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日逛园子 黎阳城的冬日空气湿冷,屋里却暖意如春。 一个身穿银红袄儿,青缎子坎肩的丫鬟,手拿灰鍬,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慢慢拨弄着熟炭。她抽抽鼻子,觉得这屋里还是有血腥气,拈了两块速香放上,仍旧罩住。 奇怪,明明已过去半个多月了,再浓的血气也该散了呀。 红袄丫鬟摇摇头,朝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的厢式大床上看了一眼。恰逢纱帐的一角被人撩起,露出一张苍白而瘦削的脸。 “何时了?”方子笙咳嗽两声,推开缠在身上的杏子红绫被,“新月,给我倒杯热水。” “哎!”名唤新月的红袄丫鬟,麻利地递过青瓷盏。 不烫不凉,刚刚好。 方子笙啜了两口,递过去,准备下床,却被拦住。 “二小姐,外面雪很大,今日就不要出去了吧?”新月担忧地往窗外望去。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整个黎阳城。 新月心里满是诧异。自二小姐苏醒,半月以来,除了前两天二小姐实在无法下床,后来的日子,二小姐总是准时起床去园子里散步。 天寒地冻的,园子里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枯败的花草,阴冷的北风,新月实在不明白二小姐为何如此执着,非要拖着病体,裹着斗篷,也要在园子里遛上几圈。 其实老爷也劝过二小姐,可最后还是没有拗过她。因为谁都看的出来,老爷十分疼爱二小姐。 这份宠爱,不仅让众人羡慕,也让大小姐嫉妒。毕竟,在二小姐出现之前,大小姐才是府里最受宠的小姐。 都说嫉妒能让人发狂,这不,新月手里现在正攥着大小姐院里的丫鬟银牙送过来的泻药。说是大小姐吩咐让新月她得空给二小姐吃了。 新月皱眉。二小姐的身子本就虚弱,她若是听了大小姐的吩咐,指不定就害了二小姐。 可新月还记得那日银牙送泻药时,所说的话:“新月,你可知,那守后门的吴婆子看上你了。想让你给她的傻儿子做媳妇儿。这吴婆子的表妹陈妈妈,如今正是夫人眼前得力的主儿。如今,陈妈妈因此事,已求到夫人跟前,若非大小姐拦着,新月你呀,早就被许配给吴婆子的傻儿子了。你若不下手,惹怒了大小姐,大小姐说不定会改了主意,成全了吴婆子。到时候,你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想到这里,新月一时间有些愣怔。 新月自小被卖进郑府,爹娘是谁早就忘了。虽说当个丫鬟苦了些,可至少不愁吃喝,老爷夫人又心善,等到满了年岁,求老爷夫人开恩,再利用多年在府里的人缘打点一番,配一个老爷跟前得力的长随不成问题,若运气好些,还能嫁给柜上的掌柜。 比新月早两年进府的秀儿姐,就有这样的运气,嫁给了郑家城西那间首饰铺的曹掌柜。秀儿姐自己当家做主成了当家夫人不说,还三年抱俩,连生了两个大胖小子…… “新月?”望着跑神的新月,方子笙扬声喊道。 新月这才发现二小姐正在穿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此刻屋里没有别的丫鬟,花开在熬药,春暖因为昨夜轮值,这会儿正在睡觉。二小姐手上力气还是不够,穿起斗篷,动作尚有不便,需要她的帮忙。 新月红了红脸,上前伺弄。 二小姐是个话不多的人,脾气温和,新月发现自己有时就算犯了错,二小姐也从不端主子的威风。 这泻药,是下还是不下呢…… “新月,你今日不舒服吗?过一会,待陈大夫来时,我请他为你把把脉。——不然,你就留屋里吧,我自己去就行。”方子笙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方子笙有时候想一个人呆着。 这样她才能好好想想,她为何会在大火中死而复生,成为了郑府的二小姐郑纯心。 她也能好好想想,究竟是谁给自己下的毒?又是谁那么恨她,怕毒不死她,还添了一把火,一定要将她挫骨扬灰? 大齐国的方国公府绵延百年,人丁一直不兴,也因此府里没那么多的糟污事。再加上二叔二婶治家一向严谨,怎会让人有机可乘? 还有哥哥,得知她的死讯,最痛苦的应该就是哥哥了,也不知哥哥的伤是否痊愈了? 还有朱衡,在她回府省亲前,他本是打算废后的…… 朱衡…… 方子笙觉得心口一阵发紧。 “奴婢……奴婢没事!二小姐,奴婢陪您。”新月忙不迭取过青绸油伞,撩起厚厚的猩红毡帘,顿时冷风拂面,她忍不住缩缩肩。 方子笙拉住新月,瞥瞥她身上半旧的红袄:“我记得老爷送来的衣物里,还有一件羽毛缎斗篷,你去找出来穿上。” 新月推辞不掉,在方子笙的坚持下,将斗篷找了出来。 方子笙接过斗篷,居然还拖着病体,要亲自帮新月穿上,还不忘帮新月扯扯里面的袄裙。 新月受宠若惊,连连阻拦。 两人终于收拾好,相携走出屋子。 雪虽大,却不算太冷。地上已铺了一层厚厚的雪。 空气湿凉,呆久了暖房,出来走走,让方子笙觉得有一种久违的广阔感。她深深吸气,小心地压抑着胸口的闷痛。 方子笙心下思索。说来奇怪,自己寄居的这具身体,名唤郑纯心,乃是郑家庶出的二小姐,半月前才从远方亲戚那里被接回来。可郑纯心就算被寄养在外,也不过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为何自己一觉醒来,却发现这具身体伤痕累累。 方子笙曾检查过,除了郑纯心的这张脸,这具身体浑身皆是鞭伤,更有甚者,胸口还有一处几乎致命的伤口。伤口虽然已经结疤,却也能看出事发之时的凶险。 针对身上鞭痕的疑问,郑纯心的爹爹,郑骏是这样解释的。 郑骏说,郑纯心出门游玩,被山贼捉去,后被卖到红尘之地。因她性情刚烈,不服管教,被那里的老鸨好一番毒打。幸好他及时救她出来,不过因为刺激太大,郑纯心醒来后居然失去了记忆。 而其实只是因为方子笙占据了郑纯心的身体,才会什么都不记得了,而方子笙又懒得去敷衍迎合这些陌生人,素性就说自己失忆了。 当然,有关郑府老爷郑骏的这个解释,方子笙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因为方子笙曾揽镜自照,仔细研究伤口的来历。 结果令她大惊失色。 这处伤口非常特别,上一世的方子笙也曾见过这种伤口,可那是在齐国和端国边关摩擦的战场上。与她平级的一位将军,在作战中,被突如其来的一枝飞箭,精准地射中心口,当场毙命。 后来查明,那个既特别又难以愈合的伤口,乃是被一种名叫莲花的特制飞箭所造成。 这莲花箭力量惊人,射程远,杀伤力极强,非常适合远距离射杀。因射杀后,能让伤口出现极多裂痕,犹如盛放的莲花而得名。 同时查明的,还有莲花箭的背景。 这莲花箭身所用材料十分特殊,且造价昂贵,所以只有端国的黑曜司才有。 而端国的黑曜司则是一个直接听命,且仅仅听命于端国皇帝的暗地组织。它替端国皇帝监视大端百官,还负责解决一切皇帝不能直接出面解决之事。 在端国,黑曜司拥有相当大的权利。 但黑曜司一向行事低调,做事又十分谨慎,从无错处。这样一个严密的端国组织,怎会与养在深闺的郑纯心有关,何况郑纯心还是一个大周国的贵族小姐。 所以,方子笙分析,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郑纯心这个身份是假的,要么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顶替了郑纯心的位置。 如果假设成立,那么这具身体原主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黑曜司又为何要置郑纯心于死地? 郑骏又为何要谎称她是他的女儿呢? 方子笙百思不得其解,踩得脚下积雪簌簌作响。 走着走着,两人来到后门不远的甬道上,听到隐隐有婆子们的吵嚷声。她们似乎正在吃酒赌钱。 第二章 泻药变毒药 因为天冷,下着雪,郑府的主子们不怎么出来,况且府里主子又少,后院的婆子们这才偷了空,或赌或饮。 新月有些不安。 吴婆子就在这里当差。 之前吴婆子每次见到新月,都对她很热情。新月本以为那是吴婆子怜她没有爹娘。如今听了银牙的话,新月才知道原来吴婆子是别有用心。 新月想劝二小姐离开,却见方子笙慢悠悠朝众人赌钱之处走去。 新月咬咬牙,撑着伞跟上。 那是一个专门给婆子们歇脚的小屋,生着炉子,炉上还温着酒,几个婆子一面掷骰子,一面说着闲话。 只听一个粗砺的嗓子说道:“她还真当自己是郑府的二小姐了,不过就是个外室养的私生女!听说是她亲娘哭着求老爷将她带回来,要不是看她娘亲可怜,老爷怎会带她回来碍夫人的眼?” 另一个幸灾乐祸的口气说到:“说来也怪,这么多年了,老爷除了夫人,连个通房都没有,怎么就莫名其妙有了个外室。那个外室还住在离黎阳那么远的承州城?这二小姐呀……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老爷的种呢!” 众人嘻嘻哈哈笑起来,语气里夹带着浓浓的尖酸刻薄。 新月小心翼翼地看向方子笙,却见后者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自己。 新月一哆嗦,赶忙垂下头去。 方子笙本想继续听下去,可那些人又开始扯些鸡毛蒜皮的腌臜事。说是今日这家的小姐跟人私奔了,明日那家的丫鬟爬床了,诸如此类。 方子笙听着无聊,便折身返回。 新月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当两人拖着打湿的裙摆回到屋里,新月觑一眼方子笙平静的脸,扑通一声跪下。 方子笙挑挑眉,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新月,你这是做什么?” 新月闷声道:“奴婢自知对二小姐撒了谎,还望小姐原谅。” 方子笙坐在碳炉前,接过丫鬟花开递过来的手炉。 感受着手心里的温度,方子笙轻轻叹口气。 还记得,当她还是方子笙,而不是重生后的郑纯心时,从小到大,无论冬天有多冷,她都不曾用过手炉。没有那个习惯,也没有那个时间。因为从记事起,每日起床后,爹爹就会将她带到方国公府的小演武场,教她习武。出得一身臭汗,自然就身子通泰,暖暖和和的。 “那你说说,之前你告诉我说,因我娘亲过世,我住在承州的远房表姑家里。可那些婆子们,为何说我亲娘还在世?”方子笙微微咳嗽两声。 “奴婢——奴婢——不能说!”屋里不冷不热,新月的鬓角却渗出汗珠。她闭着眼,咬着牙,俯身叩首,“请小姐责罚!” 屋里一片静默,只听到炭火黯哑的哔啪声。 新月将额头紧紧贴着青石地砖,心思急转。不过是说谎,论理不是大事,况且这又出自老爷的授意,按二小姐一向温吞的性子,定然不会给她太重的处罚。 新月很笃定。 方子笙的语气依旧不温不火:“抬起头来!” 新月一喜,看向方子笙。这才发现二小姐的目光咄咄逼人。她不由瑟缩着躲开眼去。 方子笙盯住新月冒汗的小脸,瘦弱无力的手缓缓伸向自己的衣袖。 新月是个很标致的丫鬟,体态端庄,眉清目秀,做事也稳妥,就是——不够忠心。当然,方子笙觉得自己初来乍到,也没做什么事,能让这个丫鬟对她死心塌地。 “新月,我不喜欢撒谎的人。既然你说不出原因,我就禀了爹爹,让你去别处吧!”方子笙想了想,又将手从袖子里拿出来。 “二小姐?”事情的发展,显然出乎新月的意料,“二小姐,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对你来说不是,对我而言它是。花开,送她去老爷那里。……啊,还是送她去夫人那里吧!”方子笙起身,准备去床上躺一会。 “二小姐!”新月喃喃。她不能走,更不能去夫人那里。大小姐吩咐的事情,她没有办妥,那么没有大小姐的庇护,吴婆子一定会想方设法,逼她嫁给那个傻子。 不,不行。 “二小姐,是老爷让奴婢撒谎的。”新月连忙改口,“至于原因,奴婢也不知道,更不敢多问。” 是郑骏? 郑骏为何要隐瞒郑纯心母亲的存在? 不,不对。方子笙兀自摇头。新月能被郑骏看中,送过来当她的大丫鬟,一定不简单。新月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供出郑骏,她一定知道背后的秘密。 方子笙眸色一暗,一面将手重新伸入衣袖,一面慢条斯理地瞥着她:“我看你今天没什么精神,连衣裙都不曾整理齐整。方才出门,我为你整理衣裙时,不小心摸到你腰上的小纸包。一时好奇,就拿了来。——这里面有什么,能让你这般神色恍惚?” 新月盯着方子笙举起的小红纸包,睁大了眼。 方子笙笑笑,打开一嗅:“怎么有一股淡淡的甜味?是糖粉吗?” 新月似乎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打战:“二小姐,那——那不是糖粉,是泻药。奴婢这几日有些积食,特意寻来药用的。” “嗯?泻药?”方子笙挑眉,轻轻拈了一点,尝了尝,眉间的温柔蜕变成冷厉。 方子笙盯着新月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确定这是泻药,而不是让人肠破肚烂的毒药蟹甬吗?” “毒——毒药?”新月懵了。 新月从没听过“蟹甬”二字,却知道“毒药”二字意味着什么。不可能,不可能,银牙明明说那是泻药的。 莫非大小姐不仅仅只是想让二小姐吃吃苦头,而是想借刀杀人? 新月脸色一白,瘫软在地。 “新月,毒杀主子的下场,我想你该知道。”方子笙平静的说着,“大周律法严谨,谋害家主,将处以剐刑。其实,原本背主处罚没这么重,听说是因陛下身在潜邸时,被心腹属下背叛,九死一生。从此十分忌讳背主之人,所以特别加重了刑罚。剐刑又叫“凌迟”,乃是将受刑人衣服剥净,用渔网紧紧勒在身上,使其皮肉块块凸现于网眼之外,刽子手手拿一柄极薄极利的刀,一块一块慢慢剐,至死方休……” 新月已吓说不出话来。 方子笙起身,“花开,去请夫人,让夫人派人去官府报案吧。” 新月如同疯了一样,扑过去抱住方子笙的腿:“二小姐,奴婢……奴婢真以为那只是泻药,奴婢不敢害小姐的……” 第三章 大夫会生气 “新月,我方才已经说过,我不喜欢撒谎之人。你说谎在先,私藏毒药在后。于情于理,我都没有理由再将你留在身边!”方子笙盯着新月崩溃的脸,“花开,快去叫人来!” “是大小姐指使奴婢的……”新月急了,“这药是大小姐给奴婢的。” 新月知道,如果不能留下,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若再不说实话,等到了夫人那里,夫人一定会护着大小姐,那么这“毒药”只能是她自己的主意。甚至连老爷也不会相信自己是清白的。 方子笙眉眼一挑:“我如何信你这一次说的不是假话?” “二小姐,真的是大小姐。”新月声声叩首,头上很快就渗出血来,“奴婢自小入府,和大小姐院里的三等丫鬟银牙交好。前几日,是银牙将这包药送来给奴婢的。她说这只是泻药,大小姐只是看不惯老爷宠爱二小姐,所以才想给您吃点苦头。而且,奴婢真的没有打算给您下药。您身体这般不好,若是出了差错,奴婢也逃不了责任……” 屋子里只剩下新月的声音在回荡。 方子笙瞅瞅涕泪横流的新月,又瞅瞅木头一样伺立在旁边的花开,只觉得无奈。 方子笙只不过看新月最近心思恍惚,又发现新月动不动就去摸腰处,才一时兴起,趁着为新月拉袄裙,偷了她藏着的东西。 到园子后,方子笙才发现那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药包。可方才好奇之下随便一尝,居然发现还是自己认识的毒药。方子笙不想随便怀疑新月的忠心,所以故意用剐刑试探,不料着毒药果真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曾想,纵然重生,她面临的依旧不是简单平凡的日子。关于上一世,方子笙尚且又无数疑问。谁知道醒来后,面临的仍是恨与怨的纠缠。 “够了!”方子笙止住新月的控诉,语气里露出疲倦,“起来吧,我累了,你先下去!” 新月还想再说,却被花开劝着,流着泪依依不舍地走出门去。 花开扶着方子笙躺在床上,一向不爱多嘴的她,忽然开口问道:“二小姐您为何要骗新月,说了那么严重的刑罚?” 无论是下毒也好,背主也罢,那剐刑分明是罪孽深重之人的待遇,花开觉得新月还不至于。 方子笙闭上眼,低声说道:“新月以退为进,以为只要主动承认说谎,我就会放过她。身为下人,在主子面前玩手段,我不过是小惩大诫,吓吓她罢了。你放心,只要她忠心,我不仅不会为难她,还会护着她。不过,你怎知我方才骗了新月?” 花开闻言一笑,心底松了口气:“奴婢以前曾在宁王府服侍过几年。宁王主管刑部,日子久了,奴婢自然也知道一些。况且这样严重的刑罚,多少有些见识的人,都不会相信小姐的话!” 方子笙笑了:“可新月相信了!” 花开愣愣,不语。 的确,新月只是被二小姐稍一吓唬,就露了怯,还供出了大小姐,可见新月还是过于纯善。也因此,花开才想帮她说话。 “宁王?”方子笙嘴里噙着这个名字,望向花开的眼里,来了兴趣,“你既然在宁王府,却为何现在来了郑家?莫非——是做错了什么?” 花开似乎并不介意方子笙的试探,仔细替她掖好被角:“有时候,错与不错,不是我们这些奴婢们说了算,而是主子们说了算。论起来,要杀要打、要骂要卖,不都是主子的一句话吗?” 方子笙笑开。 原来花开是拐着弯的给新月求情。 方子笙摆摆手,意味深长道:“你放心,只要忠心,我不会亏待她的。下去吧,新月的事,我自有分寸。” 花开放下心头大石,掀开帘子,想出去瞧瞧新月。却发现新月似乎不敢远去,一个人坐在院子东侧的抄手游廊上掉眼泪。 花开想了想,放下帘子,去整理老爷方才派人送来给二小姐解闷的话本子。 游廊上,新月满腹委屈。 新月忆起年幼被卖的时候,人伢子劝慰哭泣的自己,说被卖也不算坏事,至少以后不怕挨饿受冻。可如今想来,却是命不保夕。 新月觉得委屈,她只是一个丫鬟,就算有些小心计。也不过只是一个丫鬟。老爷让她撒谎,她就撒谎。大小姐让她下药,她就下药。否则,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能决定她的生死,就跟眼前的二小姐一样。 “怎么哭了?”一道温和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新月抬头去看,但见一身半旧青袍的陈大夫,正蹙眉瞅着她。陈大夫身后还跟着背着药箱的小厮明镜。 此刻,明镜也好奇地盯着新月。 “没什么。您来了,奴婢去禀报给二小姐!”新月用衣袖擦擦眼泪。 陈图经却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哭肿的双眼和渗血的额头。继而,他从袖里摸出一方素面手帕,上前亲手替新月擦眼泪,一点也没看到身后明镜骇然的表情。 新月飞红了脸,却没有闪避。 陈图经是郑骏半年前,特意寻来的江湖名医,虽然年已不惑,却十分儒雅温和。若不是新月偷听了他和郑骏的谈话,也不信他真是她想象中,那粗鲁野蛮的江湖人。 新月曾伺候了陈图经大半年,直到二小姐半月前入府,新月才被老爷亲自指给二小姐做大丫鬟。那大半年里,陈图经对新月很好,好到从不避讳外人的眼光。新月也曾有过奢望,可在陈图经亲口拒绝她之后,她便绝望了。 也是,新月苦笑,她不过就是个无父无母的丫鬟,命如草芥,怎能配得上他这样的贵人。 可他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新月咬咬牙,打开陈图经的手:“陈大夫快去吧,二小姐还等着您呢!” 陈图经不以为忤,陡然捉住新月的手腕,为她号脉。 一瞬间,新月只觉得浑身战栗。 “你心绪不定,随后我给你开一个方子。你年纪小,莫要多思多虑。头上的伤,稍后跟我回去,我帮你处理一下。”陈图经低声说道,“新月,好好服侍二小姐,莫要耍小孩子脾气。等你到了年纪,我请郑老爷给你找个好归宿……” 新月睁大眼,愤然甩开他的手:“奴婢的事不劳陈大夫挂心。奴婢还有事,先走了——” “哎你这丫头,怎么这样放肆?”明镜不满。 明镜跟了陈图经半个月,正想讨好一下陈大夫,终于找到机会了。 陈图经冷冷瞥了明镜一眼,任凭新月哭着离开。然后陈图经的目光落向正堂。莫非是二小姐郑纯心为难了新月? 陈图经施施然朝正堂走去。春暖掀了帘子,请他进去。 然后方子笙在花开的搀扶下,从床上起来。 陈图经并未问起新月一事,只是认真替方子笙把脉。 方子笙盯着陈图经那张年轻到可以让人能忘记他年纪的脸,低声问道:“听说,之前去承州接我的时候,陈大夫也在?” “二小姐想说什么,不妨直说?”陈图经蹙眉。 陈图经本以为她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却没想到那霸道的蛊毒还是拔不出来。一时间,陈图经心生挫败。 “不知陈大夫是否看出,我胸口这处伤疤的来历?”方子笙注意着陈图经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陈图经想了想:“没看出来。” 紧接着,陈图经抬眼,意味深长地直视着方子笙若有所思的脸:“伤口已经长好,二小姐追究这个似乎没什么用处。过去的已经过去,莫要多想。好好休养身体,才是二小姐目前该做的。” “那我娘亲呢?”方子笙扬起眉头,试探道,“我身为人女,娘亲如今身在承州,我岂能不管不顾?” 陈图经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这话,二小姐应该跟郑老爷说。陈某不过是个大夫,管不了郑家的家务事!” 方子笙有些诧异。 陈图经每日都来诊脉,言谈举止从来都是风度翩翩。 可今日,怎么看起来对她很不满? 第四章 花开是美人 既然知道别人不待见自己,方子笙便不再多话。 陈图经诊脉后,开始为方子笙施针,而后也不多说什么,告辞离去。 方子笙只觉得浑身酸麻,随口和花开说道:“也不知陈大夫有什么烦心事。这半月以来,我总以为他是个不因外物喜怒之人,却原来也是个性情中人……” 花开扶着方子笙坐起来,拿了一个大迎枕放在她身后:“或许和新月有关。方才新月在游廊上坐着哭,好像被陈大夫看到了。” “新月?”方子笙转念一想,“是了,之前新月一直在他那边服侍。我也奇怪,新月服侍陈大夫好好的,为何爹爹会让她来我这里?” 花开垂着头,低声说道:“倒是听说,此事是陈大夫提起的。他说新月体贴伶俐,给二小姐作伴最好。所以老爷才会特意挑了新月来二小姐这里。原本老爷是打算在外面重新买个人的。” “重新买?”方子笙若有所思,“这府里丫鬟应该不少,难道竟没有可以来我屋里当大丫鬟的?” 花开垂头,声音闷闷的:“府里的丫鬟——都是夫人调教好的!” 方子笙恍然。 原来如此。 按婆子们所说,郑纯心是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私生女。郑骏的夫人宋氏,不管表面如何,内心怕也是不喜欢这个庶女的。若是挑了宋氏调教出来的丫头,放在二小姐郑纯心的屋里,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可见,在此事上,郑骏并不相信宋氏。 方子笙摇摇头。 郑骏是否太过小心了。郑纯心不过只是一个庶女,他这般护她宠她,怪不得会无形中惹怒了宋氏所出的大小姐郑芸潇,也无怪乎郑芸潇会对她下手。 “若是我,这样的心理落差,也要好一番适应!”方子笙有些理解郑芸潇的小儿心性,接过花开递过来的茶盏,“既然你知道陈大夫亲口向爹爹推荐新月,可知陈大夫为何会那样做?” 花开依旧垂着头,说话也是木木的:“听说陈大夫半年前入府时,一见到新月,就跟老爷要了她做丫鬟。半年来,陈大夫对新月很好。或许因为这样,新月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恰逢二小姐回府,于是,陈大夫顺水推舟就送了她来这里。说起来,新月如今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可能也和这半年陈大夫对她的纵容有关。” 方子笙笑笑,觉得花开的推断不对。 陈图经既然特意提出要新月做丫鬟,还对她百般回护,证明他对新月是有情义的。不过,陈图经是个江湖人,他所谓的情义,或许是男女之爱,又或许是怜悯之情。再者,连花开都知道新月对陈图经动了凡心,陈图经不会不明白。但他不但没有回应,还将她送到自己这里来。看似他拒绝了新月,可也或许正是为了保护她。 身为丫鬟,若是能在小姐屋里服侍,等到出嫁的时候,身份地位都会比普通的丫鬟要高,也会得到夫家更多的尊重。 看来,新月在陈图经那儿,可比自己要得脸的多。 方子笙心思一转,那么若是能让新月,去陈图经那里打探关于郑纯心的事,一定比自己的试探要来的更为快捷。 “新月呢?”想到便立刻行动,方子笙心中有了决断,“去唤她进来!” 花开正要离去,方子笙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特意吩咐春暖去寻新月,而让花开将屋里的碳炉灭掉一个。 方子笙觉得地上烧着火龙,太热了,影响自己的思绪。 花开领命,刚放下手上的铁钳,就见二小姐正坐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方子笙似乎刚刚发现,花开长得非常美丽。鹅蛋脸,凝脂鼻,樱桃小口杏仁眼。按照当下人的审美,花开绝对是美人里的翘楚。只不过,身为一个丫鬟,这样的美貌,也不知是福是祸。不过,花开似乎也有所觉,总是垂着头,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这样很好,至少她懂得隐藏。 方子笙笑笑:“花开,你以前在宁王府里服侍的是谁?” 花开一向木然的脸,忽然变色。 过了半晌,花开才垂眼回道:“奴婢在宁王府时,在宁王世子书房里当值。” “书房啊!”方子笙细心地发现花开白皙纤长的手在微微颤抖。看来花开并不喜欢自己问到这个问题,“恩,没事了,你去看看,新月怎么还没过来!” 花开领命而出。 院子里大雪纷飞,立在廊檐下,花开没有立即去找新月,而是木呆呆地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宁王府,宁王世子,梨漾,花开,还有苏云笑。 苏云笑,苏云笑…… 花开在心底念叨着这个久违的名字,心如刀割。 花开还记得小时候,娘亲总是笑着跟爹爹说,我家云笑小时候就这么美丽,长大后来提亲的人,怕是要踏破门槛了。她那时还小,不懂娘亲的调笑,而爹爹则会接着娘亲的话逗趣,凭他是谁,我可不舍得我的宝贝云笑出嫁。 眨眼间,七年已逝。 如今的她,已不再是礼部侍郎苏呈阗的小女儿苏云笑,而是一个身负罪孽的乱臣之女,也是一个命如草芥的官婢。她还有了一个符合她丫鬟身份的新名字,花开。 花开想哭,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的泪水早在七年前,就已经流完了。 七年前,大周国舅楚天翼拥兵自重,谋反作乱,意图谋反。大周皇帝李勤宇雷厉风行,设计诛杀国舅父子五人,然后鸩酒一杯,要了先皇后楚轻烟的命。 就连楚轻烟所出的大皇子李昀,也被皇帝忌讳,赐死皇后次日,便封他为寿王,前往封地,并且无诏不得擅离封地。 不仅如此,皇帝还派兵守在寿王封地附近,日夜监视寿王李昀的一举一动。 楚家乃是武将世家,征战沙场多年,麾下雄兵百万,陡然被皇帝诛杀,其部属心有不甘,多有异动。皇帝李勤宇手起刀落,一月之余,几十位楚家将领被杀,且死法各不相同。 有宿醉而死,有寻花问柳死在红尘的,有调戏良家妇被关入大牢,刑讯逼死的,也有被构陷入狱,含冤而亡的。 除此之外,曾与楚家有亲,或有旧的官员,一众遭到清洗。 一时间,整个朝堂风声鹤唳。 皇帝李勤宇的疑心越来越重,杀的人也越来越多。许多政见不同的官员,利用这次机会,纷纷攀扯对手与楚家有关。于是又是一大群官员落马,家破人亡的惨剧每日都在上演。 而苏家,只不过是这场浩劫中的一家而已。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花开的思绪。 循声望去,但见是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猫,正叼着半块绿莹莹的翡翠玉镯。另外的半块则在青石地上碎成好几块。 花开眉头一皱,朝廊下不远的花斑野猫走去。 第五章 连累或利用 方子笙的丫鬟春暖,四处去寻新月的时候,新月正站在郑府大小姐郑芸潇的院子侧墙外徘徊。 新月正在等银牙。 隔着院子,新月听到墙那边的院子里,两个丫鬟一面扫雪,一面闲聊。 “哎,刚发了月钱,过两日得了假,我们一块去铺子里挑些珠子。你帮我做支别致的珠花吧?” “我的手艺哪能比得上银牙,你怎么不找她去?” “……人家现在是二等丫鬟,哪像我们还是管洒扫的三等丫鬟。人家呀,懒得理我们。前几日,我跟她说话,她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只忙着和二小姐院子里的新月说话。” “说来也怪,银牙她进府七八年了,一直不得大小姐的欢心。怎么这忽然就成了大小姐跟前的红人呢?莫不是跟——那院的那位有关?” “你说二小姐呀?——不应该呀,你忘了,二小姐入府那日,大小姐吵闹着不肯承认二小姐的身份,后来老爷很生气,直接让人将大小姐送到祠堂里跪着。若不是夫人在老爷跟前求情,指不定就得将大小姐关个一两天。所以说,大小姐讨厌二小姐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因为银牙和新月交好,就高看了她?按着大小姐的性情,没找错处发卖了银牙,已经算是便宜她了。” “怎么可能?老爷那么宠爱大小姐,肯定不可能关她那么久。不过,银牙忽然得了大小姐欢心这事,当真有些蹊跷。谁知道她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说这些做什么,好冷,快快扫,扫完了好去屋里烤烤手。” 墙这头的新月瞬间煞白了脸。 新月不是傻子,不会不明白那两个丫鬟话里话外的意思。 新月惊疑不定,莫非真是因为自己的关系,银牙才得了大小姐的欢心,因为大小姐想要银牙笼络自己去教训二小姐? 还没等新月想明白,那厢体态修长的银牙就出现在院子门口,正四处找着新月。 新月盯着银牙身上簇新的青绫小袄,只觉得刺眼。 新月木木地喊着:“银牙?” 银牙喜滋滋跑过来,瘦削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 银牙将新月拉到园子里的僻静处,眼神发亮:“莫不是成了?” 新月答非所问:“银牙,你还记得我们一同被卖到郑府的时候吗?那时候你得了伤寒,日日咳嗽,是我天天给你熬药,帮你干活。你说,你会报答我,会永远对我好的。冬日里,我手上生了冻疮,也是你心疼我,不仅帮我做活洗衣,还省下月钱,给我买了膏药涂。银牙,我一直把你当做亲姐姐……” 银牙诧异:“怎么好端端的说这些干吗?新月,你是不是不舒服,你头上这是怎么弄的?莫不是被二小姐她发现了?” 银牙大惊。 新月望着只“关心”二小姐的银牙,觉得有些疲倦,推开银牙摸上她额头的手,扭过头去,艰难地说道:“没有,二小姐还不知道。这是我不小心磕的。”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银牙松了口气。她八岁被卖进郑府,熬了整整八年,才好不容易成了大小姐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她可不想因为新月的办事不力,而毁了自己的前途。 这件差事,银牙可是在大小姐郑芸潇面前发过誓的。 “新月,你要相信我。你看这么多年,我们情同姐妹,我难道还会害你不成?——这两日陈妈妈在夫人跟前又办了好几件差事,正得脸,这个节骨眼,你可别做出什么自毁前程的事。若不是大小姐替你周全,眼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你若再不下手,大小姐一生气,就将你许给傻子,那可如何是好啊?”银牙苦口婆心。 新月看着银牙的脸,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怀疑,盯着银牙:“真的吗?——银牙,你告诉我,你怎么忽然成了二等丫鬟,莫不是跟下药一事有关?” 银牙心一抽,觉得惊惶不定。 可看着眼前任性的新月,想起陈大夫对自己的冷淡,和陈大夫对新月的纵容爱护,银牙忽然又定了心,摆出一副愤怒的脸来:“怎么?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在郑府这么多年,难道还不能升为二等丫鬟。我本以为你懂我,原来你跟她们都一样,都嫉妒我……” “真的没有吗?”新月看着银牙气得流出眼泪,心底依旧怀疑。 莫不是自己想错了? “新月,我真的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会怀疑我利用你得了大小姐的青眼。”银牙发了狠,“这世上谁都有资格怀疑我,就你没有。我被牵涉到这件事里,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新月蹙眉。 她听不懂银牙在说什么。 “你可知道,我原本好端端的做我的三等丫鬟。是你,忽然成了二小姐屋里的大丫鬟。大小姐知道你我关系好,才会让我说服你,给二小姐下药。若是我办不好差事,大小姐身边的修容姐姐说,要罚我进洗衣房里洗一辈子衣服。” 银牙越说越伤心:“洗衣房,你忘了你我以前在洗衣房的日子?整个府邸,丫鬟小厮、护院管家,还有主子,加起来的衣服,何时才有个头。我本来不想和你说这些,都是你逼我的。新月,新月啊……你听我说,就算你为我着想,那又不是什么毒药,只是泻药而已,你为何……如此固执?” 新月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银牙。 是这样吗,是自己连累了银牙吗?是因为自己成了二小姐的大丫鬟,才有了这场祸事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新月从袖里摸出手帕,满心复杂地递给银牙:“别哭了,或许真的是——是我连累你了。银牙,你别哭了!” 新月不说还好,一说,银牙哭的更伤心了,最后直接扑到新月肩上,一面哭,一面哽咽着说:“新月……我们,我们只是丫鬟,主子让我们生,让我们死……只是一句话。如今府里是夫人当家作主,大小姐又是夫人最心疼的女儿,新月,你可千万莫选错了……” 新月不再多说。 银牙又拉着新月絮絮说了些体己话,才送她离开。 眼看新月的身影远去,银牙揉揉发酸的眼,刚回到院子,就被院里的大丫鬟修容给叫住:“银牙,大小姐有事唤你,快进去吧!” 银牙立刻整整裙子,忐忑不安地进了正堂。 正堂里的琴架后正坐着一个少女。 那少女瓜子脸,柳叶眉,两颗黑眼珠跟熟透的葡萄一样,水汪汪的。 少女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外罩一件金丝撒花坎肩,头上挽着松散的坠马髻,簪着一对梅花吐蕊金钗,脖子上戴着一个晶莹璀璨的黄金璎珞。 “听说郑纯心屋里的新月来了。那事儿,她办妥了吗?”少女嗓音温柔,纤长的手指轻轻勾了勾琴弦,发出单调的音声。 那声音惊得银牙一震,嗫嚅着开口。 第六章 野猫闹库房 “大小姐,银牙她还没——不过,方才奴婢已经让小雪,将那两只野猫偷偷放进二小姐后院的库房。说不定很快,就能听到猫儿将库房折腾的乱七八糟的消息了!”银牙小心翼翼地说着,生怕触怒那看似平静温和的少女。 郑芸潇瞥了瞥银牙,没说话。 这个银牙自小就服侍郑芸潇,可银牙瘦弱,长得又高,活像一根大竹竿,所以郑芸潇不怎么待见银牙。这一次,松容提醒郑芸潇,说银牙与新月二人感情特别好,所以郑芸潇才一反常态,赏了银牙,还吩咐她去办此事,谁知道这都几日过去了,新月那里还是没有消息。 真是无用。 郑芸潇撅噘嘴:“那猫儿能管用吗?” 银牙赔笑:“自然能了。大小姐,奴婢整日拿一些假的金银首饰,树根布料来训那猫儿。它咬坏钗上的金丝花蕊,奴婢就喂它一块肉吃。它用爪子勾花那些绫罗绸缎,奴婢就再喂它吃块肉。这样,将它放到二小姐的库房里,那边定然要翻了天。” 郑芸潇来了兴致:“修容,去问问,看那边闹起来没有!” 修容转身出去,很快就又折回来,垂首道:“大小姐,小雪来报,说那两只猫儿不辱使命,那边正热闹着呢!” 郑芸潇跳起来,指挥修容帮她拿斗篷,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方子笙所在的小院。 谁知刚出得院门,郑芸潇迎头差点撞上一个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的人。 仔细一看,那是一个身材略瘦的少年,生的眉清目秀,粉面朱唇。可不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郑林森。 郑林森今日出外游玩,买了些郑芸潇最爱吃的糕点来孝敬她:“阿姐,我刚买的栗子糕,还热着呢,快来尝尝!——咦,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天机不可泄露!”郑芸潇绕过他,眉开眼笑,要下台阶。 “阿姐不会是想去二姐姐哪里吧?”郑林森好整以暇地说道,“阿姐,爹爹说了,不经他的允许,我们谁也不能去打扰二姐姐修养。阿姐,你忘了你被罚跪祠堂的事了?” “呸,她算你哪门子的姐姐?”郑芸潇柳眉倒竖,“爹爹护着她,你也想护着她跟我作对不是?” “当然不是,阿姐,阿姐——”郑林森追上去。 郑芸潇陡然转身,郑林森差点撞到她身上。 郑芸潇嘴角噙着笑:“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好奇,下人们都说她像极了爹爹,难道你不想亲眼看看,她究竟像不像?” 郑林森自然是好奇的,也自然是想亲眼见见的。可一想到爹爹那张严肃的脸,他就打心眼里害怕。 几番纠结之下,郑林森最终老老实实跟着郑芸潇,一同去往方子笙的小院。 谁也没注意,一个矮胖的身影,在郑芸潇一行人离开院子后,悄悄溜出门去,一溜烟朝郑府主母宋氏的院子跑去。 而此刻,方子笙的院子里正热闹非凡。 几个三等小丫鬟,正卯足了劲儿,想要捉住那两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猫。 这两只野猫可将她们害苦了。 二小姐的库房里放置的都是昂贵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还有珍贵的药材。这天杀的野猫,将整个库房都糟蹋了个遍儿。 她们护卫不力,让猫儿闯下大祸,就算二小姐有心护着她们,她们也难逃责罚。当即有两个小丫鬟,一面捉着猫儿,一面落下泪来。 方子笙正被花开扶着,立在库房门口发呆。 听花开说,这处院落原本是府中的禁地。郑骏喜欢一个人在这里休息。所以这座院落,布置的格外清雅。 假山处处,一条小溪绕着整个院子一周,不过此刻上了冻,溪水里的鹅卵石隔着冰层,倒是很抢眼。当然,最好的不是这里的风景,而是这个院子的库房。 此处的库房,本是为郑骏所设,里面放置的古董文玩,金银器皿都是极好的。再加上,自从方子笙入府,郑骏购置了许多昂贵的药材充斥其间。这座库房可称得上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方子笙出身齐国的方国公府,自小也是见惯了好东西。可见到眼前这些珍品,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多的好东西,郑骏怎么就舍得全给了一个私生女呢?就算是心底内疚想要补偿,这补偿也着实有些过分了。 怪不得郑芸潇不惜收买新月,想要郑纯心的命了。 方子笙觉得有些头疼。 “二小姐,这——这可怎么办?”一向木呆呆地花开也惊诧了。 那散了一地的盒子里,有不少被摔开,露出被啃了几口的人参燕窝。还有些玉镯翡翠的头面首饰,碎的碎,残的残。好在那些画轴都无事,就是那些青瓷古玩,有一些已经成了碎片。总之,这库房就跟遭劫了一样。 花开无语。 之前花开发现了那只叼着玉镯的野猫,并追上去,还一路追到库房时,才发现几个脸色惨白的小丫鬟正手忙脚乱地捉着屋子里的另外一只猫。 那猫灵巧,众人捉了半日,也只是让库房更乱而已。 方子笙四下瞅瞅,捡起一片溅过来的碎瓷片,想要打中那一面凄厉尖叫,一面上蹿下跳的野猫,却发现手上根本就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方子笙眼里露出浓重痛意,碎瓷片应声而落。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堂堂一个齐国的飞虎将军,如今居然落得连一个碎片都丢不出去的下场。 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弱了! 听陈图经所说,郑纯心两个月前,曾断过两根肋骨,小腿上也中了一箭,更别提还有内伤。可方子笙以为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这具身体,怎么也该恢复了吧。 可为什么她还是浑身无力? 为了让这具身体尽快恢复,方子笙日日忍着病痛,爬起来在园子里一面走,一面悄然练习师傅所教的吐纳。可为何身体还是这般虚弱? 方子笙闭闭眼,忽然无心去看眼前的鸡飞狗跳:“花开,找个人去二门那里寻个护院来,他们应该比较有经验。” 花开连忙去办,刚走到院门处,却又折回来,远远就喊道:“二小姐,大小姐和大公子来了!” 花开话音刚落,就听到隔着一座假山,一道温柔的嗓子喊道:“二妹妹,我和林森来看你了。” 间或夹杂着郑林森的嘀咕声:“阿姐,爹爹说了,不许打扰二姐姐静养,若被爹爹发现就惨了……” “闭嘴!”郑府大小姐郑芸潇轻轻弹了一下弟弟的脑门,低声道,“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你还说这些,有用吗?” 第七章 头疼的宋氏 唠叨了一路的郑林森,叹了口气,最终选择了闭嘴。 郑林森还记得,半月前这位横空出世的二姐姐进府时,着实轰动了一番。听说她当时命不保夕,从房里端出了一盆盆血水,若非陈大夫的妙手回春,说不定这位二姐姐早就香消玉殒了。后来几日,爹爹一直陪在她身边,那份爱护让娘亲背后哭了许久。 本以为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料爹爹竟然背着娘亲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郑林森觉得,虽说自己当儿子的不好置喙爹爹的所为,可看着崩溃的娘亲,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埋怨郑骏的。 郑芸潇见弟弟蹙眉,用胳膊撞撞他:“哎,别想了,前面有一台好戏等着咱们呢。快去看看吧——” 郑林森早就听到假山后,女孩子们尖利的喊声。如今一听郑芸潇的话,陪着她绕过假山,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住了。 同时被惊住的还有郑芸潇。 不过两人的惊,却是因为不同的原因。 郑林森是因为不远处那占地三间的库房,太过狼藉。 郑芸潇则是因为,那占地三间库房里的物件,太过昂贵。果然,这个郑纯心一来,不仅夺走了爹爹的宠爱,甚至家产都妄图染指。 她凭什么?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野种,她凭什么拥有现在的一切。这些明明都是自己和林森的。 看来果真不能放过她。郑芸潇攥紧了手心里的锦帕。 方子笙很快调整好情绪,看向眼前这两位名义上的姐姐和弟弟:“这里乱,我们还是去屋里说话吧!花开,让她们去寻护院,另外吩咐下去,该上茶的上茶,该清理的清理,莫要乱了。” 郑芸潇冷冷一笑:“我还从没见过妹妹呢,这初次见面,本该备些薄礼的,可一见妹妹这库房里,有这么多的好东西。我送的礼反倒是拿不出手了。” “这些都是爹爹寄放到这儿的,何时竟成了我的。”方子笙摆摆手,想了想,才说道,“还请——姐姐和弟弟,去我屋里坐坐。” 郑芸潇还想说话,却被郑林森轻轻扯扯袖角。 郑芸潇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觉得她刻薄了些。初次见面,这样失礼,若是传到爹爹耳朵里,指不定又要让她跪祠堂了。 一进屋里,众人只觉得暖洋洋的。 郑芸潇心头不忿。这个院子本是爹爹单独休息的小院,一向不许人随便进出。没想到郑纯心一来就住到了这里。单看这屋子里的摆设,就知道爹爹有多疼她。 郑芸潇的眼眸冷了冷,脸上堆不出郑林森那样的笑:“都半个月了,娘亲也没见过妹妹,特意让我来瞧瞧妹妹,有什么需要的,你直接吩咐人去娘亲院里禀报即可。” 方子笙坐在床头,膝上盖着一方锦被,闻言浅浅一笑:“我伤势未愈,怕过了病气给夫人。等我好些了,再去给夫人请安。” 郑芸潇仔细打量着方子笙,想看出她究竟哪里像爹爹。她觉得郑纯心的肤色并不算是很白皙,眉毛显得太过英气,眼睛太大,鼻梁太高,唇色太浅,反正怎么看都不像爹爹。 郑芸潇心下越发不喜:“听说妹妹每日都会去园子里逛上两圈,娘亲的院子离园子也不远,不过多走两步路罢了。” 原来是来问责她不敬嫡母的! 方子笙不接话茬,偏了头:“花开,快去看看怎么还没上茶?” 花开躬身退下,谁知刚踏出屋子,就见几个婆子簇拥着一位围了个大红斗篷的妇人,进了院门。 花开吃了一惊,慌忙朝屋子喊道:“夫人来了!”说罢,匆匆迎上去施礼。 屋里气氛一凝,郑林森匆匆跑出来:“娘亲,这大雪天的您怎么来了?您不是有些头疼吗?怎不在屋里歇歇?” “你们……”宋氏轻轻推开郑林森搀扶自己的手,低声道,“回去再跟你们算账。”说罢,整整容色进了房里。 屋子里,郑芸潇和方子笙都站了起来。 宋氏和善地朝方子笙望去。 眼前的少女体型消瘦,脸色惨白。她梳着简单的发髻,随意插着一枝素银钗。身穿一件素雅的莲青碎银的缎袄,外罩湖水蓝对襟褂,葱黄绫棉裙。整个人看起来既朴素又淡雅。 方子笙施礼后,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对她说话的宋氏,却如同被人使了定身术,连脸上的笑也一并凝住了。 宋氏死死盯住少女的眉眼,脑海里忽然回忆起一件陈年旧事来。 在郑府,郑骏书房的规矩很大,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就是宋氏自己也很少进入。但这么多年来,宋氏也算进去过几次。在那有限的几次里,宋氏曾见过一副小像。那小像上画的是个美貌少女。 当时郑骏看到宋氏发现那副小像,神情十分尴尬,借口说是本想给宋氏画一副小像,谁知画艺不精,画出来居然不像她。 宋氏还记得自己当时嘲笑了夫君好几日。可今日瞅着这二小姐的眉眼,活脱脱就是那副画上的模样。 一时间,宋氏的心狠狠的痛了。 果然! 果然早在那个时候,老爷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个别的女人。 宋氏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笑起来:“快起来,纯心你身体不好,坐着就成。” 等方子笙起身后,宋氏又强迫自己偏了头,不去看郑纯心那张她心痛难忍的脸,冲郑芸潇皱眉道:“你爹爹千叮万嘱,让你们不要来打扰你妹妹静养,你都忘了吗?下人们来报,你宛凌姐姐的马车已经进了城,马上就要到了,还不快去二门上瞧瞧。” 郑芸潇闻言一喜,又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方子笙,迟疑了一会儿,又想着反正那猫儿暂时为自己报了仇,来日方长,也不怕收拾不了郑纯心。当即便拉了郑林森的袖子,和方子笙说了两句闲话,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此刻,春暖的茶终于端了上来,宋氏轻抿一口。 居然是今年新买的雀舌。 雀舌价贵,郑纯心不过是个外室所生的小丫头,老爷待她,当真是不薄啊! 宋氏将头埋在袅袅茶氤中,安慰自己,又或许是因为这原先是老爷的别院,这些雀舌,都是老爷剩下的。 见宋氏不说话,方子笙开了口:“方才听弟弟说,夫人有些不舒服,可请陈大夫看过了?” 宋氏身形一僵。 陈图经是郑骏半年前特意从江湖上请来的,听说医术颇高。但陈图经为人清高,等闲小病根本不看。郑骏也特意交代了,陈图经在府里,乃是贵客,不得随意打扰。若有了小病小痛,去外面请大夫即可。 再加上郑纯心入府后,郑骏又特意吩咐,说陈大夫只负责二小姐的伤势,严令外人打扰。所以这几日头疼不已的宋氏,请的是城南东头那家老字号的老大夫刘旭洋。 一时之间,宋氏只觉得思绪纷纷扰扰,头更疼了。 第八章 书房与贵客 “没什么大碍。年纪大了,总有些小毛病,无碍的。倒是你,年纪轻轻的,好好保养自己,也省的你爹爹忧心!”宋氏抬眼笑笑,又和方子笙说了会儿闲话。 