪装。随后,他又道:“这牙匠是我找来的,手艺好得很。牙镶得牢,想要拔下,得连着牙根一起拔。” 一时半会儿,卫绛没明白他的意思,待卫珍儿镶好牙,发出鬼哭狼嚎,她方才明白。 原来墨华暗地里授意牙匠,给卫珍儿镶上两颗大金牙,这一咧嘴就能见金光闪闪,富贵得很。 卫珍儿照完镜子,哭得是梨花带雨,伤心欲绝。李氏见之哭笑不得,也不知该夸人家手艺好,牙镶得正;还是该怪人家,弄了这么俗气的大金牙。反倒三叔粗大条,见到卫珍两颗摆正中的大金牙,直夸好。 “好侄女,这下你才像咱们无极海的人嘛,以前太文绉绉了,三叔不喜欢。” 说罢,三叔咧嘴一笑,故意亮出他四颗金光闪闪的后槽牙。 卫珍儿这回彻底背过气去,柔弱地晕倒在常师爷怀里。众人大惊,李氏不得不叫来卫大郎和卫二郎,让他俩帮忙把卫珍儿送回船上去。 卫绛跟着两个哥哥走了。半路上,她若无其事地将卫珍儿落下的残牙随手扔进沟渠,看着它被污水冲走。 一念之间,卫绛心有点痛,刚才她看卫珍儿狼狈出丑,也不觉得高兴。 俗话说姐妹情深。卫绛脑中还残留前世,姐姐对她的好。而这辈子,重生之后,好姐姐一而再、再而三地设计她。卫绛为难过,挣扎过,也提醒过,可最终卫珍儿不肯放过她。 不就是为了墨华吗?上一世他俩也没成双。不管有没有她,墨华都不会娶云海洲第一美人。而这样的事,说了,卫珍儿也不信。 卫珍儿稀罕自己的容貌,这回定是恨上卫绛了。卫绛何尝不恨她,就因为她的“好意”,卫绛失去了青梅竹马的平安,失去仅存的一丝童真。 尔虞我诈的无极海,不管到哪儿都是明枪暗箭,卫绛看透了,也失望透了。若要在此活得漂亮,得像尔娘一样。 卫绛不喜欢尔娘,但渐渐地,她又变回了尔娘,伸出毒针,刺向自己的亲姐姐。 夜近阑珊,郑老爷子的寿宴依旧热闹。郑府所在之处,天映得通红,远远的就能听到丝竹之声。 卫家两兄弟安顿好卫珍儿后又回郑府玩乐。李氏陪着卫珍儿,在船上睡下了。惟有卫绛,像一缕魂,漫无目的游荡。 船舱内的火早已扑灭,但焦糊的气味迟久未散。卫绛一闻这个味道,就想起平安、想起那件事,她从船室逃到甲板上,蜷身坐在船首,孤零零的。她把头埋在双臂间,无比想念尔娘的烟杆儿。斑妃竹制的杆,碧玉烟嘴,烟丝是琉璃界私来的,吸在嘴里一股子辛辣热味。 可惜呀,上辈子活得糟糕,前十三年在病榻上,最后三年在春榻上。而这辈子似乎也没好到哪去,到处是心机,处处是背叛。 上一世她只需要对付墨爷;这一世,她得对付很多人,甚至还要面对亲友反目。 卫绛装得辛苦,活得累。她索性豁出去了,不要脸不要皮,随心所欲地浪荡。 浪荡也得有资本,如今卫绛身轻体弱,经不起多少折腾。她作着往后的打算,当初折腾她的人就来了。墨华就像她的影,不管她躲在哪儿,他都能找得到。 卫绛见到他,一改昔日冰冷。她甚至往旁边挪,让出一片空地给他坐。 墨华受宠若惊,不过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他甩摆,盘腿坐下,慵懒地倚上船桅,抬手轻撩散下的一缕额发。 皓月千里,静影沉璧。这月下的人儿也如玉一般。 墨华比墨爷俊美,面洁无瑕疵,眉深目秀,高挺的鼻梁如精雕,每一寸都恰到好处。卫绛喜欢他的唇,薄薄两抹,色若桃花,唇角一勾一挑,妖娆得邪气。 夜色之下,他的眼已经看不出蓝,弯成月牙儿时,就如这夜海,浮光跃金。 他的笑靥如同墨爷,卫绛看了有好几年,忽然之间,她想起墨爷临死时的笑,也是这样。 “有什么好笑的?” 卫绛开口,是问他,也是在问墨爷。 “天生就长这样,有什么法子?” 墨华无奈地耸起肩,颇有无赖风范,而后他握住她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摊开她的手掌。一道凝固的血口,触目惊心。 “疼不疼?” 疼,疼了一晚上了,不过比不上心疼。卫绛抽回手,摇摇头:“不疼。” “不疼干嘛眉头皱得这般紧?”说着,墨华伸出两指,点上她眉间,左右撑开,似想抚散她的愁纹。 卫绛学他模样,无奈地耸起肩。“天生就长这样,有什么法子?” “噗哧”一声,墨华笑了,笑得极好看,嘴上却贱贱地取笑:“天生长出老婆子脸,也挺不容易。” 卫绛瞪他:“比你这张狐狸脸要好!”末尾,她不忘加上一句:“人也似狐狸狡猾。” “再狡猾还不是落到你手里了?” 墨华没羞没臊,挑眉调、情。卫绛却没接话的心情,一下子静默了。 她不信他,因为前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要将她族人推向毁灭,重来一回,难道他就会变好吗? 墨华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忍不住仰天长叹,而后,他开口道:“平安说得没错,两年前我就在设局了,我想吞掉这片无极海,坐上郑老爷子那把交椅。” 卫绛听他亲口说出大逆不道的话,顿时目瞪口呆。墨华故意停顿,就是想看她的反应,果然与他想的如出一辙。 “不过……我改主意了。” 他转了话锋,卫绛惊诧的表情也随之变样。 墨华笑了笑,又道:“因为我弄错一桩事,眼下刚知道,当初冤枉人了。在我儿时,我与娘来到云海洲,只呆了三个月,这里就发生兵变。我娘死了,还有跟来的几位叔伯也死了,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整日东躲西藏,饥肠辘辘。之后,是海带的爹收留了我,给我饭吃、给我衣穿,所以我才能活到今日。” 说起悲惨往事,他依然在笑,仿佛这些都与之无关。卫绛听完,却是一番惊心动魄。 他竟然说出自己的身世,而这些墨爷半点都没提及! 墨华又伸出手,轻轻地将她冰冷柔荑裹在掌里,朝她莞尔而笑。 “你可愿意帮我?帮我找出当年杀我娘和叔伯的人。作为回报,我会帮卫家清理门户,称霸无极海,了你心愿。” 第48章 公子 夜风起,洒落在海上的银光激荡,就如他的眸撩人心魄。卫绛愣了许久,不知是因为他刚才的那句话,还是因为他这天人般的玉颜。 又一阵风起,微凉。卫绛的魂魄被风吹回原位,她不禁抖擞下,而后抬首看向他。 当初冤枉人了,这是什么意思?卫绛细细琢磨,墨华所指的人定是与他娘的死有关。当年她尚未出生,不过墨华的娘死时,卫千总正在云海洲。 经过这前后穿针引线,卫绛顿时明白了。 上一世墨爷是在报杀母之仇,他以为卫千总是罪魁祸首,而事实上有人拿卫千总当替罪羊。 真够可恶!卫家上百条人命在别人眼里就如草芥一般! 卫绛心如火焚,不亚于得知平安身份时的震惊。为不露破绽,她摆起姿态,慢条斯理。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墨华右手捧心,左手指天:“若有半句假话,我定遭天打雷劈。”说罢,他目光瞬间幽暗,又道:“没人会拿自己娘亲出来诓骗。” 他说得认真,提及“娘亲”二字,嘴角那抹笑也消失了。 卫绛看出他是在说真话,而她脑中又一阵空白。卫绛垂眸,想了又想:害死墨华娘亲的凶徒,何尝不是加害卫家的人?他们两个对付的分明是同一个人。 “好。”卫绛答应了。“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你得听我话;第二、凡事都不许隐瞒;第三、出入哪里必须带上我。” “明明是三个条件。一……二……三……” 墨华煞有介事地扳起手指头,两眼往上翻眨。 卫绛脸涨得通红,不由伸手捶上他胸口:“不许取笑我。答应不答应?” “好,我答应。”墨华颔首,变得正经。 “口说无凭,你得立字据。” “字据我早就立了,随聘礼交给你爹。字据上写得清楚:白首不离。” 听到这句话,卫绛心弦微颤,“白首不离”这四字也似重生,再次响起在她耳畔。 卫绛看见了墨爷,他正对她浅笑,深邃的眸光比月华更温柔。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忘掉之前的一切,你不恨我,我不恨你,开开心心地重新开始。” 他深情而道,想与她冰释前嫌。再说前世恩怨前世了,他已经偿命了。 这话真诱人,差一点卫绛就点头了,然而脑中灵光乍现,她不禁在想:这会不会是他另一个把戏。 墨爷是什么样的性子,卫绛最清楚了,墨华与墨爷能有多大区别呢? “一码事归一码事。”卫绛硬起心肠。“你帮卫家立鼎,我帮你找弑母凶徒,这笔交易成了。至于我们的婚事……暂且搁着吧。” 说罢,卫绛不自觉地轻咳。 墨华莞尔,悄然藏起失落之色,道:“条件一:得听你话。我说话算话。” 听完此言,卫绛觉得自己像个赌徒,在平安那里赌输了,眼下又转到墨华这边。这回她不敢押重注,怕一不小心血本无归。 她的戒心,墨华看得见,他一点儿也不怪她,若是她心花怒放,投怀送抱,这倒奇怪了。 卫绛了解他,他何尝不了解卫绛?前世把她伤得太深,今生不知到何事才能还清这笔债。 墨华没勇气告诉她:墨爷回来了。 浑浑噩噩的那段日子,犹如天地初开。他的三魂六魄尚未归整,时而清醒;时而朦胧,人如碎片,总是拼凑不完整。 或许是掉到海里的那一刻,她将他紧搂,然后又把他踹到水深之处。海水猛地满入嘴里,撕扯他的胸肺。濒死之际,飘荡在外的残魂趁机钻入七窍中,墨爷就这样回来了。 这就是上天的安排,让他修正之前的错误,给他一个再续前缘的机会。 墨华知道,缘分急不来,特别是对他而言。 夜风似乎变大了,甲板上有点冷。卫绛蜷得紧紧,打起寒颤,却没有回船室的意思。墨华脱下大氅,披在她身上,且道:“今夜月色撩人,不好好看,真是可惜了。” 他不但不劝她回船室,还替她打圆场。他知道对于平安一事,卫绛心有余悸。 其实若不是凭上一世的记忆,墨华也猜不出平安的身份,他伪装得太好,要不然怎能潜伏卫家十年? 这么晚了,大概他已经被贤王府的人接走了。 *** 天暗得深沉,海浪随风起伏,托着一叶小舟往北而去。平安就蜷在这小舟上,衣裳被时不时溅过来的海水打湿了,和着血黏贴在身上。他抬头看向东边,见不到一丝曙光,他绝望地、失落地继续蜷缩,缩到没办法再缩的地步。 背上的伤口已疼到麻木,他心中的伤口依旧在淌血,才不过一会儿功夫,他就想回去,想见阿绛。 忽然,一束光落到他脸上,刺眼得很。平安不自觉地把脸往臂里藏,直到有人过来,以万分恭敬的语气说:“三公子,王爷命我们来接你。” 三公子……听来真陌生。平安慢慢挪开遮脸的双手,端正坐好。喜欢下垂的眉瞬间摆正位置,从皮至骨,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狼狈,但不失高贵。瘦弱的身板挺得笔直,而后优雅起身。前来相迎的黑衣影卫拱手示敬,将他引入一艘楼船上。 楼船三层高,好似浮于海上的鬼堡。鬼堡上的幡旗猎猎作响,旗上龙图腾正在张牙舞爪。平安从几十只龙爪下穿过,直上三楼。 “三公子,王爷让您先沐浴更衣,明早再去找他议事。”侍从追着他的步子,低声而道。 平安视他为无物,径直走入林常鸿所睡的船室。贤王船室自与别人不同,雕梁画栋,珠帘错落,从头至尾相当于半条船的宽阔。 平安闯入时,林常鸿已睡下。幽暗之中只听见声声娇吟,如泣似诉。平安不动声色,掩藏于黑暗之中,待那娇吟急促,混着男子沉哼声后,他方才走到厅中间。 “父王,孩儿回来了。” 忽然之间,船室静如古墓,海浪之声变得格外清晰。 “噗”地一声,一盏灯突兀地亮起,紧接着又是一盏。短短一会儿功夫,船室里的朱雀青铜灯全都亮了。平安抬头就看到林常鸿衣衫齐整立在跟前,连发冠都带得好端端的。 林常鸿低声问:“你怎么早来了?” 平安揖礼,庄重回道:“回禀父王,儿身份败露,请父王责罚。” 林常鸿阴鸷双眸泛起一丝波澜,他看着眼前最小的儿子,打量起他这身脏兮兮的血衣。看来他不但暴露身份,还被人打得惨。 真够丢人现眼。 林常鸿低声道:“这么个节骨眼上,你败露身份,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平安不敢回嘴,又揖一礼,腰弯得更低。 “孩儿知错,请父王责罚。” 林常鸿仰天深吸气口,然后又缓缓吁出。他踱步到平安面前,伸手慈爱地拍起他肩头。一下……两下……三下……不疾不徐。 “古人有云,上阵须教父子兵。我委于你重任,是因为你是我的儿,明白吗?” “明白。” 说罢,平安跪在地上,利落地脱去上衫。肩处、后背伤口的血已凝住,他这粗暴的一扯,血又渗出伤处。 林常鸿不说话,取来挂在船柱上的藤鞭,走到平安身后。 “我这不是罚你,我这是要让你记住……” 话音未落,一记猛鞭抽上了平安的后背。毫无预兆的痛使得平安抽搐,他咬牙,刚忍过痛,又是结结实实的一鞭子。 “噼哩啪啦”一阵抽打,平安未喊出过一个字,他知道自己若是出声,接下来打得更为狠重。 好在,藤鞭断了,林常鸿只得提早收手。他将残鞭扔在地上,而后拍去手上细灰,极为仁爱地笑着道:“不早了,你去睡吧。” “是。”平安两手撑地,坚难地爬起身,他直起腰,后背的血便顺着背脊流淌,滴落在地上。 平安缓慢地挪动身子往外走。这时,林常鸿转身走向锦榻,一把揪住床上美人的青丝将她拖下地。 美人不知自己犯何过错,吓得半傻。她一路哭叫得凄惨,不停向林常鸿求饶。平安忍不住回眸看了眼,就见一白花花的娇躯飞出窗外,紧接着就是“卟嗵”一记,坠海的声音。 平安又转回头去,对此场面他司空见惯,完全没第一次看到时震撼。要怪只能怪这可怜的女子,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平安一出船室,人就虚脱瘫倒。侍从见状立马搀扶,而后将他带回室中,上药包扎。 药膏清凉,有点像青椰油。落在他背上的手大而粗,不像那时在石洞里,她那双柔若无骨的好手。 拭着拭着,平安落了泪。他想回去,他想阿绛,他想阿绛窗前那棵歪脖子树。 阿绛,你说过你喜欢的人是我。你定要等我回去…… 第49章 后悔 光阴悠悠,仿佛被拉长了。面对面坐着,尴尬。卫绛转过身,仰望星河,眺看大海。 没有平安了,他们之间再也没人阻拦,一切都变得名正言顺。 卫绛心慌乱,不安正在涌动,偏偏夜海蓦地死寂,狂乱的心跳“卟嗵、卟嗵”格外清晰,清晰得连他都能听见。 卫绛双手叠捂胸口,欲盖弥彰。坐不住,想回房,却又想起平安。 卫绛心痛叹息,在她身后的墨华听见了。他靠近伸出手想要抱上,然指尖离她几寸处蓦然停住。 他不敢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不敢再抱她。他怯弱地轻抚起她的影,从发丝到肩头,明明分开的两人,影却恩爱地相叠。 墨华犹记她的娇媚,如繁花,千般风韵……前世恩怨前世了,但愿此生不相恨。 兴许天有意,忽然兴起大浪,船身摇摆,冷不丁地把卫绛推到他的怀里。墨华抱住了,便不再松手,心头惆怅已无踪,他笑着调侃:“瞧,老天爷都帮我。” 老天爷最大,从古至今人人都要顺应天意,连皇帝都不敢忤逆,卫绛又如何抵抗得了? 卫绛却是不服气,经历两世,兜兜转转难道还是他?连点新鲜的也沾不上吗? 她偏不要,把他推开。他硬是要,再把她拉回。拉来推去,最后还是他赢了。 既然脱不开了,卫绛懒得再挣扎,她靠在他怀中向他借点暖热。 墨华从后拢抱着她,广袖如翼,小心将她覆裹。他胸膛结实,温暖如炭火,上面有股香,淡淡的,不张扬。 卫绛靠着舒服,不知不觉睡着了。墨华忠心守护,一夜未眠。 晨光熹微。在郑府疯玩一夜的卫家两兄弟回来了,声音热闹嘈杂,蓦然把卫绛惊醒了。 卫绛睁开眼,就见卫二郎上了船。她忽然想起自己正与墨华在一块儿,忙不迭地站起身,仓惶逃窜。 卫二郎瞥了眼,见到墨华坐在甲板上,还有一抹影鬼鬼祟祟逃了,顿时心知肚明。 卫二郎贱兮兮地笑起来,走上前拍拍尚处迷茫中的墨华,低声问道:“昨晚你怎么没来?是不是在这儿偷会佳人。” 墨华魂魄归位,清醒之后,他扶船桅站起身,活络起僵硬的手脚。 “没有。” 他回答得漫不经心,历经千帆的卫二郎怎么会信? 卫二郎熟络地勾上墨华肩头,压低声音威胁:“我妹妹还没长开,你也别太心急,成亲之前可要规矩,要不然我这做哥的可不放过你。”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墨华淡然而道,一下子刺中卫二郎软肋,相比之下,卫二郎才算得是劣迹斑斑,且饥不择食。 “你……”卫二郎语塞。“我可是你未来的小舅子,你得注意点儿!” 说罢,卫二郎施上力道,捏了把墨华肩头,作为惩罚。 不痛不痒的一下,墨华受之苦笑,他想卫二郎平时也不知勤练武,手劲似棉花。 过了没多久,卫千总也回来了。他红光脸面,喜气洋洋,想必郑老爷子给了他不少好消息。 卫家前途风顺,再也不会像上一世,家道中落。 船起航,载着未知的将来回到云海洲。 平安的事,卫绛斟酌后还是告诉了卫千总。 如今的卫绛不比当初,她说一个字,份量比别人十句话都重。卫千总对这个女儿刮目相看,甚至有时还征求她的意见,对于平安一事,他深信不疑。 平安不过十七,在卫家潜伏已有十年。卫千总想到自己竟然被个小娃儿耍得团团转,便怒不可遏。 “我就知道这林常鸿贼心不死。想当年我效忠于海东王,不愿与这林常鸿同流合污。如今林常鸿成贤王,我等倒成了反贼,孰不知真正反贼正坐在龙椅上呢!!” 说罢,卫千总狠捶桌案,脸气得通红。 卫绛劝他:“爹,成王败寇,你也别想不明白。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将密令、虎符、印章全都换了,以免被人趁虚而入。另外,我不得不说杨二爷,他与此事脱不干系,爹您自己看着办吧。” 听卫绛提到杨二爷,卫千总心头一紧,杨二爷是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怎么会出卖卫家? “你二叔应该不知此事,我们不是还看见他常常打平安吗?” “或许这只是苦肉计呢?杨二爷每次打平安只伤皮肉,不伤骨,但他打别的人可是凶猛多了,上次还不是打折小厮一条腿?爹,我知道你与二爷情同手足,但今时不同往日,人会变的。杨二爷好赌,你要不派人去九重山聚宝楼里打听,杨二爷近些年花钱的手脚,再估摸一下。” 卫千总听完此话觉得很有道理,一边思忖一边点头。之后,他就按卫绛所说去聚宝楼打听。 聚宝楼是赌坊,由郑老爷子亲自把持。按理赌坊不得透露金主消息,但郑老爷子与卫家的关系今非昔比,他便派人拿来帐簿翻阅。帐簿上边白底黑字写着:杨二爷欠白银五千两,次日全归还。 卫千总一看,心知肚明。即便是他自个儿,一下子也拿不出五千两雪花银。 卫千总心事重重回了云海洲,一整晚长嘘短叹。杨二爷曾救过他的命,年轻时他俩赛过亲兄弟,几十年的情谊输在赌坊里、输在了钱眼里。 卫千总重情义,舍不得杀杨二爷,于是他拿出一点积蓄,语重心长道:“你我兄弟一场,什么话都别说了。这些钱你拿上,还乡去吧。” 杨二爷早已嗅到些许端倪,他不肯认,死皮赖脸。 “大哥,我与你共事几十载,你竟然赶我走?如今我一大把年纪,浑身是病,我拖家带口能去哪儿?莫非你嫌我老了,不中用了,连口饭都舍不得给我吃!” 说罢,杨二爷抹泪,仿佛受了委屈,被人无端抛弃。 卫千总心累啊,听杨二爷这话,背信弃义的人倒成自个儿了。念往昔情谊,他开不了口指责,甚至还有些心软,毕竟杨二爷为卫家做了这么多年,他还有三个儿子要养,但是…… “二爷,咱们是庙小容不下你这尊神。” 卫绛替卫千总把话说了。杨二爷微怔,猛抬头就见她从耳室里出来,然后将手上白瓷茶盏放于卫千总手边。 “爹,您先喝会儿茶。”卫绛恭敬而道。卫千总点点头,斟上杯乌龙浅品。 杨二爷见卫千总被这丫头把控顿时羞恼,心里算盘珠子一拨,也猜出个四五六。他横眉竖目,大声挑唆道:“大哥,你啥时候听这丫头的话了?你瞧瞧,她懂什么?整天还不是厮混。你可不知道啊,大哥!唉……” 说着,杨二爷闭眸侧首,猛拍下大腿,接着掏心窝子似地苦诉:“底下人都说了,她与平安不干净。是我!是我拦了这话茬,保住了这闺女的清白呀!如今我倒被反咬一口,我冤枉呐!” 卫绛一笑,慢条斯理,道:“杨二爷,我与谁厮混与你有关系吗?再者你说被反咬,谁咬你了?从头至尾,我爹都没说过半个字,你倒削尖脑袋往套里钻啊。” 杨二爷一听,自觉说漏了嘴,但他也是老奸巨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大哥无缘无故要我走,不是被人吹了阴风,是什么?我可是替卫家打下这片天下的人啊,大哥!我辛苦了几十年呀!” “知道你辛苦几十年,所以我爹才不忍心动手杀你。按无极海的规矩,你这时就应该被削片喂鱼。” “你……你这丫头!大哥,你怎么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杨二爷气急败坏,两三步上前冲到卫千总身边欲讨个说法。终于,卫千总怒拍桌案,把杨二爷震慑,连连后退好几步。 “够了,你别再我面前说半个字!我信你是我好兄弟,但你做出的事让人寒心!再言之,阿绛是我的宝贝女儿,怎能容得了你随意放肆。你马上给我滚,趁我没能狠心杀你之前!” 说罢,卫千总将手中白瓷盏摔于杨二爷脚下,几十年的兄弟情谊,就这般恩断义绝。 杨二爷心虚,他知道东窗事发,再蛮缠对自个儿无半点好处。但是他不能就这样走了,他得洗脱背信弃义的臭名。 “大哥,我对卫家忠心耿耿,今天你就这么赶我走,我不服!但是,你是我大哥,你说什么我都认了。好,听你话,我走!” 杨二爷眼眶滚泪,拱手抱拳。卫千总手不停发颤,止也止不住。 爹爹的心痛卫绛看在眼里,她本想说一句:“二爷,你可别回林常鸿那里。”,一念过后,她便改了主意。 其实卫千总给杨二爷留了条活路,可他偏偏寻上黄泉道。正如卫绛所料,离开云海洲之后杨二爷就找上林常鸿,想在他手下谋个一官半职。 “王爷呀,当年我可照您的意思做了,你看……是不是……” 杨二爷卑躬屈膝,挤眉弄眼,生怕讨好得不够。 人心不足蛇吞象。杨二爷问林常鸿讨要过几次钱财,林常鸿都答应了,他想这回问他要个落脚处,应该也不算难事。 “行。” 林常鸿与杨二爷算老相识,当年劝卫千总叛主时,他也在场。答应得这般干脆,似乎就为了昔日半点情谊。 杨二爷眉开眼笑,直道:“王爷真是有情有义,不枉费我为您办事这么多年。” 林常鸿冷笑,他慢悠悠地端起玉盏,持盖轻刮去茶上细沫。 “你与妻儿共五口是吧?那我备间大点的宅子给你们。” “好!好!多谢王爷了。” 杨二爷跪地叩首。就在这时,林常鸿向手下施以眼色。杨二爷还未反应,一根皮革带便套上他的脖子。一勒、一拧,他便去了黄泉路。若他聪明点,应该听出林常鸿所谓的“宅子”是间阴宅。 杨二爷就这么死了,卫千总并不知情。他沉浸于兄弟背叛中,痛得无法自拔,处理事务时,还非要硬撑着,可惜撑了没过几日,他便倒下了,病得万分凶险。 卫家群龙无首,又处于要紧关口,上上下下都焦头烂额。 常师爷马不停蹄,四处找良药。卫绛两个哥哥忙于分担帮里事务,而卫绛担心又得失去父亲,天天守于榻边细心照顾。 卫千总终于知道这个闺女的好处了,以前他嫌弃她、轻视她,如今是追悔莫及。 卫千总躺在病榻上哼哼唧唧,病得重快要死了,他也顾不上面子,摸索到卫绛小手后便紧紧捏着,有气无力地说道:“阿绛,以前是爹不对,总觉得你这姑娘不明事理,整天惹事生非。眼下爹爹知错了,爹爹知道你一直在为卫家考虑。所以呀……” 卫千总猛咳几声。“所以呀……这几天爹爹想了想,如果你不喜欢墨华,爹爹也就不逼你了,咱们把这亲退了吧。” 第50章 别盗我的文 提到退亲,卫绛猝不及防。她应该高兴才对,然而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爹爹,您别想这么多,安心把病养好。来,先把药喝了。” 卫绛用药堵住卫千总的嘴,苦涩的味道却似在自己的舌尖化开。一碗药没了,她的心就与这碗一样,空落落的。 卫千总睡下了,卫绛稍作收拾,端起填漆方盘走了。出门时,正巧遇见卫大郎,她一抹轻笑,将烦忧遮掩,而后说道:“爹爹睡下了。大哥不必操心。” 卫大郎松了口气,颔首莞尔。 “小妹这几日也辛苦,你去歇息,后面我看着。” 卫家子女轮流照顾卫千总,最辛苦的莫属卫大郎,他挑起长子之责,既要照顾爹爹又得兼顾生意,几天下来形如枯稿。 卫绛看着心疼,想要帮家人分忧。她顾不上歇息,又跑去船埠替卫二郎打理船货。 卫大郎一直处理帮中事务,凡事都做得顺手。可卫二郎浪荡惯了,样样都不会,忙没帮上反倒惹出不少麻烦。 船埠上的兄弟们有点不把卫二郎放眼里,而且有些人听到卫千总一病不起,以为卫家要垮,便蠢蠢欲动想着要走。 无极海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头狼一旦弱了,底下的小狼们就要造反起哄,甚至饿时连头狼也吃。 卫绛到船埠时正听见有人在说:“咱们走吧,我看这卫家不行了,往后咱们难道跟他喝西北风?” “就是呀,你瞧杨二爷替卫家做这么多年,这卫千总翻脸就不认人了,难道他还会对我们这们小喽罗好吗?” …… 卫绛伸长脖子暗探,有五六个人围作一堆,其中有个曾是杨二爷手下,如今正在煽风点火。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卫千总终究心太软,让卑鄙货色们夺了先机。 卫绛偷听完他们所言,不动声色。她去船埠边的简棚里找卫二郎,卫二郎正对着一大堆货单焦头烂额,见到小妹来了,就像见到根救命草,忙不迭地冲过来,抖着手里货单,问:“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卫绛翻了几张货单,上边写的都不是汉文,她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货单谁给你的?” “蔡德,他一大早就把这单子扔在这儿,然后说身子不适,走了。” “这单子本该是谁验的?” “蔡德呀,上面的字也只有他能看懂。” 说着,卫二郎把货单往案上一扔,愁眉苦脸哀叹道:“老天爷呀,你怎么能这般折腾我?” 卫绛跟着叹气,她知道卫二郎根本不是做事的料子,平时光顾着花天酒地,如今到了正经时候,半点劲都使不出来。 卫绛不由数落他:“你呀,身为卫千总的二公子,什么事都不会,人家怎么会服气呢?蔡德是我们家的老伙计了,想必你定是得罪人家,人家一气之下就不替你做事了。” “有吗?我这张人见人爱的脸有得罪过人吗?” 卫二郎一头雾水。卫绛听到这不要脸的话,翻他个白眼,再啐他一口。 “货单的事我来做,你快备上礼去蔡德家里向人赔罪。” 卫二郎自觉冤枉,哭丧起脸:“可我不知道错在哪儿呀。” “你自个儿好好反省!接手之后有没有对老人家不敬,有没有眼高手低!” 卫绛扔下这句话就走了。卫二郎细细咀嚼,苦思冥想,似乎仍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卫绛就知她这个二哥平时浪荡惯了,对人没大没小的。这蔡德好歹也是秀才出身,只因犯事被革去生员,故“屈居”于卫千总门下。 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脾气,有些话听不得,有些事看不惯。时常混于烟花酒巷的卫二郎与饱读诗书的蔡德是两类人,纷争再所难免。正好此事能给他个教训,以免以后接手卫家生意时捅篓子。 卫绛怕二哥不开窍,便叫来他的小厮阿宝,细心吩咐几句。阿宝机灵,听后也就明白了,随后就照着她的意思,去帮卫二郎排忧解难。 安排好船埠事务后,卫绛带着货单去木坊找墨华。眼下卫家正有批船要造,进来几根龙骨需一一把关。 上一世,木坊里的帐房为中饱私囊,以次充好,将烂木当作龙骨用,之后做出的几艘大船虽面上无碍,但下海之后没几月就沉了,满船的葡萄美酒全都给鱼喝了。 这一世,卫绛二话不说先把帐房辞退,让常师爷帮忙管帐,而后又托墨华与苍狼蛛看着,以免再混进烂木头。 到木坊时,大伙正在卸货。卫绛老远就就看见墨华和苍狼蛛。墨华正在清点木料,一脸认真。苍狼蛛则像个门神镇守院中,没人敢在他眼皮子下犯事。 苍狼蛛先看到卫绛,一双狼似的眸子变柔和起来。卫绛朝他嫣然一笑,挥舞起小手,唤了声:“大叔。” 众人见卫二姑娘来了,立马恭敬地招呼,于是卫绛就说:“大伙辛苦了,我娘做了点心让我送来,大伙尝尝,正好歇息会儿。” 众人听了高兴,但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窥视苍狼蛛眼色,见他点头便炸起一阵欢呼,一窝蜂地围上木板车,争抢李氏做的小点。 卫绛看得一愣一愣,不知苍狼蛛使得什么法子,让这群泼皮猴这般听话。缓过神后,卫绛把芙蓉糕塞他手里,笑笑说:“大叔,这几天你辛苦了。” 墨华听见了,回头见状起了丝许醋意,连忙问她:“我的呢?” 这些日子,墨华一直在替卫家忙碌,尽心尽责,卫绛都看在眼里,她也不再横眉冷对,大方得体地把手里食盒递上,谁知还没说上话,人堆里就有人调侃道:“在她嘴里呢。” “是啊,在她嘴里,墨少快去吃呀。” …… 苍狼蛛眼神一凛,立马回头杀去。刹那间,伙计们都安静了,只听间几声呛咳以及吞咽之声。 “正好,我找你有事,屋里聊。” 卫绛边说边把墨华请到供于值守歇整的屋里。 全是男人的地方可想而知,门一打开就是团乱。卫绛见状眉头皱起,脚踩不进去,只道:“还是在外聊好了。” 话音刚落,墨华突然拦腰将她一提,半推了进去,而后门一关,把喧闹阻隔在外。 这屋里还有道门,门后是墨华歇息之处,里面只有几件简单家什,却意外地干净。 “在这里聊好了。” 墨华唇角一勾,好似只骗兔子入洞的狐狸,不怀好意地笑着,顺便打量该从哪里下嘴。 他的花花肠子卫绛怎会不知?她故意离他半步之遥,然后从怀里拿出卫二郎的货单交他手里。 “今早蔡秀才把这堆东西扔给我二哥,之后人就走了。我二哥说看不懂,所以请你帮忙。” 墨华粗略扫过几张,道:“五百箱香料,下月初要从运到星罗。货齐了没?” “刚收到的货单,还不知道什么货,不过香料库房里多,这倒不必担心。我这就让人去办。” 说罢,卫绛收起货单作势要走,墨华不由伸手拉住她,在她耳边轻笑道:“就这么走了,也不谢我?” “哦,谢谢。” 卫绛生硬,半点都不通透。墨华知道她是故意如此,于是霸王硬上弓,非要讨个香吻。 他缠着绕着,死乞白赖。卫绛气不过,真想把窗户打开,好让他的兄弟仙见见他这般泼皮无赖样,揭穿他风雅的假皮囊。 墨华两手一托,把她抱到腿上,而后埋首在她怀里,轻声道:“我已经三天没睡过觉了,你对我好一点不行吗?” 卫绛听后蓦地心疼起来,她再仔细看他,就见他眼圈深重,原来先前精神抖擞的模样是装出来的。 卫绛软下口气:“木坊的事有这般重吗?” “货都是夜里才到,我得去看着,清点完毕入库房。” “你就不能和大叔合计下,轮流看。” “苍狼蛛也没歇息过,你以为几船的货就我一个人,能数得过来?所以……给我亲个?” 说罢,墨华把嘴凑了上来。这回卫绛不忍再打他,半推半就在他脸颊上亲了口。 这样就完事了?墨华不依,他闭上眼再次把嘴撅高,撅成一朵怒放的小菊花。 卫绛不由自主的一巴掌糊上去,把这朵小菊花拍扁了。 墨华蓦然睁眼,一个浅吻意外地落到他唇上,吻里含着笑,好似酒后那三分醉意。他趁机擒住,半寸软香抵开贝齿,与之相弄交缠…… 不知过多久时候,他俩舍得从房里出来。一见他们,众人眼色变得暧昧,连苍狼蛛也是。他们像是掐着手指头,在算他俩呆多少时候,这么点时候够干哪些事。 墨华天生皮厚,卫绛也是在花楼里跌打滚爬过,两人若无其事,正经得叫人佩服。 卫绛一走,不苟言笑的苍狼蛛破天荒地靠到墨华身边,肃然道:“你这不行,得找个大夫看看,吃点药或许能久一点。” “……” 墨华无语,想了会儿难道这伙人在蹲墙角偷听?以为卫绛打他的几巴掌是在……那个?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哪有这般不经事!墨华正要解释,苍狼蛛怜悯地看他一眼,然后咂着嘴摇着头,走了。 ** 卫绛回到船埠,卫二郎不在,她便吩咐属下按货单备船,后日一早出海。随后,她替二郎在船埠把守一下午,把他落下的事务全都清完。卫二郎回来时,她连简棚都打扫了遍。 “哎哟,不愧是我的好妹妹。你让我怎么谢你?” 卫二郎高兴得手舞足蹈,却惹来卫绛白眼一个。 “蔡德的事你办妥没?” 卫二郎连连点头。“当然办妥了,我可是人见人爱。” 说罢,他不免得意忘形,然后将蔡德的事细说了遍。 果真与卫绛所想的一样,蔡秀才清高,受不了卫二郎不知礼节的混混样,觉得他不是做大事的人,于是一气之下就不干了。卫二郎上门赔礼,给足蔡秀才面子,把他捧成诸葛孔明般的人样,这才消了蔡秀才的气。 人有所长,寸有所短。 经过这番事之后,卫绛就知道卫二郎不是管货的料子,然后去找卫千总,建议他把卫二哥扔出去拉生意,别留在船埠折腾人。还有杨二爷的那些余党,有心搅混水的全都赶走,一个都不能留。 卫千总思前想后觉得卫绛说得有理,于是就让卫二郎出去闯荡,以免闲在家中不务正业。至于卫绛所提到那几日,卫千总就让大郎先与他们聊聊,而后再做定夺。 对于卫大郎而言,这事小菜一碟。卫二郎就苦了点,从大少爷沦落到跑腿的命,整天早出晚归,半个月下来人瘦了。好在他的力气没白花,凭着张能说会道的嘴,替卫家找了几笔大生意,也算不辱卫二公子的名声。 众人齐心协力,终于闯过难关。卫千总的病也渐渐有了起色。 转眼一年多过去,卫绛马上就十五岁了。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不过云海洲只有春夏秋,没有冬。 除夕,一年之中最热闹的一天。大清早,易门神、桃符、春帖,卫府里里外外都忙得团团转。 李氏在做糖粿,将糯米粉和米粉加红、白糖和成面团,再放到年糕叶上蒸熟。上蒸屉时,她念念有词道:“糖里掺蜜,来年甜上加甜。” 人过日子就讲究“甜”字。这一年多来,卫家波折不断,不过到最后还是尝到甜头。 卫府里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卫绛。若没记错,上一世卫家的除夕夜愁云惨淡,每个人都似有预料,知道卫家要垮,无力回天。 如今听到窗外喧闹,就知卫家垮不了。有郑老爷子做靠山,还有苍狼蛛开辟的新航道,卫家的生意顺风顺水,船队也越来越壮大。魁虎的几个手下前来投靠,想要在卫家赚口饭吃。 天随人愿。此次重生值了。 团圆饭之前,卫绛换上新裙,坐在妆镜前描眉点朱。她身子已全愈,脸也长开了,就好像一朵吸饱水的花骨朵,绽放刹那艳惊绝伦。 不知不觉,尔娘回来了,妖娆爬上她的眉梢,眼波流转间媚气横生。而这回卫绛不再恨她,因为是尔娘成就了今天的卫绛,彼此应该共生共存。 丫鬟过来说:“听说墨少出海回来了。姑娘这番打扮可是想去迎他?” 哎呀,他回来了。卫绛正在晕胭脂,不小心,溅出一点,犹如朱砂痣。 “关我什么事?才不去迎他呢。” 说着,卫绛以小指拭去唇边一点红。丫鬟捂嘴轻笑,不作答转身走了。 天色将暗,饭菜香气飘来荡去,闻得卫绛饥肠辘辘。她又换了身衣裳,石榴红梅花纹比甲,里边是浅粉窄袖小袄裙。绣花鞋同比甲色,上面绣有一双蝴蝶。 卫绛打扮得艳丽出挑,十五岁却跟个妖精似的,年纪大、迂腐的妇人们见之不喜,说她长得太过风流、太邪气。 尔娘性格乖张,卫绛脾气倔强,如今两人融为一体,那管世人诽谤。 无意间,卫绛在廊道中撞见卫珍儿,两人不约而同驻步,相互打量起来。 自那日卫珍儿把她骗至船上,差点让平安轻薄去,卫绛心里就没有这个姐姐了。卫珍儿也不认这个妹妹,一看见她,两颗门牙就隐隐作痛。 卫珍儿先行下楼,卫绛淡漠地紧随其后,两人同时到忠孝堂后,又极为默契地向众人道万福,悄无声息掩去姐妹间的裂痕。 “哎哟!我的好侄女来了,快到三叔这边来,三叔给你们大红包。” 三叔依旧乐呵呵的,从怀里掏出两个红封。卫绛连忙上前说了一大堆吉利话,问三叔讨要了一个,而后她又跑到卫大郎和卫二郎面前,摊开手讨要。 “我的红包呢?” “你还问我要红包?”卫二郎故作愠色,举手作势要打。多亏他这个好妹妹,他才得以担负卫家重任,没了他的少爷命。 结果拳头落在卫绛手里,化作红包一个。卫绛笑眯眯地接下了,道个万福,再说上一堆吉利话。 卫大郎老老实实地把红包递给小妹,且道:“愿妹妹心想事成。” 卫绛回他:“祝哥哥早日娶妻生子。” 卫大郎听到“娶妻生子”四个字脸就青了,一下子露出狰狞模样,怂恿卫二郎:“咱们把她拖到房里去,把她的嘴撕了。” “好。”卫二郎重重点头,磨拳擦掌。正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无怨无仇踩两脚的时候。 卫绛尖叫一声,立马逃窜。卫二郎箭步追上,围着廊柱与她嬉戏打闹起来。 卫千总与李氏在旁看着,笑得合不拢嘴。如今卫家风调雨顺,儿女们都已长大,夫妇俩相视一下,顿时感慨万千。卫千总偷偷地握上李氏粗糙老手,在她耳旁亲昵道了句:“夫人辛苦了。此生能得你相伴,我死而无憾。” 李氏一听慌了神,忙不迭地娇嗔道:“大过年的,说什么死不死呀。” 卫千总哈哈大笑,趁儿女不注意时,在她颊上亲吻一记,羞得李氏脸颊飞红,忙用手捂住半边脸颊。 “大哥,我把她抓住了。快,撕她的嘴。” 卫二郎一声喝,两手钳住卫绛的小腰,把她拎进堂内。 恰巧,墨华风尘仆仆地来了,身上的狐围披风还来不及脱去,就先赶来吃这顿团圆饭。 此次出海三月余,从南到北。北边飘雪,回到南边又遇上雨。墨华赶得急,衣裳没带足,结果不伦不类地穿着狐围披风,热出一身汗来。 一入门,墨华就见卫二郎抱着卫绛,竟然吃起小舅子的醋。卫二郎抬眸见他眼色不对,连忙把卫绛放下,然后笑意盈盈地迎上前。 “墨兄,你回来了呀!” “是啊,我回来了。” 墨华笑着,眼看着卫绛,像是在对她说。卫绛脸一红,而后极快地恢复常色,走到李氏身边乖巧立正。 李氏见到墨华,忙笑着道:“快快,把这身厚衣脱下,吃团圆饭吧。” “好。” 墨华颔首,脱去狐围披风净手入席。坐下时,眼角一飞,见到卫绛打扮得分外妖娆,他便想起往世,不由心猿意马。 卫绛也有意无意地看去,三月不见他倒是瘦了。在他走之时,她本想随他一起去,但念着爹爹抱恙,只好作罢。本以为不会想他,可刚刚四目交错,秋波泛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又惊又喜,又酸又苦。 眼下,卫家忙于辞旧迎新,卫绛脑子里却是儿女情长。她懵然,不知该不该继续恨他;他替卫家做了这么多事,是不是该将前世债一笔勾销? “轰隆”一声巨响,外边放起烟花。火树银花,争相绽放,满天的绚烂。 卫绛蓦然回首,他立在烟花下,那双眼竟把这绚丽压下大半。他莞尔而笑,招手唤她过去。她的双脚不听使唤,挪到他面前。他把一根细香递到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扶上她的纤腰,两个合着伸长臂膀,点上一枚烟花,看它绚烂绽放。 小儿们最高兴了,拍手欢叫。大人们也仰头看着满天花火,仿佛一下子回到儿时,无忧无虑。 趁人不注意,墨华拉着卫绛走了,撇开这喧闹,寻求一片寂静之处。他把她带到玲珑山,假山石后幽静清朗,犹如另一个天地——只有他们两人的天地。 “我回来了。”他低头,在她耳边笑着道,炽热的气息弄得卫绛发痒,她咯咯直笑,轻轻地把他推开。而这一推像是推在棉花上,绵软无力。他毫不费力将她拉回怀里,唇摩挲起她的耳珠。 “想我吗?”他问。 “不想。” “不想?可我见你老在看着我。”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墨华语塞,缓过神后只好苦笑作答。她真是半点都不肯吃亏,承认想他又如何呢? 卫绛知道他的心思,却摸不清自己的心思。她悄悄地、暗暗地将心思一层一层剥去,留到最后的竟然是害怕。 没错!她害怕,害怕这辈子和前世一样,卫家都毁在这人手里。 她害怕他骗她,利用她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她最害怕的是自己喜欢他,到时覆水难收,连丝保留的余地都没有。 卫绛蓦地争脱他怀抱,甩开他的手逃之夭夭,想趁情茧未结之前,及时抽身。 可她怎么逃得了?他一个箭步就追上她,再把她拉入怀里,以柔情为丝,慢慢将她裹住。 “阿绛,我该怎么做,你才能信我?” 他也看出她的心思,小心翼翼触碰上她柔软心田,而她就像蚌贝,立马合起坚硬的壳,把他的温柔阻挡在外。 卫绛闭起眼,化身成水泼不进、火化不开的铜俑。他说什么,她听不见;他做什么,她也看不到。 光阴瞬间凝结,她的脸在月光之下苍白无血色。 忽然之间,墨华怕了。他回到前世,看着尔娘跳下楼,他明明伸了手却抓不住她;画面一闪,他们把她的尸首抬到他面前。苍白无血色的脸上,一点胭脂突兀地浮在唇间。 她死了,他也不想活了。 百转千回,他终于找到她,可是她的一缕魂魄却像留在前世。这缕魂魂是属于他的,是与他痴缠过的,是无条件爱他的。 “回来……回来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他的声音在发颤,唤魂一般。 卫绛抖擞了下,蓦地倒在他怀里。不知怎么的,就这般无缘无故地软了身子。 墨华抱起她,绕过林立山石、绕过葱葱绿树,回到空荡无人的屋里,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上床榻。 卫绛如梦初醒,她托着头坐起身,心想定是那酒的缘故。 青椰酒,后劲足。先前她只留心于他,不知不觉喝去一杯又一杯。 “我喝醉了。”卫绛忙不迭地解释。 墨华相信,于是便说:“我去帮你倒茶。” “茶就在桌上,拿来便是。” 墨华按她的话把茶壶连同茶盏一起端到她面前,喂她一盏。 不够?再来一盏…… 苦茶入喉,酒劲冲淡些许。卫绛不觉得头沉眼花,嗓子也好受了。 眼下,他可以走了,而她却开不了口,嚅嗫半晌,只道:“刚才你问我想不想你,我想说,其实还是有点想你……这么点……” 卫绛用手势比划,只有半个小指甲盖的思念。 “好吧,那我就有这么多了。” 墨华竖起小指,是她的好多倍。 卫绛不由叹息,一把捏上他的小指,低头抿紧嘴。她不肯承认,自己动心了。 “嘭!嘭!嘭!”不知是谁把门敲得震天响。卫绛心里一紧,忙不迭地让墨华躲走来,而后上前开门。 原来是卫二郎,酒喝多了瞎胡闹,一把拉住卫绛的手,大声嚷嚷:“你怎么躲在这儿呀!走,咱们去守岁,去抹牌!” 这卫二郎不知是来救她,还是来害她。 卫绛回眸看看躲在房里的墨华,犹豫半晌,硬是狠下心跟着卫二郎去了。 没过多久,墨华也回到堂中,与众人打成一片,先前的事就像没发生过。 一转眼晨光微熹,新年伊始。 疯玩一整晚上,众人七倒八歪,有抱着酒坛睡的,有抱着腿睡的。卫千总与李氏还得打起精神,去九重山给郑老爷子拜年。 卫二郎是死活爬不起来了,卫千总只得带上卫大郎、卫绛和卫珍儿去拜年。卫绛也是整晚没睡,累得心慌。她洗去疲色,重新换身衣裳,随爹娘去了。 一行人到船上后便躺在船室里小睡片刻。船摇摇晃晃驶在海中,忽然一个颠簸,不是撞上什么东西。 卫绛睡得浅,一下子就醒了。她睁开惺松双眼,站起身探头往外瞧。冷不丁地,一块黑布从天而降,套在她的身上。 卫绛睡意全无,立马挣扎大叫。有只手猛地点上她哑穴,她顿时失声。 卫绛被蒙在黑布袋里,什么都看不见。她只听到一阵喧闹,紧接着是兵器相搏之声。有人过来了,一把将她扛着走。卫绛听到娘亲撕心裂肺的哭叫,一边又一边唤着她的名。 是哪个王八蛋?!卫绛心里腾起怒意,有人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定是不想在无极海里混了! 卫绛像条鱼甩尾蹦跳,连连抽打绑匪好几次。或许绑匪被她打得痛了,直接一个刀手劈在她脖子上,瞬时卫绛就晕了过去。 不知过多久,卫绛慢悠悠地醒了,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顶上有盏摇晃不停的灯笼。定了会儿神,再往旁边看去,狭小的暗室像个笼子,木制的墙,无窗。 这是一艘船,她应该在某个船室里。卫绛动起身,顿时发觉自己被铁链五花大绑,嘴里还塞团破布。 都点上哑穴,还塞什么布,这人是不是傻?! 卫绛呸呸呸半天,嘴里的布吐不出只好作罢。她坐起身又细细环视四处,潜心思忖。 这绑匪胆真大,他就算要到钱,怕也没命花。得罪她爹不说,还得罪郑老爷子,吃力不讨好。 卫绛觉得这绑匪可能是熟人,兴许他不是为了钱,还是为私仇。 莫非是杨二爷?亦或者是…… 答案呼之欲出。就在这时,外边传来动静,卫绛立马倒地闭眼,装出昏迷模样。不一会儿,门就开了,又有一个人被带进来。 卫绛悄悄睁开眼缝,见到一双绣花鞋。她微怔,再往上瞟,没想竟然是卫珍儿! “把另一个弄醒。”有人沉声命道。 卫绛就看到一双大腿向她走来,而后一只肥手罩上她的面门,取出嘴里那块布,再把她拎了起来。 卫绛两眼轻扫,就被眼下情形惊到了。 果真是魁虎,他竟然胆大包天,敢劫卫千总的人!卫绛再看向卫珍儿,她已被吓得神智不清,不停地抖擞。 “魁虎,你这是什么意思!”卫绛质问,可是发不出声。魁虎见她有话要说,就示意胖子解开她哑穴。 卫绛后颈受了一击,又痛又麻。她动动舌头,发觉能说话了,一下子气运丹田,怒吼道:“魁虎,你这王八蛋,你这是什么意思?!” 骂着,卫绛冲上去欲给他两脚,魁虎胖手下一把拉住她身上铁链,然后将铁链一头栓在墙角铜环上。 卫绛动不了了,愤怒地怒叫。魁虎冷笑一声,脸上蜈蚣疤僵硬得如死了一般。 “什么意思?这得问问你爹。是你爹把我逼到这个份上。” “我爹怎么逼你了?又没抢你航道也没抢你货,倒是你一直在暗中做手脚,想吞掉咱们卫家,你怎么有脸,恶人先告状!” 卫绛连珠带炮说了一大堆,其实她心里清楚,魁虎并非为此而来,他应该是为周姨娘,是在替她报仇。 因果轮回。没想魁虎因周姨娘的死,胆子倒大了起来。 讨财不讨命,这是江湖规矩,但是魁虎为报私仇,能不能活命就很难说了。 卫绛心里打鼓,不知魁虎会拿她们怎么样。她旁击侧敲,道:“你不就是贪我爹的钱吗?要多少,你开个价,我爹会给你的。再说我们也见过几回,你也别把事情做绝,以后怎么在无极海混呀?” “既然我都敢出手了,我还会怕这个吗?呵呵。” 说罢,魁虎低头轻叹,而后坐在门槛上狠狠捋把脸。 “你们卫家不厚道,把人往绝路上逼啊。香料本是我走的货,如今你们一家独吞,还让人怎么过活?” “是你以次充好,在香料里混木屑被人逮住了。自己生意做得不老实,还怪我们?这有没有天理。” “行,随你怎么说。香料的生意没了,但我还有一桩生意。每年我都拐几个姑娘卖去星罗,长得漂亮的值五金,长得一般两金。你知道她们去哪里干嘛吗?告诉星罗有个地方,就和集市似的,专门卖人。其中有栋宅子,就和你家这么大,里面弯弯扭扭、四通八达。这宅子底下是大通铺,十人睡一张铺,中间就隔布帘子。她们不用穿衣,光身岔开腿就成,一天得接三十个客人。三十个……几个月下来就成烂肉,连狗都不愿闻。” 魁虎勾起一抹阴冷的笑,继续道:“我就是要把你们送哪儿去,当卫千总找到你们时,你们已经成了千夫骑的婊、子,下边还会流脓呢。” “啊!不要!不要啊!” 卫珍儿怕了,惊声尖叫,漂亮的脸蛋扭曲得不成样子。 魁虎注意到了她,两眼色眯眯地打量了番,一边摸着下巴胡渣一边喃喃道:“这不是云海洲第一美人吗?她能卖到十金。不过……这么条鲜鱼,得让自己人先尝。” “不要,不要……放过我吧……” 卫珍儿哭得泪流满面,她吓坏了,茫然无措,不经间地对上卫绛双眼,她立马抬手指着她。 “她!你找她!她不正经,她到处勾引男人!不信你去问我们卫府里的人,嬷嬷们都这么说她!” 一道惊雷蓦然劈在卫绛头顶,差点散了她的魂魄。她怔怔地看着卫珍儿,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她已经恶毒到这个地步,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 魁虎像看笑话,看着她俩。 “我还以为你们姐妹情深,没想到了危难关头,也不过如此。既然这样,我就给你们各自一个机会。” 说罢,魁虎往地上扔了把匕首。 “谁抢到这匕首,算谁赢,我就会放过这个人。” 第51章 别盗我的文 昏暗船室中,地上匕首闪烁寒光,犹如翡翠珠宝,叫人贪婪起来。卫珍儿视它为贞洁,为一条活生生的命。她不顾一切扑过去抢,什么娴雅风姿,什么知书达礼,这些怎抵得上贞洁、性命? 卫珍儿身上的铁链珊珊作响,她就和疯婆子似的,趴在地上极力伸长手臂,手够不着便用脚去勾,太过用力把脸憋得通红,就和便秘一样。 魁虎在旁哈哈大笑,好似在看耍猴。卫绛恨其不争,怒其无能,卫珍儿也不好好想想,魁虎真会放过她们两个吗? “抢到了!我抢到了!” 卫珍儿如获至宝,举起匕首兴奋大叫。船室内只有她一人声音,左看右顾,别人都无反应。她惊慌,弱弱地把手缩回去。 魁虎一笑,站起身拍拍屁股,然后走到卫珍儿面前一把夺去她手里匕首,往里手心上直敲。 卫珍儿惶恐瞪眼,心就跟着这把匕首在跳。 “我这个人呢说话算话,既然你拿到匕首,今晚就不拿你开刀了。黄花闺女价高,留着也好。” 卫珍儿一听,花容失色,就如被抽干血,俏脸死白。 “你不说放过我的吗?你不是说……” 卫珍儿颤唇哭泣,怕得不停抖擞。魁虎奸邪淫、笑,只道:“没错,今晚放过你。到了星罗先让人吃肉,我跟着喝两口汤就成。” 说罢,魁虎把目光移到卫绛身上,三角眼眯起,露出凶光。 “至于你……胖子,把她带走。” 话落,胖子就按魁虎吩咐,拉扯卫绛身上铁链。 卫绛一个踉跄冲在胖子圆乎乎的身上,她抬头,就见满是横肉的脸上嵌了一双细缝眼,而这细缝里正闪烁出惊慌、惧怕之色。 胖子似乎有点怕,而且不怎么情愿,只是脸上的横肉藏住他的眼色,叫人难以察觉。 卫绛捕捉到了他这一刹那的惊恐,脑中顿时灵光乍现。 “哎哟。” 卫绛假意又往胖子身上摔,然后抬头朝魁虎笑笑道:“不巧魁爷,今天陪不了你,我来红了。” 卫绛尖细嗓子,就和花楼里的姑娘浪、荡,卫珍儿说得没错,这姑娘不怎么正经。 魁虎半眯起眼,想到她是墨爷未过门的妻,八成是被墨华开过苞的烂货,忽然之间就不怎么值钱了。 魁虎向胖子使上眼色,下令道:“往她身上摸摸看。” 胖子略有迟疑,缓过神后,他伸手往卫绛腿间摸。卫绛故作不从,往后直躲,躲到角落后,她冷不丁地对胖子小声说:“癸水摸了要晦气的。” 胖子手势微顿,悄然握起拳头没再继续,随后他回头朝魁虎嘟囔了句:“大哥,没错。” 魁虎听后愤愤地唾了口口水,骂上句粗话,接着又把眼睛移到卫珍儿身上。 卫珍儿从小到大都是掌上明珠,没被人欺负过,也没被恶人近过身。见魁虎不怀好意走近来,她怕得不能自已,满脸泪痕,哭着求饶道:“放过我……求求魁爷了……” 卫家的人越狼狈,魁虎就越高兴,他站直岔开腿,吊儿郎当地恶意戏弄:“从我这裤裆下钻过去,我就饶你。” 卫珍儿咯噔,瞠目结舌,忽然她开始装疯卖傻,一边尖叫一边挤到角落里直发抖。 卫绛看不下去了,即使她与卫珍儿不和,也轮不到魁虎这外人欺负。 卫绛冷声哼笑,道:“魁爷,俗话说好男不与女斗,你不觉得自个儿掉身价吗?也不知道当初周姨娘图你哪点好。” 听到“周姨娘”三字,魁虎顿时变了脸色,整个人僵在原处,以万分怪异的半蹲姿势站着。 船室蓦然陷入死寂,卫珍儿的哭声也没了,她似乎猜到什么,看看魁虎,再看看卫绛。 过良久,魁虎直起身,他就像僵尸,死板着泛青的脸,然后转过身,一步一顿走向卫绛。 卫绛知道惹火上身,心里已作好打算,见他靠近,她连忙把身子蜷成一团儿,好似只刺猬。 魁虎哪肯放过她,他硬揪起她衣领,伸手扼住她脖颈,狠狠地把她钉在木墙上。 卫绛后背被磕得生疼,她忍着,硬是挤出一丝无惧浅笑。 魁虎脸上的蜈蚣疤又活了,抽搐扭动,张牙舞爪。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你卡着我……我……怎么……说……” 魁虎眼中愤恨渐渐淡去,他松开手留她一丝喘气的机会。 卫绛手捂脖子咳嗽连连,迫不及待地吸上几口气。 等半天,她不说话,魁虎又一把揪起她衣襟,瞪起凶眸,呲牙道:“快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快说!” “周姨娘临死前告诉我的。” 卫绛瞪他,理直气壮。“平时我与她交好,在她临走之前偷偷地去看她了。周姨娘病重时神智不精,迷迷糊糊地叫着‘虎哥’,于是我猜虎哥是你。”说罢,卫绛再朝他瞄了眼,补上一句:“刚才你自个儿也告诉我答案了。” “不可能!” 魁虎大声吼叫,瞪圆满是血丝的眼珠子。“玉淑不可能得麻风病!我见过她,就在她生病前,我见过!” “病来如山倒,不是你说了算。周姨娘还说,你为她受了伤,为她留了脸上这道疤,她有愧于你。” 卫绛揪准他的软肋,狠狠地扎上去。果然,魁虎痛了,他垮下腰,眼中滚着泪,哽咽不语。 说到底是他有愧于她。人活着时不知珍惜,人死之后,方才知道心里最重的是她。 魁虎后悔呀,后悔当初怎么会让她去卫家,怎么舍得叫她与别的男人同床共枕。其实最后那次幽会,他已打算让玉淑收手,离开卫千总跟他走,至于银票财物,他也不想要了。 哪知玉淑回去之后没几日就死了。说是麻风病,杀了他,他也不相信。 魁虎再次盯上卫绛,思量着她怎会知道这么清楚?他猜疑是卫千总对玉淑用了重刑,玉淑受不住折磨全都招了。 想着,魁虎心中再次腾起怒恨,他一把掐中卫绛细脖,双目凶狠地瞪着她。 “是不是你爹……是不是他逼问玉淑,而你这个小杂种在旁边听见了?是不是?!” “若我爹知道,他还会放过你吗!” 卫绛横眉冷目,吼得比他还响。 “你就是孬种,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会往外送。她是为你而死!是因为你始乱终弃!” “放屁!滚!” 魁虎大发雷霆,犹如疯魔仰天咆哮。他使劲全身力气,狠狠地把卫绛推到在地。卫绛头磕在地上,顿时晕厥过去。 卫珍儿见之哭丧起来。卫绛一晕,这房里没有人能让她躲,让她藏。看见魁虎持匕首冲来,卫珍儿吓得大声哭叫,双脚无序乱蹬,恨不得化身蝼蚁,好钻过木板上的细缝。 刀离她三寸之处停住了,魁虎狰狞地笑了起来,半疯半痴。 “桀呵呵呵……我不会这么便宜你们!我要让你们生不如死!!!我要让卫家断子绝孙!” 说罢,魁虎将匕首狠、插、进木墙中,调头离去。那胖子紧随其后,关门之前小心地朝卫绛她们瞅了眼。 人终于走光了,船室暂时安全。卫珍儿吓得半死,蜷缩成一团嘤嘤哭泣,抖得如同糠筛。没过多久,卫绛爬了起来,她揉起被磕疼的额头,再扭动僵硬的脖子,然后侧首看向卫珍儿。 “没事吧?” 原来她是假晕。