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徐中又死了。 他仿佛做了很长的梦,直到上雍城喧嚣的车马声将他吵醒。 “那人不要命了,大白天躺在这里睡觉呀。” “八成是个酒鬼吧,要么就是傻子。” 徐中抬手盖住脸,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一偏头,正看到马车轱辘和无数行人的靴子打眼前经过。 他一个激灵坐起来,茫然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上雍最繁华的大街中央。来往行人像看怪物一样,对着他指指点点。 徐中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活过来了。 说起来奇怪,他最近好像撞邪。明明一个是天上凤凰,一个是土里泥鳅,八竿子打不着,他却一再被刺客当成靖王错杀,又一次次重生回来。任他躲遍整个上雍城,也挡不住祸从天降。 说不定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徐中自暴自弃地想着,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尘土。 经过前几次的失败,他知道想跑已经不可能。既然跑不掉,就只有帮靖王找出害他的元凶,先下手为强。这事多半还得从靖王入手,可像他那样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哪是能随便接近的? 徐中正犯愁,身后忽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猛然回头,只见五六人纵马奔来。 骏马驰得飞快,转眼就来到徐中身前。 为首的锦袍青年没料到大街上竟爬起个人,当即吓了一跳,猛勒马缰。 白马奔跑正急,乍一受到勒制,登时扬起前蹄人立而起,险些将青年颠下马背。 “哪来的刁民,竟敢当街犯驾!”青年身后的仆从跳下马,多余话不讲,当胸一脚踹翻徐中,扬起马鞭就打。 那仆从下手极狠,鞭鞭见血,眨眼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徐中疼得入骨入髓,却不敢躲。他在挨打这方面早有经验,越是不服软的,想躲的,打得就越狠。 他抱头缩在地上,瞧见不远处那青年高坐马上,寒锋似的眉脚斜入鬓中,正自冷眼旁观。 徐中咬着牙,一边大声呼痛讨饶,一边在心里骂了他祖宗十八代,断子绝孙的挨刀货。 “起来!”那仆从用眼角瞄了瞄身后的青年,心想,殿下今日心情正糟,恰好拿这小子撒气,我越是狠狠整治他,就越合殿下的心意。 想及此,他将衣摆一撩,岔开两腿,对着徐中道:“从我裤裆底下钻过去,就饶你一命。” 徐中愣了一下,立刻道:“大爷饶命,我钻就是了。” 那人见他说跪就跪,全没有寻常人该有的愤怒或羞耻,反倒觉得讶异。莫非这人是个没皮没脸的无赖,早把钻人裤裆看做家常便饭似的?这么一想,他脸上不禁露出鄙夷。 马上的青年却被勾起了兴味,极爱看这类热闹似的,连怒色也渐渐缓和,嘴角带着几分得趣的笑意。 徐中弓下|身子,双腿一曲,却没落在地上。他忽然间朝前一踢,正踢在那仆从两腿间,使出个市井地痞打架时最下九流的招数。 “唉哟!”那人一声惨叫,捂着要害倒地。 徐中趁他不备才一击得手,此刻哪还犹豫,掉头就跑,听身后有人大呼大叫,似乎已纵马追来,却不敢停步回望。 身后马蹄声撵得紧,他只顾没头没脑地在道中狂奔,没注意道路两旁渐渐聚集了许多百姓。 人群中忽有人叫道:“快看啊,靖王入城了,好大的排场!” 话音才落,果然听见前方不远处车马辚辚,声势极浩大。 徐中记起来,这天正是靖王从封地返回上雍的日子。前几次重活过来,直把靖王当做索命的灾星,躲还嫌不及,哪敢往跟前凑。因此,这倒是他头一次见到这番阵势。 金戈铁甲的簇拥下,数十匹健马昂首阔步,车驾装饰得极雍容。隔着一道帘帐,隐约瞧见车中之人正襟危坐,身姿挺拔。 徐中暗暗咂舌,乖乖,比去年太子出游的排场还大。 他脑子转得飞快,脚下却收不住。才转完这个念头,人仍向前扑,竟直直冲进靖王的仪仗队伍。四周一片哗然。 拉乘车驾的马匹受惊,长嘶一声尥起后蹄,惊动了车内的贵胄。 众兵士护卫在旁,脸色立变,齐刷刷拔出长刀,喝道:“有刺客,保护王爷!” 与此同时,后方那趾高气扬的青年也追了上来,吩咐左右将徐中拿下。 他的侍从大都练过几年武,其中两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扭住徐中双臂,铁箍一般,半点挣脱不得。 青年翻身下马,朝车内道:“皇兄,你今日才刚入城,就遇此人寻衅滋事。依臣弟看,此人装疯卖傻,多半受人指使,意欲行刺,还是交由臣弟细细审问一番得好。” 他说罢静立一旁,等待靖王决定。 半晌,车中方传出一道冰冷男声,好似宝剑跃匣而出,不可直缨其锋:“那便有劳七弟。” 徐中正琢磨着如何脱身,闻言不由一怔。 他偷眼瞧了瞧七皇子,心想,原来也是凤子龙孙,难怪这般骄横。又想,我要是落在这个狠毒的小子手里,真比死还不如。得想个法子让靖王带我回府,来日方长,说不定连追查凶手的事都有着落了。 心念一动,他猛然挣开左右仆从,跪倒在地道:“草民冤枉!” 七皇子双眉一轩,冷哼道:“怎么,你还想信口雌黄蒙混过关吗?” 徐中忙道:“草民不敢,草民家住通宁关内的冷水镇上,因二弟惹上官司,屈打成招,只好千里迢迢来上雍伸冤。谁知道半路遇上强盗,银子都没了,一路沿街乞讨才到上雍,又饿又累,昏死在大街上。可这位大人一见面就把草民打得遍体鳞伤,还说草民是个刺客,求王爷做主啊!” 徐中低着头想,冷水镇在北楚边境上,就算你手眼通天,也不能立刻派人去查有没有我这号人吧?好在听我娘提过这个地方,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你既有冤情,当将状纸递上刑部大堂,若他们不肯受理,本王自当替你做主。”靖王说罢,竟当场命人带徐中前去。 徐中张了张嘴,险些失态,幸而及时回神,磕头道:“谢王爷!”心想你爷爷的,你不带我回府问案,一巴掌把我推到刑部,这可麻烦了,搞不好定我个戏弄官府的罪名,往后关在牢里过日子。 他两只眼珠骨碌碌一转,打定主意,这趟说什么也不能去。 这时,两旁百姓正低声议论起来。不知是哪个胆大的,说这七皇子未免太毒辣了些,将人打成这样不算,还要诬成刺客赶尽杀绝。 七皇子听在耳里,偏找不出是谁人所说,只将怒气全发在徐中头上,骂道:“好个刁民,讹到爷头上来了!”上前两步,一脚踢在他胸前。 北楚的皇子自幼承名师教导,个个武艺不凡,他这一脚自然力道不弱。 徐中痛叫一声,被踢得滚了几滚,面朝天仰躺着。他才一摔倒,马上咬破自己舌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真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周围百姓不知这也能有假,唬了一跳,潮水似的退开一圈,喊道:“不得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七皇子没想到他这么不经打,惊得脸色惨白,道:“我……我分明只轻轻踢他一脚,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死了!”毕竟年纪不大,一见闹出人命,立刻手足无措起来。 过了半晌,徐中才把眼皮掀开条缝,却仍奄奄一息的,好像即刻就要断气。 终于,他看到车帘子掀起一角,不多时,一双金线绣云纹的黑靴停在面前。 徐中抬眼望去,正对上男人锐利的目光。靖王身着玄色朝服,腰束绛红大带,鼻梁挺直,眉眼却孤高。 来不及多想,徐中一伸手便抓住他的袍角。 靖王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极力忍耐似的,皱了皱眉,道:“带他回府治伤。” 第2章 变天 靖王的亲随把徐中横放在马背上,七皇子侧目瞧着,越瞧越不顺眼,勉强按捺火气,登车与靖王同乘。 队伍缓缓而行。 车厢内,七皇子始终黑沉着脸,不发一言。 靖王看他一眼,道:“我早同你说过,喜怒莫形于色。温白陆的眼线众多,你我稍有不慎,就会授人以柄。” 想起方才在街上的举动,的确太失体统,七皇子不禁有些脸红,闷声道:“若不是今早入宫遇见姓温的,憋了满肚子火,我何至于跟一个市井泼皮纠缠。” 回忆起在宫中的情形,他愈发恼怒,一拳击在车壁上,骂道:“那该死的阉贼,趁父皇卧病不朝,太子又是扶不上墙的草包,如今在前庭后宫称王称霸。若不是为了母妃,我才不受他的气!” 九千岁温白陆,自两年前老皇帝称病,便成为当今天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他所居住的府宅足有七进,规制可比亲王。内分东西中三路,府门五间,正殿七间,后殿七间。装潢的重檐重拱,歇山转角,本应皇宫与寺庙独有。 许多人背地里议论,说北楚天有二日,国有二君。 被一个太监执掌权柄,左右朝局,这岂非天大的笑话? “九千岁又如何,别人动不了他,我卢渊偏要动一动。”此刻虽只有兄弟二人独处,靖王仍正襟危坐,如临朝堂。 他嘴角紧抿住,从鼻中冷冷哼了一声,道:“此次返回上雍,头一件事就是除去这个国贼,明日我一早进宫,晌午时大局可定。” 七皇子双眼一亮,大喜道:“皇兄这一回来,臣弟的心就安了。”说着目光一狠,咬牙切齿道,“等拿住温白陆,我非将他千刀万剐不可!” 卢渊见他这幅沉不住气的模样,不禁暗暗摇头:“越是紧要关头,就越不可掉以轻心。你今在大庭广众之下那般行径,若传到有心人耳中,恐节外生枝。” 提起刚刚的事,七皇子仍有些愤然,怒道:“我乃堂堂皇子,难道还畏惧一个刁民?”忽又道,“皇兄,你当真把那无赖接回王府?” 卢渊勾起嘴角,声音中一丝暖意也无:“区区一个市井无赖,的确不值得劳师动众,但若放任不理,坊间便会说你我兄弟不仁。若真如你所说,他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那么放在身边,总比放在外面稳妥。” 七皇子恍然大悟,道:“原来皇兄说要给他治伤伸冤,都只是权宜之计。” 卢渊冷笑道:“那个人油滑得很,你当他说的有几句是真话?” 七皇子愣了愣,狠狠一拍大腿,道:“该死的,那厮骗得我好惨!”双眼一眯,试探着问靖王道,“那皇兄……打算如何处置他?” 卢渊见他神色,怎会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他这位七弟自小骄纵,最受不得气。在宫中处处被温白陆压制一头,被迫容让三分已是忍无可忍了,如何能白白被个街头混混羞辱? 卢渊闭起双目养神,半晌方道:“待明日办成大事,你要将他如何处置,都由得你。” 七皇子见他允准,心情顿好,脸色也不再阴沉,百无聊赖中在心里想了十来种折磨徐中的法子。 约莫半个时辰后,车驾缓缓停稳。 卢渊已有多年不返上雍,早年的府邸不堪居住,暂在城北一座新近空出的侯府落脚。 徐中被两个侍从抬着进府,安置在下仆的住处,居住的条件十分简陋。 过了片刻,又进来两人奉命替他上药。来人早打听清楚他的身份来历,涂抹伤口时并不经心,将他疼得死去活来。 妈的,早知道不假装晕倒。 徐中忍得满身大汗,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埋在枕上的面孔拧成一团,好容易挨到了事。 听着房门合拢,脚步声走远,他立刻睁开眼,仔细将四周打量一遍。 “乖乖,这么大一间屋只住八个人,怪不得我从小到大老是挤着住,原来地方都被这些皇上王爷大老爷占走了。” 趁这时候同屋人都在当值,他忍着背上疼痛,翻在通铺上从头到尾滚了两遍,只觉天地都在脚下一般。 徐中忽然间动作一顿,想道,我怎么眼界这般短浅,往后跟着靖王,自然是大有混头,比这更好的房子还愁住不起吗? 这么一想,刚刚的兴奋也就压下去,顿觉又痛又累,伸手扯过一床厚被,倒头就睡。 他这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醒来时精神异常饱满。 身上的鞭伤虽疼,但挨打这类小事情,他早已习惯了,全没当回事,溜溜达达地出了屋。 这里当然不比王府,下人的住处也和华美不沾边。但他身处的院落干净整洁,任何一间屋都比他家伸手能摸到房檐的矮土房好上许多。 偶尔抬头远望,可见朱栏华栋,重宫复室,一派难以言说的天家贵气直逼眼中。 徐中感到一阵恍惚,不知不觉走到跨院门口,见两个威风凛凛的守卫各站一边,心想好家伙,王府就是和寻常人家不同,连仆从的住处都有人保护。 他走近几步,两人也恰好看见他,却只看了一眼,就转回头。 “军爷辛苦啊。”他挂起笑脸,敬出怀里的烟袋锅子,朝两人递了递,“兄弟前些天新买的好烟,两位尝尝?” 徐中其实并不好这口,但他深知一条道理。像他这种没有一技傍身,四处串场子找生计的小角色,想要无往而不利,靠的就是朋友人情。 因此凡是大部分人喜欢的余兴,无论是抽烟喝酒,斗鸡斗蟋蟀亦或掷骰子,没有他不了解的。 而这杆花了点小钱置办的烟袋锅子,向来只给别人享用,徐中自己不感兴趣,也舍不得抽。 谁知今天撞上硬茬,任他手举着半天,两人却仿佛没听见,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像两尊石头雕的门神一样。 徐中毫不觉得尴尬,把烟袋揣回怀里,磨蹭着不肯走。 过了半晌,凑前一步笑眯眯道:“两位大哥在王爷跟前办事,那真是光宗耀祖的体面。你们是不知道,外头不晓得有多少人挤破脑袋,连王爷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徐中两只手一抄,不好意思似的笑道:“不怕和你们讲,我昨天在街上见了王爷真容,简直惊为……惊为天上的大仙,他还带我回来治伤,替我伸冤,真不知怎么报答他的大恩大德。就为发愁这个事,我昨天一晚上没睡好,现在眼睛还红呢。” 两名侍卫被他在耳旁一阵聒噪,本来不想理会。可他手舞足蹈唱作俱佳,脸上表情比台上唱戏的还生动,忍不住就转动眼珠去看。 徐中瞄了瞄两人神色,忽然一拍大腿:“兄弟我想了一宿,你们猜怎么着,还真叫我想出一个报答王爷的主意!” 两人互看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等着他继续往下讲,这可比枯站着当差有意思多了。 徐中朝四周望望,神秘兮兮地,拿手挡着嘴低声道:“我打算给王爷当死士,以后弯腰尽瘁,死了才算完。” “你是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吧。”一名侍卫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词,还是大哥有学问!”徐中翘了个大拇指。 另一人也忍不住搭话道:“那你倒是说说,要怎么给王爷当死士?”心想这个乡巴佬,是不是话本看多了,狗屁不懂。 徐中道:“那当然是王爷要杀谁,我就替王爷杀谁,谁要杀王爷,我就替王爷挡刀了。”说着忽然神色一变,犹豫道,“可是……哎。” 两人齐声问:“可是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咱王爷和谁有仇啊。”徐中又靠近一步,笑呵呵地,“两位大哥在府里待得久,倒是跟兄弟说说,上雍城里有没有什么大恶人,是成天想谋害王爷的,比方说派刺客……” 徐中没往下说,抬手在脖子上一比。 两人吃了一惊,道:“你问这些干什么,别怪我们没提醒你,背地里议论主子是大罪。” 徐中道:“刚刚不是讲了,我得帮王爷杀了他的大仇人报恩啊。”眼珠一转,忽道,“你们说不上来,该不会也不知道吧?” 两人心中均想,这小子真是难缠。其中一人又想,既然他非要问,我就说出一个人,到时他不敢去杀,自己打自己的脸,岂不可乐? 抱着这般坏心,那人对徐中道:“你知道宫里有个九千岁吧?” 徐中道:“这个当然知道。”心里咯噔一下,派人杀靖王的会不会真是这个死太监?听说他地位高得很,快能和皇帝平起平坐,要真是他,那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对方见他脸色大变,不知怎地有些得意,道:“他就是王爷在上雍城最大的仇家,你去杀了他给我们瞧瞧?” 徐中想了想,道:“他跟咱王爷有什么仇?” 其中一名侍卫盯着他,不敢置信道:“你连这都不知道,还敢在这吹牛扯皮。去年夏天,五皇子和长公主联合几位大人奏本上疏,想要扳倒温白陆。结果事败,反被他罗织罪名流放到通宁关,半路就病死了。” 另一人道:“是真病死的还是被人给杀了,嘿,谁说得清楚。” 徐中怔了半天,才道:“皇上的亲儿子亲闺女,他也说流放就流放,说杀就杀了?” 那侍卫叹了口气,道:“如果没有王爷在,北楚早就是他一人的天下了。” 徐中摸着自己的脖子,暗暗吞了吞口水。 九千岁杀了靖王的兄弟姐妹,靖王又是九千岁最大的绊脚石,这仇的确够大了。 他几乎开始相信,那个在靖王返回上雍的当天,就迫不及待派出刺客行刺的真凶,就是这个九千岁温白陆。 说起来奇怪,自己竟安然度过了重生后的第一个晚上,没再遇到天降的刺客,难道是躲进王府的缘故? 徐中单手托着下巴,忧愁起来。 靖王一天不死,这九千岁就不会善罢甘休,要是他隔三差五地派人行刺,难保一次都不成功,到时自己岂不是还要当替死鬼? 他边想边走,不知不觉已一脚跨出小院。 忽然间眼前一花,两柄长|枪“锵”地一声叉在一处,挡住了去路。 徐中茫然朝两侍卫看去,两人神情一肃,俨然又变回石头雕的门神,冷硬道:“王爷有令,你不得踏出此地一步!” 徐中愣了愣,连声道:“是,是。”一转头,笑脸就收得丁点不剩,心中大骂,敢情靖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把我当犯人看管,看来我那天编的一套说辞,他压根没信多少。 又想,这个人表面看不出什么,心肠却黑得紧,比那个爱看人钻裤裆的皇子可难对付多了。我先前犯糊涂,竟想跟着他混饭吃,可真是白日做梦。 他忿忿地沿原路返回,还没进屋,迎面撞见王府的丫鬟抱着他的被褥出来,忙道:“姐姐,这才盖了一晚上,不忙洗。” 对方脚步一顿,马上道:“谁是你姐姐,你都这么老了。” 徐中:“……” 他先前手头紧,托朋友介绍到城郊帮工,累死累活干了几天,哪有时间收拾自己。 这时抬手摸摸下巴,胡子竟长出三寸来长,加上衣服被抽得破烂,又沾上血污,的确邋遢得不像话。 丫鬟嫌厌地看他一眼,道:“你身上臭得能把全城的蚊虫招来,管事的吩咐,把这些通通拿出去丢了。”说罢迈步就走。 “丢了?”徐中目瞪口呆,心想就算王爷银子多,也得省着花不是。 他暗暗琢磨着,靖王入城时的排场那么大,府宅这般奢华,连下人的做派也大手大脚。 得亏是个王爷,要是我将来娶个媳妇像他一样,那可真是败家娘们儿。 不过徐中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娶媳妇了,要娶也娶个男媳妇。 他早几年就发现自己对女人没什么喜爱,倒是路上见到好看的小子,总忍不住多看两眼。 细细想来,在他见过的人里,靖王的皮相算是顶尖的。 徐中左右无事便胡思乱想一通,回到屋里,生生拖磨了一天。 天色渐渐昏黑时,他溜到外面一看,两名看守的侍卫仍站在门口不肯走。 徐中无法,只得折返回去,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地想主意。 他这次出门已有许多天,再不回去一趟,他娘大概要翻遍上雍城了。 最紧要的是,他娘着急起来多半记不起吃药,到时犯起疯病,胡言乱语起来,不知会惹上什么麻烦。 他本想先在靖王府安顿好,再找机会返家一趟,谁知靖王会将他禁在府中。思忖着等夜深人静,守卫们回去睡觉,那就好脱身了,岂料仍是一场空。 徐中脚下一停,忽然想起,这座院和府外只有一墙之隔。守卫站在拐角另一侧,应看不到他做些什么。 趁着天黑,他轻手轻脚从屋里搬出一桌一凳,放置在墙根下,摞在一起踩着,堪堪攀上了石墙。 他把脑袋探出去半个,目光无意中朝墙外一扫,眼前景象顿时惊得他如中定身术,眼珠子几乎掉出眼眶。 徐中使劲揉一把眼睛,再次望去,不由得张大嘴巴,舌头打结:“老天爷,咱……咱不能这么个玩儿法。” 从他的位置向下看,外头黑压压一片,全是铁盔铁甲手握长刀的兵士,人数总有几百。 他们沿着院墙迅速排开,齐步奔跑时发出极大的动静,转眼就将整座府宅团团包围。 此时天已黑透,但兵士手中高高擎起的火把熊熊燃烧,将天空映得如同白昼。 徐中脸上一片亮灿灿的澄黄,他受不住这极度刺眼的火光,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 这一举手的当口,有名士兵恰好抬起头,一眼便看见他,大声吼道:“什么人!” 徐中被这声音震得一哆嗦,下意识后退,却忘了人在墙上,竟一脚踩空,直摔下去,跌得屁股碎成八瓣般疼。 他来不及想屁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大事了! 才一晃神,只听院外有人大声宣读道:“靖王卢渊,通敌叛国图谋造反,今命温白陆彻查严办,褫夺靖王封号,贬为庶民,家产充公,府中男女一律杖毙,钦此。” 第3章 成亲 大队官兵破开府门,举刀直冲而入,府中顿时乱成一片,尽是惊叫哭喊之声。 徐中愣了一瞬,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跑出跨院。 守门的两个侍卫已经不见,门外到处是来往奔逃的太监和婢女。 他们本能地往府门逃,但那里正有温白陆带来的士兵,守株待兔。凡是见到想逃跑的人,二话不说便挥刀将之斩杀。 徐中没有向外跑,他穿过几条长廊,跑进府宅中心那座高大气派的厅堂。他心里猜测,这该是府中的主屋。 但这时,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原本伺候在内的仆从早逃命去了。等会儿官兵冲入,此地首当其冲,哪个敢在这般危险的地方逗留。 徐中在屋里转了一圈,看到柱后拉着一幅长而华丽的帷幔,一直拖委到地面上。 他迅速奔过去,藏身其后,质地厚重的帷幔立刻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想了一想,尚觉得不稳妥,又从地上沾了许多灰,胡乱抹在脸上。 刚做完这些,门前便传来一阵喧哗,有人一拥入殿,从脚步声听来,人数并不少。 徐中自帘后悄悄望去,只见四个甲士合力抬入一乘步辇,辇上的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大约只有二十余岁光景。 但他穿着一身大红大紫的袍,上面珠宝金银一类的装饰极多,样式也极为古怪。 最令徐中无法忍受的是,那人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脂粉,使他整张面孔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嘴唇却鲜红。 即使徐中从未见过这男人,此时也不难猜出,他就是奉命来办此案的九千岁温白陆。 不男不女的死太监!徐中在心里骂了一句。 作为正常男人,似乎对太监这样缺了一个零件的同性,有种与生俱来的抵触和反感。 尤其这个人的打扮,看上去太惊世骇俗了些。 温白陆走下步辇后,便在堂前落座,随即,几名士兵架着一人上前,狠狠按跪在地上。 徐中看清那人正是靖王卢渊,没想到短短一日之内,他已从高高在上的王爷,沦为阶下之囚。 温白陆道:“靖王殿下,你究竟是何时开始参与宋妃一党的谋反,还有什么同党,快些招认了吧。免得我心黑手狠,教你这金枝玉叶的贵胄皮肉受苦。” 卢渊使力挣了几挣,却无法摆脱众侍卫的禁锢。 他抬眼望向温白陆,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里都是你的心腹了,你还装模作样什么?” 温白陆闻言,竟不怒反笑,旋着拇指上镶嵌明珠的翡翠扳指,仿佛自言自语道:“是啊,我还和你绕这些弯子做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了卢渊面前。 卢渊始终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目光却如利刀。 温白陆忽然扬起手,毫无预兆地掴了卢渊一记巴掌。 “啪”地一声,他的半边脸立刻浮现五个指印,牙齿撞破嘴唇,鲜血直淌。 “王爷!”和他一起被按跪在地的王府侍卫们见此一幕,顿时目中充血,激怒下朝温白陆大骂不止。 其中一人力气甚大,竟然挣开左右,一窜而起。 他劈手夺过身旁甲士的佩刀,大吼一声,径直砍向温白陆。 刀锋转瞬即到眼前,然而温白陆仍旧一动不动,只顾把玩心爱的扳指。他微垂下眼,嘴边勾起一抹冷酷的讥笑。 只听“噗噗”两声,刀竟定在他身前,再也无法砍下。 两名士兵持刀,从背后劈中了那人,其余士兵一拥而上,将其乱刀砍死。 刀接连落下时,血喷得极远,泼洒在徐中藏身的帷幔上。 他看着眼前那方布料迅速被染红大片,心砰砰直跳,忙用手捣住嘴巴,一声也不敢发出。 卢渊看了一眼那死去的亲随,微别过脸,目光似有些异样。 温白陆道:“都是这些奴才平日在王爷耳边说三道四,才让王爷做出许多糊涂事,该杀。” 话音一落,其余几名亲随都被推到跟前,身后的士兵手举长刀,作势要砍。 温白陆却不忙下令,对卢渊道:“他们都跟过你多年,是你的亲信之人,你是否不忍心了?倘若你对我磕几个响头,哀求我饶他们性命,我或许会网开一面。” “你这狗贼,要杀就杀,啰嗦什么!”“王爷切莫受这阉贼的侮辱,属下等但求速死!” 众人互视一眼,竟然大力挣动起来,想要引颈就刀,自行了断。 而卢渊也的的确确不为所动,一丝犹豫也无。就连方才他眼中闪过的异色,也已消失无踪,仿佛是错觉一般。 温白陆见他强硬,将手一挥,一片刀光落下,众人尽被诛杀,鲜血很快聚成了血泊。 徐中在暗处看到这场景,不由得冷汗直冒,心中却不免想道,就算温白陆多半想使诈,不会真的放人,可靖王的反应也太冷血了。 没想到温白陆并不着恼,反而抚掌笑道:“我想也是如此。若不是这般冰冷的心肠,又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五弟和大姐枉死,却袖手旁观呢?” 此言一出,卢渊脸色微变。 徐中看他神色有异,想起侍卫先前和他提过这段仇怨,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只听温白陆又道:“这些年来,你躲在自己的封地休养生息,坐山观虎斗,直等到我们两败俱伤,你再带一支王师来讨伐我,教天下人都以为你是为国除奸,为兄姊报仇,名正言顺。” 他俯身看着卢渊,轻笑道:“王爷好重的心计,你的伪装虽好,我却早就防备着你。你今日输给我,就输在你太自负了。” 卢渊只是抿住嘴唇,一个字也不说。但他这样的反应,已形同默认。 温白陆于是哈哈大笑,等到笑容一收,下令道:“将门外的婢女太监,通通乱棍打死!” 除了这间屋,府中每一寸地方都被搜遍,现有的仆从除去想逃跑而被杀死的,其余均被赶至门外空场中。 命令传下,殿外顿时响起哭泣哀嚎,掺杂着凌乱的脚步声,以及兵士们粗暴的呼喝,如同一道顷天巨浪,将整座屋宇吞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徐中听那声音传入耳里,禁不住浑身发抖。就在与他一门之隔的地方,正进行一场屠杀。 太监与婢女们濒死的嘶喊如同尖刀,顺着毛孔直钻进心底里,扎得他如坐针毡。 过了些许时候,声音渐渐止歇。 伴随着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四周只剩下可怕的死寂。 徐中忽然间意识到,在这些只手遮天的大人物面前,他好像一只可被随时碾死的蚂蚁。 但他不想死,更不想做蚂蚁! 这念头在他心间破土而出,疯狂地生长起来。 “来人,拿铁钩来!”温白陆略微尖细而阴沉的声音响起,将徐中拉回现实。 很快地,有人托着木盘上前,温白陆从其上取下一对铁钩,色泽黝黑,足有两个巴掌大小。 他将钩子贴着卢渊侧脸,来来回回地游走,慢声道:“早听说靖王殿下武艺超群,我只有穿了你的琵琶骨,才敢放心些。” 任凭武功再高的人,只要给人穿了琵琶骨,别说是功夫,就连力气也使不出多少了。 卢渊眸子一凝,就见对方手腕一转,铁钩已生生刺入体内,钩上连接的铁链有两根手指般粗,亦从骨下穿过。 “啊——”任卢渊再是硬气,剧痛之下也忍不住呼叫出声。下一刻,第二只铁钩依样穿入,登时将他疼得蜷缩在地,站不起身。 他死咬住嘴唇,挺过这阵铺天盖地般的痛苦,一只手按在楠木椅面上,想要支撑住自己。 可温白陆拽住露在外头的铁链,忽然奋力一拉,穿过琵琶骨的铁钩便被扯动,将他整个人勾得向后仰去。 卢渊为了忍痛,双手成拳,整个身体剧烈颤抖,束发的头冠摔碎在血泊里,黑发顿时披散下来。 掩盖在乱发下的眉目孤高如旧,却再不是昨日那般天潢贵胄的模样了。 徐中惊诧地看着这一幕,几乎忘记呼吸。 他并非没见过流血景象。这种兵刀连绵的年月,即使在北楚都城,也并不太平,死几个人是常有的事。 但他见到卢渊如今的惨状,却忍不住牙根发酸。 “卢渊,你知道我为何不杀你?”温白陆伸手扣着他的下巴,将他拉向自己,“常言道父债子偿,你既然是他的儿子,那就活着,好好地替他还债吧。” 靖王的神智已渐渐恍惚,但听了这话,忽然有些微清明,道:“你把父皇怎样了?” 温白陆脸上忽然晕开笑容,及至仰天大笑,整个人仰在椅上。 “他好得很啊!他现在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嘴巴能动,什么事都有我亲自伺候到床前,称心如意,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你这个不男不女的阉人,必遭天谴!”这一刻,卢渊终于无法再喜怒不形于色,他瞪视着温白陆,目眦尽裂。 但凡他还能移动半分,定已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将之撕碎剖心。 温白陆面带笑容,起身趋前。 他伸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掸着卢渊的衣衫,不无讽刺道:“真是锦衣玉食。人生而有贵贱,却尽教些畜生步步登天,这是否是天道不公?” “凭你……也配碰本王?”卢渊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伸出两手扣住他脖颈。 他的手掌沾满鲜血,顷刻染在温白陆衣上。 然而琵琶骨被锁,再如何也力不从心,温白陆表情一沉,反手一掌便将他摔开。 卢渊本就站立不稳,立刻踉踉跄跄向后撞去,却不经意撞到一团软物,并没有预想中的疼痛。 “唉哟!”徐中被他撞得身体一歪,跌了出来,“嗤拉”一声响,整幅幔帐都教他扯下。 见屋里凭空冒出个人,温白陆脸色立变,向后退了一步。 众侍卫一惊之后,皆持刀上前,呵斥道:“是谁!” 徐中乍然现于大庭广众之下,脑门上瞬间又冒起一层冷汗,还没回过神来,已被人拎着衣领拖到温白陆跟前。 那人在他膝弯上一踢,他便不由自主朝前扑去,跪倒在地。 温白陆这时已然看清,帷幔后跌出的不过是个衣衫褴褛的仆从,想来是条漏网之鱼。 身旁的侍卫极有眼色,不等他吩咐,已挥刀朝徐中劈落,打算了结了他的性命。 不想温白陆却道:“慢。” 那侍卫一愣,收刀站回一旁,又听温白陆转头对徐中道:“你抬起头来。” 徐中愣怔的工夫,已有人踹了他一脚,吼道:“没听到吗,九千岁命你抬头!”说着弯下腰,一把扳起他脸来。 温白陆瞥了他一眼,皱眉道:“王府上竟还有这般丑的奴才,每天把他放在眼前,不觉得恶心吗?”却举袖掩面,笑了起来。 此言一出,众人皆尽哄笑。 徐中心头的惊慌已渐退去,不由得火气直窜,想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先保住了小命,晚些再和你算这笔帐。 他于是哭丧着脸道:“小人落在大人手里,知道今天必死无疑,但是临死前,还有一件事求求大人。” 旁边人立刻怒道:“这位是当今九千岁,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温白陆却有了兴趣,对他道:“不妨,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事求我?” 徐中不假思索,张口便道:“求千岁爷别让我和这大恶人死在一起!”他回头指着卢渊,双眉竖起,眼睛圆瞪,气怒已极的模样。 又道:“就算把我的尸体扔在大街上,扔在乱葬岗上被野狗叼,我都万万不想死在他府里,否则小人死后到了阴曹地府,怕没脸见父母祖宗!” 此前,卢渊一直毫无声息地倒着,此时才抬了抬眼,看向徐中。 温白陆乍听此言,疑惑道:“你和他有仇?” 徐中立刻道:“不共戴天的仇!” 温白陆眯目望着他,显然不信:“据我所知,你是昨日才进的府吧,会和他有什么仇?”眉峰一挑,阴测测道,“你要是胆敢戏弄我,你会比他们死得更惨。” 他的目光越过徐中,飘向了门外。 徐中没想到他什么都知道,又想起门外那些被乱棍打死的太监婢女,后背上瞬时一凉,汗湿重衣。 他转念想,我娘说得好,箭在弓上,不能不射了,射不射得中是两说。 “他和我有夺妻之恨!”徐中抬起头来,看着温白陆,狠声道,“不敢欺骗千岁爷,小人这次来上雍不是为了给弟弟伸什么冤,就是专程来找这个人脸……人脸兽心的畜生!昨天在大街上,我故意冲进他的车队,想办法骗他带我回来,再找机会刺杀他。” 说完这番话,连他自己都被自己说服了。 温白陆道:“谁都知道卢渊不近女色,连赏赐给他的番邦美女,都被一个不留地赶出王府。你倒说说,你妻子是怎样倾国倾城的容貌,连他都动了凡心?” 徐中一急便道:“我老婆是男的!” 四周一片静谧。 过得半晌,连温白陆都有些忍俊不禁:“他也不近男色。” 徐中心头一沉,暗骂糟糕,本想着这些达官显贵,哪个不好色,怎么偏偏赶上卢渊这样的怪胎,可真害惨我了! 与此同时,温白陆正拿眼打量着他。 见他一身破烂的脏衣,走近时甚至臭味冲天。脸上沾满汗渍泥泞,下巴上的胡须也不知修剪,已混同泥土打成结,浑身上下真没有一处可取。 灯下看丑人,更增十倍丑恶。 可温白陆却忽然打消了杀他的念头,目光扫向卢渊时,倏忽闪过一丝狠色。 他对徐中道:“好奴才,你虽然骗我,但我对你倒有几分喜欢,舍不得杀你了。我不但不杀你,还替你做主伸冤。” 徐中平日里脑筋转得还算快,这会儿却被他弄得云里雾里,糊涂起来。 又见温白陆转头看向卢渊,声音极阴寒:“靖王殿下,我自知卑贱肮脏,碰也不配碰你,那便教这个干净高贵的奴才,好生伺候你吧。” 卢渊似乎听懂他话中之意,瞳孔骤缩,目中第一次露出丝无措。 温白陆将他的下巴抬起来,低笑道:“我诚然是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只不知你与他拜天地入洞房,承欢身下之后,还算不算是个男人。” 徐中这才明白过来,惊道:“千岁爷,你……” 温白陆却打断他道:“你不是说他于你有夺妻之恨吗?那我现在就替你做主,让他给你当老婆,好好地补偿与你,可好?” 第4章 花烛夜 徐中还在发懵,已被人强行拖至堂前。 另一边,两名士兵抓住卢渊双臂,其余人一起用力,按住他不停挣动的身体。 仇敌作高堂,满屋持刀的甲士作宾客,这大概是天下最荒唐的婚礼。 温白陆将他上下打量,忽道:“新娘子怎能不上妆?”说着命人取来口脂,亲自用小指蘸取,要涂在他嘴唇上。 “温白陆!”卢渊受此大辱,强忍着痛楚,猛力一拳挥向对方脸孔,却立刻又被按住。 黑沉沉的眼眸里,目光傲气十足。他硬将头扭向一旁,温白陆的手指便在他脸上抹出一道红痕,自嘴唇斜拉至耳根,说不出的狼狈。 温白陆又道:“新郎官也需准备准备。”招来侍从低语几句,那人领命而去,不多时带回一瓶药物。 徐中给人按住,硬掰开嘴巴,仰着头不能动弹。冰冷的液体不住淌下喉咙,直到整瓶药倒空,才将他放开。 他立刻抚胸大咳,惊诧道:“你们给我喝的……咳咳,是什么东西?” 温白陆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它的好处了。” 徐中愕然,登时明白这死太监给他灌了下三滥的药,下意识伸手到嘴里抠挖催吐,却哪里吐得出来。 药劲上得快,他只觉脑中昏涨,一股燥热在体内疯狂涌动。 浑浑噩噩间,有人将他与卢渊按在一处,拜起天地。人高马大的兵士站在身后,扣住两人的头颈,令他们叩拜。 卢渊每一动作,穿在肉里的铁链就被拉扯,疼得脸色煞白,却硬忍着一声不吭。直到夫妻对拜时,终于体力难支,身体向前倒去。 徐中只觉怀里一沉,陡然传来温热体温,已伸手抱住了他。 男人的身体匀称修长,头颈无力抵在他肩窝上,长发滑落,搔得他耳廓刺痒难耐。 不知是不是服药的关系,徐中忽觉口干舌燥,心脏一阵猛跳。 “*一刻值千金,新郎官,莫冷落了新娘。”温白陆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命人架着二人,去到一旁卧房。 徐中被人狠狠一推,便和卢渊一起倒在床上。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用力推搡房门,却已从外反锁。药力蒸得他脸庞通红,心间一团烈火驱之不去,气息愈渐不稳。 他终于忍不住,一把扯开了衣领,将整幅衣衫强撕下来,丢在脚边。 徐中脑间仿似炸开焰火,脚底飘飘忽忽,才一回到床边,就栽倒下去。手掌一撑,恰挨上一幅细腻微凉的衣料,顷刻缓解了通身热意。 他情不自禁地,顺着这丝凉爽四处摸索。 正觉畅快,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竟被人大力掀开,头狠撞在床头上。他一痛之下心头火起,翻身便将罪魁祸首压在身下,死死地按住。 “……滚开!”卢渊拼力推了那一下,伤口顿时撕裂,冷汗涔涔。眼见徐中竟然骑跨在他腰上,立刻奋力挣扎起来,却没有力气再将他掀开。 徐中凭借本能扣住他双手手腕,低头望去,只见男人眉如远山,眼角狭长,纹龙朝服未及褪下,巴掌宽的重锦腰带束出颀长腰身。 最紧要的是,卢渊满含愠怒的眼神锋锐非常,此时此刻,却能轻易唤起男性的征服欲|望。 徐中心头那股火苗越发烧得旺,鬼使神差地一把抱住他,凑过嘴唇便亲。 “混账东西,你是不是疯了!”卢渊这一气非同小可,整张脸都涨红,欲推开愈加不老实的徐中,肩胛处的伤却痛得他浑身无力,身体一软,便被扯掉腰带,衣衫层层散开。 徐中听他嗓音略带沙哑,不同于那日的清冽冰冷,却是另一番动听,好像一支毛笔,在自己心尖上轻轻地刷。 他动作停顿,伏在卢渊上方大口喘气,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目光一点点加深。 卢渊同是男人,怎会不明白他此刻的眼神代表什么,脸上难得地浮现一丝慌乱,寒声道:“你若敢……我日后必将你碎尸万段,暴于街市……唔……” 徐中猛地含住他嘴唇,一遍遍吮咬碾磨,连舌头也探入男人口中,强硬地攻城略地。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疯了,只知道再不想从那张气人的嘴里听到只言片语。脑海里不停浮现他冷厉的眉目,强忍着屈辱的神色,就连那些刺耳的狠话,也在耳边萦绕不去。 可偏偏一想到这些,他体内那股难抑的冲动就一下子窜上头顶,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只想彻底征服这个高傲的男人,看他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予取予求。 四唇分开时,卢渊将头侧向一旁剧烈喘息,俊朗的面庞微红,染上火热的温度。就连在承受痛苦时尚且保持清明的双眸,也渐渐蒙上水气。 徐中蓦地感到一阵气促,却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转移。 全身如置于烈焰烘炉,他低吼一声,再挡不住从心底奔出的那头猛兽,分出一只手,一把扯下了男人的尊贵王袍,裂帛声在密闭的房间里尤为刺耳。 痛楚突来,令卢渊闷哼出声,死死地咬住嘴唇。 这痛竟比钩穿琵琶骨还要难忍,他全身痉挛般的颤抖,十根手指都抠进床褥里,指节泛青。 徐中牢牢箍住怀里的躯体,压制他剧烈的挣扎。虽然早知道房中枕席之事,平日也和狐朋狗友说笑几句荤话,但像此刻这样真实的接触,却和卢渊一样是头一遭。 药力催动下,窒息般的快乐更增一倍。 他只知道越是大开大阖地施为,身|下反抗的力道就越弱,耳边传来的压抑闷哼也渐散乱。 冷月清辉,从窗外斜斜漏进屋内。 身上的药劲一旦退去,理智便跟着回笼。 徐中坐在床边发愣,要不是身边这满目狼藉,以及室内浓郁的欢|爱气味,今晚发生的一切简直像做梦。 那个本该高高在上翻手风云的靖王爷,不但跟他拜了堂,还被他…… 徐中长长吐气,低头狠狠揉了把脸,回过头,发现卢渊仍在昏睡。 男人汗湿的乱发披在脸侧,双目紧阖,下唇全被他自己咬破。若非真的难以忍受,他大概绝不会发出一声。 徐中想起方才种种,自己其实没吃什么亏,还爽利得紧。 可看到卢渊死气沉沉地躺在身旁,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忍不住伸手抹了抹他嘴边血迹,才发现早已干涸了。 门外,忽有三两脚步声走近,交错的人影投在窗纱上。一阵低声交谈后,又有脚步远去,是守门的兵士在换岗。 徐中心头一紧,猛然想起眼下的处境真是大大不妙。 昨晚被九千岁强迫做了这事,又躲在屋里听到许多不该听的,估摸着等天一亮,就要被灭口。要是卢渊逃过一劫,将来恢复王位,那他的下场就更凄惨了。 趁现在天黑,赶快想办法逃命才是正经。 徐中不敢耽搁,三两下系好衣衫,悄悄摸到门边,心里盘算一阵,便有了主意。 “你去哪?”一脚还没迈出,忽听身后响起沙哑声音。 徐中的心一惊,跟着直沉下去,回转身,果见卢渊不知何时醒过来。他勉强靠在床头,黑眸正一瞬不瞬地盯视自己,目光充满厌恶,又夹杂些许防备。 徐中将他瞬息万变的表情看在眼里,立刻瞄了瞄四周,见没有能伤人的锐器,心就放下一半。 又想,他刚被那个死太监所伤,八成已使不出力气,昨晚虽然浑浑噩噩,也隐约知道将人折腾得不轻,就算即刻打一架,也是自己稳赢,那还怕他什么? “王爷,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要杀要剐都是应该,只是……”徐中哭丧着脸,压低声音,“我死之后就没人能带你逃走,你留在这里,死太监不知还要想什么主意侮辱你……” “够了!”听到“侮辱”二字,卢渊脸色顿黑,为了隐忍怒气,手背上青筋突露。 徐中立刻吞了话头,心底暗骂自己怎么变得这么蠢,卢渊所受最大的侮辱,不就是被自己这个脏兮兮的市井无赖给欺负了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过了半晌,卢渊冷冷道:“听你的意思,你有办法带我走?” 倘若放在平时,别说区区几个守卫,就是再大的阵仗也不见得能困住他。 但温白陆早给他吃下软筋散,眼看药效将过,又用铁钩锁了他的琵琶骨。如今莫说逃出这座府宅,就是行走都极为困难,更不要说身后那隐秘之所刚承受过粗暴的对待,稍稍移动身体,便传来酸软剧痛。 奇耻大辱! 卢渊几乎将牙根咬碎,才强迫自己忍耐,看了徐中一眼,心想,我现在行动不便,诸多事还要仰仗他,等逃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这该死的无赖。 与此同时,徐中心里也正打鼓。 暗忖道,门外虽只有两个人把守,宅子外面一定还有大批官兵。我一个人跑都费劲,再带上个站都站不稳的卢渊,怎么跑? 他现在受了伤,凭自己说什么也逃不掉,定要让我带他一起走,还不至于坏事。可一旦逃出去,我没有了利用价值,第一个要杀我的就是他。 徐中心念一动,想道,我先稳住他再说。 便对卢渊道:“当然。” 第5章 死里逃生 一盏茶后,两人的交谈陷入僵局。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才行?” 徐中说了几种法子,都被卢渊否决,终于有些急了。老话讲,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还当自己是王爷,可以发号施令? “你先引开守卫,我留下等,好让你甩开我趁机逃走?”卢渊冷哼一声,道,“真是好主意。” 他看出徐中眼里的轻蔑,却只皱了皱眉,隐而不发。 “两个人一起走,一出门就给人发现了,何况你现在……”徐中朝他身上扫了扫,嘿了一声,道,“就算能跑,也跑不了多远。” “啪”地一声,卢渊一掌按在床沿上。倘若他还有力气,床板大概已经四分五裂。 “你真当我不敢杀你,是不是?”卢渊沉声,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自制力并没那么好。 “是啊。”徐中抱着胳膊看他,故意道。又朝门外指了指,提醒他,“如果不想把外面的人引来,咱们还是小声点好。” 他原以为这次重生能逃过一难,往后顺风顺水地过日子,谁知没来由地摊上这些事,桩桩都能要他小命。 徐中心里烦得很,此刻也渐渐想明白,面前这男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不管唱白脸还是唱红脸,自己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信。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装的,一个自身难保的落魄王爷,能怎么样? 这么一想,徐中索性在他对面大大咧咧地坐下了,翘着一条腿。 “我知道,您是皇亲国戚,看不上我这种小人物。但是我也有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到了这个份上,谁求谁还不一定。” “你!”卢渊气得脸发白,心想这是来虚的不管用,打算明着来了。见徐中晃着条腿,越发没有正形,敢情原先还是收敛着,现在才算原形毕露。 卢渊重重哼了一声,把脸转开,两人一时沉默。 过了许久,就在徐中以为彻底谈崩,开始自顾自想退路的时候,身旁传来卢渊几声苦笑。 “即使是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也常有见风使舵、捧高踩低之辈,何况一个小混混……” 男人的声音极低,仿佛自言自语,徐中几乎听不清。 半晌,卢渊转过头来,语气和缓了一些:“总之,你想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在我们真正安全之前,你不能离开我身边三尺。等出了府,我自然记得你的功劳,不会亏待于你。” 徐中暗暗嗤笑,对他的话也是一个字没信。 又听卢渊接着说:“但你若是耍什么花样……”他微微挑眉,声线一沉,“逃出去的本事我没有,让你也逃不出去的本事,那倒还有几分。” 徐中霍然站起来:“这算什么,红脸白脸一起唱?” 卢渊冷笑:“彼此彼此。” 徐中的脸黑了下来:“有这种两全其美的主意,你怎么不自己想?” 卢渊讥讽道:“你不是很聪明吗?连王府都能混进来,温白陆也舍不得杀你。” 他支撑到现在已经很疲惫,说完这句便靠着床头,闭起眼睛养神。 “好,好。”徐中咬牙连说了两个好字,心想算你狠。见卢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好像料定自己会想办法带他走一样,更觉心头愤愤。 过了一刻,徐中忽然走到床前,一把掀开被子。 “你想干什么!”卢渊虽已穿了衣裳,但早被撕破多处,肩膀和胸前都露出大片。 此刻失去遮掩,昨晚的不堪回忆顿时涌上脑际。 男人来不及掩饰的羞愤落在徐中眼里,让他忽然起了恶劣的心思,一边解下腰带,一边故意压低声音道:“你说我想干什么?” 这个不知死活的无赖!卢渊面罩寒霜,拳头捏得作响。 正想着干脆先杀了他,再另外想法子脱身,却见徐中已经抱着被子走开,放在地上,用裤腰带捆扎起来。 卢渊这才知道被耍弄了,强压着怒气,问他:“你在做什么?” 徐中一边忙碌,一边抽空答道:“有办法逃出去了,快来帮忙。” 片刻后,他发现让卢渊来帮手真是个错误的决定。 那人两脚才一沾地,膝弯一软,便摔倒在地。 肩膀上的铁钩不敢随意拔出,只撕下条床帷草草绑了止血,这时剧烈扯动,立即渗出几点血色。 徐中见状停下了手底动作,想要扶他起来,却被狠狠推开了。 “不用你管。”卢渊垂眼喘了几口气,自己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 徐中便收回手,在一旁看着。 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就令卢渊全身颤抖,汗如雨下。 他终于倚墙站稳,嘴唇血色全无,声音都有些发颤:“说吧,要我做什么?” “……” 徐中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对这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男人产生了好奇。 他所见过的人里,从来没有一个像他卢渊这么能忍。无论是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还是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的屈辱,都没能让他屈服。 温白陆想用这种办法来打击他,践踏他的自尊,大概真是打错算盘了。 徐中蹲下|身,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你?”卢渊怔了怔,目露疑惑。 徐中埋头把腰带打了个结,道:“你还是留着点力气,等会儿跑的时候别拖累我。” 卢渊皱眉,没指望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好话。他的确累到了极点,即使靠在墙上,都觉得可以入睡。 街头的更鼓敲过四声。 徐中大功告成,算了算时辰,又到了该换岗的时候。 两个守卫一人靠着一边的门柱假寐,到了后半夜,正哈欠连天。 忽然屋里“咚”地一响,什么东西翻倒在地上。 一个守卫睁开眼,要进屋瞧,却被同伴拦住:“别去,你忘了九千岁的吩咐,只要人没跑没死,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不准开门。” “可是……”那人有些迟疑,仍忍不住回头朝屋里望,一下便看见窗纱上投着条黑影,被绳子挂住,正一下一下地荡,“哎哟我的天!” 另一人跟着回头,也吓了一跳,心想定然是靖王受不得侮辱,悬梁寻死了。 谁都看得出来,九千岁和靖王的过节不是一点半点,这回好容易逮到机会,不好好折磨几天怎么能甘心? 要是明天过问起来,知道人是在他们俩当值的时候上吊死的,这股子没发完的火气,就指不定发在谁身上了。 两人二话不说,慌手慌脚地开锁入内。 冲进门抬头一看,登时愣住。 房梁上吊的哪是靖王,分明是拿裤腰带扎住的一卷被子。因为离得远,从窗外只能瞧见模模糊糊的影子,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人! 两人一惊过后,就明白有诈,忙回手拔刀。 然而徐中和卢渊早藏身在门扉后,这时闪身而出,眨眼间来到两人身后。 卢渊抓住其中一人的肩膀,抬手一记手刀,正中后颈。 那人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晕倒过去。 另一边,徐中有样学样,也朝守卫的脖子上敲,却没一击奏效。 那守卫双眼圆睁,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拔出了佩刀,大声喊人:“快……” 才吐出一个字,两眼一翻,也扑倒在地,露出了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卢渊。 卢渊收回手掌,汗珠顺着脸颊直淌,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但他知道再有片刻工夫,换岗的兵士就会赶来,凭他们两个人,真是半点生机也没有。 他狠狠闭了闭眼,赶走一阵强似一阵的眩晕,对徐中道:“快走。” 徐中却道:“现在不能走,等把外面的人都引开才行。” 卢渊心弦一紧,冰冷的声音充满警告:“别忘了,你不能离开我身边三尺,否则……” “否则你就要坏我的事,大家都得死。”徐中拖着抑扬顿挫的调子,很有几分讽刺意味。 卢渊哼了一声,道:“你记得就好。” 徐中撇嘴,自顾自走到一边。他早就看好木架上有一只青花瓷瓶,这时取下来,在地上轻轻磕下一块,又放回原处。 他用碎瓷片刮了胡子,借着屋里的水盆洗了把脸,这才扒下两个守卫的衣服皮甲,自己留一套,另一套递给卢渊:“快换上。” 卢渊伸手接过,再抬眼看他时吃了一惊。 自打第一次见面,徐中就是一副胡子拉碴灰头土脸的样子,这会儿为了不叫人一眼认出来,特意整理一番,竟也是个模样端正的青年。 “干什么,看上我了?”徐中发现了他的注视,一边穿衣裳,一边朝他轻佻地望了一眼。 卢渊怒道:“放肆!” 下一刻,果然接收到徐中嘲讽的目光,他怔了怔,眼神黯然下去。 已经龙游浅水,虎落平阳,还有什么放不放肆的…… 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自嘲发笑,抖开手里的衣裳,伸手去解衣带时,却迟疑了。 虽然都是男人,但昨夜的种种经历,让他十分反感在徐中面前袒露身体。 可是此时此刻,根本没时间去计较。 徐中已经准备妥当,正用瓷片割破守卫的小腿,放了点血抹在自己身上脸上。 一抬眼,见卢渊背对自己除去了衣袍。 长期养尊处优的生活,令他的皮肤白净细致,然而全身肌理分明,不过分隆起,却潜藏着成年男人的力量感。 宽肩,窄腰,匀称修长的线条向下收紧。若非肩胛处贯穿的伤口太过狰狞,整个后背上布满青青紫紫的暧昧痕迹,这具年轻的躯体堪称完美。 卢渊艰难地穿好衣衫,正试图套上皮甲,可是手臂的活动范围受限,几次碰到背后突出的铁钩,疼痛钻心。 即使是这样,他也丝毫没有要求助的意思。 最后反倒是徐中看不下去,走到他身后接过皮甲,帮他穿戴起来。 卢渊愣了一瞬,难得地没有拒绝。 过紧的装束叫他吃足苦头,他硬撑着没再发出一声。但徐中不用看也知道,那两只铁钩被皮甲一勒,一定在肉里扎得更深。 他没说什么,叫卢渊也沾血擦脸,自己拖着两个昏死的守卫到里屋,把他们藏进床底下。 之后检查一遍没有留下蛛丝马迹,便和卢渊一起弄乱几缕头发搭在脸上,趴着躺到门外。 少时,果然有侍卫过来交班。 他们老远看到房门大敞,两个“同伴”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知道出了事,急忙闯进屋查看。 屋里当然半个人影也没有。 他们立刻出来,边朝院外跑边大声喊道:“不好了,人跑了!” 徐中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不多时,身边多出许多脚步声,进进出出,嘈杂得很。 官兵很快搜查了府里上上下下,徐中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见他们没有搜这间卧房,才略略放心。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把他翻过来,伸手去探鼻息。 他连忙憋住一口气,撑得片刻,便听那人禀报道:“启禀千岁,两个都死了。” 温白陆正端详着落在地上的锁,锁头完整,显然是这两个守卫上了人家的当,自己拿钥匙打开的。 他狠狠扔下铁锁,脸上乌云密布。 “废物!眼皮子底下也能让人跑了,你这百来号人都瞎了聋了不成?” 温白陆正在训斥一名统领,声音近在耳边,徐中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千岁息怒,卑职即刻封锁城门,加派人手追捕逃犯!”统领跪地请罪,声音惶恐之极。 过了半晌,才听温白陆冷声下令道:“通通去找,就算翻遍整个上雍城,也要把人给我带回来!”说罢拂袖便走。 “是!”那统领如蒙大赦,迅速点齐人马,分头赶赴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盘查。 等到周围一丝动静也没有了,徐中一翻身爬起来。他朝外面张望一番,见确实没人,便朝卢渊疾声道:“趁现在赶快……” 说到一半,才发现身边的人全无反应。 他伸手一拉,蹭了一手黏糊糊的东西,血腥味冲鼻,触之尚温,竟不是抹在身上的假血。 “卢渊?” 男人双眼紧闭,脸色在月光下泛出死一样的青白。 徐中心头一跳,把手伸向他鼻底,已然是气若游丝,仅一息尚存。 第6章 各走各的路 卢渊昏迷着,任凭徐中怎么拍打摇晃也不醒来。 徐中见时候不早,怕温白陆的人再杀个回马枪,只好放弃了。 他从屋里端出用剩的半盆冷水,一边给两人洗去脸上血污,一边叹气道:“就算落魄到这个地步,你还是有人伺候,真是同人不同命。” 徐中刮去胡子后样貌大变,不担心被人认出来,就只给卢渊脸上抹了抹灰,加上头发散乱,任谁也不会把他和姿容出众的靖王联系在一起。 官兵的衣服不能再穿了,徐中把卢渊藏进院子里的空水缸,自己溜着墙根,摸进附近的几间屋,总算找来两套不惹眼的衣衫换上。 夜浓如墨,新月皎皎。他背着卢渊绕到偏僻的后院。 刚刚往回走的时候,他已经悄悄在四周转了一圈。正门是不敢走了,扛着个不省人事的成年男人翻墙也不是易事,好在他发现后院墙上开着一个狗洞。 洞口低矮,只容一人通过。他把卢渊放下来,自己先趴着挤出去,探头看外面的情形。 府宅后院正挨着一条狭长的斜巷,巷中漆黑无灯,此时非但没有官兵把守,连半个路过的行人也无。 徐中心头一颗大石稍稍落地,麻利地钻出来,转身蹲在地上。 他将双臂穿过洞口,牢牢抓住卢渊的肩膀,一点点用力往外拖。 “小王爷,你可别怪我让你受委屈,俗话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徐中心想,要让他知道我又是扒光他衣服给他换衫,又是带着他钻狗洞,多半要气得想杀人。 其实钻狗洞对徐中来说,实在没什么可丢脸的,面子哪有命重要?再者说,他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 徐中七八岁的时候,刚跟着他娘搬到东街。街上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半大小子,专喜欢欺负人,徐中这个新来的小个子,自然成了他们欺负的对象。 他们朝他身上丢石头,抹泥巴,喊他是没爹养的小杂种。徐中和他们打过几次,反被揍得遍体鳞伤。 有一天,他在铁匠铺里偷了一把铁锹,埋伏在墙根下。等对方经过的时候,就突然跳出来,把带头那个打得头破血流,不等其余人反应过来,掉头就跑。 一群人怒不可遏,撵着他从城东跑到城西,放狠话要打断他两条腿。 徐中走投无路,翻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院,最后也是从狗洞爬出来才逃过一劫。 他在外面躲了许多天,等回到东街,却发现家门给人凿穿几个大洞,屋顶铺的茅草也扒得七零八落,屋子里头,遍地是被砸碎的东西。 徐中傻了眼,在里屋找到他娘。他娘本是个泼辣的女人,可那天只是一声不吭地流眼泪。 那次之后,徐中再不去和人硬碰硬,久而久之,竟练成一张厚脸皮和一副油嘴滑舌。 不出几年,街坊邻居都知道徐家的小子是个滑头,比泥鳅还要滑不留手。 但没有人知道,徐中也曾暗暗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他会赚大钱,做大官,出人头地,带他娘过上好日子。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的时运始终没到,如今更是一路跌到谷底,连命都要不保。 伴随着轰然雷鸣,森蓝闪电划破天际。头顶不知何时飘来乌云,倏忽降下细雨。 “这是……什么地方?”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一直昏迷的男人竟缓缓睁开双眼,他皱了眉,显然对自己的处境有些茫然。 徐中没想到他这时候醒来,愣了一瞬,一边扶起他,一边说道:“咱们逃出来了。” “什么?”卢渊按着眉心,脑袋里像压着千钧巨石。 他一转眼,瞥见身前墙壁上四四方方的石洞,忽然意识到什么,警惕地盯着徐中,虚弱道:“你是怎么……带我出来的?” 男人的目光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徐中知道他一定已经猜到了,撇了撇嘴角,等着看他发火。 四周却陷入一片静默。 徐中抬眼看去,只见卢渊凝视着面前那堵石墙,神色在月光下阴晴不定,然而只是一瞬间,就化作一派冷然。 徐中大感意外,这男人虽没有七皇子那么嚣张跋扈,但骨子里的高傲显而易见,怎么可能一点反应也没有。 徐中皱眉看着他,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心想难不成今晚受的打击太大,脑袋不灵光了? 才转过这念头,忽听耳边传来低低的冷笑。 “成者为王败者寇,本王输一时,不会输一世……”卢渊垂着头,牵起嘴角,不知是对徐中还是对自己说。 他双眼半眯着,明明是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但徐中看到那双眼里闪着淬亮的光,令他心头一动,心脏毫无预兆地砰砰猛跳。 眼前说着这番话的人,仿佛换成了他自己。 没错,他徐中也只不过是一时走背字,没道理一辈子翻不了身。埋藏在心底的不安分,竟因卢渊这一句话,开始蠢蠢欲动了。 