无非是丫鬟不听话了,要记得来报。若缺什么,短什么,也不要藏着掖着,也要来说,等等诸如此类。 最后,宋氏起身,说道:“今日家里有贵客从京都来,是郑家族长的嫡孙女儿。我也不在你这里多扰了,你好好休息,等你大好了,和你两个姐姐一起玩,可好?” 方子笙笑着点头,送别宋氏。 一出方子笙院落的大门,宋氏觉得自己几乎是落荒而逃。 宋氏脚步匆匆,惹得陈妈妈劝慰道:“夫人您小心点,雪大地滑,您身体不好……夫人……” 宋氏惨白了脸色,猛然抓紧陈妈妈的手,急切的问道:“你看到了吗?她……她和我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有些相像?” 说到这里,陈妈妈心头嘀咕。 早就听园子里那些资历长的婆子们混说,说是二小姐比大小姐生的都像夫人。陈妈妈本不信,今日一看,可不是有几分相似。 陈妈妈老老实实道:“也只是一二分而已。说不定那个外室,是因为像夫人才被老爷纳下的。” 宋氏苦笑。 这怎么可能,若当真说谁跟谁相似,说不定还是自己年轻的时候,和那画上的女子相似。要不,当年那般春风得意的郑骏,怎会看上自己? 宋氏立在原地,抬首望着拽棉抽絮一样的大雪,满心伤痛。 那画上的女子,是否就是生下二小姐郑纯心的外室呢?想到这里,宋氏脚步一转,朝郑骏的书房的方向走去。 郑骏的书房设在宋氏院落相邻的院子里,那里藏书众多,打理书房的,是郑骏特意买来的聋哑丫鬟。 唯独守门的是他的亲信小厮云平。 郑府内院里,除了云平是个小厮,其余皆是丫鬟婆子们。 云平正守在书房门口打盹,听闻宋氏前来,慌忙迎上来:“夫人您怎么来了?……夫人,您不能进去,老爷吩咐了,谁都不能……” 陈妈妈上前拉住云平的胳膊:“这府里,还有夫人不能进去的地方,快快让开!” 云平眉头一皱,胳膊陡然一甩,只听陈妈妈哎呦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一旁另外两个婆子本来也要上前拉住云平,一看这架势,露了怯,转头去扶陈妈妈。 宋氏冷着脸:“她说的不错,莫非这府里还有我不能进去的地方,让开!” 云平粗黑的脸上,一对浓密的眉毛,紧紧蹙着,魁梧的身材如同小山一样挡在宋氏的面前:“夫人,对不住!当真是老爷吩咐了,不经老爷的允许,谁都不许进去。就算是黎阳知府来了,小人也不敢放行!” 宋氏气得浑身发抖,正待喝令身后那一群婆子媳妇上前抓住云平时,只见二门外的管家周石海,撑着一把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夫人,夫人,老爷和郑家六小姐进府了!” 老爷回来了? 宋氏一惊,觉得身子有些发软,她喊着身后的婆子们:“过来扶扶我,我觉得头疼得厉害!” 正要抬脚离开,宋氏又回头看看一脸凛然的云平,又四下扫扫众人,冷冰冰地说道:“你们都是府里的老人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想你们心里都有分寸。今日这事,我不希望老爷从谁嘴里听到。都听见了吗?” 众人不知她为何来了这一出,但都配合着应了。 云平也点了头。反正夫人也没进去,他不算擅离职守。 唯独管家周石海一面点头,一面将此事放在心上。夫人一向温柔和善,今日怎么如此执着着要进老爷的书房呢? 宋氏这才松了口气,在陈妈妈的搀扶下朝二门赶去。 二门处,正等着的郑芸潇和郑林森,先是拜见了爹爹郑骏,而后看向跟在郑骏身后不远处,那个被一帮丫鬟婆子众星捧月般,簇拥而来的少女。 那少女身形高挑,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如同会说话般。 但见那少女头上戴着金镶玉的八宝攒珠髻,绾着海骝花宝钿金钗,项上戴着赤金龙凤呈祥的璎珞圈,裙边系着鹅黄宫绦双衡比目牡丹佩。她没穿斗篷,上身穿着银红撒花云纹卷边的绫袄,罩着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下着葱绿盘锦撒花洋绉裙。 郑芸潇眼里露出小小的羡慕。 “见过宛凌姐姐!”郑芸潇亲热地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早就盼着姐姐来,今日可如愿了。姐姐一路辛苦,快进去喝杯热茶吧!” 那厢,一身冷清的郑骏,蹙眉望着郑林森:“你娘亲怎么没来?” 郑林森瞅着那恍若神仙的远房堂姐,随口道:“娘亲在二姐姐屋……”他陡然醒悟,脸色大红,在郑骏的冰冷目光里垂下头去。 伺立在一旁的郑芸潇的大丫鬟修容见此场景,上前低声回道:“老爷,二小姐库房里闹了猫儿,夫人这才去了二小姐的院里。夫人本来有些头疼,想来是如此,才来的迟了。” 郑林森在一旁连连点头。 “闹猫?”郑骏朝身后仗剑而立的云鹰一扬眉头,“去查查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库房里就有了猫儿!” 云鹰应声而去。 大雪中,宋氏也由一帮丫鬟婆子簇拥着,从穿堂的雪地上走来。 众人一一见礼,正要往门内去,郑骏却温柔地冲宋氏说道:“我尚有事,家里还劳你多照顾了。” 宋氏望望郑骏略有青色胡茬的下巴,又望望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心疼地为他拉正略有歪扭的斗篷,低声道:“这是妾应做的,无需老爷费心。只是老爷也要顾念着身体,这几日您都没回来,我日日都担心着您呢!” 郑骏笑笑,轻轻抚抚她因为急切赶路而稍显凌乱的鬓角发丝:“知道了。你放心,等忙过这一段,我就回来陪你们。” 郑骏又偏头看向郑宛凌,笑道:“宛凌,你且跟你十三婶入府,一应事物,都有你十三婶照应。——啊,还有,半月前,我刚刚接回了你二妹妹。她身体不好,所以不能来迎你,稍后,你安顿好了,就去看看她。”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 不是说,不许任何人去打扰郑纯心修养的吗?却为何单单许了郑宛凌去看她? 第九章 云妃瑞雪宴 郑宛凌诧异,这府里的弟弟妹妹不就一个郑芸潇和郑林森吗,何时又多了一个妹妹?她瞥一眼脸色不好的宋氏,没有多问,只是点头:“宛凌记下了,十三叔慢走!” 当下宋氏抚抚鬓角,领着三个小辈回了自己的院子。 屋子里温暖如春,捧着热茶,郑宛凌松了口气,和宋氏说了些闲话,才问道:“怎么以前没听十三婶提过二妹妹呢?” 一屋子人的表情都变了。 郑宛凌嘴角微微勾起,眼里多了几丝趣味。 整个郑家,男人们无不是三妻四妾,唯有这个远房的十三叔,侍妾通房一个都没有。若非十三叔有儿有女,外人还以为他是有隐疾,又或者喜欢的是男人。 其实十三叔不过是旁支四房的独子,和如今郑国公府比起来,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却不知为何十三叔偏偏得了爹爹的青眼,两人比亲兄弟还亲。十三叔也有出息,虽在仕途上只挂了个虚名,却擅长经商,不过短短十几年,他的产业就遍及整个大周,那份富贵可不是一般人能攒的起来的。 想到这里,郑宛凌瞅了瞅宋氏手腕上的碧玉镯子,蹙眉。 说来也怪,十三叔明明赚了那么多的钱财,可十三婶的穿戴却很平常。按郑宛凌的眼光看,宋氏的穿着打扮只比京都那些富贵的商户家里的夫人们好一点点罢了。 更让郑宛凌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有,明明所有人都羡慕十三婶好命,能嫁给郑骏如此专一的男人,却怎么又忽然多了一个二妹妹? 宋氏垂首。 郑芸潇见宋氏心绪不佳,避重就轻道:“郑纯心她身体弱,小的时候,庙里的师父给她卜卦,说是她不好养活,须得送出去悄悄养着。还不许告诉外人有她的存在,说是怕冲了她的命气。所以,她自小寄住在远方亲戚家里。这两年身体好了些,爹爹才将她接回来的。对了,宛凌姐姐要在黎阳住多久?” “莫非我还没来,你就嫌起我来了?”郑宛凌笑起来,“再过几日就是云妃省亲的日子。云妃从京都归来,要在黎阳举办一场瑞雪宴。名义上是见见旧日故交,其实,听说是为了给秦家适龄的子弟儿女,寻门好亲事。我在京都无聊的紧,便求了爹爹,一则来凑个热闹,二则也来看看外祖。他老人家最近身体不好,常写信让我回来看看。” “云妃要省亲?”郑芸潇心中又惊又喜。 云妃是众妃之首,听说过了年就会晋封为贵妃,那可是除了皇后以外大周最尊贵的女人。 云妃有这么高的地位身份,她举办的宴席,整个黎阳城世家大族的公子女儿都会去参加。毕竟这里曾是前京都,皇族宗室子弟留下的也不少。郑芸潇想着,若能陪同郑宛凌去参加宴席,说不定还能得一桩好姻缘。当然,若是能和云妃娘家的侄子们联姻就更好了。 郑芸潇越想越开心,对郑宛凌是越发的亲热和恭顺。 好容易摆脱了郑芸潇的喋喋不休,郑宛凌终于来到郑骏给她准备的院子。 这处院子,也算是十分清幽。古木高耸,地上的落雪一直有丫鬟在扫,一见到郑宛凌一行人进门,几个丫鬟立刻颇有眼色地打起暖帘,将郑宛凌迎了进去。 一进门,郑宛凌神情一愣。 地上烧着火龙,整个屋里暖洋洋的。郑宛凌四下一望,无论是几案上的妆奁宝镜,还是陈设的茗碗瓶盒,跟她在京都用的都一模一样。不仅如此,无论是临窗大炕上铺的深红毯子,还是红底金钱的靠背引枕,俱都是她日常所用的款式。 刘妈妈笑盈盈立在门口:“听说这是十三老爷亲自写了信给大夫人,问起小姐的坐卧习惯。后来四老爷知晓了,便亲自派人将小姐常用的物件整理后写下来送给十三老爷。四老爷啊,真是一点都不想委屈了小姐呢!” 郑宛凌冷笑了一下,并未接口。 飞燕凑上来帮郑宛凌梳洗。 郑宛凌懒懒坐了,一面卸妆,一面指挥着立在门口的刘妈妈:“把带来的礼物都给十三婶,芸潇和林森送过去吧。嗯,还有那位二小姐,妈妈你且再装上一份礼物,亲自给她送过去。那礼的轻重比着芸潇的来。既然十三叔开口了,可莫要失了礼数!” 刘妈妈躬身退下。 飞燕小心翼翼地拿下郑宛凌头上的金步揺:“小姐,程三公子会来吗?” 郑宛凌一脸疲惫:“程曦他若不来,我千里迢迢从京都来到这里岂不是白来了?――云妃省亲,秦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才会借着云妃的名义,给黎阳城适龄的公子小姐都下了帖子,这样谁也不好轻易拒绝。程曦他……他舅舅正要过寿,往年他从未缺席,今年也应该不会例外。所以只要程曦来黎阳,那么孟家定会说服他前去参加宴席,毕竟他早已过了成亲的年龄。” “可小姐,老爷看上的是兵部尚书家的二公子。若是老爷知道您回黎阳是为了程三公子……”伺立在一旁的丫鬟小雪忽然多嘴道。。 “啪”的一声,郑宛凌丢掉手中两半的清透玉釵,透过铜镜盯住小雪的脸:“武成序不过是武家的二公子,就算是嫡子,他上面还有个同样嫡出的哥哥。程曦……他不一样,他是左相的长子,又是嫡子。” 眼看郑宛凌脸色不善,飞燕将手背在身后给小雪招手,让她莫要再惹怒小姐。 但小雪却似乎没有瞧见:“可大家都说程三公子无心仕途。武二公子现在已经是五城兵马司的副统领了……” “闭嘴!”郑宛凌打断小雪,眸带怒色,“若你再多嘴,回去后我就禀明爹爹撵了你。就算你是娘亲临死前留给我的,我也不敢再用你!” 小雪扑通跪地,一面哭,一面认真说道:“小姐,不是奴婢要多嘴。夫人临死前百般交待奴婢,让奴婢好好看着小姐。夫人她一直怕小姐和老爷有了心结。如今若因为程三公子,而让小姐和四老爷父女不和,小雪如何对得起过世的夫人?” 郑宛凌望着铜镜里容貌姣好的自己,听着小雪的哀切,握紧手中的木梳。 她喜欢程曦,足足喜欢了七年。 她怎么可能因为小雪的话劝诫,就放弃去见程曦。 她已经等了许久。眼看府里已经开始为她议亲,她怎能再忍? 她不想成为爹爹联姻巩固家族地位的工具,她想要握住自己的命运。 就算不能,至少也要尝试一下。 第十章 郑骏国公府 耳房里的刘妈妈听着屋里小雪的哭声,连眉毛都没抖一下。 小雪是个实在人,所以才会被夫人离世前指给小姐。也只有她敢规劝小姐放弃。可惜小姐本就是个固执的人,两个坚持己见的人凑到一处,定有一方要受难。小雪啊,对夫人也太过真心了,甚至有时候都僭越了奴婢的本分。 至于程三公子程曦,这个名字在京都曾无比闪耀,而如今,他只不过是个占据了左相嫡子名分的摆设而已。 刘妈妈叹了口气,收回思绪,吩咐门外收拾行李的两个小丫鬟跟她一块去送礼。 而此刻的方子笙,则坐在床上,一面喝着乌黑的药汁,一面听花开打听来的消息。 “二小姐,那位贵客乃是郑国公唯一的嫡孙女,郑宛凌。她在郑国公府排行为六,乃是郑国公府郑四老爷唯一的女儿。”其实花开根本就不用打听。她幼年也曾见过郑宛凌。现在说起郑国公府,她十分熟悉。 “郑国公府?莫非就是那个贫寒出身,从步卒一步步坐上元帅之位的郑开莱将军?”方子笙仔细回想着曾在齐国皇宫,看到的那份大周诸臣的名单。 大周官制和大齐相似,这国公一职不过是个虚衔。但郑国公郑开莱,却不仅仅只是一个国公,他同时也是一名武将,身兼左武侯大将军一职。 更重要的是郑开莱的第四子郑清海,乃是大周皇帝李勤宇最为欣赏的吏部尚书。 说起郑国公府的这两个父子,方子笙还真知道一些他们的事迹。 还记得当初看到那份密报时,方子笙曾问朱衡,这郑国公郑开莱的前三个儿子怎么都是庶子,未生嫡子,先生庶子,这对世家来说不是大忌吗? 朱衡却说,是因为郑开莱先娶了嫡妻,然后到边关杀敌立功,期间在边关纳了几个小妾。于是,嫡妻还未生子,他就已经先生了三个儿子。 方子笙还真的不曾想过,郑骏居然和郑国公府有着这么密切的关系,连郑国公府的嫡女都会舍弃亲外祖家,而直接入住郑府。 “我爹爹和郑国公府是什么关系?”方子笙推开春暖递过来的蜜饯。 花开整理着花瓶,却发现里面的腊梅有些发蔫,便拿出来准备扔掉:“郑国公小时候,家里贫穷,老爷的爷爷,也就是小姐您的曾祖父,经常资助他。就连郑国公和郑国公夫人的亲事都是您的曾祖母给撮合的,而且当郑国公去了边关建功立业时,郑国公夫人就一直留在郑府生活。” “再后来,郑国公得了先皇赏识,受到嘉奖,又因为战功赫赫,被封为国公。” “可那时郑府却开始败落。小姐您的曾祖父和祖父相继患病,继而离世,只留下老爷一人继承偌大的家业。那时老爷还小,老爷的叔叔堂兄弟们都想将他逼出郑府。” “在那样群狼环伺的危急之时,是郑国公亲自接了老爷去京都,从小教养他长大。后来老爷不仅拿回了本应属于他的家业,还将产业扩大了许多。” 方子笙点头。 原来如此,可见是因果循环。怪不得郑宛凌来到承州,不去自己的外祖家,反而来到郑府。在郑国公心里,说不定郑骏能抵得上一个亲儿子。 这样也好,郑家有郑国公府这样的后台,对她以后行事作为都有好处。 “小姐,库房的事,已经由老爷身边的云鹰接手了。奴婢也问了那几个小丫鬟,她们说去的时候,库房的门是开着的。可那钥匙只有新月才有,如今新月还在外面跪着呢。她说钥匙一直没离过她的身。云鹰打算将她带走询问,想问问小姐的意思。”春暖走进来说道。 方子笙想也不想直接拒绝:“告诉云鹰,若是有任何疑问,随时可以来找新月询问,但是我的人,他不能随便带走。” “奴婢去跟他说吧!这些花败了,园子里的腊梅,开的正好,奴婢去摘上几枝新的插上,小姐看了也喜欢。”花开手里拿着残花,准备出去。 方子笙点了头,觉得身体有些疲累,便躺下歇会儿。 方子笙这厢躺下歇息,那厢郑宛凌屋里的刘妈妈,已去过宋氏和郑芸潇的院子,正由郑林森院里的小丫鬟陪着,朝方子笙的院子里走。 路上刘妈妈打探着二小姐的事:“二小姐住的怎么离主院这般远?” 小丫鬟名唤翠翠,闻言笑笑:“妈妈有所不知,虽然偏远,却是府里最好的地方。老爷爱静,以前那儿是老爷单独休息的地方。半月前,二小姐入府的时候,因为老爷让她搬了进去,为此大小姐还和老爷吵了一架。最后大小姐还被罚跪了半日的祠堂。” “有这事儿?”刘妈妈递过一个荷包,“里面是些不值钱的物事,姑娘拿着玩。且与我多说说二小姐,省的我初来驾到犯了二小姐的忌讳。” “妈妈你这折煞我了!”翠翠推辞,拗不过刘妈妈,捏了捏里面的硬物,笑眯眯接过,“妈妈莫担心,听说二小姐心善又大方,新月这半个月得了许多赏赐,大家都艳羡不已呢!再者说,国公府的六小姐是贵客,二小姐怎敢冒犯刘妈妈你呢,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外……” 翠翠的笑容,在看到不远处拎着篮子踏雪而来的花开时顿了顿。 早听说二小姐院里的花开生的漂亮,还真是漂亮。若非花开和翠翠一样穿着二等丫鬟的服饰,翠翠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来到园子里呢。 说起花开和春暖,府里的人没有不羡慕的。 半年前,老爷莫名其妙从京都买回两个貌美丫鬟,将她们安排在如今的小院里。那时,还没听过有二小姐这个人。 那个院子,平日里只有老爷可以随意进出,而花开和春暖则很少出门。 为此,大家私下议论纷纷,说老爷似乎有意抬举这两个丫鬟。因为这些闲话,夫人还暗自伤神了许久。 后来花开忽然开始频繁出门,还认识了许多好姐妹。花开性子虽然木讷,人却十分机灵,会办事会做人。久而久之,大家就对她的敌意变淡了。就连夫人都对她花开了几分颜色。 翠翠一面想着,一面瞅着花开耳朵上的那对明月珰。听说那是二小姐赏给她的,真好看! 翠翠有些嫉妒,朝花开招手:“哎,你过来……” 花开慢吞吞走过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流光溢彩。 花开安静地等着翠翠开口。 “你不好好伺候二小姐,来这里做什么?”翠翠口气里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第十一章 梅花待客院 翠翠的优越感是有理由的。 翠翠觉得,自己虽是奴婢,可爹娘都在,过两年到了年纪,爹娘就会赎她出去。至于花开,长得再好又如何,曾是个官家小姐又如何,有个犯事的爹娘,这一辈子都只能是最低等的官奴。 “二小姐想要腊梅,让我去园子里看看,是否有合适的。”花开低眉顺眼。 “腊梅还没开呢!”翠翠没好气道,眼珠子一转,忽然想起什么,笑眯眯道,“我记得府里西北角边有个待客的院子,那里的腊梅品种特别,好像是开了,你快去看看吧!” 花开告辞,翠翠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殷勤地给刘妈妈引路:“妈妈这边走。” 刘妈妈见多了丫鬟间的明争暗斗,也不多问,陪笑着随翠翠而去。 走了两步,刘妈妈回头看看风雪中花开瘦弱的背影,心中幽幽一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漂亮的小姑娘看来要吃亏了。 人常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话果然不错。之前刘妈妈去宋氏和郑芸潇那里送礼,送刘妈妈出门的是陈妈妈和一等丫鬟修容。到了郑林森这里,居然只打发了一个心眼多诡的二等小丫鬟送她去二小姐的院子。 刘妈妈觉得这个郑林森公子也不是个拎得清的。 刘妈妈抬头望望飘飘洒洒的大雪,又望望远处层层叠叠的飞檐,为郑骏的家族传承叹了口气。子弟不成器,再多的富贵怕也守不住。 到了方子笙的院落,进屋的时候,刘妈妈眼尖,看到方子笙正捧着一本书在看。看书不怪,怪的是这二小姐看的却是一卷兵书。 原来方子笙虽然累,却睡不着,干脆起来看会儿书。 春暖看茶,刘妈妈恭谨地接过,心头疑惑。之前听翠翠说二小姐是个外室生的,又养在承州的乡下地方,她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粗鄙的女孩子。 谁知却并非如此。 眼前的二小姐虽然脸色苍白,却掩不住眉宇间的那股子明艳。她的五官生的十分精致,只因年岁小还未长开,待过两年,一定是风姿卓越。 不过,怎么瞧着这二小姐有些眼熟。 刘妈妈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只得存着疑惑垂下眼喝茶。 方子笙眉间带了两分笑,吩咐春暖打赏了刘妈妈,又和她说了些闲话,才吩咐春暖送她离开。 因为花开和新月都不在,春暖不敢擅自离开,便只把刘妈妈送出院门后,又给她指了方向,这才回转。 刘妈妈领着两个小丫鬟走在回去的路上。 风雪大,三人走的不快,刚走到一座蜂腰桥附近,就看到方才和翠翠说话的那个摘梅花的丫鬟花开,正跪在大小姐郑芸潇面前,高举着手里的梅花给大小姐看。 不仅如此,就连翠翠也跟在郑芸潇身后,垂手哈腰的,显的十分恭谨。 郑芸潇随意拨弄着那几枝梅花:“听翠翠说,你去待客的院子里摘花了?” 翠翠低着头,不敢吭声。她暗地里使了坏,本想跟着去看花开笑话,谁知道这么巧,偏偏被大小姐发现。 花开垂着头,低声道:“奴婢看园子里的腊梅开的也好,便没远去。” 雪地里,郑芸潇瞥一眼心里有鬼的翠翠,但见翠翠身子一颤,赶紧低下头去。 郑芸潇心底不喜。 这个翠翠,因为和陈妈妈沾亲带故,才能混到林森院里当差。本以为是个清楚伶俐的,不料心里居然这么多弯弯道道。郑芸潇想着,她须得跟娘亲说说,将这个翠翠调离弟弟屋里才是,否则看她这个掐高踩低的模样,迟早要带坏弟弟。 不过,这个花开也得教训教训。 郑芸潇将花开手里的梅花,一枝枝抽出来,再一枝枝扔掉:“这些花不够好看,还是翠翠说得对。那边的待客院里,腊梅开的正好,你去那里摘一些给二小姐装点屋子,更好看!去吧,若是不认识路,我让翠翠领着你!” 翠翠闻言,浑身一震,双膝一软,就要下跪。 郑芸潇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翠翠,低声道:“你也不照照镜子,莫不是他还会看上你?” 翠翠的眼泪夺眶而出,却被郑芸潇甩开手,嫌恶地盯着她。 翠翠不敢再哭,站起来,认命地领着花开,视死如归地朝待客院的方向走去。 花开这半个月,不怎么出门,也不知道待客院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她却知道,这位大小姐怕是有心要对付自己。 对于郑芸潇的手段,花开多少知道一些。毕竟之前的半年,她多次遭到郑芸潇的戏弄和折磨。但她一一忍了下来,直到后来郑芸潇觉得郑骏无心纳花开和春暖做妾,才放了她和春暖一马。 谁知,二小姐一来,自己居然又成了大小姐眼里的“敌人”。 花开此刻也看出翠翠是故意骗她去待客院的,她伶俐地上前扶住差点摔倒的翠翠,低声道:“姐姐,那待客院里,可是住着什么难惹的人?” 翠翠悚然,瞪了花开一眼,又回头看看跟在她们身后不远的大小姐一行人,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翠翠心想,如大小姐所说,她和花开的容貌比起来,的确有差别,那宋公子就算再眼瞎,也只会看到花开而已。 “走吧!”翠翠咬咬牙,决心帮郑芸潇一同骗花开。 花开心底有谱,这一去定然有什么可怕的事在等着她。眼看待客院近在眼前,花开转念一想,忽然一扭身,朝东边通往二门的小路跑去。 翠翠傻眼,郑芸潇身后的几个婆子,也风驰电掣般朝花开追去。 花开只觉得风声在耳边尖叫,眼前除了大雪,好像还有血光。 一瞬间,花开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七年前。 七年前的那个雪夜,府门外是官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爹爹拎着剑,扶着娘亲,冲花开高声喊着,快去后门,快逃,云笑,快呀…… 小小的苏云笑一面哭,一面跑。雪沾着泪,满嘴苦涩。 猛然一回头,苏云笑看到的是倒在血泊里的娘亲,还有正和黑衣人搏斗的爹爹。还有一个黑衣人正往她的方向追来。 小云笑害怕,想要回去看看娘亲,却被爹爹吼着快逃,她只能尖叫着朝后门跑。 小云笑的脑中只有一句话,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爹爹和娘亲,死了,再也见不到吴哥哥了。 “嘭”一声闷响,花开和一个人影撞在一处,又各自弹开。 一个少年焦急的声音响起来:“公子,公子?你这丫头,跑这么快做什么,赶着去投胎啊?” 第十二章 无巧不成书 “是谁?”被花开撞倒的年轻公子站起来,他虽然生的周正,却脸色发青,眼睛也浑浊的不像个少年人。 “公子,就是这个不长眼的丫鬟!”他的小厮扯着嗓子,拽起地上头晕目眩的花开。 花开身后那几个婆子也张牙舞爪地追上来,她们一看到年轻公子,立刻敛了狂态,认认真真上前行礼:“宋少爷!” 地上有积雪,宋隆彪其实摔的不疼,就是被花开撞到的胸口发疼。 宋隆彪皱着眉,十分不悦地朝花开看去,恰好和内疚抬头的花开碰了个对眼。 顿时,宋隆彪的眼发直了。 继而,宋隆彪揉揉眼,害怕是自己眼花了。因为花开又垂下头去,宋隆彪还特意弯下腰去瞅花开,继而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接着,宋隆彪似想到了什么,冲那群婆子喊道:“一个个这急急躁躁是干嘛呢?她可是犯了什么错事?” 几个婆子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小姐的打算,婆子们多少猜到了一些,眼前的这一幕似乎正中大小姐的下怀。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一个稍显机灵的笑道:“这丫头没什么规矩,方才冲撞了大小姐,奴婢们不过想拿她回去,好好调教调教……” 宋隆彪趾高气扬:“既然没什么事,就散了吧!姑娘,你可摔疼了?来,我扶你去旁边歇歇吧!” 花开不动声色地推开宋隆彪伸来的手,正要站起来,只觉得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她居然把脚给崴了。 察觉到花开不对劲的宋隆彪,心底暗喜。又看那几个婆子识趣地散了,便不由分说,上前将花开打横抱起,故作温柔地笑道:“莫怕,我带你去歇歇!” 花开白了脸,正待挣扎,只听宋隆彪轻轻说道:“你若是不听话,我可就将你丢给那些婆子们处罚了!” 花开不理宋隆彪的威胁,兀自挣扎着要下去,却被那名叫小乌的小厮,一掌劈在后脖颈,软软倒在宋隆彪的怀里。 宋隆彪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小乌无辜:“公子,你对付府里不听话的丫鬟,不都是用这一招吗?——你不是说,她们这都是以退为进,欲迎还拒,嘴里说着不要,其实心里喜欢的不得了?这样做,是你帮她们做决定,岂不是快哉?” 宋隆彪瞥瞥他:“那是咱们府里的丫头,怎么能和郑府相比。再者说,你瞧瞧这位姑娘的容貌,当真是绝色呀——” 远处的郑芸潇亲眼看到宋隆彪抱着花开,朝那待客的小院走去,不由低声笑道:“人算不如天算,还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呀——银牙呢,过来!” 银牙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 那个宋隆彪宋公子,花开不认识,银牙可认识。 宋隆彪是郑府主母宋氏的娘家侄子。从小溺爱无比,最爱风月,最喜美人。从面相上看,宋隆彪还算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其实却是个好色之徒。 宋氏的娘家人很少来郑府,那宋隆彪这一次来,听说时因为他在大街上调戏了某位官员的小妾,被人家派人追杀,无奈之下,只得躲到郑家来。 可宋隆彪就算被那家官员打过一顿,也不知悔改,昨夜一宿又去寻芳问柳,这不,今日刚刚回府就碰上了投怀送抱的美人花开。 原本,那待客院里住着的就是宋隆彪。郑芸潇本就是打着将花开,亲手送到宋隆彪面前的目的而去。花开这撞的一下,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可不是自己掉进了狼窝里? 不过,大小姐叫自己做什么?银牙心头不解。 “银牙,本小姐现在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去二小姐院里,告诉你那个好姐妹新月,就说她们院里的花开,此刻正在宋隆彪的院子里,让她去求郑纯心快点来救花开!若晚了,说不定那个花开,以后就是宋隆彪的人了!”郑芸潇脸上在笑,眼里却露出森森寒意。 郑芸潇非常讨厌宋隆彪。 不仅是宋隆彪,郑芸潇还非常讨厌整个宋府。若不是为着娘亲,她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见任何一个宋家人。 这个宋隆彪,来到府里躲难不说。前几日,连宋氏院里的一个三等丫鬟小酒儿,去他院里送些吃食,都被他看上了,若不是陈妈妈去的及时,指不定小酒儿就被他给糟蹋了。 至于花开,生得那般美丽,也算便宜他了。 不过,郑芸潇可不是故意便宜宋隆彪的。因为小酒儿一事,宋氏已经警告过宋隆彪,若有下次,一定要将他赶出府去。这次有了花开此事做筏,郑芸潇觉得以后就再也不用看到宋隆彪那张让人觉得恶心的脸了。可谓是一举两得。 银牙听着郑芸潇的吩咐,傻了眼。她却不敢违抗,立刻转身朝方子笙的小院走去。 银牙一面走,一面心里觉得可怖。早就知道大小姐心狠手辣,没想到这一次大小姐不仅要毁了花开,还想一起毁了二小姐?谁不知道那宋隆彪色胆包天花开虽美,二小姐也不差呀! 银牙变了脸色,当下再不敢胡思乱想,迎着雪,朝方子笙的小院里赶。 而此刻的方子笙,正一面翻着一本郑骏送来给她解闷的话本,一面听春暖吩咐小丫鬟们在院子里堆雪人。 因为身体的原因,方子笙心情十分不好。花开看出来了,所以自请去摘梅花,而春暖则想着堆个雪人,让方子笙开开心。 小丫头们本来因为库房闹猫一事,惊慌失措的。可见到二小姐淡定如斯的模样,就都稍微放了放心。 再加上库房闹猫一事,已经被周管家和云鹰接手,小丫鬟们心事忐忑之际,只想多做些事,但求二小姐展颜一笑,以后惩罚她们的时候,下手轻一些。 正听小丫头们叽叽喳喳讨论如何堆砌雪人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尖利的嗓音,在院门口响起来:“新月,新月呢……” 这是陌生的声音,方子笙蹙眉,吩咐一个站在窗台前盯着外面堆雪人的小丫头道:“去看看是谁在外面大!” 论理,银牙不能在主子院里大声喧哗,可银牙本意就是找方子笙救花开,所以只得故意犯了忌讳。 小丫头出去片刻后,方子笙就见春暖将银牙半拖半拉地弄进了屋子。 望着脸色惨白,一身娇弱的二小姐,银牙想起自己要新月下药给二小姐一事,本觉得愧疚,再转念一想,新月觉得自己也是受了大小姐的胁迫,顿时得到了心理安慰。继而又想到自己是为了救花开而来,觉得形势危急,便立刻开门见山道:“二小姐,不是奴婢要吵您。是花开出事了……” “花开怎么了?”春暖脱口而出,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该在主子面前多嘴。 方子笙并未责怪,淡淡地看着银牙:“是啊,花开怎么了?” “花开她……她……”银牙涨红了脸,“她扭伤了脚,被宋公子抱回了他的院子。宋公子的小厮,还打晕了花开。……二小姐,花开是您的人,您去救救她吧,那个宋公子不是个东西。虽然夫人封锁了消息,可奴婢还是私下听说,前几天小酒儿差点被那个宋公子给强了……” 春暖咋然变色。 第十三章 怀疑与试探 “求二小姐救救花开!”春暖扑通一声跪地,两行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花开,花开。春暖只觉得心如刀绞。春暖知道,她自己能从大牢活着走出来,并且活到今天,全是花开的功劳。若花开有个闪失,她宁愿陪花开一同去死。 方子笙没有像银牙预料到的那样,立刻起身去救花开。 方子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银牙:“什么宋公子,你又是在哪里看到花开被抱走的?郑家发生这样的事,你最先应该禀报的应该是夫人吧?” 不是方子笙多疑。 如果换一个人来传达这个消息,方子笙说不定会信。但这个人若是想要联合新月给她下毒的银牙的话,方子笙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多怀疑一番的。 银牙愣愣。 之前新月说过,二小姐最是和善柔顺,耳根子也特别软,特别好说话。换言之,也特别好糊弄。可眼前这个二小姐,明眸璀璨,分明是不信自己嘛。 “宋公子住在待客院里。花开去那里摘梅花。奴婢恰好路过,才发现的。宋公子是夫人的内侄,算是府里的半个主子,夫人对他多有宠爱,他行事作为,奴婢们不敢阻拦,所以才斗胆来求二小姐。”银牙低声说道。 “二小姐,求求您!求求您——”春暖不敢想象,如果去的晚了,花开会是个什么样子。 春暖想起来,当日她和花开二人还在宁王府时,宁王的三公子看上了花开,本想霸王硬上弓,却被花开挠花了脸,若非后来宁王世子及时赶到,说不定不是花开触柱而亡,就是那个不知廉耻的三公子掐死了花开。 后来,也是因为此事,惹得宁王妃大怒,将她们两人发卖。 方子笙微微咳嗽了两声,起身,吩咐道:“春暖,将院里的小丫头,留两个力气大的给我抬竹轿,剩下的都分散出去,让她们分别到夫人院里,和二门上的周管家那里,告诉他们这件事。你拿斗篷来,我和银牙先去拖住那个宋公子。你再亲自去夫人院里,求夫人速速赶往待客院。听到了吗?” 春暖立刻执行。 接着院里兵分几路,各自去了。 银牙撑着青绸油伞,扶着方子笙乘轿远去。方子笙瞥了银牙一眼:“不必打伞,你且指路,你们两个快一些!” 雪簌簌而落,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偶尔才能听到不知名的鸟儿尖鸣几声。 “小心!” 前面抬轿的小丫鬟脚一软,差点摔倒,幸好银牙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又走了一会儿,眼看还有一段路,后面的小丫鬟一个不慎,脚滑摔倒,连带着方子笙也摔了个四脚朝天。 方子笙被惊慌的银牙扶起来,后面抬轿的那个丫鬟崴了脚,银牙本来打算顶替她。可方子笙看看银牙竹竿一样的瘦弱身材,摆摆手,示意自己能走过去。 方子笙走的不慢,这让银牙有些惊讶。传言里二小姐的身体十分虚弱,可看上去她恢复的还不错。 但银牙哪里知道,方子笙是因为撑着一口气,才能坚持走的这么快。 虽然花开和方子笙只有半个月的主仆情分。可花开聪慧,体贴,虽然不爱说话,喜欢扮木头桩子,可她的存在,当真让方子笙迅速了解了自己的周遭情况。方子笙十分倚重她,也十分喜欢她。 且不说,这样的丫鬟,好好调教,将来一定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就凭花开的忠心表现,方子笙觉得自己也该救她,而且必须救她。 不是很远的路,方子笙却走得气喘吁吁。 方子笙在心底苦笑。这具身体还真是耗损太多,不过幸好底子还不错,恢复能力也强,否则她就更头疼了。 除了那个找地儿休息的崴脚小丫鬟,方子笙银牙三人又走了半晌,还是一个人也不曾遇见。 到此刻,方子笙这时心里开始有了计较。 银牙的出现,本就让方子笙怀疑。如今这一路行来,居然什么人都没看见,方子笙猜想,看来很有可能是有人故意给她清了场。 想到此处,方子笙瞅瞅左边搀扶自己的银牙。只见银牙半垂着头,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出她双手颤抖。 方子笙故意抓紧银牙搀扶自己的手,似笑非笑地说道:“别担心,我还没到,戏上演不了。” 银牙眼神一颤,嘴唇迅速抖动几下,几乎要喊出来。她不安地想,莫非二小姐看出了什么? 银牙的小动作和小表情,显然没有逃过方子笙的眼睛。 方子笙在心底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有些冒进了。这具身体废成这样,那个宋公子又是男子,若是武力搏斗,自己定然要吃亏。不过,说不定,这正是某人引她来此的目的。 越靠近宋隆彪的院子,就越能听清楚里面的吵闹。 谩骂声和巴掌声越发真切,银牙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方子笙却在靠近院门时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银牙正紧张不安地看看院内,又看看若有所思的方子笙。 “呸,下贱东西。爷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居然敢咬爷,给我打,狠狠的打,把她的牙齿都打掉了,我看她还能不能猖狂……”宋隆彪的声音显得十分愤怒。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于耳,银牙哆嗦着瞅瞅方子笙。 来到主屋前,方子笙一面授意银牙敲门,一面推算以春暖的脚程去请宋氏,宋氏她们什么时候能赶过来。 但同时方子笙又有些担心。 既然那人为了让她能顺利来到这里,还特意为自己清了场,说不定那人也会拦下春暖等人。 事实还当真如方子笙担心的那样。 当春暖一路小跑,出了小院后,刚跑到一处假山那里,就被两个突然冲出的健妇给按个正着。 大小姐郑芸潇慢吞吞从不远的亭子里撑着伞走来:“还说曾是出身官家的小姐,一点规矩都不懂,跑这么快作甚!府里来了贵客,若是冲撞了贵客,你担得起吗?去把她给我关起来,等我禀报了娘亲,再让陈妈妈好好教教她府里的规矩。” 春暖还没张口,一块不知做什么用途的破布,被强行塞入她的口中。两个健妇扭着春暖就往别处走。 春暖大惊,百般挣扎却无能为力。 郑芸潇看着远处,微微一笑:“宋隆彪,你可莫让我失望呀——” 第十四章 京都郑小姐 银牙哆哆嗦嗦在方子笙的授意下敲了门,一个长脸的小厮开了门,喝道:“你是谁?” “我是……”银牙还没说完,只见方子笙攒足了劲狠狠踢向小厮胯下,顿时一阵鬼哭狼嚎,惊动了里面的人。 “谁?”里面的人明显不悦。 方子笙想再一脚踹开门,却明显没了力气,只得冷着脸往里走。 屋子里一片狼藉。 满地碎瓷中,站着一个被挠花了脸的年轻男子,只见他蹙着眉,脚踩在烂泥一样瘫着的一个女子身上。 但见那女子披头散发,满脸鲜血,可不正是花开。 银牙望着花开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 以前就听说舅老爷宋鑫成好色爱赌,他府中的丫鬟媳妇,只要他看上的,就没有逃出他手掌心的。后来又听说表公子宋隆彪也像极了舅老爷,连强抢民女的事都曾干过。大街上公然调戏美貌女子,也是他的长项。 如今,宋隆彪分明是霸王硬上弓没有得逞后的恼羞成怒。 方子笙望着花开半旧的小袄上,那撕裂的几颗盘云扣和凌乱的脚印痕,心底卷起一阵风暴。 整个大齐军中,谁人不知她方子笙最为护短。但凡她的属下犯错,她自会责罚和教导,但若是有人妄图替她教导手下,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银牙看着脸黑的能拧出水来的二小姐,默默躲向她背后装木头。 “你是谁?敢到我这里来撒野?”宋隆彪的心情极度不好。 那个绝色的小丫头,看似柔弱,谁知道一醒来就要往外面跑。他好心怜她崴了脚,从背后抱住她,想劝她歇息一下,谁知她二话不说,张口就咬上自己的手。 如今,宋隆彪的右手虎口处还鲜血淋漓呢。 宋隆彪一怒之下欲摔开花开,谁知花开居然趔趄着腿,抓到什么就扔什么过来。 这幅暴烈的性子,居然让宋隆彪来了别样的兴趣。他觉得,既然这小丫头喜欢这种方式,也不错。谁知他刚扑过去将她禁锢在怀里,那小丫头居然拎起手边的一张梅花式洋漆小几,差点砸得他脑袋开花。 “你不认得我?”方子笙懒懒坐着,一副倨傲的态度。 见方子笙这般不慌不忙,胆大妄为的表现,宋隆彪有些摸不准她的来历。 眼前的少女柔柔弱弱,似乎等一下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她会是谁呢?莫不是姑父半月前领回来的私生女? 不对,看着少女的气度品格,如何也不像是个私生女,那她会是谁呢?宋隆彪沉思。 方子笙微微一笑,忽然变了一种口音:“我也姓郑,若论起来也该叫你一声表哥。但我初来驾到,本不该叨扰。可你无故抓了我的丫鬟,我不得不来看看。” 她口音的改变,不仅让银牙大惊,就连地上匍匐着的花开都颤了颤身子。 那种口音,分明是字正腔圆的京都口音。 怎么会,二小姐怎么会京都口音? 宋隆彪虽然好色荒淫,却并不傻。他整日出没三教九流的红尘之地,京都的口音他自然也能听得出来。 由此,他想起前几日姑母吩咐他的话。说是郑国公府的嫡孙女,要来郑府住上一段时间,让他收敛一些。 郑国公府那是什么人家?全京都首屈一指的豪门大户,他如何敢惹,他又如何惹得起? 当即,宋隆彪的气势有些弱了,讪笑着嗫嚅道:“原来,原来是郑国公府家的小姐——这是小姐您的丫鬟?这是个误会,我……我看她脚崴了,想带她回来,再给她找个大夫。我没想到她居然把我当成了坏人……郑小姐,您看……” 方子笙对自己误导宋隆彪的结果相当满意。她只是试探一下宋隆彪,看他是否知晓郑宛凌来郑府一事,可巧他居然真的上当了。 世人皆是如此,欺软怕硬。若她只是以郑纯心的身份出现,那如今的形势说不定连她都会受到侮辱。 不过说来,这宋隆彪应该是心虚则乱,否则也不会没注意以她“郑国公家小姐”的身份前来,怎么可能只带银牙一个丫鬟,还不得是众星捧月,前呼后拥? 银牙则在一旁傻了眼。这也行? 方子笙又微微一笑,睨着宋隆彪只是不说话。 宋隆彪一怔。 望着这位郑小姐的笑容,不知怎的,他的心神荡漾有些荡漾。此刻的郑小姐,看起来就像是盛开在雪山上的一株妖娆的红莲,耀眼璀璨。 “公子……”差点被方子笙踹断命根子的小厮小乌,跌跌撞撞走进来,“公子,她是来坏你好事的,莫要放了她……” “闭嘴!”宋隆彪顺手给了小乌一巴掌,赔笑道,“下人不懂事,冒犯小姐了!” “一句冒犯就行了吗?”方子笙的笑瞬间凝住,冷冷瞥着宋隆彪和小乌二人,“银牙,冒犯主子是什么处罚?” 银牙愣了一下,垂首道:“小则掌嘴,大则杖刑!” “好啊!看在表哥的面上,银牙,掌嘴一百!”方子笙一挑眉,伸手指着地上碎裂的茶盏,“表哥,你这里莫非连杯热茶也不曾有?” 银牙垂首,偷偷瞥了一眼方子笙,见她冷厉的目光盯着自己,立刻上前,挺直腰杆,指着小乌的鼻子道:“冒犯我家小姐,你吃罪的起吗?”说着,一记耳光就扇了上去。 小乌瞪大眼,正想躲开,却被宋隆彪私下踹了一脚,顿时泄了气,老老实实让银牙掌嘴。 反观宋隆彪,不仅不敢阻拦,还跑到屋门口,冲院子里高声喊道:“人呢,都死哪儿去了,还不上茶?” 原来宋氏得知宋隆彪的秉性,这院子里一个年轻的丫鬟都没有,都是那些容貌平常的媳妇婆子。 看到宋隆彪抱着一个昏迷的丫头进了院子,那几个媳妇婆子便很有默契地缩在屋子里,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如今宋隆彪这一喊,众人就都忙活了起来。 听着屋子里啪啪的巴掌声,地上的花开,垂着头,眼泪顺着血污的脸往下流。 花开的心情很复杂,有许多年,许多年没人替她出过头了。就连她被宁王家的三公子欺负的时候,她本以为会护着她的宁王世子,都选择了沉默。 从那以后,花开就不再奢望所谓的忠心能换来什么回报。可如今,方子笙的以身犯险,让她冰冷的心有了一点点的感动。 花开还记得,小时候一犯错,大哥就会替她向娘亲请罪,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大哥…… 花开闭闭眼,大哥死在了菜市口,连口薄棺都没有,直接被扔了去乱葬岗。她那时已成了官妓,若非宁王世子相救,说不定她早已不是清白之身了。 相对于正在打人的银牙,则是越打越兴起。 银牙是个女子,自然更多的是同情弱女子。再想起小酒儿和花开的丫鬟身份,一种兔死狐悲的愤怒,让银牙下手越来越重。银牙忍着手疼,如同发泄一般,一巴掌一巴掌不遗余力地扇着这个为虎作伥的小厮。 一旁的宋隆彪则好似没看见。 宋隆彪觉得,如果打一个下人,就能消了郑家小姐心里的火气,也算值得。反正,下人本就是贱命,为主子卖命是他们的职责。 谁也不曾注意到,方子笙左手捞过一个尚算完整的青瓷盏,右手摸出从新月那里得来的红纸包,不慌不忙地将那毒药“蟹甬”倒入了其中。 第十五章 蛊毒断子嗣 待客院里的婆子媳妇们争执了半天,最终才推着一个不太合群的婆子去屋里送茶水。 那老实巴交的老婆子端着茶水进屋后,一抬头瞥见方子笙,当即愣了愣,却没说话,弯了弯腰就退下了。 方子笙慢慢用茶水沏开那些药粉,一瞥银牙,说道:“好了,停手吧!那声音听得我头疼。银牙你过来!” 银牙只觉得满心兴奋,连手疼都顾不得了。 方子笙温柔地为银牙扯扯身上的袄裙,低声道:“看你,衣服都乱了。手可疼了?” 银牙受宠若惊,连连摇头:“不疼不疼!” 早在银牙掌掴小乌的时候,方子笙就已经扶起了花开,让她坐在一旁。所以此刻,虽然花开没瞧见方子笙下药,却瞧见方子笙在拉扯银牙袄裙时,将那个从新月腰里摸出来的红纸包,轻轻塞入了银牙的腰间。 方子笙笑眯眯道:“既然不疼,那就替我将这杯茶递给表哥润润口吧!可莫要洒了!——表哥,不知者不怪,你伤了我的丫头,我打了你的小厮,我们一笔勾销,可好?” 宋隆彪心里松了口气,连忙迎上来,接过那杯茶,一扬而尽,继而讪笑着:“只要小姐高兴就好……高兴就好!” 方子笙意有所指:“我当然高兴!” 说罢,方子笙又一瞥花开,意味深长道:“花开,你呢,你可高兴?” 花开沉默着点点头。 银牙怂恿引诱新月下药给二小姐,二小姐如今假借银牙之手,下药给了宋公子。这一石二鸟的计谋,花开自然高兴。 宋隆彪眼看方子笙卸下方才的冷厉,正想赔笑说几句闲话,不料一阵头晕目眩。 只见宋隆彪忽然七窍流血,颓然倒地。 离宋隆彪最近的银牙,陡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那正头晕眼花的小厮小乌,傻了眼,疯狂地扑上去:“公子?公子?杀人了……杀人了……”被打了不要紧,若是公子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他也等着陪葬吧! 院外的媳妇婆子闹了起来,唯独方子笙坐在楠木椅上,静静地看着眼前喧嚣的一切。 这时候,那些藏着等着看她受辱的人,都该出来了吧! 果真不出方子笙所料,人来的很快,也来的很齐。 从宋氏郑芸潇,到郑林森和周管家,无一人落下。 一看到血泊里的宋隆彪,胆子小的丫鬟婆子俱都尖叫起来。 此起彼伏的叫声,令方子笙只觉得头疼,但见她眼睛一闭,直挺挺向后倒去。 花开一惊,正要扶起二小姐,却见方子笙嘴角沁出小口的鲜血来。 接着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当方子笙醒来的时候,陈图经正冷着脸给她扎针。 一看到二小姐醒来,陈图经皱皱眉头,终于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第一次提起了方子笙身上所中之毒。 “二小姐,在下已经说过,莫要受凉。凉气会激发你体内的毒素。半月前,你入府之时,正是因为蛊毒发作,才会吐血不止。如今,郑老爷在外四处奔波,就是为了给你找到解毒的药材。那些药材极为难得。你若再不听医言,下次这蛊毒发作的时间就更频繁了。” 陈图经一言既出,让守在一旁的宋氏愣了愣。 陈图经从袖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锦匣:“之前这种蛊毒,一月发作一次。如今因为二小姐你的大意,半月发作一次。这是我做的辟毒丸,虽然不对症,却能让你减轻症状。方才我已经为你服下一粒。这剩下的……” 陈图经犹豫了一下:“这剩下的一粒,不到万不得已,二小姐最好莫要服用。” “为什么?”方子笙还未从身中蛊毒这件事里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问道。 陈图经沉吟了一下,低声道:“这辟毒丸乃是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所制。你身体弱,半月前曾服过一次,今日又服下一次。若再服下一次的话,说不定此生……此生将没有机会诞下子嗣……” 宋氏和方子笙俱是一愣。 继而,方子笙垂首。 子嗣? 方子笙苦笑。她此生连成亲一事,都未曾想过,谈何子嗣。更何况,她并不想成亲。她还没有亲眼见到朱衡,亲口问一问他为何要废后,也未曾亲手找出毒杀自己的凶手,怎么甘心就此绑在一个男人身上,从此相夫教子? 她有太多的事要做,所谓子嗣,注定与她的前世今生无缘。 宋氏以为方子笙在害怕,红着眼圈,轻声说道:“二小姐,你莫怕,老爷一定能找到治好你的办法的。” 方子笙抬头,脸色惨白地点点头,四下一看,问道:“夫人,我的丫头呢?” 原来这屋里,除了陈图经,宋氏和两个宋氏屋里的丫鬟,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宋氏忽然不知该怎么接口。 宋隆彪忽然吐血晕倒,在场的花开和银牙都已经被看管起来。而那个春暖呢,陈妈妈来报,说是惹恼了郑芸潇,也被关了起来。再加上那个大丫鬟新月,因为库房闹猫儿一事,同样被云鹰给软禁了起来。 所以到现在,方子笙身边居然没一个可用的大丫头。 “她们犯了错,暂时都被关押起来了。你莫要担心,有什么事,我让陈妈妈在这里陪你!”宋氏避重就轻地说完,朝陈图经看去。 