卫珍儿见之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就在刚才,自己差一点就死在魁虎刀下,而她却狡猾地晕倒,欺骗众人的眼。 “你……你……” 卫珍儿结结巴巴,含泪双眸带着丝怨恨,她想骂人,却说不出话来。 卫绛不管卫珍儿此时是何想法,念在血缘上,她仍想把卫珍儿救出去。 “等会儿,你就装睡,半句话都别说。我有办法能逃出这里,就算逃不出去,也得挨到他们来救。” 卫绛异常沉着冷静,似乎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卫珍儿听到“逃”,两眼顿时放出渴望的光。可是她们怎么逃?船在海上,她们能逃去哪儿?唯一希望就是等人来救。 “爹爹知道我们在这儿吗?”卫珍儿带着哭腔问道。 “他知道。” 卫绛很肯定地点起头,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他们是否能找到这里。 这船室密不透风,眼下都不知是昼是夜。卫绛心想:接下来定会更加难熬。 *** 九重山,郑府。 五具尸体并排摆在院中,它们皆穿黑衣,身上无标无记。郑老爷子查验半日,都不知这些人的身份。 卫千总愁眉不展,心急如火烤。半天已去,卫绛与卫珍儿杳无音讯,李氏早已哭晕过去,人躺在客室内昏迷不醒。 终于,卫大郎回来了。卫千总之喜上眉梢,两三步迎上去,紧抓上他的手,急问道:“有眉目了吗?” 卫大郎眼露哀色,摇摇头:“我已向各方掌舵飞鸽传书,目前为止,没收到那艘船的消息。我记得劫持妹妹的船扬帆顺风,应该是往琉璃界去,我也问过那边,没人看见。” “这如何是好!” 卫千总急了,顾不得风仪,也装不出稳重模样。 大年初一,谁会想到有人敢在无极海劫卫千总的船?能做出此等事来只有亡命之徒! 卫千总知道,自己被人寻仇了。他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郑老爷子见状也不劝,只加紧派人去各方查探。 “义父!” 忽然,身后有人在叫。卫千总回头,见墨华赶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卫二郎和苍狼蛛,他们定收到了卫家出事的消息。 第52章 别盗我的文 此时已近晌午,卫绛和卫珍儿被人劫走两个多时辰了。两个时辰里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敢去想。 昨夜守岁,墨华被卫二郎拖着喝酒,贪了几杯消愁酒,今早也是浑浑噩噩。他没能与卫绛同行,想呆在房里歇息,哪曾想得到这一念之差,竟然会让他追悔莫及。 急,但有什么用?显然这伙人有备而来,怎会轻易留下蛛丝马迹?墨华沉心思忖,蹲在地上反覆查验贼人尸首,其中一人的脸有点眼熟。 墨华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此人,苦思冥想半天,忽然想起上一世,他在魁虎那儿见过这张脸,这人是魁虎的手下! 难道此事与魁虎有关? 墨华细理来龙去脉,一下子全明白了。这魁虎定是在替周姨娘报仇,故在大年初一动手行凶,就是想让卫千总在所有人面前难堪。 时不我待。墨华疾步走到郑老爷子和卫千总面前,拱手道:“我找到眉目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人的愁云惨雾瞬间不见踪影。卫千总激动得有些发颤,忙上前半步问:“什么眉目?” “是魁虎。我看这些人之中有个是魁虎的手下,是张新脸,所以大家都不认得。近些时日,我有收到消息说魁虎买卖做不下去了,船也卖去几艘,想必他心怀嫉恨,干脆破罐破摔。” 卫千总醍醐灌顶,蓦地想起魁虎异常举动。怕是早在半年前,魁虎就在筹划今日之事,他竟然半点都没察觉。 卫千总羞恼成恨,立马命令卫大郎:“快派几个人找魁虎!” “且慢!”墨华挡臂将卫大郎一拦。“魁虎早就跑了,他这般做摆明是玉石俱焚。义父若你信得过我,就让我带船去截,翻遍无极海,也得把这畜牲找出来。” 墨华很少骂人,更别提刺耳难听的粗话。他心如油煎火烤,但相比卫千总却是不露声色。 墨华心里清楚,卫千总已经急糊涂了,而他自个儿定不能糊涂,他得剥丝抽茧找到魁虎下落,在此之前,他相信卫绛定能撑下去。 兴许心有灵犀。正在墨华作打算时,卫绛也在想着他,她觉得若是以墨华的本事,定能找得到她们,但眼下她们该怎么熬过去? “水,我想喝水……” 卫珍儿哼唧,舔起干裂起皮的嘴唇。这狭小的船室又闷又热又臭,过这么久连水都不给一口。 在卫家,卫珍儿有讲究。清早起身先喝玫瑰露;用完午膳再饮菊花茶。沏茶的水得取自鹤泉;茶具要出自汝窑。而眼下,她只想要一口干净的水。 “妹妹,我口渴,我想喝水。” 卫珍儿哀求,刚才她哭得太猛,用了太多泪,嗓子干得都快冒烟。 卫绛不比她好哪儿去,被魁虎掐过的脖子已有瘀青,额头肿得老高。她也口渴,但尚能忍。 “还是别喝的好,这里连解手的地方也没,再忍忍吧。” 卫珍儿苦着脸,叹气。没过多久,她又问:“何时才能喝上水?” 老是想喝水,有命就不错了! “不知道。”卫绛懒得敷衍,回答得很冷漠。 卫珍儿不作声了,虽说她心比天高,但在这般时候只能认命,谁让她是贼家的女儿。 卫珍儿不喜欢自个儿的身份,谁都知道海商不过名字好听,说白了他们全是盗贼,做得皆是走私销赃的买卖。她也不喜欢海,海的味道腥咸,从海上吹过来的风还是黏糊糊,而且这里从不下雪。 卫珍儿很想见见世面,想知道没有海的天地是什么模样,可她只能困在云海洲,困在这狭小的船室里等死。 不甘心!真不甘心!她正如花似玉,年轻貌美,不能困在这种肮脏的地方。 卫珍儿沉不住气了,蓦然起身冲向门朝外大叫:“放我们出去……” 卫绛大惊失色,连忙捂住她的嘴,厉声骂咧:“白痴,别浪费力气了,没人会理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魁虎是在寻仇,他不会放我们走。” 卫珍儿甩开她的手,横眉怒目。“那怎么办?难道你甘心死在这儿?或者被他卖到星罗去?” “当然不是!”卫绛反瞪她一眼。“我们得想办法保住自己,等爹爹和墨华来救我们。” 听到“墨华”二字,卫珍儿眼色阴冷了,她收起可怜巴交的模样,不屑地哼笑。 “你之前还信誓旦旦,说自己不会嫁给他,眼下倒好,老是把他挂嘴上。你这个人呀,太不老实了。”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计较这个?卫绛觉得和卫珍儿说不明白,索性她不再搭理她,以免生一肚子的气。 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迟钝地往她们靠近。卫绛一激灵,连忙挨到角落里坐好,而后递给卫珍儿一个眼色,让她装睡。 这回卫珍儿很听话,立马躺地。与此同时,门从外边打开,魁虎手下的胖子进来了。他手里端个食盘,盘中有一只羊皮囊子和两个干乎乎的馒头。 胖子一声不吭,把盘子放到卫绛手边后就打算要走。卫绛叫住了他。 “大哥,能不能给口肉干吃?” 胖子步子略微迟疑,而后转头看看她,摇头道:“没有肉干。”说罢,依旧要走。 “等等。” 卫绛起身,铁链随她的动作珊珊作响。 胖子警觉起来,回眸刹那,眼中透出凶光。卫绛见之立马装乖卖巧,两眼泪汪汪地看向他。 “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 胖子充耳不闻,举起拳头,瞪出铜铃眼。“坐下!” 卫绛没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到,反而走上前朝他嫣然一笑。 “这位大哥,你我无怨无仇,何必这样呢?魁虎已经不行了,他敢做这种事就别想在无极海混下去。我爹不会饶过他,我干爷爷,郑老爷子也不会饶过他。跟着一条丧家之犬,整日过不安宁。大哥,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选这条路。” “你……” 胖子抬高拳头,想往卫绛脸上砸,不过看她神色自若,镇定得不像常人,心里又打起鼓。 卫绛说得没错,眼下魁虎已经无路可走,他是在用身家性命在赌,而他们这群小喽罗跟着他赌命,这又是何苦呢? 胖子心里忐忑,他仔细打量眼前这姑娘,她看来顶多十五岁,长得水灵灵,忽然之间,他想起家中还有个妹妹,与她年纪差不多。 卫绛捕捉到他眼里的犹豫,知道他定有所牵挂,于是她又道:“大哥也有亲人吧,魁虎让你做这种事,也等于连累你的亲人呀!你想,若是被我爹爹找到这儿,他绝对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你家里人。” “他敢!”胖子急得发怒,嚅起厚嘴唇,紧抓住一丝侥幸。“只要出了凤凰湾便到星罗的地盘,那里郑老爷子可管不着,你爹也找不到我们,到时你就等着哭吧!” 卫绛一听,哭笑不得。 “真不知魁虎是怎么忽悠你们的。即便在星罗也有我们卫家的人,更别提郑老爷子那几个大掌舵了。魁虎或许有靠山,能暂且逃过一劫,你们呢?你觉得星罗几个买卖人,会为了你们与我爹反目,甚至与郑老爷子反目吗?” 胖子不吭声,他心里有杆秤,衡量半天,这弊远远大于利。 卫绛知道他动摇了,连忙趁热打铁,以蚊蝇之声道:“我也不会为难大哥,只要大哥能落下点东西就成……比如船上常见的六寸钉。大哥的恩情我定会报答。” 胖子像是没听明白,挖挖耳朵,再揉几下眼,转身走了。 门又被重新关上,听到铁链重重相扣声,卫珍儿弹起身来,拔长脖子往外望,她们的希望好像落空了。 “那人怎么没放我们走?他会不会去告状?” 卫珍儿万分惊恐,心都快跳出嗓子眼。若是魁虎听到风声,冲过来对她们施暴,这该怎么办? 卫珍儿心里怨起卫绛来。卫绛却是不慌不忙,弯腰拾起羊皮囊子,一把扔给她。 “你要的水。” 说罢,她习地而坐,两眼紧盯着那道门,这门上有扇半掩的窗户,扔进一根六寸钉绰绰有余。 卫珍儿不知卫绛在打什么算盘,见到有水,卫珍儿迫不及待拧开水囊塞子,往嘴里灌。 水太臭,一股子难言腥味。卫珍儿喝半口就恶心得不行,怨愤地把羊皮囊子扔在地上。 塞子没塞住,水流淌了一地。卫绛低头见之,连忙捡起水囊,再以塞子塞紧。她摇晃羊皮囊子,细辨水声,这里面只剩个底了。 “这水有臭味,喝不得。”卫珍儿理直气壮,语气里还夹了几分高傲。 “船上的水都是这个味,你以为他们还会为你准备玫瑰露吗?” 卫绛气得想咬人,她觉得自己和卫珍儿根本就不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正当要开骂,只听见“叮”的一声,有样东西从天窗飞入,恰好落在了卫绛脚边。 卫绛低头一看,是枚六寸钉。 第53章 别盗我的文 卫绛捡起六寸钉,如获至宝。卫珍儿看不明白,区区一枚钉子,难道能用它逃生不成?她双目瞪圆,只见卫绛将这细长的钉子插入铁链锁孔里,往上一挑,再猛敲下,锁就轻易地开了。 卫珍儿大开眼界,惊诧问道:“你从哪里学来的?” 卫绛没告诉她,因为这是上一世的事从墨爷这里学来的,她看见墨爷把弄过这种锁,当时好奇就跟他学了这一招,没想会派上用场。 卫绛将缠在身上的铁链拉扯下去,而后又帮卫珍儿解开锁。手脚得到自由的刹那,卫珍儿差点兴奋地叫出声。 “你敢不敢杀人?”卫绛冷不丁地问。卫珍儿欣喜之色瞬间无踪,心就如落到冰窖里,寒得她无法动弹。 卫绛沉声继续道:“等会儿不知会是什么处境,说不定得见血,到时我需要你帮我。” 卫珍儿慌了,紧张地咽口口水,她养尊处优,连活鸡都没碰过,怎么敢杀人呢? “不行……不行……” 卫珍儿头摇得像拨浪鼓。卫绛抓住她纤弱的双臂,狠命地摇,且厉声低问:“你想不想出去?” “当然想出去,但杀人我不敢……” “你不必非要取人性命,到时按我说的做就成。” 卫珍儿为难半晌,不得以,点头答应了。 其实卫绛也没见过血,上一世她杀墨爷用的是毒草,而且除他之外,她也没伤过任何人性命。 卫绛很紧张,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她给卫珍儿递上眼色,卫珍儿就按她之前所说,扯开嗓门大叫:“放我出去!我要出去!快点放我出去!” 卫珍儿喊得深情投入,绝对是本色演出。不一会儿,就有人过来了,是个小喽罗,他窗过门处小口往里看。 嗯?怎么少掉一个?! 小喽罗打开门冲了进去。卫绛就在门后,趁他没缓神之前,她举起铁链砸向他后脑勺。小喽罗猝不及防,一下子晕倒在地。 卫绛迅速地把他拖到里头,三下五除二扒去他的衣裳,与自个儿身上的互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卫绛心里明白,不可能逃出这艘船,她只有想法子找到火令,放到空中,好让爹爹他们知道这艘船的位置。 不过这样做也是九死一生,万一把魁虎惹毛了,当场杀了她俩,也并非不可能。 卫绛思量半日,想出个主意。“这样吧,我先出去打探,你就和这喽罗呆着,反正他穿我的衣裳,从外边看,也看不出名堂。” 卫珍儿听到卫绛要把她扔下,当然不答应。 “不行!要走一起走,万一你自己逃了,把我扔在这儿,叫我怎么办?” 卫绛反呛她一句:“你以为我是你?” 卫珍儿噤声,或许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也就不多话了,只拉上卫绛的手,再三强调:“要走一起走。” 卫绛深吐口气,无奈地点点头,然后拾起那人的钥匙和匕首,再拉上卫珍儿,从这船舱里出去了。 卫绛与卫珍儿如履薄冰。她俩到了廊道上,左右环视,发觉这里竟然没守卫。根据廊道长度,卫绛稍作推算,这艘船与普通乌漕船差不多大小,能藏身的地方不算多。 卫绛想上甲板,她小心翼翼贴墙而过,刚上梯就见有人把守。她一吓,赶忙低头退回原处。 “怎么了?”卫珍儿焦急问道。 卫绛伸手指指上边:“那里有人。” “那我们岂不是逃不出去了?” 卫珍儿哭丧起脸来,卫绛只能与她退回去另作打算。 途经一船舱,忽然见里面黑压压的一片,卫绛不由驻步往里看去,就见几十个姑娘被关在这船舱里,好似待宰羔羊。 她们定是被魁虎拐来的女子,也是要被卖到星罗去的。 卫绛想出了一个主意,她二话不说掏出钥匙打开这扇门,朝里边的姑娘招起手。 “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快点出来呀。” 姑娘们不动,个个脸上露出惊恐之色,戒备地打量起卫绛。 卫绛又向她们招手:“快点出来,快点走。”姑娘还是不敢动,过了会儿,终于有几个稍微胆大地站起身,走到门边探头看。果然走廊上没有人看守。 有一个连忙跑了,之后又有两个……姑娘们见到希望,纷纷站起身来,接二连三地跑出来。 死寂的廊道顿时热闹了,卫绛忙拉住卫珍儿挤在她们中间,沿着楼梯冲上甲板。 把手在舱口的喽罗始料不及,正当他想鸣锣,卫绛便揪起他的衣襟将他推入船舱里,再关上舱门,插上门栓。 姑娘们兴高采烈,以为自己有了条活路,然而她们一上甲板,个个都惊呆了。 此时,天已经黑了,这艘船孤零零地飘在海上,就像好落入浓墨之中,天地一色,举目无尽头。她们无处可逃,绝望地哭嚎起来。 不一会儿,她们的哭声就把魁虎引来了。 魁虎所有家当都在这条船上,这三十五个姑娘就是用来翻本的货,看到自己的货物像鸡崽子似地跑了出来,魁虎不由大怒。 “看守呢?!看守在哪儿!快,快去把她们抓回去!” 魁虎对胖子下令,说罢,他自己拎上木棍,欲把这群抓小鸡崽子抓回笼子里。 就是趁这么个时候,卫绛声东击西,潜入魁虎船室中,找到一根火令。 火令是船在迷航时必备之物,卫绛得此之后,按捺不住兴奋,忙不迭地用火折子点上。 “嘭!”地一声,火令窜飞上天,拖出一条刺目的红,也照亮漆黑无光的大海。 “大家快看!快看!” 卫二郎见到天上红光,兴奋地大叫起来。他们终于找到卫绛和卫珍儿的踪迹了!果然与墨华料想的一样,魁虎的船在凤凰湾附近,但海这么大,找一艘有意躲藏的船,岂会那么容易。 好在,蓦然腾起的红光指引了他们方向。苍狼蛛立马转舵,命水手升帆。其余三条船也看到了这红光,连忙调头,齐齐往那里驶去。 这回,魁虎彻底完了。他见到这刺目的红光发了狂,胡乱挥舞起木棍,空打一番。 “卫家那两个呢,她们去哪儿了!!” 魁虎揪来个喽罗问,喽罗答不上来,魁虎就一棍砸在他脑门上,打得他满头血淋淋。 “人呢!死出来!他妈的,全都给我死出来!” 魁虎一边大吼一边漫目无地过搜寻。卫绛和卫珍儿就躲在桅杆后,屏气敛神,不敢动。 逃出来的姑娘们作鸟兽散,不幸被魁虎抓到的那几个,都被他几棍子打晕,然后扔在甲板上。 卫珍儿吓哭了,她见魁虎离她俩越来越近,软了双腿蹲坐在地。早知如此,她情愿呆在船室里,也好过出来送死。 “好了,别哭了!”卫绛低吼。“等会儿我去把他引开,你从后不边绕到他身后,用匕首杀了他!” “杀人……我……我不敢呀!” “那你去把他引开,我来动手!” “不!不!还是你去吧,人我来杀,我杀!”说着,卫珍儿急不可耐地抢过卫绛手中匕首,紧紧抱在怀里。 卫绛知道她靠不住,但眼下总不能坐以等毙,卫绛从袖子里掏出六寸钉紧握在手,而后深吸口气跑出桅杆。 魁虎两眼如鹰瞳,一下子就看到卫绛。他发出惊天怒吼,像头饿狼狠狠地朝卫绛扑去。 卫绛微身一闪,逃过一劫,而后往船首跑去。魁虎紧追不舍,就像老鹰抓小鸡,把卫绛逼进死角。 卫绛见自己无路可逃,干脆就不跑了。她喘着粗气,朝魁虎露出一丝鄙夷的笑。 “我本以为你对周姨娘情深意重,为了她才破罐破摔,果然我是高估你了。你只不过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生意做不过我爹,就开始出下三滥的主意。不要脸,我呸!” 魁虎听后冷冷哼笑:“你这黄毛丫头,真以为自己什么都懂?死到临头,嘴还这么会说呀。” “反正都要死了,多说几句又何妨。” 卫绛面上镇定,心里却直打鼓。如此好的机会,卫珍儿不知在哪儿,与她商量好的计划,全都进阴沟了! “对啊,反正你都要死了,我就告诉你一件事。你爹一直在和倭子们做见不得人的买卖,他不比我干净。” 卫绛一听,心里咯噔,她看向魁虎,就觉得他长了一张不能信的脸。 “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你以为随便一句话,我就能相信你?” 魁虎咧开嘴,脸上的蜈蚣疤又开始得意扭动。“你爹他卖主求荣!他与倭子勾结,通敌叛国!通敌叛国明白吗?株九族的大罪!要完蛋的是你爹,不是我……哎呀!” 魁虎蓦地发出一声惨叫,卫绛从震惊中缓过神,就见卫珍儿以匕首捅在他的……肩膀上。 卫珍儿吓得魂魄不齐,她见魁虎转身,更是抖得厉害。卫珍儿不由看向卫绛,眼神复杂且犹豫。魁虎一动,她连连后退,最终顾及不上自己的妹妹,逃之夭夭。 卫珍儿这不痛不痒的一刺,不但没伤到魁虎一成,反而激起他的兽性。 “你在耍我?” 魁虎勃然大怒,一把抽出腰间佩刀,对准卫绛劈头砍去。千钧一发之际,一根烟杆儿横插至卫绛与魁虎之前,挡住了这寒光熠熠的利刃。 第54章 别盗我的文 魁虎虎口一阵酸麻,冷铁刀差点脱手,紧接着又一掌击在他胸口,迅速快如电闪。他不由后退三步,铁刀摔落在地。 来人出手太快,卫绛没看清,待一抹玄色落到她跟前,方才惊觉是他。 心石落地,卫绛不怕了,她情不自禁伸手抓住墨华的后腰封,轻声叹道:“你来得真是时候。” 墨华悄悄握上后腰上的小手,再用力收紧。他的手微颤,指尖冰冷,慌乱紧张隐于其中。 “你没事吧?” 墨华侧首问道,爱笑的眉眼从未有过的严肃。 “没事,我没事。” 卫绛回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一切安好。墨华长吁口气,如释重负,他也不顾别人在场,先将她搂过来狠亲上几口,方才罢休。 魁虎尴尬,自觉墨华没把他放眼里,他忙捡起落刀,举起刀偷袭,却被墨华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得人仰马翻。 “魁虎,我看你是活到头了,连我的人都敢动。” 墨华语气淡淡,不显喜怒哀乐。他手腕一转,把烟杆儿旋出一朵花,悠哉游哉的。 那一脚真是替卫绛出了口恶气,她不由拍手叫好,臭骂魁虎这贼心眼的。 “死不要脸的才会拿女人开刀,你本事就和他单挑呀!” 卫绛这招真阴险,直接拿墨华去顶杠,话尾不忘给他个媚笑,悄声道:“他打不过你,我知道。” 墨华剑眉轻挑,利落地将烟杆儿插回腰封,就如宝剑回鞘。 “来,打。” 墨华摆出起势,赤手空拳对上魁虎的冷铁刀。 秋后的蚂蚱活不长了。 魁虎自知不是墨华的对手,却要放手一搏。他大喝一声,举刀横砍竖劈,招与招之间乱得无章法。 墨华以守为攻,见其有破绽,便狠击一掌,打中他要害。 魁虎连连后退,嗓子一甜,吐出口血。 几招过后,墨华不由调侃:“以你这功夫还想称霸无极海?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哪天我做上皇帝了,你就差不多可以做到郑老爷子下手。” 魁虎本已狼狈不堪,听到他这不冷不热的嘲讽,气得血脉倒涌。 明枪不行,就来暗箭。他悄悄地从兜里抓上一把石灰,猛地往墨华面门掷去。 墨华心里有所准备,但还是慢去半拍。他抬手遮挡时,给了魁虎可趁之机。 魁虎见墨华躲闪,两眼都放光,迫不及待地高举铁刀,直往他头上劈。 卫绛见势不妙,从袖中拿出那根六寸钉,然后把全身力气都使在这钉子上,狠狠地扎入魁虎腰窝。 “咣”的一声,魁虎手中的冷铁刀落在地上,魁梧的身子就像被抽去筋的虾,蜷弯起来。 墨华挥去石灰睁开眼,对准这这卑鄙之徒就是一拳。这一拳恰巧打在魁虎太阳穴上,打得他口喷鲜血,人一歪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卫绛直愣愣地看着魁虎,然后又拿脚踢了他两下,他没反应,像是死了。 噩梦结束了。不知怎么的,泪珠儿不听使唤地夺出眼眶,停也停不住。卫绛转过身,情不自禁地抱上墨华,埋首于他胸口呜咽起来。 死时才知命可贵。有那么一瞬间,卫绛真以为没活路了,看见寒刀落下,她脑子里唯一所想的竟然是他,而他也真的来了,犹如天神护在她面前。 这时候,卫绛知道自己完了,兜兜转转,她喜欢上了被自己痛恨唾弃千百遍的人。 卫绛陷在他的怀里拔不出来。墨华两手抱紧怀中人儿,希望就这么守着一生一世,直到海枯石烂。 情丝终成茧,他们再也离不开、脱不了了。 你浓我浓之时,卫绛与墨华忘记了还有一个人在这条船上,那就是卫珍儿。卫珍儿行凶失败,怕得逃之夭夭,当她鼓起勇气再回头时,墨华已经来了。 英雄救美,千古佳话。卫珍儿忍不住躲在桅杆后窥探,看他如何孔武有力,看他如何对付魁虎。 卫珍儿以前不知墨华的身手,刚才见他行云流水般的招势,以及临危不乱的气度,顿时横生仰慕之心。 曾几何时,这个男人是属于她的,他们在海上共处半月余,郎情妾意,怎料一回到云海洲,他竟然向她妹妹提亲。 眼真是瞎了!卫珍儿至今都不服气,偏偏这一口气在心里憋得久了,慢慢酿出嫉恨。 在无极海上,墨华是她唯一看得中的,他不要她,她还能选谁? 卫珍儿心里泛起酸涩,她打算就这般黯然离去,然而眼角一飞,却看见地上的魁虎动了。 哎呀!小心!卫珍儿暗叫,正想要冲过去,可见到魁虎把手伸向卫绛,她竟然迟疑了。 卫珍儿目不转睛,盯着卫绛,整个人被恶念驱使,耳边有人在对她说:“只要这个妹妹不在,就没人能和你抢了……” 是啊。卫绛小从就与她抢东西,整天扮猪吃老虎。娘稍微对自个儿好些,卫绛就拼命咳嗽,好引起娘的注意。还有两个哥哥都向着她,偷偷摸摸给她好东西。如今,她还把墨华抢走了,让她这云海洲第一美人丢尽脸面。 卫珍儿心想:只要这个妹妹不在,就没人能和她抢了…… 她缩回脚,一点一点往里面躲。魁虎也正在悄悄爬起身,张开双臂准备钳上卫绛。 刹那间,卫珍儿突然良心发现,自觉不能这样忘恩负义,再怎么说她们都是姐妹呀! “妹妹,小心!” 卫珍儿冷不丁地叫出声,可是魁虎的贼手已经抓住卫绛,就像毒蛇尖牙猛地刺入猎物。 卫绛被魁虎夺走了,墨华胸口的暖意瞬间无踪,他伸出手,结果只抓住一片衣角。 魁虎得意且狂妄,他双臂如铁钳,紧紧地卡住卫绛身子。 “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话音刚落,魁虎就抱着卫绛纵身一跃,跳进漆黑冰冷的深海里。 亡命之徒,穷凶极恶。墨华连忙追上去,不管底是万丈悬崖,还是刀山火海,他义无反顾纵身跳下。 “墨大哥!妹妹!”卫珍儿惨叫,冲到船沿探身看去,只见底下有两朵水花,水花之中暗影浮动。 卫绛就在这水花里,被冰冷的海水淹没。她本能地挣扎起来,却被一只手狠狠地按住。海水趁机涌入她口鼻,撕扯起她的心肺,她喘不上气,快要死了。 “嘭!”的一记闷声,从水中传来。卫绛两眼空白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更不知发生何事。她只觉得海水激荡,犹如风卷大浪,拉扯起她娇小的身躯。 气息被海水逼尽,卫绛意识渐渐模糊,她瘫软身子往下沉,蓦地有一双手抄上她的胳脯,用力将她往上拉。 终于,卫绛吸到一口气,混沌的脑袋顿时清醒。她睁开眼就看见墨华,极为紧张地抱着她,带她往船边游。 卫绛心有余悸,不停环视四顾。 “魁虎……魁虎呢?” 生要死人,死要见尸。看不见魁虎,卫绛不放心。墨华没回答,只是拼命将她往船边送,好让她搭住船身,不轻易沉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卫绛手触船时,海中突然跃起一串水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墨华。 墨华不见了,像是被这水花给吃了。卫绛看到魁虎冒了下头,然后迅速地沉到海里。水浪飞溅,似有两条海龙正搏斗,卫绛见水浪离得越来越远,不安就越来越重。 吃海饭的人水性好,但经不住这样折腾。魁虎不要命了,临死之前就想带一个下去,他绝对不会放过墨华。 卫绛急了,就算墨华要死,也得死在她手里,不能给魁虎陪葬。她深吸口气朝水花游去,昏暗之中,分不清谁是谁,她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墨一白。 卫绛朝白影扑过去,像条八爪章鱼,手脚全都拴在他身上。她摸到他的眼,就用手指去抠。 惨叫蓦然响起,被她骑着的那人发疯似地扭动挣扎,伸手抓住她的衣裳,硬是把她拉开。 海水咸腥,一触伤口痛得要命。魁虎被卫绛抓得半瞎,手捂双眼惨叫连连,这一时候,墨华趁机以烟杆刺入他的咽喉,一击毙命。 魁虎彻底死了,手脚不再动弹。“卟”地一下,他沉了下去,那双粗壮的手慢慢消失在卫绛的眼里。 死里逃生,卫绛深吐一口气,拍拍心口,谢天谢地谢祖宗,然而蓦然回首,竟然不见了墨华。卫绛顿时背脊发寒,狂乱了阵脚,忙不迭地环首四顾。 “墨华!你在哪儿?!墨华!” 卫绛不知她声音里已有了哭腔,举目望去,仇人没了,她不但不高兴,反而急火攻心,不知所措。 卫绛不管了,她一头栽进无光的海里胡乱摸索,潜下几次都没找到墨华,阴魂不散的他就这般消失了。 第55章 别盗我的文 夜海宽广,无边无际。它犹如一面镜,倒映着如墨天色。落在这镜中的人命不由自己。 卫绛倔强,偏偏不信,她一次又一次潜入海里,在黑暗冰冷中摸索。 念起往昔恩恩怨怨,卫绛不由生恨,咬牙暗骂墨华这个贼心肠,就应该让他去死,然而找不到他,她又不争气地哭了起来,泪水融入海里,苦咸难分。 忽然,黑暗中起了道光,不亮,但足以燃起希望。趁这光未散,卫绛深吸口气一头栽到水里往下潜,终于看到个模糊的黑影,正缓慢地往下沉。 墨华意识朦胧。魁虎在临死之前,竟然偷偷以金蚕丝所制的腰带系住他的脚踝。魁虎一死重如沉铅,一路拖着他往下沉。 漆黑的海犹如深渊,落入便是万劫不复,但这一世他还没活够。 墨华惜命,他弯腰去解脚踝上的死扣结,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解开了。他不知道自己沉得多深,只觉得这海水像铁拳将他攥紧,挤压起他的五脏六腑。 墨华甩开手脚拼命往上游,但无光的海看不见尽头。他游了不知有多久,还没浮出海面,肺中的气渐渐耗尽,挣扎几下之后手脚就开始不听使唤。 墨华绝望,仰面往下沉去,双臂微屈着。蓦地,有一道微光闪过,落在他半睁着的眸子里。墨华朦胧地见到一个影,犹如人鱼朝他游来。 她长得真好看。肤白如雪,青丝如墨,那双眼绚烂如桃花,颦笑之间百媚千娇,和他未过门的妻一个模样。 想到她,墨华手脚动了下,明明不甘心却再也使不出力气。他只得任凭大海收走这副肉身,并求来世还能再见她…… 墨华万念俱灰,魂魄渐渐离体,然而那条人鱼竟然游到他的臂弯中,以嘴贴上他的唇,将一口新鲜气息渡入他的口中。 墨华三魂六魄归回一半,稍稍恢复意识,他只觉得有双手正托着他,缓慢地把他带出无底深海。 “他们在这儿!我看见了!” 有叶小船驶来,船头悬挂一盏灯。刚才就是这盏灯点亮了方寸之地,使得卫绛找到了墨华。 卫绛将墨华托出水面,朝小舟大喊:“来人!快来人呀!” 船上人儿听见了,拼命划着浆,不消半会儿就驶到他俩面前,伸出几双手将他们拉上去。 墨华昏迷不醒。上了小船,卫绛忙不迭地撕开他的衣裳,按压起他的胸口,再用嘴往他口中送气。 墨华直挺挺地躺着,口鼻淌水。卫绛按压半晌,也没见他呼吸。 “不行,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卫绛乱了阵脚,身子发颤,头皮发麻。她不停地按压、送气;按压、送气,而他依旧没反应,湿漉漉的脸白得吓人。 “你不能死!这辈子我和你还没个了结,你怎么能死?!” 卫绛害怕,忍不住哭了,泪珠儿就似断了线的珍珠落上他的胸口。她咬紧牙关,施了全身力气按压他的心肺,然而墨华的气息渐渐消失了,身子也冰冷起来。 卫绛束手无策,眼见救不活他,她变得六神无主,撒气似地朝他胸口乱捶乱打。 “王八蛋!你这王八蛋!醒醒,快醒醒!” 卫绛叫骂,用光最后一丝力气后,整个人突然瘫倒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别死!求你死!我喜欢你,喜欢你呀……” 船上人见卫绛如此伤心都不禁动容。他们想劝她,但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愣愣地继续看着。 卫绛哭得天昏地暗、凄惨绝望,脑子里只剩他的好,不见他的坏。她后悔没来得及告诉他心意,此时再说都已经来不及了。 卫绛舍不得松开他,趴在他的胸口不停地说“我喜欢你。”当她道了一百遍,身下的人儿忽然动了,“噗哧”一声,像是在笑。 卫绛心里咯噔,立马收起哭,屏气凝神。墨华的胸膛有了起伏,微微颤得厉害,再朝他的脸上看去,那抹薄唇正往上扬,扬到尽头便咧开嘴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墨华蜷身大笑,奸计得逞般地得意。卫绛顿时察觉到自己被他耍弄了,一下子羞恼起来,她一边垂泪一边往死里打他,又是哭又是笑。 “混蛋!大混蛋!我怎么会遇上你这种人,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我!!” 骂得不解恨,卫绛又指使船上人儿:“把他扔到海里去!” 小夫妻俩吵架,旁人不好插手,他们就当没听见,东张西望假装看风景。 卫绛羞得满脸通红,她推起墨华,愠怒道:“你给我自个儿跳下去!快跳!” 墨华哪还有力气动,他将打他的小手裹入怀,顺势拉过她,且笑着道:“你终于肯说喜欢我了,我不装死,怕这辈子也听不到。” 这两人没羞没臊,让船上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为把这两人甩开,他们连忙划浆向船队靠拢,且大声道:“找到了,咱们找到二姑娘和墨少了!” 喜讯一出,众人纷纷回首。急煞心的卫千总见到卫绛大喜过望,他一把夺过船夫手中桨,使劲力气朝卫绛的船儿划去。 “阿绛,你没事吧,阿绛!” 爹爹唤儿声嘈嘈,平时威严瞬间无踪。卫绛一见爹爹急得脸都老了,鼻子就发酸。她跳到卫千总的船上,急不可待地扑到他怀里,轻泣道:“没事……爹爹,我没事……” 惊心魂魄的一日,被她寥寥一句抹去。 卫千总见女儿毫发无伤,心中大石终于落地,眼眶也不由湿润。无意间抬首,他看到墨华浑身湿透,伤痕累累,已然明了,眼带感激向他颔首。 卫家两千金终于找到了,魁虎也死了,接着就是秋后算账的时候。 魁虎十几个手下被五花大绑,排成一列扔在甲板上。卫千总一顺溜看过去,怒火中烧,他心想就这几个杂碎,竟然敢动卫家的人。 卫千总大手一挥,道:“将这些人放血,统统扔下海!” 小喽罗们听后个个面如土色,又是磕头又是求饶,妄想得到一条活路。 卫大郎得父命,毫不犹豫地抓起个喽罗,折去他手脚,再在他腹处捅一刀,而后扔进海里。 这便是海上的规矩,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重刑。 折断手脚目的是不让受刑者游走,捅上一刀放血,则为了引来鲸鲨争食。 平日斯斯文文的卫大郎对于这伙人的求饶眼都不眨,接二连三将他们扔到海里。卫二郎也趁此机会撒恶气,随便抓上个人,一顿胖揍,再将他扔入海里。 没过多久,就听见阵阵惨叫。眺目看去,海中翻起红浪,浪中有鱼鳍穿梭,不止一条。 人都扔得差不多了,还剩下一个胖子。他肉多,折骨不容易,所以卫大郎将他放在最后。正当要动刑,卫绛蓦然从旁边窜出来,大叫一声:“且慢!” 卫大郎停手,疑惑地看着卫绛。卫绛上前以匕首利落地割去胖子身上的麻绳,道:“你走吧,我说话算话。” 这胖子也算是个老实人,见自己死里逃生,他也没急着抱大腿,只一个劲地向众人道谢。 卫大郎不明白,问起卫绛缘由。卫绛便将之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说这胖子救了她。 卫大郎念这救恩之命,忙对胖子揖礼道谢,并答应回云海洲后给胖子一笔银两,好让他回家过清静日子。 一场劫难就此收尾。卫千总收下魁虎这条船,载着被魁虎拐来的三十几个姑娘回云海洲。 卫绛累坏了,一坐到地上就闭起眼,不知不觉睡着了。待她睁眼时候,船已经到了云海洲。一下船埠,就见到李氏拔长脖子以帕抹泪,声声唤道:“珍儿、阿绛!” 母女重逢,自是一番欣喜。李氏把两心肝宝贝搂在怀里,都舍不得松手。待叙完话之后,她赶忙让轿夫把卫珍儿、卫绛抬回卫府。 蓦然回首,卫绛没见墨华,她着急起来,忙拉着卫二郎问:“墨华呢?他去哪儿?” “他去常师爷哪儿了。怎么你不知道他为救你,断了根肋骨?” 卫绛真不知道。她顿时想起自己朝他胸口的那阵乱捶,莫非这肋骨是她打断的?想想也觉得不可能,她怎有这么大的力气?! 不容卫绛多想,她就被卫二郎塞入轿里,在众人簇拥保护之下回了家。 今年这大年初一算是白过了,好在大年初二家人都安好。经过一番休整,晚上卫绛又能吃上一顿香喷喷团圆饭。众人举杯敬酒,相谈甚欢,把昨日不幸事全都抛在脑后。 可惜,宴上少了墨华,常师爷说他不能乱动,要躺在榻上静养,所以这团圆饭也就吃不成了。 卫绛把这话听进去了,待宴散之后,她就装作无所事事,往卫二郎的院子里去。墨华如今正住在里边,由他兄弟海带照顾。 卫绛惦记他的伤势,特意熬了鱼骨粥,没想刚入月牙门洞,就见卫珍儿从墨华房里出来,手里也拎着缕花红漆食篮。 第56章 别盗我的文 见到卫珍儿的刹那,卫绛万分惊讶。在此之前卫珍儿可矜持得要命,别说给男人捎吃食,哪怕同桌共饮她都再三思量。如今怎么肯屈尊? 卫绛有丝不好的念头,待她缓过神,卫珍儿已走得不见踪影。 卫绛暂且将她摆边上,提着食篮去敲墨华房门。没过多久门开了,卫绛眼角暗探,房里只有墨华一人。 “怎么是你?”墨华语气里稍带惊讶。 卫绛抬眸,见他不露声色,然后又想到刚才匆匆离去的卫珍儿,心里就不痛快了。 “为什么不能是我?”说罢,卫绛拿肩把门撞开,然后将食篮重重地搁在桌上。低头看去,这桌上还摆一碗白瓷羹盅,摸一下,这羹盅尚且温热。卫绛忍不住掀开盅盖,里边是熬得浓稠的海鲜粥,粥里有剥净的虾、小截海参、几粒枸杞,色香味俱佳。 卫绛想起自己熬的鱼骨粥,稀稀拉拉像水泡饭,东西也摆得没它多。不知怎的,她生气了,酸不溜叽地说道:“知道有人来看你,我就不凑这热闹了。” 话音刚落,她拎起食篮作势要走。 墨华赶忙把门关上,以身子堵着,而后弯起眉眼,笑着说:“别呀,你来得正好,我正饿着呢。” 他边说边夺走卫绛手里的食篮,打开之后小心翼翼把粥碗端出来。卫绛讲究实在,虽说她烧得鱼骨粥比不上卫珍儿精致,但是胜在量大,满满的一盆怕有两三斤了。 墨华见到这么大的碗不由微愣,而后又高兴地笑了起来,拉过圆凳坐下,再捧起大碗喝粥。 “哎!小心烫!” 卫绛说晚了,“烫”字还没出口,墨华已把粥灌到嘴里,烫得他眼泪直流,张口伸舌不停吸气。 卫绛忙倒上凉茶递上去,墨华便把舌头浸在茶里,哀怨地瞥她一眼。 “深……唱……” 深唱?什么意思?卫绛把这两字细细琢磨了番,这才明白他说的是“真烫。” “怪我?”卫绛好声没好气,翻他个白眼,而后从食篮里拿出一副碗勺,勺上碗粥细心吹凉,再送到他手上。 经过这番折腾,卫绛气消了,见墨华一口气连喝五碗粥,更是心花怒放。不过她神色自若,不露半点心绪,待他把碗放下,才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好喝吗?” “好喝。” 舌头被烫了下,墨华说话有点不利索,音听来奇怪。卫绛终于忍不住笑了,笑靥明媚,略带妖娆。 墨华见了不由伸出手,温暖的掌轻轻搭在她手背上,含情脉脉。 一不小心,卫绛落入他深邃的眼眸里。他的眼像深海,情波在里荡漾,她的魂魄随之起伏,心怦怦地乱跳。 卫绛紧张得不自在,情不自禁缩回手,她不知接下来做什么好,无意中看到另一只白瓷盅,便问:“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这是她一进来就想问的话,却被他东搅西搅给搅和没了。 墨华很老实,直言不讳说:“你姐姐来过,不过没呆多久就走了。留下这碗粥,我没碰。” 最后半句他说得坚定,似乎是想和卫珍儿撇清关系。 卫绛吃醋,又问:“她来做什么?干嘛送粥给你?” “她是来谢救命之恩,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卫绛听后蹙起眉。墨华救的人是她,又不是卫珍儿,她何需多此一举,来答谢他的救命之恩? 对于这个姐姐,卫绛已无多少好感,不过卫珍儿经历这番劫数后倒是变了性子。回家途中,她一直在谢她,还对以前所作所为深感愧疚,希望卫绛能原谅她这个做姐姐的。 当时,卫绛点头答应了,不过心里还是有个结。这坏了的东西再怎么修,也修不成原来的样子,她们姐妹情谊便是如此。 “我说你呀,独身在此,怎么能让姑娘随便进来?也不怕人家说三道四吗?” 卫绛骂不着卫珍儿,只好先数落起墨华。墨华皱眉,哭笑不得。他怕卫绛误会,故意不告诉她原委,她骂,他也只好点头说是。 卫绛见他说话有劲,人也精神,不由怀疑起他的伤势,两只眼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又一圈。 “对了,我听二哥说你骨头断了,是哪根骨头,让我瞧瞧。” 墨华一听,眼珠子迅速地滴溜一转,然后解开上衫,露出里面条条绷带。 “这里。” 墨华在左肋处划了个圈。卫绛闻到清凉的药味,方才打消顾虑,待他又温柔起来。 “这些日子你就好好歇息,我会来看你的,当然只有我能来看你,明白吗?” 她已开始占山为王,墨华也心甘情愿被她占,笑眯眯地点头如捣蒜。 “小的明白了。” “明白就好。”卫绛满意点头,而后起身收拾碗勺。至于卫珍儿留下的海鲜粥,她就当泔水倒了。 墨华见她像是要走,不由伸手拉住她,问:“怎么,你就呆这么一会儿就要走?” “呆得够长了,再说回来都没好好歇息。你又受着伤,我还是早点走吧。” 说罢,卫绛拎起食篮要走。墨华趁她转身时,一把揽她入怀,低头在她耳边轻喃:“别走。” 他语气暧昧,惹得卫绛脸红心跳。夜深人静,又是孤男寡女,情火正在蠢蠢欲动。 “不行,我明早得早起,我要回去睡了。” 卫绛把他推开,手却是不情不愿,软绵无力。 “再呆一会儿。” 墨华又把她拉回来,耳鬓厮磨,贴得近缠得紧。 卫绛不依,脱了他的手,娇嗔道:“你这人怎么死皮赖脸的。” “死皮赖脸你也喜欢不是?” 墨华的眸子弯成两道月牙儿,话落,便淘气地在她蜜桃似的脸颊上亲了口。 卫绛脸一下子通红,她故作愠怒,回他:“我什么时候说喜欢?” “我听见你说了。” “你做梦呢。” “没做梦。我听见你说了。” “哎呀,我不要理你,你这死无赖。” “无赖就无赖,我承认……我听见你说了。” “……” 卫绛拗不过他,弃甲投降,但是她又不甘心地嘟起嘴,咕哝了句:“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不记得?我会让你想起来的。”说罢,墨华将她打横抱起放到榻上。 卫绛懵了,一下子慌了神。她想逃,墨华已放下青纱帐,硬是把她关在里头,那双狡黠的眼分明在说:“你以为你出得去吗?” 卫绛就像只傻乎乎的兔子,掉进狼穴里。她羞恼且不甘,出拳打在他身上。这一拳正好靠近左肋,他不痛不痒,甚至连眉头都不皱。 “嗯?你不是受伤了吗?” 卫绛心生疑惑,以食指戳上他的“伤”肋。他干脆脱去上衫,再拆开绷布,好让她看个仔细。结实的胸膛上无伤痕,平坦的小腹有两块瘀青,至于肋骨……明明就是好的! “好呀,你这骗子又骗人!” 卫绛怒了。“我费心熬粥给你喝,你竟然是装得,害得我白担心!骗子!臭骗子!” 卫绛小拳如雨点,接二连三落在他胸膛上。 墨华蹙起眉,像是很委屈,他抓起她的手,按上自己心口,轻声道:“我是伤了,伤在这儿,也只有你来治。” 卫绛本是生气,她的手一触上他的胸膛,怒意莫明消失了。 怦咚怦咚……卫绛感觉到他心在跳动,火热得烫手,她的脸也跟着烫了起来。 墨华朝她眨起眼,趁她不注意时顺势将她扑倒,而后俯身在她耳边说:“不骗,你怎么会来呢?” 说着,他两手撑在她脸的左右两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眼邪中带魅,燃起的情/欲显而易见。 卫绛仰躺在榻上,瞪圆大眼紧张地打量他,她从他脸一直扫到他的腰,而后再往下……哦,他已急不可耐了。 “我想再听你说‘我喜欢你’——在我清醒的时候。”墨华轻声而道。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但是卫绛却为难地直皱眉。 “嗯?不肯说?不肯说我就亲你了。”说着,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单纯的一吻无恶意,他只是再想听她说一遍“我喜欢你”罢了。 卫绛抿起嘴,还是不肯说。她很矛盾,心绪乱如麻,怕说了这个字,将来她便无路可退。 “还是不说?” 墨华剑眉微挑,伸手轻抚上她的脸颊,拇指有意无意地打着圈儿,最后落在她的唇珠间。 墨华深情而视,低头又亲吻了她一下。这次他吻在她的鼻尖,弄得她有点痒。 “说不说?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想。” 墨华呼吸炽热,似海浪,暧昧地轻拍在她的耳边。 这“酷刑”逼得卫绛快要发疯,身子不由自主对他起了反应。在他第三个吻快要落下之前,她忍不住先他一步,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而后用力地吻上他的唇。 答案已明了。她喜欢他,这情根种在前世,今生结出了果。不管是尔娘还是卫绛,其实都早已动了情。 一个深吻无比缠绵,半寸软香在口中旋绕,将那欲、火煽起。卫绛尝过他的好,知道情、爱美妙。经不住,躲不了,急急地褪去衣裳,与他行云布雨。 墨华饿急了,早已两眼发花。他等了她足足一年多,都快憋出病。 他拥上这柔嫩的娇躯,醉于软香脂玉间。情到浓时,他欲挺身攻城。忽然,卫绛像是受了惊吓,连忙把他推开,拉过丝被将自己裹好。 “不行……不能这样,这次不能这样……” 她脸颊蒙着羞红,气息紊乱,看着他死死把住最后一丝分寸。这一世她不想这般草草了结,她想把它留在最好的时候——上一世从没有过的时候。 “等到洞房花烛夜,再来。” 墨华一听,无奈苦笑。低头看去,宝贝儿还翘得真高。他深吸口气,硬是把欲/火憋回去,脑袋磕在墙上,几乎要哭出来似地点起头。 “你说好,就好。” 话音刚落,门突然被踹开了。不知哪个莽撞汉冲进来,一把掀起青纱帘。 “墨兄,我有急事找……” 话说到一半,像被剪子剪了。卫绛蓦然抬头,就见卫二郎瞠目结舌,看着他俩。 第57章 别盗我的文 捉、奸在床,不由分说。卫二郎缓过神后火冒三丈,他想揪墨华的衣襟,然他没穿衣裳,身子光溜溜,他便气愤地抓上他肩膀,咬牙切齿道:“好呀!你这家伙,我妹妹还没长开呢,你就敢对她动手!看我不……” 话音未落,卫二郎就给了墨华一拳。 卫绛捂嘴惊呆了,这回轮到她瞠目结舌,见卫二郎还想出拳,她急忙拦上。 “二哥,别……我还没那个……还没……” 卫二郎哪听得进去。他这做哥哥的呀,虽说不太正经,但对于妹妹可是疼到心眼里。他一想这人敢在成亲前对小妹不规矩,心里就冒火,举起拳头要好好教训他。没想卫绛往中间一挡,他见拳头要砸在她身上,忙不迭地收力,一个不稳人就倒在榻上,与他俩滚到一块儿去了。 这回卫二郎甚是尴尬。墨华趁此机会将衣衫套在他脑袋上,递给卫绛一个“跑”的眼色。卫绛又羞又恼,她匆匆地穿起衣裳,趿着绣花鞋忙不迭地逃了。 卫绛一走,墨华就松开手,心甘情愿挨了卫二郎一顿胖揍。 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卫二郎也不声张,反正人也揍了,气也出了,墨华与卫绛算情投意合,早晚要成亲。 打过架后,卫二郎与墨华朋友照做,酒照喝。卫二郎拿来白煮蛋给墨华敷瘀青,一边喝酒一边鬼哭狼嚎,捶心肝。 “我家小妹从小身子不好,以后你敢负心,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你给我记牢了!” 说罢,他仰头灌下一杯酒,抹着眼泪细数儿时兄妹情谊。墨华一面听着一面拿着蛋在脸上滚,碰到伤处不由皱眉吸气。 他心思不在卫二郎的醉话上,只想着那软玉娇羞,想到深处,不由暗暗抱怨:“若成事被打也就罢了,他俩悬崖勒马,什么事都没干就被打得这么惨,真是够冤枉。” 卫二郎才不管他冤不冤枉,只觉得阿绛年纪小未长好,怎么经得住他驴大的货、牛似的劲头,再怎么着也得等阿绛及笄才是。 想来气愤,卫二郎又伸手打他两拳,不过卫二郎已醉,出手绵软无力,他含糊不轻嘟囔几句,便一头栽在案上睡着了。先前,他风风火火冲进来说有急事,到最后半个字都没提。 墨华怪郁闷的,不过想到卫绛,他也就不恼了,美滋滋地打算起明天与卫千总定婚期。 次日清早,墨华特意换上新袍,束起小冠,打扮得英姿飒爽去与卫千总。他与卫绛订亲有一年余,而且刚刚经历过劫难,卫千总理应一口答应,可墨华与他谈论此事时,他竟然十分犹豫。 卫千总两手负于身后,在房中来回踱步,偶尔叹息,偶尔凝神思忖。 墨华见此便直言道:“义父有何难处,不妨直说。” 卫千总驻步,面露难色,而后他坐回书案前又是一声长叹。 “华儿,不瞒你说。我是在为珍儿的婚事着急。阿绛与你订亲不假,可是珍儿尚未着落。虽然我们卫家算不上名门,但也是有点脸面、讲些规矩的。大女儿未出嫁,小女却先成亲,这实在不合适。” 卫千总有心向着卫珍儿,并不急于卫绛的婚事,一来她年纪还小,二来她与墨华订亲,这桩婚事跑不了,倒是卫珍儿更加棘手。 墨华明白卫千总的意思,也就不为难他。墨华心想已经憋了一年多,再憋一年也不算什么,可到夜深枕边无人,不免寂寥难熬。 卫绛也何尝不是如此?夜深,相思渐浓,她辗转反侧合不上眼,干脆起身点灯。 躺着想他、坐着想他、站着也想他,卫绛甩不掉想他的念头,干脆给自己找了点事做,从柜中拿出蓝册一一细数。 卫绛坐于案面翻阅两本蓝册。周姨娘死了、魁虎也死了……册上朱砂批注十几条,每条都在无形中改变了卫家的命数。当初卫绛把墨华的名字留在最后,此时翻到他,心里就腾起一种怪异。本是该恨的人,眼下却对他牵肠挂肚,缘分这东西真是说不上来。 前世恩怨前世了。墨爷以命抵债,算是还清了。卫绛心想:这一世墨华答应她会帮助卫家清理门户,称霸无极海,他的确也做到了。然而她心里始终有个结,她想知道上一世为何卫家会遭受横祸,是否此祸也与墨华的身世有关? 墨华曾说自己的娘亲和叔伯被人杀死了,他一直在找这杀人凶手。上一世,他对卫家袖手旁观,兴许就是以为卫千总害死他家人。而这一世,他说过自己冤枉人了,想必被冤枉的就是卫千总。 到底是谁在幕后兴风作浪?若不找到这祸根,只怕灭顶之灾依旧会重演。 蓦地,卫绛想起魁虎临死前说的话,他说她爹卖主求荣、通敌叛国。 上一世,官兵奉皇命血洗卫府,说了卫千总十条大罪,其中就有这卖主求荣、通敌叛国。 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卫绛死都不会信。她爹曾是军中千总,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好汉,他怎么可能与倭子勾结?! 卫绛咬牙愤愤,合起两本蓝册放回柜中,心想这魁虎死了都不让人安宁,简直十恶不赦。她灭了烛灯爬回榻上,为之后的事作起打算,然而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万籁俱寂。夜色似凝住般,暗得无半点光。 大年初三是老鼠娶亲的日子,卫府里都早早熄灯歇息,只有几个护院在园中巡视。 一阵急风拂过,蓦地又停住了。护院回眸提灯照,只见枝叶轻摇,怕是被风刮的。 护院未觉得异样,转回头继续往前走。掩于树间的黑衣人足尖轻点,利落地翻墙而过到了内院。 他熟门熟路摸到扇窗户,轻轻地将它打开,身形一矮便钻了进去。屋内无人,架上也是空空如也,他不由微怔,而后钻出窗户潜房顶,像条蛇伏蛰暗中。 过了片刻,“蛇”在屋脊砖瓦间游移,再顺廊柱悄悄地潜入另一间房。房中无光,伸手不见五指。黑衣人从怀里掏出颗夜明珠,借着这幽光在房中细照,而后走到榻边掀起垂纱帐。 卫绛在里面睡得正香,她上身只穿了条翠绿胸抹,藕似的手臂露在被外。青丝如墨泼于枕上,衬得她的小脸异常白嫩。 隽秀的眉眼,小巧的鼻,还有一张饱满得略嘟的樱桃嘴。她和记忆中一样,但仔细看又有些不一样。黑衣人摘下遮脸的面罩,露出一双忧郁却清澈的眼。 他回来了,而如今他是贤王三公子林采晏,不再是“平安”了。 光阴飞逝,转眼已过一年余。他所记得的卫绛一直是病殃殃的模样。眼下,拿夜明珠细照,他才看清昔日青梅已变了模样,越发的好看了。 林采晏不由自主伸出手,刚要触上她的腮颊,她突然转身面壁,以背相对。她睡姿不雅,怕热似地抬起脚搁到被上,雪白的后背一览无遗。 “阿绛。” 林采晏忍不住唤她的名。卫绛睡得很熟,没什么反应。于是,他伸手摸上她的肩,轻轻地摩挲打圈,而后低头闻起她身上的香气。 处子的香,很清淡。林采晏心里一阵欢喜,不由把手往下探去。忽然之间,脑中闪过林常鸿的交待,他停下手,呆愣着,矛盾且疑惑。 “阿绛,我想你了。”他边呢喃边低头在她肩上印下一吻。 朦胧之中,卫绛觉得肩头痒,不自觉地伸手去挠,蓦地,竟然摸到根手指。她吓得睡意全无,立马弹起身,往旁一看,屋内漆黑无光,只觉得有阵微风拂过。 这屋里有人!卫绛惊出冷汗,她摸到枕下匕首,再燃起案边烛灯。 屋子瞬间亮堂了,可未照到半个人影,窗虚掩着,像是没关紧。卫绛心怦怦跳得厉害,她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不由再次伸手摸上肩头。 肩上有点湿,兴许是汗。她再次探首往窗外看去,连只猫儿都没有。 大概是噩梦吧,毕竟魁虎的事过去没几日,心有余悸。卫绛一边想着一边关上窗户,而后爬回榻上,抱紧怀中匕首。没多久睡意袭来,她缓缓地闭上眼又睡着了。 林采晏像只黑蜘蛛,悄无声息盘踞于房顶。待卫绛熟睡后,他灵巧落地,绕过熟睡在小榻上的丫鬟,打开了卫绛的柜子。 柜中静静地躺着两本蓝册,很早之前,平安见到过。那时卫绛没说这上面是什么,只是匆忙地将它放到柜里锁好。眼下,林采晏翻了几张,一堆的鬼画符,中间还以朱砂笔做记号。 虽然看不懂这是什么,但林采晏觉得这两本册子相当重要,他卷起藏于衣中,悄悄地走回卫绛榻边轻抚下她的发。 “阿绛,你说过会选我,千万别忘了。再过段日子,我们就能重逢了。” 第58章 别盗我的文 卫家几个兄弟姐妹情谊深厚,一直为人津津乐道。特别是卫绛和卫珍儿,她俩小时候形影不离,卫绛时常追着姐姐,磨她一起玩耍。如今两人长大了,感情却不似从前。 卫绛情愿呆在遭贼的屋子里,也不肯搬去与卫珍儿同住。卫千总对此木讷,李氏倒嗅出点苗头。她问卫绛:“你是不是和珍儿吵架了?” 卫绛不愿详聊,淡淡地说了句:“哪有吵架,我喜欢一个人呆着,两人住多不方便。再说我晚上磨牙,怕扰了姐姐清梦,所以还是不要同住的好。” 听她这般说,李氏也不好多言,她觉得卫珍儿平时挺谦让的,不懂卫绛为何事与她不高兴。卫绛看出娘亲有疑虑,但她不想告诉她,卫珍儿所做的那些龌龊事,以免娘亲伤心。 既然说不动卫绛,李氏颇为无奈,她帮卫绛换了处院子,这院子紧挨着卫大郎的住处,若有风吹草动,卫大郎也能及时赶过来。 卫绛陆陆续续搬走衣物,忙了一下午。眼看屋子将要搬空,卫珍儿突然来了,她带来筐卫绛最爱吃的龙眼,还有一壶凉茶,步姿荏弱,似乎这手上的壶有千斤重。 卫绛见之,不由自主伸手接过她手中之物,轻放于桌上。 “姐姐,你怎么来了?” 卫绛语气很平常,听不出喜怒哀乐。卫珍儿中觎睨其脸色,见卫绛满头大汗,她连忙掏出帕子递过去。 “妹妹忙了一天,定是累了吧。这种事你交给下人去做好了,别累坏身子。” 卫绛给她一笑,伸手接过绣纹精美的丝绢,大大咧咧抹去额上密汗再还给她。卫珍儿拿过帕子折了又折,将沾过汗的一面包在里头,小心放回袖里。 “来,喝口凉茶。” 