巷口闪动点点火光,隐隐传来大队人马的脚步声。 徐中回头,看到有人正朝这边张望,所幸深巷幽暗,两人一时没被发现。 “快走。”他说完这句,迅速背起卢渊,朝黑洞洞的巷子深处飞奔。 卢渊一怔的当口,两旁景物已在飞速倒退。他下意识伸手,勾紧徐中的脖子,维持住身体平衡。 雨越下越大,水珠从徐中眼皮上淌下来,压得他睁不开眼。 他一刻不敢停,踩着水花没命地狂奔。 卢渊庆幸这场雨来得及时,将地上的血迹和足印冲刷干净,但雨水浸泡着伤口,剧痛使他的头脑和视线一并混沌了。 雨声巨大,将两人与外界隔绝,四周一切皆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水幕里。卢渊这一刻所能感知的,只剩下徐中散发热气的身体,急促的心跳,以及前方漫无尽头的窄道。 徐中转过几条街,下意识朝熟悉的方向跑。临到街口,脚步却蓦然一顿,拐上另一条岔路。 现在满城都是抓捕他们的官兵,他绝不能回家。那样就算被抓了,也不至于连累他娘。 看刚刚那队官兵的去向,显然已经搜过城南的几道街,一时半刻不会折回头。 他背着卢渊一路往南,路上果然没遇到什么阻碍,偶尔见到小股士兵正在四处巡视,便藏身在街角暗处。 这片区域已被反复盘查过几次,此刻雨大风急,士兵们就只例行公事地巡查一番,并不怎么尽心,自然没发现他们要抓的人就在眼皮子底下。 耐心等这队人走远,徐中终于呼出一口气,继续冒雨赶路。 背上的男人一声不吭,环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却不住发抖。 徐中怕他半路上死了,让自己平白惹上人命官司,心里也有些紧张,对他说:“快到了,你可别睡过去!” 喊了几声,卢渊才微微动了动,哑声问:“……我们去哪?” “城南财神庙。” 徐中才说完,眼前雨幕里已浮现出一座庙宇的轮廓。斜飞的檐角塌落一块,墙壁都已斑驳,但看得出规模不小,想必也曾香火鼎盛。 许多年前,徐母就曾带着年幼的徐中在这庙里栖身,捱了很长一段时日,才攒够钱搬去东街。 徐中对这里还有印象,背着卢渊径直来到最深的一间财神殿,推开闭合的红漆殿门。 他把卢渊藏在高大的神像背后,又从旁边找来茅草,堵住墙上破陋的洞口,勉强算能安身了。 只是屋瓦残缺不全,四处不时传来雨水滴落的轻响。徐中便又把干草铺在卢渊身上,只露出头脸,以免他被雨淋到。 “小王爷,我对你也算够意思了。”徐中蹲在卢渊面前,抹着脸上的水珠,“我知道你是被人陷害了,有冤屈。后来又被我……被我那什么,老实讲,也够倒霉了。” 卢渊抓着身上的干草,蜷缩着,浓重的霉味涌入鼻腔,令他皱了皱眉。 他看向徐中,目光在暗室里微微闪动:“你要走?” 徐中点点头,道:“昨晚那事也不是我愿意的,你就别恨了。往后咱们各走各的路,各看各的造化吧。” 他看卢渊已经伤成这样,得不到医治的话,多半挺不过几天。心里有些怜悯他,不想再和他使心眼,说话也坦诚了许多。 “我走了。”徐中最后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 “等等!”卢渊忽然伸手,死死抓住徐中被雨淋透的裤脚。 徐中低头,看到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不停颤抖。他好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紧紧地抓住自己。 第7章 怒火 卢渊吃力地抬头望着他,声音嘶哑:“你救了本王性命,待本王来日沉冤得雪,你就是头一份的功劳,高官厚爵,一生享用不尽……”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徐中打断他,“我的确是穷怕了,我爹我爷爷,再往上数十几辈都是苦出身。但你惹的官司太大了,我管不了,就算我能管,也怕有命赚钱没命花。” 卢渊目光一黯,却还没有放弃,接着说道:“以你这样的出身,就算再过几百年,也还是看人眼色过日子,就算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做成一番事业,将来光宗耀祖,泽被子孙?” 他咬牙说完一席话,就低头猛咳起来,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可以虚耗,一字一句都戳在徐中的软肋上。 徐中也咬着牙,心里催促自己离开,双脚却像长在地上,不肯做出反应。 卢渊见他有些动摇,再接再励道:“我若一死,温白陆必将一手遮天,祸乱朝纲。如今六横城失守,鲁国人就要打过江,到时内忧外患,你和你的父母家眷就只有沦为亡国奴,一辈子仰人鼻息。” “你别说了,我听不懂。”徐中再度打断他,阻止那些疯狂的念头在心底生根发芽。 卢渊双眼逼视他,仿佛看透他内心:“你要知道,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第二次。” “我叫你别说了!”徐中心头火起,弯身揪住卢渊的衣领,将他拽到近前,“你说得那么好听,不就是要我豁出命去帮你,如果不是为了你自己,你这种高高在上的龙子龙孙,会在乎我这个小小草民活得有没有意思,我和我老娘当不当亡国奴吗?” 卢渊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强烈,知道当务之急是安抚徐中的情绪。 但他讨厌被人以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压制,何况这个人曾在他身上烙下此生最大的耻辱,这种厌恶就更加挥之不去。 卢渊忍不住扣住徐中的手腕,冷声道:“放手。” 徐中心里冒着一股邪火,与其说是冲卢渊,不如说是冲他自己。 明知道这个男人很危险,却被他三言两语蛊惑,如果不是顾忌家中老娘,徐中甚至差点就想赌了这一把。 最令他气愤的是,当他拒绝了卢渊,内心深处涌起的不甘比真的去做这件掉脑袋的事,还要教他难受。 “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徐中深吸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家里还有个娘,不能不管。就算我这辈子都做不成一件大事,我也不想让她活到这个岁数还担惊受怕,没儿子送终。” 卢渊盯着他半晌,哼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这样婆婆妈妈拖泥带水,就算再有多少次机会,也一样抓不住。” 徐中不理他说什么,硬从他手里扯出裤脚,迈步就走。快步去到殿外,徐中的心仍在砰砰乱跳。 他暗暗告诫自己,只要出了这座庙,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就算天塌下来,都与我无关了。 徐中用两手狠狠搓了把脸,正打算回家,忽见远处有几个人小跑而来。 他一眼瞧见最前头的两个人穿着官衣,吓了一跳,趁没被发现,忙又闪身躲回殿内。 卢渊见他去而复返,也感吃惊,转眼见徐中手舞足蹈地朝自己比划,示意噤声,立刻知道殿外有人来,警觉地朝后挪了挪。 徐中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倾听外间动静。 忽听一人抱怨道:“老子办这么多年差,头一回大半夜的押犯人,城门都关了,还碰上这他娘的鬼天气!” 另一人叹气道:“忍忍吧,没见全城都在拿人吗?听说靖王跑了,上头怕这位也出什么差错,早一天押到通宁关,早一天放心不是?” 原来是一行押解犯人的官差,途中遇雨,才进来财神庙避一避。 他们赶着犯人,直来到徐中藏身的大殿。一名官差见犯人行动缓慢,不耐地搡了一把,呵斥道:“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犯人戴着枷板脚镣,每一迈步就哗啦啦地作响。 他一路上都低头沉默着,还算听话,这时被官差一推,竟然发怒吼道:“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就算你们头儿在这,给爷提鞋也嫌不配!” 徐中隔着门上的镂花,看清犯人英挺俊朗的面容。 竟然是七皇子! 上回见他时还是不可一世的狂妄模样,此刻却披散着头发,浑身湿透,活像斗败的公鸡。 看来他和卢渊一起落了难,听官差的话头,是要流放到边关。此去通宁关山高路远,他这么个细皮嫩肉的皇子,怕有得苦头吃了。 徐中在他们靠近大殿前,飞快地躲回神像背后,听着脚步声渐渐逼近,一颗心悬到嗓子眼。 忽然,殿门发出声砰然巨响,似被人一脚踹开。 “都他娘的成了阶下囚,还跟老子耍什么皇子脾气!”带队的官差狠狠一推,七皇子被脚下镣铐一绊,重重摔倒地上。 不等他站起身,鞭子已像雨点般泼洒下来。官差边抽边骂,把大半夜出公差又挨大雨淋的气都出在他身上。 七皇子行动受制,只能举起木枷抵挡,却被一鞭子抽在手腕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种虐待,心里顿时涌出无限的悲愤委屈,却自重身份,不肯像徐中那样求饶,只是咬着嘴唇硬挨。 徐中感觉到身边男人的呼吸声渐粗,转过头时,卢渊看上去尚算镇定,但眼底弥漫的腾腾杀意不容错辨。 卢渊用手揪扯住衣摆,极力忍耐着。徐中怕他一时冲动冲出去,把两人都暴露了,忙用力拽住他,另一手捂紧他嘴巴。 即使徐中不这样做,卢渊也知道无论如何不可以现身,但两人身体相贴的一瞬,他全身一绷,下意识便和徐中较着劲。 徐中用尽全力按住他,贴着他耳边低声说:“他挨几鞭子死不了,可咱们被发现的话,就死定了。” 卢渊蓦地一滞,转动漆黑的眼珠看向他,两人的目光在昏暗中对在一起。 片刻后,怀里反抗的力道终于弱下去。徐中松出口气,仍不敢放开他,试探地去看他脸上表情,却见卢渊紧抿嘴唇,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鞭子抽打*的声响一直未停,七皇子已支撑到极限,嘴里却不住骂道:“你们这些小人……尽管得意吧。通宁关孙元帅是我外公的旧部,等到了地方,被他知道你们这么待我,有你们好看的!” 官差见他竟还敢反抗,怒而冷笑道:“不用等到通宁关,老子现在就让你好看!”说着抡圆胳膊,又是几鞭子狠狠落在他身上。 七皇子嘴上强硬,身体却凭借着本能躲避。 他俯趴在泥泞地面上,手脚着地,吃力地向前挪动,却怎么也躲不开紧追而来的长鞭。 他两眼盯着地面,一面爬,一面咬着牙断断续续地道:“你们都给爷记着……记着今天,有朝一日我卢泓东山再起,不光你们……就连你们的妻子儿女、父母亲戚,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没有好日子过!” 众人听他说出这番话,只觉可笑得紧,纷纷围在一旁,看着他的狼狈情状高谈笑闹。 他身后的人忽然收回了鞭子,朝着他屁股就是一脚,骂道:“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呢,我看是狗啃泥吧,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又是哄然大笑。 七皇子闷哼一声,被踢得连翻出丈远,绊在供奉财神的木案上,又向前扑倒,重重撞在大殿后墙上,浑身痛得好似散架,半天才用手肘支撑起身体。 一抬眼,正与藏在神像后的两人目光相对,七皇子顿时大睁双眼,呆愣住了。 徐中没了满脸胡须,他自然已经认不出,但卢渊抹在脸上的灰早被雨水冲尽。 卢泓怔怔地望着卢渊,眼里诸多情绪交替闪过。 三人正自面面相觑,站在不远处的官差已卷着手里的鞭子,朝这边走来。 官靴踩落青砖上,每一步都像踏在三人心头,徐中不自觉地压低呼吸,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滴落。 第8章 险象环生 徐中就算再聪明,这时也只能听天由命。卢渊连动一动都艰难,同样无能为力。 三个人里倒是卢泓最先反应过来,突然爬起身,掉头往门外跑。 众人没想到他突然疯了似的要逃跑,都是一惊。手拿皮鞭的官差也转回身来,没再往神像后面走,喊道:“抓住他!” 这人生得魁梧,是个铁塔般的壮汉,步子也比寻常人大,几下就赶到了卢泓身后。 他一声令下,几个男人合力朝卢泓扑去,七手八脚,将他死死地按在地上。 卢泓身上本已负伤,还带着沉重的枷锁,哪里打得过这么多壮年男子,很快就被对方在身上揍了几拳,失去还手之力。 “到底是宫里出来的爷,吃这么点儿苦就受不了,想逃跑了?” 卢泓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脸正对着财神像,目不转睛地盯住前方,仿佛要透过那具高大的金身看到些什么。 执鞭的壮汉见他不答话,心中大怒,猛然伸出一脚,捻住他被牢牢捉住的手掌。 “啊——”手指上传来的疼痛钻心,卢泓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叫。 对方这才满意地收回脚,用鞭梢挑起他的下巴。 卢泓正痛得死去活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此时来不及掩饰,狼狈屈辱又委屈的表情就落在对方眼中。 “快看啊,原来还是个哭鼻子的奶娃娃!”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卢泓听到头顶上爆发出一阵大笑,顿时又愧又恼,把脸撇开,深深地埋下去。他情愿地上立刻豁开条缝,好让他把自己藏进去,摆脱这难堪的窘境。 过了好一会儿,旁边的人终于把他拖起来。 “再敢跑,小心打断你的腿。”壮汉警告了一句,转头吩咐道,“看看雨小了没有,赶快出城上路,别误了时辰。” 手下的人应一声,上前拉开一扇门扉,风立刻吹了进来,倾盆大雨却已转成毛毛细雨,无甚妨碍了。几个官差各自整理停当,准备继续赶路。 卢泓趁这空当回头,朝神像后看了一眼。 他身上交错着一道道鞭痕,脸上也有挨打的淤青。嘴角挂着血丝,已红肿起来,却在此时扬起一抹笑意。 徐中稍稍探出头,查看外面的情形,正瞧见卢泓这幅模样,不由得心底震惊。 他没想到这个狠毒又小心眼的七皇子,在危急关头会这样挺身而出,保护他的哥哥。 转头望向卢渊,见他沉默地低头坐着,不知在想什么。这男人向来坚韧,此刻竟眼角微红,眼中隐然一片水泽。 徐中看在眼里,心头又是一震。 轰隆一声雷鸣炸响在天空,闪电一道接一道划过,瞬间将整个殿堂照亮。 官差们脚步稍顿,本能地举袖,挡住这刺眼亮光,转头向一侧时,不经意看到地上竟有一滩暗色的痕迹。 其中一人喊道:“地上怎么有血!” 随着这声呼叫,徐中等三人不约而同地胸口一闷,刚刚平复的紧张又袭上心头。 徐中知道那是背卢渊进来时留下的,方才一时情急,竟忘记擦去。 卢泓盯着那血迹,忽然叫道:“杀人了,杀人了!”整个人缩在门板上,推拒上前扭他的官差,试图拖延一些时间。 与此同时,徐中脑袋里正飞快地转着念头,大冷天急出一头汗。 他知道这次藏不住了,何况卢渊肩上还插着铁钩,没有了皮甲的掩盖,这特征太过明显。 经过今晚那番劳师动众的搜捕,恐怕整个上雍城里就算不清楚靖王长相的人,单凭这一点,也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怎么办!怎么才能让他们不贴身搜查,还相信他不是靖王? 猛然间,倒真给徐中想出个主意。 “脱衣服!”徐中忽然转身,左右开弓地扒起卢渊的衣衫,一边扒,一边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一会儿你再躺着装死人,千万别出声别动,我想办法骗走他们。” 卢渊几乎气结:“怎么你每次想的主意,都非要脱衣服不可?” 徐中被他一提醒,才发觉真是这样,算上被温白陆下药那次,这已经是今晚第四次脱他衣服,自己想想都觉得有几分好笑。 徐中愈发熟练了,三下五除二将他剥得精光,只留下一条亵裤,又迅速抓过干草,随意搭在他肩膀上,挡住伤口和锁链。 卢渊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必定难看到极点,索性闭上眼睛,拿头发盖住脸,当自己真死了。 没想到徐中还不满意,把他规矩并拢的手脚摆来放去,嘴里念叨:“别这么端庄,你见过横死的人没有,惨一点儿才像。” 卢渊一听,好险被气得血往肚子里淌,却又发作不得,只能任他摆弄。 那边厢,两名官差已抓住了卢泓,其余人的注意力最终回到那滩血迹上,纷纷走上前查看,终于顺着找到神像附近。 “大人饶命!”不等他们发现,徐中突然自己跳出来,倒把几人吓了一跳,纷纷拔出刀。 徐中连忙跪下磕头道:“大人别动刀,小人只是个要饭的,害怕几位大人抓我坐牢,才躲着不敢出来。” 众人神色稍定,一名官差道:“你要是没做亏心事,为什么怕见官?” 见徐中目光闪烁,满脸犹豫的模样,那人料定他心里有鬼,把刀架在他颈上喝道:“再不招就锁你到衙门里,七十二道大刑过一遍,看你嘴硬不嘴硬!” 徐中瘫软在地上,连声道:“大人饶命,小的招了!” 那人满意地哼了一声,收回刀:“快说!” 徐中便道:“小的平时在城中要饭,每天晚上来庙里睡觉,但是今天一进门,就看见地上有一滩血,旁边……还躺着个死人。” 众人听说出了人命,顿时脸色大变,问他道:“人呢?” 徐中低着头,指了指神像后面。 众人绕到后面一看,果然有个“死人”躺在那里,身上赤条条的,衣服几乎被扒光了。 他们互望一眼,再看看徐中手里抱着的那堆衣物,脸上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这些年世道不好,强盗山匪猖獗,就连上雍城里,也不乏杀人越货的无头公案。有些人实在养活不了自己,就专门跑到乱葬岗附近,从死人身上搜走剩余的财物,借此发一笔横财,这类事情他们见得多了。 这个乞丐见有人横死在庙里,一来怕惹官司,二来见财起意不愿意报官,却恰被他们一行人撞见,倒也说得通。 “官爷,小的在他身上找着几两银子,不敢独吞,全都孝敬给各位爷吃茶喝酒。求官爷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权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吧。” 卢渊身上本有几十两银子,徐中把大部分都私藏起来,只留下几两放在自己的破钱袋里,恭恭敬敬递到众人手中。 “这……”带头的官差掂了掂钱袋,有些犹豫。 旁边的同伴见了银子,便有些意动,劝说道:“大哥,咱们要管这档事,横竖得等到天亮去衙门上报。要是被头儿知道咱们在城里耽搁了一整晚,轻了挨顿骂,重了落个贻误公务的罪名也说不定。” 另一人道:“是啊,这年头没名没姓的死人还少吗,宫里都闹翻天了,上头又忙着和鲁国打仗,这点小事就算报上去,还能念着咱们什么功劳?不如拿了钱早点出城赶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带头的被他们怂恿着,抬手从钱袋里倒出几两白花花的银子,眼睛也亮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道:“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钱留着出城喝酒。” 众人闻言皆露出喜色,问徐中道:“他身上只有这点银子吗?” 徐中惶恐道:“小的把他身上衣服都扒下来翻遍了,就只剩这些,一文也不敢私藏。” 他心里暗想,这群人果然得了便宜还不够,幸好我早有防备。要不是把卢渊的衣服通通扒下来,他们说不定真要亲自去搜一搜,看还有没有余钱,到时候发现他身上的铁钩子,可就糟了。 看他手中的这身粗布衣衫,显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该有,能得这些钱也不算少了。众官差不疑有他,心满意足地张罗着启程。 徐中暗暗擦汗,以为逃过一劫。 谁知这破庙年久荒败,蛇虫鼠蚁之类不在少数,这时竟有只老鼠自干草里钻出,恰从卢渊脚背上跑过。 卢渊闭着眼睛,感觉就更加灵敏,冷不丁地脚面一痒,忍不住猛喘口气。 “人还没死!”屋里安静得很,众人立刻听到这动静,脸色同时一沉,第一反应是刚刚的谈话怕都被他听见了,检举上去可是个麻烦。 带头的壮汉挥开左右,黑着脸走过去。徐中心里扑腾扑腾跳个没完,却苦于不能公然阻拦,只能抄着两手站在一边。 那人走到跟前,上下打量几眼,猛地伸手,掀开了卢渊身上的干草。 他肩处的伤口顿时暴露无遗,那壮汉也大吃一惊,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靖王!” 才喊出这句,原本双目紧闭的卢渊竟然双眼一睁,眼中杀气凛然。 只见他陡然伸出两手,狠狠箍住了那壮汉的头颈! 第9章 死局 事发太过突然,众官差惊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要从腰间拔刀。 徐中顾不得多想,使劲朝前一扑,带着其中一人翻滚在地上。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本能地提起拳头,朝那人脸上猛击,满心里只知道若不将他们制服了,自己一定凶多吉少。 与此同时,一直站在后方的卢泓突然暴喝一声,举起木枷,敲在身前那矮个子官差的后脑上,登时将他打昏过去。 卢泓拿脚在他前胸衣襟处一勾,一串钥匙散落出来。 “快帮我打开枷锁!”他抽空朝徐中喊了一句,身旁另一名官差已抽刀砍了过来,他忙矮身避过,却因行动不便,左支右绌,很快被杀得落于下风。 徐中知道他懂武功,能帮上不少忙。听他这一喊,便用蛮力疾抓住身下那人的脑袋,连连朝地上猛磕,等人昏厥了,才跑过去拣起地上钥匙。 他寻个空当接近卢泓,想帮他开枷,却因他和人缠斗不停,始终不得要领。 “你快点!”卢泓气急了,再次将那官差逼退几步远,嘴里催促徐中。 徐中满头大汗,急着把钥匙往锁眼里捅。官差却趁这时重新扬起长刀,一个跨步狠劈过来。 眼见两人都要在刀下丧命,忽听得一声轻响,枷锁分开两半,哐当落地。 卢泓双手得了自由,便再不怕对方什么,一招空手夺白刃,下了他的兵器,反手一刀抹他脖颈。 徐中大惊失色:“你怎么杀人!” 这变故只在一瞬间,徐中来不及反应,心里却清楚得很。此间的事本来和他没多大关系,只要跑得掉,官府多半不会抓着他这个无名小卒不放,可一旦闹出人命,那就是两说了! 卢泓不与他多说,伸手夺过钥匙,弯身打开脚上锁链。 一眨眼的工夫,他又连出两刀砍伤了两人,但经过这一夜奔波,体力难免不济。下一刻,背上忽然传来重压,手腕被只铁箍似的手掌一扭,兵刃脱手飞出,人也被压倒在地。 卢泓转过身来,才看到偷袭他的竟是方才那个被卢渊制住的壮汉,不知他何时挣脱出来,从背后一击得手。 两人展开近身肉搏,卢泓空有一身武艺也施放不开。 徐中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他大声制止:“不用管我,去帮我皇兄!” 徐中猛然省起,既然这健壮的官差能逃脱出来,卢渊一定已经受制。 转回头,果然见他被两个人扭住。对方碍于他身上伤势,一时不敢下重手,怕一不小心将他弄死了,无法交差。 徐中没时间考虑其他,抓起一把刀,便朝左边那个看上去瘦弱些的男人砍去,意欲逼他撒手,好趁机拉过卢渊。 然而他临阵经验不足,没几下就被人端在手肘上,人朝前一个趔趄,刀也落在地上。 他的身体先于头脑行动,趁对方举刀,突然使出全身力气拦腰将那人抱住,一起扑倒在地。 徐中一面压住他,一面双手抓住他握刀的手,不要命似的朝下猛砸,终于把刀砸脱,伸手想够,却被那人抬脚一踢,将他踢得滚倒一旁,刀滑到桌案底下。 两人都没了兵器,在地上扭打起来。 徐中较为强壮,比对方还高一个头,但那人技巧熟练,竟然一时僵持不下。那官差被他缠得急了,手肘向后一顶,击打在徐中肋下。 徐中硬挨了这一击,脸上也早被打出两块淤青。但他怕一松手就被人跑了,既然不能取胜,就只有使出吃奶的力气攀住对方手脚。 这样过得片刻,卢渊已制服另一名官差,可他自己也支撑不住,跪倒地上。 卢泓仍和那壮汉搏力,两人打斗中翻到木案下方。卢泓腾出一只手向案上摸索,却远不可及,最后抓住案脚,将整张桌都掀翻,桌上物什噼里啪啦地洒落一地。 卢泓伸手捡起一座烛台,用力甩掉蜡烛后,一下捅进那壮汉腹中。 壮汉一声惨叫,双眼圆瞪着,面部肌肉因疼痛而扭曲,甚是吓人。他展开蒲扇般的手掌,抓在卢泓双臂上,要把他从身上掀下来。 卢泓忍住臂上剧痛,用膝盖夹住他的腰,手腕狠狠转动,烛台上的尖刺就刺穿那人脏腑,鲜血喷涌出来。 趁对方吃痛的时候,卢泓脚下一勾,将他的小腿别住,然后拔出烛台,又狠狠插下,不知想起什么,嘴里狂吼着:“去死吧!!!去死吧!!!!!!” 徐中在一旁看到这一幕,惊恐地忘记动作,差点被身下的官差踹翻下去。 他睁大双眼,只看到卢泓好像被鬼附身,一边吼一边将烛台一次次拔出又刺下。那壮汉早就死透,他却还不停手,反复数十次,鲜血喷得他满脸都是。 “七弟!”卢渊也被他的举动震惊,挪动身体向前,抓住他高举的手臂,“好了,搜搜他们身上出城的腰牌。” 话音未落,却有两个官差不知何时清醒过来,趁这时候爬起身,突然朝门外狂奔而去。待三人反应过来,人已跑远了。 卢泓皱眉道:“糟了!”他拿着烛台,在剩下几个官差身上一人补了几下,确定都没气了,才去带头的身上搜出一块腰牌。 他吩咐徐中道:“你背上我皇兄,大家一起出城。” 卢渊却道:“我伤势太重,一时走不了,你趁还没有事发,赶快出城逃走吧。” 卢泓闻言恼怒道:“你要我丢下你不管吗?” 卢渊望他半晌,摇头叹道:“七弟,你不要任性。” 卢泓沉默了,却忽然发起脾气,一甩手把腰牌扔下,说道:“那我也不要了,反正我本来也没打算跑!” 卢渊大惊:“你想干什么?” 卢泓攥着双拳,狠声道:“我要进宫见父皇,看看他是不是真被温白陆给害了!” 卢渊吓了一跳,一把拉住他:“你疯了!“ “我是疯了!”卢泓大吼,两眼里却流下泪,“这到底是怎么了,不是要扳倒温白陆吗,为什么一夜之间全变了!你、母妃,还有我,都成了谋反的钦犯,外公也被软禁在将军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渊无言以对,良久才道:“都怪我太低估温白陆,贸然来到上雍,才中了他的圈套。” 卢泓别过脸擦去眼泪,过了好半晌才捡起那腰牌,又塞给卢渊,说道:“这块腰牌你还是收着吧,我左右是用不着了。”又看了徐中一眼,说,“皇兄,你不要太相信这个人,说不定哪天就被他给卖了还不知道。” 打从一听到徐中开口讲话,卢泓就认出来是那天在街上遇到的无赖刁民,此时提起他,语气冷硬了一些。 徐中听他话中带刺,气道:“要不是你把这些人引来,我现在已经回到家,还管你们这些破事。现在好了,他们已经看到我长什么样子,我不明不白就成了杀人犯了!” 卢泓冷笑道:“好啊,你也看我落魄了,整治不了你了是不是,敢这么和我说话?那天不知道是谁在街上像条丧家犬一样,还差一点就钻了我家奴才的裤裆。” 话没说完,徐中一拳打在他脸上,卢泓哪受得这种气,顿时怒火中烧,跟他扭打起来。 徐中心想,老天爷又跟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反正是没有活路了!他这么一想,忽然有些自暴自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和卢泓对打。 卢渊看不下去,吼道:“你们闹够了没有,现在还有心情在这里打架?” 徐中停了手,爬起来道:“那你说怎么办,我是现在拿着腰牌,回家背上我娘出城逃命?还是把你们两个带去见官,说是你们杀的人,一切和我无关?” 他指着卢渊,满脸悲愤:“你还说什么让我当官赚钱,一辈子享用不完,现在好了,我被你们给害死了!” 卢渊看着他,刚张嘴想说话,忽然身体一晃,彻底地昏死过去。 卢泓大急,说道:“他的伤不能再拖了,必须马上带他去医馆疗伤!”又看了眼徐中,冷声道,“我提醒你,咱们三个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们也跑不了你,你不要想打什么主意!” 徐中觉得身心都疲惫极了,没心思再和他磨嘴皮。他沉默着给卢渊穿回衣服,背起人就走。 刚走出几步,卢泓忽然在身后喊他:“这些人怎么办,就扔在这里?”他到底还年轻,刚刚有卢渊在一旁,心里还有几分底气,现在只剩下他自己拿主意,顿时有些慌了神。 徐中只管大步朝前走,说道:“就算把尸体埋了,刚刚那两个跑了的官差带人过来,还怕找不到吗?” 卢泓心想也是,快步跟了上去。转念又想,我堂堂一个皇子,比这个无赖不知要高贵多少,现在竟然要仰仗他拿主意,真是岂有此理! 他越想越气,一路上都沉着脸,一句话不和徐中讲,徐中心里也正闷得慌,巴不得耳根清净,目不斜视,只当身边没有这个人。 他越是这样,卢泓就越觉得受到轻视,把他恨进骨子里。 这时候大雨已经停了,徘徊在街头的官兵搜寻了一夜没有结果,也已经收队。繁华热闹的上雍街头,此刻真正是冷清无声,只能听见夜风隐隐的啸鸣,以及两人踩在地上的脚步声。 徐中在城里混得熟了,专找小路走。卢泓本来还不愿意靠近他,两人中间隔着一丈远,后来越走越偏僻,巷子里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他心底渐渐有些发毛。 行了一些时候,路边突然发出一声响。 堆得老高的破竹筐竟自己翻倒了,从中窜出一条黑影! 第10章 疗伤 “谁!”卢泓吓得浑身一抖,脸都白了。 徐中这才停了停脚步,转头看着他,嗤笑道:“刚才杀人都敢,现在怎么连猫都怕?” 卢泓定睛一看,果然是一只黑猫,正在屋檐上走动。心里骂了一声死畜生,紧走两步赶上徐中,嘴硬道:“只是一时没留意罢了,谁说我怕了!刚才动真格的时候,我看你才是怕得脚软,差点尿裤子。” 他虽这么说着,却又和徐中靠近了一些,并肩而行。 徐中经他一提,回想起卢泓刚刚杀那官差的情形,不由皱起眉头。他的确是吓得脚软,到现在都忘不了卢泓满脸都是血,还一个劲把烛台往那人身上扎的样子。 他用眼角扫了身边的青年一眼,借着月光,看到他的脸庞比卢渊还年轻很多,甚至带着未褪尽的稚气,竟不能把眼前这张脸和之前那个沾满血的狰狞面孔联系在一起。 他心想,这个七皇子报复心极重,和我又有过节,往后还是能避就避的好,万一被他盯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徐中又看了卢泓一眼,冷不丁想到,他那个被人贩子拐走的弟弟要是还活着,估摸着也就和卢泓差不多岁数,会不会也像他一样风风火火年少张扬? 这想法刚一闪过,他就觉得自己疯了。 他弟弟就算活着,也不可能像卢泓似的养出一身皇子脾气,在大街上随便打人。更不可能被谁得罪了,就恨不得把人往死里整治。 他弟弟从小就聪慧,连他娘都说,将来准是考秀才当青天大老爷的材料。要是被拐到读书的好人家,现在也许是一表人才,知书达理的了。 穿过一条弄堂,三人终于来到一间医馆。虽然不算上雍城里最好的,但也不是徐中这类人能花销得起的地方,否则他早就来求郎中给他娘治治她的疯病了。 卢泓却皱眉打量这间医馆,有些看不上眼似的,疑惑道:“这家的郎中医术行不行?你可不要随便找个人,就来搪塞我们。” 徐中心烦得紧,没好气道:“大人你要是看不上眼,就去找家更好的,反正天快亮了,咱们一点也不怕被人看到。你皇兄肩膀上插着两把钩子,一点也不惹眼,你身上全是血,也不可能有人怀疑你刚杀过人。” 他左右得罪过卢泓许多次,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次了。 “你!”卢泓当然听得出他说的全是反话,被讽刺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想这个该死的泼皮,竟敢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等我将来得了势,有的你好瞧! 徐中便上前叫门,过了一会儿,老郎中把门启开一扇,披着件单衣,打着哈欠出来看:“谁啊,大半夜……啊,你们!” 郎中一眼看见卢泓身上全是血迹,一个激灵就要去掩门,却被卢泓先一步把脚伸到门里,死死卡住了。 郎中吓得脸色惨白,连声说道:“几位大侠要金银财物只管拿去,只求不要害小老儿和家人的性命!” 徐中一怔,这郎中敢情是把他们当成强盗了。 卢泓脸色更黑,却没时间和他多说,直截了当道:“开门,否则杀了你全家!” 郎中吓得连声称是,颤手颤脚地开门将三人迎进去,又被卢泓督着关门落栓。 他看卢泓身上也伤的不轻,小心翼翼询问道:“请问你们哪位先……” 卢泓马上指着卢渊道:“先给他治。” 郎中这时已发现了卢渊身上的钩子,心下一惊,怎不知道他就是今天官差要找的人? 徐中见他脸色不对,反应过来,威胁他道:“现在官兵都已经搜过一遍,不会再回来了,你只要好好替他治伤,我们很快就离开,大家相安无事。你要是声张出去,我们就说是你把我们藏起来的,大家都没活路。” 郎中大骇,道:“大爷你放心,小人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徐中听了这话,不禁愣了愣,心里有些异样。 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是他点头哈腰地叫别人大爷,喊自己小人,还是头一次倒过来。可是这滋味,竟然意外地不错。 他想这世上的人果然还是欺软怕硬,看你穷酸没本事,他们就都来踩上一万只脚,看你强横,就又换上另外一张脸了。 徐中撇了撇嘴,继续粗声粗气地命令他道:“别啰嗦,快去给他治伤!” 郎中忙应着声去到里间,可是过了一会儿,又出来问道:“那位公子……呃,下|身的伤也要清理抹药才行,不知道方不方便?” 他刚才给卢渊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自然发现他除了琵琶骨被穿,还受了难以启齿的伤。 由于没有即时清理和治疗,又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已经红肿得厉害了。 徐中一听,额头登时冒汗。 卢泓“腾”地站起来,脸色难看到极点,抓住老郎中喝问:“你说什么,我皇……我哥哥哪里有伤?” 郎中瞧他这架势哪里还敢说话,苦着脸看向徐中。 徐中心里也正叫苦,上前道:“你先让他给卢渊上药,我慢慢跟你说。” 卢泓闻言放开了郎中,转眼瞪视着徐中,道:“你竟然也知道?”忽然想到什么,一把抓住他衣领,逼问道,“难道是你!” 徐中张口就道:“当然不是!”心想要是被他知道我和他哥哥睡过,我哪还有小命在? 卢泓半信半疑,道:“那你说,他的伤是怎么回事!” 徐中叹了口气,道:“温白陆那个死太监,自己当不成男人,就更怕别人说他不是个男人。你哥哥气急了,说话正犯他的忌讳,他就用东西把你哥哥……哎,总之是要羞辱他。” 他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只盼别把卢泓彻底激怒。 但卢泓仍是怒不可遏,一拳砸在墙上,道:“又是温白陆,他将来落在我手里,我非亲自把他施加在我们身上的耻辱,一样一样千倍百倍地还给他不可!” 徐中吓了一跳,忙安抚道:“迟早有那么一天。”心里却想,你要是真的亲自把这些报复给他,那岂不是得跟那个死太监睡上一百次一千次才行? 两人说话间,屋里忽然传出声惨叫。 卢泓一震,当先冲进里屋,徐中也跟了进去。 只见卢渊正趴在一张木板床上,像刚从水里涝出来的一样,浑身是汗。 郎中拔钩子的时候,他因为意识不清,无法再刻意地忍痛,昏迷中用力挣扎,不停发出呻吟,显然是刚才那一下扯动伤口,疼到了极点。 郎中道:“伤口不太好啊,如果拔出铁钩的时候,他不肯配合,有什么闪失,那就更糟糕了。” 卢泓急道:“那我来抱住他,不让他乱动,你快帮他拔出铁钩。” 他说完刚一弯腰,自己也疼得五官皱在一起,身上的伤口都在冒血。 徐中摇了摇头,道:“还是我来吧。” 卢泓却不信任他,强撑道:“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你让开。” 郎中在一旁看着,有些犯难:“一会儿施治的时候极是危险,有一点差错也不行,您也受了重伤,恐怕力有不逮,还是让这位……” 他看看卢泓的脸色,没再说下去,但卢泓已稍稍冷静下来,不敢拿卢渊的命开玩笑,只好退到了一边。 徐中便上前一步,抱住卢渊的上半身。卢渊无意识地推拒他,徐中只得狠狠用力,将他整个人固定在自己怀里,这才对郎中道:“开始吧。” 郎中点点头,用布在露出脊背的铁链上裹了几层,动手向外抽拉。 这同时,卢渊又发出一声惨叫,徐中怕他的叫声引来四邻,抓起一块叠整齐的布巾塞进他嘴里。 他的声音顿时被堵在口中,但鼻腔里呼哧呼哧地喷气,两眼突然张开,却并没有清醒,失神地瞪着前方。 卢泓不忍心看下去,丢下一句“我去外面等”,便一掀门帘迈了出去。 好在郎中手法快,随着“噗”地一声响,一侧铁钩已被拔了出来。 徐中取出卢渊嘴里咬住的布,让他喘上几口气,等他稍稍平静下来,才又塞回去,对郎中道:“继续吧。” 可是另一边的钩子扎得深,连铁链都穿进肉里几寸,要拔出|来,远没有刚刚那么容易。 第11章 破釜沉舟 郎中忙得满头大汗,铁链在血肉中反复摩擦,每一次都带来钻心剧痛。 卢渊受不得这水磨工夫,身体向后挺动,几乎要从徐中怀里挣出去。牙齿深深咬进布巾,但几声闷哼依然泻出嘴边。 徐中紧紧抱住他,双手掌心上沾满他沁出的大汗。 “老爷子,你下手轻点啊!”徐中看着那近在眼底的伤口,鲜血淋淋惨不忍睹,即便没伤在他自己身上,都觉得腿跟一阵阵发酸。 郎中连声应“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既怕一时失手,把病人治死了,又担心这两位大爷发起难来,一家老小都受连累。他越想越是惴惴,手竟颤抖起来。 徐中看在眼里,一把按住他手腕,惊道:“人命关天的事,您老爷子可不能跟我开玩笑啊。” 可郎中越是想镇定,心里就越急,颤声道:“老朽……老朽实在……实在是……” 徐中听他连话都说不利索,知道是不顶用了,抬手连拍着脑门,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正焦急间,忽觉手臂被一只手抓住了,对方用了些力道,想要脱离他的桎梏。 “卢渊,你……?”他惊愕低头,看到男人也正抬眼看向他,神色间难得恢复了几分清明。 徐中猛然反应过来,问道:“你是不是想说话?” 卢渊闭了闭眼,吃力地点头,徐中便道:“我放开你,你可不要乱动,碰到伤口。” 见男人应允,他才稍稍放松手臂,腾出一只手,摘掉他嘴里的布巾。 空气涌入,卢渊仰起头大口喘息。 额头上的汗水不断淌下,迷了眼睛,轻微的刺痛令男人阖起双目,过了好半晌,才艰难说道:“给我刀……” 徐中不懂他的意思,诧异道:“什么?” 卢渊无力地靠在他身上,左手撑住床板,右手颤抖地朝郎中伸去:“给我……一把刀……” 郎中怔了怔,才终于反应过来,他是想要自己放在盘中的那把刀,那把专用来割掉腐肉的小刀。 郎中不敢违逆,端着盘子递到他手边。 在两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下,卢渊毫不犹豫,一把将刀抓了起来,朝自己右肩伤口上狠狠切去。 “啊——”男人咬紧牙根,全身肌肉无法控制地抽搐。 “卢渊!”徐中大骇,下意识握住他拿刀的手腕,随即才明白,他是见郎中迟迟不敢动手,便要亲自割开伤口,使铁钩能够顺利取出。 徐中怔怔凝视他,惊得失去言语。 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后怕地想,卢家这对兄弟果然是同一个爹的种,做起事来个顶个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此时,卢渊手底一顿,没有再继续动作。 巨大的痛苦使他手腕发抖,一瞬间失去了力气。 他撩起眼皮,看了徐中一眼,从苍白干裂的唇间吐出两个字:“帮我……” 卢渊声音极低,徐中即使俯下身,几乎和他脸贴着脸,也只勉强听得清楚。 “你让我……让我帮你切开你的肉?”徐中听得心惊肉跳,单是说出来,就觉得一阵肉疼。杀鸡宰鱼的事他干过,但拿刀在活人肉里头桶,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卢渊点点头,再没有精力说更多话,闭着眼微微地喘息。 徐中低头看着被卢渊自己割开一半的伤口,不由皱起眉头。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长长吐出口气,将布巾重新塞入卢渊嘴里。 徐中伸手掰开男人的手指,慢慢握住那把小刀,沉声道:“我动手了,你忍着点。” 卢渊无声无息地仰躺着,半天才从嗓子里低低地发出一声,算是作答。 徐中又呼了口气,知道自己越是慢,他遭的罪就越多,当下咬了咬牙,手腕一动,迅速在伤口上继续割开一道口子。 随着卢渊一声痛哼,血登时涌出,浸透他身下的床褥。 “快给他拔铁钩!”徐中扔下刀,重新抱紧他身体,冲郎中喊了一声。 郎中如梦初醒,上前抓住铁链一拉,这次果然顺利许多,铁链连着钩子,被一齐拔了出来。而卢渊发出最后一声惨叫后,终于昏死过去。 徐中紧绷的心弦陡然放松,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也都被汗湿透,不亚于卢渊。 大概是男人身上的伤势太过触目惊心,刚刚拔钩那一刻,紧张的气氛感染了屋里的每一个人。徐中一直从身后抱住卢渊,这样的角度,甚至让他有种亲身体受那痛苦的错觉。 徐中坐在一旁竹凳上,拿袖子擦汗。卢泓再次进来的时候,郎中正在给卢渊上药包扎,做最后的清理工作。 晨光熹微,几缕浅白的光线透过窗棱,投射在地面上。 徐中朝窗外看了一眼,对卢泓道:“天亮了,我先上街看看情况,再合计往后怎么办。” 他一夜没能合眼,早已经精疲力尽,此时抬手按着眉心,狠狠揉了几揉。 卢泓听了他的话,却猛然脸色一变,拒绝道:“不行!” 徐中翻个白眼,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无奈道:“你也说过,咱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把你们捅出去,对我有什么好?” 卢泓道:“总之就是不行!”说完沉下脸,大马金刀地坐在旁边。 “那好啊,你要是放心把卢渊自己留下,你跟我一起去也没关系。”徐中抓了抓头发,被他阴一阵晴一阵的性子折腾得没脾气,“或者咱们仨都窝在这,等到官兵搜过来,一起掉脑袋算了。” 卢泓当然知道他讲得有道理,可要把自己和卢渊的命都挂在这么个……这么个从头到脚都透着不可靠的混混身上,怎么都觉得不踏实。 他转过头,满脸不信任地看着徐中,心里也正打鼓。 徐中被他盯得发毛,搓搓手,站起来道:“城门都封了,唯一一块出城的腰牌在你们手里,我想带着我娘跑路,不靠你们靠谁?外头都要大火烧上房了,咱们就别自己窝里反了好不好?” “谁和你是一个窝里的!”卢泓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但到底想通了,闷声道,“最晚天黑之前,你必须回来这里,不然爷等急了脾气上来,不知道干出什么事来。” 徐中撇撇嘴,打着哈哈应他两声,跟老郎中借来一个斗笠,戴在头上压得低低的,换身干净衣服便出了门。 雨后的上雍城迎来第一缕明媚阳光,宫闱惊变丝毫不影响老百姓过日子,城里照样商贩云集,车水马龙。 只是城门口列了几队士兵,出入百姓排成一道长队,盘查得极严格。 徐中钻在人群里走,果然在街头看到不少通缉他的画像,亏得那逃走的官差记性好,竟画得惟妙惟肖。 他把斗笠压得更低,连走了几条街,都只见他自己的画像,没有卢渊和卢泓的。 他转念一想,就全明白了。姓温的做了亏心事,果然不敢明刀明枪地来,只敢拿自己这个平头百姓当幌子,再暗地里捞那两条大鱼。 徐中在城里盘桓几圈,差不多摸情状况,不敢多停留,返身往回走。 可是路过中街时,他发现路边围着许多人,竟是不同寻常的热闹。 “兄弟,这边出什么事了?”他随口问身边看热闹的年轻汉子。 那人兴致勃勃的,一边踮着脚尖朝前望,一边对他说道:“不知道,好像抓了个女的,朝廷钦犯。听说他儿子杀完人跑了,就留下她,游完街就等着判斩了。哎,真是不孝啊。” 徐中脑子里“轰”地一下,后面的话几乎没听清,他猛然扒开人群,用力往中间钻。 这时候,街边响起一阵聒噪锣声,游街的队伍终于行了过来。 一队官差身着制袍,腰挎长刀,后面锁着一名四十来岁身形娇小的妇人,正打人群中间的阔道走过。 被抓的妇人蓬头乱发,穿的一身粗布衣裳在刚刚反抗时就裹满了土。她这会儿仍不顺从,一边撅着屁股往后挣,一边扯着脖子骂街。 “你们乱抓好人,还有没有天理了!我告诉你们,这可是皇都,我要告御状,让皇帝大老爷来给我评评理!你们就等着挨板子蹲大狱吧!” “泼妇,你乱喊什么!”旁边的官差脸一黑,抬手作势要打。 没想到妇人露出一脸惊恐,一下子坐倒地上,又哭又闹:“哎呀没天理呀,我一个孤老婆子招谁惹谁了呀!儿子找不着了,还让我受这种罪呀!” 街边的行人大概这辈子都没瞧过这等热闹,一时越聚越多。 官差怒不可遏,提着鞭子吼道:“这可不是你犯浑的地方,再这么闹,别怪鞭子不长眼!” 徐中在人群里挤到前排,恰好见到这一幕,登时胸口一闷,如遭重锤猛击。 他脑海里像炸开个响雷,什么方寸都乱了,什么主意也都没有了。 早听说温白陆手眼通天,可没想到才半天的工夫,就把他的底摸了个透,连他娘都给抓来了。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徐中紧紧攥着拳,浑身发抖,心里拧成一团乱麻。 他恨不能即刻冲出去救了他娘就跑,但这样真能救人吗?恰恰相反,他一天不现身,对方就一天不敢动他娘,好能拔起萝卜带出泥,把他们几个一窝端了。 该死!徐中狠狠咬了咬牙,一按斗笠,转身走入人群里。 才迈开几步,身后又敲起铜锣,官差强行拽起徐母,游街的队伍再次向前移动。 官差边走边高声宣告:“罪犯徐中听着,三日之内若能携同党投案自首,戴罪立功,当法外开恩,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 徐中背着身听得分明,游街的目的也再明白不过。官府明是抓他,真正要抓的是卢家两兄弟。 他穿过人群来到街边,感到眼里一阵酸涩,抬手胡乱抹了抹,靠着墙根站了好大一会儿。 直到太阳升上头顶,街上行人开始散去,他终于拿定主意,抬脚拐进附近的药铺里,配了两包药出来。 其中一包是耗子药,按他配的分量,毒死一头牛也绰绰有余。 而另一包…… 既然老天爷不让他过安稳日子,那索性拆房子卖砖——不过了。 他娘都说他是孙猴子托生的,逼急了敢大闹天宫。好啊,既然要闹,不把上雍城闹个人仰马翻都不算完。 徐中压低斗笠,揣着两包药,快步往医馆方向走去。 第12章 唯恐天下不乱 天快擦黑的时候,徐中回到医馆。 老郎中正架着药罐在外间熬药,听见脚步声,只抬头看了一眼,就立刻垂下眼皮。 徐中没说话,径直进到灶间,他看得出郎中害怕自己,这倒省去不少麻烦。 灶上热着喷香的三碟热菜,白米饭盛在木盆里。见四周无人,他迅速盛出自己那碗,然后掏出贴身藏的一包药,悉数抖进饭盆里。 蒙汗药在寻常药铺见不得光,一旦查出来就得问罪,但徐中在上雍城混得久,知道哪家私底下做这买卖,弄一些来也不难。 他拿木铲把白饭搅匀,又盛出来两大碗,和菜一起放在托盘上,端去找卢渊卢泓。 屋里,郎中正服侍卢渊喝药,卢泓坐在一旁大敞着衣襟,替自己换药。 一见徐中进来,卢泓目光转冷,劈头盖脸地责问道:“这么晚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徐中搁下饭菜,捧起茶壶一通牛饮:“上雍城那么大,我城北城南跑个来回,已经算快的了。” “有什么收获?”卢渊气色很差,喝过药后,披着外衣靠在床头。 “两个城门口守着几十号官兵,进出都要盘查。街上也贴了告示抓我,幸好我混在人堆里,才没被发现。”徐中把摆放饭菜的矮桌推到床前,搬来两张凳子,坐下道,“菜都凉了,咱们边吃边说。” 他夹了几根青菜嚼着,一抬眼,却见其余两人都只看着他,不动筷。 “你们看什么?”徐中忽然有点做贼心虚。 卢泓挑挑嘴角,一根指头点在菜碟上,望着他半真半假道:“我看你有没有在菜里下毒。” 徐中心头一跳,菜叶差点噎在嗓子里:“开什么玩笑?” 另一边,卢渊也正拿幽深的黑眸盯着他,若有所思。 “那好,我吃给你们看,有毒先毒死我!”徐中强自镇定,从三盘菜里各夹一大口,塞进嘴里,又拿过卢泓面前的饭碗,做势凑到嘴边,“要不要我再帮你试试,看饭里有没有下毒?” 话没说完,一只手横伸到面前,夺过碗。 “成心让爷吃你的口水是不是?”卢泓瞪他一眼,终于不再疑心,执起碗筷。 徐中暗暗松了口气,一边闷头扒饭,一边信口胡诌:“我中午回了趟家,叫我娘离开上雍,去乡下投奔亲戚。我想过了,反正杀人是死,造|反也是死,不如豁出去跟你们干一票大的。” 卢泓哼笑一声:“你突然改变主意,不会是骗我们吧?” 徐中留意到两人各吃了大半碗饭,心下稍定,胡话越说越顺溜:“只要我娘平安,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两位说今后怎么办,我徐中都听你们的。” 卢泓又哼了一声,讽道:“原来你叫徐衷,是不是言不由衷的衷?” 徐中马上接口:“是人中龙凤的中。” “呵,你还知道人中龙凤。”卢泓撇过眼,不再理睬他。徐中却总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除了敌意,似乎还多了一层看笑话似的嘲讽。 他又偷眼去瞧卢渊,男人像平时一样冷冰冰的,瞧不出什么端倪。不像七皇子,心里想什么都明白写在脸上。 家常小菜显然不合卢渊的胃口,他只夹了几块肉皱眉吃下,就只顾着吃米饭。如果不是为了补充体力,尽快康复,他大概连筷子都不愿意动。 徐中一看就知道,这位被人伺候惯了的靖王千岁不是一般的挑剔。哪像自己,只要有的吃就行,真要是摆开山珍海味,还不一定能尝出特别的滋味呢。 徐中饭量大,不一会儿就把三样菜各吃掉半盘,他在心里计算时间,估摸着蒙汗药也该起效了。 不消片刻,果然见卢渊双目渐渐迷蒙,以手支额闭了闭眼,终于难抵困倦,歪在床头昏睡过去。 “皇兄?”卢泓疑惑地唤了一声,才站起身,似乎感到一阵眩晕,身体狠狠一晃。 徐中便也捂住脑门道:“我头好晕,有人……有人在饭里下药!” 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卢泓竟撞翻饭碗,昏倒在桌前。 徐中知道卢渊城府深,担心他装晕诈自己,不敢掉以轻心。当即趴在桌上,闭着眼一动不动,等了快半炷香工夫,听四周没有动静,才敢起身。 他先到外间,见老郎中也吃过饭昏倒了,便去灶间,找来两条捆柴禾用的粗麻绳,把卢家两兄弟牢牢绑起来。 做完这些,徐中从怀里摸出包得严严实实的耗子药,还有一截细细的铁管。 铁管有巴掌长,一端削尖,另一端用粗铁丝连着两枚铁片,插|进中空的管子里,恰好将顶部和底部封住。预先把耗子药灌进铁管,等要用的时候,可暗中将铁管戳进水囊,手指勾动铁丝上的圆环,提起铁片,水就自然灌进管子里,融化药物。 这东西是徐中在铁匠铺当学徒的时候,有一天突发奇想,趁师傅不在偷偷打的。 他常在里面装上巴豆粉,戏弄那些一个不满意就随便打骂他的阔绰客人,再找几个相熟的乞丐兄弟,把周围茅厕全都占满,让那些人抱着肚子满街窜。 没想到随手做来整人的小玩意儿,现在竟派上大用场。 温白陆虽然答应用他娘来交换卢家兄弟,徐中却根本不信。多半等人一到手,他们娘儿俩就会被灭口。 所以徐中早就想好,明天中午先绑着两兄弟中的一个去衙门,当做敲门砖。等见到温白陆,再用另一个的下落作交换,逼他备好银两船只,停在城西二十里外的河边。 他娘上船离开之后,他就带温白陆这些人在城里好好兜几个圈。 死太监既然要偷偷摸摸抓人,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绝不敢坐轿骑马耍排场,八成要装成普通老百姓,再带上几个亲信。 这么大热的天,绕着上雍城走上几圈准渴得想喝水,到时候他再找机会,把耗子药下在水里,让姓温的喝了。届时发作起来,街上必定大乱,他就能趁机逃跑,拿着腰牌混出上雍。 徐中水性好,一旦出了城,瞅准机会往河里一扎,谁也别想逮住他。 时间紧迫,他一时想不出更牢靠的主意,只能冒一回险。这其中有些关节不见得能如他所愿,那便得见招拆招,听天由命了。 徐中往铁管里装满药后,尚剩下不少,便重新用纸包起来,赛回怀里。 这是他留给自己的。 明天如果不顺利,就一口气把这些药全吞了,省得落在温白陆手里,被他像折磨卢渊一样,变着法子整治,那才叫活受罪。 说也奇怪,他向来惜命怕死,如今揣着这包要命的东西,却忽然心头滚热,生出一种“老子死都不怕还怕什么”的胆气来。 他把盘子里剩的菜全都倒进碗里,拌着饭三口两口吃净,随后朝床上一倒,打算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做大事。 谁知头刚挨上枕头,一只手忽然抓在他肩头。 背后传来道冰冷男声:“敢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之前倒小瞧你了。我现在杀你,你总不会喊冤了吧?” 听到卢渊的声音,徐中脸色惨白。 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肩上那只手忽然加力,把他翻过去,死死按在床上。 口鼻紧贴床板,徐中登时憋住气,忍不住扭动挣扎,却挣脱不开。直到他以为自己要被闷死,才被大力转过去,映入眼帘的,是卢泓因极度愤怒而涨红的俊脸。 “你果然没安好心!”卢泓气得扭住他双臂,将他痛得大声叫唤,“幸好皇兄早有防备,好险没着了你的道!” 徐中顿时懵了,他明明见两人吃了加料的白饭,怎么竟然没事?还有那绳子…… 卢渊像看透他心思似的,把夹在指间的东西往桌上一掷。徐中定睛看去,竟是郎中昨晚替他治伤时,用来切开伤口的小刀。 男人似笑非笑地,垂下袖子抖了抖,长袖里便掉出许多米粒。 徐中恍然大悟,这两人是使了障眼法,饭全吃到袖子里去了。 他本来也防着他们有后招,才倒在桌上装晕,谁知对方比他还沉得住气,竟丝毫不露破绽。 卢泓的心思没这般缜密,想想便知道,定然是卢渊事先提醒过他了。 徐中无力反抗,被卢泓用麻绳困了个结实,像粽子似的丢在地上。 卢渊精神不济,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半晌方道:“我倒想听听,你这次还能编出什么故事。” 徐中歪在地上,难得地没吭声。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这次人赃并获,再说什么也没人信。 徐中呼出口气,沮丧道:“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卢渊冷笑道:“我听说你一早出门,就叫七弟乔装改扮,暗中跟着你……” “这么说你们早就知道了!”徐中猛地支起半个身子,却被麻绳勒倒回去,“我娘被温白陆抓了,这你们也知道?” 卢泓眯眼看着他,哼道:“我还知道你在药铺买了两包药,一包毒|药,一包迷|药。” 徐中忽然想到什么,微微一震,手心不住发汗:“假如我刚刚下的是毒|药,你们会怎么办?” “那就让你把整包药吃下去,然后剥下你的脸,做人|皮面具。”卢渊的声音和他本人一样冷,像刀锋。 徐中听得浑身生寒,竟分辨不出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卢泓笑了一声,道:“这么一看,这小子的身形和皇兄倒是相似,如果易容成他这张脸,说不定真能把温白陆糊弄过去。” 卢渊拿眼角扫着徐中,冷锐的目光叫人心底发毛。 徐中连嗓子眼都在哆嗦:“易容成我的样子……有什么用?” 卢泓扬着下巴,垂眼看他:“皇兄已经想好一计,既然温白陆想用你娘当诱饵,那我们就来个将计就计,让他们狗咬狗。” 徐中起了好奇心,追问道:“谁咬谁,怎么咬?” 卢泓挑眉道:“反正你马上就死了,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徐中急了:“我没给你们下毒,你们还要杀我?” “谁让我们需要你这张脸呢。”卢泓把他怀里的半包耗子药搜出来,捏着他的嘴,就要往里灌。 徐中拼命扭着脖子,大汗顺着脸往下滚。他猜到两人大概只是吓吓他,但看这个架势,心里又有些没底。 药快挨上嘴唇的时候,卢泓忽然停手,皱眉道:“不知道毒死的人会不会脸皮又丑又黑,就算做成人|皮面具,也不合用了。” 卢渊忽然道:“那就趁人活着的时候剥。” 刚才见卢泓没有动手,徐中心里就有了七八分把握,这两兄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吓唬人呢。 这时惧意稍退,脑袋又灵光起来。 先不说世上是不是真有人|皮面具这么缺德的玩意儿,就算有,也不像是随便杀个人剥了皮就能做出来的。 听卢泓的话茬,无非是看他还有用得着的地方,想反过来把他当诱饵,钓温白陆上钩。又担心他有二心,就先拿狠话震住,挫挫锐气,往后好能听话。 徐中在心底翻个白眼,这套他见得多了。 刚想完这些,卢泓竟真的拿了把刀,贴着他的脸轻轻划动,嘴里道:“还有什么想说的,趁现在都说了吧。” 徐中知道,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就越不能露怯,不然从今往后就算是被人拿住了。但冰凉的触感在他脸上来来回回游走,滋味真不怎么好受。 “我没什么可说的,你动手吧。”徐中把头一歪,嘴上说得轻松,心却在胸膛里乱蹦。 卢泓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有点吃惊,回头和卢渊对视一眼,才转回来道:“你不是满肚子都是瞎话吗,怎么这会儿哑巴了?” 徐中抬眼看看卢泓,又看看卢渊,忽然嘴角一扯,乐了:“我没话讲了,没故事编了,也没路走了,现在连我娘都给人抓起来了。反正我徐中就剩下贱命一条,死在谁手里都一样,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下子,连卢渊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卢泓“呦呵”一声,抬腿踹他一脚,怒极反笑:“你行啊,跟我们来浑的是不是?” 他弯腰抓着徐中身上的绳索,把他拽了起来:“明明是你下药害我们,现在倒好,恶人先告状,还告出一肚子委屈来了。” 徐中看着他,反问道:“我害你们?你们敢说没想过杀人灭口!” 卢渊和卢泓一齐愣了楞。 徐中话一出口,倒也不完全是强装硬气了,心中真有股子不吐不快的愤懑。 “敢情你们什么都知道了,就看我一个人跟台上唱戏似的耍宝。我得罪你们的地方多了去了,可是还让我活到现在,为什么?” 两人看着他,当然知道徐中不是真的在问他们,都没有说话。 徐中果然自己接下去:“是因为还没利用完我吧?” 卢泓大怒:“你是不是找死。” 徐中却盯着他们笑道:“你们不是好惹的,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位爷,咱们谁也别把谁当傻子。” 卢渊微微一震,看见徐中眼里亮着光,正毫不闪避地望过来。 他忽然觉得,这个混混似乎和原来不太一样了。可能真应了那句俗话,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蹬鹰。就像现在,他明知道对方连动一动都不能,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却有种芒刺在背的错觉。 的确,徐中知道太多不可告人的皇家秘辛,一旦传扬出去,大楚皇室将颜面无存。 照卢泓的意思,自己先前孤身一人,又受了重伤,才不得已倚仗这个混混。现在有卢泓在,伤势也得到医治,实在不必要再留他在身边,杀了就是了。 卢渊何尝不想杀他? 可单凭他们兄弟两个势单力薄,就算出得了上雍城,也逃不了多远。 偏巧徐中这个人遇事机灵,有一套左右逢源安身保命的野路子,关键时候倒能顶事。 他早就看出徐中心里有几分野心,现在又成了杀人犯,走投无路,只要动之以情,诱之以利,不怕他不顺从。 卢渊向来自视甚高,自信能驯得服徐中这匹野马。等将来峰回路转,大权在握,再找个机会除去他,那岂非轻而易举? 他只是没想到,双方这么快就捅破窗户纸,须得做个决断了。 徐中像条死鱼一样躺在地上,闭着眼,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久不见动静,他心里也犯嘀咕。 这两兄弟不会真想现在杀他吧? 要动手早该动手了,既然陪他演这么半天戏,摆明是看他机灵,还想再利用利用。 徐中心里七上八下,实在不想把命就这么交待出去。好在没过多久,卢渊便再度开口道:“你是个聪明人,事到如今,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徐中把眼皮掀开条缝,望向他。 此时天色已完全黑沉,卢渊的眸子却比夜色更深:“想用区区一包毒|药对付温白陆,未免太异想天开。但你不妨把计划讲出来,和我的主意两相取舍,难保不是良策。” 徐中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把之前想的原原本本说与两人。 卢渊听后陷入沉思,修长的食指一下下敲着床沿,半晌,他手指一顿,打定了主意。 “你有几分小聪明不假,却对禁庭之事一无所知,奈何不了温白陆。你这计划虽然冒险,却有一半和我想到一起了。既然我们各取所需,这次不妨联起手来,反将温白陆一军。” 徐中半信半疑,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卢渊不再隐瞒,把心中所想细细说出。徐中越听越心惊,他原本的主意已足够惊动不少人,按卢渊讲的,却连皇宫大内都不得安生。 