陈图经正将床边散开的一卷金针收好,提着药箱,说道:“夫人,我随你去看看吧!” 宋氏显然不曾料到陈图经会真的帮忙,显得很激动,连忙“哎”了一声,领着陈图经往外走。 原来宋隆彪如今还躺在外屋人事不知,陈图经又一心只记挂二小姐的病情。所以忙到现在,宋氏早就等不及让陈图经去看看宋隆彪了。 但见方子笙不说话,陈妈妈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道:“二小姐,你先躺躺,有什么需要吩咐奴婢就好!” 方子笙笑笑:“有劳妈妈了,还请你帮我给夫人说说,找个大夫给花开看看伤。” 陈妈妈应着,为二小姐掖掖被角,但见她昏昏沉沉睡去。 其实方子笙也睡不着。她心中惊疑不定,本以为这具身体只是孱弱,却不料却是中了蛊毒。郑纯心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大户小姐,无论是身上的鞭痕,还是黑曜司的箭伤,再加上如今这难以祛除的蛊毒,这一切都与郑纯心的身份不匹配。 郑纯心究竟是谁…… 方子笙微微叹口气,闭眼沉思。 外屋,有两个大夫正围着宋隆彪打转。陈图经二话不说,上前为宋隆彪诊脉,又查看一下宋隆彪的眼耳口鼻,目光落向桌上的茶盏上。 原来方子笙和宋隆彪两人先后晕倒。宋氏不敢随意搬动他们,就吩咐人赶紧去请陈图经和离郑府不远的大夫们。 陈图经一查验宋隆彪的症状,心下起疑,用手沾了那茶盏里的残水一尝,顿时蹙紧了眉头。 “怎么,隆彪他病的很厉害吗,很难治吗?”瞥瞥旁边连连摇头的两位大夫,又看看陈图经的迟疑,宋氏的心如坠谷底。 若是宋隆彪出了事,宋氏简直无法想象嫂嫂张氏的愤怒。 张氏一向为人冲动易怒,又极其溺爱宋隆彪。被她缠上,指不定就会说出那些让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 若再因为那些往事,而伤害到老爷和女儿,那么这个家,怕是要散了!宋氏越想越惊恐,如同被人掐住了嗓子,带着颤音:“陈大夫,真的没办法了吗?” 第十六章 蟹甬非泻药 陈图经的表情很诧异。他摇摇头,从药箱里找出一个普通的青瓷瓶给宋氏:“每日温水服用一粒,连服七日。” 旁边两个大夫见陈图经不曾说出个所以然来,有些不悦。当着宋氏的面,他们却无法开口询问,只得气呼呼拎起药箱,谢绝宋氏的告辞,相携而去。 宋氏想问清楚宋隆彪的情况,却见陈图经脸色不悦,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陈大夫,隆彪他究竟是怎么了?当时这屋里只有二小姐和他,还有两个丫头一个小厮。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呢?” 陈图经想了想,收拾药箱:“不是什么大事,夫人请放心。我还要回去给二小姐配药,先告辞了。” 出得门来,陈图经先去二门走了一趟,而后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 自从新月前去照顾郑纯心,陈图经就谢绝了郑骏送他别的丫鬟的好意,只要了明镜一个小厮帮自己日常采药,晒药,制药。 方才宋氏派人来请陈图经的时候,明镜恰好被陈图经打发去了府外的药铺里,去买一味不常用的药材。 此刻,明镜已经回来了,见到陈图经,便殷勤地小跑过来帮忙拎药箱:“先生,药已经买回来了。您累了吗,我给您泡杯茶吧?” 陈图经摇头,拒绝了明镜的帮忙,兀自拎着药箱往屋里走。 明镜觉得莫名其妙,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先生,您怎么没撑伞,衣服都湿了,小人给您拿一件干的换上好吗?” 陈图经没接话茬,将药箱放在桌子上,一转身坐下,看着明镜,平静地说道:“方才宋公子吐血晕倒。我帮他扶脉,又看了桌上的茶水,发现他是中了毒!” 明镜觉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陈图经为何说起宋隆彪:“是谁如此大胆,居然敢给宋公子下毒呢?” 陈图经冷冷的看着明镜:“不错,我也想知道为何会有人给宋隆彪下了蟹甬之毒!” 明镜依旧不明所以。 “蟹甬之毒并不常见,乃是我云游大齐之时,无意中得到的。”陈图经语气变得严厉,“所以整个大周,想要找到此种毒药,十分不易。方才我已发现,药箱里那瓶蟹甬之毒,少了半瓶。明镜,你可知道它们去了哪儿吗?” 明镜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扑通跪地:“先生,我……我不知道……我以为那是泻药,是您之前曾说它有泻药的效用……” 陈图经想起某日,明镜指着一瓶药粉,问他是做什么用的,他不欲告诉明镜那是毒药,便挑了它的泻药功效随口一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阴差阳错之下,明镜才会误以为那是真的泻药。 “你刚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莫要动我的药箱。”陈图经冷冷地盯着他,“蟹甬虽然有毒,用得好,却也有别的好处。无论它是泻药,还是毒药。如今你偷盗药粉,还因此害了人,且自行去周管家那里论罪吧!” 明镜惨白了脸,扑过来:“先生,我……小人没想害人的,先生,您救救我,救救我!” 门外响起一声不高不低的咳嗽。 明镜这才发现管家周石海,领着两个魁梧的护院,正等在门口。他自己说的话一字不落全落入了周石海的耳中。 周石海正是陈图经亲自领来的,为了直截了当让明镜认罪,他们之前才故意没出现。如今,真相大白,周石海在心底叹了口气。 明镜是大小姐幼年的时候,从街上捡回来的。他聪敏伶俐,眉目清秀,这才在新月走后,得周石海推荐来了陈图经的院子。谁知道这才半个月,明镜就干出这等不靠谱的事。 明镜灰败着脸色,老老实实跟着周石海离开陈图经的院子,来到二门外。 雪变小了,府里的喧闹已经停止,轻微的风声中,明镜盯着周石海挺直的肩背,低声喊道:“干爹!” 周石海身形一僵,住了脚,连带着那两个护院也停下脚步。 明镜是周石海干儿子一事,知道的人不多。 周石海一向谨言慎行,若不是明镜伶俐可人,十分会讨人喜欢,他也不会私下里答应让明镜唤他干爹。 周石海有些恍惚。 早些年周石海在江湖上被人追杀,拖累了妻女。后来报完仇,一身伤病,若非碰上路过的郑骏,说不定周石海早已是一坯黄土了。后来,周石海万念俱灰,又无颜去见大难不死的妻女,便留在郑家,一个人过了日子。 这十几年,周石海也寂寞。所以在前不久,他不慎得了伤寒之时,明镜日日来给他问安,还亲自熬药给他。明镜的所作所为,让周石海老怀欣慰,一时感动之下,周石海便遂了明镜的心意,认他做了自己的干儿子。 可谁知…… 周石海回头看着明镜,面无表情,却忽然上前一脚踢翻明镜:“你个糊涂东西!” 明镜泪流满面,爬起来扑过去,紧紧抱住周石海的大腿:“干爹,你救救我!是大小姐,是大小姐屋里的松容姐姐,找我要泻药的。她说她最近肚子不好,她……她……” 周石海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街上的药铺都关门不卖药了,非得要你帮她找泻药?既然是泻药,怎么就又变成了毒药?” 明镜摇着头,哭的惨兮兮:“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问过先生,先生说那药有泻药的功效,所以我真以为那只是泻药……” 周石海盯着明镜那张泪水模糊的小脸,忽然长叹一口气,冲身后的两名护院说道:“先将他先关起来。再去大小姐院里,将松容带来!” 松容被带来的时候,战战兢兢,没等周石海问上两句,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什么都说了。倒不是松容胆小,只是她明白,她担不了那个责任。 二小姐入府前,虽然府里只有老爷夫人,大小姐大公子四个主子,可丫鬟婆子小厮却并不少。因此,曾有过大公子郑林森身边的丫鬟被外人收买,给大公子下毒一事。松容还记得,那个丫鬟名唤鸣蕊,生的粉雕玉琢,十分美丽。 鸣蕊下毒一事被查出来后,鸣蕊死咬着不肯说出幕后主使,只说她是因为被大小姐郑芸潇打了两巴掌,骂她狐媚子,所以心底憎恨,才会选择在大小姐郑芸潇来大公子屋里玩耍的时候,给大小姐下了毒,谁知不巧却被大公子喝下。 鸣蕊的供词,是无人相信的。 但鸣蕊一口咬定,她就是主谋。 郑骏大怒,吩咐周石海当着所有奴仆的面儿,活生生将鸣蕊给打死了。 如今,松容虽然不知道周石海为何要查泻药一事,松容觉得,那只不过是泻药而已。反正这事出自大小姐的指使,若是真有了什么事,只要大小姐出面,也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所以,松容十分配合。 “是大小姐让奴婢去寻明镜偷拿陈大夫的泻药的。大小姐说二小姐对她无礼,她想给二小姐吃些苦头。大小姐还让银牙将药,送给了二小姐房里的新月,要新月趁空给二小姐服下!”松容低眉顺眼,将事情的经过一一说出。 周石海有些无语。 周石海如何也不曾想到,这一切居然都是大小姐郑芸潇的主意。可那“泻药”怎么会被宋公子服下? 正当周石海想继续说什么时,一道冷冰冰地嗓音在众人身后响起:“你说,是芸潇要给纯心下药?” 第十七章 花开到荼靡 众人一惊,这才发现郑骏手里攥着一条马鞭,披风戴雪而来。 “你再说一遍,当真是芸潇要下药给纯心?”郑骏的声音冰冷,脸色更是不好。他大步而来,眼角眉梢皆是一片肃杀之气。 “是……是的!”松容结结巴巴。 “老爷!”周石海垂首,将事情的经过一一告诉郑骏。 郑骏一面听,一面领着一个身量不高的人往二门走。 那人一身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将头脸遮盖的严严实实,唯独走路的时候一跛一跛,似乎不良于行。 听完周石海的禀报,郑骏冷声道:“去查,一个人都不许放过。不论……她是谁!” 周石海心底一沉,领命而去。 郑骏本想一路急行,却顾忌那身穿羽缎斗篷之人的腿脚不便,走的慢了许多:“你记住,她此刻已经忘记了所有的过往。你既然选择留在她身边,就千万不要再令她想起那些不开心的旧事。如今,她和大端已经没有关系,她只是我的女儿郑纯心!” 那人影身形一顿,继而开口,居然是少女清甜的嗓音:“荼蘼多谢郑老爷成全。荼蘼知道怎么做!” 此刻的方子笙已经醒来,正懒懒坐在待客院里宋隆彪的床上,发呆。 方子笙让陈妈妈帮她找一架小竹轿,她想回自己的小院。这屋里充斥着一股子令人恶心的气息,更别提宋隆彪还躺在外间。 因为宋隆彪和方子笙两人接连晕倒,宋氏吓得胆都破了,哪还顾得上男女授受不亲这一说。 陈妈妈的小竹轿刚抬到院子里,郑骏和荼蘼也一前一后进了院儿。 外室里的魂不守舍的宋氏,一见到郑骏,悬着的心,如同落到了实地,一眨眼便落下泪来。 看着郑骏一身风雪,想到他可能是冒雪而归,宋氏心疼无比:“老爷,您回来了!陈大夫已经看过了,二小姐和隆彪都没大碍!” 看到宋氏的眼泪,郑骏脸上的冷意消融了许多。他轻轻握住宋氏的手:“吓着你了?莫要担心,你回房歇着吧,剩下的事儿我来处理就好!” 说罢,郑骏冲宋氏安抚地笑笑,越过宋氏,直接进了屋。 一看到床边坐着的面无血色的方子笙,郑骏的心揪了起来。 他曾在清婉面前发誓,一定会好好保护她,许她平安。可如今,不过月余,她却再次晕倒。望着方子笙那酷似秦清婉的面容,郑骏深觉有愧。 郑骏身后的荼蘼,更是眼泪都要掉下来。她缩在斗篷里,拼命忍住想要扑上去的冲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子笙的面容,心中狂喜不止。 她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 “爹爹?”方子笙入乡随俗,冲郑骏笑着。 对方子笙来说,无论她这具身体是不是真的郑纯心,这半个月来,郑骏对她的宠爱是一点也不掺假。 “莫怕,爹爹抱你回去!”郑骏走过去,小心地横抱起方子笙。 感受到怀里方子笙轻飘飘的体重,郑骏心中泛酸。这是个命运坎坷的孩子。明明可以享受钟鸣鼎食之家的富贵,却偏偏出生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明明是个明艳可人的少女,却偏偏瘦弱的如同一个孩童。 郑骏将方子笙放上竹轿,荼蘼立刻乖巧地接过旁边丫鬟手里的青绸油伞,为方子笙撑着。 其实早在荼蘼披着斗篷进屋时,方子笙就注意到她了。只是郑骏不开口,方子笙也不好多问。 一路回到方子笙的小院,院里的小丫鬟乱成了一团,不仅连杯热水都没有,就连屋角的碳炉都灭了。 郑骏蹙眉怒道:“新月她们呢?看看这屋里都乱成什么样了?春暖和花开呢?” 跟在郑骏身后的陈妈妈低着头不敢说话,方子笙则是不想说话。 郑骏平复了一下怒气,指着为方子笙掖被角的荼蘼,顺势说道:“既然你这儿连个当家的丫头都没有,这是爹爹新买的丫鬟荼蘼,也放你这屋里吧。” 荼蘼这才摘掉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泪水晶莹的脸蛋。她知道这个场合不该哭,连忙在郑骏的蹙眉中擦去眼泪。 荼蘼生得很讨喜,巴掌大的小脸十分圆润,虽然在哭,却让方子笙的心莫名觉得激动。 方子笙掩藏起心底的怀疑,低声道:“多谢爹爹!” 郑骏看方子笙疲倦,又宽慰了她几句,才领着陈妈妈去处理其他的事。 方子笙这才笑着看向荼蘼:“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彼岸花开到荼蘼,你的名字是谁取的?”能取出这样的名字,看来那人也是个将世情看透之人。 荼蘼一愣,继而悲从中来。 不曾想,主子当真忘了一切,这名字明明是主子嫌自己之前的名字拗口,亲口给取的。主子却不记得了。 一时之间,荼蘼有喜有悲。 喜的是忘了那些纷纷扰扰的过去也好,这样主子就不会继续痛苦。 悲的是,清妃娘娘怎么办? 荼蘼死命压抑着喉头的哽咽,冲方子笙笑笑,却笑得比哭都难看:“不……不曾见过。只是小姐生得和奴婢之前的主子很像。奴婢一时想起她,才会伤心。这名字乃是……是奴婢之前的主子给起的名字。奴婢很喜欢。” “我和你之前的主子长得很像?”方子笙似乎很有兴趣,“她是谁,她在哪里?你……你怎么不伺候她了?” 荼蘼嗫嚅,正待说话,却见一个丫鬟小心翼翼地立在门口说道:“二小姐,老爷让奴婢问问您可想吃些什么。” “小厨房里有什么就端一些上来吧!”方子笙躺在不算温暖的被窝里,闭闭眼,强撑着朝荼蘼笑笑,忽然将手伸出绫被,握住荼蘼的手,“你的手这么凉,先吃些饭菜暖暖身体吧!” 荼蘼的眼泪再也忍不住,跪向床边,垂头咬住嘴唇,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方子笙的手背上,只让人觉得滚烫。 方子笙的心忽然变得异常难受。 方子笙惊疑不定,这分明不该是她应该有的感情。莫非眼前这名唤荼蘼的丫头和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当真有什么关系? 第十八章 一切是冤孽 方子笙心思通明,看着荼蘼饮泣的模样,不欲多问,顺着自己的心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荼靡的发顶,低声道:“哭什么,莫要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不好看就嫁不出去了……” 听出方子笙低语里的亲近之意,荼蘼的心情豁然开朗。 是啊,郑老爷说得对,那些都过去了。无论是黑曜司的黑牢,还是那些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绵密追杀,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主子已经不是大端国那个名唤萧裕的七皇子,而是大周国黎阳城里一位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郑纯心。 荼蘼带着泪,抬起头,认真地望着方子笙,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奴婢不嫁人,奴婢要一辈子陪着小姐。如果小姐愿意,奴婢还想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陪着您!” 方子笙不禁笑开。 就冲荼蘼这些话,要说这个小丫头之前和郑纯心不认识,方子笙铁定是不信的。试想,谁初来驾到,甜言蜜语会说得如此顺溜。 生生世世啊! 方子笙有些恍惚。这句话她也以前也听人对她说过,不仅如此,那人还承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结果,他还是食了言。 明明是一国之君,金口玉言,朱衡,你怎么偏偏就对我食了言呢? 因方子笙需要静养,方子笙的小院异常安静,但郑府其他地方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一夜之间,郑府的下人被盘查了个遍儿,无一遗漏。 在郑府管家周石海大肆追查事情本源的时候,宋氏正坐在平稳昏睡的宋隆彪身边发呆。 宋氏对宋隆彪的感情很复杂。他虽然是自己的亲侄子,却因自己恨透了那个不称职的哥哥宋隆彪,所以她也不是十分待见这个侄子。 宋氏闺名宋清雨,本是宋家第二房小妾所生的庶女。 宋家老太爷纵情酒色,连娶八房小妾,膝下却只有一子宋鑫成,和一女宋清雨。听说宋氏的姨娘在怀她的时候,天干旱了许久,终于在她出生的那日,天降大雨,宋家老太爷才给她起名叫清雨。 可其实,那个名字不是宋家老太爷给起的,而是宋家老夫人为她取的名字。 宋氏的姨娘是宋家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被宋家老夫人抬举成了二姨娘。但宋家老太爷并不喜欢二姨娘。为了开枝散叶,宋家老太爷又纳了许多美妾,可她们再没人生下个一儿半女。 宋家老夫人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亲生女儿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二姨娘曾是她自己的丫鬟,再或者是因为宋家的子嗣单薄,宋家老夫人十分宠爱宋清雨,简直拿宋清雨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可这份疼爱却在宋家老夫人去世那年结束。 宋氏叹了口气,垂首望着闭目安睡的宋隆彪。 宋氏还记得,嫡母临死前,流着泪扯着她的手,说:“清雨,你哥哥是个不长进的。如今你既然和郑府的公子订了亲,郑家家世雄厚,你以后过了门,你哥哥若是有什么难处,你就看在我的面上多照应照应他。娘亲求你了……” 宋氏不想答应。那个时候她恨宋鑫成,简直恨不得他去死。 可望着如亲娘般照顾她十几年的嫡母,宋氏最终还是点了头。宋家老夫人终于放了心,阖然长逝。次日,二姨娘就服了砒霜,追随宋家老夫人而去。 因此宋氏就更恨宋鑫成,恨他毁了自己,恨他气死嫡母,更恨他连累了姨娘。 可无论怎么恨,宋鑫成还是自己血脉至亲的哥哥,逃不掉挣不脱。更别提他手中还握着自己的把柄。想到这里,宋氏揉揉发酸的眼,觉得口渴,起身想要自己去倒一杯茶来喝。 谁知刚喝了一口茶,差点被闯进来的人给吓得摔了茶盏。 “娘亲,娘亲!”郑芸潇风风火火闯进来,脸上一片惨白,“娘亲,怎么办,怎么办,爹爹会打死我的!” 宋氏赶忙擦去眼角的泪,嗔道:“你又闯了什么祸?” 郑芸潇不知该如何开口。周石海的手段她清楚,鸣蕊所下之毒十分罕见,手法也非常隐蔽,可就算那样还不是被周石海查得清清楚楚。若是爹爹知道自己图谋伤了郑纯心,一定会生气的。 “大小姐,都到这个时候了,您若不告诉夫人,老爷那里定然会罚您的。”伺立在旁的修容低声劝道。 郑芸潇耷拉着脑袋:“我……我让松容去陈大夫那里,向明镜讨药。我怕让丫鬟去外面买药,会被爹爹查出来。可谁知明镜那么蠢笨,这么快就被陈大夫发现了。” “药?什么药?你要药做什么?”宋氏惊得朝郑芸潇旁边走了两步。 “我……”郑芸潇气呼呼地喊起来,“我只是想让郑纯心吃吃苦头。那只是泻药,又不会伤人!” “什么?”宋氏白了脸。 “我……我还让银牙偷了新月挂在身上的库房钥匙,然后配了一把钥匙,开了库房的门,放了两只猫儿进去。”郑芸潇觑着宋氏的脸,低声嘟囔。 “那猫儿是你放的?”宋氏绞紧了手中的帕子,脸色焦急,“还有吗?还有什么一并说出来!” “我……我还让陈妈妈拦着春暖,让她不要把郑纯心去了宋隆彪……哦,表哥院里的事情告诉娘亲!”郑芸潇低头玩着衣角。 “你……你,你……”宋氏大惊失色,“这些事情都是你做的?我——” 宋氏作势要打郑芸潇,郑芸潇却犟着脖子喊起来:“要怪就怪郑纯心,如果不是她夺走了爹爹的宠爱,我怎么会这么做!娘亲,你不知道,爹爹对她有多好。那处库房里有那么多的宝贝,爹爹眼都不眨一下就都给了她。她郑纯心凭什么,我才是郑府的嫡出的大小姐,她算什么,一个乡下地方来的私生女,也敢跟我抢……” “啪”一声响亮的巴掌打在郑芸潇的脸上。 郑芸潇愣了,屋里服侍的丫鬟婆子都垂下眼,顿时屋里一片静默。 郑芸潇的眼泪流出来。 宋氏愣愣地看着自己停在空中的手,看着女儿的眼泪,顿时心头一紧,嗫嚅着喊道:“芸潇……” 郑芸潇觉得难以置信。 从小到大,娘亲一向温柔可亲,无论她闯了多大的祸,娘亲都不曾摸过她一下。可如今为着一个庶女,娘亲居然打了她。 “你……爹爹都没打过我——”郑芸潇躲过宋氏拉她的手,一面茫然,一面后退,忽然转身跑了开。 修容立刻追了出去。 宋氏失魂落魄,被陈妈妈扶着坐下。 宋氏想流泪,却哭不出来。 芸潇啊芸潇,你说她比不过你,可若真的相比,我们才是没资格的那一方啊…… 宋氏闭着眼流泪道:“冤孽,都是冤孽呀……” 第十九章 主院的审判 因为周石海的手段了得,那些摄于大小姐郑芸潇淫威的丫鬟婆子一一松口。蟹甬一事,库房闹猫一事,包括宋隆彪强迫花开一事,都被查的清清楚楚。 唯独宋隆彪被下药一事尚有些疑问。 次日,主院正堂上,郑骏盯着地上跪着的花开和银牙,神色不虞。 “花开,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郑骏明知故问。他心里怒火滔天。 这花开乃是黎阳知府吴翎善亲口求郑骏,从宁王府相熟的人牙子手中买来的。虽说这也算是郑骏和吴翎善之间的一桩交易。可花开的父亲是故去的礼部侍郎苏呈阗。郑骏年少之时,曾和苏呈阗曾有一面之缘。如今苏家一族,上上下下二十多口,只活下这么一个小丫头。 郑骏本想拿花开当女儿一样养着,可毕竟花开只是一个官奴,在官府尚有记录。这府里又人多嘴杂的,为着花开着想,郑骏只能让她做一些不太累的活计。 再后来,纯心来了,经过大半年的相处,郑骏觉得花开是个好姑娘,将她放到纯心身边,对她们都好,便做主将花开给了纯心。 可郑骏怎么也没想到,这才不过半个月,就有人敢对花开动手,还如此的不留余地。 “都不知道吗?”郑骏冷冷一哼。 郑骏旁侧楠木椅上坐着的宋氏,抬头朝不远的陈妈妈瞥了一眼。 陈妈妈意会,上前道:“回老爷的话,花开触怒宋公子,宋公子下手也没个轻重,这才打伤了花开姑娘。老爷……” “触怒?”郑骏冷冷瞥着面前跪着的郑芸潇,声音里带着愤怒,“春暖触怒了芸潇,被打得浑身是伤,丢在柴房里。新月玩忽职守,丢了库房的钥匙,让猫儿将库房闹得乱七八糟,如今也被关在柴房里。就连花开,也跟着她们不守规矩,触怒了宋隆彪,是吗?” 宋氏瞬间苍白了脸。 一时间,整个屋子的气氛有些压抑。 片刻,郑骏偏头看向宋氏,一向温柔地眼眸里忽然多了一抹审视。他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郑骏站起身,走到花开面前,想了想,最终还是跳过花开被打一事,问道:“你说你亲眼看见银牙给宋隆彪下药,可是真的?” “是真的!”花开面不改色。 银牙慌了神,嗫嚅着辩解:“不……老爷,不是奴婢,奴婢没有下药!” “那你说说,松容从明镜那里得来的蟹甬之毒,你放到了哪里?”郑骏逼问道。 银牙面如土灰,可怜兮兮地看向面前跪伏的郑芸潇:“是……是大小姐让奴婢将药给新月,让新月得空给二小姐服下。可奴婢不知道那是毒药,奴婢以为那只是泻药——而且,奴婢把药都给了新月,奴婢手里根本就没有,怎能给宋公子下药呢?” 郑骏神色复杂地看向郑芸潇:“芸潇,抬起头来,爹爹要听你说。” 郑芸潇一直垂着头,不去看郑骏的表情。 郑芸潇知道郑骏定然已查明了真相,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她还是不甘心,明明郑纯心只是一个私生女,凭什么要因为她的事情而处罚自己。她不服,她要用沉默宣告自己的愤怒。 郑骏望着郑芸潇头顶的翡翠攒银丝八爪菊花钗,有些发怔。 这支钗是郑骏去年送给芸潇的生辰礼物,记得那时他还觉得芸潇天真可爱,年纪太小,甚至打消了宋氏为她定亲的想法。可如今看来,芸潇已经长大了,不仅敢肆无忌惮的伤人,伤的居然还是她的手足姐妹。 “郑芸潇……”郑骏蹙眉,再次喝道。 那厢宋氏已经开始低泣。 望着对峙的夫君和女儿,宋氏终于忍不住,当着一种众奴仆的面儿,慢慢跪向郑骏面前:“老爷,是妾身的错,这都是妾身的错,是妾身教导无方……” “不是我娘的错,是爹爹……”郑芸潇被宋氏语气里的悲凉刺激到,红了眼,愤怒地站起来,指着门外,喊道,“爹爹明明对娘亲说过此生绝不纳妾,可那个野种,她是从哪里来的……” “啪……” 重重的巴掌,直接将郑芸潇打得头晕眼花。伺立一旁的修容,赶忙上前扶住郑芸潇。 宋氏惊得不敢再哭,只愣愣盯着一向温和的夫君,心中低低念着:他打了芸潇,他打了芸潇…… 郑芸潇泪如雨下,哽咽着犟道:“她就是野种,郑纯心就是野种……” 郑骏再次高高举起手,望着眼前倔强的女儿,他却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咬牙瞪眼的少女。 那个少女也曾这样倔强地喊着:“我不嫁,我不嫁,我宁愿死,也不会入宫……”结果,少女一次次被打翻在地,又一次次爬起来。那时,望着少女嘴角流出的鲜血,年少的郑骏恨不得长出翅膀,能带着那个倔强的少女远走高飞,可最终…… 郑骏慢慢收回手,深吸一口气,望望地上跪着的宋氏和倔强的郑芸潇,吩咐周石海:“从即日起,没我的允许,大小姐不许出院落一步。” 郑芸潇一面抽噎,一面倔强地死盯着郑骏。 “清雨,你先前提过要给芸潇定亲,若打听好了就办吧。这些日子,让她好好读读女戒,省的去了婆家也这般不服管教,胡言乱语。”郑骏面如表情地扶起宋氏,说出的话,听在宋氏的耳朵里比冰雪都冷。 “老爷……”宋氏拉向郑骏绣着暗纹的袖角。 郑骏一顿,不着痕迹地躲开宋氏的手:“花开,你接着说!” 宋氏恍惚。 郑骏如今穿在身上的什么衣服,是宋氏一针一线亲自所作。宋氏总以为他穿着这样的衣服,他们会更亲近。可如今看来,只觉得讽刺。什么叫绝不纳妾,什么叫举案齐眉,都是假的,都是虚的。他的心里,从来都有另外一个人,是她永远也比不上的人。 “银牙下药,本来是想让二小姐喝的,可谁知道宋公子不小心拿到了那杯有毒的,这才中了毒……” 花开的话刚刚说完,就听到陈妈妈惊呼一声:“夫人……” 宋氏直挺挺往后倒去。 第二十章 新月像碎玉 郑骏眼疾手快,伸手捞住宋氏,将她抱入怀中。 “娘亲!”郑芸潇吓傻了,挣开修容的搀扶,扑过去。 郑骏狠狠一瞪郑芸潇,冲周石海喊道:“快去请陈大夫……” 陈图经来的时候,郑芸潇已经被劝回她自己的院子。花开银牙等人也被押下去。屋子里静悄悄的,陈妈妈和丫鬟婆子们守在门口,唯独郑骏一人待在屋里。 陈图经咳嗽两声,进屋给宋氏把把脉,而后郑骏唤了陈妈妈等人进去,自己则陪着陈图经出来。 门外,雪已经停了,天却越发冷了,一说话白气缭绕。 “夫人没什么大碍,只是急火攻心,你莫要忧虑!”陈图经和郑骏并肩往外走。 “都是我驭下不严,才给你惹来麻烦。赶明我再挑两个手脚干净的小厮给你。”郑骏尴尬地笑笑,“纯心那儿,还好吗?” 陈图经迟疑了一下:“二小姐此次毒发,太过突然,我只能又给她吃了那种可能绝经的药。若再吃上一次,我不敢保证她以后还能有子嗣。” 郑骏一愣,急切道:“剩余的药材已经在路上了。想来再过几天就能到。纯心她……她不能没有子嗣。我答应过清婉,一定要给她挑个好夫婿,让她幸福快乐的过日子。” “说起这个,今日我去为二小姐诊脉之时,她曾问起她娘亲一事。她说,身为子女,不能放任娘亲一个人留在承州!” 郑骏愕然:“怎么会……之前我让新月隐晦地跟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她娘亲就过世了。难道,被纯心察觉了?” 陈图经摇摇头:“二小姐被流星锤砸到脑袋,论理,既然能失去记忆,也可能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恢复记忆。不过,我看,二小姐应该还没想起来。若是想起来,就不会试探着从我这里得到消息了。” 郑骏捏捏拳头:“那些人还没放弃,如今还在彬州四处寻找纯心的踪迹……” 陈图经见郑骏精神疲倦,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想来一时半会他们也想不到,萧裕居然是个女孩子。不过,你真不打算告诉你四哥,纯心的事?” 四哥? 郑骏沉默,良久才说道:“知道又如何?秦家如今还在骗他。不过,这都是他咎由自取,若是当年他再坚持一下,说不定清婉……嗨,说这个做什么,走,你去看看我新买的药材,里面有几味是你需要的……” 陈图经摇摇头:“稍后再去看也是一样的。我有些事要问你,有关新月,你打算如何处置?” 郑骏蹙眉,有些无奈:“你说呢?人是你推荐给我的,如今出了事……” 陈图经瞥他一眼,不语,心中却思绪万千。郑骏总是问自己,为何总对新月刮目相看。 为何呢? 陈图经还记得幼年的往事,那时他还不是一个江湖浪子,而是大周陈国公最受宠爱的小儿子。但他的娘亲并非陈国公府的主母,只不过是府里的一个美妾,却也是陈国公最宠的小妾。 那时陈图经因着爹爹陈国公的宠爱,嫡母陈国公夫人并不喜欢他,嫡母所出的四个哥哥也不喜欢他。 陈图经小的时候十分懦弱,每次他被哥哥们欺负,下人们都选择视而不见,唯独奶娘的女儿碎玉姐姐会护着他。因此,碎玉曾被嫡母罚过多次。有时饿她两顿,有时冬日里让她穿着单薄的衣衫去扫雪,有时又让她去洗整个府里的衣服。总之,嫡母无时无刻不再想方设法地折磨碎玉,同时也折磨着陈图经。 可惩罚过后,碎玉仍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一样护着陈图经。直到那次陈图经被大哥推进湖里,看他挣扎,围观的人都在笑。在他们眼中,陈国公府五公子的命并不比一个下人来得重要。 绝望中,陈图经看到那个跑的发辫凌乱的少女,满脸惊慌地一头扎进水里,奋力朝他游来。 碎玉会游泳,却游的不是很好。所以,碎玉将他艰难地推上岸后,就再也没了力气。看着碎玉尚在水中挣扎,年幼的陈图经哭着跪在几位兄长面前,求他们救救碎玉。 然而那只是枉然,在兄长们的笑声和下人的漠视中,碎玉渐渐消失在湖水里。陈图经最后看见的,便是碎玉那乌黑的发顶…… 陈图经用手拍拍心口,叹了口气,认真地冲郑骏说道:“新月她……和我的奶姐碎玉生得很像。我曾受过碎玉的大恩。当日来你府中,第一次见到新月,我还以为是碎玉重生了……近平,新月她还是个小姑娘,虽然骄纵些,却应该不至于害人。看在我的面上,这次就饶了她吧。” 近平是郑骏的号,陈图经甚少这样叫他。 郑骏有些内疚,这一次自己千方百计把陈图经骗回来,都半年了,陈图经都不曾这样唤过自己,不料却因为一个小丫头,他居然这样郑重的拜托自己。 郑骏连忙说道:“已经查清楚了,下毒的是一个名叫银牙的丫头。虽说新月拿了她给的药,可下毒的毕竟不是新月。稍后,我去问问纯心,看她如何定夺新月的去处,可好?” 陈图经点点头。 郑骏紧接着说:“既然你如此关心新月,为何还要让她去纯心屋里当丫鬟?要不,我将她的卖身契给你?” 陈图经摇摇头:“新月无父无母,对如今的她来说,郑府就是她的家。我如今孑然一身,漂游江湖,她跟着我,只会吃苦。——不说此事了!对了,我听周石海方才说,你去庄子上带回一个人,莫非是……荼蘼?” 郑骏心虚:“……荼蘼……荼蘼她在庄子上整日的哭。她说,她只想留在纯心身边。如今看来,在我的府里,纯心身边还真的少不了她。至少,荼蘼对纯心的忠心是无人能比的。” 陈图经思索了一下,说道:“既然你决定了,我就不说什么了。只是,荼蘼的腿伤可曾治好?” 郑骏咳嗽了一下,语意不详地嗯了一声。 陈图经一愣,蹙眉不悦:“没治好?你明明知道她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我要去看看!” 第二十一章 回归的丫鬟 郑骏想拦却拦不住:“荼蘼只是怕你分心,她希望你能专心照顾纯心。” 陈图经瞥一眼郑骏:“你我相交几十年,莫非你还不知道我的性情。这世上,只有别人欠我的情意,却从没有我欠别人的情意的时候。” 郑骏无语。 其实郑骏也是自私,他也希望陈图经能够专心致志地治疗郑纯心身上的蛊毒和伤痛。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因内疚而心软,答应荼靡,让她重新回到郑纯心身边。 察觉到郑骏跟上来的脚步,陈图经不悦地回头:“你不去看看夫人?夫人急火攻心,好像与你可脱不了关系……” 郑骏赧然,低低嗯了声。 望着陈图经离开,郑骏却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站在原地,望着阴沉的天空发呆。 清雨,芸潇,她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因为陈图经的提醒,他才会亲自物色丫鬟给纯心。他本以为是陈图经多虑了。 不料,现实却是如此残酷。不仅芸潇无法接受纯心的存在,就连清雨,似乎也不太喜欢她。 郑骏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心里肺里都是凉飕飕的。 而等陈图经来到方子笙院里的时候,荼蘼正和方子笙在屋里说话。 “你说花开指认是银牙下的毒?”方子笙接过荼蘼递过来的药汁,蹙眉道,“你听谁说的?”荼蘼不过刚来,她怎么能打听到这些事情。 荼蘼肿着眼泡,端着一碟子蜜饯等在旁边:“我见小姐担心她们,昨日趁空去找了周管家,是他亲口说的。” 荼蘼说着,心里十分难受。 之前荼蘼答应郑老爷隐瞒事实真相,一是因为郑老爷有清妃娘娘的亲笔书信,二是因为荼蘼觉得主子做个平凡人能让主子更安全。可没想到这里也是龙潭虎穴。 方子笙喝完药,推开荼蘼递来的蜜饯:“不用了,我已经习惯,这药并不是很苦。” 荼蘼揉揉肿胀发疼的眼,心中酸涩无比。 方才她明明亲口尝过,这药苦涩无比,小姐怎么觉得不苦?还记得以前,主子每次生病都不愿吃药,总是自己三催四请才捏着鼻子灌下去,放下药碗就要立刻吃上几枚蜜饯压压苦。没想到,如今已经不用了。 荼蘼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沮丧:“周管家还让我禀报小姐,说老爷已经吩咐他了,关于春暖花开和新月这三个丫鬟的处置,让小姐自己看着拿主意!” 方子笙拿过桌案上的新话本,随意翻了翻,笑笑:“这还用拿什么主意。她们是我的人,自然也要回到我这边。你派人去回了周管家,就说春暖冲撞大小姐,我自会责罚她。至于花开,她毫无错处,被关着也没法子好好养伤,让她快些回来。至于新月嘛……” 荼蘼气鼓鼓地瞪着方子笙。 方子笙瞥瞥她:“你怎么了?” “不是说,那个新月收下了大小姐送来的毒药吗?”荼蘼从鼻子里哼气。 方子笙笑笑:“收了也不代表一定会下药。况且新月近半月来,做事也很细心认真。她本性不坏,况且我还有事要用她,先让她回来吧!” 荼蘼不满地嗯了一声。 对于荼蘼的自来熟,不知为何,方子笙觉得自己十分能容忍。 方子笙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陷入沉思。 明明自己已经占据了这具身体,却偶尔还是会被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感觉影响判断。尤其是在面对荼蘼时,这种感觉更为明显。 荼蘼,她和这具身体的原主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陈图经没有惊动方子笙,让小丫鬟单独叫了荼蘼出来,私下两人说了几句话,陈图经为荼蘼查看了一下伤势,就告辞了。 等荼蘼再回去的时候,她发现方子笙已经睡下了。 荼蘼就守着方子笙发呆。 说实话,只要能这样看着小姐,荼蘼心里十分满足,似乎时光再次回到了小时候,两人相亲相爱,不分主仆,如同姐弟。 心里美滋滋地想了一会儿,荼蘼忽然想起那花开春暖等三人,便吩咐小丫鬟去管家周石海那里传信。 周石海那边得了荼蘼传过去的消息,很快将三个丫鬟都送了回来。 三个丫鬟手脚俱全,只不过看上去都有些惨。 花开的脸上手上不是淤青,就是鲜红的伤口,好在都上了药,只不过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 春暖脸上的青肿比之花开要轻些,不过她的屁股却开了花,站在那里,尚觉得两股痛不堪忍。 至于新月,则是其中伤的最轻的,那额头上的伤是她自己叩的,也已上了药。但她的脸色却是其中最差的。 荼蘼十分不悦地盯着地上跪着的三个丫鬟。原来这就是郑老爷给小姐配的丫鬟,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能干人,居然被人作践成这个样子,最后还是没有保住小姐,害小姐再次毒发。 与此同时,地上的三个人,也在偷偷揣测荼蘼的身份。 方子笙挥挥手:“都有伤在身,起来坐吧!我这里今日可算是伤病员的集中地了,算上我,已经是四个人了……这感觉,可不太好!” 小丫鬟们都被赶到门外,此刻屋里的丫鬟,只剩下荼蘼花开她们四个,站的站,坐的坐,都看着方子笙。 “花开,你可知那蟹甬之毒都有什么作用?”方子笙笑眯眯道。 花开摇头。 “荼蘼,你将周管家告诉你的说给她们听听!” 荼蘼瞥着花开说道:“陈大夫说了,吃了蟹甬之毒,一般来说,都会留下病根,且以后不能喝酒,一喝就会伤肺,容易吐血。” 花开木木的,没什么反应。 方子笙懒洋洋地瞥着花开,很想告诉她,其实这病根还有一条,那就是蟹甬混茶水吃下,不仅会七窍流血,还能伤了子孙根。 不过此事隐晦,除了医者,少有人知道。在座的四个小丫鬟都云英未嫁,方子笙不好意思说出来吓着她们。 方子笙知道此事也纯属偶然。朱衡属下有个好色的臣工,纳了许多美妾,他的夫人终于忍无可忍,亲自给他喝了一杯混着蟹甬的茶水,干净利落地断了他后半生的性,福。 听人说那位夫人被自家丈夫领的官差带走时,仰天长笑,一路上将此事嚷得人尽皆知,害得那好色的臣工再无颜留在朝上,只得告官隐居了。 说来也是那宋隆彪倒霉,恰逢方子笙从新月那里偷来此毒药。宋隆彪生性好色荒,淫,这也算伤得其所。 方子笙见到新月面有诧异,问道:“新月你在想什么?” 第二十二章 收买人心 “奴婢……奴婢想问……二小姐你不是说,那蟹甬之毒,只要一点就能让人肠破肚烂吗?可……”新月深觉此时不宜提起此事,却着实费解。 方子笙意味深长地一笑:“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四个丫鬟齐齐愣怔。 新月醒神后低头道:“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欺骗小姐……” 方子笙摆摆手,打断新月的话,望着几人慢慢说道:“经此一事,你们应该也看到了我在这府里的处境,也该看清你们自己的处境。你们是我的人,富贵荣辱与我息息相关。以后行事说话,且记得多想一想。” 四人垂首称是。 方子笙揉揉眉心,笑笑:“也莫这么郑重,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提了。春暖花开你们下去歇着吧,新月你留下,荼蘼你去给帮我找两件衣服,明日我要出府。” “小姐,你身体还没好,这么冷的天,出府做什么?”荼蘼拦道。 方子笙笑笑不说话。 出府做什么,自然是去茶馆酒肆、青楼妓院,那种鱼龙混杂之地,查探一下齐国目前的局势。 如今在大齐人眼中,她方子笙已经死了。可方国公府还在,方子笙急迫地想要知道,如今方国公府里的亲人们都怎么样了! 在齐国,方子笙牵挂的人太多,好不容易熬了半个月,若再等下去,她估计自己会发疯。 “你去准备吧,我自有打算!”方子笙揉揉眉心,招手让新月走近,“听说你和银牙她们关在一处?” 新月点头。 “银牙可曾和你说过什么?” 新月想了想,认真回道:“银牙说她不曾给宋公子下药,花开是在冤枉她。银牙还说她将药都给了奴婢,那药绝对不是她下的。” “你怎么说?”方子笙唇角微勾。 “奴婢……”新月咬咬嘴唇,“奴婢说那药被奴婢扔了。” 方子笙此刻已明白,新月和银牙应该是闹翻了。 新月不再相信银牙,银牙也不再相信新月。曾经的相亲相爱,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彼此的怨怒。本是好姐妹,走到这一步,当真让人有些唏嘘。 方子笙叹口气,招手让新月走的更近一。 “我刚醒来的时候,身体不便,都是你亲手照顾我。我念你对我的情义,所以这次我放过你。但是没有下次。还有,新月你记住,人活在世,行事说话,不要只看别人对你说了什么,也要看她对你做了什么。这样你才能判断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对方子笙突如其来的善意提醒,新月受宠若惊。 方子笙笑笑,将右手边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盒推过去:“打开看看!” 新月疑惑着打开,发现里面放着一对金锭。 新月震惊。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物。 方子笙咳了两声,低声说道:“这世上,没有人生来就是做奴婢的。除了无法选择爹娘,其他的事都可以改变。今日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他日谁又知道你又有什么造化?……但这造化,却不是平白有的,不仅要有机遇,还要有能力。如今,有一个机会放在你面前,你可愿意改变你的命运?” 新月愣愣,半晌才听明白方子笙的意思。 这一盒子金银,拿了,代表此后她新月甘心奉二小姐为主。不拿,则代表她仍有别的心思。 新月愣了半晌,才垂眸望望那盒金子,郑重地跪下去:“奴婢愿为小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方子笙笑笑:“起来吧,你心里明白就好。……新月,你本性良善,却目光狭隘,看到的只是这小小的郑府。但这也怪不得你。此后,跟在我身边,且记得多看多想多思。” “奴婢领命!”经此一事,新月深知作为一个丫鬟,被别人操纵命运的悲惨。所以,她一定要抓住方子笙口中所谓的机会。 “你附耳过来,我正有一事要你去做!”方子笙眯眯眼,招新月近来,耳语一番。 等新月抱着木盒离开时,荼蘼立在外间的珍珠帘后,噘着嘴不说话。 “在哪儿立着做什么,我让你找的衣服呢?”方子笙觉得奇怪,挑眉问道。 荼蘼抱着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过来,摊开一看里面只有一件大红羽纱的斗篷。 “奴婢知道小姐只是为了调开我,私下和新月说话!”荼蘼噘着嘴。 虽然小姐失忆了,可在荼蘼心目中,小姐仍是小时候和她一起长大的萧裕。一时半会儿,荼蘼依旧改不了之前和萧裕相处之时的模样。 方子笙也不责怪荼蘼话里的不满,笑道:“荼蘼果真冰雪聪明,所以你就随便拿了一件衣服来糊弄我?” 荼蘼摇摇头,耷拉着脑袋:“也不是。小姐,你的身体要紧,你若是有什么事要做,吩咐奴婢去就行。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荼蘼也不皱一下眉头。只是小姐,荼蘼希望你能保重身体。” 方子笙抿抿嘴,对荼蘼的关心显得有些无奈:“看到方才我给新月的盒子了吗?” 荼蘼点头。 方子笙意味深长道:“我让新月帮我办一件事,那些是给她的报酬。我可是一个很大方的主子。那些金子不仅够她赎身,还能让她在离开郑府后的短时间内过的好好的。” “小姐,你是故意要帮新月?为什么,明明她拿了大小姐的药,想对你下毒?”荼蘼疑惑。 方子笙翻检着面前的一摞话本子,摇头道:“若是想要下毒,新月早就下了,并不会等到今日。而且,新月纯善,人品也不错,若能收为己用,好好调教,对我也有益处。况且,她和陈大夫似乎……颇有些渊源!”说这话的时候,方子笙悄悄打量着荼蘼的反应。 荼蘼一惊。 陈图经? 新月和陈图经? 荼蘼警惕地听着方子笙往下说。 “我听那些婆子们说,我娘亲不仅在世,如今人也还在承州。但爹爹似乎不想让我知道娘亲的存在。所以才让新月告诉我说,我娘亲已经过世。”方子笙故意说的很慢,她想找出荼蘼表情的破绽,“听说爹爹去承州接我的时候,陈大夫也在,我想让新月帮我从陈大夫那里打听一下真相。” 荼蘼心中震颤不已。 小姐她不是失忆了吗,却为何对过去如此执着? 第二十三章 话本惊人 望着荼蘼淡定的表情,方子笙有些疑惑,莫非是自己想多了,荼蘼和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并没什么关系?要不,依着荼蘼这样外露的性格,不该对自己方才所说的话无动于衷呀? “就算如此,新月身为小姐的丫鬟,为小姐办事本就是她的本分,她怎能收小姐的报酬呢?”荼蘼涩着嗓子,将话题转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况且那些是我给她的赏赐。”方子笙笑嘻嘻道,“若以后你办事办得好,我自然也有赏赐,绝不比她的差!” 荼蘼嘟嘟嘴:“奴婢才不要什么赏赐,只要能陪着小姐,只要小姐能平平安安的,这比什么赏赐都强。所以,小姐,你明日不是真的要出去吧?” 方子笙笑起来,这个荼蘼比自己想像中的更有意思,看,她话题转的可真快。 “自然要出去,所以你继续去帮我找衣服,要厚一些,现在的我,怕冷!……嗯,这里还有一个盒子,里面也有一些金银,拿去送给春暖和花开吧!”方子笙指指手边另外一个盒子。 荼蘼愣愣:“小姐,你难道也要让春暖花开她们为你做什么事吗?” 方子笙眨眨眼,笑起来:“春暖和花开是因为我的关系,才会有今日之祸,这些是给她们的补偿。她们和新月不一样。她们是官奴,只要我不发话,这辈子她们都是我的人。这些,花开看的很明白!” 荼蘼点点头,捧着盒子去了春暖和花开的屋子。 春暖和花开的屋子在院子的西边,荼蘼去的时候,花开正在给春暖的屁股上药。 郑芸潇是铁了心,要杀鸡儆猴,所以春暖的屁股受伤情况很严重。所幸陈大夫医术高超,开的药膏涂上去清清凉凉,让春暖舒服了许多。 “经过这件事,至少让新月看清了银牙的真面目。”春暖想起她们被关押时,新月和银牙的争执。 “真没想到,银牙为了讨好大小姐,居然会偷盗新月手上的库房钥匙。被好姐妹出卖,新月看起来好像很伤心!”春暖趴在那儿,只觉得屁股上轻轻挨了一巴掌,回头去看花开。 花开木着脸:“和你说过多少次,莫要私下议论旁人的闲事。” 春暖趔着身子,拉住花开的手,认真地说着:“姐姐,我只是想到我们,才会为新月不值。” 花开愣愣,一向木然的脸微微一笑,语气温柔了许多:“我们不会成她们的。因为苏家只剩下了我,而徐家也只剩下了你。你啊,就是爱瞎想!好了,安心趴着,莫想那么多了!” 春暖喃喃:“我知道,若姐姐你是银牙那样的人,被郑老爷买下的时候,就不会苦苦哀求他将我也买下了。” 花开似乎不愿多提往事,望向窗外,若有所思道:“春暖,二小姐似乎和我们小时候见过的那些女子都不太一样。或许跟着她,会有不一样的以后。” 春暖点头:“是很不一样。若我是二小姐,都伤成那样了,又是大雪纷飞的日子,肯定要在暖房里好好养病。按二小姐这样四处乱走,可不是跟别家的娇贵小姐不一样嘛……” “花开姐姐,荼蘼姐姐来了!”窗外的小丫头喊起来。 春暖和花开相视一眼,双双看向门口。 这个突然出现的荼蘼,对二小姐的态度让春暖和花开觉得十分奇怪。荼蘼和二小姐明明是初次见面,却为何总让人觉得荼蘼对二小姐十分熟悉。更奇怪的是二小姐,居然轻易地就将荼蘼纳为了心腹。 荼蘼捧着一个盒子款步走进来。 等荼蘼说明来意,春暖和花开看着盒子里的金银财物,面面相觑。 “我们什么也没做,承不得二小姐的赏!”花开推辞。 荼蘼笑笑,将木盒往两人面前推了推,笑道:“做没做,小姐心里有数。既然是小姐赏的,你们身为奴婢,自然只有接受的份儿。况且,小姐说了,你们忠心护主,这是你们该得的。” 荼蘼的意思很明白。她们是二小姐的下人,秉承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的原则,主子的赏赐,若是推辞,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花开很快反应过来:“奴婢多谢二小姐的赏!” 