卫珍儿一面说一面倒上凉茶端到卫绛手里,而后又施以巧手,剥了三粒龙眼放在碗中给她尝。 “这是刚摘得,很新鲜。妹妹吃一个?” 晶莹的龙眼肉犹如大颗珍珠,饱满得似要裂开。卫绛拈起一颗将它吮入口里,再轻轻一咬,汁水瞬间迸出,甜如香蜜。 “好吃吗?” 卫珍儿睁大水灵灵的眸,期待卫绛点头。卫绛不失她所望,嚅嘴吐出一颗黑核后,说:“嗯,好甜。” 卫珍儿如释重负,细眉如卷叶舒展,又剥了几颗给她尝。 刹那间,她俩好似回到从前,姐姐还是那个好姐姐。卫绛这个做妹妹的心被甜汁浸透了,她不由靠在卫珍儿的肩上,回味起姐妹情谊。 卫珍儿问:“为何不到我那儿去住?我里面样样俱全,你也不用费功夫了。” “我晚上睡觉会磨牙,怕吵着你了。” “我晚上睡觉也会磨牙,正好能比谁磨得响。” 话落,卫珍儿捂嘴笑了,卫绛也跟着咯咯直笑,两人额头不小心磕在一块儿,异口同声“哎哟”轻叫。 姐妹相视一眼,“噗哧”一声又笑了起来,好似两株弯柳相扶相依。 卫珍儿伸出手揉起卫绛额头,问:“妹妹没事吧?疼不疼?” “没事,不疼。”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卫珍儿甚是关切,把卫绛当豆腐了,半点都碰不得。 自魁虎之事过后,她就一直如此,以对卫绛的好,来弥补之前所做的恶。 然而不知卫珍儿今天怎么了,说着说着她面露愧色,突然携起卫绛的手,低声而道:“我这做姐姐的没什么能耐,什么都干不好,反倒老是要让你帮忙。那次在船上,我实在是怕得慌,所以才说出那些难听的话,你若恨我,也是应该。” 卫珍儿颦眉,眼眸低垂,看来愧疚且后悔。 提及此事,卫绛便不高兴了。她记得卫珍儿为了活命对魁虎说出极难听的话,每个字都像尖刀刺在她心上。 什么叫不正经,什么叫勾引男人?若别人这样骂,她顶多打回去,但从亲姐姐嘴里说出来,她就像被千刀万剐,疼得连出手的力气也没了。 过去半年多,这依旧是卫绛心上的疤。卫珍儿似乎也看出个三四,急忙抓住她的手,诚心诚意赔不是。 “阿绛,姐姐真的知错了,我也是无心伤到你。” 卫绛不信“无心”之言,所有“无心”皆是“有心”,若卫珍儿不这么想,在危急时刻根本就不会说那种话。 “算了。”卫绛抽回手。“事已过去这么久,我们也别再提了。” 卫绛未能原谅她,她只是不想这么尴尬。 卫珍儿侧过脸,三分似委屈,七分像难过,而后她悄悄地抹去泪,装作无事般笑着道:“好,我不提了。” 卫珍儿顺着卫绛的心意,仿佛害怕失去这个小妹,所以格外地殷勤。 卫绛将这份殷勤收下了,她心想:若卫珍儿真有悔过之心,说不定日子久了也就会原谅她。 卫绛收拾好了,卫珍儿也走了,到门处她回望,眼中有话,欲语还休,不过最终她没把话说出来。 晚膳后,卫绛回到新院稍作整理,想到昨夜飞贼,她不禁心有余悸。虽说卫绛只会几招防身功夫,但她还是能分辨出武功高低。昨晚来的人定不是泛泛之辈,这府里也不知几个人能抵挡。 卫绛细想也觉得挺奇怪的,她房里又没值钱的东西可偷,为何偏偏会选上她?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如被人提筋,不由抖擞了下。 该不会……该不会……是他?! 不可能,不可能的! 卫绛想起当初一记冷剑刺入平安背心,他应该伤得极重,说不定已经死了,他怎么还会回来呢? 卫绛不敢深想,匆匆地把平安脑海中抹掉。冷不丁地,一阵敲门声响起。卫绛如惊弓之鸟,连忙拿起匕首朝门处问:“是谁?” “阿绛,是我,快开门。” “爹爹?!” 卫绛万分惊讶,平时晚膳过后爹爹都会去书房,而今天怎么会过来? 她狐疑半晌,小心翼翼上前把门打开了。卫千总就站在门外,面容威严肃然,门开之后,他低头轻咳几声,再迈步而入。 “这里可住得习惯?” 卫千总不是关心人的料,问起话来也像办公事,一板一眼。好在,卫绛早已习惯这么个爹,知道他难以表达情绪,故把这话当作关心。 “在哪儿都不是睡吗?习惯。” “嗯!爹爹已经加派人手,在院里巡视,另外苍狼蛛也在院外,以他的功夫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爹,你让铁脚大叔看门,你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卫绛有点哭笑不得,苍狼蛛如今是何等人物?竟然让他充当值守。 卫千总两手负于身后,正色道:“是他自己硬要守,我可没逼他。” 卫绛一听顿时心疼起苍狼蛛。平时他替卫家跑船已难得歇息,眼下还彻底替她守院,当初她只是给他几顿饱饭,几片砖瓦遮头,没想能得他如此忠心。卫绛便觉得这一世活得值。 寒暄过后,卫千总立在原地不动,看起来别扭得很,实在不像他平时的性子。卫绛有些奇怪,总觉得爹爹有话要说,于是她放下手里东西,直截了当,问:“爹爹是不是找我有事?” 卫绛说中了。话音刚落,卫千总便暗吁口气,而后颔首道:“没错,是有事要和你商量。” 嗯?能有什么事呢?卫绛猜测。这段日子可谓风平浪静,想来想去没有特别之处。 “爹爹有话不妨直言。” 卫绛说完,卫千总许久没开口,他浓眉皱得紧,似乎也在为难,斟酌半晌,方才低声说:“是关于你姐姐的婚事。” “姐姐?她的婚事与我有何干系。” 卫绛觉得莫明其妙,难不成卫珍儿嫁人还得经她应允,这种事爹娘做主不就好了。 卫千总捂嘴低咳几声,一个平时不多话的人,正为接下来的话绞尽脑汁。 “阿绛,如今你姐也十七了,婚事仍未订下。本来倒不着急,但出了魁虎之事,也没有人敢上门提亲,而且外边传得也凶,想必那些难听的话你都听过。这几日我和你娘商量了,你两姐妹素来情深,平时也不计较。这古有娥皇、女英,所以……” “爹,你的意思是要把姐姐许配给墨华,让我们两姐妹共侍一夫?” “这也算是两全之策,无奈之举啊。阿绛,我这也在和你商量……” “无耻!”卫绛怒声打断。“如此荒唐的事,竟然也说得出口,这是谁的主意?是你的主意吗?!” 卫千总微怔,似乎没想到卫绛会发如此大的火。被她当孙子般喝骂,卫千总也起了怒意,不由猛拍起桌案,大喝道:“放肆!你竟然敢这般同我说话,我能与你商量也能不与你商量!” 第59章 别盗我的文 “你是在急姐姐,还是在急我?” 卫绛反呛。卫千总顿时语塞,支吾半晌,才道:“当然是在为你心急。” 卫绛听后冷笑,道:“爹爹,你最不会骗人了。我情愿你说真话,也不想听你这般遮掩。” 一针见血,卫千总面色尴尬难堪。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总能分出个一二。 卫千总偏爱卫珍儿,他自己也清楚,这么多年他不愿戳破这层纱,卫绛刚才却毫不犹豫地把它扯碎了。 卫绛的心也同这纱一样,支离破碎。上一世爹爹对她的疼爱、姐姐对她的好全是假象,这一世她看清了、明白了,即便她为卫家尽心尽力,在爹爹眼里还是卫珍儿最重。 卫绛深吸口气,装作不以为然,她不屑于卫珍儿争宠,哼笑道:“二女共侍一夫,我做不到。爹爹心疼姐姐就把这婚事指给她好了,我便绞了头发当姑子去。这一年多我替家里做这么多事也问心无愧了。” 卫千总一听,浓眉拧得更紧了,不由喝道:“说的什么胡话!你不愿意,爹爹还逼你不成?” “明知我不愿意,你还来问作甚?” 说着,卫绛抿起嘴,实在掩不了伤心,眼眶渐渐泛红。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自是和别人不同。重生之后都在为卫家考虑,辛酸苦辣咸全都自个儿担当,谁能懂她?没人懂也就罢了,到后来还遭亲人算计。 “我这不过是问问嘛。” 卫千总语急了。他觉得姐妹共嫁一夫算得了什么,前有媓皇、女英;后有大小周后,古往今来也有不少姐妹同嫁。虽说墨华及不了舜帝、李后主,但以他的才干样貌,两女儿都嫁他也算不亏。更何况,卫珍儿心高气傲,死活看不上几个肯娶她的人,非要找到满意的才嫁,怎想最后挑上墨华。 眼下卫珍儿名节受损,年纪也越来越大。卫千总思前想后,实在没比这个更好的法子了,只得便宜墨华这个小子,没料到卫绛这里撞了这么大颗钉。当初她口口声声说不要墨华,他真以为她会谦让呢。 父女二人心思迥异,一个无奈,一个委屈。 静默半晌,卫千总长叹,见卫绛不声不响,心中愧意渐浓。这个小女儿太像他,性子刚烈,不够柔;可女子不柔,怎讨得了男人欢心?其实他还藏着一个念头,是怕卫绛将来抓不住墨华的心,若加上卫珍儿的柔情蜜意,此等将才定是终身受卫家所用。 “罢了,罢了,这事就当爹爹没说过。你别放在心上。” 卫千总边说边伸手想摸摸卫绛头心,卫绛却扭过身,躲开了。 “你能当没说过,我却不能当没听过。爹爹,我自知比不上姐姐漂亮,也没她乖巧懂事,但我可以说句毫不客气的话,如今卫家五成生意是我拿下来的,当年要不是找到苍狼蛛、认郑老爷子为干爹,卫家能有今天吗?我也不求你记得我这做女儿的好,但求你给我点脸面,凡事先摸下心偏不偏,再来找我说事!” 一句重话毫不留情砸在卫千总脸上,一下子把他砸懵了。卫千总缓过神,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嚅嗫,实在没脸再开口便低头走了。 卫绛伤了卫千总的心,见爹爹怆惶而去,她惊觉话说得重了。 可话一出口,覆水难收。说的人痛快,听的人不管冷水、烫水都得一一收下。好水止渴,恶水淋头,这回卫千总淋得狼狈。 卫绛追了出去,到院口已不见爹爹身影,她不由后悔自己口不择言。忽然,前面晃过一黑影,如烟飘忽,而后落在她跟前。 “二姑娘。这么晚了,你还是别走动为妙。” 卫绛定睛一看,原来是苍狼蛛,那细铁杆支撑的右腿使得利落,与常人无异。卫绛早听说他武艺高强,今日目睹果然了得。不过她没心思评判他神出鬼没的功夫,一心只想去找爹爹。 她说:“苍大叔,我先前与爹爹闹了几句,爹爹定不高兴,我想去找他赔罪。” 苍狼蛛听后明白了,怪不得刚才见卫千总面色奇差,想必父女俩吵得不可开交。他思忖片刻,便道:“我陪你去吧,眼下怕你不安全。” 卫绛点头道好,随后就在苍狼蛛的陪同下去了卫千总的书苑。 到卫千总书房前,其两个亲卫立马拱手抱拳,极恭敬地唤一声:“二姑娘。” 卫绛摆手,示意他俩轻声些,以免爹爹听见。亲卫得她眼色,立马后退至门边,如两尊门神巍然不动。 卫绛抬手,正欲叩门,就听见里边有人在说:“爹爹,你莫要伤心。这全是我不好,不应该向您开这个口,眼下不但叫您不痛快,还把妹妹得罪了。我……我这就去和她说。” “算了珍儿,阿绛脾气差,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桩事我看成不了,爹再给你想想法子物色个好的。唉……也不知你和你大哥的婚事怎么会这般难。哦,对了!前几日三叔收下个小黟,人品样貌都不错,你要不要去看看。” …… 书房里没声儿了。卫绛都能想象得出卫珍儿如何颦眉娇柔,如何楚楚可怜。 卫绛放下欲叩门的手沉默离去。忽然之间,她觉得刚才的话不重,爹爹偏心成这般,她何须隐忍? 她也不去恨了,反倒觉得房中人可怜,除了自己的父亲外,还没得到过某个良人的真心,整日蹲在麻雀窝里拔长细颈寻凤凰。 俗话说麻雀窝中出凤凰,但是天底下麻雀窝何其多,出凤凰的能有几个? 卫绛低着头拾阶而下,蓦然抬首正好撞上苍狼蛛冷峻的眼,他不露声色,问:“二姑娘可有心事?” 连这铜铸铁浇的人都看出来了,卫绛心想:自己真有这般悲伤吗? 她苦笑,摇摇头:“没事。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吧。” 苍狼蛛似乎担心卫绛的安危,寸步不离。卫绛甩不开他,只好颔首答应。 “好,你陪我去个地方。” 卫绛出了卫府大门,漫无目的四处游走。她像是要去市集,可走了一段路又折回,晃逛几圈后来到卫家后边,墨宅的门前。 卫绛看看身后的苍狼蛛,有点不好意思叩门。苍狼蛛站了片刻,很识相地躲开了。卫绛这才敲敲门,待里面的人应声。 没过多久,有人过来开门,是墨华的小厮名唤如意。他一见卫绛,咧开嘴笑着道:“是二姑娘呀,爷在里头呢,快请进来。” 卫绛抬脚欲入门,但想起苍狼蛛,便回首说:“大叔,你回去吧。墨华会送我回来的。” 苍狼蛛点点头算是回应。卫绛朝他一笑,然后就随如意去找墨华。 墨华买的宅子不大,两进门,大大小小共六间房。这也算是卫绛的新家,待她嫁进来之后,墨华说要在旁边建个小园,种种花草养养鸟。 眼下这宅子实在冷清,除了几间厢房之外,连棵当摆设的树都没有,简洁得过头。 或许墨华知道卫绛来了,早早地就在内门里候着。他刚沐完浴,如墨青丝随意披散,身上玄色长袍敞着襟,底下半片胸膛同脂玉,润泽有光。 天色还未暗,墨华却打着灯笼。卫绛走近,他把灯笼往前一探,像是怕她看不清石阶。 “你来了呀?” 墨华边说边伸出手。卫绛极自然地把手搭入他的掌心,老夫老妻似的。 “无聊,随便走走。” 卫绛藏起心事,抬眸给他一抹媚笑。其实她是想他了,不过分别了几个时辰,却如隔三秋。 墨华将她极细微的颦蹙收入眼中,心中已然明了。他何尝不在想着她?如她不来,今晚他也会去陪她。 四目相对,将情焰煽起。 他不由牵起她的手放在唇上轻啄,而后牵着她走回房中。 墨华所睡之处极简单,只有一张榻、一立柜、一圆案,连凳子都舍不得多摆几个,区区两张而已。 卫绛坐下之后,他便替她斟上一壶茉莉香片,自己则泡杯阳羡雪芽。两缕迥异的茶香交织缠绕,叫人心神俱醉。 墨华看出卫绛有心事却始终不问,掷骰、双陆、抚琴……变着法子替她解愁。 然而卫绛烦扰散不去,见斑妃竹烟杆正燃着烟,她便鬼使神差伸手取来,极为熟练地含在口中,一吸一呼,再吸再呼……烟雾氲氤,雾中一双眼逐渐迷离,她仿佛回到前世,命低贱,姿态却是高傲。 墨华熟悉的人回来了,妖娆且颓废。他心疼,伸手取走自个儿的烟杆,以茶水浇灭。 “这对身子不好,你还是少碰为妙。” 这口气与墨爷一模一样。卫绛听着心里暖和,她不由把头靠在他肩上,像个媚艳至骨的千年女妖,轻笑着问:“今晚我留在这里好不好?昨晚上遭了贼,我害怕。” 第60章 别盗我的文 纤臂相缠,将他的魂夺去一半;娇唇压近,又将他的魄拉走几缕。 墨华轻飘飘地招架乏力,伸手抱过她放在腿上,小心翼翼地,俨然抱着一件奇珍异宝。 “想留就留,再说我也不放心让你独自呆在房里。” 他笑意醉人,蓝墨色的眸与天一色。天幕未露星光,他眼中却已星子满布。 卫绛嫣然一笑,手指触上他的剑眉,而后沿着眉廓滑到腮边,再摊开手掌轻轻覆上。 墨华情不自禁闭起眼,眷恋于她指尖的温柔,就如蜷在他脚下的黑猫一样,惬意地享受。 前世他牵着她走,这世她牵着他……两世轮回,曲曲折折、兜兜转转,身边人儿还是他。 卫绛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眼下她累了、倦了,只想缩在他怀里什么都不去想,荏弱,就如刚生出一般。 墨华将她抱到榻上,安分地拉过薄被覆上她的身。他就在榻边坐着、守着,等她入眠。 卫绛却不安分了,手如蛇缠上他的腰际,施展起袅娜身姿,搅乱他心神。 墨华如磐石不动,还拉来被她踢动的丝被,再次将她裹严实。 “你不是说要等到洞房花烛夜吗?”他故作愠怒,好似私塾先生教训起不听话的顽童。 嗯?他变正经了?卫绛不信,抓来他的手放在自己唇间,再伸出半寸软香从掌心打着圈儿舔到指尖,而后含在朱丹口中吸吮轻咬。 痒痒的,又酥又麻。 墨华受不住,几番把手抽回,她又成了淘气的猫儿,一口将他的腕咬住,拖回来,继续轻舔他的指。她看着他,媚眼如丝,连狐妖都比她逊色三分。 墨华心猿意马,身子已然不听他使唤。 青纱帐落下,亦或者被谁轻扯,掩住榻上春光。 心急如火燎,匆匆地剥尽衣衫,却又不舍得一口吃下。 矛盾、焦躁,却意外地叫人兴奋。 他刚沐浴完,身上存留些许皂荚的气味,淡淡的,很好闻。舌尖在他胸口轻旋打转,将情焰越煽越高。他经受不住,翻身压上,反客为主。 卫绛像是受了惊吓,不由自主抖擞。她紧张地闭起眼,纤长浓密的眼睫随之轻颤。 上一世,她遭受过那种疼,犹如被撕成两半,双腿不由自己。这一世还要痛一回,她有点怕,伸手将他轻推。 “好了……好了……我认输了。” 认输?他不依。箭已上弦,哪有收回之理? “不行。” 墨华霸道地将她托起,像头狼咬住她的咽喉,开始报复她。 他变得粗野,一手扣住她的细腕,将她双手反剪身后;另一只手支在她的耳侧。卫绛动弹不得,无力地扭动几下,喃喃求饶。 这回,墨华决定不放过她。他俯身吮上她的耳珠,舌尖灵巧地挑弄,她觉得痒,不由缩起脖子咯咯直笑。 “别……我输了,我求饶……痒……” 墨华不肯停,她越是求饶,他越是兴奋,亲着她的脖颈直往下,而后咬上系在胸前的衣结一拉、一扯,衣如花瓣盛而落下。 “啊。” 卫绛不由轻叫,想动,可手被他牢牢地扣着。他的鼻尖贴上她锁骨轻嗅,气息刺刺的,有点痒。随后,他急转而下,以嘴剥开翠色胸抹,直叫她无遮无掩,袒、露在他眼前。 卫绛烧了起来,雪白的玉脂泛起潮红,胸前朱丹如小鸟尖喙挺立。 真羞人!她忙把头扭过去,他却不让她躲闪,低头擒住她的吻。 惹火上身,卫绛连后悔的力气都没了。她软在他的舌尖,化作一滩春水,想要逃却离不了。 墨华终于松开扣住她细腕的大手,与她相拥缠绵,伸手一探,她已动情。 夜还长,墨华想到这半年快要被她憋出病来,就不想这么了了草草,轻易地放过她,非得让她求着要不可。 她懂他,他何尝不懂她呢? 上一世的修炼,这一世正好受用。 他似品尝美味佳肴,不急不燥。先要以茶漱口,再享用鲜果咸酸,耐着性子待火候起旺、油锅烧热,入菜……嗯,不行,得把它凉上一凉,再添把干柴…… 几番磨缠,卫绛目眩神迷,她两手插于他发间,双腿勾上他脖颈,嫩蕊娇香恣他采撷。他舔饮牡丹露,再上指儿轻拈挑弄,不怕她不乞怜求饶。 娇吟连连,婉转间夹了丝哭腔。火候到了,他便要将她一口吞下。然而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墨大哥在吗?” 听到这个声音,卫绛心里一沉,飞到九霄云外的魂魄立马归位。墨华也露出仓惶之色,转眼便恼了起来,他不答,门外人就敲个不停,闹得人心烦意乱。 “别管,我们继续。” 墨华□□未散,卫绛却没了心思。她重重地把他推开,跳下榻随手拎了件衣袍披上,走过去开了门。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卫绛喧宾夺主,眸子冷冷一扫,就见卫珍儿瞠目结舌,呆愣在门前。 此时,卫绛身上裹着墨华的玄袍,青丝披散,无意裸、露的香肩上红迹点点,凝着刚才的香、艳。 她一笑,媚气横生,眉间风流悉数不落地入了卫珍儿的眼。 墨华也来了,同是衣衫不整,连发髻都未结。 卫珍儿缓过神,笑得异常尴尬。“我……我是来找……阿绛的,她不在房里,我想……” 卫绛冷笑,道:“找到了是吗?找到了你就走。” 说罢,她重重关上门,将那张可恶的脸挡在外头。 墨华上前,伸手抱她。她猛地把他手拍去,脱了身上袍子摔在他脸上。 她知道了,亦或者猜到了,墨华瞒着她,时常与卫珍儿见面,故这么晚了,卫珍儿不怕毁名节,披着玄色斗篷过来找他。 背叛似把尖刀,扎在她心口,外皮无损,里面已是鲜血淋漓。她拾起衣裳,一件一件穿好。他不知如何解释,看着她沉默了半晌。 卫绛走了,伸手打开了门。这时,墨华方才反应过来,急急地把她拉回来,再把门堵上。 “我早该告诉你,之前没说,是怕你误会。” 他沉稳气度无影无踪,像是被冤枉的小娃子,露出一脸委屈。 卫绛不语,两手环在胸前别过脸去。屋中昏暗,她的神色晦暗不明。墨华伸出手,还没碰到她,就被她扭身躲开了。 “难道你还不信我吗?你与我千帆过尽,都到这时候了,还不信我?” 卫绛依旧没回应。墨华无力申辩,愤恨地捶上门柱,三拳打出个凹洞。 他本想留卫珍儿一点脸面,几次都好言相劝,可不知卫珍儿是中了什么邪,非要死缠烂打,不肯放手,还搬出当初他俩一起出海的事,想要勾起旧情。 没错,那时他的确是动点心思,也哄得卫大小姐心花怒放,但那个人是墨华,而不是如今的墨爷。 他实在说不清、道不明,郁闷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抓几把头发。 卫绛没看他,仰天深吸口气,过了良久,缓缓而道:“刚才我爹过来找我商量,说要将卫珍儿许配给你,我没答应。” 墨华听着,不知如何作答,那张巧嘴此时却派不上用场了。 卫绛又低下头,凄凉地笑了起来,削瘦的双肩发颤,柔弱得叫人心疼。 “我知道自己没有姐姐漂亮,也没她乖巧懂事。可我想不通,为什么做了这么多事,却轮到这样的结果?平安、卫珍儿、爹爹……还有你,你们都将我置于何地?早知如此,还不如死透了好。” 听到“死”字,墨华离地而起,仓惶失措地把她揽到怀里。 “不行……你不能死,你死还不如我死!不,不,我们都不能死,这一世我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我要娶你为妻,我要和你生儿育女!” 情急之下,墨华语无伦次,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这一世……卫绛听见了,一下子懵了。 难道他也重生了?! 卫绛不相信,突然捧住他的脸,瞪圆双眼看了又看,那双蓝墨色的眸子里有墨爷的影子。 “你是谁?墨华还是墨爷?” 卫绛颤声问,目光如尖锥,想要刺穿他的皮囊。 答案已明了,墨华也不多作解释,他深情而视,只问了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嫁我?” 这是墨爷临死之言,犹如一道惊雷劈散了卫绛的魂魄。 卫绛面如霜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墨华立马扶住她,她却狠狠地将他推开,伸手一掌扇在他脸上。 墨华被她打得措手不及,呆怔不动。她又一把揪起他的衣襟,把他拉至面前。 “我问你,你明知烟丝掺毒,为何还要吸下去?为什么?为什么?要寻死?!” 卫绛双目通红,犹如夜叉恶鬼。墨华勾起唇角,笑得惨淡。 “你死了,我为何还要活着?” 他是为她殉情。 第61章 别盗我的文 卫绛不信! 上一世墨爷已掌控无极之海,只差一步就能登顶海中之王,除了都城天子之外,无人能与他匹敌,他怎么会甘愿为她而死? 卫绛握紧拳头,将他的衣襟揪成一团。她明明是恨他的,牙根紧咬,双目瞪圆,可不知为何,迟迟下不了手。 “你……” 卫绛欲言又止,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细啮。她害怕了,愤恨地松开手,一把将他推开,调头想逃。 墨华将她拦住,低声问:“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卫绛不答,扭身找寻另一条出路,又被他拦住了。 “我说的话句句属实。眼下我也不用欺瞒你,其实在花楼第一次遇见你,我就知道你是卫千总的女儿。你来勾引我,对我而言不过是送上门的白食,不吃白不吃。我本想除掉你,未料之后竟然会喜欢上你,当我想抽身,一切都已晚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知道一直在找下手的机会,但我想我们相好有三年余,难道你对我没半点情分?肠断草无解药,但是能已毒攻毒,我留了后路,你却没有。” 说到此处,墨华眼中浮起哀色,不由仰天深吸口气,像是忍泪,亦或者抿恨。 “我堂堂一海之主,竟然会毁于‘情’字,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他们将你抬上来时,你已气绝。我救不活你,干脆就陪你一块儿去了。” 说罢,墨华闭上眼,嘴角含笑从容淡然,犹如他上一世,临死之前。 “若你还恨我就动手吧。两世命都给了你,债也就两清,之后你我互不相欠。” 卫绛听完他的话,心潮澎湃。她一把抓起案上烟杆对准他的眼,只要用力插下去,他的命便了结了,但是她的手不听话地发颤,连同她的身子抖个不停。 爱恨纠缠。 卫绛不由红了眼眶,她咬住下唇,生怕呜咽悲鸣漏出嘴边。这手中烟杆似有千斤重,她实在握不住,不小心松了手。 “啪”的一声,斑妃竹烟杆掉落在地,试毒银从烟嘴处脱落下来。又小又薄的一片,很难让人注意到。 卫绛低头见之,只觉得一切恍然如梦,她没想到上一世这么快就被他揭穿,他真要动起手,怕自己早就没命了。 忽然之间,卫绛相信他的话了,或许他真的是为她而死,真的对她一网情深。 这两世算计,叫人心力交瘁。卫绛仿佛刚生过场大病,无力地瘫坐在地。 墨华听见动静,睁开了双眼,看到卫绛落寞瘫坐,他连忙蹲身搀扶她。卫绛苍白了脸色,使出仅有的力气把他推开。 “我杀不了你,我也不想再杀你了。” 说罢,她垂眸,房中蓦然死寂。 墨华仿佛寻不着方向,茫然无措。她不想杀他,也没说要他,那他该何去何去? 不管了! 墨华鼓足勇气,厚起脸皮,生生地将她拉到怀里抱着、搂着,誓与她不分离。 “我们已经错过一次,难道还要再错过一次吗?前世恩怨已了,为何不给彼此一个机会?” “不要!” 卫绛像只受伤的小兽疯狂捶打他。 她是如此地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一次又一次落到他的掌心里,而他何尝不是落在她的手里,任她千般折磨? 墨华扣紧她的双手,死死抱住她,逼她安分。 “今生今世,我们好好地过,好不好?” 他舍弃尊严,乞求讨好。她心中竖起的铜墙经不起这般磨缠,渐渐松软析离。 刹那间,卫绛心动了。墨华从她迟疑中看到一丝希翼,立马紧抓住不放。 “其实上辈子我也是受了冤枉,真正出手的人不是我。” 卫绛惊讶。“是谁?” “故事很长,你想听吗?” 墨华一笑,狡黠如老狐狸,而卫绛中计了。 谜团太多,墨华备了一壶茶,穿针引线,娓娓道来。 这事情的开端还得从他小时候说起。 当年他与娘亲叔伯搬到云海洲,住在一个偏僻的小渔村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几位叔伯捕鱼耕种。然而没过多久,云海洲发生战乱,某天忽然有人冲进这小渔村,见人就砍,见房就烧。他与娘亲、叔伯们失散了,整个村子被屠杀精光,只有他活了下来。 他年纪小,尚不能自食其力,况且经历丧亲之痛,他差点就死在海里,落入鱼腹。是海带的爹爹好心将他收留,给他饭吃、给他衣穿。他浑浑噩噩活了几年,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然而在他十三岁时,某天无意间听到一桩事——他娘亲叔伯真正死因。 原来他的娘亲并非死于战乱,而是死于蓄意杀戮。这场杀戮的罪魁祸首就是当年流寇卫千总。 少年时的他不明白了,娘亲叔伯与人无怨无仇,为何会惨遭毒手?难道无辜的生命就是为了满足那群畜牲的杀人欲吗? 他心生恨意,为了娘亲叔伯,开始谋划复仇大计,他要让那恶徒尝到灭族之痛,让他看着家人一一死去。 他离开小渔村,走时仅带了几张烙饼、几件薄衫。三年之后他回来了,手里已经有了一条乌漕船,半旧不新。其中辛酸自是不为人知。其中辛酸自是不为人知。其中辛酸自是不为人知。 原本他是打算看望海带和海带爹后,继续出去闯荡,待有点名气之后就投靠于卫千总旗下。 没想海带爹爹在他回来后没多久,得了恶疾撒手人寰。临终前将海带托付给他,他答应了,但也有些后悔,生怕会连累到自己的好兄弟。 好在之后几年,老天有眼。他的计划一帆风顺,他与海带两人设计灾祸,让卫千总误以为自己遭劫。千钧一发之际,他与海带挺身而出,从无名小卒变成英雄。 卫千总死里逃生,自是把他与海带当成座上宾。经过多年锤炼,他练就一身好武艺,而且精通四种语言,卫千总视他为不可多得的人才,就将他招进卫府。 套已下好,就等收网。 他暗中买通木材铺老板和帐房,进来一批烂龙骨,以次充好。他还与魁虎结拜成义兄弟,怂勇他对付卫千总……他步步为营,眼睁睁地看着卫家没落,直到官兵上门绞杀。 听到此处,卫绛无疑是愤恨的,墨华太过奸诈,连环套一个接一个,而卫府竟然无人察觉。 她恨得咬牙,灭去怒火又重燃了。 墨华无奈地苦笑道:“做这么多事,我也是在为家人报仇。我娘被人折磨至死,我找到她的尸首时,她的头发都扯得稀稀拉拉,身上一、丝、不、挂,从头到脚共被捅了四十九刀。她的血流光了,唇色死白死白,就像雪一样。而我几个叔伯的脑袋都不见了。” 说着,墨华把眼睛转到卫绛身上,极认真地问:“若你是我,你会不会替她报仇?” 这还用问?当然要! 卫绛怒不可遏,愤愤地猛拍桌案。 “简直就是畜牲不如,竟然下如此毒手!” 话音刚落,她又觉得不太对劲,红着脸急匆匆地补上句。“这定不是我爹爹做的,虽说我爹算不上正人君子,但他万万做不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起初认识你父亲时,我也不信,但之后听卫府里的人说起当年血洗云海洲,我就以为是你父亲下的毒手。不过到后来我发觉有些地方无法吻合,我娘死的那年,恰好你出生了,你娘信神佛,在怀你的时候就开始斋戒,试问她怎么会对丈夫的恶行视而不见?更何况我还找到一条更有力的证据。” 卫绛忙不迭地问:“什么证据?” “关于我娘的,不方便告诉你。” 卫绛听后点点头,既然他不说,她也不便追问,只细细地将他之前的话琢磨了番,只觉得很有道理。 李氏信神佛,很早之前就已让卫千总跟着斋戒,并劝他别滥杀无辜。卫千总本来就不是噬血的性子,他又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我爹是被人冤枉的。”卫绛斩钉截铁道。“我相信我爹,他不会如此暴戾。” “是的,经过之后思量,我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冤枉你爹了。上一世我见死不救,使得卫家家破人亡,所以老天让我遇见你,赔上一条性命,以慰卫家在天之灵。眼下,你我都重生了,这也是老天的安排,好让我俩弥补上一世的错。我已经想好了,所以请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动半家半根毫毛。我会保护好你,也会保护好卫家。” 听到这话,卫绛心里方才好受些。 上一世,卫家人死得不明不白,而这一世就是给卫家脱罪的好机会。 卫绛非得查出来,是谁在背后搞鬼。 第62章 别盗我的文 秉烛夜谈,不知不觉东边露出鱼肚白。晨鸟轻鸣,叽叽喳喳地掠窗而过,惊扰了两人的浅梦。 卫绛随墨华去前世走了一遭,终于知道了他的悲惨身世以及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上一世他在背手做推手不假,但是他已赔了条性命,如今又卖力替卫家做事,卫绛心中的恨意也就慢慢淡去了。 其实先前那番话墨华早就想告诉她了,虽说他没真正出手害死卫家,但也做了不少阴险之事,所以上辈子直到死,他都没勇气说出真相。 如今他俩各重活一世,正好能冰释前嫌,从头再来过。 眼下,墨华向卫绛表明了心迹,他毫无保留地说出一切,若卫绛仍要恨他,这段缘分也只能到此为止。 “我已说无可说了,你硬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你再与我呆一会儿吧。” 情根已深,生生拨出定会鲜血淋漓,他想喘息片刻,好在她走时,不至于痛得丢了性命。 “谁说我要走?我还想让你和我一起找出幕后凶手,为你娘报仇,为我们卫家报仇。” 听她语气,已经不恨了。墨华一阵欣喜,连忙捧住的小脸,忍不住亲上几口,好似找回件丢了许久的宝贝。 天色未亮透,一夜未睡的卫绛露出疲惫之色,不过她一笑,依旧明媚动人。 墨华把她拉到榻上与她依偎,双手兜着她的腰,像个铁圈箍得紧紧,似乎怕一松,她就会飞走。 本是想趁天没亮让她睡一会儿,可墨华却止不住地说起从前的事。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俩恩爱的细微末节他都记得,一面说一面像展开一幅幅极美的画,画中皆是她,或羞或恼、或悲或喜。 卫绛颇为感动,没想他竟然如此情深意重。听到有趣的地方,她不由笑了,而当他说到情、爱之处,她又羞赦地捶他两拳,娇嗔道:“闭嘴。” 墨华把嘴覆到她唇间,算是闭上了,而后以半寸软香抵开她贝齿,与之缠绵。 一个深吻情意绵绵,令她心神荡漾,然到了要紧处,她又按住他不安分的手,道:“等到洞房花烛夜。” 嗯?墨华蹙眉,昨晚她还像只狐狸精,欲勾引他*,眼下怎么突然正经了?他苦笑,低声在她耳边求饶。 “憋死了,成全我可好?”说着,他拉过她的手往自己腿间放,那处滚烫得烧铁,手触上竟然跳动一下,果然是憋惨了。 “哼哼。”卫绛眯眼冷笑,坏坏的,有点邪气。“你有我姐姐,你还憋什么?” 原来她在吃醋。 “天地良心!”墨华忙不迭喊冤。“别说是这辈子,上辈子我也对她没男女心思,是她缠我,不是我找她。” “那就好,不过还是要等到洞房花烛夜,谁让你背着我与她偷偷来往。” 卫绛故意罚他,不管他如何死乞白赖,她都不让他沾半毫。墨华好不容易抱得美人归,不敢硬来,他可是要与她过一生一世,并不只贪一场鱼水之欢。 天亮之后,卫绛就走了,她不肯让墨华送,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如今茅塞顿开,卫珍儿这些的早已被她抛在脑后,但没想她一入院子,这恼人的苍蝇又飞了过来。 卫珍儿两眼红红,神色憔悴,见到卫绛之后也不寒暄,只道:“我有事找你聊。” “没空。”卫绛冷声回她,径直入了房门。卫珍儿如影随行,趁门关上的时候,像蛇一般从门缝里钻了进去,冷不丁地抓住了卫绛的手。 卫绛只觉得冰冷刺骨,一下子把手缩了回来,她侧首看见卫珍儿楚楚可怜,泪珠儿直淌,心里就说不出的厌恶。 她对这个姐姐仁之义尽了。自卫珍儿把她骗到船上送人轻薄时,她们姐妹情谊就已经断了,但是卫绛不舍得,她脑子里还残留着姐姐的好,想到前世一直受她照顾,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谦让。她以为经历过魁虎之事,卫珍儿大彻大悟,没想她的好里处处是心机,凡事都在算计,她就是条没良心的毒蛇。 “你走吧,你说的话我都不想听。” 卫绛下逐客令,卫珍儿不故她冷言冷语,硬是要在这房里占一席之地。她绕到卫绛面前,再次携起她的手,声泪俱下。 “我知道,妹妹你一定恨我,但是我心里也有苦衷呀。” “哼!别叫我妹妹,你不配。” 卫绛把她一推,卫珍儿踉跄半步,差点磕上案角。她微怔,似乎没料卫绛会出手,还想凑过去,却见她目光如剑,像是要削她皮肉。 卫珍儿惊慌,委屈地咽了口口水,可怜兮兮地缩矮身子,轻声道:“我不知你和他已经这么好了,昨晚上也是无心撞见,反正你早晚会和他成亲,能找到这么个良人,姐姐也为你高兴。” 卫绛听了这话就不耐烦,眉头厌恶地皱起,她最恨她这般假惺惺。 卫珍儿识趣,自知骗不了这个妹妹了。她深吸口气掏出绣凤丝帕,一点一点按去泪珠儿。这哭也是种讲究,即要打动人心肠,又要哭得漂亮,用得脂粉得小心,千万不能遇水就化。 卫珍儿抹干净泪珠儿便是张温雅的脸,只是眼睛略微红肿,平添几分柔弱风姿。她从小就长得漂亮,十岁时与李氏上街,路人纷纷回头称赞:“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卫珍儿也知自己长得不俗,故她心高气傲,不甘心就在这狭小的海岛上,想到自己将来会嫁给粗人,整天玉惨花愁。好不容易,她遇到个尚能入眼的人,虽说他和他爹一样是个海商,但在云海洲里已是拔尖儿。 “当初爹爹是要把他许给我的,你抢去了。” 卫珍儿收起娇柔,眼露怨毒,对于这个妹妹,她又嫉又恨,终于在这节骨眼儿上说出心里话。 “抢?呵呵,我需要抢吗?” 卫绛不屑,拎起案上茶壶斟上杯茶,仰头饮尽后,随随便便把杯盏往案上一放。 “你喜欢你去拿就是了,不过也得看人家要不要你。” 卫绛一语中的,令卫珍儿颜面全无。 墨华不肯要她,哪怕她使出浑身解数,为他量衣送饭,他都彬彬有礼,将她拒于千里之外。而卫绛粗鄙,身子又不好,可他看她的眼神就是与众不同。 卫珍儿不服气呀,深想就觉得委屈,墨华本是她的囊中物,被她施了妖法夺走了,眼下还说出这般轻巧的话。其实若不是那魁虎败坏她名节,她还能挑上一挑,但那件事传得风风雨雨,别人只以为她不清白了,这回连挑得机会也没了。 卫珍儿越想越不甘心,云海洲第一美人竟落得这般结局。她心里有东西在细噬,又痛又酸又痒,渐渐地,把她神志都啃光了。 卫珍儿哭丧起脸,再次握住卫绛的手,天真地说道:“妹妹,把他让给我吧。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成婚之后,以你马首是瞻,我挂个虚名也甘愿。” 听到这番荒唐言,卫绛惊诧,缓过神后顿时怒恼不堪,用了力气把她推在地上,咬牙切齿骂道:“你真是够低贱!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卫珍儿坐在地上嘤嘤抽泣,也不知是真伤心,还是假难过。 “自你我被魁虎掳去之后,还有何尊严可言?别人都说我们被破了身,不值钱了!你与墨华订过亲,那我呢?我成了别人笑话!在此之前,他们都知道墨华要娶的人是我!是我!” 卫珍儿不顾仪态,像个疯癫婆娘,抓扯起头发吼叫,而后涕泪纵横爬到卫绛腿边,一把抱住她,急切哀求:“你我姐妹一场,难道你就忍心见我落得如此吗?我是云海洲第一美人,我不能被人当作笑柄呀!” 卫珍儿浑身发颤,哭得伤心。卫绛心里一抽,心疼起她这个姐姐来,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竟然为了男人低向下气,向她苦求。 其实卫珍儿也并非全为了墨华,她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卫珍儿也并非蠢笨,她知道只要打动这个小妹妹,她就能与墨华成亲,按年纪辈份得正室之位。而当初受墨华聘礼且被死缠烂打的卫绛,只能是个藤妾。 忽然之间,卫绛看清了,她甚至认为,在魁虎船上卫珍儿惊慌模样,以及所作的荒唐事全是假装的。卫珍儿很清楚如何以弱者之姿博人同情,而后光明正大享用别人的保护和怜悯。 这么个姐姐呀,真让她不知说什么好。 卫绛笑道:“不想被人当笑柄,我替你出个主意。寻三尺白绫悬梁自尽,以示自己坚贞。” 话落,卫绛柳眉微扬,好似千年女妖,媚艳入骨。顷刻间,卫珍儿竟然被她诡异冷笑迷住了。 第63章 别盗我的文 卫珍儿惜命,根本就没想过死,当她缓过神后,不禁气急败坏。 卫珍儿弹起身,甩手打卫绛个巴掌。卫绛眼明手快,在半空截住了她的手,一把地将她推开。 “滚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卫珍儿吃她这一推,跌倒在桌案上,腰正好磕到案角,一下子疼得脸色涮白。她“哎哟”叫唤,卫绛冷眼旁观,如今她再也不会对这个姐姐存半点好心。 卫珍儿心有怨恨却奈何不了卫绛,只愤恨地咬牙道:“我过得不好,你也休想过得好。” 说罢,她收起可怜兮兮的哭容,一副虽败犹荣的模样。 卫绛讥笑:“你真以为自己左右得了我?在这世上过得好与否是自己说了算,哪轮得到你来把控,真以为第一美人的名号比天还大吗?” 卫珍儿听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想虚张声势,结果被卫绛嘲讽得体无完肤。她不甘心尊严扫地,硬撑起一丝傲气。 “咱们走着瞧。” 卫绛笑她幼稚,打心眼里瞧不起她。未等卫珍儿站直,她便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扔了出去,而后重重关上门。 “嘭”地一声,姐妹情谊彻底切断了,隐隐地心里有丝酸涩,有点不舍。 翌日清早,卫珍儿的院中传来一声尖叫。卫珍儿竟然真的悬梁自尽了,还好丫鬟现身及时,千钧一发之际把她救了。 卫珍儿开始演一出苦情戏,声泪俱下说自己无脸活在世上,还不如去死。卫千总见爱女如此伤心,自然焦急万分,他竟然劝李氏和卫绛商量,叫把她该让的全都让出来。 李氏开不了这个口。她知道卫绛与墨华心心相印,中间多不得别人;再者卫珍儿就算嫁给墨华有了正妻名分,也不见得会过得好。 李氏跑去劝卫珍儿,卫珍儿却怨愤说道:“娘,你心里只有妹妹,可有为我想过?圣人有训:‘饿死是小,失节是大’。娘你也别管我,让我一了百了吧。” 李氏听她这番埋怨,心里不舒服。这两个女儿她都喜欢,只是阿绛身子不好,得多照顾点,没料让卫珍儿记恨了。仔细想想,自己当初答应墨华求亲太过草率,所以眼下才闹得这般乱。 李氏自责,为此茶饭不思,竟然愁出病来。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么个时候竟然收到一条消息:三叔的船在凤凰湾被红毛子劫走了。 众人得知此事大为震惊,这红毛子与无极海井水不犯河水,怎么突然跑过来劫人船,不知背后是谁撑腰。 卫千总为李氏的病着急,眼下又出了这般大事,他两头兼顾不得,分身乏术。 卫大郎沉住气,说:“三叔的事我们不能不管,要不我派艘船去凤凰湾查个究竟。” “不行!太冒失了,连别人底都没摸透,过去岂不是送死?” “但红毛子向来心狠手辣,怕再拖三叔就没命了。” 卫千总听后觉得有理,可无极海广阔无边,光是凤凰湾就能搜个三天三夜,这红毛子盗匪若有心藏匿,挖都挖不出来。 这回,三叔怕是救不了了。 卫千总不舍兄弟却又无可奈何,他正欲开口,忽然有人闯入堂中,捎来一封信。 卫千总展信一看,上面竟是卫绛笔迹,她写道:“爹爹,我与墨兄已打听到三叔下落,正驾船去凤凰湾。请您好好照顾娘亲,不必挂念我们,不出五日,我们定会凯旋。” 书信仓促,连个落款也没。卫千总大吃一惊,急忙问这送信人:“他们何时走的?” 送信人回:“已有小半个时辰了。” “哎!这个阿绛!” 卫千总心疼且着急,思忖小会儿,立马下令:“快去备船跟上他们。” “回千总,是苍掌舵掌船,跟不上。” 说这句话的时候,苍狼蛛所掌的“飞翼”早已驶出十万八千里。 这艘“飞翼”不大,前后共两帆,船身窄长,顺风时疾如飞,故称“飞翼”。苍狼蛛在前掌舵,墨华在后调帆,只花了半个时辰,他们就出海洲峡了。 海带站在桅杆上,以手挡额往前眺望,而后朝下大吼了声:“以此疾速,日落定能到凤凰湾!” 卫绛一听舒了口气,抬头看去,茫茫苍海无边无际,若盗匪把三叔往海里一扔,连尸骨都找不到。 卫绛不由为此着急,恨不得能插翅飞去,但心急也没用,只得到凤凰湾找到红毛子老巢才行。想着,卫绛回到船室打水,再拿几分干粮,给墨华他们送去。 此时正是顺风,风帆扬得鼓起,能省不少力气。墨华见卫绛送粮过来,便栓好缆绳,喝了几口水。无意间抬眸,看她眉头皱得紧,他不由伸手往她眉间一点、一抚。 “别急,那伙人暂时不会对三叔下手,我们赶过去定能救他。” 卫绛莞尔而笑,这次多亏他消息灵通,他们才能及时出海去救三叔。 墨华认识这帮红毛海贼,不过这是上一世的事了。他曾和他们打过交道,知道红毛贼的老巢在哪儿,所以听到三叔被劫之后,他立马叫上苍狼蛛去船埠。 此事本不该让卫绛知道,要怪只怪海带这个大嗓门,不知房中有他大嫂,推开门就叫:“出大事啦!卫三爷的船被劫啦!” 他们正在缠绵,凤箫声断急吼中,惊得他倒戈弃甲,硬生生地缩了回去。两人都是狼狈不堪,卫绛得知三叔出事,更是无心与他继续,一心想着怎么救人。 墨华觉得自己有点惨,上辈子还能风流解馋,这辈子他只得望梅止渴,更可恶的是梅在手边却不让他摘,好不容易能得梅垂枝,结果还被人搅和,真是有冤无处诉。 墨华心猿意马,越想越远了,听卫绛问起红毛贼,他立马回神藏起邪念,一本正经回道:“这红毛贼不是咱们大汉子民,是来自西边一个小国,他们的火炮相当厉害,前几年占了吕剑几个岛。这批红毛贼就是从军船里私逃出来,想占地为王。” 卫绛愤然道:“啐,这帮子人竟然欺到咱们无极海来了,可好好给他们点厉害颜色!不过这次先把三叔救出来,那两批船的货不要也罢。” “要,为什么不要?”墨华一笑,胸有成竹。“这几个红毛贼成不了气候,咱们按原先计划做,定能万无一失。” 墨爷说行的事,从来就没失手过。卫绛听了这话,就如同吃下定心丸,她不禁跃跃欲试,想这是头一回与他劫船救人,竟然起了一丝兴奋。 飞翼驶得飞快,太阳未西沉,他们就看到前方一黑点若隐若现。 苍狼珠回头说:“前面便就是竹岛,咱们到了。” “好!收帆!” 墨华一声令下,海带就像只长臂猴在桅杆间跳来荡去,这缆绳一拉,两帆降下,飞翼就如一片叶,悄无声息随波而荡。 他们在等日落,待竹岛上的红毛贼喝得烂醉时,偷偷地潜上竹岛。 光阴好似凝住般,无比难熬。好不容易等到日沉西边,平静无澜的海上竟然起了风。海浪啪啪作响,飞翼随之晃得厉害,没过多久,风向突变,吹着他们的小船往后退。 “快要逆风了!这回咱们得抓紧了!” 苍狼蛛掌舵调头,趁风向还没逆,想尽快赶到竹岛,没料墨华竟然拦住了他,且道:“再等等,眼下靠近自然会被他们发现,到时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苍狼蛛一听,不由生疑,他心想:这人怎么如此清楚红毛贼的举动? 他暂且不问,就按墨华的话做。又等半盏茶的功夫,不但逆风,天边还滚起雷,轰隆隆几声,震耳欲聋。 苍狼蛛觉得不妙,若真是下起雨,飞翼就像打湿翅膀的蜻蜓,半点都飞不起来了。 他又问:“能不能开船?风大雨大,飞翼可撑不住。” 墨华依然不语,深邃的眸始终盯着那片小岛,如狼盯着猎物。 苍狼蛛没他这般好的耐心,有点想发火了。就在这时,竹岛上起了点点红光,像是火。 墨华立马挥手下令:“扬帆!” 此时扬帆已晚,飞翼经不住大风大浪,被吹得东倒西歪。苍狼蛛和海带还好,毕竟他们都是长期出海的人。卫绛可没坐过这样的船,一个浪打来,她没站稳,“叭”地一声摔倒在甲板上,随斜坡滑滚下去。 “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墨华伸手揪住她的衣摆,硬是把她拉了回来。卫绛不知险恶,她回头一看,只见这船侧护栏低矮,刚才那一滚,差点就滚出船去。 风浪越来越大,海带有点手足无措,控制不了风帆了。墨华取来根缆绳把卫绛牢牢系在桅杆上,而后跳到主帆处,升起半帆。 “海带,全帆!苍大哥,转舵!” 众人听后立马行事。飞翼打了个回旋,破浪而去。 第64章 别盗我的文 天色未暗透,不远处的竹岛就似一点浓墨,落于黛蓝之中。飞翼顶风而行,在海上驶出几个“之”字,终于到了竹岛的东岸。 竹岛怪石嶙峋,形如弦月,只有一处浅滩可登陆,其余地方都是坚硬的石崖。飞翼就泊在石崖后,一大片礁石之间。 卫绛抬头看去,礁石之间暗流汹涌,唯一入岛之路就是眼前悬崖。这悬崖约十丈,有些地方似被剑削过般陡峭,若从这里上去,一不留神跌下来可得活活摔死。 卫绛不由替他们担心,特别是苍狼蛛,他一条腿是铁杆,如何立在这悬崖峭壁间? “大叔,你还是留在船上吧。” 卫绛好心相劝,可这话却让苍狼蛛不服气,他傲慢地冷哼一声,将一捆麻绳缠在身上去打头阵。只见他跳到□□的礁石上,再足尖轻点,人就像只蟋蟀跃上石壁,而后他的右腿往壁上一支,半截铁杆竟然入石三分。 卫绛叹为观止,海带也不由失声称赞:“好功夫!” 苍狼蛛爬这悬崖峭壁就如猴子爬树,不消片刻便到崖顶,随后他将麻绳放下,朝众人做了个手势。 墨华看见后吹了声哨,哨声如海鸟啼鸣,眨眼功夫苍狼蛛又做了个手势,意思听见了。 “海带,你先上,我带你大嫂垫后,当心点。” 墨华边说边抓摸下海带后脑勺,再拍拍他的肩,疼他如亲兄弟。 海带昂首挺胸,往胸口一捶。 “瞧我的!” 话音刚落,他就抓住麻绳往上攀爬。起初还稳当,爬到一半突然踩了个空,惊得众人一身冷汗。还好海带机灵,手往石缝里一插稳住局面,随后被苍狼蛛接过去了。 见海带平安无事,墨华松了口气,不过他不放心卫绛,于是侧首对她说:“你还是留在船里安全,待我们救出三叔再来找你。” “不行。”卫绛脱口而道。“要去和你一起去,万一你们都走了,旁边突然冒出个东西,我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怎么会呢?这里没有人会来……” 话音未落,船突然震了下,咚咚咚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打。卫绛吃了一惊,随口扯的话竟然灵验了,她往船尾看去就见个黑影如丧尸出土般,从船舱缓慢地爬了上来。 卫绛当即吓出冷汗,墨华胆比她大,两三步冲过去掐住黑影脖子,黑影惨叫起来。 “疼疼疼!” 是卫二郎的声音,卫绛不免呆愣,缓过神后,她快步走过去,还没到卫二郎跟前就闻到一股酒味儿。 “你怎么会在这儿?”卫绛与墨华异口同声问道。 卫二郎睡眼惺松,半眯着瞧着他俩。“我这是在哪儿呀?刚才里面晃得厉害,我都吐了。” 说罢,他擦了下嘴,手自然而然地往墨华身上抹,硬是被墨华一个暴栗打得缩了回去。 “哎呀,疼疼疼!我是你小舅子,你敢这样打我。” 卫二郎抱头半蹲,委屈地叫道。 此时,悬崖上传出两声鸟叫,是苍狼蛛在催促,眼下多出个程咬金,墨华只得以暗号回他,让他稍等片刻。 卫绛见卫二郎如此迷糊,哭笑不得地问道:“二哥,你怎么会在这条船上呀?” 卫二郎一边揉着脑袋上的包,一边回她:“昨晚上与人喝酒喝多了,到船埠我就随便找个地睡了。什么时辰了?怎么天又暗了?” 卫二郎迷茫四顾,尚不知道自己被船带到竹岛。卫绛瞧他这衣衫不整就知道昨天定是通宵达旦。 卫绛好气又好笑,眼下正是救三叔的时候,这不经事的二哥从天而降,不知如何是好。 墨华不声不响地拿起水瓢,泼了卫二郎一脸冷水。 “醒了没?” 卫二郎余下的三分醉意被这冷水浇得一干二净。他不由打个寒颤,点点头。 “醒了,我醒了。” 说罢,他再睁眼环顾,方才惊觉这里不是云海洲。 “咦?这是哪儿?” “这是竹岛,三叔被红毛子劫走了,我们正要去救他,偏偏你冒了出来。” 卫绛长话短说,看卫二郎的眼神略在嫌弃,她心想:若是大哥还好,这二哥实在不靠谱。 “什么?三叔又被劫了?” 卫二郎瞠目结舌,他往悬崖峭壁看去,不由自主惊叹:“好高。”接着,他有所反应,忙不迭地问:“你们该不会从这里爬上去救吧?” “没错。”墨华莞尔而笑,和善至极。不过卫绛看来,他已经恼火,说不定脑子里正在盘算,如何把卫二郎踹下去。 卫绛也很想把卫二郎踹到海里。 “救人如救火。二郎,你就和阿绛呆在这儿,我先去救人。” 说罢,墨华要走。卫绛与卫二郎异口同声道:“不行!” 话音刚落,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再不约而同说:“我不要和他(她)呆一块儿。” 这兄妹俩前世定是仇家,摆在一块怕这艘船都会被他俩拆了。无奈之下,墨华决定把卫绛与卫二郎全都带上。卫二郎武功虽不济,但脑子比别人转得快,说不定能派点用处,至于卫绛,得放在眼皮子底下,他才能放心。 三人商议片刻,打定了主意,而后墨华以哨为号,将卫绛与卫二郎带上去。 卫绛身轻,墨华边爬边引着她不费灰吹之力,至于卫二郎爬了一小段就嚷嚷不行了,最后还是被苍狼蛛他们硬拖上去的。 苍狼蛛与海带看见卫二郎狼狈现身,同时一愣。墨华也来不及作解释,只道:“咱们先去救人吧。” 众人心里嘀咕,特别是苍狼蛛,他最瞧不起这纨绔子弟,好声没好气地冷哼。 “呀荷!你这白眼狼。当初谁把衣裳给你穿的?竟然这样对我。” 卫二郎气呼呼地抱怨,苍狼蛛再甩他个白眼,冷哼一声。 “这么丑的衣裳,我还嫌弃呢。” 说罢,苍狼蛛疾步,硬是要把卫二郎甩开。卫二郎不服气,连忙追上他,手脚足蹈,叽叽喳喳。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 此次救人本是如临大敌,而经卫二郎这般搅和,卫绛就觉得他们像来游山玩水,不由笑了起来。墨华突然牵起她的小手,趁人不注意时,往她脸上轻啄,而后如闲庭信步,悠闲地指向天上明月,道:“你瞧,今夜圆月如玉盘。” “是啊。”卫绛回他,而后又适当地加上句。“圆得更像三叔的光头。” 墨华剑眉微蹙,哭笑不得。 “好,等会儿我就告诉你三叔,让他比比是他的脑袋圆,还是月亮圆。” 原来他是要让卫绛别太牵挂三叔,故找些话茬聊,没想卫绛连月亮都能扯到三叔身上去,他也有些没法子。 好在这竹岛不大,地型特殊,没走多久他们就见到火光,还能听见有人大笑。 叽哩呱啦的,红毛贼不知在嚷什么。 墨华闻后驻步,并抬手示意“停”。卫绛立马随他半蹲,苍狼蛛和海带也伏在地上,只有卫二郎胆大,走到墨华身侧,拉拉他的衣袍问:“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搬货,叫人仔细点。”墨华双目如炬,紧盯着红毛子们的动静,而后轻问:“咱们这两艘船运的是什么货?” 卫二郎盘算了会儿,回道:“瓷器和酒。” “有酒就好。” 墨华勾起唇角,笑得邪气。他拉起卫绛同她一起躲到山石后。卫绛不由伸长脖子,往底下窥视,就见红毛子们正在搬货,木箱尚未打开,想必他们还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 这时,墨华捡起一枚石子,两指一弹,小石子疾射而去,击穿印有一个大“酒”字的木箱,琥珀琼浆液瞬间流了出来,红毛子就似炸开般围拥到箱前,七手八脚拆开木板,以红毛话大叫:“酒!是酒!” 海贼见酒就如见命,连货都不搬了,急匆匆地把箱子扔在沙滩上,围拥到木箱前开坛痛饮。 卫绛与墨华相视一笑,卫二郎很煞风景地凑到他俩之间,贼兮兮地探出头。 “这红毛子长啥样呀?” 卫二郎一面嘀咕一面看,这底下红毛子长得都三大五粗,脸上有络腮胡子,有些红毛还把络腮胡辫成小辫儿,上边挂金银环。 “妈的,长得都有猪似的。” 卫二郎爆了粗口,眼睛又往旁边移,冷不丁地看见几个女子,她们都披散着一头微卷的红发,拿床褥之类的玩意裹身,长得都是高眉深眼,厚嘴唇。 卫二郎的眼色立马变飘忽了,咧嘴傻笑起来,还顺手拍拍墨华肩膀。 “待会儿我去对付她们,那群猪都交给你了!” 墨华把他的手挪开,温文尔雅地笑问:“红毛子女人都长疮流脓,你就不怕得病吗?” 卫绛见二哥色眯眯,不满地咕哝:“他才不怕得病呢。” 卫二郎似没听见,咋呼了声:“咦?里面有几个不是红毛。” 墨华顺着他的目光往那看去,女人堆中有几个像是汉人,不是被卖来的就是掳来的,她们个个神色凄苦,有些连披身衣物都没有。 