这可真应了他那句话,不把上雍城闹个人仰马翻,怕不能收场了。 卢泓听后也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道:“皇兄,这是要天下大乱。” “唯恐天下不乱。”男人狭长双目中傲气隐然,一笑间竟神采飞扬。 第13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三人讨论过行动细节,整理一番便各自休息。第二天一早,徐中最先醒来,照卢渊的计划找来麻袋和绳索,返回屋时,见两兄弟也已改换装束,准备停当。 徐中把麻袋往地上一扔,拎着绳子对卢渊道:“你想好了,真要我把你装进这里面?” 卢泓也有些犹豫道:“皇兄,这么做太危险了。你身上伤重,万一陷在温白陆手里,连自保都难,不如咱们两个换换,让他绑着我去,一样能敲开官府的大门。” 卢渊却摆手道:“你我之间要有一人潜入宫中,我如今行动不便,还得靠你跑这一趟。况且温白陆想要我的命,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朝徐中伸出双腕,示意他将自己绑了,一面却不忘叮嘱卢泓道:“我教你的那些话,都记牢了吗?” 卢泓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劝,往桌边坐下道:“皇兄放心,等我进到东宫,必教太子相信传国玉玺在咱们手上。” 那边徐中已把卢渊捆好,撑着麻袋让他迈进来,闻言忍不住问道:“传国玉玺再怎么好,也是个死东西,真能像你们说的,让温白陆和太子大打出手?” 他倒是从戏文里听过,但凡当皇帝的,必定要争夺这个传国玉玺。原以为那只是戏词里瞎编,昨晚听卢渊一讲,直觉得不可置信。 卢泓“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历代君王只有得到传国玉玺,才算天下正朔。父皇卧病,温白陆一心拥立那个草包太子,想挟天子以令群雄,却迟迟不敢动手,你当是为何?” 徐中这回听明白了,一下子记起在王府那晚,温白陆曾说老皇帝病得厉害,只剩下眼珠会动,谁都想得到,必定是被他这个大奸臣所害。 然而皇帝病了两年,还吊着一口气不死,也必定是因为温白陆还不想他死。 徐中心想,这皇帝也够精明了,知道把传国玉玺藏起来,死咬着下落不说,才能多活这两年。可是转念又想,像他这么活着真比死了还难受,看来当皇帝也并没什么好的。 他脑袋里转着,手底也不停,最后用截短绳把袋口系住,拦腰把人一揽,便扛上肩。 卢渊和他身量相当,扛起来并不轻。但徐中常年在外讨生活,粗重活也没少做,一个人的分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卢泓见他绳扣系得极牢,不免担心稍后行动时,卢渊无法自行挣脱。 可也正是卢渊千叮万嘱,做戏须得做真,否则功亏一篑,绝骗不过温白陆那只狡猾的狐狸。想及此,卢泓只得把冲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 他心里清楚,卢渊这般犯险一半是为了笼络徐中,另一半则是为了让他在离开上雍之前,再入宫看一看父皇母妃。 那日在财神庙里,自己只不过提及一句,没想到,卢渊竟真的记在心里。 世人都说靖王薄情,卢泓却知道并非如此。 他尚记得年幼时,兄弟几人同在宫中习字玩耍,卢渊在众多皇子中,最是爱说爱笑。不像太子,从小便知道端起储君的架子,教训他们这些庶出的兄弟。 卢泓向来最和卢渊亲厚,直到几年后,卢渊前往封地,从此竟杳无音信。 一别八年,当他再见卢渊,对方已经是世人口中冷心冷面的靖亲王,是市井谣传里心狠手辣的活阎王,再没有一点童年时的影子。 卢泓不知道这八年间发生过什么,竟能令一个人改变这么多。他好几次想亲口问问卢渊,卢渊却讳莫如深,使他无从开口。 半个时辰后,三人从医馆出发。 卢泓按照徐中安排的路线,抄近道直奔皇宫,徐中则扛着卢渊,径直朝衙门去。 尽管是清晨,夏日的阳光也已有些暖意。麻袋里又热又闷,寻常人待在里头都不好受,遑论是个身受重伤的人。卢渊能想出这种主意来折腾自己,连徐中都忍不住有点佩服了。 他朝前行了一阵,老远看到街边有座高大的门庭,门前两尊大石狮子,张牙舞爪威风八面。 他走上前,拿起鼓槌在门前的大鼓上咚咚敲打。许久,大门终于打开一扇,出来两名官差。 两人睡眼惺忪,显然被搅了清梦。见徐中手里提着鼓槌,肩上竟还扛着个麻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什么东西,两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个问他道:“刚才是你击鼓喊冤?” 徐中见到官差,下意识堆起笑脸,却猛然想道,我既然仗着传国玉玺来和温白陆做交易,就该当理直气壮有恃无恐才对,假如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怕要叫人起疑。 这么一想,他立即将脸一冷,说道:“鼓是我敲的,但我不喊冤,我来投案自首。” 对面的官差闻言一震,这才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起他。 其中一人试探地问:“你说你要投案自首,你犯的什么罪?” 徐中望着对方半晌,一扬眉毛,答道:“杀人。” 杀人?!两人脸色大变,同时想起近日在逃的杀人犯里,最轰动的莫过于杀了几个官差逃逸的徐中。他们初时没往那边想,现在一经提醒,再看徐中的面容身形,立刻认出是通缉告示上画的那个人! 对这桩案子,上头早就多次敦促,谁也不敢怠慢。 两人朝门里大喊一声,当即招来一班衙役,不由分说将徐中左右架住,押了进去。 负责督办的官员不知道内情,但宫里多少通过气,一听说徐中来投案,也不过堂,命人直接带入后室,屏退左右。 这倒让徐中轻松许多,要真是开堂问案,偌大个阵仗,他难保应付得来。 当官的见他直挺挺站着,怒道:“大胆刁民,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徐中被他吼得一个激灵,放在平时,早就膝盖发软。 但一来是卢渊嘱咐过千万不能示弱,二来是他撞上南墙没路走,伸头缩头都一刀,别说面前站的是人,就算是条鬼,也不见得还怕得起来。 徐中把麻袋往地上一放,道:“大老爷别见怪,不是我不跪你,是他不能跪你。”说着扯开袋口麻绳,要对方来看。 “一派胡言!本官倒要看看,里面装的什么东西。”那官员不悦,弯腰拉低麻袋,一眼看见里面假作昏迷的卢渊,大惊失色下连退两步,“靖……靖王!” 徐中见他脸色发白,知道唬住了对方,心里更有底气。 他上前一步道:“这只是小小见面礼,草民这次来,还有一件东西想献给千岁爷。” “什么东西?”那官员忙问。 早听说靖王参与谋反,被九千岁软禁府中,如今,竟被装在麻袋里摆在他面前,简直是块天大的烫手山芋从天而降! 结果对方还说是“小小”见面礼,那这后面“大大”的礼岂不是要他半条命去? 徐中抄着手看他,犹豫半晌,道:“这物件太贵重,关系到咱们大楚的江山射……射射……射……” 当官的伸着耳朵正听,都忍不住替他着急。 徐中顿时大窘,心想要是让他看了笑话,刚才的气势不就全白费了吗?顿时一拍桌子,怒道:“射什么来着!” 官员果然愣了一瞬,下意识接道:“江山社稷?” “对,关系到射鸡。”徐中清了清嗓子,严肃道,“所以只有等见到千岁爷才好说,麻烦大人给通报一声。” “原来如此,好说……好说。”官员目光闪了闪,打着哈哈命人看茶,而后对徐中道,“你在此稍待,本官这就遣人入宫。” 他说罢入内,即刻修书一封,召来亲信:“你立刻入宫,把这封信亲自交到九千岁手中。” 又唤数名下属近前,吩咐道:“多派人手,把昨天牢里刚抓的婆子盯紧了。其余人把守在此,不可惊动屋中二人,也不可让他们离开半步,明白了?” 众人齐声应是,分头而去。 温白陆得到讯息时,正站在病重的老皇帝床前。 这座昔日的皇帝寝宫,如今封锁宫门,不许任何人靠近。殿内门窗钉上木板,将内部与外界完全隔绝,连阳光也无法透入,不知昏昼。 宫门旁只开一个小洞,周围重兵把守,每天除了有内侍送饭送水之外,连只苍蝇也飞不进。 昏暗的宫殿里弥漫着浓郁药味,一重重垂下的锦帐背后,透出微弱的烛光,以及温白陆瘦高的黑色影子。 “你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温白陆扬起手中字条,左边嘴角勾起,“你在等你的好儿子们来救你吧,可惜了,他们连自己都救不了。” 躺在床上的男人实际上并没那么老,可是因为长期患病,他早已满头华发,两颊深陷,手臂和十根手指好像干枯的一折就断的树枝。 听到温白陆的话,老皇帝那两只挂在眼窝里的眼珠似乎动了动,却无力再做更多的反应。 温白陆弯腰在他面前,替他把明黄色绣龙纹的锦被向上拉了拉:“你可要好好活着,说不定我等会儿就把卢渊卢泓都带来这里,和你父子团聚。” 这一次,老皇帝连眼珠都没有动。 温白陆又看了一遍字条上的内容,转眼审视着皇帝,怀疑道:“像你这种人,会放心把传国玉玺的下落告诉任何一个儿子吗,更何况那个人是卢渊……” 想起那天晚上,卢渊听闻老皇帝状况时的勃然大怒,温白陆忍不住露出讽刺笑容。 “卢渊对你这个父皇的恨,大概不比我少,他之所以那么生气,多半是气不过你们卢家的天下竟为我所控吧?你看,由我来动手,至少不会让你最后死在自己儿子的手里,那般凄惨。” 温白陆手指一松,纸条就落在了皇帝的脸上,却盖不住他乍然间带上痛苦悔恨的目光。 “你是不是很后悔,当年没有赶尽杀绝,留下了我这个祸根?”温白陆掩唇大笑,涂满脂粉的脸庞在火光下显得扭曲可怖。 他猛地掀开锦帐,扬长而去,由一小队人马护卫着,从侧门出了皇宫。 徐中…… 他还记得那个脏兮兮一脸奴才相的小人物,没想到这样一个人,也有胆子掀起风浪,连卢渊都落在他手里不说,还想反过来用传国玉玺和自己谈条件。 自不量力。 温白陆勒停胯|下骏马,率领众人直如府内,在后堂见到了已等待半个时辰的徐中。 第14章 天下大乱 徐中见温白陆迈进屋,身后还跟着数名披甲持刀的兵士,个个身高膀粗,就算有十个自己捆在一起,也不是他们对手。 他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屁股底下却像扎着针,坐不稳当。 下一刻,温白陆已来到面前。 温白陆停下脚步,也端详着徐中,目光有几分惊疑,忽而笑道:“好奴才,原来你梳洗一番也是像模像样的,先前倒是我眼拙了。” 他一靠近,就带来一股刺鼻的脂粉香气,徐中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千岁爷,您要的人我给带来了,我娘跟这事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您就大发慈悲,放我们娘俩回去过日子吧。” 温白陆又是一奇,拿帕子掩唇笑道:“怎么一日不见,软骨头就变成硬骨头了?” 徐中实在受不了他身上的香味,也不敢看他画得像鬼似的脸,低着头没说话。 温白陆便走到一旁,伸手翻开麻袋看了看,叹道:“前天刚和人家拜天地入洞房,转头就弃如敝履,你这个人,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勾了勾卢渊身上的绳索,见绑得紧实,不由目光微动,撇过头审视地望了望徐中。 徐中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暗暗呼出口气,有些庆幸卢渊的先见之明,抬头对温白陆道:“千岁爷,您该不会说话不算话,骗我这个小老百姓吧?” “大胆!”左右官兵怒目呵斥。 温白陆一摆手,众人便低头退下,他这才转向徐中,眼中含笑却带一丝森冷:“我要的是两个人,卢泓在哪?” 徐中被这样的目光盯着,禁不住心跳加速,强自压下心底那股紧张,道:“麻烦千岁爷先命人备一条船,一些银子。等我看着我娘平安上船,离开上雍城,一定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温白陆闻言半晌不语,嘴角缓缓挑起,逼近他道:“你威胁我?” 徐中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吞了吞口水,嗓子却仍然干涩:“请千岁爷……先放了我娘。” 温白陆不做声,就这么盯了他良久,直到徐中有些抵受不住,目光稍稍移开,他才退开半步,大笑起来。 “敢这么和我说话的没有几个,你算是一个。”温白陆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徐中只觉时间过得极慢,他双手攥拳,一下下数着自己心跳。 蓦地,温白陆目光一转,冷冷投向卢渊:“还装什么,当我看不出来吗?” 他说着猛然出手,抓住卢渊一提一推,便将他推向身后待命的众兵士,回身指着徐中道:“给我拿下!” 卢渊心头一跳,才稳住脚下,只听四周刷刷数声,已被几把长刀架住了脖颈。 这变故只在眨眼之间,徐中脑袋里闷雷滚滚,呼吸骤停。 计划失败了! 眉角的汗珠滚进眼眶,他却不敢伸手去擦。他这几天出的汗,比过去一个月都多。 温白陆扣住卢渊的下巴,强迫他仰起头:“靖王殿下,你再跑啊?” 他的手慢慢向下,按住卢渊肩处的伤口,狠狠碾动。 “啊——”卢渊发出惨叫,立刻痛得说不出话。 他曾想过,如果不真的服药昏迷,也许还是骗不过温白陆。但说到底,他对徐中没那么信任,敢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到他手上。 事到如今,就只有等待卢泓的消息。倘若成功说动太子,里应外合搅浑这潭水,那还有脱身的可能。 可太子不是傻子,想取信于他,只靠卢泓一面之词并不够,还需要自己和徐中这边的配合。 然而眼下……只剩这个凡事凭小聪明的混混一个人,能稳住这么大的局面吗? 卢渊眉头紧蹙,在彻底昏迷之前,最后望了徐中一眼,眼前却是模糊一片。 温白陆面带冷笑,挥手命人将卢渊架下去,自己从下属腰间抽出把刀,拿在手里颠了颠,忽然指向徐中。 徐中急忙躲闪,后背却已抵上墙壁。 温白陆拿刀尖顺着他的头顶往下,一边开玩笑似的比划,一边笑眯眯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奴才,我好心给你讨老婆,你却反过来咬我,你说是不是该拔掉你这口尖牙?” 话音落时,刀尖正停在徐中嘴唇上,他甚至能感受到刀刃泛出的阵阵寒意。 徐中把自己紧贴在墙上,扯了扯嘴角道:“千岁息怒。”试探地伸手,把刀往旁边拨了拨,才算喘匀这口气,“什么都逃不过千岁的法眼,草民只好认栽了,这就带路去抓卢泓,求千岁别为难我娘。” “你倒是能屈能伸。”温白陆看着他,险些气笑了,“可惜你现在想说,我却不想听了。把他给我押下去!” “是!”按住徐中的官兵齐声应和,强拖着他往门外去。 徐中却忽然大力挣扎,扭着脖子喊道:“千岁不想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吗!” 谁知温白陆不为所动,只“哼”了一声,道:“这套说辞都是卢渊教你的吧?你当他是什么善男信女吗,若真有传国玉玺,他早就自立为王了,还用忍到今天?” 这片刻工夫,徐中已被拖到门口,兀自抓住门框不撒手。 听了温白陆的话,他不由微微一惊,心想卢渊看上去像块冰似的,话也不多,还以为他对什么都不挂心,原来私底下也惦记着当皇帝。 他这几天听到看到的也够多了,要么是儿子反老子,要么是弟弟咬哥哥,皇宫里头大概真没什么好事情了。 徐中现下却没心思再想这些,扭头叫道:“我亲耳听见他们密谈,说卢泓进宫的时候偷偷见过皇帝,皇帝就把传国玉玺交给他,让他带出宫。他们还说,就算他们两个活不成了,卢家的江山也不能落在太监手里,要冒死把玉玺献给太子殿下!” 说完最后一句,徐中已被几名兵士拖出丈远,却忽听身后传来道声音:“把他带回来!” 徐中晕头转向间,又被带回到温白陆面前。 温白陆敛去了笑容,神情有些微异样,半天才开口道:“你可有亲眼见过他们拿出玉玺?” 徐中点头道:“我趴着门缝看了一眼,玉玺就捧在卢泓手上。卢渊还叫他赶快收起来,别被人瞧见才好。” 温白陆眯了眯眼,又问:“那你说说看,传国玉玺长得什么样子?” 徐中知道他有此一问,早在心里打好草稿,双手比划着道:“约莫是这么大一块,方方正正的,上面刻着龙,还系着五种颜色的丝穗……” “大胆徐中,竟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不等他说完,温白陆目光一厉,伸手钳住了他的喉咙。 徐中心头一突,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竟被对方拆穿。 但他知道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承认,便用两手扒着温白陆的手腕,艰难道:“草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温白陆冷笑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让你死个明白。咱们大楚的传国玉玺可没有你说那么大,况且上面系的丝穗也不是五色,而是金银两色。” 什么? 徐中瞬时一懵,卢渊明明说过,传国玉玺向来被老皇帝亲自收藏,已经几十年没人见过。别说是温白陆,就连卢渊卢泓这两个皇子,也不知道真正的传国玉玺长得什么样子。 所以他方才只顾一通瞎编,并不担心被温白陆识破。 但转念又想,卢渊也曾说过,老皇帝得病之前,曾对这个死太监宠信得紧,难不成竟连传国玉玺也给他看过了? 徐中心底七上八下,抬起眼角偷看温白陆的神情,想从中瞧出几分蛛丝马迹。 温白陆却像看透他想法似的,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想清楚,传国玉玺到底在不在卢渊卢泓的手上?”温白陆言语间显出几分焦躁,忽而手上加力,斥道,“说!” 徐中颈上吃痛,脸涨得发紫,脑袋里却清明起来。 要是姓温的真见过传国玉玺,料定我在撒谎骗他,又何必再问我?想来他不但没见过,还对这东西忌惮得狠,生怕落在太子手里,这才乱了方寸,露出破绽。 徐中心下暗笑,扯谎话诈我?我是你祖师爷爷。 当下不再犹豫,说道:“草民再多长几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千岁爷!千岁爷再想想,是不是年头隔得太久,记岔了?” 温白陆目光一抖,果然露出些犹豫,过了半晌,终于松开手指笑起来:“大抵真是我记错了,那好,你朝前带路,带我去找卢泓。” 一眨眼的工夫,方才那满身杀气竟消失不见,态度和善得像变了个人。 徐中忍不住咂舌,心想,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变脸变得比我都快。 不妨下一刻,温白陆忽然倾身过来,嘲讽地看着他,道:“你两次落在我手里,两次都侥幸活下来,你知道是为什么?” 徐中一愣,下意识道:“九千岁通情达理,是非分明,怎么会乱杀无辜呢?” 温白陆闻言,不禁哈哈大笑,道:“你这些奉承话,还是留着说给别人吧。我杀过的无辜,大概沿着上雍城排上一圈都嫌不够。” 徐中登时说不出话,连呼吸都放慢了。 他眼看着对方凑到自己耳边,一字字道:“你虽然没别的本事,可是唱做俱佳,脸皮够厚,像个跳梁小丑。我真是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像你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徐中猛地抬起眼,将温白陆眼里的鄙夷看得清清楚楚。 依他的性子,本不会把这些话放在心里。这么多年来遭的白眼还少吗,相比之下,温白陆说的这些根本连挠痒痒都不算。 可不知怎地,他心间忽然涌起一股火,恨不得提起拳头把对方揍翻在地,再告诉他,自己不是什么跳梁小丑,而是个头顶天脚踩地的爷们儿。 这个念头一闪过,他自己都忍不住觉得好笑。 大概是因为几日来的经历太不寻常,堂堂靖王爷要靠他徐中才能一次次脱身逃命;卢渊卢泓两人使出百般手段,只为了拉他入伙,帮助他们逃离上雍;就连医馆的老郎中,也把他当成大爷一样,恭恭敬敬地陪着小心。 这些对他来讲太过陌生,可是渐渐地,他心里竟也生出几分陌生的自尊心来。 可笑…… 徐中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笑笑道:“千岁爷,咱们这就走吧。”再抬起头时,眼中的诸多情绪已尽数掩藏,分毫不见。 第15章 疑心 徐中带着温白陆一行人,来到城南的财神庙。 “你们一直躲在庙里?”温白陆知道前夜就是在这庙里死了几个官差,不敢相信他们还敢去而复返,再回到这里躲避。 徐中点头道:“我本来也不同意回来,但卢渊说什么大隐隐在……隐在鱼市里,还说只要躲在这里,官府就不会来搜。” 温白陆挑了挑眉,心想,这倒像是卢渊能想出来的主意。 他一摆手,众兵士便心领神会,一齐冲入庙内。不大一会儿,众人将几间财神殿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听着侍卫统领的回禀,温白陆脸色渐渐阴沉,目光扫向徐中,道:“你现在是不是要告诉我,卢泓趁你不在的时候自己逃脱了,你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这个……这个……”徐中挠了挠头发,装傻充愣,“草民的的确确是拿绳子捆了他……哎呀,莫不是他武功高强,力气也比寻常人大,连那么粗的绳子都捆不住他。” “你怎么说都好。”温白陆哼笑道,“今天见不到卢泓和传国玉玺,你和你娘一个都活不了。” 徐中听到“传国玉玺”四字,恍然大悟般一拍脑门,道:“千岁爷放心,就算卢泓跑了,传国玉玺也跑不了,草民今早上在墙角挖了坑,放在里面填埋起来了。” 他说着自行跑到一堵石墙下,双手并用地挖掘起来。 两名士兵奉命上前帮手,三人一起挖了半晌,挖出个桶粗的土坑,却哪有什么传国玉玺的影子? 徐中当即骂道:“卢泓那个该死的小贼,一定是在我藏宝的时候偷看,趁我不在,就自己取出来拿走了!” 温白陆一言不发,他方才就曾留心观察,发现那片土的确是被人翻过的新土,徐中所说倒不一定是假,便道:“你们再去周围查看,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留下。” 众人领命而去,片刻后,一人前来禀报,经过仔细搜查,果然在墙下发现一串新踩的鞋印。 前日刚下过一夜大雨,地面到现在还潮湿松软,足迹不易隐去。这座财神庙又荒废已久,除了他们几人,大概也不会再有其他香客到此了。 温白陆眼中一亮,立刻命人顺着足印追踪。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那人返回禀道:“启禀九千岁,脚印到宫墙下就不见了,看方向似乎是去……东宫。” 温白陆双眼眼瞳微缩,心想,难不成传国玉玺真在卢泓手里,他已拿着东西去给太子献宝了? 太子虽然一肚子草包,但平日里还算听话,对他这个九千岁是恭敬有加的。 可是一个月前,太子身边新纳了一位幕僚,听说是三年前高中的状元,可惜出身寒微,在朝中颇不得志,向来凭借攀附权贵安身立命。 可惜他所攀附的这些人,私底下也都瞧不起他,把他当成奴才一般驱使。 后来不知寻的什么门路,教他投靠在太子门下,近日倒是越发风光了。 然而太子有他在背后出谋划策后,行事起来渐渐有了方寸,许多事上也不再对自己言听计从。此番若真给太子得到传国玉玺,过河拆桥一脚踢开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想及此,他即刻翻身上马,以马鞭指着徐中,对众人命道:“带上他,立即回宫!” 卢泓此刻确实在太子宫中不错。他按照事先确定的路线,先去到财神庙,在墙下挖开一个土坑,再填上土,伪装成被人掘过的模样。 随后一路赶往皇宫,沿途留下零星脚印,确保能被人追踪,却不显刻意。 太子此时身穿一身常服,负手在屋中踱步,皱眉不展,忽而脚步一停,叹气道:“哎,卢渊也太不小心了,既然身怀传国……” 他话头一顿,谨慎地凑近卢泓几步,压低声音:“既然身怀传国玉玺这么贵重的东西,就该早些派人来传讯才是,现在倒好,皇家之物竟被个市井混混夺去了!” 卢泓见状笑道:“屋里的下人都被遣退,眼下只剩你我兄弟二人,殿下何必如此审慎呢?” 他嘴上虽说兄弟,对太子却只以殿下相称,字斟句酌,全无丝毫逾礼之处。 太子便道:“七弟难道不知隔墙有耳?兹事体大,须得谨言慎行才是。” 卢泓微微一笑道:“自从殿下身边多了个冯先生,的确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太子闻言哈哈大笑道:“冯先生博学多才,只可惜明珠暗投,这一个月来有他在旁辅助我,的确使我受益良多啊。” 卢泓听他以“我”自称,收敛了往日的嚣张跋扈,不由微惊。虽然知道他纡尊降贵,是想向自己打探传国玉玺的消息,但以他的性子,能这般沉住气,那个冯先生确实不一般。 太子等待许久,终于有些耐不住,朝屋外喊道:“冯先生怎么还不到,再去传!” 侍立廊下的小太监立刻应是,快步而去。 卢泓想了想,道:“传国玉玺落在温白陆手里,的确不大稳妥,若换做是臣弟,可做不到像殿下这般沉着。” 太子一愣,才笑笑道:“这有什么不稳妥的,九千岁是我心腹之人,不仅有才有识,处理朝政也……颇有气魄,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卢泓听他言辞闪烁,心下了然,试探道:“恕臣弟多言,温白陆这些年来明敲暗打,推波助澜,咱们兄弟姐妹几人里,就只剩下殿下一人孤守皇城,他安的是什么心?” 他所说的太子怎会不知,只是温白陆积威已久,就算知道又有何用? 温白陆没有对他出手,还要拥他为帝,无非想拿他当个傀儡。可即使这样,他也只有感恩戴德的份罢了。 卢泓站了起来,走到太子面前道:“皇兄,天下到底是卢家的天下。温白陆过去忌惮你的嫡长子身份,拿你去堵天下悠悠之口,可要是给他拿到传国玉玺……呵。” 卢泓笑了一声,太子不禁追问:“怎么?” “恕臣弟说句难听的,有了传国玉玺,立哪个当皇帝不是天下正朔?” 太子愣怔半晌,坐倒在椅中。 或许是卢泓那声皇兄触动了他的内心,使他忽然想起,即使兄弟间有再多不睦,到底是同出一脉。 倘若被一个太监动摇国祚,改换门庭,那他就真成了千古罪人! 此时,门外响起小太监的高声通报:“冯客舟冯大人求见——” 太子一震,疾声道:“快请!” 但见门帘一挑,一名身着官服的高挑青年稳步行来。 到得两人近前,他见到卢泓竟没露出惊慌神态,照旧撩袍拜倒,朗声道:“臣冯客舟参见太子殿下,七殿下。” 卢泓暗暗扫了他两眼,这位“才高八斗”的状元郎,在朝中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只是他的“才”多半用在巴结权贵上。 和往常一样,冯客舟的头发刻意批下一缕,挡住一侧脸庞。 这本是极失体统的,但听说连老皇帝都曾默许过,其余人又哪敢多言? 卢泓对他并没什么好脸色,看在太子的面上才强自忍耐,心中暗嘲,好一个翩翩公子,一表人才,只可惜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第16章 患难与共 太子把刚得到的消息说给冯客舟听,对方只是皱了皱眉,反应极是镇定。 “殿下切勿冲动,还是先派人查看今日的出入宫记录,再做计较。” 太子觉得有理,遣人去办。不多时,宫监前来禀报,温白陆确曾带人出宫,刚刚返回时,却多带回一个人。 太子忙问:“有没有查清楚,那人是什么身形样貌?” 宫监早都查问通透,当即一一讲出。 “此人就是臣弟提过的徐中。”才讲到一半,卢泓便开口道,“他们二人果然搅在一起,看来传国玉玺已经在温白陆手里了。” 太子脸色顿变:“既然拿到玉玺,他还带此人进宫做什么?” 卢泓默了默,拿手在脖子上一比,道:“这人知道温白陆的恶形恶状,当然留不得。外面人多眼杂,带回宫来动手,可就方便多了。” “这么说来,等他杀了那个小混混,下一个就轮到本宫了?”太子脸庞煞白,扣着两手,焦躁地转了几圈,一狠心道,“如今只好即刻点兵,先下手为强了。” 正待派人传令,冯客舟却上前一拦,问道:“这般兴师动众,等温白陆来了,殿下预备怎么说?” 太子被他问得一头雾水:“还用和他多说什么,是他先对不住本宫,本宫可没亏待过他。” 冯客舟摇头道:“倘若九千岁真有不臣之心,说不定正等着殿下给他送去一个出兵的借口。” 太子听了恍然大悟,冷静些许:“依先生的意思,难道要本宫按兵不动,坐以待毙吗?” “也倒不必。”冯客舟的手指捋过鬓发,轻笑道,“我们照样点兵,但对外只能说是七殿下不服判决,入宫行刺,我们是要抓刺客的。” 太子目光微亮,眼角瞥向卢泓,心想这么一来,假如温白陆没有逼宫篡位之意,双方还有转圜余地。要是对方不依不饶,大不了把卢泓推出去替罪。 太子脸上不由浮现笑意:“好主意,就照先生的意思办。” 冯客舟又道:“那个徐中也不能落在温白陆手里,殿下不妨派人救他出来,日后列数温白陆的罪状时,也好做个佐证。” 太子蹙眉道:“君要臣死,何须这般麻烦?” 卢泓却接口道:“冯大人说得不错,自古以来但凡是明君,赐死下臣总要分说清楚,才不至于落人口实。” 此时,他与冯客舟各站太子左右,近在咫尺。这般说话时,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冯客舟被头发盖住的侧脸上。 卢泓不由好奇心起,心想这人为官三载,竟从来没人见过他这半边脸长得什么样子。 难不成他脸上生了什么疮疖,才只得常年挡着不给人看? 卢泓正在出神,再一抬眼,竟对上冯客舟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 这目光好像猎人盯着猎物,让卢泓觉得不舒服,甚至生出一种会随时落入对方陷阱的错觉。 这时,太子忽对他道:“七弟,你的身份特殊,稍后还是待在此处为好。至于宋妃谋反一事,为兄心中有数,待到御极之后,定为你平反昭雪。” 卢泓忙收回视线,拱手回了几句客套话,等太子与冯客舟离开,屋里只剩他一人,才终于松出口气。 自从进到东宫,他就不得不端着架子讲话,字字句句先在脑子里转三遍,才敢讲出。 伸手一摸后背衣服,竟都汗湿了,然而卢泓知道,现在还不是能放松警惕的时候。 估摸着太子等人走远,他端起桌上茶水一饮而尽,趁无人注意,快步出了屋。 “什么?太子陈兵禁宫,他想逼宫谋反不成?” 温白陆才回宫不久,就得知东宫那边的动作,不由大怒,心想这太子也太性急,才刚拿到传国玉玺,就等不及要对我出手了。 侍卫恭敬禀道:“属下已询问清楚,说是捉拿宋妃谋反一案中的要犯卢泓。” “呵,看来又是他身边那位状元郎出的主意了。”温白陆冷笑一声,重重放下茶盏,吩咐道,“即刻点齐人马,随我去东宫。他们捉拿要犯,咱们就‘协助’太子殿下捉拿要犯。” 他今早上出宫时,原本成竹在胸,以为对付一个市井混混和两个落难皇子,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谁知半路上横生枝节,匆忙中不及把徐中送回大牢,只得带入禁宫。 如今东宫明火执仗地与他为难,温白陆哪还顾得上徐中这么个小角色,当即将他关进偏殿,命人严密看守。 “老实待着!”官兵把徐中往屋里一搡,紧闭大门。 徐中在心里骂了一声,见门外守卫多,一时半会儿逃不掉,索性靠着墙一屁股坐地上。 他听见外头动静,就知道卢泓的挑拨多半管用,心里巴不得温白陆和太子赶快打起来。最好再把衙门里那些官差通通喊来,一起打个几天几夜,他好能趁乱逃跑,带着他娘离开上雍这个鬼地方。 他百无聊赖地,一边兜着嘴唇吹动额前碎发,一边想道,也不知卢渊在牢里见到他娘了没有? 连卢渊自己都是一副风吹就倒的病鬼样,先前还被那死太监弄昏过去,徐中忍不住担心,这么个又伤又病的落魄王爷,能帮着自己救人吗? 别是个拖累才好。 徐中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事实上,卢渊这时候的确难受到极点。 肩膀的伤口裂开,疼痛和失血后的眩晕一起袭来,抽走他大半体力。他只能阖起眼,侧躺在监牢阴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过了不知多久,冰冷的四肢开始泛起热意,仿佛点起一团火,越烧越旺地顺着身体蔓延。 卢渊觉得喉咙干涩,整个人愈发沉重,连眼皮都不愿抬起,只想这么睡上一觉。 “哎,你是不是不舒服?在这种地方睡觉,不怕落病啊?” 昏沉中有个声音唤他,忽而近在耳畔,忽而却远在天边。片刻后,一只手抚上他额头,稍微探了探就拿开了。 紧接着,那道声音又响起来:“唉哟身上这么烫,来人啊,给他拿碗水喝啊!” “喊什么喊,叫丧啊!”牢头往木栅栏上抽了一鞭,响声在空旷的监牢里回荡,把其余犯人都吓得瑟缩起来。 徐母却急了,声音拔高一倍:“没看他都烧糊涂了吗?连碗水都不给,要死人了!” “好好好,不就是想喝水吗?你们都是爷爷祖宗,我给你们倒。”牢头挑着三角眼,出去提了水壶进来,让徐母端着碗接。 壶里的水滚烫,他嘿嘿笑了两声,成心往徐母手腕上浇,疼得她大叫一声丢了碗,手上已烫脱层皮,周围冒起密密麻麻的水泡。 牢头冷笑着看她:“你倒是喝啊,想喝还有的是……哎呦!”竟被徐母捡起碗狠狠砸在脸上,眼眶鲜血直淌。 徐母叉着腰,劈头盖脸就骂:“挨千刀的兔崽子,恶人我见多了,没见过你这么缺德的!老天爷都看着呢,叫你以后生个孩子没屁眼!” “你他娘的……”牢头捂着一只眼,另一手往腰里探,想开门进去好好教训这个泼妇。 徐母却一下扑到墙边,作势往墙上撞,叫道:“你今天敢碰我一手指头,我就磕死在这儿,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牢头动作一顿,气得直喘,一脚踹在牢门上,强硬道:“你死了关我什么事,我给你拖到乱葬岗上喂狗吃。” 徐母反倒笑了:“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上头的大老爷可怕我死了呢!我要是死了,你们大老爷的大老爷还怎么抓我儿子呀?” “你你你……”牢头被她呛得接不上气,手指头直抖。 “我什么我,给姑奶奶拿水来,不要冷的不要热的,要不冷不热的!”徐母瞪着他,眼睛睁得铜铃样大。 牢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想真是个母夜叉,惹不起。他狠狠一跺脚又出去了,不多时,重新提来壶温水,往徐母面前的地上一放。 其他隔间里的犯人,都趴在门上朝这边张望。 这里本是男牢房,为了方便看守徐母和卢渊这两个“要犯”,才暂时把他们关在一起。众犯人见牢里进来个女人,方才又吵得热闹,这会儿正好奇,交头接耳地议论。 牢头恼羞成怒,几鞭子抽过去,骂道:“看什么,皮痒痒了是不是?”见众人噤声,才哼了一声,抬腿去到外间。 四周安静下来,徐母便卸了气势,坐下发呆。 她心想,她那傻儿子估摸着不会跑,天塌下来也得回来救她。再等等吧,母子平安是最好了,但要真是逼到绝路上,大不了咬舌头抹脖子,谁也别想拿她威胁她儿子。 正想着,身边的人忽然动了动,极不舒服似的紧皱双眉,嘴里无意识地吐出模糊字眼:“水……水……” 第17章 皇宫奇遇 徐母听卢渊不停喊渴,赶紧倒了碗温水,给他喂到嘴边。 卢渊昏沉中也没睁眼,凭借本能抓着碗,往喉中猛灌。 “慢点慢点。”徐母一边抬高他的头,一边连声说。 一口气喝到水碗见底,终于压下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灼痛,卢渊歇了片刻,缓缓睁开眼,视野由模糊变得清晰。 “你是谁……”卢渊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个蓬头垢面,上了点年纪的妇女。 徐母见他醒了,暗暗松口气,边扶他坐起来边道:“你不认得我,但肯定认得我儿子,不然他们也不能单把咱俩关在一块儿。” 她知道男女犯人通常要分开,现在好端端地把她放在这,就猜到身边这人八成和她儿子惹的官司有关。 卢渊皱了皱眉,露出探究的神色。 徐母便道:“我儿子叫徐中。” 原来是那个混混的娘。卢渊恍然大悟,禁不住又多打量了她几眼。 徐母的身形在女子里也算娇小的,加上后背微驼,显得更矮了几分。但她看上去绝没有弱不禁风,单瞧那双粗糙而生满老茧的手,就知道干惯粗活,力气也多半不小。 正想着,徐母又递了碗水给他,说道:“你还发着热呢,再多喝点。”随即不知想起什么,嘴角一撇,嘟囔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就知道捡软柿子捏,要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连这点水都没有呢!挨千刀!” 她这副凶巴巴的样子,让卢渊立刻想起有次打猎时路过乡间野舍,正看到两个村妇站在村口争执,最后动起手,互相扯着头发打骂。 眼前这妇人心眼不坏,只是那身粗鄙的市井气怎么也遮掩不掉。 不知怎的,卢渊忽然想起徐中耍起无赖的那股子浑劲,再看看身边徐母,不禁挑了挑眉。 他喝水的时候,徐母同样在一旁端详他,见他穿得跟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不同,但一看就知道和自己不是一类人,就算落到蹲大狱的地步了,浑身上下也还透着股子官家贵族的做派,像个落难的公子爷。 怎么没听徐中说过,他在外面还有这么个朋友呢? 徐母犹豫了一会儿,试探问道:“我们家徐中这几天都跟你在一起?抓我的那个不男不女的什么公公说他杀人了,他怎么可能杀人呢,我当娘的还不知道自己儿子什么样吗?” 卢渊一怔,倒没想到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也要温白陆亲自出马。 看来那晚重兵之下却让自己逃脱,的确让他大发雷霆。 然而眼下最紧要的,是先安抚住这个脾气不怎么好的妇人,别让她在这种时候惹出什么事端。 “徐中的确和我在一起,杀人只是误会,等这阵风头过去,自然会还他一个清白。”又问,“抓你的那个人还说什么了?” 徐母一听是误会,顿时放松不少:“我就说嘛,我儿子再调皮捣蛋,也不能杀人。那个公公自己说话都颠三倒四的,说不定脑子有问题。” 她仔细回忆了半晌,才道:“他那天和我说了不少奇怪的话,说什么……他帮我们家徐中娶了一房媳妇,都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了,结果我儿子恩将仇报,反把他给算计……” “好了!”卢渊瞬时脸色铁青,想起那日所受的屈辱,不由气得身体发抖。 他深吸口气才勉强平静下来,对徐母道:“徐中正在外面想办法救你,倘若一切顺利,再过一个时辰就能赶来,咱们也该做些准备了。” 徐母看他忽然脸色不对,心下微微讶异,可一听说徐中要来,也顾不得这些了,立刻凑上前左一句右一句地追问。 卢渊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忍不住伸手捏住眉心。 不知过了多久,徐母终于说累了,捡起地上的碗倒水喝。 一抬眼,却见卢渊一脸震惊地望来。 “怎么了?”徐母低头看看,好像没什么不对的。 卢渊微微皱眉:“你也用这个碗?” 徐母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道:“嗨,我不嫌你。就这一个碗,咱俩先凑合凑合吧,再说我也没这么些讲究。” 她说着倒满一碗,捧着咕嘟咕嘟地喝光了,又问卢渊:“你还喝不喝了?” 卢渊看着她没说话。 徐母这才猛然明白,人家是有钱人家里的公子,好干净呢。 要是换了别人敢嫌她脏,她早就翻脸了,但眼前这年轻后生不但眉眼长得好,举手投足也都有规有矩的,不招人讨厌。 不像她家里那个,整天上蹿下跳没个安分的时候,要不是她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还以为是刚从山上抓的野猴子。 徐母把碗夹在胳肢窝下面,使劲蹭了两把,又对着光照了照,笑道:“这回干净了。” “……”卢渊忽然觉得头更晕了。 喧闹的打斗声把徐中从睡梦里吵醒,此时太阳已经偏西,只有明晃晃的火光映在薄薄的窗纸上。 他刚才左等右等没有动静,索性靠着墙打盹,竟一下子睡着了。 听外面人声鼎沸,徐中一骨碌爬起来,在窗纸上戳开个洞朝外望,但见殿外几十名侍卫混战在一起,也分不清是哪拨人马,乱成了一锅粥。 一边人喊道:“太子殿下要的人你们也敢不放,谁给你们的胆子!” 另一边则道:“九千岁有命,此人牵涉宋妃谋反一案,事关重大,任何人不得接近!” 徐中趴在窗上听了一会儿,故意推开门,马上被守在门外的士兵提刀一阻。 他笑了笑,关上门,但刚才那一眼已经看清楚,把守着殿门的只剩两个人。 好机会,现在不走,还等着过年? 不多时,门再次被推开了,门外侍卫一惊,拔剑怒道:“进去!” 徐中倒听话,让进去就进去了,一声都没吱。 但两人这回也留了个心眼,把门闭紧后,四只眼睛直勾勾盯在门上,心想九千岁吩咐过,屋里这小子滑头得很,别给他趁乱钻了空子。 正想着,旁边砰地一响,回头一看,才发现窗户也被推开,一个影子从里面跳出来。 坏了! 两人不约而同心底一沉,提刀往窗边跑去,到了近前一看,才发现地上躺着一团扯下来的床帐子,刚才那条影子根本不是徐中。 这一怔的当口,殿门又被推开,陈旧的门轴发出刺耳响声。 “哎呀,调虎离山!”其中一人反应过来,扭头折返,另一人紧随其后。 两人跑进殿里一看,果然不见了徐中,登时大急,出外喊道:“人跑了!” 正打得如火如荼的两方人马立刻停手,惊问道:“往哪边跑了?” 两人面面相觑,刚才中了人家的障眼法,全副注意都被那团床帐吸引去,何曾看到徐中跑去哪了? 好在他们人手多,当即兵分两路,朝东西两个方向追去。 听着外面没了动静,徐中才从床底下探出手,扒着床沿蹭出来,拍拍身上的土,摸着鼻子笑了一声,大摇大摆地晃出门。 他一边贴着墙根走,一边从怀里摸卢渊画给他的皇宫地图,还没等摸着,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人高喊道:“在那呢,站住!” 徐中吓得差点绊个筋斗,回头只见一队人不知为何去而复返,转眼就追上一大截。 他想也不及想,撒开两腿狂奔。 徐中向来有个长处,就是比一般人跑得快。他琢磨着可能是小时候成天被人追着打,跑习惯了,但他娘非说是天生的,随她。 这次不用背着卢渊,脚步轻快了不少,没一会儿就把身后的追兵甩开老远。 此处已经靠近皇宫的中心,甚至离老皇帝的寝宫都很近,周围防守严密,大半是温白陆的人,一般人不得出入。就连皇子妃嫔来了,也一样被挡驾。 徐中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好几次撞上巡岗的侍卫,慌忙掉头朝别的方向跑,一来二去,追他的人倒像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多。 他心里渐渐发慌,知道再等一会儿肯定被这些人包围起来,那就插翅难逃了。 天色渐暗,他隐约看见前面有个岔路,一闪身奔了过去,视野竟忽然开阔起来,眼前出现一片无人的空场,旁边矗立着铺满金黄色琉璃瓦的高大宫殿。 他乍一看,就觉得这宫殿有些怪异,竟然在外围筑起高墙,把门窗都封死了。 旁边没有别的地方可躲,身后的追兵不消片刻便会赶来,正懊恼间,他忽然发现靠近拐角的地方光线偏暗,走过去一看,果然开了个半人高的洞。 徐中一下子乐了,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心想,皇宫到底是皇宫,就连狗洞都比外面的高。 才刚转完这个念头,大队士兵果然追至,由于忽然间断了线索,正散开来四处搜寻。 “前方何人?”这时,另有一队侍卫迎面而来,傍晚光线昏暗,隐约见到前面影影绰绰,怕是刺客,立即扬声盘问。 这边带头的闻声过去一瞧,认出来对方,笑着招呼道:“原来是赵统领,兄弟们是奉九千岁之命捉拿要犯徐中。” 赵统领“咦”了一声,道:“怎么,今天宫里进来这么多刺客?” 带头的不明所以。 赵统领便道:“听说九千岁和太子殿下的人打得昏天黑地,各宫的主子娘娘都惊动了。哎,我以为终于得个机会立功,赶紧带着手下兄弟去东宫帮忙,哪知道功劳没有,反给九千岁劈头盖脸一顿好骂。” 带头的摇了摇头,笑道:“老兄又不是不知道,九千岁向来对里头那位紧张得很,这回没定你个擅离职守的罪,就算网开一面了。” 他说着朝身后的宫殿努了努嘴。 他不提还好,一提赵统领就忍不住抱怨起来:“在这守大门守了一年多,也没见有个鸟功劳。我就不信,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还能守出朵花来?” 带头的吓了一跳,赶紧打断他:“不要命了,这话都敢说!兄弟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刚才的话就当你没说,我也没听见。”说完朝赵统领一抱拳,率人走了。 徐中躲在门洞后面,也听不清他们嘀嘀咕咕地咬什么耳朵。见终于走了一拨人,心就放下半边,打算等剩下几个也走了,就赶快找机会溜出去。 谁知那几个兵不但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朝自己这边过来。 他忙往后缩了缩,怕一不留神被人发现。等了半晌探头去看,发现对方竟在洞外一字排开,把洞口完全堵住了。 徐中这才明白过来,是负责看守的人回来了。 这下可好,真正是老鼠钻油壶——有进无出。 眼见天越来越黑,和卢渊说好的时辰也快到了,自己却还在皇宫里转悠,不由得心急如焚。 徐中靠着墙蹲了一会儿,等得腿肚子转筋,这群人仍旧守在外面一动不动。 他没办法,只好摸黑往里面去,也不知这是个什么地方,越往里走越乌漆墨黑的,走路都能踩着自己的脚。 大概是许久不通风的缘故,殿里的味道非常难闻,药味里掺杂着一种养牲口的味道,徐中忍不住捂住口鼻。 再走一阵,终于看见前面亮起一点火光,他心头一喜,顺着光的来源找去。从屋顶上垂下的锦帐挡在他面前,他手忙脚乱地扒开一重又一重,才走到最里面。 然而看到眼前景象,徐中顿时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差点叫出声来。 一张宽敞的大床上,竟躺着个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死人! 什么该死的鬼地方! 徐中本不是胆小的人,可周围漆黑阴冷,安静又空旷,恨不得脚踩在地上都能带出回响。 眼前突然冒出这么一位,换成别人说不定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无心冒犯,莫怪莫怪!”听说鬼都怕听佛号,徐中马上两手合十,嘴里念叨几句,掉头朝外走。 刚走两步,忽然想起外面都是官兵,他出也出不去了。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能在屋子里心惊肉跳地待着。徐中心头那点烦躁像水滴一样,一滴滴汇成汪洋大海,很快把他淹没了。 他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我就是个小老百姓,没招谁没惹谁,就想跟我娘平平安安过日子,怎么就都盯上我不放了!” “死太监杀光王府里所有人,我没死,逃到财神庙里被人发现了,我又没死,连自投罗网到衙门自首都没死,现在竟然被困死在这!” 他忽然抬头往床上看了一眼,心想我还怕你什么啊,我死了就也是鬼了,扯扯嘴角道:“老哥,我马上就跟你一样喽。” 谁知话音刚落,床上那人突然睁开眼睛,干瘪的嘴唇动了动:“你是谁?” 徐中跳着叫了一声“妈呀”,脸一下子惨白,左脚绊右脚,直接摔在了地上。 第18章 托付 徐中吓傻了,呆怔怔地在地上坐了半天,才意识到床上躺着的不是个死人。 “老哥,我真被你吓死了,我以为你诈尸呢。”徐中拍拍屁股爬起来,凑近床边。 也难怪他会误会,面前这个人瘦得皮包骨头,实在不能称之为人了。 手臂上的皮肤松弛而多皱,削尖的手肘几乎要顶出皮肉似的,与其说是手臂,倒不如说是竹竿更贴切些。 那人艰难地转动眼珠,盯着徐中,浑浊的眼中隐约可辨出一丝惊奇和戒备。 “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能闯进这里……咳咳咳……咳咳……” 他说完一句话,就不停咳嗽起来,整个身躯震得颤抖,徐中甚至担心他这一咳就把这副本就不结实的骨架子给震散了。 “这里没门没窗,一点外面的声音也听不见,难怪出了这么大事你都不知道。” 那人微微皱眉:“外面出了什么事?”问完这句,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两眼中聚起厉光,伸出一只鸡爪似的手,抓住徐中肩膀,“是不是温白陆……温白陆拥立新君了?” 他身体虚弱,手上的力道并不大,嶙峋的骨节却硌得徐中生疼。 徐中摆手道:“还没有,他正忙着和太子抢传国玉玺呢,已经打了大半天。” “什么?”那人听到传国玉玺四字,似乎很是吃惊,上半身抬了抬,最终却无力倒下。 徐中趁这时候,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几回。 这人看上去被囚禁在宫殿里很久了,否则不会弄得屋里气味这样难闻,他身上的肉大多都已萎缩,可见是长年卧床造成。 然而这么一个病痛缠身,怎么看都活不了多久的人竟需要派那么多士兵看守,想来不是普通角色。 徐中忽然间联想到一个人——那个据说被温白陆囚禁起来,卧病两年的老皇帝。 这么一想,他不禁细细朝那人脸上看去,想分辨出他的五官是否和卢渊卢泓有几分相似。然而床上的人早就瘦得脱了形,哪还有什么痕迹可寻? 徐中转念又想,温白陆曾经说过,老皇帝除了眼珠子能动,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眼前这老哥不仅能开口讲话,手脚也能动弹,看来是自己想多了,毕竟像温白陆那样心狠手辣的死太监,就算多抓几个仇人关在宫里头折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这么一想,徐中竟对他生出几分同情,问他道:“你是不是因为得罪温白陆,才被他关在这的?”既然是温白陆的仇人,那多半就是好人了。 谁知那人却不答,反问道:“你先告诉我,你说他们在抢传国玉玺……是怎么回事?” 徐中登时乐了:“老哥,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关心什么传国玉玺?我看那玩意儿真他娘不是什么好东西,害人。” 那人愣了一下,竟也哑着嗓子笑起来。他每笑一次,就像拉动一支破旧漏气的风箱,嗬嗬作响,全不似人声。 “你说得对……传国玉玺历来是天命正统的象征……却何尝不是……万世之乱阶……” 徐中听他说话像在听天书,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乱接,谁接谁啊?哎呀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说话就是累。” 那人又是一愣,笑道:“就是说……那玩意儿真他娘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大概从来没说过这么浅直的粗话,自己忍不住笑了许久,才又道,“小兄弟,你很有意思……” 徐中“嗤”了一声,撇嘴道:“还有意思呢,小命都快没了。”他本来就不见外,聊到现在更完全放开了,说着往床边一坐,两条腿都盘在床上,歪头跟那人说,“我实话告诉你吧,根本没有什么传国玉玺,全是我编出来骗他们的。” 那人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寡人自然知道。” 徐中没听清,问他:“你说什么?” 他却不再说了,改口道:“我说,你骗他们做什么?” 徐中哼道:“怪我出门没看黄历,莫名其妙救了个王爷,就被温白陆那个死太监盯上了。不但要杀我,连我家里老娘都让他抓了,关在大牢里,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要不是为了救我娘,我这辈子都不想跟什么太子九千岁的扯上关系……”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低下去,盯着眼前那片明黄色的床面出神。 床上那人沉默半晌,忽道:“看不出你还是个孝子,你娘有福啊……不像我生的那些儿子,只想着等我死了以后争我的家产。” 徐中叹了口气,宽慰他道:“老哥,你都这把年纪了,放宽心吧。老话怎么说来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那些家产横竖带不走,由他们去争又能怎么样?” 那人闻言笑道:“你不明白啊……我的这份家产,不是什么人都能给的。” 徐中挑了挑眉毛,闷着头说:“我是不懂,我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你们读书人的那套弯弯绕,我就更不懂了。” 老人微笑了笑,忽道:“你方才说,你是因为救了一个王爷,才得罪温白陆的?” “是啊。”徐中正愁没地方倒这桶苦水,当即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全和他讲了,只是略去了和卢渊拜堂入洞房这一节。 “卢渊来上雍了……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他了,他恨我呀……”老人的手抓在刺绣锦被上,颤抖着勾紧,忽然又道,“宋妃谋反……也亏温白陆想得出来。也罢,宋妃……也不是个好的,他那个儿子,呵……” 徐中抬眼,竟在他脸上看到嘲讽的神情,却不知道“宋妃的儿子”指的就是卢泓,因而并没怎么在意。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不知多久,老人那只枯瘦的手又在徐中肩上拍了拍:“小兄弟,你虽然不识字……却难得有赤子之心。” 徐中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隐约知道是夸自己的话,嘿嘿笑了两声。 老人又道:“我知道……我的大限将至了,可惜还有件事没有办妥,不敢合眼。不办妥这件事,我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徐中听他说得晦气,忙道:“哪有你这么自己咒自己的,我看你脑筋清楚得很,少说还能再活十年。” “十年?嗬嗬嗬嗬……”老人又发出拉风箱似的笑声,按着徐中的手道,“你看我这幅模样,就算再活十年,还有什么意思?” 见徐中不吭声,他费力地欠了欠身体,说道:“小兄弟,你帮我一把,把我扶起来。” “老哥你干什么?”徐中吃了一惊,他那副身子骨吹口气都能吹散似的,自己哪敢去碰。 最终却经不住对方执意要求,只得轻手轻脚将他搀扶起来。 老人要徐中把床褥掀起来,伸着颤巍巍的手,在里侧床头处有规律地上下左右按了几下,床板下便传来机括扣合的轻响,紧接着,整张床板从中分开,向两旁翻去,里面竟别有洞天。 “你去……把里面那个包袱取出来。” 徐中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机关,抻着头看了半天,听他唤自己,才如梦初醒般地“哦”了一声,探过半个身子,将放在角落里的一只布包取出,从外表看并没什么奇特之处。 老人照原样闭合机关,又道:“打开。” 徐中不明就里,三两下扯开布结,露出里面的两样东西。 其中一样是个五六寸见方的铁盒子,上面隐约刻着些花纹,但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模糊不清了。徐中把它拿在手里摆弄一番,发现和寻常的盒子不太一样,竟无处开启。 拿在眼前细看,才注意到铁盒表面有许多既细且深的纹路,看上去并不是花纹,而是拼接时留下的缝隙。 除此之外,盒子四周有三个小小的圆孔,徐中猜测,那大概是插钥匙的地方。心想,这铁盒子竟要用三把钥匙才能开启,不知里面装得是什么宝贝,需要这般谨慎。 铁盒旁边放的,是一把折扇,上面绘着工笔山水,下方有落款私印。 徐中拿着扇了扇,对老人笑道:“这扇子挺好的,风大凉快。” 老人也笑:“你喜欢的话,我就把它送给你,拿着这把扇子,去大牢救你娘和卢渊。” 徐中动作一顿,立即又把扇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老哥你别逗我了,凭这把……这把旧扇子,就能救我娘?”徐中忍不住笑起来,“当那些官差都是傻的吗?” 老人却没反驳他,只道:“死马当活马医,你拿去试试总没关系,看看那些官差敢不敢拦你。” 徐中心想他也是好心,就收了在怀里,道:“行,那我就多谢了。” “你不必谢我,我还有件事请你替我去办。” 徐中一下子反应过来,问他:“是那件不办妥了就不敢合眼的事?” “不错。” 徐中想了想,老老实实道:“这么重要的事,我可不一定办得来。” 老人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我又何尝不想交托给心腹之人,可你看我现在这样,还能指望谁呢?我能够见到的,就只有温白陆和那个替我送饭的小太监了……” 徐中看他的确可怜,一咬牙道:“那你说吧,让我帮你办什么事?” 老人却道:“你先对天起个誓,答应无论如何替我办妥此事。” 徐中愣了愣,笑嘻嘻道:“我看不必了吧,发毒誓那些反正是骗人的玩意儿,不算数的。” 话音未落,却见老人定定凝视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觉得他一瞬间容光焕发,双眼炯炯有神。徐中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想我怎么跟一个快死的人计较,于是妥协道:“好好好,我听你的就是了。” 说着捏起三根手指向天,一本正经道:“各路佛祖菩萨在上,我徐中对天发誓,无论如何会替我老哥办妥此事,如果办不妥,让我……让我断子绝孙!” 反正这辈子不打算娶妻生子,可不是断子绝孙嘛。 老人没料到他起誓的时候耍滑头,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小兄弟,你听好了……我要你替我跑一趟漠北通宁关,把这个铁盒送到驻守在那里的孙元帅手中,到时他自然给你赏钱,就算在军中替你谋个差事,也是可以的。” “要送到通宁关那么远!”徐中吃了一惊,心想,好在刚刚没真的发毒誓。 老人便道:“我知道这要求有些难为你,但我也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徐中在那铁盒上敲了敲,试探道:“这里面的东西一定贵重吧,是黄金白银?” 老人摇头道:“对你来说一文不值,然而却是孙家先祖的遗物,无奈一直寄存在我这里,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徐中点头道:“既然是孙元帅祖先留下的东西,那对他来说当然很重要了。”心底却想,如果真是孙家的遗物,和你列祖列宗又有什么关系?不把这东西交给孙元帅,你就没脸见祖宗? 老哥啊老哥,你干什么诓我呢? 徐中越想越好奇,心里像有只猫爪子在挠。 这时,远处忽传来脚步声,徐中一个激灵,忙把铁盒子裹进包袱里,背在身上。 正待找个地方藏身,老人安抚他道:“不必惊慌,是给我送饭的小太监,他是自己人。” 徐中这才踏实些,果然见一个身材纤细的男孩子从幔帐后面转出来,手里提着一只食盒,上前对老人行了礼。 “你……!”他目光一瞥,乍见到屋里还有外人在,不禁吓了一跳。 好在老人将方才的事同他讲了,他才明白始末,朝徐中作了一揖。 徐中忽道:“我虽然答应替你老哥办事,但我现在连出都出不去,还怎么去那什么通宁关见孙元帅啊?” 老人还未开口,那小太监便道:“这个容易,请公子和奴婢调换衣服,等一会儿提着食盒出去,趁着天黑,应没人看得出来。” 徐中又道:“就算出得了这里,也出不去宫门。” 小太监笑道:“你不是刚得了一把扇子吗,拿去给把守宫门的人看,他们自会放行。” 又是那把扇子。徐中心里觉得极不靠谱,却不愿让两人难堪,当即点了点头,和小太监互换衣裳。老人坐在床上道:“你去吧,别忘了我托你之事。” 徐中点头答允,临行前问那小太监道:“我穿着你的衣服出去,你可怎么办?” 小太监便道:“奴婢自有办法,公子不必挂心。” 徐中这才放心去了,低头提着食盒来到门口,众兵士见了,果然没有阻拦。 他极力压在步子向前,等稍稍离开那些人的视线,脚下不由越走越快。刚转过拐角,却见听远处脚步声阵阵,忙一矮身藏进树丛里。 一行人走近时,他才看清其中一个是温白陆,火把映照下,仍看得出他脸色及是难看。 徐中心里大觉解气,没想到也能看见这个不可一世的九千岁有这么一天。 他旁边乘坐步辇的是个年轻男人,同样眉头紧锁着,眉宇间含着几分倨傲。 徐中料想这人一定是太子不错了。 这两人都是心里有鬼,才会为着一颗无中生有的传国玉玺打得不可开交,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太子忽然一抬手,命人停下,转头对温白陆道:“本宫还是在此等候得好。” 温白陆心头火气未消,就算是太子也照样不给面子,低头摆弄绛红的衣袖,讽刺道:“怎么,殿下还怕他吃了您吗?要是真有传国玉玺,您此刻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吧?” 太子黑着脸道:“九千岁说笑了。” 他攥着拳头,恨得牙痒。万没料到卢泓和那个小混混徐中竟是一伙的,编造出传国玉玺的消息,就来两头挑拨。 