春暖立刻跟着花开口中称谢。 办完事,荼蘼回到屋里服侍方子笙,却见方子笙正拿着一个话本子发呆。 “小姐,您在看什么?”荼蘼笑嘻嘻凑上去,但见上面写着“虚国方国公府的长房长子大败假国,回京后,大虚皇帝为了表彰他的功勋,特意下旨,求娶方国公府的嫡长女为三皇子正妃……” “没什么!”方子笙放松僵硬的胳膊,将那本话本子慢慢扣到桌上。 方子笙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居然会成为话本子里的主角。 那本话本上出现的大虚国,其影射的是如今的大齐国。所谓的假国,则是跟齐国一向有仇的大端国。连起来岂不就是“虚假”两国嘛。而方国公府,也是大齐国的方国公府,里面的嫡长女如假包换正是她方子笙本人。 写这本话本子的人,将方子笙的过去了解的虽然不算太清楚,却在大体上没有分差。 只不过那所谓的“长房长子”其实并不是方子笙的哥哥,而是她本人。方子笙的哥哥方庭君一向体弱,而方子笙二叔的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方家又是大齐的武将世家,怎能没有男丁入军继承家业。所以方子笙很小就假借方庭君之名,跟在方国公方成玉身后,住在军营吃在军营。 那时候,方子笙的性子也和今日不同。三年的宫廷生活,磨平了她的棱角,也淡化了她的血性。 方子笙苦笑。如今若再让韩明瑜见到自己,肯定再也不会笑话她不像个女人了。 “小姐,你的鼻子流血了……”荼蘼惊道,连忙拿了手帕给方子笙掩着,又命门外的小丫鬟准备水。洗漱的间隙,荼蘼还派人去请陈图经。 看到小丫鬟不小心将水溅到那本话本子上,方子笙蹙蹙眉,让荼蘼将话本子收起来。 方子笙心中觉得奇怪,虽说自己如今身处是大周国,可大齐国帝后的故事岂能轻易传出的? 这话本子究竟是谁写的,又为什么写呢? 第二十四章 蚀骨之毒 恰逢次日郑骏来看方子笙,方子笙便旁敲侧击询问话本一事。 郑骏接过荼蘼手中的茶后,笑道:“不过是个话本子,莫不是真写的好?” 方子笙笑笑:“写的倒还不错。爹爹还没告诉我,这话本子到底是从哪儿买来的?” 郑骏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起身道:“不过是下头掌柜们在坊间买的小玩意,你若喜欢,等你伤势好一些,让荼蘼陪你去书肆里逛逛。不过今日,你要陪爹爹去个地方。” 方子笙诧异,却并不多问,在荼蘼等人的服侍下,穿好斗篷,坐上竹轿,一路被抬到大门外。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上车后,方子笙才发现里面放着碳炉棉褥等物。郑骏生怕冻坏了她。 “爹爹莫不是要带我去吃好的?”方子笙开玩笑。 郑骏目光温柔地看着方子笙,伸手摸摸她的发顶:“纯心若想吃也可以,不过我们要先去空空寺一趟。” 空空寺的庙宇不是黎阳城最大的庙宇,却是黎阳城最出名的庙宇。因为空空寺的主持大师万虚,卜卦十分精准。 传说万虚大师曾帮先国舅楚天翼卜过一卦,说是他不惑之年有一大劫,度过的可能性十分低微,甚至有生命危险。 楚天翼乃是武将,从不信奉佛道,万虚的话他自然是不信的。可偏偏就是在楚天翼四十岁的第一个月,大周皇帝李勤宇以谋反罪,诛杀了整个楚家,甚至连皇后楚轻烟都不曾放过。 当然这只是万虚大师卜过卦象中的一卦而已。 万虚大师也曾为当朝左相程青海卜卦,说他命中有三子,可如今明面上左相膝下只有一子程曦。为此,有人说万虚大师的卦象不准,但少有人知道,其实左相还有两个不曾上得族谱的私生子。 但今日郑骏带方子笙前去拜见万虚大师,为的却不是卜卦,而是方子笙身上的蛊毒。 万虚大师除了卜卦,在医道上也颇有一番造诣。 万虚大师最爱云游四海,昨日郑骏得知他回了空空寺,次日便忙不迭地带方子笙登门。 他们一行人来到空空寺的大门外,郑骏扶着方子笙小心翼翼下了马车,正待吩咐下人用竹轿抬她,却被方子笙拒绝。 方子笙笑着摇头:“人说入乡随俗。既然来了这里,礼佛自然要虔诚,爹爹放心,我走得动。” 郑骏想到传言里万虚大师乖张的脾气,便不再多劝。因为空空寺不许旁人进入,郑骏只得亲自扶着方子笙,跟着小沙弥来到万虚大师的静室。 一进门,方子笙的目光就落在对面那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脸上。 老和尚身穿袈裟,双手合十,笑眯眯的模样像足了大肚的弥勒佛。 一见到方子笙,万虚两眼放光,上下打量起她来:“哎呀呀,好一个龙章凤姿的少年郎……可惜可惜,可惜是个女娃娃……若是个男娃娃,这命格真可谓是贵不可言呀……” 这一番胡言乱语被旁边的了诚给截断:“师父,郑老爷带郑二小姐来是看病的,不是来看相的。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请坐。……师父,二小姐是女子,您别这样看着她,会让人觉得您为老不尊的!” “呔!臭小子,既然是找老衲来看病的,望闻问切是首要,走走走,快去看看程家那小子扫完地了没有。”万虚大师挤开瘦的跟竹竿似的了诚,“高烈那老小子统共就送给我两坛酒,程家那小子居然还敢眛下一坛。程曦他今日若是不把寺里给我扫一遍,我一定剥了他的皮!” 一时间,静室里人声不闻。 半晌,了诚尴尬地笑着:“误会误会!郑老爷,我师父一向如此,还望您见谅。……师父,我们是出家人,不可口出恶言……” 万虚吹胡子瞪眼:“你还管老衲?你忘了上次我离庙出走,就是因为你太絮叨了?你若再说,我这就走……” 了诚的脸都要僵了,扯扯万虚宽大的衣袖,低声皱眉道:“师父,你不是哭着闹着让我们给佛祖塑金身嘛,郑老爷可是黎阳城最大的财主,您可别再闹了。郑老爷昨日已经捐了一万两白银的香油钱……” 万虚眼睛一亮,看向郑骏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座金光闪闪的金山。 “来来来,女娃娃快过来,让老衲为你把脉!”万虚喜滋滋地招手,不忘多瞟了郑骏一样。他除了给佛祖重塑金身,他还想翻修一下后院的僧舍和菜园,还想再多买些田地。 郑骏早已风闻万虚大师的性子,当下也不以为忤,扶着方子笙坐下。 万虚一面搭脉,一面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胡须。忽然他的表情凝住,目光里难得露出一抹慎重和疑虑。他望望方子笙的面相,半晌后,心中有了答案。 “大师可看出我儿所患什么病?”郑骏的表情很急切,也很期待。 万虚一面摇头晃脑,一面兀自喃喃自语。 半晌后,万虚才重新扬起笑容,居然从怀里摸出一块糖糕来:“来,女娃娃,拿着,你乖乖的出去吃,老衲和你爹爹商量些事哈……” 方子笙被万虚的口气弄得哭笑不得,瞅瞅那被挤得变了形的糖糕,顺从地接过:“多谢大师!”说完,她朝郑骏看了一眼,但见郑骏点头,她才慢慢走出静室。 方子笙前脚刚踏出门槛,后脚就听万虚说道:“嘿,老衲活了这么久,还第一次见到中了蚀骨之毒还能活下来的。” 方子笙还欲再听,却被紧跟着出来的了诚给打断:“小姐若无事,就在寺里逛逛吧。” 这变相的赶人方式,方子笙自然明白,只得独自走下台阶,漫无目的地乱走。 蚀骨之毒,应该就是陈图经口中的蛊毒了吧?可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毒呢? 与此同时,静室内,万虚正在向郑骏解释所谓的蚀骨之毒。 “蚀骨之毒,乃是天下奇毒之一。顾名思义,蚀骨之毒发作时会痛入骨髓。中了此毒,月余发作一次。发作时,如同被万蚁噬心。一月后,体质虚弱缠绵病榻;两月后,内脏出血;三月后,四肢麻痹;四月后,六感渐丧;五月后,就只能是死了。不过,很少人能挨过两个月的。因为那万蚁噬心的感觉,会让人痛的发疯,恨不得挠破肚肠。之前老衲也听过有人活生生将胸口挠开,抓出自己的心脏而亡……” 第二十五章 络腮胡程三 空空寺里香火鼎盛,走在被打扫干净的青石小道上,方子笙的目光流连在直耸入云的古树上。 透过老树光秃的枝桠,方子笙望着被割碎的天空发呆。天大地大,她却被困在离齐国万里之外的黎阳城。生不能,死不得。 “哎!也不知这郑纯心究竟得罪了谁,不是伤就是毒的,怪不得小小年纪就没了性命!”低喃的方子笙操着手,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脸上一片清冷。 方子笙走得很慢。听着若隐若现的梵音声,方子笙渐渐靠近僧侣们诵经的大雄宝殿。 大殿前是一大片空地,中央立着硕大的香炉。炉中插满了细长的佛香。 香烟袅袅中,方子笙看向大殿深处那尊巨大的佛像。 佛祖眼眸半阖,笑容安详,手捏莲花,静静望着芸芸众生。 方子笙静静地盯着佛像,心底思绪万千。 世上是否真有鬼神,方子笙并不清楚。她却清楚有机会重活一世,再不能像前世那般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唰唰的扫雪声从身侧传来,方子笙一扭头,被一个倒退扫地的身影给撞了个正着。 方子笙猝不及防,脚下一滑,堪堪摔倒。 天旋地转之际,方子笙以为自己会摔个四脚朝天。 可谁知一个离方子笙七八步远,嘴里叼着半只馒头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忽然就闪了过来,堪堪接住方子笙倒下的身形:“哎,释豆你小子,是你输了,才要帮我扫地。愿赌服输,你气性这么大做什么?再不好好扫地,我就告诉你师父,说你和我赌色子!” 那撞倒方子笙的小沙弥释豆,气呼呼地一丢扫把:“不扫了,我累了!这是主持派给你的活儿,是你故意引诱我和你玩骰子,好让我替你干活。你若不怕主持再罚你,就去跟我师父说呀……我不怕你,大不了我们一起受罚……” 那名唤释豆的小沙弥说完,狠狠一瞪眼,高仰着头,一溜烟窜了出去。 叼馒头的人笑骂:“你不怕,还跑那么快做什么?”说着低头去看怀里的人。 “咦?这寺里什么时候能让女人进来了?”那人诧异的嗓音在方子笙的头顶响起。 方子笙抬头。 映入方子笙眼帘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他有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眉飞入鬓,头发乱糟糟地扎在脑后,不甚白皙的脸上透露出浓浓的惊讶。 这样不修边幅的男人,方子笙在军营里常见,可入了宫,就再也不曾见过。齐国皇宫的侍卫们,大都出身豪门士族,一个个自小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哪里有这般的粗犷豪放。再加上当值宫廷,他们一个个都收拾的干净利落,随便拉出一个都称得上是风姿卓越。 当下方子笙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亲切。她轻轻推开将她揽入怀中的络腮胡子,微微一笑:“多谢!” 络腮胡子上下打量了方子笙一番,摇着头捡起地上掉落的馒头,然后继续啃:“你这小丫头,抱起来瘦的跟只猴子一样,看脸色身体也不太好。……饿不饿?喏,掰你半块馒头吃,吃饱了好长肉!” 猴子? 方子笙挑眉。活了两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她的。 络腮胡子说的话虽然不好听,他的声音却十分悦耳,带着少年的清朗,又蕴含一丝着成年男子的低沉。听上去,就如同校好的琴弦悦耳圆润。 因着络腮胡子好听的声音,方子笙接过络腮胡子递来的一小块馒头,慢慢吃起来。 络腮胡子却又不满意:“想你这猫儿一样的吃法,怪不得这么瘦。馒头要这样吃才对……” 络腮胡子三两口将剩下的大半个馒头给消灭个干净:“看到没,要像这样,大口吃饭,大口吃肉,还要大口喝酒……” “程三!”一声怒喝,一个路过的僧人瞪着络腮胡喊道,“这是佛前,你若再说什么酒肉,我就告诉主持去……” 络腮胡子程三翻了个白眼,含糊地哼了声,瞥瞥方子笙:“小丫头,天冷,你身子弱,别在这儿呆着了,从哪里来,就快回哪里去吧!” 方子笙摇摇头:“我走不动了,能否坐一下?” 程三一挑眉,指着大雄宝殿门槛处的蒲团道:“去吧,天冷,坐那里暖和。” 大雄宝殿里,僧侣们正在做早课。方子笙果真太累,便抬脚慢悠悠走过去,扶着高高的门槛,踏进去。 梵音恬静,坐在僧侣之后的方子笙,背对着佛像,望着扫地的程三发呆。 这时,方才那个指责程三的僧人,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蹙眉道:“女施主,那是礼佛跪用的,你快起来罢。” 方子笙轻轻歪歪头,刚才一路走来,不仅没出汗,反而越来越冷,眼前一阵阵眩晕。她现在一动也不想动。 方子笙虚弱地笑着,冲那个容长脸的僧人道:“佛家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只要心中有佛,坐着还是跪着,佛祖不会怪罪的!” 那僧人的眉头抖了抖,隐忍着不悦,不语。方才他也对寺里来了位女施主,觉得奇怪,问了别人才知道,原来这是主持的贵客。 那僧人一向耿直,谁的面子也不卖,正想再指责方子笙两句,却见远处的程三丢了扫把,大步走来,施施然抱起方子笙:“佛祖慈悲为怀,了悟,难道你没发现这位女施主气息虚弱,身体不好吗?” 原来方子笙说话的声音虽低,但程三的耳力很好。方子笙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的清清楚楚,自然也分辨得出来方子笙语气里的虚弱。 了悟嘴硬:“我空空寺多年来,甚少有女子入内,就是因为女子乃是罪恶之源…” 络腮胡子程三大手扣住方子笙的左耳朵,将她的脑袋压进自己怀里:“别听……” 说罢,程三迈开长腿,抱着方子笙下了大雄宝殿的台阶。 “主持说过,你情劫难过,让你远离女子,程三……”了悟急了。 程三走的飞快,方子笙却觉得他脚步极稳。 被程三抱在怀里,听着他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方子笙觉得有些好笑。 第二十六章 佛前辟罗香 上一世,方子笙征战沙场,就算受伤,爹爹方国公方勇也会坚持让她自己走回去,如果当真走不动,就会有担架来抬她。就连军营里的至交好友韩明瑜,都不曾抱过她。 还有朱衡,方子笙和他相交四年,成亲三年,他却从不曾抱过自己。 没想到,来到这一世,有这么多人会因为怜她而抱她。这种感觉,还当真有几分新鲜。 “你别怪了悟。他是因为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嫁给了别人,才会一时想不开,做了和尚。所以他从心里痛恨所有女人。哎,说起来,了悟也是个痴情人。天下女人千千万,你说他何必单恋一枝花呢?”程三叹口气,眼眸亮亮,“小丫头,你是来找主持问诊的吧?” “你怎么知道?”方子笙并不觉得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陌生男人抱着很招眼。因为她此刻浑身无力,一浪一浪的痛楚从心脏处散发,那种被万虫噬咬的痛苦,让她脸色越发惨白。 方子笙在心底骂娘,这所谓的蚀骨之毒还真是痛的人要死了。 “我小时候身体虚弱,也曾在寺里待过一段时间。那时,有许多人向主持求医。只有那个时候,女人才被允许进寺里。但是主持已有许久不常为人问诊。……看来你家里捐的香油钱实在是不少啊,居然让方丈都动了心。”程三笑盈盈,“咦,小丫头你脸色怎么如此难看,莫非是我抱的不舒服?其实是因为你太瘦了……硌得慌……” “因为我觉得我快要晕倒了!”方子笙弯着嘴角,低声笑道。这个程三挺有意思的,却不是她早已习惯军营里男人们的插科打诨,怕是听到他方才的话,羞都羞死了。 话音刚落,方子笙意念一松,就理所当然昏了过去。 程三脚步一顿,眉间闪过一丝怜惜。这个小丫头,和琉璃一样,这么小,这么瘦,还这么虚弱。 程三叹口气,抱着方子笙,快步朝后院万虚大师的静室走去。 而此刻万虚的静室里,万虚正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对面的郑骏,问道:“这蚀骨之毒,极为少见,听说只有东于的王庭才有。那小丫头,小小年纪,怎会身中此毒?” 郑骏张了张嘴,苦笑道:“在下也不清楚。纯心她幼时被养在承州,等我将她接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中了蛊毒。近来,一直是陈图经为她诊治,可他无法完全替她祛毒,所以他才让在下来寻大师。” “陈图经?江湖人称毒王的陈小五?”万虚睁大眼,“你居然能请的动那个混小子?” “在下与图经乃是多年好友,所以他才肯卖给在下一个面子。”郑骏有些汗颜。 其实陈图经是郑骏拐骗来的。郑骏本以为陈图经得知他在骗人,定会生气离去,不料这一住居然就是半年。如今想来,陈图经能心甘情愿留在郑府,很大一部分原因,或许跟那个长得像陈图经奶姐的丫鬟新月有关。 真是庆幸啊!郑骏轻轻一叹气。 “啧啧!陈小五这小子,去年听说江湖洛水山庄的庄主罗连赢,他的女儿,中了奇毒,几番请陈小五亲去诊治,他都不曾理会,只丢了一张药方给罗连赢的属下。好在那药方救了罗连赢的女儿,否则罗连赢怕是要发下江湖通缉令,要了陈小五的人头呢。”万虚笑嘻嘻,“听说那罗连赢可是花了大手笔,又是金钱又是美人的,送了不少给他。可他愣是懒得搭理江湖第一世家的罗家。他这脾气,老衲喜欢,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郑骏汗颜。他当真不知道万虚大师是个如此八卦的人。 “无怪乎陈小五不认识这蚀骨之毒。就连老衲,也是机缘巧合下,才认识这种毒的。”万虚挠着光秃秃的脑袋,“此毒虽然出自东于王庭,在以前,却根本无药可解。” 郑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万虚忙接口道:“你莫失望,老衲是说以前,并非现在。也算你运气好,如今高烈正在黎阳城,若是他出手,这蚀骨之毒也算是遇到克星了。” “高烈?”郑骏百般思索,却从未听说过此人。 “高烈他……”万虚脑中闪过一个火爆脾气的老头,眨眨眼,忽然问道,“听了诚说,你和郑国公府虽是远亲,但其实关系特别好?” 郑骏不知万虚为何问起此事,沉吟着不知该如何做答。 万虚叹了口气,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高烈老头那脾气臭不可闻。这天下不知哪家姓郑的,曾得罪过他。为此,高烈发下誓言,说是他此生绝不救姓郑之人。” 郑骏一愣,结合到万虚方才问道自己和郑国公府的关系,觉得十有八九那个得罪高烈的人,就是郑国公府。可那个高烈究竟是谁呢? 不等郑骏相问万虚高烈的真实身份,只听外面的了诚慢条斯理地走进来:“主持,郑家二小姐晕倒了!” 郑骏一惊,当先冲了出去。 等方子笙醒来时,万虚大师正在为她银针扎穴,旁边是一脸焦急的郑骏。 “嘿嘿,小丫头,你可还认得老衲是谁?”万虚眉开眼笑,从怀里又摸出一颗糖来,亲自送到方子笙嘴边,“吃些糖会舒服一些。哎,都是老衲疏忽,忘了你体内的蛊虫闻到辟罗香会受刺激。那大殿前的炉子里烧的正是辟罗香,下次要玩,千万不要去那里了,你可知道了……” 方子笙哭笑不得。这简直是飞来横祸嘛。她冲万虚点点头,向四周看看:“那位程三师父呢?” “程三师父?”万虚瞪大眼。 万虚身后的了悟笑起来:“郑小姐,程曦不是寺里的僧人,难道你没发现他并未身穿僧袍?” 方子笙舔舔嘴唇,觉得口齿间还残留着馒头的香气:“我以为他是带发修行……” 了诚想说,程曦若是要出家,左相程智琢第一件事就是拆了空空寺。可他想了想,选择隐瞒了程曦的身份:“程三是来给主持送酒的,他犯了错,才会被扣下来当苦力的。” 万虚在一旁默不作声。他捋着白须,若有所思地盯着方子笙的脸,心里念念有词。 半晌后,万虚才转头看向一旁关切方子笙的郑骏,说道:“郑老爷,老衲实在能力有限,无法医治令爱,不过……” 第二十七章 初见宁鸣 “不过郑老爷你也不必担心。老衲方才为令爱卜了一卦,她死里逃生,可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郑老爷,冥冥中自有定数,你也莫要再问高烈是谁,静等着,自有贵人前来帮令爱解毒。” 郑骏先是一喜,继而一愁。 万虚大师卜卦的精准,可谓是从未失手。可关心则乱,郑骏还是有些担心。带着这样喜忧掺杂的心情,郑骏扶着方子笙的竹轿,来到庙门外,上了马车。 上车后,看到方子笙和荼靡笑着说话,郑骏才松了口气。 郑骏心想,单看纯心蛊毒被辟罗香引发时,万虚大师一套针法便能将纯心体内的蛊毒压下去,就知道万虚大师所言非虚。 郑骏心情大好,掀开暖帘,冲车旁骑马护卫的云鹰高声道,“云鹰,你速去东街,让望春楼摆下酒席,我要带小姐去坐会儿!” “爹爹果真要带我去吃好吃的?”虽然这半月以来,郑骏对方子笙好的无以复加,听到这话,方子笙仍有些惊讶。郑骏对郑纯心的宠爱简直是方子笙从未所见过的上心,连她一句戏话,也放在心上。 郑骏望望方子笙冻得发红的脸颊,怜爱地摸摸她的发顶:“只要是我儿所愿,爹爹只要能做到,一定不让我儿失望!” 方子笙沉默半晌,一种别样的心情在心底滋生。 “小姐!”坐在方子笙旁侧的荼靡低喃着,有些失神地盯着方子笙瞬间变红的眼。荼靡跟随主子近十年,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主子有想哭的表情。 荼靡低下头,两滴眼泪落在自己交叠的手背上。 望春酒楼是黎阳城最大最好的酒楼,门口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方叶抬头望向不远处那栋写着“望春楼”三字的三层牌楼,只见它雕梁画栋,门口廊檐下一字排开三十二串大红灯笼,每串上下是八个灯笼相连。大门两边还立着两顶硕大的绢纱地灯。 方子笙兀自笑笑。 黎阳不愧为大周旧都,这样豪奢的酒楼若是点起灯笼,怕是会照的楼前整条街街的天空都红彤彤的。 下了马车,荼蘼为方子笙带上幕笠遮挡容颜,然后扶着方子笙,跟着郑骏进了酒楼。 刚踏上台阶,就见一个身穿鸦青色杭绸素面夹袍,胖乎乎的男子迎上来,恭谨地引路:“老爷,菜已经上齐了,全是店里的招牌菜。另外,按您的吩咐,雅间里已摆上四个碳炉!” 郑骏点点头:“嗯!水宗,你去忙即可,我这里不用你管。” 刘水宗笑着,不肯离去,引了他们一行人上了三楼。 踩着木梯刚到三楼,众人就听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吼道:“宁鸣,你小子居然敢质疑老夫做的账目?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想我陈宇做账房二十年,你还是头一个敢说老夫账目有问题的……” 众人望去,但见三楼西侧一个偌大的房间里,摆着两列整齐的黄花梨木四脚高案,案上案下码着捆好的账册。七八个账房先生正在对账。 那个怒红了脸的陈宇,看起来颇有些年纪,气的嘴唇发抖,手里拎着一本账册,摔向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 那年轻男子颇高,腰却微微勾着:“陈先生,您莫急,或许当真是我算错了。我再去重新对……” “咳咳……”刘水宗冷着脸,朝身后一个低眉顺眼的下属一瞥,丢了个眼色给他。 那属下一望刘水宗的神色,立刻小跑过去,劝道:“这账目繁杂,对起帐来让人头昏脑涨的。陈先生且消消气,都不是大事,再找别人重新来算就好。冷先生,要不您来对账吧……” 被点名的冷学涛看向堵在门口的一行人,一扫见刘水宗不悦的脸,立刻笑盈盈地捡起地上的账本:“好好好,我来对,我来对。陈老哥,小辈不懂事,你你还跟他一般计较不成……” 刘水宗心里对这个结果稍显满意,瞥瞥郑骏若有所思的表情,恭谨地引着众人继续往前走。 方子笙正待跟上,一瞥眼,恰好与那名唤宁鸣的年轻男子四目相对。但见宁鸣此人面容清俊,只是眼下有些重重的黑晕,想必是常常熬夜所致。 往前走了十几步,早有下人打开雅间的门,众人鱼贯而入。 这间雅间空间很是开阔,地上铺着厚绒地毯,东西各立着一个婢子垂手伺立。房里装饰全是暗红深褐等庄重色。 刘水宗指着桌上满满当当足够十个人吃的饭菜,说道:“二小姐请看,这是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炒墨鱼丝、金丝酥雀、如意卷、绣球乾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干连福海参、花菇鸭掌、山珍刺龙芽、莲蓬豆腐、草菇西兰花……听说二小姐身子弱,还有一道红豆膳粥,最是养人……” 郑骏也不嫌刘水宗啰嗦,等他说完,笑道:“好了好了,你也该去忙了,我带的人也不少,哪里就劳驾到你了?你快去吧,莫要再来了……” 刘水宗这才又说了几句闲话,告退。 刘水宗前脚走,后脚郑骏笑盈盈冲方子笙道:“快尝尝,只是每样都不能多吃。你身体不好,尝个鲜就好……” 方子笙点头,刚拿起筷子,就见旁边的荼靡比她还快地拿起筷子,一并拿起的还有一个精致的五彩莲池鸳鸯碟。 荼靡准备为方子笙布菜。 从古至今,那些积蕴之家,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用膳之时,主子若是想吃何菜,只消看一眼,自有布菜的婢子给夹在碟里碗里。 方子笙虽然做过三年的大齐皇后,却因为常常一个人用膳,所以从不太讲究这些。况且,出身军营的她,也不爱讲究这些。除非是皇宫盛宴,等闲时候,方子笙用膳都喜欢亲力亲为。 看到荼靡望过来的目光,方子笙不知为何,心一软,朝那盘珍珠鸡看了一眼。 荼靡立刻心领神会,下筷的动作行云流水,无一丝拖沓,连碗筷相扣的声音都没有。她喜滋滋将一块鸡肉放到方子笙碗里。 方子笙回了荼靡一笑,正待下口,只听隔壁雅间忽然传来桌倒盘倾的哗啦声。紧接着一个略高昂的声音喊起来:“孽子,孽子!那苏云笑早已是个官奴,你和她根本不可能,你若再多说一句,我就让你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 第二十八章 吴苏前缘 方子笙所在的雅间,因为隔壁的吵闹,陷入静默。 静默中,隔壁雅间里,另一个稍显低沉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清晰:“爹爹,儿子不求与云笑妹妹再续前缘,只求爹爹能将她带回府里,让我和娘亲亲自照顾她,也好让儿子弥补我们的过错。” “过错?什么过错?我和苏呈阗只是口头戏言,你和苏云笑哪里有什么婚约。……守颍,你听爹爹的。苏家是乱臣贼子,你莫不是还想让整个吴家跟着你受累?……德王府的嫡孙女昭荣郡主,才貌双全,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儿子并非……” “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我带你来到这里,就是想避开你娘亲。你也知道,直到现在,你娘亲还惦记着云笑……” “爹爹,云笑究竟在哪里?若爹爹肯将云笑带回,儿子定会听从爹爹安排。若爹爹不肯,和德王府的婚事,儿子定不敢应许……” “孽子孽子……你回来,你去哪里……” 接着隔壁雅间的房门,咣当一声被狠狠摔上,继而方子笙雅间门口,走过一个身影颇高的男子,紧接着一个身影稍矮,身穿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的胖子,追了出来,却在看到门内发呆的郑骏后,愣住。 那胖子很是吃惊,与郑骏对视两眼,忽然鼻子一酸,进了郑骏的包间,郑骏连忙给他让位。 胖子坐下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近平,被你看到这个样子,当真是……唉,守颍被我惯坏了,让你见笑了!” 郑骏蹙眉,给胖子斟上一杯酒。 胖子一仰而尽,叹口气:“近平,你也知道当年因为兵部侍郎苏呈阗谋反一事,我被连累许多。若非我还有些门路,这黎阳城守的位置,怕是也轮不到我来做。” 郑骏不语,冲云鹰使个眼色,云鹰立刻走出去,站到门口把风。 那胖子正是黎阳城守吴翎善。只见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而尽后,红了脸颊,说道:“我知道我愧对苏家。可我有什么办法?苏家满门除了苏云笑,全都死了。当日我那孽子求宁王世子买了云笑回去。我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谁知云笑她竟然触怒了宁王妃?若不是恰好碰上你,我都不知该如何救下云笑。郑兄,你可知道,当日宁王妃可是要将云笑卖入妓院的。是我……是我拼着一张脸面,去求德王爷帮我救下云笑的……可……” 郑骏拦下吴翎善倒酒的手:“生气之时要少饮酒……荼靡,去给城守大人倒杯茶……” “喝醉了好,喝醉了就能一醉解千愁……”吴翎善喃喃,“近平,你可知我那傻儿子到底有多傻?自从云笑被宁王世子带走,他日日酗酒,若不是我夫人大病一场,那孽子定要将自己废在酒桶里。这才消停几年呀,这几年他死活不肯成亲。如今德王府的昭荣郡主看上他,这是多大的喜事,他居然还惦记着苏云笑……” “大人,您喝醉了!”郑骏瞥瞥立在门口不敢进来的城守侍从,朝他招招手让他进来。 吴翎善当真是有些醉了,又哭又闹被云鹰和自家侍从一并连搀带扶,送去三楼角落里的客房去休息。 方子笙望着一桌子的菜肴,顿时没了胃口。她看向郑骏:“爹爹,苏云笑……是花开还是春暖?” 郑骏沉默了一下:“是花开。” 方子笙点点头,继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这望春楼,爹爹可是入了股?” 郑骏笑笑:“不错。刘水宗正是望春楼的大掌柜。而且不仅是爹爹,就连方才的吴翎善吴城守也是望春楼的东家之一。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在三楼有各自的雅间和房间。以后,你若想来尽管来这里即可!” 方子笙点点头。 郑骏蹙眉:“快尝尝,再不吃就要凉了!” 方子笙摇摇头:“爹爹,这些菜太多,我想全部带回去,和院子里的丫鬟们一起吃吗?人多热闹……” 郑骏朝那边仍旧吵闹的吴翎善的房间,看了一眼,点点头,找人将席面全数带回。 望春楼的名声在整个黎阳城,甚至是京都都是有名的。对于方子笙的做法,院子里的小丫鬟都感激涕零。 方子笙只留下一碗红豆粥喝,其余菜式全留给一众丫鬟。 听着院子西边丫鬟们屋子里传来的笑声,方子笙指着面前的黄花梨月牙凳:“花开,你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花开顺从地坐下,神色木然地盯着方子笙。 此刻的方子笙已经从郑骏嘴里,得知了花开身份的来龙去脉。她叹口气,望着花开,低声道:“我今日见到吴守颍了……” 花开一愣,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方子笙静静看着花开手忙脚乱地擦眼泪。 “他……他好吗?”花开似乎并不意外方子笙得知自己的身世。她一面落泪,一面紧张地望着方子笙,“吴哥哥,他还好吗?” 方子笙递给花开一条专门准备的手帕,迟疑地回答:“不太好。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和吴城守,啊,是吴翎善大人,他们正在争执……” 花开一听,眼泪越发来的急切:“吴……吴哥哥脾气倔,他总是惹……惹世伯生气……” “不过他好像快要成亲了!”方子笙淡淡地说,“对方是德王府的昭荣郡主。” 花开如同被人使了定身术。整个人都僵住了。 半晌,花开忽然痛哭失声,将脸埋在两手间,肩膀一耸一耸。 方子笙轻轻叹了一口气,看向窗外的蓝天。情之一字,伤人伤己。 等花开哭了许久,终于平复下来的时候,方子笙亲自倒了一杯茶给她:“花开,或许该叫你苏云笑。有些事我想你应该知道。当日你被宁王府发卖,宁王妃本打算将你卖入风尘之地,是吴翎善求了德王爷,在宁王妃那里得了个面子,才将你托给人伢子的。也是吴翎善请我爹爹买下你,并带你回郑府的。” 花开动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方子笙继续说道道:“之前你身为官奴,亦是吴守颍求得宁王世子,将你带回宁王府的。他们,从不曾忘记你。” 第二十九章 恩威并施 花开木然地望着方子笙,喃喃道:“是,奴婢知道……” “不,你不知道。”方子笙摸摸花开的发顶,冷清的眼眸里带着几不可见的温柔,“吴守颍从不曾忘记你。只是,吴翎善作为吴家家主,他不得不与你划清界限。但他亦是关心你的。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问你,你现在还想嫁给吴守颍吗?” “嫁?”花开喃喃。 这个字眼离花开如今的生活太远。身为一个万人不齿的官奴,花开从不敢奢望自己可以像平常人一样,嫁人生子,平安度日。 花开觉得,她的一生早在七年前就已经被毁灭。如今对她而言,活着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报仇,可以为爹爹平反。 “如果你想嫁,我有办法!”方子笙怜惜地望着花开,“虽然会很麻烦,也需要些时日。不过吴守颍好像也不同意和德王府的亲事。如果你能和他见一面,说服他等你,过一段时日我必能让你光明正大地嫁给他……” 花开木然地盯着方子笙,神色古怪。 二小姐在说什么?为何她一句也听不懂。这些年,花开身为一个女子,身为一介官奴,她深知想要报仇,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更别提她一个官奴想嫁给一位官家子弟。 “小姐,即便奴婢能嫁给吴哥哥。可奴婢大仇未报,奴婢怎忍心让他陪奴婢一起承担?况且奴婢如今活着就是为了报仇,为了找出当年陷害我苏家的幕后黑手。可奴婢不知何时才有机会找到凶手,更不知到那时奴婢是死是活。所以,奴婢有什么资格让吴哥哥等我?”花开摇头,“奴婢此生,惟愿不想成为吴哥哥的负累。” “报仇?”方子笙挑眉,继而敛去眉宇间的怜惜,“好!既然你不愿意就罢了。” 两人沉默半晌,方子笙才又说道:“还有一件事,吴守颍说,只有吴翎善将你带回吴家照顾,他才会同意娶亲。你既然不想嫁给他,可曾想过去吴家?” 花开愣了半晌,才幽幽道:“奴婢如今是二小姐的人,奴婢不想也不愿去吴家的。” “你不后悔?”方子笙认真地问道。 花开庄重地朝方子笙磕了一个响头:“奴婢不后悔!” 方子笙审视地盯着花开,面上若有所思。 花开再叩首:“奴婢多谢小姐今日告知奴婢这些事。这些事——对奴婢来说,真的十分重要!” “起来吧,你身子还没好利落呢!”方子笙叹口气,拉起花开,“这世间的许多事,唯心而已,你也莫要再想太多。” 花开点头。 方子笙盯着花开沉默的表情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你可愿替我办件事?” 花开一愣:“小姐,替主子分忧,本就是奴婢份内之事,还请小姐吩咐!” 方子笙笑笑,似真非真地调侃道:“这份内之事,也分情愿和不情愿,不是吗?” 花开不语。她承认方子笙说的不错。对下人而言,伺候主子,听命主子是她们的职责,但的确有偷奸耍滑和忠心为主之分。 方子笙看着花开木愣愣的表情,笑起来,叹道:“一般人听到我这般说法,都会回答说,她一定是心甘情愿为我办事的。只有你……你呀,就是有些时候太过老实……” 花开看出方子笙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轻轻一笑:“那是因为奴婢知道二小姐不喜欢那样的人。奴婢也不想违心说那些话哄二小姐高兴。” “来,坐这里!”方子笙拉着花开坐下,迟疑半晌才问道,“你觉得荼靡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花开沉默。对于此事,她不想随意开口,搅乱二小姐的视听。 见花开不语,方子笙沉吟许久,才颇有些为难道:“我想让你帮我监视荼靡,如果能探出荼靡以前的身世背景,就再好不过了……嗯?你这是什么表情?” 花开一脸震惊,嗫嚅地盯着方子笙:“奴婢,奴婢只是觉得二小姐您那么信任荼靡,怎么会突然怀疑她……” 方子笙笑着叹口气:“你想错了。我并非怀疑荼靡对我的忠诚。我只是觉得,荼靡和失忆之前的我,好像认识。而且,相交匪浅?难道这些日子以来,你没有这种感觉??” 花开想了想:“说起此事,不仅是奴婢,春暖和新月我们的确有这种感觉。只不过小丫鬟们……” “她们,她们怎么了?”方子笙好奇。 花开抿抿嘴:“她们倒是觉得,荼靡只是为了讨好二小姐而已。” 方子笙失笑。 果真是各花入各眼,同样的一件事,因为境界不同,大家看到的真相也各不相同。 方子笙轻轻蹙眉。荼靡对她的好,她都看在眼里。但是,每当看到荼靡的时候,她胸膛里的那颗心就会不受控制,变得异常温柔,就好像荼靡是它的亲人一样。据此,方子笙坚信,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和荼靡一定认识,并且关系很深。 可是荼靡为何要选择隐瞒呢?理由会不会和郑骏隐瞒她的理由一样呢? 那么,那个理由说不定就是揭开郑纯心身世的真相。 可虽说方子笙占据了这具身体,却不能完全控制它的情绪。所以她无法冷静地询问荼靡,只能用如此迂回的方式,让花开替她打探荼靡的动静。 方子笙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是一个喜欢直接的人,却因为顾忌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心情,而渐渐改变。 “你放心,我并非是不满荼靡。我只是想知道荼靡是否知道我以前的事情。毕竟我娘亲如今还在承州。而且,我猜测荼靡可能知道我身上鞭痕和箭伤的真实来历。”方子笙伸手捉住花开生着老茧的手,淡淡说道,“这世上不只是你想报仇。我也想报仇,我更想知道,究竟是谁将我害成了今日的模样……” 说到此处,方子笙心中情绪激昂。 无论她是方子笙,还是郑纯心。一个是她自己的灵魂,一个是她借居的身体,她都会为之所追寻事情的真相。这样她才对得起自己重活一世,也对得起将身体留给她的郑纯心。 花开盯着方子笙熠熠发光的脸庞,点点头,还不待再说上两句话,只听外面传来荼靡的声音:“花开,花开……”” 第三十章 书房偷听 荼靡端着一盘蜜饯,掀开暖帘,走进来:“花开,你也去尝尝,望春楼的招牌菜,果真不同凡响。这里有我伺候就成!” 花开略有不安,瞥了一眼方子笙。 但见方子笙镇定如斯地望着荼靡,笑眯眯道:“荼靡,你若喜欢吃,以后我让望春楼多送几次。不过,那却不是白吃的,你每个月的月例都要扣一半交给我,不够的我再添上……” 荼靡噘嘴道:“小姐,您以前不是这么小气的……” 以前? 这二字一出,在场的三个人都明显震了一下。 荼靡立刻补救道:“奴婢是说……奴婢听春暖说,小姐您是郑府里最大方宽厚的主子,所以猜着小姐您以前,一定不会和我们这些奴婢们‘斤斤计较’的……” 花开若有所思,又偷偷瞥了一眼状若发呆的方子笙。 但方子笙并不打算逼问荼靡,也不想打草惊蛇。 方子笙冲荼靡笑笑,替荼靡圆场道:“是啊,我以前就是太大方,才惯的你们都没上没下的。这样吧,只要你月例的十分之一,再少可是不行……” 荼靡心思一动,凑过去挨着方子笙,认真道:“奴婢说笑呢,只要小姐你每个月赏奴婢吃一次望春楼的珍珠鸡,奴婢情愿把所有的月例银子都给小姐!” 珍珠鸡? 方子笙愣愣。那分明是她在望春楼上点名吃的第一道菜。荼靡这样说,怕是为了让她能多吃一口珍珠鸡。 方子笙眼眸变的温柔,瞥瞥因为喝了两盏酒,脸色红扑扑的荼靡,冲发呆的花开说道:“花开,你去小厨房给她要一杯醒酒汤来,省得她一会儿难受……” 花开木然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容。她本就生得美丽动人,只因一向垂着头,木着脸,望过去跟个木美人一样,一点也不生动灵气。这一笑,瞬间惊艳了方子笙和荼靡,也添了屋内的容色。 花开躬身后退:“奴婢这就去……” 日子很快又过了两天。这两天最让方子笙诧异的事,莫过于黎阳城守吴翎善造访郑府。 或许是因为吴翎善醒来后,自知酒后失言,才会上门来寻郑骏说明真相。此时,恰逢方子笙去郑骏的书房里借书。 郑骏的书房里,藏书众多,三列两行七层的书架摆的整整齐齐。方子笙就坐在其中一架书架后,怀里抱着一个手炉,捧着一卷孤本,本想借走,却看的一时入了迷,只听门外有人声时,才将注意力转移。 听起来,是郑骏亲自领人来了书房。方子笙身为女眷,自然不好此时出去。 方子笙干脆静下心来看书。这里虽说有些冷,却也别有一番气氛。 来人除了郑骏,另一位像是那夜遇见的黎阳城守吴翎善。因为吴翎善的声音着实有些特别,所以很好辨认。 吴翎善应该比郑骏还要年长几岁,可是因为吴翎善音调高昂,所以只论声音,听起来吴翎善倒比郑骏年轻似的。 刚一进门,吴翎善就笑道:“哎呀,近平,早就听说你年少之时,喜欢读书。看看这书房,果真是藏家万卷书呀……” “大人请坐!”郑骏将吴翎善引往黄柏木箭腿高案后的金漆木雕花椅。 吴翎善也不客气,坐上主位,笑容变成忧愁:“那天我酒后失态,可曾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郑骏一笑,摇头:“不曾。” 吴翎善忽然指着郑骏,瞪大眼道:“近平,你果真不厚道。我那日明明说了许多,尤其是和苏家有关的……” 郑骏亲自为吴翎善斟茶,闻言笑道:“非礼勿听。那并非是我要听的,是大人你,非要拉着我的手说的。不过,那些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当日在场,皆是我的心腹之人,大人不必担心会传扬出去。” 吴翎善叹了口气:“传出去又何妨?近平啊,我膝下只有守颍这一个儿子,他又偏偏不肯成亲。你看看,如今和他年纪一样大的儿郎们,谁家的孩子不都有了一两个。再加上我夫人,她身体一直不好……传扬不传扬的,还有什么打紧?” 郑骏不语,在吴翎善对面坐下。 “人都不在了,还要这些功名利禄做什么!”吴翎善重重叹了口气,“近平,云笑她……在你这样可好?” “她很好。”郑骏笑笑,“大人可要见她一面?” 吴翎善立刻摆手,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不见了不见了!我,我有什么资格见她。当年她娘亲和我夫人定下娃娃亲,直到苏家被抄家的前两年,我夫人才告知我此事。唉,她当日求我去救云笑,可我……我们自身都难保,我哪里还有能力去救云笑呢?” 吴翎善想起当年苏家被抄家后,自家爱妻听闻消息,哀哀哭倒在自己怀里的场景,不觉叹道:“人生在世,多数时候皆是身不由己。我虽然不曾救得云笑,可后来我却一直调查苏家一事的幕后黑手。这么多年过去了,果真让我查到了!” 郑骏一愣,不知吴翎善怎么说到了这里。 郑骏故意咳嗽两声,想提醒吴翎善此刻的场合。 但吴翎善似乎并不觉得不妥。只听他不高不低地说着:“我查出,密报苏家谋反之人乃是武攸咨。他为了让自家堂弟武陵取代苏呈阗礼部侍郎的职位,才密报陛下,说吴呈阗和国舅府关系匪浅,正因此,苏家才会遭逢大祸。” 郑骏又咳嗽两声,只见吴翎善皱眉道:“近平,你可是嗓子不舒服?” 郑骏摇头。吴翎善能坐上黎阳城守的位置,必定不是个简单人。今日自己一再打岔,吴翎善却仍执意说下去。看来,吴翎善今日的目的就是为了此事。 想明白后,郑骏苦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只烫的舌头疼。 那厢,吴翎善似乎不曾看到郑骏被烫后愁苦的表情,继续说道:“近平啊,其实,苏呈阗的性格,怎么可能与不可一世的楚国舅有关系呢?那分明就是武攸咨的构陷。唉,可叹苏呈阗还把武攸咨当做是好朋友,却不知背后被他捅了一刀。” 说到此处,吴翎善似乎忽然来了精神,目光炯炯地盯着郑骏:“如今,武攸咨已经坐上兵部尚书的职位,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此逍遥下去。哎,近平啊,我愧对苏家呀……” 郑骏心中一跳。不明白为何吴翎善要告知他这些。 郑骏蹙眉,武攸咨?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四哥最近好像打算与武家联姻。 第三十一章 狭路相逢 此事,虽然未曾过了明面,但私底下郑家有许多人都知道。 在这个节骨眼,吴翎善告知他,有关武攸咨密报苏家谋反一事?莫非是想假借自己之口,告诉四哥此事? 可为什么吴翎善要这么做,莫非他不想让郑国公府和武攸咨成为亲家? 吴翎善盯着郑骏若有所思的脸,认真道:“近平,你可千万要记住,武攸咨此人,不可相交啊……” 郑骏不好表态,起身为吴翎善续茶。 吴翎善点到即止,正经的表情开始变得懒散:“哎,对了,你这儿有酒吗?咱俩喝上两杯,继续说可好?” 郑骏还未来得及答话,只听守在门口吴翎善的随从李戈,开口道:“大人……云妃娘娘过几日就要到了,您还有许多事要忙。另外,出门前,夫人吩咐属下劝着您,说您最近肠胃不好,莫要多饮酒……” 吴翎善眼睛猛然一睁,拍着大腿喊起来:“哎呀,看我,果真又忘了!我被我那逆子气的,最近总是忘事。近平,云笑就拜托你了。我得先走一步了!” 说起云妃省亲,郑骏倒想起一件事来:“大人且等等,我还有一事相求!” “嗳,难得你居然有事要求我?你说……”吴翎善诧异。郑骏背靠郑国公府,他是在想不出郑骏有何事会求自己。 “此次云妃省亲,秦家借云妃之名,要举办瑞雪宴,听说给许多家的小姐下了帖子。可是我的二女儿……” “二女儿?我记得你名下,不只有一子一女吗?这何时又多了个二女儿?”吴翎善格外吃惊。 无怪乎吴翎善吃惊,毕竟吴翎善将郑骏引为知己的原因,多半是因为郑骏这一生也和吴翎善一样,只有发妻,而未曾纳过妾。 吴翎善觉得,或许正因为受自己性子的影响,儿子吴守颍才会也是死心眼,世间那么多好女子都视而不见,只想守着那定过亲的苏云笑。 所以,一听到这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二女儿,吴翎善瞬间看向郑骏的目光有了失望。 这就好像你一直觉得那人性情高洁,如同一方白雪。可走近了,才发现,白雪下居然还藏着一捧污泥。这感觉当真让人有些不舒服。 郑骏解释道:“小女自小身子娇弱,养在远方亲戚家里,如今大了,才被我接回来。如今她也到了许亲的年纪,也该去见见世面才对。” 吴翎善哼了一声:“谁不知你是郑国公最喜欢的子侄,莫非秦家不曾给令爱下帖?” 郑骏讪讪笑道:“帖子倒是有,只不是只给芸潇下了帖子。纯心她并未收到帖子。大人,你知道的,郑国公府和秦家在十几年前就有蹴晤。” 吴翎善沉默不语。 郑骏求吴翎善的原因,是因为吴翎善的夫人许茗,和秦家大夫人许晶茹,乃是嫡亲的堂姐妹。也正因此,吴翎善才能在七年前,依靠秦家的势力,免了那场灾祸。 “这些后院之事,不该由郑夫人出面吗?”吴翎善胖乎乎的脸上带着不满。他深深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郑骏沉默。芸潇不喜欢纯心,清雨也不喜欢纯心。如今芸潇被他禁足在家,他怎好意思去让清雨出面。 眼看郑骏脸上为难,吴翎善摆摆手:“好了好了,看在我们相交多年的份上,我也不好多说你什么了。可叹天下父母心!你放心,稍后,我让夫人去秦府里走走就是。” 郑骏心喜,送了吴翎善出书房。 而听完这一切,坐在书架后的方子笙则有些失神。 苏呈阗?武攸咨? 云妃?瑞雪宴? 还有——相亲? 方子笙觉得有些好笑,同时又为郑纯心觉得庆幸。为了一个庶女,郑骏居然愿意亲自去求帖子,这份用心当真让人有些承受不起。 方子笙叹口气。 若她是真的郑纯心,按着瑞雪宴这样的宴席,出了名,自然有好人家的公子前来提亲。可她并非郑纯心,看来郑骏注定要失望了。 正当方子笙准备从地上起来之时,云平从书房外走进来,一面走还一面和荼靡嘀嘀咕咕:“你看,二小姐根本就不在。她只是来借书的,肯定已经回去了,难不成老爷和城守大人议事之时,二小姐还能在一旁听着?” “你去如厕这么久,我却一直等在旁边的屋子里,我说二小姐没出来,就是没出来。”荼靡愤怒。 “哎,哎,里面你不能再进去了,若不是因为你要找二小姐,我才不让你进来呢,哎,你听见我说话了没有……”云平喊起来。 方子笙正想站起来,却觉得脚有些发麻。她扬声道:“我在这儿!” 荼靡欣喜,过来扶她。 云平傻乎乎地瞅着方子笙:“二小姐……”而后,云平又望望门的方向,心生诧异:老爷居然真的让二小姐听他和城守大人议事?这太匪夷所思了?他想起前几日听下人们碎嘴,说老爷让二小姐随意进出书房一事被夫人知道了,夫人很是哭了两日。 而此刻,刚走出书房外不远的吴翎善,则碰上了他人生中最不想碰见的人。 花开身穿桃红洒花小袄,头插一只银素钗,正急匆匆往吴翎善和郑骏的方向赶来。 吴翎善体胖,走的颇慢,眼神却极好。他先是瞅见对面远处那少女腰上垂挂的一把粗糙难看的桃木小剑。 吴翎善一面想着,这剑这么这般眼熟,一面往那少女的脸上望去。 