那些姑娘就好似挤在一块儿的羊,胆颤心惊地看着那群红毛饿狼。几头饿狼吃饱喝足,就走过来抓上羊儿,拖到旁边角落,在众目睽睽之下行苟且之事。 卫绛也见到了,不由怒发冲冠,她心想当初若是被魁虎卖了,自个儿也就沦落到这样的命。 “咱们不能见死不救,这都是我们的人!”卫绛低声道。苍狼蛛与海带露出愤慨之色,就似看着自家儿女被人□□般。 “眼下我们该怎么混进去?”卫二郎问。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盯上墨华黛蓝色的眸子。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大喊,叽哩呱啦,像是红毛话。 他们被发现了! 第65章 别盗我的文 说时迟,那时快。一红毛小卒冲过来时,苍狼蛛先他半步,一拳将他撂倒,再以掩及不及迅雷之势把他拉到树石之间。刚料理好,又有一红毛小卒过来了,叽哩呱啦说一大堆话。 墨华连忙扯下地上人的头纱围在脸上主动现身,同样用红毛语叽哩呱啦回了几句。那小卒发出笑声,似乎放下戒心,然后就朝另一边走去。 见人走远,众人大松口气。卫绛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墨华回来时这才放心,随后便问:“刚才那人说什么?” “他问有没有动静,我把他骗走了。” “对哦,你会说红毛话,我差点忘了。我妹夫果然厉害。” 卫二郎拍拍墨华肩膀,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忽然旁边又传来一阵动静,吓得卫二郎把半截笑声硬吞回去。卫绛闻声回头,就见浅滩上几个红毛贼在抓姑娘,个个面露淫、笑,分外丑陋。 那些被掳来的女子何尝不是别□□女。她们衣不蔽体,惶恐无助,红毛贼们像种狗似地蹂、躏她们,众人见此情此景都恨得咬牙切齿。 “时不宜迟,我们还是快快把三叔找出来。” 墨华直切要害,众人听之纷纷点头,而后就按前先商议好的对策,分头行动。 卫绛力气小,功夫也不高,墨华便把她交于卫二郎手里,厉言厉色道:“好好照顾阿绛,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认你这个妹夫了,直接剁碎喂鱼。” 卫二郎听后心里一惊,虽说他平时嘻嘻哈哈,但紧要关头还是正经,况且经墨华这般吓唬,他更加不会松懈,连忙点头如捣蒜。 “当然。我会照顾好她。” 卫二郎信誓旦旦,墨华依然不放心,他把卫绛拉到旁边,贴着她的耳边小声道:“你别担心,这些红毛我都拿捏得住,你就与二郎在这里等着,若遇险就吹这个哨子,我能听见。” 说罢,他将一竹哨塞到卫绛手里。卫绛低头看去,小小竹哨只有拇指盖这般大小,她将它放到嘴里吹了几下,嘎嘎的像是鸟叫。 “好了,我得走了,你在这里等着我。” 墨华依依不舍,走前狠亲她几口方才罢休。 卫绛生离死别般地抿嘴点头,她心里也不舍,但又不能拉着他,见他身形一窜消失在茂林里,不由忐忑起来。 眼下就剩她和卫二郎了,旁边还有具红毛子尸体。卫绛怕被人发现就把他的衣裳扒了,硬是让卫二郎换上。卫二郎捏起鼻子,嫌脏似地推远。 “不换,臭得要命。” “快换!你身上的酒味比这还要臭呢!万一有人来,你还能装装样子,也算出过力了。待回去之后还能在爹面前夸耀,谁再说你是绣花枕头,你就理直气壮地给他一拳。” 卫绛教训得头头是道,字字戳卫二郎心眼。 卫二郎不由嘀咕:“听来是为他好,可为何这么不舒服呢?”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脱下暗竹纹蓝缎袍,将尸体上扒下的破布往身上套,然后扯了袍子里料做头纱,学红毛子的模样缠上几圈,远远看去还挺像小贼卒。 这回,卫绛放心了。她与二郎藏好红毛子尸体之后,就坐在草泥地上看看天色,再看看底下红毛们的动静。 红毛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手里拿着硕大的酒杯。跳了圈舞他们把酒喝光又去酒坛里勺,哈哈大笑拿酒淋头,互相嬉耍。 “啐!杂碎!” 卫绛心里生恨,不由朝他们唾上一口。卫二郎呆着觉得无聊,随手拔了根草放嘴里嚼。 也不知过了多久,底下不见墨华他们,卫绛有点心急,她想去找墨华,但毕竟答应人家好好呆在这儿,她只得忍着啃心噬骨似的痛痒,躲在大石头后。 “他们怎么没动静?” 卫二郎也等得不耐烦,周边的一圈草快被他拔秃了。这时,阵阵肉香飘了过来,探头看去,就见红毛子们将百来斤的黑毛猪被切成两片,架在火上烤。 卫绛吃的都是干粮,一整天未沾过荤。卫二郎更是不屑说,昨夜酒肉早就吐得一干二净,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两人肚子不约而同地叫唤起来,咕噜噜地和打鼓似的。 “叽咕噜叽?!”——谁在哪儿? 茂林中突然传来声音,是红毛子。卫绛与卫二郎同时大惊,两人寻声望去,就见三个红毛子结伴正朝这里来。 “打我!快!打我!” 卫绛急中生智,散去马尾发辫,往脸上抹泥。卫二郎心领神会,举起巴掌往她脸上抽。“啪”地一下,声音很响,力道倒不重。 卫绛装作害怕模样,使劲把卫二郎一推,而后披起他的破袍逃了。 卫二郎机灵地指着她,爆出生平学来的第一句红毛话:“妈的!”接着就追了过去。 三个红毛小卒见之哈哈大笑,还出言嘲讽几句,至于说的是什么内容,卫二郎根本听不懂,只追着卫绛想借机溜出他们眼皮子底下。 夜色深沉,两人跑得飞快。卫绛回头没看见红毛子的身影,不由高兴起来,然而还未能停步喘气,迎面冲过来一个黑影,结结实实地撞在她的身上。 “啊呀!” 卫绛倒地,眼冒金星,撞上她的人儿也发出一声痛叫,听声音是汉家的姑娘。 天太黑,卫绛看不清她的模样,见前边有人追来,她不自觉地拉她起身,想带她一块儿逃。谁料追来的红毛大汉是特意逮这姑娘的,结果一逮逮到俩,他显然很吃惊。 卫绛瞥眼看去,卫二郎就在她们身后,刚才三个红毛小卒也追来了,他们正被前后夹击。 卫绛自知逃不了了,她干脆拉往那姑娘往另个方向跑,好引开红毛们的目光,不让卫二郎暴露。卫二郎一看便心知肚明,急得抓耳挠腮。 “走!快走!别担心我!” 卫绛边逃边用土语嘶叫,像只小鸡与一群大鹰周旋。 他们听不懂红毛子的话,红毛子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只以为卫绛是在拼死抵抗,而刚才撞上卫绛的姑娘像认命了,无力地瘫坐在地,被鹰叼走时也不知道挣扎几下。 正所谓武到打时方恨少。卫二郎看到小妹落入险境却半点都使上不劲,他不由后悔起平时好吃懒做,别说四个红毛,连一个他都对付不了。 卫二郎心急如焚,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卫绛被他们抓走,正当要跑去相救时,脚竟然踩到块软泥,整个人就往下一陷,从坡上滚了下去。 红毛们未注意到卫二郎,只顾着戏弄自己的战利品,哈哈大笑。卫绛见二哥没影了,以为他是逃走了,于是就放弃无谓的抵抗,乖乖地落到红毛子们的手里。 卫绛和那个姑娘被红毛扛在肩上带走了,卫二郎好不容易从坡底爬上来,红毛贼们已经走到底下浅滩处了。 卫二郎瞬间觉得天崩地裂,脑子里不由浮出墨华临别之言。眼下卫绛被抓走了,别说墨华饶不了他,连他自己也饶不了自个儿。 怎么办?怎么办?卫二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思前想后,他决定先找到墨华再说。 与此同时,墨华已经顺利得混到红毛贼堆里,与一群喽罗们挤在一块儿。他长得与汉人不同,而且会说一口流利的红毛话,与红毛贼们喝酒聊天,也没露出破绽。 “那群耗子的酒真不错,下次我们再去抢。” “好!再抢几个女人!” 众喽罗大声谈笑,身上挂的金银随之叮当作响。墨华一边敷衍一边暗暗打探四处,看到有一伙红毛扛了两个女人过来,粗暴地把她们扔在地上,然后拿出鞭子抽打。 “看你们还敢不敢逃!两只母狗!” 红毛大汉浑身是劲,皮鞭抽得啪啪作响。姑娘们一边尖叫一边后面山洞里挤。山洞浅而小,她们就紧贴在一块儿,黏得分不开。 大汉出完恶气,把皮鞭扔到地上朝墨华所在之处走了过来。红毛喽罗们叫他大石,带着几分敬怕向他举起酒杯。 “滚开!” 大石伸出大掌夺了一人手里的酒杯,还把他踢到旁边。众人见那人似球般滚了几圈,哈哈大笑。 大石一屁股坐地,抓上一根猪骨棒啃了起来。他吃几口肉,喝几口酒,这酒喝得猛了,琥珀琼浆滴落到红色的络腮胡上如雨打麦穗。 墨华默不作声,几眼扫过已经将这大汉打量清楚了。若记得没错,这人应该是红毛贼首的副手,身硬如石,故别人都叫他大石。 这大石吃饱肉、喝足酒,就拿大掌抹嘴,而后再将油腻腻的手往喽罗身上擦,一副狠霸之气扑面而来。 忽然之间,大石看见墨华,褐色的眸子瞬间凶戾,随后他寒声问:“你是谁?” 第66章 别盗我的文 墨华这张生人脸究竟是被人发现了,他窥视大石,见他双目毒辣,便沉着气默默打算。过一会儿,大石未听他回话,顿时站了起来,高大魁梧的身板像铜墙立在墨华跟前。 “小子,我在问你话!” 话音未落,大石伸出熊似的掌,一把揪起墨华衣襟将他提起。红毛子的衣饰与汉人不同,在此这前,墨华故意敞襟,将袍子撕短,看起来就像是从别人身上剥下来的衣裳。 果然大石眼尖,一瞅就瞅到他的衣袍上,然后把他放到地上伸手抓起衣料细摸。 大石先是虎视眈眈,之后见到破烂的衣摆,眼色又缓和不少。不过墨华知道他定有怀疑,便装出害怕模样,抖抖擞擞。 “是将军……将军。我曾在将军手下当过兵,然后……投靠……靠他来了。” 墨华边说边抖起双腿,像是被这凶神恶煞般的大石吓破胆。刚才他所说的将军就是红毛匪头,上一世他与这红毛匪头交过手,知道他的来历故冒险一试。 大石依旧怀疑,他打量着墨华,看他长得不像汉人,但也不似他们的人,于是大石沉声问:“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我……我是被人扣押,军服也被抢去了,就这那条船上……他……他……他们……” 墨华结结巴巴说不出话,连喘气也难。众人大笑,嘲讽他畏头畏尾。 “胆小鬼!”大石看不起这喽罗,随手把他推倒在地,然后挪起大屁股坐下,继续喝酒吃肉,啃起猪蹄时嘴里发出猪叫似的哼哼声。 小喽罗见墨华挨打不出声也十分看不起他,每人霸占个位置,硬生生地把墨华挤走了。 墨华落了单,他装出垂头丧气的模样,走到沙滩上捡两颗卵石扔入海里。他一边扔一边挪步,看起来像散心,实则是偷偷地辨识此处地形,他环视之后却未能找到关押三叔的地方。 难道会在船上?墨华沉心思忖,他往泊在浅滩上的三艘大船看去,其中扬黑帆的是红毛子的船,另两艘则是三叔的货船,或许人还留在船上。 “嘿,兄弟!” 忽然脑后响起一个声音,墨华闻声回眸,就见一个红毛小黟走了过来,就是刚刚被大石夺了酒杯,又一脚踹走的那个人。 墨华不露声色,寒暄似地朝他挥下手。红毛小黟快步走来,学着墨华刚才的模样弯腰捡起卵石,扔到海里。 “你也被大石欺负了吧?他就是喜欢欺负新人,我们可得让他吃点苦头。” 原来这小红毛受了气,心里不舒服,想找墨华一起对付大石。墨华盘算好,故作愠怒道:“这个混账东西,是得好好教训他!不过我等会儿要去值守,看住那群耗子们。” 他所谓的耗子就是三叔他们,算是红毛间的暗语。 小红毛一听认为墨华上当了,忙说:“耗子跑不了,再说将军马上就要行刑,要杀光这些耗子们。” 说罢,小红毛贼里眼中闪烁出兴奋,用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甚至比这岁数还小却已副噬血的性子。 墨华觉得不妙,他要趁他们动手之前把人救出来。正当琢磨对策时,突然听到一阵女人尖叫,他转过头去,看到四个红毛贼闯到女人堆里,抓羊似地抱起几个。其中有个姑娘特别泼辣,犹如女鬼披头散发,见谁都狠挠一番,又是抠眼又是踢裆,光看都觉得疼。 那一伙红毛匪对她下不了口,如狼般窥伺,就在这么个时候,墨华看清了那姑娘的模样,没想到竟然是卫绛。 卫二郎这个缺心眼的!!!墨华暗骂起卫二郎,孰不知卫二郎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东逃西窜混不入红毛堆里,也找不到墨华他们,情急之下,他就往海边跑。无意之中,卫二郎看到自家大船靠在浅滩边,船上有几人走来走去像是看守,旁边有个圆溜溜的东西正反着火光。 卫二郎眯起眼细瞧,这圆溜溜的玩意不是三叔的光头是什么?! 终于找到三叔了!卫二郎兴奋至极,可转念想到卫绛又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卫绛正在与几个红毛贼恶斗,抓挠踢咬,打得他们不敢近身,那些姑娘似乎觉得她很凶悍,纷纷地躲到她身后寻求庇护。一群羊难抓,一只羊好斗,没挣扎几下,卫绛便落到红毛贼手里。 卫绛又气又恨又急,忽然之间想到墨华留给她的竹哨,想吹却又觉得不是时候。正在为难之际,有个人朝她走了过来,他身高二尺,像头熊,红色络腮胡上沾了不少肉沫屑。 叽哩呱啦,都是卫绛听不懂的话,只见这熊似的红毛子把几个小贼推开,然后像拎只小鸡似地把她拎了起来。他一出手,底下的红毛子都不敢动,仿佛顷刻间卫绛已经属于他了。 “滚开!猪罗!”卫绛一脚朝他裆处踢去,没想竟然像踢在石头上,她脚疼得要命,而他却没反应。 大石盯着卫绛,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他嘿嘿一笑,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 “她是我的了。” 大石边说边把卫绛夹在胳膊底下。站在不远处的墨华听到这句话后,悄悄地捡起一枚石子,往他膝弯一射。 大石果然坚硬如石,竟然纹丝不动。 卫绛知道大石不怀好意,在他手里挣扎个不停。她抬头见他胸口长毛,连乳、头和肚脐眼都有浓密的毛,她急中生智,干脆伸手抓出他乳边一圈毛,死命一扯。 “啊哦!”大石吃痛,松开了手。卫绛落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儿,她顾不上喊疼,看看手里两簇毛便觉得恶心,连不迭地把它们扔掉了。 见到大石被个女人戏耍,红毛贼们都捧腹大笑。大石脸面无光,顿时恼羞成怒,一把抽出腰间弯刀要往卫绛头上砍。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从半山坡的帐篷里现身朝大石大吼一声,大石手中的弯刀顿时僵住了。 卫绛猜那人是在说:“住手。”她寻声看去,就见一男子站在帐篷前,他高眉高鼻,身上穿着对襟带排扣的衣裳,肩上胸前袖口都有铜扣;底下则是条马裤,裤脚塞在及膝的黑筒靴中。 第一次见到穿这种衣裳的红毛,卫绛觉得很稀奇,随后她瞥眼一扫,见所有喽罗都很恭敬便猜他是这里的头儿。 卫绛灵机一动,连忙从大石刀底下溜走挤进姑娘堆里,但刚才受她保护的几个人像是怕惹火上身,拼命地把她往外推。 这个时候,站在帐篷外的贼首对大石嚷嚷几句后又进去了,看模样并不是为了卫绛的事。 匪首一走,卫绛再次落入险境。大石收起弯刀,把眸子转回她身上,随后走了过来。卫绛自知此次凶多吉少,不得不用墨华留给她的竹哨,然后哨声还未起,突然有人横插至他俩中间朝大石扔了个什么东西。 卫绛低头一看,是一只破烂的手套。 这手套就像落在火里的干柴、掉在爆竹里的火折子,一下子把浅滩炸开了。众贼纷纷围拥上来,像是喊着号子,震臂高呼。 叫吼声齐而整,响彻整个竹岛。卫绛不明所以,她匆匆地环视四处,只见众人面露兴奋,眼冒精光,好似准备看场好戏。 这大石与墨华便是戏里的人。 “我们来比试一下。” 墨华出题,他按红毛的规矩把手套扔地,以此向大石下战书。 他说的是红毛话,卫绛听不懂,但见到这英挺的背影,她便知道是他来了。 卫绛心潮澎湃,可是不能上前相认,而墨华似乎懂她的心思,他一手放在腰后作了手势,示意她一切安好。 卫绛心领神会,慢慢往边上退。她看见大块头露出不屑,络腮胡往上扬,像是在讥笑。 “就你这小崽子,我要把你的骨头捏成渣。”说着,大石做了个握拳手势,骨节捏得咯咯作响,即使卫绛听不懂他的话,也明白他想把墨华捏死。 其实墨华从到头尾就没把这人放眼里,先前他不想暴露,故作惊恐,而眼下这臭石头想对卫绛动手,他便不能坐以待毙。 墨华唇角微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随后他又往四处环视,刚才躲在帐篷里的将军也已现身,既然鱼都游了过来,就是收网之时。 “来吧,蠢猪。今天我要好好教训,让你记得别欺负人。” 墨华挑衅,而这话真说到几个喽罗的心坎里,特别是刚才那红毛小黟,格外兴奋地吼叫,自以为自己挑拨离间很成功,有个笨蛋肯为他出头。 大石听到骂他蠢猪,顿时恼火起来,脸涨得通红,真和被水烫过的猪肉一模一样。他立马扯下衣衫,边吼边收紧双臂,显露结实的肌肉。 墨华可不喜欢这幅野人模样,反而儒雅地理整衣襟,然后从腰间抽出斑妃竹烟杆儿,慢条斯理。 众贼们凑起热闹,全都围拥上来看他们打斗。趁人不注意时,卫绛悄悄溜到边上准备随时脱身。这时,突然右肩一沉,像是只手落在她的肩头。 第67章 别盗我的文 落在卫绛肩头的手力道不重,但拿捏得十分精准,手指正好按在肩头穴位上。卫绛学过点防身功夫,不自觉地来了个过肩摔。身后人“哎呀”坠地,滚了半圈之后才露出那张招蜂引蝶的脸。 原来是卫二郎,他偷偷摸摸想拉卫绛走,却冷不丁地被她打了。卫绛定睛看清是他,先是一怔,之后又装出摔倒模样滚躺在地。众人都在看墨华和大石打架斗殴,没人注意到他俩。 卫二郎一个鲤鱼打滚,站直之后两手押住卫绛,做出捉拿她的姿势,然后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我找到三叔他们,在右边船上。” 卫绛假装挣扎,眼角飞斜往船上瞥去。 “咱们去把三叔救出来。” 说罢,她回头递个眼色。卫二郎心领神会,两手拉着她往浅滩靠。 “哎!” 半空有人在叫,听声音中气十足。卫二郎回头就看到匪首在朝他俩招手,像是叫他把卫绛带过去的意思。 没想红毛子这般精鬼,卫二郎心头一紧,悄声问:“这回我们怎么办?” “把我带过去,然后你去救三叔。” “送你过去不等于送死?” 卫二郎不答应,卫绛胸有成竹道:“我有办法脱身。紧要关头,咱们不能轻易脱逃,否则不但打草惊蛇,还会连累到墨华。” 卫二郎觉得有理,再三思量之后就把卫绛送过去。卫绛咬牙横下心,心中大义凛然地上了山坡,走到红毛匪首帐篷前。 匪首看她一会儿,大手挥起放卫二郎走了。 卫二郎一走,卫绛心里的石头就着了地。她看着红毛匪首面无惧色,反而露出几丝轻蔑。 不管是尔娘还是她,都算不上英雄豪杰,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法子都使得。卫绛心想这个匪首也是男人,天底下男人性子都差不多,管它毛是红还是黑。眼下得想法子让他起兴趣才是。 卫绛一边思忖一边撩起乱发,然后用手往额头,擦去刚才故意沾上的泥灰。 娇嫩的芙蓉面渐渐显露,眉深眼重,面白唇红,与红毛女人更不同的是,这张脸如凝脂,嫩得能掐出水来。 匪首的粗眉不经意地挑了下,他细细地打量她一番,问:“你从哪里来?” 匪首一开口,竟然是汉家话。卫绛不由小惊了把,再次打量起这个红毛子。他看来约四五十岁,高眉褐眼,肤如古铜,唇上留有一字胡。他双手负于身后,站姿挺直,似乎和卫千总一样也曾当过兵。 卫绛纳闷:“难道红毛子的皇帝也在夺位?都逃出来争做海贼了。” “九重山。” 卫绛利落地回他。忽然底下传来叫好声,她情不自禁回头去看,墨华与那大块石正打得难舍难分。 要稳住!卫绛暗道,是说给墨华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卫绛转回头,神色自若,仿佛底下那些人都与之无关,她只认得眼前这红毛匪首。 匪首点头,说:“我去过九重山,有家酒楼的饭很好吃。我还见过郑老爷子,在他家里吃过饭。” 他说话怪声怪调,语无伦次,不过作为一个红毛能讲出汉家话也是不容易。 卫绛不知道他说这个为何意,只装模作样道:“我在九重山也是卖身过活,跟着谁都一样,如果你能给我口酒喝,我就伺候你。你底下那伙人都是粗手粗脚,我不喜欢,你嘛……”说着,卫绛眼泛斜波,风流地往他脸上溜了圈。“看来还讨人喜欢。” 匪首似乎听得一知半解,不过大致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他就从旁边木箱里拿出一瓶酒,粗短瓶颈,方型瓶身,与卫绛常喝得有所不同。 卫绛接过这瓶酒,拔去瓶塞。她心想他手脚没快到能下毒的地步,便放心地喝了口酒。 辛辣滋味从舌尖灼烧,流过喉咙再烫到胃里。卫绛忍不住皱起眉,把没下去的小半口吐了出来。 “难喝死啦!” 即使匪首听不懂她的话,也应该从她脸上琢磨出意思了。他不由哈哈大笑,然后指指身后的帐篷。 “和我进去,有酒。” 匪首竖起大拇指,是好酒的意思。 卫绛拨撩额间碎发朝他嫣然一笑,然后就走入帐篷。掀帘刹那,她又忍不住往墨华看去,他被大石捏住双肩,正落在下风。 “打啊!打啊!” “揍他!往死里揍!” …… 呐喊助威声此起彼伏,墨华与大石打得热火朝天。这大石块头大,拳头如重锤,双臂似铁钳,墨华一不留神被他逮到了,整个人被提在半空,肩骨也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红毛窝里相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是规矩。 墨华心想自己可不能死在这儿,便使劲踢中大石腋下肋骨。这一脚的力道极大,顽石也经不住,果然大石哀嚎一声松开手。墨华一落地,再来个登天踢,把大石的鼻梁踢断,当场血流如柱。 众贼顿时鸦雀无声,过了半晌,不知谁大吼一声:“好!”,顷刻之间,就像炸开锅子般喝彩,又是拍手又是吹哨。 在无极海的天下向来认强不认弱,大石就算副手,技不如人也会被底下耻笑。 大石羞恼成恨,手捂住痛鼻,又是骂娘又是骂屎,他忍痛把高鼻梁扳回原位,然后擦干鼻血抽出弯刀,大吼着朝墨华砍去。 看来今天不死人是不行了。 众贼聒噪起来,平时受了大石欺负的几个喽罗更是起劲,脱下衣衫挥舞,替墨华加油鼓劲。 墨华正愁大石不抽刀,以拳对拳、以刀对刀是规矩,若他以烟杆对付赤手空拳的大石,倒而会让这帮子红毛贼不服,从而令他们起疑。 大石冲过来就如头发狂的熊瞎子,墨华只和他擦了下身,人就似撞飞一般。墨华顺势往地上滚两圈,稳住下盘,然后看准机会,拿烟杆往大石腰窝一刺。 没想大石皮糙肉厚,不经意地侧身反而躲过这一袭,而后大石提起膝盖,往墨华脸上撞去。墨华两手按着他的膝盖,借力翻个鱼跃,本来能稳稳地落地,但他细想觉得不对,故意身子一偏摔了个狗啃泥。 众人哈哈大笑。大石自觉踢得漂亮,万分得意,咧嘴时又牵扯到伤处,心火再次窜起。 “我要把你砍成碎沫!!!” 说罢,他举刀劈去。墨华起身时,不自觉地透过人脚缝隙,朝女人堆里望了眼,没见到卫绛,他不由分心了。 一刀劈下,削去了他的衣角。墨华立马集中心神,一掌拍地,飞身而起,而后两脚绞住大石脖子,将他搁倒在地。 这像是摔跤,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大石被他的腿扼得喘不过去,脸涨红成生肉团子。 大石不想死,两手猛拍地,表示服输。墨华却不肯放过,脚往旁用力拧,只听见“咯嗒”一声清脆骨响,大石就咽了气。 硕大坚硬的身躯瘫软了,尿液从他裤裆里流了出来。众贼们喝彩声越来越小,最后像是融于风中轻不可闻。 墨华起身,轻掸身上的细沙灰土,他弯起眉眼,笑得极好看,让人误以为他只是在和大石开玩笑。 有个喽罗以为大石没死,小心翼翼走过去摇摇他的肩膀,然后再伸手探下他的鼻息。 大石彻底成了块冰冷的“石头”,喽罗吓得往地上一坐,惶恐地看向墨华。 “他……他……他杀了大石……” 众人惊诧万分,似乎还陷在精彩的打斗中。围上大石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与大石交好,不由抱着他的尸体哭嚎起来。 还有一伙人站在旁边呆愣地看着,若不是大石没了鼻息,他们依旧不敢相信,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竟然把他给杀了。 众生百态。始作俑者却叼着烟杆儿,以火把上的火吸燃烟丝,悠哉游哉地吞云吐雾,唇角一抹浅笑在雾中神秘莫测。 红毛子们愤怒了,嚷嚷着要给大石报仇,可墨华都没给他们走动的机会,冷不丁地抬手指向天。 那些红毛微愣,傻呼呼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啵”地一记破空声,一支利箭就刺穿了他们的脑门,紧接着箭如雨下,身边的人接二连三中箭倒地。墨华随手捡起一把弯刀,朝他们的脖子砍过去。 红毛匪贼们如稻麦正被墨华收割,他们急于逃命,不停大叫着:“将军!!将军!!”而他们的匪首早已躺在帐篷里不省人世。 帐篷内,卫绛一手拿着瓶葡萄美酒,一手握着一枚铜镜,正顾影自怜。铜镜边缘沾有毛发和血迹,刚才她便是用它砸烂了匪首脑袋。 男人嘛骨子里都一样,若是玩风流手段,这些匪贼又怎么比得过花楼里的尔娘。 先前卫绛同匪首一入帐后,迅速地环视了番,忽见帐柱上挂了面铜镜,镜面光鉴可人,镜杯却布满铜锈。 卫绛就对着此铜镜扶鬓细照,而匪首已迫不及待地宽衣解带。卫绛侧首朝他媚笑,一边脱衣一边问:“我可美?” 匪首就见镜前镜中两张脸如双孪生,眼波流转间妖媚得勾人心魂魄。他一下子欲、火、焚、身,解了裤带,脱下裤子。 卫绛就趁他两腿困在裤中时,取下柱上铜镜对准他的太阳穴一阵乱捶。 匪首被几下重击砸晕在地,帐篷前的守卫去看热闹了,也不知这里的动静。 卫绛想起他的猴急样便不屑冷哼,随后,她赤足踩在匪首背上掂量起手中铜镜,心里纳闷:“这镜真重,也不知他从哪里抢来的。”翻过来一看,镜后柄上竟然刻有一行字,辨认半天,只认出一个“秦”字。 秦?难道是秦王之物? 第68章 别盗我的文 看到这前朝之物,卫绛大为吃惊,她一直以为秦王宝船虚无飘渺,没想竟然会在红毛子手上找到这秦王铜镜。忽然之间,卫绛又觉得这红毛匪首不能死了,得问他这铜镜的来历。 想着,卫绛伏身去探匪首鼻息,虽是微弱但至少还算活着,于是她就找来几根麻绳将他手脚束紧,然后翻至地铺上拿布盖好。就在这个时候,有人闯进帐中,叽哩呱啦说了堆话。 卫绛听不懂,转过身便将手中酒瓶砸到来人脑门上,再一脚把他踹出去。那人情急之下拉住帐篷布,人飞出去时这帐篷也就散了架,正好把卫绛盖在里头。 卫绛挣扎着爬出帐篷,然后以铜镜对着来人的脑袋狠砸几下,那人便晕死过去。接着,卫绛忙躲到旁边按兵不动,时不时地窥探。 打杀之声欲演欲烈,犹如狂潮一波接着一波。卫绛心想:加上她自个也不过五个人,怎么会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卫绛偷偷钻出脑袋,眺目就见浅滩上有群人持兵器冲了过来,他们大喊大杀,把红毛贼们打得抱头鼠窜。为首之人光头锃锃亮,举刀孔武有力,不是她的三叔还会有谁? “三叔!” 卫绛激动难安,也不管这帐篷里的匪首,匆匆忙忙地跑下去与他相见。 有个红毛贼看见了,二话不说举刀朝卫绛冲来。卫绛手中无兵器,慌乱之中就把铜镜掷了过去。这铜镜坚硬异常,且有花瓣似的菱角,飞过去正中红毛贼脑门,砸得他血如泉涌。 经过几次劫难,卫绛的胆子也放开了,待这红毛贼一倒地,她就抢走他的刀,往他脖子上一砍,红毛贼当即呜呼毙命。之后,卫绛马上捡起铜镜,以它为盾,一路打杀冲下坡去,与三叔汇合。 “哎呀!乖侄女!我就知道你来啦!” 三叔见到卫绛激动得要命,杀贼的手法也快了许多,几刀砍完,他就已经到了卫绛面前咧嘴大笑。卫绛见他浑身血淋淋,像是吃过苦头,不由心疼起来。 “三叔,这伙红毛欺负你了?” 三叔不屑:“啐,这点伤算什么,当初你三叔身中六箭,照样冲锋陷阵,红毛贼算个屁!” 说罢,他又举刀砍中一跑来送死的红毛,一削削去人家半个头颅。见红黄相间的半个脑袋翻滚出去,卫绛恶心得直皱鼻子。 “乖侄女,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武器无眼,被伤到就不好了。待三叔杀光这群红毛贼就过来找你,快走!” 三叔把卫绛往旁边一推,一刀砍死欲偷袭的红毛,而后就像屠猪切菜,一路挥刀将红毛贼砍得七零八落。 卫绛心里挂念墨华,离开三叔之后接着又去找他。她环首四顾,没见到他人影不由着急。 浅滩上正敌我难分,好几次卫绛差点死于自家人手下,卫绛自觉乱窜只会添乱,于是她就找个阴暗角落躲好,一边找墨华一边使暗招,看到红毛贼就往他们腿脚上割一剑。 不知过了多久,卫绛终于看见墨华,她不由兴奋,连连朝他挥起小手,但墨华没注意到她,而是揪起一人衣领将他拐至暗处,随后又拿刀抵在他脖处。墨华似乎不想杀这个人,他把他逼到角落中以刀相抵,像是为了在问话。 卫绛离得不远,她以为那人是红毛子,但定睛细瞧,惊觉此人是三叔手下的二副,在卫家做了三四十年了。 也不知墨华问了什么,那二副僵住了,面无血色,唇色泛白,过许久才嗫嚅。卫绛听不到他们相谈,只见墨华手起刀落,斩落二副右臂,接着再是腿,硬生生地将他大卸八块。 卫绛呆怔,不由自主捂住嘴。二副头颅飞来,骨碌碌几圈正好滚到她脚下。卫绛低头看去,这头颅瞪目歪嘴,露出万分惊恐之色,好似活着般。她一吓,立马后退半步,猛一抬头,墨华已经逼至眼前。 他弯起眉眼,笑得极好看,仿佛与这血腥地狱脱了节。若不是看到他脸上的血珠,卫绛还以刚才是在做噩梦,回想起他将活人卸块的手法,她不由胆寒,两脚直往后挪。 墨华靠近,手中寒刀犹如血洗,血正沿刀锋直淌而下,在白沙地上落出几笔豪迈且歪扭的朱丹。 卫绛害怕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墨华,凶残冷血,仿佛来自地府的鬼。慌忙之下,她一个趔趄坐在沙子上,眸中透出惊恐不安。 墨华从血腥中缓过神,忽然之间就变了神色,他像是魂魄归位,忙伸手扶起卫绛,关切且温柔地问道:“你还好吧?” 卫绛不知怎么回他,两眼直瞟着不远处的人、头。墨华顿时明白刚才吓到她了,于是甩脚把人、头踢远。 “我待会儿和你解释。” 墨华不容分说拉住卫绛的手,举刀杀出一条血路。那群红毛贼也没想到,劫了两艘船会引来这么厉害的人物,连命都搭上了。 忽然,“嘭!嘭!”两声巨响划破长空,几个卫家船工莫明躺倒在地,紧接着又是“嘭!嘭!”几声,地上沙石飞溅,好似被炸开般。 “火qiang!红毛子拿了火qiang!” 有人惊声尖叫。卫绛顺势往上坡看去,就见刚才匪首端了一条长杆,如射箭般对着他们。这匪首不知被谁救了,头上还扎着白纱布,看杀气腾腾的模样已气得肝胆俱裂。 “大家快找地方躲,别被火qiang碰到!” 一声令下,众人纷纷找地方躲藏。先前被打得落花流水的红毛贼们立马得意起来,不知从哪里拿出火qiang,对着卫绛他们一阵乱射。 墨华护着她一时间竟难以招架,这火qiang就如暗器,能击得石破沙飞,着实厉害。 “你们这群蠢猪,想与我们对抗,今天我就把你们杀光!!!” 匪首叫嚣,嘭嘭声中还带狂妄大笑。卫家众徒有好几个被击中了,躺倒在地血流不止。 眼看他们就要败了,墨华一咬牙松开卫绛的手,道:“我去对付他!” “不行!”卫绛忙把他拉回来,她也看出这火qiang的厉害之处。 “你这是以卵击石,万万使不得。” 说罢,她朝匪首窥视,见他过一会儿就得往火qiang里装东西,有这么小段空隙,于是她便说:“这火qiang也有破绽,我看他打五下就得停一下,然后往里装东西。” 墨华听后眼睛一亮:“我有主意了!” 他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三枚六寸钉。卫绛一看就明白了,然后把怀里的铜镜猛地掷出去。 “嘭!”的一声,像是击打在铜镜上。 卫绛与墨华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念:“一。”随后又是“嘭嘭嘭”接连三声,当第五声一响,墨华便飞出三枚六寸钉。 铁钉如箭,直射而去,只听见一声惨叫,匪首的火qiang落在地上。 墨华大胆现身,迅猛如雕鹰,匪首火qiang到手还没端稳,就被他一记勾拳打倒在地。卫家众徒见之一拥而上,将残余的红毛贼杀得片甲不留,好好地出了口恶气。 最终,红毛贼一败涂地,五十几个人只剩十来个活口,连匪首也被五花大绑与他手下捆成一束。 “我是本托将军!你们胆敢这样对我,我的国家会为我报仇!” 匪首急了,以红毛语呱呱大叫。 墨华轻笑起来,好像听到个大笑话,令他捧腹不止。忽然,他敛了笑意,黛蓝的眸子微眯,寒声而道:“你区区一个将军算什么?吾乃皇帝之子,你和你的猪狗敢侵我国土,我就敢以你们的狗血奠我山海。” 字正腔圆的红毛语使得匪首惊讶,他瞪圆褐眼,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好不容易缓神,他仔细打量墨华,而后软了语气,说:“皇子殿下,我觉得我们之前有什么误会,我是受了贵国托付前来办事。” “是谁托付你的?可有文书?” “我们之间没有文书,是……” 话没说完,“轰”的一声巨响,顶上的坡石突然炸开了,一块巨石从天而降,直挺挺地砸向红毛贼。匪首与他的手下被捆绑成一束逃脱不了,硬生生地被这天降巨石砸成一滩肉、饼。 墨华微愣,缓过神后回头看去,就见卫二郎在船首摆手。 “对不住各位!!!我不小心燃了火pao!!!没伤到各位吧!!!” 众人闻后倒抽口冷气,抬头看看坡上大窟窿,再看看底下一滩血,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应该感激。 这回卫绛也急了,她手里捧着秦王铜镜,还想问匪首此镜来历,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挂了,卫二郎这个惹祸精,真是害人不浅!待卫二郎现身,卫绛便拿铜镜打得他满头包。 一场劫难到此为止,卫家两艘货船完好无损,还从红毛这里搜得不少好东西。大伙死里逃生都异常地高兴。 其中有一掌舵当即跪地,向卫绛和墨华他们连磕三个响头,泪流满面道:“几位救命之恩小人磨齿难忘。出船之时,小人的妻儿即将临盆,小人差点以为不能活着回去看他们母子,如今小人能捡回这条命,多亏几位大恩人。小人定当誓死效忠卫家!” “是,小的也愿意为卫家卖命!!” “我也是!” “我也愿意!” “咱们誓死效忠!” 众人大声附和,纷纷单膝跪地,拱手抱拳以示效忠之心。 卫绛见此阵势大为感动。其实卫家这两条船完全可以舍弃,但是亲不能舍、义不能断,卫绛含泪将众人一一扶起,只道:“大伙快起来,咱们回家去。” “回家,好!回家喽!” 众人搂抱作一团,兴高采烈地奔向自家的乌漕船。 三叔见此景感概万分,不由自主地抹了把老泪。 “乖侄女啊,三叔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啦。不过我想呐,你是不会弃三叔不顾,三叔知道,上次三叔在船埠就看出来啦。” “三叔,你别这样说。”卫绛拉住三叔衣角羞涩娇嗔。“这次多亏墨华帮忙,要不我也找不到你呢。” “哦?”三叔惊讶,眼睛瞪圆,连上他的光头看起来就像三个圈。 “没想到这小子越来越有本事啦。” 卫绛颔首,道:“三叔说得没错,但是爹爹不让我嫁给他。” “啥?凭什么?你俩不是订亲了吗?” 说到此,卫绛委屈地嘟起嘴,然后就把卫珍儿做的恶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三叔听到卫珍儿设计陷害她,气得直骂咧:“咱们卫家怎么出了个毒心眼的!”之后,听到卫千总偏心眼,他又连连叹气:“我这大哥越老越糊涂啊!” 说完这些事,卫绛也很难过,只道:“这事我都不敢和娘说就怕她伤心。我也不敢和爹爹说,爹爹一心向着姐姐,从来就不帮我。若不是憋得久了,今天我也不会和三叔您说。” “什么话呀!”三叔吹胡子瞪眼。“三叔来为你做主!论辈份你爹是比我大,但我可是嫡子嫡孙,我爸还是你爷爷的大哥,族谱列第一。他不让你俩成亲,三叔让!今晚你俩就拜天地,入洞、房!” 第69章 别盗我的文 三叔向来豪爽不羁,做事不按什么狗屁规矩。他当真让人找来红布,几副红烛,要让卫绛和墨华把喜事办了。不过这竹岛上死尸遍地,更何况卫家也死了不少兄弟,卫绛和三叔商量,待回家后再作定夺。 三叔猛拍胸脯,道:“好!乖侄女儿你放心,我回府就好好说你爹,立马就帮你们把婚事办了!” 有三叔撑腰,卫绛也就放心了。就算他说不动爹爹,至少也能让爹爹知道,在卫家不止有卫珍儿。 众人在竹岛上过了一夜,次日便扬帆起程。三叔出门时有两艘船,回来后两艘变三艘,还多了火qiang和火pao。除了货物之外,另有几副棺木。这些棺木都是木匠连夜赶制,为了能让死去的弟兄们魂归故土。 卫千总一收到消息就赶到船埠。这几天他夜不能寐,整天提心吊胆。他怕兄弟死在红毛手里,更怕小女儿葬身刀下,虽说阿绛不是他心头好,但毕竟也是他的骨肉啊。 到船埠听见一阵欢呼。远远地,就看到三叔扛着火qiang雄赳赳、气昂昂地下船了,光脑袋上还戴了顶红毛子的假发。卫绛和墨华紧随其后,两人十指相扣,谈笑之间眉目有情,别说是人,连根针怕是也插入不得。 之前墨华与卫珍儿相处,岂有这般自在欢愉的神色?卫千总见此情此景心中起了愧意,他恨自己一时糊涂棒打鸳鸯,还说了这么个馊主意,真是愧人父也愧为一帮之主。 见他二人过来,卫千总收拾起难堪,硬是摆出几分帮主威严。他以为小女儿会像以前飞扑过来撒娇,与他诉说路途辛苦,没料她止于三步之外,恭敬地朝他施礼。 如此生分倒令卫千总措手不及,一下子连三叔的话都没听清,缓过神后,他笑得尴尬,只道:“辛苦各位了。三弟听到你出事之后,我也派人去搜了圈,可惜一无所祸。” 三叔拧眉,斜眼一瞥,道:“咳!你咋牛头不对马嘴呢?我刚刚问你这两娃子的婚事,你和我装什么疯卖什么傻。” “婚事?”卫千总一头雾水。 三叔忙道:“我已让这两娃子在竹岛上成亲啦。你不知道杀红毛子多凶险呀,两娃子差点连命都没了。咱们都是刀口舔血的人哪,今天不知明天事,你还为照着那些狗屁规矩不让人成亲,这像话嘛!” 卫千总遭到三叔这番数落,脸一阵红一阵青,支吾半天不做声,他知道这规矩是次要的,其实都是在为卫珍儿考虑。 卫绛看爹爹为难,也知道他心思,但三叔看不出这歪歪肠子,直道:“还不挑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我东西都替你备齐啦。” 说罢,三叔大手一挥,他手下几个壮汉就按他意思搬着红绸、红灯笼、鸡鸭鱼猪、香烛红线大摇大摆入了卫府。 卫千总无话可说,老脸也实在有些挂不住。他见墨华他们灰头土脸,每个人身上均挂彩便心疼说道:“大伙快快回家洗尘。” 话落,他侧首朝卫绛莞尔道:“阿绛,这次也多亏你和墨华,要不然定是找不到你三叔。” 卫绛笑而不答,看爹爹没为三叔刚才的话生气,怕心里已经答应了。不过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爹爹肯答应实属无奈之举,而不是真心诚意想让她与墨华成亲。 “爹!我也帮忙了,你怎么不夸夸我?” 不知何时,卫二郎从旁边冒出脑袋,吓了卫绛一大跳。 卫二郎左颊一块青,右腮一片紫的,成了一张大花脸。卫千总见到他不由一愣,紧接着脸上腾起怒意,还未来及得出声,就听到有人怒喝:“好你个家伙!你回来了,看我不打死你这下流胚子!” 卫绛惊诧,忙不迭地寻声看去,只见苏师父手提长棍,怒气冲冲地冲了过来,对着卫二郎就是一阵乱打。卫二郎一面哀嚎一面四处乱窜,不一会儿苏翠翠和翠翠的妈赶来了,一个抱住苏师父的腰,一个拦住苏师父的棍。 卫绛见此情景顿时就猜到了,卫二郎与苏翠翠的事定是被苏师父知道了。苏师父向来看不中她这个二哥,看来这次二郎不是断手就是要拐脚。 卫绛竟然有点幸灾乐祸,看戏似地看着卫二郎如何招架。 卫二郎抱头鼠窜,逃得狼狈,虽说众人都拦着,但他还是被苏师父的长棍打了几下。苏师父的力气异于常人,这几下也够要他命了。 卫二郎疼得哇哇大叫,且道:“苏师父,我冤枉,我可没欺负过翠翠,顶多拉过小手。” “什么?!你还敢拉我女儿的手!!!” 卫二郎不说倒没事,一说苏师父更生气,手中长棍舞成花,劈头盖脸往卫二郎身上打,又是戳腰又是捅肩。苏翠翠拦不住自个儿爹爹,干脆往卫二郎面前一站以身为盾,眼看要落到她头上的长棍立马就收住了。 苏翠翠也是有情有义,不忍心上人儿受苦,她泪流满面,嘤嘤抽泣道:“爹……是我先喜欢他的,你别打他……” “你……”苏师父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唉!”地一叹,气得摔棍。 见二哥被打得惨,卫绛也心软了,她拉拉墨华衣边,墨华连忙上前去劝苏师父。 “苏师父,您先别急于打他,先听听他有什么话说。” “能有什么话说?!”苏师父吹胡子瞪眼。 卫二郎捂着胸口哎哟叫唤,正想说句话,屁股又开始疼,他便伸手去捂屁股。这浑身上下揉了遍,没处地方是好的。 卫二郎有点想不通了,苏师父怎么会知道他和翠翠的事呢? 原来卫二郎跟着卫绛的飞翼去了竹岛,没和任何人打过招呼。翠翠连着几天找不到他就急了,于是去问船埠码头的兄弟们。哪知他们以为卫二郎在三叔船上,就告诉翠翠卫二郎被红毛子劫走了。 苏翠翠顿时天昏地暗,以为卫二郎没活路了,她一想到此前海誓山盟就心如刀割,恨得不陪他去。回到家中,她茶饭不思,以泪洗面,甚至备好三尺白绫,要与心上人地府相见。要紧关头,被苏师父救下来了。苏翠翠哭哭啼啼,就将她与卫二郎的事说了出来,还嚷嚷着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苏师父只有这么个宝贝女儿,听她这般哭诉,以为他俩暗渡陈仓好上了。 卫二郎花名在外,整天没个正经;而自家宝贝女儿乖巧懂事,人又长得娇俏,苏师父想不通啊,好好的一朵花怎么就被头狼给嚼了呢。苏师父怕翠翠做出傻事,整天看着她,这般看了半日,竟然收到三叔平安归来的消息,那不正经的下流胚子也跟着回来了。 一下之气,苏师父提棍冲出门,就为教训这不学无术的色胚子!苏翠翠得知心上人儿还活着又惊又喜,立马破涕为笑,但见爹爹拿起长棍冲出去大感不妙,忙不迭地叫上娘亲一起跟去。 苏翠翠心里早做好打算,这辈子就认定他了,不管爹爹喜不喜欢。她就和护犊子似的护着卫二郎,听到卫二郎疼得哼哼,心疼地直落泪。 卫二郎听她把前因后果草草说了,心里暖得要化,想到自个儿在风月场上胡混这么多年,也实在找不到一个知心红颜。他脑子一热,立即就跪在苏师父面前。 “师父在上,我愿意娶翠翠为妻,还请师父答应。” 话落,卫二郎连磕三个响头,以表衷心。苏翠翠见之满脸通红,羞答答地朝爹爹看,望他能点头成全。而卫千总也觉得这样甚好,一来不得罪苏师父;二来也好收了卫二郎这泼皮性子。 卫二郎的功夫一大半是苏师父所教,在卫府里苏师父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故他刚才这样打卫二郎,卫千总都不插手,所以他的女儿也是金贵得很。 卫二郎想做他女婿,苏师父还看不上! 卫绛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了声。卫二郎翻她个白眼,好似姹紫嫣红中开了两朵小白花。 卫绛不搭理他,走到苏师父面前拱手抱拳,道:“苏师父,你看这样可好。你让二哥练套功夫,三个月之后和你比试,若能赢过你,你就不计前嫌收下这个女婿;若打不过你,我想二哥也就没脸娶翠翠了。” 众人听了这个主意,纷纷点头道好,这也让卫二郎有个抬阶可下。苏师父知道卫二郎底子不错,但就是为人懒散,他本不想答应,可见女儿两眼水汪汪地看着自个儿,也就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一个月,不能再多了,到时我定会使出绝招,看看你招架不招架得住!” 苏师父这般说就算同意大半,卫二郎咧嘴笑了,一牵到伤处,又痛得连连抽气。苏翠翠连忙心疼地抬起他的脸,问:“哪里疼?” “嘤,浑身都疼……” 卫二郎捧着她的手开始轻飘飘了,骨头没个几两重。苏师父见此气得走了,抬起手再三道:“一个月,就给你一个月,看我到时不打死你。” 第70章 别盗我的文 撮合成一对鸳鸯,顺便能收拾卫二郎的性子,卫绛高兴得很,然而乐了没多久,卫千总便忧心忡忡地说:“你娘身子不好,我都没说你们出海的事,你快去看看她吧。“ 听到娘病了,卫绛立马跑回卫府,直冲李氏厢房,她打开门就见卫珍儿坐在榻边端茶送水,服侍得殷勤。 李氏不知卫绛去救三叔,只以为她有事缠身,猛一抬头看见她,先是高兴,而后又万分惊讶。 “哎呀,阿绛,你的脸怎么了?让娘看看!” 李氏伸手,急唤卫绛过来。经她这么一问,卫绛方才想起脸上有块瘀青,抬手去摸,隐隐地有点疼。 女儿在母亲面前总是柔弱的。一时间卫绛想起这几天辛苦与惊恐,不由哭了起来,飞奔过去投到李氏怀里。 “娘,我回来了!” “什么回来,你去哪儿?” 李氏慌乱,忙不迭地捧住卫绛小脸端详她脸上的瘀青,显然是被人打了。 卫绛抽泣,断断续续地告诉她三叔出事,以及她和墨华前去救人的事。李氏听到他们五个人打五十几个红毛,紧张地攥紧她的手,后来又听三叔他们安然无恙,不由松了口气。 “哎呀,你名字取得不好。阿绛,阿绛……男儿的名字。” 李氏唠叨,心疼地摸着卫绛脸上瘀青,鼻子一酸,忍不住抹泪轻泣。 卫珍儿忙将手中帕子递上,贴心地劝慰几句。即便卫绛进门没喊过她一声姐姐,她都不露声色,似乎不在意小妹的粗野无礼,也不屑与她计较。 卫绛根本没注意她,只对李氏笑道:“娘,你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又没断手又没断脚的。你瞧……” 说着,她起身张开双臂,在李氏面前转了个圈。 李氏想起她去竹岛去打红毛子就心有余悸,忙和卫珍儿说:“快去把你爹叫来,我得好好说他!” “别啊!这事爹爹不知道,是我和墨华瞒着他去的。” 提到“墨华”二字,卫珍儿的温柔娴雅裂开一丝缝,碍于李氏脸面,她硬把这不悦咽了下去,就好像吞下一口碎瓷渣。 李氏眼角一飞,捉到卫珍眉间异色。身为人母,她怎么会不知女儿的想法?李氏心有明镜,知道卫珍儿对墨华的事耿耿于怀,但缘分容不得别人插足,总有一个人得把情放下。 李氏莞尔而笑,拉起卫珍儿的手,再拉起卫绛的手,然后将她两人的掌相叠在一块。 “平时我鲜见你俩在一块,今日你们都在这儿,正好娘和你们说说心里话。” 卫绛不由自主朝卫珍儿看了眼,恰巧卫珍儿也瞧着她。四目相交,彼此心思已了然。 李氏道:“你俩从小到大感情甚好。我知道珍儿心疼阿绛身子,时常去探望;阿绛也明白姐姐疼她。如今你们都长大了,娘也照顾不了你们几年,将来的路总得自个儿走。娘希望你们能找个好人家,不过俗话说‘缘分天定’,万事强求不得。” 说到此处,卫珍儿的手指轻颤了下,她不由垂眸,笑意显得有些牵强。 李氏又道:“当初有人向阿绛提亲,娘没考虑就答应了。那时娘想阿绛身子不好,难得有人看得中她,若以后娘照顾不了阿绛,也好有墨华来照顾。珍儿,娘也替你考虑到了,上门提亲的几位才俊都是数一数二,娘想你总能在里边挑中一个。哪知后面出了这档子事。” 李氏不由叹息。卫绛见她眉头蹙得紧,不自觉伸手轻抚,且道:“娘,我知道你疼我们,女儿不孝,一直让你操心了。” “没事,没事……”李氏轻笑,捏住卫绛伸来的小手,随后她侧首对卫珍儿说:“珍儿,我知道你最懂事了,心思也比别人玲珑,像你这么好的姑娘自会有人钟情,只差缘分了,而缘分最急不来了,以后你就会知道。” 卫珍儿莞尔而笑,道:“娘,您说的女儿明白了。您也别担心没人照顾阿绛,就算墨华不照顾她,还有我不是?” 李氏听了这话欣慰地笑了,轻拍她们二人小手,说:“娘知道你们两个听话,毕竟你们都生在卫家,都是爹娘的心头肉。你爹爹和我都希望你们能过得好。” 卫绛抿嘴不语,重重地点点头。卫珍儿温柔浅笑,只道:“娘,我们记住了。” 不知卫珍儿此话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敷衍。卫绛不想揭穿她的伪善,在李氏面前作了场好戏,待出这道门后,她是她,卫珍儿是卫珍儿,井水不犯河水。 兴许李氏那番动情之言使得卫珍儿惭愧,她不再找卫绛麻烦,也不提墨华之事。而三叔好打抱不平,自卫绛与他说了卫珍儿做得恶事之后,他便睡不着觉,寻思这大侄女儿心眼忒坏,不好好教训怎么得了,于是他就找上卫千总,把卫绛告诉他的话原封不动照搬。 “大哥,我知道这事不该我这做叔叔的管,不过你也太偏心了。我看阿绛是个好闺女,对人有情有义,你老这样对她,实在不应该呀。” 卫千总知道自个很多事做得不妥,从三叔嘴里听到这些话后,他更是懊恼不堪,他从小到大偏宠卫珍儿,没想竟然宠出个蛇蝎心肠,一点都没有卫家人的风骨。 卫千总暗自打了自个儿两巴掌,然后说道:“说的有理。可我不相信珍儿会使那种手段,让阿绛被人白白辱了去。” “咦?难道你觉得阿绛会吹牛?她不是这样性子,再说谁会拿这种事来瞎编。” 卫千总不吭声了,他自觉说不过去,想要包庇也没得包庇。之后,他去质问卫珍儿。卫珍儿当然不肯认,哭哭啼啼地说自己被人冤枉。 卫千总心疼这个女儿,终究还是舍得不责骂她,但不免对她失望,不知不觉就疏远了。想到对卫绛的亏欠,他心里更不好受了,于是就与墨华商量将婚期订在下月十五。 喜讯一出,无极海便炸开了锅。郑老爷子当天就派人送来两箱黄金,说是要给干孙女儿当嫁妆。云海洲也沾染上这喜气,到处张灯结彩,热闹得如同过年。 事已成定局,卫珍儿再也起不了风浪,她像是认命了,整天躲在房里颂经念佛。 转眼小半月过去了,婚期将近,墨华按卫绛喜好搭个葡萄架,架下悬一秋千,然后再在院中造了小园子,取名玲珑。 卫绛过来时,他正在植玫瑰,弄得灰头土脸,鼻尖上都沾有泥。尔娘最喜欢玫瑰,时常让他捎上几朵,或插在瓶中或缀于发间。 卫绛走近时,他便折下一朵夹在她耳边,而后笑着道:“来,让我瞧瞧,是人美还是花美?” 卫绛一笑,眼泛斜婆,她手扶蝉鬓,摆出撩人姿势,傲气回他:“当然是人美。” “我看未必。” 墨华煞有介事摇摇头。卫绛听后嘟起嘴,摘下耳旁玫瑰往他脸上扔。 “那你娶花去。” 说罢,她作势要走。墨华弯起眉眼,笑得像个顽童,他先前半步跨到她跟前,伸手把她揽到怀里偷个香吻。 “你比花更香。” 卫绛听后半捂上脸,娇羞姿态更艳花三分,正欲开口,只听有人嚷嚷道:喂,你们两个要不要脸呀。” 卫绛微愣,回头看去竟然是卫二郎。她脸颊飞红,旋了个身从墨华怀里逃了。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呀?” 卫绛不悦地问卫二郎。 卫二郎一边翻白眼一边甩着手中长刀,回她:“我来得比你早,你就光顾着和人卿卿我我,哪里看得见别人呀。” 说罢,他哼了一声,似乎是因倍受冷落而不高兴。 经他这般提醒,卫绛方才想起这段日子卫二郎一直在与墨华切磋,好胜过苏师父的金箍棒。 想着,卫绛哼笑,故意激惹他,道:“我看你呀还是别练刀了,九齿钉钯最合适你了,快去!” “呀嗬,小丫头没大没小。墨华,你也不知管管她!我听老六说,女人三天不管,上房揭瓦,你瞧她这德性,可得把你宅子拆喽!” “拆了我就再造一间,这有何难?” 墨华说罢朝卫绛一笑,气得卫二郎眼歪鼻斜。 “不和你们这两人说了,我去找大哥练武。看你们腻歪,我都起鸡皮疙瘩了。”卫二郎边说边抱住胳膊发抖,怕冷似地跑了。 待人一走,墨华就不装镇定了,打横卫绛抱起,大步入了卧房,再后踢一脚把门带上。 “哎呀,瞧你满脸泥。” 卫绛将他轻推,躲过他撅得老高的嘴。墨华愠怒,直把脸凑过去,且道:“你不让我沾也就罢了,眼下还不让我亲吗?” “你这一身泥,我怎么下得了嘴。” 墨华一听,勾唇坏笑,而后在她耳边轻声道:“有个地方不脏,你肯不肯亲?” 卫绛不答,满脸通红打他两下。他不逃也不躲,又低压声音咕哝一句。卫绛听了之后更是面烫如火,直扭捏道:“我不依……” 这“不依”二字说得有气无力,墨华笑意更浓,宽衣解带欲把让她好好亲一回,然而腰带还没取下,海带便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直嚷嚷道:“墨大哥,不好了!林常鸿来了,我刚看到他进卫家!” 第71章 别盗我的文 经海带一喊,屋中二人同时大惊,一个洪流逆转,一个气血倒流,情、欲硬生生地被吓了回去。 海带进门抬头见一个站、一个坐,姿势略不雅,顿时也明白了。他忙不迭地退到门外,隔空喊话:“墨大哥,你先忙。” 墨华哪有再继续的心思,匆匆穿整衣衫,洗净脸手。 他低声道:“我在竹岛所杀之人,就是当年来过我们村子的人,他说是杨二爷干的。” “杨二爷?”卫绛吃惊。“杨二爷已经被我爹赶走了,眼下都不知死活。” “没错,但他与林常鸿有关联。之前我与林常鸿交过几次手,此人阴险至极,你还是不要见他为妙。” 卫绛忐忑起来,回想当初在花楼遇林常鸿,只觉得他阴毒,那时她心想此人贵为贤王,之后不会有交集,谁料今日他会找上卫府。 “我还是和你一起回去。是福逃不了,是祸躲不过,若上一世是林常鸿在背后做手脚,我也饶不了他。” “好,你跟我去。” 说罢,墨华转身,卫绛紧随其后,没想还未到门处,墨华冷不丁地一个刀手劈在她颈处。 卫绛当即晕倒,墨华眼明手快立马接住,随后小心翼地把她抱回榻上。他默视她半晌,目光似水淌过她的眉眼,她和尔娘不同,但隐约又带了几分尔娘的影子。他说不出的喜欢,一旦深想心就揪痛。 上辈子没能与她成双,这一世好不容易重续前缘,无论如何都要护她周全。墨华在心里打定主意,在她眉心落下浅吻之后动身离去。 出门之前,墨华叫来海带,郑重其事叮嘱道:“我去卫家看看,你大嫂在里面睡着,在我没回来之前,千万不能让她出这道门。明白吗?” 海带点头如捣蒜,心里纳闷:“从没见他如此肃然?莫非要有大事发生?” 