温白陆自行入了皇帝寝宫,待了片刻便急匆匆出来,手里的剑竟然出鞘,剑身上染着鲜血。 太子惊道:“怎么,你把老爷子杀了?” 温白陆看他一眼,心想,真是个草包。 “是给他送饭的那个小太监。”他一边用洁白的绸布擦拭长剑,一边道,“原以为是个可靠的奴才,谁知也敢阳奉阴违,那就让他先走一步,给他的老主子探探路吧。” 太子道:“连老爷子也和这事有牵扯?” 温白陆哼了一声道:“本来没有,现在有了。” 太子没耐心和他打哑谜,皱眉道:“怎么讲?” 温白陆道:“那个小太监肯替他卖命,看来跟他也有不少年了。现在为了帮一个连底细都不清楚的小混混逃走,竟舍得牺牲了他,你说……这是为何啊?” 太子经他一点,想了想也便明白过来,惊道:“你是说……那个小混混他……他……”他从老爷子手里拿到了传国玉玺?! “殿下心里有数就好。”温白陆把剑和帕子一并扔给侍从,又掏出块崭新绸巾擦手,同样扔了。 太子顿时急了:“那还不赶快封锁宫门,真等他出宫再抓吗?” 温白陆冷笑道:“老不死的既然要他把东西拿出去,难道会考虑不到这一层吗?” 太子看他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如何是好?” 温白陆道:“我刚刚已飞鸽传书,命人把卢渊和那个婆子看管好,有他们在手里,还怕徐中不投鼠忌器?” 太子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这时,他早先派去捉拿卢泓的人回来复命,卢泓果然已经不见,还打伤侍卫,拿走了腰牌。 太子懊恼地叹了口气,道:“岂有此理,一个贱|婢所出的孽种,竟敢爬到我头上来了。” 温白陆嘴唇一挑,道:“殿下现在才想起要捉他,他当然早就不在了。” 太子无话反驳,憋得一肚子闷气。 这时,冯客舟上前道:“微臣愿为太子殿下和九千岁分忧。” 太子一见是他,不禁微惊,温白陆压根没把他看在眼里,斜睨一眼道:“你怎么替我们分忧?” 话音一落,但见冯客舟拍三下手掌,几名侍卫应声上前,合力拖着的正是挣扎不停的卢泓。 太子一下子站起来,惊喜道:“他怎么会在先生手上?” 温白陆也不由朝冯客舟投去探求的目光。 冯客舟这才恭敬侍立一旁,说明原委。原来他早一些时候就察觉不对,但忌惮卢泓的武功,只得按兵不动,转而在软禁宋妃的宫外布下天罗地网,料想卢泓必定前往探视。 果然,不等他踏入宫门,就被埋伏左近的众兵士逮个正着。 太子哈哈大笑,道:“先生果然神机妙算。” 温白陆只淡淡看了冯客舟一眼,神色晦暗不明,半晌道:“这就好办了,只等宫外设下陷阱,让那个混混自投罗网。” 他注视着士兵手中高高擎起的火把,黑色的瞳仁上也映出一团火,在夜色里熊熊燃烧。 第19章 会和 太子回头看了看被铁链牢牢锁住的卢泓,对上他含恨血红的双眼,只轻笑了一声,对温白陆道:“这个人就交给千岁处置吧。”说罢命令扛抬步辇的侍从回宫。 太子走后,温白陆来到卢泓面前,道:“刚跑了哥哥,又来了弟弟,好啊,看来往后的日子我不会觉得无聊了。” 卢泓“呸”地啐了他一脸口水,骂道:“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你那点花拳绣腿,爷还不放在眼里。” 身后的侍从惶恐,忙递上帕子,温白陆却似乎并不动怒,笑着在脸上擦了擦,道:“看来七殿下脾气不好,须得让我这些下人好好教你宫里的规矩。” 他说罢便拂袖背转身去。 左右兵士了解温白陆的性情,不需他使什么眼色,也不需他下什么命令,就心领神会地将卢泓拖到一旁。 温白陆近日新得了一只翡翠扳指,水头极好,是难得一见的上等货色。 他爱不释手,此刻小心取下来,举在银盘样的月光下赏看。片刻后,身后便传来拳打脚踢之声,隐隐夹杂着卢泓强忍的闷哼。 温白陆悠然道:“今夜月色好,我要多赏一会儿,来啊,给我打扇。” “是。”两名宫婢垂首上前,安静而轻柔地挥动香扇,带起阵阵熏风。若非拳脚击打身体的声音太过刺耳,打破了这份宁谧,此情此景倒真有三分文人骚客的诗情画意。 徐中不敢从草丛里探出头,他只知道温白陆始终没有喊停。而卢泓和他的哥哥一样傲气,不肯在温白陆面前吭一声。 卢泓被人从地上拉起来,头一抬起,眉弓处破开的伤口便淌血不止,直流进眼角。 睁眼时,眼前所见皆染作血红,连天边皓月,也透着血色的凶光。 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停下来,他还不及喘匀气息,就被强行拖至温白陆脚下。 温白陆抬起一只脚,踩在他身上,略略低下头,细看他满面青紫伤痕:“我这些下人笨手笨脚,不知伺候得七殿下可还舒坦?” 卢泓忽然笑起来,满嘴是血,撩起眼皮盯住那个居高临下的男人,吐出两个字:“舒坦……” “是吗?”温白陆目光一冷,脚上猛然加力,直到传来骨骼受到重压的轻响。卢泓的笑容因疼痛而扭曲变形,兀自咬着牙忍受。 踩在身上的力道一去,他就歪头吐出口血,笑道:“你要么弄死我,要么就等着……” 温白陆俯身看着他,把他的脸抬起来,问道:“等什么?” “等着风水轮流转,你落在爷手里的时候,再把你施加在我和皇兄身上的这些手段,一一享用一遍。”两人距离极近,卢泓几乎在他耳边说。 温白陆笑了笑,扯住他的头发,慢慢向后用力:“那你可不要让我等太久了。或者说,你自己争点气,别被我三下两下就玩死了。” 卢泓只觉头皮上似有千万根钢针同时插入,有种头发将被连皮拽掉的错觉。 他猛喘了几口气,咬牙切齿道:“没亲眼看到你在我面前哭泣求饶、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爷怎么舍得死……唔……”头被猛磕在地上,立刻带来阵眩晕,胃里恶心得紧,他翻身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然而什么都吐不出来。 温白陆再次拽住他的头发,逼迫他抬起头,笑道:“七殿下,你再说啊,我喜欢听。” 卢泓眯缝着眼睛,一手抓住温白陆的袖子,在他袖上染出一道血印:“对了,你不是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羞辱我皇兄吗?等将来有了机会,爷帮你找一百个男人,夜夜伺候你舒坦,你说好不好?” 温白陆盯着他,笑容像蜜,目光冷得像刀:“怎么,七殿下不想亲自来吗?” 卢泓愣了一瞬,随即露出个恶劣的笑容,在他耳边道:“爷嫌你……是个不男不女的妖怪。” 温白陆笑容似乎一僵,却立刻恢复如常,道:“好,好,好……但是现在,先让我陪七殿下慢慢玩。”直起身来,扬声道,“来人,把他带到我宫中。” 徐中直等人都走尽了,才从树丛里钻出来,他救不了卢泓,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一定救不了。 宫道间一个人也没有,透着阴森森的诡异气氛,高墙上空有无数乌鸦飞过,发出令人汗毛倒竖的叫声。 徐中想,温白陆的飞鸽传书一定已经到达衙门了。 他没时间再想其他,掏出怀里的皇宫地图,借着月光仔细辨认清楚,直奔宫门跑去。 到了宫门前,远远看到携刀的侍卫在前方把守。见有人跑来,侍卫纷纷拔刀,拦住他道:“什么人竟敢逗留禁宫?” 徐中也不管有用没用,把刚得的那把扇子掏出来,在众人面前一展,喝道:“开门!” 对方见是一把破旧折扇,起初没当回事,心想这人怕是疯了。一人举高了灯笼,映亮扇面,戏谑道:“让爷们儿看看是什么宝贝,长长眼。” 他顺着那副山水画面看去,嘴里啧啧有声,忽然间瞧见旁边的落款私印,待看清上面内容,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猛地定住了。 旁边人推他,嘲笑道:“怎么了,真是什么宝贝不成?看把你吓成这样,没见过世面。” 先前那人声音都抖了,指着道:“御御御御御……御扇……”一句话没说完,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众人大惊,一齐凑上前一看,果真的圣上御笔,登时扑通扑通跪倒在地,高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想起方才出言无状,竟伏地不敢起。 徐中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反被他们吓了一跳,但好在知道这扇子管用,便命令道:“还不开门!” “是是是,属下遵命!”头领朝后一挥手,急声道:“还不开门?!”其余人连滚带爬地爬将起来,合力将宫门打开,恭恭敬敬送徐中出去。 徐中出得宫门,整个人还像踩在棉花里,做梦似的,狠狠跺了跺脚才清醒几分,朝衙门跑去。 这时,守在衙门的官吏都像熬鹰似的守着,半点也不敢马虎。 收到飞鸽传书,立刻命人把卢渊和徐母关在单独的院子,派大队人重点看守。 卢渊看这个架势,就知道是温白陆明白过来了,而徐中肯定不在他手里,甚至已经不在宫里。所以他才着急拿徐母和自己做筹码。 卢渊被押送至院子的途中,悄悄从袖子里滑出私藏的小刀,伺机出手。他知道,自己一旦被重兵看管起来,就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行到僻静的过道上,身后官差不断催促着两人快走,卢渊装作脚步不稳,向前一个踉跄,等对方下意识伸手扶他,忽然间手起刀落,刺进那人肩膀。 “啊——”那人一声惨叫,紧接着喊道,“来人啊,快来人!” 卢渊哪容他叫人来,一记手刀将他劈晕,同时飞起一脚,正中另一人前胸,踢得他大力向后跌去,和身后的两个同伴骨碌碌摔做一团。 徐母只觉得眼前一花,几个官差就躺倒一地,不由得愣住,半晌回过神,惊叹道:“你功夫真是了得。” 卢渊皱着眉,脚步因持续发热而渐渐虚浮,头脑也昏涨起来,对徐母道:“你跟着我走!” 徐母连忙点头,跟着他从后院朝前跑。 然而没跑出几步,只听得脚步声不绝于耳,闻声赶来的大批差役前后夹击,迅速将两人阻在当中,喊道:“站住!” 卢渊凝着脸,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喝问道:“你们是想助纣为虐,给温白陆那个阉贼当鹰爪了?” 一名官吏脸色一变,道:“你已是朝廷钦犯,还敢大放厥词?劝你快快束手就擒,别再做困兽之斗了。” 卢渊冷哼一声,道:“你当了这么多年官,应该知道结党营私图谋造反是什么罪名?” 那人双眼瞪圆,厉声道:“死到临头还在妖言惑众,来啊,把这两个宋妃的余孽给我拿了!” 一声令下,院中瞬时聚集上百人,密密匝匝围成人墙,百把长刀指向包围圈中两人,如百点寒星缀于夜空,散发着冷光。 卢渊看着众人步步逼近,微眯起眼,沉声道:“凡结党营私图谋造反者,斩首示众,株连九族。本王就网开一面,暂且不牵连尔等家小。” 深沉夜色里,月亮的银辉映亮了卢渊冷峻异常的脸廓,一身黑衣被夜风吹得猎猎招展。 他脚尖一挑,长刀已落在手中。随着步步向前,刀尖从地面拖过,迸出点点火星。 “上——”不知谁喊了一声,包围圈瞬间缩小,如海边翻起的巨浪,朝中心两人扑去。 卢渊刀尖一提,一刀劈中两人,紧跟着回刀向后,又是两人倒入血泊。 众人见他真下杀手,不由得都是一怯,急速收拢的人墙向后退了退。 卢渊将刀一横,把徐母护在身后,月光照耀在刀面上,反射出渗人的白光。 他侧目看向众人,一字字道:“别逼本王大开杀戒。” 众官差又退半步,一齐望向他们的顶头上司。那官吏见卢渊脸上溅了热血,从鼻梁直淌到嘴唇,活像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禁不住两股颤颤。 却道:“给我冲!哪个敢临阵怯敌,不尽全力的,格杀勿论!” 众人一听这话,进退都是死路,不如合起伙来把这两个要犯拿下,换来一线生机。 涌入院中的官兵越来越多,卢渊武功虽高,但旧伤未愈,又发着高烧,久战到底力不从心。徐母也捡起一把刀防身,忽见他身体一晃,上前查看,才发现他肩上的伤口都渗出血来,忙扶住他道:“小心啊。” 卢渊道:“无妨。”拄刀一撑地面,勉强支住身体。 有人见状叫道:“他旧伤复发了,快围上去!快!” 这一喊,方才被逼退数尺的人潮又冲了回来,士气大振,个个志在必得一般。 卢渊提住一口气,猛地将刀掷出。这一下力道极大,竟然像串糖葫芦一样,对穿了三人。 众人大惊失色,脚下逡巡不前,意在观望。 卢渊冷视众人道:“即使本王旧伤复发,对付你们几个人,也是绰绰有余。” 他话说得虽狠,一直在旁边暗中搀扶的徐母却知道,他整个人都在轻微颤抖。她忽然感到手上一片黏腻湿濡,低头看去顿时吓得脸色发白,竟是卢渊伤处的血已湿透大片衣襟。只因衣服是黑色,才看不分明。 此时鲜血带着滚烫的热度,正一滴滴落在她手上。 徐母急道:“别打了,咱们不打了。”再打下去,就要闹出人命了。 卢渊回头看她:“不想见你儿子了?” 徐母一怔,咬牙道:“看着吧,他们要敢动我儿子,我就敢上皇帝面前告御状。他不管,我就敢砸他的龙椅,敢掀他的龙案。” 卢渊忽然有些茫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母涩然道:“不打了。”抬头对那躲得远远的官吏喊道,“这官司是我儿子惹的,我跟我儿子两个人扛,跟他没什么关系,你们让他走!”说着指了指卢渊。 这下不禁卢渊愣住了,众人都愣住了。 官吏笑了半天才道:“老太太,你想什么呢?你儿子谁啊,一个走街串巷的小混混,惹再大的官司能捅天吗,捅一个我看看?” 徐母张着嘴呆了半晌才道:“怎么,官司不是我儿子犯的?” 官吏又笑了:“你又知道你身边这位是谁吗?当今圣上的三皇子,靖王殿下。他犯的是谋反罪,你跟你儿子想扛?哈哈哈哈哈,你扛得了吗你!” “要是加上这把扇子呢?”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吃惊,纷纷望去,见台阶上立着一个人。 徐母一下子认出这声音,骂道:“徐中,你这个死小子!” 官吏一见是他,登时眼睛发亮,道:“什么扇子不扇子的,正等着你来呢,你倒是没让本官失望。来啊,把他一起抓了!” “谁敢动!”众人还未上前,徐中刷得打开纸扇,往那当官的面前一晃。 “这是……这是……”那官吏眼睛睁得溜圆,指着扇面,倏地结巴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徐中能拿出这样东西来,这把扇子货真价实,他当年殿试之时还亲眼见圣上用过的,却如何到了这小混混手里? 见御扇,便如圣上亲临。 官吏只得跪地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见众人还愣着,忙回身催促,“还看什么,快跪下!” 众人一见他当先跪下,哪还有什么犹豫的,兵器立刻乒乒乓乓扔了一地,纷纷跪倒高呼万岁。 徐中弯腰对那官吏道:“给我这把扇子的人,让我拿它来救我娘和卢渊,你放不放人?” 官吏的乌纱帽都磕歪了,拿手扶了一把,连声道:“放……放……放人!” 徐中又道:“你说谋反罪我和我娘扛不起,加上这把扇子,扛不扛得起?” 官吏只得又道:“扛得起,扛得起。” 徐中远远见他娘狼狈不堪的样子,想必在牢里也受罪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故意不叫他起身,径直绕过去寻他娘。 徐母左看看,右看看,见到处都是脸朝地背朝天的人,问道:“我是不是也得跪啊?” 徐中吓了一跳:“娘啊,你是不是要害我?” 徐母一听,照他脑袋就是一巴掌:“我怎么害你了?” 徐中缩着脖子道:“算卦的都说我不是长寿命,你还想跪我,折我的寿啊。” 徐母“呸呸”两声,照着他脑袋又是两下,骂道:“瞎说什么呢臭小子!不嫌触霉头啊!” 徐中嘿嘿笑着,转头看卢渊,发现他脸色白得像纸,身体摇摇欲坠,忙扶住他道:“你怎么了?”瞥眼见他衣襟上一片深色痕迹,才知道伤口又裂开了。 徐母在一旁道:“看着挺斯文的孩子,打起架来不要命。不过要不是有他,你这会儿也看不见你娘了。” “你……”徐中微微吃惊,没想到他真会信守诺言救护他娘。 然而卢渊再也坚持不住,向旁倒去,徐中急忙伸臂一揽,男人便倒在他怀里。 第20章 逃出上雍 一挨到卢渊的身体,徐中才发现他身上烫得吓人,活像个火炉。 徐母见他晕倒,也忙凑过来看,担心道:“他在牢里就发起热了,又流了这么多血,挺不挺得过去啊?” 她一边说,一边把衣摆扯下来一截,给他堵在伤口上。 徐中低头看看怀里的人,心想早上送他来的时候还好端端的,不过大半天工夫,就又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样子。 眼看他娘手里的布团也快被血浸透了,他怕再多耽搁一会儿,卢渊真的会死。 “你们都起来。”徐中朝跪了一地的人喊了一句,等众人起身,又招呼那当官的近前,“你赶快叫人准备马车和盘缠,送我们三个去城外渡口。” 那人不敢拒绝,又不敢答应,犹豫地搓了搓手:“这……这恐怕……” 徐中一眼看穿他顾虑,直截了当道:“你是不是怕把我们放跑了,温白陆找你麻烦?” 那人被他说破内心想法,不免微窘,苦着脸道:“下官人微言轻,哪尊佛都得罪不起啊。” 徐中心里起急,忍不住暗骂,他娘的碰上这么个怂包,等温白陆来了,谁都不好过。 不是没想过再拿扇子命令他,可看眼下这情形,他多半要想方设法拖延时间,既不撕破脸也不照办。 等等……扇子? 目光落在手里那把泛了黄的旧纸扇上,徐中眼前忽然亮了亮。既然这扇子大有来头,不如就从这上面下手,糊弄住对方再说。 他眼珠一转,故意朝那当官的望了一眼,摇头长叹。 那人本以为没顺徐中的意,他必定要大发雷霆,谁知却是这般古怪反应,倒教人猜不透心思。 他暗中察言观色,见徐中盯着御扇又叹了两声,忍不住上前问道:“小兄弟为何叹气啊?” 徐中便道:“我叹大人你大祸临头喽。” 当官的一惊,忙问:“此话怎讲?” 徐中叫他再凑近些,压低声音道:“温白陆得罪了皇上和太子,活不了多久了。你原来跟着他办事,肯定受牵连,要是不赶快戴罪立功,和他撇清关系,哎……那可就来不及了。” 那人对今日宫中之事也知一二,听徐中这样讲,果然神色微变,道:“在下对此事也有耳闻,九千岁和太子殿下之间怕是有什么误会?” “哪有什么误会?”徐中“嘿”地笑了一声,道,“兄弟实话和你讲,太子殿下早知道温白陆不是个好东西,就故意骗他说传国玉玺在自己手里,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徐中伸出条胳膊勾着他肩膀,讲得眉飞色舞:“死太监果然露出狐狸尾巴,带兵把东宫围了想抢玉玺,哪知道太子早有准备,两拨人打得死去活来!” 那人一听这话,竟恍然大悟似的,指着他手中折扇道:“莫非圣上忽然赐下御扇,也是为了此事?” 徐中听得一愣,圣上?他的意思是,给自己这把扇子的人就是皇上? 徐中张着嘴呆了半晌,好险没给对方看出不妥。 乖乖,什么不会说话不能动弹,敢情都是装出来骗温白陆的。怪不得这些当官的一见这把扇子就像见了鬼,原来是皇上的东西。 徐中一旦回过味来,脑筋转得倒快,马上借题发挥:“怪不得连皇上都夸大人你聪明,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此言一出,那人顿时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颤声道:“他……他老人家还记得微臣?” “怎么不记得?皇上给我扇子的时候说了,我们大楚现在是最难的时候,别的人都靠不住了,只有大人你,虽然一时糊涂帮温白陆做了坏事,但心还是忠的。” 那当官的目瞪口呆,连手都发抖了:“圣上……圣上真的这么说?” 徐中忙道:“当然,御扇都在我手里了,还会有假吗?只要你这次帮着皇上对付温白陆,那就是头一份的功劳,高官厚爵,一生享用不尽。” 这套说辞本是卢渊在财神庙里劝说他用的,这会儿全被照搬过来。 那人听得眼中一亮,心里打起小算盘。 温白陆有不臣之心,这是尽人皆知的。原以为老皇帝卧病多年已经不中用,温白陆又有太子这个筹码在手,将来权倾天下是十拿九稳的了。 但老皇帝到底还在位,他投靠在温白陆手下难免心怀忐忑,生怕哪天事发,身败名裂不说,还要连累一家老小。 如今太子和温白陆翻了脸,连老皇帝都对自己高看一眼,若抓住这个机会,不单能抹去佞臣贼子的骂名,往后更是前途不可限量。 可他心底总还有一丝疑虑,问徐中道:“太子殿下向来宠信九千岁,依下官看,这可不像是假装啊。” “你怎么不明白,太子和皇上是亲爷俩,温白陆不过是个太监,谁跟谁亲还不是明摆着吗?再说了,现在传国玉玺在皇上手里,要传也是传给太子,有温白陆什么事?” 徐中急着赶在官兵追来之前出城,没耐心再和磨嘴皮,故意道:“兄弟我该说的都说了,往后是活路还是死路,就全看大人你了。” 那当官的皱着眉头,仍在举棋不定。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嚣,一人奔来禀报:“九千岁派人来了!” 徐中心里大急,抓着那官员道:“你立功的时候到了,还犹豫什么呀?” 听门外人声渐起,似乎已进入大门,朝后院来。 脚步声近在咫尺时,当官的终于咬牙下定决心,吩咐众人道:“挡住他们,任何人不准进入后院!”又叫来两个机灵的下属,命道,“即刻备车,带上干粮盘缠,护送他们三人出上雍城。” 马车很快停在后门门外,温白陆派来的人已和府内士兵交上手,一时难解难分。 徐中把卢渊往肩上一扛,小心避开伤口,同徐母一起随几名差人出府,登上马车就向城门驰去。 马车赶得快,碾在石路上极不稳当。徐家娘俩倒还无妨,只是卢渊伤势严重,受不得半点颠簸。在他又一次倒向车壁,发出低低闷哼后,徐中终于忍不住将他拉到身边来。 他一手扶着卢渊肩膀,另一手扯开他上衣,把撕成条状的衣摆紧紧绑在伤处,暂时止血。 昏迷中的男人难得老实地任他摆弄,头也半歪在他颈侧,一副驯顺的模样。不像清醒时那般,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意不说,还要时时刻刻提防着,别一不留神中了他的算计。 两人现在的姿势好像拥抱在一起似的,卢渊身上散发的热气教徐中有些不自在,尤其是他娘正坐在一边,有意无意地瞧着他俩。 徐中咳了一声,伸手挑开车帘张望。窗外的冷气立刻拂入车中,带去这股灼人燥意,天色已完全黑透,厚重的云头压在上空,似乎又有雨将至。 “哥几个再快点!”徐中催促了一句,准备出出城腰牌。 响亮鞭声响起,健马撒开四蹄,拉着马车在无人的上雍街头飞驰。 每次转弯的时候,靠在一起的两人就不可避免地彼此紧贴。徐中想与他拉开些距离,却总也抵不过这力道,到了最后,卢渊几乎将整张脸埋进他怀里,发髻松松散散,披下的几缕长发便搭在徐中扶着他的手背上。 要命…… 就算怀里这人时常教他恨得牙痒,但平心而论,卢渊的长相身材都是百里挑一的。 徐中总归喜欢男人,两人挨得这么紧,再加上马车颠簸带来的摩擦,即便是个正人君子,也难保没什么想法。 何况他徐中压根不是正人君子。 “脑袋伸那么远干什么,一会儿拐弯别磕上墙!”徐母拎着他脖领子,把一个劲往窗外探的徐中拽回来。 然而车里似乎太热了些,对他来说简直是种煎熬。怀里那个罪魁祸首却对他的惨状毫不知情,仍不停往他身边靠。 低头看着卢渊被发丝挡住的半张侧脸,徐中气地,心想再这么挑我火,我管你是金枝玉叶还是谁,照样就地办了你。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徐中摸着鼻尖想。 上雍城城门已关,几名守城士兵见黑夜中一辆马车驶来,忙拦住查问。徐中将腰牌一亮,坐在外头驾车的又穿着官衣,对方没起疑心,开城门令马车通行。 另一边,遭到意外抵抗的大内侍卫立即传讯回宫。不多时,温白陆亲自领着一队人马赶至,将对方全数擒获。 那个吓破胆的小官被拎到马前,不需怎么审问,就哆哆嗦嗦地交待了前因后果。 温白陆怒不可遏,骂道:“混账!要真像那个混混说的,他还急着跑什么!”吩咐左右道,“马上封锁城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侍卫应声而去,骑一匹快马直达城门,才听说人已出城,忙调拨守城的士兵追赶。 马车停在城外河边,宽阔河面上皱起水波,映着皎月星子,好似揉碎了片片银箔。 岸边泊着几条蓬船,徐中大略看了看,想到之后几天怕都要在船上过夜,睡在一起总是不便,最后挑中一艘较宽敞的,船舱分成两间,四周也有木板隔挡,便不愁途中落雨了。 才和船夫谈好价钱,忽听远处传来大片马蹄声。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队官兵浩荡而来,半边天被火把映得通红。 护送徐中他们出城的两人一愣,前方已有人大声喊道:“拿下这三个朝廷钦犯!” 第21章 远行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敲击闷响,站在徐中身旁的差人已栽倒在地。 另一人回头,见徐中手里还举着打人的凶器,大惊之下伸手拔刀,却被一双胳膊从身后紧紧抱住。 徐母一边死抱着他,一边朝徐中喊:“快砸呀!” 徐中当即抡起手中包袱,狠敲在那人脑门上,包袱里装着老皇帝给他的铁盒子,只一下就把人砸晕过去。 船夫撑着竹篙,在船板上看得愣住。 直等徐中把卢渊扛上船,徐母也矮腰钻进船舱里,他才反应过来似的,“哎呦”一声,连连作揖道:“几位大爷姑奶奶,求你们到别家去吧,小的哪敢得罪官爷啊!” 徐中眼看追兵快到近前,偏偏船家不肯开船,心里一急,便从那人手中夺过竹篙,一篙将人捅下河,撑船就走。 船夫扑腾着爬起来,见小船已驶出丈远,急喊道:“船!我的船!” 徐中也喊:“娘,快往河里撒铜板!” 徐母闻声探头出来,见岸边还停了许多船支,心想等官兵追到,怕要乘船来抓他们。她立刻拿过包裹,从里面抓出把铜钱,一狠心扬了出去。 官府到底阔绰,替他们准备的干粮盘缠分量十足。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呢,可惜没来得及捂热乎,就又都没了。 铜钱抛得远,有不少都落在那些渡船的船头上,哗啦啦响成一片。有人捡起来一看,见真是一枚一枚的大铜钱,兴奋叫道:“真是钱啊!” 其余船家一窝蜂地聚上来,你抢我夺。不少人在推搡中摔进河里,然而此处水面尚浅,才刚没腰,人们索性就在河底摸索起来。 “哪来的冤大头,还在撒呢!”一人指着远处喊。 见徐中那条小船越漂越远,众人纷纷撑船离岸,用网子去抄还没沉下水底的铜板。也有人撑到河心就把竹篙一搁,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潜到深处去拾。 等众官兵急匆匆追到渡口,哪还有半条船的影子?他们忙朝远处大声招呼,众船家却只顾着捞铜钱,没心思理睬他们。 为首的人气急败坏道:“给我放箭!” 流矢破空声接连响起,弓箭手数箭齐发,箭支像密雨似的划过夜空,有的落进河里,有的插在渡船的乌篷上,船板上。 众船家惊叫连连,一时也顾不上捡钱,都抱着脑袋躲进船舱里。 徐中也把竹篙往船头一横,弯腰冲进舱内,冲他娘喊:“快去里头躲躲!” 吹熄了船舱里的灯,四周立刻漆黑。徐中拉着他娘趴在地上,随手抄起个木盆挡在面前,还要分心照看身旁的卢渊。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箭钉入船壁的声音和雨声混在一起。几只箭从窗外射|进来,斜斜地插在地面上,徐中一惊,忙把身体趴得更低,生怕被流箭所伤。 过了许久,岸边的喧嚣声远了,飞来的羽箭也渐渐稀少,周遭只剩下越发细密的落雨声。 徐中从船舱角落里找出一身蓑衣斗笠,披着钻出舱外,提篙将船撑入岔开的河道支流,七拐八拐之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划去了哪里。 河面渐渐宽阔起来,两侧高耸的山峰夹岸。 雨点抽成细长雨丝,淋在人脸上凉津津的,徐中抹了把脸,见前无阻挡,后无追兵,银带子似的大河之上,只飘荡着这么一艘小船。 徐中眺望着远方无尽水色,心间豁然开朗,升起一股说不出的畅快来。 他将竹篙一抛,任小船随水东去,人站在船头上,扭身朝船舱里喊:“娘,咱们终于逃出来了!逃出上雍城了!”声音传得极远,隐隐在山间回响。 徐母在舱里点起两盏灯,又把外间高高挑起的灯笼一一点亮。 柔和的橘光照亮周围一小片水域,和远处的冷蓝夜色相互映衬,恰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致。 迎着清凉的微风,徐中深深舒了口气,紧绷许久的神经放松下来,四肢百骸仿佛都在这一刻舒展了。 徐母在里面叫他:“快过来吃东西。” 徐中一骨碌爬起来迈进船舱,他娘正掰开个裹满芝麻的饼子,一半拿在手里,一半递给他。 徐中一口咬掉一大块,嚼得津津有味,这些天来被温白陆追得东躲西藏,只觉有许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徐母拿帕子浸了浸河水,搭在卢渊额头上给他退热。 然而他昏迷中还觉得难受似的,不停辗转磨蹭,掌心也无意识地贴在竹席子上,藉此获得一丝清凉。 徐中一边咬着饼子一边道:“他病得厉害,这么下去不行。等前面遇到城镇,我上岸买点药回来。” 徐母点了点头,也怕他这么烧下去有个三长两短。 忽然想起什么,她手底下一顿,转头问徐中道:“那个太监跟我说你娶了一房媳妇,都拜过堂入过洞房了,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徐中没想到他娘连这事都知道,顿时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但他从小到大跟他娘也没什么隐瞒的,这时支吾半晌,到底照实说了。 徐母看看他儿子,又偏头看看卢渊,只觉得不可思议,良久才回过神,拉徐中过来压着声音问道:“臭小子你老实跟娘说,你跟人家圆没圆房?” 徐中就算脸皮再厚,被他娘这么一问也禁不住脸上发烧,徐母又再追问,他才点了点头。 “哎,行啊,我儿子总算是个大人了。”虽然早知道徐中不爱姑娘爱小子,和卢渊成亲也不是两人情愿的,但徐母心里仍有种说不清的感觉,真像看着儿子娶媳妇了似的。 徐中听她这么说,还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吃饼。 却忽听他娘道:“咱们徐家虽然穷,可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家。就算媳妇是个男的,也还得按着规矩来,圆过房那就是你的人了,这房儿媳妇娘也只能认下了。” “什么?!”徐中吓得差点跳起来,饼渣子呛了一嗓子,捂着嘴咳得眼泪直涌。 “看把你乐的。”徐母瞪着眼睛给他拍背,嗓门也高了不少,“也是,我儿子又不傻又不瞎的,娶个这么好看的媳妇能不乐意嘛。” 徐中好容易喘顺这口气,看着他娘道:“我什么时候说我乐意了,娘啊,你别乱牵红线行不行?” 徐母急了:“怎么是我乱牵红线,你还瞧不上人家是怎么的?” 徐中整个人往后一倒,仰躺在里地上,叫道:“娘啊,你不知道他是皇子吗,原来还是王爷呢,你想跟皇上当亲家?这还不算,你还想让人家嫁儿子,这事放谁身上能同意啊?” 没想到徐母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叉着腰道:“不同意?他凭什么不同意!皇上也得讲道理是不是,都拜堂圆房了,不能因为不是闺女就赖账吧?” 徐中无可奈何地捂着脑袋喊:“娘你就饶了我吧,这哪是什么赖账不赖账的问题。” 徐母见他躺在地上简直没个样了,一脚把他踹起来,道:“我说你个臭小子是不是胆子小,不敢娶皇上大老爷的儿子啊?” 徐中闷着头不吭声,心想,可不是我胆子小,是娘你胆子太大了点。 徐母把最后一口饼也塞进嘴里,拍了拍手道:“我看就这么定了,皇上不是给了你一把扇子吗,回头也把咱们徐家的传家宝贝给他,勉勉强强就算是合规矩了。” 徐中一听这话,眼睛都瞪圆了:“娘你还要把咱传家的东西给他?” 徐母瞥他一眼道:“进了咱们徐家的门,往后就是徐家的媳妇,那还不是应当的吗?” 徐中皱着眉道:“娘啊,你就别白操心了,我跟他压根不是一路人。当初被死太监逼着跟我拜堂,他心里早恨死我了,就想找个机会把我杀了解气。” 徐母努着嘴,满脸不信似的:“我看你小子没缺胳膊没缺腿,可见我儿媳妇还是嘴硬心软下不了手。” 徐中差点笑出来,哼道:“他哪是下不了手?他是现在落了难,孤身一个人,才想利用我帮他呢。”说着懊恼地一拍大腿,道,“昨天真不该带他出城。我当时看他又伤又病的,又多亏他救了你出来,一时就犯糊涂了,哎。” “我的傻儿子,你怎么不反过来想想呢?你惹了这么大个烂摊子,咱们孤儿寡母的,能打得过那些官兵吗?有个会武功的跟在身边,也是个照应。” 徐中撇嘴道:“就怕官兵还没打过来,他先一个不高兴把我剁了喂鱼。” “看你没出息的样。”徐母拿手指头点着他胸口,说话跟蹦钢珠子似的,“他恨你不还是因为拜堂入洞房那点事吗?你要是有本事,就让他心甘情愿地跟你了,那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徐中翻了身趴在地上,嘴里直喊:“娘啊,你这是把你儿子往火坑里推。” “你当娘老糊涂了,随便看见个小子就往你屋里送呀?”徐母朝他屁股踹了一脚,伸手拍拍船舱的木壁,“你瞅瞅,咱们现在是上了同一条船了,谁也离不了谁。要是咱仨不一条心,迟早让那个姓温的太监一窝端了。” 徐中反驳道:“那也不能牺牲你儿子的下半辈子幸福啊。” 徐母瞪他:“条件这么好的你看不上,以后遇见歪瓜裂枣大字不识的你就幸福了?既然你俩拜了天地,那就是有缘分,往后处得久了要是能看对眼,不也是两全其美的事吗?但你要是真不喜欢,谁还能逼你了?” 徐中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我还是觉得趁他现在没醒,把他扔河里得好。” 第22章 娶回家也不错 之后的几天,卢渊一直发着热,人也不太清醒。在上一处镇子采买的东西几乎用尽的时候,小舟终于穿过层岩壁立的峡谷,前方也渐渐有了人烟。 船才一靠岸,徐中就被他娘催着进城买药。 城门口没有士兵盘查,墙上也没贴着抓捕他们布告。徐中松了口气,看来这座城又小又偏僻,上雍的消息还没传到这里来。 天刚蒙蒙亮,城里的店铺大门紧闭,街道冷冷清清。 这正合了徐中的心意,他这次入城另有一件要紧事办,人多反倒不方便。 他这两天仔细考虑过,老皇帝交给他的那个铁盒子,不能再带在身边了。 虽然不清楚里面装着什么,但看老皇帝那时的神色举动,就知道是关系重大的宝贝。戏文里杀人夺宝的故事他也没少听,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身上,一不小心就是杀身之祸。 再者说,这事也不能让卢渊知道。 要是被他知道,老皇帝连他这个亲儿子都不相信,反倒把东西给了自己,那恐怕又要出大事。 徐中早在上雍的时候就看出来,卢渊不是什么善人。 一个人最爱的东西,莫过于自己的身体发肤。可卢渊先前身中铁钩,自己拿刀割开伤口,连眼都不眨一下,后来为了骗取温白陆的信任,又不惜绑了自己作饵。 他对自己都狠得下心,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忍心伤害的? 对这样的人,还是少惹为妙。 至于老皇帝千叮万嘱要把东西交给通宁关孙大帅的事,也得等他把他娘安顿下来,保住小命之后再说。 徐中抱着东西在城里转了几圈,找到一个隐蔽之处,就趁没人看见,用树枝在地上刨出土坑,把铁盒迅速藏进去,重新填上土。 为了怕人发现痕迹,他特意在表面撒上一层旧土,又铺了些干树叶,看上去就和周围的地面没有分别。 他不敢做明显的标记,反复记了几遍位置后,才若无其事地大步离开。 徐中转回主街上,打算赶快买好东西出城。 可是敲了几家店门,店老板要么闭门不应,要么隔着门缝和他交谈,确定真是来光顾的客人,才肯撤下一条窄窄的门板,把人迎进店里,而后急忙闭门落锁。 徐中大惑不解,心想这里的人怎么都跟做贼似的? 更奇怪的是,等他买齐所有东西,天色早已大亮。可路上依旧行人寥寥不说,整条街上甚至没一家店开门做生意,十分反常。 徐中终于耐不住好奇,叫住一个路人来问。 那人抄着袖子打量他,左右张望一番后,才低声道:“你是外地来的吧,劝你办完事就快点离开吧。” 徐中更觉奇怪,忙追问道:“为什么啊?” 那人伸出手,朝远处一个方向指了指,声音压得更低了:“这一带闹匪闹得凶,尤其是那边的大孟山,可是出了名的土匪窝。隔三差五就有山匪来城里抢东西抢女人,你看看,大白天也没几个人敢出门的。” 徐中大吃一惊:“城里当官的大老爷不管吗?” 这些年世道乱,盗匪猖獗也没什么出奇的。可徐中经年住在上雍城里,再怎么也是天子脚下,粉饰太平,这回出来才知道外面已经乱到这个地步,连土匪都敢光天化日地进城抢掠了。 “谁敢管啊?大孟山的土匪不止一家,剿了一家再来一家,要是惹急了这些人,遭殃的还不是咱们老百姓?” 那人显然不愿在外面多待,匆匆说完,便赶着回家去了。 徐中出来也已有一阵子,这会儿知道闹山匪的事,就担心起他娘来,急忙往城外赶。 一路担惊受怕地跑出城,幸而小船还好好地泊在树荫底下,徐母正蹲在河边撩水洗脸。 见一切平安,他总算放下心头大石,怕徐母知道了担心,也不敢提土匪的事。 再往前就是那人指的大孟山,横竖是不能走了,但现在折回头又是逆流,到夜里行驶不便,倘若遇上风浪就更糟了。 徐中暗忖,索性在这岸边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调头回去,沿另一条水路朝南走。 徐母见他回来,两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就问:“买了猪脚没有,我给你们炖个红枣猪脚汤补补。” “你吩咐的我哪敢忘,不过娘,那汤是给女人下奶用的吧?”徐中把肩上扛的怀里抱的,一股脑全都卸在船板上。 这次除了日用吃食和退热草药之外,他还搬回两个小火炉,往后在船上熬药煮饭就方便多了。 “有的喝就得了,还穷讲究。”徐母白他一眼,在水边三下两下清洗了器皿食材,端着东西回船上。 徐中嬉皮笑脸地跟在后头,嘴里叼着根草叶,没正经道:“我倒没什么,就怕你便宜儿媳妇喝了汤,真给下出奶来哈哈哈哈……唉哟!” 话没说完,腿就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他顿时整条腿发麻,脸朝下扑在船板上,摔了个结实。 “妈的,谁暗算我!”徐中踢开脚下那颗被当做暗器的石子,捂着鼻子,骂骂咧咧地爬起来。 一回头,见昏睡了几天的卢渊不知何时醒过来,正站在身后,冷视着他。 男人大病未愈,身体还很虚弱,几乎是靠在船舱上才能站稳,眼里却分明含着怒气,显然听见了刚刚那些话。 徐中做贼心虚地咳了一声,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像要戳出个窟窿似的。 半晌,卢渊才重重哼了一声,道:“别再让我听见你嘴里不干不净的。” 徐中等他返身迈进舱里,朝着地上“呸呸”两下,吐出嘴里那根草。 “娘你看看,再怎么说也是我救了他一命,他不感谢我就算了,还耍脾气端架子。”他说着朝船舱那边望了一眼,怕卢渊听见,又把声音压了压。 看他刚刚那样子,对付朝廷的追兵固然不行,对付一个不会武功的自己却是动动手指的事。 徐中揉着腿上磕出的一块淤青,又动了和卢渊分道扬镳的心思。 说到底,温白陆真正想抓的是卢渊,没他跟着,他和他娘指不定还能多活几十年。 徐中先前还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会儿仔细一想,把他放在身边就是供了尊大佛,这尊大佛脾气不好不说,还又挑吃又挑喝,上赶着当奴才都不一定合心意。 傻子才带着他。 倒不如先把人哄高兴了,等晚上睡觉的时候一闷棍下去,把人往岸上一扔,划着船溜之大吉。 至于他会不会被温白陆抓回去,关他徐中什么事?就算卢渊在牢里的时候救过他娘,他救卢渊可不止一次两次了,怎么算都不欠他的。 “发什么愣呢,是不是摔傻了?”徐母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让你整天胡说八道的,这回遇上狠角儿了吧?我看啊,就得娶个厉害媳妇儿,不然制不住你这个混世魔王。” 徐中不乐意了:“你怎么总帮着外人说话,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儿子啊?” “街上捡的。”徐母没好气道,“我跟你爹可生不出你这么能折腾的儿子。”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倒出煮好的猪脚,生姜切片,再淋上绍酒。放入锅中过油后,顿时香气四溢,肉香里还裹着丝丝酒香。 尽管对他娘这手厨艺习以为常了,徐中还是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往常家里穷,吃的都是清粥小菜,但哪怕是白菜豆腐,也能色味俱佳。现在有了新鲜的食材,经他娘妙手烹制,味道自然不是从前那些饭菜可比的了。 徐母煲上汤,转头又炒出两个小菜。 徐中从盘子里偷尝了一口,顿时赞不绝口:“娘你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徐母一把夺过筷子,瞪着眼睛凶巴巴地:“别拍我马屁,赶紧端菜。” 饭菜上桌,卢渊只皱眉坐着,不大有胃口的样子。 徐中估摸着他还在生气,便拿过碟子,替他夹了不少菜,又盛了碗香喷喷的猪脚汤,好声好气道:“我这人说话不好听,你别忘心里去。来来来,尝尝我娘做的菜,还有这汤,也是专门炖了给你补身体的。” 徐中把筷子递到他眼前,一副诚心诚意赔不是的模样。 卢渊有些意外,接过筷子却不动,一双黑眸望着他,似乎在猜测他的真实意图。 徐中拿胳膊肘顶顶徐母:“娘,你也帮忙说两句。” 徐母便道:“是啊,我们家中儿难得说几句人话,你就给他个面子吧。” “……”果然不是亲生的。 徐中一口饭险些喷出来,捶着胸口大咳不止。抬眼时,却见身边的男人微偏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极难察觉的笑容。 这一笑,便给他冷硬的轮廓添上许多柔和,像春日里融化的冰川。 徐中一边扒着饭,一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心想,要不是他脾气不好,城府深,心肠又毒,还惹了一屁股仇家,这么好看的媳妇娶回家也不错,可惜了。 卢渊正襟危坐,等徐中母子把每样菜都吃过,才夹了一筷放到嘴里。 徐母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没注意到,徐中却知道他是担心菜里有毒,才这么谨慎。 徐中脸上笑呵呵的,心里早就火气冲天,心想,你能吃几口就多吃几口吧,等晚上把你绑了扔下船,你喊我爹都没用了。 卢渊不知他心里正打着什么算盘,倒是惊讶于徐母能把菜烧得这么好吃。 他由来锦衣玉食,眼界比寻常人不知高了多少。 就算是在皇亲国戚里,靖王在衣食住行上的挑剔也是众所周知的。 特别是膳食,倘若不能合他胃口,他是半点都不能将就的。王府里的厨子都是从各地找来的手艺一流的名厨,日日变着花样,小心伺候着这位矜贵的主子。 即使这样,也不见得能教他满意。 可眼前这个出身市井,看上去没什么过人之处,甚至有些举止粗鲁的妇人,竟能做出堪比皇家御膳的菜肴。 或许徐家人的来历,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卢渊探究的目光从徐母身上扫过,又落回到徐中身上。这个小混混也透着几分古怪,能在温白陆手上死里逃生不说,连御扇也不知为何在他那里。 卢渊心头缠绕着无数疑团,打算等身体好一些时,再将事情一一问清。 用过饭后,他到底精神不济,在舱里倒头睡去。中间醒来喝过草药,发了一头大汗,又一觉睡到晚间。 徐中发现,他即使在昏睡的时候,也睡眠极轻,不曾丝毫放松警惕。 身边有任何细微动静,都会有所察觉。 徐中有了这一发现,倒不敢轻举妄动了,却忍不住想,就算有权有势又怎样,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是真累。还不如他这个小混混,哪怕天当被子地当席,也能好梦一场。 正想着,男人忽然醒来,张口便喊:“掌灯!怎么不掌灯!” 徐中被他吓得一激灵,差点从凳子上栽下去。 他一直思索着眼下和往后的打算,也没留意时辰,此时夜幕降临,云团恰好遮住月亮和星光。人待在船舱里,的确伸手不见五指。 徐中摸索着找火折子,随口问道:“堂堂一个大男人,该不会是怕黑吧?” 话音未落,却听一阵东西落地的叮咣乱响。 “我叫你掌灯!”卢渊显然动了怒,声音里带着不容回绝的气势,却夹杂几丝细微的慌张。 与此同时,微弱的烛火终于燃起,驱走了舱内的黑暗。 徐中这才看清,男人许是摸着黑扫到榻边矮桌,桌上的物品翻倒一地。 而卢渊半坐起身,头发有些凌乱,屋子亮堂以后,他很快敛去了脸上的慌乱表情,只皱着眉对徐中说了一句:“以后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许熄灯。”便背身躺下,不再说话了。 “以后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许熄灯。”徐中歪着鼻子斜着眼,夸张地用嘴型学他说话,末了撇嘴嘀咕一句:“毛病真多。” 船舱被隔成两间,徐母住一间,徐中和卢渊自然住在另一间。 简易搭成的临时床榻并不宽,卢渊一个人就占了整张,大概是习惯了高床软枕,他在睡梦中也总是频频辗转,眉头紧蹙。 徐中可不敢跟他挤一张床,何况他今晚并没打算睡。 他在地上摊开铺盖,假装打个哈欠躺下去,眼珠子却瞄着卢渊,转过来又转过去。 按理说生病的人贪睡,就算脑袋里绷着根弦,也总有累了乏了的时候。只要找准时机一棍子下去,八成就能得手。 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被卢渊发现自己想害他,凭他那性子,自己怕连好死都不能。 他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心乱如麻,早知道这么麻烦,在上雍的时候多准备几包蒙汗药就好了。 等到后半夜,徐中上下两个眼皮不停打架,卢渊的呼吸也渐渐平稳绵长,终于睡熟。 白天的时候,徐中就从弃在船上的杂物里找好一根短棍,贴着边藏在船舱里,此时一伸胳膊就拿到手里。 他屏住呼吸,慢慢靠近卢渊所躺的床榻。确定男人没有察觉,徐中半跪起身,便要手起棍落。 这时,却听舱外船舷上传来几声极轻的轻响,水流声也恍惚大了一些。 徐中脸色一变,动作停了停,那声古怪的轻响却再没有了。 他心下一松,当是自己听错,转念又举起木棍,心一横,朝卢渊后脑上狠砸下去。 轰—— 巨大的木板碎裂声陡然响起,徐中惊叫一声,手里的棍子也掉在地上。 他甚至不清楚发生什么,脚下的船板就忽然破开个大洞,河水狂涌而入的同时,他整个身体在眨眼间下沉,“砰”地砸入冰冷河水中。 第23章 遇匪 变故发生的一刻,原本在“熟睡”的卢渊陡然坐起。烛光映着一双冷清眉眼,没有半点刚从梦中惊醒的迷蒙。 前途未卜,后有追兵,旁边又躺着个摸不清底的徐中,怎能教人放心安睡? 虽然面对着墙壁假寐,徐中又刻意放慢了呼吸,但习武之人听觉灵敏,他自然一听就知道真假。 卢渊索性来个将计就计,也装作睡熟的样子。片刻后,感觉到对方从背后靠近,不禁在心中冷笑,这个小混混,果然别有居心! 他暗暗捏紧拳头,蓄力待发,只等徐中一动,就先取了他性命。 谁料到,他只听身后传来声异响,转身时竟见船底破开一个大洞。眨眼的工夫,河水便在舱中积了半尺深。 四处不见徐中踪影,卢渊便知道他已坠入水中。无暇去管那混混死活,他强忍着病中乏力,翻身而起,淌水冲出舱外。 此时夜黑如墨,河面上起了一层白蒙蒙的薄雾。 借着月光,依稀可见船舷上扣着几只铁爪,另一端连接锁链,通往泊在河心的宽大木船。 徐中那时听到的轻响,就是这铁爪被抛上小船时所发出的。所幸他水性好,仓促落水后,立即憋住口气,一个猛子游回河边。 徐中来不及细想,一边爬上岸,一边朝舱里大喊:“娘!娘!” 徐母睡觉沉,到现在还打着呼噜酣睡,听见徐中喊声,才一下子惊醒,发现舱里的矮凳杂物都像小船似的,飘在积水里。 徐母惊喊了声“妈呀”,跳起身跑到船头。 可不知打哪冒出两个黑衣大汉,手持着钢刀,像两堵高墙一般,挡住了她的去路。 徐母定了定神,第一反应是温白陆的人马追上来了。她眼睛往四下里一扫,瞅准飘到身边的一根木棍,捡起来便往两人头上抡,嘴里喊:“扫腿!” 两人万万没料到,这么一个身形佝偻的小小妇人,竟会突然反抗。刚一分心,就听见她这声大喝,两人不由脸色齐变,来不及思索,同时提气上蹿,打算躲过这记突袭。 结果脑袋上一疼,竟被棍子扫了个正着。 两人正有些发懵,又听身后一人叫道:“打头!”仓促中来不及反应,下意识便挥起大刀朝上挡去。 徐中瞅准这个空档,从背后照着两人的腿弯就是两脚。 那两人身形再怎么魁梧,被人踢中这地方,也不禁腿一软,噗通噗通两声跪在了水里。 “娘,快过来!”徐中一脚迈上船,伸长胳膊拉住徐母,一起跑上岸。 他匆忙中拿余光瞥了一眼,见卢渊也在船的另一头和人交上手。对方看出他武功高,竟分出五个人合力围攻,卢渊病中体弱,虽还没吃什么亏,却被死死缠住,一时脱不开身。 而四围水中,隐约游动着几条深色人影,俱都穿着鲨鱼皮的水衣水靠。 徐中心头一突,明白刚刚就是他们用东西凿进船底,然后在水中齐力并发,生生把船拽出了一个窟窿。 看这些人的模样,不像温白陆手下那队威风凛凛的官兵,倒像是…… 联想起早上在城中所见所闻,徐中不由更惊。 这回怕是真遇上匪了! 第24章 色字头上一把刀 刀劈将过来,徐中心底绝望至极。 此时手无寸铁,河岸还在几步开外,想跳水逃生也不能,他心中一凉,正要闭目等死,却见黑暗里忽然有把短刀疾飞而来,“当”地一声,撞偏了背后那夺命一刀。 徐中忙抬眼望去,见卢渊站在河心渡船上,也正朝这边望来,才知道刚刚那短刀是他所掷。 他顾不得多想,朝前紧跑两步,纵身一跃便跳进河里。 这时,身后几名黑衣人已陆续赶到,见他入水,也都跟着跳入河中。却不知徐中一沾了水,就像条游鱼似的滑不留手,眨眼便把他们甩在身后。 徐中游出去老远,从水里冒出个脑袋。 远远瞧见卢渊还在那条破船上和人缠斗,水已经漫上高高一层,他忙大声喊道:“别打了,船要沉了,快跳水!” 卢渊听不清他喊些什么,才转头看他一眼,又被围攻而来的黑衣人拖入战圈。 船舷上原本扣着几只铁爪,此时被敌人抓住锁链一拉,便将飘摇的小船一点点拉向河心。徐中见状,索性也朝河心游去,心道这样更好,河心水深,等会儿一口气潜到水底,谁还能捉得住我? 这片刻工夫,又有两名壮汉被卢渊砍翻,相继跌入河中,激得水花四溅。 其余人见他出手狠辣,心中也颇为忌惮,一时不敢上前。 一人道:“阁下身手不凡,我赵三佩服,不知是哪条路上混的,报个万儿!” 卢渊一听,知道是江湖上的黑话,当即冷笑一声道:“江湖草莽之辈,也敢在此耀武扬威?”二话不说,手中刀锋一转,就将他挑下河去。 “三哥!”那人的同伴唬了一跳,探出头急喊,却半天没有回音,顿时恼羞成怒,“哪来的毛头小子不识抬举,今天就教教你规矩!”说罢枪杆一震,又与卢渊交上手。 不消片刻,徐中已游到近前,抹了把脸上水珠,扒着船舷喊道:“船快沉了,你到底会不会游水?” 话音未落,小船果然受不住几人这番闪转腾挪,船身狠狠一歪,顿时又灌入半船水。 卢渊低头一看,见水已没至腿跟,不由脸色微变,出招愈发狠厉。等到终于解决了最后一个敌人,他自己却也落入河心,水流冰冷刺骨,从四面八方不断涌入口鼻。 “我……不会水。”男人挣扎了几下,身体开始下沉。 徐中没想到他平日里一副威风八面,无所不能的样子,到了水里竟是个旱鸭子,赶忙划过去,拉住他一条胳膊,另一只手圈住他的腰,想把人托出水面。 然而溺水的人无论摸到什么事物,下意识便会死死抓住,卢渊也不例外,一发觉有人靠近,当即拿双臂扣住他脖颈,紧紧攀附住。 徐中猝不及防,反被他拖进河里,呛了几口水。 “你再这么抓着我,咱们两个就都淹死了!”他用力扯住卢渊手臂,想挣脱开,却不料越是挣扎,就越被抱得紧。 他情急之下也没了办法,一手摸到男人身后,在他屁股上狠狠掐了两把。 卢渊虽然吃痛,却仍未放手,徐中干脆把手绕到前面去,一把抓了他要害之处。 这下子果然奏效,男人蓦地睁大双眼,手臂也终于松开,探下去扯他那只不规矩的手。徐中趁这当口,抱住人向上一举,自己也冒出头来。 卢渊被水灌得七荤八素,头脸甫一露出水面,便大咳不止。 徐中一边挟着他游水,一边在他耳边警告道:“你放松些,刚才差点被你害死。”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卢渊立时想起方才在水中的情形,不禁面红过耳,满脸羞愤之色。奈何他不谙水性,要靠对方扶持才能渡河,一时间气也不是,忍也不是,只得咬紧牙根不作声。 河水湍急,饶是徐中水性好,身边拖着个不会水的成年男人,渐渐也有些吃力。幸而月光被几朵云彩遮去,四周一片漆黑,两人放轻了呼吸,慢慢朝下游移动,一时倒没被什么人发觉。 泊在河心的大船上,此刻站着几十条手擎钢刀的大汉。 为首那人名唤孙二威,乃是大孟山飞虎寨的三当家。他生得满脸横肉,努着对大黑眼珠,肚子杀进黑褐色的裤腰里,正一脸怒容地盯着河面。 他今日里带着这伙弟兄下山办事,本已经满载而归,途中见岸边停着条小船,像是过路的商旅,捎带手便劫了这一单,谁知等交上手,才知道碰上了硬茬。 平白折了十来个弟兄不说,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沾上过,这事若给传扬出去,他往后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啊? 想及此,他脸色更黑了几分,吩咐左右道:“去把火把都点起来,今天就算抽干这河水,也得把人给我找出来!” 众人应声而去,不多时,船上岸上便亮起几十支火把。水面映着火光,亮堂得如同白昼。 徐中正带着卢渊朝岸边游,见此情形,心里暗叫声糟,忙憋住口气,拉着他一起沉入河底。 这一系列动作只在眨眼之间,卢渊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河水已再度灌入口鼻。他心头大惊,忙屏住呼吸,却阻止不了胸腔中的空气一分分耗尽。 他当然知道一旦浮出水面换气,就会立刻被敌人发现,然而胸口憋闷难忍,比酷刑加身还要折磨人。 又忍得片刻,头脑也渐渐昏沉,胸膛像被水流压扁一般,难受到极点。 当他几乎自暴自弃的时候,忽觉箍在腰间的手臂一收,下一刻,便有个柔软事物贴在自己嘴唇上,缓缓渡来一口气。 意识还没有完全回笼,卢渊本能地伸手抓住身前那人,从他口中擢取更多空气。 过了片刻,头脑稍微清醒,他才猛然意识到,正贴在自己唇上的是另一个人的嘴唇,一惊之下睁开双眼,看到的果然是徐中放大在眼前的脸孔。 他生平从未经历过如此窘况,一时愣怔起来,加上人在河里无处着力,四肢都僵硬着不知该往哪摆放。 由于水流太急,徐中怕两人被水冲散,只得把手臂收得极紧,彼此的身体便紧紧相贴,连对方呼吸时胸膛的起伏都能轻易感受到。 这一发现叫卢渊更觉羞耻,若非河水冰冷,只怕浑身都要发起烫。无奈他一身功夫毫无用武之地,只能任由对方把他抱在怀里,一起随着水流浮浮沉沉。 尽管内心里十分抵触,卢渊却无法否认和另一具身体的紧密接触起了作用,慢慢驱走了身处陌生环境的恐惧感,四肢也逐渐放松下来。 从水底向上望,可以看到河面被火把镀上一层淡橙色的暖光。 外界的嘈杂人声亦被隔绝,耳边只听到哗哗水流声和自己忽快忽慢的心跳。 他索性闭上眼,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物上,然而越是这样做,身上和嘴唇上传来的触感就越是清晰。 该死。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被心底那股莫名的焦躁搅得心神不宁。 又过了一些时候,那帮土匪似乎终于放弃搜寻,随着河面上的火把被熄灭,四周再度陷入黑暗。 徐中怕他们使诈,不敢立即浮上水面,强撑着等了许久,才两脚一踩水,带着卢渊游上去。 两人刚露出头,就忍不住大口喘息起来,游目四顾,见河心那艘大船果真已经开走,才稍稍松出口气。 徐中偏过头,瞧见卢渊憋得整张脸通红,浑身*的狼狈不堪,不由笑道:“你那手功夫在地上还好使,到了水里就不行了……” 没等他说完,卢渊的目光就扫了过来:“你说谁不行?” 徐中见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忙把后半句话咽了,咂了咂嘴,却摸着鼻子低声嘟囔道:“反正我行不行你是知道的。” “你!”卢渊额头上青筋暴起,听他分明是一语双关,不怀好意,却偏让人拿不到短处,若真的争辩起来,反倒是自己尴尬。 他当即冷下脸,重重哼了一声,不理睬那无赖在身后低声偷笑。 等被徐中带着游上岸,双脚踩到了实地上,他心里总算踏实下来。方才强打精神一心迎敌,倒也不知疲倦,这时才一松懈,只觉身体沉重无比。 身上的伤口经河水一泡,必定已肿胀起来,加上刚刚被冰水一激,吹了些夜风,明日怕又要发热。 卢渊深吸口气,硬撑着迈出一步,双腿却一阵发软,险些摔倒。 徐中一把扶住他道:“你撑了那么久,可别现在晕倒了,咱们离进城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卢渊听他在耳边聒噪个没完,却只半阖着眼,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徐中见他这幅模样,叹了口气,正打算像从前那样背着他走,可是念头一动又有些迟疑,暗道,我本来不就是要把他打晕了扔在路边吗,现在干什么又要带他进城? 不如趁他病得厉害,甩掉这个包袱就一了百了了。 徐中打定主意,便把人半扶半抱到树下靠坐着,卢渊的意识已有些恍惚,倒也没有反抗,任由他摆弄。 做好这一切,徐中最后看了他一眼,心里多少有些不忍,叹道:“保佑你福大命大,还能再活几十年。”说完一狠心,低头钻进了树林里。 这光景,林中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安静极了。 徐中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前走,可不知怎地,脑海里总浮现出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一时想起上雍城初见那天,卢渊身穿一件贵气十足的黑色朝服,系着深红腰带,居高临下地朝自己望来。一时又想,他生平第一次跟人拜堂入洞房,新娘子就是个长得好看、武功高强又识文断字的王爷,往后再遇见一般二般的人,还怎么入得了眼啊? 徐中狠狠拍了两下脑袋,觉得自己可能是在河里泡太久,把脑袋给泡傻了。 往常连做梦都想摆脱那个从天而降的麻烦,现在好不容易梦想成真了,心里怎么一点也轻松不起来,还有点没着没落的? 要命了…… 脑海里的画面不停转换,就像上雍街头常演的皮影戏。从王府里死里逃生,到医馆里相互算计,再到联手对付温白陆,凭着一块腰牌逃出上雍城…… 画面最终定格在昏暗的河底,男人的黑衣黑发随着水流起起伏伏,遮住了冷厉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而他自己抱着这个好看到不像话的男人,肆无忌惮地凑上去,贴着他的嘴唇。 徐中被自己吓了一跳,脚步猛然停住,半晌,忽然抱着脑袋骂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徐中啊徐中,你他妈的中了美人计了。” 他站在原地愣怔良久,终于一咬牙,转身朝河边跑去。 第25章 白捡个好相公 徐中一口气跑回河边,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大树下面的人,不由抚了抚胸口,如释重负般大松口气。 卢渊和他刚刚离开时没什么两样,仍低着头安静地坐着,两眼闭起,似乎是睡着了。 月光下,男人的面孔十分苍白,一双剑眉却如墨染,斜飞入鬓。长而直的睫毛垂下来,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暗影。 徐中走到跟前蹲下身子,探着头仔细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这媳妇儿丢了有点可惜。不怪他眼皮子浅,见色起意,好歹也做了二十几年单身汉,一朝开了荤,还不兴有点儿看到眼里拔不出来吗? 以前天天在身边放着还没什么,今天真下了狠心,又觉得不甘愿了。 王爷媳妇儿固然是浑身带刺不好惹,但他徐中也不是吃素的主儿。 俩人毕竟拜过堂洞过房,细论起来,眼前这男人也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了,凭什么不要?保不齐他徐中艳福齐天,抱着媳妇儿热炕头呢。 算计来算计去,这桩买卖风险虽大,还是有得赚。 徐中一边想,一边啃着大拇指嘿嘿地乐,忽听一道冰冷的男声从头顶传来:“你不是走了吗,还回来做什么?”一抬头,正对上卢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没料想他忽然醒来,徐中心底一紧,心里想的什么全被人看穿似的,支吾了两声,道:“我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要是现在走了……”他挠了挠头,低声道,“之前不都白忙活了。” 对方沉默片刻,突然发出一声极低的哼笑。 徐中奇怪他为何发笑,望过去时,却见他嘲讽地挑了挑嘴角,道:“这样最好了,你有什么条件,现在就都提出来,你我往后各取所需,也省得再互相提防猜忌。” 卢渊到了此时,才暗暗舒了口气。 他方才被徐中放在树下坐着,意识虽然不太清醒,却也隐约知道对方是想一走了之,任自己自生自灭。然而疲惫之下无力阻拦,只能任由他去,心底只希望能熬过这一夜,待明日再作计较。 却没想到徐中去而复返,言语间似有意同自己谈谈条件。 卢渊正愁没有法子牵制他,如此倒正中下怀。