这一看不打紧,但见那少女面容白皙,眉目如画,和当年苏呈阗的夫人刘语瑶生的一摸一样。 吴翎善瞬间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半晌后,吴翎善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吐出口气。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旧日他常常和苏呈缜举杯痛饮的情景,一时间,世事纷纷扰扰,让这个年已不惑的男人忍不住红了红眼圈。 别人都说他吴翎善是个性情中人,他也觉得如此,他更觉得他本不适宜做官。可依照当年的情景,他若不做官,岳父定然不肯将爱妻下嫁。无奈,他这一入朝堂,弹指间,已有二十载。 这二十载,他变了许多,昔日故人亦变了许多。看看当年那趴在自己怀里流涎的娃娃,已成了婷婷少女。 对面的花开,此刻也认出来那胖硕身材娃娃脸的吴翎善。 第三十二章 光阴故人改 对面的花开,此刻也认出来那胖硕身材娃娃脸的吴翎善。她顿下脚步,木然的脸上露出震惊。 双方都停下脚步,陪在吴翎善身侧的郑骏,见此场景,不由微微咳嗽了一声。 接着,吴翎善就看到,那厢七八步远的美貌少女,忽然擦去脸上陡然落下的眼泪,铿然拜倒,毕恭毕敬给他行了个大礼。而后,少女起身就往回走,很快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在这整个过程中,吴翎善只是若有所思地站着,不曾开口挽留,亦不曾上前多走一步。 只有跟在吴翎善的随从李戈,发现他家大人背负在身后的双手,都快扭成了麻花。 吴翎善抬头,对着天空重重叹气。他忽然想起在苏云笑出生之时,苏呈阗大喜,非要拉着他大醉三日的场景。 时光飞逝,光阴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吴翎善只觉得浑身疲累,回头一抱拳,语带倦意:“近平,你且回吧,我想自己走走!” 郑骏点点头,望着吴翎善虽然肥硕却有些佝偻的身影渐渐离去。 “在想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低沉的嗓音,惊醒了站在路边发呆的郑骏。 郑骏回头,发现陈图经正拎着一筐草药从外面走来。 陈图经面色灰暗,看起来心情似乎也不太好。 “没什么,只是想起些旧事,心里有些不痛快!”郑骏看向那筐草药,“这些便是你今日从空空寺里采来的?” 陈图经面色古怪道:“买来的……” 陈图经心中无比郁闷。从他毒王的名号在江湖上传来后,他就从未像今日这般,被人正大光明地威胁。 陈图经觉得,万虚明明是佛家高僧,明明该慈悲为怀,可他前脚跟自己说寺里花房精心种植的药草随便采,后脚就拿着一把算盘,一颗珠子一颗珠子地拨弄着,要自己给钱。 虽然那些草药价值昂贵,可万虚的要价更是离谱。这一筐草药,他居然狮子大开口,要价三千两白银。若非这药已经采下,陈图经真想当着万虚的面,甩袖而去。 “这些药能够暂时压制二小姐体内的蛊毒,可保两个月蛊毒不发作。只是这买药的银两,得你付了。”陈图经说着,蹙眉将一张白条递给郑骏。 郑骏看着那张只写着“两千两白银”的白条,哭笑不得,随后吩咐云鹰准备银子送往空空寺,继而陪着陈图经一起走:“过几日,云妃回来,瑞雪宴上,我想让纯心和明家长女明穗一起去。你多费心,这几日帮纯心好好调养身子,好让她能撑上一日。” 陈图经有些诧异:“你要为她定亲?” “这只是一方面!”郑骏摇头,“从大端和清婉分别前,她曾说,希望纯心能见见云妃。毕竟,当初若不是云妃出手相助,清婉说不定早就没命了。” “秦家借助云妃之名,举办瑞雪宴,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给秦家找几个好帮手,通过联姻的手段,巩固地位,也好给云妃和五皇子添些助力。”陈图经若有所思,“你可曾想过,如果纯心看上的是秦家的公子们,或者说,秦家的公子看上了纯心,让人来提亲,你怎么办?” “绝对不行!”郑骏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冷厉,“我绝不会让纯心嫁入那样的人家。他们当年那样对待清婉,若非我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是清婉的……哎……” 郑骏急得咳嗽起来。 陈图经蹙眉,一脸正经:“我只是假设,你又何必如此激动?不过,二小姐的身体比我想象中恢复的还要快,也许是因为她自小习武的缘故。所以,你也不必担心。仅仅一日,她还是能撑得住的。……不过,我看你怎么有些咳嗽?随我去院里,我为你把把脉吧……” 正当郑骏和陈图经并排而行时,那厢跑的飞快的花开,已经回到了方子笙的小院里。 但见花开旁若无人地冲进自己的房间,反手掩上门,一跤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屋里不曾点碳炉,再加上没有人气,颇有些冰冷。花开垂头,静静地望着腰间挂着的那把手掌长短的小木剑,泪如雨下。 那把木剑,是花开七岁那年因为听了丫鬟们讲的鬼故事,吓得不敢睡觉,吴守颍听说后,亲自给她做的。说是让她挂在腰上辟邪压惊。 那把桃木剑做工虽然粗糙,却是花开的心头爱。这么多年,无论是坐过大牢,还是被人冷嘲热讽,又抑或是濒临生死,花开从未让它离身半寸。只有这样,她才有勇气努力地活着,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假装自己不是一个人,而一直有吴守颍的陪伴。 “姐姐?你在里面吗,找到二小姐了吗?”不知过了多久,听小丫鬟说起花开行踪的春暖,来到门外。 春暖正待推门,却听到院门外传来荼靡的笑声:“他不让我进去,我就缠着他,不停地和他说话,最后他就同意了……” 春暖这才转身,急匆匆往外看去。但见方子笙正和抱着两本书的荼靡,走在通往主房的甬道上。 春暖立刻追上去:“二小姐,郑六小姐方才来了,见您不在就又回去了。说是一会儿还要再来……” 方子笙一愣:“郑国公府的六小姐,郑宛凌?” 春暖点头。 与此同时,正坐在自己院里喝茶的郑宛凌,却因为郑芸潇的邀请,而特意派人去回了方子笙,说是有些事儿,等到下午再去赴约。 可就在郑宛凌去往郑芸潇的院子时,郑芸潇正因为刚听到的消息,而雷霆大怒。 原来最近在郑骏的插手下,方子笙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顺。可郑芸潇却苦不堪言。 郑芸潇本以为等郑骏消了气就会放她出去,谁知等来等去,等来的却是爹爹求黎阳城守为方子笙求得赴瑞雪宴帖子的消息。 郑芸潇在摔了一地的古玩珍器后,宋氏终于赶来了。 郑芸潇哭倒在宋氏怀里:“娘亲,我才是爹爹的嫡长女,她只是个野种,爹爹为何只为她考虑?爹爹让我禁足,不许我去瑞雪宴。可她郑纯心何德何能,一介庶女,还妄图攀龙附凤?娘亲,娘亲,爹爹为何如此偏心……” 第三十三章 嫡女庶女 宋氏看着一地的狼藉,忍住心头酸意,哽咽着:“芸潇,你妹妹年纪小,又多年不在你爹爹身边,你爹爹只是想让她多见见世面。以后有的是机会……” “不是这样的,娘亲,不是……”郑芸潇眼睛都哭肿了,“云妃省亲,秦家趁此机会要给适龄的儿女们相看。娘亲,那可是秦家,秦家呀,在整个黎阳,就连那些王公贵族见了他们,都要礼让他们三分,若是我能嫁入秦家,以后在郑家的宗室里,谁还再敢给娘亲脸色看?” 原来,宋氏因为出身宋家,而兄长宋鑫成又是个吃喝嫖赌的性子。所以,宋氏常因为娘家的不争气,在郑家族人聚会时,被妯娌们讽刺挖苦。 宋氏所承受的这一切,郑芸潇都看在眼。所以,郑芸潇才更迫切地渴望在瑞雪宴上一鸣惊人。她要让所有看不起她娘亲的郑家人,都看看她郑芸潇是如何高嫁的。 宋氏无语,只是默默流泪。 即便再说服自己,宋氏心底对郑骏也生了埋怨。先前芸潇是有错,可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郑骏他怎能一面阻止芸潇参加瑞雪宴,一面又事事只考虑郑纯心呢。 可宋氏又不敢怨,如今的富贵荣华都是郑骏给的。就连因为宋隆彪被下毒一事,宋家登门怒骂,他都忍了。宋氏知道,郑骏这样给宋家面子,其实都是为了她。 这么多年来,宋家就如同跗骨之蛆,不停地折磨着他和她,可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忧心,无论宋家再过分,郑骏他都忍了,她又怎么能因为这一点小事而埋怨他? “娘亲……”郑芸潇哭的双眼红肿。宋氏看的满眼心疼。 “别哭了,芸潇……娘去找你爹,娘一定让你去参加瑞雪宴,你不要哭了……”宋氏吩咐下人打水给郑芸潇洗漱。 这时陈妈妈从外面进来,低眉顺眼:“夫人,六小姐来了!” 郑芸潇慌忙擦了脸上的泪,就着修容端的水盆,洗了两把,这才陪着宋氏迎出去。 郑宛凌正在脱斗篷,一转身瞧见郑芸潇兔子一样的眼睛,笑起来:“这是怎么了?几日不见我,居然这么激动,都要哭出来了?” 郑芸潇尴尬地笑笑。 宋氏拉着郑宛凌坐下:“好孩子,这几日在你外祖家过得可好?他老人家身体怎么样?” 郑宛凌一挥手,两个丫鬟捧着几个匣子走过来。 “这些是我舅母让我带回来给十三婶的。都是些小玩意,十三婶瞧瞧!”郑宛凌一面说着,一面接过飞燕手里的汤婆子,“我一回来,就听说芸潇妹妹被十三叔禁了足,这是怎么回事?” 宋氏和郑芸潇相视一眼。 宋氏轻轻抚了一下自己耳鬓的头发,低声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芸潇贪玩,和二小姐开了个玩笑,惹得她身体有些不好,你十三叔这才生了气,让我好好拘拘芸潇的性子。” 郑芸潇闷着声音,抽噎了一下:“爹爹还不许我去瑞雪宴……” 郑宛凌瞥了一眼郑芸潇:“我当是什么事呢!芸潇妹妹既然想去瑞雪宴,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去求求十三叔,让你随我一起去……” 郑芸潇这才破涕而笑,继而又噘嘴道:“怕是不只有我们,还有那个郑纯心,也要和我们一起去……” “二妹妹?”郑宛凌挑眉,“你们的帖子不是秦家一并下的吗?难道你之前不知道要和她一起去?” “哼!”郑芸潇不悦,“秦家是在姐姐你来的第二日下的帖子。帖子上只请了我一个人。郑纯心她刚来府里不久,外面知道她存在的人并不多。这样的场合,她一个外室养的……” “芸潇!”宋氏喝道。 郑宛凌笑道:“十三婶,二妹妹的身世我已经听院里的丫鬟说过了。我还听说十三叔有意要将二妹妹记在婶子名下?” 宋氏点头:“嗯,说是要记下。” 郑宛凌这才轻轻推了一把坐在自己左手边的郑芸潇:“既如此,妹妹以后不要再说二妹妹跟什么外室有关的话了,让十三叔听见,他又要罚你了。” “罚就罚,我不怕!”郑芸潇嘴硬。 “你不怕?”郑宛凌好笑地看着郑芸潇,“既然你不怕,那我就不必多此一举去求十三叔,解了你的禁足,带你去瑞雪宴了……” “哎呀,好姐姐!”郑芸潇撒娇道,“我这不是心里不舒服嘛。你可知我爹爹方才做了什么,丫鬟跟我说,他居然亲口求城守大人,让城守夫人去秦家为郑纯心讨要一张瑞雪宴的帖子!爹爹也不想想,去那里的人非富即贵,郑纯心她只是一介庶女,她凭什么也能去……” “这说的是哪里话?丞相家还有庶子庶女呢,二妹妹她怎么就不能去?”郑宛凌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以为然。 瑞雪宴乃是云妃亲自承办,下帖邀请的皆是官家千金,自然也有王府庶女,高官庶女之人。但郑骏不过是一介小官,纵然是黎阳数着的富贵人家又如何。秦家给郑宛凌下了帖子,已经是高看了郑骏,哪里还有邀请郑骏庶女的说法。 “反正她没资格去……”郑芸潇嘟囔了几句,接着就被郑宛凌送的一盒子宫花给吸引了。 接着,宋氏郑宛凌三人说了些体己话后,郑宛凌就告辞了。 而送走郑宛凌的郑芸潇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毕竟宋氏和郑宛凌都答应帮她说服郑骏,她觉得晚上终于可以睡个安心觉了。 与此同时,离开郑芸潇院落的郑宛凌,也打算去看看让郑芸潇提起来就咬牙切齿的郑纯心。 原因无他。蟹甬一事后,郑骏对郑府是好一番整顿。不仅郑芸潇院里卖了好几个丫鬟,连郑林森院里都发卖了好几个丫鬟,这些事一件不漏全被郑宛凌留下的丫鬟给打听了个清楚。 为此,因着郑骏对郑纯心的态度,和最近郑家发生的事,郑宛凌对这位庶出的二小姐越发好奇。 郑宛凌一面走,一年听飞燕说着方才打听来的消息。 第三十四章 请医延巫 “据奴婢刚才和芸潇小姐的丫鬟们打探到的,的确是郑老爷亲自求了城守大人,替二小姐求帖。而且,她们还说那位本就体弱的二小姐当日毒发,差点就没救过来。十三老爷当时急得差点就要打死伺候的那几个下人,还是十三夫人百般劝解才作罢的……小姐,这郑老爷对这位二小姐还真是上心呢……” 郑宛凌走的颇慢:“早就听说十三叔性子古怪。想来,我们这样的人家,宠庶冷嫡的太过少见。十三叔居然会这样做,当真让人有些想不到。” “可不是嘛!”飞燕接口道,“也不知那位二小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居然能让郑老爷如此回护?” “瞎想什么,这不马上就能看到了?走吧……”郑宛凌笑的沉静。 彼时方子笙正在院子里散步。她走的不快,却在干冷的天气里出了一身的汗。 郑宛凌一踏进方子笙的院落,就瞧见一个身量高瘦的身影,正扶着一棵直耸入云两人环抱的大树喘气。 听闻丫鬟的禀报,那身影转过来,与郑宛凌四目相对。 郑宛凌好奇地看过去,只见那人虽然脸色苍白,唇色暗淡,却生的眉目妖冶,让人观之忘俗。 郑宛凌笑笑,又走近一步,正想开口说话,脑中却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眼前的郑纯心怎么看起来有些面熟? 与此同时,方子笙也在打量对面身着大红猩毡袍的郑宛凌。 只见郑宛凌梳着端庄的高髻,手腕上套着一对古朴的翡翠玉镯,脖颈上带着黄金璎珞,细长的眉毛一丝不苟,杏仁大眼十分好看。 “早就听婶子说,二妹妹天生丽质,今日一见,当真是我见犹怜啊!”郑宛凌一面笑着,一面走过去,“妹妹这是在做什么?这大冷天的,你身子又不好,仔细出了汗又晾了汗,容易发热,快回屋里去吧!” “这就要进屋,请——”方子笙淡淡一笑,一伸手,荼靡立刻很有眼色地凑过来,扶着她进屋。 郑宛凌一面慢悠悠地当先走着,一面在记忆里翻拣思绪。为何自己会觉得郑纯心如此面熟,而且这种感觉竟然越来越强烈,让她都有些忍不住去追根究底。 “都是自家姐妹,虽说是第一次见到妹妹,可我怎么感觉,好像以前和妹妹见过似的。”郑宛凌笑盈盈,和方子笙相对而坐。 方子笙笑笑不说话。 郑宛凌四下一望,瑶琴、宝鼎、古画皆全。这屋里的摆设看起来虽然不起眼,可郑宛凌却知道那些都是好东西。单看不远处那檀木架上摆着的上好长沙窑绿釉和越窑青釉两套茶具,便知十三叔对这位二小姐十分重视。 方子笙见郑宛凌的目光流连在茶具之上,朝花开看了一眼:“去换那套琉璃盏的茶具来!” 郑宛凌目光一亮:“妹妹这里居然有琉璃盏?这琉璃盏传说可是来自于齐国,十分难得……” 方子笙神情一愣,继而道:“是啊,好茶赠知音,花开的茶道还不错,还请六小姐品尝!” “你我本是姐妹,何必如此生疏?”郑宛凌笑着叹了口气,“听说这琉璃盏还是因为齐国的慧元皇后,才推行开来的。” 方子笙心中一跳,目色凛然地望向郑宛凌。 郑宛凌却恰好偏头去看那琉璃做的茶碾,不曾瞅到方子笙的表情:“听说慧元皇后生的虽然不算十分美丽,却深得齐国皇帝之心。为此,这么多年,整个大齐后宫,算来算去也不过只有两位高阶宫妃,和一位低等的宫妃而已。” “大齐……”方子笙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她没想过居然有人会跑来和她说起齐国之事,听起来郑宛凌知道的还不少,“慧元皇后不曾被废?” 郑宛凌神情一惊,继而笑道:“妹妹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慧元皇后和大齐皇帝伉俪情深,大齐皇帝怎会有废后之举呢?你这是从哪里听来假消息?” 方子笙惊的一颗心都要飞了出来:“慧元皇后她不是已经死……” “嘘!”郑宛凌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妹妹,虽然我们是大周人。可也不能在别人背后随意议论别人的生死吧?慧元皇后哪里就死了,不过是生了病,惹得大齐皇帝忧心不已,听说如今整个齐国国内,都贴满了请医的告示,而且……” 郑宛凌神秘一笑:“而且,听说齐国皇帝,不仅悬赏遍请天下名医,还私下请了许多巫师入宫……” 巫师? 方子笙大惊失色。 大齐乃是礼仪传承之国,从来都把巫术当做是妖言惑众,不曾想,朱衡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延请巫师入宫。 朱衡他,莫不是疯了? 不过,为何齐国传出的消息和自己所知的事实不符,她方子笙作为齐国皇后,明明已经中毒,且临死前周身被大火包围,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这到底是这么回事? “看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郑宛凌笑道,“再过几日,云妃娘娘就要来了……” 说到云妃,郑宛凌话头忽然一顿,一个宫装丽人的身影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郑宛凌呆滞过后,一脸震惊地看向方子笙。 郑宛凌记得,有一年她陪三公主在凸陌河冰嬉的时候,曾见过一个美人,那位美人仪态万千,只在人前稍微露了露面,就再也不见了。后来郑宛凌再见到那位美人时,美人已经成了能够和皇后分庭抗礼的云妃娘娘。 因为云妃一向喜欢浓妆示人,所以少有人见过云妃妆容下的素颜。唯有郑宛凌,曾在那次聚会时,被云妃招入寝宫,一面跟自己可亲地说话,一面给自己抓了些果子吃。那日郑宛凌和云妃在寝宫相见,或许云妃是因为身体不好,云妃和皇后互呛之后,就回了宫,卸了妆。所以郑宛凌在那日见到了云妃的素颜。 那日云妃,素颜之下颇有些憔悴,却和如今眼前坐着的方子笙,像了个八九分…… 第三十五章 人有相似 这时泡好茶的花开,分别递茶给郑宛凌和方子笙。 郑宛凌这才尴尬地收回目光,端过琉璃茶盏,却再也无心品味这香气扑鼻的茶水。 随后和方子笙又说了几句闲话,郑宛凌就寻了个借口,领着飞燕和刘妈妈出了方子笙的院子。 走出院落后,郑宛凌一直沉默不语。 飞燕看主子心情不对,低声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郑宛凌叹口气,“真看不出承州那样的小地方,居然能养出郑纯心这样的人来。我看她的行事做派,比之京都的那些贵女们也不差什么。只可惜这身份着实低了些。” 刘妈妈低低说了声:“小姐小心,前面路上有些滑。” 郑宛凌这才想起刘妈妈。她一转身,一把拉住刘妈妈,惊疑不定:“妈妈,你以前还在祖母身边的时候,常常跟着祖母入宫见太后,虽说云妃不太爱露面,可你肯定也见过云妃,你觉得方才那位二小姐,和云妃——是不是很像?” 刘妈妈淡定地扶稳郑宛凌:“小姐,云妃娘娘是陛下宠妃,艳冠六宫,就连皇后娘娘都要避其锋芒,不过虽然她不太爱露面,老奴多年前倒真的见过那么一次。不过老奴人老眼蒙的,倒是没看清那位二小姐像不像云妃。老奴倒是觉得那位二小姐,和这府里的十三夫人有几分相似。” “真的不像?难道是我记错了?”郑宛凌喃喃。 刘妈妈不再多言,扶着郑宛凌,带着几个丫鬟回了院子。 其实刘妈妈心里亦是惊涛骇浪。怎么不像,那位二小姐简直和云妃未入宫前太像了。可这话刘妈妈不敢告诉郑宛凌。 刘妈妈还记得,在十几年前四老爷还是郑国公府的四公子的时候,不知因为何事他被国公爷关了起来。有一****忽然不知从哪里听说云妃要入宫,哭着闹着要去抢云妃,把国公爷气的差点拿剑砍了他。若不是老夫人在四老爷面前大哭一场,还以死相逼,说不定四老爷还真的脑子一热就去跟皇上抢女人了。 所以云妃的名字,在郑国公府,是个禁忌。就刘妈妈自己而言,她也不希望六小姐与云妃有所牵扯。 郑宛凌走后,方子笙想着从郑宛凌哪那里得来的消息,再加上那本讲了齐国帝后的话本子,方子笙百思不得其解。 她究竟死没死? 朱衡如今又是在做什么呢? 因为宋氏的恳求,和郑宛凌的撒娇,郑骏最后还是同意让郑芸潇去瑞雪宴。 因此,郑芸潇十分开心,特意带了修容等丫鬟,去金银坊里挑参加宴席的首饰。 其实,郑骏也有给郑芸潇和方子笙送参加瑞雪宴的首饰。可郑芸潇总以为郑骏偏心,送给自己的首饰比不上给方子笙的。 于是郑芸潇千磨万磨,从宋氏那里拿了几千两的银票,打算亲自去买一套让所有人都眼前一亮的头面。 可谁知因为瑞雪宴一事,许多贵家小姐不是亲自打首饰,就是已经将那些绝品的首饰给买走了。 郑芸潇有些失望。 除了金银坊,一个名唤明螺的小丫鬟,和修容低声说道:“修容姐姐,没想到连秀儿姐店里的首饰,都卖的差不多了。看来这瑞雪宴还真是气派啊……” 修容笑笑,瞥一眼明螺,低声对郑芸潇道:“小姐,奴婢倒是知道一家店铺。虽然不太出名,却有一些珍品。” “你怎么知道的?”郑芸潇随口问道。她根本就不指望修容一个丫鬟,能知道什么好的店铺。 修容上前说着:“奴婢得空常去秀儿姐那里喝茶,听秀儿姐说过几次。不过,那家店面不算大,奴婢怕小姐嫌弃。” “那种小店有什么可看的!”郑芸潇垂头丧气。 修容眼眸亮亮:“大小姐,这可不一定。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那家店铺虽小,却当真有几套珍品,乃是店家的珍藏。秀儿姐也是因为和那家的夫人有几分交情,才见过一次。听说其中有一套上好的红宝石头面,十分精致,一点也不输给金银坊和咱们家的店铺。” “秀儿打理的首饰铺,在黎阳城乃是数一数二的。能入得秀儿眼的珍品,应该无愧于珍品这几个字。也罢,来都来了,不如去看看吧!”郑芸潇思索一番。 于是修容让车夫改道,来到金银坊不远,一家名唤凤祥的首饰铺。 那铺面不大,摆放的首饰样式却十分别致,唯独材料有些不够精致,这让郑芸潇很不满意。 这时,那家铺面的老板娘笑盈盈走过来:“咦,这不是修容姑娘吗?你也来挑首饰?” “不是我,是我家小姐!”修容笑盈盈指着身后的明艳少女。 那老板娘立刻喜滋滋迎上来,热情地说道:“哎呀,居然是郑家的小姐亲自来了。郑小姐,您看看,是否有喜欢的款式?” 郑芸潇摇摇头,这里的确没有她看中的。她直截了当道:“听说你这里有几套珍品,我想看看!” 老板娘犯难:“郑小姐,那是本店的镇店之宝,是不卖的……” “成娘,我家小姐只是看看。买不买,也不是现在说了算的……”修容似乎和那个老板娘的关系很好,亲自上前说服她。 成娘瞅瞅郑芸潇,又瞅瞅修容,一跺脚,愁眉道:“既然是修容妹妹说要看看,那我无论如何也要拿出来给两位过目。不过,这几套珍品,乃是我家的家传之物,两位随我去后堂看看可好?” 郑芸潇心情大好,随着成娘来到后堂。 这家凤祥店地方虽然不大,后堂占地倒是不小,一个颇大的院子和前面的店铺相通,后面是一座开阔的二层小楼,楼廊上还立着两个红衣少女,见到有人前来,那少女们立刻折身回了屋子。 郑芸潇心下存疑,却不曾多问,进了楼,成娘丢下她们,独自离开去取那套珍品头面。 这时,二楼的阶梯处却传来女孩子不高不低的嗓音:“小姐,您说他们真的是杀手吗?” 第三十六章 我要杀她 一个温柔的嗓音回答道:“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是真正的杀手。我只知道,继母她要杀我,如果我不请人保护我自己,说不定那天睡着后,我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继母,她……她太狠毒……” “哼!她不过是小妾扶正,居然敢对小姐你如此不敬。她既然敢买凶杀小姐你,我们也能将计就计,买凶杀了她……”那丫鬟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愤怒,“这叫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这厢修容轻轻扯扯郑芸潇的衣袖,摇摇头,示意她莫要继续靠近门口。 等那两人离开后,郑芸潇才开口看向修容:“她们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修容点头,脸色苍白:“小姐,奴婢……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不知道成娘她还做这样的营生……都是奴婢的错,要不,咱们赶紧走吧?” “走?”郑芸潇嘴角忽然泛起冷笑,“去哪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恰好,我正想找个所谓的杀手帮帮忙……” 修容闻言一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声道:“小姐,您要三思啊……” “我想的很清楚!”郑芸潇冷笑着说,“自从郑纯心来到家里,不仅我在爹爹那里失了宠,就连娘亲,也因为她的关系,被爹爹远离。爹爹为了给她寻药,日日奔波在外。如今居然还亲自为她求得瑞雪宴的帖子。她……她凭什么,就连她住的院子,用的一应物件,都该是我的,是我和林森的。” 修容抬头扯住郑芸潇的衣摆,摇头道:“小姐,小姐,您听奴婢说……” “你不用说了,我主意已定,待会儿等成娘回来了,你跟她说!”郑芸潇的情绪十分激动。 修容摇头:“不,不行,小姐,这万万不可呀。若是被老爷发现了,奴婢是死罪呀!求小姐三思!” 郑芸潇冷冰冰地盯着修容:“怎么?你怕了?你要知道,当初若不是我在街上看你快冻死了,救了你,你早就没命了!这些日子,你又不是没看见,爹爹对她有多好,那库房里的宝贝,比娘亲库房里的宝贝都要珍贵。爹爹就那样都给他。我想,若非她是个女子,说不定爹爹还想把所有的家产都给了她!” 郑芸潇越说越生气,拍案道:“宋隆彪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可你看看,她身体都虚弱成那样了,宋隆彪只是跟她打了个照面,居然就差点被毒死。虽说我也巴不得宋隆彪早点死,可他毕竟是我的表兄。谁知她使了什么手段,让宋隆彪中了毒。银牙的话,我是相信的。银牙没有胆量下毒,所以那毒的问题,十有八九出在郑纯心的身上。她如此狠毒,我怎能放过她?若是放过她,说不定下一个中毒的人就是我……” 修容眼见郑芸潇陷入自己的愤怒之中,忙低声劝解道:“大小姐,您想想,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买首饰。怎么会这么巧,恰好碰上这样的事。况且这杀人买凶的事,那对主仆怎能这样堂而皇之地议论……” “修容!”郑芸潇大喊一声。 “哎呦,这是怎么了?”成娘推门而入,看到跪在地上的修容,皱眉,“这天冷的,跪在地上伤了腿怎么办?郑小姐,可是修容惹恼了您,您莫要生气,来看看我这几套珍品……” 成娘将捧着的一个雕刻精致的楠木小箱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居然有四套头面。 郑芸潇自小到大,自诩见过不少好东西,可这样的头面,当真是第一次见。 郑芸潇忍不住拿起其中的一件,仔细看着,爱不释手。 修容起身,立在一旁,脸上带着几分焦急。 “就是它了!”郑芸潇低喃着。如果可以带着这样的头面,去参加瑞雪宴,可以想象将会吸引多少小姐的目光。光是想到这样的场景,郑芸潇就忍不住翘起唇角。 “成娘,我就要这一套,您帮我包起来!”郑芸潇豪气道。 成娘蹙眉:“郑小姐,之前说过了,这是小店的镇店之宝,是不出售的。” “成娘,你开价,无论不少我都要!”郑芸潇势在必得。那套头面着实太具有诱惑力了。她觉得,那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成娘伸手,将桌上的箱子拉过去,摇头:“不行,郑小姐,无论多少钱,我都不会卖,这是我家的传家之物。不能卖……” 郑芸潇跟着郑骏,也算见过一些世面。郑骏曾说过,这世上没有不能卖的东西,不卖只是因为买家出的价钱不够高。 成娘仍是摇头。 这时,郑芸潇忽然冷笑道:“既然成娘不肯割爱,看来我也无法找成娘做其他生意了!” 成娘不解:“郑小姐这是何意?” 郑芸潇冷笑:“你这店铺这么小,店铺里卖的首饰也不算顶好,可你这后院看起来颇费了些钱财。若非你们常接些杀人越货的生意,想来仅仅靠着这间小店,怕是过不上这样的日子吧?” 成娘脸色一变,有些不知所措:“郑小姐,您在说什么,成娘听不懂!” “刚才有两位姑娘来你这里,是否为了买凶而来?”郑芸潇一面围着成娘走,一面冷冷地盯着成娘脸上的表情,“巧了,我也有桩一样的生意,要和你谈。” 成娘不说话,只是傻傻地盯着郑芸潇。 “我也要杀一个人。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想来你们能办到。”郑芸潇傲然说道。 修容在旁边急得不得了。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若是成娘不同意帮郑芸潇杀二小姐,而小姐又知道了成娘她们的底细,这样一来,买卖不成,成娘她们一定不会放过她和大小姐的。 成娘看郑芸潇一脸笃定,半晌才慢慢收回那副呆滞的表情,换上淡淡的笑。 “我这里最喜欢做的生意,就是杀人!”成娘风轻云淡地说着,并且将那套珍品往前一推,“这套珍品是我费了大功夫寻来的,既然郑小姐喜欢,借给你带带也无妨。只是卖给你,还是不行。现在,我们可以谈谈另一场生意了。不知郑小姐,您想杀谁?” 第三十七章 深夜刺杀 “你们能杀得了谁?”郑芸潇施施然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壶,亲自为自己斟茶。 “郑小姐刚才,不是很笃定我们的能力吗?怎么此刻又开始怀疑起我们了?”成娘靠近郑芸潇,不再年轻的脸庞上露出诡秘的微笑,“只要给的价钱高,我们谁都能杀。只不过我们也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不动官府之人。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郑芸潇上下一打量成娘:“既然是谈生意,也得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不是?” 成娘微微一笑,推开门,朝外喊:“老三老四,来客了,快下来露两手给我们的贵客看看!” 成娘话音刚落,两道身影从二楼激射而来。在郑芸潇眼中,他们似乎是一瞬间就出现在门口。 郑芸潇看去,但见是两个男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黑一白。但他们却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庞。 “这是老三,那是老四。”成娘介绍完后,冲那兄弟两人笑道,“去吧,给小姐看看你们的本事!” 那两人齐齐应了声,忽然各自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刀来。 郑芸潇还未从那刀光反射的太阳光中反应过来,就见那兄弟二人鬼魅般消失在眼前,继而院中东侧院墙下传来一阵兵戈之声。 郑芸潇跟着成娘走出去,一眼就望见,方才矗立在那里的十几根梅花桩子,被人一刀砍了个齐齐整整。 郑芸潇愕然,修容更是惊呆了。 “好!”郑芸潇喝到,从回来抽出三张银票,“这是三千两,事成之后,还有二两千,不知道成娘是否满意?” 成娘不曾接过银票,只是笑:“满不满意,要看郑小姐您要我们杀的人是谁了!” “郑家二小姐郑纯心!” “再加一千两!” “好!事成后,再给你们三千两!” 是夜,方子笙洗漱过后,躺在床上,看着花开准备吹灭蜡烛。 可花开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忽然偏头道:“小姐,要喝水吗?” 方子笙笑道:“不了,你灭了灯就去睡吧,我这里不用守夜。” 花开点头:“小姐,您最近夜里总是踢被子,天冷,奴婢睡在外间,也好醒了给您盖盖被子!” 方子笙脸色有些发红,咳了两声,还是拒绝道:“不碍的,这屋里地下烧着火龙,我是因为太热才会踢被子的。花开,你不必担心,去睡吧!” 花开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荼靡忽然披着小袄走了进来:“花开你去睡吧,今夜我陪着小姐就成!” 方子笙这才发现,荼靡眼窝下面带着深深的黑青,不由皱眉道:“不是让你拿茶叶水敷眼吗,你难道忘了?” 荼靡笑盈盈从身后拿出一件新的小衣:“看,我答应给小姐做的小衣,终于做好了。小姐要不要试试?” 方子笙坐起来,接过那件触手柔软,绣着空谷幽兰的小衣,兀自笑笑,冲花开道:“你去睡吧,今夜就让荼靡陪我睡就好!” 花开点点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准备邀功的荼靡,若有所思地走出门去。 方子笙拍拍床榻:“过来,地上冷!” 荼靡喜滋滋地走过去,轻车熟路地钻进方子笙的被窝,满足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啊,好想念小的时候。那时候我比小姐大……” 荼靡忽然惊醒,讪讪道:“啊,我又将小姐当成我小时候一起玩的妹妹了!” 方子笙听出荼靡话里的懊恼。或许是因为方子笙故意装傻的缘故,荼靡一直以为自己不曾被发现,所以显得越来越放松,这样不经意说起以前的情况就越来越多。 方子笙不欲打扰陷入回忆的荼靡,拍拍她道:“睡吧,听她们说,你昨夜为了给我绣这件衣服,睡得很晚,今日又忙了一天,也不曾安睡。你呀,我哪里就缺你那件衣服?” 荼靡嘟囔了两句,也不知道说的何物,很快就进入梦乡。 听着荼靡微微的鼾声,方子笙兀自笑笑,也闭上眼睛睡觉。 在梦里,荼靡说着不敢对方子笙所说的话:“那是因为明日就是小姐你的生辰。如今,在你身边知道你真实生辰的人,只有我和郑老爷。每一年清妃娘娘都会送一件亲手做的衣服给你。今年就让我代替娘娘,给您做一件衣服吧。” 睡了一会儿,因为荼靡的鼾声着实有些大,方子笙干脆坐起来,下了床,准备喝口水,只听窗户处吧嗒一声,接着一人动作熟练地滚进来,还将声音压得特别低。 今晚的月亮很亮,那人似乎不曾料到着大晚上的,方子笙居然不睡觉,起来喝水也不点灯,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站到了方子笙面前。 方子笙心中一惊,顿时苦笑。 这具身体如今如此脆弱,莫说是眼前这个看起来颇有些功力的刺客,就是平常的一个青壮年男子,她都不敢放言说能打过。 那刺客的应变能力很好,一见方子笙,立刻持刀无声无息地杀过来,月光下,只见那刀反射出温柔却冷酷的光芒。 方子笙当机立断,利落地下腰,躲过刺客一击。 那刺客似乎不曾想到会被人躲开,有些发愣,继而下一刀堪堪袭来,方子笙趁着腰力,又躲过一刀。 方子笙能接连躲过刺客的两次攻杀,她自己也颇为惊讶。 论理刺客的动作快而迅速的。可谁知,真的狭路相逢,刺客快速的动作反射到方子笙的眼中,居然成了慢动作。 这个发现令方子笙颇有些诧异。原来这原主的武功颇有些造诣,这才能看清刺客的攻势,并且仅仅靠自身本能就能躲开。 继而,方子笙再次对郑纯心的身份感到好奇,这样一个身处大宅的小姐,究竟从何处修习这样一身不错的武艺呢? “哪里来的蟊贼?”在刺客第三次杀来的时候,一声怒喝从方子笙身后响起,继而拎着床头小几的荼靡,冲向刺客。 刺客的刀碰上荼靡扔出的小几,顿时木屑飞溅。荼靡的喊声也在静夜里高昂起来:“有刺客呀,抓刺客呀……” 那刺客一惊,似乎颇为恼怒,伸脚踢飞眼前的一张木桌,趁机从窗口逃了出去。 继而方子笙听到房顶的瓦片上传来簌簌之声,想来是有人追了上去。 荼靡点了蜡烛,花开和春暖新月等人,已经各自只着中衣,就跑了进来:“小姐,小姐?” 第三十八章 左相寿王 当众人看到安然无恙的方子笙后,都松了口气。 唯独荼靡一向温柔的脸庞,变得十分冷厉。 “荼靡,你会武功?”方子笙看向荼靡,微微一笑。 荼靡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场景,急急扯住方子笙,眼泪都要落下来:“小姐小姐……”她上下仔细检查方子笙,但见方子笙毫发无伤,顿时大哭起来。 荼靡真的不敢想象,如果今日不是自己陪着小姐一同睡觉,按小姐如今虚弱的身体,说不定早就躲不开刺客的屠刀。 这会儿,整个郑府已经闹开。不多时,手持长剑的郑骏,和急急忙忙拎着一件斗篷追在他身后的宋氏,一同来到方子笙的院里。 一看到安然无恙的方子笙,郑骏也松了口气。他握剑的手早已****。 郑骏丢了剑,上前走了两步,忽然重重将方子笙搂在怀中,低声道:“纯心,吓死爹爹了!” 这样的郑骏,不只是方子笙不曾见过,就连和郑骏同榻而眠十几年的宋氏也不曾见过。 “老爷……”空中忽然落下一个人来,众人望去,分明是整日跟在郑骏身后的云鹰,“那人轻功颇好,且是有备而来,属下……属下不曾追上!” 接着,又有两个身影从天而降,一同跪在云鹰身后,看来他们也不曾追上。 郑骏沉默不语。 那个刺客是谁?莫非纯心的身份已经被泄露,那些人是大端国派来的? 不对,如果是大端国的话,来的定然不会是一人。如今这样打草惊蛇了,对他们而言,当真是得不偿失。 那么,这此刻究竟是谁派来的呢? 夜色已深,最后,郑骏在宋氏的劝慰下,留下云鹰等人守在方子笙的门外,这才离去。 因为刺杀一事毫无头绪,郑骏下令,不许府中下人随意议论此事。私下,郑骏深夜飞鸽传书,急召在彬州追踪追杀萧裕那帮人马的手下回来。 刺客一事尚未解决,瑞雪宴的帖子很快便就摆上了方子笙的案桌。虽然她很不愿去,却不想拒绝郑骏的好意,更想在瑞雪宴上谈听一下齐国的局势。 单看郑宛凌从京都而来,就对齐国知知甚多,就知道这京都的贵女们,对这些豪门大足之间的各种姻亲和裙带关系皆有研究。即便是齐国,她们也喜欢探听那些隐秘之事。 而当荼靡知道方子笙能参加瑞雪宴后,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似乎完全忘记了前几日方子笙夜半被行刺之事。 与此同时,一套套的华丽的头面衣裳被云鹰送过来。郑骏似乎是卯足了劲儿打扮方子笙和郑芸潇。可方子笙却兴致缺缺,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秦家上面。 秦家,本就是大周五大世家之一,最近却因为出了个云妃而更加高调。听说这个云妃如今形事,连皇后都要避让三分,可谓是荣宠至极。看来这大周后宫的战争已经蔓延到前朝了,或者说前朝的争斗从未停止过。 “小姐,这一套,这一套……”荼靡兴致勃勃。 方子笙正捧着一卷书,懒懒坐在矮榻上。她刚散了一圈步回来,累的手指头都快动不了。方子笙皱眉,照这样的速度,这具身体完全恢复好还需要一年半载。 太慢了! 若是想恢复得跟自己以前的身体一样,怕也要个三五年,这还是因为这具身体底子好。 方子笙早就发现自己身体上有习武留下的痕迹。右手虎口和指缝间都有厚厚的老茧,分明是长期握剑和练骑射造成的。这些都让方子笙,对解开郑纯心真实身份一事越发好奇。 “小姐,此次云妃的瑞雪宴真是大手笔呢。我听厨房的婆子丫鬟们说,不仅这黎阳城里的各家公子都回去,就连左相家的程三公子会去,……” “左相?”方子笙放下兵书,捻起面前的白玉棋子。 左相程青海,出身不高,却备受大周皇帝的恩宠。这个人,让朱衡每每提起都很忌惮。 方子笙也曾翻阅过程青海的履历,记得最清楚的却是一件和程青海有关的密事。说是七年前大周先皇后娘家楚氏一族被满门抄斩,就有他的手笔。楚家亦是大周世家大族之一,却一夕之间被灭了族,不得不说程青海手段了得。 “小姐,不是左相,是左相的儿子,程三公子。听那些丫鬟说,他比左相年轻的时候还要好看。还说,在大周唯一能与他相比的就是寿王。可他们说寿王身体不好,不知会不会来参加瑞雪宴……” “寿王?”方子笙笑起来,“莫非你不知道寿王的封地院里京都,如果没有皇帝的允许,他除了留在封地,哪里都不能去?” 荼靡吐吐舌头:“听起来,这不是变相的软禁吗?小姐,这大周陛下这么不喜欢寿王这个儿子吗?” “大周陛下?”方子笙好奇地抬起头来,笑盈盈道,“听荼靡你这么说,好像你并非大周子民一样?” 荼靡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则不显,垂头摆弄那堆光彩照人的金玉首饰:“小姐又说笑了,我若不是大周人,怎能伺候小姐……小姐,你觉得这套红宝石的头面好看吗……” 方子笙随口敷衍了两句,便继续对着书本发呆,她可不想被荼靡拖着换衣服。 正当荼靡插科打诨,撒娇卖萌,想要方子笙换上她新挑选的参加瑞雪宴的衣物时,郑宛凌身边的刘妈妈,却等在大门处,一直不停地往外张望。 门房上的人笑道:“妈妈,老爷还要再过一刻钟才会回来。外面天冷,妈妈来我们的屋里坐坐。在这里等,也是一样的!” 刘妈妈点点头,跟着门房上的人,进了屋子,自有人察言观色,递过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来:“妈妈喝点茶水,暖暖身子吧!” 刘妈妈点头称谢。 那门房里的两三个小厮笑起来:“妈妈客气了!妈妈来自郑国公府,若非我们老爷和郑国公府有旧,这一辈子咱们也不能跟妈妈搭上一句话呀!” 刘妈妈笑笑:“我也只是下人!” 一个长得细皮嫩肉的小厮笑起来:“妈妈说哪里话。都说宰相门下七品官,在我们眼里,妈妈可不就是个七品官嘛……” 第三十九章 我的女儿 众人都哄笑起来。 “妈妈,听说你是郑国公府的老人了,那你定然知晓当初老爷为何不留在京都的郑国公府,而回到黎阳来的真相吧?”那细皮嫩肉的小厮笑着问起来。 刘妈妈心思一惊,奇怪地看向那个小厮:“这是主子的家事,老奴身为下人,不敢随意说话。你们也莫要多问了。” 那小厮笑嘻嘻道:“哪里就那么严重。我们不过是好奇,想着妈妈知道些真相。妈妈你也是的,纵观这天下,谁家里藏污纳垢之事,是那些伺候的奴才不知道的。也就只有那些主子们,以为自己办的事情别人不知道。可是隔墙有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是?” 这时,另外两个小厮也察觉出不妥来,一个勾肩搭背将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厮给拉走了,另一个插科打诨,转移刘妈妈的视听。 “我说小五,你今日是怎么了?主家们的事情,咱们私下说说不过是逗个乐子。哪有你这明目张胆相问的,若是让周管家知道,连我和米三也要陪着你一同受罚。你自己倒霉就好,可莫要拖累了我们二人!”那细皮嫩肉名唤小五的小厮被同伴一通责骂。 那小五摸摸鼻子,讨好地笑道:“我这不也是对国公府好奇嘛!难道你就不觉得这事奇怪?” 另一个小厮刚想说什么,眼尖瞧见远处郑骏正领着马车回来,忙转头朝刘妈妈喊道:“妈妈,老爷回来了!” 刘妈妈立刻起身,迎了出去。 “刘妈妈——”下马的郑骏,赶紧上前拦下行礼的刘妈妈,“快别如此。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和四哥常常被关在祠堂里,是你偷偷给我们送饭吃。此次你能来我府里,我很高兴。你的腰痛症可曾好些了?” 刘妈妈仍认认真真行了礼:“礼不可废,这是国公爷定下的规矩。说来多谢十三爷让陈大夫帮我诊治,奴婢的腰好多了。奴婢今日来是有别的事……” 刘妈妈朝一旁扫了一眼,顿住话头。 郑骏笑盈盈道:“那就随我去书房吧!” 等郑骏领着刘妈妈来到书房后,云平守在门外,刘妈妈认真说道:“十三爷,前几日奴婢和六小姐一起见了二小姐,发现……二小姐生的很像一个人。十三爷,虽说您如今自立门户了,可大家都知道您和四老爷如同亲兄弟。若二小姐去了瑞雪宴,那——” “那会怎样?”郑骏的笑容有些发冷。 “十三爷,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不管二小姐为何生的像她,单凭二小姐的样貌,大家又会将郑家和秦家联系起来,到时候伤的不只是两家的面子,若此事传入宫中……” “刘妈妈……”郑骏打断她的话,望着她脸上的愕然,放软了冰冷的口气,“妈妈,纯心是我的女儿,和四哥无关,也和秦家无关。我这样做只是想让她见见世面,若是能碰上一个喜欢的人就更好了。妈妈不必多想……” “十三爷,不是奴婢多想,而是当年那件事一直横亘国公爷和四爷之间。如今他们父子两人还是水火不容的。您此刻让二小姐去了瑞雪宴,赶明儿瑞雪宴的消息就会送到京都去。”刘妈妈咬着嘴唇,“因为国公爷和四爷的隔阂,老夫人哭的眼睛都有些模糊了。您如今这么做,又是何必呢?” “何必?”郑骏重复着刘妈妈的话,语气里充满讽刺。 “十三爷?”刘妈妈显然吓了一跳。 郑骏忽然叹口气,看着刘妈妈苍老的脸,走过去,叹口气:“妈妈,你听我说。纯心她年纪也不小了,我只是想让她去见见世面。至于你说的那些,想来四哥和伯父都不会太在意。” 刘妈妈忽然流下泪来:“十三爷……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当年因为您的不告而别,国公爷很是伤心。他在你走后的那天晚上,一个人坐在你的院子里,整整坐了一夜。国公爷他……他真是是把你当做……” “妈妈!”郑骏打断刘妈妈的话,“我当年离开,是为了我祖父和爹爹留下来的产业。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如今,我已经做到了。这些伯父都清楚的。” “十三爷,您听我一句劝。平平静静过日子多好,您真的不能改变主意,让二小姐不去瑞雪宴吗?”刘妈妈心生无奈。 郑骏摇头:“如妈妈所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为何要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猜测,而毁了我女儿的幸福呢。瑞雪宴上,各家小姐齐聚一堂,让纯心长长见识,这不对吗?” 话说到这里,刘妈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是难过地扭过头去:“没有,十三爷做的也没错。老奴……老奴告退了!” 郑骏不忍,想拦住这个幼时对他十分体贴照顾的妈妈,却最终还是撤回伸出去的手臂。 有些事,就算能暂时隐藏,最后还是会被发现。与其被人发现时说三道四,倒不如一开始就大白于天下,也断了那些魑魅魍魉之心。 刘妈妈走了几步,忽然背对着郑骏说道:“如果十三爷有空,也好好整整这府里的风气吧。方才奴婢在门房上,发现那几个门房里也有不老实的人。有些不该被外人知晓之事,若被那些不忠心的下人给传出去了,平白多添烦恼……” 郑骏沉默,轻轻叹了口气,望着刘妈妈远去的背影,嘴唇蠕动,不知说了什么。 时光飞逝,日子很快就到了瑞雪宴。 瑞雪宴当日,方子笙很早就被荼靡喊起来,春暖和花开也收拾的整整齐齐,荼靡将之前挑出来的衣衫摆了出来。 衣裳果真不出意外的华丽。 方子笙笑了笑,指着箱子说道:“我记得那个箱子里,有一件鹅黄色的短襦和玉湖色的长裙,就穿它们吧!” “小姐!”荼靡连连摇头。 方子笙一面打开桌上的妆奁,一面吩咐春暖给她梳个简单的发髻。 回头看到嘟着嘴的荼靡,方子笙笑笑:“此番瑞雪宴,想来去参加的小姐们穿着都不俗。荼靡,你选的好是好,可大家都这样也无趣了些。就那件吧,不失脸面即可。这种场合,若穿的过份,忘了自己的身份,倒是得不偿失了!” 第四十章 明家小姐 在大周,官家女眷和商户女眷,还有寻常百姓家的女眷能穿的衣物颜色料子都有严格的规定。可这样的场合,大家往往不会注意太多,就算越礼也没人会在意。 郑骏虽然经商,也考过科举,得了个六品的末流官职。三品以下的官员多不胜数,保险起见,穿的符合身份的确也应该。但荼靡还是觉得可惜,兀自心道:放眼那瑞雪宴上,就算大周公主驾临,也比不上自家小姐的身份来得尊贵……” 收拾好后,小厨房送来早膳。方子笙吃的比以往多了些。她还不忘提醒荼靡等人多吃一些,然后款步走出小院,来到郑府门前,登上马车。 停在郑府门前的马车共有三辆,为首是郑宛凌的马车,第二辆则是郑芸潇的马车,不过此刻郑芸潇正坐在郑宛凌的马车里,掀着帘子往后看。 见到方子笙姗姗来迟,郑芸潇甩下帘子,讽刺道:“听说爹爹送了许多华贵的衣服和首饰给她,本以为她会打扮的好看些,不过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真是丢我们的脸。” 郑宛凌蹙眉。 方才她也看到郑纯心的穿着,平心而论,那衣服很衬郑纯心。郑纯心肤质偏向蜜金色,穿的华丽反而不显。就像今日的郑芸潇,恨不得将自己捯饬成花瓶,美是美,可看着就让人觉得眼花缭乱。反而是郑纯心,清新的如同雨后一株水灵灵的百合。 不过郑宛凌不打算多说。