海带不敢多问,目送墨华离去后,他就坐在门前阶下,死守屋里的人儿。 晌午刚过,天气略微闷热。几辆牛车歇在卫府门前,拉车的黄牛都无精打采,似乎也被这热气蒸晕乎了。 墨华往牛车瞥了眼,这车上摆了好几只紫檀木箱,箱上贴有“喜”字红封,应该是谁送来的贺礼。他入门之后故作不知,问小厮:“谁来了?出手这么阔绰?” 小厮答曰:“不知是谁,看他穿得体面想必是个大人物,眼下他正和千总在堂里。” 墨华猜想定是林常鸿了,他身为贤王来云海洲,此事自然不方便于人知道。墨华故作镇定谢过小厮,随后就朝西堂而去。 还未过月牙门洞,就见三个护卫把守,个个目露精光,不像是好惹的人物。 “此处闲人勿进。”其中一人拦手而道,面露不屑之色。 墨华不气不恼,客客气气地拱手笑道:“在下是卫千总的女婿,还望这位爷通传。” 那人虎目一扫,冷声回他:“上头有令,闲人勿进。” “呵呵,此处算是我家,莫非连自己的家都进不得了?” 那人答不上话,干脆不再多言,像个门神立于月牙门洞把路堵死。 “放他进来,咱们是客,不能太过蛮横。” 不知是谁轻言一句,护卫立马恭敬,转身拱手揖礼。“遵命!” 话音刚落,守卫各往两边退,让出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道。墨华往前看去,就见一人立于翠竹边,一身素袍似月华,玉革束腰,广袖飘逸。他看来二十上下,长眉飞斜入鬓,眉如点漆,唇如朱砂,难得一见的好样貌。 素衣公子见到墨华便收起手中玉骨折扇,拱手揖礼,虽说举手投足十分儒雅,俨然是王孙公子的气度,但是他神色却是淡漠,异于常人的淡漠。 “大胆!谁敢在卫家撒野?!统统给我滚出去!”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怒喝,骂得就是这三个护卫。墨华听后微怔,急忙转身看去,竟然是卫绛来了。 怎么?海带没看住她?墨华心有不妙,但为时晚矣,卫绛已经走到他身边,质问那三人:“你们是谁?这里是卫府,让谁进不让谁进也是我们说了算,哪轮得到你们做主?!” 三名护卫都是贤王府的人,走到哪儿都极有面子,眼下被这丫头指着鼻子骂,这口气怎能咽得下去。 为首之人欲发飚,哪知那素衣公子先他一步,说道:“这位姑娘得罪了,是我们做事不当。”说罢,他递上眼色,护卫只能忍气吞声退下。 乍一听,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卫绛朝素衣公子看去,第一眼见他身形秀长,真是个玉树临风的妙人儿;第二眼见他五官精致,长了张好脸;第三眼恰好对上他的星眸,忽然之间心似被重锤狠击,天旋地转。 是平安,他回来了!哪怕换了副皮囊,她依然认得他! 卫绛脸色涮白,顿时有些无措。墨华悄悄以手撑住她后腰,好让她莫失气韵。 素衣公子神色自若,彬彬有礼拱手道:“在下姓林名采晏,初来乍道不懂规矩,还望两位包涵。” 林采晏,林常鸿三公子。墨华记得上一世与他有过交情,没想他竟然就是平安。 墨华吃惊不小,再次打量眼前人,他气宇昂轩,风采超群,哪像平安胆怯懦弱?若不是当初与平安交过手,他也难以将平安与林采晏关联起来。 墨华心生不祥,不自觉地要把卫绛护住。此时,卫绛已缓过神,她盯着林采晏,在他身上找寻平安的影子。一年多过去了,他已脱胎换骨,完全不是当年的人儿,连眼神都变得十分陌生。 卫绛不由想起平安的清眸和喜欢下垂的眉,心里隐隐作痛。但是她的竹马已死,眼前人与平安无半点干系,卫绛只当他是外人,毫不客气地回道:“看这位公子也是读圣贤书的,怎能纵容手下在别人府中放肆。” 林采晏听得认真,随后拱手道:“姑娘说得有理。来人,将刚才无理之徒带下去,割掉舌头给这二位赔罪。” 割舌?!卫绛心里一惊,她只不过是想给他个下马威,没料他出手如此狠重。她不禁再次打量,果然,他已经不再是当年楚楚可怜的小平安了。 卫绛沉住气,又道:“刚刚还说公子读圣贤书,想必孔孟之道念了少不,动不动就割人舌头,非君子所为。” “姑娘,你是在替我手下求情吗?” 卫绛不语,她朝那三名护卫看去,其中一人听要割舌脸都白了,丝毫不见先前的嚣张气焰,她心里不由痛快。 “不是,反正是公子的人随公子处置。” 说罢,卫绛侧首朝墨华俏皮一笑。“咱们去别处吧,等我爹办完事找他也不迟。” 墨华颔首,眉生笑,眼生情。四目交错间,这番天地只有他俩,谁都入不得。 林采晏顿时面如霜白,见他们携手离去,温润神色渐渐阴鸷,犹如阿鼻地狱中的鬼,然而一转眼,他又忧伤起来,仿佛是被有弃之的丧家犬,明明主人就在跟前却不得近身,只得摇尾乞怜,呜呜哽咽,但是卫绛自始至终未回头看他一眼。 林采晏恼怒,寒声低问:“刚才是谁出言不逊?” 那三人听之不由战栗,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哼!身为贤王府之人没半点担当,要你们何用?全都滚回去!” 三人听到“滚”字如同大赦,匆匆施上一礼,立马就走。卫绛与墨华正站在不远处,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青出蓝胜于蓝。墨华记得上一世林采晏的手段要比林常鸿毒辣百倍,想必此三名护卫活不过今晚。 大喜之日将近,眼下却棘手起来。 墨华不由搂住卫绛,生怕她被抢去一般,而后在她耳边低问:“你怎么会过来?” 卫绛翻他个白眼,不悦地冷哼:“你胆敢打我,这事我还没找你算帐!” “我是怕你过来横生支节才出此下策,怎料所托非人呢!” 墨华所指的人当然是海带。卫绛不好意思和他说,为了能偷跑出来,她悄悄地把坐在台阶上啃苹果的海带打晕了,人家尽心尽责,倒是有些无辜。 卫绛心虚,道:“咱们先不说这个了。林常鸿怎么会到我们家来呢?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人。” “林常鸿与你爹是旧相识,之前都在海东王手下当过兵。” “哎呀!我怎么从来没听我爹说过?” 卫绛万分惊讶,墨华对此却极为不屑,只道:“你爹没说的事多得去了。”大多都不光彩。 后半句话,墨华闷在腹中,他要比卫绛更清楚卫千总的事,能在无极海称霸一方,有多少人的手是干净的? 卫绛左思右想,实在不放心,于是就说:“不行,我得知道这林常鸿过来做什么,你可愿意帮我?” 话落,她媚笑,眼送秋波。墨华一看就知她在打什么主意,无奈地苦笑。 “跟着你尽干见不得光的事。” 卫绛嘟嘴回他:“上辈子我跟着你也尽干见不得光的事。你就当还债呗。” 此事非彼事,墨华深想了会儿,不由心猿意马,忙与她讨价还价。 “好,那你得答应我,晚上把没做完事做完。” 说着,他眨了眨眼,卫绛心领神会,立马脸颊飞红,羞赧咬牙道:“不正经!” 墨华忍俊不禁,一把揽住她的腰,施以轻功飞檐走壁,然后落到西堂堂顶。 卫绛屏气凝神,只听见林常鸿在说:“卫兄,圣上招安,你大可官复原职,说不定还得嘉奖,何乐而不为?” 卫千总冷笑两声,回他:“贤王此言差矣,我心不在官场又何需虚职?” “唉,怎么会是虚职呢?事成之后,别说是云海洲,连无极海都是你囊中之物。卫兄,你可是聪明人,该知如何取舍。” 第72章 别盗我的文 原来林常鸿是受当今圣上旨意前来招安,而卫千总却不肯给他面子,语气极为冷淡。墨华与卫绛面面相觑,心怀疑惑:这云海洲这么多人,为何他偏偏要找上卫千总?难道就是因为旧相识? “哦,对了卫兄,不知嫂夫人近来可好?我特意备些薄礼,想送给嫂夫人。” 不知怎么的,林常鸿突然提到李氏,这让卫绛吃了一惊,心想:我娘与他有何干系?随后,她就听见卫千总极为恼怒地低喝:“你惦记她做什么?!这礼你拿回去!” 林常鸿发出一声怪笑,道:“卫兄该不会还在为昔日之事耿耿于怀吧?我都说了这是误会,当时我并不知嫂夫人与卫兄有婚约在先,若卫兄仍气不过,小弟在此给您赔罪。” 啊?!卫绛听完他俩对话,差点叫出声,还好墨华眼明手快捂上她的嘴,这才没有露馅,然而这细微异样似乎惊动了堂中人,墨华察觉不妙,连忙揽住她身子飞身跃下,然后躲至暗处。 不一会儿,林常鸿从西堂出来了,他阴沉着脸色一路疾步,带着林采晏离开了卫府,而卫千总在西堂里许久未现身。 “祖宗,这回你满意了吧?”墨华在她耳边轻问,刚才他的脸上也略带惊诧,似乎被堂中之言震到了。 卫绛心里五味杂陈,没想爹娘与林常鸿有这么一段过往,她细细咀嚼林常鸿的话,不由觉得尴尬,但是心里又很好奇,想知道当年爹爹与他,还有娘亲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何林常鸿贵为贤王,而爹爹却落草为寇。 卫绛不敢问,听爹爹刚才的口气就知道此事是他大忌,她更不可能去问娘亲,娘正生着病,万一触到她痛脚,岂不是雪上加霜?深思熟虑之后,卫绛只好当不知此事,拉着墨华要走。 出了门,那几辆牛车还在,小虫围着牛飞舞,而后落在“喜”字红封上。这是林常鸿送的礼,卫千总不收,它们便突兀地立在卫家门前像是在等主人。待夜幕降临,牛车仍停在卫府门前,无人认领。 是夜,星月无光,暗得有些压抑。卫绛被这闷热天气弄得不舒服,洗漱后便睡下了,灭灯前特意吩咐丫鬟们别入房伺候,闺门一关,房里便动静全无。 转眼到三更天,万簌俱寂。一抹黑影如风,掠过高耸院墙,悄无声息落在玲珑山上。 玲珑山顶有棵歪脖子树,一到六月满树红花,风吹落花缤纷,犹如红雨。可眼下,这棵歪脖子凤凰树不见了,连根也找不着,他迷茫四顾,低身握起一把泥土在手中搓揉。 蓦地,他将碎泥一洒,足尖轻点跃入内院,熟门熟路往卫绛闺房而去。上次遭贼,卫绛已换房,然而逃不过他的法眼,不消片刻,他就找到了。 天热,卫绛闺房窗户半敞,檐下挂一防盗铜铃,以红绳系在窗棂上。他矮身从绳下钻过,像道黑影潜入房中,而后悄悄地往绣榻靠近。 垂纱帘后是一道窈窕背影,凝脂如玉,隐隐地反出润泽光芒。他如饥似渴地看着,看不够便伸出手,像上次那般轻抚起香肩玉臂。 “阿绛,我回来了……” 他眉头微蹙,苦苦地品尝相思之痛,然而撩过她长发之后,他竟然在她背上看见一块红胎记。 不好!林采晏暗叫不妙,连忙旋身后退。说时迟,那时快,他刚移过半步,一道银光便袭向他面门,迅如闪电,快如风。 林采晏不自觉地拔出袖里剑,舞出几个平花与那银光交锋。他功夫底子本就不弱,再加上一年多勤学苦练,更是长进不少,几招虚晃,几招实,竟然避开暗中人偷袭,一个鱼跃,跳窗逃去。 墨华怎肯罢休,紧随其后,脚法如踏云,在半空硬生生地把林采晏踹了下去。 林采晏吃了他一招,落地一滚,先稳住下盘,而后又往北逃去。今晚他违背父命偷潜至此,千万不能走路风声,故他不愿与墨华纠缠,一心只想逃走。 哪知墨华紧追不放,手中烟杆儿就如峨眉刺,招招击其要害,力道竟比先前在房内大了不止三倍。 林采晏找不到其破绽不由恼怒,他不堪被此人压制,顿时使出短剑与他相搏。 林采晏转身发足,猛扑而上,锋利犹如一缕细丝直割墨华咽喉。墨华以烟杆横挡,一个疏忽下腹中他一掌,整个人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跌进荷塘里。 还好,墨华内功深厚,这区区一掌伤不了他几分,但是短短一年余,平安功夫进步如此神速,实在让他刮目相看。 林采晏发出一声得意冷笑,出招更为迅猛狠毒。他恨死这个男人了,若没有他,他早就与阿绛成双成对,说不定还有个小娃儿;是他!抢走了他生命中仅有的一丝快乐。 林采晏越想越恨,恨不得将墨华削成肉泥。剑锋如网,墨华无法近身,他只得以守为攻,窥伺时机。 林采晏用劲过猛,不知不觉招与招之间略有凌乱,墨华看准这一丝破绽,手化作蛇头猛击上林采晏胸口,再变出一掌拍在他腹间。 这两招下手极重,震伤了林采晏五脏六腑,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手捂胸口喷出鲜血,墨华手不留情,刺出烟杆想要了结他的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林采晏掷出两枚暗器以求自保,暗器落地立即化作腾腾烟雾,迷得人睁不开眼。 这烟中有毒,墨华赶忙捂中口鼻躲闪,稍稍分神便不小心被他逃脱了。 林采晏一路咳血,跌跌撞撞,先前他与墨华打斗又引来卫家护卫,刹那间,他就成了过街老鼠,被团团火把逼得无处遁形。 情急之下,林采晏慌不择路逃到一处院中,见窗户半掩,他就爬了进去,怎料下脚不稳,不小心踢翻园凳,闹出颇大的动静。 “是谁?!”有人惊声问道,紧接着屋子燃起烛灯。 林采晏已疼得眼冒金星,坐在地上连连喘气,他想杀人灭口,结果连短剑都提不起来。 屋中人持灯走来,一步一灯极为小心,待人走近,林采晏方才看清是卫珍儿。 卫珍儿身披薄袍,一手持灯,一手紧抓襟口。她拿灯往地上晃,看见一个黑衣人躲在墙角,他像是受伤了,呼吸极为沉重,听外边守卫在叫嚷,她便猜出此人不善。 卫珍儿吓得后退,正欲扯开嗓子叫人,却听这黑衣人说:“卫姑娘,且慢。” 他声音沙哑低沉,但卫珍儿觉得耳熟,她再次持灯细照,黑衣人已把面罩摘去了,昏暗中,他惨白的脸犹如纸糊面具,嘴角正不断淌出鲜红。 “卫姑娘……是……是我……” 林采晏说得很吃力,不过卫珍儿还是听清了,她不由万分惊讶,瞪圆双眸惊问:“林公子,怎么是你?” 白日里,卫珍儿与林采晏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正要去找卫千总,来到西院就遇上了这位翩翩公子。 在云海洲里相貌好的已是不多见,相貌好且气质超群者更是凤毛鳞角。寥寥几句话,卫珍儿就觉得此人谈吐不凡,俨然是王孙公子,之后她留了个心眼,向人打听他身份,没想到竟然是贤王家的三公子。 卫千总虽是一方霸主,但他终究是舶商,比起达官显贵差了不少,更别说结交王爷此类的人物。 卫珍儿一眼就相中林采晏,可彼此身份太悬殊,她又怎敢痴心妄想?怎料这位贤王三公子好巧不巧地落到她房里。 卫珍儿沉心思忖了会儿,而后把烛灯放至案上,小心翼翼扶起林采晏,再从柜里拿出一瓶伤药给他敷。 卫家的人多少会点功夫,所以卫珍儿房里也存有几瓶灵丹妙药以备不时之需。林采晏吃过她给的两粒散瘀丸后,气息渐渐顺畅,随后,他极为勉强地扯起一笑,道:“多谢姑娘了。” 卫珍儿垂眸,腼腆浅笑,正欲开口,林采晏又狂咳起来,声声带血,看着叫人揪心。卫珍儿忙替他抚背顺气,而后又拿了几粒救命丸给他服用。 “林公子,这是出什么事了?” 林采晏咳得满脸通红,哪还说得了话。卫珍儿见状也不再问,先将他扶到榻上,再端来清水替他擦身。 林采晏见她勤殷,不免觉得好笑,想当初这云海洲第一美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眼下竟甘愿为他端茶送水。他打量起卫珍儿,显然卫珍儿没认出他是平安,只以为他是贤王的三公子。 林采晏心里有了主意,他颤巍巍地捏住卫珍儿的手,低声道:“我正被人追杀,还望卫姑娘相助。您的恩德,我定铭记于心。” 卫珍儿一听,犹如被蝎尾蛰中,忙不迭地收回手,她拧眉露出为难之色,看看他再探探窗外,不由自主抿起唇。 第73章 别盗我的文 守卫在卫府搜了大半夜,都没能找到黑衣人。墨华心想林采晏定是逃走了,此时怕也追不着了。 先前墨华不慎吸入一口毒烟,略有头晕耳鸣,他决定回家调息去毒。此时,卫绛已经在他房里了,半天等不到人回正焦急万分,刚想出门寻他,他恰好跌撞几步入了院子。 卫绛见墨华唇色泛紫,心里一惊,连忙伸手扶住,关切问道:“你受伤了?” “没。”墨华莞尔,深掩痛楚。卫绛不再多问,搀扶他进房,再拿来药箱,端上盆热水。 墨华气虚短促,从药箱里取出紫砂瓶服下三粒,约过半炷香的功夫,脸色稍有缓和。卫绛猜他是中毒了,她心想林采晏手法阴毒,为何不多个心眼让墨华小心? 卫绛不禁懊悔,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告诉他被人偷房之事,也不应该让他冒险。 墨华看出她的心思,不由轻笑起来。墨爷是何等厉害人物,她这番担心倒是有点小瞧了他。其实即便她不说,他也猜到之前夜闯香闺,定与林采晏有关。 虽说此人神姿清冷淡漠,俨然一副富贵公子的架势,但他看见卫绛刹那,便露出破绽了。林采晏无论怎么掩饰,终究难脱平安的影子。墨华见他旧情犹在,就担心夜深他还会摸到卫绛房里,故设下陷阱等他上门,可惜只差一点就能取他狗命。 “他被我打伤了,必定消停段日子。你只要安心等着我娶你就成了。” 墨华边说边握上她的手,可见她的忧心比他身上的伤还重要。 听他这般说,卫绛稍松一口气,想到婚期临近,她不由自主笑了,羞答答的,娇俏无比,一双翦水秋眸更是净澈无邪,仿佛灵智初开,尚不谙男女之事,然而眼波流转间,又露出几缕风流妩媚。 墨华心猿意马,眼下就想先把洞房上了,可手刚伸出就被她打了回去,于是他作势往榻上一歪,手捂胸口装出疼闷模样,哼哼唧唧叫唤。 卫绛把热巾拍他脸上,不屑轻哼。 “别装了,你骗不了我。” 墨华闻声便不装了,顺手捏住她的腕将她拉到榻上,再反身一压。 “你早上答应过我,把没做完的事做完……” 他眯起眼,笑意盈盈,像极了狡猾的狐狸。还没等卫绛答应,他已把衣衫褪去,光溜溜的不知臊。 果然,墨爷还是那个墨爷,一点儿也没变。她一朝黏上手,两辈子都没甩掉。前世是劫,今生是缘。 半推半就,她顺了他的意,像只猫儿轻咬住他下颚,舌尖打着转儿舔起颚上粗糙的胡茬。墨华情不自禁闭眼,喉咙滚动,发出一声惬意的叹。他不由伸手探入她衣襟,摸上温软香玉,揉捏把玩。 舌儿相弄,指尖轻撩,却叫他更加饥渴难耐,轻喘之间嗓音都变了哑。他忍不住,急促地掌着她的手,操纵起自己。她使坏,突然抽、离了他。他便咬牙切齿,追着过去,报复似地咬上她鹅颈轻虐。 前世今生混淆了,犹如乱麻分不清。他醉于她的温柔乡,享受起她的媚,一生一世就这般稀里糊涂过去了。 次日清早,鸟鸣声脆。墨华睁眼醒来,枕边人已经不知所踪,他顿时没了睡意,一下子弹起身,东找西寻在床下捡到一张纸笺,展开一看,是卫绛所留。 纸笺上有书:婚期将近,忌太过亲近,下不为例。 墨华失声轻笑,往后一仰躺回榻上,他看看纸笺再摸摸枕边余温,整个人就似浸在蜜里、飘在云端,幸福得不可言语。 墨华吮着其中甜意,开始打算起来,一想哎呀,还有好些东西未筹备,便起身给新房加砖添瓦。 与此同时,卫府上上下下也都忙成陀螺,李氏担心哪里没想周到,满院子跑,这手头事一多倒把府里另几个人忘了。 “小红,燕盏买来了吗?”卫珍儿隔窗问,眼下就属她院里的人最清闲,不过李氏刚刚调派几人去帮忙,珍珠阁里只留小红一个。 小红今早已经跑了好多个地方了,两条细腿都快跑断,刚刚送来烧鸭粥,此刻又要燕盏,她只恨自己分、身乏术。 “姑娘,我这就去买。”说罢,她就一溜烟儿地跑了。卫珍儿见人跑远便翕起窗户回到内室。 前阵子卫珍儿信起神佛,在内室建了小间佛堂,中间以纱门相隔。移开两窗纱门,就见林采晏躺在席上,以蒲团为枕正在小睡。 卫珍儿不好意思打扰,便小心翼翼地将烧鸭粥放至案上,刚要离去,冷不丁地有只手抓住她脚踝,吓得她差点失声惊叫。 林采晏毫无预兆地醒了,像是做了噩梦,脸上满是惊恐。他的力气很大,几乎要捏断卫珍儿的脚。卫珍儿不适地轻哼几声,他方才缓过神,两眼迷茫地看了过来。 “林公子,是我。”卫珍儿蹙眉道,脚被他捏得疼了,不由往后挪去。 林采晏像是舒了口气,慢慢地把手松开,再坐起身子。 他的脸依然苍白,经过几天调养未见起色,卫珍儿不禁在想伤他的人会是谁,怎么下如此狠手?她想问,还未开口,林采晏便开始打坐运气,就像座纹丝不动的石像。 卫珍儿见此略微不痛快,这林采晏落难那晚与她说过几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搭理过她,开口也只说自己要吃什么、喝什么,皇帝似地指使她去采办。 请神容易送神难。若一开始卫珍儿叫人逮走这位林相公,眼下也就不会如此难堪了。她看粥已凉,心想干脆端走罢了,谁料林采晏心有明镜般,忽然睁眼对她说:“我饿了。” 卫珍儿摸摸碗盅,仅有丁点儿热气,于是便说:“这粥凉了,我再去盛碗热的来。” “凉了没关系,给我吧。”说着,他伸出手且朝她莞尔而笑,就像个要糖吃的娃子,着实有几分可爱。 卫珍儿被他瞧得脸红,娇羞扭过头,把手中碗盅往他面前一推。林采晏接过粥碗之后便持勺吃了起来。他盘腿坐得笔直,吃食不出声不露齿,温润优雅,比云海洲那群抠脚大汉好上千百倍。 卫珍儿不由看呆了,目光留恋于他的五官,越发觉得他长得精致,这眉眼鼻口都恰到好处。 墨华虽说俊逸,但他不像汉人,而眼前这位公子算得上是汉人中的翘楚,想必潘安宋玉也不过如此。 卫珍儿芳心暗动,但她毕竟是姑娘家,总得有几分矜持。见林采晏放下粥碗,卫珍儿便走过去伸出葱葱玉手收拾起来,巴望着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个“谢”字,然而等许久,林采晏没道谢,反而吩咐道:“麻烦卫姑娘替我做件事,出卫府往南走,在土地庙边有个乞丐,请你给他三枚铜板。” 嗯?这是何意?卫珍儿心里纳闷,刚想要问,林采晏又闭起眼打坐。卫珍儿无奈,出佛堂之后便闭上房门,照林采晏的意思去找土地庙边的乞丐,并扔给他三个铜板。 那乞丐一捡到铜板就像捡到宝,傻呵呵地笑着走了。卫珍儿拔长脖子以为乞丐会留几句话,没想人跑得远远的,一会儿就没了影。 卫珍儿只好回去了,她一进门,林采晏就从暗处现身,低声问她:“是否已办妥?” 卫珍儿点点头:“公子请放心,那乞儿拿了三个铜板后就走了。” 林采晏如释重负,阴沉的面容终于有了丝笑意,他朝卫珍儿拱手揖礼,且道:“多谢姑娘照顾,您的恩德我定会报答。” 卫珍儿以为他要走,竟然有点舍不得,忙回道:“公子伤势还未好,眼下就这么出去岂不危险?” 林采晏听着低眸一扫,只见她的手搭上他的臂膀,抓得有点紧。林采晏暗暗嗤笑,原来这喜好狗眼看人的云海洲第一美人竟如此轻浮,真有点看不起她。 卫珍儿见林采晏许久不动声色,心里略有诧异,缓过神后方才察觉自己正抓着人家的手,一下子就面红耳赤,羞涩地捂上半边芙蓉面。 林采晏轻笑道:“姑娘多虑了,我伤没好,怕是还要打扰姑娘几天,望姑娘别介意。” 卫珍儿不出声,微微点头,而后情不自禁地偷瞥他几眼,心突突跳得更加厉害了。 过了没多久,小红把燕盏买来了,卫珍儿便花心思烹制一盅燕窝银耳羹。她的手艺一向好,连吃惯百味珍馐的林采晏都赞不绝口。卫珍儿听他说好吃,好像这金贵的燕窝入了自己口般,混着冰糖滋味一路甜到心里。 卫珍儿看着林采晏把所有事都忘了,忘了墨华、忘了卫绛、忘了那些对不起她的人。她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凭着它能离开这潮湿且咸脏的小岛,能去看江南烟雨,能去游冰山雪岭,而林采晏就是这条摸不着的路。 第74章 别盗我的文 转眼九月已过,天气渐渐凉爽。卫府内放眼望去皆是喜红,风一吹红绸如浪,隐隐地还夹杂几缕香。 还有十天,卫绛就出嫁了,她乖乖地呆在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陪着爹娘,偶尔再去找两位哥哥玩耍。 家人都为她高兴,但心里也有诸多不舍。特别是李氏,人前笑,人后哭,想到女儿长大要离巢了,实在放不下。她替卫绛做了许多衣裳鞋袜,甚至连外孙、外孙女的小衣都缝好了。她一拉住卫绛的手就忍不住千叮万嘱,生怕遗漏一两样。 “娘,我知道了,你说过不下五次了。”卫绛娇嗔,头枕在腿上撒娇。“再说我还是在这儿,每天都会来看你和爹爹。” 李氏点头道好,可心中依然不舍。她摸起卫绛的发髻,再捏捏她的脸蛋,感叹道:“想当初你就这么丁点儿大,眼睛一眨,就要出嫁了。” 她边说边比划,把卫绛的脸比成包子般大。 “你小时候身子还好,可不知怎么的就得了病。你爹着急,到处找人替你医治,还去悬崖采药。娘没本事,只能求大道公让你快点长大,找个如意郎君好成家。好在大道公开了眼,成全为娘的心愿。接下来,娘就盼着抱外孙、外孙女喽。” 念往日辛酸,李氏笑中有泪,卫绛更是感慨万千,上一世她没能听到娘的心里活,眼下听来心里如打翻五味,酸甜苦辣一言难尽。 卫绛有点舍不得嫁了,抱着李氏暗自哽咽。虽说墨宅就在后边不远处,但她还是喜欢住了十几年的地方。 墨华知道她的心思后,不但没生气,反倒不以为然地戏谑:“你不喜欢嫁我,我就搬到你家,反正入赘我也不介意。“ 听他说肯入赘,卫绛吃惊不小,在无极海入赘的男子可被人看不起,就像豆腐作坊的老板,唯唯诺诺的,腰永远直不起来。 卫绛笑问:“你肯,你爹爹可肯?” 提到“爹爹”二字,墨华脸色有异,爱笑的脸顷刻间凝住了,他的嘴角僵硬地扬起,不伦不类。 “他肯或不肯都没意义。”说罢,他便沉默了。 “爹爹”二字像是墨华的死穴,他说要为娘和叔舅们报仇,但从来没提起他爹,其中是恨是怨,不得而知。 卫绛心有疑惑,但没再追问,她把头倒在他肩头,手扣上他的十指,然后朝他微微一笑。墨华看着心里泛起一丝甜意,不由轻啄下她的眉心,牢牢地把她拢在怀里,与她赏明月,听海声。 夜海空寂,半明半昧,偶尔几记浪涛声,像是谁的叹息。 有人正在远处看着,看着他们两人坐在礁石上相依相偎。曾几何时,那是他的位子,是只属于平安和阿绛的宝座,如今却被别人占去了。 林采晏苦不堪言,心里似有万蚁啃噬。气郁攻心,他喉中顿时反出口鲜血,咸腥的气味弥漫在嘴里,像极了复仇的滋味。 林采晏已不是当年的平安,他能克制,能隐忍。即使再恨一个人,他也要沉得下心,静待良机。 今天不是复仇之日。林采晏像道鬼影缓慢地融于暗处,顺着曾经常走的小道回到卫府,藏入卫珍儿的房里。 一进佛室,林采晏就见卫珍儿坐于蒲团之上,她穿着素裙,青丝松绾,手里拈着凤眼菩提子佛珠,像在念经又像是等人。 林采晏驻步,她手中的佛珠也停了。卫珍儿转头见他,舒眉一笑,道:“我以为你走了。” 林采晏是想走,可心中仇怨似火,他放不下,于是又回来了。他悄无声息坐到席上,一言不发。卫珍儿见他凝住神色,便小心收起佛经、佛珠,再拿出被枕放至他手边。 林采晏依旧无言,就像入了定,纹丝不动地坐着。 卫珍儿摸不透他,这几日来,鲜有聊天说话的时候。大多时候他都深沉无比,一整天就这般打坐,眼眸空洞得像失了魂魄;偶尔他会莫名傻笑,笑完之后眉角往下一垂,清澈的眸顿时忧郁。 林采晏就是个怪人,卫珍儿却深陷其颦笑中无法自拔,她总觉得见过他,或在前世,或在梦中,总之似曾相识。 夜已深,窗外明月正当空,洒落的银光将佛室照得分外澄澈。林采晏就坐在暗明之间,半张面容格外清秀,而另一半边却是影影绰绰,青灰得有点可怖。 卫珍儿看得入迷,不舍得挪脚,她想:若是这辈子都能这样看着他,她也愿意。 蓦地,林采晏抬眸看了过来,卫珍儿心里一吓,连忙退出佛室,轻手轻脚把门翕上。她在门外立半晌,心突突跳个不停,本该去睡却不放心地移开门再往里暗探,哪知林采晏就站在门后,像尊英挺的神像笼罩住她娇小的身躯,她不免又吃一惊。 “林公子……我……我只想看看你睡了没。” 卫珍儿心虚,支支吾吾解释不清。 林采晏直勾勾地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憎恶。他冷笑,心里思忖:这么多天了,她都没认出他是谁,除了阿绛,没人记得平平无奇的平安、饱受虐待的平安。 想来,林采晏不由心痛,阿绛就像他心头的刺,不拔会疼,拔去更会要人性命。他只好偷偷按住痛处,轻揉几许,可这痛却慢慢变成酸,折磨得他想哭。 林采晏深吸口气,硬是把之前的事忘记,而后装作温柔纯良的模样,笑问:“卫姑娘,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他有意提点,若是她还记得,或许他会网开一面,就此放过她。 卫珍儿听了此言,心弦轻颤,不由思忖:莫非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想着,她激动起来,娇羞颔首道:“原来公子与我想的一样,我总觉得之前……之前有见过公子。” 说着,她羞答答地抬眸,一触到他眼神,又连忙把头低下。 卫珍儿样貌娇柔,自小学琴棋书画,气韵堪比大家闺秀。不过林采晏只记得她目中无人,嚣张跋扈,对待平安更是像对待蝼蚁,多看一眼都嫌。 林采晏犹记郑老爷子寿宴那日,他去找卫珍儿相助。卫珍儿爱理不理,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叫不上来,若不是之后她听见“我与阿绛交好,你定能趁虚而入”此类的话,根本就不会帮他这个忙。 想起那日,他与阿绛本该成双成对,却硬生生地被人拆散了,这委屈又能找谁去诉? 林采晏郁气上心,忍不住猛咳。卫珍儿见他咳中带血,立马就心疼了,又是端水又是送药,还轻抚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心结未解,恨意不消。这气一辈子也顺不了。 林采晏气郁难平,猛地将卫珍儿推开。卫珍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娇柔得犹如落花。 这回,卫珍儿摔疼了,泪珠儿都疼落下来。她歪坐在地,不小心散了发髻,梨花带雨之姿惹人怜爱。 顷刻间,林采晏起了邪念,似乎找到一道能供他宣泄恨怒的口子。他走上前,蹲身扶住她的削肩,温柔低问:“可摔疼了?” 得他关心,卫珍儿受宠若惊,本想说疼,可话到嘴边却变得吞吞吐吐。 林采晏一笑,将她的碎发轻轻捋到耳后,然后伸出两指抬起她的下颚,打量起这张芙蓉面。 “云海洲第一美人……不过如此。” 他说得温婉,话语中却带着刺。卫珍儿被他刺伤了自尊,不由胸闷气短。 林采晏又道:“你和你妹妹长得有点像,眼鼻这里……” 说着,他伸出食指在她鼻上画了个圈。卫珍儿不明所以,为何他会扯到卫绛身上去? 卫珍儿听不懂他的胡言乱语,隐隐地有些害怕,她撑起身想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了回来。 林采晏突然捏住她的腮颊,逼着她看向佛龛内的观音佛像,并且在她耳边低问:“你觉得这世上真有菩萨吗?” 卫珍儿动弹不得,两腮更是酸疼,连口都难开。她抬头看着这尊白玉观音,不自觉地胆寒起来。 林采晏像是变了一个人,喃喃自语:“我觉得世上没有神佛。若是有他们为何见人痛苦,却不施以援手?我告诉你,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佛,凡事只得靠自己,自己就是神佛。” 说罢,他扯去她的薄衫,将她洁白无瑕的身子按在佛案上。卫珍儿意识到他想做什么,顿时惊慌失措,她想转过身去,谁料双手被他反剪至身后,她就以狼狈的姿势趴在佛案,半点都挣扎不了。 “你不是喜欢我吗?你还怕什么?” 林采晏发出粲粲怪笑,毫不留情把她衣衫扯尽。卫珍儿怕得发抖,心里万分后悔,哭着哀求他:“别……别……” “别什么?我和你打个赌,就赌你信的神佛会不会来救你,好不好?” 第75章 别盗我的文 白玉观音高高在上,清秀眉眼微弯,笑得神秘。卫珍儿止不住地发颤,抬头朝观音神像看去,她可以叫也可以挣扎,但却犹犹豫豫。 卫珍儿的背影与阿绛有几分相似,烛光摇曳间,林采晏以为是她,情不自禁伸出手,轻抚她的乱发,再摩挲起骨肉均匀的美人背。 “我很想你……想了很久……” 他喃喃低语,俯身在她肩头亲吻,可是她的味道与卫绛的不一样,林采晏再细看,眼前人与脑中影无法重叠。 刹那间,美梦四分五裂,碎片扎入心头,痛得他苦不堪言。林采晏怒不可遏,施了狠劲从她背后直贯而入。 卫珍儿惨叫一声,瞬间又把声儿吞了回去。她绷紧身子不停抽搐,两手紧抓佛案,指甲深嵌至案木中。激荡之下,她的经书、佛珠纷纷坠地,凌乱得如被人洗劫。 痛与欲纠缠不清。林采晏钳着卫珍儿的杨柳腰肆意胡为,似乎与之有深仇大恨,非要将她弄得不成人形。几番折磨,卫珍儿痛得半昏半死,她软了双腿趴在案上,连哭得力气也没了。 几缕鲜红顺着腿侧流淌下来,美得妖娆且邪恶。林采晏把她当作她,享用着这佛像前的祭品。恍惚之间,他来到海边,与阿绛时常玩耍的地方,他看见她正赤着小脚,踏着浪。 “平安,快来,咱们一起放纸鸢。” 她回眸娇笑,向他招招手。他就如同她手里的纸鸢被扯了过去,可快要碰到她时,她却放长手中的丝线,让他越飘越远,最后狠心剪断。 林采晏看到自个儿孤零零地随风而逝,不管他怎么叫,她都不再回头。 为什么?当初你我不是说好的!难道我配不上你吗?林采晏含愤咬牙,身下力道更重了几分。卫珍儿抖擞抽搐,带着哭腔呜呜沉吟。可这样仍不解恨,他快要被怒火燃尽,为她偷了鲛人珠,而她给予的回报是什么?! “贱人!贱人!” 林采晏施了狠劲,只把卫珍儿当作一块泄、欲的肉横冲直撞。在他心里,此刻与他共欢的人是他的青梅,是阿绛。他抵制不住兴奋,仰起头喃喃唤着她的名字,直到酣畅淋漓。 香艳渐渐沉寂。卫珍儿已疼得昏厥,软软地趴在佛案上。林采晏俯身,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玉背,轻啄着她的香肩,可是看到那张侧脸,他才如梦初醒,原来喜欢的人不曾来过。 空虚袭卷而来,林采晏痛到无力,抬头见玉观音依然在笑,像是不知人间疾苦,他恨、他怒! 林采晏伸出沾有处子落红的手,抓上洁白如雪的神像将它捏碎。破瓷刺入他的掌心,他竟不觉得痛,木讷地看着鲜血流淌。 林采晏握着半尊残像走了,好似一缕孤魂无处可依,飘飘荡荡离开了卫府。 夜过半,卫珍儿被阵寒意冻醒了,她抖擞着睁开眼,只见一片狼藉,她也像这凌乱的神圣之地,被弄得残破不堪。 卫珍儿痛得要死,双腿支撑不住,人一下子滑倒在地。她痛苦地蜷缩成团,嘤嘤抽泣,心里怨恨:为何卫绛落得这么好,而她却饱受屈辱。 见碎瓷满地,卫珍儿情不自禁抓起一片抵在喉处,再三斟酌,她下不了手,草草地把瓷片扔了,捂脸痛哭。 渐渐地,东边露出鱼肚白。噩梦终要散去。 卫珍儿哭够了,打起精神收拾他留下的残局,无意之中在碎衣上拾到了一块玉佩。 这是林采晏掉下的,羊脂白玉雕琢出首尾相衔的双鱼,背后刻有平安二字。卫珍儿捏着它端详半晌,手指抚过每条纹路,忽然之间心中无恨,爱意奔涌而出。 她爱他,尽管短短几天,她已爱得无法自拔,昨夜就当已成亲,从今往后她就是林采晏的人了。 卫珍儿小心翼翼收起玉佩,等着它的主人归来,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九月十五,云海洲的大喜之日,卫千总的二姑娘出嫁了。 一大清早,船埠就热闹起来。每艘大船上都悬红绸、挂红灯。几名壮汉磨拳擦掌,活络筋骨,等着待会儿新郎“抢”船时好大显身手。 海有海的规矩,在无极海中,但凡嫁娶皆在海上。吉日一到,喜船便驶出船埠,与新郎的船在海中相遇,而后新郎就得使得浑身解数,破重重险阻,登上喜船抢走悬在桅杆上的绣球,才能抱得美人归。 卫二郎使坏,故意把绣球挂得老高,然后幸灾乐祸地捂嘴偷笑。卫大郎见之,眉头微蹙,好心提点道:“你也快成亲了,以后可是要还的。” 卫二郎先抖擞,想想之后便得意说道:“翠翠不舍得整我,大哥你就放心吧。不过呢……我订亲之后,爹娘定是逼着你了,别怪兄弟没提醒啊,爹爹已经物色不少佳人,只等你选了。” 卫大郎一听,眉头拧成结,不知如何作答。卫二郎一心只想着如何刁难墨华,也没在意他,摆手笑道:“快去阿绛那里堵着,待那小子来了,给得向他讨几个大红包!” 卫大郎颔首,随后就到船室。新娘子正在打扮,隔得老远就听到里面闹哄哄的。卫大郎往里暗探,就见李氏在与卫绛梳发髻,口中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堂……” 卫绛笑得娇俏,眼眉弯弯如新月,她坐在红海之中,美得魅艳。大家都替她高兴,唯有一人阴暗地立在窗边冷眼而视。 这喜袍真漂亮,是爹爹特地去江南找绣娘绣的;她腕上的金镯也是新打出来,用足了十两黄金呢。她身上的这些本应全是她的。 卫珍儿嫉恨,但转眼她又高傲无比,因为她也是有主的人了,比起墨华,那人更有权势,眼界更宽广,岂是无极海的海寇可比? 这时,卫绛恰好从镜中瞥见了卫珍儿,她笑得万分得意,仿佛是刚打完胜仗的将军,正不屑地瞥着手下败将。 今天是大喜之日,卫绛不想与她计较,甚至还有点可怜她。从云海洲第一美人到无人问津,想必卫珍儿定是受不了这般委屈,所以走火入魔。 “来,珍儿。快来帮你妹妹把这副耳坠子带上。” 李氏回眸朝卫珍儿招招手。卫绛从镜中就见卫珍儿收敛起得意,万分乖巧地走到她身后,小心翼翼拿起盒中珍珠耳坠。 “妹妹,今天你真漂亮。” 卫珍儿一边说一边替她把耳坠带上。卫绛还她一笑。目光在镜中交错,而后又匆匆避开。 李氏只见姐妹俩冰释前嫌,高兴不已。她携起卫绛与卫珍儿的手,语重心长道:“我们终究是一家人。” 李氏这话触动卫绛心底的弦,她不由朝卫珍儿看去,卫珍儿似乎也动容了。 “咣”的一声锣响,有人高颂:“吉时到!” 喜船动了,室中姑娘们都兴奋得拍手,纷纷挤到窗边想看新郎官的船。卫珍儿也去了。 卫绛不由忐忑,捏着李氏的手都紧张地出汗。李氏一个劲地笑着说:“傻丫头,有什么好慌的。” 是啊,有什么好慌。这个男人她都见了两辈子了,眼下只是个过场罢了,可这个过场意义非凡。上辈子他们只能算苟且,而这一世终能名正言顺。 “嘭!嘭!嘭!”外边三声炮响,姑娘们惊叫起来,随后兴高彩烈地跑到卫绛身边携起她的手往外拉。卫绛也顾不得矜持,与她们一块挤在窗边眺望。 新郎来了,他驾着船,扬起红帆,乘风破浪。众人挥臂欢呼,卫绛一高兴,也挥舞起红头巾雀跃。 李氏忙把她拉回来,故作愠色:“哎,这不合规矩,你要躲好才是。” 旁边有姑娘笑她:“阿绛姐姐已经迫不及待要嫁了。” 话落,一阵哄笑。 卫绛也不脸红,指着这群丫头们,半眯眼眸哼笑道:“好你们几个耍嘴皮子,小心等你们出嫁时,我把新郎堵在外面,让你们干着急。” 话音刚落,船身剧烈摇晃,像是被撞了。众人探头看去,原来是新郎已经在两艘向之间搭起木桥,正准备登船抢绣球。 “哎呀,躲起来!快躲起来!” 众姑娘七手八脚把卫绛藏好,而后又发生一阵银铃般的笑。卫绛倒开始心急了,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况,她想:别玩得太过火,把人弄伤可不好。 正当这么想着,几个拦亲的汉子已掉海里去了。他们站在木桥上,非要试试新郎的功夫,谁料新郎娶妻心急,两三脚就把他们踹到海里,健步如飞地上了喜船。 “哎,墨兄弟,今天我不放过你了,咱们平时可很少切磋呀。” 不知何时,苍狼蛛闪身而过,像尊门神挡在墨华面前。墨华哭笑不得,心想他怎么也来凑热闹,于是就掏出怀中大红包,双手奉上。 “苍大哥,今儿个你就放过我吧。你可知我早上天不亮就开始打理了,先修面再绾发,左看右看就觉得过得慢。我等这天等了好几辈子,你就让我过去,如何?” 墨华开始卖惨,望能打动苍狼蛛。苍狼蛛眼神一凛,随后摇了摇头,接着郑重其事伸出两根手指。 墨华心领神会,立马再掏出一个大红包,两个叠一块恭敬奉上。 苍狼蛛满意颔首,接着就往旁边让去。这时,前边就传出卫二郎的鬼嚎声:“苍狼蛛,你是怎么搞的!你忘记我们要拦了吗,亏我给你五个红包!” 苍狼蛛不理他,躲到旁边数红包去了。墨华趁机飞身而上,犹如飞燕落在桅杆上。卫二郎见他来了,立马化身成八爪章鱼,抱着绣球死不松手。 第76章 别盗我的文 墨华见状,不由笑着道:“二郎,你真要和我抢吗?你好好掂量掂量,能接我几招。” 卫二郎摆好起势,极快地往下瞥了眼,而后悄悄地朝墨华嚅嚅嘴。 “哎,兄弟,你就和我耍几招。我老丈人正在下头看着,让我逞逞威风。” 墨华闻此言便往下看去,卫千总和苏师父他们都立在甲板上仰头看着他俩。 墨华轻叹一声:“十五招。” “好,十五招。” 话音刚落,墨华就一拳打去。谁料卫二郎还没准备好,差点被他揍下桅杆。 卫二郎不由叫道:“兄弟,当心拳脚呀。” 墨华想笑,但见众长辈都看着,卫二郎有心要好好表现,他也只能认真严肃陪卫二郎过招。 经过半个多月勤学苦练,卫二郎有所长进,他在桅杆上使出浑身解数,赢得众人称赞喝彩。 十五招已过,墨华就问:“还要不要装下去?” 卫二郎小声回道:“不装了,我没招了。” 两人互递神色,墨华使出一招飞燕展翅,瞬间就把绣球摘了去。底下顿时响起欢呼,墨华下桅杆向卫千总敬上杯酒,卫千总笑眯眯地一饮而尽,随后道:“去接阿绛吧。”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喝彩,连躲在船室里的卫绛都能听见,顷刻间她忐忑难安,娇羞地捂上脸不敢出去。 “阿绛,快快,新官人来了。” 姐妹们雀跃,替卫绛红头巾,拉她至船首。 卫绛看不见,低了头也只能见到脚上的龙凤鞋。绣球蓦地抛来,正好落到她怀里。她便抓着它,由它牵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往前走。 看不见前路,卫绛只听绣球指引。上了搭船桥板,众人欢声叫好。她垂眸一看,自己就立在五丈高的独木桥上,底下是碧如琉璃的海。 虎父无犬女,卫绛不害怕,跨步往前走。每落一脚,欢呼声就响一重,有人称赞道:“好丫头,不愧是云海洲的姑娘。” 甲之饴糖,乙之□□。或许对某人而言这般称赞无用处,但对卫绛来说,这是她的荣耀。 这时,海上起风了,蓦地拂走了她红头巾。卫绛眼前一亮,就见墨华立在桥头,手里拉着牵她的红绸。 郎独绝艳,世无其二。他身穿红袍,人如白玉,眉间笑意淡淡却似融入骨子里。 四目交错刹那,墨华目定神慑,一时间仿佛看见神女踏祥云而来,衣袂随风轻扬。她魅艳如火,灼烧着他,而他甘愿被她烧尽,哪怕飞灰湮灭也在所不惜。 他认定她了,前世今生,不管如何轮回,他都认定她。 墨华伸出手,庄重无比迎接上一世未能娶来的女子。 卫绛也伸了手,扬起笑,想要握住前世不能嫁的男人。 然而就在指尖相触霎那,忽然一道黑影掠空,“咻”地一声过后,卫绛抖擞了下,她犹如定格,瞬间成了泥雕木塑。渐渐地,她胸前开出一朵无比美艳的花,带着血腥在墨华眼前绽放。 墨华呆愣,不自觉地伸手去拉,可最终还是晚了,她的指划过他的掌心,随后连同她的人一块跌落海中。浪花激起,转眼白浪成红。 “不!!!” 墨华疯了,义无反顾跳入海中,在血红的海水中找寻他的新娘。 船上众人听到这凄惨哀叫方才缓神,连忙放下小船去救人。血太多,没多久竟把鲨鱼引来了。看见黝黑的鱼鳍升出水面,众人都不敢下水,只得拿起鱼箭朝黑鳍射去。 “鲨鱼,有鲨鱼!墨大哥,快点上来!” 海带在船上咆哮,眼见鲨鱼越来越近,他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看到墨华冒出头,还没开口喊第二句,又见他钻进海里。 墨华终于看见卫绛了,可刚游上去就被暗流卷开,猛一抬头,就见一个庞然大物游了过来,嗅着卫绛的血腥朝她追去。 鲨鱼迅猛,游过来时激起水流都能把墨华弹开。眼看卫绛就要成鲨鱼口中食,墨华立马抽出匕首朝鱼背上刺。 鱼鳞十分锋利,瞬间刺破墨华手掌。这条大鲨鱼似乎知道背后有人,连忙扭头朝墨华张开血盆大口,锋利的牙好似无数尖刀,齐刷刷地扎上他左臂。 墨华差点被咬中,他低身闪过,抬头时正好看见其鱼腮,紧接着他就刺上鱼腮,狠狠地往里捅。 鲨鱼吃痛,扭起鱼身逃之夭夭。墨华急忙游向卫绛拉住她的手,将她救到船上。 一场喜宴转眼成悲。 墨华撕开卫绛血衣,就见一枚短箭贯穿其身。这射短箭的人刚刚已被逮住了,但还没审问,他就服毒自尽,线索就这么断了。 “常师爷!常师爷在哪儿?”墨华朝船内大叫,一向沉稳的他瞬间失了分寸。 常师爷来了,见卫绛脸色刷白,手脚冰凉,大呼不妙,急急忙忙拿器具把箭□□。箭羽一抽,滚烫的血溅了墨华满脸,他急忙伸手按住卫绛胸前的伤口,不停念叨:“你不能死,不能死……” 卫绛被他这般占着,常师爷使不出身手,只得命人先把他拉下去。 “不……不……不行!” 墨华疯魔了,他不肯走,还差点打伤人,然而一个踉跄之后,他顿时冷静下来,匆匆地松开抱着卫绛的手,依依不舍地退去。 手上的血尚未干涸,混着海水缓慢滴落。墨华能听到哭声、听到叫骂声,惟独听不到自己呼吸声。 刚才卫绛中箭那幕犹如走马灯,每一个停顿都让他痛苦万分,他觉得自己应该能预料,为何偏偏疏忽了?为何中箭的人不是他,而是卫绛呢? 墨华想不通,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不应该让卫绛受这个苦,上天太不公道! “墨大哥,你没事吧?” 海带突然跑来,顿时打乱了墨华思绪。墨华两眼恍惚,分明集中不了精神,嘴里却说:“我没事,没事……” 怎么会没事?刚才明明见他斗鲨鱼,手割得满是血,怎么会没事? 海带抓起他的手掌一看,几道血口深可见骨,于是他忙拿出药棉布把他的手裹紧。 墨华见到血又慌乱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乱阵脚,但心绪就是控制不住,他真怕她会走,好不容易今生能得圆满,她若走了,他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心乱如麻的人何止他一个。周遭皆是卫绛亲朋好友,刚才那幕惨剧人人都看到了,眼下心有余悸,李氏更是哭天抹泪,几近昏厥。 “是谁指使下得毒手!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对,没错!把这个人找出来!” …… 众人义愤填膺,振臂高呼。而这一呼喊竟令墨华魂魄归位,忽然之间他就想起一个人——林采晏,只有林采晏才会不顾大局,下这种毒手。 “林采晏。” 墨华细细将他的名字咀嚼,所有仇恨都集在这三个字上,每一字每一声都要嚼到稀烂。 墨华几乎都能看见他躲在暗处阴笑,为他计划洋洋得意,并且听到他说:“既然我得不到,别人也别想碰分毫。” “滚开!” 墨华唾骂,提起剑准备去取林采晏项上人头,然而没走几步,他便想起卫绛,想起她生死未卜。 墨华无奈把剑一扔,暂时让姓林的残喘几日,待常师爷出来,不管卫绛是死是活,他都先要给她个交待。 过了会儿,常师爷终于露脸了,而这一炷香的功夫仿佛过了千万年,一下子令墨华苍老虚弱。他抬起头,看见常师爷是笑着的,心中顿时燃起希望,急忙跑上去抓住常师爷的手,问:“怎么样了?” “还好,还好。只是流了点血,没伤到要害,过会儿二妮子就会醒了。” 这话简直比金榜提名、天降横财还要令人高兴,顷刻间船上又炸开锅子了。墨华迫不及待地想去看她,常师爷将他一拦,小心叮嘱道:“别吵醒她,让她睡会儿。” 墨华颔首,而后匆匆地入船室。这时,卫千总与李氏他们都在,见墨华来了,他们自觉退让出去。 卫绛睡得安详,只是脸白得过了,墨华伸手想摸她的小脸,顿时惊觉浑身湿漉漉,他又不好意思地把手收了回来。 墨华就跪在榻边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实在叫他心疼,于是他呵上口气,小心裹在掌中揉搓。 “今天咱们真算在海里成亲了,还有一条大鱼来看热闹呢。” 墨华笑着,难过但也笑着。他希望卫绛能快快睁眼,可想到常师爷的话又恨不得她多睡一会儿。 墨华心想:待她醒了告诉她她差点被条鲨鱼吃掉,不知她会有怎样的神色。记得上一辈子她就吵着要去看鲨,可惜这回鲨来了,她却闭着眼。 想到刚才惊险,墨华不由收紧双手,心中惶恐难消。榻上的人儿动了下,像是极不舒服地哼了声,墨华回过神,只见把人家的小手都捏白了,他立马就松开了。 “疼……疼死老娘了……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卫绛哼哼唧唧,一句话皆是粗口。她转动眼珠,看见床边的落汤鸡,惘然问道:“你谁呀?” 墨华一吓,以为卫绛摔傻了,连忙伸手摸摸她额头。“我是你相公,你不记了?” 他语气里满是惊恐,而卫绛依然惘然,甚至有些害怕。 “我不认识你!” “我……我……我……” 墨华百口莫辩,急得眼眶泛红。忽然,卫绛噗哧一声,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没想墨爷也会有哭的时候。” 说这话时,她眼中明明也有泪,一笑全都抿了回去。 第77章 别盗我的文 卫绛死里逃生,看她能说能笑,墨华如释重负,激动地握上她的小手亲了又亲。他眼眶泛红,眼角边垂了滴晶莹。卫绛不由伸手触上它,滚烫的,不是海水是泪。 顷刻间,卫绛忘记伤痛,傻呼呼地笑了。她心想:上一世的墨爷是不是也为她哭过。 上一世她死了,死后的事不得而知;好在,这辈子她活下来了,否则也见不到他这番深情。 卫绛心甜得快要化去,可见他浑身湿透,手上还缠有绷布,心被狠揪了下。她不记得海里的事了,于是便问:“你手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割破了。”墨华莞尔,一笑而去。 卫绛不信,拉过他的手瞧了又瞧,嘀咕道:“大喜之日,你我还真是红透了。” 说罢,她又笑了起来,一不心扯到伤处,疼得连连抽气。 墨华担心她的伤势,只得摆出相公威严,不许她再说话。卫绛不以为然,反倒安慰他说:“常师爷说我没事,养段日子就好。” 墨华不放心,他知道箭伤可大可小,若不好好休养,将来容易落下病根,遇阴雨天更是酸疼难忍,于是他故作愠怒道:“不许胡闹,你要好好歇息。” 卫绛没力气说他,她想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难不成就这么草草了去?况且她还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差点死得不明不白。 她问:“伤我者是何人?可有找到?” 墨华颔首回道:“找到了,但已服毒自尽。” 墨华没把话说全。见他深沉,卫绛猜想他心里应该有了底,其实她也想到一个人,但不愿意提他的名字。“平安”二字成了的禁忌。 卫绛经过深思熟虑,道:“今日他们定是有备而来,等着看笑话呢。我不能让他们得逞,得打乱他们阵脚才是。” 说罢,卫绛心里已然有了个主意,她托墨华将家人全都叫来,与众人商议。不过众人听完她所言,没人同意,特别是李氏,万分心疼地说:“你身子不好,眼下又受这么重的伤,怎能挨得过去?” 卫绛一笑,说:“娘,你不必担心,再者又不是每件事非我要亲力亲为。总之我们回船时,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好。” 经过商量之后,卫千总与李氏先行回去迎宾客。近黄昏时,喜船驶回船埠。 船一靠岸便是锣鼓喧天,红幡招摇。在众人簇拥之下,新人方才露脸。墨华背着新娘下了船。媒婆在后边打红伞。喜僮沿途撒铜钱,一泼一泼地往人堆里浇。百姓都乐了,高颂“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新人热热闹闹入了卫府,先过火盆,再敬香奠祖,随后入花堂拜天地。 花堂内,卫氏夫妇坐于高处,两人皆穿得花园锦簇,喜气洋洋。墨华无父无母,他的高堂也由卫千总和李氏来担当。明眼人都知道,虽说墨华娶卫二姑娘,实则是半个入赘,但以墨华今时今日的才干和地位,谁敢看不起? 通赞立在卫氏夫妇下手,正欲喝名受拜。就在这时,外边有人高颂:“林大人携公子来贺!” 话音未落,众宾大惊,纷纷交头接耳,寻思这林大人是谁?怎么此时才到? 卫千总听到“林大人”三字徒然色变,粗眉拧起,目露凶光。片刻,只见一蓝一青两影过月牙门洞款步而来,蓝衣者便是林常鸿,其后跟着年轻公子是他的儿子林采晏。 林常鸿未暴贤王身份,但在座的几位老舶商却已猜出来了,他们大为震惊,更甚者亮出腰间佩刀。林常鸿倒淡定得很,一路走到花堂中向卫千总道喜。 “卫兄,恭喜!恭喜啊!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以也备礼呀。”说罢,林常鸿抬手,招来仆从抬上两只大箱,打开箱子后里面皆是金银珠宝,阔绰得狠。 这一举动难免引来旁人质疑,纷纷揣测这林常鸿与卫千总是什么关系,竟然敢单刀来云海洲,还送这么贵重的礼。 卫千总皮笑肉不笑,道:“林大人的心意,在下心领了。今日是在下小女大喜之日,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卫千总隐晦地下了逐客令。林常鸿当作听不懂,笑呵呵地找了张空席入座。卫千总见状不由恼怒,正想发作时,坐在首座的郑老爷子说了句话:“卫千总啊,今天是我干孙女成亲,吉时过了就不好了。” 此话说得虽轻,但卫千总听得明白,他暂且忍气吞声朝通赞使上眼色,通赞心领神会,立马高颂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新人拜完三拜,向众人致礼敬酒。墨华一身红装,意气奋发。站在他身侧的新娘娇柔万千,光看这身段已叫人痴迷。 刺客失手了。眼下这对新人得意洋洋,与宾客尽欢。他们串通所有人,摒除他!林采晏眼睛快要喷火,恨不得冲上前抢了新娘子,他蠢蠢欲动,但瞥见林常鸿之后又缩了回去。 林采晏很窝囊,呆在林常鸿身边就是条听话的狗。他甚至不敢露出声色,生怕父亲知道他对卫绛有情。林采晏坐如针毡又似被油煎火烤,他两手紧抓着膝盖,指尖都捏得发白。每看新娘子一眼,心中妒火就重一重。 不能让他们得逞!林采晏暗自念叨。贤王府多得是刺客,今晚再多派几人过来,要么把她抢走,要么就把她除掉,总之,不能让姓墨的碰他的东西。 林采晏打定主意,不过一想到香消玉殒,他就难过起来,仿佛被人苦苦相逼,百般无奈才出此下策。忽然,前边传来嚣闹,林采晏从梦中醒神,抬起头就见一对新人走到跟前,手儿相牵,春风得意。 墨华领新娘子前来敬酒,笑靥一如既往,他看着林采晏不气不恼,只道:“在下携拙荆敬林大人、林公子,多谢二位赏光赴宴。” 听到“拙荆”二字,林采晏不再无动于衷,他也笑了,笑得阴冷奸邪,眼如蛇瞳直勾勾地盯上墨华,就像在打量濒死的猎物。 林采晏受下这杯酒,他破天荒地越过林常鸿,凑到墨华耳边以低不可闻的细声说了句:“天下很大,不过要查清一个人的底细也并不是做不到。” 墨华微怔,这句话是他当初说给平安听的,眼下他竟然把它扔了回来。 莫非他知道了什么?墨华心潮澎湃,面上却十分镇定,而后他极小声地回敬一句:“有什么事就冲我来,欺负女子,狗屁不如!” 林采晏脸一红,顿时语塞。墨华不想与他多纠缠,再次端盏相敬,且笑道:“林大人、林公子,请二位尽兴痛饮,恕在下不能久陪。” 