徐家境况落魄,所求的无非是权势钱财,权宜之下许他小利小惠,也防他再生二心。 徐中闻言愣了愣,知道他会错了意,心头不由升起几分恼恨,转念却想,这也不算冤枉我,我的确想从他身上捞点“好处”也就是了。 又听卢渊道:“我的条件你清楚,只需将我平安送至通宁关孙元帅处。”才说完便按着胸口咳了几声,强忍着身上病痛,抬眼看向徐中,问道,“你的条件呢?” 徐中被他问得一愣,想了想,道:“我说什么你都答应?” 卢渊微皱了皱眉,心道,这小混混趁人之危,怕要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我倒也无须怕他,权且答应了就是。 主意打定,他便对徐中道:“你且说来听听,但凡我能做到的,自当尽力。” 哪知徐中面上一喜,张口竟道:“那你给我当媳妇儿,别总想着谋杀亲夫了。咱们往后成了一家人,你有什么难处,我帮你还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你说什么?”卢渊猛地抬头看向徐中,手上没控制好力道,压在掌下的树枝登时折了两根。 徐中被他凌厉的目光一扫,突然有点不好意思,眼睛看着别处道:“咱俩的事儿我娘都知道了,她也乐意。强扭的瓜不甜嘛,这个道理我明白,咱可以慢慢来,就像你刚才说的,尽力就好。” 尽力就好? 卢渊捏着拳头,额角上青筋直跳,脸色一时青一时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双眼里的怒火几乎喷薄而出。 徐中没瞧见他脸色,一径不怕死地劝说:“只要你点个头,就白捡个好相公,白天陪你赶路聊天,晚上陪你暖被窝,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唉哟!” 卢渊气得浑身发抖,一拳朝他脸上挥过去。徐中来不及躲,捂着半边脸坐了个屁股蹲,瞪着眼睛叫道:“媳妇儿,你真打我?” 话音未落,卢渊又是一拳飞来,吓得徐中爬起来跑开三尺远,躲在树后头不敢近前。 “再敢胡说八道,就不止是挨打了。”卢渊狠狠看了他一眼,皱眉按住自己一侧肩膀,刚刚盛怒之下的剧烈动作,显然又扯动了伤口。 这时,徐中又从树后探出脑袋,问道:“你没事吧?” “你给我闭嘴……”卢渊说完这句,就没了声音。 他低着头,垂下的黑发挡住半边脸孔,看不清表情。徐中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靠近几步,才发现他已痛得满头大汗,泛青的嘴唇不住发抖。 徐中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害怕再被他揍,一弯腰把人背起来便往城里赶。卢渊怒气未消,此时更冒起火来,顿时在他背上用力挣扎,骂道:“放我下来,你竟敢屡次戏弄我!” 徐中没办法,只得改将他扛在肩头,不管他怎样折腾痛骂,只闷着头赶路。 他边走边道:“媳妇儿,之前买的药都落在船上了,等会儿进城,先找间医馆给你诊治诊治,将养几天。” 卢渊被他大头朝下地扛着,没半点奈何,加上精疲力尽无心同他强辩,索性闭了眼不理不睬。徐中却像打开话匣子一般,在他耳边唠叨没完。 如此在树林里走了一阵,路程过半。徐中感觉有些疲惫,正打算停下来休息片刻,忽觉脚下一硌,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一怔的工夫,一张大网蓦地从脚底兜起,紧接着身体腾空,再回神时已和卢渊一起被高高吊在了树枝上。 四周的树丛里不知何时钻出黑压压的一群人,等火把点起,才看清对方的装扮赫然就是刚刚那帮土匪。 “好小子,看你们这回还往哪跑?”三寨主孙二威擎了火把上前,命令左右道,“把人给我放下来!” 一名大汉应声上前,挥刀砍断绳索,两人便从高处摔在草地上。徐中呲牙咧嘴地痛叫一声,抬头便见几十人手持大刀围拢上来,一副择人而噬的模样。 他心里一抖,没料到对方这样狡猾,猜到他们必要进城,便假意撤退,转而在途中设下埋伏。 孙二威身边的喽啰们见一击得手,纷纷上前恭维道:“凭这两块料,纵有天大的本事,哪又能翻出三寨主的手掌心?之前不过是一时大意,才给他们溜了。” 孙二威听了这话十分受用,叉着腰腆了腆肚皮。 这时,他身后又有个汉子问道:“三寨主,怎么处置这两个小毛贼?要不要……”说着抬手在脖子上一比划,暗指杀人灭口。 徐中在一旁瞧见,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身旁卢渊亦是满脸戒备神色,两人打起全副精神,注意着那三寨主的反应。 孙二威拿眼角在两人身上扫了一扫,哼道:“不杀了难道带回寨里养着吗?先搜搜他们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几个小喽啰在他们腰里袖里一阵翻找,不多时,便摸到了徐中怀里那把御扇。 然而扇面上的字迹早被河水洇湿,扇骨也不知何时折断了两根,众匪来来回回看了几眼,想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信手便丢了开。 徐中见那御扇被水泡得面目全非,横竖是没有用处了,却还是禁不住一阵心疼。这大概是他打出娘胎以来,拥有过的最贵重的东西了。 “三寨主,两个人都搜过了,没有值钱东西。” 孙二威脸色一变,朝地上啐了口吐沫道:“真晦气,原来是他娘的两个穷鬼!” 他先前早已派人潜到河里,把徐中他们乘坐的小船里里外外摸了个遍,可除了锅碗瓢盆一类的杂物,并没什么金银细软,就寻思着东西必在两人身上,谁成想竟连半个大子儿都没有。 众匪忙活了一晚上毫无收获,不禁失望恼火至极,而这股无名火气,自然便要发作在徐、卢二人这厢。 孙二威扬着下巴摆了摆手,令众人退下,自己抄起大刀走到二人跟前,先看了徐中一眼,目光未做停留,便向旁一转落在了卢渊身上。 徐中瞧他一身煞气,铜铃样的大眼紧盯卢渊不放,想是这劳什子三寨主的手下被卢渊打得落花流水,狠狠激怒了他,这会儿便想亲自动手一雪前耻。 徐中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一颗心提将起来,心想我刚捡回来的媳妇儿可不能白白让你杀了,眼珠一转,正打算想个什么办法应急,却听一人道:“三寨主且慢动手!” 那人从人群里钻出来,衣着打扮比其余人体面许多,看起来像个狗头军师一类的人物。 他几步来到孙二威身边,低声道:“这两个人杀不得,您忘了韩铮新定的三条禁令了吗?” 徐中一直在旁留心观察,见孙二威和众匪听了韩铮这个名字后,神情突然有些异样,似乎都对这人十分忌惮,暗忖难不成姓韩的是大孟山土匪里的老大? 只见孙二威迟疑片刻,撇着嘴哼了一声道:“姓韩的又怎么样,不就是前些天带人劫了温白陆的生辰纲,大大出了回风头吗,就想着耗子扛磨盘,做咱们大孟山一十九大寨三十六小寨的总瓢把子?我呸!咱们飞虎寨在江湖上混的时候,他们奉天寨的还都在他妈腿肚子里转筋呢。” 话音一落,众匪俱都哄笑,一扫连日来的憋闷心情。 要说论威望,凭实力,他们飞虎寨在大孟山向来是说得上话的。可一年前不知打哪冒出个姓韩的,带着一票兄弟来山上落草,插旗立寨。 一个几十人的小寨子,一开始并没人放在眼里,毕竟像这样的乌合之众,从前也有过不少。到最后要么是被附近的大寨吞并,要么是被朝廷剿了,没一个能在大孟山站稳脚跟的。 果然还不到半个月,韩铮这伙子人就被几十里外的沙泉寨盯上了。对方根基雄厚,人多势众,名声在大孟山也是排得上号的,这一战的结局毫无悬念。 然而两天之后,所有听到消息的人都以为是自己耳朵坏了。 沙泉寨的大寨主被韩铮所杀,人头挂在寨门前的旗杆子上。大孟山从此没了沙泉寨,几百号人全听韩铮号令,奉天寨一战成名。 从那天起,他们飞虎寨的噩梦也就开始了。 韩铮先是单人匹马打赢了前去挑战的五位寨主,又在鲁国人攻打大孟山时,出手救了四大寨全寨性命,收买人心。 而就在半个月前,传闻地方官员为了讨好温白陆,竟四处搜刮奇珍异宝,动用大量人力物力为他运送一批生辰贺礼。 得知此事后,许多寨子都动了念头,但温贼到底位高权重,一手遮天,就算他们一十九大寨绑在一块儿,也抵挡不住朝廷的兵马啊。 众寨主心生怯意,按兵不动的当口,奉天寨却已一举劫下生辰纲。 韩铮还叫人在空车上提了“温贼当死”四个大字,直接运进上雍城,这会儿怕已气歪了那温太监的鼻子。 这一战后,韩铮和他所率领的奉天寨在大孟山一带更是声名大噪,一时无两,众寨主隐然以他马首是瞻。 更有传言说,近日里有十余位寨主要联名推举他做总瓢把子,号令一众绿林好汉。 此事一经传开,可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最愁的自然就是在大孟山坐了多年头把交椅的飞虎寨。何况早在半年前,两寨就因争夺一批钱粮发生角斗,结下了梁子。所以他们飞虎寨上到大寨主常飞虎,下至新入寨的小喽啰,都是不甘愿被韩铮管的。 只是碍于韩铮的威望,他们并不敢公然同他作对,只能吞下这口气,私下里喝酒骂娘。 最可恨是那姓韩的新近定下三条禁令:其一,不得滥杀无辜;其二,不得强抢妇女;其三,不得劫掠穷苦百姓。如有违背,奉天寨便要替天行道,割了那祸首的人头。 三条禁令一出,飞虎寨就又炸开了锅。 旁的不说,谁不知道他们二寨主最爱美色,每次下山都要带回十个八个漂亮小娘子?所以大家都在猜测,姓韩的这回表面上深明大义,暗地里,分明就是想给他们飞虎寨一个下马威,杀鸡儆猴,好让大小各寨往后不敢不听他的命令。 徐中这会儿也算看明白了,就算有那什么禁令,这些土匪杀个把小老百姓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大不了毁尸灭迹不认账。 不过这帮人对那个叫韩铮的倒是又怕又恨,这回想要保住一命,只能赌一把,在这上面做做文章。 他在心里编好一套说辞,便对孙二威拱了拱手道:“原来这位就是飞虎寨的三寨主,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孙二威同身后众人都是一愣,奇道:“你小子也听过我的名号?” 徐中忙挂起笑脸道:“大孟山上哪个不晓得三寨主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小弟我虽然新来山上挂柱,可也常听别人说起您的勇猛,那可真是一夫站着,万夫也打不过,佩服佩服。” 孙二威听他胡天胡地一通乱夸,倒是颇有几分受用。又听说他也是在大孟山挂柱,心想山上各寨之间常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不如先问明白这小子的来路,免得杀错人,伤了和气。 如此一想,他便将手里的刀放低了些,问徐中道:“你是哪个寨子的?” 徐中说了半天就等着他这一问,当即便道:“小弟眼下在奉天寨混口饭吃,平日是听我们韩铮韩老大的号令。” 第26章 周旋 话音才落,众匪都是“啊”地一声,哗然大噪。 孙二威更是瞪圆了眼睛,指着徐中结巴起来:“你你你……你是奉天寨的人?” 他大惊之下,连声音都变了几个调,心里忙不迭地想道,这可糟糕,我刚才说的话全都被他听去了,要是再被韩铮知道,实在是个麻烦。 转念又想,这小子看着不老实,说不准是故意编这些话来骗我。要么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这两人杀了抛到河里,就算被人打捞上来,也早就泡胀了看不清面目,不管是真是假,都怪不到我头上来。 徐中暗暗打量他神色,见他先是面有惧意,后又露出狠色,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这些土匪果然不敢轻易得罪那什么奉天寨。 看样子,这三寨主是怕他出去乱说,起了杀心了,须得再诓他几句才行。 徐中便装作若无其事,又对孙二威道:“实不相瞒,我们老大最近相中了一批货色,派小弟过来踩踩盘子。没想到遇上飞虎寨的好汉,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啊,瞧我们这慌里慌张的,还走散了一个兄弟呢。” 他边说边撩起眼皮扫了众人一眼,言下之意,别忘了我们还有个人没被你们抓住,想杀人灭口先自己掂量掂量,当心我们老大知道了找你们要人。 旁边那狗头军师却听出不对劲,捋了两下胡子,和徐中打起哈哈来:“那可真是不打不相识,得罪之处,还望小兄弟不要见怪。”说着忽然细眼睛一眯,笑笑道,“不过鄙人倒有一事不明,咱们道儿上看风踩盘子,从没见过还带着个五旬老妪的,莫非这其中另有什么深意?” 徐中一愣:“老玉?老玉是什么东西?” 狗头军师反被问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老妪便是老妇人。” 徐中这才知道对方是指他娘,不由红了红脸,心里却暗暗嗤了一声,骂道,老妇人便老妇人,非要说什么老玉,欺负我识字少是不是? 又想,这些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就连刚才那番话也是表面上客气,换句话讲就是:哪有踩盘子带着老婆子的,你趁早别骗我们,实话实说了吧。 不过徐中早都想好了,一点也不惊慌,张口便道:“先生误会了,那人不是什么老玉,而是我的一位兄弟乔装改扮,免得引人怀疑。” 徐中现学现卖,也说了个老玉出来,自觉也成了半个读书人。 众人心中却想,原来那婆子是个瘦小男人扮的,倒真看不出来。是了,若非是奉天寨的人假扮,哪家婆子能有这等能耐,见了强人不但不哭闹,反倒抡着棍子往前冲的? 那狗头军师却不怎么好糊弄,当即“咦”了一声,道:“这可奇了。在咱们自家地盘上办事,韩寨主何至于如此谨慎啊?” 徐中一听,登时心凉大半截。 他怎么忘了,大孟山这些土匪历来入城劫掠,早就熟门熟路了,哪还需要乔装改扮,踩什么盘子?自己这么一说,不是明摆着骗人的吗? 徐中急出一头汗,正想着该怎么圆上这个谎,却听身边一直没开过口的卢渊道:“我们收到消息,近日将有一批东西从六横城运出,途径此地。因这批东西事关重大,故而谨慎。” 徐中听他忽然提到六横城,有些不明所以,却见对面那些土匪脸色陡变,连同孙二威和那狗头军师在内,都是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 孙二威抢前一步问道:“怎么,韩寨主这次要劫的莫非是鲁人的货?” 谁都知道六横城失守后,如今已被鲁人所占,此事乃是楚国人心头第一大恨。 然而鲁人狡猾多智,兵马又多精锐,上次攻打大孟山时若非有韩铮坐镇,恐怕已一举除了他们这些大寨小寨。所以尽管他们个个将鲁人恨入骨里,却没什么人真敢惹到他们头上去,以免引火烧身。 众匪听了卢渊所言,心头皆是同样想法,若韩铮这次真敢在鲁人头上拔毛,替大楚出了这口恶气,那倒真是英雄了得,令人佩服。 徐中见众人神色千变万化,还闹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原先在上雍时,整日吃了上顿没下顿,为着生计发愁,哪有力气关心什么家国大事?只晓得皇帝老儿不中用,三天两头被鲁人骑在脖子上打,至于什么六横城七横城的,他也只在财神庙时从卢渊嘴里听过一次。 不过看情形,这帮土匪确是被卢渊给唬住了。 徐中忍不住有些得意,心想我媳妇儿果然不一般,三言两语就耍得他们团团转。 “三寨主,咱们借一步说话。”这时,那狗头军师与孙二威交换个眼色,走到一旁咬耳朵,过了片刻方才回转。 这一次,孙二威的脸上堆了几分笑意,吩咐手下道:“来啊,替这两位兄弟松绑。”又叫人取了些银两赠与二人,说道,“原来都是自家兄弟,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徐中忙把银子塞进怀里,笑呵呵道:“三寨主客气了,好说好说。” 孙二威目光微微一动,又对徐中道:“这位小兄弟是个机灵人,回去见到了韩寨主,还要替兄弟我问候一声啊。” 徐中一听就明白他什么意思,笑道:“那是那是,小弟多谢三寨主的大恩大德,回去见到我们老大,一定尽力促成咱们两寨和睦就是了。” 众人团团一拱手,亲如兄弟般相互寒暄。少时,便要拨出一条船来,送徐、卢二人回大孟山。 徐中笑得脸上发僵,才刚松出口气,忽听得远处传来阵急促马蹄声。众匪都是一惊,纷纷拔出兵器严阵以待,不多时,便见三人三骑从北面疾驰而来。 此时天色已亮,孙二威看清来人样貌,不由神情一松,道:“不打紧,是自己人。” 三人奔到近前,次第滚鞍下马,不知是不是因为一路劳顿,脸色都苍白灰败得紧。众人这时才瞧出不对来,原来这三人竟都穿了一色的麻布孝服,额上扎着白巾。 打头那人见了孙二威,双腿重重跪地作拜,一个头磕下去,已是痛哭失声。 众匪见状面面相觑,神色俱都凝重起来。 孙二威一手拉了那人起身,急吼吼道:“怎么,可是寨子里出了什么事情?” 那汉子才刚抹掉眼泪,听此一问,又禁不住大哭道:“大寨主有命,要三寨主带众兄弟速速回寨。” 孙二威神色一凛,道:“究竟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那人便哽咽道:“二寨主前日下山,见街上有两个小娘皮生得俊俏,很是喜欢,便带回寨里做小老婆。哪知被韩铮那天杀的狗贼知道了,非说咱们二寨主奸淫妇女,违反了他定下的第二条禁令,就……就……” 话说到此时,在场众人都已猜出七八分,孙二威更是双目血红,一双大手像铁钳一般,抓了对方肩膀急问:“就怎么样,你倒是快说!” 那人脸色一白,又落下泪来,悲怆道:“姓韩的带了人来叫阵,不但杀了二寨主,还把他的头颅割下来抢回奉天寨,挂在寨旗上面示众!” 此言一出,众匪已是群情激奋,摩拳擦掌。 孙二威忽地一声大吼,挥起大刀便朝颗树木劈去,竟将那碗口粗的树干齐刷刷砍断。 “岂有此理,姓韩的欺人太甚!兄弟们,这就随我杀上奉天寨去,切下韩铮的狗头,祭奠我二哥亡魂!” 众匪顿时热血上头,举刀齐喊道:“杀了韩铮狗贼!杀了韩铮狗贼!” 徐中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幕,简直想死的心都有。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当口闹出这么档子事,早知道不如不说是奉天寨的人。看这些土匪一个个气势汹汹,不把他们两个生吞活剥了才奇怪。 这回可真是瞎子过独木桥,死路一条了! 孙二威与众匪喊了一阵,果然想起徐中他们来。他一摆手,众人便即噤声,几十道目光像要剜肉似的,恶狠狠盯在两人身上。 徐中往后退了两步,嘴巴里直发干,伸手拽着身边的卢渊一下,抖着声音道:“媳妇儿,我这两条腿怎么有点儿发软呢?” 卢渊哪有心思同他讲话,攥着拳,背靠树干而立,额头上也冒出细细密密一层汗。 他心里清楚得很,经过之前那轮恶战,自己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绝无可能在几十号土匪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 可恨他仇未报,冤未申,大业亦未成,如何甘心就这般束手就擒,横死强人之手?少时交战起来,免不得要拼力一搏,咬牙杀出条生路来。 念头才一转过,便听孙二威一声令下:“把这两个小子给我绑了,带回寨里祭旗!” 第27章 媳妇儿不光脸好看 这一战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人数和体力上的巨大差距使结果毫无悬念。 “几位好汉,我自己走还不成吗,我保证哪也不跑。”徐中一脸诚恳地指天发誓,对方却充耳不闻,拿绳子把他紧紧捆了几十圈。 孙二威提醒道:“这小子滑溜得紧,你们好生看牢了,别管他说什么都不要搭理。” 众人齐声应是,一路上果然一言不发,像扛麻袋似的把人扛着,直奔河边。 徐中没柰何,使劲转过脸,想看看旁边的卢渊,却见他同样被人五花大绑地扛着,一动不动,只有倒垂下来的长发随着那人的脚步一下下摇晃。 这样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脸,视线向下,却看见血顺着垂下的手臂淌到指尖,再一滴滴落在地上。 徐中看得一阵心惊,低声喊他:“媳妇儿。”喊了一阵全无回应,忽然想起他不乐意听这个称呼,又改口喊,“卢渊,你怎么样?” 依然一片死寂。 他知道卢渊现在的状况很不好,终于皱了皱眉,闭住嘴不再说话了。 这人打起架来的确不要命。到了现在,徐中才切身体会到他娘当初对卢渊的这句评价。就像刚刚,明知道打不赢,却偏要强撑一口气和人硬拼。 就算到了最后,那些土匪像猫逗耗子一样把他围在中间,故意在他腿上划开一道又一道伤口,想看这个高傲的男人支撑不住跪倒在地的狼狈模样,他也只是扬起一抹冷笑,把刀狠狠□□泥土里,用刀柄撑住了无力再战的身体。 那一刻,早已经举手投降的徐中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的手脚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想动却动不了,整颗心紧绷着,忘了该怎么跳。 他知道卢渊一直瞧不起自己,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地上的一条臭虫。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大概一刻也不愿意待在自己身边。 但徐中觉得无所谓,他本来就是个小混混,上雍城里的达官显贵哪个不是这样看他的,习惯了。 何况卢渊越是瞧不上他,每当他故意叫他媳妇儿,对他亲亲摸摸的时候,就越能被男人又窘又恼的表情取悦。 这心态大概就像丑八怪娶了个俊老婆,虽然样样般配不上,却更觉得有面子,看呐,我征服了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所以我比他还要厉害。 可是就在刚才,他觉得自己和卢渊隔着九重天。 徐中被心底突然升起的那股羞愧吓了一跳,他忍不住问自己,徐中啊徐中,你凭什么娶这个人当老婆,你拿什么配他? 这一瞬间,他心头那些色心贼胆虚荣征服欲都被浇灭了,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 他使劲扭过头,看着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终于开始认认真真地审视他。 在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他从没遇到过像卢渊这样的人。在这个男人身上,似乎永远看不到低头认输四个字。 即使到了最潦倒最落魄的时候,他也一样是那个乘着华贵车马,被侍卫簇拥着巡过上雍街头的靖王爷。 他的脊梁由来不能弯下,他的剑由来只能向前,他血脉里流淌着的骄傲,由来不能被任何人践踏。 徐中愣了愣神,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难道尊严这个不能吃不能喝的狗屁东西,有时候真的比真金白银值钱? 思绪渐渐飘远,再回神时,他已被人扔在间窄小船舱里,负责看守的人丢下一句“老实待着”,就从外面锁上了舱门。 大概是怕两个人在一起不好看管,会互相帮衬着逃跑,土匪把卢渊带走,关进了另一间舱里。 其实徐中原也没想逃,前后左右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茫茫河水,逃又能逃到哪去?还不如趁这工夫好好睡上一觉,等进了土匪窝再做打算。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腾,他只觉全身每个零件都像被人拆了又装上,酸痛得不像自己的。心里一时担心他娘等不到他回去会不会出什么事,一时又担心卢渊的伤口有没有止住血,脑袋里一片纷乱。 不知过了多久,徐中终于扛不住困倦,往旁边一倒,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娘的睡什么睡,给老子滚起来!”还在睡梦当中,徐中忽觉身上惨痛,已挨了两记重脚。 紧跟着,他被人用黑布蒙住双眼,拎着衣领子拖下船,另有人解开他身上绳索,改为只绑双手,由人在前头牵着,后头几人持刀押送。 “大哥,咱们这是要去哪啊?”他目不见物,心里不免七上八下,生怕对方二话不说,就把他从山上推下去喂狼。 刚一张嘴,腿上就又挨了一脚,耳边响起道粗哑男声:“少废话,快走!” 徐中痛哼一声,疼得险些跪在地上,再不敢胡乱讲话。 被人拉着上了一道坡,拐过两道弯,又朝前行了一阵,引路的人终于停下脚步,给他摘下眼上黑巾。徐中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高大的厅堂前,头顶匾额及屋檐下均缠着白绫,廊下有白旗白幡。 身后的大汉厉声催他入内,待迈入门中,一眼就瞧见正中大大的“奠”字,知道定是二寨主的灵堂。 堂内停放着一具棺材,前有百来名身着白衣白帽的寨众燃香拜祭。 大寨主常飞虎是个火爆脾气,早些时候派人给孙二威传讯后,就急吼吼地率人杀去了奉天寨,故而并未到场,此间全由孙二威主持。 孙二威在灵前上过一炷香,转回身来,一双虎目直视徐、卢二人,扬声道:“把人带过来!” 徐中被几名大汉押至堂前,按跪下去,一旁的卢渊却仍未醒转,被人往地上一扔,便无意识地皱紧双眉,嘴边溢出一声闷哼。 徐中趁跪下去的机会看了他一眼,见他身上的伤口已不再淌血,脸色虽然苍白,却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不由心下稍安。 这时,孙二威面向山寨众人,朗声说道:“众兄弟们,我二哥乃是被奉天寨的狗贼韩铮所害,死不瞑目,我孙二威今日就在灵前立誓,若不能替他报仇雪恨,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众人含泪听了,无不沉痛。 孙二威又上前一步,指着徐中二人道:“这两个都是韩铮手下的狗腿子,今天就先当着众家兄弟的面砍了他们狗头,以慰我二哥在天之灵!” 话音才落,众人纷纷振起一臂,齐声喊好。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孙二威提起大刀,当先朝卢渊走去。想起卢渊先前杀了他手下不少兄弟,他心中暗恨,朝手掌心吐口吐沫,作势便砍。 徐中心头一急,叫道:“且慢动手,我还有话说!” 然而在树林中时,孙二威就见识过他胡说八道的本事,那还肯再上当,当下听也不听,照旧挥刀砍去。 “不要!”徐中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就被身后两人死死抓住,扣着脖子按在了地上。 他半边脸死死贴着地面,用尽全力挣扎起来,却无济于事。 眼见孙二威暴吼一声,手起刀落,却听一道尖利的破空声同时响起,一支铁箭从门外激射而来,咄地一声插在“奠”字正中。 孙二威动作一顿,手停在了半空中。众匪大惊,急忙出外查看,却哪里还有人在? “箭上有信!”一名瘦高汉子用力拔下铁箭,将插在箭头上的信纸呈给孙二威看。 孙二威一把接过信纸,拆开扫了一眼便即脸色大变,火冒三丈道:“姓韩的杀了二哥还不够,现在连大哥也被他抓了,要咱们准备三百两银子赎人,真是欺人太甚!” 众人听闻此言,无不惨然色变。 虽然早知道韩铮勇猛,可他们的大寨主常飞虎同样是大孟山上数一数二的狠角色,且不说一手祖传的常家枪难逢敌手,单说他这次带去的两百个弟兄,个个身怀绝技,都是寨中的精锐。 没想到这样一支队伍,在奉天寨面前竟然不堪一击,连大寨主都被人俘虏了去,简直奇耻大辱。 孙二威努着一对血红的圆眼,对众人道:“姓韩的太他娘的嚣张了,要是忍了这口气,咱们还算是男人吗?弟兄们,不怕死的这就跟我走,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把大哥给救出来!” 听了这话,在场的人里有半数附和,另外一半却犹豫起来。连大寨主亲自出马都落得惨败,他们这些人就算去了,不也是白白送死吗? 双方各执一词,为是打是和争论不休。 “大家静一静。”始终没有表态的军师站了出来,等议论声稍止,才捻着胡须道,“派人攻打不妥,交纳赎金也不妥,鄙人倒是有个办法,可以一试。” 孙二威忙道:“先生有什么办法,快快教我。” 军师便道:“听说韩铮为人很重义气,对手下的兄弟都像亲手足一般。咱们不如写封书信,让他用大寨主来交换这两个人。”说着看了一眼徐中和卢渊。 众匪又是一阵议论,孙二威犹疑道:“这两个只是小喽啰,我看姓韩的不能同意吧?” “他一定会同意的。”军师笑道,“众寨主正要推举他做总瓢把子,眼下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不是钱财,而是名声。何况大寨主德高望重,韩铮也不敢真下杀手,无非是想勒索几两银子花用。倘若能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他的仁义之名,那他何乐而不为?” 众人听了他这一席话,都觉得有些道理,孙二威也点了点头,道:“好,就这么办,那写信的事就麻烦先生了。” 军师颔首微笑,命人先把徐中和卢渊带出去,关进后院。 晚些时候,孙二威叫了郎中来给卢渊治伤,大概是怕他伤重死了,破坏大事。 然而卢渊身上新伤叠旧伤,又染着风寒,直教那郎中边把脉边摇头,最后开了药方命人抓药,又留下许多治外伤的良药才走。 徐中刚往鬼门关里迈了一只脚,万万没想到还能再迈出来,简直像做梦一样,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觉得有几分真实。 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卢渊,伸手摸他额头,果不其然又发起热。趁草药还没煎好,他索性把郎中留下的瓶瓶罐罐都倒腾出来,先给他处理皮外伤。 屋里的铜盆里有干净水,徐中拧了帕子,把卢渊身上那件染血的衣服扒下来,帮他上上下下擦了几遍身体,才终于把血污洗净。 修长瘦劲的男性躯体不着一缕,美好的线条完全展露在眼前,徐中却生不出半点邪念来。 这具身体上有着数不清的大小伤口,肩膀上被铁钩穿过的旧伤也还没有愈合,经过河水浸泡,大部分都红肿起来,惨不忍视。 也亏得他硬气,一路上一声不吭,还刀光剑影地和人拼命。 徐中拿过一瓶药粉给他洒在创口上,再找出布带不太熟练地包扎起来。 卢渊人在昏迷当中,依然能感觉到痛楚,而令徐中吃惊的是,这人意识不清的时候竟还能克制自己的反应,只是紧紧拧着眉头,把痛苦的呻|吟都咬碎在牙间,不肯泄露出半句。 徐中不知怎地,看得心里一阵发酸,忍不住伸手在他眉间抚了抚,等他眉头舒展开,才收回手。 徐中拉着凳子坐在床边,心想我媳妇儿果然还是好看。 但他今天才发现,媳妇儿好看的不光是这张脸,他拔剑时候的锋芒毕露,战败后的傲然冷笑,甚至是他昏迷中偶尔露出的一丝脆弱,都很好看。 天色黑沉了,并不宽敞的屋子里点起一支蜡。 四周很安静,安静到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徐中趴在床前,有些昏昏欲睡了,恍惚中看到墙上投着他和卢渊融在一起影子,竟产生了一种彼此相依为命的错觉。 夜风有些凉,他把卢渊的手塞进被子里,可还没等把自己的手拿出来,就已经困得上下眼皮直碰,迷糊着咂了咂嘴巴,陷入睡梦中。 第28章 藏心 卢渊醒来的时候,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眼中闪过一瞬迷惑,头部和浑身伤口带来的疼痛令他苦不堪言。 他回忆起昏迷前最后一刻,自己和徐中在河边的树林里遭到土匪的伏击,寡不敌众,之后…… 脑袋里一阵昏沉,他想抬手按一按额头,却发现手被另一个人抓在掌心里。 这还不算,抬手时身体和被子摩擦,传来异样的触感,卢渊黑着脸掀开被角一看,自己果然是光着身子躺在被里,伤口也全被涂了药包扎好。 卢渊皱着眉头把手抽出来,强忍一口闷气转过头,就看见徐中大半个身子趴在床沿上,正把脸埋在一条胳膊里大睡。 见此情景,他自然什么事都明白了。 想想便也知道,他先前的衣服沾了血,定然是不能再穿。目光在徐中脸上扫了扫,薄唇紧抿着,他堵在胸间的这口气,却仍是难吐难咽。 卢渊性冷,向来不喜欢和别人有过于亲密的身体接触,在上雍或是在封地的时候,也没有人敢这样做。 即使是卢泓,对他也总有三分敬畏,不敢随便胡闹。 现在事急从权,本来也算不了什么,可他一想到自己又赤身露体地被徐中看了个遍,脑海里便瞬间浮出那些令他屈辱蒙羞,永生都不想再回忆的片段。 卢渊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阵翻腾不休的作呕感,强迫自己把这些零碎片段封进记忆深处。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没有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杂念上。 何况现在,徐中是他身边唯一的人。从这里到通宁关还有很长的路,在那之前,他每天都要和这个人朝夕相对,他必须忍耐。 老天爷开的这个玩笑真是不小,卢渊咬着牙,缓缓吐出一口气。 “媳妇儿,你醒了。”身边响起个欣喜声音。 徐中趴在硬板床上本就睡不踏实,握在掌心的手一抽出去,他就跟着醒了过来,见卢渊正半睁眼睛看着自己,心底升起一阵惊喜。 卢渊再如何能忍,也觉得自己快被他逼到极限,脸色一冷,目光凌厉含怒:“你叫我什么?” 徐中一呆,往近前欠了欠身,笑嘻嘻道:“咱们在河边不是说好了,只要我把你送到通宁关,你就答应给我当老婆。这一路上前有狼后有虎的,我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儿命,提前收点利息都不成?” 好个不怕死的无赖。 卢渊听着这不着调的话,气得脸色更白了几分:“徐中,你要金银要权位都罢了,我何时答应过要给你……给你……哼!”终究难以启齿,重哼一声别过了头。 徐中忙道:“大不了我退一步,没到地方之前,你只要让我叫你媳妇儿就成了,我保证不对你动手动脚。等以后来日方长,有感情了,咱们再……” “闭、嘴!”卢渊磨牙似的狠狠吐出这两个字,已觉得精力耗尽,嗓子也因为风寒的缘故干哑得紧,猛烈咳嗽起来。 徐中见他这样,也不敢再惹他生气,上前想把他扶起来拍拍后背,却被男人冷着脸推开了,只能站在一边,看他自己艰难地撑着身体半坐起来。 这时候,飞虎寨的人刚好送来熬好的草药,从门上开着的小窗递进来。 徐中端了药碗来,拿着勺子在滚烫的药汁里翻搅。 他坐回床边,给卢渊背后塞了个枕头靠着,说道:“你受伤不方便,我喂你喝。” “不用。”卢渊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可刚一伸手,才想起手臂上受了刀伤,此刻绑着厚厚的布带,弯曲不得。 徐中见他脸色沉郁地垂着眼不说话,低头舀了一勺药,吹了吹递到他嘴边:“来,张嘴。” 卢渊看了他一眼,微蹙着眉,良久,终于张开嘴喝下这勺汤药。 徐中一边慢慢喂他,一边道:“这就对了,你不快点把身体养好,哪有力气跑?连温白陆都没杀得了你,咱们总不能在阴沟里翻船。” 卢渊脸上血色全无,无力地靠在床头,每喝几口药就要停下来歇一歇。 过了一会儿,才打起精神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徐中就一边喂药,一边把他昏迷时发生的事讲给他听。 卢渊闭眼听着,知道眼下的局面算是暂时稳住了,派去奉天寨传讯的人没那么快回转,自己要抓紧这段时间好好调养,才好应对以后的事。 他心底稍松,又看着徐中道:“我还没有问你,御扇怎么会在你手上?” 徐中知道他迟早要问起,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即讲了在宫中遇到老皇帝的事,连同他逃出来后看到卢泓被温白陆抓走的经过,也一并说了出来。 徐中嘴皮子利索,用不了多大工夫就把来龙去脉讲了个明白,只略去那只古怪铁盒不提。 老皇帝宁可把东西托付给他一个外人,也不肯被卢渊卢泓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他还记得老皇帝曾说过卢渊恨他,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徐中暗暗瞧了卢渊一眼,心想这事要是告诉了他,也不知道对我是利是害,还是等弄清楚再说。 他虽然看上了这个好看的王爷媳妇儿,却也比谁都清楚卢渊的心计,在他面前侃天侃地也就算了,真要说到这些正经事上,还得多留个心眼儿,不然死的肯定是他徐中。 “你还知道什么,就只有这些?”卢渊静静听完,只在他讲到关键时神色微动,除此外,再没露出过任何异样表情。 徐中忍不住问:“老皇帝和卢泓都在温白陆手里,随时都可能没命,你一点也不着急吗?” 卢渊皱起眉头道:“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说罢又闭着双目养神。 徐中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好像把自己装进冰壳子里一样的男人,叹了口气,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心里明明不是这么想的。” 卢渊一震,猛睁开眼,投向徐中的目光好似化作实体,凌厉地射来。 徐中像被火烫了一下,向后一缩。 卢渊冰冷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要是你以为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就可以任意揣度我心里的想法,那你就太自以为是了。” 徐中摇了摇头,也抬眼看着他:“他们两个情况怎样,你其实早就猜到了吧?所以我刚刚告诉你之前,你就已经准备好了。” 卢渊一怔,目光不自在地转向一旁:“好笑,我需要准备什么?” “当然是准备好这张冷冰冰的脸,别被我看出来你心里其实在意他们。”徐中顿了顿,看了一眼猛然僵直身体的卢渊,苦笑道,“要是我说得不对,你在上雍的时候为什么会为了他们露出另一副表情?因为你那时候来不及准备?” 话一说出,他就知道自己又把男人彻底激怒了,可他就是想不通,卢渊为什么要把自己真实的情绪掩饰起来。 王府里,温白陆第一次对他讲出老皇帝惨况的时候,他明明怒不可遏。后来在财神庙,看到卢泓被官差拳打脚踢的时候,要不是自己拦着,他说不定会冲出去拼命。 但他现在却冷静得好像事不关己。 卢渊的手紧抓进被面里,指节颤抖发青,沉黑的眼眸里染着隐忍的怒火:“你说够了没有?”他猛一抬手,掀翻了徐中手里的药碗,破碎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徐中低头,看着地上溅开的碎片和药汁不说话了。 卢渊这一下用力太猛,伤口撕裂的痛直钻进骨子里。但在这一刻,他突然很需要这种痛,于是狠狠地拽着被子翻了个身,面朝里躺下来。 徐中听他疼得倒吸凉气,站起来扶了扶他,却被盛怒下的卢渊用力推开:“滚!” 徐中没办法,背对着他蹲下|身捡地上的碎瓷片,最后叹气似的低声说:“媳妇儿,做人还是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会开心一点儿。” 沉寂的屋子里无人回应,他也不知道卢渊听见了没有。 大概是没听见吧,不然依他的脾气肯定又是火冒三丈,不许自己叫他媳妇儿。 徐中把地上收拾干净,正要熄灯,忽然想起卢渊睡觉是不让熄灯的,就又作罢,从屋里找了床铺盖往地上随便一摊,脱了外衣躺下来。 闭起眼睛的时候,他脑子里却又转过刚才的事,睡意全无。 徐中觉得自己也是傻,明明最擅长的是讲笑话逗乐子,干什么非要跟他说这种又无趣又讨人厌的话题。 大概是因为那人在口不对心的时候,看上去真的很不快活。 徐中想着想着,意识开始飘忽,慢慢进入了梦乡。 室内一灯如豆,暖融融的微弱光线包围了这方狭小空间。微风伴着黑沉沉的夜色拂过窗棱,带来一阵阵薰然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面墙而卧的卢渊在昏暗中睁开眼。 听身后传来徐中睡梦里平稳的呼吸声,男人目光微动,抿了抿嘴角,眼里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复杂。 第29章 折磨 韩铮的回信还没传回飞虎寨,他的大名却已经在上雍皇都家喻户晓了。 几天前,本该载着生辰贺礼的车马抵达上雍城,许多出入城门的行人却都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几十匹骏马无人驱策,疯了般拖着马车冲入城中,守城的官兵骇然失色,好容易将这浩浩荡荡的马群制住,才发现每匹马的后股上都被扎了木刺,疼痛之下难怪要撒开四蹄奔逃。 而它们所拉乘的空车上,皆用红漆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温贼当死。 这事牵连太大,守城的小官无法决断,当即层层上报。官员们不敢怠慢,派人详查究竟,帖子在当天晚上就递到了温白陆案前。 “韩铮?”温白陆垂着眼,用小指长长的指甲划拉着帖上的那个人名,“查清楚是什么人了?” 跪在下首的官员大气也不敢出,恭恭敬敬地低头禀报道:“是大孟山奉天寨的寨主,立寨虽然不久,近一年来却在那一带名声很响。” 温白陆把帖子随意一扔,哼了一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孟山的那些草寇。这些年尽忙着和鲁人打仗,顾不上料理他们,他们就越发胆大包天,耍威风耍到我头上来了。” 那官员忙道:“是,是,下官这就派人处理此事。” 这时,却有名小太监入内禀报道:“冯客舟冯大人求见。” 温白陆闻言神情一动,挑了挑眉,点头叫他唤冯客舟前来。 温白陆朝殿中那官员看了一眼,那人很识得眼色,当即便向他叩了个头,恭敬告退。 等他走到门口,温白陆却又将他叫住,吩咐道:“你自去做你的事吧,刚刚那件事我另派别人去办。” 官员作揖应是,弓着身子退出门外。 不多时,一身大红官服的冯客舟敛衽入殿,放轻脚步走到近前,朝温白陆行礼作拜。 温白陆把玩着缀在衣服上的珍贵珠宝,轻飘飘说道:“冯大人不必多礼。” 冯客舟向来是太子所宠信的人,近日却总找机会来他这边走动,明里暗里对他透露一些东宫的事。温白陆看在眼里,将他带来的消息照单全收,却不做进一步的表示,试探着他的真实意图。 在外人看来,温白陆和东宫早已经沆瀣一气,连成一线。 但温白陆知道,他和太子之间只不过是由利益维系的合作关系,一旦风向有变,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第一个站出来捅对方一刀。 从上一次徐中、卢泓大闹禁宫,用一枚子虚乌有的传国玉玺就将两人挑拨得大打出手这件事上,就足够看出这一点了。 而如果冯客舟可以真心实意地站到自己这边,对温白陆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和从前一样,温白陆先是简单地问了问东宫的情况,与他聊了一阵,却始终不说到正题上。冯客舟看出他故意和自己兜圈子,却也不介意,仍然将自己知道的事无巨细讲与他听。 温白陆挑着眼角看了看他,半开玩笑道:“冯大人把这些事都告知于我,若被太子殿下知道,怕要生大人的气了。” 冯客舟苦笑道:“微臣一身事二主,已经有违圣贤教诲,千岁就算不信任微臣,又何苦这般出言挖苦呢?” 温白陆听他终于忍不住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不由目光一凝,勾起嘴角道:“冯大人言重了。天下迟早是太子殿下的天下,你我吃着朝廷俸禄,同事一主,又哪有什么第二个主子?” 冯客舟今天来此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和他摊牌的打算,见他步步紧逼套自己的话,倒也并不惊慌。 他走上前几步,见温白陆没有阻拦,便一直走到了他身旁,低声在他耳边道:“先皇驾崩,新皇不日就将登基。到那时,坐在龙椅上的固然是太子殿下,可这天下之事,却还是千岁爷说了算。” 温白陆一惊转头,视线正与青年深如潭水的双眸相触。 他惊的是,老皇帝前日夜里刚咽了气,秘不发丧,整个皇宫除了他和太子两个人,再没有别的人知晓。太子却一回去就将这事告诉了冯客舟,可见已将他视为心腹之臣。 换作是任何人,大概都会对太子忠心不二,等到新皇御极,再帮助他铲除自己这个“弄权”的宦官,到时腰悬紫绶金印,登坛拜相,将是何等的风光? 而这个冯客舟,平日在朝堂上喜好巴结权贵,早就坏了名声。好不容易拜在太子门下,不好好珍惜这难得的良机,反倒不惜背负千古骂名,前来投靠自己,这是什么道理? 温白陆脸上的诸多情绪交替闪过,全都落在冯客舟眼里。 他后退一步,长作一揖道:“微臣对千岁一片忠心耿耿,日月可表。千岁审慎,不相信微臣的一面之词,但如果千岁知道了一件事,就一定不会再怀疑了。” “哦?”温白陆将信将疑地眯了眯眼,“什么事?” 冯客舟便又凑在他耳边咕哝几句,不知说了些什么后,温白陆骤然脸色大变,竟然站了起来,指着冯客舟道:“难道你……你是……”喉中一噎,再说不下去。 “不错,千岁请看。”冯客舟抬起手,撩起了一直遮住侧脸的那缕长发。 温白陆盯着他那半张脸看了许久,忽然想到什么,恍然大悟般坐回了椅子里,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冯客舟收回手,垂眼看着地面,脸上既无欢喜,也无悲伤。 “千岁现在肯相信微臣了吧?” 温白陆愣怔半晌,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道:“倘若真如你所说,那从现在开始,我就把你当做是我的人了。”他伸手在冯客舟手臂上拍了拍,笑道,“也再没什么人,比你更值得我相信。” 冯客舟闻言一喜,当即一揖到地:“客舟愿为千岁鞠躬尽瘁,效犬马之劳。” 温白陆抬起手掌一托,便扶起他来,道:“我现下倒确实有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要你去办。” 冯客舟拱手道:“听凭千岁吩咐。” 温白陆一手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一手拿起了桌上的帖子,递到他手中:“你先看看这个。” 冯客舟一目十行,瞬息便阅罢上面的内容,惊疑道:“千岁难不成是要微臣前往大孟山剿匪?” 温白陆一笑,别有深意地抬眼看了看他,道:“我会命人查清韩铮在大孟山落草前的底细,稍后送去你府上,再给你派一支精兵。冯大人智谋过人,对付这些土匪一定是手到擒来的了。” 冯客舟闻言,嘴边不由浮上苦笑。 这时候把他调离上雍,自然是对他还所顾忌,怕他在太子身边出计献策,左右大局。 看温白陆方才的神情,对自己分明信了大半,却依然这般小心谨慎,难怪朝里的大臣暗中都说温白陆是一个十分多疑,喜怒无常的人。 温白陆一抖衣袍站了一来,单手按着他肩膀道:“我听说那些草寇入伙之前,都要先杀一个人,用他的人头作投名状。这次就请你辛苦一趟,拿韩铮的人头回来,作‘入伙’的投名状吧。”说罢又拍了拍他肩膀,大笑离去。 出到殿外,温白陆的笑容便收得一丝不剩了。 其实他近来的心情并不大好。派出去捉拿徐中和卢渊的人马全都无功而返,倒是有探子传回消息,说有人曾在北边一座小城里见过样貌相似的人,可等派了人前去搜寻,却再没见过他们的踪影。 传国玉玺失落在外,终究是他的一块心病。 倒不是没想过召集一些见过玉玺的老臣来,凭借他们的描述刻出一枚假印,以假乱真。然而人多嘴杂,风声一旦走露,就更是一桩洗不清的千古丑闻。 远方的天色渐渐暗沉,夜风微凉,身后随侍的小太监立即捧上一件厚实的披风,替他披落肩上。 远远地,一名太监挑着宫灯行来,跪在温白陆跟前道:“启禀千岁,修明宫的宫殿监刚来禀报,说‘那位’又闹起脾气,一整天不吃不喝了。” “不吃不喝?”温白陆冷然哼笑,敷在脸上的厚厚脂粉便抖落一层,“既然吃不惯,那就都撤下去吧。你去弄些馊了的饭菜送去,指不定他就爱吃了。” “是。”那太监不敢多嘴,领命离去。 温白陆站了一阵,吩咐左右道:“备辇,咱们也去修明宫走走。” 修明宫本是建在皇宫东面的一座冷宫,可是自打住在里头的老太妃辞世,已有多年无人居住了。温白陆抓住卢泓之后,就一直把他囚禁在那,派了几班太监昼夜看守。 他开心时,便去看一看卢泓,不开心时,也去看一看卢泓,就如同此刻…… 一脚还未踏进宫门,温白陆就听见里面响起阵碗碟破碎声,一道嘶哑的男声怒吼着:“是温白陆让你们拿这些东西来羞辱我的吗,狗奴才,滚出去!通通给我滚出去!” 温白陆笑了一声,在门外道:“我专程命人准备了这些山珍海味孝敬七殿下,怎么说是羞辱呢?” 他一开口,屋里的声音立即消失了。 进到宫中,但见满地都是打碎的碗碟碎片,食物洒在地上,隐隐还能闻到一股刺鼻的酸臭。除此之外,屋中的桌椅瓷瓶也被卢泓在恼怒之下打翻了不少,满目狼藉。 太监宫女们见温白陆进来,生怕受到责罚,纷纷跪倒在他面前求饶。 坐在床上的卢泓见了是他,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起身,像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杵在那里。 借着明亮的灯光,能清晰看到他额头和颧骨的位置各有一大片淤青,垂放一边的左手也有些不自然。除了这些露在外面的伤痕,被衣服挡住的还不知有多少。 温白陆笑着笑着忽然脸色一冷,一脚踹翻了一名跪在地上的小太监,斥道:“我派你们在这里好生伺候七殿下,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那小太监慌忙爬着跪好,磕头如捣蒜:“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七殿下不肯用膳,奴婢几人劝了多时也劝不动。” 温白陆冷冷道:“办事不力,还敢有诸多借口,主子不肯用膳,你们就不会伺候到主子嘴边吗?” 众人闻言一愕,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温白陆身边的大太监却已上前一步,怒目骂道:“发什么愣,还不快按千岁爷吩咐的办?”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终是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捧着饭菜来到卢泓面前。 卢泓看这架势,顿时睁大了双眼,剑眉紧紧皱起,骂道:“狗奴才,你们敢这么对我?” “七殿下,奴婢们得罪了。”一个胆子大的瘦脸太监跟旁边几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人便同时上前,抓住了卢泓双手双脚,另有一人扳着他下颌,强捏开他的嘴巴。 卢泓立刻挣扎起来,可是温白陆每天命人给他灌药,使他浑身无力,比没习过武的平常人还不如了,哪里挣得过这么多太监宫女,没几下便被压制住,按在了床上。 那瘦脸太监一条腿跪在他大腿上,俯着身子,把一口散着霉味的饭菜塞进他嘴里。 卢泓摇着脑袋躲避,却马上被人死死禁锢住,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呜声。 这些太监平日里见了卢泓这样的金枝玉叶,哪个不是伏在地上连眼睛都不敢抬的?即使是这样,办事稍有不慎,就免不了挨顿打骂,却敢怒不敢言。 如今在温白陆的授意下,竟有机会这么整治一个皇子,各人心里顿时有一股奇妙的感觉膨胀开来。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他们像中了邪,只想狠狠地欺|凌这个人,看他哭着求饶才好。 有人趁着混乱,伸手在卢泓身上死命地又掐又拧,仿佛这样就把一整天受的气都撒了出去。 更有甚者,竟一把扭住卢泓受伤的左臂,分筋错骨之痛,顿时教他眼里沁出水光。卢泓痛不欲生,却只能拼命强忍着,他已经够落魄,够狼狈的了,绝不能再让这些奴才们看他的笑话。 瘦脸太监又往他嘴里塞了好几口馊饭,不怀好意地说道:“七殿下,您就吃了吧,省得受罪不是?” 卢泓被人捏着两腮,不少饭菜被吞咽下肚,难闻的味道冲入鼻端,让他胃里泛酸,一阵阵恶心。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饭菜往他嘴里送,也不管米粒呛进他气管里鼻孔里,憋得他脸色通红。 “好了,你们都下去。”温白陆用手帕掩住口鼻,隐隐的馊臭味却还是令他皱了眉头。 话音一落,众人脸上的恶毒立时换做恭敬,把手垂在身体两旁,弯着腰放轻脚步退了出去,偌大的宫中很快就只剩下温白陆和卢泓两人。 卢泓马上侧翻起上身,趴在床边猛烈地咳嗽干呕,他甚至把手指伸进喉咙口催吐,最后呛得眼泪都淌了出来。 可任凭他再怎么吐,嘴里那股*恶心的味道依然挥之不去,直到他精疲力尽,整个人像死了似的倒回床上。 温白陆用帕子遮着脸来到他面前,摇头叹道:“这么好的东西都糟蹋了,真是可惜。不过没关系,等下次有了更好的,我再命人拿来孝敬殿下。” 卢泓仰躺在床上,头发和衣襟俱都散乱了,一双眼混沌无光,脸上、发上、衣服上黏着不少饭粒菜叶。任谁再看到眼前这人,还能认出他就是那个骄纵无忌、不可一世的七皇子呢? 他两眼盯着床顶,嘴唇开开合合,挤出一些破碎的音节。 “温白陆……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卢泓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呵呵地笑起来,最后却演变成状如癫狂的大笑,“温白陆,你不是恨我吗,为什么不杀了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杀了我!你痛快点杀了我啊!” “我还没玩够,怎么舍得杀你?你想死吗,可我偏偏不让你死,就要你这么不人不鬼地活着。”温白陆的眼睛变得血红,他忽然抓住卢泓的头发,将他一路拖下床来,嘶声道,“你这就受不了了?哈哈哈哈哈,可真是娇贵啊!这比起你们卢家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还差得远呢!” 卢泓趴在地上,下意识地往前挪动身体。 地上的碎瓷片扎进他手里腿里,他也恍若不觉,只是睁着空洞的双眼,望向那扇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不可及的宫门。 温白陆拽着他的头发,把他狠狠拖了回来。 他俯身在卢泓眼前,浓妆艳抹的脸上写满残忍:“你不会还在等卢渊来救你吧?他早就自己逃命去了,怎么还会管你的死活?你绝望吗,觉得自己可怜吗,每一天眼巴巴地盼着别人来救你,可是你能盼来的就只有我。” 卢泓眼神迷乱,无意识地摇头道:“不,不……不是这样,皇兄……他会来救我。” 温白陆笑着抬起他的下巴,温柔地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灰尘,可是嘴里吐出的一字一句,都粉碎着卢泓仅存的骄傲和希望。 “七殿下,现在连我都觉得你可怜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死了,你都没能看他最后一眼。” 卢泓一呆,似乎一时间还不能理解他说的话。 下一瞬,他却不知打哪来的力气,猛地伸手抓住温白陆,暴吼道:“你说什么?父皇怎么了,你把父皇怎么了!你说啊!” 温白陆任由他疯了似的抓着自己,嘴边扬起一抹冷酷笑容:“你急什么,我又没有杀他,是他自己死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让他再多活二十年、三十年,最好永远不死,永远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卢泓目瞪口呆,蓦然松了手,整个人便跌倒在地上。 “不会的,父皇不会死的……他是最疼爱我的了,怎么舍得留下我一个人,他不会的!” 温白陆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讥笑道:“你不信?要我带你去见见他吗?这么热的天,尸体就停在宫殿里,没人给他下葬。我怕你现在不看,再过几天就会爬满蛆虫,认不得了。” 他说着朝卢泓伸出手,像要拉他起来,卢泓却如同受了什么惊吓,猛地爬起来向后缩去,最后把自己缩进一个墙角里。 他双手环抱住膝盖,浑身发抖,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温白陆,怕他突然靠近似的。 卢泓紧紧地抱着自己,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扭曲,而他恍惚进入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里。那里没有痛苦,没有绝望,没有无休无止的折磨,也没有温白陆。 他就这样呆坐了很久,久到温白陆离开,四周一丝声响也无,死一般沉寂。 终于,卢泓的嘴唇慢慢颤抖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汇集、鼓胀,最终再也盛不住,乍然决堤。他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那样,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嚎啕痛哭,好像也只有这样,才足以表达他此刻极大的悲伤。 他身边没了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哥哥,也没了前呼后拥的仆婢。 没了任何人。 这一刻,望着修明宫外长得仿佛永无止尽的红墙碧瓦,卢泓终于真正意识到,从今往后无论是生是死,是福是祸,他所能依靠的,就只有他自己了。 第30章 贵生 此刻,徐中正翘着一条腿坐在老旧的木桌前,仰着头,一边百无聊赖地滴溜溜转空杯子,一边等山寨的小喽啰送晚饭来。 自从被关在这间牢笼似的屋子里,每天没什么事可做,常常是对着窗外看日升日落,数夜晚的星星,难熬的时光又像被拉长一倍似的。 好在还有卢渊。尽管这个男人大多数时候都只冷着脸孔,靠在床头歇息,亦或是皱起眉头想着什么事情,但徐中向来是“你不搭理我,我就去搭理你”的性子,永远闲不下来。 卢渊越是沉默,他就越喜欢凑在旁边逗他说话,最后无论是把他逗笑了还是逗怒了,都让徐中乐此不疲。 “吃饭了!”来人隔着门喊了一嗓子,饿坏了的徐中就乐颠颠地过去,从小窗里把饭菜接过来。 木盘里放着一碟青菜和半碟猪肉,米饭倒是管够,足有两大碗。 徐中看得两眼直发亮,忍不住凑到跟前闻了半天,赞不绝口道:“今天的菜真不错,这些山贼可算摸着自己良心了。”转身放在卢渊床前的矮桌上,递筷子给他,“快来趁热吃。” 卢渊抬起眼皮往桌上扫了一眼,见盘里的青菜蔫乎乎的,像在太阳下面放了大半天,旁边那碟猪肉则是肥得流油,想必吃在嘴里腻得很。 他皱了皱眉头,半点食欲也没有了。 徐中察言观色,便知道他嫌饭菜不合胃口,摇了摇头,硬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坐在一边看着他道:“我知道你原来出身好,吃的喝的都讲究。但咱们现在不是落难了嘛,能有一口是一口,总不能活活饿死不是?” 卢渊低头看看手里的筷子,又看了徐中一眼,最终转过目光,落在那两盘色香味皆差的菜品上,犹豫良久,才勉强夹了一筷。 徐中看他这难受样,心里直叹气,暗忖着就冲卢渊在饭菜上的这份挑劲儿,怕也只有皇宫里的御厨和他娘能招架得起。 真不是他心眼偏,他娘在做菜上的本事的确少有人比。几年前在上雍城一座大酒楼里做跑堂的时候,徐中有好几次趁掌柜的不注意,偷尝了刚出锅的美味佳肴。 听人说,那酒楼汇集了大楚天南海北的名厨,他们做出的菜式风味齐全,入口难忘,大约也只比皇帝老爷的御厨差一点。 知道这事后,徐中就一直心里痒痒,想近水楼台尝一回鲜。可真等吃到嘴里,他才发现比起他娘的手艺来,这些享誉大楚的名厨竟都被比了下去。 徐中怎么也想不明白,凭他娘的这份手艺,到上雍城里随便哪一家酒楼客栈不是绰绰有余的?那些人五人六的阔气老板要是吃过她的菜,怕都要哭着喊着求她留下,亲自奉上金银财宝。 可自打徐中长大后,他们徐家的境况就从没好转过。 他自己东奔西走地揽活计不说,他娘也时常托熟人介绍,拿些有钱人家的衣裳回来缝补,娘儿俩才能勉强度日。 他曾明里暗里问过他娘,他娘却脸色大变,说什么也不吐露半个字。 徐中见她这样,越发怀疑里头大有玄机。 难不成他娘年轻时候惹上了什么人,或是得罪过官府,这才整天窝在东街的矮土房里,不敢常去街上抛头露面? 每次他娘犯起疯病,一个人痴痴傻傻地走街串巷,清醒后也都是万分懊恼,担惊受怕。 徐中总觉得,她娘心里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藏了许多年,就连他这个亲儿子都不晓得。 徐中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想不通的怪事。 他一手捧起饭碗,一手夹了大块肥肉享用起来,边吃边对卢渊道:“媳妇儿,你这两天都瘦多了,好不容易退了热,得多吃点东西补补身体才行,你身上那些刀伤剑伤也都没好呢。” 卢渊脸色一僵,却没说什么,自顾自低头用饭。 和徐中关在一起的这几天里,这无赖整日媳妇儿长媳妇儿短地叫他,从早到晚不离口,听得他耳朵里快磨出茧子。 若是冷言拒绝,徐中当时便挂起笑脸,满口答应下来,转过头还是故态复萌。 