她早就知道郑芸潇嫉妒郑纯心,无谓跟她劝解什么。 方子笙的打扮让立在门口的郑骏心生叹息。他让属下的掌柜准备了各地时兴的新款衣服,最终却没有能入她眼的。 郑骏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空中飞过一群路过的飞鸟。 郑骏记得好像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秦清婉时,秦清婉也是这样的淡衣素妆,却让他的心一再沉沦。 整个黎阳都在讨论今日的瑞雪宴。几天前云妃省亲归来时,黎阳的大街小巷挤满了围观的人。 但其实云妃车驾所走的路都有重兵把守,平常人根本见不到。但即使这样也掩不住大家的热情,毕竟黎阳已经许多年没这么热闹了。 今日的黎阳街道更是热闹,各家华丽的马车,载着养尊处优的妙龄少女们,驶向不知名的以后。陪同她们同去瑞雪宴的多是家中的长辈,宴席过后,有不少少女即将定亲,然后被拘起来磨性子。所以她们都很珍惜如今美好的时光。 虽说是瑞雪宴,但天公不作美,一丝雪花都没,暖洋洋的太阳挂在头顶,让方子笙觉得心情不错。 方子笙不喜欢下雪天,还记得朱衡和她初次相遇就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朱衡回京受袭,她奉了爹爹之命前去救他。 那日,雪纷纷扬扬,滚烫的热血溅在地上,让人觉得有一种凄厉的美感。朱衡的侍卫死了十几个,黑衣人的攻势越发冷厉。方子笙一骑当先,弯弓射箭,箭不落空,眨眼间地上便多了好几具黑衣人的尸体。 那不是方子笙第一次杀人,早在她十一二岁,被爹爹丢在战场上磨练时,她就为了生存杀过人。但那时她还小,还不懂如何在战场上保护自己。她因为疏忽,受了重伤,若不是同行的韩明瑜将她埋在死人堆里,她怕是早就死了。 方子笙握握拳,苦笑,这具身体真弱,真是怀念驰骋疆场的时候啊。 “小姐?小姐,下车了!”荼靡诧异地推推发呆的方子笙。 这么快? 方子笙任荼靡搀着自己,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远远就看到回头的郑芸潇扯着郑宛凌,丢给方子笙一个白眼。 “哼,谁稀罕跟她一起走!”荼靡冲着郑芸潇的背影挥挥拳头。 “你可是郑家的二小姐郑纯心?”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方子笙回头,看到一个脸颊镶着一颗红色美人痣的少女款款走来,“我是明穗,在家排行为三,郑世叔说妹妹你很少参加这样的宴席,让我多陪陪妹妹,不知妹妹你可愿意跟我一处?” 明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爹爹口中的郑家二小姐。 明家在黎阳不过算中等人家,近来明穗的爹爹明求约常跟着郑骏一起做生意,因此,明求约和郑骏的关系相当不错。所以,那日,郑骏一说自家大女儿和小女儿闹别扭,惆怅无人带着小女儿去参加瑞雪宴时,明求约立刻痛快地答应,让明穗亲自自瑞雪宴上陪着郑纯心。 明穗知晓此事后,相当无奈,不过爹爹有命,她不得不从。今日一见,明穗本以为和自己嫡姐都处不好关系的郑纯心,肯定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料真正的郑纯心居然是是这般模样。 郑纯心生的高挑,脸色虽然苍白,却掩不住她精致的五官。再加上她体态修长,气质沉静,明穗真的有些怀疑这是自家爹爹口中那个郑骏从承州接回的私生女。 方子笙不好拒绝郑骏的好意,点点头:“那就多谢明三小姐了!” 明穗自然地上前挽住方子笙的胳膊。方子笙身体一僵,却不曾躲开。 这一幕却让周围下车的少女们无不惊讶。 明家在黎阳城的地位虽然不高,明穗在黎阳却颇有名气。她不仅诗画双绝,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琴艺。听闻连秦家老夫人都曾夸她古琴弹得好。 所以,明穗这样一个夺目的才女,居然和一个从没在黎阳城各种场合出现过的少女,如此亲密地走在一处,不得不惹人注目。当下好多人纷纷打听起方子笙的家世背景来。 方子笙听着那些不高不低的窃窃私语,微微一笑。若非为了让郑骏高兴,她真想留在院子里躲清闲。可不是嘛,这什么莫名其妙的瑞雪宴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想嫁人! 或许是看出方子笙的不情愿,明穗低声笑道:“妹妹若不想待在人多的地方,我带妹妹去别的地方逛逛可好?这里我曾来过几次,知道哪里能躲清净。” 方子笙微微一笑,点点头,任凭明穗拉着她一同朝前走去。 第四十一章 你沉鱼落雁 瑞雪宴举办的地点,是秦家的一处别院。 说起这处别院,连皇帝都曾称赞这里风光秀丽。不因别的,只因这里有一口温泉,秦家人利用温泉流动的路线,在这里打造出四季美景。 如今明穗领着方子笙去的地方恰恰是春熙楼。 春熙楼颇大,一靠近那鲜花缠绕的大门就感到一股温柔的暖意将人包围。 明穗指着院子里一处很高的亭子,笑道:“站在那里,这四季园的风光就尽收眼底了,不过那亭子有些高,妹妹怕不怕?” 方子笙不置可否,笑笑:“我身子虚,还是不上去了!” 明穗闻言拉着方子笙拐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一个地域颇大的花园,假山流水、青柳鱼池样样精致。明穗神秘一笑,拉着方子笙穿过花园来到西边的一堵墙旁。 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将这堵墙挡的严严实实。 明穗伸出手在墙上摸了会儿,神色一喜,用力一推,居然推开一扇被绘满爬山虎的木门,笑眯眯道:“这是春熙楼和夏意阁之间的园子,除了秦家人,一般人都不知道,妹妹要想躲清静这里最好。……我,我有些事,想去高亭一趟,妹妹在这里稍等等我可好?” 方子笙点头。 大家来瑞雪宴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在众多的世家子弟和女儿中,寻觅是否有相中的。虽说男客与女宾是分开进门的,可进了门总会见到面的。 方子笙不想因为自己影响明穗的安排,当下领着荼靡和花开进了那扇门。 “小姐,你躲到这里来,还怎么能见到左相家的程三公子呢?”荼靡嘟着嘴。 “谁说我要见他?明明是你想见的。”方子笙笑盈盈地欣赏着周遭的景色。天寒地冻的季节,居然有这样的美景,不多看两眼岂不是辜负了大自然的美意? 一进门是一片荷塘,荷叶枝枝蔓蔓十分好看。荷塘四周是圈起来的竹道,凌空架在水上。方子笙扶着同样竹制的栏杆往前方走去。远处如火如荼的花海后,好像有一座院舍。 “因为大家都说他好看呀!”荼靡絮絮叨叨,“她们都说若是能看一眼程三公子,就是死也甘愿!” 方子笙一脸的风轻云淡:“谁说的?你将她带来,我还真不相信为了见一个人都不要命的!这你也信……” 荼靡愣愣。 方子笙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荼靡眼里包着两包眼泪,正控诉地望着自己,而花开则被荼靡挡在身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方子笙叹口气,返回来,低声道:“皮相只是外在,不能吃不能喝的,饱饱眼福即可,不要太过执着。再说,这样的美景还不够你看的,至于美人,待会儿去了宴席上,要多少有多少,喏,不许就因为这么点事就哭……” 方子笙贴心地递过一方手帕。荼靡被她一气一哄,忍不住破涕而笑,笑眯眯扶着她走。 方子笙却又朝后说道:“花开,你后悔跟我来了?” 花开沉默半晌,缓缓摇头。她以为她可以从容面对这些小时候就认识的少女们,可她最终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年轻面孔,花开有一种历经沧桑的痛感,在心底慢慢绽放。 方子笙走过去,弯腰和花开平视:“花开,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一成不变的。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多想。过去的早已过去,往前看才是我们应该做的。现在,人还没有来齐,等人差不多了,我们再回去。这样,你就能亲眼见见德王府的昭荣郡主了!” 花开点点头,脸颊上染了绯红:“小姐,我……是不是不该来见她?” 方子笙转头往前走,声音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这世上的事,哪里分什么该与不该,不过唯心而已……” 荼靡也眨着眼睛,说道:“是啊,花开,你就是想得太多了。你看看你,好生生一个美人,偏偏爱东想西想,所以天天才看上去这么累!”” 方子笙闻言一笑,只听地上桄榔一声。 方子笙垂头看去,才发现地上有个空酒坛被自己踢了出去。方子笙诧异之下,目色一扫,发现这竹桥的右侧突兀地延伸出一个小小的平台,而那平台上正躺着一个手抱酒坛的背影。 荼靡立刻戒备地挡在方子笙面前,方子笙无声一笑,拉拉荼靡继续往前走。 可刚走了一步,方子笙只觉得右腿肚一酸,整个人突兀地往前直直摔去。 荼靡惊叫,腰力一横,快速捞起方子笙。 方子笙眉目一冷,目色如刀,冷冷看向方才所见的喝酒之人。 此刻,那人已经坐直身来,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方子笙三人。 那是个颇为年轻的男子,美服华冠,轻裘宝带。他生的甚好,尤其是那双波光潋滟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勾,似乎圈藏着无数风情。 “呀……”荼靡低呼出声,就连花开都忍不住多看了男子两眼。 方子笙静静看着男子,神色异常沉稳。眼前的男子的确生的颇好,甚至连一向以容颜自傲的朱衡,都比不上。不过,在方子笙心中,眼前男子的美色仍旧比不上自家兄长方庭君。 意识到面前三人的沉默是因为自己的容颜,男子有了些微懊恼,兀自低喃:“果真没了胡子,走到哪里都是麻烦!” 男子颇为不悦,一抿薄唇:“嗳,你们走来走去,又喊来喊去的,惊了我的鱼,要赔!” 荼靡抬头瞅瞅方子笙的容色,只见方子笙冷冷瞥了一眼对面的男子,认真说道:“这位公子,想来那些鱼儿并非是因为我们惊动才不上钩,而是因为沉鱼落雁的典故,才上不了钩的!” 沉鱼落雁? 荼靡和花开一愣,继而相视而笑。 听到方子笙不动声色的赞许,男子似乎并不觉得高兴,皱着好看的眉头,不依不饶道:“方才你不是说,美色再好,不当吃不当喝的。你们惊了我的鱼,若是不赔我,我今日就要挨饿了!” 荼靡噘噘嘴:“这位公子,你是在说笑吧?这里是秦家别院,看公子这一身锦袍玉带的,难不成没了这条鱼,就能挨饿?” 第四十二章 她像云妃 方子笙倒是冷静地盯着对面和荼靡打嘴仗的公子,心中诧异。方才她和荼靡说起美色不当吃不当喝的时候,她们离这位公子颇远,说话的声音又低,这人怎么就能听得如此清楚? 方子笙朝锦袍公子的手看去,但见他拎着半坛残酒的右手虎口处,生着淡淡的老茧。 看来此人不仅会武,内力也不弱。这样一个人,莫名其妙招惹她们,还真是有些奇怪! 当下,方子笙走上前去,直到距离锦袍公子一丈处停下,抬头望着他弧度优美的下颌:“好,我赔给你,不过捉不捉得住鱼,就看你的本事了!” 锦袍公子展颜一笑,荼靡只觉得眼前恍若花开,一时怔愣得连方子笙唤她都不曾听见。 方子笙嘴角一抽,只得吩咐花开去花园里,搬来一个大石头。然后当着锦袍公子的面,投入锦袍公子下放的鱼竿处,顿时水面上荡开一圈圈涟漪。 锦袍公子挑眉,好整以暇地盯着方子笙。 方子笙又朝荼靡伸手,荼靡瞬间回过神来,一脸不情愿地从怀来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点心。 方子笙将点心全数投入水中,然后四人静静望着那清澈见底的溪水。 半晌后,荼靡松开屏住的气,气呼呼地指着锦袍公子:“你骗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鱼!” 方子笙微微一笑。 锦袍公子愕然盯着那空空如也的水底,骂道:“堂堂秦家,居然连一条鱼也不放在水里,真是悭吝!” 方子笙朝锦袍公子微微一晒:“看来公子当真不晓得云妃不喜鱼,所以我想今日的别院里,怕是一条鱼都看不见了!” “谁管她喜不喜欢鱼?”锦袍公子嘟囔着,一面皱着好看的眉,一面瞥着方子笙,忽然嘴角一勾,笑嘻嘻道,“不过你今日容色,看起来倒好了许多。”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方子笙有些奇怪,正待问个清楚,却见锦袍公子拎着鱼竿,施施然朝她们来时的方向而去。不过瞬间,男子却已在七八步之外了。 “这这这……好厉害的轻功!”荼靡扯着方子笙的袖子,一脸惊诧,结结巴巴道:“小姐,你看你看……” “我看到了!”方子笙轻轻一点荼靡的额头,“这世上啊,可是能人辈出。走吧!” 她们不曾听到,锦袍公子转身时,低笑:“说的话,还真是有意思呀……” 锦袍公子的意外出现,并未打断主仆三人欣赏美景的心情。 方子笙三人欣赏了一会儿风景,就被明穗找到,领着她们去往宴席。 宴席顺序有先后,同样是按等级排列。方子笙身份地位都不如明穗,两人本应被隔开,明穗却打发了请她往前入座的侍女,端端正正坐在方子笙身侧。 方子笙若有所思。 明穗从高亭下来的时候,面色酡红,眼含秋水,一派情窦初开的模样,莫不是去会情郎了?方子笙常年混迹军中,于男女大防不是很在意,所以想法有些匪夷所思。可恰恰还真让她猜中了。 明穗一面想着心上人,一面关切地给方子笙介绍在座的各色人等。 众人皆低低私语,忽听一阵激越的鼓点响起,两列婀娜多姿的舞娘滑入中央。随着鼓点时高时低,舞娘们旋转跳跃,一个个如同飞舞的彩蝶,引发场中阵阵喝彩。 “这边是女客,男宾应该在另一边……”明穗指指不远处的灌木之后。 方子笙点头一笑,目光并不往那边看。 这样的宴席方子笙前世参加的并不少,但和以前一样的是,这里少有她认识的人。 其实,方子笙并不喜欢这样的宴席,每个人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别人,也在被别人观察。在这些无处不在的目光中,连吃饭都不能畅快,所以早上出门前她吃的很饱,为的就是怕自己会在宴席上没了胃口。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拜”声。 丝竹声整齐地消失,众人纷纷拜倒。 一位宫装丽人被一大群命妇簇拥着,往主座而来。 那宫装丽人正是如今大周皇帝宠妃,云妃。云妃育有一子一女,协助皇后掌管六宫。除了位份不如皇后,其他处皆能与皇后平分秋色。 方子笙想着,好奇地微微抬头,去看那被众星捧月之人。 看清楚的一刹那,方子笙浑身一僵,觉得自己眼花了。 怎么可能? 云妃怎么可能和郑纯心如此相似?相似到方子笙甚至有一种照镜子的错觉。 方子笙蹙眉,按住胸口那颗不受控制的心。这不是她的感觉,而是这具身体在看到云妃时自发的感觉。 方子笙若有所思地垂下头去。 世上怎会有如此没有血缘关系,却如此相似之人呢? 与此同时,看到云妃真容的荼靡,心中惊诧不仅不少于方子笙,且更多于方子笙。 荼靡的心里反复回荡着一个疑问。她却不敢说,也不敢问。这太不可思议了,小姐怎么可能和云妃生的那么相像? 等到云妃落座,让众人平身后,从未见过云妃的明穗也震惊了。 云妃打扮的十分素雅,脸上的微笑恰到好处。望着云妃,明穗有一种看郑家二小姐照镜子的错觉。但毕竟她们两人年龄悬殊过大,除此之外,云妃眉宇间的万千风情也是郑二小姐所不具备的。 明穗有些坐立不安。她本以为答应郑骏,这一次出席瑞雪宴,不过就是陪陪郑纯心,不料还有这么一出意外。而且,这意外来的如此突然和猝不及防,简直让人不知所措到极点。 此刻席间也开始有了骚动,无数各有所思的目光落向方子笙的方向。连明穗都被看的开始束手束脚。 下面的动静越来越大,终于惊动高坐上的云妃。 云妃捻着一粒晶莹的葡萄,笑道:“大嫂,本宫已有十几年不曾回来,却不知黎阳城的规矩越发不如以往了。” 云妃口中的大嫂秦家大夫人许晶茹,淡然一笑:“却不是大家没了规矩。在座的小辈儿们多些,她们又大都没见过娘娘。今日一见,被娘娘的容光所摄,恍若天人也实属正常。” 云妃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秦家大夫人旁侧的秦家二夫张玥,闻言噗嗤一笑,引得云妃侧目。 反观秦家大夫人则淡定如斯。 秦家二夫人望着四下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们,眉目朝秦家大夫人轻轻一扫,笑道:“莫不是大嫂真不知道?我可是听说今儿来了位小姐,和云妃娘娘少时的模样像极了。” 云妃眼尾一挑。 早在宫里时,云妃就常听秦家请安的人说,娘家妯娌们常有纷争,为此娘亲没少生气。只是不想当着她的面,二嫂居然也不放过大嫂。 云妃懒懒瞥一眼二夫人:“这还真是件趣事!是谁家的小姐?” 二夫人嘴角一抿,目光意味深长:“听说是郑家的……” 第四十三章 果酒烈酒 云妃目光一冷,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女。她毫无声息地躺在马车上,如同一块丢弃的破布,睁着一双凹陷的眼,留恋而愧疚地看着自己。 “郑家?郑国公家?”云妃说的很慢,纤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青瓷杯盖。上面的祥云看着有些刺眼,云妃手一松,盖子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云妃身后四个高阶女官立刻跪下请罪。 云妃淡淡道:“本宫一向不喜欢祥云,今日杯盏是谁所设?” 四个女官恭谨地跪伏着,无人应答。此刻高座上的动静惊动下方诸人,除了歌舞声,再不闻其他声。 “是我……”秦家二夫人羞窘了脸,咬咬牙,正要下跪,却被云妃伸手挡下。 云妃似有些懊恼:“若是二嫂就……算了。你们下去吧,每人去慎刑司领二十杖。” 四位女官躬身退下,二夫人如坐针毡。云妃的一应用具本该都是宫里人打点,二夫人指挥人摆设桌案时,脑子一热便将此事揽了过来。 二夫人心惊:云妃分明亲眼看见是她吩咐下人摆上了库房珍藏多年的龙凤祥云茶盏,这般做莫非是为了警告她? 欢声再起,二夫人心头发堵。 二夫人记得,自己以前只见过云妃一次,那时云妃才刚刚入宫,娇娇弱弱的,对她十分客气。可眨眼间云妃威风尽显,分明是有意当着大嫂的面来打自己的脸。云妃仍是偏心长房,否则也不会暗地里求陛下给大哥连升两级,而自家夫君仍留在三品的位置上,一坐就是七八年。 想到此处,二夫人死死揪住手中锦帕。 云妃又想起娘亲说的家和万事兴,将心头对二嫂的厌恶放了放,问道:“桐羽的亲事如何了?” 秦桐羽是二房的长子,刚进入礼部当了个主事,婚事尚无着落。 二夫人陪笑:“这不今日就是为了相看这些小姐中,是否有合适的。我倒是相中了几家,在仕途上对他大有帮助,无奈他百般不同意。若是娘娘肯帮他定下,他一定很欢喜。” 云妃捏着葡萄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宫可管不着。不过桐羽若是相中了哪家的小姐,莫管是否有益于他的仕途,但求他二人和和美美即可……” 二夫人有些失望,敷衍着:“娘娘说的是……” 云妃叹口气不再多说。父母总是百般为儿孙计量,殊不知他们想要的却不是你千方百计要给他们的。 座上风起云涌,座下亦是暗潮涌动。 能入列瑞雪宴的小姐们,不是出身豪门大户,就是出自王公贵族。一个个生的如花似玉不说,且个个都身怀绝技。于是,在云妃的默许下,小姐们开始争奇斗艳。 这斗字一出,无非首要是家世背景,其次才是容貌和才艺。一时间,这场上以琴棋书画为背景,开始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其中有跳舞几人,或身段柔美,或舞姿曼妙。又有乐器动人,你弹琴,我拂筝,你有胡笳在手,我有皮吕幽幽。可谓是你方歇罢,我方登场。一个个好不相让。 可正因为场中“比拼”如火如荼,反而使关注方子笙这里的人少了许多。这让方子笙和明穗都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方子笙,在度过最初的惊讶过后,她看戏看的很是入迷。场中佳人众多,又加上各自都有绝技在手。方子笙看的十分心满意足。 等到有一位小姐手剪窗花栩栩如生,竟引来蝴蝶几只时,方子笙喜的和众人一道喝彩。 旁侧明穗不由失笑。这位郑二小姐果真心大。看她的模样,想来事先也并不知晓自己和云妃生的如此相似。可就算这样,她现在居然还有心情一面慢悠悠嗑着瓜子,一面细细品尝着桌上的清酒。 其实那清酒清甜,乃水果所制。说它是酒,其实不然,它只不过是和烈酒一起放在地窖里,沾了些许酒味而已。 其实方子笙不喜欢喝这样的酒。方子笙心中对这些酒颇为失望。 方子笙还记得自己初次喝酒,也是这样的冬日。因为守城墙冻的发抖,韩明瑜见她可怜,才百般不舍地将偷藏在墙根的半皮袋酒给她尝尝驱寒。 那是最廉价的糙酒,口感极度不好,喝下去却烧的一颗心都热腾腾的。 后来方子笙也喝过许多酒,上至齐国皇室珍藏多年的佳酿,下至齐国小巷子里自家酿的小酒,她无一不喝,却再也找不回最初喝酒时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看了这么多曼妙的舞姿,我却还是怀念上一次牡丹宴上,明三小姐的舞姿。倒不知今日,我们是否有幸,再一睹明三小姐的风华呢?”一道温柔的声音,再次将众人目光聚集到方子笙这个方向,只不过这一次针对的人是明穗。 明穗深吸口气,觉得有些无奈。 果然,郑骏一向不做亏本生意。爹爹一直以为郑骏和他交好,是为了望春楼。可明穗今日才发现,原来郑骏的目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的正是今日的瑞雪宴。 明穗还记得那日爹爹答应郑骏,让自己在瑞雪宴上,给郑家二小姐保驾护航时,她本以为郑骏只是心疼小女儿。可如今一想,曾听说云妃少时,和郑国公府的四老爷青梅竹马,且郑骏恰好是郑四老爷年少时最好的玩伴。 那么,郑骏定然知晓这郑二小姐郑纯心,和云妃极为相似一事。所以郑骏才会让自己陪着郑纯心,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在瑞雪宴上,帮郑纯心挡一下有心人的窥探。 说真的,明穗觉得郑骏当真是太看得起她了,这样棘手的事,他居然敢这样堂而皇之地交给自己。这不,才刚刚一会儿,就有人开始按捺不住了。 只不过明穗没想到,出头的人居然是秦家长房嫡女秦墨染。 说起来这秦墨染乃是云妃的嫡侄女,可谓是身份尊贵之极。整个黎阳城都知道,不仅云妃很喜欢秦墨染这个嫡侄女,就连当今陛下也曾夸她蕙质兰心,舞姿不凡。 说起秦墨染的舞姿,在前年大周皇帝的寿宴上,她一支惊凰舞,技惊四座,可谓是一舞倾城。如今秦墨染反而夸赞明穗的舞姿,这让明穗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第四十四章 我不怕麻烦 但秦墨染身份特殊,明穗并不想得罪她,也不敢得罪她。 当下,明穗起身前,在桌案下捏捏方子笙的手,低声道:“你自己一个人千万小心,不可随意出入,切记切记!” 方子笙点头,目光划过起身的明穗,看向秦墨染身侧的郑宛凌和郑芸潇。 郑宛凌面色凝重,郑芸潇则对她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方子笙轻轻晃着半盏残酒,心思通明。看来,秦墨染这一开口,少不了郑芸潇的撺掇。可郑芸潇真的和秦墨染这么相熟?怕也是沾了郑宛凌的光吧? 过了一会儿,换上舞衣的明穗入场。不同于之前那些小姐们的舞曲,开场之音居然是一管长笛。 方子笙眸色一颤,被笛声所惊。手歪酒倾,她却像没看见似的。 笛声悠扬,在众人面前铺开一副长河落日圆的画面。 方子笙面前却出现一个高而结实的身影。那人笑着跟她说:“《乐书》有云,笛者,涤也。可以荡涤邪气,出扬正声,七孔,下调,汉部用之。盖古之造笛,剪云梦之霜筠,法龙吟之异韵,其制可谓善矣。因此,笛在宫廷雅乐中占据很重要的地位,所以,你若真要耍剑舞,不如我给你谱一曲以笛音为主的曲子,你看行不?” 韩明瑜! 方子笙在心里苦笑。她真的不曾料到,她居然能在大周境内,再一次听到这首曲子。这首曲子,是她求着韩明瑜给她谱的,目的是为了在朱衡的寿宴上,博朱衡一笑。 可那日的寿宴,朱衡似乎并不开心,还下令此曲不许外传。所以,从那以后,方子笙再未听过此曲,也再未跳过配着那曲子的剑舞。 “小姐,您怎么了?”荼靡接过方子笙手中的酒盏,拿手帕替她擦拭洒在手背上的残酒。 方子笙的目光却落在场中的明穗身上。 但见明穗手持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伴着笛声高亢,一曲剑舞可谓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 “这支舞倒是从未见过!”秦家大小姐秦墨染蹙眉,低喃道。 云妃也有了些兴趣,和旁侧的秦家大夫人和秦家二夫人说到:“这是本宫第二次观赏此舞。此舞名战,来于齐国,传闻是齐国慧元皇后于家宴上,亲自舞给齐国陛下看的。他们两人伉俪情深,可谓是羡煞众人啊!” “这支舞让人十分惊艳,倒不知怎么不曾见人跳过呢?”秦家大夫人笑道。 云妃接口道:“这剑舞,说起来容易,跳起来难啊!剑舞讲究的是龙形虎步,游龙戏凤。龙形是指身法,虎步是指步法,游龙指的剑法,戏凤则指手腕。这身法是剑法训练的基础,想练身法,必须对不同的剑法有所了解。只有体会了身法、剑法、步法这三者的协调关系,才能将剑舞练到众人变色的地步。你看场中那丫头的身法,看来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这么说来,这剑舞可不是一般人能练的了?”二夫人好奇道,“不过,娘娘您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云妃笑而不答,二夫人也不好继续相问。 看了一会儿,望着场中明穗既柔美又英气的舞姿,云妃若有所思。 想跳此舞,必学剑术。云妃心想,她本以为这下面坐的都是娇贵小姐,不曾想还真有卧虎藏龙之辈。如今宫中她与皇后分庭抗争,皇后为了分取她的宠爱,特意收了几个远房的侄女入宫,虽说陛下不太喜欢那些娇嫩的小花,可她怎能坐以待毙。 云妃沉吟,这位明家三小姐,无论是模样性情看着都还不错,更何况她会剑术,身上既有女子的柔美,又有男子的英气,宫中恰好没有这种类型的宫妃,若能说动明穗入宫帮自己,岂不是好事? 一舞罢了,掌声雷动,明穗换装后回到席上,才发现方子笙不在。丫鬟水秀说道:“方才郑二小姐说她肚子疼,就带着荼靡去净房了。” 明穗皱眉,总觉得心里不安。 而此刻本该在净房的方子笙,却身在之前她遇见锦袍公子的竹桥旁。 方子笙坐在一株垂柳下的大青石上,望着湖边两只慢吞吞爬行的乌龟发呆。 但方子笙的身后,却没有荼靡和花开的身影。 噗通一声,一颗石子落在方子笙不远的水里,荡起圈圈涟漪。 方子笙慢悠悠抬眼,看到三五步远的柳树下,立着一个人。但见那人背靠大树,正笑的风情万种。 那人容颜极盛,可不就是之前方子笙在这里遇到的锦袍公子。 但见他笑盈盈道:“小丫头,又见面了!你不该是在宴席上,怎么又跑这里来了?” 方子笙一瞥他,蹙眉不语,垂头继续去看乌龟。 接着脚步轻踩土地的声音传来,一双相当普通的靴子映入方子笙的眼帘,并轻轻踢了那两只乌龟一脚。 两只乌龟陡然遇袭,惊恐之下发力,蹭蹭蹭用尽此生最快的动作,爬出了方子笙的视野,消失在水中。 男子瞥瞥方子笙凌乱的鬓角和泥泞的裙角,笑眯眯道:“你怎么一个人,之前的丫鬟呢?” 方子笙还是没有答话,眉头却越发蹙紧。她一路跑来,特意甩开荼靡和花开,为的就是静一静,却不料这人还在这里。 方子笙闭闭眼,觉得脑仁疼。方才的奔跑让这具身体有些承受不住。她此刻胸口发闷,脚踝也扭伤了。 “丫头?为何不说话……”锦袍公子越靠越近,方子笙几乎能感觉到风吹起他的长袖,打到自己的手背上。同时,一股淡淡的佛香从他的方向飘来。 方子笙忍了忍,凌厉地目光看定男子,冷冷道:“瑞雪宴是为了各府邸的联姻。你若是秦家人,于情于理都该出现在男宾席,可你不在,说明你十有八九不是秦家人。不是秦家人,那你就该是来相亲的。既然来相亲,你却一直藏着不出去,说明你不想和哪位小姐有牵扯,那你还站在我面前做什么,若让人看见,你我都麻烦!” 男子睁着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仔仔细细看着方子笙,听她说完后,眨眨眼睛,一扬眉,笑嘻嘻道:“其实,我不怕麻烦……” 方子笙真想将他一脚踹飞,咬咬牙:“我怕……” 第四十五章 我酒量好 “你若怕麻烦,岂会甩开丫鬟,跑到这儿发呆?”锦袍公子笑的如同一只狐狸,“我看你跑了一路也累了,我这儿有壶小酒,要不要喝点?” 方子笙越发觉得气闷,脸色不善地盯住锦袍公子。他有一双看起来漂亮而真诚的眼睛。 方子笙又四下一看。 湖里一群天鹅正在曲颈向天歌,宽阔的河边除了风声,便是鸟鸣。 一回头,方子笙的目光落向他手中的皮袋。 那皮袋很旧,却擦的干干净净。 一醉解千愁! 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喝酒不妥的方子笙,却忽然一伸手抢过皮袋,仰脖灌了一大口。 火辣辣的糙感顿时占据了整个身体,辣得方子笙差点流出泪来。 方子笙惊天动地地咳了半晌,才一仰头,喊道:“好酒!” “自然是好酒。”锦袍公子离方子笙一丈之外坐下,笑道,“若非好酒,我岂会宁肯被万虚逼着扫雪,也不肯将酒全给了他?……哎,先生就是偏心,宁肯将所有的酒都送给万虚,也不肯给我留一坛。让我不得不自己想办法!”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方子笙觉得脑袋越发晕眩。 “哎,小丫头,方才你为何要甩开你那两个丫鬟啊?”锦袍公子好奇道,“你不是身体不好吗,为何不要她们跟着?” 原来方才,锦袍公子无意间看见方子笙躲在树,等那两个寻她的侍女远去后,才拐向另一个方向。 他一时好奇,本以为会看见什么才子佳人相会的场面,没想到方子笙居然崴了脚。看方子笙拖着伤脚缩在柳树下,心中竟觉得有些不忍。 多年前,他也曾见过这样一个小姑娘,甩开随从,偷偷藏起来哭。 一时间,过去与现在交织在一处,让他无端端有些怜惜起举酒消愁的方子笙来。 “你也莫要一个人喝!”锦袍公子伸手抢过皮袋,喝了一大口,然后正准备藏起来,却被方子笙再次抢过再喝一口。 锦袍公子目瞪口呆。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耳朵一红,低声道:“你身体不好,还是浅尝辄止的好……” “你放心,我酒量很好!”方子笙扭头,冲男子露齿一笑,端是明眸皓齿,再加上颊边淡淡的红晕,竟露出一种逼人的艳丽来。 “就算你酒量好,也不该……哎……丫头……”锦袍公子话才说了一半,就见方子笙一面笑,一面直直载倒。 锦袍公子一把将方子笙捞在怀中,同时救回差点被她摔在地上的皮袋,松口气:“还好不曾浪费……不过,这酒量也算很好?” 锦袍公子一面哂笑,一面认命地背起方子笙。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还没刮掉络腮胡子时,在空空寺见到方子笙时的场景。 锦袍公子无奈一笑。这小丫头,居然接连两次晕在自己面前,可不是有缘嘛!既然有缘,那他也不能不救了! 原来这垂钓的锦袍公子,正是方子笙在空空寺遇见的络腮胡程三。 程曦还记得这位郑家二小姐前脚离开空空寺,万虚大师后脚就跑来跟他商量,说要怎么骗高烈给郑家二小姐治病。 当时万虚是这么说的:“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程三啊,佛祖给了你机会,你一定要把握好呀!” 程曦懒懒拄着大扫把,一脸意兴阑珊地问:“什么机会?” 万虚笑而不答。 程曦扛起扫把就要走:“不感兴趣!” 万虚小跑着追上来:“哎呀,你这娃娃!那女娃娃一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你抱也抱了,便宜也占了。哎哎,你别急,你听老衲说……老衲知道你心里的花花肠子,且不说你抱那女娃娃是不是事急从权,俗话说,送佛送到西,你这救人只救了一半,干脆再救一半。让高烈救了她,岂不美哉?” 程曦哂笑:“大师说笑了,您老跟先生乃是至交。这事儿哪里用得着我一个小辈儿出面。” “可不得你出面嘛……”万虚死死扯住程曦的衣襟,“言曰,前世的千百次回眸,才换的此生的擦肩而过。你与这位姑娘定是前世有缘,才会在今生于佛前相见。即是有缘,岂能不救?” …… “唉!即是有缘,岂能不救?……那就救吧……”程曦兀自一笑,抱起方子笙,脚尖一点,掠上树梢。 因为云妃的到来,今日这秦家别院里的护卫十分严密。方子笙能躲过守卫跑到这人迹罕至的密地来,也算伶俐。可他要想不动声色带着一位姑娘离开,虽然不难,却当真有些麻烦。 程曦瞥一眼满脸红晕,不知是睡着还是醉倒的方子笙,低语道:“果真麻烦,不过好在我这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 说罢,程曦目光如炬,立在树梢,朝四下一望,顿时将秦家别院的地形看了个七七八八,继而飞身离去。 而此刻在宴席上等了许久的明穗,发现方子笙仍不曾归来,再顾不得其他,带着婢女开始四处寻找。 经过短暂的接触,明穗不信方子笙是会乱走的那种人。但当明穗看到满脸泪痕的荼靡和惊慌失措的花开时,心中的不安终于变成现实。 明穗当机立断,派人去请秦家大夫人许晶茹。 高座上的秦家大夫人听闻明穗之名,稍一思索,领着一个小丫鬟来见明穗。 听完荼靡的哭诉,秦家大夫人迅速派人去查问。因为云妃的缘故,每个园子的入口都有专人把守,若是郑纯心误走也能很快被查出来。 根据查出的结果,一行人来到方子笙醉倒前的地方,但依旧没有郑家二小姐的踪影。 线索已断,这让秦家大夫人也有些头疼。丢的人偏偏是郑国公的族家女儿,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居然还是那个酷似云妃的小姑娘。 在如此严密的守卫下,这位郑家二小姐究竟会去哪里? 因此事关系到郑纯心的闺誉,秦家大夫人只得一面安抚明穗,一面派人去通知郑骏。 而宴席上有些无聊的云妃,看秦家大夫人久去不归,私下命人询问,这才知道那个和自己十分相似的女孩儿居然是郑骏的女儿。 郑骏,郑骏! 云妃呢喃着。这个名字如同一颗苦莲,让她嘴里浸满苦楚。一时间,旧事涌上心头。 第四十六章 捡个姑娘 一时间,旧事涌上心头,云妃忽然无力去多问多想,只是派人告知大夫人细细查找,便提前离去。 云妃一路来到秦家老夫人的院里,下人说老夫人正在小佛堂,云妃便让女官温悠等在外面,独自一人入内。 一进佛堂,迎面便是浓浓的香火气息,不大的房间四面无窗,只有佛堂上供着一尊观音像。而此刻,云妃的母亲,秦家老夫人景氏,则跪在房间东侧的一张贡台下。 那贡台上除了一尊空白牌位,就什么也没有。 云妃愣愣地盯着那尊牌位,只觉得眼睛生疼。她走过去:“娘亲,跪的久了,腿麻,您年纪大了,就起来吧!” 景氏回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云妃,才顺势就这云妃伸过来的手,站起来,喘了一口气,和蔼地问道:“宴席散了?” 云妃摇摇头,一向凌厉的面容上,露出几分落寞:“忽然觉得有些累,就先回来了!” “莫非是你二嫂说了什么?”景氏担忧。 “不曾!”云妃笑笑,“娘亲多虑了!” “那就好!”景氏拉住云妃的手,轻轻拍着,“娘亲这一生已别无所求。只愿你们兄妹三人都过得平平安安的。” “好!”云妃笑笑,转眼看着那无名牌位,“娘亲放心,我和哥哥们一定会过得平安。” 云妃说完,兀自笑笑。如今她和皇后针锋相对,秦家也和尤氏一族在私下各自为主,只是明面上还不曾撕破脸。如今,皇后对她恨之入骨。想要平安,已是奢求。可箭在弦上,容不得任何人后退。即使是她,也退无可退。 云妃和景氏又说了一会儿子话。忽听温悠在外面喊道:“娘娘那边派人来了。” “怎么回事儿?”云妃蹙眉。 “大夫人说是那位丢失的郑小姐的家里来人了。”温悠毕恭毕敬的说着。 会是郑骏吗?云妃愣住。 “摆驾,本宫要去看看。”云妃的声音有些发抖。 等云妃来到时,下人正想入前堂去禀报,却被云妃拦下。 云妃从后堂转过,刚走到屏风后,听到屋里有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敢问大夫人,此事如今还有何人知晓?” 云妃觉得浑身一颤。这个声音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听到了。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听到。霎那间,云妃悲喜交加。过去的记忆,如同一张大网,将云妃牢牢捆缚其中。 郑骏来的时候,屋子里坐着和明穗,还有一众的丫鬟。听完各方的说辞,郑骏久久不能回神。 屋内一片静默,只听噼啪一声,接着屋屏风后传来女子压抑的低咳声。郑骏蹙眉,目光有些茫然地看向那座画着花鸟虫鱼的四扇屏风,沉默下来。 与此同时,黎阳城孟家的一个小院里,传出一声吼:“你你你……你……” 站在石桌旁,手拎一筐草药,须发皆白的高烈,差点背过气去:“程曦啊程曦,你以前捡些狐狸猞猁什么的,也就够了。现在居然还捡回来一个大姑娘?你还要不要娶亲,你还要不要生子?” 程曦眼波流转,哂笑着:“自然是要娶妻生子的,可那也要先有合适的人不是?先生,你快帮这小丫头看看,她扭伤了脚!” “扭伤脚?”高烈怪叫,双目圆瞪,“你一个内外兼修的高手,她扭伤了脚,你居然不能医治,还非要巴巴的将她背回来?……还有,今儿你不是去了秦家别院,参加什么雪宴吗,怎么天色未晚,你却跑回来了,还背回这姑娘?” “这丫头……”程曦转转眼珠子,笑笑,“就那样遇上的……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先帮她诊个脉?” 高烈吹胡子瞪眼:“不过就是扭伤脚,还用得着诊脉?” 高烈虽这样说,手却不由自主地伸过去,一把捉着趴在程曦背上的方子笙。 高烈往日诊脉不过片刻,可今日却足足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期间,高烈的眉头皱了松,松了再皱,反反复复,竟忘了让程曦将方子笙放下来。 最后,高烈神色阴沉地瞥一眼程曦,拨拨方子笙的眼皮,再摸摸她的四肢,一脚踢上程曦:“好你个小子!” 程曦依旧站的稳稳当当,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全是无辜:“先生这是为何?” 高烈把剩下的半壶凉茶灌进肚后,一抹沾满茶水的花白胡须,气冲冲道:“你是不是把老夫酿的药酒给这姑娘喝了?” 程曦愣了片刻:“那酒是先生送给万虚大师的,我岂敢……哎呦……” 程曦腿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踢。 高烈骂道:“老夫知道你不满老夫将养心酒都给了万虚。可你酒品不好,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若闹出点什么,孟家老爷也饶不了你,否则老夫岂会不给你留下一坛。可你倒好,自己私扣了万虚的酒不说,居然还给这身中蚀骨之毒的小姑娘喝这酒。” “你可知这小姑娘所中的蚀骨之毒有多厉害?蛊虫已侵入她的五脏六腑,若不是帮她诊治的大夫有几分能耐,她早就被阎罗王给收了。” “这脚伤倒是不严重,可你怎能给她喝养心之酒?养心酒对修炼内家功夫的人来说,是佳酿,可以提升功力。可对她体内的蛊物来说,同样也是大补之物。她体质虚弱,寿命都比常人要短,再加上你那一口催命酒,若不是你机灵带她回来见老夫,再晚些,哼,连大罗神仙啊……也救不回她……” 程曦哭丧着脸,凑过去:“我……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看她一个小丫头,孤零零地坐在河边,我怕她想不开,就想着,劝她喝点酒,再趁着酒劲劝她几句。其实她也没喝多,就一点点……” “千里江堤溃于蚁穴。你这一点点,是要她的命啊……”高烈叹口气,一摆手,“走走走,别在这里碍事,老夫要用内力将这姑娘体内的酒气给逼出来!” 程曦心中一松,轻轻抱着方子笙往床边走去。 高烈在一旁瞅着程曦小心翼翼的神情,忽然心思一转,负手说道:“既然是你闯的祸,那还是你来吧!” “我来?”程曦挑眉。 屋里不算暖和,满屋子皆是药味。程曦一面偏头瞅着方子笙,一面听高烈说道:“她体内因为有蛊毒为祸,所以不可用平常的方法去除酒气,你先帮她宽衣,我让小尹去烧水……” 程曦眨眨眼:“宽衣?” “对,用沐浴之法,让药物尽快渗入她体内,压抑蛊毒。”高烈斩钉截铁。 第四十七章 衣带千千结 程曦好看的眉眼有些纠结。他审视地盯着床上昏迷的方子笙。其实,这个小丫头虽然瘦弱,可毕竟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高烈吩咐完自家爱徒小尹去烧水后,一进屋,就瞅到程曦正对着床上的方子笙发呆,顿时怒道:“你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让我这糟老头子给这小姑娘沐浴更衣不成?” 程曦嘴角一抽:“先生,其实……木月来帮她也是一样的……” 高烈冷冷一哼:“你是说,你能保证木月的内力和你一样深厚?方才是谁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况且,此事因你而起,若非你那口催命酒,这小姑娘也不至于到现在的模样。别磨蹭了,快些,大不了你闭上眼睛……” 程曦深吸口气,一双骨节纤长的手,慢慢伸向方子笙的衣襟,继而又堪堪停下,回头看向高烈:“先生,应该还有别的法子可以救她吧?这样于她的名节有损,怕是不好……” 高烈一面准备草药,一面分神注意着程曦的动静,这才发现程曦的耳朵似乎有些发红。 高烈嘴角一弯:“此刻形势危急,她非死即生,救与不救都在你一念间。老夫才懒得多管……” “师父,水来了!都是大厨房送来的。”小尹跑进来。门外是几个拎着几桶热水的孟府下人。 “你去将水提进来,倒进木桶里。”高烈端着一簸箕草药走过去。 小尹应着,麻利地去拎水。 屋内,听着哗哗水声的程曦,还在犹豫。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他都打了三次暗号,无影还是没出现。关键之时,无影去了何处? 高烈试过水温,撒好草药,再不看程曦一眼,背负双手,冷哼一声,拎了小尹走了出去。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程曦和人事不知的方子笙。 程曦有些无奈。此次他可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高烈性情古怪,一般人高烈并不愿意施救。但高烈极其护短,程曦想着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高烈一定会出手。所以程曦在明知方子笙身中蚀骨之毒的情况下,还劝方子笙饮酒,就是为了让酒引发她体内之毒,然后自己再以疏忽为由,请高烈出手。 但程曦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高烈所谓的解毒,居然是这样的法子。虽不至于****相对,但为了让药效更快的进入这个小丫头的身体里,他不仅要帮她宽衣解带,还要与她共浴? 共浴? 程曦低低咳嗽一声,耳根红如滴血。 “程曦,你若再磨蹭,就等着给那小姑娘收尸吧!”窗外不远的台阶上,高烈老神在在。 小尹好奇地凑过去:“师父,您怎么还有心情喝酒?” “为何没心情?”高烈微微一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你师母临死前,就担心依着程曦的性子,怕是这一生都困死在那个承诺里。如今,他自己捡了个花容月貌的小姑娘回来,我若不给他制造机会,莫不是让你师母在九泉之下也心里难安?” 高烈说着,想起亡妻,不由有些伤心,兀自拎起什么酒壶,慢悠悠朝外走去:“小尹,走,跟师父赏花去……” 小尹虽然好奇,却不敢忤逆高烈的吩咐,一步三回头地跟了上去。 而此刻,室内春光正好。 程曦深吸口气,找了块不知做何用途的布带,蒙上眼睛,而后缓缓伸出骨节纤长的手,轻轻去解方子笙的衣襟:“小丫头,此乃形势所迫,救命要紧!” 眼睛虽然看不到,可手上的感觉却越发敏感。凭着记忆,程曦将方子笙扶起,靠在自己颈窝里。女子柔弱无骨的身体,让程曦的耳根越发发红。 嗅着方子笙身上传来的淡淡果香,程曦屏气替方子笙解开衣襟的盘扣,再轻轻脱下她的外袄,再解开中衣的衣带,最后是丝制小衣。 程曦冰冷的指尖一接触到方子笙为温热的肌肤,顿时如同被火烫到般急速缩回。 程曦扭过头去,松开屏住的呼吸,额上冒出细细汗珠。他心中暗骂,关键之时,这无影居然敢弃主自逃?若被他逮到,定然要无踪好看。 一念过后,程曦继续紧闭双眸,转头面对着方子笙,双臂将她环在怀中,伸手去解小衣背后的带子。 方子笙忽然一动,程曦身形一僵,整个人绷直得如同晒干后发硬的咸鱼。 方子笙在他颈窝里蹭蹭,睡梦中伸出双手,轻轻环上程曦的微弯的腰。 程曦只觉得整个人如同煮熟的大虾,汗如雨下。他此刻才明白,这小丫头果真不是晕倒,而是喝醉了。她酒量不好,这酒品似乎也称不上多好……和他有的一拼。 程曦兀自一笑,继而拿出打坐的心思,深吸吐纳,心思渐渐通明。他一面念起清心咒,一面抱起方子笙,放入浴桶,从背后为她用内力驱除酒气。 而高烈在足足一个时辰后,才醉醺醺地被小尹扶了回来。 一进院子,高烈和小尹就见程曦穿着高烈的旧衣走出来。 程曦身形颇高,而高烈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然有些短,露出半截手腕。手腕上还挂着一串兽牙所做的手链。 程曦走过去,毕恭毕敬地朝高烈拱手:“先生,酒气已然逼出,还请先生帮那小丫头解毒吧!” 高烈眯着眼,瞅着程曦一脸认真的模样,捋捋胡须,醉意浓重。 “那蚀骨之毒……并非一般之毒,就让这小姑娘在孟府住下,我帮……帮她慢慢解毒……小尹,你去看看那姑娘,老夫要先睡会儿……” 小尹应着,扶高烈去屋里躺下,再出来,准备去查看方子笙的情况。可一出门就见程曦还立在门口发呆。 “公子,您脸色不好,想来是方才累着了。您先回去,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那位姑娘的!”小尹说着,从袖里摸出一个长嘴的青瓷瓶,脸色有些期待,又有些胆怯,“这是我做的凝气丸,虽然不上师傅亲手所做,却也可用。” 程曦接过药瓶,笑笑,朝屋内看了一眼:“那一切就拜托你了,小尹!” “公子不必客气,这是小尹应该做的。”小尹喜道。 程曦冲他点点头,慢慢走出院外,忽然在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低低叹口气,背负双手,慢声道:“无影?” 第四十八章 火狐花猫脸 程曦背后一棵树上,忽然传来低沉沙哑之声:“属下在!” “方才我在屋里唤你之时,你去了何处?”程曦转头,定定地盯着那一团黑影。 原来方才程曦打定主意要无影帮方子笙运功祛酒,可惜无影跑得快,没被他逮住。 无影沉默了一下,一阵风吹过,无影觉得背上凉嗖嗖的:“阁主,属下觉得——非礼勿碰……” 非礼? 勿碰? 程曦咬咬牙:“你去空空寺,给万虚大师留一张纸条。就说郑家二小姐如今在先生这里。让万虚大师告知郑家老爷,莫要担心,等二小姐身体好一些,自会送她回去!” “属下遵命!”无踪逃也似的飘走了。 “跑的可真快!”程曦嘴角一勾,轻轻叹口气,漫步朝东边的小道走去。 谁知刚走几步,就看到不远处一行人迎面而来,为首的正是并排而行的孟锦泽和苏梦。 程曦躲避不及,被抓个正着。 “小曦?”苏梦一脸诧异,“你不是去了秦家别院,怎会在府里?”说完她才想起自家夫君孟锦泽也在。 孟锦泽对自家妻子懊恼的神情视而不见,望着程曦那张夺目的脸,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去祠堂你娘亲牌位前跪着去——” 眼看孟锦泽远去,苏梦百般愧疚:“小曦,你……你等着,我去劝劝你舅舅……” 一片发黄枯败的树叶打着旋儿,从程曦鬓角划过。程曦漂亮的丹凤眼里掠过几丝阴霾。 程曦低低一哂,脚步一转,慢悠悠朝祠堂走去。 苏梦小跑着才能追上疾行的孟锦泽,劝道:“老爷,小曦他只是贪玩,你身体不好,莫要生气了。不过你要是真生气,就罚他跪上一两个时辰,好不好?” 孟锦泽停步,等自家发妻气息喘匀,才仰首望着快要光秃的老树:“三天,让他在祠堂跪上三天。