说罢,他引娘子离去。 刚才墨华所骂的那句话,无疑是把快刀,把林采晏的脸皮削得七零八落。林采晏自觉不光彩,但情有可原,毕竟阿绛背叛了他,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见新娘子乖顺地跟在墨华身后,林采晏更是心如刀绞,脸就和上了浆似的。他的反常举动被林常鸿察觉了,林常鸿便轻问道:“他刚才和你说什么?” 林采晏瞬间回神,而后恭敬回他:“回禀父王,只是寒暄而已。” 林常鸿看他一会儿,点点头,像是相信了。 新人依次敬完酒之后便在通赞唱颂下,热热闹闹地入洞房。刚至新房,“新娘子”便把喜袍脱下,换上丫鬟的衣裳。 原来卫绛与墨华拜完堂之后和丫鬟互换,接着她就回到新房歇息。 常师父给的灵药药效已过,此时正疼痛难熬。墨华进门,卫绛只无精打采地看他几眼。 墨华不忍心扰她,她却忙不迭地问:“外面有发生过什么事吗?” 墨华本想说没有,但心想这般回答不是辜负卫绛的心意吗?于是他老实说道:“林常鸿来了,还带着林采晏。” “哦。”卫绛似乎料到了,随后戏谑:“我爹没把他俩赶走吗?” “想赶,不过郑老爷子说了句话,岳父就不多言了。” “郑老爷子……”卫绛凝眉思忖,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曾听红毛首领说起过郑老爷子,他说他和郑老爷子吃过饭,难道郑老爷子与别人勾搭上了?” 墨华听她所言陷入沉思,记得上一世郑老爷子与红毛做过生意,若是如此,见过红毛首领也属正常。 “此事还有待考证,毕竟上辈子郑老爷子死得早,之后我也没听到诸如此类的消息。要不等会儿,我去问问岳父。” 听到墨华一口一个岳父,说得无比顺溜,卫绛不由笑了,她眉飞色舞,伸指戳戳他小腹揶揄道:“这么快就改口叫岳父了。” 墨华轻笑,轻弹下她脑门。“不叫岳父叫什么?你教我。” 经他这么一弹,伤口突然疼得厉害了,卫绛眼耳口鼻皱成团儿,浑身不舒服。见他腰间有烟杆儿,她便顺手抽去,衔在嘴里咬起烟嘴。 见她痛苦,墨华又不放心了,舍不得离开半步,可没多久外头有人来催,说要让新郎赴宴。 卫绛听见之后连忙眨几下眼,再使上暧昧眼色,推他道:“快去快回,我等你。” 她边说边托扶鬓边牡丹,摆出撩人姿态。墨华哭笑不得,心想:她伤成这般,如何洞房? 其实卫绛早有准备,待他一走,她便拿出常师爷的灵丹妙药含上一粒,不消半刻,伤口就不疼了,微微地有些发热。 她想:今晚绝不放过他。 第78章 别盗我的文 喜宴嚣闹至极,无极海上大多都是豪杰人物,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高兴以筷击案,手舞足蹈;有些人喝醉了干脆往地上一躺,四脚朝天打着呼。 酒过三巡,众人吵嚷着要去闹洞房。墨华心想卫绛负伤,怎么能受得住这群家伙闹腾?可人家来吃喜宴,阻拦着不让人闹洞房又显得不合情理,于是他想出个主意,笑眯眯地拎起酒坛,摆上百酒阵,与众人斗酒。 宾客一听乐了,他们个个是喝酒好手,墨华一个人斗他们十几个,怎么能成事呢? 众人胜券在握,使出看家本领牛饮海吞。他们喝得太猛,酒水漏出嘴,滴滴答答地落在胡子上、肚腩上。相比之下,墨华倒是斯文,端起酒碗喝得慢条斯理,一碗喝干再端另一碗,速度也不比别人慢。 转眼,桌上空碗全都空了,来来回回添了四五次,墨华依然慢条斯理喝着酒,而吵着闹洞房的那伙人开始七倒八歪。有人撑不住趴下了,张嘴吐出酒水,迷迷糊糊只道:“不喝,不喝……” 墨华见之不由笑着道:“你们真不经事,就喝了这几轮。” 这激将法用得合时宜,他们一听扔了酒碗,端起坛子往嘴里猛灌。墨华也就奉陪到底,再与众人拼了几轮,把他们斗倒下了。 看众宾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墨华莞尔而笑,他放下酒坛,踢他们几脚道:“快起来,咱们继续喝。” 没人回他,众人直挺在地,醉得昏天黑地。 如此一来,闹洞房的只剩卫家兄弟,还有海带他们。他们都知卫绛受了伤不敢太过闹腾,在院子里做出声势就算过了。 子时已过,墨华以为卫绛睡下了,一推开门却见她端正地坐在榻上,身上穿着红喜袍,头罩红巾,双手相叠摆在腿上,十指却不安分地绞来绞去。 墨华怦然心动,他想过无数次这般场景,眼下当真见到,竟然感动得不知所措。他想起前世恩怨纠葛,只觉得能走到今日实属不易。他又想起过世的爹娘,不由感慨万千。 墨华喃喃说道:“爹、娘,孩儿今天成亲了,娶到了一个好姑娘,若你们泉下有知,请护佑她平安。” 这话卫绛没听到,此时她正忐忑,心想人已经进来了,怎么还不过来揭红巾呢?她急得搓起手背,左等右等仍未听到动静,于是她掀开红巾偷睨了眼,新郎官站在门口傻乎乎的,就像块楞木头。 卫绛碎碎念叨:“平时见他没脸没皮的,洞房花烛眼倒正经起来,嘁。” 说罢,愣木头终于动了。卫绛忙把头巾放下,端正坐好。听到他靠近,她不由屏气凝神,紧张地抓起裙上红络子,两眼透过红巾底缝偷偷地看去。 一双足停在她面前,足上穿着墨靴,正好与她绛红绣鞋相对。脚尖对着脚尖,墨色对着绛红,龙对凤,天造地设。 卫绛激动,心想前世恨他恨得要死,今生却爱他爱得要命,眼下他们终于名正言顺成为夫妻,滋味自与之前不同。 过了会儿,遮面的红巾被一根烟杆儿挑去了。卫绛眼前一亮,心弦随之微颤,而后她妩媚地抬眸朝他一笑,再羞答答地把脸低下。 墨华看着欢喜,端来合卺酒与她交杯饮。 红烛之下,她的脸红得诱人,脸上一双翦水秋眸,熠熠生辉。先前十几坛酒都没把他灌醉,眼下不过喝了两口,他便昏沉沉,不能自己。 心肝宝贝儿之类肉麻话,他说不出口,喜欢得发急,他便抱上去亲几口。卫绛最清楚墨爷是什么性子,有意要勾引他。 她脱去绣花鞋,赤足搁在他腿上。这两只玉足玲珑小巧,上面的指甲还染花蔻,脚尖一踮,玉足更显纤巧,随后它便从他膝头摩挲到腿根,来来回回。 墨华被她挑弄得欲、火中烧,差点就把持不住,刚要脱衣,忽然之间想到她的伤势,一下子就不忍心了。 “乖,你受着伤,要好好歇息。” 墨华硬忍欲、念,把她的脚挪开塞到红被中。卫绛看出来了,他明明憋得辛苦,还非要做柳下惠。 她才不依呢。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今天。 卫绛脱去喜袍,里面的小衣也是红的,妖娆如火。接着,她拔去发钗,两手舒云髻,散落一头乌黑长发。她一边褪去衣物一边偷睨他,心想:他还能挺多久。 墨华看出卫绛心思,气不得、怪不得,只好磨牙霍霍,再瞪她几眼。 “真不听话!” 墨华硬拿红被将她盖住,她立马蹙眉,哎哟叫唤,娇柔无力往他身上倒去。 “你碰到我伤口了。” 这般一说,墨华不敢乱动,无奈地任由她的手到处游走。 过半刻,见他似乎无动于衷,卫绛手扶额穴,作出弱花之姿,轻声道:“官人,我好热,怎么办?” 说着,她巧目流盼,目光似水落在他身上。“哎呀,你也在出汗,莫非也是热了?” 墨华自觉折腾不过她,干脆狠下心,拦腰把她放倒,再拿红被将她裹起,半威胁道:“今是洞房花烛夜,你别逼我到别处睡。你受着伤,我可是为你好。” “哦?怎么个为我好?”卫绛挑眉笑问,两手兜着他脖颈,脚暧昧地蹭起他的腿。她有意无意地蹭到他腿根。呀,已经肿成这样了。 “你呀就是心口不一。” 卫绛得意,摆明是要勾引他,而墨华非要坚守阵地,绝不缴枪投降,虽然此把金枪已落敌手,敌手正在来回把弄,叫他进退两难。 他不肯就犯,卫绛有些不耐烦了。上一世,可没见他这般扭捏。 软得不行,卫绛干脆来硬的,她以腿勾住他的腰,发劲一拧将他压到榻上,随后大刀阔斧剥去他衣衫,以便坦诚相见。 她真不像受伤的样子,可墨华却惦记那处箭伤,他担心自己把控不住,一下子施了狠颈,岂不是伤上加伤? “不行!今晚不行!”墨华咬牙保持几分清醒,把她脱去的衣衫拉了回来。卫绛气极,干脆将衣裳都扔在地,然后扑到他身上。 “没成亲前,天天使坏;眼下你我成亲了,你倒矜持起来,什么意思嘛!” “姑奶奶,你别冤枉我。我是担心你的伤呀,你不疼吗?” “不疼啦!常师爷给我敷了药,眼下一点也不疼……所以,快来,等会儿疼就来不及了。” 墨华听后很无语,这洞房花烛夜过得实在微妙。卫绛趁他愣神之际,褪去小衣,解开胸抹。白如脂玉的身子上,一处绷带略微煞风景,可墨华这般望去却有别样的美感。 卫绛就像只猫儿轻舔上他的唇,而后再咬咬他的颚,她的舌尖似含了把火,将他的欲念越燃越旺。 卫绛知道他硬忍着是为她伤势,但*一夜值千金,眼下已浪费五百金,再说她也不想让害他们的人得逞,这洞房非得今天上。 想着,卫绛放大胆子,反正上辈子他俩没羞没臊的事做得多了,二十四式,哪一式没做过? 她跨、坐在他身上,双手如柳轻抚他的颈,再是白皙胸膛,接着是结实细腰,最后便是…… 墨华忍不住闭眸轻哼,身子热得烫手。他快把持不住了,不管咬牙还是切齿,仅有一丝理智即将消磨。 卫绛红着脸、抿着唇,手扶口口往下坐,眼下她是处子之身,自然不如前世麻利,只触到些许就觉得疼,不敢再继续。而墨华被她这般一弄,彻底疯狂了,身子胀得都快炸开。他喧宾夺主,反攻而下,啃噬轻咬起她胸前朱丹,肆意报复。 卫绛咯咯笑了起来,直说痒。于是,墨华伸手探入其幽、处挑拨轻拈,在她耳边低声轻问:“还痒不痒?” 卫绛抿嘴不说话,半羞半怨瞪着他。他轻笑起来,温柔地在她唇间落下一吻。 兴许是卫绛负伤在身,他不敢太过粗野,极有耐心地挑逗她的情、欲。 卫绛莫明紧张起来,好似蚌合起壳,一指难入。墨华看着她,没心没肺欣赏起她的窘迫,而后戏问:“你怕了?” 怕?呵呵,笑话,又不是没做过……卫绛想反驳,但垂眸一扫,见到那粗硬凶器如烧铁,一下子又羞又怕。 本是她引火上身,谁料危急关头,她自个儿倒怯场了。而墨华偏爱她这般娇羞,是他上辈子没能见到的风情。 *一刻值千金,他又磨去两百金,直到身下人儿软得快化,他方才挺身而入。顷刻间只觉热潮紧裹,挣不开、逃不掉,一点一点将他往里吸。 卫绛不禁叫出声,随后怕人听见,不由咬住鸳鸯枕。墨华已是忍得满头大汗,见她眉头蹙得紧,不敢动作。 “疼?” “疼!” “哪里疼?” “哪里都疼,比中箭还疼!” 卫绛泪盈盈,伸手捶他。墨华无奈,箭在弦上总不见得不发。他小心翼翼,轻轻抽、送,过了会儿,她的身子越来越烫,表情也不似先前痛苦。 墨华知道她渐入佳境,于是就放开手脚,施以狠劲。卫绛不知不觉迎合,抬起腰肢往他那处送。一番神魂颠倒,二人腾云上了九宵,灵肉缱绻,分不清前世今生…… 第79章 别盗我的文 一夜缠绵,不觉晨晓。墨华睁眼已日上三竿,低头一看,卫绛正躺在他臂弯里酣睡,纤长眼睫微微发颤,小鼻子里哼出几声,也不知在做何美梦。 墨华肩膀发麻却舍不得挪身,他就这般痴痴地看着,一会儿傻笑一会儿亲她几口。随后,他小心翼翼掀起红被看她伤处,虽说绷带包着,但不见肿胀,墨华心里诧异:这常师爷用了什么灵丹妙药,竟然能让她好得这么快。 想着,他替她把红被盖好,动静虽小,不过还是把卫绛闹醒了。卫绛睁开惺松双眼,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一时间她分不清前世今生,嘴里咕哝道:“你怎么回来了?昨晚去哪儿快活了?” 老夫老妻的口吻让墨华会心一笑,他故意逗她道:“找春香去了。” “什么?!”卫绛惊跳起来,两眼瞪得大又圆,然而当她看到房中满是喜红,忽然想起他俩成亲了,昨晚正是洞房花烛夜。 好呀,这家伙故意使诈!卫绛气呼呼地暗自说道,随后灵机一动,干脆将计就计,一边哭闹一边对他又打又掐。 “你去找春香,来我这处干嘛。出去!出去!去跟那女人混去!” 墨华被她打了却笑得开心,他抬手遮挡落下的拳头,无意之中见她双眼晶亮便知她已经醒了。于是他捏住她的腕,顺势拉她入怀,而后腿一抬圈住她的身子,好似摔跤反身压上。 卫绛小受惊吓,经这般晃动之后,昨夜初欢所留余痛又袭了上来,手臂也有些疼。她腰酸背痛浑身难受,不由娇嗔道:“你欺负我。” “我欺负你?”墨华笑得有点邪气,他一手撑在她耳边,另一只手点上她的唇,问:“我怎么欺负你,说给我听听。” 卫绛脸红了,咬牙瞪他一眼:“下流胚子。” 墨华笑而不答,两手往她腿间探去。牡丹花开,他不多话直闯玉门关,又掀一场狂风疾雨。 他饿得太久了,怎么吃都不觉得够。卫绛也后悔把他憋得太久,到头来苦得还是自己。 转眼近晌午,墨华与卫绛两人方才起床洗漱。体力耗尽,眼下头晕眼花,卫绛吃喝些东西后又躺上床榻补眠。 这时,卫二郎来了,见房门关着,他以为此二人还没起,于是就厚着脸皮在外吼:“你们两个不吃不喝,要当神仙不成?” “闭嘴。” 话音刚落,有个东西从窗户飞出,不偏不倚击中卫二郎脑门,卫二郎哎哟叫唤,随后低头一看,原来是枚桃核。这桃核湿漉漉的,显然刚被人啃过。 卫二郎向来爱干净,经这么一污物击中,他颇为恼怒,但转念一想,是自己技不如人,连区区枚桃核都躲不过去,怎么与苏师父打? 本来卫二郎是来关心卫绛伤势,顺便想与墨华过两招,趁他脚软腿软的时候,好一报挨揍之耻。如此看来,报耻之事就没什么必要了,反正他也打不过人家,不过卫绛的伤势倒让人牵挂,于是卫二郎隔门又道:“阿绛的伤势好些了吗?不见人影,娘亲着急呢。” 李氏自比不上卫二郎赖皮,女儿新婚不好意思打扰,但见不着人影总有些放心不下。 过会儿,房内回话来:“好些了,早上已经让丫头通传。放心吧。” 看来墨华死活不开门,卫二郎也不想讨没趣,于是就离开新人院,去向卫千总和李氏禀明情况,好让他俩放心。 卫二郎走了没多久,卫绛就醒了,朦胧之中她听见有人说话,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问墨华谁来了,墨华便如实相告。卫绛心想:一直不露面,爹娘定会担心,随后她就起床拖墨华一起去向爹娘问安。 新婚夫妇自然是如膝似胶,墨华哄她就像哄女儿,帮她穿衣再移来妆镜。卫绛受伤手不能动,他便替她梳头绾发,描眉点朱。 卫绛抬眸看向镜中人儿,果真郎独绝艳,世间无双。她开心,不由自主轻笑出声,他听见了也往镜中瞧去。 两人目光在镜中交汇,如香炉上的袅袅白烟、如他手中的几缕青丝,暧昧地缠绕起来。本是一会儿功夫的事,被他二人含情脉脉磨去半晌。 事毕,卫绛与墨华携手去向卫千总和李氏问安。路行至半,恰巧遇到了卫珍儿,她徘徊于园中,身边也没个丫鬟,愁容满面,脸色比受伤的卫绛还差。 卫绛本不想理睬,不过她受伤之后,卫珍儿也十分关心她。看得出来这关心发自腑肺,不像以往假惺惺的。或许是李氏真诚之言说动了卫珍儿,让她明白何血亲。 卫绛也看在这份血亲上,决定关心下卫珍儿,她走过去,拍了下卫珍儿的肩膀。卫珍儿像被人提筋,猛地惊跳起来。 卫绛被她异常举动吓着了,卫珍儿也是吓了跳,她仓惶转身,一见是卫绛,脸色更是如土一般。 “原来是你。”卫珍儿硬挤出丝笑,欲盖弥彰,可卫绛倒觉得她比之前更可怖。 卫绛不由细细打量起她,只觉得她瘦了不少,未施脂粉的面容白中泛灰,眼圈更是深重。 卫珍儿察觉到她在端倪,于是侧过首有意藏头藏脸,再故作轻松笑问:“你的伤好呀?咦,妹夫在哪儿?” 说着,卫珍儿环首四顾,就见墨华站在廊下。或许他是为避嫌,故没有上前。若是之前,卫珍儿定会有想法,但如今她心有所属,他们再怎么恩爱,她都不会嫉恨。 卫绛见她神思焕散,不由担心道:“你是不是病了,让常师爷瞧瞧吧。” 如今她们二人只以“你”、“我”相称,不再说姐姐妹妹。日子久了,彼此也没觉得奇怪。 卫珍儿顺着她的话,回道:“我没病,我只是没睡好。对了,祝你俩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话音刚落,卫珍儿就匆匆走了,像是在逃似的,脚步飞快。 卫绛觉得奇怪,之后她与墨华去向爹娘问安,无意之中便说起此事。 “刚才我在园子里遇上姐姐,她像是病了,我让她去找常师爷看看,她硬是不肯。” “病了?昨天还见她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间就病了?” 李氏与卫千总面面相觑,仔细回想昨日,卫珍儿也没反常之处。不过终究做爹娘的不放心,之后还是去探望了卫珍儿。 卫珍儿只说自己癸水将至,身子虚罢了。其实她癸水有一个多月没来了,腹中正怀着林采晏的骨肉,这也是她刚知道的事。 昨日卫绛婚宴,卫珍儿忽然听人说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好像是贤王府的人。一下子,她就想到林采晏,难捺兴奋之色,连忙离席而去。 林采晏走了半月余。这半月来,卫珍儿对他的恨越来越少,思念反而越来越重。她总觉得他会来找她,等了一天、两天、三天……等到妹妹成亲,都没见到他人影。 听到贤王府三个字,卫珍儿好似抓到根救命草,急巴巴地喘息着。她走到主院院口,暗中窥伺,只不过一眼,她就在男人堆里找到了林采晏。他穿了竹青色的长袍,手中持把十六骨象牙扇,喝酒吃菜都如圣贤书中所述标榜那般,他的气度风姿皆不俗,简直是鹤立鸡群,一下子就把周遭的歪瓜裂枣比下去了。 卫珍儿急切地想与他说上话,左等右等终于抓到他落单,于是,她赶忙闪身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而他猛地把手抽走,冷目而视。 “你是谁?” 林采晏竟然这样问道。卫珍儿大为震惊,她以为他是有意奚落,但见他的目光迷离,像是真不认识她。 卫珍儿自觉被羞辱了,抿嘴不出声,而后她慢慢从袖里拿出一块玉佩摊在他眼皮子底下。 双鱼佩,后刻“平安”二字,是之前他不小心落在佛堂里的护身玉。原来卫珍儿时刻将它带在身边,想他时,她就把它掏出来看两眼,以解相思之苦。眼下,林采晏不认她,她只期望他能认这块玉佩。结果,林采晏拂袖而去,将她和那块玉佩一起摒弃了。 卫珍儿顿时觉得五雷轰顶,天崩地裂。 他不认!他竟然不认!她没脸没皮,被他羞辱到这般田地,但最终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卫珍儿心如死灰,若眼前有口井,她定会一头栽进去,好藏起自己的落魄与羞耻。不过,卫珍儿没去找井,她惜命,然而老天爷觉得罚她还不够。 当天夜里,卫珍儿难受得要命,吃进去的酒菜统统吐了,还一个劲地干呕,她想起这个月癸水没来,忽然之间如冷水淋身,整个人僵住了。 月事晚几日也属平常,不过卫珍儿掐指细算,这次晚得实在太多了。她不敢去找常师爷,于是就拿出布衣荆钗稍作装扮,假装成农妇模样,去集市里的药铺找坐堂大夫。 这坐堂大夫一把脉,顿时眉开眼笑,一连说了三个恭喜。“恭喜娘子了,你有身孕了,老夫断定此是小公子。” 第80章 别盗我的文 妹妹成亲了尚未有身孕,而卫珍儿这个未嫁姐姐倒怀上了。卫珍儿失魂落魄,细想这桩事又惊又怕,若万一走路风声,她这云海洲第一美人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卫珍儿想活,她更想要肚里的孩子,可林采晏不知在哪儿,她也不知能找谁商量。 找爹娘?不行!如此羞耻之事,她怎么能开得了口?爹爹知道定会气极,骂她不自重! 找阿绛?更不行!她之前做那么多事,阿绛一定恨她。 卫珍儿左思右想,竟然找不出一个能说上话的人。这回,她终于明白自己做事做人太差劲,眼下有难都无处可诉。 卫珍儿怕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再过几月就遮不住了,实在没法子,她便想到当初林采晏让她去土地庙扔给乞丐三个铜板的事。于是,卫珍儿挑了半天空闲偷溜出府,然后到了土地庙东找西寻,终于找到个叫化子,可他不是之前那人。 哎,这如何是好?卫珍儿急躁,无奈之下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她在叫化子破碗里扔三个铜板,而后小声咕哝了句:“我要见你们小王爷。” 叫化子呵呵傻笑,一遍一遍数着三个铜板,像是发了笔横财。卫珍儿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清楚,于是又说了遍,结果这叫化子还是老模样,卫珍儿只好走了。 到了夜深人静,卫珍儿惶恐难安,刚才晚膳时实在没胃口,但她怕人看出异样,勉为其难地吃了些,结果到了晚上就干呕不止,人歪在榻上绵软无力。 眼下,房里的丫鬟都被她打发了,想要喝口水都得自己动手。卫珍儿从榻上爬到地,再去拿壶倒茶,没想手脚无力,连茶壶都握不住,“呯”的一下,落地而碎。 卫珍儿见满地碎瓷,想弯腰去捡,刚低头就觉一阵眩晕。她没站稳,一下子摔倒在地上,衣衫湿浸,胳膊被瓷片割得鲜血淋漓。 卫珍儿狼狈,坐在地上许久没回神,她越想越难过,“哇”的一声,捂脸痛哭。 卫珍儿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会落到如此田地,曾几何时她是多么风光,云海洲皆以她为美,姑娘们都争相效仿她的装扮,可眼下,她成了用过的牙著,发馊的剩菜。卫珍儿哭得昏天黑地,心想若自己这样哭死也就罢了。 就在这时,窗户动了下,可卫珍儿哭得伤心未能察觉。忽然一阵轻风拂过,风止,她面前多了道身影,卫珍儿看到人影晃动,“咯噔”一下止住哭,抬起头就见林采晏立在跟前,淡漠地看着她。 顷刻间,卫珍儿破泣为笑,不由自主扑上前伸手去抱,没想他后退一步,剑眉微蹙,露几些许憎恶之色。 林采晏寒声而道:“你帮我做件事,做完之后我就带你走。” 卫珍儿的欣喜之情忽然被冻住了,他什么都不问,一开口就是要她办事。卫珍儿气得咬牙,但想想自己的处境,已是无路可走。 卫珍儿犹豫不决,正当开口,林采晏扔来一只紫砂瓶,巴掌般大小,随后,他又道: “你把这瓶中之物掺到你妹妹的茶水里,三日之后我来接你。” 卫珍儿听了这话愣住了,为何他会与阿绛扯上干系?于是,她打开紫砂瓶放在鼻下轻嗅再晃动几下,瓶里之物像是水。 “这是什么?我妹妹吃过后会不会出事?” “至于是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但我能保证,她喝过之后绝对不会有异样。不信,我喝给你瞧。” 说罢,林采晏就夺过她手里紫砂瓶往嘴里灌了口。 卫珍儿看他喉结一动,咕嘟吞咽,之后也没出异色,也就相信了他的话。不过卫珍儿依旧不明白,他怎么会和阿绛认识。左思右想不放心,她又问道:“你怎么会和我妹妹认识?给她喝这个是做甚么?” 林采晏哼笑道:“我与你妹妹认识很久了,之前我给了她一样东西,没想她背信弃义,所以我要把这东西收回来。” 卫珍儿不明其意,心中思忖:阿绛何时认识这人,怎么从来没听她讲起过?正要再问,林采晏身形一闪,如缕灰烟飘出窗外。 “给你三天时间,若事成,我就来接你;若不成,你我永不相见。别做手脚,我能知道。”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像针一般扎进卫珍儿耳窝里。卫珍儿缓过神后,蓦然起身去追,然而到了窗边只见花影轻摇,哪还有林采晏的身影。 卫珍儿恍然如梦,可转回头就见紫砂瓶好端端地摆在桌案上,眼睛一模糊,这紫砂瓶变成人骷髅头,森森狞笑起来。她心里一惊,差点跌坐在地,再定睛看去,骷髅头不见了。 卫珍儿忐忑走上前,拿起紫砂瓶看了又看,然后再往杯里倒一点,手指沾了点尝。无色无味就像水,可既然不是害人之物,林采晏又为何要把它掺到阿绛茶水里? 卫珍儿想不通,她未能猜出林采晏之前的身份,更不知道之前平安为治卫绛的病给她吃了鲛人珠。这水就是专解鲛人珠的药性,常人喝过无事,但吃过鲛人珠的卫绛喝后就药力尽失。 卫珍儿再怎么恨阿绛,也不会想到下毒手害她性命。眼下看着这紫砂瓶,卫珍儿万分为难。林采晏喝过,她自个儿也喝过,这水普通得很,应该不会有事,可林采晏偷偷摸摸地给她,想必也不是好东西。 卫珍儿为此纠结一整晚,到次日脸色更差了。听到有人敲门,卫珍儿忙把紫砂瓶藏好,然后躺在床上假装睡着。 外边丫头应了门,只听到卫绛在问:“我姐身子好些了吗?” 丫头回道:“还在睡呢,不过比前几天好些了。” “那好,我这里有冰糖燕窝,你等会儿炖了,待我姐醒后给她吃……哦,对了,别说是我送的,就说是夫人给的。” 卫绛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落在卫珍儿的耳里。卫珍儿心中五味杂陈,想到自己之前做了这么多恶事,而卫绛还有心来探望,卫珍儿一下子愧疚难当,心酸得直落泪。 卫绛不知卫珍儿醒着,送完东西之后她就走了,几日休养,她身上的箭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连她自己都感叹恢复神速,思量会不会是还魂草的关系。 上一世,她服过还魂草,病好了但命变短了。这一世,她也服了,可不知道自己性命能有多长。 卫绛心想:与其纠结寿命长短,还不如活在当下,待死期来临在说吧。 卫绛就这般活得没心没肺,如今卫家生意蒸蒸日上,她与墨华恩恩爱爱,仿佛没什么事需要担惊受怕。 卫绛与墨华新婚燕尔,整天如漆似胶地黏着。她不过去给卫珍儿送燕窝,墨华便不放心地找来了。 卫绛见他入了月牙门洞,连忙闪身躲到廊柱后,有意想吓他一吓。可她这般动作怎么逃得过墨华的眼,先前墨华眼角一飞,就知她躲在哪儿了。 墨华不急着揭穿,先陪她玩上一局。他故意问守门嬷嬷有没有看到卫绛,守门嬷嬷说没。卫绛听到之后捂嘴偷笑,随后,她偷偷往院里瞄去,墨华正环首四顾,往她这边走。 卫绛见他走得差不多近了,于是跳出廊柱想吓他。谁料墨华一个燕展,从她头顶掠过,而后再点上她背穴,一下子令她动弹不得。 “哎呀,哪里出来个女鬼,漂亮得吓人。” 墨华弯眸浅笑,黛蓝色的眸子犹如夜海,浮金跃光。 卫绛见他嬉皮笑脸就知自己中计了,可心里又不服气,于是她眼珠子转上几圈,心生一计,而后就痛苦地皱眉,哎哟叫唤。 “疼,手臂疼……不行,伤口裂了。” 墨华当然不信她这雕虫小技,不过念在她的伤势,他还是替她解开穴道。 卫绛依旧皱眉,像是真的不舒服。墨华见状连忙关切问道:“真的裂开了?” 卫绛舒眉一笑,伸手捶他。“骗你的。” “我就知道你骗我,若真把你伤口弄裂了,我可不被你打死?” 墨华把她说得像夜叉,凶得要命。卫绛心想,前世今生谁敢凶墨爷呀?于是反讥道:“天底下谁敢打你呀?除非不要命了。” 墨华轻笑道:“有个人就敢打我,我带你去见她。” 卫绛一听,不由好奇,忙问:“是谁?” “我娘。” 听到他说“我娘”二字,卫绛敛了笑,肃然起敬。上一世,他从没听到提过家人,而眼下,他竟然要带她去拜奠,卫绛真正觉得自个儿与他成了一家,心心相印,毫无隔阂。 墨华带着卫绛,驾马来到位于偏壤之处的万石山上。 万石山怪石嶙峋,山路难走,故人迹稀罕。一路上墨华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卫绛,引她入了林子,而后停在一棵老松前。 这老松粗壮得很,树杆挺立如碑。墨华围着它绕了圈,找到当初留下的记号,而后铺上瓜果香烛。 他一边点香一边说道:“当初我家人死时,我没办法埋葬他们的尸首,所以我从他们身上各取一件东西埋在这树下,以便用来拜奠。” 说罢,墨华举香过头,肃然跪地叩首,口中念念有词:“娘、叔伯、舅舅们,孩儿成亲了。今天就把娘子带来,好让娘亲,叔伯舅舅们看看。” 卫绛心被他的虔诚所染,她抬头看着这棵巨树,它仿佛像座无字丰碑沉默地矗立,丰碑下所埋的骨皆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事。 卫绛再往树杆上瞧去,这树杆上的纹像是条龙,是墨华留下的标记,而这族徽似的印迹,卫绛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卫绛越看越觉得眼熟,不由闭起眼苦思冥想,忽然之间,她回到儿时,在爹爹的书房里,她指着书中的一枚印记,奶声奶气地问:“爹爹这是什么呀?” 那时,爹爹好像这般回她:“这是龙徽,是先帝之章。” 第81章 别盗我的文 儿时记忆很模糊,有些事卫绛已经记不清了。拜奠完之后,墨华告诉她今日之事莫对别人说起,她更是好奇他的身份了。 卫绛旁敲侧击,问:“你爹娘是哪里人?你们从哪里搬来的?” 墨华一听便知其意,而后随便扯了个地方。卫绛不信,直接揭穿他的谎话,说:“你明明是从都城来的,我听得出口音。” 墨华暗暗吃惊,自他儿时起,他就有意改掉都城口音,没想她竟然能捉到蛛丝马迹,不过有些事她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想着,墨华温柔浅笑,问她:“如今还听得出来吗?” 卫绛摇摇头。“听不出来了,但你刚才为何骗我?” 墨华蹙眉,貌似有些为难。“我不是有心要骗你,只是有些事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卫绛听了这话显然不高兴了,两辈子都跟着他了,他还有所隐瞒。 卫绛翻他个白眼,好声没好气地问:“你我都成亲了,有什么事我不能知道?” 墨华听出她生气了,想了会儿便道:“就是因为你我成亲,所以有些事知道对你没好处,你只要知道我心向着你。过去的事我们一起忘了,从今往后好好过日子。” “过去的事……”卫绛觉得他话中有话,忍不住追问:“你不想报仇了吗?” 听到“报仇”二字,墨华心里惆怅,一时半会儿不知怎么说起。若没成家,他能随意施展拳脚,而眼下他有了妻,心中多了份顾忌,报仇二字不知不觉就变遥远了。 墨华回眸看看那棵老松,想到家人死后连碑都不敢立,只能埋在树下,仇恨便燃烧得炽热,不过他一见到卫绛,怒意便成了无奈。 眼下惟一知道真凶的杨二爷已死,线索全都断了,若要报仇也不知从何而起。他想起林采晏在婚宴上曾说:“天下之大,但要查清一个人的底细并非做不到。”如今天底下知道他是谁的只有九泉之下的亲人以及当初杀他娘亲的人。 若真是如此,贤王逃脱不了干系,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前世的墨爷最清楚了。忽然之间,墨华有些后悔与卫绛成亲,怕连累到她,不过转念一想,若连心爱的姑娘都保护不了,还配叫墨爷吗? 墨华闷声半晌,不过卫绛多半也猜到他的心思了。 记得上一世,她刚与墨爷相遇时,他就像个游侠,没有家,只有船和她。 没有家的人不必顾忌,哪天死了也不会有人惦记。眼下,墨华定是担心连累到她,所以才不提报仇之事。 哎,他也太小瞧她了。 卫绛轻叹,不由握上他的手说:“既然你我已成亲,咱们就是一条心了。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跟着做;若你今天死,我明天也跟着去了。” 什么话!墨华沉下脸。 “别乱说。” “好嘛。”卫绛嘟起嘴,摇着他的手臂撒娇。“总之,你别担心,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墨华欣慰,不由拥住她,亲吻她的额头。无意之中,卫绛又看到那隐约的纹,暗暗把它记下了。 之后,他们离开万石山,集市买了鱼肉蔬菜,准备回家做顿饭菜。 “挑几只贝、红蟹,海带爱吃。” 墨华不忘嘱咐。卫绛知道他与海带感情不一般,买完之后,她却故作愠怒道:“你对海带这么好,我可要吃醋。” “吃哪门子醋,他怎么比得过你呢。”墨华边说边替她拎螃蟹和两条鱼,鱼儿不听话拼命甩尾,溅了他一生腥。旁人见之不由嗤笑,嘲讽这男人没样子,竟给老婆打下手。 墨华知道别人在笑他,不气也不恼,反而把卫绛手里的篮子也接了过来。 “你手受着伤,不能提重物,这些都我来拿吧。” 话音刚落,前边忽然响起一声尖笑,卫绛还没抬眸就闻到一股脂粉味,浓重得直冲鼻。 “哎哟,我想是谁这么眼熟,原来是墨少呀,你多久没来我这了?原来是有了新欢不要旧爱了呀。” 这声音又尖又细,就像卡着喉咙吊起嗓。卫绛一听就知道是墨华的风流债,不由朝墨华穷翻白眼。 墨华觉得有些无辜,上辈子他的确与春香好过,但这辈子他可清白得很,处男之身一直留到洞房花烛夜。 未曾想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卫绛就掀起袖管教训春香去了。上辈子在花楼,她可没少受春香的气,虽说春香最后被她施计赶走了,但每见这女人,她就浑身不舒服。 春香以为自己激将法有用了,正准备用窑子里的话骂卫绛。哪知卫绛只与她擦肩,走到了豆腐作坊前。 “老板娘,买臭豆腐。”卫绛边说边掏出几枚铜板,她与这老板娘也熟得很,记得上辈子她死的时候,老板娘还在楼下骂过人,如今再看到她胖身子,倒有几分怀念。 老板娘听到有生意,殷勤地包了几块豆腐。趁她动手的空档,卫绛便学着她当年的口气,指搡骂槐。 “我说老板娘呀,你挑得这个地方不好,每天开门尽是白花花的猪肉,又臭又不值钱。” 这话正中老板娘心坎,她连忙笑眯眯地接口道:“娘子说得没错,你真不知道我的苦哇,天天被骚味熏得哟……别提多难受了。” 卫绛听后心里暗笑,这老板娘有个色胚老公,不难受才怪呢。 “老板娘说得没错,以后呀,这种臭肉就应该用水烫了,说不定骚味就没了。” 春香再笨也听明白是在骂她,她素来与这豆腐铺的老板娘不和,心想两个竟然联手嫌弃她,于是也从袖里掏出铜板上前买豆腐。 “来几块豆腐,挑胖的。” 老板娘一听,恼了。这分明在说她嘛。 “不卖!走走走!” 老板娘凶巴巴地赶春香走,春香两手插腰大骂道:“你这贼婆娘有生意也不做,开在这儿干嘛?” 骂着,她回头准备骂卫绛,谁料一包臭豆腐冷不丁地拍在她脑门上。 “臭豆腐送给你,别谢我。” 豆腐臭气熏天,糊了春香一脸。春香始料不及,缓过神后盛怒无比,顺手抓起一把豆腐朝卫绛掷去。老板娘见状也火了,伸出火腿似的臂膀揪住春香叫她赔钱,两人你推我拉当街扭打起来,白花花的豆腐满天乱飞。 这一箭双雕,正好出了卫绛两口恶气,不过始作俑者依然要教训。她侧首冷哼,道:“今天你别吃饭了。” 墨华扯着苦笑,追在她身后直讨饶。虽然卫绛嘴上不饶他,但心里舍不得他挨饿,到家之后烧菜做饭,尽挑他喜欢的口味。 转眼功夫,热腾腾的菜上桌。墨华唤海带吃饭却见他偷偷摸摸的,正要去他房里看,海带就钻了出来,黝黑的脸上亮出一口白牙。 “大哥,你回来了呀。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海带调侃,不过语气里却有藏不住的寂寞。自墨华成亲后,他们一天碰不到几回,而且卫绛受了伤,墨华分、身乏术,难免会忽视这个兄弟。 对此,墨华也觉得愧疚,毕竟当初他在海带爹爹面前发过誓,会照顾海带一辈子。 墨华一笑,伸手摸摸海带脑门,以大哥的口吻柔声道:“怎么会把你忘了呢,过几天我就回来住。” 海带更加不悦了,忙说:“哎,别!你们两个整天蜜里调油,不是欺负我这没成亲的人吗?” 墨华听后朗声大笑,熟络地勾住他肩膀,戏谑道:“原来你是想成亲了,我马上就帮你物色去。” 海带一下子满脸通红,不过他长得太黑,红得实在不明显,眼神倒是闪闪烁烁。他嚅嗫半晌,正要说什么,卫绛忽然打帘出来,朝他们两个说道:“你们再不来,菜都凉了。” 墨华见到爱妻,眼神立马就温柔了,海带觉得夹在他们二人之间别扭得很,匆匆扒完几口饭就躲回房里去了。 卫绛看出海带不太自在,心想成亲之后她与墨华一直呆在卫府,难免冷落到人家。她决定搬到墨宅来住,好方便墨华照顾海带。 卫绛把这想法和墨华说了,墨华觉得是个好法子。吃完饭后,卫绛就回卫府整理衣物,墨华则留在屋里收拾碗筷,两人说好过会在卫府碰面。 其实墨宅里衣物一应俱全,卫绛也不需要准备,只是她舍不得几件衣裳想回来拿,顺便同爹娘他们说一声。 不知是谁走路风声,没过多久就有人敲门。卫绛打开门一看是卫珍儿,她本不想理,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成亲,她也没什么威胁,让她进来也无妨。于是,卫绛就让卫珍儿进来了。 卫珍儿知道卫绛要搬走了,她揣着紫砂瓶忐忑难安,见到桌案上的茶壶就忍不住惊慌。 林采晏说给她三天期限,但卫绛今天一走,她就再无机会了。 卫珍儿犹豫,不知该不该下手。 第82章 别盗我的文 袖中的紫砂瓶胎釉细腻光滑,触感冰凉,可卫珍儿握着它就如握着烧炭,她见卫绛转身整理衣物,而桌上恰巧放了壶茶,壶嘴正腾着热气,像是刚沏的。 卫珍儿神差鬼使地铁出紫砂瓶,眼角余光忽见卫绛转身,她连忙把瓶往袖里塞,随后心不在焉问道:“你今天就住到新宅子去?” “对,不过我每天都会回来。” 卫绛收拾妆盒,依然没转身。 卫珍儿心里似有东西在细噬,左右为难。她再次看向卫绛。卫绛正拿起胭脂盒,伸指沾了点抹在唇珠上,抿唇化匀。 这动作一气呵成,举手投足间媚气横生。卫珍儿看呆了,心中惊叹:妹妹何时有这般姿色了? 卫珍儿不禁有自卑之感,暗地里比较起来。卫绛的脸蛋白里透红,她是白中泛青;卫绛发丝如墨绸,她却黯淡无光;卫绛有人喜欢,而她没人要。 卫珍儿越看越难过,心里五味杂陈,一连想到这几天来受得委屈,忍不住红了眼眶。 卫绛回眸无意间看见卫珍儿在偷偷抹泪,她不由惊讶问道:“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听她叫“姐姐”,卫珍儿微怔,细细咀嚼,只觉得这个妹妹待她真心实意,即便她做了这么多不应该的事,仍能赢得卫绛几分关心。卫珍儿心中有愧,差一点屏不住泪流,她匆匆说道:“没什么,只是来看看你。”话落,便迫不及待地走了。 卫珍儿一路默默流泪,到无人之处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一边抽泣一边拿出紫砂瓶,咬牙把它扔进荷塘里。“卟嗵”一记落水声,希望就此落空。 三天之后,林采晏如约而至,他就如一缕魂飘进卫珍儿的房里,然后走到她面前低眸而视,一副居高临下,傲睨万物的模样。 “我叫你办的事,办妥了吗?” 林采晏像在质问,卫珍儿抬头很无辜地看着他,心里已经没了之前欣喜的滋味。 她爱这个男人,爱得极卑微,连她自个儿都有点看不起自个儿,但见他蹙眉露出不满之色,她就忍不住想去讨好、想要挽留。 “我给她喝了。” “真的?” “真的!” 卫珍儿说得斩钉截铁,一无反顾,不过林采晏的眼睛里满是怀疑,过了会儿,林采晏伸手命道:“跟我走。” 卫珍儿微微一怔,她看着他洁白修长的指露出些许惶恐之色。 这不是她想要的吗?为何害怕了?卫珍儿想起爹娘、想起哥哥、想起卫绛,忽然之间不舍得走了。 林采晏等不到她回应,失了耐心,刚想转身离去,卫珍儿忽然叫住他:“等等。” 林采晏驻步,淡漠而视。卫珍儿两手捏着襟口,犹豫为难,嗫嚅半晌,方才说了句:“我想给我爹娘磕个头。” 林采晏想了会儿,点头应允。卫珍儿偷披上披风,趁着夜色来到爹娘院子,在门口石阶下磕了三个响头。 卫绛泣不成声,知道自己不忠不孝,但想想腹里娃儿,再想想将来,除了和林采晏走之外,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处境了。她也承认自私,不顾爹娘的生恩养恩,不过卫家少了她还有大哥、二哥和卫绛,他们定会好好照顾爹娘,她不需要担心。 卫珍儿在心里说了好些话,磨去小半个时辰,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回到房里,林采晏仍在,他躺在榻上像是睡了,卫珍儿不忍心扰他,还拉来薄毡替他盖上。蓦地,林采晏睁开眼,双目炯炯有神,未等卫珍儿缓神,他便一个刀手劈在她脖处,把她打晕了。 次日清早,卫珍儿的丫鬟察觉到小姐不见了,吓得坐在地上大哭。这一哭把整个卫府惊动了,卫千总和李氏得知消息连忙赶到卫珍儿的院子里。众人东找西寻,在其床褥下找到一封信。原来卫珍儿早有准备,怕爹娘找不到她着急,就留下书信说明原委。信中皆是“女儿不孝”等语句,她也直白得写了“为情所奔,义无反顾”。 这卫千总看完之后,只以为是假的,反反覆覆看了几十遍依然不信,只以为自家女儿被人掳走了,可是谁掳的都不知道,找寻多日无果,他气郁攻心,一病不起。 看到爹娘都愁出病了,卫绛万分难过,她不由想起卫珍儿之前怪异举动,一下子醍醐灌顶。她不敢对爹娘说,生怕他们怪罪,其实她自己也万分自责,心想若那天能多问几句话,兴许卫珍儿就不会走了。 姐姐毕竟是姐姐,血缘割不断,卫绛不想计较之前恩怨,只想她能回来就好。 全家人痴痴等了半年,卫珍儿杳无音讯,卫大郎为此耽误了亲事,而卫二郎与苏师父的比武也是一拖再拖。 一个有意要藏起来的人,怎么会被人找到呢?日子久了,他们也就慢慢醒悟了。 卫千总病好之后,身子大不如前,他顾及不了卫家的生意,就把它转给两个儿子。对于卫绛,他颇为冷淡,甚至连墨华也不待见,即便他什么都不说,卫绛也清楚他是在责怪她逼走了卫珍儿。 这般迁怒无来由,卫千总从没问过卫绛是不是受卫珍儿欺负,心里只惦记卫珍儿,恨当初卫绛没把墨华相让。可情这东西如何相让?就算一个人肯给,另一个人也接不住。 卫绛莫明承受着卫千总的怒恨,心寒透了。这卫府已不像之前透着欢声笑语,它成了牢笼,叫她无法快乐。 卫绛回娘家的次数少了,大多都呆在墨宅里或与墨华出去跑船。墨华知她不开心,于是就带她遨游四海,对于上辈子从没出过云海洲的卫绛来说,是极为新鲜的事。 他俩就呆在船里,看日升日落,与海豚嬉戏,饿了就钩几尾鱼炖煮。到夜□□临,他们以船为床、以天为被。卫绛最喜欢这时候的他,他的眼就似这天,就似这海,墨中泛蓝,浮光跃金。 海浪摇着小船,小船晃着他俩,他与她在甲板上缠绵,他的动作就如这海,时而温柔,时而粗野。卫绛如条蛇紧紧缠着绕着,喉间滚出撩人的娇吟,似游丝悄然融于海浪声中。 没有国仇家恨,也没人情世故,湛蓝的桃花源只有你与我。 墨华与卫绛这般一走就走了两个月,卫府没什么动静,海带则百无聊赖。如今海带也有十八岁了,长得黝黑粗壮,人看起来傻呵呵,不怎么讨姑娘喜欢。 哎,其实他也想女人呀,特别是看墨华成亲后,两人如漆似胶,有时门一关能呆上两三天,不用猜就知道里边狂蜂浪蝶,没羞没臊。 哎,他更想要个漂亮的女人,体会下男女之乐。 海带在家里闲来无事,又不想去船埠帮忙,于是,他就去集市闲逛,到茶肆听人说书消磨辰光。转眼,天就暗了,茶肆里的茶客纷纷离座,准备回家享用娘子做的晚膳。每到这个时候,海带就格外落寞。 说书人卷起什物也走了,海带左看右顾觉得人少没劲就离开了此处,去酒楼打发晚膳。 一坐下,小二就殷勤招呼,海带点了一壶酒,一盘腊鱼,再炒个花蟹,独自吃了起来。酒喝过两盏,忽然听到街上喧闹,旁边灯火通明,不知起了什么热闹。 海带拔长脖子看不清,心里好奇便叫小二留着位子,自己跑出去看热闹。他拨开人群,只见一白衣女子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哭泣,膝前摆了块白布,白布上书“卖身葬父。”看客围作一堆,指指点点,也没人去帮这姑娘,海带见状很不好受,他不由想起爹爹死时,家中落魄的惨景,若不是墨华出手相助,他或许就和这姑娘一样流落街头。 海带血气方刚,脑袋一热就大拍胸脯,叫道:“姑娘莫哭,我来帮你。” 说罢,他掏出银子摆在白布上。白衣姑娘,见之连磕三个响头,而后卷起白布一溜烟地跑了。众人哄堂大笑,直道:“唉呀,这小子受骗啦,还给了这么多银子。” 海带一头雾水,左看右瞧这才发觉,卖身葬父的“父”呢?一下子,他满脸通红,连忙逃回酒楼,匆匆扒两口饭结账要走,没料摸了怀兜,钱袋子不见了,定是刚才有人趁乱偷走了!这掌柜看他拿不出钱,以为要吃白食,就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位大爷,小本生意,你可别欺负咱们店小。” 刚才被人嘲笑,眼下又被他讥讽。海带面子挂不住了,怒气一冲就开打,差点把店给砸了。恰巧,卫大郎经过时看见这幕,连忙过来帮海带解围,又是道歉又是赔礼。 掌柜老委屈了,他捂着半边肿脸,含糊不清地说道:“若不是看在大郎面子上,我定要去告官。” “告官……告呀!你去告!” 海带又亮出拳头,吓得掌柜直往桌底下躲。卫大郎见状立马拦住他,把他拉出了酒楼。 卫大郎顺口问道:“你怎么和人打起来了?墨华呢,还没回来?” 海带余怒未消,听他说起墨华更是恼火,他瞪起眼珠子,毫不客气反呛:“我怎么知道?!”话落便甩袖走了。 卫大郎素闻海带为人冲动,今天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见人走远,他自觉管不了太多也就走了。 这海带走在路上也觉得之前行事鲁莾了,以前有墨华在,凡事可依附他,眼下他去和卫家姑娘风流快活了,海带落了单,自觉浑身不舒服,好似窝着火无处泄。 当他走到门处,忽然有道白影闪过,他立即警觉起来,伸手擒住门前鬼祟身影,再定睛一看。没想竟然是刚才卖身丧父的姑娘,她长得还真好看,圆脸杏眼,体态丰腴。 第83章 别盗我的文 这姑娘颊上泪痕未干,吓得支支吾吾,半晌,她才开口道:“这位小爷,我……我……是来报恩的。你给我的银子,我给了送葬人。” 海带微怔,缓过神后收起骇色,慢慢松开手。“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呀?” 姑娘楚楚可怜回他:“我叫云儿,外乡人,与爹爹逃荒来的,没想刚到此处爹爹染疾而故,留下我一人孤苦无依。” 云儿越说越伤心,捂面泣不成声。海带心疼,连忙劝她别哭,然后把她领到屋里去。夜黑,院中无灯,这云儿路过水缸顺手往里投了东西,海带未察觉,只把人儿往堂屋里带,替她倒水还给她一块热巾。 云儿坐了会儿,哭声渐小,提及刚才海带仗义施了银子,她便感动万分,而后羞涩低头,道:“既然我是卖身葬父,今天起我就是小爷的人了,小爷如果不嫌弃,就让我伺候你吧,再说……我也没地方去了。” 忽羞忽娇忽可怜,海带看迷了眼,当夜就把人留下了。 ** 三个月后,墨华与卫绛游海归来,他俩带回来许多稀奇玩意,且一一将这些东西送给亲友。卫绛特意帮卫珍儿留了份,心想说不定哪天她会回来。 之后,卫绛去见卫千总,三月不见,卫千总依然对她很冷漠。卫绛面上无异,但心里难过。其实她也在打听卫珍儿的下落,然而无极海这么大,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卫千总轻咳几声,像是有话要说。卫绛不由缓过神,扬起笑靥。 卫千总没看她,只低声问:“郑老爷子那儿去过了吗?” “回爹爹的话,去过了。”卫绛依然有礼,对卫千总保有几分敬重。 卫千总浓眉微蹙,似乎也知道自己对她不公平,但偏偏忍不住继续冷言冷语:“去过就行了。这段时间你干爹身子不好,你可要多看看他。没别的事了,你回房去吧。” 卫绛无言,施礼告辞。她一出书院,就遇上卫大郎。卫大郎像是有意等她,见她出来便好心劝慰:“这段时日,爹爹身子不好,偶尔有些糊涂,你也别放心上。” 连卫大郎也看出端倪了,想必整个卫府都知道卫绛不受待见,她莫明成了逼走卫珍儿的罪人。 卫绛深叹口气,故作轻松,道:“没事的大哥,我没放在心上。对了,你有收到姐姐的消息吗?” 卫绛说完就觉得这话很多余,若是卫珍儿有消息,卫千总怎么还会是这张嘴脸?卫大郎倒也老实回道:“没有,说不定她已经离开无极海了,她不是一直想去江南吗?” 卫大郎语气沉稳,谈笑间也带了几分思念之情。卫绛静默了,猜想是什么样的男子能让卫珍儿义无反顾,连家都不回。若真是过得好,也就罢了。 卫绛扯起笑,心怀落寞地走了。她去找娘亲聊了会儿,又与卫二郎、苍狼蛛喝了点酒,直到近黄昏方才离去。 如今她身为人、妻,少不了柴米油盐,墨华一直说要雇个厨子,卫绛却不答应,她喜欢捣腾新菜式什么的,好看见墨华尝酸甜苦辣时的表情。 买完菜回到家中,卫绛就见墨华在修剪花草,这两个月来花圃无人照顾,花都枯了,草也萎了,卫绛见之难免有些不高兴。 “海带去哪儿了?自回来后就没见着他。” 墨华闻声抬头,笑得有些无奈。 “大概去船埠了,男儿有时候粗心了点,你也别见怪。” 说着,墨华将枯死的花铲到一旁。卫绛看着这花枝沾着泥,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颇为心疼。她走上前,蹲在墨华身边,然后扶起蔫萎的花苞,就像扶起小鸟垂死的脑袋,怜惜地抚了又抚。 墨华侧首,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脸上,就这般不经意,他的眼就再也移不开了。 他看见的是尔娘,妩媚多姿,眉宇间透出些许风流;他也看见卫绛,娇丽可人,眼眸净澈如秋水。 尔娘与卫绛合为了一体,成了他此生最爱的女子。 忽然之间似有道光闪现,墨华的目光虚糊起来,他看见深爱的脸庞慢慢冰冷青灰,惟有那唇上一抹红,依然艳丽。 墨华惶恐,不由打个寒颤,再定睛看去,她还是她,活蹦乱跳。 不知为何,他突然忧心起来。今生做了太多事,无意间改写了前世的结局。许多事都变了轨迹,脱离出掌控,他很担心某天会失去她。 卫绛见到他脸色不好,心中很诧异,问他怎么了?他却草草回了句:“没什么。” 话落,他继续修枝剪花。卫绛一笑,两手托腮痴迷地看着他。他把箭袖挽到肘处,露出结实的小臂,一双白皙好手翻搅起黑土,动作利落阳刚。 墨华知道她在盯着,不由勾起唇角,笑得绚烂。 “看着我作甚?” “好看呗,就多看几眼。” 墨华侧首,四目交错,情意又纠缠起来。他低声道:“你终于知道我的好了,走,换个地方再让你看个够。” 话音刚落,墨华一手勾住她的楚腰,将她扛到肩上进了屋。大白天的,帘都没拉上,他就开始宽衣解带,非要她看个够。 卫绛自觉他俩成亲之后,正事没干多少,整天钻研房中之术。白天补肾、夜里费肾,比当初在花楼过得还放、荡,不过……她喜欢。 衣衫褪尽之后,香艳难描。她伏在窗前梨花木案上细腰款摆,似只狐妖撩他、引他。他俯在她背上施了狠劲,甘愿为其倾尽精血,迷醉于其妩媚风流之中,放荡、战栗。 正当二人缠绵到要紧之处,院门忽然大开,卫绛一吓,忙喊:“快快!来人了,快出去!” 这关口他怎么舍得停下?只觉她玉门箍紧更是刺激,一时间犹如脱缰野马肆意驰骋。情、欲如浪,两人随波翻涌,卫绛见人影渐近,心都快跳出嗓眼,身子却吸着他不肯离。 他一次次深入,撞得她直上九霄云外,她差点叫出声,急急地把他的手咬在嘴里。情、欲混着泥土的味道,就如前世混着今生…… 院门开了,是海带回来了,他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儿,旁边还跟着个姑娘。 墨华穿起衣衫,故作无事地出了房门。海带抬首见他,惊讶且高兴地嚷了声:“大哥,你回来了呀!” 自海带爹爹死后,他们分开从没这么久过。墨华知道海带一人在家定是无趣,还担心他惹出什么乱子,不过今日见他精神奕奕,顾虑也就打消了。 墨华上前拍拍海带肩头,捏了把他的脸,而后调笑道:“看你你满面春风,有遇到什么好事了?” 海带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起来。 墨华笑吟吟,微微侧首看向跟海带进来的姑娘,顿时就明白了。仔细看去,这姑娘十六岁的年纪,面容佼好,不像是本地人,于是他小声问了句:“这姑娘是谁?” 海带拍下脑门,醍醐灌顶。“瞧我一高兴,忘了!” 说罢,他转身去牵姑娘的手,把她拉到墨华面前,郑重其事道:“这是云儿。云儿,这就是我时常和你说的大哥。” 云儿也不怕生,揖万福,笑道:“大哥有礼。” 墨华一面颔首莞尔一面打量,这姑娘年纪看来小,不过眼神倒不像正路子,他不禁起了疑心,又问:“这位姑娘打哪儿来?” 云儿还没开口,海带就迫不及待地将前因后果全盘托出。 墨华屏气聆听,略微察觉出端倪,他暗地里瞥了云儿几眼。云儿乖巧立着,可眼睛里闪烁几分狡黠之色。 墨华只觉此人留不得,待海带滔滔不绝说完之后,他就把他拉到堂屋里,直言道:“你可有查过她的来历?” “查了,当然查过!” 海带咋呼起来,两眼瞪得老大,眼白多过眼黑。 “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觉得你贸然把人带进来,实在有些不妥。你瞧这姑娘,手指这般细嫩,若是农家女,手节大且粗,所以她的话里可能有假。” 墨华说得很有道理,然而海带却不爱听,他与云儿已经好上了,两人没有成亲便做起了夫妻。本来想等墨华回来,为他做个主,娶云儿为妻,谁料竟然听到这般揪心的话。 从小到大海带都以墨华马首是瞻,仰慕地跟在他身后做个小弟,可偏偏这件事,他决定按自己的意思做。 海带看看云儿实在舍不得,虽说只是一月相处,但云儿已成了他心尖儿,割舍不了。 “大哥,云儿是个好姑娘,她不会骗我。如今她爹娘双亡,无处可去。你就当可怜可怜她,让她在这里住下吧,也当成全我。” 海带苦脸相求,墨华怎能忍心棒打鸳鸯?他再三思量,只道:“其实你硬要留,我也拦不住你,但你要记得有些事不能与她讲。” 海带一听粗眉舒展,前面的话没听见,只以为墨华同意把云儿留下,高兴得合不拢嘴。 “谢谢大哥,我知道。” 话落,他就携起云儿的手,与她回房去了。门一关上,云儿就问:“是不是你大哥不喜欢我?” 海带连忙摇头道:“怎么会不喜欢呢?等你热孝过后就成亲,到时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云儿听后勉强一笑,正要开口,她眉头忽然拧紧,两手捂住胸口,像是喘不过气。海带见状,急了,忙问:“病又发作了?” 云儿脸色苍白连连点头。海带便从柜中里拿出一杆长烟杆,往半拳大的铜烟锅子里填了几两云儿所带的药泥,然后送到她嘴边。 云儿以烛火烧融药泥,让海带抽上几口再给她。海带照做了,猛抽几口后,把长烟杆递给云儿。云儿躺在榻上,一边吸这烟一边叮嘱道:“我的病你可不能说出去,万一被你大哥知道,嫌弃我就不好了。” 海带点头,被这缭绕的烟雾迷了眼。 “这我知道,你放心好了。哎,今天这烟好香,让我再尝几口。” 第84章 别盗我的文 海带单纯,亦或者墨华把他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偶尔分辨不清是非善恶,特别是对女人。上辈子,海带死在了海里,他就像一片飘浮的海带,残身是根,随波飘荡的血是叶。 墨华收拾起他的尸首时无比后悔,后悔不该让他飘迫于海上,做危险不堪的活计。