卢渊从前做靖王时,只消板一板脸,皱一皱眉,周围哪有人不畏惧的?那些太监宫女们,一个个忙不迭地躲去远远,生怕引火烧身。 如今龙游浅滩,竟被个小混混折磨得头痛欲裂,真教他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索性任由他在耳边聒噪,自己缄口不言,省去这番口舌。 徐中饿得厉害,半碗饭转眼下肚,却忽然神情微变,好似想起什么,端着碗没了动作。 卢渊余光瞥见他脸色变化不定,眼中隐隐透着忧色,执筷的手不由一顿,问道:“怎么,吃饭吃出伤春悲秋来了。” 卢渊与他独处时,也鲜少主动同他说话,偶尔为之,徐中就像走在路上捡到锭金一样,凑在旁边倒出满肚子说不完的话。 今天的徐中却不寻常,不但脸上毫无喜色,还垂着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两手放下来,筷子斜搭在碗沿上。 “咱们虽然被土匪关在这里,好歹吃得饱穿得暖,可我娘一个人逃回城里,也不知道顺不顺利,身上的银子够用不够。” 卢渊听了这话,才知道他是担心徐母的安危,心想这无赖的确是个孝子,倒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便道:“城中不比郊外,自有官府保一方平安,她身上的银子就算用上一年,也不见得花用得尽,你担心什么。” 徐中却道:“你不知道,自从我弟弟被人贩子拐走,她这里就得了病。” 他抬手朝自己脑袋指了指,看着卢渊道:“上次进城给她配的药都落在船上,沉到河底了。我娘粗心,从来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肯定不会去药铺新配。现在过了这么多天,说不准早已经犯起来,她在这人生地不熟,哪会有人关照她?真是急死我了。” “你有个弟弟?”卢渊怔了怔,不知道徐家还有这桩事。 徐中“嗯”了一声,点头道:“他那时候还小,没取大名,只取了个乳名叫贵生。听我娘说,她生我之后在月子里落了病,身子弱,之后怀的两个孩子刚生下来就死了,到了贵生这儿,她和我那死去的爹都以为还是活不成,每天担心。” 徐中本就爱说,讲起自家这些旧事来,更是条理分明,如数家珍。 卢渊听了一阵,不由自主便被勾起兴趣,静静等他说下去。 徐中将饭碗推开,曲起一腿蹬在椅子上,继续同他讲道:“贵生刚出生那会儿身体弱,小病不断,可一直养到两岁多也没夭折。我爹娘心里高兴,觉得这孩子是活下来了,但是没想到,他转天就生了一场大病,找来的郎中都说不能活了,要我们早做准备。” 卢渊抬了抬嘴角,道:“那些庸医懂得什么医理,骗钱误人罢了。” “可不是吗,人治不好,诊金可是一文不能少。”隔了这许多年,徐中回忆起当时的零星片段,依然愤愤不平。 “我爹那时不在家,只剩下我和我娘两个人,不分白天晚上地照顾贵生。他病中连口水都喝不下,我娘就用小勺子一点一点给他往嘴里灌。他夜里嫌热,衣服被子全都自己扒开了,我怕他着凉,只能整夜守着他,拿扇子给他扇风。他觉得凉快,才终于睡着了,可到了第二天,我两条胳膊都酸得不敢抬。” 卢渊专心听着他讲故事,不知不觉便多吃了不少菜。 听到此节,男人深黑的眼眸忽然黯了黯,不知是对徐中还是对自己,叹息似的低声道:“寻常百姓家里尚且能母慈子孝,偏偏到了皇城宫闱中,就成了最触不可及的奢侈之物,真是讽刺可笑。”他勾起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抬头看徐中,“之后呢,他的病好了,却被人贩子拐走了?” 徐中扯了扯嘴角,点头道:“是啊,我早上还带着他满处跑,用叶子编蚱蜢给他玩,可到了晚上就……”徐中沉默下来,脸上凝重的表情使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再后来我爹死了,我娘病了,我们家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卢渊也沉默下来,从徐中的讲述里不难听出,他年幼的时候,想必极疼爱这个弟弟。 “你们没有去找吗,他身上有什么标记?” 徐中耸了下肩膀,道:“找啊,这么多年来,我每到一个地方就和人打听贵生的下落。他肩膀上有块马蹄形的胎记,应该是很好认的,可是大楚那么大,他甚至可能被卖到别的国家,我上哪去找啊……” “马蹄形?”卢渊眸光一动,问道,“你记清楚了是马蹄形?” 徐中一愣,身体向前倾了倾,道:“肯定是马蹄形没错,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见过像这样的人吗?” 卢渊迎着他炙热期盼的目光,眼中的情绪瞬息万变,过了良久,才下定决心般开口道:“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 徐中眼中的热望慢慢熄灭下去,他向后靠回椅子里,自言自语道:“也是啊,你怎么会见过呢,你要是见过,他指定是被卖进皇宫王府里当太监,连男人都做不成了。” 卢渊没去听他说什么,心里不断盘旋着一个疯狂的念头。 马蹄形的胎记……难道是他弄错了,或者只是个巧合? 胎记、年龄、地点,全部对得上,世上真会有这么巧的巧合吗?卢渊脑袋里像生出一团乱麻,他无法相信,却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说服自己。 不可能,不会的。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他想的那个人就是徐中的亲弟弟…… 那这一切,岂非是天大的笑话吗? 第31章 交锋 稍晚时候,寨里来人取走了碗筷。徐中因为谈起贵生的事,心里也不大痛快,没像往常那样和卢渊说闹,坐着出了会儿神,就早早摊开地铺睡下了。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晨光从窗格外斜射进来,像在地上洒了片碎金。卢渊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穿戴整齐,站在桌前微躬着身熄灭油灯。 徐中打着哈欠爬起来,把被褥随便卷成一团,堆在墙角上。 他看了看卢渊,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为什么非要点着灯睡觉,怕黑?” 卢渊眉头一皱,正要去拿茶杯的手收了回来,半晌答道:“不是。” 徐中理了两下头发,好奇心越发旺盛,挨到旁边,伸头瞧着他表情,口中追问道:“那是为什么,难不成有钱人家都有这个习惯?” 卢渊这次没再说话,只转过头看着他,虽看不出多少怒气,冷然神色间却散发出一种无形气势,让徐中不由自主吞回话头。 徐中向来识趣,嘿嘿笑了两声,转移话题道:“这都三四天了,估摸着奉天寨那边也该有消息了,让姓孙的知道咱们骗他,麻烦可又大咯。” 他嘴里说着麻烦,脸上却不见多着急,许是玩儿命也和挨打一样,熟能生巧了。这阵子以来,徐中从鬼门关里不知绕了多少回,已有些见怪不怪。 卢渊的反应更是冷淡,哼笑道:“草莽鼠辈,不足为虑。” 这时候,门外忽响起脚步声,门锁被人打开,五个魁梧结实的寨兵闯了进来。 带头的使个眼色,另外四人便即上前,把徐中他们拖出门外,不由分说塞进了一辆马车里。旁边有百来名骑马的山匪围绕,每个手里都拿着家伙,一副横眉立目如临大敌的模样。三寨主孙二威也在其中。 徐中不懂武功,唯一能打的卢渊也一身伤病,对方倒不担心他们途中逃脱,便没再拿绳索绑着。徐中这回也算安分,见这阵仗,知道多半是奉天寨来了消息,自顾坐在车里盘算主意。 马车颠簸着向前去,耳边不时传来马蹄声,以及众匪扬鞭时粗犷野蛮的呼哨。 徐中趁人不注意,掀开车帘一角偷看了两回,都是才一伸头就被喝骂回来,只得放弃。 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来。 孙二威叫手下把两人带下车,徐中才看清四周是片郁郁葱葱的山林,面前略为平阔的空地上,已站了五六十名身着藏蓝劲装,头系绑带的汉子,一眼望去,俱都背负长刀,孔武有力。 后方竖起的竹竿上,高挑着奉天寨黑色的寨旗。 徐中被飞虎寨喽啰粗鲁地推向前,见这场面不禁叹了口气,道:“奉天寨才来了这么几个人,光衣服好看顶什么用,能打才行。我看他们这回是输定了。” 他身旁的卢渊却道:“不见得。” 徐中奇怪地转头看他一眼,更加压低了声音:“你看飞虎寨这边少说有一百人,两个打一个,总不至于打不过。” 卢渊抬了抬下巴,示意徐中看前面:“对方虽然人少,但个个身强力壮,下盘稳健,是武人里百里挑一的好手。以一敌二,并非不可能。” 徐中眯缝着眼睛细看,仍有些半信半疑,说道:“飞虎寨要来换回他们老大,派出的一定也是精锐,身手差不了。” 卢渊笑了一声,道:“土匪再怎么强悍,也仅只会好勇斗狠,乌合之众罢了。反观奉天寨阵列整齐,队伍中竟无一人嬉闹,显然训练有素,要比飞虎寨强得多了。” 徐中细一对比,发现果真如此,未待开口,孙二威已扛着大刀策马上前来,朝对面瞥了一眼,老实不客气地高声喝道:“韩铮怎地不来,派你们这些虾兵蟹将糊弄你爷爷,当了缩头乌龟不成?” 身后众匪爆发出一阵哄笑,不少人吹起口哨,或七嘴八舌地挑衅辱骂。 奉天寨阵中却不见有什么动静,就如同一枚枚钉进土里的木桩,动也不动。 徐中忍不住咂舌道:“好家伙,骂他祖宗十八代都不抄家伙干架,也忒能忍了。” “倘若被对方一激就怒不可遏,那才是阵前对敌的大忌。”卢渊仔细观察着对面由几十人组成的阵列,眼中也浮现出一丝惊奇,“那个韩铮能把一群土匪训练成这般模样,倒有几分能耐。” 过得半晌,飞虎寨众匪骂得累了,声浪稍落。对面的年轻头目才双腿一夹马腹,向前踱来几步,讽笑道:“区区小事,何劳寨主亲自出马,我们这些人就绰绰有余了。” 孙二威环扫众人,眼神极是轻蔑,咧嘴大笑道:“小娃娃,你毛长齐了没有,别是拿人寻开心。你们这小猫三两只,还不够老子填牙缝,等会儿被打得哭爹叫娘,可别说飞虎寨欺负你们没断奶的娃。” 听此一言,飞虎寨人又是哄笑不止。 对方却只一哂,高声道:“孙二寨主约我来此,分明是为换人之事,怎就喊打喊杀起来?”青年眉峰一扬,目中精光一闪而逝,“难不成换人是假,把我们骗来此地欲施偷袭才是真?” 孙二威被他问得一噎,却总觉得哪里不妥,支吾半晌,朝徐中二人一指,大着嗓门道:“你们的人我带来了,我大哥呢?” 徐中被推搡着往前蹭了几步,见对方如炬的视线朝自己投来,忙低下头,生恐被人看清面貌,当场便拆穿了。 “低着点儿头,别让他看见你脸。”他拿脚碰了碰卢渊,小声提醒着他。 “这点小把戏,你当真能骗过他们?到现在还不揭穿我们,看来是另有所图,我们静观其变。” 卢渊站得笔直,目光坦然与那人对视。奉天寨的年轻头目见了,脸上反露出些许探究之色,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之后一抬手,命两个下属抓着一名高塔般的大汉,从人群后走上前来。 那大汉裹着一身灰袍,满脸络腮胡须,蓬乱的硬发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上去十分委顿。 孙二威大喊一声:“大哥!”急切地抻着头张望,又道,“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其余被抓的兄弟可还好?” 他连问了两句,飞虎寨众匪也激动起来,连声喊着大寨主。那大汉却没甚反应,等年轻头领一挥手,就又被人拖去了后面,自始至终未说半句话。 孙二威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年道:“拿两个小卒换一个寨主,到底是我们吃了亏。就请二寨主把我们的人带上前来,先验明正身再说。” 孙二威稍作犹豫,转头跟旁边的人低声商量一番,这才打了个手势,由四个人押着徐中和卢渊,朝前几步,走到了空地中央,并把他们的下巴抬高,让对方看清长相。 “怎么样,是不是你们奉天寨的人?” 一时静谧无声,耳畔只余微风穿林的轻啸。徐中不得已仰起头,对上了青年头目如鹰隼般审视的目光,不见惊讶,却在其中捕捉到成竹在胸的笃定,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徐中满脑子思考着稍后该如何做,微微攥起了拳。 难熬的片刻沉默过后,对方终于开口道:“这两人是谁?我不认得。” 话音落下,徐中心头猛沉,心跳像擂鼓似的敲个不停。他紧抿唇,双眼戒备地盯着马上的青年。 站在后面的孙二威立时急了,喝问道:“你好好瞧清楚了没有?” “他们的确不是奉天寨的人。”奉天寨头目手握着马鞭,在左手手心里一下下敲击,嘴角翘了翘,道,“飞虎寨平白抓了我们两个兄弟,理亏在先。但我们寨主向来重情好义,即使不是心腹之人,也嘱托我一定要把人换回,这才甘愿吃些亏,答应了贵寨的要求。” 他说着眉头一锁,又道:“我相信你孙二寨主的为人,才依约把常大寨主带了来,没想到你们随便找两个人来,就想蒙骗我们。”他语锋一厉,道,“我看我们那两位兄弟,定然早就被你们飞虎寨杀害了吧!今日无论如何该给个交代!” 一番话将奉天寨捧得高高在天,又将飞虎寨骂作了卑鄙小人。 “你胡讲!”孙二威头脑一懵,怒吼道,“抓来的分明就是这俩个人,我何时害过你兄弟?要说平白抓人,也是你们平白抓了我们大寨主在先。” 徐中听双方一来一去地争吵,心想,奉天寨这小子比我还能胡扯,怪不得拖到现在才揭穿我,原来是想打架又怕理亏,就诬赖人家杀了你们两个人,好出师有名啊。 孙二威嗓门大,那年轻头领也不示弱,冷笑道:“常飞虎带着二百人偷袭奉天寨,技不如人被我们生擒,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口口声声没杀我们的人,那就快些交出来,否则就拿拳头说话罢。” 这下子,不明就里的飞虎寨众匪登时炸开了锅,议论纷纭。 孙二威张着嘴巴愣怔半晌,忽然骂了一句,跳下马,几步就赶到徐中和卢渊的面前,一把揪住徐中衣襟。 “你两个敢讹老子?说,你们到底是不是奉天寨的!” 徐中见他模样凶恶,知道定不能承认,否则一巴掌下来就要拍烂了自己脑袋。 他心念一动,转头指住奉天寨那头目,就破口大骂起来。 第32章 扶持 “他娘的混蛋王八蛋,我们哥儿俩给你奉天寨卖命,向来都是忠心耿耿的。现在遇上难了,怎么着,扔下我们不管了?你摸摸自己良心,是不是被野狗叼了!” 徐中一口气讲完,磕巴都没打一下,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在旁人看来倒真像是气恼到极点。 不止奉天寨的年轻头领被骂得一愣,飞虎寨众人也都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坐在马上的头领脸色一沉,冷道:“胡言乱语什么?” “我胡言乱语?行啊,可真是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了。”徐中一歪头,呸地啐了口吐沫,又骂道,“你他娘的过河拆桥是不是,我死了不要紧,家里还老老少少几口人等我养活,你个杀千刀,不拿我们哥俩的命当命,眼睁睁看着我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徐中骂完,场中几百双眼俱盯在他身上,对面那头目脸色已铁青,手握上刀柄。 孙二威则腆着肚子站在一旁,大手抓着领口扯了扯,满面狐疑。 徐中哪能等对方拔刀?眼角朝旁一瞄,趁抓住自己的两个男人分神,抬脚猛踩一人脚面,挣出只左手来。 不待另一人反应过来,徐中急向后抓,竟然来了招极不入流的撩阴手。那人仓促中招,登时大声惨叫,松开他右手臂。 徐中头脑灵光,动手之前就把这几个动作在极短时间内反复想了数遍,此时见对方松手,立刻伸手朝他腰里一模,“刷”地拔了大刀出来,大喊:“我跟你拼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举刀朝那年轻头目砍去。 因这变故生得突然,众人的目光下意识朝上抬了抬,追着他手中高高扬起的雪亮刀锋。 不料徐中才踏前两步,离对方还有数尺远时,突然挥刀斩落。刀尖自右向左,在空中划出道弧,直砍向站在他左后方仍在惊诧中的孙二威。 他这一刀用了全身力气,若真砍实了,到场便能教人开肠破肚。 然则孙二威到底闯荡绿林日久,经验丰富,不过片刻就回过神来。不需如何思索,他右手已化拳为爪,铁锁般扣住了徐中手腕,紧接着一翻一推,就将他腕骨卸了下来。 “啊!”徐中大叫,长刀立刻脱手。 眨眼间,对方的第二招也已攻到,一式极其刚猛的虎爪直锁他咽喉,意欲当场取他性命。 徐中右手锐痛,如被车轱辘碾碎一般,顿时疼出一身大汗。生死关头只来得及后推半步,举左手匆匆阻挡,心里却明镜也似,知道根本挡不住孙二威气势万钧的一击,命在旦夕。 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掌在眼前放大,指尖已贴上他颈部皮肤。 下一刻,一蓬鲜血飞溅而出,带着浓郁刺鼻的铁锈味,沾了徐中满脸。 孙二威鲜血淋淋的手像被火烫,一下子缩回去。斜刺里又探来一只手,腕皓白,指修长,只在徐中胸前一拍,他便被推向后去,连退了七八步,方才站稳。 徐中定睛一瞧,见卢渊手中也握了把刀,想是趁他刚才偷袭孙二威时,也出其不意地抢了飞虎寨寨兵的佩刀,这才赶得及砍中孙二威手腕,救了自己一命。 忽听一声惨叫,卢渊的第二刀已出,狠扎在孙二威的左腿上,鲜血飙飞,孙二威单膝跪地,身体向前扑倒。 赶在飞虎寨众人有所动作前,卢渊迅速撤刀,返身奔去。 与徐中擦肩而过时,卢渊转头望来,两人视线在半空交汇,一惊愕,一沉冷,却好似在这极短的一瞥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两人同时发足,冲向奉天寨的队伍。 奉天寨众匪见状,齐齐抽刀向前,阻止两人靠近。正中间骑马的青年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只紧握着刀,盯向很快奔到面前的徐中和卢渊。 他刚要开口喝止二人,徐中已抢先喊了一声:“小弟幸不辱命,砍伤那贼人了!”匆忙回头,见飞虎寨的两个人扶了孙二威到一旁,其余人抄起家伙,便朝这边杀来。 徐中忙又撕心裂肺般加了一句:“不好!哥哥救我!”心底想,你们要打快打,你爷爷等不及了,帮你们火上浇桶油。最好是狗咬狗一嘴毛,到时候还有空管我是飞虎寨的还是奉天寨的? 这时候,那头目眼中也不禁露出丝讶异,猜疑他两人莫非真是奉天寨里自己没见过的寨兵不成? 他心念陡转,没有立刻出刀,而是弯腰伸长了手臂,抓住徐中前襟扯开,朝他露出的右侧胸膛扫了一眼。 徐中愣了一愣,抬眼见他目光一变,愤怒中含着无可掩藏的杀气,立刻便明白了。 奉天寨的土匪身上一定有个特殊标记,就在他们每个人的右胸前。对方刚刚那么做,就是为了检验自己身上有没有那标记。 卢渊的精明不输于他,也已想通此节,一探手,便按住了年轻头领伸出的右臂,不许他收回去拔刀。那头领一挣之下未能挣脱,微惊抬眼,与卢渊视线一对间,眼眸愈深,腾起汹涌暗潮。 青年双眼眯起,现出狠色,便待命人杀了他二人。卢渊却双眉一轩,朝他喝道:“小心!”看也未朝后看,反手一刀砍落,已将冲在最前的飞虎寨寨兵斩翻,血洒在碧草之上。 徐中咬牙抱着脱臼的右手,浑身都在发抖,见此却忍不住心底一乐,聪明媳妇儿,这么快就学会你好老公的这一招了。 方才那幕被飞虎寨众人看得清楚,再也不疑有他,都暗骂奉天寨心计深,手段毒,故意用这手连环计害人。 便有人高声喊道:“他们果然是一伙的,竟然出此毒计,偷袭伤了咱们二寨主,今天就跟他们拼命!” 话毕,呐喊声此起彼伏,被激怒的飞虎寨众匪举刀入阵,不要命般和奉天寨的人厮杀起来。 奉天寨头领惊觉上当,却顾不得搜寻徐中和卢渊,握刀同围在马前的四五个敌人缠斗。 岂知趁他早先那一愣的工夫,徐中早拉着卢渊闯进了奉天寨的队伍里! 徐中这回是背水一战了,顾不得四周俱是些手举尖刀的强壮汉子,左手拉住卢渊,头一闷牙一咬,迎着数十把明晃晃刀刃上映出的刺眼强光,就这么冲进人群,极力向后方藏去。 他右手已痛得麻木了,边迈步,边抖着声音不停对旁边的奉天寨人说:“咱这位兄弟受了伤,大家都让一让,我带他去后面疗伤。” 众匪见了突然冲入的两人,脸上皆是吃惊神色。 卢渊身上的伤本就没好利落,刚刚为了保命勉强动武,现在已经嘴唇惨白,好几处旧伤口都渗出血,脚步更是虚浮,令徐中的说辞添了几分真。 况且众匪都听到了徐中和头领的对话,他们似乎是寨里派去伏击敌人的两枚暗棋,方才又亲眼见到卢渊“忠心护主”之举,一时也怕错伤自家兄弟,谁都不敢贸然出手,只戒备地盯着。 再过得片刻,战局愈发混乱,哪还有人去管他们? 徐中一颗心提在嗓子眼里,一步都不敢停,和卢渊就这般穿过人群,趁乱藏进密林里。两人相互扶持着,摇摇晃晃朝前走,直来到树林深处。 树盖遮天,满目深青浅翠,一眼望不到头。 卢渊腿上的伤口破裂,终于支撑不住,踉跄倒下。徐中只觉手上一沉,也被他猛地拉拽下去,两腿一软,一同摔在结满碧绿苔藓的湿滑地面上。 受伤的右手一磕,徐中忍不住又大叫一声。 他捧着自己手腕细看,才发现伤处已经通红,高高肿了起来。刚才只顾着逃命,倒还不觉得什么,这回儿停下脚来,方觉疼痛难忍。 徐中正抱着手哆嗦,忽听卢渊道:“扶我起来,我给你接上骨头。”他才说了两句话,就讲不下去,闭着眼睛喘息。 徐中猛然清醒过来,转头看他伤势,一眼就瞧见袍摆处深了一小片,是腿伤沁出的血,忙道:“来,到树下面歇一歇。” 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架住卢渊,使劲扶起他身体,半抱着他,连拖带扶地把人带到树下,让他靠着树干休息。 卢渊缓缓吐了口气,道:“手拿来。”抓住徐中递来的右手,固定住小臂,发力向上一托。徐中闷哼一声,腕骨已接了回去。 徐中忍着肿处的疼痛,从衣上撕下一条,给卢渊包扎伤腿,见他攥起的拳颤抖不止,关切道:“怎么样,还能走吗?” 卢渊摇摇头,竟说不出话来。 徐中皱了皱眉,注意听着树林外传来的动静,发现打斗声还未止歇,心里稍松。 他往地上一坐,随手折了根草叶叼在嘴里,想了想,对卢渊道:“趁他们打得厉害,你再多歇会儿。等下有了力气,咱们得赶快离开,不然等飞虎寨和奉天寨都知道是咱们搞的事,就不好跑了。” 林间幽凉,枝头雀鸟啼鸣。卢渊在树下安静靠了半晌,终于掀开眼帘,却哑声道:“我走不动了。” 徐中一愣,眉头锁得更深。 他向来知道卢渊有多能忍,可他现在说走不动,那一定是到了极限。看这情形,只能是他再背着卢渊逃命了,可他们不熟悉大盘山的地形,就算能跑,也会迷路。 万一天黑还走不出林子,遇上什么毒蛇野兽,或是找不到食物充饥,情况就更糟糕了。 此刻,卢渊心里是同样的想法。他半闭着眼,思考逃生的办法,良久,苍白嘴唇动了一动,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回去。” 徐中蹲在地上,正拿袖子替他擦额头上的汗,听了这话却没如何吃惊。刚才那一闪念间,他也曾想过这法子,只是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冒这个险。 听卢渊也这么说,他心里反倒安定了。 徐中抬手抹了把脸,汗水和着尘土,在脸上花了一团。他望了望卢渊,又望了望充满着未知危险的前路,终于站起来,把叼在嘴里的草叶一吐,说道:“行,再赌一把。” 第33章 矛盾 徐中斜靠在树干上,问卢渊道:“你现在伤成这样,他们人又多,肯定是打不赢了。不过要是一个对一个,你赢不赢得过?” 卢渊思量一番,答道:“寻常寨兵倒无妨,若和奉天寨那个头目对上,便只能出其不意,速战速决了。” “不是帮着奉天寨打孙二威?”徐中闻言愣了愣,迟疑道,“咱们前前后后骗了飞虎寨那么多回,你又把孙二威给砍伤了,要是再落进他们手里,不是自投罗网么?” 卢渊不以为然,闭目道:“再等上一时三刻,飞虎寨必败无疑,何须你我动手?” “说得有道理。”徐中经他这么一点,顿时也明白过来,抬手一拍大腿,恍然叫道,“要是你猜得不错,奉天寨本就能赢,那头领又看着不像个善茬,眼睛生在头顶上,咱就算是剁下孙二威的脑袋向奉天寨投降,他多半也不会感激。” 卢渊点头道:“不错,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媳妇儿,你先躲起来,等我把奉天寨那孙子引过来,你再突然出手。”徐中左右察看一番,很快找到一处能藏人的草丛,便弯身将卢渊抱起来,仔细藏在其中。 卢渊被他打横抱着,脸色不由变了变,只觉被人这般对待如同妇人女子,不成体统。心里更恼这混混的脸皮厚如城墙,几日未驳他这不伦不类的称呼,竟就得寸进尺,越发唤得起劲。 可眼下大敌当前,确非介怀琐事的时候。卢渊眉头深锁,到底没说什么,只又在心里暗暗记下一笔。 徐中装作没看见他脸上神色,背转身时却翘了翘嘴角。 他捡了地上的长刀,叫卢渊拿在手里,又寻来一些树叶枯枝,将他好生掩盖起来,才道:“我去去就回,等着我。” 卢渊点头,随口道:“小心。” 徐中听了,却蓦地顿住脚步,转头盯着他看了半天,咧嘴笑起来。隔着挡住视线的枝枝蔓蔓,徐中看见男人的眼眸漆黑如夜,剑眉入鬓,仿若刀裁。 这么好看的一个人,他还没看够。 转念又想,等会儿万一有什么不测,这怕就是最后一眼了,心头恍惚生出几分不舍来。 徐中俯低身,替他摘掉了落在挺直鼻梁上的一丝黑发,笑得一脸不正经:“还是我媳妇儿关心我。放心吧,你相公是哪吒投胎转世,能三头六臂,还怕这么几个小妖吗?” 卢渊听他越说越不着调,脸色微沉,徐中却已收起了玩笑态度,低声嘱咐他道:“等外头没了动静,我要是还没回来,你……就自己逃命去吧。” 卢渊还未出口的斥责梗在喉头,凝目,看着瞬间变了个人似的徐中。 徐中被他目不转睛地瞧着,竟还有些不好意思,摸着鼻尖咳了两声。不等卢渊说什么,徐中已转身跑了开去,这一次,没有再回头。 卢渊看着那道身影在视线里越去越远,最终消失在茫茫林海中。良久,他低垂下眼,掩去了几丝难以分辨的情绪。 前方喧杂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徐中沿着林间土路奔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随着脚下逐渐缩短的距离,一下下清晰起来。 两寨人马犹进行着激烈的交锋,刀光交织成影,在杂沓脚步声与马蹄声中起落,一片混乱。 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不少伤者,其中以飞虎寨人居多,有的意识尚存,挣扎着疼痛哀叫,有的则伤及要害,已不省人事。 徐中深吸口气,瞅准机会,猫着腰冲进了场中,经过人多的地方,索性就地一躺。 他脸上身上早就沾满泥土,不用再刻意伪装,伸手将附近昏迷的伤者拉在身前挡着,一边“哎呦哎呦”地叫唤,一边睁一眼闭一眼地观察四周情况。 正如卢渊所料,奉天寨的打法极有讲究,通常是几人一组,配合着阵型朝前突进。砍伤对方十数人后,就迅速变阵,等杀红了眼的飞虎寨土匪拼死强攻,身陷阵中,再有条不紊地收缩包围圈,几十人长刀齐出,对困在当间的敌人群起而攻。 但飞虎寨寨兵悍勇异常,即使处在下风,仍顶着压力向前冲锋,无一人临阵脱逃。 终于,一小队飞虎寨的人马突破重围,相互掩护着且战且进,来到被奉天寨土匪看守着的灰袍大汉面前。 “大寨主,我们来救你了!”其中一人喊了一句,和同伴们交换个眼色,便即攻上前去,分别制服了左右两名看守,这才救下灰袍大汉,搀扶着他关切道,“你身上没有受伤吧,快和我们走!” 话音未落,开口这人忽地大叫一声,仰面倒下。 其余人骇然望去,只见他腹上竟插了一把小小匕首,一刀便捅穿脏腑,救不活了。震惊之下,几人一齐抬头看向“常飞虎”,却只来得及见到白光一闪,就都被这突来的一刀割破了喉咙。 不远处,有人正瞧见这一幕,不由惊怒交加,高喊道:“他娘的,这个大寨主是个冒牌货!是奉天寨设的陷阱!”飞虎寨众匪听到这消息,无不义愤填膺,一时间,攻势更为猛烈。 可他们一轮轮冲杀,却一次次落败,就好像被奉天寨捏住了七寸的蟒蛇,毫无还手之机。 其中以奉天寨那年轻的头目最为勇猛,但见他威风凛凛地高坐马上,刀锋左砍右劈,便如砍瓜切菜般连斩数名敌手,竟无人能近他的身。 徐中远远地看了,不禁吞了吞口水,心道这几招要是朝自己砍过来,怕是一刀也躲不过去,只有站着等死的份。 他见周围人渐少,当即翻身起来小心前行,稍有危险,便依样画葫芦躺下来装死,如此几次,一分分靠近奉天寨头目所在之处,矮身蹲伏在他身后十步开外。 “孙二威,若再不投降,你的这些兄弟就要全军覆没了。”青年执刀朝前一指,倨傲地指向被几名寨兵死死护卫着的孙二威。 孙二威先时已被卢渊所伤,又在之后的乱战中挂了彩,形容有些狼狈。他闻言虎目怒睁,咬着牙,两腮上的肉都抖动起来。 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握刀,大声喝道:“黄毛小儿,爷爷跟你比划比划!”说罢作势欲冲,却被身旁寨兵们拦住。 众人纷纷劝阻道:“三寨主不可!要是连你也有个好歹,咱们飞虎寨可就没人能主持大局了!” 孙二威听了也有些迟疑,两道浓眉拧成深深的川字。 对面青年却大笑起来,激他道:“孙二寨主还是躲在别人后面,不要露脸的好,以免被我打得落花流水,颜面尽失。” “他娘的,看刀!”孙二威脾气暴躁,哪受得了这般羞辱,将左右挥开,挺刀便朝马上的青年砍去。虽用的是左手,这一刀仍旧气势不弱,呼啸生风。 奉天寨头目却不惊惧,嘴边犹含三分讥诮。 他手腕一转,头顶上白花花的阳光经由刀面反射,正晃在孙二威脸上。孙二威下意识抬手遮脸,只这一挡的工夫,青年已催马上前,出手如电,在他左肩拉出道长长血痕。 孙二威吃痛之下挥刀格挡,与对方的长刀在半空一戕,未料到青年的臂力甚是惊人,将他震得倒退七步,才被身后几个飞虎寨的汉子扶住。 年轻头目扬眉一笑,冷声道:“受死!”回手以刀背猛击马股,骏马直冲向前,他手中的刀也再度扬起,朝孙二威头顶劈落。 “三寨主小心!”飞虎寨那几人箭步上前,却被对方的大力一震,兵器接连脱手。 第二刀再至,几人已避无可避,竟而肩并肩组成人墙,要以血肉之躯替孙二威挡这致命一刀。 马上的青年目光一寒,出手毫不留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却被什么东西从背后狠狠一撞,身体一歪,落刀也偏离方向,只堪堪砍伤了一人手臂。 “什么人!” 青年愤而转头,正看到一名奉天寨伤兵被徐中举起,朝自己抛了来。他双瞳骤然一缩,赶忙伸臂挡开,明白刚刚那一撞定也是徐中所为,不由得火冒三丈,却生生按捺住了,没有失态。 他打量徐中几眼,哼笑道:“力气倒是不小。” 徐中早就跳开几步,到了个安全些的地方,抱着胳膊,朝他挤眉弄眼道:“您是当大爷当久了,才养得一身矜贵,改天也去镇上粮铺扛几个月大包,估摸着就比我差不了多少了。” 他这般说,也只是为了激怒对方,心里却晓得,这人能挥动那么长的大刀,臂力不知要比自己大上多少倍。 “我看你既不是我奉天寨的人,也不是飞虎寨的人,究竟是哪条道上的,受了何人指使,来存心挑拨?”年轻头领盯视着他,冷冷开口。 虽然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好好灭一灭飞虎寨的威风,但被两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无名小卒戏弄,三番五次拿他当枪使,他心里也正憋着怒气。 孙二威等人也不是傻子,到现在也看出几分门道来,知道是上了徐中的当了。 可刚刚偏也是他救了他们一命,不禁又犯起糊涂,拿不准他到底是哪一头的人,便不做声,看着徐中和那头目对峙。 徐中“哎呀”一声,抓着头想了想,为难道:“这可难住我了。我不是道上的,也不是河里的,更没人指使我,就是……”他仰头看着对方,挑起一边嘴角坏笑道,“就是看你小子不顺眼,找你的晦气,怎么样?” “你!”饶是那年轻头领再能忍耐,此时也动了真怒,执刀的手缓缓握紧,策马朝徐中一步步踱去。 徐中见对方有些意动,忙又朝后退了退,双手抱着头,在战阵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时常刚躲开左面的刀,又躲不开右面的拳。 好在他逃命经验丰富,知道该怎么保护身体的要害。饶是如此,等退到葱郁的树林外,他胳膊也伤了,脚也瘸了,弯腰按着膝盖直喘气。 这么一闹,不少奉天寨土匪都注意到这边,跟着青年步步紧逼,望向徐中的目光颇为不善。 徐中正经本事没有,骂人却从不输阵,当即大声道:“我知道你们奉天寨人多势众,你一个人打不赢我,少不得就要喊你这班手下一起上,那才多少有点把握,能跟你爷爷我打个平手。” 青年闻言,当即冷哼一声,道:“你这些激将法,我早都用腻了。” 徐中啧啧地摇头,拿拇指蹭着下巴上刚长出的青胡茬,笑道:“我懂我懂,能打赢的时候您才自己打,打不赢就说别人用激将法,您是聪明人,不能上这个当不是?”徐中斜着眼睛瞄他,最后说了一句,“要还算是个站着撒尿的主儿,就过来跟我单打独斗。” 听他说得越发不堪入耳,奉天寨众匪脸上都露出愤怒之色,但未得命令,谁也没有擅自上前。 众人重整阵列,齐齐举刀向天,震天价地呼喝起来,四周荡起高低错落的回音。 徐中从没见过这等阵势,冷不丁真给吓了一跳,心想这几十人一开嗓,生生吼得像千军万马似的,没去酒楼里当堂头,也是白瞎了这门绝活。 他眼珠子一转,目光又落回那年轻头目身上。 看这人言行举止,就知道是骄傲自负的脾气,这种人脑子好使,但往往自以为聪明,太相信自己的想法。 用激将法,他一眼就能看穿,但正因为看穿了,才自以为摸清了对手的底,当他徐中也就这几斤几两的本事。奉天寨其他那些土匪,大抵也都是这么想的。 一个“不入流”的对手,用了一个“不入流”的激将法,要求挑战堂堂奉天寨的头目。要是不答应,里子面子都不好看。更不用说,旁边还有飞虎寨那上百双眼睛盯着。 徐中下注押宝,赌他丢不起这个人。 果然,马上就有飞虎寨的人出言嘲讽道:“你们奉天寨牛皮吹得响,怎么连和个不会武的野小子单打独斗都不敢,让旁人知道,还当咱们大孟山没有人了!” 此言一出,飞虎寨众匪都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起来。他们大多已被制服,没有了还手之力,但嘴上的便宜不能不占,存心看奉天寨的笑话。 徐中不再说什么,朝那青年轻佻地吹了声口哨,调头就钻进林子里。 年轻头目面罩寒霜,一抬手,命众人原地待命,自己喝了声“驾”,纵马紧追而去。 徐中身上痛得狠,但心里紧绷着一根弦,疼痛反而麻木了。他只知道不能停,跛着脚把人往卢渊藏身的地方引。回头张望时,见那头目已经越追越近,好在树木茂密,不适合跑马,将他阻了一阻。 又跑出一段,背后的马蹄声忽然停了,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打在小腿上,徐中腿一软,整个人扑倒在地。 他咬牙爬起来,见年轻头目已下了马,一下下掂着从地上拾起的碎石块。他随手一掷,徐中痛呼一声,就又被击中倒地。 该死的,还会使暗器。 落地时,徐中迅速目测了一番,离卢渊约摸还有两丈远。他索性假装收势不住,“哎呦哎呦”地就地滚几滚,又朝前移了半尺。 奉天寨头目终于追上来,一把将他拽起。 许是刚刚被气得狠了,他此刻倒不急于杀人,反而把刀往背上一背,腾出手,一拳将徐中打得倒跌出去。复又大步上前,再出一拳。 徐中松了口气,打几拳不要紧,别动刀就好。 他嘴里哇呀乱叫,双手胡乱抵挡,心里却暗暗计算着,确保每次向后摔倒时,都朝卢渊所在的方向靠近几尺,终于在又一记老拳砸上眼窝时,四仰八叉地跌在了卢渊旁边。 眼看那青年再度追来,徐中心里却不急了,翻个身趴着,暗中朝卢渊使眼色。 卢渊看见了,却出乎意料地没做任何回应。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屏息静待,根本不打算出手似的。 这下子,徐中脑袋里也懵了。可还来不及想是怎么一回事,他就被人从后面揪了起来,一拳揍上右脸。牙齿硌破嘴唇,立刻流了血。 没等他翻身爬起,背上一沉,已被对方按住。拳拳到肉,似雨点般毫不留情地砸落,徐中躲闪不得,手脚并用地朝前挪动,却被人一把掀翻过来,照着头脸便打。 “打死人了,大侠饶命啊!”徐中很快被揍得鼻青脸肿,闭着两眼一叠声讨饶。 对方见此却不收手,隐忍已久的怒火终于涌上头顶,找到了突破口。那年轻头目两眼灼灼,如烧起烈焰,不复先前的冷静,一拳一拳直将徐中往死里揍。 徐中浑身剧痛,几乎无力挣扎,嘴里涌出甜腥的血味。 就在他以为自己真要被打死的时候,忽听一阵短暂的窸窣轻响,下一刻,一切都静止了。 他掀开青肿的眼皮,朝上望去,看到奉天寨头目面带惊愕,未及出手的拳头停在半空中,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 而他的肩膀上,架着一把刀。 握刀的手修长好看,手的主人沉稳异常。 “站起来。”卢渊冷声吩咐,押着那头目慢慢往树林外走。他由于旧伤复发,走动十分吃力,只能勉强打起精神,用刀锋紧抵对方咽喉,使他无法逃脱。 过了片刻,还不见徐中跟上来,卢渊终于停下脚步,催促了一声。 徐中没说话,撑着地爬起身,一瘸一拐地行到他身后。 卢渊看了他一眼,见他模样极惨,鼻底和嘴角都流了血,卢渊目光一动,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两人就这般押着那头目,在林间一前一后沉默地前行。一路上,只有枝头鸟儿间或鸣叫数声。 快走出树林时,徐中终于开口:“你刚才为什么一直不出手?” 卢渊不妨他忽然这么问,步子一顿,停了下来。 “敌强我弱,如果要取胜,就必须等待一个一击即中的时机。没有把握的事,我不会轻易做。” 徐中抱着受伤的胳膊,抬眼看着他道:“时机就是等他把我揍得剩下半口气?” 卢渊道:“当一个人被愤怒控制,就是他最不设防的时候,也是我最可能成功的时候……” “那如果还没等到你出手,我就被打死了呢?”徐中终于忍耐不住,抬高声音打断了他。 卢渊显然没考虑过这件事,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惊得一怔,皱眉看向他。 徐中吼完这句,压在心头的躁郁却并没消减多少,脸上的肌肉由于过分用力,不大自然地颤抖扭曲。他鼻子里又淌下血,便用袖管随便抹了两抹,低头沉笑道:“就算我被打死了,你也不会出手。你要等你说的那个时机,要等到有必胜的把握,对吧?” 卢渊目光一抖,抬眼看见徐中脸上如打翻油彩,青青紫紫地混成一团,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可当他扯着嘴角发笑时,却有些骇人。 “我……”卢渊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算了,我都懂。”徐中最后看他一眼,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抱着左臂,跛着脚,蹒跚地朝前行去。 第34章 美人计 三人从树林里出来的时候,飞虎寨的人已被制服了大半,只剩二十来个人保护着孙二威,犹在负隅顽抗。 “停手!” 卢渊架在那头目肩头的刀稍一使力,刀刃便割进肉里,他只得按卢渊事前吩咐的,抬手命众人罢战。 打斗声顿时止歇,奉天寨众匪见首领竟然被擒,都震惊不已,纷纷朝这边聚拢来。但他们投鼠忌器,不敢贸然上前,只能举刀向前,戒备地盯视着卢渊。 不止是他们,就连飞虎寨众人也被这突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 卢渊又道:“叫你的人放了飞虎寨的俘虏。” 年轻头目似有些不情愿,眉头紧锁着,半晌,才再度扬了扬手道:“放人!” 飞虎寨被俘的寨兵重得自由,纷纷与孙二威等人会合。卢渊挟持着奉天寨头目,一面提防敌人偷袭,一面朝飞虎寨那边退去。 他注意到奉天寨的人经过一番厮打后,身上也均有损伤,其中有几人衣襟扯破,露出的胸膛上竟都纹了一片苍鹰状的锦体刺青。 卢渊见之一怔,恍惚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丝精光。 这时,几个奉天寨的人怒喝道:“你的要求我们已经照做,怎地还不放人?” 卢渊黑眸一深,冷道:“现在还放不得,须劳烦他送我们一程,回飞虎寨小住几日。” 众人一听,哪里还肯依从,立时又向前逼近几分,将他们的去路堵得水泄不通,双方各不相让。 刀架在脖底,年轻头目被迫半仰起头,艰难开口道:“阁下不像本地人,恐怕还不清楚我们的来路。太岁爷头上动土,不怕吃不了兜着走吗?” 卢渊脸色变也未变,冷哼道:“不过是一队弃城而逃的亡兵败将,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在我面前口出狂言。” 他音量压得极低,唯一听清了内容的奉天寨头目不禁双眼大睁,半晌做不得反应。 那头目骇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因行伍之间雕青成风,卢渊见诸人身上皆纹有花绣,便猜测他们是兵士出身,这没什么出奇的。可听他言语,竟连当年奉天军兵败弃城之事也一清二楚,这就绝非是寻常人能知道的了。 卢渊道:“我是何人你不必知晓,只须按我说的去做。”他目光环扫奉天寨众人,对那头目道,“让你的人放下兵器,退后一里。” 奉天寨头目强压下满腹疑云,依言照做。 孙二威看着噼里啪啦扔了一地的好刀,两眼都直愣了,立刻吩咐左右道:“还不去捡了回来?”众人应声上前,不消片刻便收缴一空。 卢渊望着退避远处的奉天寨众匪,扬声道:“你们回去给韩铮带个口信,让他七日之后亲自带上常飞虎,来此地换人。”说罢,目光又朝被他制住的年轻头目一扫,道,“如若不来,我即刻杀了他。” 卢渊一记手刀将那头目击昏,交由旁人小心看管,同徐中登上了来时的马车。飞虎寨众匪便也陆续上马,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打马而去。 “快回去禀报寨主!”奉天寨寨众顾忌他们手中有人质,不敢贸然追击,整顿队伍迅速撤离。 马车内,徐中护着伤臂靠在车厢一侧,闭上眼睛假寐,一句话也不说,全不似来时那般,恨不得黏在卢渊身上才好。 卢渊端坐一旁,因伤后精神不济,脸色也有些难看。他瞥眼看了徐中两次,对方都无甚反应,便也阖上眼,沉默不言。 他已熟知徐中性情,知道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是以见他与自己冷淡,只道是一时使性子,并未放在心上,专心思索起更要紧的事。 今日见了奉天寨人右胸上的雕青,他一眼便认出来,乃是当年戍守西南的奉天军所有。传闻这支军队骁勇善战,曾直插鲁人腹地,拒敌千里,使鲁兵三年不敢犯楚。 可谁知半年后,奉天军主帅突然率部投敌,不服从者多在鲁人的残酷剿杀下殒命。少数生还的人或是被俘,或是弃守城池,四散而逃,使得鲁人长驱入境,一举攻下六横城。 奉天军犯下重罪,本该明正典刑,昭告天下。 但因其在西南一带威名极盛,若消息传出,不免动摇民心。朝廷只得极力掩盖,暗中组建一支新军,番号仍作奉天。然新军名不副实,与鲁军对阵连连落败,声名日颓,近来已少人提及。 若非多年前曾见过苍鹰刺青,卢渊也绝不会将奉天寨这些草寇,同当年炙手可热的奉天军联系起来。 卢渊乍一知晓此事,便起了招揽之心。 他现今势单力薄,身边只有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徐中,举步维艰。 奉天寨虽比不得当年的奉天军,但观之纪律严明,操练有方。大寨主韩铮既能截夺温白陆的生辰纲,收服大孟山诸寨,足见是颇有胆略之人,若得他相助,来日的赢面便可大增。 卢渊一心筹划着该如何令韩铮为己所用,过于专注,竟未觉马车已缓缓停下。 一名飞虎寨寨兵掀开车帘,喊两人下车,投来的目光带着些许犹疑。 孙二威伤势不轻,自去房中将养。其余人未得命令,不敢擅自做主,只得把两人暂时关回了先前的住所。 寨兵的态度比从前好上许多,被褥换了新的,让疲惫不堪的两人先好生休息一阵。晚些时候,有人送来伤药净水,饭食也荤素俱全,另添两碗热汤。 徐中一觉醒来,二话不说往凳上一坐,三两下扒掉上衣,甩在一旁。 他凑着水盆洗了洗伤处,再拿药粉兑水,在手心揉开后便朝身上抹,却不小心用力过猛,嘴里嘶地倒抽口气。 卢渊也已起身,恢复些体力后,正给腿上的刀伤换药,听见动静,不由抬眼看了看徐中。 徐中一转头,目光恰与他相对,却很快移了开。 徐中沉着脸,泄愤似的狠狠往臂上擦药,反把自己疼得呲牙咧嘴,皮肉左一块右一块地泛起红。 卢渊见他这番举动,不禁皱了皱眉,道:“你心中对我有何不满,不妨直说。” 徐中头也不抬便道:“不敢。” 卢渊被他硬邦邦地一呛,脸色也冷下来,心道,才刚有些功劳就尾巴翘上天,日后还了得? 他自然知道,徐中是因为自己在林中没有及时出手,心生怨气。但在他看来,谋定而后动本就理所当然,妇人之仁只会是成大事者的绊脚石。 是以他并不大能理解,徐中为何因这点小事便闷闷不乐。何况他们本非一路人,各取所需而已,难不成还要时时替对方考虑周全? 话虽如此,卢渊也知道这次若不安抚住他,难免生变。毕竟从这里到通宁关,尚隔着千山万水,徐中这枚棋暂时还不能丢。 想通此节,卢渊便压下心中不耐,坐在了徐中身边,道:“今日之事,我确有不周之处,但事发紧急,你也当明白我的难处。” 卢渊斟酌措辞,自觉这番话已说得极委婉,但凡是个通情理的人,也当接受了。 但徐中心里明白得很,卢渊由来性子高傲,今天竟能破天荒地向自己服软,绝不会没有原因。 他便索性当做没听见,不去理睬,看看对方打得是什么主意。 卢渊见他不识抬举,脸色也有些不悦,却不便发怒,深吸口气定了定心神,下一刻,竟伸手按住了徐中正待往后背涂药的手。 “你自己不方便,我帮你。” 卢渊说罢,就从徐中手里接过药瓶,依样揉了些许在手心,迟疑片刻,将双掌覆上他淤青的背脊。 养尊处优的一双手在背上缓缓搓揉,使药物尽数被吸收,这情景本该是徐中求之不得的,但他此刻如坐针毡,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 徐中胸膛里砰砰直跳,背上又暖又痒,却舒服得紧,直教他想入非非,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暗骂一句,你爷爷的,给我使美人计! 卢渊向来看他不起,平时连衣角都不给他碰,现在一反常态,明摆着是别有用心,想让他死心塌地给他卖命啊。 不过今天这事,倒给徐中提了个醒。 他这王爷老婆不是什么善人,这些天日子过得太平,险些就忘了这码事,真掏心掏肺地把卢渊当自己人护着了,可人家未必这么想。 徐中心念稍动,便盘算好了,往后豆腐照吃,便宜照占,防人之心也要照有。可别“人”没得着,“财”没得着,先把自己小命给玩丢了。 稍后,卢渊替他擦完了药,在他身后问:“怎样,好些了?” 徐中心想,我岂止是好些,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你最好帮我把全身上下都揉一遍。 这话打死他也不敢说,只点头道:“后背是好多了,就是我这胳膊……哎哟,疼死我了,准是药没抹够!” 徐中边说边咧嘴叫了两声,把胳膊朝卢渊递过去,暗想,这可是你先惹我的,我娘教得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第35章 占便宜 卢渊抬眼看了看徐中,如何不明白他心里想的什么?但他没拒绝,一手握出徐中的手腕,又低头把药粉擦在他手臂上。 一时无话,房间里安静得不同寻常。 徐中半眯起眼睛,从额头垂下的碎发后面,偷看正仔细给自己上药的卢渊。自从开始逃亡,他已经很久没享受过这么宁谧的时光,私心里希望时间再走慢一点。 卢渊替他抹好药,问道:“这次好了?你还有哪里要上药?” 徐中愣怔半晌,胡乱应了两声,正待说自己腿上也不舒坦,不如也给抹点伤药,可朝前一看,就望见男人暗含几分戏谑的目光,显然已明白一切。 徐中难得地一阵尴尬,未出口的话不知怎么便堵在喉咙里,连道:“不用了,不用了。” 卢渊抬了抬眉,放下药瓶,把饭碗推到徐中面前,顺手递给他一双木筷。 徐中早有些饿了,捧着碗便大吃起来。刚往嘴里塞上一口饭,他突然想起什么,拿眼角瞄了瞄卢渊,紧跟着“哎呦”一声叫,失手将饭碗掉回桌上。 卢渊搁下碗筷,皱眉看他:“你又怎么了?” 徐中舔了下嘴角,眼珠子转来转去,最后看着他一脸可怜地说:“你看我这胳膊受了伤,手抖得厉害,吃饭都拿不住筷子。” “所以呢?”卢渊目光微沉,等着他说下去。 徐中心里有点虚,但说话的语气不虚,就连视线都没移开半分,笑嘿嘿地道:“你前些日子伤得厉害,一日三餐可都是我喂你的。你们读书人不都讲究那什么……我扔你一个桃子,你扔我一个李子嘛,你看是不是……嗯?” 卢渊眼眸沉黑,波澜不兴:“你想让我喂你?” 徐中忙学着斯文人的样子,笑着道:“有劳有劳。” 卢渊轻哼一声,目光扫在他毫无损伤的右臂上,冷淡道:“若我没看错,你是伤在左臂?怎么,你今天改用左手使筷子了不成?” “这个……”徐中顿时一噎,心里埋怨那奉天寨头目怎么偏打自己左胳膊,不打右胳膊,真是岂有此理。 他暗中转过这些心思,脸上却不露丝毫窘态,理所当然道:“媳妇儿你忘了,我右手被姓孙的伤过,现在还肿呢。要是不好好休养,说不定落下什么病根,你下半辈子可怎么办啊?” 卢渊脸色立变,将饭碗往桌上重重一搁下,寒声道:“我下半辈子?” 徐中伸手拍了下自己的嘴,改口道:“我是说我娘,我娘下半辈子还指望我呢不是?”说着话锋一转,又耍起无赖来。 “我跟着你一路从上雍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光刀山火海都不知闯了多少次。现在我手不方便,只不过想有个人照顾,你就推三推四,老大的不情愿。” 卢渊哼道:“这么说来,还是我的不是了?” “那可不?”徐中哭丧着脸,“媳妇儿,咱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啊。” 卢渊黑沉着脸,盯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心道这小混混是打蛇随棍上,铁了心要讨点便宜,若不由着他,不知纠缠到几时。 便道:“也罢,只要你生受得起,喂你吃一餐饭又有何妨?” “那倒没错。我常听人讲,最难消受美人恩,要不是脸皮像我这般厚的,寻常人还真生受不得。”徐中眉眼带笑,不论身上的便宜还是嘴上的便宜,都要占上一占,才觉得没枉费这顿打。 见卢渊又要恼羞成怒,他连忙收住话头,伸长脖子长开嘴,“啊”地拖长了声音等男人来喂。 卢渊气闷不已,又发作不得,一张俊脸冷如冰霜。 徐中等得着急,张着嘴含混不清地催促道:“媳妇儿快来……唔。” 话音未落,卢渊夹起块肉便塞进他嘴里,紧跟着又是几筷青菜,一口米饭,直噎得徐中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 见他被饭菜塞得闭不住嘴,几缕菜叶像垂柳似的挂在下巴上,卢渊终于心情舒畅,放下碗筷,勾起嘴角问他:“可吃饱了吗?” 徐中两道英挺的浓眉皱成一团,等好容易咽下去,脸都憋得通红,边咳边道:“好狠毒啊,竟要谋杀亲夫。” 卢渊的目光朝他一瞟,他便不做声了,自己拿过碗来埋头苦吃,心里想着,你今天瞧不上我,等我以后出人头地了,你爱我爱到心坎上。到那时再叫你心甘情愿喂我一次,还要喂一口叫一声好老公,连本带利地讨回这便宜。 徐中脑袋里浮想联翩,光是想象那情景,就忍不住爽快得笑出声来,引得卢渊像看怪物似的看了他几眼,却还不知道,自己正是徐中肖想的对象。 过了两日,飞虎寨一早便派人过来,叫两人同去前厅一聚。 徐中和卢渊对视一眼,并没多么惊讶。经过前几天那件事,孙二威要是没什么动作,反倒奇怪了。 迈进门内,只见飞虎寨大堂里摆了一条长桌,百来个寨兵坐着用早饭,坐姿千奇百怪,大声说笑。见两人进来,众人一默,几百双眼睛都朝这边望来。 孙二威伤势已好大半,远远喊道:“来了就过来坐。” 徐中被这许多人盯着看,走起路来险些同手同脚,一路上贼溜溜地左看右看,嘴里不住道:“各位英雄,起得早啊,你们继续吃,不用管我。” 寨兵在前头引路,直走到孙二威下首座位。 卢渊神色极是镇定,抖袍落座,腰身笔直,就像衙门里的县官大老爷一样,有种鹤立鸡群之感。徐中本来歪在凳子上,见状也不自觉直了直腰,正襟危坐着。 孙二威目光如炬,在两人身上打量半晌,才开口道:“你们二位既然不是奉天寨的,不知是什么来头,可否坦白讲出来?” 徐中看了看他,道:“不瞒三寨主,我们就是过路的小老百姓,没什么大来头。当初不是不想说实话,是怕说实话就没命了。您这样走江湖的英雄大侠,杀个把人还不是一眨眼的事儿吗,小弟我还有个娘要照顾,不能不爱惜这条小命。” 孙二威听他一说,立刻想起那夜先逃走的小个子,不由哈哈笑了两声,道:“我就说跑的那个不像个男人,原来是你老娘,你小子真够贼的。那行了,都是误会,啥都别说了,都在粥里了,先干为敬。” 他说着举起粥碗就灌,竟喝出了几分烧刀子的豪气。 徐中一怔,只得跟着干了一碗粥,卢渊却未照做。 孙二威倒也不介意,道:“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这次和奉天寨的对上,你们立了大功劳,我虽然是当土匪的,但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徐中大喜,问道:“三寨主愿意放了我们?” 孙二威迟疑片刻,却道:“我看你们这样子,多半混得不如意,真是白费了一身本事。不妨来咱们飞虎寨挂柱,回头再把你老娘也接来,以后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岂不快哉?” 不等两人答话,孙二威已扭头吩咐手下,给他们收拾个敞亮的房间出来。 徐中忙道:“这事先放下,您眼下还有件要命的事呢。” 孙二威闻言,脸色沉了沉,道:“是啊,七天之后就要和奉天寨换人,他们一个小头领都这般难缠,要是韩铮亲自来了,咱们怕是……要花上一番工夫。” 他本想说怕是打不赢吧,可眼下这么多兄弟在,怎能长别人的志气,因而生生转了话头。 这两天,卢渊已和徐中说了要招揽韩铮的用意。徐中知道若能成功,就是多了一道保命符,自然愿意促成,这时便对孙二威道:“老兄你放心,这不是还有我们呢?” 众匪听他口气比天大,都是哈哈大笑。 孙二威也拍着徐中的肩膀道:“兄弟啊,不是哥哥小看你,你这脑筋是顶好使,可打架还得看拳头硬不硬。你上回趁人不备才侥幸胜了,这运气可是有一没有二啊。” “当然不能靠运气。”卢渊终于开口。 孙二威看向他,脸色不觉阴沉几分,不冷不热道:“这么说,你有办法打赢韩铮?” 这些时日来,他也大约摸清了两人脾气。徐中虽然油嘴滑舌,但一身机灵劲儿颇讨人喜欢,反观卢渊那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傲气,就总觉得不大顺眼了。 徐中看出他神色不对,怕再起什么争执,不等卢渊回答,便挂起笑脸道:“办法当然有,但总得给我们点时间琢磨琢磨,那才能万无一失,您说呢?” 孙二威怀疑地看看两人,最终点了头,命人先带他们回房休息。 刚打扫过的新房间窗明几净,比从前的不知好了多少倍。卢渊却忍不住皱眉道:“我们两个人住一间房?” 他们先前是被抓来的,没有办法,现在若还同住一屋,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带路的喽啰见他这般挑剔,心里便有些不满,道:“我们平日都是*个人睡一条通铺,这间屋已经是很好的了。三寨主说你一看就是斯文人,不能跟我们挤臭被窝,才特意收拾出来的。你要是不想住,有的是人乐意跟你换。” 卢渊被他夹枪带棒地数落几句,立时恼怒,徐中忙拉着他进屋,打圆场道:“哎呀,这就很好了,别难为这位小兄弟。”转头又对那寨兵道,“这屋子好得很,替我们多谢三寨主。” 等那人走远,卢渊看着笑容满面的徐中道:“你很高兴?” 徐中心想,那当然了,嘴上却说:“怎么会,这屋里就一张床,两个大男人可怎么睡?咱俩现在都是一身伤,这两天又下雨,地上潮气重,不能睡人。哎,真是为难。”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跟我睡?”男人沉冷的声线带着一丝讥嘲。 第36章 酒后 “我想怎么样,你不是早都知道了?”徐中低头,侧着鞋帮在地上划了划,“我是对你有点儿那什么意思,但是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半夜里趁人之危对你做什么。” 卢渊心底冷笑一声,暗想,即便你真有这歹念,我又岂能教你得逞了? 他目光在徐中脸上凝了一凝,道:“你虽然读书不多,又沾染了一身市井气,可难得有几分真性情,比起那些口蜜腹剑阳奉阴违的人,已是好太多了。” 徐中本以为他会生气,不想竟听到这样一番说话,不禁疑惑地抬眼看他。 卢渊的一双黑眸望着他,深沉如夜,看不透其中有多少真,多少假。 “我和你的身份不同,一生下来就注定要背负更多,不是只考虑柴米油盐儿女私情就可以的。”卢渊伸出手,搭在了徐中肩膀上,“但人非草木,你对我一片真心,我岂会不知?” 徐中愣怔地稍转过头,看着落在自己肩上的修长手掌,心想我这没良心的媳妇儿,又要玩什么新花样啊? “媳妇儿,你意思是说,你对我也不是完全没感觉?”徐中目光动了动,试探地把手覆在卢渊伸开的手上,只觉细腻温润,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哪像自己这般,不但骨节粗硬,还生了不少老茧。 可惜没等他多享受一刻,卢渊就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去,接着道:“我是希望你明白,眼下我们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做,等到了通宁关,见到孙帅,还怕往后没有好光景吗?” 徐中反复想着他话里的深意,忽地笑了笑,故意道:“能讨了你做老婆,那才算是好光景。你肯不肯?” 卢渊闻言脸色稍变,掩在宽袖下的手攥了攥拳,复又松开。他开始怀疑自己落的这步棋是不是在引狼入室,聪明反被聪明误? 徐中也不催他回答,乐呵呵地坐下倒茶喝,嘴里哼着不知打哪儿学来的小曲。 卢渊暗暗看他一眼,一时竟也看不出他深浅,仔细斟酌一番才道:“你若能护我到达通宁关,助我于微时,自然就是我的心腹之人,我对你也自然会比对别人多几分爱重。” 徐中听得头都大了,觉得他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哎呀,读书人就是会绕弯子。你还是明白跟我讲,等咱俩迈过这道坎儿,天下太平了,你肯不肯给我当媳妇儿?” 被他拿暧昧又热切的眼神盯着,卢渊好险没当场破功,最终定了定神,咬牙道:“也无不可。” “得嘞,到时候你可别赖账。”徐中一拍桌子,乐道,“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往后我为了我自己媳妇儿,还不是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说到一半,忽见卢渊面色一沉,指着门外,给他递了个眼神。 徐中明白他是想说有人偷听,翘了翘嘴角,猫腰过去猛一拉门,趴在门板上的寨兵便惊呼一声,跌了进来。 卢渊哼道:“原来这就是飞虎寨的待客之道。” 那寨兵满脸尴尬,连说不是。 徐中上前勾住他肩膀,笑道:“我知道,这一准是误会。三寨主是个光明磊落的大英雄,绝不会干出派人听墙角这种混蛋王八羔子才干的事儿呢,兄弟你说是吧?” 寨兵愣了半天,一脸不自然地点头道:“是啊,是啊。” 徐中噗地一声,差点笑了出来,卢渊也忍俊不禁,眼里漾出丝笑意。 寨兵这时也镇定下来,和善道:“我是奉了三寨主之命,专程保护二位安全的。” 卢渊勾了勾嘴角,不置一辞。 徐中惊道:“幸亏兄弟及早告诉我,不然我错怪三寨主不信不义偷鸡摸狗的,那岂不是要骂错人了?” 寨兵噎了一噎,道:“好说好说。” 徐中又道:“既然是保护不是监视,我现在想去上个茅厕,应该不打紧吧?” 寨兵忙道:“徐兄弟请便。” 可徐中刚一迈出门,对方就尾随而至,不近不远地在后面晃悠。他还注意到门外另有两个人,留在原地监视卢渊。 徐中朝地上啐了口痰。他奶奶的,嘴上称兄道弟,背后还是把我们当賊防着。 他眼睛一亮,忽又露出抹狡猾,心道,想盯我,看你有没有那么大本事。 徐中脸上挂着坏笑,脚底抹油,快步朝角落里的茅厕去。 一炷香后,孙二威正在大堂里发愁,心里犯嘀咕,不知这两个天降的帮手可不可信,有没有打赢韩铮的本事,就见被自己派去查探的小喽啰急跑回来。 孙二威怒道:“不是让你盯着他们两个?回来干什么!” 寨兵火急火燎地指着门外,话都有点说不利落:“三寨主,姓……姓徐的那小子跑了!” 孙二威一听就变了脸色,抓着他衣领问:“怎么回事,快说!” 寨兵被他铜铃似的眼睛瞪着,不由大骇,忙一五一十道:“他说要上茅厕,我怕他耍诈,也跟着去了,亲眼看着他进去。可是等了半天不见人出来,喊也不应声,进去一看,就……就已经没人了。” “蠢材!”孙二威怒喝一句,松手把人一推,吩咐道,“肯定跑不远,先把剩下那个看牢了,多派几个人去找。” 他见徐中和卢渊头脑聪明,怕万一是敌非友,又要栽个跟头,这才谨慎行事。现在看来,难不成真给他料中了? 孙二威想及此,不禁眉头深锁,踢了那磨磨蹭蹭的寨兵一脚:“还不快去?” 那人连声应是,赶紧爬起来往外赶,刚出门,却迎面和人撞了个满怀。 “不用找啦,我自己来了。”那人笑嘻嘻地说了一句,不是徐中是谁? 在孙二威和那寨兵惊讶的目光下,徐中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往孙二威身边一站,咧嘴笑道:“别介意啊,开个玩笑。” 孙二威愣了半晌,开口仍有点结巴:“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中一条腿踩着条凳,欠身朝他靠近了些,笑道:“老兄,你们这点儿手段还是别用了吧。