不许任何人去看他,也不许送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是锦绣唯一的儿子,我要他想清楚自己究竟该做什么……” “老爷……”苏梦急了,“好好的孩子,跪上三天岂不是要命?再说,锦绣若是泉下有知,见她如此跪着,也会心疼的!” “你不许再惯着他。今日瑞雪宴,全黎阳的好姑娘都去了秦家别院,他居然仍不听劝,那就让他好好跪着,直到他想清楚再说……”孟锦泽铁了心,大步而去。苏氏则继续小跑着跟上去求情。 当方子笙从黑沉的梦中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她一抬手,觉得胳膊上压着重物,凝神望去,却让她吃了一惊。 一只通体火红,耳朵尖却是两簇金黄的绒毛的狐狸,正卧在她右胳膊上,歪着头,狭长的眼睛里似乎闪动着好奇的神色。 方子笙伸手揉揉太阳穴,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可胳膊上挨着狐狸毛发的那种柔顺感,让她不得不面对现实。 方子笙不敢乱动,只好四下转移着眼珠子打量四周。她的动静惊动了火狐狸。它张了张嘴,在方子笙肌肉绷紧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方子笙都能闻到它嘴里的烧鸡味儿。 “小火,过来!”高烈气急败坏地咆哮,“我的鸡屁股呢?说好了,鸡屁股是我的,你是不是又给吃了……哎,小姑娘,你醒了?咦,怎么醒的如此之快?” 火狐狸狭长的眼眸弯成月牙,哧溜一下溜之大吉。高烈顾不得对它兴师问罪,撩袖为方子笙诊脉,这才发现方子笙经脉不通。 高烈心叫不好,连忙取来银针帮她针灸。一套针法下来,高烈累的气喘吁吁,一旁又偷溜回来的火狐狸,则在方子笙坐起身时,挤进她的怀里,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舒服地坐上她的腿。 高烈松口气,瞥一眼火狐狸,冲方子笙说道:“旁边屋里正熬着药,小尹出去了,老夫得去看看。啊,对了,那只狐狸你不用管它,它不咬人,就是……” 看见火狐狸一面眯眼,一面竖起尖尖耳朵,高烈咽下喉头揶揄。它不咬人,就是有些好色,很喜欢美人。当然,这个美人特指女子,像程曦那样的美男子,在火狐狸面前是没有吸引力的,谁让它是公的。 方子笙试探地摸摸腿上的火狐狸,它低鸣一声,貌似感觉还不错。方子笙放下戒心,仔细打量起屋子。 这间屋子很大,放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方子笙的目光落向东边成排的书架上。屋内生着炉火,火光映得她的脸色一片晕黄。鼻端熟悉的药味让她觉得放心。她的屋子也一直充斥着药味,这具身体还真是让人不省心。 当啷一声,方子笙朝发声处看去。 但见东南角的窗户上露出一只黑乎乎的手,接着一张脸露了出来,脏兮兮的,跟个小花猫一样。见到火狐狸,那张花猫脸立刻焕发出神采,三两下就从窗外翻进来。 方子笙这才发现地上掉着一柄金如意,如意上镶嵌的红宝石已被摔了出来。 花猫脸捡起金如意,带着一身的雪水,笑眯眯朝火狐狸跑来。花猫脸的眼里似乎根本没有方子笙的存在。 火狐狸眯眯眼,一见到那个让它忍不住炸毛的家伙,本能想逃。可看到他手里的金如意后,火狐狸又有些犹豫。 这一来二去的,火狐狸就被花猫脸抢入手中。 花猫脸一脸满足地抱着火狐狸,然后冲方子笙龇牙:“我的……” 花猫脸身形很高,声音却很稚嫩。看他的行为举止,不过是个还没变声的小少年。再看他的衣服,虽然有些地方破了口子,却是上好的云锦。 花猫脸搂的太紧,火狐狸差点透不过气来。挣扎中,火狐狸不小心挠了花猫脸一爪子。 花猫脸吃痛松手,火狐狸立刻从窗口逃之夭夭,花猫脸也跌跌撞撞跟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迅速,方子笙有些失神。 这是哪里?她为何会在此处? “茶来了,饭也来了……”须发皆白的高烈提着一个摄丝戗金五彩大食盒,往屋里走,“若是能动了,就自己下来吃饭!” 第四十九章 孟府子嗣薄 方子笙缓缓下床,先是一惊,继而狂喜。先前她一直觉得胸口发闷,这一番针灸下,经脉居然通畅了许多。 方子笙恭恭敬敬朝高烈行了个大礼:“多谢先生相救!” 高烈瞥一眼方子笙,没好气道:“你这小姑娘,年纪小小怎如此麻烦。莫要多礼了,快来用膳,肚子饱了才好用药,否则药效也无法更好的发挥!” 方子笙点头,接过高烈递来竹筷,看向桌上菜色。 桌上摆着七八样菜式,有爆炒田鸡、宫爆野兔、奶汁鱼片、花鼓鸭掌等,最后还有一道慧仁米粥。 方子笙除了瑞雪宴前用过早膳后,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她先尝一筷鱼片,只觉滑嫩清香,顿觉食指大动。 高烈神色稍变,指向那道杏仁豆腐:“那鱼片虽好,却不如这道菜。你且尝尝,可谓是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吃饭,就要大口吃,吃肉更要大口吃。老夫最烦那些吃饭数米粒的娃娃,你这女娃娃,倒招人喜欢。” 方子笙用青瓷小勺舀了一口豆腐。果不其然,只觉口齿间都是杏仁的清甜和豆腐的清香。 高烈看方子笙吃的香甜,微微一叹,独酌一杯,叹道:“这道菜,她亦爱吃……嗳,你这娃娃,看你一身衣裙,像是出身富贵人家,怎会中了蚀骨之毒,要知道,这蚀骨之毒可并非常人会遇到的?” 方子笙咽下米粒:“回先生话,先前我曾脑部受撞,醒来后就失去了记忆,所以并不记得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不过,敢问先生,这蚀骨之毒究竟从何而来?” 高烈蹙眉,额头皱纹越发深壑:“这蚀骨之毒……出自东于王庭。论理,只有东于王室才有此毒。你一个小姑娘,莫非曾去过东于?不过你前事尽忘,既然你不知,就算了。这蚀骨之毒牵涉甚广,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如今万事莫想,还是静心修养为好。” 方子笙一垂眼皮,掩去眸间思绪。 “对了,你这娃娃,姓何名何,家住何方,怎会遇上程……”高烈想起一去不返的程曦,心中存疑,莫非这小害羞了,所以不敢前来? 方子笙正待开口,只见一人撞门而入,气喘吁吁:“先……先生,木月来接人了!” 方子笙看去,但见来人是个妙龄少女。 那少女鹅蛋脸,眸若点漆,眉若墨画,上身穿着金边琵琶襟外袄,下身穿着盘锦彩秀棉衣裙,卷着袖子,手指缝里还沾着几粒葱花。 高烈瞅瞅少女,蹙眉:“接何人?” 木月陪着笑凑过去:“先生,公子怕叨扰先生,吩咐木月领这位小姐先去木月的房里安歇。” “既如此,那他人呢?”高烈不悦。 木月不知自己又怎么触怒了这尊“神医”,陪笑道:“先生息怒,公子他提前回来,惹了老爷,正被罚跪祠堂呢!” “又罚跪?”高烈蹙眉,叹口气。 高烈知道,孟锦泽膝下只有一个神智不通的痴儿,他不过也是为着孟家的子嗣才会对程曦如此严厉的。 而其实孟家和郑家一样,乃是黎阳城有名的富户之家。传闻孟家产业遍布天下,唯独一条,子嗣凋敝。若非孟家后继无人,说不定这大周国的首富之名早已是孟家的囊中之物。如今,偌大的孟家只有孟锦泽一人苦苦支撑,这才会在不惑之年就得了顽症,为此,孟锦泽才希望程曦能尽快娶妻生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木月,你也坐吧!待这娃娃用完药,再走不迟!……嗳,你这娃娃,也莫着急,这些饭菜皆出自木月之手,你们且吃着,老夫去看看药熬得如何了?”高烈起身离去。 方子笙送走高烈,在木月好奇的注视下慢慢用膳。 方子笙觉得奇怪。看这木月,应是厨娘身份,却并不自称奴婢。而木月口中的公子,这般派一个厨娘来请自己,也与理不符。这个木月,究竟是何人? 高烈走了,木月顿时一身轻松,笑盈盈上下打量起方子笙来。 方才听无踪传来程曦的话,说要让她去照顾一个姑娘时,木月惊讶的连手上的菜刀都掉了。 木月认识程曦有七年之久,从未见过程曦对哪位姑娘如此上心。木月一度认为程曦这辈子都娶不了媳妇儿了,谁知赶在舅老爷孟锦泽逼迫程曦成亲的当头,程曦居然亲自带了一位姑娘回来。 木月喜的不行。 木月当时就想,这被公子另眼相看的姑娘,也不知是何模样? 木月幻想了许多,却唯独想不到,居然是个病殃殃的。但木月觉得也能理解。毕竟“那个人”也是病殃殃的,程曦能看上这位郑家小姐,或许正是因为爱屋及乌的缘故。 饭毕,方子笙又喝了药,这才在木月的提心吊胆中,与高烈请辞。 出得门后,木月深深松口气:“好险!若非我来的及时,郑小姐你说不定会被先生拎着丢出去呢……” 方子笙疑惑。 木月笑笑,扶住方子笙。方子笙身体一僵,到底不曾拒绝。 “公子说,先生此生最讨厌姓郑之人。他不愿医治姓郑的人,无论是谁!” “这是为何?” 木月眨眨眼睛,低声道:“先生此生,挚爱发妻。听说,先生的夫人在未出阁时,曾有婚约,那人恰恰姓郑。所以先生讨厌姓郑之人。这人呢,有爱屋及乌的,也有恨屋及乌的呢……” 木月说完,一脸的意味深长:“而且,说起先生发妻重阳夫人,若非公子讨得了重阳夫人的喜欢,说不定先生连见都不会见公子一面!后来,重阳夫人过世,先生看公子恳切,想起旧日重阳夫人待公子的情意,这才同意来到承州,为孟老爷和夫人问诊开药。当然,这其中也有我的功劳!” 木月的健谈让方子笙有些愣怔。 前世方子笙看惯人情,今生在郑家所见之人也多是小心谨慎之辈,像木月这般初相识就直言相告之人,还真是少见。 当下方子笙微微一笑,言辞间多了几分亲近:“愿闻其详!” 第五十章 程三是程曦 “先生虽然性格颇异于常人,却最爱美食。木月不才,恰有一技之长,这才能帮公子一并请了先生来。”木月笑嘻嘻,继续道,“郑小姐,你可知世人都说先生性情乖张,对待病者,救或不救全凭心意。可如今,但凡公子相请,先生定会应允。因此,还是郑小姐有福气,危难之时,恰能遇上我家公子……” 木月这说了许多,分明是为了告诉方子笙要记得那位公子的大恩。方子笙浅浅一笑:“却不知木月姑娘口中的公子,所为何人?” 木月笑容一僵,如同受到惊吓:“你不识得我家公子?……这怎么可能?明明是公子将小姐你你带回,请先生医治的。你怎能不识……” 方子笙摇头:“瑞雪宴上,我贪了一口烈酒,醒来后就已在这里了!” “瑞雪宴?”木月神情一松,颇有几分喜悦。这能参加瑞雪宴,必然是世家大户的女儿,看来此番公子是好事将近了! 木月越发觉得方子笙顺眼:“我家公子,姓程名曦。” 程曦? “不知木月姑娘口中的程曦公子,可是左相之子程曦?”方子笙颇为震惊。荼靡心心念念想见的美男子,居然在无意中已经相见,真可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不知荼靡知晓后会是如何反应? 木月秀眉一挑,一脸得意:“不错,我家公子正是左相之子,不过……小姐还需谨记,公子并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起左相。” 坊间传闻左相父子不合,听木月这般说,看来是真的了。方子笙微微点头:“多谢提醒!” “啊,对了,我还忘了告知小姐,此处乃公子舅舅孟老爷的府邸。公子说小姐身子弱,还需调养,这些时日就委屈小姐暂居孟府了。嗯,为防先生得知小姐姓氏,还望小姐能暂时改个名讳。” 方子笙从善如流地点头。 木月有意避开孟府下人,领着方子笙来到一处院落。天色已黑,院中景物看不太分明,方子笙安跟着木月进了西侧一间厢房。 “郑小姐你身子不好,且坐着歇一下会儿,木月为你铺床。”木月麻利地展开床铺,“这床褥都是新铺的,还望小姐莫要介意。” “当然不会!多谢木月姑娘!”方子笙不好帮忙,只得自己坐下。 “啊,对了,郑小姐也莫要担心家里,公子已经派人去空空寺报信,请万虚大师告知郑老爷小姐的下落。” 方子笙闻此微微一愣。 程曦和空空寺? 程曦,程曦,莫非他正是当日自己在空空寺遇见的络腮胡子程三? 方子笙仔细回想,越发觉得那程三和程曦相似。若自己所料不差,那今日她莫名被带到孟府就有了解释。毕竟万虚大师卜卦从未出过差错,莫非这程曦,便是万虚大师口中的贵人? 方子笙坐在圆木凳上,左手支腮,微蜷右手食指,慢慢轻叩着面前的什么桌子,心中一片清明。 程三,程曦? 他们身高相似,体态相似,可能真的是同一个人,可为何他们声音不同?那程三的声音分明低沉,而程曦的声音却反而清亮许多? 如此说来,程曦定然是在秦家别院的竹桥上认出了自己,才会故意寻她们赔鱼儿。那么之后让自己喝酒,也该是他计划之中的事了。 可自己的酒量何时变得那般差了? “郑小姐你且先躺躺,先生说还有一碗药,我这就去看看是否已经熬好。” “有劳木月姑娘了!” 木月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回头瞅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方子笙,神思一转,抬步走出去。 木月出了院子,去的方向却并不是高烈小院的方向,而是孟家主人孟锦泽的院子。 孟家祠堂离孟锦泽夫妇的院子很近。 快到祠堂时,木月飞身掠上屋顶,倒勾住祠堂的廊檐,还未看到里面的程曦,就感到一道劲风只劈面门。 木月伶俐地躲开,那只飞镖落了空。 “主子说了,谁也不见。”冷冰冰的声音在木月耳边响起。 木月猛然回头,只见那是个浑身黑衣的人,除了眼睛,他似乎已完全融入了黑暗。 “我有要事!”木月理直气壮。 “不见!”黑衣人依旧是冷冰冰的语调。 木月忍了忍,小声道:“无影,你是否该喝一碗热辣辣的鱼汤,提神补脑还能让你说话的时候,让别人不觉得冰冷,而觉得暖心窝。你且看看自己,天气如此之冷,你居然还身穿单衣当值。我呢,不嫌麻烦,现在就去给你做汤,可好?” “不好!”无影转过身,留给木月一个魁梧的背影。 木月吐吐舌头,靠向廊下双人合抱的大红柱子,双臂抱在胸前,眨眨眼:“公子还跪着呢?” “嗯!”无影的声音毫无起伏。 木月小脚一跺,急了:“你为何不劝劝他?去年孟老爷罚公子跪祠堂,公子也是老实听话。结果呢?结果旧伤复发,若非高先生妙手回春,公子至少要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今日天气如此寒冷,祠堂里又不曾烧地龙,公子也不曾用膳,若是生了病可如何是好?” 无影沉默。 木月绕到无影面前,陪笑:“我就进去看一眼……” 无影冰冷的眼眸里闪过一起犹疑,最终还是摇头:“不行!” 木月发怒:“死脑筋,倔木头,臭冰块。老娘走了,老娘再也不给你做好吃的了,你个没良心的……” 木月嘟嘟囔囔地转身走了。走之前,仍忧心地朝祠堂里面看了看。她觉得似乎看见了一个跪的直挺挺的背影。 木月心里叹气。公子明明谁的话都能当耳边风,却为何偏偏对孟老爷的话如此顺从。 “真是不懂你,若真心听孟老爷的话,你却为何不娶亲?若不听,如今又何必老老实实地跪着?唉,真是让人担心……咦,有人,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木月兀自低喃。 木月迅速躲了起来。 等那晕黄的气死风灯近了,木月才看出,来人居然是苏梦身边的贴身妈妈宋妈妈。宋妈妈身后还跟着个魁梧的小厮,正扛着厚厚的被褥。 第五十一章 故人相逢 眼见宋妈妈和小厮毫无阻碍地进了祠堂,木月跺跺脚,心底暗骂无影,继而微微一叹,靠在冰冷的墙上发呆:就算有厚被褥,祠堂里那么冷,也不知道公子是否会生病? 一时间,木月想起初次见到程曦之时的情景。 那日也下着雪,无边无际的寒冷将木月笼罩。她背上背着娘亲的骨灰坛,跪在夫人坟前,沉默而虔诚地在坟边挖洞。 忽然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在她身后响起。他说:“小丫头,你打算盗墓吗?” 木月回头,见到的是一张美到让她屏住呼吸的脸。 世人都说,左相程QH容颜绝世,左相夫人孟锦绣更是绝代佳人。所以,木月自小就听人说过,满京都的少年郎里,左相之子程曦程三公子的容貌若称第二,这大周国境内没有敢称第一的。就连以容颜俊美被大周皇帝极为宠爱的寿王,也只不过和程三公子平分秋色而已。 “桀桀……”不知哪儿的孤鸟嘶鸣一声,惊醒木月的思绪。 木月打了个哆嗦,想起还留在小院的方子笙,搓搓手,揉揉冻得发红的耳朵,快步往西而去。 等木月拎着新熬的药汁回屋时,方子笙已经睡着了。 方子笙睡得很沉,木月轻手轻脚上前给她盖被,方子笙都不曾察觉。 不亮的烛光中,眼尖的木月,被方子笙半卷袖子的胳膊给惊住了。 那不盈一握的小臂上,遍布深深浅浅的鞭痕。鞭痕虽然已淡化许多,看着依旧触目惊心。 木月惊疑不定,目光复杂地看着沉睡的方子笙:这郑家二小姐,不过是个富贵人家的娇小姐,怎会被鞭打呢? 这厢程曦吩咐了无影去空空寺传信,那厢得知程曦消息的万虚,亲自派了了悟登门拜访。 了悟来到郑府,才听说郑骏如今身在秦家,便又折身去了秦家。 而此刻的郑骏正跪在一个宫装丽人面前回话。那宫装丽人不是旁人,正是云妃无疑。 云妃死死扣着楠木椅的把手,居高临下盯着郑骏高束的发髻,发现里面已经有了灰色,顿时眼眸含泪。时光荏苒,他们已不再是旧日模样。 云妃手略有抖索着抚向自己发鬓。前几日,温悠也从她的发间拔下了两三根灰发。 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 “你这又是何必!”云妃拿帕子一抹眼睛,心思一定,开口道,“十几年未见,你非要如此吗?” “君臣有别,这是身为臣子的本分。”郑骏垂头,不肯抬头。 “你非要如此说话吗?”云妃一咬牙,“你抬起头来!” “臣不敢!”郑骏如是说着,低低垂首,轻轻叹了口气。 “你是不敢,还是不愿?”云妃怒起,上前走了两步,“你还在怪我是不是?……她死了,在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更伤心。可是我不能……我不能亲手替她报仇。那些人,那些人……都是我的亲人,我不能……” “臣……臣没有!”郑骏的声音小了许多。 云妃盯着地上的郑骏,神色恍惚。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郑骏的呢。好像也是个冬日,她一个人披着斗篷坐在庄子的大门处等姐姐。可是等来等去,那条空荡荡的黄土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正逢年节将近,连庄子上的许多下人都回了老家。都说人逢佳节倍思亲,可她却只能孤零零一个人,等着那唯一会对她报以微笑的姐姐出现。 夕阳西下,当她都要放弃等待之时,一辆马车出现在那条路的尽头。她激动不已,等到马车来到面前,下来的人居然是郑骏。 至今,云妃尚记得那日郑骏的模样。他身着一身银白色云纹长袍,玉树临风,笑容璀璨。他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己,拎着一个透明的琉璃缸,缸里游曳着几尾别致的小鱼。 他说:“等急了吧,喏,这个给你,知道你喜欢鱼,这是我费了好大功夫买来的,给你做礼物,喜欢吗?” 喜欢吗? 云妃眼泪忽然落下。她自然是喜欢的。可在她入宫的前一日,她亲手砸了那巧夺天工的琉璃鱼缸,看着那几尾鲜亮的鱼儿无力地在地上弹蹦。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那些鱼儿一样,再也无法呼吸。 自此,郑郎是路人。 一眨眼,十几年已过。再次重逢,旧人却不愿抬头相见。这让云妃甚为心伤。 吧嗒一声,眼泪落在青石地砖上,溅起小小的涟漪。云妃冷声道:“下去吧,你放心,本宫一定尽快寻回你的女儿……” 郑骏不发一言,躬身而出。 待出得门来,郑骏怔怔地立在朱红色的门外,望着不远处那绚烂开放的花海,一种不可言喻的痛楚慢慢布满心胸。 这便是秦家,为了权势,为了钱财,为了能在冬日也能看到这夏日般的美丽场景,用他们女儿们的一生,铺就了一条血淋淋的富贵之路。 郑骏回眸看向新漆的朱红大门,似乎听到那个捧着琉璃鱼缸,一脸天真的少女笑道:“我喜欢,只要是郑哥哥送的礼物,蕾儿都喜欢……” 郑骏神色一振,大步而去。 郑骏刚走几步,就被守在门口的女官温悠拦下:“郑老爷,下人通传,别院门外有人寻您,似乎着急的很!” 郑骏拱手为谢,在小丫鬟的带领下,绕过假山,穿过小溪,一路面色凝重地来到秦家别院外。 刚出大门,就听一声佛号后,了悟笑盈盈走上前来:“郑老爷可是为了郑小姐的去向着急?” 郑骏一惊,又一喜:“大师怎知……大师是否知晓小女下落?” 了悟点头:“自然知晓。贫僧正是奉了主持之命,前来亲自告知郑老爷,如今郑二小姐正在高先生处,待二小姐再次归来,怕是应该已经解了毒了!” 解毒? 巨大的惊喜将郑骏淹没,他忍不住攥紧拳头:“大师说的可是真的?” “贫僧不打诳语!”了悟微微一笑,“只不过,这一段时间二小姐要住在高先生那里。贫僧来此,就是告知郑老爷莫要忧心即可,且等他日相逢!” 第五十二章 书房小像 “好好……”郑骏喜极,连连道,“自然,只要小女可以毒解,在下一定亲自去寺里还愿,还请大师和在下一并归家,在下要亲自面见主持!” 了悟含笑点头,两人相携同登马车。 郑骏却忽然又想到什么,朝云鹰吩咐道:“你去秦府一趟,告知秦大夫人,就说二小姐已经找到,多谢她费心!” 云鹰转身而去,此刻郑骏才忽然想起郑纯心失踪的奇怪,当下正想询问了悟。却见了悟摆着手道:“郑老爷也莫要多问贫僧,为何二小姐会在高先生那里。这个贫僧也并不知晓,不过,既然高先生愿意为二小姐解毒,这如何去的,还重要吗?” 郑骏点头,陪笑:“当然当然,当然不重要……大师,请……” 郑骏和了悟一并回到郑府时,郑宛凌和郑芸潇听到消息,立刻赶来询问郑纯心的下落。 但听郑骏打发她们道:“你们妹妹无碍,如今已经找到人来。今日你们去了瑞雪宴也累了,快去歇着吧!” 郑芸潇陪着郑宛凌一路走着,满脸气愤:“郑纯心不过一个庶女,爹爹居然如此看重她,居然亲自登门去求见秦家。以前爹爹很少与秦家往来的,就连瑞雪宴给我的帖子,爹爹本来是不愿意收的,是因为娘亲坚持,爹爹最后才同意将帖子给我的。哼,郑纯心她有什么好,这样的日子,居然闹出失踪这种笑话。好在知道的人不多,否则她若是名节有失,没得带累了我……” 郑宛凌却无心听郑芸潇发牢骚。 郑宛凌的一颗心思全放在程曦为何不现身上。本以为程曦参加瑞雪宴,乃是板上钉钉之事,不料还是失算了。程曦,他究竟为何没来?明明听说孟锦泽为了程曦的婚事,不惜亲自登门去寻左相。要知道,当年左相夫人孟锦绣过世时,孟锦泽与左相程之海好一番拳脚相向。瑞雪宴这么好的机会,孟锦泽怎会不想方设法让程曦参加? 郑芸潇仍在抱怨,郑宛凌揉揉鬓角,低声道:“芸潇,我觉得有些不舒服,你不必陪我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郑芸潇不好阻拦,两人就此分手。 郑宛凌走了几步,回头朝飞燕吩咐道:“去二门将刘刚找来,我有事用他。” 飞燕领命,心中却存疑:这刘刚乃是四老爷亲自为小姐选的护卫,从京都到黎阳这一路上,都是刘刚鞍前马后的照顾。可惜因为刘刚是四老爷亲信的缘故,小姐并不待见刘刚,就连话都不曾和他说上几句,今日为何要点名见他? 刘刚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郑宛凌来到花厅时,刘刚行礼,她摆摆手:“我们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客套。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但我不想让爹爹知晓,你可能为我保密?” 刘刚愣愣:“六小姐,这个……属下是老爷亲自挑选的护卫长,身负重任,事无巨细都要禀报给老爷知晓。小姐的意思,属下明白,但请恕属下不能从命。” 郑宛凌兀自一笑:“我听说你有个弟弟,之前一直想入国公府里当差,但是他身体不太好,所以总是不能入选。我要你帮我做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不想爹爹多想而已。若你答应,等我回了京都,不仅你弟弟能够入府当差,就连你的小妹也可以入府,你觉得如何?” 刘刚犹豫。 刘刚是家中老大,下面弟弟妹妹一群,却因为家贫,他所赚工钱,除了应付家中人口的嚼用,再无余下的钱财去贿赂齐国公府验收人手的管事们。若是六小姐出面,弟弟妹妹以后总算是有了出路。可老爷对他不薄,他岂能不忠? 刘刚的百般纠结,被郑宛凌尽收眼底。 郑宛凌端着一杯热茶,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她并不着急,人常说打蛇打七寸,这刘刚虽然正直,却是个孝悌忠义之人,他会想明白的。 那厢刘刚陷入天人交战,这厢郑芸潇气呼呼冲进自己的小院,一把推开掀帘子慢了些的小丫鬟,嘴里骂道:“没用的东西,滚出去……” 修容扶起那摔倒的小丫鬟,低声道:“快些出去吧!” 郑芸潇心中气愤不已,今日瑞雪宴上,那个秦墨染非但不给她好脸色看,居然还夸赞郑纯心生的好。郑纯心一个小小的私生女,哪里生的好了,不过就是和云妃有些相似罢了! 郑芸潇一脚踢翻紫檀卷草纹三弯腿的小几案,就听身后传来宋氏的声音。 “这好端端的,又是怎么了?可是瑞雪宴上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宋氏一脸关切,拉过郑芸潇。 郑芸潇撅起嘴来:“哼!也没什么不顺心,娘亲可知道郑纯心去了哪里?” 宋氏已经知晓郑纯心失踪一事,叹口气:“云平守着书房,你爹爹和了悟大师说了什么,娘亲也不知晓。不过看你爹爹的样子,你二妹妹应是已经找到了。” “呸!什么二妹妹,她凭什么做我的妹妹?娘亲你不知道,今日我见到云妃娘娘时,着实吓了一跳,郑纯心居然……她居然长得和云妃娘娘十分相似!”郑芸潇心情恶劣。 宋氏一惊。 宋氏也曾听说过郑骏年少时因为住在国公府,所以和秦家大小姐方清婉交好一事。 传闻里,这位秦家大小姐方清婉生的十分明艳可人,再加上性情洒脱,才会在路上被当今陛下一眼忘情,继而被选入宫中成了如今的云妃娘娘。 这郑纯心怎会生的像云妃? 宋氏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郑骏书房见到的那副小像,她忽然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那张画像上的人可能不是郑纯心的娘亲,而是当年的云妃娘娘。 难道郑骏和云妃娘娘当年曾有情意?宋氏不敢深想,可心底的好奇如星星点火,在郑芸潇绘声绘色的讲述中,逐渐成了燎原之势。 宋氏有一种冲动,她要去书房拿到那副小像,然后让女儿亲自辨认一下,是否真是云妃娘娘。 当郑府之人,除了郑骏忧心方子笙的身体状况之外,其余人都陷入自己平日的生活之中。 夜晚很快就过去了,等方子笙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 第五十三章 你勾引他 方子笙手按棉褥,坐起。屋舍陌生,她垂眼,瞥见床尾盘着一只火狐。 火狐闭目,好梦正酣。 方子笙不欲惊它,四下一望。 硬木嵌螺钿三屏双人椅,红木雕平头桌,贵妃榻,桌上浮雕紫砂壶,银红纱帐珍珠帘,金光射入雕花窗。 摆设如此奢华,怎能只是厨娘居所? 火狐折耳忽竖,屋门轻开,一团毛绒绒的白影窜进来,蹦至床上,与火狐乱作一处。 那是一只西瓜大小的白猫儿,鸳鸯眼,一蓝一绿,鼻头微湿,十分可爱。 方子笙心中忽然想起四月。 四月是匹烈马,被韩明瑜驯服,送与自己做节礼。她十分爱重,亲自喂马洗马。 四月灵性,不许外人碰触,曾踢伤几人。那些人皆是不信邪,非要驯它。后来,再无人敢靠近。唯在方子笙面前常常撒娇。 后来封后诏书入府,方子笙本想带四月入宫,不料四月忽从方国公府的马厩失踪。现场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方子笙派出多人明察暗访,皆无所得。 再之后,方子笙入宫为后,大齐朝纲不稳,就歇了心思。她偶尔也会去御马司。司中骏马好马无数,她却再无策马驰骋之心。 有些事,有些人,留在心里,无法抹去,更无可替代。 狐猫亲热一番,一前一后下床。 火狸忽然回头,跃至方子笙身侧,温舌舔手,再看向屋门,似有意让方子笙随它同去。 方子笙微笑,却见白猫也跑来,细白尖牙扯拉自己的白绸中衣,袖角竹叶暗纹都变了形。 看得出,火狐白猫感情很好。 方子笙微微一叹。 只有被家养,狐猫才能互为挚友。若是野生,怕是早已生死相对。如这世间,多少至亲好友,为了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最后刀剑相向,骨肉相残。宛如朱衡,亦宛如她自己。 方子笙闭闭眼,起身,见床头坐凳上摆着崭新的袄裙。 打开,绣折枝花卉果绿袄,散花如意棉裙。 方子笙穿好袄裙,随意高束长发,随火狐白猫出门。门外古树石桌,石子甬道直通暗红院门。 阳光正好,刚走下门外青石台阶,打东边过来一群人。骚乱忽起,一个跋扈的嗓音高喊:“笨蛋,不是左脚,是右脚崴了。” 声音刚落,方子笙就见慢悠悠走路的火狐和白猫,哧溜一声,争先恐后夹尾往西窜去。 紧接着,那声音又喊起:“咦?……快,橙珥,将它们给我抓回来。那只臭狐狸,偷了我的金项圈,还有那只坏猫儿,挠的我的手背现在还疼着呢……” 慌了手脚的丫鬟婆子里,传出一个低沉沙哑的女声:“小姐,表少爷已经将金项圈送回来了,还送了上好的祛疤灵药……若是再捉它们,表少爷会生气的!” “……那算了!咦,闪开闪开……”人群被扒开,一双圆溜溜乌黑黑的杏眸看向方子笙,秀气的瓜子脸上带着倨傲,“橙珥,是她吗?” “昨日奴婢离表少爷远,没看清……”扶着杏眸少女左臂的紫色劲装丫鬟,看了方子笙一眼。 “定然是她!木月的院子,连你们都不让进,她一个陌生的丫头,若非三哥哥发话,木月怎会许她住进去?”杏眸少女一瘸一拐,走出丫鬟婆子们的包围。 方子笙回头看看。 不过是普通的小院子,又非藏着秘密,为何不让人进? “嗳,你这丫头,你是谁,从何而来,为何要勾引我家三哥哥?”杏眸少女脸色不善。 方子笙蹙眉,看向少女。 杏眸少女发间手上脖颈里,戴的皆是金成色极好的金玉之物。金红羽缎斗篷越发衬得她的脸颊,肌肤如雪,吹弹可破。 这少女看似颇有身份,却动辄出口“勾引”二字,可见被宠的过分了。 “主子问话,你居然不答?真是无理!橙珥,给我掌她的嘴!”杏眸少女气的跺脚。 “小姐,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情有可原,望小姐三思!”腰配宝剑的丫鬟橙珥,扶着杏眸少女坐向刚抬来的竹轿。 “橙珥,何时我说话需要你来质疑了?”杏眸少女甩开橙珥的手,“快去呀……” “小姐三思,若是表少爷知晓此事,许会不高兴的。”橙珥瞥一眼瘦弱的方子笙,接过婆子手里的棉毯。 少女一把掀开橙珥盖到自己腿上的毯子,怒气冲冲:“哼,还不都是因为她,三哥哥才会被姑父抓住,如今还被关在祠堂里。她分明就是个扫把星,这样的人,岂能留在府中……” “谁是扫把星啊?”腰缠围裙,手持菜刀的木月,疾步走来,阴阳怪气道,“我看整日惹是生非,闹得鸡飞狗跳的人啊,才称得上是扫把星!你说呢,苏昔悦苏大小姐?” “木月!”苏昔悦气的脸色发白,“你……你拿着刀,可是要对我不敬?” 木月翻翻白眼:“这……我可不敢,我不过是公子手下讨生活的小小厨娘,何敢与苏小姐您过不去。只是我们程家的人,还轮不到你苏家来管!” “木月,你别以为橙珥打不过你,我就怕了你了!”苏昔悦恨道,“我这就去告诉姑父,说三哥哥没去瑞雪宴,是因为被这个不明来历的女人迷惑,你看姑父如何处置她吧!” 木月一急,正想开口,却见西边假山后转出一行人来。为首抱着汤婆子咳嗽的人,可不正是孟家夫人苏梦。 木月随着丫鬟婆子们一起行礼:“夫人万福!” “昔悦你这是怎么了?”苏梦心急,听是崴了脚,忧道,“快去给高先生看看……” 苏昔悦丢给木月一个挑衅的眼神,甜甜道:“姑姑,稍后昔悦要去永宁寺看善姑姑,还准备了许多礼物,可人手不够,可巧昨日听说府里新进了个手脚麻利的丫鬟,所以正想一并带她去,正在和她说呢!” “新进的丫鬟?”苏梦顺着苏昔悦的目光,看向木月身后的方子笙,“是她吗?宋妈妈,你什么时候又买的丫鬟,我怎么不知晓?” 宋妈妈接触到苏昔悦威胁的目光,矮矮身子:“奴婢还没来得及向夫人禀报!” 第五十四章 郑家悔婚 “一个丫鬟而已,说给你就是给你了!”苏梦催着抬轿的婆子往西走。 木月拦道:“夫人,她已被公子选中打理书库!” 苏梦诧异,瞥瞥方子笙。 程曦从不许人随意出入他的醉倾园,不仅如此,也不许人进出木月的小院。这丫头生的不错,仪态气质也不俗,就是看着病殃殃的,程曦怎会看上她? “不嘛,姑姑,我就喜欢她,我觉得她特别顺眼,我非要她不可!”苏昔悦扯住苏梦袖角,重重咬着“顺眼”二字,朝木月得意一笑。 “一个丫鬟,没的坏了你们兄妹的情分!”苏梦拍拍苏昔悦的手,“给你了,你放心,你表哥那里,我去说。” 木月咬牙。 若被孟老爷知晓这位郑小姐的存在,公子免不了一番责骂。 可就此让出,待公子出来,如何交代? 公子一向敬重夫人,可谓言听计从,夫人若当真开口,公子会拒绝吗? 木月举棋不定之际,苏梦和苏昔悦一行人,已经远去。 木月内疚,拉着方子笙往厨房走:“郑小姐,你放心,稍后我去请公子要回你。你还未用早膳,随我一起去吧,我给你留了饭!” 孟府占地辽阔,布局优美。虽是冬日,却处处开梅花,路路植冬青。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花骨朵般的丫鬟,无不给这冬日增添了几抹亮色。 方子笙笑笑,嗯了一声。 人在屋檐下,况且是救命恩人,他有他的难处,该体谅的她不会计较。 “程公子为何会在祠堂?是因为我吗?”方子笙走的不快,看得出来,木月为了配合她,也压缓脚步。 “我也不知道。”木月调开话头,“苏昔悦是孟夫人的娘家侄女。因苏家这一辈,拢共就她一个女孩子,家里娇惯了些。再加上,皇后乃是她的嫡亲姨娘,对她百般爱护,才养成了她这般跋扈的性格。她对任何出现在公子身边的女人,都有敌意。你可不是第一个……” “你也是?” 眼看厨房尽在眼前,木月加快步伐,笑道:“被你猜对了!不过,她在我手里吃过亏。郑小姐你要小心。我会尽快告知公子此事,然后将你带回的。” 永宁寺与空空寺离得颇近。 传闻空空寺中,有一任主持生的风流倜傥,下山化缘之时,偶遇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被贼人所捉,他便英雄救美,救了那倒霉的小姐。 谁知那小姐竟因此事,看上了这位主持。奈何他却是一心向佛,不为所动。 那小姐伤心之下,几度寻死,后被这位主持一番佛语打动,断发出家。 那小姐的爹爹,爱女情深,见无法挽回女儿青灯古佛之心,便出钱建了永宁寺。寓意希望女儿一世安宁。 这个故事,是方子笙从丫鬟姚红嘴里听到的,彼时,她们正挤在堆满礼盒的马车里。 “子笙,你千万谨记,莫要顶撞小姐。前几日,水云无意打碎了小姐心爱的翡翠镯,被打了二十个板子,差点没了一条命!”山路颠簸,姚红胸口有些发闷。 “好!”很快和小丫鬟们混在一起的方子笙,再以“方子笙”之名自称后,从袖里摸出一把山楂,“给!” 姚红眼睛发亮:“哪里得的?” 小丫鬟们将山楂分食,被酸的闭眼捂脸,纷纷取笑对方。 “从厨房拿的。”方子笙撩高布帘,马车辘辘,车后扬起呛人的黄土。 藏食物是方子笙的老习惯。与大端那次对决中,她作为小兵出城杀敌,被围困一处戈壁滩,若非怀里还有半个馍馍,说不定重伤的韩明瑜就熬不过去了。 后来,吃了半个馍馍,韩明瑜才清醒过来,两人几番周折,回了营地。从那以后,方子笙的身上就没断过食物。 “子笙,说起来,你是如何遇见表少爷的?” 车内顿时鸦雀无声,尤衬得车轮声嘶哑难听。 方子笙眼神左右瞥瞥:“我只见过他两次。一次,他留着络腮胡子。另一次就是昨日。我无家可归,又崴了脚,被他碰见,就给带回来了!” 方子笙说的言简意赅,小丫鬟们却听的想入非非。 姚红一脸向往:“表少爷的美名,可是大周人人都知晓的。但表少爷不喜欢别人总看他,所以才留起胡子的。” 方子笙啃山楂的嘴一顿,弯起嘴角。 果然,程三就是程曦。 “如此说来,小姐找你麻烦,你倒是无辜了?”角落里传来一句阴阳怪气。 那是个面容普通的小丫鬟,唯独眼睛生的很好看,炯炯有神,衬得她整个人都十分精神。 姚红拍了她一记:“冯云,你又怎么了?” 冯云不咸不淡地说道:“没怎么!不过觉得秦四公子可怜。他那般真心对待小姐,小姐却不屑一顾,反过来,表少爷领个丫鬟回来,小姐也要兴师动众的。” “你这蹄子,不要命了!”姚红恨铁不成钢,“秦四少爷的父亲,只是秦家庶出的三老爷。他除了有秦家的门荫,还有什么能让小姐对他另眼相待的?这话,可不要再说了!” 冯云别过头去,车内又安静下来。 姚红见冷场,冲方子笙道:“想来子笙你不知道我们去永宁寺所为何事吧?” 方子笙配合着转移话题,摇摇头。 姚红又一瞥冯云,叹口气:“小姐来永宁寺,看的是苏善小姐。苏善小姐是咱们小姐的嫡亲姑姑。多年前,苏善小姐与郑国公府的郑五少爷,有婚约。可成亲前,郑国公府忽然悔婚,善小姐一气之下,就绞了头发,进了永宁寺。” “后来小姐长大后,每到年末,都会从京都赶来,住在孟府。每逢初一十五,去永宁寺里探望善小姐。今日正好是初一,所以礼物就备得多了些。听说小姐这次还要在寺里多住几日。” 方子笙一愣。 郑国公府? 既如此,难怪程曦要她以假名示人。一为着高烈,二为的则是孟夫人苏梦了。郑苏两家悔亲,苏善又遁入空门,苏梦怕是听到姓郑的就会心里不痛快吧? 不过,在永宁寺多住几日,岂不是要日日面对那个不待见她,将她视为假想敌的苏昔悦了? 这可不妙! 第五十五章 冬日蛇出没 她如今蛊毒未消,身体尚在恢复。看那橙珥,也是有几分武艺的。若苏昔悦找她麻烦,还真是祸福难料。 方子笙担忧的没错,但一入永宁寺,她就被发派到山上摘野菜。 当真让人无语! 这永宁寺里分明种着萝卜白菜。再不然,苏昔悦的马车上也带来不少吃用。这大冬日的,山上一片冷清,吃什么野菜呢? 与方子笙同行的冯云,更是心情不好,背着竹筐,走的飞快。 眼见方子笙落后太多,冯云才不阴不阳道:“你最好快些,等天黑了,没找到墨云菜,就等着在这山上喂狼吧!” 有狼? 方子笙喘口气,抬头望着不算太高的小山。 本以为山上草木不旺,可谁知冯云说这永宁寺里也有一口温泉,是以连这山上都是草木茂密,倒像是深秋景色。 但毕竟是冬日,上山的人不多,到处野草丛生,荆棘遍地。 冯云一面拿镰刀砍路,一面喊着:“跟紧了,再有不远,就有一大片墨云菜,那是这山上的独产,小姐要的就是它。” 前半段路程,方子笙尚觉艰难,可谁知越走身体越轻,周身筋脉居然淡淡的内息缓缓流淌。 方子笙欣喜。 高烈医术果然了的,内力居然在渐渐恢复。 方子笙人逢喜事精神爽,也不管冯云的冷脸,笑道:“你来过这里?” 刺啦一声,冯云丢掉手中拦路的杂草,朝山顶一望,半晌才道:“小时候饿肚子,为了养活弟弟,来过几次。哎,你快些,若是拖累了我,你自己去小姐面前请罪,我可不愿与你一起受罚……” 方子笙脚下踩上尖石,硌的踉跄,身形一歪,忽看见冯云左上虬结的树梢上,一点翠绿格格不入。 “小心!”方子笙脚尖点地,借势将冯云扑倒。 那点翠绿化身一条拇指粗细的小蛇,激射而来。两点尖牙,在阳光下,渗出寒芒,直入方子笙左臂。 方子笙掉过头,右手抓向小蛇七寸。 冯云被压,头晕目眩,正待发怒,一回头,一人一蛇映入眼帘,脸上血色瞬消:“蛇……蛇……” 方子笙起身,捏着蛇身:“奇怪,这大冬天的,它怎不冬眠?” “子笙……你,你还好吗?这蛇不会有毒吧?”冯云嗫嚅。 “这蛇无毒,你放心!我们快走吧,若晚了,真碰上这山上的狼群,可比蛇要麻烦。”方子笙眨眨眼,自语,“看来还能吃一顿蛇羹……” 冯云缩紧双肩,心中狂跳:“……我,我是骗你的,我也不知这山上是否有狼群,只是曾听人说过。不过,之前我来摘野菜,不曾见过狼群。” “还是不见的好,若是见了,跑不过它们倒霉的就是我们了!”方子笙捡起地上镰刀,将乱发束起,“这座山还真是独特。风光秀丽,简直可与秦家别院相比了。” 冯云紧抿嘴,见头顶云雾缭绕,远处的永宁寺森严肃穆,疑惑:“子笙,莫非你不知道,秦家别院和永宁寺,乃是黎阳三宝中的两宝,还有一宝是空空寺西边的梅林。如今那里梅花盛开,很多文人雅士都去观梅,就连小姐也接了秦家大小姐咏梅宴的帖子……” 又是秦家? “扑棱棱……”不远处一群鸟儿被惊飞,继而微弱的弓弩颤动声,传入方子笙的耳中。 方子笙朝发音处望去。林子稠密,看不见人影。 有人狩猎? 方子笙摇头。 管他是谁,虽是采菜,但今日云高天蓝,再加上身体有了好转的迹象,也不用再关在郑府,她的心情格外明媚,就连伤口都不觉多疼。 冯云安静下来,冲在前面带路,且放缓脚步。 走了一小会儿,听冯云惊呼一声:“找到了!” 方子笙顺着冯云的视线望过去,但见不远处的灌木丛中,长着大片两尺来高的碧绿野草,看起来并无特别。 风中又传来弓弩声,夹杂着男子的怒骂,不太明显,方子笙却辨别出几个字,“郑骏”和“彬州”。 方子笙心生警惕,捂向腹部,皱了眉头:“冯云,我吃多了山楂,你且在这里割草,我去去就回……” 冯云回头,一扫之前对方子笙的各种看不顺眼,关切道:“莫不是那蛇有毒?子笙你去歇着吧,我将你那份也割了,好一并回去。” 方子笙应着,钻入草丛,朝声音的来源走去。 提气缓行,方子笙发现身体轻盈许多,就连手上力气都大了几分。 她心中安定,悄然靠近。 不一会儿,但见林子里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方子笙伏下身子,潜藏于灌木后,眼珠子透过藤蔓间隙望去。 那是一大片空地,地上瘫软一个人,披头散发,遍体鳞伤。七八条拇指肚粗细的长蛇,在他一丈之外虎视眈眈。 那些蛇身,有些只有一色,有些则色彩斑斓。 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男人,背对方子笙,看不清容貌,却能听出矮个男人语气不善:“云彭,云许已经死了。他的尸体,如今就在我这些宝贝的肚子里。你若再不肯说,郑骏派人去彬州的目的,我许老三就送你去见云许!” 云彭? 云许? 方子笙心中有了结论。 郑骏属下,如云鹰,皆是云字辈儿。看来,这许老三口中的郑骏,的确是郑纯心之父,也正是“她”如今名义上的爹爹。 云彭声音嘶哑:“我已说了,因府中……有杀手,对二小姐不利,主子派人去彬州是为了调派人手回来保护。” 许老三一脚踢翻云彭:“你放屁!你说,是不是郑骏发现了小五,小五招出了我家老爷,才会去派人去彬州查探的?” 云彭咳嗽,声如破锣:“原来那门房里的小五是你们的人?” 许老三一听,瞥瞥高个男人:“老四,把他扶起来,我看是他的嘴硬,还是我宝贝们的牙硬……” 许老四提起云彭,做出指令,一条色泽斑斓的长蛇激射而出,堪堪咬向云彭的嘴。 方子笙未及反应,却听许老三陡然高喝:“老四小心……”继而暴起,伸掌拉向许老四,却已来不及阻拦。 第五十六章 冯云之死 一枚泛着蓝光的毒针,从云彭嘴里射出,牢牢刺入许老四的右臂。 若非许老三提醒,那枚毒针射的应是他的脑袋。 “解药呢?”许老三端起短弩,将云彭左手死死定入地上。 血殷红,云彭却仰天大笑:“没有解药,黄泉路上,多拉一个垫背的,不亏……” “想死……”许老三一惊,正待卸下云彭下巴,又顾忌云彭口中还有毒针,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云彭咬碎牙间毒药,瞬间七窍流血。 许老三不死心,揪向云彭衣襟:“快说,解药在哪里?快说……” 云彭满脸血污,眼中毫无畏惧,唇角微笑,生息微弱:“没……解药……一起……” 那厢,魁梧的许老四,右手泛青,冷静道:“我们用迷药和蛇毒捉了他,本还奇怪他怎么不求死,原来在等待时机……” 许老三将云彭浑身搜遍,却无任何收获,回头却见许老四已吃下几颗自制的解毒丸:“老四,你撑住,我们去找郑骏,他一定有解药!” 许老四喉头生痒,呕出一口血:“郑骏手中死士众多。若非如此,当年爷怎会败于他手中,被逐出郑家,不得已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没用的,老三!” 见云彭已死,方子笙长睫一颤,正待悄然离去,不曾想一转头,就看见一只黑漆漆的乌鸦,正停在背后的枝桠上,见她回头,噶的一声。 方子笙一惊,不妙! 可谁知不等方子笙抬步,几条毒蛇已在口令下,迅速游来,将方子笙包围其中。 方子笙面容镇定,缓缓回头看向许家兄弟。 许老三面容枯瘦,一双吊角眼射出森森冷意:“小丫头,你是谁……你为何……咦,居然是你?” 方子笙一愣,他怎会认得自己? “我……我是黎阳孟家的丫鬟,我是为了给表小姐采野菜来的,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方子笙缓缓垂头,希望挡住脸面。 许老三大喜,朝许老四道:“果真天不绝人之路,老四,你可看清她是谁?若抓了她,不怕郑骏不交出解药?” 许老四上前几步,讶异:“郑家二小姐?” 方子笙瞠目,他怎会认得自己? 她一直以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莫不是这具身体的原身,曾见过他们? 许老三显然松了口气:“也无怪乎二小姐觉得奇怪。你如今可是郑骏,放在心尖尖上的郑家二小姐,我许老三岂能认错?你可知道,你们郑家所有人的画像,都挂在我们爷的屋子里,他恨不得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上次去刺杀你没有成功,这一次老子可不会放过你了。谁让你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呢?” 原来他便是瑞雪宴前,刺杀自己的贼人。 方子笙心下一横,握紧镰刀。 许老三看方子笙戒备,哂笑,虎扑而去。他并不将一个娇滴滴的小姐放在眼里。 本以为手到擒来,不料横生变故。她身形一闪,居然躲开许老三的魔爪。 许老三一击不中,枯瘦脸上皱纹叠生:“有趣,有趣……怪不得郑骏如此看重!小丫头居然还会功夫!不过,老子没空跟你玩了……” 许老三撮口为哨,催动毒蛇攻向方子笙。 但见方子笙辗转腾挪,大杀四方,不过片刻,就将几条蛇砍得七零八落,可身上也被咬了几口。 虽受伤,方子笙却欣喜,功力在恢复。 许老三犯了轻敌之错,顿时大怒,在方子笙杀向毒蛇之际,端起弓弩。 弩头寒光凛凛地射向方子笙。 方子笙凝眉,身形一矮,那短弩失了方向,却陡听一声惊呼,方子笙大惊失色,回头望去。 不远处,冯云正目瞪口呆地盯着胸口兀自颤动的短弩,手中还高举着一把镰刀。 冯云是为了救方子笙而来,却不巧被短弩射中。 “冯云!”方子笙一惊,又一只短弩破空而来,眼见就要射中方子笙的后背,忽见一道黑色身影闪过,堪堪用一只手接住那支要人命的短弩。继而,杀向许家兄弟。 见有人相助,方子笙疾步朝冯云跑去,揽她起来,但见冯云气息微弱,显然是活不成了。短弩不偏不倚,射的恰是她的心脏。 方子笙急道:“冯云,冯云……” “子笙姑娘,我弟弟……冯鱼,秦府,求你……”冯云口角尽是血沫子。 冯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死了。秦家四少爷秦适曾说,只要她能帮他得到苏昔悦的心,等将来苏昔悦嫁入秦家,他就会将她抬为妾室。 其实,冯云并不想做妾,只要秦适能多看她一眼就好。 她是怎么喜欢上秦适的呢,或许只是因为他救了病重的弟弟,又或许只是因为他是她十七年的生命里,唯一对她说过她生的好看的男子。 冯云觉得眼前景物开始变幻,眼角有泪流出。她知道,其实她不该出现的,她明知道方子笙面对这两个懂武功的男人,迟早都是死路一条。她也明知就算自己帮忙,也不过是帮倒忙而已。可一想起不顾自己安危,为她挡住毒蛇的方子笙,她最终还是决定举起唯一的武器,去帮方子笙。 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该与不该,最后都是要结束的,或生或死…… “冯云,冯云!”方子笙一脸焦急,却感觉怀中身躯渐渐冷却。 那厢,突然出现的黑影,已经干净利索地解决了许家兄弟。继而,黑影走了几步,朝不远处一个身披米白豹纹镶边翻毛斗篷的人影,恭谨地回道:“主子,已经料理了!” 一个如冰雪消融般清冷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哀思,又带着几分惆怅:“那走吧……” 两人抬步而去,从头至尾不曾和方子笙说上一言半语。 方子笙默默放下冯云,望望离去的两人,起身看向离死去云彭不远的一个坑。想来是许家兄弟给云彭准备的。 方子笙用许老三留下的铁楸,将洞坑挖深,将云彭和冯云一并放进去。天色将黑,她已无力多挖一个坑。 做完这些,方子笙踢了一脚地上被一剑封喉的许老三,朝山下走去。可走来走去,眼见着永宁寺渐渐隐在黑暗里,方子笙却靠近不得。 她,迷路了! 第五十七章 还他人情 方子笙的方向感一向不好。林中窸窣作响,不知名的鸟兽扑棱棱飞过,地上虫鸣此起彼伏。 大冬日,方子笙擦去额上汗珠。这蛇毒虽然不厉害,却也让她慢下步伐。若再找不到出路,她只有死路一条。 方子笙兜兜转转,勉力支撑。 “谁……是你?主子,是方才那位姑娘!”