所以这辈子,墨华让他做的事少了,发家之后更不想让他出海,反正眼下身家万贯,多养一个人也不觉得。 看得出来,海带很喜欢云儿,只要她说话,他都当是香的。或许海带心底里怀有一丝自卑,知道自个儿样貌平平,好不容易能找到个漂亮姑娘,定是要往死里巴结。若是云儿身世清白,墨华定会成全,但一连几日相处,他发觉这姑娘面上清纯,骨子里却阴森森的,想必别有来头。 墨华好心劝海带:“云儿不可信,你不能再把她放房里了。” 海带正与云儿热火朝天,怎么听得进这般话,况且云儿有意无意地挑拨,暗地里时常说墨华待他不诚心,揪到一点小事就加油添醋,日子久了潜移默化,海带对墨华起了些许成见。 既然墨华不让云儿住,海带干脆在外赁了间小宅,金屋藏娇,为此还与墨华翻了脸。正巧这事发生在郑老爷子病危的关头,卫绛去九重山服侍郑老爷子,而墨华两头难以兼顾,一个不留神就让海带溜了。 海带在偏僻乡下租了间农屋落脚,还为云儿置办家什。云儿有心疾,每天都要抽吸烟霞烟止疼。海带与她混久了,也渐渐对此上了瘾。这烟霞烟是歪路货,贵且难买,指甲盖大小就得花一两银。海带与云儿天天吞云吐雾,没多久存银就全花光了,连房钱都付不出来。 怎么办?海带见云儿以泪洗面,骂他没用,心里就不好受。他想回去问墨华要点银子,但又烦他问东问西。 “哎呀呀,我快死了呀,没有药……我难受……” 云儿在榻上打滚,涕泪横流,她一发疯,连同烟霞杆儿一并打烂了,且哭嚎道:“爹爹死得早,我以为能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如今我没名没份和你在一块儿,住得是破屋,吃得是烂菜,这样的日子还不如死了呢!” 说罢,云儿跳下榻,像头蛮牛往梁上撞。海带见之急了,连忙抱住她道:“别!别寻死,我想办法去买。” 海带千哄万哄,终于把云儿哄住了。他挖遍上下,只有五纹钱,能买什么? 海带垂头丧气去墨宅,到了门口却不敢进去,他想若是和大哥说了,他定不同意让他再与云儿相处,犹豫再三,还是走了。 随后,海带又想起之前认识的几个三教九流之徒,但拉不下脸问他们借钱,漫无目的闲逛片刻,他脑中灵光一现,发觉一条生财之道,于是就兴奋地揣着五纹钱去了赌坊,没想到手气好得不得了,半晚就赢了二十两银子。 海带捧着银子、烟霞烟高兴地回去了,饭也顾不及吃,就与云儿一并躺在榻上醉生梦死,就这般撑了两三日再次捉襟见肘。海带没钱就想到赌,而这次踏到赌坊里,他就成了肥猪被人狠狠宰杀了刀。 赌坊有赌坊的规矩,凡进来的都是赌徒,哪管你是谁。 海带把带去的银子都输光了,他想返本就向赌坊借,结果连借得钱也输没了。到天亮,他昏昏沉沉地从赌坊里出来,口袋里没多银子,反而多出张借条,白纸黑字加手印,整整五百两。 五百两对以前的他而言不算多,而眼下他与墨华闹得难堪,这五百两不知往哪里赚。海带绝望,坐在路边揪抓头发,一想到回家会迎来云儿失望之色,他就觉得自己没用。 但日子总要过,不是吗? 海带在路上徘徊半日,掏出仅剩的半两碎银买了些吃食,而后失魂落魄回到家。他已经做好被骂的准备,谁料打开门云儿打扮得花枝招展,桌上还摆了热腾腾的好菜。 海带愣半晌,以为自己在做梦,眼睛揉了又揉,这才发觉是真的,差一点感动得痛苦流涕。 “你站在这儿干嘛,还不快点进来。” 云儿伸手拉他坐下,娇美可人得像只雀鸟。海带心里有愧,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自己没弄到钱,而云儿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连灌他三杯黄汤又夹了菜给他吃。 “刚才呀,有人过来拜访,说是你的朋友,还送了东西给咱们呢。” 海带听了诧异,他以为是墨华,而云儿却说不是,且嫌弃地扁起嘴。 “啐,不是我说什么。你叫那个姓墨的大哥这么多年,我也没见他对你好。他又不是没银子,也不知帮衬你,少说也给一条船或一间宅子什么的。” 海带听这话倒不高兴了,再怎么说墨华待他如亲兄弟。以前他们落魄时,墨华情愿自己饿肚子也不会亏待他。念此,海带有点想回家了。 酒足饭饱之后,云儿从柜里拿出一包银元宝,沉锭锭的纹银成色上乘,少说也有五六百两。海带见之心弦微颤,忙问:“这是从哪儿来的?” 云儿笑道:“是你那朋友给的,他还说替你还了什么东西。” 海带听后更是吃惊,不知道云儿所谓的朋友是谁,他问其样貌,云儿说是小厮过来的,本人倒没见过。 海带纠结了,虽说他有几个朋友,但他们都不知他搬到此处来了,甚至连墨华也不知道,这个人究竟会是谁呢? “哎呀,你别多想了,难得有人帮衬。你瞧,我买了什么了?来嘛……咱们快活去!” 云儿牵起海带的手把拉到榻上,不过海带突然没了心情,蓦然从榻上弹起身,道:“不行。我得回去。” “回去?干嘛要回去?你难道放心把我扔在家里?”云儿生气了,扭过身甩以脸色,她以眼角余光瞥见海带无动于衷,连忙伤心地抹起泪珠儿。 “真是天杀的,我命怎么这么苦,跟了你之后连安生日子都没有。瞧瞧眼下这副模样,若多出一个娃儿可怎么活?!” 嗯?海带一听傻怔半晌,随后迫不及待地抓住云儿的手问:“你说什么?娃儿?!” 云儿羞娇地点起头,道:“是呀,你快要做爹了。” 听到这话,海带喜不自禁,手舞足蹈一番之后又抱起云儿转了好几个圈。 “我要当爹啦!咱家有后啦!” 一激动,海带忘了回家,忙把云儿当菩萨贡起来,对她言听计从。至于无名氏送来的雪花银,他也只能暂且用上,心想来日有了钱再垫上。 可是,烟霞烟这玩意烧钱得很,抽得久了瘾会越来越大,一两不够三两、三两不够四两……到最后这五百两雪花银只够花半月。 海带又开始为银子发愁,他想找份活计赚钱,而云儿偏不让去,说什么一人在家怕得慌,非要他陪着。没过多久,又有人送银子来了,依旧趁海带不在的时候。 云儿收得心安理得,拉着海带一起堕落。两人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海带的男儿斗志也渐渐消没了,反正有人会送银子过来,他还要使什么劲呢? 又是半个月过去,银子照例花个精光,而这次却没人送钱过来。海带天天坐在门口巴望,烟瘾上来又是哈欠又是流涕,全身如万蚁啃噬,难受得要命。 海带抓挠双臂,把皮都挠破了,抽不到烟他脾气就暴急,凶巴巴地问云儿:“那送钱的人呢?怎么没来!” 云儿不甘示弱地反呛回去:“是你朋友又不是我朋友,我怎么知道!” 海带无奈,只得抓耳挠腮。他拿起烟杆以一根竹筷刮捣半晌,好不容易团起一小簇焦泥烟。 海带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地点上想吸一口。云儿看见了,同他一样两眼冒精光,张牙舞爪伸手夺去。 “你做甚?!” 海带把烟杆儿往怀里藏,云儿抢不到就发起急,又抓又咬又挠。 “给我!快给我!” 海带用力把她一推,且怒喝道:“滚开!疯婆娘!” 云儿跟条土狗似的立马扑上来,两人就为争这一小口烟霞烟扭打起来。什么夫妻情深,至死不渝,全都输在这小小一口的烟霞烟上。 毕竟云儿打不过海带,最后只能看着海带享受那口烟,仰头*地吞云吐雾。云儿气恼不堪,一怒之下便离家出走。海带昏昏沉沉倒在榻上睡着了,醒来之后天已暗了,他这才着急起来,出门去寻她。 寻了半天不见人影,海带又气又恼,后悔起之前的举动。他也不顾面子了,去找了个熟人借来五十两银子,买了烟霞烟,想等会儿哄云儿高兴。 回到家灯竟然亮着,海带心想定是云儿回来了,他兴冲冲地打开门,大喊了声:“云儿,我回来啦。”谁料,在房里等他的人竟是墨华。 第85章 别盗我的文 好些日子没见墨华,他突然出现使得海带一愣,还没缓过神,墨华就冲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厉声质问:“你在做什么?!” 海带无语辩驳,他烟霞烟抽得久了,闻不到屋里的气味,而墨华一进门就闻到甜腻的烟味就知事情不妙。 墨华知道烟霞烟的厉害,这玩意碰不得,一旦沾上就完了,到后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浑身筋骨懒散,神仙也难救。 墨华万分心痛,没想略微疏忽竟然让海带落入火坑,这般的结局比上一世更不如呀! “你在做什么?我问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墨华怒不可遏,抓着海带肩膀狠狠摇晃。以前海带结实,而眼下瘦得只剩骨,连半点反抗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墨华自是痛心不已。看看这屋里狼狈邋遢,没人收拾;桌上摆了几块冷烙饼,连壶热茶都没有,真不知道他俩过得什么日子。 “跟我走!” 墨华二话不说把海带拉了出去。海带扭捏挣扎,大声嚷嚷道:“我不走!我不要同你回去!云儿……云儿在哪儿?” 他被灌了*汤了!这么个时候还急着找云儿。墨华施了狠劲把他扔到车上,拿粗麻绳五花大绑,再以油布塞入他口里。海带呜咽挣扎,不知是烟瘾上头,还是不想离开这不像人住的地方。 墨华将海带强行拉回家,倒了缸井水再加以冰块,把海带整个人都浸在缸里。海带嚎嚎惨叫,脸冻得泛青,唇冻得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嚎道:“放我出去,大哥……放我走……” 墨华知道烟瘾痛苦,见海带生不如死,他差点于心不忍,仔细想想这么个好孩子竟被烟霞折磨成这样,他只能狠下心肠,将一桶又一桶的冰倒在缸里。 海带被冻得神志不清,两眼翻白,嘴里喃喃道:“一口,就给我抽一口……求你了。” 墨华不语,拧着眉拿出帕子替他把口涎擦去。夜深,墨华不敢睡,拉来把凳子坐在缸边陪着海带直到天亮。 早食一过,墨华把海带从缸里拖出来,擦干净放到榻上。海带过了那阵瘾头,人稍微清醒了,他睁眼见到墨华,心中愧疚难当,一难过当即号啕大哭。 “大哥,你杀了我吧……杀我了!我不想弄成这副鬼模样。” 海带哭哭啼啼,瘦得像柴伙的手臂都无力举起。墨华摸抚他的圆脑袋,叹息着拍起他的肩。 “你先睡一会儿,我把粥端来。” 说罢,墨华起身,这时,海带才察觉卫绛不在这儿,他不知郑老爷子快死了,也不知墨华为了找他不得不把卫绛留在九重山。 卫绛作为郑老爷子的干孙女,一直在病榻前孝敬。墨华说上辈子郑老爷差不多这么个时候死的,底下几位副手都蠢蠢欲动,准备等郑老爷子一死就□□,要她千万小心。 上一世是墨爷守在病榻前,他早就布下天罗地网,等郑老爷子一死就将那几个不忠之人斩首示众,而这辈子却是卫绛把持着,她很清楚这伙人根本就不把她这个女流之辈放眼里,墨华一走,他们更是肆无忌惮。 卫绛怕他们对郑老爷子的孙儿们不利,早就安排他们离开九重山。她与郑红姑留在房里,旁边还有几个郑老爷子的副手。 郑老爷子躺在病榻上哼哼着,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豺狼虎豹们都在盯着他的位子。可惜他后继无人呀,女儿离开无极海多年,孙子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他们都不是这群人的对手。 郑老爷子叹息,眼角淌下一行老泪。卫绛见之就知道他在担忧,于是俯在郑老爷子耳边轻声道:“爷爷,别担心。大哥和小侄儿都在云海洲,他们很安全。” 郑老爷子显然是舒了口气,他心里也清楚,这么大的地方也只有卫千总为人正派,值得托付。郑老爷子颤起老树叉般的手,抓住了卫绛的腕,嗫嚅着道:“令牌……令牌在……” “郑老爷子在说什么?!你怎么不和我们说!” “对呀!你难道想吞独食!” …… 人还未死,底下豺狼虎豹们就鼓噪起来,个个眼冒精光,心里打着算盘。他们都想要郑老爷子的令牌,有它也就有了无极海。 房里就卫绛与郑红姑二位女子,其余都是人高马大的粗汉,若动起手她们绝占不了上风。 郑红姑也是刚烈性子,横眉怒目骂道:“我爹还没闭眼,你们就急着争了,这像话吗?!” “就是!葛老三,你别把事弄得这么难看,你若敢欺负红姑,我定饶不得你!” 发话之人叫阿唐,与郑老爷子出生入死多年,小时候也曾仰慕过郑红姑。眼下这里就是盘散沙,众生百态,他也是唯一敢跳出来与几位二副对着干的人。 没想他这话给人抓到把柄,那葛老三不冷不热笑着道:“别以为自己装好人就是好人了,你也不在觊觎郑老爷子的位子吗?” “你……你别含血喷人!” “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 两人争执。郑老爷子虽不行了,但脑子还是清楚,他气得猛咳,然而闹哄哄的屋里只有卫绛和郑红姑过来扶他喝水,替他去痰液,曾经他手下的那些人,未等他死透就迫不及待地露出狐狸尾巴。 卫绛身于险境,她不禁思忖当初墨爷是如何与他们周旋,如何把持这样的局面,她不知道自己没他的相助,能否做好这件事。 眼下情形不容乐观,得先把郑红姑弄出去才是。卫绛拿定主意,忽然大叫:“别争了!郑老爷子有话要说!” 众人没听到她话,依然吵闹推搡。卫绛又鼓足气叫吼道:“郑老爷子说令牌……” 一提到令牌,屋内顿时鸦雀无声,几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好似贪婪的狼。 卫绛假装俯身凑到郑老爷子嘴边,做出连连点头状。郑红姑见到她眼色,顿时也就明白了,合着她一起作戏。 那几个粗汉望眼欲穿,只等着卫绛传话,论功劳他们谁都不服谁,自觉自己才是把持无极海的正主。都城有个皇帝,而坐上郑老爷子的位子也就等于当上无极海的皇帝。 卫绛清清嗓子,正声道:“郑老爷子说令牌在葛老三手上,大家去问他要吧。” “什么?在他手上?葛老三,你骗得我们好苦!” 众人纷纷指责,而这么大顶龙冠突然压到头上,这葛老三也是措手不及,直嚷嚷道:“老爷子没给过我!你这丫头造遥生事!” “我说得都是郑老爷子的话,红姑能替我作主。葛老三,恭喜你,你成了无极海的正主了。” 卫绛笑着道,可语气里颇有嘲讽之意。众人面面相觑,互递眼色,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掀起。 而葛老三也不是好唬弄的人物,他就怀疑其中有诈,于是就走到病榻前,万分恭敬地与郑老爷子说:“老爷子,我一直把您当爹爹呀,眼下您要把这衣钵传于我,我定不会负您所托,不过令牌在哪儿呀?这口说无凭不是?” 郑老爷子虚弱地嚅起干瘪的唇,颤巍巍地指着葛老三的衣兜。 “偷……偷……你偷……” 葛老三没想到郑老爷子也帮着卫绛说话,他们都是串通好了! 葛老三成众矢之的,若他能拿得出令牌也能号令群雄,化解这趟危机,可他哪知道令牌在什么地方。 情急之下,葛老三原型毕露,狰狞地扼住郑老爷子脖子,大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临死还想害我,亏我帮你做了这么多年!” 郑老爷子快入棺材了,哪经得起他这番折腾?就当葛老三以为自个占了上风时,忽然一掌拍向他的面门,直将他头骨击得粉碎。 葛老三倒地断了气,众人大惊失色,抬眼就瞧见郑老爷子从病榻上坐起身,整个人神采奕奕。 他怒目而视,凶狠骂道:“你们这群狼心狗肺之徒,我还没死就来争财了!今天我就是有意来试探你们!亏我掏心窝子待你们,没想个个都是这番嘴脸,你们全都给我滚出去!” 郑老爷子余威仍在,众人不敢不听,虽说个个心里惊诧,但思量会儿还是退出门外。就在这么一刹那,郑老爷子垮倒下来,硬撑的半口气也耗没了。 一代枭雄死了,卫绛连悼念的时间都没,赶忙拉住郑红姑从窗处逃走。令牌正在她手里,只要她活着到船埠自然有法子收拾那些人,没想到刚逃出郑府,却来到另一个修罗场。原来几位二副早已暗中反目,就等着郑老爷子归西,而这出戏墨华可没说起过。 刀光剑影间,鲜血四溅。卫绛拉着郑红姑的手一路逃窜。船埠已被封锁,没有郑老爷子的令牌,谁都出不了这九重山,而卫绛不敢亮出令牌冒然尝试,乱世之中谁能分清敌友? 卫绛想会有自己人来接应,然而等了又等,墨华没来,卫家的船帆也看不见,她们像被人遗弃在了九重山。 第86章 别盗我的文 “嘭!嘭!嘭!”平静的海上蓦然响起三声炮响,腾起的灰烟染脏了碧空。他们动用火炮,逼退前来救援的船队。 九重山易守难攻,若真是被人心之徒占据,定是一场洗血。 卫绛正在九重山上。墨华得到消息实在放心不下,他准备赶过去,不过海带怎么办? 海带正被烟瘾折腾得半死不活,整天躺在榻上呻、吟,有时烟瘾发作,又踢又咬,又哭又闹,人人见了都心疼。 无奈之下,墨华只得把他绑起来,然后派个人看守,并负责海带三餐等活计。临走之前,墨华千叮万嘱,莫要把海带身上的绳索松开,见那人再三点头他才离去。 墨华走后不久,海带就醒了,他见自己又被五花大绑,心里气愤难平。若是平常,他定知道墨华是为他好,但眼下他被烟霞迷惑神志,浑身如万蚁噬骨,张嘴就叫骂:“你们这群贼汉,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呀!” 海带吼哑嗓子,声音里带着哭腔,仿佛受尽折磨的冤鬼,哭诉对他的不公。看守与海带有点交情,见他这般惨实在于心不忍,时常进门劝慰,或喂他点粥水。 “好兄弟,帮帮我,我被绳子绑得难受,稍微松开,让我透会儿气吧。” 海带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哀求。看守想到墨华临行之言,连忙摇摇头,而后就走了。 海带勃然大怒,目眦尽裂叫骂道:“你这王八羔子,你不得好死!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看守狠心不搭理他,凭他叫骂到嗓哑,好不容易海带骂累了,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儿。清醒之后,他又会刚才言行后悔不已。 这般折腾大半日,看守也是疲惫不堪,他进屋见海带恢复常态,就坐下来与他聊了几句。 海带很后悔,后悔当初没听墨华的话,不过他更想云儿,担心她找不到他,担心她腹里的孩子。 海带深叹口气,道:“也不知道我的孩儿是男是女,我真想回去看看。唉……可如今我连说话的力气也使不出了。”说罢,海带歪倒在榻上,气若游丝,两眼噙泪。 看守也是有妻有儿,感同身受。他看海带人软无力,两手又被粗绳勒得青紫,感慨之余起了善心,于是,他便说道:“来,我这帮你松松,这样好舒服些。” 说罢,看守就将海带腕上的粗绳稍微松了一寸,哪想就是这一寸酿成了大祸。 夜幕降临,海带的烟瘾又犯了,每到夜晚这烟瘾比白天更甚,他就如同困兽在牢笼里横冲直撞,大声咆哮。终于,他挣脱了身上的粗麻绳破窗而逃。 几名守卫惊慌万分,围拥上来要把海带拦住,没想海带力大如牛,一路乱撞,竟然把几个彪形大汉撞得人仰马翻。 海带披头散发像个疯魔狂啸而去,他冲过重重关卡,跑回他与云儿所住的破屋。此处已人去楼空,海带翻箱倒柜,找到了烟杆儿,迫不及待地以火折子点上。 铜烟锅子里空无一物,燃半天也吸不到一缕烟。海带将烟杆怒摔在地痛哭嚎叫,撕衣扯发。正在他万分痛苦之时,忽然一支烟杆落到他面前,铜烟锅子正燃着甜腻的香气,光闻就已醉人。 这宝物犹如从天而降,竟令海带喜极而泣,他趴在地上凑过嘴去,吧嗒吧嗒地抽吸,脸上洋溢出许多未见的幸福与满足。可是不过两三口,烟霞就没了,海带正在兴头上,解不了急渴更是难受,忽然手里的烟杆儿被人抽走,他就像被抢了亲妈似的,忙不迭扑过去,怎料蓦然抬首看见个人,高高在上,阴冷地笑着。 是林采晏,是他!一瞬间,海带是惊恐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但乱发掩住了他的脸,谁都看不清他此时的神色。 “想要吗?” 林采晏拿烟杆儿在他眼前晃。海带两眼放光,好似饥汉看到米面;赌徒看到黄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林采晏手腕一转,把烟杆儿收回袖里,明目张胆地戏弄他。海带知道,可他已经被烟霞折磨得没了尊严,喉咙难受得似有把剪子从喉口卡嚓卡嚓地剪到胃里。 他要这玩意儿,它是他的命! “要……我要……” 海带乞求,林采晏却淡漠离去。 海带见之忙不迭地跟上,与他上了同一辆车。破屋前躺了两具尸体,是墨华派来的暗哨。墨华设下重重障碍,最终还是没能阻止海带离去。 抽完两杆烟后,海带沉沉地睡着了,再睁开眼时,他已经到了贤王府。如今贤王林常鸿去了都城,这府邸内林采晏独大,他把海带安排在燕苑,一日三餐都是烟霞。 海带醉生梦死,不知今夕是何夕,烟瘾比之前重了不止百倍。 鱼儿肥了自是收网的时候。林采晏断了烟霞,海带便生不如死,在房里呼天抢地,直到有人过来。 “烟呢?烟在哪儿。”海带急切地扒拉来人袖的兜,没找到半两烟霞,怒而发疯,一通乱扔乱砸。 就在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际,林采晏姗姗来迟,他手里拿着被海带视为命的玩意晃了又晃。海带伸手去抢,他往后一藏;再抢,再藏……饶有兴味地戏弄着。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我就会让你抽个饱,怎么样?” 林采晏的声音像是在笑,而他的表情却无比淡漠。海带就盯着他手上的烟盒,咽口口水骂咧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墨华是谁?” 林采晏问了一个让海带无法回答的问题。海带震惊,嘴张得老大。林采晏见状不满地蹙起眉,转身走了,他故意把烟霞摆在身后,好似被线牵着的肉骨头。 差丁点儿,海带就扑上去了,然而脑子里仅存的一丝清醒,正在不断呐喊:不能说!这个秘密不能说!烟瘾要将它驱逐,它抵抗、它强忍、连同身躯一起垂死挣扎。 过了会儿,林采晏又来了,趁他烟瘾最重的时候,再次勾引他。海带抵挡不住,伸手要去抢,林采晏看他靠近,嫌弃地一脚踹他心窝,将他踢得人仰马翻。 “再问你一次墨华是谁?” “他……他……他是我好兄弟。” 海带淌着口水和鼻涕,死盯那盒烟霞。 林采晏又甩弄他,两手挖了小搓烟泥,一边拈一边洒在地上。海带扑去捡,他便一脚踩在鞋底,叫他抠也抠不着。 林采晏寒声道:“我不需要知道这个!我要知道他是不是先帝的三皇子,是不是叫季玄烨!他是不是随瑶妃逃到云海洲,结果死里逃生的那一个!是不是?!你只要说个‘是’这都是你的。” 林采晏把烟盒亮了出来,漆黑的烟泥如绸缎,一看就是极好的货。 海带张着嘴,挣扎得苦不堪言。 烟霞近在眼前,他只要点下头就能解脱,但是他还存有一丝良知、一丝清醒,他忍得青筋爆起,也不肯吐露分毫。 林采晏觉得时候还没到,于是又走了。他有得是时间,能够耗得起,而海带却已到了崩溃边缘,只差一点点就能从他嘴里套出墨华的一切。 整晚,燕苑里都在鬼哭狼嚎,海带受不了烟瘾折磨,一头撞在柱上把自己撞晕了。天亮,窗外朦胧,躺倒在地的他听到一阵欢声笑语,这声音像云儿。 海带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是因为太想她了,想当初她多么佼美可人、善解人意,尽管她将他拉到无间地狱,他依然喜欢她。 海带不由自主撑起身,寻着笑声而去,推开窗就见园中两抹俏影正在调笑。 “云儿姐姐,这次你立了大功,小王爷定会赏赐你,你有想过要什么吗?” “别拿我取乐了,就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又怎么在他手下当差。” “哪算小事呀,若没云儿姐姐你,小王爷怎么找得到那反贼呢,这回咱们贤王府可在皇上面前扬眉吐气啦。到时,小王爷定会让她多陪他几晚……” “哎呀呀,你真不知羞,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两人在绿丛花海中嬉笑,没察觉有人正在看着。 海带以为自个儿眼花,揉了又揉,而那粉裙姑娘分明就是失踪许久的云儿,她说她怀上了,而小腹却平坦如初。 刹那间,海带全都明白了,一下子如五雷轰顶,整个人怵然不动。 悲愤、羞恼、后悔……无数种情况如海浪呼啸,猛地拍打在他上。海带承受不住,仰天发出一声悲吼,而后他就像只疯兽破窗而出,扑向那穿着粉裙的女子。他的双手化作铁铸铜浇的钳,死死地掐住她的细脖。 旁人发出惨叫,守卫过来阻拦,结果没能阻止这场残杀。云儿两眼瞪得滚圆,临死都没察觉这疯子是谁。 她觉得自己死得很冤。 终于,在他身下的人儿不动了,而他依旧不肯放手,以全身之力施在虎口上,把她的颈骨都掐断了。他泪如雨下,滴落在银月似的脸盘上,心中酸咸苦辣,惟独少了甜。唯一获得的爱情竟然会是这下场。 园子里闹得凶了,林采晏闻讯赶来。他看到这一幕,无动于衷,只命守卫把这疯子关回去,等会儿再审问他。 海带见到罪魁祸首,目眦尽裂,他大叫着又扑过去,力气大得四五人都没能拦住。 “姓林的,我和你拼命!!!”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海带通红的双眼仿佛正在滴着血,他使出全力打向林采晏,而这一拳竟然是轻飘飘的,打得人不痛不痒。 海带已经不再是结实的小伙,骨瘦如柴的身板都禁不起风吹,但他定要做些什么,要像个英雄,捍卫尊严,保护自己珍爱的人。 海带视死如归,打不着林采晏,干脆用牙去咬。这一口正好咬住林采晏小臂,之后他再也不肯松牙,像条疯狗摇头撕扯。 “快!快把他拉开!” 守卫们惊呼,纷纷举刀。林采晏却忍痛大呼:“不得伤他!” 众人得令,停在原地。林采晏抬拳狠捶海带下颚,打碎他的下巴骨。 海带咬不住,只得松了口,整个人摇摇晃晃分不清南北。守卫们趁此紧而有序立到林采晏跟前,形成一堵人墙。 又来了一伙人,个个手持粗绳套,套马驹似的一下子把海带套住。绳索一收,海带就落到他们手里毫无抵抗之力。 林采晏冷笑,看他的眼色就如看条落水狗。 海带瞪圆双眸,记住了这人的脸,而后仰天嚎叫,猛地挣断两指粗的粗绳。他朝林采晏撞去,不顾一切要拼个玉石俱焚。 林采晏不费吹灰之力,轻巧地躲过了。海带未停下,像头蛮牛撞上亭柱,“嘭”地一记巨响,红白迸出,他倒地,脖子都歪斜了。 瘦精精的人儿抽搐几下,再也不能动了。他邋遢且难看,但表情却是无比骄傲。他战胜烟霞的诱惑,保住了好兄弟。他光荣! 竹篮打水空一场,一条线索就这么断了。 林采晏看着地上的尸体,踹了它几脚。他有些无法明白,兄弟义气怎么能比命重要。 被疯狗咬过的地方鲜血淋漓,而林采晏却不觉得痛。 手下问他:“小王爷,这下人证死了,如何是好?” 林采晏不言不语,从袖里掏出一份自拟的供录,随手递了出去。 文官接过,一扫便知其意,接着他就走到海带身边,抓起他的拇指在供录上按下指印,再将供录呈给林采晏。 “人证、物证俱在。传令下去,无论是谁只抓住朝庭叛党墨华,就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话落,他转过身,漠然离去。 园中,左右两具尸体被人抬走。血迹或擦干,或溢到土里。半晌过后,又是鸟语花香,一片祥和。 第87章 别盗我的文 夜海无边无际,几具残骸正随波起伏。一阵浪来,它们像活了,手脚动了;一阵浪去,它们就被暗流卷得不知所踪。 墨华就混在这残骸中,找到一条去九重山的路。他当了回尸体,被浪推到沙滩上,然后躲过众人的眼,潜入山林之中。 眼下九重山如同修罗场,尸骨遍地,鲜血涂墙。郑老爷子旧部分成两派,正打得不可开交。 墨华只想找卫绛,荣华富贵对他而言已是过眼烟,他不再是墨爷,不再渴望至高无上的钱权。 他只想抓住今生的缘分。 墨华寻遍不到卫绛有些着急,忽然之见他想起秋五娘的酒楼。秋五娘与卫绛关系亲密,说不定她会在她哪儿。 墨华找到一丝希望,急忙赶至悦来酒楼。酒楼铺面已关,黑灯瞎火俨然一座孤坟。墨华靠近,还没敲门,一把菜刀就破门而出,差点削掉他半个头颅。 “滚开,敢砸老娘的店,老娘挖光你们祖坟!” 秋五娘依然霸气,墨华心想怪不得她酒楼前这般干净。 墨华轻叩门板,小声道:“是我墨华,五娘开下门。” 话音刚落,门就开了道细缝,一只眼正透过这条缝打量着他,过片刻,蓦然伸出一只肥手把他拉了进去。 墨华一入门就被眼前情形惊到了。这里成了避难之处,男女老少挤作一堆,平时用来吃饭的桌子拼成榻,榻上躺了好几个重伤之人。 “五娘,这……怎么会这样?” 上一世,九重山没闹得这般凶过。 秋五娘叹气,把大菜刀插回腰间,道:“郑老爷子一死,那群人就疯魔了。九重山成了香饽饽,谁都要来咬一口。” “阿绛,你有看到阿绛吗?” 秋五娘摇头:“她不在这儿。” 墨华徒然色变,秋五娘见状连忙改口:“我是说她眼下不在,前几天她有找过来,喏,这些人全都是她救下的。” 墨华闻后环首四顾,有点不太相信卫绛能救这么多人。 “五娘,她在哪儿,我得去找她!” 秋五娘叼着牙箸,慢不经心地回他:“她去拆炮台了。” 墨华愣了下,缓过神后二话不说夺门而出,往最近的炮台奔去。 九重山共有东南西北四座炮台,东边炮火最猛烈,应该是被不良之徒占据了。墨华料定他们猖狂不了多久,此时,六艘火炮舰正驶向这里,就算是天堑他也有办法攻下。 到了东炮台,老远就看到一人影鬼鬼祟祟,不是卫绛还会是谁? 墨华见到她,就觉得胸口似有东西化开,忍不住要溢出眼眶。他飞快地跑过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卫绛吓大跳,以为自己被人逮住了,情不自禁蹬脚挣扎。 “嘘……是我!”墨华在她耳边小声道。 卫绛听到这个声音微愣,她停下动作转过身,一看果真是他,连忙激动地拥上去,埋首在他怀里。 他们之间无需多言,只是一个动作,彼此心意就已了然。 “海带找到了吗?” 卫绛同样关心他的好兄弟。墨华点点头。借着昏暗的月光,他见她身上脏黑,手上脸上伤痕累累,心疼万分。他舔下拇指,替她擦去颊上的脏灰。 “瞧你狼狈得……” 墨华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他不怪海带,只怪自己,没能保护好想要保护的东西。 卫绛也不怪他,她知道他的世界里并非只有她,他有兄弟,还有义气和责任。 抽了空闲,墨华问起她这几天所发生的事。卫绛轻描淡写,只说郑老爷子死后,副手□□,结果伤了许多无辜的人。她找到秋五娘,曾经卫府的厨娘,秋五娘二话不说就收留她与郑红姑,但之后卫绛见到许多被误伤的百姓,于心不忍,于是就和秋五娘商量,把酒楼改成避难之处。 墨华听后笑了,捧住她的脸亲了又亲。 “这就是我喜欢的姑娘。” 他笑若□□,忍不住眉飞色舞,像是为她自豪。 眼下,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时候。墨华来时,已经注意到几个二副手下皆已两败俱伤,若再来一伙船队,他们定是撑不住。他已经设计好了,等明天天亮之后,燃起狼烟,自会有人前来相助,所以这个炮台也不用拆了。 墨华的计划天衣无缝,到次日燃起长烟之后,卫家所率的六艘火炮舰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九重山,好似布袋收口,把所有造。事之徒套在里面。 九重山的百姓得救了,夺、权的几位二副非死即伤,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群人整治了。 正当众人以为群龙无首之时,卫绛从怀里拿出郑老爷子的令牌,当众交给了郑红姑。郑红姑却推辞了。 “既然我爹把它交给你,你就收着吧。我已经不适合在海里生活了,我要和我儿孙回村子里去,好好过上太平日子。” 卫绛无言以对,受过其救命之恩的人纷纷举矛,以示对新帮主的敬意。 卫绛被推上了郑老爷子的位子,坐镇九重山。墨华温柔笑着,甘居于后。秋五娘趁乱拍下他的屁股,嘿嘿笑着道:“好小子,这回你老婆比你厉害了。等会儿,你和她说说,酒楼里坏了五扇窗户、三张桌,还有门也坏了,记得要赔钱。” 秋五娘还是那个秋五娘,算得万分精明。墨华自掏腰包,把钱赔给了她。 卫绛如愿以偿,但看着满目苍痍的九重山,她却高兴不起来。 过了晌午,卫千总来了,熊家兄弟,以及南门洪帮的人都来了。他们看到一个女娃子拿了郑老爷子的令牌,很不服气,不冷不热地讥讽:“卫千总,你真是生了好女儿。” 说罢,几位船帮老大调头就走,连悼念都不悼念。 还没坐到高处,卫绛已经不胜寒,她把烫手的令牌给了卫千总,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卫绛终于把卫家托上无极海的巅峰,这辈子发过的誓,她都一一做到了。她想把这份喜悦与墨华同享,但是他人忽然不见了。 墨华留了口信,说要先回去照看海带,他独自驶船回到云海洲,到家之后才发觉海带不见了。 守卫不敢诳语,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墨华大感不妙,连忙去海带曾住的小屋找线索。 谁料等着他的却是滔天大难。 第88章 别盗我的文 墨华先行回到云海洲,他回到家后,海带已经不见了。 守卫不敢诳语,硬着头皮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心里也作好受罚的准备。哪知墨华根本没罚他,连骂都不骂一句,转身跑了出去。 墨华已经大感不妙,他跑到海带曾住的小屋,却没找到住过人的痕迹。 海带失踪了,或许已经遭遇不测。头一遭墨华觉得如此无力,愤恨地砸烂破桌、条凳。 一记轻响,从顶上而来。墨华屏气凝神,猛地抽出腰间烟杆,就如抽出一把利箭飞了过去。 顶头蓦然响起惨叫,“嘭”地一声,有人穿顶落下,砸在墨华面前,咽了气。 是贤王府的人,墨华认得他腰间佩牌,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他反应,就有伙人冲了进来,将这不结实的破茅屋撞得七零八落。 墨华迅速地从尸体上取回自己的烟杆儿,同他们周旋起来。刀剑无情,而且个个都是高手,在这狭小的天地里墨华施不出拳脚,趁人不备之时,冲出茅屋。 谁曾想一张大网正等着他,八人擒着网边,捕兽一般罩上他身。墨华拆去烟杆上的铜烟锅子,一枚银刺弹了出来,“哗、哗”两下,将网割破,他从中逃走。 “抓住他!小王爷说了,凡是抓住他的人,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有人卖力叫喊,这钱与权一落到这伙人耳里,就像给他喂了药,个个躁动起来,恨不得使劲十八般武艺。 墨华很久没杀人了,上辈子杀得太多,这辈子他想修养心身,没想到头来还是逃不出血腥。 前头无路,后有追兵。墨华大开杀戒。几十个人都抵不过他手中变化多端的烟杆儿。 他杀人时也在笑,仿佛是大慈大悲的圣人,用手中尖锐的银刺消除这些俗人爱恨情仇、喜怒哀乐。他们倒下了,有些甚至还不知道自己中招,集中蛮力叫吼着冲来,结果和地上同伴一样,无力地趴倒在他跟前。 短短一会儿功夫,他们全都成了尸体,每人身上都有一、二个血洞,血就是从哪里涌出,直至流尽。 昏暗中忽然响起鼓掌声,墨华闻声看去,就见一抹素影款步而来,他走近了,面容如皎月,神色也似月般清冷。在他身后又是黑压压的一群人,手里提刀或提剑。 “海带呢?他在哪儿?” 墨华质问。他很明白,海带的事与林采晏脱不了干系。 林采晏惋惜地摇头,轻声道:“唉……他死于烟霞,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发硬发臭了。” 海带死了,虽说墨华已有预料,但从林采晏口中听到这话,他依然无法接受。 缓了好阵子,墨华低头冷笑起来,他从怀里掏出块雪白的绢巾,慢条斯理将烟杆上的血擦干净。 “既然如此,你就下去陪他吧。” 话音刚落,他如支飞箭,刺向林采晏,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林采晏眼神一凛,连忙后退几步,抓起个人就往面前一挡。 银刺刺穿肉盾的喉咙,止在林采晏眉心前一寸处。林采晏看着滴下的血珠,发出一声怒吼:“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众人从震惊中回神,硬是压抑住心头恐惧,举起刀剑朝墨华砍去,仿佛呐喊得越响,他们就越勇敢、胜算也就越大。 上百个人犹如潮水,墨华就是弄潮儿,立在这潮浪之中翻起红浪。 好兄弟的逝去,无疑是在他心口挖了个洞,上辈子他食言了,而这辈子依然没能保护好他。 他痛,他恨! 这些蜂拥而来的人都是海带的赔葬,多死一个,海带的寂寞就减去一分。 墨华成了一件杀人利器,快狠准。他只需一招,就能刺中敌人死穴,送他们归西。 眨眼过半,贤王府的人也死掉大半,有幸存活的人怕了,什么白银千两、官升三级,人死了钱再多也没用,官再高也享受不到! 一个人落荒而逃,就四五个跟着逃跑,他们溃不成军,被一个墨华吓破了胆。可谁能想到,逃跑不但不能升天,还被事先埋伏的弓箭守射成刺猬,死于墨华的手身上只有一个洞,而死于自己人的手却是千疮百孔,于是他们又逃回来了。 林采晏见这么多人都制不住他,渐渐没了耐心。弓箭手已归位,只需一声令下,成前上百支铁箭齐射而去,墨华插翅也难飞。但是他不是来杀他的,而是要来玩弄他,就像当初墨华拎住平安的脖子那样,叫他无力反抗。 林采晏轻声道:“何必这么恼火?人总有一死不是吗?” 墨华不语,他弯腰把血红的利刃往尸体上蹭,直至蹭掉血迹,还其本来之色。 他还想杀人,熠熠发光的银刺替他把话说了。 林采晏丝毫不怕,有这么多肉盾在,他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不过今天旨在墨华,不达目的,他誓不罢休。 “根据律例,窝藏朝庭钦犯,斩而不问。就算你好兄弟海带没死于烟霞上,他也难逃一死,我说得可有错?” 墨华冷笑不答。 林采晏又道:“你的底细我早就摸清楚了。你就是当年叛党逃窜,所留下余孽。我奉圣上口谕,要将余孽押回都城。给你两条路选,一、乖乖地跟我回都城,我保证不动卫家;二、你可以反抗,不过反抗之后,卫家就是叛党帮凶,以律例杀无赦。想清楚,选哪条路。” 林采晏的话令墨华恼怒,他不由低喝道:“你又拿卫绛要胁我,我说过有什么事冲我来,别欺负女人!” “呵呵,错了。”林采晏笑着摇摇头。“我不是冲着你,我是冲着你们。眼下镇守都督已经在备命,只要我一声令下,他就会血洗卫府,即便卫千总和卫绛不在,只要抓到李氏,他们全会乖乖回来。到时,我就会告诉他们真相,是你把他们连累了。” 墨华听后仰天大笑,道:“我以为自己够卑鄙了,但与你相比还是欠点火候。当年你在卫家,李氏与卫大郎待你不薄,你却要恩报仇报。” “什么叫待我不薄,他们全都看不起我!除了……” 林采晏欲言又止,眉宇间流露出几分忧伤,他又变回平安,眉角往下一垂,纯洁无辜的模样。 墨华知道他想起卫绛,不由为卫绛担忧。眼下他陷入天罗地网,恐怕插翅难飞。若是之前,他定与林采晏拼个你死我活,但如今他心有牵挂,必须权衡利弊。 见他犹豫,林采晏自觉胜券在握,他何尝不了解无极海的事?郑老爷子死了,几大船帮自相残杀,眼下就是最乱的时候,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为等这个时候,他可设计了多年。 “墨华,不,季玄烨。你可想清楚了吗?你要一个人死,还是一百多个人陪你死?” 林采晏已经忍不住得意起来。墨华看着他,动摇了。 有时心有牵挂不是好事,它会成为死穴,成为别人的把柄。 上一辈子,墨爷就是没心没肺,闯五关斩六将,拼得就是股无情狠劲。 而这辈子,他有了她,心也变软了。 墨华想着松开手,永不离身的烟杆儿掉落在尸堆之上。 林采晏看到投降,竟然两眼放亮,他得意地大笑,俊美的面容都扭曲了。他使了个眼色,侍从立马上前以铁铐锁住墨华双手。 见他无反抗之力,林采晏方才迈过重重尸体走到他面前,轻挑地拍拍他的脸颊。 “瞧,你最终还不是落在我手里?你抢过去的东西,我定会一一抢回来!” 话音刚落,林采晏忽见他眼里闪烁过一丝狡黠,他暗叫不妙,连忙后退。 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墨华竟然脱开铁铐,一脚踢起落地的烟杆,以嘴叼住,而后鱼跃而起,直刺林采晏心房。 刹那间,鲜血四溅。林采晏的素袍印出一朵血色海棠。墨华将烟杆拔出,血迸射而出,绚烂如烟花。 “保护小王爷!” 贤王府的护卫大叫。万箭齐发,直射墨华。墨华闪身躲开,忙藏入尸堆之中。 林采晏捂住心口,嘶声怒吼:“杀光卫家的人!一个都不留!” 说罢,他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墨华与众兵周旋,寡不敌众,他渐渐落了下风。此次林采晏有备而来,行兵布阵皆有门道,墨华能杀五十人、能杀一百人,但终究杀不了一千人。 最后,他筋疲力竭,倒在血泊之中。众兵抓住他时,他仍在笑着,仿佛是遇见一桩极开心的事。 众人摸不着头脑,按照之前的命令,他们不敢取他性命,只将他的手脚锁起,押回贤王府。 与此同时,三艘大船停靠在九重山。一船上皆是卫家的人,连厨子小厮都没落下,还有两艘是与卫家有往来的商贾百姓。李氏下了船埠见没人相迎很是奇怪,于是她就去找卫千总。 卫千总正和大郎、二郎、卫绛议事,忽然看到李氏来了很震惊,不由问她:“你怎么过来了?” 李氏反倒说:“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我何时叫你来过?” “华儿呀,他说让我们去九重山找你,有要紧事。他还让我们把小厮、厨子都带上,怕郑府里的饭菜不合你口味。还有两船人都是和你做生意的,你有急事与他们商量?” 卫千总听后一头雾水,而卫绛嗅出些许不妙,她忙抓着李氏的手问:“娘!墨华在哪儿?他人在哪儿?” 第89章 别盗我的文 没人知道墨华的下落,包括李氏。她只说墨华传信之后匆匆走了,走前千叮万嘱说:“别回云海洲,先在九重山呆一阵子。” 眼下卫府的人都在,众人面面相觑,忽然明白了什么。 卫千总连忙派人去打听。果不其然,卫府出事了,有人回来说有群官兵冲进卫府,但是扑了个空。 “怎么会这样?我们怎么会惹上官兵?” 卫二郎想不明白,作为舶商多少与官府打交道,彼此几斤几两心知肚明,就算贤王府的人想动他们,也不能凭着一张嘴皮子。 卫千总却沉默不语,他想了许久,只道:“咱们暂且留在九重山,别回云海洲了。大郎,你快派几人在航道上守着,见到三叔的船,立马把他拉回来。” 卫千总擅于调兵遣将,关键时候他就是根屹立不倒的顶梁柱,有他在,卫家人都能安心。 但卫绛却没办法淡定,她知道墨华一定出了事,否则也不会这样安排。趁人不备之时,卫绛违抗卫千总的命令,独驶一艘小船回去了,她没有直接上云海洲的船埠,而是挑了个废弃多年的码头。 还好,没人发现她。 卫绛上了云海洲之后就溜入花楼。花楼,她曾住三年的地方,自然十分熟悉。她偷了姑娘的衣裳,再化上艳俗的妆,扭摆起蛇腰风骚地上了街。 卫绛来到卫府,远远地就看到官兵封住几道门。旁边竖起木牌,木牌上贴满人像,她也在其中。 众人围在告示下窃窃私语,卫绛也挤进去了,她攥了把瓜子磕着,鲜红的嘴翻来嚅去,问人家。 “他们犯了什么事呀?” “听说是窝藏反贼,还有通敌卖国。” …… 卫绛心里一震,忽然之间像是回到上一世。不过她不太明白,窝藏反贼是何意?上辈子可没这条罪状。 卫绛不由往卫府瞟去,那儿早已人去楼空,是墨华出手救了他们,可告示上却没有墨华的名字。 莫非反贼是他? 卫绛大吃一惊,细想觉得不太可能,墨华从未出过无极海,哪里会是反贼? 不行,定要把这事弄清楚! 卫绛心急如焚,面上却装作无事,还把瓜子皮吐在张张画像上,叫人看不真切。 卫绛走了,半路上遇到几个兵,不怀好意地调戏。她扭捏作态,与之周旋,脱身之后连忙逃跑,然后去了墨华埋葬其娘亲遗物之处。她知道那里定会有答案。 卫绛照着记忆,找到那棵老松树。刚下过雨,泥土松软,还有几条虫子在土里钻来钻去。 平时,卫绛最讨厌这长条的蚯蚓,看着就起鸡皮疙瘩。不过为了找到真相,她蹲身以手刨挖,挖了半炷香的功夫,终于挖到一个硬物。 卫绛欣喜若狂,拨去泥土蚯蚓,找到一只檀木盒。她把木盒挖出来,拍去盒上的泥再将它打开。 木盒内很干净,里面静静地躺着玉佩、凤钗等物。卫绛将它们一一拿出来,放在手里端详。这些遗物都刻有字,特别是那支凤钗,钗柄上有刻“龙凤呈祥”落款:万庆。 “万庆,好像在哪里听过?” 卫绛觉得这两次很耳熟,但偏偏想不起出处,于是她继续在盒里翻找,不经意地找到一粒蜡丸。 卫绛兴奋,气血瞬间倒涌,她忙不迭地把蜡丸捏碎,从里抽出一枚纸团。展开一看,竟然是墨华留给她的信。 卫绛看到熟悉的字迹,忍不住泪流满面,她颤着双手将信细读,信上这样写道: 阿绛,若你看到这封信,我已不在人世。有许多生前未能说的话,我都写在这封信里。 你我过了两辈子,也算做了两辈子的夫妻。上一世未能名正言顺地娶你,我一直觉得是桩憾事,好在此生弥补了,我死而无憾。 寥寥几字,道不尽心中情谊。为了成全你的心愿,我已经安排好一切,至少能保住卫家,不再重蹈复辙。 其实这回是我连累了你们,希望你别怪我。我也没想到瞒了几十年的身份会被人揭穿。 之前你有问过我从哪儿来,我没说实话,不是故意瞒着你,而是不能告诉你。我本是住在都城,紫霞殿中。后因父皇病逝,三皇叔夺得皇、权,就对我的兄弟姐妹大开杀戒,我逼不得已才与母妃逃离都城。 我母妃是胡人,长得副蓝眸,容易被人辩认。她本打算带我回故都,但退路被封死,只好逃到云海洲,因为听说这里也有不少胡人,我与母后能混入其中。 信至此,望你别怪罪于我。其实我早已脱胎换骨,也不留恋皇子虚名,我只想活成‘墨华’的模样。 说起来‘墨华’是娘亲帮我改的名,她希望我朴实无华,平安活下去。我与母后的确平安生活几个月,然而没想到云海洲也起兵变,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在此我也不想详述。 如今东窗事发,当今圣上也就是我三皇叔定要斩草除根,这是我的命数,我认了。至于你,阿绛,若你心里有我,就好好地替我活下去,要活到白发苍苍,儿孙满堂。 你别担心,即便阴阳相隔,我也不会忘记当初许诺,终有一天你我能重逢,但绝对不是此时此刻。 阿绛,等你福寿双归,我定会在奈何桥上相迎。记住,我穿着墨袍,腰间有烟杆儿,到时,你要把你后半生的事说给我听,千万要记住。 落款:墨华。 念完此信,卫绛已泣不成声,心像是被掏空了,半天都缓不过神。她捧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相信他会离她而去。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他在阴曹地府,还是在哪儿,她定要把他找回来! 卫绛拿定主意,急急地擦干眼泪,把木盒埋回原处。她回到云海洲,到天色暗下,就站在花楼门口,假装成卖笑姑娘挥绢招呼。 如今卫千总在九重山,这云海洲轻而易举地落到贤王府的手里,街上都是身着铠甲的官兵,三三两两,结伴成群。 既然是贤王府的人封了卫家,那墨华定是在他们手上。卫绛打量起来往官兵,从中看到一个头头模样的人物。 她不管了,解开衣襟故作露出一痕雪脯,娇媚地撞了上去。 “哎哟,是谁呀,走路不长眼。” 卫绛犹如弱柳,靠倒在官爷身上。那官爷本想发火,一见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骨头顿时酥掉大半。 “姑娘可有撞疼了?”他一边笑问一边捏住她的小腰,举止极为轻浮。 鱼儿上钩了,卫绛自然不会放过他。上一世,她可是花楼的红牌,对付这种饥渴的粗汉,可是信手拈来。 “哎呀,是位官爷呀,小女子我有眼无珠,冒犯到您了,官爷若不嫌弃,小女子请您吃酒。” 说罢,她又往他身上一靠,十指如葱白,挑逗地游移。 “好久没见着像您这般伟岸的男子了。” 那小官被卫绛哄得轻飘飘,自以为沾上桃花运,没多想搂抱起她入花楼。 花楼里姑娘多,老鸨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谁是谁,见生意来了,自然是笑脸相迎。 卫绛媚笑道:“嬷嬷,给间鸳鸯房,我与这位官爷有好多话要聊。” 鸳鸯房顾名思义就是苟合之处,若是平常不见银子不放人,但眼下来了个官爷,老鸨也只好赔着笑脸,腾出一间鸳鸯房。 卫绛拉着小官儿去了,媚眼一瞟,万般风情。官爷见之,六魄少去一半,还没入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把她往里一推,解开裤腰带。 卫绛咯咯直笑,看到妆台上摆了支烟杆儿,她便自然而然地叼到嘴里,轻轻一吸,妖媚地吐出烟圈儿。 “看你急成什么样了,呵呵,真是丢人。” 卫绛边说边把衣襟合起,欲拒还迎。眼下,她何尝不着急呢,但鱼儿刚咬钩,不能猛拉,一个不小心它就会脱嘴逃走。 “好几天没沾腥了,能不急吗?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怎么把衣裳穿好了呢?快!快些脱去吧!” 说罢,他就冲了过来,连裤子都没脱到底。 看他腿间挂着瘦瘦小小的二两肉,卫绛忍不住嗤笑,墨华可是比他威武多了。 卫绛扭过身,故意躲开他的手逃到门边,随后一拉一扯脱去外衫,露出翠绿色的胸抹。 “官爷在忙什么呢?能否说来给我听听。” “不就是抓到个人嘛。” 他边说边抬起卫绛的腿,扶枪欲挺进。卫绛扭起腰肢,故意不称他心意,他一急抬手抓住门框,把她圈在双臂间。 卫绛勾起红唇露出一抹娇笑,而后深吸口烟喷到他脸上。 烟如云雾,在他面上化散,他不由闭起眼,闻着其中芳菲。卫绛就趁他陶醉之际,狠狠地合起门,把他手指夹在门缝中。 官爷惨叫。卫绛跟着惨叫,她还大声娇、吟,故带哭腔地喊:“轻点,受不住了……轻点呀!” 那官爷又哭又笑,该轻点的人,是她呀! 第90章 别盗我的文 卫绛抓到这小官,自然是要使点手段,她以门夹着他的手指,逼问他贤王府里的事。小官受不住痛,只得招了。他说他们抓住一个反贼,三天之后要送到都城去,目前人就关在贤王府的地牢里。 卫绛听后就知道是墨华,心里一阵欣喜。她往小官嘴里塞了一粒东西,硬逼他吃下去,而后诓骗道:“这是盅毒,你若敢将此事说出去,我定叫你肠穿肚烂而死!” 小官一听面如土色,连连摇头,发誓不会吐露半个字。 瞧他这猥琐模样,卫绛也料定此人无胆,于是她就把他放了,临走时还拿烟杆儿烫了人家腿间二两肉,且很嫌弃地撇嘴道:“就这么丁点儿大的玩意,还好意思亮出来。” 小官手疼,那里也疼,倒在地上蜷成虾米状呜咽抽泣。 卫绛从窗户处逃了,而后回到码头坐上她的小船去九重山。她一个人无法冲入贤王府的地牢,必须得找几个帮手。 夜海漆黑无光,像是幽冷的深潭。卫绛在这深潭中驶着小船,依靠船头的那盏灯照亮前路。 今晚星月暗淡,卫绛依北斗星找寻方向。风呼啸而过,像是怪吼有些可怖。有时前面海里还会窜起庞然大物,不知是鱼还是别的东西。 卫绛不怕,她的目光无比坚定,手脚不停一直往前划呀划呀…… 黑暗阴冷的世界,没有希望的搏命,海天之间的她这般渺小,犹如蝼蚁挣扎着。手臂酸了,眼睛困了,她依然往前再往前,直到曙光初现。 筋疲力竭的一晚过去了,卫绛终于回到九重山,她整个人都虚脱了,连走带爬地到了郑老爷子的府邸,找上两位哥哥和苍狼蛛。 卫家兄弟看到卫绛面色苍白,虚弱无力,以为她旧疾复发,忙将她扛到榻上再喂她些水喝。 卫绛无心休整,紧抓住卫大郎的手将墨华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众人听后大为震惊,谁都没想到墨华竟然有这样的身份。 当年云海洲兵变,卫大郎略有印象,那时他应该与墨华差不多大,有些事记不清楚,不过有一个人他记得,就是贤王林常鸿。 卫大郎面露为难,嚅嗫半晌,卫二郎见他光动嘴不说话,不由心急,直道:“有什么事干脆说吧,反正屋里也没外人。” 卫大郎看看苍狼蛛,苍狼蛛冷峻不语,不像是多嘴之徒,于是卫大郎也就豁出去了。 “其实林常鸿是海东王的旧部,与爹在同一营里,当初还和爹爹关系甚好。不过先帝病逝之后,天下大乱。海东王拥护太子,除以乱党,但最终乱党□□,海东王倒成反贼,而林常鸿就是拿海东王的人头卖主求荣。” “啐,那杂碎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卫二郎愤愤道。 卫大郎颔首,继续道:“之后爹爹与林常鸿割袍绝交,没几年林常鸿就被封为贤王。有次爹爹喝醉酒,大骂林常鸿狼心狗肺,说什么连小儿都不放过。后来我问过他什么意思,他却不肯再说了。我依稀记得当年有许多小儿被人挖了眼,说是被鬼挖的。” “这林常鸿挖人眼干嘛?没必要呀!” “他是在找墨华。”卫绛幽幽地来了句。“听完大哥这话,前因后果就能连起来了。我怀疑当年林常鸿能坐上贤王之位,就是以墨华叔舅的人头博得皇帝老儿开心,他没找到墨华,干脆就挖了别人的眼,滥竽充数。但……爹爹既然知道,他为何不说呢?” “因为他好面子,当初是他刚坐镇云海洲,地位还不稳,抓不到行凶之徒,怕引起众怒,所以他只能借鬼神之说,说是鬼抓眼,他还是后来才知道林常鸿是使得手段。总之那时候就是一个乱字,许多无辜百姓死于此,爹爹也不曾多提。” 卫大郎东拉西扯,事实真相依旧没清晰,但从他口中听到爹爹不堪之事,卫绛心里说不清滋味。 卫绛一直以为卫千总是顶天立地的硬汉,凡事敢做敢当,没想他也会为保自己的地位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怪不得,他对以前的云海洲只字不提,原来是心虚。 眼下前后因果相连,至少能理出一条模糊的线索。卫绛觉得墨华猜得对,他娘亲与叔舅们的死与林常鸿脱不了干系。上一世他或许只听到片面之语,以为是爹爹行凶,再说家中出杨二爷这叛徒,暗地里不知说了多少恶话,让墨华信以为真。 想着,卫绛更加气愤,这林常鸿不死,不足以灭心头之恨。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要把墨华救出来。 卫绛势单力薄,只能向卫大郎他们求助。 