我从小没少被人追着屁股打,一跑就是十几条街,别的本事不行,跑跑藏藏的是老本行了。” 孙二威还在发愣,盯着他没吱声。 “三寨主你也看见了,要不是真心留下来帮你们,我早就跑了。”徐中眉眼一弯,伸手拍拍孙二威胸脯,道,“我们这么有诚意,老兄你也要表示表示对吧?” 孙二威很有些尴尬,但看人没跑,到底是放了心,笑了两声道:“是哥哥多心了,徐老弟千万莫怪。”说着吩咐左右,“把人都撤回来吧,以后徐老弟和他朋友自由出去,你们不要打搅了。” 寨兵领命退下,孙二威便返身去到后堂,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两坛子好酒。他把其中一坛抛给徐中,道:“来,哥哥请你吃酒,算作赔罪。” 徐中是痛快人,见状也不含糊,揭开封泥闻了一闻,赞道:“三十年的陈花雕,好东西啊,我今天可有口福了。” 孙二威是爱酒之人,闻言眼睛一亮,道:“你闻一闻就能说出门道来,可见也是我辈中人,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我这是舍命陪君子!”徐中哈哈大笑,抱起坛子灌了一大口。他尝到美酒,心情也颇好,一抹嘴,便和孙二威攀谈起来,“兄弟也不懂什么门道,只不过早几年在外头混饭吃,认识的人也杂了。喝酒斗鸡斗蟋蟀,都知道个皮毛,闲了还去赌场掷两把骰子。” 孙二威大乐,搭着他肩膀兴奋道:“没看出来,老弟你还是个全才,怎么着,咱哥俩来俩趟?” 他反手入怀里一摸,竟就掏出一套骰子来。徐中也有许久没听过这骰子声了,眼睛也是一亮,和他边喝酒边赌了几把,彼此都觉得难得投契,酒过三巡,说话就更没了顾忌,哥哥弟弟地叫得亲热。 转眼到了午后,两人都酒意上头,半醉着勾肩搭背坐地上。 孙二威满脸通红,眯着眼睛,问徐中道:“老弟啊,跟你一块儿来的那人到底什么来头,看着架子可不小,别是个吃公门饭的吧,啊?” “他啊……”徐中打了个酒嗝,神秘兮兮地叫孙二威附耳过来,压低声音说,“我老婆。” 孙二威楞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暧昧道:“我看他细皮嫩肉的,老弟你艳福不浅。” 徐中摆摆手,道:“怎么我娶了个男人,老兄你都不觉得奇怪?” 孙二威道:“谁让咱们大寨主也好这口呢,隔三差五就从窑子里找几个哥儿上山伺候,我也见得多了。” “难怪难怪。”徐中说着,扶着桌子摇摇晃晃爬起来,嘴里含糊说道,“我得回去了,再不回去,媳妇儿该等着急了。” 孙二威往后一仰,就躺在了地上,调侃道:“你这么回去,可别见了老婆一个把持不住,酒后乱|性。” “那敢情好。”徐中也跟着笑,脚步踉跄着往回走。 进到屋里,卢渊已吃过午饭了,正坐在床上小歇。他闻见徐中一身酒气,不禁皱眉道:“你去哪喝了这么多酒?” 徐中照实说了,卢渊更有些不悦,问道:“醉酒误事,你有没有被孙二威套出什么话来?” “放心吧,我孙三哥不是……不是那种人。”徐中嘴里像含着颗枣,一步三晃,好容易走到床前。 卢渊看他一眼,道:“知人知面不知,你和他认识才多久,就相信他了?” 徐中听了,忽然眼神古怪地看着卢渊,而后弯下腰来,和人越贴越近。 “做什么?”卢渊仰头看他,被这非同寻常的气氛弄得不自在,手撑着床沿,便要站起走开。 不料徐中脚下一软,将他一下子压倒在床上,浓郁的酒气喷在他脸侧。酒醉的人异常沉重,卢渊沉着脸随手一推,竟没推开。 徐中低头,两眼迷离地看着他,忽而伸手点着他的鼻梁,笑道:“我跟你认识也没多久,不也……对你死心塌地的?要么怎么……怎么甘愿被你骗……被你耍呢?” 第37章 春天的梦 卢渊一怔,皱眉道:“你撒什么酒疯?” “这不叫撒酒疯。”徐中耸了耸眉,努力睁开半闭的眼,“叫……酒后吐真言。” 酒味浓郁,卢渊眉头锁得更深,见徐中神志不清,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枉费,只得按捺着安抚道:“好了,你先睡一觉,有什么事等酒醒再说。” 徐中闻言笑道:“睡一觉……你跟我一起睡?” 卢渊没料他又想起这事,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徐中见了,笑容便即消失,口吃不清道:“我就知道,你心里记恨我,你还记着那天晚上……” “我没有。”卢渊不等他说完,便提高声音打断了。因两人离得太近,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一旁,淡声道,“我如今当你是可信之人,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话音落,两人一同沉默下来。 过了良久,徐中问道:“那你为什么骗我?你总是骗我……”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又俯低了些许,一时支撑不稳,鼻尖便在卢渊脸颊上蹭过几蹭。卢渊身上如压重石,更不喜欢和人这般亲近,遑论是个喝得烂醉,毫无道理可讲的人。 “你起来。”卢渊终于发怒,手绕到背后扣住他肩膀,想将他抓开。 “你总是骗我!”徐中突然伸手,牢牢固定住他双肩,力气大得像要将他捏碎一般。他吼了一句,嗓音又低下来,低到在这安静的一方空间里也不显丝毫突兀,“你昨天帮我上药……今早上,又跟我说那些话,说等到了通宁关,也许就……嫁给我。”徐中顿了顿,道,“我不是傻子。” 卢渊一愣,抓住他的力道便放轻了,垂目道:“我没有骗你。” 徐中听了直笑,借着酒意上涌,胆子也放开了,将心里想的全都讲了出来:“等你见了那什么元帅,有了自己的势力,身边多得是人给你差遣,就用不到我了。我得罪过你,知道你那么多事,到时你不杀我,都算你……还有点良心。” 卢渊被他带着醉意的眼睛深深盯着,神色稍僵,半晌才道:“我虽不是金口玉言,但也不至于骗你一个无官无职的平头百姓。你知道的事情不少,但我即便不杀你,你又有多大胆子出去说三道四?” “我不信。”徐中不知是真醉,还是借酒撒疯,笑捻着卢渊散开在床褥上的一缕黑发,绕在指头上玩。 卢渊这回真怒了,冷道:“不信也罢!”一把挥开他手,便要撑身起来。 谁知徐中不依不饶,合身抱个满怀,硬将他又拽回床榻上,一口气道:“我知道我没本事,但我真觉得你挺好的,长得好看又有能耐,一万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你要是跟了我,我能养活你,一辈子不亏待你。” “我听不懂你胡说什么!”卢渊越听越觉不堪入耳,目光冷如刀锋,手上也用了几分内劲,用力掰开他合抱的双臂。 徐中向来怕痛,只觉胳膊快要给他拧下来般,却破天荒地咬了咬牙,没有喊出来。 许是被疼痛所激,徐中情绪更加不稳,疾声道:“打从上雍出来,咱们哪天不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我都觉得累了,你不累吗?”徐中将脸孔埋在他肩窝里,紧紧地收住手臂,声音都因这力道有些颤抖了,“你身边没什么亲人,也没有朋友,有人愿意对你好,你不高兴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半晌才冷静下来,徐中抬起脸,竟伸手捋了捋卢渊的头发。 大概是这一连串的举动太放肆,卢渊从没想过有人敢对自己这样做,一时忘记了反应。徐中便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撑在他上方,双目紧锁着身下愣住的男人。 “我知道你也累了……”他醉得舌头大了一圈似的,吐字不甚清晰,目光迷离,却恍惚还剩下几分清醒,“你今早上说的话,我都记得了。你说你生下来,就要背很多……担子,不要紧啊,我帮你,我帮你扛一半。” 卢渊怔然凝视着他,脑中一瞬空白,甚至没去想这个无权无势无钱无才的小混混,凭借什么样的自信来跟他说这句话。 这副与生俱来的重担,是卢家的百年帝王业,是大楚的三万里锦绣河山。 可这个人说,要帮他扛一半? 床帏在方才的动作中拨撒下来,缀着蓝花的土布随风摇荡,半点也不好看,却在此时此刻,围成一方仅属于两个人的小小空间。 卢渊从没和人离得这样近过,也从没听人说过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猝不及防地,他感到了茫然。 而伏在他身上的人醉醺醺的,手指从他头发上划过去,触摸他的眉眼:“媳妇儿,其实你不用这么逞强……” 徐中的话缠绕着陈年花雕的酒香,声线微哑,却使它变得情意绵绵,像春雨落入溪流,长河汇入江海,翻起了涟漪,搅动了波涛。 或许是被他压住胸口的缘故,卢渊觉得喘不过气。 他伸手推,徐中却死死按住他,两手捧住他的脸,低头亲在他薄削冷情的嘴唇上。 卢渊脑中轰然炸响,浑身僵硬地被徐中在唇上啃咬了几下,接着便有个温暖柔软的事物探进去,带着几分粗鲁地,在其中横冲直撞,四处点火。 卢渊呼吸不畅,心脏也因此狂跳不止,等他意识到那是徐中把舌头伸进了他嘴里,双眼猛地睁大,脸色通红,一掌掀开了徐中。 他恼羞成怒,待要再出一掌,身边却骤然响起呼噜声。 徐中双眼紧闭着,半张着嘴,竟而睡熟了。 卢渊的手顿在半空,盯着对方良久,才愤恨地骂了一句:“岂有此理。”却不知是恼徐中,还是恼自己,在床沿上狠锤一拳,大步迈出房门。 徐中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再睁眼时,天色已经昏黑。腹中五脏庙翻天,他才想起自己竟连午饭也没有吃。 徐中按着疼痛的脑门哼了两声,转眼,便看到卢渊端坐在桌旁的背影。 油灯不知何时被点起,发出的昏黄光线像收入西山的最后夕阳,洒落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恍惚令这道孤冷的身影透出几分温暖。 察觉到气氛有些古怪,徐中忽然想及什么,猛坐起来,问道:“我喝醉的时候,是不是……说什么话了?” 卢渊轻哼了一声,道:“睡一觉就都忘干净了?” 徐中闻言哑然,默了片刻,终于努力回想起一些,道:“记不清了,但是最要紧的没忘。” 卢渊不知是否听清了,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仍笔直地端坐着。 徐中抬眼看了看他,抿住嘴唇,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说过的话不知道算数不算,但我说过的,还都算数。” 卢渊一震,回过身来看着他,俊朗的脸庞被灯火映得忽明忽暗,沉默半晌,终于道:“你胆子很大。” 徐中也看着他,想从他的神情中分辨出他是否在生气,但男人容色淡淡,一如往常,什么也分辨不出。 他见桌上放了碗米饭,配着两样小菜,顿时更觉饥饿,揉着肚子爬起来,抓过碗筷,便狼吞虎咽地将饭菜扒拉进嘴里。 这过程中,卢渊只是坐在一旁,沉默得令徐中有些不自在。 好容易熬到夜里,卢渊起身走到床前,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瞬犹豫,随后对徐中道:“睡觉。” “啊?”徐中琢磨着这话的意思,有点意外。 卢渊道:“地上湿冷,的确不能再睡人了。”话虽如此,但自他成年之后,就再未与人同榻而眠过,更何况是徐中。 徐中反应过来,赶紧过去,笑道:“你放心,我肯定规规矩矩的。” 卢渊“嗯”了一声,便宽了外袍,躺进里侧。见徐中果然老实地爬上来,闭上眼睛睡觉,他心下稍松,也觉有几分疲累,很快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卢渊觉得胸口沉闷,身体沉重,动也动不得。他皱了皱眉,终于醒了过来,却发现徐中不知什么时候翻身过来,一手一脚正搭在自己身上。 徐中顶着一头蓬乱乌发,脑袋几乎蹭到他肩头,嘴角上翘,不知在做什么好梦。 卢渊脸色陡变,用力推开了他。 徐中经这一推,也便醒了,一下子坐起来,紧张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卢渊不做声,但徐中看他脸色就猜出七八分,试探问道:“是不是我睡觉不老实,打搅你了?” 卢渊黑着脸道:“怪不得我一整晚都梦见被压在石头下面。” 徐中明白过来,低头讪笑两声,忽然拿左手去拍打自己右手,一边拍一边说:“让你不老实,打扰人家休息。说,以后还敢不敢了?”凑近耳朵听了听,一本正经道,“什么,你说不敢了啊?好吧,念在是初犯,就饶你一次。” 卢渊被他这举动弄得苦笑不得,说:“好了,赶快起床穿衣,今日还要谋划奉天寨的事。” 徐中本来也没用多大力气,闻言立即停手,喜笑颜开应道:“好嘞。”边说边掀了被子起来,整个人却猛地定住,一脸尴尬地坐了回去。 卢渊奇怪地看他一眼,问:“怎么了?” 徐中抓抓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道:“没啥。” 卢渊莫名其妙地审视他半晌,收回视线,伸长手臂够过搭在架上的衣衫。正待披衣下床,腿上湿凉的感觉却叫他如遭雷击,动作一顿,脸色也变得极不自然。 徐中拿手按着脸孔,连声道:“千万别生气,气大伤身。” 卢渊两眼像刀子似的盯了他半晌,终于伸出手,一把掀了被子。 低头一瞧腿上沾的白色东西,他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脸色一下红一下白,怒吼道:“徐中,你干得好事!” 第38章 夫夫双双把人坑 “男人嘛,我就不信你从来没做过那种梦。”徐中坐床上,看着卢渊裤上那片脏污,嬉皮笑脸地。 “没、有。”卢渊脸上阴云密布,显然头一晚同床共枕就跟他带来不少“惊喜”。 徐中当然不信他说的,故意道:“哎呀,憋久了可不好,要不下次我帮你解决解决。”说完一瞅卢渊脸色,疾声道,“我叫人打桶水来洗洗。”不等卢渊反应,穿上外衫便跨出门去。 卢渊:“……” 半个时辰后,两人洗漱毕,换上了干净衣裤。才吃过早饭,孙二威就又将他们唤去议事,并寨中军师和几个小头领一起,商讨起对付韩铮的办法。 徐中打小好动,在上雍时没少和人在街头巷尾殴斗,论起偷袭阴人的歪招,没人多得过他。 飞虎寨几人听他兴致勃勃地讲起各种新奇玩意儿,不由得目瞪口呆,谁也插不上话。各人心中均想,这小子天赋异禀,真比他们这些当匪的还贼。 卢渊坐在一旁,将他所说的认真听完,才道:“奉天寨不是寻常山匪,仅靠这些邪路子,怕还欠火候。” 孙二威苦着脸道:“那你说说,还待怎样?” 卢渊道:“用兵讲究谋略战术,单凭一腔热血蛮干很难取胜,你们须得练兵。” 众人互望一眼,想了想,都赞同地点头。毕竟飞虎寨的人散漫惯了,要练成韩铮手下那般的精兵,非一日可成。但临阵磨枪,也总有三分用处。 卢渊便叫孙二威在寨中挑选五名身手好悟性高的人来,用约莫一个时辰,同他们传授兵器的套路用法。叮嘱他们,切不可仗着力大,就不管不顾地乱砍一气。随后,卢渊又对他们讲解基础的队列阵型,并规定以击掌和哨声为号,每种讯息皆代表不同的命令,叫他们好生记牢。 这几人学成后,便命他们各自回去另教五人,五人之后再五人。到得傍晚时候,飞虎寨所有寨兵集中在宽阔的演武场上,卢渊登台发令,众人很快便能根据号令做出动作,操练得井然有序。 孙二威摸着下巴在旁观看,欣喜之余也不禁重新审视起卢渊,暗道,这人性子高傲些,肚子里倒有不少墨水,自己这伙子人被他这么一练,还真像模像样的了。 这期间徐中也没闲着,他从灶间里搜罗出两摞瓷碗,拿到外头,全都砸成碎片。 听得脆响连连,孙二威一阵肉痛,忙道:“足够了足够了,留下几只给兄弟们吃饭使。” “晓得了。”徐中咧嘴笑笑,蹲在地上摆弄一把长刀。他拿袖子包着刀尖,用尽全力去掰,却没弄断,只得递给孙二威道,“这刀太结实,三哥功夫俊,还得你来。” 孙二威被夸奖得有几分得意,撸起袖子接过大刀,捏住刀刃猝然发力,啪啪几声掰成了数段。 徐中看得心生佩服,连连喊好,又递了一把过去。 孙二威便赤着双膊,照样掰作几块锋利的刀片,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俩人当初分明是他掳来的,怎么如今风水轮流转,他这堂堂三寨主反倒变成他们的苦力了? 徐中把东西全部收拢起来,长舒口气道:“成了,这回就差石灰粉了。” 孙二威道:“放心,我已派人下山去办,还有你要的布袋子,回头让寨里的媳妇婆子们连夜做出来,误不了事。” 徐中又想起先前托他办的事,道:“可别忘了进城给我娘带个口信,我怕她这么久不见我回去,急病了。” 徐中原打算把他娘接上山,但转念一想,大孟山毕竟是土匪出没的地界,不见得比小城里稳妥。何况过几日跟奉天寨打起来,难免照顾不到,不如先托人传个信儿,稍些银两花用,等事情解决,就跟孙二威辞行下山,也不耽误多少工夫。 孙二威拍胸脯道:“这不用你叮嘱,哥哥记心里了。眼下世道乱,我叫他们留下两个合用的人,专门保护老太太,准出不了事。” 徐中最牵挂的人就是他娘,听孙二威安排得周到,心里总算踏实些,感激道:“让三哥费心。” 离约定之日只剩几天,卢渊起初还亲自操练寨兵,到后来众人渐至纯熟,他也得闲,便同徐中一起准备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暗器”。 卢渊幼读兵法,路子极为正统,但他为人并不古板,对于徐中的歪招邪招,非但没有丝毫轻视,反而生出几分欣赏。自古兵者诡道,徐中的手段乍看粗浅,难入兵家之眼,但若能克敌制胜,也无不可。 转眼到了出战前一日,夜幕降临,飞虎寨众人全都睡下,只留两名寨兵在哨塔上巡视。 黑暗里,却有一行人悄无声息地靠近,潜伏在寨外不易被察觉的角落里。 领头人抬起头,朝哨塔上的人影瞄了瞄,忽然挥手掷出飞镖,寨兵应声而倒。等待片刻后,他对手下打了个手势,众人即刻伏低身体,移动到飞虎寨高大的寨墙下,动作迅速之极。 他们中的十二人组成一队,同时投出飞爪,牢牢抓在墙头上,而后身手敏捷地翻越寨墙。 落地后,这队人在周围巡查一番,确定没有埋伏,才朝外面的同伴发出讯息。之后一队接着一队,依次攀着绳索翻入,转眼便潜进了半数。 这时,一道哨音划破黑夜,无数支箭矢从天而降,自黑暗中射来。 “不好,房顶上有人!”潜入者中的一人刚喊出一句,便被铁箭射伤大腿,倒在地上。 左近众人大惊,没想到屋顶堆积的茅草下也会藏人,忙拔出兵器抵挡箭支,但事发突然,依然有不少人伤在密织如雨的冷箭下。有的人甚至刚攀上墙头,便中箭摔落下来,墙外众人一时不能上前。 飞虎寨大厅里,灯烛亮起。 除徐中打着哈欠歪在椅上外,其余人均是衣衫济楚,眼中没有半分睡意。 孙二威拨弄着从梁上垂下的铜铃铛,笑道:“亏得你们教我做这玩意儿,还真能派上用场,这回准叫姓韩的吃不了兜着走。” 前些天,卢渊提醒他提防敌人狡诈,或许提前来袭,需做两手准备。他本没放在心上,只按照他们的要求吩咐人做了,不想奉天寨的人果然奸猾,夜里就来攻打。 如若来不及穿裤子,就被对方制服在被窝里,那可是丢人丢大了。 孙二威执着大刀,用布巾擦了两擦,撇嘴道:“量那姓韩的料想不到,老子们这几日都是衣不解带,枕着刀睡觉。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哩。” 为防奉天寨偷袭,卢渊早叫他准备了两副厚甲,给放哨的寨兵穿在衣服里头,连喉咙和脑袋也用几层皮子保护起来。方才被飞镖击中,其实只是刺破盔甲,寨兵们依吩咐佯装毙命,却暗中扯动固定在哨塔上的线绳。 线绳被徐中精心布置,从哨塔一直延伸到这座厅堂,又分出几股,分别连通飞虎寨其余房间,在绳子末端缀上小小铜铃。一经拉拽,铃声便在各屋中响起示警,却不至被敌人听见,打草惊蛇。 所以奉天寨的人甫一现身,临时睡在寨门附近屋中的弓箭手就得到讯息。屋后早备有木梯,众人可迅速爬上屋顶藏匿,突施暗箭。 外间喊杀声不绝,卢渊端坐中厅,问孙二威道:“其余人手可安排好了?” “都吩咐下去了,绝没纰漏。”孙二威听说一击得手,脸上洋溢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大笑道,“奉天寨嚣张惯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今晚就杀杀他们的威风,来他个……徐老弟,那句成语咋说的?” “坛子里头逮王八,堵上笼子抓鸡。”徐中一本正经接道。 “对,就是这句!”孙二威拍手大赞,“还是老弟有才学,是考状元的好材料。” 卢渊:“……” “过奖,过奖。”徐中拱了拱手,心里暗暗算着时间,道,“该轮到我上场了。”命一队寨兵肩背竹筐,手捧陶罐,随他赶去外头支援。 奉天寨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很快在最初的慌乱后镇定下来,有条不紊地组织反击。 领头的汉子正是寨主韩铮,昂藏七尺,器宇轩昂,健硕肌肉包裹在黑色劲装下,整个人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充满攻击性。 “葛麻子带人掩护,其余人撞开寨门!”他嗓音极浑厚,一声令下,众人便冒着箭雨合力冲击寨门。呐喊声鼎沸,高大的木栅在大力撞击下剧烈摇晃,终于轰然倒塌。 此时,一道短促的击掌声响起,弓箭手得到命令,马上从屋顶滑下,退进黑黢黢的拐角里。 韩铮手中长|枪一挺,当先冲了出去,喝道:“拦住他们!” 众人跟着追去,徐中却早带人守在上风口,见对方靠近,马上令道:“撒!”话音一落,飞虎寨众匪纷纷伸手进陶罐里,将辣椒粉漫天抛洒,呛得奉天寨人涕泪横流,停步猛咳。 韩铮抬袖盖住双眼口鼻,大怒道:“孙二威,休得藏头露尾,出来同我打一场!” 他连喊三声,未见孙二威现身,却从暗处飞出许多鼓鼓囊囊的布袋,众人举刀一砍,便都砍破了,里头又扬出粉末来。 “是石灰!”碎粉随风散开,如扬起白雾,中招的人眼睛刺痛,立刻大叫起来。 徐中躲在暗处嘿嘿地坏笑,喊道:“还有呢,再扔!”飞虎寨人又从筐里取出许多皮质囊袋,朝场中抛去。 韩铮这次长了记性,忙道:“全部躲开,不要弄破了。” 奉天寨的兵士们身法敏捷,即使视线受阻,仍能左闪右避,那些从天而落的黑影便尽数砸在地上,碎开了,从中淌出水来。 “什么味道?” “妈的,是火油!” 早前退走的弓箭手早已到达第二处攻击地点,箭头点上火,满弦射出,呼地一下引燃了火油。火势顺风猛窜,奉天寨众人顿时陷入火海,哀叫着一边拍打身体,一边跑出火场,躺在土地上打滚,却没多大成效。 幸好有几个眼尖的,见不远处放着不少大水缸,里面盛满了水。 众人忙冲过去,却不知水缸周围的地上涂了层什么胶,牢牢黏住鞋底,叫人举步维艰。身上还燃着火,众人顾不得多想,纷纷脱了鞋,“扑通扑通”地跳进水缸里。 谁知下一刻,又是一道道痛叫传来。 缸底竟被人铺了满满一层碎瓷,人一踩进去,脚板就扎出血来。 第39章 韩铮 韩铮见了手下弟兄的惨状,忍不住大骂一句。 他扯掉上衣铺在地上,便不怕被胶黏住鞋,走上前,直接一拳打爆水缸,蹲低身体,让水流兜头浇下来灭火。韩铮精赤上身,坦露出古铜色的皮肤,水珠沿着肌理不住淌下。 除去胸前的苍鹰刺青外,他双臂连同整个后背上,也都纹有花绣,月光下黑生生的一片,煞是好看。徐中远远地见了,也不由暗暗称奇,惊叹不已。 伴着两道悠长哨音,脚步声传来。 飞虎寨的主力队伍列阵奔出,将狼狈的奉天寨众人团团围住,发起猛攻。韩铮大吼一声,挥起长缨枪,一时间风声如啸,刃似寒星,一趟独门枪法使得威风凛凛,竟生生将对手逼退丈远,不得上前。 这时,孙二威携着大刀出来,喊道:“姓韩的,还我二哥命来!”纵身入阵,一刀砍向韩铮面门。 韩铮举|枪一格,将人挡了开。他眼看众兄弟陆续被俘,大势已去,如今也只有擒住孙二威,才可能转败为胜。 韩铮双眼一眯,虚视着对方,半晌,蓦地震天一声呼喝,提枪便杀上去。 孙二威和他过了几招,见他招招威猛,臂力也极为惊人,不禁心头暗惊。因早前手腕受伤,他很快就落在下风,再打几十回合,兵器竟被挑落在地。 孙二威神色一变,转身退进门里。 韩铮倒提长|枪,紧跟进去,谁料才一迈过门槛,两扇门后忽然贴地扫出两条长棍,将他绊倒。 韩铮心头一凉,知道是中计了,暗叹若不是急于抓住孙二威,又见他不像假装受伤落败,也不至于这么轻易上当。 他就地一滚,正要跃起,早已埋伏在梁上的四名寨兵突然跳下,手中拉起一张大网,将韩铮罩在下面。四人朝同一方向迅速移动,大网便像拧麻花一般,越拧越紧。 韩铮双拳攥紧,欲靠蛮力破网而出,力气一吐,浑身却像被扎了几刀,剧痛难忍。 卢渊从里间出来,说道:“网上绑了刀片,你再挣扎,吃苦的是自己。” 韩铮一瞥眼,果然见网上布着无数锋利的碎刀片,其中不少已深深刺进肉里。他皱眉抉择片刻,放弃了挣扎。 飞虎寨几人趁这工夫,三两下将他困个结实,用粗绳拽着,带到孙二威和卢渊的面前。徐中这时也得胜归来,身后跟着几队飞虎寨的年轻汉子,把被全数制服的奉天寨人押进来。 孙二威把大刀抛给手下,搓着双掌道:“这仗打得真他娘的痛快!弟兄们,今天就给你们二当家的报仇了!”众人群情激奋,高声呼喊助威。 韩铮道:“杀你们二寨主是我下的命令,跟我这些兄弟无关,你放了他们,只管冲着我来。” 孙二威哼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老子只杀你一个,不牵连旁人。” “爽快。”韩铮目露几分赞赏,道,“但我还有大仇未报,不能现在就死,须跟三寨主再借一个月。一个月后,我来飞虎寨领死。” 飞虎寨众人面面相觑,都认为他是怕死,才想出这种推脱之辞,纷纷议论起来。 孙二威抬手令众人噤声,问韩铮道:“你仇家是谁?要报的是什么仇?” 韩铮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嗓音已至微哑:“仇家是犯我大楚的鲁人,报的是奉天军十万将士的血海深仇。”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孙二威早已从卢渊口中知道了韩铮的来路,只当他贪生怕死做了逃兵,心底愈发瞧不起。如今听他振振有词,惺惺作态,便忍不住嘲讽道:“要真有这份血性,你们当年也不至于夹着尾巴逃跑,把咱们楚国的土地拱手让人。” “你放屁!我们不是逃兵!”奉天寨众人勃然大怒,盯着孙二威的目光似要喷出火来。 韩铮手臂上暴起青筋,声音沉冷:“鲁国当年本已大败,却突然派来一位皇子督战。那皇子心黑手狠,不和我们正面打,暗中抓了几百名边城百姓,绑在阵前用箭射杀。大元帅不忍,亲往救援,却中了对方的圈套。” 徐中问:“被抓住了?” 韩铮点头道:“敌人四处散播谣言,说元帅已经投敌,朝廷信以为真,竟然杀了元帅满门,派人接掌奉天军。新元帅不想着怎么打鲁人,却担心镇不住旧部,想方设法撤了我们的职,换上几个唯唯诺诺的草包,结果连吃败仗,弃城而逃,奉天军几乎全军覆没。” 偌大厅堂中一片静默,连呼吸声也极轻。 “鲁国皇子秉性残忍,为了振奋军心,竟把俘去的将士尽数坑杀。”韩铮咬了咬牙,恨道,“我侥幸逃脱,本该殉国全节,但大仇未报,死也不能瞑目。我带着几十弟兄辗转流亡,躲避朝廷的追缉,后来听说鲁人长驱直入,攻破了六横城,我们索性便来大孟山落草。” 卢渊道:“大孟山和六横城只有一江之隔,你来此插旗立寨,是想有朝一日收服失地?” 韩铮道:“没错,人人都说六横城是我们奉天军丢掉的,我们就再亲手夺回来。即使不能手刃那鲁国皇子,也要多杀几个鲁贼,以慰英魂。” 话音落下,在场众人脸上皆带沉重之色,就连徐中也双眉紧皱,沉默不语。 卢渊同徐中对望一眼,对韩铮所言都已相信八分,转眼却见飞虎寨众人神色各异,知道他们仍对韩铮心存芥蒂,不敢轻信。 想说服飞虎寨暂且摒弃旧怨,并非易事。 孙二威略一思索,问道:“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韩铮道:“我对天发誓,方才所说若有一句假话,让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孙二威迈前一步,冷冷道:“有的人从不发誓,说到的却都做到,有的人满口起誓,十句里却难有一句真。空口白话,何以为凭?” 韩铮被问得一怔,浓眉拧成疙瘩。孙二威便握刀朝他一指,道:“你说不出,就休怪我了。” 韩铮神色一凛,还未开口,忽听一人高声道:“我给我们寨主作保!” 卢渊、徐中与孙二威等人闻言一怔,皆循声望去,见只是奉天寨里一名瘦如竹竿的小喽啰。他被人绑着按在地上,自己都狼狈到极点,居然还有胆量说这种话来。 议论声再度响起,夹杂着几声低笑。 孙二威也想笑了,勉强忍住,问他道:“小个子,你用什么作保?” 那人听到四周笑声,却若罔闻,抬眼直视着他,答道:“用我的命。”说完不知打哪来的力气,竟挣开扭住他的寨兵,折身以头撞柱,砰然一声巨响,鲜血崩流。 “葛麻子!”奉天寨人骇然齐呼,眼眶皆红。 韩铮猛转回头,盯着那根被血染红的高大堂柱,目光颤抖,喉头滚出几道破碎闷声,却说不出话来,愣怔良久,狠狠闭了闭眼,哑声道:“你们现在相信了?” 飞虎寨众人没料到他这般烈性,二话不说便能赴死。连同卢渊徐中在内,都为之所震。 “如果他一个人不够,我们都愿意担保!”又一人站了出来,激动道,“朝廷说我们是逃兵,连你们这些山野莽夫,也看扁了我们。今天就睁眼看看,奉天军出来的兵,没有一个是贪生怕死的!” “对!我们都给寨主作保,你拿了我们的命去吧!” 喊声如雷,徐中心头大震,竟然张口难言。 语声铿锵入耳,激得他头顶阵阵发麻,胸中却像生出一团烈火,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汇成一股热流,将他吞噬着,炙烤着。 此刻,孙二威心中的震撼丝毫不亚于他,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韩铮道:“你真连死都不怕?” “怕。”韩铮答了一句,眼中神色极是复杂,随即,却朗然长笑道,“但国难当头,士必以死报之!” 奉天寨众兵士闻言,不由豪情勃发,逐一站了起来,跟着呼喊道:“国难当头,以死报之!国难当头,以死报之!” 飞虎寨人被这豪气所激,早就退在一旁,少数几人脸上的鄙夷也已转作敬佩神色。 既敢慷慨赴死,定不会是临阵脱逃之徒,想来韩铮所说的种种,也都是实话了。 奉天军威慑鲁人多年,是楚国最锋利的一把宝剑,没想到却遭人迫害,落得这般下场,真叫人唏嘘扼腕。 听着耳边高声齐呼,各人心中均想,能发出此等豪言壮语的,可见都是血性男儿,当世豪杰。也只有这样的好汉,才称得上真英雄,伟丈夫,难怪众家寨主也都为之心折,甘愿推举韩铮做大孟山十九大寨三十六小寨的总瓢把子! 孙二威双眉一轩,心中决定已下。他霍地提掌拍案,喊了个“好”字,对韩铮道:“你说的话,我信,你的要求,我应承了,二哥若有什么怪罪,我担。” 孙二威上前,亲自替韩铮松绑,吩咐手下将其余人也都放了。 “多谢。”韩铮道,“等我回去奉天寨,就把贵寨寨主和几位兄弟送回来。” 孙二威道:“好说,我信得过你。” 韩铮一怔,点了点头,道:“我也信得过你。”他与孙二威虽有仇怨,却欣赏他性情直爽,是位重情重义、是非分明的好汉子。他人生中经历过大起大落,深知有的人相交一生也不一定信得过,有的人却相逢一面就是朋友。 孙二威想起那位触柱而死的年轻人,心中内疚不已,命人用草席裹起,好生安放,稍后用马车运回奉天寨。吩咐妥当后,他才叫人去一趟柴房,将前几日抓来的小头目带出,好随韩铮一同回去。 众人在厅中等候时,韩铮注意到始终站在一旁的卢渊,想了想,走过去道:“我听说飞虎寨来了一位高手,不但功夫了得,脑筋也聪明得很,想必就是先生你了?” 卢渊早有结交拉拢之心,见他主动搭话,心中微喜,面上却不显露,只道:“过奖。” 韩铮打量他一番,言道:“不过短短几天,就能把飞虎寨的人训练成这般模样,看来也是得了你这位高人的指点。” 卢渊一笑,算是默认了。 韩铮又道:“先生一眼就看出我的来路,身手非凡,又通兵法谋略,难道也当过兵?”说罢想起什么,迟疑道,“不过,撒辣椒粉石灰粉,往水缸里放东西的打法,倒真有点新鲜。” 卢渊摆手道:“这我不敢贪功。”伸手一指徐中,道,“全是他的主意。” 徐中转过头,见韩铮正朝自己这厢望来,忙道:“刚才真是得罪了,能认识韩寨主这样的英雄大侠,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韩铮浑不在意,拍拍他肩膀道:“刀枪无眼,没什么得罪的。你们射箭不射要害,放火还准备水缸,可见不是要置我于死地,我领会得。” “三寨主,不好了!”脚步声由远及近,被派去柴房的寨兵快步跑回,朝孙二威禀告道,“柴房里那个人他……他……” 孙二威观他神色,心中升起不祥预感,急问道:“他怎地了?” 寨兵头上大汗直冒,惊恐道:“他死了!眼睛给人挖出来,舌头也拔掉了!” 第40章 暗涌 众人赶至柴房里,见小头目的尸体平放在地,蒙着一层白布,下头渗出斑斑血迹。 韩铮皱了皱眉,走过去验明正身。他半蹲下来,将白布掀开一角,只朝里望了一眼,就不忍再看,脸色更加铁青。其余人站得远,虽没有亲眼瞧见,但看韩铮神情变化,就晓得死状多么可怖。 负责看守柴房的寨兵六神无主,结巴道:“我中午送饭来,看他还好端端的,后来也……也没旁人进来过,怎么就……” “人死在飞虎寨,你们还想抵赖什么?嘴上大仁大义,转脸又痛下毒手,今天就叫你们血债血偿!” “没错,一命抵一命!” 奉天寨众人怒气冲冲,纷纷抽出兵器,与对方争执不休。他们今晚刚死了位弟兄,眼下又闹出这种事,心绪激动难平。 “三寨主,你未免欺人太甚了。”韩铮双眼怒瞪着孙二威,大力捏住双拳,手臂上隆起的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见他指节一收,似要提枪动武,孙二威也不敢怠慢,忙横刀在胸,急道:“你朝我要人,我他娘的还想知道人是怎么死的呢!” 韩铮道:“废话少说!”雷霆万钧的一枪快如闪电,直往人咽喉招呼,孙二威立刀一挡,被震得连退几步。 韩铮还待再进,却被一只手扣住了枪杆,动作不由一滞,看向拦在两人间的卢渊。 韩铮目中露出丝讶异,知道如若使出全力,对方必定挡不住。但他天生神力,能扛起数百斤的巨鼎,寻常人连阻他一阻都难,便忍不住打量卢渊一番,赞道:“好功夫!你且让开,等我先杀了这个不义之徒,再和你切磋。” 卢渊却道:“你真相信是他杀了人?” 韩铮道:“即便不是他杀的,也是他命令别人杀的。即便不是他命令的,他也有治下不严的过错,总之脱不掉干系。” “寨里都是知根知底的兄弟,出不来这种叛徒!”孙二威回了他一句,气呼呼地骂道,“妈的,不知道哪个王八羔子跟我过不去,扣这种屎盆子!你若咬定是我做的,我也辩白不过,打就是了!”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徐中忙也拦在中央,劝道:“事情还没搞清楚,爷们儿们别忙动手。” 韩铮哼了一声,长|枪“咄”地点在地上,粗声道:“要不是你们所为,难道凶手身怀绝世武功,能绕开所有哨卡溜进来,杀完人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吗?” 徐中暗叹口气,心想,这人空有一身力气,偏偏脑袋里只有一根筋,认准了什么就一条道走到黑。徐中瞄了卢渊一眼,忍不住替他担心,日后真要是招揽韩铮在手下,难保不闯出祸来。 他心里千回百转,嘴上却道:“韩大哥你再细想想,要是我们杀的人,刚才怎么不连你们一块儿杀了,斩草不除根,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韩铮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沉默了。 其实奉天寨百来号人里,总有那么几个机灵的,这道理不会不懂。但韩铮早在当兵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硬脾气,说一不二。他私下待部属如亲兄弟一般,互相开开玩笑也是有的,不过有一条,一旦他认真起来,那就非得按他说的办,谁都不能提半个不字。 几年下来,众人早就摸透了韩老大的性子,即便有什么不同看法,在心里想想也就算了,绝不会说出来找不痛快。 徐中见他不说话,赶紧趁热打铁道:“大哥你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做事都是当面锣对面鼓的。但这世上有得是阴险小人,他们要想算计人,办法可多了。” 徐中阅人无数,知道怎么跟韩铮这种人打交道,开口不急于反驳他,先给他戴上顶高帽。 徐中边说边偷瞧他脸色,见他神色稍缓,才一拍大腿,长叹口气道:“飞虎寨守卫森严,可到底不是铁板一块,防得住君子防不住小人。那狗|日|的杀人凶手要是像大哥你这般坦荡,也不会做出栽赃嫁祸这种缺德事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韩铮随口嗯了一声,道:“你接着讲。” 徐中一看八字有了一撇,马上发挥出长处来,连说带比划地忽悠起来。韩铮想的还没他说的快,过得片刻,只觉眼前全是徐中动个不停的嘴皮子,旁的都看不见了。 又过了半炷香时候,徐中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道:“所以依我看,这凶手八成是冲着你韩大寨主来的。就不说大孟山上有多少人眼红你,巴不得咱们两家掐起来,再来个黄雀在后,单是江对面的鲁国人,上雍城的皇帝太子官老爷们……”他手往天上一指,语重心长道,“哪个不惦记着整你啊?” 韩铮骂了一句,道:“但凡他们有胆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呢。”徐中伸手搭着他后背,一点也不生分,手指却碰到他石头一样硬实的肌肉,顿时羡慕不已。 徐中润了润嘴唇,继续道:“咱们俩家虽然有误会,但都是一条道上的,英雄惜英雄,有什么要兄弟帮忙的,说一声。” 韩铮刚要说话,徐中就又道:“要不还是这么着,我看奉天寨诸位英雄也都累了,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凶手弄出这么档子事儿,要是看咱们两家没打起来,肯定还有后招,等他狐狸尾巴一露出来,咱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韩铮愣了愣,已经忘了刚才想说什么,点头道:“也好。” 徐中忙追问了句:“那我们常大寨主和被抓的兄弟们呢?” “如期送回,告辞了。”韩铮朝他和孙二威一抱拳,命人抬起地上的尸身,转身便率众离开了。 等脚步声远去,孙二威才走过来,大掌一拍徐中后背,笑道:“还是徐老弟有办法,动动嘴就把他们哄回去了。” 徐中忙谦虚道:“好说,好说。” 孙二威捂嘴打了个哈欠:“不过说真的,我光是看着你那两片嘴皮子一张一闭的,就看得瞌睡了。”一拍他肩膀,道,“早点回去睡吧。” 徐中:“……” 众人陆续回屋,徐中也跟卢渊肩并肩地往回走。走到半路,他还是忍不住问旁边的男人:“媳妇儿,我刚才怎么样?” 卢渊莫名其妙地:“什么怎么样?” 徐中一摸鼻尖,又往他身旁凑了凑,乐道:“威不威风?” 卢渊眼睛一瞥,正见他一脸等人夸奖的期待模样,心中觉得好笑,嘴角不禁弯了弯,却没答他,当先朝前行去。 徐中本也是存心逗他,捕捉到卢渊稍纵即逝的笑容,心里却不知怎地一甜,像春天里百花齐放似的,一路跟在他后面调侃道:“哎呀,我这可都是为了你,要不是你想收揽韩铮,我才不去招惹他,你就算不夸我,也得表示表示吧?” 卢渊只顾朝前走,不吭声。 徐中也不觉得无聊,自顾自道:“我这人不贪心,不要你金也不要你银,你就亲我一下,怎么样?”想了想又道,“要不我亲你一下?” 卢渊被他缠得没柰何,转身催他快些走,却不妨徐中只顾着说话,脚下收势不住,正同他撞个满怀。徐中人往前扑,下意识伸手一抄,便搂住了他的腰。因两人身高相仿,这一撞之下,连嘴唇也狠狠撞在一起。 卢渊只觉嘴角生疼,皱眉欲躲,徐中却已反应过来,坏笑着在他腰间收紧双臂,含住他好看的嘴唇,好生品尝了一口,末了还心疼地在他红肿的嘴角上舔了几舔。 “媳妇儿,你的嘴比我娘做的菜还好吃……”徐中心满意足,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话,语调带着几分痞气。 卢渊脸色顿时变了,却已找不出什么话来斥他,终于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徐中哈哈大笑,满眼笑意地看着他远去背影,喊了声“媳妇儿等我”,小跑两步追了上去。 命案悬而未决,奉天寨虽一时片刻不会来找麻烦,孙二威却难咽这口恶气。第二天一早,他叫上寨子里的军师和几名心腹,着手调查此事。 谁知事情还未查清,飞虎寨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马……各……丹?”孙二威摆弄着手下递来的拜帖,横竖看了几遍,最后黑着脸把帖子一摔,大骂道,“什么鬼名字,诚心耍老子吗?” 徐中好奇地捡起一看,禁不住捧腹大笑道:“什么马各丹,明明是叫鸟各舟。”他强忍笑意,拍了拍孙二威肩膀,嘲笑道,“我说三哥,你可得读点书了,别让兄弟们笑话。” 孙二威也不好意思起来,嘿嘿笑道:“我再怎么学,也比不上徐老弟你啊,你回头教教我。” 卢渊怀疑地从徐中手里拿过名帖,翻看扫了一眼,见上头赫然是冯客舟三个字。另一边,徐中已经抓起毛笔,在教孙二威认字了,孙二威频频点头,学得极是认真。 “……”卢渊被气得没脾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不过,冯客舟? 卢渊在心里默念这名字,总觉有几分耳熟,却记不真切。他皱起眉,仔细去想,手指一下下敲在桌案上,半晌,修长的手指一顿,他猛然想起个人来,脸色陡变。 是他! 卢渊久不在上雍,和冯客舟素未谋面,但卢泓曾经提起过,近年有一位姓冯的状元郎,在朝中很是闻名。只因此人高中后未得重用,只挂个闲职,才学不知是否配得起状元之名,阿谀奉承的本事却属一流。 听说朝中得势的新贵里,没几个是他没有巴结过的,无奈收效甚微。名士清流看不起他奴颜婢膝,达官贵族又嘲笑他出身卑微。 用卢泓的话讲,满朝文武都当他是个笑话,只有草包太子拿他当宝贝,竟然收在门下,以谋士遇之。 此时此刻,卢渊没心思多想这些朝廷逸事。东宫的人忽然来到大孟山,又偏偏造访飞虎寨,难不成自己的行踪已然暴露?卢渊不敢断言,当即叫上徐中,一同避在后堂。 不多时,寨兵引着一行三人入内。为首的青年着素袍,系纶巾,一派书生打扮。等走近再看,正是弱冠年华,倜傥风流,只不过额发垂下来半边,挡住了他的左脸。 冯客舟朝孙二威拱一拱手,道:“见过三寨主。”举手投足间,端地是温文尔雅。 孙二威岔着两腿,坐在铺着虎皮的木椅里,抬头扫了他两眼,问道:“你找我什么事情?” 冯客舟淡然笑道:“在下冯客舟,今特来贵宝地,将几封书信交给三寨主过目。” 孙二威讶异地“哦”了一声,朝前欠了欠身,问:“什么样的书信?” “能拆穿韩铮的毒计,帮贵寨坐上大孟山第一把交椅的书信。”冯客舟从容而立,温和的双眸中却敛着一丝锋芒。 第41章 阵营 孙二威闻言大吃一惊,命人拿过书信,叫寨中识字最多的军师读给自己听。军师摊开信笺,只通篇扫了几眼,就皱起眉头。 被孙二威再三催促,他才回过神,照实读了出来。 原来,这信是韩铮写给风雷寨寨主的,说飞虎寨平白害死他手下的兄弟,手段残忍,邀对方派出人马,和他一同平了飞虎寨。 孙二威脸色黑如锅底,瞪着眼骂道:“韩铮你奶奶个熊,敢算计老子!” 冯客舟见状,就又从怀里拿出几封信,说道:“这几封信,也都是韩铮写给其他几家寨主,要联合起来对付贵寨的。” 孙二威怒不可遏,一拳砸在木椅扶手上。 军师却疑心有诈,低声对他道:“三当家万万不可轻信外人。韩铮刚来大孟山时,曾和咱们有过书信往来,不妨叫人取来,两相比对,是真是假就再明白不过了。” 孙二威闻言也觉有理,即刻派人去办。 待信件拿来,军师当着众人的面拆开验看,仔细对比,最后朝孙二威点了点头,道:“的确是韩铮的字迹。”却还不放心,转头问冯客舟道,“这信关系重大,阁下是怎么得来的?” 冯客舟道:“昨日上午,我的人从奉天寨派出的信差手里截获的。” “昨天上午?”孙二威喘着粗气,拳头攥得喀喀作响,“妈的,人还没死,就急着把消息传出去了,这不是贼喊捉贼是什么?姓韩的太毒了,我看就是他自己杀了自己兄弟,又倒打一耙!” “三寨主稍安勿躁。”军师捋着山羊胡,看了冯客舟一眼,低声道,“这人看着脸生,多半是外来的,咱们先问问他来路在说。” 冯客舟耳朵尖,不等孙二威开口,已经听见了。 他并不隐瞒,朝天抱拳道:“我是奉朝廷之命,捉拿奉天寨的匪首韩铮。” “我当是哪条道上的,原来是他娘的剿匪来了。”孙二威抓起桌上酒碗,猛地砸碎在地,“来啊,把他们给我围了!” 几队寨兵应声入内,不偏科,便将三人团团围住,拔刀相对。 冯客舟身旁两人识得武功,见状转身向外,做出了防御的架势。然而几十把长刀架在肩上,即便是高手中的高手,又哪有半分生机? 冯客舟一介弱质书生,面对这番阵仗,竟神色如常,只向左右瞥了一眼,道:“三寨主误会了,在下不是剿匪,是捉拿奉天军的逃兵韩铮。” 他有备而来,自然早将韩铮等人的背景查得一清二楚。 原以为奉天寨只是一伙草寇,谁知命人翻过卷宗,才知道韩铮曾在奉天军中任小都统之职。 冯客舟吃惊之余,时隔多年再听奉天军三个字,更觉微妙。这三个字对他来讲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刻骨铭心。 思及往事,心绪不免有一瞬飘忽,却很快被孙二威的大嗓门拉回现实。 “自古官匪不两立,你他娘大老远地跑到我们大孟山,就是为了捉一个韩铮?我不信。” 冯客舟笑了一下,道:“人心不古,官不如匪,若是坦荡磊落的真英雄,又何须过问出处?” 孙二威听闻此言,倒是怔了一怔。 便听冯客舟又道:“世道害人,落草为寇也并非诸位的本意。如不是鲁人连年犯我大楚,民不聊生,谁不愿意安居乐业,享受天伦?” 众匪听了,想到家中老小,都有些动容,脸上露出哀伤之色。 冯客舟道:“奉天寨和朝廷作对,朝廷自然严惩不贷。诸位若能和我联手捉拿韩铮,立下大功,朝廷也决计不会亏待你们。想做官的,往后便为国效力,食禄享俸。不想做官的,也可分得钱财和田地,与妻儿回到故乡,好好生活。”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又齐齐朝孙二威看去,显是动了心。 孙二威望见众人眼中期冀之意,心里又怎会不犹豫? 他双手着叉腰,来回踱了几趟,良久,终于叹气道:“不成。我答应过韩铮,要等他收拾完六横城的鲁贼,报了大仇,再取他性命。” 冯客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十分诧异:“韩铮背信弃义在先,三寨主又何必妇人之仁?” 孙二威主意已决,就再无犹豫,说道:“国仇家恨哪个轻哪个重,我还分得清楚。等他办完事,老子第一个砍下他的脑袋当球踢。” 众匪闻言,不免有些失望,便有人道:“韩铮这种卑鄙小人,怎么会忠君爱国?他昨晚只不过说了几句豪言壮语,咱们就听信了他,说不准是被他骗了!” 旁人也道:“他们打韩铮,咱们也打韩铮,打完还能分田分粮,咱为啥不干啊?您可得好好想想,别为了奉天寨那窝王八羔子,坏了咱自家兄弟的前程啊。” 孙二威啐了一口,骂道:“废话,要是跟朝廷牵扯上,往后可就在大孟山待不下去了。万一这个……这个鸟各舟翻脸不认人,咱找谁说理去?” 众人听他这般说,也不禁生出疑心,低声议论起来。 冯客舟沉默片刻,摇头惋惜道:“可叹诸位都是铁铮铮的热血儿郎,却毁于小人之手,百年之后还将落下千古骂名。” 一名寨兵奇道:“这话怎么讲?” 冯客舟便道:“韩铮诓骗你们说,奉天军当年是被人所害,他忍辱负重,就是为了替被鲁人杀害的大元帅报仇的,是也不是?” 那寨兵大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想要捉他,自然要先知道他。”冯客舟抬手捋了捋鬓发,微笑道,“诸位恐怕不知,奉天军的大元帅就是被韩铮害死的。” 话声一落,满座哗然。孙二威也不禁朝前走了几步,来到他面前。 冯客舟道:“韩铮当年随大元帅出兵攻鲁,鲁兵设下埋伏,他却不听军令,贪功冒进,折损了奉天军精兵数千。他侥幸逃回后,因怕受军法处置,竟和鲁国人勾结,害死了大元帅。若非如此,为何奉天军全军覆没后,只有他和他的手下逃出生天?” 众匪听得目瞪口呆,一些人相信了他的话,恨得咬牙切齿。另一些人曾被韩铮的英雄气概所慑,实在不愿相信他是个投敌背主的小人,一时犹豫不定。 冯客舟暗窥孙二威的神情,知他已经动摇,便道:“三寨主想想,单凭韩铮手下的几百人,如何能打赢驻扎六横城的数万鲁兵?若非是疯子痴儿,谁会去做这等蠢事?” 孙二威身旁的军师也道:“他说得有理,韩铮怕只是贪生怕死,昨晚上才编出这么个理由,好拖延时间,另谋生路啊。” “哎!”孙二威右手握拳,狠砸在左手掌心里,又气又急,“该死上了这畜生的当,咱大哥还落在他手里,这下子可凶多吉少了!” 飞虎寨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冯客舟道:“诸位不必担心,在下早已派人接应常大寨主,稍后便到。” 这下子,众人又骚动起来,就连孙二威都不敢置信道:“你这话当真?” 冯客舟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再等些许时候,若救不回人,三寨主大可以拿我是问。” 前厅这番周旋往复,都被卢渊和徐中在后堂听得清楚。 徐中咂舌道:“这个鸟什么的不简单,三两下就把孙三哥他们都稳住了。”想了想又问卢渊,“媳妇儿,你说真是韩铮自己杀自己兄弟,栽赃嫁祸?” 卢渊低低地哼笑一声,答道:“不是。” “我看也不像,他要是有这花花肠子,昨天也不会上我的套儿。”徐中压低声音,生怕被外头的人听见,又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卢渊双眼直朝前望,目光似能穿过隔墙,看见外面的情形一般。 “冯客舟是父皇钦点的状元,你知道这位状元郎最擅长什么?” 徐中疑惑道:“什么?”心想,原来那三个字是念冯客舟,这回可在媳妇儿面前丢脸了,回去得多认几个字才行。 卢渊冷然一笑,眼里露出几分鄙夷,道:“他最擅长模仿别人的笔迹,现学现临,惟妙惟肖。他初入朝时,听说王太尉钟爱前朝大儒朱墨庭的字画,就仿他的字迹写了拜帖一封,果然在众多门客里独得青眼。” 徐中大骇:“那个大官因为喜欢他的字,就赏给他一只人眼睛?我的妈呀。” 卢渊:“……” 徐中虽然不解,但看他模样也知道定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讪笑道:“你继续讲。” 他一边问一边留意前面的动静,发现已有阵子没人说话,想来还在等常大寨主回来。 卢渊便道:“没想到半年之后,王太尉获罪遭贬。冯客舟怕受牵连,立刻同他划清了界限,转投在御史大夫周大人门下。” 徐中问道:“他这次又是模仿了什么大才子的字?” 卢渊摇头道:“这位周大人为人耿介,不喜与朝中官员来往过密,几次三番将冯客舟拒于门外。冯客舟多方打听,知道周大人极爱故去的结发妻子,多年来一直珍藏着亡妻手书的字轴,却因仆从粗心大意,被水洇湿了一半。” 这些都是卢泓曾讲给他听的,除此之外,还讲过许多他不在上雍的几年里,朝中发生的大小事情。卢渊想起他那时神采飞扬的样子,又想到如今天各一方,不知是否还能兄弟重聚,深邃的黑眸不禁黯了一黯。 徐中听过这些,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他为了拍人家马屁,就学周大人老婆的笔迹,重新写了一副字送去,对不对?” 卢渊“嗯”了一声,道:“所以我猜,这几封信都是假的。韩铮在朝廷任过职,想找他的手迹做参照,并非不可能。” 徐中挑了挑眉毛,抠着耳朵道:“八成是韩铮把温白陆那死太监得罪了,死太监就派个马屁精来,想整治整治他。” 卢渊转头看着他,道:“那你说说看,冯客舟为何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朝廷派的兵马,必定比飞虎寨的散兵游勇强得多了,连飞虎寨都能打赢韩铮,他们竟不能?” 徐中想了想,嘿嘿一乐,道:“咱俩厉害呗,要不飞虎寨也赢不了。” 卢渊皱眉道:“我同你说正经事。” 徐中这才收起笑脸,一盘腿坐在了地上。他单手托着下巴,手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下嘴唇,半晌才道:“要么是他胆子小,要么就是他根本没带那么多兵来。再说了,官兵剿匪跟土匪内讧可不一样,消息一传出去,十几二十个寨都来帮手,还不够姓冯的小白脸喝一壶?” 卢渊眼中露出几分赞赏,道:“说得不错。换言之,只要他和飞虎寨结盟失败,冯客舟在大孟山就会处处掣肘,无功而返。” “最好是谈不拢。就说他不是为你来的吧,但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人,要是被他知道你的身份,那就大事不妙了。”徐中伸着耳朵听外面动静,道,“现在就看常飞虎回不回得来了。” 卢渊沉吟道:“常飞虎在这一带很有威名,极看重自己在江湖上的声望,若非如此,也不会和奉天寨争夺大孟山蛇头的地位。我看如若有他在,应当不会同意和朝廷联手,以免被其他匪寨指摘。” 徐中拍拍屁股上的土,边站起来边没所谓地道:“就算他们联手了,你也不用太担心。” 卢渊疑惑地望着他,皱眉道:“嗯?” 徐中便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咧着嘴笑嘻嘻道:“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站你这边的,管他是豺狼虎豹还是狐仙鬼怪,你要打,我就帮你打,放心好了。” 卢渊在昏暗的内室里看着他黑幽幽的眼,白生生的牙,恍惚间心头一动,鬼使神差般问道:“你……为何待我如此?” “这还用说?”徐中搂着他肩头,想也没想就在他脸上香了一口,道,“因为你是我老徐家的媳妇儿呗。” 第42章 擒贼先擒“王” 冯客舟果然没有夸口,没过多少时候,便有寨兵赶来禀报,说大寨主回来了。孙二威激动不已,亲自出外相迎,片刻后,才陪同一位比他还高上一头的大汉返回中厅。 孙二威把他让到椅上坐着,自己站在一旁,看他神色憔悴,不禁难过道:“大哥,你这趟受苦了!” “无妨,这阵子多亏三弟了。”常飞虎裹着宽大的灰袍,方脸阔鼻,看上去已过而立之年。他说话时,表情总十分严肃,语调也鲜少有起伏。 护送常飞虎回来的是两个高个子青年,其中一个见冯客舟等人被寨兵们拿刀制住,登时怒道:“我家大人救了你们寨主回来,你们就这般恩将仇报吗?” 孙二威看了看冯客舟,又看向常飞虎,迟疑道:“大哥,真是这小白脸派人救的你?” “不得无礼。”常飞虎呵斥了他一句,吩咐众人道,“这位冯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还不退下。” 飞虎寨众匪才晓得误会了冯客舟,忙收回兵器,朝他再三谢罪,各自退在一旁。 常飞虎又道:“冯大人快请坐。” “多谢。”冯客舟朝他道了谢,略微整理衣袍后,稳步行至桌前落座,他的四名随从侍立在后。 孙二威附在常飞虎耳边,说了他不在时发生的诸多事情,又讲了冯客舟想联合飞虎寨抓捕韩铮的提议。 没想到话未说完,常飞虎就摆了摆手,道:“这些我都知道了。冯大人派来的两位小兄弟,在路上已同我细细讲过了。” 孙二威问:“大哥觉得如何?” 常飞虎想也未想,便道:“我已经同意和冯大人合作了。” “什么?这么大的事,大哥你怎么……怎么就……”孙二威脸色大变,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常飞虎转头看着他道:“三弟是怪我没有和你商量吗?” 孙二威忙道:“大哥言重了,做弟弟的自然该听哥哥之命,只不过……”他犹豫再三,才道,“咱们大孟山各寨向来不跟朝廷来往,这回要是跟他一起打奉天寨,岂不是坏了规矩?” “只要能手刃韩铮,解我心头之恨,我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他说到愤恨处,语气仍旧平平,却忽地有些气喘,捂嘴咳了数声。 孙二威见状大急,关切道:“大哥受伤了?伤得严不严重?” 常飞虎便道:“韩铮那狗贼用心歹毒,每天命人用棍棒毒打我,还以言语羞辱。今天要不是冯大人及时派人相救,我怕是已经遭他毒手了。” “我|日|他奶奶!”孙二威性情暴躁,听闻此言哪还能忍,顿时火冒三丈,将韩铮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他想到自己方才,竟还想遵守和韩铮的君子约定,就忍不住愧悔万分,暗骂自己瞎了眼。 “姓韩的竟敢这么折磨你,分明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大哥,你就下命令吧,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谁能帮咱们平了奉天寨,谁就是我孙二威的兄弟!” 常飞虎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好,你赶快写信给相熟的几位寨主,叫他们出手相助。咱们后天就去奉天寨,杀他个片甲不留。” 孙二威闻言愣了愣,道:“大哥不是受了重伤吗?后天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常飞虎目光一抖,神色有些不自然,还未开口,便听冯客舟笑道:“三寨主言之有理,大寨主伤势未愈,不妨多将养几日,再做计较不迟。” 他眼眸一抬,深深望了常飞虎一眼,常飞虎即点头道:“冯大人说的是。” 冯客舟见天色不早,事情又已有了眉目,便起身向两位寨主告辞,约定五日后再议。 出得门外,跟随他的其中一人上前半步,低声道:“大人,刚刚有人藏在后堂。” 这四人原是温白陆养在身边的暗卫,没有名字,只以陈一、陈二、陈三、陈四称呼。 他们除了武功高强外,每人另有专长。比如说话的这个人,由于从小接受训练,听力要比寻常人好上数倍,故而能听见后堂传出的轻微声响,知道有人藏身。 冯客舟像没听到他说话一般,照旧目不斜视地前行,直到离开飞虎寨些许时候,才停步道:“看来陈二昨晚没有看错,靖王和那个混混就在飞虎寨中。” 除他们之外,还有谁会怕被自己认出,不敢相见? 陈二道:“属下有一事不明,大人既然有所怀疑,为何还要表露身份,这岂非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也是敲山震虎。”冯客舟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们继续派人盯着,如果那两个人想逃,一旦离开飞虎寨的范围,立刻动手。” 众人应道:“是。” 冯客舟又道:“传信回上雍,将此间情形禀告九千岁,请他定夺。” 众人再度应是,依命令分头行动。 冯客舟等人走后,孙二威便叫了卢渊和徐中出来,和常飞虎相见。 他今天很是高兴,跟常飞虎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两人的英雄事迹后,又道:“他们俩为寨里立了大功劳,大哥可要好生奖赏他们才是。” 常飞虎见到他们,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却立即恢复如常,点头道:“果然是相貌堂堂,年轻有为。要不是我身上有伤,今晚该和二位痛饮一番,不醉不归。” 徐中暗自摸了摸下巴上几天没刮的胡茬,心想,难得你夸得出口,脸上却挂起笑容,对他说了几句寒暄话,便和卢渊先行回去了。 回到屋里,徐中仔细瞧了瞧门外无人,这才关好房门,转身严肃道:“媳妇儿,你觉不觉得那个常飞虎……看你的眼神儿不大对劲?” 卢渊正色道:“你也发现了?” 徐中撇嘴道:“跟狼看见肉似的,两眼贼光直冒,我能看不出来嘛?” 卢渊顾不得纠正他乱七八糟的措辞,只觉这个常飞虎有很大可疑。 倘若他所料不错,信函是由冯客舟伪造的,那么韩铮绝没有理由杀常飞虎,又何来毒打辱骂,幸得冯客舟相救一说? 此外,常飞虎竟然二话不说,便答应和冯客舟联手。若说是他急怒攻心,一时失了理智,加上感激冯客舟的救命之恩,不愿拒绝,倒也并非说不通,但总还是有些不妥当。 卢渊皱着眉思索良久,道:“我看常飞虎似乎……” “似乎看上你了!”徐中抢先接了一句,老大不高兴地倒了杯凉茶去火气。 卢渊这才发现,徐中跟他想的根本不是同一码事,怔然道:“什么?” “孙三哥早跟我讲过了,常飞虎也喜欢男的,还总叫小倌来寨里睡觉,可不像我,为你守身如玉。” 卢渊听他越说越不像话了,斥道:“徐中,你脑袋里除了这些男盗女娼的东西,还有些什么?” 徐中马上乐道:“还有你啊,媳妇儿。” “你!”卢渊头痛不已,每次这混混耍起无赖来,都叫他无从招架。卢渊还是头一次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软的不吃,硬的不吃,一拳打过去就像打进棉花里。 徐中这会儿正啃着大拇指,乐滋滋地欣赏自家媳妇儿生气的模样。 见他双眉像刀锋一样,眼里又像映着月光,鼻梁笔直高挺,嘴唇因恼怒抿成了一道直线,让人百看不厌,喜欢到心坎里。 徐中嘴皮子好使,情话也越说越利索,不用怎么过脑子,就一串一串地往外蹦。他早就发现,越是跟卢渊说那些没羞没臊的话,他就越拿自己没办法,有时说得过火,还会将他臊得耳根泛红,露出难得的窘态。 但徐中也知道见好就收,马上收起了玩笑态度,说道:“冯什么的既然和飞虎寨结盟了,以后免不了常来常往,咱们总不能次次躲着,被撞见是迟早的事。” 卢渊冷冷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正经模样,仿佛刚才插科打诨的人不是他一般,心里更觉着恼。 徐中却讨好地拿胳膊肘碰碰他,笑得阳光灿烂,叫他气都气不起来。 卢渊无奈,道:“倘若常飞虎态度坚决,你我也无法可施。我甚至觉得,冯客舟可能已经知道我们了,所以才到飞虎寨来探一探。” “我看他鬼得很,说不定真被你说中了。”