苍狼蛛听后只道:“依我们三人之力恐怕还不行,必须要找几个信得过且武功高强之人才能成事。” 卫绛想了又想,脑中灵光乍现。 “对了,我去竹岛打红毛子时,那几个人怎么样?我看他们个个忠肝义胆,值得托付。” 苍狼蛛手抵下颚沉思片刻。 “行。等会儿我就与他们商量去。” 众人商议之后,卫绛与苍狼蛛就找到几个船工,当初若不是他们出手相救,这些人早就命丧黄泉,故听到墨华有难,个个自告奋勇。 “我去吧,我力气大!” “还是我去吧!我轻功好得很!” …… 众人争来争去,到最后卫绛挑了几个功夫好又是孤家寡人的伙计做帮手,接着就和他们商量该怎么劫狱。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第三天。 一大清早,贤王府门前就排开阵势,一行披甲带刀的护卫押送一辆囚车往官道上驶去。车中人披头散发,带着梏桎蜷坐着,囚衣血迹斑斑,惨不忍睹。卫绛见之,忍不住红了眼眶。 “大伙准备好了吗?待他们进山道,咱们就动手。” “准备好了!” 众人齐喝,士气十足。卫绛勒马驶入山中,率众人抄小道先行至万石山。 万石山脚是去都城的必经之路,此路较狭窄,仅供两马通行。 前一晚,卫二郎已经在山上做好手脚。等囚车一到,放石滚落山崖,封住其前路,然后他们再从后边包抄,来个瓮中捉鳖。 虽说卫二郎功夫差,但脑子还是好使。卫绛就依他计划做足准备,就等囚车经过。 眼下正是度日如年,半个时辰过去,连影子都没见着,卫绛心急得很,山坡上的花花草草都快被她拔光了。 终于,远处出现个黑点。慢慢地,黑点变成长龙,慢条斯理往这里而来。卫二郎紧盯着囚车默算行进速度,另几人柱着木杆等他发号施令。 众人屏气凝神,仿佛被只无形的手捂住口鼻,连呼吸都格外小心。 近了!他们近了! 还有五十丈……三十丈…… “放!”卫二郎挥手示意,众人立马抽出木条,巨石带着轰轰声翻滚而下,“嘭!”地砸在为首小将的身上。 “有人劫车!摆阵!” 底下贤王府的兵马也乱了阵脚,匆匆摆起圆阵将囚车围在内。 卫绛率众杀了过来,一阵刀光剑影之后,地上就多了几具尸体。她朝敌将大喊:“留人还是留命?!” 敌将回她:“都不留!” 既然如此,卫绛也就不客气了,举剑下令将他们赶尽杀绝。 眼下卫绛算是无极海盟主,底下又都是武艺高强之人,他们受过她的救命之恩,自当肝脑涂地,英勇异常。 几个回合,贤王府的人落了下风,被逼得落荒而逃。卫绛趁机砍去囚上的铁锁,把里面的人救了出来。 这时候,她无疑是兴奋的,简直激动得浑身发抖,然而就在她触上囚徒刹那,一把利刀快速地架在她脖子上。 他们中计了! “退!快退!” 卫二郎在山上发号施令,卫帮的那些人竟然弃卫绛于不顾纷纷逃入山林之中,一下子销声匿迹。 这令贤王府兵将一头雾水,他们看着卫绛,卫绛竟毫无惧色,坦荡荡地扔了手中剑,还俏皮地朝他们抛了几个媚眼。 终于有人察觉到异样,急吼道:“快些回府!” 然而这个时候,卫大郎与苍狼蛛已经把墨华从王府牢狱里救了出来,顺利地逃回九重山。 其实卫绛早就料到其中有诈,按林家两人的性子,他们岂会这般容易送墨华去都城?故她与两位哥哥商量,按两条路走,总有一条路能把墨华救出来。 贤王府能声东击西,她何尝不会釜底抽薪?既然要做就做得像样。 这一切皆如卫绛所愿,她被押送回贤王府,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别的她不怕,因为凡事全在计划之中,就等鱼儿上钩。此时,她最担心的还是墨华,想知道他是否安好,有没有被人折磨。 正当思忖之时,忽然牢中腾起白烟,卫绛一闻就觉得不对劲,接着她头晕目眩,两眼一黑,彻底不省人事。 第91章 别盗我的文 经历了番生死轮回,墨华幽幽醒来,光格外地亮,刺得他眼睛疼。他不由轻哼,转过头避开这光亮,无意之中又闻到一股饭香。 是在做梦吗?这几天他总是做同样的梦,梦见他俩的新房里有一桌好菜,海带嘴巴不停,时不时地夸赞:“大嫂手艺真好!大哥你有福。” 卫绛娇羞一笑,大伙齐乐融融。 梦里一切都很美,墨华都舍不得睁眼,朦胧之中,他一直听到有人在问:“醒了吗?他醒了吗?”以为是林采晏又派人过来折磨他。 这林采晏命够硬,一刺竟然没刺死他,至今墨华都万分后悔,后悔此次失手。 “常师爷,他是不是被打傻了?” “不见得,但筋骨俱裂,武功全废是逃不掉了。” “什么?武功废了?” “嘘……轻点!别扰到人家!” …… 耳边吵吵嚷嚷,墨华听到“阿绛”二字,立马睁开眼,忽然之间,他发觉此处不是贤王府地牢,那伙人很是眼熟。 “我在哪儿?”墨华哼哼道,嗓子干疼得发哑。整整三天,他滴水未进。 卫二郎看到他睁眼了,连忙走到榻边。他本想伸手去扶他一下或什么的,但见他体无完肤,浑身上下都是绷带,他也就不敢伸手了。 墨华见到卫二郎后不由一惊,他定睛环视,这才察觉自己已脱险,惊喜之余,他脱口问道:“阿绛在哪儿?” 墨华问出一个让众人都无法回答的问题。卫二郎机灵,首先接话道:“她有事缠身,暂且不在这儿。她叫我好好照你。” 墨华不信。他成了这副模样,卫绛死也会守在他身边,她不在只有一个解释——她出事了。 墨华挣扎着起身,卫二郎连忙把他按回去,且威胁道:“常师爷说你不能动,骨头会歪。” “阿绛呢?她到底在哪儿?你别骗我!” 卫绛支支吾吾,回首朝众人看。没想苍狼蛛上前一步,直言不讳道:“她现在在贤王府。” “铁脚!你……” 众人异口同声,似乎责怪他口不择言。苍狼蛛倒是坦然,像是觉得这样瞒着墨华实在没意思,而墨华听到卫绛落进贤王府,差点从榻上滚下来。 苍狼蛛看出墨华承受不住,于是又补上一句:“这都是她自己安排的,你也不用太担心。” 安排?什么安排?安排去送死?墨华心有千言万语,刚想要开口就猛咳起来,血腥味弥漫在嘴里消散不去。 他伤得太重,连说话都成难事。众人见状心疼不已,不敢想他在贤王府里过得是什么日子。 “阿苍啊,你也不看看什么情形。”常师爷也责怪苍狼蛛口无遮拦,苍狼蛛只好闭上嘴闪到一边去。 为了不让墨华伤势加重,以免之后落得残疾,常师爷就用迷香把他迷晕了。 墨华很不情愿地晕睡过去,待他闭上眼之后,众人就将矛头指向苍狼蛛,怪他刚才太多嘴。 苍狼蛛不屑于他们,冷笑着道:“你以为他笨得猜不到吗?还不如告诉他落得踏实。” 此话并非无道理,以墨华的才智怎可能骗得了他?众人面面相觑,又是一阵叹息。 卫大郎想到小妹在贤王府,心里忐忑不安。他越想越不对劲,就质问卫二郎:“当初你们是怎么商量的?怎么会让阿绛落到贤王府里?” 卫二郎只好从实招来,道:“咱们想了好几个法子。阿绛说若她不出现,他们定会起疑,所以干脆铤而走险。若没被抓住最后,若抓住了,她说她也有法子逃出来。” “她说要去你就让她去了?你是猪脑子啊!”卫大郎发怒了,他平时温文尔雅,老实巴交,这一生气,吹胡子瞪眼的,能吓死人。 卫二郎见状就知不妙,赶忙躲到苍蛛狼身后拖他下水。“他也知道的!” 苍狼蛛摊手耸肩,说:“我不知道。” “唉,你怎么……” “我只知道她问我宝船在哪儿,然后我就告诉她了。” “阿绛问宝船的事做什么?”众人异口同声问,对此十分诧异。 苍狼蛛说:“不知道,或许她是想把林常鸿骗过去,不过那里是黄泉湾,九死一生,连我都没把握能活着回来,想必她也不打算活着回来吧。” 众人听后沉默了,这招玉石俱焚,卫绛没和任何人说过。虽然这里每个人都想让林常鸿死,但是卫绛不值得为这种人陪葬。 苍狼蛛实属众人中最淡定的一个,他想法与别人不同,既然卫绛要下定决心要做这件事,他也不会劝她打消这个念头。 常师爷深叹一声,打破死般的沉寂。 “你们不能让二妮子一个人去冒风险。林常鸿是什么样的人物?唉……你们太小瞧他啦!” “放心,我不会丢下小妹不管。” “我也是!” 卫二郎抢话道,随后他看看卫大郎,不由拍下他肩膀。“大哥,咱们卫家就属你最有能耐了,我嘛平时浪荡惯了,生意上也帮不了什么忙,所以我去最合适了。你呆在这里,总得给卫家留下后吧?” 说罢,众人都不吭声了,前路艰险,谁知道命能有多长。卫绛都豁得出去,身为兄长又岂会退缩? 日薄西山,倦鸟归巢,叽叽喳喳的,吵得人心烦意乱。 卫绛醒了,睁开眼后她就看到雕梁画栋,顶上是金丝紫纱缦,身下软绵绵的,就好像卧于云端之上。 卫绛不意外,她缓神片刻坐起身,然而眼角一飞,就见一个人坐在榻边,像尊千年石像纹丝不动。 卫绛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里面缩。昏暗中那张脸苍白得无血色,四目交错刹那,他诡异一笑。 “你终于醒了。” 林采晏的声音哑且低沉,如把钝刀在卫绛心头割来割去。卫绛略有惊慌,她不知道此人对她还存有多少情谊,或许他正想着怎么杀她。 该如何回他?卫绛想了会儿。 “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林采晏端来一碗白粥,几碟佐粥小菜,放在她面前。“吃吧。” 卫绛伸手去拿,没想手够不到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她低头一看,双手竟然被两根铁链锁在左右两头,怎么拉都不动。 “吃不到吗?来,张嘴,我喂你。” 林采晏像是幸灾乐祸,但转眼又变得深情款款,他小心翼翼勺粥,放在嘴下吹凉,再递到卫绛嘴边。 “阿绛,小心烫。”他腼腆地笑了笑,眉宇间露出平安才有的青涩。 不知为何,卫绛见之心里有些难过,不由自主说了句:“平安,你还好吗?” 林采晏被“平安”两字触动了,他吸吸鼻子,眉脚自然地往下一垂,露出忧郁的可怜模样。 “不好。”他摇摇头。“没有你在,我过得不好。” 他像是被谁欺负了,一肚子委屈无处可诉。 听了这话,卫绛又能说什么?是她害的吗?亦或者是命运捉弄? 卫绛深叹口气,举起双手晃了晃腕上的铁铐。 “这个栓着我很难受,你帮我解开好不好?” 林采晏看着,神色很纠结,过了会儿他的表情晦暗不明,仿佛瞬间就变成另一个人。 “不。” 林采晏眼神阴冷下来,直勾勾地盯着卫绛,眼底带着一丝难言的恨意。 他恨她!是她欺骗他纯净无比的感情,将他推入炼狱之中,之后还不闻不问。试问天下谁是绝情之人,她定占其一。 林采晏生硬地将粥勺塞到卫绛嘴里,填鸭一般,毫无停顿。 卫绛很顺从,她知道这不是她所熟悉的平安,是个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怪胎。她要小心才是,千万别触及逆麟。 一碗粥转眼就吃光了。林采晏觉得不够,又给她塞下去一碗,一边塞一边说:“你太瘦了,得多吃点才对。” 看来他把她当成了病痪子阿绛,凡是能吃的都往她嘴里塞。 卫绛吃不下了,扭过头去怒喝道:“平安,够了!” 林采晏瞬间就收敛了,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向她摇首乞怜。 “阿绛生气了吗?你别气,我等会儿买花送你,好不好?” 说到花,卫绛不由想起他当初送他的一朵宝蓝色的睡莲,就是从那时起他变得很不正常,整天疑神疑鬼,尽做些出格的事。 卫绛不知他原来就是这样的脾性,还是她把他变这怪物。若是后者,卫绛心里多少有些愧疚,毕竟当初是她招惹了他。 粥喝完了,连佐粥小菜也不剩。林采晏终于心满意足的笑,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夸她乖巧。 随后,他从袖中掏出汗巾替她抹嘴,但见她脸上灰蒙蒙的,不由蹙起眉头。 “真脏。你该洗了。” 说罢,他击掌三声,不一会儿几个仆从端来浴桶和热水。他们忙活着,先是往桶里加水,后洒上花瓣香菱。一切妥当之后,他们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外,把门关上。 林采晏莞尔而笑,问:“你自己脱,还是我来帮你脱?” 第92章 别盗我的文 林采晏的眸子净澈无瑕,卫绛从中看不到一丝邪念,或许他只是想洗去她一身污浊,别无它念。 卫绛不依,扭捏道:“你在我没办法洗。” 林采晏很老实地转过身。“我不看,你脱。” 既便林采晏是正人君子,卫绛也不会在他面前脱衣,更何况他不是。 卫绛略有无措,呆坐在榻上迟迟不动作。林采晏听不见衣衫摩擦身,便转过头来看。 “你为什么不动呢?” 卫绛扁下嘴。“你在,我脱不了,你出去,我自己洗。” 林采晏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审视又像怀疑。他担心她会耍花招,不肯让步。 “还是我来帮你。”说罢,林采晏起身把手伸向卫绛。卫绛不由自主地往床角躲,蜷成一团,躲着他。 林采晏没了耐心,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拖了过来。 卫绛吓着了,抬脚往他胸口一蹬,林采晏“啊”的叫了声,松手后退好几步。他胸口渗出鲜红,远看犹如一朵怒放的海棠。 卫绛抓到他的弱点,有恃无恐,她想要是他再敢靠过来,就往他伤处死踹。 林采晏低头看,手摸上鲜血,而后又在手指上搓揉。他面无表情,像是不知道痛,缓过神后,他看向卫绛,一张脸青灰可怖,就像庙里壁画上的恶鬼。 卫绛觉得不妙,她想逃,可双手被铐得死死,再抬头时,林采晏已经冲了过来,她踹他,他轻而易取地躲过,然后撕开她的衣衫,如纸一般揉碎在地。 卫绛忍不住尖叫起来,大呼救命,可在贤王府里,谁会来救她?除了老天爷。 “阿绛,别动!” 林采晏硬是扳过她的身子,让她俯卧在榻上。卫绛听到几记裂帛声,紧接着背后那处凉飕飕。 林采晏压了上来,带着一股血腥。他在她耳边轻声低吟:“我们早就应该在一起,你答应过选我,为何你要离开我?” 卫绛顿时想起郑老爷子寿诞,在那条船上,他对她做的那种事。 她反驳道:“是你不相信我。既然我都答应你,为什么你要把我骗到那条船上去?” “你整天和他在一起,你怎么让我相信你,你说!” 林采晏怒不可遏,他从后掐住她的脖子,往榻上猛摁。卫绛呼吸不得,眼前一黑就觉得天旋地转。她快被他掐死了。 “嘭!”的一声,不知是谁推开了门。卫绛闻声看去,就见到一抹极为熟悉的身影,她以为眼花看错了,不由眯起双眼。压在她身上的人儿像是一怔,而后停下动作。 “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 听到这清灵悦耳的声音,卫绛彻底呆怔。她没看错!那冲进来的妇人分明就是卫珍儿!她竟然在这儿? 卫绛不由挣扎,似乎怕卫珍儿看不见她,然而卫珍儿的眸子始终刺在林采晏身上,半怨半恨。 林采晏把卫绛放开了,慢悠悠地下榻,再慢悠悠地走到卫珍儿面前,抬手一个利落的耳光。 “啪!”的一声,好似打在卫绛脸上,她一抖擞,惊呆了。 卫绛看着卫珍儿,卫珍儿竟然没反应,像是被他打惯了,木讷地,呆滞地站着。 顷刻间,卫绛认不得她了,曾几何时,卫珍儿是多么高傲的女子,可如今她竟然任凭林采晏打骂,而且她还……怀着身孕?! 卫绛看到卫珍儿小腹隆起,像是身怀六甲,本是漂亮的脸,眼下臃肿不堪,都不是因为肚子里有货,还是被林采晏打肿的。 林采晏抬手似乎还想打卫珍儿,卫绛怒气窜起,大喝道:“住手!” 林采晏停下动作,回首看着她。过会儿,他把卫珍儿往门外推,且厉喝道:“滚出去!” 卫珍儿不动,身如磐石,不管他如何撵她、赶她,她就是不动,这圆滚滚的身躯焊在这间屋子里,阻止他的兽行。 最终,林采晏拗不过她,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帕子一挡,上面竟然沾了血沫。卫珍儿瞬间就紧张了,忙伸手扶他,谁料他甩臂把她推开,满头大汗匆匆离去。 屋子里只剩卫绛和卫珍儿了,姐妹重逢自是一番惊喜,卫绛不顾衣不蔽体,忙坐起身,激动地唤了声:“姐姐。”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含了数不清的思念。尽管她与卫珍儿闹得不可开交,但在姐妹相逢的瞬间,血缘亲情依旧是这般重要。 卫珍儿回头看向他,臃肿的脸蛋色如黄土,小巧的鼻子也肿大起来。云海洲第一美人变成了一个庸俗且普通的妇人,怀着孕的妇人。 “你为什么要来?” 卫珍儿开口第一句竟然是这样说道。 卫绛微愣,很诧异。她想从她脸上找到昔日情谊,但她却了冷漠还是冷漠,卫绛怀疑她不记得了,不记得爹娘哥哥,不记得卫家。 “姐姐,是我,阿绛。” 卫绛说得小心翼翼。卫珍儿点头,不以为然回她:“我知道是你,所以我问你,为什么要来?” 卫珍儿似乎把卫绛当作仇敌,满是戒备。卫绛不知如何作答,张着嘴嗯啊半晌。 卫珍儿一步一挪,极为吃力地走了过来。近看,她肚子又圆又大,就像塞了一个八斤重的西瓜。 是林采晏的骨肉吗?卫绛暗自思忖,她万万没想到,卫珍儿竟然与林采晏私奔,还怀了他的孩子。 忽然之间,卫绛心里发恨。一年了,卫珍儿走了一年了!这一年间,她杳无音讯,没想到竟然住在这么近的地方。若是她有良心,哪怕只有一点点,她也应该传个信,可是她情愿让爹娘担心,都不愿暴露行踪,真是愧为卫家女儿。 “我看不起你!”卫绛咬牙切齿,一股脑儿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爹娘找你这么久,你竟然躲在这里!” 卫珍儿不言不语,一屁股坐在榻沿,把床榻压得咯吱作响。她低头长叹,静默半晌,好似藏了许多话,但无从说起。 看着这般落寞的她,卫绛又心疼起来。 “姐姐……”她喃喃低语,伸手想要抱卫珍儿,可是铁铐缠人,哐哐作响。 卫珍儿转过头来,伸出圆润的手摸向卫绛的铁铐,拉扯几下纹丝不动,她也就放弃了。 卫珍儿稍动就气短,额上布满密汗。 她咬起牙,突然质问卫绛:“你是过来抢他的吗?为什么你老是要和我抢?以前抢墨华,眼下又抢她,我究竟欠了你什么?” 卫绛听了这话只觉得哭笑不得,但细看过去,卫珍儿双目空洞,神色恍惚,似乎有点不正常。卫绛忽然想起林采晏刚刚打她的那一巴掌,下手这般重,全然不顾她这怀孕的身子。 为什么?为什么卫珍儿会跟着禽兽不如的男人?! 卫绛怀疑,她要么就是被灌迷汤了,要么就是被林采晏打傻了。 卫绛都不想问她过得如何,只说:“眼下卫府被贤王府的人占了,我们只好逃到九重山。你若走的话就去九重山,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卫家都不会嫌你。” “不,我不走!”卫珍儿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在这儿,我不走。” 说着,卫珍儿握住卫绛的双手,乞求道:“放过他吧,求你放过他……他已经很可怜了。” “姐,你是不是糊涂了?是他不放过我们,不放过卫家!他哪里可怜?你瞧……”卫绛晃动手上的铁铐。“这都是他干的!刚才他还打你!” “他是逼不得已呀,若他不听话,贤王就会打他,这么长、这么粗的藤条,打得他皮开肉绽。” 说着,卫珍儿垂眸,泪眼婆挲。 “其实他很好,不生气的时候……对我很好。” 卫珍儿中了林采晏的毒,不管卫绛说什么,她都在为他辩解。失了心的女人,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卫绛看着她,只能在心里叹息。 卫珍儿的圆肚突然动了下,像是有只小手往外顶。生命的奇迹在卫绛面前展现,她忍不住伸手去摸。 “是不是快要生了?” 卫珍儿破泣为笑,眉宇间尽是将为人母的甜蜜。 “快生了,这是我第二个娃儿,是个公子。” “第一个呢?在哪儿?” 问及此,卫珍儿抖擞了下,颤着嘴唇,脸色泛白。 第一个孩子还未能活到出世。在林采晏的一场暴虐中,他夭折了。为此,卫珍儿难过了好一阵子,直到怀上第二个。 她快要当娘了,更不愿意离开这里,哪怕林采晏怎么骂怎么打,她都不愿走,这里是她的家。 卫珍儿看看卫绛,再看看她手上的铁铐,准备放她走。卫珍儿不知从哪儿弄来钥匙,替卫绛打开了铁铐。 她依旧傲气地对小妹说:“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卫绛不搭理她,直拽着她的手想和她一起走。 卫珍儿不肯,甩开她的手。“这是我家,我哪儿都不去!” 卫绛继续拉扯。 “再不走林采晏就来了,到时你想走也走不了!” 话音刚落,卫绛就听到一声冷笑。 第93章 别盗我的文 卫绛拽着卫珍儿的手止步不前,因为她已经逃不出去了,院里站满守卫,无数支长矛正对着她俩。她只好松开手,投降。 “原来你就是卫千总的小女儿,怪不得我觉得这张脸有点熟呢。上次在花楼你就是涂满胭脂的小丫头,几年不见倒出落得漂亮了……跟你娘一样。” 暗中冷笑,原来是出自林常鸿的口,他从都城回来了,看他这副意气奋发的模样,想必又从圣上那边捞到好处。 卫绛不屑冷笑,拱手抱拳:“贤王爷,久仰。” 林常鸿眼微眯,像是从眼缝里打量她,眼下卫绛已不是当年黄毛丫头,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风范。 林常鸿满意颔首,道:“看来卫兄把你教得不错。既然你难得来我府里,咱们就换个地方聊,如何?” 他眼神阴鸷,语气倒十分客气。 这鸿门宴卫绛是逃不了了。 “贤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跟你去好了。”说罢,卫绛就顺着林常鸿所指的方向去了,众人持矛顶在她背后,浩浩荡荡。 卫珍儿像被扔在地上的瓜皮,从头至尾都没人看一眼,他们也不怕她逃跑,因为他们都明白,她不会离开这个家。 卫珍儿目送卫绛离去后,忽然之间她意识到什么,急忙回到衡芫苑去找林采晏。 林采晏正倚在小榻上沉醉于烟霞之中。曾几何时,因为墨华那一刺,他差点丢掉性命,如今命是捡回来了,但却因此染上烟霞。吞云吐雾之间,一切全是虚无,他飘飘然,只觉得胸前的伤口热乎乎的,再也不痛了。 当初他用来害海带的玩意,眼下正害了他自个儿。 卫珍儿进门见到这一幕,瞬时如五雷轰顶,她冲过去一把夺走他手中的烟杆,以茶水浇熄,再扔出窗外。 林采晏从虚幻中惊醒,勃然大怒。他弹起身,二话不说打了卫珍儿一个巴掌,又重又狠。 卫珍儿一手捂脸,一手捂着腹,她害怕和上次一样撞到案角小产,于是接连往后退。 过了会儿,林采晏像是清醒了,拿出帕子擦去淌下的鼻涕,低声问:“你来做什么?” 卫珍儿卑微,回话时都不敢看着他的眼。她说:“王爷他回来了,把阿绛带走了,我怕他会对阿绛做什么,所以想请你……” 说到此处,卫珍儿心中一痛,她知道心上人对小妹余情未了,而眼下她却开口求他救她,就这好比把自个儿的缘份往外推,她实在不舍。 然而细细想来,卫珍儿亏欠卫绛太多。之前在卫府,她总是嫉妒娘亲对阿绛好,以为阿绛是故意装病,好赢得家人关心。如今她自个儿要当娘了,方才知道骨肉之情是什么滋味,肚子稍不舒服,她就睡不好觉,担心腹里的娃娃哪里不好。 孩子尚未出世,做母亲的就这般忧心,孩子呱呱落地之后,母亲的担子就更重了。 想必当初的李氏就是如此。 林采晏听了卫珍儿的请求无动于衷,冷漠地喝着茶,任凭一个怀孕女子干巴巴的站着。 他看起来根本不在乎,不在乎卫珍儿,也不在乎卫绛。 卫珍儿焦急,却不敢激惹他,只好小声说:“你就看看就好,也不必说什么话。” 林采晏咳几声,嗓里有痰,拿起小盂吐了口,痰中带血。他就对着痰血看半天,叹了口气。 林采晏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卫珍儿心里窃喜,她知道他一定是去帮忙,很想跟着去,然而走了两步她又回来了,坐在屋里对烛发呆。 与此同时,卫绛跟着林常鸿来到书斋,这是他平时议事之处。一路上卫绛都在猜,林常鸿想聊什么,总不见得是家常吧。 想着,卫绛忍不住嗤笑。林常鸿听见了,不由回头看她,眼睛里尽是阴毒的光。 “卫姑娘,请入座。” 林常鸿彬彬有礼,卫绛也很识抬举,坐下之后还捧了杯茶在手里,慢悠悠地喝上几口。 “贤王爷,不知你有何事要与我聊?” 林常鸿一笑,唇须划出个一字。 “你别这般见外,其实我与卫千总是旧相识,你叫我声叔也不为过。” “那么大叔,你有何事要与我聊呢?” 卫绛蹬鼻子上脸,一点也不客气。林常鸿笑吟吟,也没对她的无理动气。 “我听说郑老爷子过世了,如今九重山也不知是谁在管。” “我爹,我爹坐镇九重山。” 卫绛直言不讳。林常鸿听后哈哈大笑,直抚掌道:“这再好不过了,我就想知道,你在你爹心里重几斤几两,我若是寄个手指头给他,他会不会到我这儿来聊几句。” “不会,我爹根本就不疼我,再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我冠以‘墨’姓,不再是卫家的人了。” 卫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低头喝干杯中茶,又自说自画地斟上一杯。 提及“墨”字,林常鸿脸色不好看了,一双眼瞬间就阴险起来。 他哼笑一声,道:“真可惜,我还没好好看看侄女婿呢,你就把他带走了。你说,若我把你的手指头寄给他,他是不是会自投罗网?” “也不会。” “嗯?为何这般说?” “因为你不舍得剁我,我知道一桩秘密,能让你飞黄腾达。到时你会觉得,郑老爷子那点小钱算什么。” 林常鸿听后两眼放光,露出深不可测的贪婪。眼下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所缺少的是钱,是大把大把的金银财宝。他对钱权的渴望早就成了无底洞。 不过林常鸿毕竟老道,他也不会轻易听信卫绛一面之词。他露出慈祥的笑脸,开始套她的话。 “什么秘密,你先说来听听。” 鱼儿咬钩了,卫绛心里有几分得意,但是她故意卖起关子,慢条斯理地喝茶,与林常鸿比耐心。 这无非是花楼姑娘的手段,越是心急的客人越是要让他等,待他等得不耐烦,便露个小脸,一番撩人姿势,他又会乖乖回来,直到掏出所有银两。 显然,林常鸿没了耐心,坐姿没刚才稳当。卫绛见他有意无意地拨弄起戒指,就知他快坐不住了。 “好侄女,你也别卖关子了,有话不妨直言。” “但是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呢?我觉得这个秘密,可抵得了成千上万的手指头呀。” 卫绛开始讨价还价,林常鸿奸邪地笑了笑,问:“你想要什么好处?” 卫绛两眼望天想了又想。“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之后你就放我走,还要还卫府清白,最重要的是别再来骚扰我们了。” 林常鸿听后仰天大笑,声如洪钟,震耳欲聋,而后他道:“我对你这个秘密越来越感兴趣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好让你开出这种条件。你可知道圣上对卫家忌惮得狠,这些年来你们在无极海势力越来越大,甚至堪比官船。我放过你们可以,但是圣上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反贼墨华也是在你们卫家,你让我怎么说好呢?” “林叔此言差矣。其实无极海这里的事全凭您的一张嘴,圣上说是墨华是反贼,但是他从没见过他,又何以证明他是反贼呢?我是好好与您做交易,您可别糊弄我。要知道,我说得秘密跟秦王宝船有关,这艘宝船价值连城,想必林叔定是听过。” 说到秦王宝船,林常鸿愣住了,这只是无极海千万个传奇中的其一,没人知道真假。想当年苍云飞花尽一生,最后死在海里,都没找到这艘船呀,这小小丫头的话怎么能信? 林常鸿冷笑道:“牛皮吹得太大,可是会吹破。你说你知道秦王宝船,我怎么相信你?你可拿得出凭证?” “当然有凭证,如若不然我还能这般悠闲地喝您家好茶?” 话音刚落,卫绛笑了,林常鸿也跟着笑了,两个笑声截然不同,各藏心事。 就在这时,林采晏来了,似乎怕林常鸿有危险,刻意前来保护他。 卫绛心想:这也真是的,她又不是豺狼虎豹,用得着两个大男人盯着吗? 林常鸿问她要凭证。卫绛只道:“你们到我家西院房的柜子底下去搜就知道了。” 眼下,卫府已经落在林常鸿手里,要搜一样东西易如反掌。 林常鸿下令,没过多久小卒就拿来个布包。林常鸿当着卫绛的面把它拆开,里面竟然是铜镜,镜沿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这是秦王的铜镜,你若不信,就看镜柄。” 林常鸿摩挲起镜柄,果然在上面见到一个“秦”字。他怕此是赝品,还让几个懂行食客前来辩认,大约辩了小半个时辰,众人异口同声说:“这是秦王之物。” 林常鸿听后仰天长笑,万分得意,他自言自语道:“没想到秦王宝船会落到我林常鸿手中!” 说罢,他眼神一凛,顿时冷酷起来,而后对着守卫做了个抹脖的手势。 第94章 别盗我的文 几道银光闪过,鲜血四溅。鉴宝几位食客立马倒地,死不瞑目。 见林常鸿杀人如杀鸡,卫绛忍不住打起寒颤,她看了眼林采晏,林采晏淡然无绪,想必已经见惯此等场面。 卫绛自觉前路难测,九死一生。 林常鸿抬手,几人便将尸体搬走。随后,林常鸿拿起秦王铜镜细细端祥,眼中露出贪婪之色。 梦寐以求的宝船终于找到了,有了它无极海算什么?都城的龙位又算什么?这一辈子,不!几辈子都享福不尽,只要林家血脉还在! 林常鸿大笑,阴鸷的眸子转向卫绛。 “什么时候可以走?” 卫绛镇定自若,回他:“如今风大雨多,过这个月走正好。” 她在诳骗他,赌他不懂海。风雨会停,但海中暗流也是要命的玩意。 林常鸿眯起眼,似乎识破了她的诡计。 “这几天没雨,为何不能走?” “可以,如果贤王硬要走,那就走。到时飓风来临,大家都去喂鱼,也不错。” 林常鸿一听,不由思量:之前听说过卫二姑娘料雨如神,还救了卫三的命,或许应该听她的话。 “那你来定吧。到时还是需要二姑娘掌舵才是。” 这话正中卫绛下怀,但她不能做出高兴模样,反而惊讶地问道:“为何我要掌舵?咱们不是说好了,我告诉你宝船在哪儿,你就放我走嘛。” “呵呵。我说会放你走,但什么时候放……还得我说了算。你要和我一起去,否则怎么知你说的是对是错?” 说罢,林常鸿吩咐:“好好安排卫二姑娘歇息,不可怠慢了!” 卫绛就此被软禁了。临走时,她看向林采晏,他依旧木讷,简直就不像活人。 昔日青梅变得如此,卫绛很难过,她想做些什么,或许能伸手拉他一把,不过他已变得不可理喻,她根本无法靠近。 果然,没过几天就下起大雨。 卫绛很庆幸,她想如此一来林常鸿应该会更相信她了。 这几日住在贤王府,卫绛好吃好睡,他们不敢把她怎么样,不过一想到墨华,她就发愁,整晚辗转难眠。 卫绛不知这次能否活着回去,细想这两世姻缘,自觉欠墨华太多。 上辈子他给她命,而这辈子他给她所有的权势。 墨爷不在了,他成就了卫绛。所以她想保护他,就像他保护自己一样。 海上变幻莫测,有飓风、有暗流、有礁石。卫绛特意挑了条险道,好让林常鸿一去不回。她也想了无数个让自己脱身的法子,但想到林常鸿心思缜密,想必自己也难逃。 算了,算了。卫绛往榻上一躺,四脚朝天。 走一步算一步吧。 ** 飓风袭卷而过,雨停之后天终于放晴了,船埠处停靠五艘三桅杆乌漕船,一大清早贤王的兵马排成几列,不许任何人靠近。 这一天来了。卫绛逃不了,躲不过。早早的,她就起床洗漱,将自己用过的衣物叠齐整,然后去找卫珍儿。 卫珍儿住的院子很小,连侍妾都算不上,院里只有一个丫鬟可供她使唤,卫绛到时,这丫鬟还不理不睬。 卫珍儿自己选的路,卫绛又能说什么呢?她暗自叹息,叩起房门,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到里面回应。 “来了。” 卫绛边等卫珍儿开门,边想等会儿说些什么话好。“咯吱”一声,门开了,卫绛猛抬头,就见到卫珍儿青肿的眼,似被人打了。 “这……”卫绛万分惊讶。卫珍儿见是她忙把门关上,不肯让她进来。 “姐姐,开门!” 卫绛用力一推,把门撞开了。卫珍儿一个踉跄差点倒在地上。如今她身怀六甲可经不起摔,卫绛忙伸手扶稳。 卫珍儿吓坏了,连拍胸口,肚子像个球鼓上鼓下,一戳就会破的样子。 卫绛小心翼翼把她扶到座上,然后倒上杯茶想给她压惊,没料屋里连口热的都没准备。卫绛一怒之下,就把院里的丫头叫过来,往死里骂了通。丫头被她骂得哭跑了。 “算了,算了。别为难人家,她也挺不容易的,从小就被卖到这里当粗使丫头,连自己的爹娘都不知道。” 卫珍儿竟然开口相劝,完全不像她的为人。 卫绛没说什么,亲手替卫珍儿烧了壶热水,她知道以前卫珍儿喜欢喝玫瑰露,然而眼下这小院子里也没有这玩意。 “将就着喝吧。”卫绛把水递上。卫珍儿舒展眉头,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不知怎么的,看她如此落魄,卫绛心里十分难受,曾经的恩恩怨怨此时一笔勾销,她不由心疼问道:“他又打你了?” 卫珍儿一听,手不自觉地抖擞下,而后仓惶地捂住左眼,欲盖弥彰。 “不……不是……” “姐姐呀,你别骗我了。这么青的一块,遮也遮不住!” 说着,卫绛咬起牙,握紧拳头,骂咧道:“这王八蛋,看我怎么收拾他!” “别!别这样,是我不对,是我自找的。” 卫珍儿忙不迭地解释。原来是她昨晚上去找林采晏,林采晏正与新来的侍姬喝酒耍杯子,还在抽烟霞。她一生气就与林采晏争执起来,扫了人家的兴。 林采晏怒喝道:“你算什么东西?!”而后就一拳打在她脸上。 卫珍儿本是花容月貌,最爱惜自己脸蛋,但入贤王府之后,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她竟然习以为常。 卫绛听后怒其不争,恨其无能,只道:“若你好好地留在云海洲,谁敢这样动你?你可知你走后不走,爹爹都急出病了。从前你总说娘和哥哥偏心,只对我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在卫家,爹爹最疼爱的是你,娘和哥哥也对你好,而我做这么多事,爹爹生病的时候依旧唤着你的名字。你是我们卫家的珍珠,可瞧瞧如今,你真是自己作贱自己!” 卫珍儿听后沉默不语,她垂眸落下一滴泪,然后不自觉地抬手拭去。 卫绛又道:“今天我要和林常鸿他们去找宝船,不知何时能归。若是我回不来,你就去九重山找爹爹,他已经少了个女儿,不能再少另一个了。不管你做什么,爹爹不会怪你的。” 卫珍儿听后不由抱住卫绛号啕大哭,嘴里喃喃道:“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卫家,如果一切能重来,我定不会这么做。” 如果一切能重来…… 卫绛不知此生了结,是不是还能重生。 没时间了,卫绛撒开卫珍儿的手要走。临走之前,卫珍儿求了她一件事。 “请放过他吧,不要杀他。” 卫绛看着可怜到卑微的姐姐,思忖半晌,而后点头道“好”。 午时过后,船准备出海。 卫绛随林采晏到船埠,就见旌旗招摇,猎猎作响。万里无空的晴空海鸟翱翔,时不时落在旗杆上,真是个好兆头。 “卫姑娘请吧。” 林常鸿让她上船,卫绛回眸看到几根长矛正对着她,也只能听命去了。她上去的时候瞥了几眼,这些船工、副手都是老跑船了,要骗他们似乎不太容易。不过既然从没有人找到过宝船,那么这伙老船工也辩别不了真假,所以卫绛又放心了。 起航之前,为求龙王护佑需得祭祀。卫绛敬上香,再往海里倒上三坛酒。她架势熟练得很,看起来是老手,不过她年纪太轻,阅历终究有限,不禁让几个老船工怀疑,其中有人就悄悄地找林采晏,说是其中有诈。 林常鸿本就疑心重,经别人这么一说,更加怀疑起卫绛的目的。忽然,他下令把起船时辰靠后,准备好好审问这个鬼丫头。 卫绛听到不起帆之后便知不妙,她想逃走,然而附近守卫重重,还有林采晏死盯着她,想必跑也跑不了了。 过片刻,林常鸿来了,他还带着那老掌舵,这老掌舵想邀功,自是不会放过此等机会,连看卫绛的眼神都是咄咄逼人。 “卫二姑娘,刚才你给我的图,我看过了。但其中有一两点疑处,还需要你解释。” 林常鸿冷笑,说罢就让左右副手把海图给卫绛看。这海图是卫绛编的,她大致标了个方向,但具体是什么航线,她自己也不清楚。老掌舵定是看出其中蹊跷,前来对质。 卫绛冷笑三声,道:“既然贤王不放心我,那就别听我的好了,正好我可以打道回府。” 说罢,卫绛抢过海图,撕个粉碎往海里一洒。 林常鸿大惊,似乎没料到卫绛会有这一出。 卫绛又道:“我想贤王此图定有副本,你可以让几位老师傅按他们的航道带你去。至于我,随便你处理好了。” 说罢,卫绛往地上一坐,翻他个白眼。“我不去了!” 林常鸿被她这般虚晃一枪,有点慌神,毕竟卫绛拿得出秦王铜镜,想必她定要比这些找来掌船的人清楚。 林常鸿立马由怒转笑,放软了姿态。 “卫二姑娘何必如此,我们既然已说好,那就按原先的计划做就行。再者,你姐姐还在我们王府,不是吗?” 提到卫珍儿,卫绛脸色突变,她朝林采晏看去,林采晏似乎也微怔,但随后他又变得木讷了。 “行,那上了船都得听我的,至于这位师傅嘛。对不住了,他不能跟我的船走。” 老掌舵一听,当即就发怒,大骂道:“你这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在海上五十余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你的图分明是骗人的!” 卫绛两手一摊,回他:“那你带贤王去呀。你知道我们要到哪儿去吗?” 老掌舵没了声,无法辩驳。 林常鸿奸笑道:“卫二姑娘,你也是聪明人,知道和我耍花招没好处,所以上了船之后,你可得处处当心呀。来人……把这船夫撵走!” “哎呀,这可使不得呀,如此一来,咱们就少人了,船走不了呀。” “谁说少人了?” 忽然,传来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使得卫绛心头一震,她万分惊诧举目看去,就见墨华款步而来,他嘴里叼着烟杆儿,浅笑和煦,一如当年的墨爷。 第95章 别盗我的文 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要来。 卫绛又惊又怒,又悲又喜。她好不容易把墨华救下,他为何要来送死?卫绛环顾四处,林常鸿眯起双眼,阴邪得很,众守卫更是如临大敌,忙将矛头对准他。 墨华抬手,坦然笑道:“贤王,如今我武功全失,你不必如此吧。” 武功全失?卫绛听后心头一紧,而墨华却玩世不恭,朝她眨眨眼,笑得像个顽童。 这定是平安干的!卫绛心里生恨,恶狠狠地盯向林采晏,林采晏也是心中有恨,极为阴冷地看着墨华。众人心思不一,还未动手就已经起了场看不见的腥风血雨。 “呵呵,墨少,好久不见。自花楼一别,你我还未曾见面。” 林贤王率先开口,彬彬有礼,颇有风度。 墨华还他一抹明晦难辨的浅笑,拱手道:“贤王客气了。今日我来就是特意来探望您,顺便把我内人带回去。” 话落,卫绛心弦微颤,绕这么大个圈子,终究还是没绕出去。她为了救他,而他又要回头救她,永远没个头。 卫绛心一横,干脆这次就来个了断!她不由自主往前跨了步,忽然一根长矛刺来,拦住她去路。 林常鸿回眸看她一眼,且笑着说:“墨少,看来尊夫人心急了呀。真是不巧,尊夫人正要与我们去一个地方,一时半会儿怕是带不走她了。” “唉,这倒是巧,刚才你们走了个船家,而我又擅于此,不如带我同行,待事情办完我领内人回去,如何?” 地狱无门,入了还岂有回去之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在送死。 林贤王倒分外满意,粗眉扬起,轻笑道:“这是个好主意,既然如此你就随行吧,不过……你可得与她分远些。” 说罢,林贤王做出个手势,几名侍卫立即把卫绛押入船室中。 卫绛回头看向墨华,墨华依旧笑若春风,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快走!” 有人推她一把,卫绛一个踉跄往前冲,差点摔在地上,正要破口大骂,他们便把门锁上了。 卫绛与世隔绝,看不见墨华,她更加担心了,她拍打木门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可是没人搭理。 不一会儿,有声隔门而入,轻挑地笑着。 “娘子莫慌,他们不会拿我怎样,你就乖乖地呆着,为夫定会把你带回家。” 卫绛一听顿时面红耳赤,他也不顾及这么多人在,扯开嗓子就嚎。不过听到他的声音,她心石不由落地,狭小的船室也没之前阴冷了。 几声锣响过后,船启航了,海上风不大,行驶如履平地。 卫绛所引的是一条不归路,她也不知道宝船在什么地方,只根据苍狼蛛之前所述摸出个大致方向,而那里也是条险道,随处都是暗流,经验不够的掌舵定会中招。 按林常鸿的性子,他应该请来的都是老手,刚才唬弄人家差点被戳穿,也让卫绛捏把冷汗,但这些事与墨华相比,根本就算不上什么,若他乖乖呆在九重山,卫绛倒不用担心,可眼下他过来了,她就不能让他送死。 卫绛有点头疼,而墨华是浑身都疼。 墨华伤势未愈,胸口绑得层层叠叠,一坐下骨头都在咯吱作响。不过即使再疼,他脸上总带着三分笑,叫林常鸿等人实在摸不清。 林常鸿举杯相敬,道:“墨少,小儿不懂事,之前有所得罪,还请墨少包涵。” 墨华摆手,浅笑无痕。 “贤王客气了,令郎也是为您办事,不是吗?” 林常鸿一听,呵呵大笑,眼睛里透出狡黠之色。他仰头灌下杯酒,夹了块腌肉放嘴里,然后不经意地说起:“听闻墨少掌舵是好手,此次可少不了你帮忙。尊夫人,你也不用担心,我们自会照顾好。” 林常鸿的城府墨华自然清楚,他说这话完全不能相信,眼下林常鸿客气地请他饮酒,无非是监禁的另一种手段。墨华抽口烟杆儿,心里拔着算盘珠子,笑着道:“不瞒贤王您说,我已是个废人,您也不必看着我,如今我们二人都落在你手里,插翅也难飞,何必要将我与她分开呢?贤王,难道你怕连个废人都对付不了?” 话音刚落,林常鸿又大笑起来,边笑边拍起案面,似乎听到个极好笑的笑话。 “墨少,你名声在外,我也不得不防呀……这样吧,待喝完酒,我让你与尊夫人见一面,如何?” 墨华莞尔,拱手道:“多谢贤王了。” 酒毕,墨华就由林采晏带着去见卫绛,在他落入贤王府时,林采晏待他“疼爱有加”,这笔血帐墨华记得分毫不差,不过眼下不报仇的时候,他心平气和跟在林采晏身后,无意间闻到一股烟霞香气,于是他又看了眼林采晏的手指,果然沾染上的烟霞癖。 真是老天有眼!当初海带就是被林采晏的烟霞害死,如今他自个儿尝到这个滋味,离死也不远了。 “到了,进去吧。” 林采晏忽然驻步,回头刹那眼神黯淡无光,好似久病未愈。墨华进去了,林采晏紧跟其后,接着往墙角站好,像尊木雕纹丝不动。 卫绛没注意到他,她只看见墨华从外头进来,脸色苍白虚弱。四目交错时,他硬挤出一丝笑意,好将自己的狼狈遮掩。 卫绛鼻子一酸,情不自禁扑向他怀抱,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又连忙驻步,小心翼翼摸上他臂膀。 “你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眼下还疼吗?” “呵呵,小伤罢了,不妨事。”墨华不以为然,可卫绛不信,非得扒他衣衫看。 墨华连连往后躲,反倒羞涩地低头笑道:“别……还有外人在呢。” 一提这外人,卫绛终于看向林采晏,他木讷地站在角落里,像道容易被忽视的影,这让她想起儿时平安,也是这般模样,喜欢躲在暗处安安分分的。 “平安,让我俩单独呆一会儿,好不好?” 话落,林采晏眼中起了丝波澜,他抬眸打量卫绛与墨华,斩钉截铁地说了一个“不”字。 “可我们是夫妻,你在这里,我们如何行夫妻之礼呢?” 墨华似故意激惹他,使得他眼中迸射出愤怒,林采晏狠狠咬牙,一把掀翻面前小案,随后从腰间抽出短剑直冲过来。墨华掷出烟杆,一下子击在他胸口上,快狠准。 林采晏伤势未愈,而这一击正好击在其伤处,顿时伤口迸裂沁出鲜血。外边守卫听到动静冲了过来,见自家小主人捂胸蜷蹲在地,急忙将他扶下去,也无人关心卫绛与墨华二人。 “咦?你不是武功尽失?”卫绛心里生疑,但问完这句话后,墨华唇色发白,整个人无力瘫倒下来。 卫绛急了,连忙将他扶住,小心安顿到小榻上,趁墨华手脚难以动弹之时,她便脱去他的衣裳,只见衣下血迹斑斑,竟没一处是好的。卫绛两手发颤,都不知能摸他那处,悲从中来,她一时没忍住,哭了出来。 “傻瓜,这有什么好哭的,不过是受点伤罢了,他伤得比我还重呢。” 这么个时候,他还有心情五十步笑一百步。卫绛哭笑不得,不由伸拳捶他一下,疼得他直抽冷气。 墨华手腕一转,捏住她的手小声道:“时候不多,过一会儿贤王就会来。我想说的是,你别担心,船行到凤凰湾附近会有人来救我们。” “谁?这贤王狡诈多端,来就送死!我已经想好法子送他归天……只是你……” 说到此处,卫绛颇有怨气,她本来就是为了救墨华,可他自个跑来送死,白废了她的心血。 墨华看穿她的心思,不由还她一抹暖人笑意。 “我怎么放心让你独自一人?哪怕下黄泉也好有个伴。” “去,说什么呢!”卫绛瞪他,吸吸鼻子。“我们都不能死,一个也不能。” 墨华笑而不语,伸指轻弹下她的额心。 前世今生,两段姻缘,卫绛不禁问他:“这辈子你不是墨爷了,眼下连武功都没了。你后悔吗?后悔重生……” “不,我从没后悔过,若重新选一次,我依然会来找你。” 卫绛笑了,喜极而泣,她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我也不后悔。” 话落,林常鸿就来了。墨华闭眼把头一歪假装晕死,卫绛则流泪满面,看起来伤心至极。 林常鸿打量他俩,找不出破绽也只能罢休。这时,卫绛开口道:“你们把我夫君弄得如此田地,还不让我悉心照顾,我无心再寻宝,你另请高明吧。” 林常鸿一听很是恼怒,寒声而道:“你是不是想耍花样?别忘了你姐姐还在我手里。” “我岂敢在贤王面前耍弄?你也看见了,我夫君伤得如此重,他平时吃惯我手艺,让我给做三餐也不为过吧。” 说着,卫绛啜泣起来。林常鸿见墨华晕得沉,身上的伤也不像装,思前想后也就答应了。 “只能做三餐,不得闲谈。” 话落,他立马派人把墨华抬走,又将卫绛独自关在船室里。见林常鸿走远,她不由松了口气。 第96章 别盗我的文 卫绛与墨华一个住船首,一个住船尾,两间房分别有人看守,除了一日三餐卫绛能递到墨华门前,其余时候连句话都说不上。 林常鸿生性多疑,在船上布满哨兵,卫绛连个喷嚏都逃不过别人的眼,更别提耍花招了。 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卫绛安分守已,每天泡在厨间里设计三餐菜式,简单的腊肉豆干她都能做得香飘百里,撩人食欲。 几天走动,看守墨华的人挨不住了,卫绛一来,他就探头瞅着食篮,眼馋地问道:“娘子今天做什么菜?” 人好口腹之欲,这守卫也一样,再说他们长年在海上飘泊,吃喝都简单得很,饭菜能给口热得已是不错了,哪还求滋味。 卫绛不声不响掀开篮盖让他们查验,今天是豆皮炒咸菜配白粥,也不是她是怎么烧的,一掀篮盖就香气就直窜鼻子,然后钻进肠胃里狠狠地打了个结。守卫看着馋得直流哈喇子。 卫绛有意无意笑着说:“这菜配酒可是挺尖,锅里还能盛出一碗。” 守卫听后两眼发亮,但又不敢张嘴,只好把口水咽回腹里,再拿筷子往菜里搅个半天,确认里面没掺别它,才把这粥菜端进去。 卫绛略有紧张,她迅速往里暗探,可惜只见到个影,而后就被赶走了。 到晚上,卫绛又做出一道菜式:大蒜炒腊肉,这香气可比白日里更催人命。守卫掀开食篮就见里面摆了一碗粥,一碟菜,还有一小碗特意盛出来的肉。 “拿吧,又没人看见。”卫绛咕囔了句。守卫装模作样拎起食篮打开门,将热腾腾的饭菜送进去。 “嘿,兄弟你真有口福,你媳妇手艺比得上御厨了。” 饭菜送到,守卫就急不可耐地拿起小碗往嘴里塞块肉,墨华看他满足地舔着手指上的油水笑而不答,而后拿筷子一扒拉就见盘沿下压着卷字条。 趁人不注意墨华两指一抽塞进袖里,待饭菜吃完,盘子一收,他就蜷在榻上悄悄地打开那卷字条。这纸上无字,只画了个小人,有鼻有眼像是在笑。 墨华看着小人泛起一抹淡笑,唇角刚往上扬,胸口便发紧,他忍不住咳嗽,待气息舒畅之后便把纸条捏成小团塞入嘴里。 次日,卫绛来送饭,墨华这处没闹什么动静,她就知道计谋已得逞,于是每次送饭都会多做一份。守卫有了口福,查验也就松懈了。 一连几日都是风平浪静,林家船队即将驶入凤凰湾,而在这处卫二郎他们已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劫船救人,可一场雨过后林家船队竟然绕开凤凰湾,不知去向哪儿。 众人都很诧异,包括卫绛。 林家船队折往西边,而此航道并不在计划之中。卫绛嗅出异样,连忙找上林常鸿问:“王爷,您这是何意?” 林常鸿老谋深算,自然不会全盘托出,他眯眼轻笑道:“我得先去见个朋友。” 卫绛不知林常鸿还有哪门子朋友,如今此处离九重山远得很,来往船支也不受管辖,若真有谁过来杀人灭口,她还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既然如此被动,卫绛也就平心静气等着林常鸿的好友。船队驶向一座小岛,远远地就见五艘三桅大船停靠在哪儿,每艘船上皆有火炮,桅杆上飘扬的是鹰旗。 这是红毛子们的船! 卫绛吃惊不小,他们的船靠近时,红毛子竟以火炮转向他们,而后朝天发射。 “呯!”地一声巨响,蓝天中炸开一团灰烟。林常鸿忽然现身于甲板上朝红毛子的船挥起手致意。 见到此情此景,卫绛顿时就明白了,她怒不可遏,冲到林常鸿面前大声喝斥:“你竟然勾结红毛子!你这是通敌叛国!” 林常鸿不以为然地挑眉冷笑,反问:“何为通敌叛国?这些人都是远道而来的朋友,理应款待。” “放屁!他们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他们垂涎于琉璃界,企图攻占,这是哪门子的朋友?!” 盛怒之下,卫绛狠砸书案,目眦欲裂。林常鸿漫不经心地喝着乌龙茶,朝左右下命:“把她押下去!” 话音刚落,两名大汉一左一右架起卫绛,把她拖进狭小的囚室里,卫绛成为笼中鸟,哪儿也去不得,过了会儿船靠岸了,她听到叽哩咕噜的说话声,时不时还有大笑传来。 林常鸿是在引狼入室。犹记上一世,红毛子侵占吕剑,杀了大批百姓,还抓当地人为奴,之后红毛子又打入琉璃界,若不是墨爷苦撑,他们差一点也就得手了。 卫绛能预见将来民不聊生之时,心里更是悲愤交加。她走不出这道门,更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待快要日落时,林常鸿才命人放她出来。 林常鸿与红毛子间的勾当自然不会给卫绛知道,卫绛现身时红毛子早就走了,而她隐约觉得那些不可告人之事或许与她有关。 林常鸿嘴里定是什么也挖不到,卫绛思前想后觉得有一个人能帮上忙,虽说没十成把握,但总得试一试。 落日沉入无边大海,寒风拂来,天地混成一色。卫绛趁这夜色偷偷跑到二层船舱,去找林采晏。 昔日青梅如今大不一样,平安变成这副模样,卫绛总觉得自己有所愧欠。她悄无声息靠在窗边,远远地就闻到一股异香,林采晏又泡在烟霞之中□□,有什么动静他一概不知。 卫绛矮身潜入其房里就见他歪躺在小榻上,一双凤眸半眯着,一副饱食过后的满足样。 卫绛走上前,轻轻抽走他手里的烟杆儿,他突然瞠目,一把扼住她手腕。 “谁?” 林采晏双目迷离,分不清眼前人。卫绛将他一推,他便无力地倒下去,瘫在榻上欲、仙、欲、死。 卫绛见之心里五味杂陈,愤恨地将害人的烟霞扔出窗外,而后拿起布巾轻拭去平安额上的汗珠。 “阿绛,是不是你?”他喃喃低语,犹如梦呓。卫绛不知怎么回他,干脆闷声不语。 平安又问:“阿绛,送你的篮莲花还在吗?” 卫绛想了会儿,“嗯”了一声。 “我把它放园子里了。” “过去这么久应该枯掉了吧?当初我费了不少功夫买来的,阿绛……” 说着,他喉结微颤,眼角不由自主溢出一滴清泪。他的痛苦显而易见,她何尝不知。遥想当年他俩亲密无间,眼下为何变成这个模样。 卫绛小心翼翼拭去他眼角的溢泪,长叹一声,满腹疑问也不知如何开口。她决定离去,平安又突然抓住她的手,哀声乞求道:“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卫绛心软留下了,再一眼看去,她突然想起死去的海带,曾经鲜活的一条生命就毁在阴谋诡计中,一下子她的怜悯变成憎厌,回想平安所作所为,她情不自禁甩开他的手。 平安蓦然睁开眼,犹如惊梦。一瞬间,他露出仓惶之色,转眼又变得冰冷无情。 “你来这里做什么?” 卫绛知道他清醒了,变成林采晏的样子,而她依然留有几分柔情,低声道:“我找你是想问件事。” 林采晏眯起眼,满脸戒备,他被这个女人耍得团团转,再也不会相信她半句话,不过舌头一转,他仍不由自主地开口道:“你以为我还是以前的傻小子能被你随意操纵?眼下我只要大喊一声,你立马就人头落地。” “我死了对你何好处?” “解恨。” 简单明了的两个字如利剑直刺卫绛心窝,她一痛,忍不住皱起眉,随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既然如此,你就叫人来杀我好了,从此咱们互不相欠。” 林采晏低头想了会儿,没吭声。他终究是有几分不舍,不管她如何待他。 “走吧,我不想见你。” 林采晏下逐客令,侧过身又拿起烟杆,正准备吸上几口却发觉脂膏没了。 卫绛说:“我把它扔了,害人的玩意儿!” 林采晏抬起无神的眼眸看看她,再从柜里拿出一罐脂膏添上。卫绛眼明手快一把抓起,脂膏连同烟杆儿一同扔到海里。 “这是红毛子用来害我们的!当初你拿它害死海带,如今又拿它害自己,照理我不管你,就该让你去死,在你死之前,你必须得告诉我你爹与红毛子做了什么交易,我不能让红毛子再害我们的人!” “呵呵。”林采晏冷笑两声。“生死有这么重要吗?对我来说死了倒比活着好,说不定有不少人和我想的一样,所以这烟霞可以让他们超脱生死,这也算件好事。” 卫绛听后火冒三丈,随手抄起案上杯盏,往他脸上泼去。林采晏一抖擞,眼睛里回了几分神采。 “这不是好事,人就应该活成人样,而不是行尸走肉。当初红毛子用烟霞烟来害我们,如今又使别的花样。我的父老乡亲都在九重山,我决不能让红毛沾我们半分山河!平安,我知道你和你爹终是不一样,你也不希望无极海毁在你们林家手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