徐中想来想去都觉不踏实,道,“要不咱们跟三哥说说,还是早点下山吧。韩铮的功夫是不赖,可为了招揽他把自己搭进去,那不是亏本么?” 卢渊摇头道:“韩铮我可以不要,但你以为到了现在,你我还走得掉吗?” 徐中惊道:“怎么,冯什么的会派人盯着咱们?” 卢渊道:“只怕前脚迈出飞虎寨,后脚就进鬼门关。今天跟他来的那四个人,个个都是高手,应该是温白陆或者太子派来保护他的。如果对上他们,我没有胜算。” 徐中想了想那情形,也不由紧张起来,最后骂了句娘,气道:“真是走了狐狸来了狼,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卢渊道:“不急,还有五天时间,也许有别的转机。” 徐中点了点头,道:“那我明天去找常飞虎套套交情,要能说服他改变主意是最好了,万一不能,咱再想办法。”他说完伸了伸腰,打着哈欠去床上,“快睡吧,不早了。” 等了半晌,却不见卢渊过去,徐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立刻明白过来,哈哈大笑道:“你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你一掌就拍死我了。” 卢渊的确在考虑,以后还要不要和徐中同榻,免得再闹出前天那种荒唐事。 这片刻工夫,徐中已经脱了衣裤钻进被里,安抚他道:“放心吧,我没那么频繁。”才怪了。 卢渊听他这般说,倒好像自己真怕了他,当下不再犹豫,也宽衣上|床。徐中却没了刚才的困意,眼珠子溜溜地看着他,不知在打什么歪主意。 卢渊待要不睬他,徐中却突然靠过来道:“不过说真的,你好像没什么那方面的需求。温太监说你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你偷偷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卢渊沉了下来,徐中却没察觉似的,仍道:“男人要是有这个毛病,那可不是小事,得早治……哎哟。” 徐中话说到一半,突然身上一沉,竟被卢渊翻身按住了,一片黑影笼罩下来,卢渊的怒容近在咫尺。 任哪个男人被人怀疑能力,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卢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眯着眼道:“你该不会觉得只要说些混话,我就拿你没办法了?用不用我现在证明给你看,我到底行不行?” 男人的嗓音冰冷冷的,带着几分刀锋般的攻击性。 徐中见他一反常态,竟没像往常一样窘得说不出话,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强势弄得心虚了,心想他武功高强,要真对我怎么样,我岂不是只有受着份? “媳妇儿,你不会惦记上我屁股了吧?”徐中干笑两声,道,“那可不行,我还是习惯用前头的兄弟,不习惯用后头啊。” 卢渊说:“我也是。” 徐中顿时心凉了大半截,满脑子里想着,要是媳妇儿待会儿要对他霸王硬上弓,他该怎么逃过一劫。 这时,耳边却传来声低笑。紧接着,就见卢渊像他上次喝醉时那样俯低身,眼中有几分终于扳回一城的得意。 “你也知道害怕?那往后就管好你的嘴。”卢渊警告了他一句,吩咐道,“睡觉。” 直到身上的重压撤去,徐中才回过神。他还从没见过卢渊这副样子,少了一贯的严肃冷淡,多了几分少年人的好胜和无忌。 说起来,卢渊还比他小上一些,看上去却老成许多。这其实让徐中挺有点心疼的。 徐中正为发现了男人隐藏的一面而欣喜不已,卢渊却已经背过身,打算睡了。 徐中赶紧翻过去贴着他,道:“别睡啊,怎么还没开始就完了。” 卢渊没料到他还敢缠上来,回头看他一眼,道:“你真以为我不敢?” 徐中嘿嘿地笑道:“媳妇儿,又不是只有那一种办法能证明你行,要不我帮你?” 卢渊还没来得及说话,徐中已经伸手进被里,一把抓住了他要命的物件。卢渊大惊欲挣,徐中稍稍摆弄,他便急喘几口气,没了奈何。 徐中紧贴着他后背,在他耳后吐出热气,将他耳垂都蒸红了。徐中却还嫌不够似的,凑唇含住那耳珠,反反复复啃咬了几遍,又将舌头朝他耳洞里探。 卢渊被湿濡的感觉吓了一跳,下意识朝前躲,却扯动要害,在徐中虚握的掌中蹭了一蹭,冷不防被刺激得叫出了声。 卢渊大为懊恼,皱眉道:“……你放开我,啊!”被底的手蓦然使坏,又逼得他喊出一声,他羞愤交加,索性咬紧牙关,专心防备着。 徐中沿着他通红的耳廓,一路亲到线条美好的侧脸上,声音带着暧昧的低哑:“媳妇儿,我可不能放开你,这叫做……擒贼先擒‘王’。” “你放肆!” 卢渊忍无可忍地斥了他一句,却换来变本加厉的“欺负”,随着徐中愈发放肆的动作,他连一句完整话都讲不出来,尽变成不堪入耳的浅吟低唱。听见的人脸红心跳,发出这声音的人却恨不能寻条地缝便钻。 徐中将卢渊翻转过来,紧紧抱住他,厮磨一番后,才单手捧着他布满细汗的脸,从眉心开始亲吻,向下移动到鼻梁,再到嘴唇。 他抵开男人紧阖的牙关,卖力地愉悦着他,手在被面下顶出起起伏伏的山峦。 “不行,我……我好像……”卢渊拧着眉,眼里蓄着浅浅的清泉,表情极痛苦,又是极快乐。 徐中也有些气促,哄他道:“没关系,你再好好享受一会儿,很快了。” 卢渊听见徐中在说话,却听不切实。他像海上孤舟,急需找到什么东西来依托,恍惚中伸臂扣住了对方的脖颈,用力拉下来。 两具身体因此紧贴,巨浪猛然将小舟推向顶峰,又落下。卢渊在这一刻极力后仰,露出了颈部的优美弧线,徐中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舔了舔他上下滑动的喉结后,再往上去,将他未出口的长吟堵在唇齿间。 第43章 乱局 徐中先伺候着卢渊享受了一回,自己也火头上来,趁男人失神的当口,又把两人的家伙抓在一起,凭着本能动作起来,三番两次,夜深才完事。 徐中翻了个身,从卢渊身上下来,仰躺着呼哧呼哧地喘气。 正当壮年的汉子,这事他不是没自己干过,但自己干和跟媳妇儿一起干,总归不是同样的滋味儿。 照理说,上回在王府里连全套都做过了,不该还像没尝过荤腥的毛头小子似的,给点甜头就乐呵。但上次被温太监下了药,徐中神智不清楚,做那档子事是什么感觉,说实话也记不太分明了,只知道是上天入地般的爽快。 徐中喘匀了气,转头看躺在旁边的卢渊。见他也已回过神来,脸上潮红带汗,目光投在帐顶上,不知在想着什么,倒看不出气恼。 徐中趿着鞋下地,找来块干净布,给两人擦了擦身体。手伸到卢渊被子里的时候,卢渊浑身一震,一把按住了他。 徐中愕然抬头,对上他带着震惊和戒备的黑眸。 “身上黏着不好睡觉,我给你擦擦。媳妇儿,你想什么呢?”徐中一边解释,一边挤眉弄眼地坏笑,末了才把布塞人手里,道,“要么你还是自己来?” 卢渊听他这般说,知道是成心调侃自己,转开视线不做声。他的确觉得身上粘腻不爽,但被徐中直勾勾地盯着,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好在徐中有眼色,摸着鼻尖爬上床,背对他,朝墙侧躺着。卢渊拧眉看他一眼,这才忍着心头尴尬,迅速在身下抹了两抹,一探手,便把脏布扔进了床底。 徐中听见动静,又转回身来,见卢渊一脸复杂,不禁乐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床,你蹭我我蹭你的,没点什么事才不正常。” 卢渊脸色发黑,心想又不是孤男寡女,两个正常男人能有什么事。 “我早就惦记你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来撩拨我。”徐中抬了抬身,拿手支着脑袋,道,“这就好比给饿狼笼子里扔块肉,你说它能不吃嘛?傻了才不吃。” 卢渊闻言,不由眉头一皱,道:“这么说还是我的罪过?” 他一开口,才发觉嗓子哑得厉害,想及个中缘由,不禁懊恼得紧,脸上刚褪下的热意又涌了上来,索性抿住嘴,不再说话。 徐中道:“这哪有什么罪不罪过的,都享受了不就好了?”说着舔了舔嘴角,犹在回味一般。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卢渊更觉无地自容。 他为人自律,对于酒色两样,由来戒之慎之。即便有时起了念头,也都是草草解决,谈不上什么享受。 但方才被徐中弄了几回,可说是花样百出,远超出他二十几年来所知所感。 卢渊心中觉得淫|邪不堪,年轻男人的身体偏又禁不起撩磨,食髓知味。他头一次知晓,做这等羞事竟还有这般奇妙的感受,一时像在浪头,一时又如坠云端,说不尽的快意舒爽。 念及此,卢渊更忍不住在心底暗骂自己,才跟这混混相处一阵时日,竟就堕落至此了。 徐中单看他阴晴不定的神色,便知道他心中想的什么,叹道:“人活着已经够苦的,要没有这些乐子,还有什么趣味嘛。你看温白陆那死太监,一刀子挨下去,想享受都享受不来了。” 他想起温白陆涂脂抹粉的妖怪样子,犹觉丑陋,嫌恶地撇了撇嘴。 初秋寒凉,山里更是阴冷。徐中搓搓肩膀,边说边朝卢渊挪了挪,跟他挨近些,寒意便被两人的体温驱散了。 卢渊也觉得暖和,没立即躲开,又将被子拢紧些许。 听到温白陆的名字,他脸色变了变,眉头锁起。 “一想到温贼此刻正志得意满,坐享我卢家的大好江山,我就恨不得立即谷马砺兵,挥师打回上雍去。” 卢渊目光一冷,狠攥了攥拳。 “日子还长呢。”徐中枕着胳膊,仰躺下来,“别看他现在吃香的喝辣的,将来总有遭报应的时候。” 他打个哈欠,琢磨着等挨到通宁关,借到千军万马,非同温白陆把新仇旧恨一并清算了不成。 想着想着,徐中上下眼皮打架,脑袋一栽,便抵在卢渊枕边睡着了,呼吸一下下喷在人颈侧。 卢渊躲避不得,索性伸出根手指,把徐中的脑袋拨转个方向。徐中吭哧两声,也没醒转,两腿骑着被子,冲墙继续睡去,一夜无梦。 上雍城,禁宫。 随侍太监抓着飞落的信鸽,从细筒里取出字条,呈给温白陆。 温白陆随手展开,扫了一眼,本就布满阴霾的脸更加黑沉。他手指一拢,将字条捏成一团,投进炭盆里。 “九千岁脸色不好,是否公务繁忙,太过劳累了?” 温白陆闻言抬头,见太子带着两名亲随,从门外迈了进来。看他脸色灰败,显然也有数日不曾安睡,不比自己好上多少。 温白陆转头,责问身边的小太监道:“今天是哪个当职,太子殿下驾临,怎不通报?” “是本宫不叫他们通报的。”太子摆了摆手,吩咐众人退下,这才负起双手,没好气道,“有什么可通报的,今天是太子,明天还不一定是什么,清净点好。” 温白陆听出他话中怨气,理了理袍袖,不动声色道:“殿下何出此言?” “你我之间还打什么哑谜?”太子没有耐性和他绕弯子,直截了当道,“父皇驾崩已有半月,虽是遮掩住了,但纸里包不住火,我看朝臣们已经起了疑心。” 温白陆笑了一声,不置一辞。 他当然清楚,众臣摄于自己的雷霆手段,不敢当面违逆,但私底下早对太子心生不满,讥笑他是个才能平庸的草包,难当大任。 近日,岭南与江东各地皆有义军起事,占领城池要塞,以清君侧为名屯兵积粮,气候渐成。 趁此机会,前朝各党派也动作频频,暗中谋划着迎回德才兼备的旁系王侯,取太子而代之。可在具体人选上,众人又各执一词,分庭抗礼。 太子烦躁地踱了几步,突然道:“不行,不能再等了,本宫须得即刻登基,以免夜长梦多。” 他想了一想,又道:“传国玉玺既然找不回,索性就不要找了。把知情的人灭口,总比活捉拷问容易得多。” 温白陆点头道:“不错,只要没人能得到,传国玉玺也就没有用处了。事成之后,只需栽在卢渊身上,说是他勾结宋妃偷去的,下落不明,来个死无对证。” “也只能如此。”太子叹了口气,有些恼恨道,“新皇登基却无传国玉玺,难免遭人耻笑。也罢,事急从权,顾不得这许多了,后天就是黄道吉日,不如……” “殿下这般心急,连前来联姻的鲁国公主也不等了?”温白陆不待他说完,冷冷地插了一句。 “这……”太子大震,神色有些尴尬,哑然半晌方道,“正想把这喜事告诉你,不想九千岁消息灵通,早知道了。” “喜事?”温白陆眯了眯眼,厚厚脂粉也遮不住一脸怒容,“殿下是说为了请敌国公主入楚为后,答应把五座城池献给鲁国的喜事吗?” 太子陡然色变,斥道:“温白陆,你是什么身份,敢同本宫这么说话!” 温白陆用香帕抵着嘴,哈哈大笑。 “我是什么身份,太子殿下不是最清楚的吗?若非忌惮我,您又怎会纡尊降贵,对我这个阉人礼让三分?” “阉人”两字被刻意念出,太子蓦然一怔。 他这才想起,皇帝驾崩那日,他一时得意忘形,曾背地里痛骂温白陆平日气焰嚣张,目中无人,并以阉人谓之。如今看来,竟是被他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告了密! 太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张口结舌,好不精彩。温白陆却当做没看到般,咄咄相逼。 “殿下怕登基时没有玉玺,落人话柄,难道就不怕割地联姻之事传扬出去,更会令楚国蒙羞,遭到天下人的耻笑吗?” 他从案上取来一份战报,随手扔在太子身上,道:“上月传来捷报,孙元帅好不容易拿回两城,我已颁令嘉奖,犒赏三军。殿下倒是好大手笔,一张嘴就是五城,边关将士若知晓了,怎不寒心?” “够了!”太子忍无可忍,不禁火冒三丈道,“若非打了这两场胜仗,鲁国怎会轻易答应和谈?不趁机结盟,你当日后还有这种机会吗?” 温白陆哼笑道:“这种被羞辱的机会,不要也罢。” 太子像不认识他似的,睁大双眼打量几回,忽而也笑了笑,讥讽道:“你又比我好到哪去?要不是你玩弄权术,祸乱朝纲,局势何至于此?你现在同本宫讲忠君爱国?笑话!” 温白陆浑身一震,竟说不出话来反驳。 太子便又道:“我只不过是想借助一点鲁国的势力,让朝臣听命与我,有什么错?难道让那些老家伙们另立一个所谓的‘明君’,继续鸡蛋碰石头,被鲁国人踏平都城就是对了?” 温白陆也毫不相让,道:“楚国再如何乱,那都是关起门来自家的事,殿下引狼入室,想再赶走这些鲁国蛮夷就难了!” 太子气得哆嗦,连说三个好字,指着温白陆道:“反正送亲的队伍已经快到六横城了,九千岁要是有本事,就把他们打发回去吧。我倒想看看,鲁皇会不会一怒之下发兵上雍!” 太子说罢,将那封战报拍在案前,挥袖而去。温白陆僵立良久,力气一卸,终于跌坐进椅子里。 稍晚时候,修明宫的总管太监照例过来,向他禀报卢泓今日的起居情况。 “什么,疯了?”温白陆皱眉问,“是真疯了,还是装疯卖傻?” 总管太监伏在地上答道:“今早锁他去草场喂马,看神色就有些不对,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奴婢疑心有诈,故意喊他去薅马尾,不想他真去了,当场被踢折了腿。依奴婢看,多半是真疯了。” 这几日,温白陆事情繁多,无心去管卢泓,便叫人押着他,在宫中充作低下杂役,喂马洒扫,不一而足。 没想到终归是金枝玉叶,才吃了些苦头,受了些委屈,人便疯傻了。 温白陆脑海里尽盘旋着太子方才说的话,一时心绪烦闷,也懒得亲自查证,抬了抬手,便叫总管太监下去。 殿中只剩他一人,安静异常。 青砖铺着月辉,镂纹上星星点点,如镶碎银。两道宫灯照进殿内,将人影拖长。 温白陆独自立了片刻,去内室洗了脸,褪去过分浮华的滚金紫袍,扳指珠宝一类俱都取下,摆放在木盘里。 桌上昏黄的铜镜中,便映出一张干净俊美,带有三分书卷气的年轻面孔。 温白陆望着镜中那张脸,良久,嘲讽地笑了一声。 第44章 试探 温白陆即使大权在握,想改朝换代也并非易事。 为了安稳人心,他正需要一个像太子这样身具皇家血脉,却资质平庸,听任摆布的傀儡。等到楚国朝局稳定,外患清除,再杀了太子另立君王。 然而先帝驾崩后,太子就越发胆大妄为,远不如以前“听话”了。温白陆毫不怀疑,他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除掉自己这块绊脚石。 “也好。”镜中的青年勾起嘴角,带出冷峭的狠意。 温白陆很清楚,和太子反目是迟早的事,从九年前入宫那日起,他就习惯了孤军奋战,也绝不会相信身边的任何一人。 只不过眼下的处境的确艰难,无论是太子、朝臣、鲁国,亦或是卢渊、卢泓、各地叛军,全都是他的敌人,想赢得这一局,唯有步步谨慎。 温白陆静坐半晌,朝外唤道:“来人。” 片刻后,一道人影投落在屏风上。 来人未得允准,不敢贸然入内,隔着屏风道:“千岁有何吩咐?” 温白陆道:“你挑选一队人马,乔装成大孟山土匪埋伏在六横城一带,截杀鲁国公主。另将此事传告冯客舟,命他坐山观虎斗,找机会斩除乱党,带回传国玉玺。” “是。”那人领命而去。 温白陆等他走远,方起身来到书架旁,抽出左侧第二格中的几本古籍,扣动了机括。 一阵轻响后,书架竟向左右分开,露出一道暗门。推开门扉,只见一张供桌摆放当中,瓜果香烛之后,俨然供奉着数十块灵牌。 温白陆点燃三炷香,跪地叩拜。 “爹,娘,孩儿又来拜祭你们,若你们泉下有知,请保佑孩儿度此难关。” 香头火星一亮,在盘中落下细灰,他的目光也随之一亮,却又黯去。 “我真糊涂,你们心里定在责怪我,又怎会保佑我?”他垂头沉默,眼中露出迷茫,“你们生前教导孩儿,君子当守道崇德,以忠信立身,我却做尽了倒行逆施之事,使反贼四起,楚国大乱……” “但狗皇帝冤杀温氏满门的大仇不能不报,待孩儿诛尽卢氏族亲,再还天下一个盛世清平。所有罪孽,就由孩儿一人承担。” 温白陆长舒口气,再度俯首,久久不起。 与此同时,飞虎寨中的两人尚不知危机来临,最令徐中头疼的,就是那个从天而降的大寨主常飞虎了。 徐中借着孙二威的关系,有事没事就往常飞虎身边凑,想从他身上套出点底细来。可常飞虎似乎对卢渊的兴趣更大,常常话锋一转,就拐到他身上。 徐中嘴上应对着,心里却直骂娘,心道这家伙整天问东问西,还说不是惦记我媳妇儿? “听你口音是上雍人?”常飞虎摸了摸胡子,随口问。 徐中便道:“我爹是上雍人,不过他死了快二十年了,我连他长啥样子都不记得。” 常飞虎显然不关心他爹的事,转而问道:“卢渊和你一道过来,他也是上雍人吧?” 徐中一听,立刻警惕起来,抓着脑袋踱了几步,终于忍不住道:“常大哥,您这般的英雄人物,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怎么……怎么偏就看上我媳妇儿了呢?大家兄弟一场,什么都好商量,就这事儿我不答应。” “什么?”常飞虎怔了怔,十分不解似的,“你们俩都是男的。” 徐中暗翻个白眼,心想你装什么糊涂,你自己不还找小倌来山上过夜吗? 等等…… 徐中心头一跳,话停在嘴边,转而打个哈哈说起了旁的话题。等从常飞虎屋里出来,他转头便去找了孙二威,对他道:“哎,常大哥这几天心情不好,说一句话叹一句气,动不动就拉着我喝闷酒。” “有这事?”孙二威皱起浓眉,奇怪道,“不对啊,我怎么没听他说过?” “三哥你这还不明白吗?”徐中朝他比了比大拇指,压低声道,“他到底是你们飞虎寨的老大,心里不痛快也不能给手下兄弟知道,要面子不是?” “对对对,是这个理。”孙二威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却又发愁道,“可他不说出来,我也没法替他分忧啊。” 徐中就等他这句话了,忙道:“怎么不能?办法是现成的。” 孙二威两眼一亮,道:“快说来听听。” “我看常大哥是这阵子太累了,又为着打奉天寨的事操心,得放松放松。”徐中挑着眉毛笑道,“你不如去城里找几个漂亮小倌儿来,陪大哥好好乐一乐,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孙二威指着他哈哈大笑道:“臭小子,就知道你没个正经主意。不过这还真是个办法,大哥平时最好这一口,就算身上有伤不能大展雄风,单是摸摸抱抱也高兴。” 正待喊人去办,却又被徐中叫住,说这事先不忙告诉常飞虎,等夜里直接把人送他屋里去,好给他个惊喜。孙二威自是赞同,连夸徐中鬼点子多。 到了晚上,徐中连觉也不睡,只竖着耳朵听动静。 卢渊看他不对劲,问他道:“你干什么?” 徐中翘起嘴角,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我等等有没有戏看。” 卢渊怀疑地望他一阵,心中有些好奇,索性也坐下来等,过不片刻,果然听外间传来吵闹声。 两人对视一眼,循声找去,正瞧见常飞虎大发雷霆,把几个衣衫不整的秀美少年轰出房门。孙二威只当是这些倌儿不合他心意,上前劝说,却被常飞虎斥骂胡闹,碰了钉子回来。 迎面看见徐中,孙二威哭丧着脸道:“徐老弟,我这回被你害苦了,白白挨了顿骂。” 徐中早料到多半是这结果,心中也有些歉意,拍拍他肩膀道:“怪兄弟连累了你,天不早,三哥快回去歇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等劝走孙二威,他回头盯着常飞虎的房门看了片刻,忽而目光微动,嘿地低笑了一声。 再说那几个美貌少年被赶出来,在风中冻得发抖,个个面带怨色。 徐中斜着眼睛瞄了几瞄,暗忖道,原来倌馆里的哥儿都是这么细皮嫩肉的,模样也生得标致,那些有钱大爷们果然懂得享受。 不过再看看身旁的卢渊,立时又觉得这些人差得多了。不知是不是应了那句“情人眼里出西施”,反正在徐中看来,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跟他媳妇儿比了。 徐中将几人安抚一番,又叫人替他们安排住处,处理善后,这才喊着卢渊一同回屋。 谁知卢渊却不睬他,冷声说了句“下流”,径自抬步走了。 徐中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定是自己瞧了那些倌儿几眼,被他看见了。徐中心里喊冤,懊恼地一拍大腿,追上去同他解释道:“我刚刚就只看了两眼,一根手指头都没碰他们的,媳妇儿,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还有,不准叫我媳妇儿。”卢渊也不知自己哪来的火气,许是这阵子刚对徐中有些改观,他就又露出色眯眯的无赖样,教人恨铁不成钢? “都不许我叫你了,还说没生气?” “闭嘴。” 徐中拿脚卡着门缝,才没被关在外头,甫一插上房门,却听“噗”地一声响,油灯竟被窗外钻入的夜风吹灭了,屋里登时漆黑一片。 正想从怀里掏火折子,忽听黑暗中几声急促喘息,紧跟着,便被返身而来的卢渊撞在门板上。 “唉哟,媳妇儿你……”徐中话说到一半,才发觉对方颤抖异常,伸手摸人后颈,竟沾了满手的冷汗。 这当口,卢渊已用力推开他,伸手去拉门闩。无奈黑夜里视线不清,加上他手指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成功,最终急喘着栽倒在地。 徐中一时惊怔,此刻才反应过来,三两步冲上前,扶起了卢渊。 “放我出去……不要,不要把我关在这,好黑……放我出去。”卢渊单手抓着胸口,窒息似的剧烈喘气,秋夜里冷风习习,他却汗流浃背。 徐中想起他点着灯睡觉的习惯,顿时明白了,忙将人横抱起来,放到床上,又手忙脚乱地划亮火折子,重新燃起油灯。等回到床前,卢渊的呼吸声果然已渐平缓,只是弓着身体一阵阵抽搐,神智还未完全恢复。 徐中踢掉鞋子爬上床,抱着他道:“媳妇儿,你看屋里头多亮堂,别怕。” 絮絮地安抚了数声,男人仍旧双眼紧闭着,眉头锁起。 徐中心疼得紧,一面搂紧他,一面又陷入深思。他早知道卢渊怕黑,睡觉时也须点着灯,但看眼下的情形,再笨也晓得不止怕黑那么简单。 听他刚刚说的胡话,似乎曾被人关在一处很黑的地方,受过极大的惊吓,以致对黑暗有强烈的恐惧。可谁又有那么大胆子,敢把堂堂皇子关起来? 看看男人的憔悴模样,徐中也无暇再想这些,只专心拍着他后背抚慰。等怀里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手脚不再冷如冰窟,他才去柜里翻出一套干净里衣,给卢渊换上。 低头替人系好衣带,一抬眼,却对上卢渊那双沉黑的眼眸,眼神几度变幻,显然已清醒了。 徐中愣了一瞬,下一刻,即摇着头叹气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怕黑,要是没我照顾你可怎么好啊?媳妇儿,你往后更离不开我了。” 卢渊原本设想了多种可能,心中已有应对之策,却没想到徐中是这样的反应,不禁露出丝讶异来,半晌方试探道:“我刚刚说了什么话没有?” 徐中想了想,为难道:“刚刚说了那么多话,你问哪一句?” 卢渊心往下沉,难道真被他知道了?神情一紧,却很快掩饰住了,说道:“全部。”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徐中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看了又看,直将卢渊盯得紧张不已,才坏笑道,“你刚才对我又抱又亲,嘴里直喊我好哥哥亲老公,非我不嫁,要给我当一辈子好媳妇儿……哎你怎么不听了?” 后面的话不听也猜得出,卢渊翻身向里,用被子蒙了耳朵。 徐中笑嘻嘻地缠过去道:“媳妇儿,我怕这灯夜里又灭了,不如我抱着你睡?” 卢渊又往里挪了挪:“不需要。” “我需要啊。”徐中掀开他被子一角,便像条游鱼似的钻了进去,也不顾他挣扎,牢牢将人抱住。卢渊经他一闹,盘旋脑海的思虑都被搅散,只觉抵在身后的胸膛极是暖和,灯光笼着帐影,亦显温柔。 他今夜身心疲惫,越发觉得困倦,不片刻,竟真在徐中怀里睡去了。 徐中不敢乱动吵醒他,闭上眼却又睡意全无。低头朝卢渊瞧了一阵,想起晚间发生的事,他脑子里不免转过种种念头,一时疑惑,一时又是疼惜,熬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徐中又去找到孙二威,把他拉到个背人的地方。 徐中这一次开门见山便道:“孙三哥,你觉不觉得‘大寨主’有点不对?” 第45章 反击 “大哥?他能有什么不对?”孙二威明显一愣。 “常大哥喜欢男人,昨晚见了那么多美貌小公子,就算不中意,也不至于生那么大气。”徐中搭着他肩膀,道,“我看他是压根不懂这里头的道道儿,吓的。” “你怀疑大哥是假的?”孙二威大叫,被徐中一瞪,才压低声音道,“这怎么可能?他从头到脚明明就是我大哥的模样,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易容术,能改变人的相貌?” 徐中道:“姓冯的是上雍来的大官,身边有几个高人也不奇怪。” 孙二威皱了皱眉头,思索道:“听你这么讲,大哥确和从前不大一样。换了是平时,兄弟们谁要跟官府有牵扯,他头一个不答应。但冯客舟毕竟对他有恩,奉天寨又欺人太甚,他同意联手,也说得过去……” 孙二威明显有些动摇,又拿不定主意,拍着脑门走来走去。 徐中道:“是真是假,亲眼瞧瞧不就知道了?”徐中早有打算,在他耳边一阵嘀咕。 孙二威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道:“好,就听你的。” 数日后,正是惠风和畅,天朗气清。随着一道烟花响箭升入长空,常飞虎齐集飞虎寨人马,往奉天寨方向进发。 另有几家山寨应约而来,在半途中汇合,并成一路浩荡之师,威风八面。 而徐中和卢渊就混迹在队伍当中,乔装改扮,若两个不起眼的普通寨兵。 午牌时分,抵达奉天寨前。 孙二威一声令下,众匪拉开阵势,摇旗呐喊,催韩铮出外迎战。 不一刻,寨门分开两边,百余奉天寨的壮年男子手执兵器,朝外涌出。旁边的树林中,矮墙下,草丛里,也处处钻出人来,喊声大起,声势不输对方。 韩铮跨着高头骏马,手提□□,从当中行出。 他身边的几名大汉,个个器宇轩昂,目光如电,竟也都是大孟山各寨的寨主匪首,受他之邀,出手驰援。 如此一来,双方人数都有上千,稍后拼杀起来,定不能善罢。 常飞虎稳稳地端坐马上,头发挡着眉眼,面色如常,似乎毫不感到意外。 倒是孙二威走了出来,高声喝道:“姓韩的,你当搬了救兵来,爷爷就怕你不成?”虎目环顾四周,不客气道,“大孟山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今日也差不多到齐了,正可以放手酣杀一场,分个雌雄公母!” 韩铮冷冷哼道:“你们残害我兄弟的大仇,我尚未报,照样信守约定,放了贵寨主回去。你们不领情不说,反带人杀到门前,这是什么说法?” 孙二威呸道:“贼喊捉贼,有什么好说?我见你英雄了得,原还有三分敬重,没成想是个孬种,尽会使阴险手段。横竖说你不过,打就是了!” 他说罢劲贯右臂,挥起金背大刀,便向韩铮砍去。 韩铮双目一瞪,纵马朝前,挺枪朝右横扫,自马上挡了这招。却不妨耳边嗖嗖嗖连声数响,打来五六枚暗器,信手抄落,竟是淬过毒的铁莲子。远处树丛微动,分明藏了人。 身边众匪哗然,群情激愤。一名寨主怒道:“暗箭伤人,好卑鄙!韩寨主,我来助你!”抄起一对硕大铜锤,运足气力,便往孙二威头顶击下。 孙二威见机得快,猛错半步,站在他周围观战的助力见此情形,也不得不出手了。突然之间,便有人抖出软鞭,横空劈至,如长蛇一般缠住那铜锤。 场中四人你来我往,斗得火热,但听呛啷啷一番作响,金铁并交。不多时,余下的各寨人马纷纷加入,双方混战起来。 徐中本不会武功,但有卢渊仗剑在侧,无人能够近身。卢渊经过这一阵休养,伤势痊愈,剑招得以完全施展,直如游龙电掣,迅捷无伦。 徐中在旁看着,心头赞叹不已,却忍不住提醒道:“做做样子就好,别真将人伤了。” 卢渊又是一剑刺出,道:“冯客舟心思细密,若不真打真杀,怎能骗过?” 徐中游目望去,见众人皆奋力砍杀,一副势要同归于尽的壮烈模样,不禁大是佩服,在心底为他们连声叫好。 四周围不断有人“中招”倒地,过得半晌,地上已横七竖八躺倒一片。 徐中估摸着重头戏要来,索性也咬破嘴里血囊,倒在人堆里偷望。 果然听见远处一声暴吼:“韩铮狗贼,吃你爷爷一刀!”孙二威浑身浴血,口中粗气直喘,立起长刀,一口气攻出连环数招。 韩铮忙举枪来格,转手一招刺喉,但显然也受了重创,力有不逮,这一下只刺中对方胸口,孙二威的刀却也切入他腹中。 但听两人都是“啊”地一声痛呼,用尽力气,仰面而倒。 此时众山匪已死伤得七七八八,余下的人上前救援,查看两人伤势。孙二威由人搀扶起来,朝向一旁,不知对谁喊道:“你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须臾,林中传出冯客舟朗朗笑声:“三当家稍安勿躁。” 徐中略睁一眼,随着那声音转动眼珠,看得津津有味。 一阵杂响后,三名劲装护卫由林中走出,在前开道,白衣青年漫步而来。又有数人从先前射出铁莲子的那处树丛闪出,另外几个方位亦有人现身,聚拢在他身后,随行至众匪跟前。 这些官兵为了掩人耳目,都换上寻常布衣,但神气十足,极有官家气派。 冯客舟虚一拱手,对韩铮道:“韩寨主,久闻大名,终于得见真颜。” 韩铮眉头紧锁,目光移向孙二威,道:“你们飞虎寨竟然……勾结官府?” 孙二威按着伤口催促道:“冯大人,你还和他啰嗦什么?” 冯客舟笑道:“听三寨主的。” 他微一扬手,身后众兵士却没上前击杀韩铮,而是迅速排开阵列,将众匪重重包围,拔刀出鞘。大有哪个敢强硬抵抗,就手起刀落就地正法之意! 孙二威怒道:“姓冯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拿老子当傻子耍?” 冯客舟微笑道:“如你所见。” 人群中一阵骚动。原本分作两拨阵营的山匪纷纷举起兵器,向中间聚合,眼中满是戒备之色。可惜他们每个人都已负伤,精疲力竭,又哪比得上养精蓄锐多时的朝廷精兵? 冯客舟望着他们,目光悲悯,如同在看一群将死之人。 孙二威急怒攻心,握着大刀的手掌不住发抖,终因体力不支坐倒在地。手下人有的持械相抗,有的上前帮扶,乱作一团。 韩铮吐出口血,用极低沉虚弱的嗓音问道:“今日之事是你从中挑唆,一手安排?” 冯客舟道:“不错。” 韩铮又问:“也是你派人潜入飞虎寨,害了我那位兄弟的性命?” 冯客舟点头道:“是我。” 韩铮狠狠攥住拳,咬牙道:“你的人真有能耐,竟然来去自如,无人察觉。” 冯客舟翘起嘴角,道:“过奖,他们是九千岁的暗卫,自然有过人之处。” 韩铮怒视着他道:“那么你杀便杀了,为何忍心挖目拔舌,施以酷刑?” 冯客舟神情一动,半晌方道:“因他罪有应得。” 韩铮听了反是一怔,正想问他们素不相识,何罪之有?冯客舟却忽地脸色难看起来,抢先开口道:“你的问题太多了。”便即吩咐左右,将他带向跟前。 周围寨众哪肯依从?纷纷上前相护,呼喝咒骂。大难临头,韩铮脸上却全无半点惊慌之色,抬手阻止众人,任几名兵士将自己扭去。 冯客舟见此,目中露出一丝赞赏,道:“他们已作强弩之末,无力旁顾,勉强护你也只有枉送性命。你这样做,反而救了他们。” 韩铮只是冷笑,目光如鹰隼一般,直射向他。 冯客舟被这眼神盯得不舒服,微蹙起眉,朝身旁护卫递个眼色,那人即拔出佩剑,恭敬捧于双手之上。他接过来,曼声道:“皇命在身,借韩寨主项上人头一用。” 徐中远远地听见这话,不由暗嘲,哪是什么皇命,分明是温白陆那阉贼的命。 韩铮一言不发,引颈待死,冯客舟心头却泛起一丝犹疑,直觉有哪里不对。 举剑刺下的瞬间,他的目光忽然飘到了场中某处,注意到一个背对躺倒的人,或者说,是一具尸体。 乍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冯客舟目力极佳,观察入微,依然在千百人里察觉到这个背影十分眼熟。而他的姿势非常奇怪,是僵硬的坐姿,好似骑在马背上。 是常飞虎!不,是易容作常飞虎,被他安□□飞虎寨的暗卫——陈四。 中计了! 冯客舟心头大震,猛地朝后疾退,却已经来不及。 只见原本伤重无力的韩铮忽然间双目一凛,长身暴起。两侧兵士未及反应,便被他两手抓住,一提一抛,向旁摔出丈远,爬不起身。 他手臂再是一捞,已将冯客舟牢牢制住。韩铮用力箍着对方脖颈,臂上青筋搏动,肌肉隆起,衣衫破损处露出大片锦体刺青,张狂夺目。 下一瞬,死伤遍地的山匪也像得到号令般,陆陆续续地爬起身,“活”了过来。 就连孙二威也不再需要搀扶,扛起金背大刀,嘴边含着丝讽笑。他大喊一声:“兄弟们,都出来罢!” 变起仓促,众官兵皆面露惊愕,不知所措。 眼见话音一落,无数持刀负剑的山匪从隐蔽处跃出,两相夹击,将他们团团围住。挥臂齐呼,威势浩大无比。 第46章 秀才遇无赖 被两倍于己的敌人包围,首领又受制于人,众官兵一时踌躇,不敢妄动。 僵持了片刻,冯客舟道:“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他不是真的常飞虎,故意设这个局,引我上当。” 他原是一名文弱书生,身量单薄,如今被人制着要害,毫无挣脱之力。 而韩铮体格健硕,比寻常武夫还要高大几分。他一条手臂比冯客舟的脖子还粗,仿佛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将他勒死了。 孙二威冷笑两声,站出来道:“许你弄个假货瞒天过海,就不许我们将计就计,打你个措手不及?今天当着众家兄弟的面,揪出了你的狐狸尾巴,看你这出戏还唱不唱得下去!” 那日他和徐中一番计较,着人备好迷香,趁夜将“常飞虎”迷晕过去。掌灯进屋细看,果然在他颈上找到一圈易容时的接痕。 孙二威怒不可遏,对假常飞虎连番拷问,没想到那人嘴紧得很,死活不肯供出背后主使之人。 即使他不说,众人也猜出整件事和冯客舟脱不了干系,可是必得想个法子,叫冯客舟自己承认了才行。否则就算揪出假常飞虎,和奉天寨的误会依然不得洗脱。 冯客舟稍一转念,已想明白前因后果。 他微微一笑,道:“揭穿他身份之后,你们就私下联络韩铮与各寨寨主,串谋了这场好戏。但你们知道,倘若“常飞虎”不出现,我势必起疑,只得杀了他,缚于马上,再以发遮住头脸。远远看去,绝难分辨。” 待到场中一片混乱,只消借机将尸体推落马下,就不会引人怀疑。 不料孙二威却道:“还没死,只不过喂了点蒙汗药,再把特制的木架插|进袖口裤管,好叫他在马上坐住罢了。” 原来那个不自然的坐姿,竟不是尸体在马上僵硬所致? 似乎不相信这些土匪会如此好心,冯客舟难得露出了一丝惊异,问道:“你们不杀他?” 孙二威哼了一声,道:“敢冒充大哥陷害我们,哪能这么给他死了?稍后带了回去,每日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直待老子腻了,才送他归西。” “三寨主说得是,不能便宜了这狗贼!” 飞虎寨寨众自打知道真相,就在胸间憋了一口恶气,听孙二威这般说,不由纷纷附和。更有人朝冯客舟望去,幸灾乐祸地,想看看他此刻是个什么表情。 然而预想中的惊恐并未出现,冯客舟竟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众匪愕然,心道这人莫不是傻了,连他的手下都不能幸免于难,何况是他这个罪魁祸首?他怎地不担心自己,仍然笑得出来? 其实孙二威虽则嫉恶如仇,却并不屑用恶毒法子对付敌人。留下那人一命,原是为了继续逼问常飞虎的下落,方才那般说,只吓一吓冯客舟罢了。 见他发笑,孙二威反倒惊了一跳,道:“你笑什么?” 冯客舟便道:“笑你们被人利用,还浑然不知……” 话未说完,韩铮忽将胳膊一收,登时勒得他呼吸困难,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冯客舟一骇,本能地伸手扳他手臂,却哪里扳得动分毫? “再敢造谣生事,搬弄是非,即刻便结果了你。”韩铮冷冷吐出一句,见他脸色泛青,着实快要憋死过去,才稍微松开。 冯客舟一阵大咳,但随即又露笑容,道:“在下实是为了你们着想。” “你!”韩铮越看他这样子越气,又待发作。 孙二威却道:“韩寨主,你叫他说,看他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没使出来?” 徐中在人群中看着,倒对冯客舟有几分注意了。眼下他被韩铮挟着,随时可能丧命,不但不慌,反而气定神闲地威胁起对方来。单这份胆量,就不是寻常书生文人能有的。 念头转完,正听见冯客舟道:“听说飞虎寨新来了两个上雍口音的人,是也不是?” 乍听这话,徐中心头砰地一跳,感到了一丝不妙。 孙二威略一奇怪,粗着嗓子道:“你究竟想说什么?讲明白。” “看来三寨主还被蒙在鼓里,不晓得他们的底细。”冯客舟笑了一下,道,“他们其中一个姓徐名中,是上雍东街一带出了名的小混混。另一位卢渊,出身显贵,却也是出逃在外的钦命要犯。”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场中立刻起了一阵喧哗。 其余各寨不知道内情,都朝飞虎寨这边张望窥探,议论纷纭。飞虎寨寨众则是认得徐中他们的,连同孙二威一起,皆齐齐看向他们所站的位置。 这一看,就将他们彻底暴露了出来。冯客舟顺着望去,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众人皆想,冯客舟的话虽然不可信,但他竟能说出二人的名姓和身份来历,有鼻子有眼,不似胡诌,不免心头疑云大起。 徐中与卢渊相互对视一眼,也想:冯客舟这一手真是高明,一来把他们从人群中认了出来,往后再藏身不得;二来存心搅事,想要闹出乱子,好借机脱身。 果然便听冯客舟道:“包庇钦犯,当判斩刑。就算三寨主与他们亲厚,将生死置之度外,总还要为飞虎寨和大孟山各寨的兄弟们打算,不如听在下一言……” “你放屁!”孙二威却猛然打断他道,“徐老弟是怎样人,老子比你清楚,断断不会是什么逃犯。即便真是,那也是你们官逼民反,在场的哪一个不是被你们逼得活不下去,才干起打家劫舍的营生?” 听了这话,不少人点头赞同。 徐中微是一愣,倒没想到孙二威会这般回护自己。 他二人因趣味相投,平日常凑在一起喝酒掷骰,信口胡吹几句牛皮,相互捧场而已。但徐中原是八面玲珑惯了,和谁都有三分交情,互惠互利,没真想和土匪做什么过命兄弟。这一时,他心里却由衷升起了感激之情。 随即,有其他寨主站出来道:“二威讲得有理,可这事情总得查问清楚。咱们固然不怕那些朝廷走狗,但为了两个外来人惹一身腥,这买卖划不来。” 孙二威闻言便怒:“郑大嘴,你意思是叫我出卖兄弟,去跟姓冯的摇尾巴?” 刚才那位说话的郑寨主,天生长了张大嘴,因而得此外号。但他生平最恨人揭他短处,立时也来了火气,抢上前道:“自家兄弟有难,当然是赴汤蹈火没有话讲,但这两人不知什么来路,难保不是祸害!” “你!”孙二威大怒,眼见就要动手,其他人忙是相劝。 冯客舟擒着笑容,冷眼旁观,此时才又开口道:“两位寨主莫恼,事到如今,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只要各位将徐中卢渊这两名钦犯交出,在下即刻下山,永不相犯。回到朝中也必替诸位好汉分说,绝不因此事牵连。” 徐中心想,你这算盘打得好,比起韩铮,当然是我们两个更值钱,带回去更能讨你主子欢心了,说得倒像吃了多大亏似的。 人群中又是一阵议论。除飞虎寨外,其他寨的人原就事不关己,当然乐得省去一桩麻烦,就连飞虎寨的人,也不免有些动意。 孙二威见此,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卢渊微一沉吟,便要上前,却被徐中一护,自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道:“这位什么鸟大人,咱们素不相识,您可不好冤枉草民。” 他已知道那字念冯,却偏要读作鸟,存心气冯客舟一气。 “放肆。”冯客舟是个极有修养的人,只略略皱眉,声音却寒了下来,严厉道,“本官讲的有哪句不是实情,你尽可说来,若有一句欺瞒,罪加一等。” 冯客舟深知徐中不老实,便摆出了官威,打算先灭一灭他的气焰,再行施压,令他自乱阵脚。 但这招对徐中显然不奏效,他一脸冤枉道:“大老爷,您吓唬我也没有用啊,我对天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们的确从上雍来,但都是本本分分的小老百姓,可不敢惹上什么官司。” “小老百姓?”冯客舟笑了一声,双目扫向卢渊,道,“若非富贵出身,怎会有如此气度?你们且再看看他双手,也必是细皮嫩肉,不同于每日劳作之人。徐中,你若不是心中有鬼,为何撒谎?” 语出如剑,在人群中击起波澜,许多道目光朝卢渊投去。 徐中马上斜迈半步,将人一挡,说道:“我知道大人您处境艰难,免不了拖几个人来垫背。但您这么拖延时间,也不见得等来救兵不是?飞虎寨里尽是您的眼线,知道我俩的名字来历没什么奇怪,至于出身,我上下牙一磕也能编出五六七八段来。可说卢渊是什么显贵,就太离谱了。” 众人心道:他说得不无道理,姓冯的莫不真是另有援兵,因此故意拖延?当即手按兵器,戒备起来。 “他读过几年书,当然有气度。我心疼媳妇,不叫他劳作受苦,这也是罪过?”徐中伸手一抄,竟搂了卢渊的腰,坦然道,“飞虎寨人人都晓得,他是我拜过堂的媳妇。我一个街头混饭的小角色,大字都不识几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怎看得上我嘛。” 媳妇? 除飞虎寨寨众见怪不怪,其余人皆是目瞪口呆,大跌下巴。 卢渊倏地变了脸色,又愤又窘,万没想到徐中的无赖本事越发纯熟,竟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等浑话来。他一时愣怔,不知该作何反应。 其实徐中深知一条道理: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秀才遇上无赖,那便更是没辙了。 偏偏冯客舟就是这样一个秀才,徐中就是这样一个无赖。 冯客舟说话慢条斯理,他就偏偏竹筒倒豆,连个喘气的空当也不给对方留下。冯客舟有理有据,他就愈发胡言乱语,一通劈头盖脸,理直气壮,瞎编也有三分真。 果然,冯客舟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徐中知道他聪明过人,一旦摸清了自己的套路,必会反击。须得趁现在再添把柴,扰乱他心神才行。 正想着,旁边几名山匪低低的议论声飘来。 “我瞧这姓冯的就不像好人,整天拿头发挡着脸,不晓得有什么见不得人。” “就是,笑里藏刀,可不能听信了他的。” 徐中听在耳里,目光落在冯客舟脸旁的那缕发上。心道,他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密,不情愿被人知道。我要是突然出手揭穿了他,他必然方寸大乱,没心思再跟我为难,只是这手段太下作了点。 但转念又想,保命要紧,我原就是无赖,什么手段没用过?莫不是跟卢渊待得久,也学他那套,知道高雅了? 主意打定,徐中不再犹豫,几步行到冯客舟面前。冯客舟正待开口,他却冷不防伸出一手,突施偷袭,将他头发撩了开。 第47章 遇袭 冯客舟不及阻止,被徐中一击得手。黑发下,赫然暴露出一道半掌长的浅褐色旧疤,烙痕清晰,似一条蜈蚣般狰狞骇人。 徐中大惊,周围亦响起阵阵抽气声。 最初的惊骇过后,众匪好奇心起,纷纷聚拢过来。人群中很快传出低低的议论声,各人朝他指指点点,脸带嘲笑之意。 冯客舟浑身僵硬,脸上血色尽失。 他大概从未遇过如此难堪的时刻,也没料到会至这般田地,登时呆住。双耳中嗡鸣不绝,什么也听不清了,只从四周的只言片语中,分辨出“丑八怪”一类的字眼。 其实男人脸上有条疤没什么奇怪的,反能增添几分阳刚之气。 但冯客舟的长相实在太过清俊,皮肤又白,配上这疤痕,便有说不出的别扭。 众人皆想,要是去掉这丑东西,那可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了。谁叫他心眼毒,报应哟。 韩铮离得最近,此时扣住了他下巴,将他的脸扭向自己,仔细盯了半晌,忽道:“你该不会……是个逃犯吧?” 他在边关任职时,常见到许多被刺配流放的犯人。他们每日被驱使着采石挖土,修筑城墙,备受官兵的打骂侮辱,生活十分艰难。 因而有人承受不住,选择自杀或逃跑,若能侥幸逃脱,便会想法去掉脸上的刺字。或是用火炭烙脱一层皮,或是用匕首自毁,否则不管逃到哪里,总会被人轻易认出他们的罪犯身份。 刺字大小通常根据所犯罪责的轻重来定,韩铮扫了眼冯客舟脸上的伤疤,见其从眼下直至下巴,几乎纵贯整张脸,若真是逃犯,那罪名必不会小。 但他随即就否定了这一想法。 犯人逃跑后多是隐姓埋名,躲在乡野田间,怎么还敢抛头露面?更不要说是参加科举,入朝为官了。一旦被人查出,那岂非自投罗网吗? 远处的卢渊也正朝这边望来,眼中露出同样的深思。 四下看热闹的山匪们却想不到这么多,听了韩铮所说,先是一愣,便即哈哈大笑,肆无忌惮地议论开来。 冯客舟被韩铮所制,不得已半仰着头,又听耳边众人胡言乱语,饶是涵养再好,也不由心头着恼,露出羞愤之色。 他猛地别过头去,将韩铮捏住他下颌的手指甩开,却换来对方一阵大笑,与他后背紧贴的宽阔胸膛亦震动不已。 韩铮用力扣住他,半是戏弄道:“怎地,这是戳到你痛处了?” 便有山匪头子吹了声口哨,笑道:“他这样的小白脸最爱惜容貌,现在被人知道是丑八怪,当然不乐意啦。韩寨主,你看他扭扭捏捏,像个娘们儿,再欺负人家,人家可就要哭了,哈哈哈哈哈。” 这人故意拈起兰花指,细声细气地说话,顿时引得哄堂笑声。 韩铮未说话,却也低笑了一声。冯客舟将这笑声听在耳中,更觉加倍羞辱,奋力挣扎起来,手肘朝后,猛击向韩铮肋下。 “老实点。”韩铮皱了皱眉,虽说这点力道远不至伤了自己,但冯客舟再怎么文弱,到底是个成年男人,全力一击,自然也是疼痛得很。 然而他越是凶恶,对方的反抗就越是激烈,韩铮终于恼怒,一把将冯客舟按倒在地,气道,“叫你吃些教训。” 说罢,他扬起拳头便要揍下。一瞥眼间,却见地上那人头发凌乱,露出的半边脸皮细白得紧,连骨架子也比自己小上一圈。他忽然就想起刚刚那人说的话,像个娘们儿?妈的,可不就是像个娘们儿嘛。 韩铮心头一阵别扭,登时觉得落不下拳,索性变拳作掌,一手按住了冯客舟的腰,另一手朝他屁股上打了数下,啪啪有声。 冯客舟顿时被打愣了,片刻后反应过来,只觉急怒攻心,直欲背过气去,咬牙道:“要杀便杀,你难道不知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吗?” 韩铮一笑,头回听说跟土匪讲道理的,还讲得这么文绉绉。 他原也不喜欢恃强凌弱,折辱敌人,只不过冯客舟实在与他八字不合,总能激起他火气来。 一想到这小白脸心肠歹毒,险些害了自己性命,又煽风点火,再度挑起各寨的冲突,却永远是一副成竹在胸的自负模样,韩铮就更觉气恼。 这会儿见他终于也有畏惧之事,淡然神色亦不复存在,韩铮便不由兴起了恶劣念头,存心杀杀他的威风,出了这口恶气。 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是一顿巴掌打下,直待人反抗减弱,韩铮才停了下来,问道:“你服是不服?” 冯客舟却静悄悄趴在地上,便如死了一般。韩铮心里一惊,暗道,这小白脸别当真不禁打,几下子就打死了吧?忙伸手一抄,将他半个身子拽了起来。 定睛瞧去,却见冯客舟双眉紧锁,眼眶微微泛红,目中又是愤然又是羞耻,他似是怒极,竟浑身都在哆嗦。 韩铮道:“你刚刚还要砍我脑袋,我只不过打你几下屁股,你倒哭起来。” 众匪又是一阵大笑。官兵们眼见冯客舟受辱,却碍于山匪人数众多,实在相救不得,都觉羞愧,纷纷低下头去。 徐中这时已回到卢渊身边,卢渊低声对他道:“飞虎寨有不少人和你亲近,等一下你找他们游说,想办法除掉冯客舟,可保你我全身而退。” “好好好。”徐中满口答应,过了片刻,却忽然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等会儿办完事回去,不如咱们也玩玩这个?” 卢渊奇怪道:“什么?” 徐中便朝韩铮和冯客舟那边抬了抬下巴,眼睛一挤,道:“他们俩玩的这个。”说着竟伸出手来,在卢渊屁股上拍了一把。 大庭广众之下,难免周围有几个人眼尖瞅见,都是一脸暧昧地忍笑。 卢渊脸色爆红,正待发作,徐中却已抢先道:“我混蛋,我无赖,有伤风化,下流胚子。”随后又凑了过去,乐道,“先骂四次的,不够等以后再补。” 卢渊:“……” 这时候,两名不知是哪个寨的寨兵从山下奔了来,气急败坏道:“各位当家,大事不好,鲁国人……鲁国人打来了!” 众匪大惊,韩铮也顾不得再和冯客舟闹,抬起头来,问道:“怎么回事,哪来的鲁国人,人数多少?” 驻扎在六横城的鲁兵虽曾攻上山来,但在他手里吃了大亏,铩羽而归,那之后也算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怎地突然就打来了? 其中一名报信的寨兵道:“不晓得什么来路,总有七八百人。把手在山脚的兄弟都遭了毒手,只我两人逃出来,给大家伙报个信,早做准备。” 一名寨主骂道:“区区几百小贼,怕他个鸟!咱们在场的就有上千,一人吐一口唾沫,都够淹死这帮天杀的狗杂种!” 那寨兵却道:“他们有投石车,弓箭铁矛都比咱们造得好。尤其是那带头的彪悍婆娘,厉害得紧,我们都打她不过啊。” “妈的,连娘们儿都打不过,日子过到狗肚子里去了!”那寨主一脚踹开了他,招呼道,“兄弟们,鲁贼都欺负到咱家门口了,真当大孟山是说来就来的地界吗?抄家伙,下山会会他们去!” 一呼百应。想到这些年来,楚国备受鲁人欺压,众匪不由得义愤填膺,热血如沸。此番仗着地势之便,人数又众,更打定主意给敌人些颜色瞧瞧。 正待出发,却有人道:“这些狗官怎么处置?”闻言,众人才想起还有这档子事,又将目光转回冯客舟等人身上,复又去看韩铮,等他来决定。 方才那名寨主对韩铮道:“这些人跟咱们两条心,带着也是累赘,不如……”抬手往颈子上一比。 其余山匪见状,眼中也露杀意。只是官兵人数不少,若打将起来,必会拼死反抗。即使花些工夫解决了,却难免损伤,稍后再和鲁人对上,就更加凶险了。 韩铮心中也是这般想法,一时犹豫不决。 冯客舟察人于微,怎会看不出?当即便道:“你我同是楚人,应当同仇敌忾,并肩作战才是。若还自己人杀自己人,岂非教鲁人渔翁得利?” “呸!”孙二威站了出来,愤然道,“我看你一肚子坏水,尽想着怎么陷害老子我们。跟你并肩作战?不背后挨刀子,那就是好的了。” 韩铮却略一思索,问冯客舟道:“你可晓得那鲁国婆娘是何人?”他记得六横城中并没有这样一位女头领,对方既然手段高明,在鲁国必也是个人物,朝廷总会有些线报。 果然,冯客舟点头道:“应是前来和亲的鲁皇胞姐,鲁国长公主。听说她熟读兵书,娴驭弓马,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女人。” “和亲?” 韩铮微讶,却忽听身边有数人叫道:“快看那边,他们放火烧山了!这边也是,全烧起来啦!” 韩铮大惊抬头,只见天边骤然升起滚滚黑烟,火光冲天而起。大孟山浓密的树林顶端,如同罩上一匹大红幔布,风助火势,熊熊大火越烧越烈,从三面蔓来,唯有西南方可避。 情是迫在眉睫,韩铮当机立断,放开了冯客舟道:“就暂且信你一回,带着你的人跟我们走,稍后听我的指挥。若是敢有什么异心,我一只手便拧了你脑袋下来。” 第48章 鲁国公主 众人整顿人马,往西南向撤退。卢渊、韩铮等几个接触过兵书战法的人却知道,敌人三面纵火,单留一条出路,乃是取了“围师必阙”之策,前方多半另有埋伏。 在他们提醒下,众人便都留了心眼,小心戒备。没走出多久,果然从两侧树丛中跃出一队鲁兵,欲加偷袭,幸而众人早有防范,几无折损。 大孟山诸寨以奉天寨与飞虎寨实力最劲,此时一在前开道,一负责断后,其余寨主则各率本寨人马留守当中,相互照应。只有冯客舟所领的数百官兵独成一路,无论哪家山匪,都不愿和他们走在一处,偶尔投去的目光也是嫌恶居多。 众匪心中皆想,等会儿和鲁人打起来,便先教他们去前头抵挡,若是能两败俱伤,同归于尽,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冯客舟迈步而行,对周围人的冷视并不在意,脸上也没有半点为人俘虏的颓唐。 他从容下令,叫三名暗卫充当队长,各领一队人马,又命众兵士整顿行列,不可私自掉队或冒进,虽在急行军中,竟是丝毫不乱。 卢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转头对徐中道:“这个冯客舟既有谋略,又能掌兵,看来不像传闻中所说,只是个靠攀附权贵升官的无用书生。” 徐中便也朝冯客舟那边望了一眼,笑道:“你想把他也招揽过来?” 卢渊摇头道:“他既投在太子和温白陆手下,若非贪恋权势,就是想借助权势达成什么别的目的。我现在只是个逃亡在外的落难皇子,自身难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归附的。” 徐中撇了下嘴,半开玩笑道:“那可糟糕,跟这种人做敌人,咱们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谁知卢渊沉默片刻,冷声说道:“若不能为我所用,则必杀之。” 徐中听了这话,脸上神情一滞,禁不住多看了卢渊几眼。卢渊每次谈起这类事,都冷淡得吓人,让他忍不住想,等将来自己犯在他手里,杀起来是不是也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徐中不大乐意想这码事,一想起来,心中便是千头万绪。再回神时,竟已随着队伍行了好大一阵,来到通往山下的岔路口。 韩铮在马上瞭望片刻,又遣两名寨兵朝前探路,确认没有伏兵后,方领大队下山。 不想才迈出两步,忽传来破空之声,抬头只见无数巨石从空中飞降,翻滚着砸向众人。登时惊叫声一片,众人慌乱之下四处奔散,不少人躲避不及,被上百斤的石块碾压在下,当场毙命。有幸运的只被砸中手臂腿脚,性命无碍,却也将落下终身残疾。 其余人还未及松出口气,前方又铺天盖地射来一轮箭簇。众人挥动兵器拨箭,不料箭头上点着火苗,射中即燃。很快地,四周草地上、树梢上、中箭的寨兵身上,都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焰,惨叫之声不绝。 徐中仗着反应快,在场中上蹿下掠,东躲西藏,除了腿上擦破层皮外,倒也没有大伤。 而卢渊面色沉凝,熟练地挑飞两支羽箭,余光扫向周围树上,猛地掷出一把碎石,几个手执传讯彩旗的鲁国探子应声栽落。 人群中有人骂道:“他娘的,又是投石又是火箭,还躲在暗里不敢见人。要是真刀真枪地干,老子三招就宰了那鲁国婆娘!” “是什么人口出狂言?”混乱之中,一道女声从远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名红衣女子由十数名持盾的甲士簇拥,迈步而来。她身穿着方便行动的武者劲装,眸子很是明亮,两道眉如远山,挺而秀丽,比起楚地女子少了些娇媚,却平添几分英气。 经过两轮攻击,山匪的队列已被冲得疏疏落落,此时才重新摆好阵势。 众人抬目望去,见那女子身后缀着黑压压的铁甲步兵,将去路堵得水泄不通。两面山头上亦扬起鲁军旗帜,一排排弓箭手弯弓搭箭,对准了山下众人。 粗略估算,鲁兵竟有万人之多。众匪心头一凉,情知抵挡不住,绝境中反倒激起一股背水一战的悍勇来,人人握紧兵器,列阵固守,已是抱定了必死决心。 听那女子发问,刚刚说话的汉子站了出来,肩扛一根长棍,大声道:“是老子说的怎么样?” “那就对上几招,看你宰不宰得了本公主。”女子挺起柳叶双刀,跃入场中,说话也极是爽利,不似长于深宫的金枝玉叶。 那汉子见状也不含糊,举棍横扫,直击她右手手腕。这一击若是落到实处,必能令她兵器脱手,顷刻间落入下风。 谁知公主反应极快,猛然间展臂后仰,让过了这一棍。她手中双刀齐出,朝地上借力轻点,纵身一跃,竟已到得对方近前。 刀刃在她掌中飞旋,闪出雪白一片寒光,下手却极有分寸,刀刀擦着那汉子的鼻尖掠过,迫得他连连后退,毫无还手之力。 众匪见了她这手双刀绝技,无不惊叹,心知胜负已分,鲁国公主至今不下杀手,无非是恼那人言语无礼,存了故意戏弄之心。再打下去,那汉子性命难保。 果然,鲁国公主陡然身形一矮,挥刀攻下盘。汉子大惊失色,一错身险险避过,双刀却又至头顶。这一次避无可避,他心中暗叹:“我命休矣!”向后一个踉跄,仰倒在地。 见他胸前门户大开,公主轻叱一声腾身跃起,刀交右手,直插对方要害。 众匪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都不忍看自家兄弟命丧当场。但公主出手极快,几乎瞬息之间,刀锋已至胸前,根本不及相救。 韩铮手劲大,本可以投出兵器挡上一挡,然而他所使的这杆长|枪沉重无比,飞出速度必慢,一时也无可奈何,只暗暗惋惜。 此时,却听“当”地一声轻响,公主双刀斩落,插|进那人身旁数寸处的土里。 她动作一顿,众人亦惊。他们刚刚看得分明,刀刃竟被颗石子一撞,就偏了准头,化解了这势不可挡的杀招。危急关头死里逃生,那汉子更是冒出一身冷汗,挣扎着爬起,奔回人群当中。 鲁国公主倒不阻拦,只将目光一转,望向了掷出石子的卢渊,打量他半晌,道:“原来这里还藏着高人。” 她语气平静,心头却波澜起伏。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下虽没有吃大亏,但石子来得又快又狠,击在刀面之上,立刻令她虎口麻木,双刀几乎脱手。 这投石之人,武功不可小觑。 等待片刻,卢渊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公主见他傲慢,正欲发怒,徐中上前来道:“他算什么高人,我们寨子里比他厉害的好汉多得是,两只手都数不清。但瞧公主你是个柔弱女子,又是在咱们的地头上,他们不方便出手和你打,免得说是欺负人。” 柔弱女子?众人暗暗咂舌,佩服他能面不改色地胡说出这番话来。 公主却哪是那么好骗的,闻言哼了一声,不接他的话,反讥讽道:“山贼匪寇果然不成气候,莫非连一个像样的主事都没有,只能叫个无赖出来和我说话?” 听她语带轻蔑,众匪心头皆升起怒火,人群中一阵喧闹。 徐中却乐了,抱着胳膊道:“我们寨里向来有规矩,遇到有头有脸的贵人,就派有本事的人出来说话,遇到公主你这样蛮横不讲道理的,就只能派我这个泼皮无赖了。” 众山匪轰然大笑,鲁国公主气得脸色发白,拿刀尖指了徐中道:“都说楚人狡诈,果然不假。我千里迢迢来到楚国和亲,刚至大孟山下,就遇你们这些贼人剪径,杀了我十余侍卫,这倒是我不讲道理?” 她扬了扬手,便有甲士拖着几具尸体上前,朝地上一抛,果然都是山匪打扮。 大孟山众匪吃了一惊,他们原就不解怎么惹来了这群鲁兵,如今见她说得头头是道,又有尸体为证,不似作假,心中便转念道,莫不真是哪家的兄弟下山剪镖,竟劫了鲁国的送亲队,这才激得鲁国公主挥兵来打? 韩铮问周围人道:“是哪位寨主做了这一票?”各寨首领都是摇头,说不曾做过。 韩铮相信他们的为人,双眉却锁得更深,道:“既然不是自己人,那定是有外人冒名栽赃,想借鲁人之手,除了咱们大孟山十九寨。”说着想起来什么,朝站在一旁的冯客舟扫去一眼,其余人也都朝他看去,目露怀疑。 冯客舟知晓内情,一直不动声色地观望局势,此时方道:“我人尚在这里,难道为了陷害诸位,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吗?现下大敌当前,怕还不是起内讧的时候,万望诸位三思而后行。” 嘴上这般说,他心里却想得明白,温白陆定下计策之时,未必曾将他的安全考虑在内。鲁人、山匪、卢渊,如若计成,便是一石三鸟,牺牲区区一名不得志的文官,实在不值一提。 事后即便太子心有不忿,也未见得能将温白陆如何。而一旦和亲失败,太子失去强援,能否成为新君尚未可知,楚国终还是温白陆的天下。 冯客舟苦笑一声,想到前路茫茫,后无退路,更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衷,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悲凉。 鲁国公主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就算你们嘴硬不认,今日也在劫难逃。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她想起方才被卢渊击偏双刀,对方的武功必不在她之下,而她由来嗜武成痴,见着旗鼓相当的对手,一时竟起了争胜之心,手指向卢渊道:“你同我打一场,若打得赢我,我便即退兵十里,且一个时辰之内,绝不率兵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