暮霭中,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通体黑衣黑袍,古铜色的脸很慈祥,就像是坊间随处可见的中年大汉。 方子笙心喜,正待开口。 米白豹纹镶边翻毛斗篷的主人,看过来。深邃的眼,波光潋滟。微启的唇,薄如刀削。他嗓音清冷,神情却十分温和:“还在山上?” 方子笙稍愣,难得羞窘:“我不认得路。我是黎阳孟府的丫鬟。方才多谢两位出手相助!” “黎阳——孟府——”他念道,似乎很有兴趣,朝方子笙身上看来。 虽是丫鬟,却身着上好的袄裙。看来这孟家绝对是他认识的那个孟家,否则一介丫鬟也穿不上这种袄裙。 “千山,她中了蛇毒,将我的药分她一粒!”他微微一笑,优美的唇形上翘。整个人于这荒野中竟似发出光来。 方子笙抬手拭汗,掩去眸中惊艳。 看那千山将许家兄弟一招致命,方才明明已发现她被蛇咬,却无心救人。如今一听她出自孟府,便慷慨解囊,他是谁,与孟家有何关系? 千山捂住荷包,为难:“主子,你的药千金难买,给她……浪费了吧?主子三思——” 方子笙愕然。 千山此人面容慈祥,不料却如此悭吝。但她却不能死,她有太多的疑问未曾解开。如今身体刚有起色,岂能功亏一篑? 方子笙正待低头请求。 却见他亲自要过千山的荷包,取出一粒金黄色蜜丸,如指甲盖大小,递向方子笙:“我乃楚忆,与孟家有旧,此药与你!” 方子笙道谢,那厢千山垂头丧气。 楚忆转身,伸手摸向面前一座石碑。半人多高,二尺宽。碑体坑洼,上面空无一字。他抚摸的动作,很缓很温柔。他的眼神,也很温柔,却更多情。 方子笙正待退后,却见楚忆一把捉住她的手,眼角眉梢生出笑意:“手真凉!”言罢,斗篷一扬,将方子笙裹入其中。 方子笙惊愣之下,伏向楚忆胸口。只听他胸膛里,心跳平缓,周身散发着淡淡寒气。 搞什么?他的身体分明比她还凉。挨他这么近,方子笙甚至冷的打了个寒颤。 千山下巴都要掉了。揉揉眼睛,跑过来:“主子,你身体不好,我带这姑娘下山吧!” 楚忆却捉起方子笙的手,放在眼前,看的很认真:“这是一双习武的手,用来拿镰刀,可惜了!走吧,我送你下山!” 不由分说,楚忆横抱起方子笙,就往下走,千山忙不迭跟上,却不再多说,小心觑着楚忆的脸。 方子笙越想越觉得诡异,开口试探,说要自己走,皆被无视。最后,只得假装这是一顶轿子,可这轿子也太过温柔。 抱她的动作,说话的神情,都透着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温柔。在这样的温柔中,方子笙暂时忘却冯云死后,她该如何向苏昔悦交代这件事,沉沉睡去。 “主子,我来抱吧!”千山觉得自己要哭了。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小丫头,何德何能,居然能让主子亲自抱她? “她是孟家的人,孟锦泽的孟家!” “不过是一个丫鬟,主子!” “丫鬟会有这样一双手,没有劳作之痕,只有习武留下的茧子?” “可那也用不着主子亲自抱着她。主子身份尊贵,她就算不是丫鬟,也不必这般……” “听说,莹姐死时,也是孟锦泽不顾病体,亲自将她抱回孟府的。只当,我还他的人情!” 千山叹气,不再多说。 远处永宁寺灯火几点,山脚下一辆马车停在那里,通体深蓝长袍的万水正坐在车辕上等待。 月明星稀,马车辘辘,楚忆就着侧窗的月光,盯着沉睡的方子笙。 莹姐,是舅舅的私生女,她的娘亲乃是孟锦泽家养的舞娘。舅舅满门身死,连远离京都身在黎阳的莹姐,也被宫中派人一箭射杀。 他好狠,就连一个不足七岁的孩子也不放过!也是,自己身为他的嫡子,他尚可下手,更逞论一个外人? 楚忆伸手,将方子笙伸出棉被的手,重新放回去。 这个丫头,挺有意思。身中蛇毒,不想着立刻下山解毒,居然有时间亲自挖坑埋人。这手上新磨的几个血泡,也不知疼不疼? 楚忆轻轻一捏,睡梦中的方子笙眉头一蹙,低低呼痛:“疼……” “醒了?”千山将头伸进来,见自家主子正捏着小姑娘的纤纤玉手,红了老脸,将车帘放好,咳嗽两声掩饰心虚。 拉车的马儿一向稳妥,根本不必万水扬鞭喝骂。他素性拎了好酒递给千山:“这天,喝一口,驱驱寒!” 千山无心饮酒,嘴里碎碎念:“今日京都形势越发激烈,听说为了立太子,朝堂上都快吵成菜市了……啧啧——” “他就算真成了菜市口,也跟咱们无关!”万水长饮一口,砸吧着嘴,偏头瞅着挂在车顶两旁的灯笼,“这灯笼旧了,等到了客舍,记得去买上两个新的。” “那几个跟踪的人呢?解决了?”千山瞪着远处漆黑的夜,觉得困倦,“这一次是谁派出的人马,皇后还是左相?” “我将他们一把火烧了。看他们的身手,大多出身江湖,还真不清楚是谁的人马,不过,我从他们身上摸出这个!”万水手里举着一块狮头腰牌,铜制,上刻一个小小的“陈”字。 千山端详片刻,收了铜牌,朝身后一望,低声道:“主子的药,赏了那位姑娘一粒。你记得飞鸽传书,让谢老多送些药来。这大冷天,主子身弱,务必不能有闪失。” “知道了!马上就到客舍了,看来要多住一间房了!驾……”万水满嘴酒气,目光直视前方,眼神清明。 第五十八章 伤马的酒鬼 本以为方子笙会很快醒来。不料,因蛇毒和脱力,方子笙在楚忆等人下榻的客舍中,整整昏睡两日。 期间,千山奉命请了有名的大夫来,都说无碍,楚忆这才放心。因行程赶,便让千山送方子笙回孟府。 年节将至,街道上热闹非凡。卖年货的,办年货的,人头密密匝匝,好多马车牛车驴车,都被堵死。一时间,骂声渐起。 一辆青顶马车夹在人群中,好不容易赶出一道街,一看前方人群,万水扬鞭喝马,改了小道。 那是一条不太宽的巷子,墙瓦斑驳,二楼伸出许多竹竿,上面晾着大大小小的衣衫。衣衫多有褪色,带着各色不同色的补丁。 挨着巷子根,一条污浊骚气的水沟五颜六色。有几个衣衫松散,脸带残粉的妇人,打着哈欠,出来倒夜壶。见到车来,也不躲,就在那里看。看是谁家的恩客。 万水悠哉地靠在车辕,看那些妇人给他抛媚眼。这是一条花街,却不同于青楼。只是那些有些闲钱,买个貌美丫头,养大了接客的小私寮。 万水虽然有些年纪,生的倒不错。魁梧的身材,有棱角的脸,看上去很有男人味。 这样的男人,女人们都喜欢,别说是这花街里的女人。当下,不仅年轻的女人们推了窗,从楼上叽叽喳喳往下看,就连上了年纪的妈妈们也纷纷围过来。 “这位爷,面生,来奴家坐坐吃杯茶吧?” “她家的茶不好,去我家……” “我家我家!我家姑娘年纪正好……” 原来这私寮,和青楼不同。青楼待客,多在夜间。私寮待客,却不分时辰。但此处人多贫苦,即便涂脂抹粉花枝招展的,也提不起万水的兴趣。 更何况,他也没什么兴趣可言。因为他本身就不是个男人,而是个净了身的无根人。多年来,在药物的帮助下,他才能像个男人一样,行走在青天白日下。 眼见那些妈妈纷纷伸手来拉,万水忽然一扬鞭,啪啪作响,骇的那些妇人纷纷后退,万水大笑着赶车而去。车轮溅起的泥水,弄脏了众人的衣裙,惹来骂声不绝。 在这些嘈杂中,方子笙缓缓醒来,揉着头,拉开车侧棉帘,飞进一只浸了油滴的旧鞋。 马车走的不快,却极稳。 方子笙丢出那只鞋,吧嗒落地。 万水右耳一颤,回身撩起车帘:“醒了?还好,我正发愁,是将你丢在孟府的前门好,还是后门好呢?” 方子笙揉着太阳穴:“后门就行,多谢了!” 万水笑笑,正待开口。驾车的黑马忽然停蹄,不安地抖动尾巴。 原来是一个衣冠不整的酒鬼拦了路。 “哎,起来,不然,就踩着你过了!”万水居然跟酒鬼较劲。 方子笙探头去看。 地上酒鬼,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却抱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正睡得香甜。 万水虽然贪杯,却千杯不倒。想醉不能醉,让他对那些酒鬼羡慕又嫉妒。当下,喝马前行。 马儿屁股吃痛,堪堪提起左蹄,就被葫芦酒鬼伸手托住,一个用力,咔哒脆响,马儿哀鸣,竟是被扭断了腿。 马儿颓然跪下,马车前倾,万水纵身掠下。 方子笙死死扳住车门,才不曾被丢人地甩出去。 万水大怒,见那酒鬼诈醉,行事比之自己更为可恶,当即准备踢飞酒鬼。 能瞬间扭断健马儿前蹄,酒鬼显然也是练家子。兼之万水不怕马儿踩死人,酒鬼心中也是不忿。睡个觉而已,居然要他的命? 两人你来我挡,居然斗了起来。 方子笙趁空下了车,这才发现身上披着灰鼠斗篷,脚上套着窄口银皮靴,连手上的给冯云挖坑时的血泡,都被挑破上药包好。 方子笙脑中闪过楚忆那张温柔的脸,向场中看去。 场中战局已定,万水武艺显然高出酒鬼,酒鬼不敌,虽节节败退,却能看出,逃跑应是不成问题。 场中过招,你来我往。方子笙看的却越发迟疑,继而震惊。她摇头,低声喃喃:“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他——别走——” 不等方子笙挽留,酒鬼看不敌,跃墙逃走。而万水没有要追的意思,他还要送这丫头去孟府。这是主子交代的差事。 方子笙几步跑到墙边,扳向墙头,就要翻过去。心脏却一窒,整个人如同被刺,从墙上摔下,缩成一团。 这蛊毒,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关键时刻凑热闹,悔得方子笙捶地生气。 万水惊奇:“做什么呢?”纵身掠上墙头,已看不见酒鬼踪影,看方子笙失魂落魄,道,“人不见了,追也没用!你等着,我找匹马来!” 早在打斗时,巷子里家家户户就关门闭户,生怕惹了祸事。可临近事发的一家,还是被万水劈开了门,暂时收留了方子笙。万水则去处理马匹事宜。 那家人不敢慢待,端茶倒水,还生起火炉。 方子笙道了谢,那家的妈妈见她客气,不似赶车的万水那般凶恶,话也多了些儿:“姑娘想来是吓着了!说来也怪,那好酒的韩乐师,一向疯疯癫癫,竟不知居然还会武功!” “韩……”方子笙一一回忆酒鬼对阵的招式,目露茫然。那些招数,她太熟悉。她与韩明瑜相交十年,两人常切磋喂招。她岂会错认? 但,韩明瑜,他身为大齐边关大将,怎会出现在大周国,还成了不修边幅邋遢贪杯的酒鬼? “他叫什么?”方子笙摸向袖子,居然发现里面藏着两片金叶子。一时间,楚忆的温柔再次浮现。 分一片金叶给善谈的妈妈。 妈妈迟疑,拒不接受,怕被万水发现,几经方子笙许诺,才摇头道:“老身也不知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善谱曲乐,常来这里教姑娘们唱曲儿,也教歌舞。他要的薪钱不多,有时只要有酒有肉就成……” 妈妈还在说,方子笙已无心再听。 若此人当真是韩明瑜,找人守在这里,他定会出现。 只是,他莫非真是韩明瑜?方子笙捂向胸口,里面心脏正痛如针扎。 万水的速度很快,再次坐上马车,方子笙忍着痛楚,紧紧抱着地上捡到的酒葫芦。 酒葫芦很旧,很光滑,看得出主人用的次数很多。没有挂饰,没有刻字,普通的如同这世上所有的葫芦。 第五十九章 追击金吾卫 青瓦白墙,古树森立,绕过蹲有两座雄伟石狮的孟家前门。万水顺着一排高墙,将车驾到后门。 后门不大,门口同样有石狮,却小,也可爱。呈卧姿,兽眼颇大,憨态可掬,怀里啃着一团绣球。 “到了!”万水等方子笙下车,一笑,牙齿洁白,一点也不像贪杯之人的牙口,“小丫头,千万记得,莫提起我家主子。否则……” “我知道,多谢大叔!” 眼见方子笙去敲后门,咀嚼着“大叔”二字的万水,神色古怪地驾车而去。 守后门的婆子们正在赌钱,见了方子笙,收起不耐,有人不顾老迈,两条肥腿跑的飞快,前去报信。 第一个来的人是程曦。 锦袍玉带,纵然下巴上冒出青青胡茬,也无损他的风度翩翩。 见方子笙打扮齐整,抱着个硕大葫芦,程曦正要开口,却听方子笙腹响如鼓。 原来方子笙昏睡两日,只被喂水,滴米未进,饿得发狂,否则也不会触发蛊毒。 接着跑来的是木月,一见此景,扶了方子笙回自己院子,然后造厨做饭,留下坐在屋中的程曦和方子笙。 桌上有糕点,方子笙虽吃相优雅,片刻后糕点还是少了大半。期间,程曦给方子笙斟了六杯茶。 待木月那一大碗料足油厚的鸡丝面上桌时,方子笙堪堪吃完最后一块糕点,继而在程曦惊讶的目光中,又吃光了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此刻,高烈也来了,诊完脉,与程曦耳语后,看了方子笙两眼,叹了口气,离开。 程曦终于问了:“这两****去了哪里?” 眼前的程曦,果然是当日空空寺的程三。方子笙笑笑:“和高先生说的一样,蛊毒发作,晕了两日。” 程曦靠着椅背,声音没有起伏:“山上的尸体怎么回事?……你和冯云夜半未回,次日派人上山寻找,除了地面上的两具尸体,坑里还埋着两人,一人是苏昔悦的丫鬟冯云。” “我和冯云,看到那两人杀人。于是,他们为灭口,追杀我们。后来我被一个带着斗笠的人救下,冯云却死了。我蛊毒发作,晕了两日,醒来时就已经到了后门外。”方子笙言简意赅。 程曦想想,起身:“此事已惊动官府,你在孟府露过面,多有不妥。我已备下马车,送你回郑府,即刻就走吧!——至于你的蛊毒,先生已写好药方,你回府交给之前为你诊治的大夫即可!” 程曦清了场,从木月小院到后院,不曾见到一人。 踩上马车踏板,方子笙回头:“为何空空寺的程三,和瑞雪宴的程曦程公子,声音不一样?” 程曦有些意外:“人有千面,没什么奇怪的。”其实,他只是觉得好玩,故意逗弄方子笙。但真相,往往不能随意说出。就像,他不是故意看光了方子笙。 程曦的耳朵红了红,望着马车远去。 坐了一日的马车,方子笙浑身酸疼,手持高烈的药方,看的认真仔细。用药不多,却珍贵,足见此毒并非常人能遇,因常人遇到,凑不齐药材,只有死路一条。 蚀骨之毒,东于王庭。 方子笙喃喃,撩开棉帘:“还有多远?” 驾车的汉子,黑黝黝的脸上露出白牙:“再过半个时辰,姑娘莫急,路上人太多了。” 街上的人的确多,熙熙攘攘。大人抱了孩童坐向肩头,看杂耍,买糖葫芦。方子笙忽然想起郑骏。其实,郑骏比方国公,很像父亲,对她宠溺而放纵。方国公对她,更多是严厉与苛责。 远处骚乱忽起,人群中惊叫连连。持刀的人,逃跑的身影,让黑脸大汉将车赶至街角,生怕波及。 飞檐走壁的有两人,一逃一追。 逃的人,方子笙认识,正是因她吃了楚忆的千金难买之药,心存不满的千山。 追的人,衣分为二,下有分幅,旁有襞积,分明是大周的金吾卫服。 黑脸大汉扶掌:“哎呦呦,这是谁呀,居然能在习萧的追击下,逃的这么快?” “习萧是谁?”方子笙看到两人下方的街道上,有佩刀的金吾卫驱开百姓,夹击千山。 黑脸大汉笑嘻嘻:“习萧是皇后娘家尤氏一门的表亲,号称神捕。捉了不少江洋大盗,那前面的汉子,真是好本事,居然在习萧的追捕下还能轻松有余,也不知犯了何事,惹得习萧如此兴师动众,居然不怕御史告他扰民?” 人远了,众人骂骂咧咧。 很快,骚乱如同滴水入海,涟漪过后,该买菜的买菜,该割肉的割肉。小贩乞丐,商贾行人,回归自我凡俗的人生。 马车启动,方子笙摩挲葫芦,望着摊在手心的金叶思索。金叶与她食指同长,两指宽,叶脉精细,栩栩如生。 马车走的不快,方子笙往外看去,恰见通达客舍的迎客酒幡飘扬。先前她曾听万水抱怨,说通达客舍的蒲酒贵而不烈,草料贵而不优。 十之八九,楚忆下榻之地便是此处。再加上方才千山正从此方向逃走。不知,楚忆是否还在里面? 方子笙拦下黑脸:“不知,能否劳驾你去帮我买一份陈家的花生酥?我屋里的丫头们最是心悦他家的点心。” 给丫鬟买? 黑脸虽好奇却不多问。难得见有如此心意的主子,尤其在苏家大小姐苏昔悦的映衬下。 眼见前方七八步远,陈家点心的百年老店前,排着长队。黑脸将马车靠边:“姑娘坐好了,无白这就去买!” 无白? 这名字倒符合。方子笙趁他转身,溜下马车。正待踏上通达客舍的台阶,忽觉奇怪。 青天白日,人群熙攘,为何这通达客舍只有人入,不见人出? 门口扫地的店小二,时不时抬头看向方子笙,眸中蕴藏精光,分明是习武之人。再看地上几处碎屑,几次都不曾扫走,他心不在焉所为何事? 方子笙摒气,只觉得前方客舍里,藏着一股肃杀之气。 气息极淡,夹杂隐隐血气。 方子笙左右一顾,一叹气,懊恼:“说要打酒,怎能忘了酒葫芦。”继而翻翻衣袖,“连钱也忘带了,看来老爷今日是喝不到通达客舍有名的蒲酒了!” 第六十章 空空寺梅宴 方子笙前脚转身,后脚通达客舍大堂里,隔窗戒备的人,纷纷将目光从方子笙身上移开。 此刻,新进客舍之人,一个个皆被堵了嘴,跪在地上,看守他们的正是墨红衣袍的带刀金吾卫。 金吾卫奉命捉拿钦犯,如今跑了人,正犯愁如何交差,只得将进入客舍之人,一一询问,期待找出漏网之鱼。 折身就看到不远的无白,拎着两大包点心,笑的诡异:“姑娘,幸好你没进去,那里如今可是修罗场,里面高手不少……这习萧究竟是要捉谁,居然下了如此血本?看来要通知公子了!” 无白不认为方子笙能听懂他的话,故肆无忌惮。 方子笙瞥瞥那厢排队的人,还是那些人,有增无减。这么快,无白是如何买到点心的? 无白露出森森白牙:“有钱能使鬼推磨,姑娘快上车,我还等着回孟府吃晚膳呢!” 无白的晚膳不曾耽误。方子笙的晚膳也不曾耽误。 主子归来,一群丫鬟哭哭啼啼,各表心意后,方子笙略动动筷,上了床。 因程曦提前写了帖子,为防有心人窥探,方子笙进的是郑家后门,接应的人是花开和荼靡。 郑骏并未现身。 听荼靡说,门房一个名唤小五的下人,收买许多郑家下人,就连方子笙被夜袭当晚,亦是小五打通关节,让护卫疏忽,才放了刺客进来。是以,郑骏正处理此事,赶不及迎接方子笙。 方子笙脑中闪过永宁寺后山上,许家兄弟和冯云的脸。 冯鱼,秦家? 方子笙念着,陷入昏睡。虽是坐车,可连坐几日,她被晃的浑身都要散架。 紫檀镶楠木山水图箱式大床,软褥厚被,舒服的让方子笙好梦连连。梦里她见到了韩明瑜,亦有兄长方庭君。 梦总是会醒的。 太阳升起,金光透过窗棂射入,被天青色的软烟罗拦阻大半威力,照在方子笙眼皮上好一会儿,她才睁开长密的黑睫。 门外静悄悄,鸟声不闻,人呢? 方子笙赤脚踩上花毯。烧着地龙,并不冷。吱呀一声推开门,方子笙与外门侯着的一众丫鬟面面相觑。 上茶盏的,端铜盆的,捧痰盂的,拿毛巾的。四五个丫鬟排排站着,一愣,纷纷请安。 “怕扰了小姐好梦,奴婢们不敢惊动!”荼靡伺候方子笙梳洗,眼圈发红,“奴婢对小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还望小姐以后不管去哪里,都要带着荼靡。” 铜镜里,荼靡表情认真。 方子笙应着,问道:“这几日府里可有大事发生,昨日入府前,我见前门停着几辆马车,不像家里的。” “那是来给大小姐送衣服首饰的。”花开将牛角梳递给荼靡,看她为方子笙梳发,“今日秦家在空空寺的梅林聚宴,瑞雪宴才送来帖子。大小姐不愿再穿瑞雪宴时备下的衣服,夫人就另给她订了。” 梅宴? 冯云也曾说过。 方子笙暗忖,冯鱼如今应在秦家,若有可能,她想买了冯鱼,留在身边,也算圆了冯云遗愿。 冯鱼是小厮,却一定有认识他的丫鬟。带着花开和荼靡去参加梅宴,私下让她们去秦家丫鬟处打听冯鱼,倒是个好主意。 可苏昔悦也在,被她瞧见,又要多生事端。 等荼靡将镶蓝宝石花钿簪上方子笙的发髻,她已问出,秦家也给她下了帖子,便吩咐备车。 荼靡与花开面面相觑。 郑骏人虽不在,可郑骏下了命令,要她们照顾好二小姐,如无必要,不要出门。 不愿方子笙出门的,除了郑骏,还有郑芸潇。 看着忽然冒出来要去梅宴的方子笙,郑芸潇十分震惊。她几时回来的,为何娘亲安排的人,没一个发现? 这一次,郑宛凌并未参加,她心思重,瑞雪宴上未曾得见心上人,忧愁之下,受了风寒,正在养病。 郑芸潇今日打扮甚为优雅。 紫玉雕云纹玲珑簪插在乌鬓,银白底色翠纹织锦斗篷下,鲜亮的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越发衬得她唇红齿白。 只是说出的话,不比人美:“这大冷天的,你一向身子不好,可别得不偿失的好!——你若再染了病,怕是爹爹会打死那些伺候的丫鬟!” 荼靡愤愤。都说姐妹情深,这郑芸潇是巴不得小姐生病,其心可诛。 方子笙不愿打嘴仗,兀自上了马车。 见不理她,郑芸潇气恼,坐在车里生闷气,一块云锦帕子都要被她扯碎了。旁边伺候的修容,低声道:“小姐何必心烦,若不想二小姐同去,奴婢有法子!” “嗯?何法?” “给二小姐赶车的,是奴婢在府里认的义兄。只要小姐开口,他在二小姐的马车上做做手脚,车坏了,二小姐自然就去不了了!” 郑芸潇赞许,丢了半块银子给修容:“等会我让停车,拉走郑纯心后,将银子赏他,你让他麻利点。事成之后,还有重赏!” 事情进行顺利,当方子笙所乘马车,因轮子坏了而停下时。 郑芸潇得意地说起风凉话。待她觉得取笑得差不多,准备离开时,却发现自己的马车,同样坏了。 荼靡震惊地盯着方子笙的手。 方才那只手,捡了一枚小石子,趁郑芸潇冷嘲热讽,扔向郑芸潇的马车轮子,然后,那轮子的轴枝就断了。 郑芸潇只得下车,一身崭新袄裙,涤在寒风黄土里,陪她们一起看车夫们修车。 见郑芸潇脸都绿了,荼靡心情甚好:“小姐,你的武功恢复了?” “嘘!一成而已!” 眼见郑芸潇急得怒骂车夫,方子笙眯眯眼,目光看向远处。远处车声辘辘,正有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而来。 前面的是黎阳周家,这周小姐与郑芸潇有些交情,便捎上她去了梅林。 后面的则是明家,车里坐的正是明穗。她欢喜地请了方子笙上车。 不过几日未见,明穗似瘦了许多,眼神虽不似往日明亮,话语却依旧活泼:“瑞雪宴那日,我以为你失踪了,吓得到现在都吃不下饭!今日见到你,可好了,以后终于可以安心用膳了!——其实,我还去你府上拜访过,可郑老爷说你身子弱。今日看你气色,倒是好了许多!” 见明穗并未问及失踪真相,方子笙感她体贴,言谈间多了亲近。 第六十一章 你收起眼泪 寺旁梅林,占地百里。 百种梅花,争相盛开。红白绿紫,婀娜多姿。落英缤纷中,美人隐隐。 食案鲜果,花几凭坐。 马车成行,小厮们歇在一处,只有丫鬟们,似花蝴蝶穿梭在美人间。果酒清香,鲜花艳丽,乐师歌姬或奏乐,或踏舞,在毡毯侧助兴。 放眼望去,姹紫嫣红中,秦家大小姐秦墨染,踩着掐金挖云红香小靴,罩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朝下车的明穗走来。 秦墨染身后,跟着两人。一披大红猩猩毡斗篷,一披羽毛缎斗篷。 明穗私下告知方子笙,她们一是德王府的珊硕县主,一是黎阳城守吴翎善的嫡亲侄女吴樱。 “梅开虽好,只是少了雪!”秦墨染果真是为了明穗而来,目光一直盯在她脸上,也不曾忘记招呼方子笙,“郑二小姐,不知郑六小姐怎未前来?” 秦墨染和郑宛凌,曾同为公主伴读,多有情分。 “姐姐身体不适!”一旁备受冷落的郑芸潇,不甘寂寞,拉着周小姐挤过来。 德王府的珊硕县主,瞥一眼郑芸潇,目光不屑:“你是谁?墨染问的并非是你,你急什么?——墨染,莫非你说的和云妃娘娘生的相似之人,就是她?——我看不过一二分而已,哪里有传言说的那般夸大!” 针对睁眼说瞎话的珊硕县主,明穗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将方子笙的脸挡住大半:“听说今日梅宴,亦是秦小姐的生辰,这是一点心意,望秦小姐喜欢。” 众人闻之一愣。 此事知道的人不多。秦墨染对明穗知晓此事,却不惊奇。毕竟她是兄长秦桐羽的心上人。备礼给自己,指不定就是秦桐羽的主意,目的是让自己帮他们在云妃面前美言几句,也好玉成良缘。 可惜,二婶宁死也不会同意此事,更何况云妃娘娘对明穗起了别的心思。 众人纷纷落座,却见远处几个妇人踏花而归,为首正是秦家二房夫人张玥。 见到明穗,秦二夫人蹙眉,又瞥见明穗身侧的方子笙,更是不悦。 花好人好风景好,方子笙心情更好。 打发了荼靡去秦家丫鬟处,打听冯鱼的消息后,方子笙注意到,花开一直在偷看一位小姐。 那小姐花容月貌,袄裙华贵,周遭一群小姐无不流露出奉承巴结之意。而那珊硕县主在她面前,也是一改方才冷淡,十分热乎。 “那是谁?” “是德王府的嫡孙女昭荣郡主。”花开垂头。上次瑞雪宴,未曾得见。今日一见,美人隔云端,单凭容貌体态,与吴守颍相配绰绰有余。 方子笙将手炉塞向花开,又特意瞥一眼花开。说实话,花开生的比昭荣郡主好,只是气度显然不如。 一个是金尊玉贵的皇家郡主,一个是命如草芥的奴婢丫鬟。纵然花开仍是户部侍郎家的小姐苏云笑,也是比不得的。 察觉花开视线的珊硕县主,不悦:“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也不看看是何身份,再大胆多看,小心本县主挖了你的狗眼!” 这话,骂了花开,更是骂了方子笙。 花开咬牙垂首,眸中泛起水雾。 方子笙不语,淡淡瞥一眼珊硕县主,睥睨之意尽显。 什么东西,一个小官的庶出,仗着方国公府。居然敢跟她别眼。珊硕县主正待跳起,被吴翎善的侄女吴樱拦下。 “县主何必自降身份,跟一个无知下人说什么!——瑞雪宴上,县主因事未来,却不知有人可是闹得满城风雨。好端端的小姐,居然在瑞雪宴上失了踪,说出去,不笑煞旁人……” 众人谈笑声微顿,目光整齐统一地看向方子笙。 瑞雪宴上,陪在明穗身侧的方子笙大出风头。与云妃娘娘相似,这是多大的荣耀。所以,方子笙在黎阳城的贵族小姐圈里,已是无人不识,无人不晓了。 “瑞雪宴上何人失踪,我身为宴席主家,怎不知晓?”冷淡疏离的嗓音出自秦家大小姐秦墨染之口。 瑞雪宴上,郑家二小姐郑纯心失踪一事,云妃娘娘亲自过问,下旨不许外传。可黎阳城中,能参加瑞雪宴的,无不是黎阳城中,有头有脸之人。她们互为姻亲,各有关系。到底,还是瞒不住,但她们岂能随意蔑视云妃娘娘的尊贵? 吴樱面色一红,低了头:“墨……秦小姐,樱不过一时口误,讲个笑话而已。毕竟,参加瑞雪宴的,无不是出自名门的小姐,端庄淑婉,哪有什么失踪之说……” “对对,开个玩笑罢了……”见秦墨染脸色不悦,珊硕县主帮腔道。 非是珊硕县主身份不如秦墨染,一个德王府庶出的县主,怎么也比一个世家大族的嫡小姐来得尊贵。但混迹京都,众人皆知云妃所出四皇子李芜,对表姐秦墨染爱重有加,惹了秦墨染,等于惹了四皇子。 四皇子行事一向任性自我,时有不合规矩之事发生,可陛下偏偏对他宠爱有加。若是将来继承大统,这秦墨染指不定就是未来的皇后,所以,还是不惹她为妙。 珊硕县主的讨好之意十分明显。这却惹了嫡姐昭荣郡主的不满。 秦墨染而已,珊硕乃御封的县主,天潢贵胄,岂能看一介臣僚女儿的脸色。当即,昭荣郡主看向明穗:“瑞雪宴上,明小姐一舞惊人。可听说,明小姐不仅舞姿高绝,一手画技更是无人能比,不知我们是否有幸,可一饱眼福?” 明穗无语问苍天。 上次和郑家二小姐坐在一处,惹了秦墨染,今日却又成了昭荣郡主的靶子。 “这位郑二小姐既然与明小姐相交匪浅。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画艺也是不俗,可愿一同凑凑乐子?”昭荣郡主自然不会放过方子笙,毕竟珊硕县主和秦墨染的争端起于她。 不仅如此,连秦墨染也被昭荣郡主圈于其中:“都说主随客便。今日既是秦小姐主宴,不妨也做幅画,也好让我等开开眼?” 若论身份,今日昭荣郡主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她既然开口,这些贵家小姐,无不应承。 看嫡姐出头,珊硕县主泪光盈盈:“阿姐……” 昭荣郡主冷眼,看也不看她:“身为皇家县主,这般没出息。收起你的眼泪,这只不过是刚开始。” 第六十二章 竹梅白头翁 落英缤纷中,毡毯上跪着调墨的丫鬟。被昭荣郡主点名的三人,纷纷执笔。 围观的小姐,或执扇,或掩口,交换各自心中的赢家。 昭荣郡主此意,无非是挑拨离间。无论谁赢,输得人都会脸面皆无。此后,在黎阳贵族小姐的圈子里,这输赢两家必然成仇。 秦墨染不喜被人逼迫的感觉。身为秦家女,且今日乃为东道主,为了秦家声誉,她只能赢。一念至此,她下笔如飞。 反观明穗,但是无所谓。她有求于秦墨染,自不会夺了秦家风头,只是郑家二小姐——于这画技上,可有造诣? 荼靡神色古怪的盯着方子笙握笔的手。 宣纸湖笔,貔貅镇纸。 方子笙作画的姿势很优雅。肩背挺直,手稳如石。周遭有熙攘,与她耳中,再无杂音。 战场上,杀过人后,心就容易乱。 那时她还小,被血溅染的心,夜夜被梦惊醒。她逐日消瘦,见肉呕吐,只能每日喝些稀粥。军营里,方国公日理万机,甚少召见她一个小兵。 直到那年年节,方庭君病重,方国公才带着方子笙赶回齐国京都。也在那时,方国公身为父亲,才发现女儿的软弱。但他并不多说,只不许她再喝粥,令人日日送肉给她。 肉是好肉,精瘦红润,盘盘大块。 方子笙见之呕吐。它们像极了战场上的那些零碎的肢体。她反抗哭闹,都阻挡不了方国公改变她的决心。门被锁上,除非吃肉,她只能饿死。 方国公恨铁不成钢,方子笙则恨父亲无情。 一个月凉如水的夜,刚能下榻的方庭君,抱着笔墨纸砚,翻窗来见方子笙。他说,小妹,我教你画画可好? 琴棋书画,在方国公眼中,都比不得武技一途。所以,方家的儿子当女儿养,除了自由,但凡方庭君所求,方国公从无不允。无论是诗书大家,还是鸿儒名士,只要方庭君开口,天涯海角,方国公也能将人抓来。 这种好命,方子笙却没有。她有的,只是战场上九死一生的厮杀,和被父亲一折两段的画笔。 “山林远,月将圆,旧人何时还?”方子笙下笔,低低浅叹。 明穗作画,一向迅速。她搁笔收工,早有人围上去点评。 画法保守,循规蹈矩。因今日乃是秦墨染生辰,明穗画的乃是“天仙寿芝”,郁郁葱葱的水仙中,几块雄奇瑰丽的寿石,森然而立,石侧生灵芝,饱满肥厚。 天仙寿芝取自恭贺寿诞之意。可谓应景。 论笔法,有大家风范。论心意,用水仙对应眼前盛开梅林,也算相得益彰。毕竟水仙和梅,皆有品行。 一时之间,众人心中各有计较,却不点破。 继而,秦墨染的画也好了,众人却犯了疑。 画上有梅林,开之灼灼,迷人眼。林旁却生竹,竹海随风似波涛。竹梅相间,飞的却是白头翁。 明穗一见,满面惨白,颓然坐向亭边围栏。水秀亦煞白了脸,捏紧拳头,死死盯着秦墨染。 此画奔放,笔法淋漓,无论是竹,还是梅,都刻画的栩栩如生。因太过波澜壮阔,就连那不合时宜的白头翁看上去,都十分霸气。 所以,高下立判,众人皆赞秦墨染之美名,似乎已忘了还有一人,尚在作画。 方子笙心思凝聚,未见荼靡频频蹙眉。 画成,仍无人观,反是荼靡和花开面面相觑。荼靡困惑,花开则欣喜。 方子笙一推镇纸,走向魂不守舍的明穗:“怎么了?” 明穗不语,丫鬟水秀满眼含泪,狠狠擦去强忍的泪:“那秦家大小姐太欺负人了——” 明穗用力一捏水秀的手。 水秀愤愤然收回话头,朝方子笙忏然低头。 此刻,众人心神忽被吸引,几声短促的尖叫后,男子朗朗嗓音传来。 不远处,一行锦衣玉带的公子,于繁花盛景中逶迤而来。 为首之人,身着青色缺胯袍,脚穿墨黑长靴,腰间挂刀。刀柄上并无任何装饰,却无端让方子笙觉得凌厉。再看那人,眉眼生的很有男子气概,棱角分明的脸上毫无表情。 突然,他身后一人忽然上前,阻断方子笙探究的目光。 方子笙目光一转,恰恰落入对方似笑非笑的黑眸。 懒洋洋,意态悠闲,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可不正是昨日才见过的左相之子,程曦程三公子。 因永宁寺后山许家兄弟杀人一事,程曦见方子笙平安回来,并未多说,迅速让她离开,那时他表现得很正经,很平常。 可今日,怎摇身一变,又成了瑞雪宴时追讨赔鱼的无赖模样。 程曦,喜欢变脸? 还是说,在不同的人面前,在不同的场合,他有着不同的态度和模样? 方子笙还是有礼地冲程曦点头。继而她就被一拥而去的小姐们给挡在身后。就连奉食烧水的丫鬟们,也都羞红了脸,争先恐后而去。 一时间,“程三公子”四个字此起彼伏,出尽了风头。 左相,权柄滔天,备受当今大周皇帝看重,亦是皇后尤氏姻亲。在朝堂,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比皇帝高一辈的亲王们,亦对他礼让三分。 所以,程曦虽无功名在身,可只要他愿意,平步青云是唾手可得。毕竟他曾是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况且,他身后还有一个富贵滔天的黎阳孟家。当然,那赏心悦目的容颜,也是让诸位小姐放弃矜持的原因之一。 方子笙哂笑,回头,电光火石间,发现明穗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明穗的目光,看的却不是程曦,而是大步而来的挂刀之人。 在那一刻,方才还被方子笙误认是冰块一座的他,忽然冲着明穗微微展颜,眼中温柔可见一斑。 “秦公子!”水秀行礼,声音不忿。 秦?秦家人? 方子笙若有所思,看向垂头的明穗,和冲上前去挡住他目光的水秀。 “穗穗——”他开口,声音低沉,扣人心弦,下半句话却被人打断。 “桐羽?——你带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冷漠而严厉的女声,居然是秦家二夫人张玥。 第六十三章 正反镜面画 梅香幽,亭阁数座,琴声心不在焉。 难得一见程三公子出游,各府千金卯足了劲儿,只愿在他心中留下一星痕迹。 有急不可耐者,自然亦有不动声色,和以退为进者。数位小姐或哂笑,或轻嗤,或扣琴,人未随大流而去,心却早已飞去,那眼角眉梢满满皆是心不在焉。 此情此景,秦家二夫人张玥却懒得搭理。纵然其中有几个,是她为儿子秦桐羽物色的成亲人选,也比不上明穗让她心头窜起的愤怒。 秦二夫人寒了脸,在注意到明穗退避的目光时,心中忽一松,一改冷淡,温情道:“明小姐,桐羽无礼,你莫要放在心上。莫忘了有空来府上坐坐,云妃娘娘最近总是念起你呢!桐羽,跟我走——” “云妃娘娘”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得明穗天旋地转。 对明穗的反应,秦二夫人很满意,瞥见秦桐羽蹙眉,上前两步,恰好挡住秦桐羽探究明穗的目光:“还不跟我走——” 秦桐羽遵母命,临走前,不舍地望了明穗好几眼,皆被水秀愤怒地回瞪。 “小姐你莫要吓奴婢——小姐——”明穗身子一软,面条一样倒向水秀。 方子笙查看,见明穗并未晕倒,只是双目失神,整个人毫无生气。 哀莫大于心死。 方子笙朝秦桐羽离去的方向一看,但见秦桐羽恰恰随着秦二夫人拐弯,没了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方子笙使个眼色,荼靡扶住摇摇欲坠的水秀坐下。 这一次,明穗无力阻止。而水秀则需要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怒,再不顾忌场合身份,语气发了狠。 “我家夫人与秦家庶出的三老爷的夫人,乃是亲姐妹,是以小姐与秦公子便自小相识。这些年来,他们——早已心中有情。秦公子说过了瑞雪宴,就要登门提亲。可谁知瑞雪宴后,秦二夫人上门,却不是为了提亲,而是……” 水秀紧握拳头,憋回眼泪:“而是传达云妃娘娘的谕旨。云妃娘娘看中小姐,要小姐入宫为妃,助她与皇后抗衡……” 荼靡与花开面面相觑,看向明穗的目光饱含同情。 论财,秦家乃大周名门世家,家财万贯。论势,被云妃看上,无论生死都躲不开她的权势。注定,明穗与秦桐羽的感情,只能终结。 水秀继续控诉:“秦公子对秦家大小姐多有推崇。小姐深知此事,才会对秦家大小姐百般客气,可谁知她居然用白头翁来讽刺我家小姐?” 竹梅白头翁,是秦墨染所画,讽刺?几人不解。 水秀恨恨看向不远处“看戏”的秦墨染:“先前秦公子曾送给小姐一幅画。乃竹梅双喜。喜鹊飞在竹梅间,取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喜鹊报喜,夫妻恩爱之意。” 荼靡与花开尴尬,别过脸去。不得不说,这秦桐羽当真大胆。这私相授受,若被发现,岂不毁了明家小姐。无奈情之所钟,身不由己。 “白头翁,岂非取白头偕老之意?”方子笙诧异。 水秀摇头:“无论小姐如何示好,秦家大小姐总是不冷不热。先前,她曾劝小姐远离秦公子,说莫要白头遗恨……今日的画,不过是再次提起旧事而已……” “云妃想要明穗入宫一事,秦桐羽可知晓?”看方才秦桐羽的神态,方子笙推测应是不知此事。 水秀看一眼出神的明穗,摇头。她觉得秦家二夫人定然不会告知秦桐羽此事,而小姐也不愿秦桐羽与云妃有隙,是以也不曾说起此事。 方子笙锁眉。也就是说,秦桐羽对云妃与秦家二夫人所行之事,并不知晓。水秀对他不过迁怒而已。 “好画,好画——”一道清冽明亮的嗓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望去,三步外,画案前,左相之子程曦正捧着方子笙的画作,细细品味。 方子笙愕然,再一看远处人仰马翻处,各位小姐仍在继续围拢剩余的公子们,有人已骂出声来,却不知正主早已逃出包围圈。 那画,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座轻披素纱的木桥。桥后是一条结冰长河,横卧画卷中部。再远处,是河对岸的雪坡、树木、楼阁,于皑皑白雪中若隐若现。雪花静落,行人悄然,一位斗篷少女立于院中,掐向树上盛开红梅。 “守颍,你来看——”程曦朝方子笙眨眨眼,看向一位绕开包围圈而来的公子。 那人,方子笙在望春楼见过,正是和黎阳城守吴翎善,吵得摔门而出的吴守颍。 花开! 方子笙悚然一惊,四下望去,已不见花开人影,而荼靡正瞪着程曦不满。 “这种水墨为上的画法在大周很是少见!这种枯、湿、浓、淡、焦多层次的画法,更能突出水晕墨章的效果。此画,画中有诗,画中有情也!”吴守颍说得很慢,眼神发亮。 “噢,那也就是说此画比之秦墨染的画,要好?”一道温柔和善的嗓音传来,居然是先前以势压人的昭荣郡主。 昭荣郡主仪态端庄地朝程曦和吴守颍微微一笑。 吴守颍即刻行君臣之礼。 程曦则懒懒瞥一眼昭荣郡主,并不行礼。 昭荣郡主也不生气。一则因她要在吴守颍面前留个好印象,二则她也了解程曦的性情。 多年前,昭荣郡主与诸位皇子公主,一同在皇宫读书。那时,程曦也在其列。他性情洒脱,不拘常礼。除了当日那个备受帝王宠爱,很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李筠,谁的账他都不买。 可惜,当年国舅之乱后,李筠被封为寿王,变相圈禁于封地,而程曦也同时离京远游。这许多年,昭荣郡主从未见过程曦,但这不影响她对他的避让。 “此画不仅是好,而是——很好!”程曦说着,将画倒转。 一瞬间,画全变了模样,春日万物复苏景象跃然纸上。 高山流水,飞瀑深潭,绿林盎然,百花盛开。蝶舞蜂飞,鸟迁鱼跃,好一副生机勃勃。 “这是……镜面画!无论正看倒看,皆自成一画,可谓画中画……”吴守颍看向方子笙的目光,分外古怪,“郑二小姐,小小年纪,在画技上居然有如此造诣,当真称得上乃画之大家……” 大家? 方子笙唇角微抿。她的画,都是兄长方庭君一笔一划所教。他身子弱,常年独居方国公府。为让方庭君一见天下胜景奇观,方子笙在绘景上下足了功夫。 只可惜,画毕竟是画,只能聊以慰藉。 方子笙目光微黯。 第六十四章 米酒有所求 纷纷扬扬的花瓣,如同落雪,美不胜收。 为了躲避热情的小姐们,程曦只能暗示方子笙,随他上了等在一旁的马车。 车上有小炉,温着酒。看来他有许多话说。 花开躲了吴守颍,眼巴巴瞅着不远的马车。荼靡则被打发去陪同明穗。水秀同明穗的心情一样糟糕,三人坐在亭中,看那群小姐四处寻找程三公子。 程曦斟酒,普通的青瓷杯,透亮的米酒。 “先生说,喝上一两口米酒,对你的毒有好处!”程曦执酒的姿势优雅,惑人的眼眸幽暗深邃,唇角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花好,人好—— 方子笙端杯,感受着体内力量的复苏,眼神坚定:“我有今日,多亏三公子,先干为敬——” “嗳——”骨节匀称的手,有力地拦住方子笙纤细的手,“我可记得,你一杯酒倒,不急,品品即可——这是木月专门为你酿的,我不过沾光而已……” 搭在自己右手背上的手,温热有力,让方子笙从心底生出一股燥热。还未喝酒,她却有些醉了。 “我酒量很好!”她酡红了脸。 “酒量好?”程曦忍俊不禁,挑眉戏谑,“——也罢,这虽是米酒,却是先生配的酒方,专克你体内蛊毒,不过,还是不可多喝,浅尝辄止……” 方子笙却顿手:“你有事寻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况且于他们两人,程曦乃恩人。昨日从孟府离开时,程曦对她尚如外人般,今日却一反常态的亲近。 他一定有所图,或有所求! “公子有事,但不敢推辞,还请开口!”方子笙举杯,红唇稍碰米酒,清香带辣,顿时勾起馋虫,亦想起旧日往事,眼神稍黯。前世她酒量如海,今生却成了一杯倒。 果真聪慧! 程曦越发觉得方子笙顺眼,晃动杯中残酒,瞥一眼方子笙,容光四射:“今日梅宴,神捕习萧之妻苏鸯也在。我想要你帮我打听,昨日无白送你归家时,金吾卫封了通达客舍,要捉的究竟是谁?” 看来无白已经告诉他,自己无故对通达客舍关注一事。 方子笙镇定地看过去:“我想,公子若想知道此事,用银子岂不更快?无白说过,通达客舍里的金吾卫很多,总有可以撬开的嘴!” 程曦摇头,叹气:“你不了解习萧。习萧做事,一向稳重。我早已打听过,那些金吾卫,只知抓人,可要抓的究竟是谁,什么身份,却谁也不知。但,习萧惧妻,他有许多秘密,只有苏鸯才知道。所以——” 单看习萧追击千山,便知习萧的目的是为了楚忆。可万水曾让方子笙许诺,不能泄露楚忆身份。程曦与楚忆,皆对她有恩。 这——岂不让她为难? “你为何在意他要捉的是谁?莫非你知道那人是谁?”方子笙想起楚忆清风朗月的身姿,试探道。 程曦愉悦,笑开,容色耀眼:“只是怀疑,不好断定。所以才要你去寻苏鸯,帮我验证!” “是谁?”方子笙脱口而出。 莫非他已知晓习萧要抓的其实是楚忆?那他和楚忆,是有仇还是有旧呢? “关心的倒挺多!”方子笙在程曦眼中,像极了琉璃的模样,无端让人觉得可爱。他轻扣方子笙的头,眼含宠溺,“还是多关心一下你如今的处境吧。今日苏昔悦本也要来梅宴,我略施小计,拖住了她。否则见了面,你如何与她解释冯云之死,还有你郑家二小姐的身份?——我还没问你,你身体未愈,作甚大冷天的跑出来?” 方子笙腮边浮现红晕,无语又无奈。 程曦做出这个亲密的动作很快,她躲不开。如今,她只有一成功力而已。这个认知,让她多喝了半杯米酒,辣得通体舒坦。 来梅宴前,方子笙想过苏昔悦会来寻麻烦。可事关冯云遗愿,她虽未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找到冯鱼,亲自照顾,此事不容她逃避。 “方才明家小姐丫鬟所说的话,我想你也许听到了。我与明家小姐相交莫逆,来此是为了她。”方子笙义正言辞,谎话张嘴就来。 “噢?怪不得秦桐羽一听我说习萧所抓之人,有可能潜入梅宴,他就急急忙忙来了!”程曦恍然大悟,“原来是怕佳人有失。” “砰砰”两声,外面传来车夫恭谨的声音,分明是无白的嗓音:“公子,郑家小丫鬟说,明家小姐要走了,问郑家二小姐,是否一并离开?” 明穗要离开? “告诉那小丫头,就说她家主子还有事做,尚不能离开——况且自有人会暗中护送明家小姐离开,你不必担心!”程曦朝方子笙眨眨眼。 “苏鸯?你不怕我套不出话?”方子笙起身,准备离开,“我去试试!” 程曦举杯,笑看方子笙离开:“静候佳音!” 跳下马车,方子笙亲自和明穗道别,看明穗上了马车,才四下望去。 程曦引起的骚乱已经平息。小姐们又开始了平日的吃酒玩棋,斗气看戏。 一阵笑声响起,不远处,秦家二夫人正和几位年纪相当的贵妇说着什么,她们不远有一架秋千,玩耍着几个年纪尚幼的小姐。 谁是苏鸯呢? 方子笙蹙眉,荼靡发愁:“小姐,你忘了我们来时,马车坏了,坐了明家小姐的车来的?如今明家小姐走了,稍后我们如何回去?” 方子笙瞥一眼程曦的马车,嘴里满满皆是米酒的甜香。看来又要坐无白赶的车了! 见方子笙回头看那辆马车,荼靡噘嘴:“小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瑞雪宴上钓鱼的公子,就是左相之子程三公子?” 想起荼靡对程曦容貌的推崇,和那日瑞雪宴上程曦的无礼,方子笙坏心笑道:“我知道的,只比你早一点点——怎么,失望了?” 荼靡忽恼红了脸,跺脚嗔道:“小姐——” 方子笙故装深沉:“其实,我觉得他生的呢,的确好看,方才那些小姐争先恐后的样子,不也证明了此事?走吧——” 第六十五章 楚忆是寿王 本以为接近神捕习萧之妻苏鸯,难如登天。却不知人有祸福,不等方子笙想个法子认识苏鸯。内力恢复一成功力,耳目灵敏的她,就听到了程曦想要的答案。 苏鸯正和她的一个手帕交咬耳朵,声音压的极低:“这次你可猜错了!昨日我家老爷追的不是江洋大盗,而是寿王——” “寿王?”那手帕交受了惊吓。 苏鸯急道:“嘘——亲王无诏,不得擅离封地。可偏偏有人知会了我家老爷此事。听说你家老爷,和寿王属下商户有些来往。告诉你这些,是怕你们牵涉进去。若真是寿王,龙颜震怒,指不定就连累了你们。趁早让你家老爷抽身,可莫忘了七年前的国舅谋反一案,有多少人牵涉其中,陛下就杀了多少人……” 那手帕交乍然变色,将手上锦帕揉成麻花。 毫不费力得知消息,方子笙一扯荼靡,朝程曦的马车走去。她疑惑:他明明亲口说叫楚忆,可寿王名讳是李筠,难道是他撒谎? 世人都说寿王容颜好,那楚忆风采气度不凡,极有可能是寿王李筠本人,而“楚忆”则可能是他的化名。 所以,为防泄露身份,千山才会在永宁寺后山,当机立断斩杀许家兄弟。也因此,不许她泄露被救一事。如此一想,就能对的上了,方子笙释然。 车内,楚忆慢悠悠喝着米酒。 酒是高烈所开酒方,木月专为方子笙所酿。可他贪杯,偷了酒不说,还大模大样请方子笙喝酒。 这一行径,让赶车的无白心中很是腹诽。 眼看快到马车旁,方子笙忽发现消失半晌的花开,正扶着一棵银粉梅树,望向亭子里下棋的昭荣郡主和吴守颍,身影落寞,目含哀伤。 “小姐?”荼靡询问是否带回花开,被方子笙拦下。 梅花飘然而落,花开头肩停了薄薄一层花瓣。她似乎已看了许久,却仍看不够。若可以,她甚至想一生如此,安静又贪婪地看着吴守颍。 一眼万年,沧海桑田。 “喵……”不知趣的野猫窜过,惊动花开。这才看到不远处操手等待的方子笙和荼靡。荼靡朝她招手,她顿时羞红了脸,匆匆跑去。 “不去见见他?”方子笙语调温柔。 “见与不见,又有何区别,不过徒增烦恼!”花开强忍痛楚,“方才奴婢已在秦家奴仆处打探清楚,秦家庶出的三老爷之子,秦适公子身边有个小厮,名唤冯鱼,不知小姐找的可是此人?” “是与不是,还需再查!走吧……”方子笙当先上了马车。荼靡和花开随后跟上。 程曦很惊讶:“问到了?” 方子笙点头,搓搓双手,接过程曦递来的热茶,转手又递给花开:“你在风里站了许久,喝杯茶暖暖吧!荼靡,过来一点,这炉子旁边暖和!” 程曦兀自笑笑,再斟两杯热茶,分别递给方子笙与荼靡。 对程曦的知趣,方子笙很满意,伸指蘸蘸杯中残茶,在固定于马车中央的朱红小案上,写下一个“寿”字。 她想,程曦一定懂。 当方子笙写出一横时,程曦的目光就变了。 一字写完,程曦却似看不够一般,垂眸注视那个“寿”字,一改悠闲,面露凝重。 果然是他? 如今朝堂上,皇后所出四皇子,与云妃所出五皇子,因太子之位,正闹得不可开交。如此多事之秋,他又何必铤而走险,擅离封地? 一路无话,无白将车停在郑府后门。 下车前,程曦施礼:“今日多谢小姐援手!——不过,我尚有一个疑问……永宁后山,你可曾见过‘他’?” 程曦指向案几。 上面已没了那个“寿”字。 方子笙怔然。 今日梅宴,程曦前来相见,果真不是偶然。他必然是早就怀疑自己,才会出现。可他为何会怀疑自己见过“寿王”李筠? 见方子笙沉默,程曦笑笑,惊艳了荼靡的眼:“也是凑巧,习萧刚来黎阳,与官府一同上山查案。习萧神捕之称,绝非浪得虚名,不过一日,他便查出那几人的身份。山上一共死了四个人。苏昔悦的丫鬟冯云,江湖灵禽派的弟子许家兄弟,还有一个——暂未查出身份。” “不过,若非许家兄弟的伤口,出自千山的灵犀剑,一招毙命。想来,习萧也不会那么快就发现千山他们的踪迹。”程曦挥挥手,“千山与习萧曾师承一脉,所以才会对灵犀剑如此熟悉。 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习萧已经去过孟府,追查一个名唤“方子笙”的丫鬟。我已打发了他,但苏昔悦那里,你还是躲着些好,省得被她发现,多生事端。” “还有,既然你不曾见过‘他’,以后无论何人问起,都要记住,你从未见过他——” 千山? 那不正是楚忆身边那个,嫌弃自己吃了楚忆药丸的属下吗?看来她果然不曾猜错,那位救命恩人“楚忆”,十有八九正是寿王李筠。 这一席话,程曦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想来也是怕牵扯到她。 方子笙领情,心照不宣道:“我是郑家二小姐,从未去过孟府,更未去过永宁寺。还望程公子放心!” 这小丫头,果然聪慧! 程曦递下两坛米酒,这才乘车远去。 对方子笙和程曦的机锋,荼靡与花开不解,两人也不多问,从后门回了院子,这才发现她们忘了大小姐郑芸潇。 郑芸潇回来的比方子笙晚一些,因为方子笙作画出了风头,她被有心人拿出来,和方子笙一比,好一番轻视。说她不如一个庶出的妹妹,害她差点无颜坐吴小姐的车回来。 回到郑府,心带怨气的郑芸潇,又跑到方子笙的小院,好一顿无理取闹后,才携恨而去。 而方子笙根本无所动,冷眼瞧丫鬟们收拾被郑芸潇弄乱的屋子。 荼靡愤愤:“大小姐太过分了,这些话本是老爷新送来的……不过小姐——” 荼靡戛然而止,咽回想说的话。 “想说什么?”方子笙蹲下,捡起那本记录着她与朱衡过往的话本,神情惘然。 “没……没什么!”荼靡迅速捡好地上茶盏碎片,掀帘出去,背靠廊柱,松口气。 差点,她就暴露了自己。可是,她跟在小姐身边近十年,从未见小姐作画,为何小姐失忆后,反而能有如此出色的画作呢? 第六十六章 我岂能专美 月凉如水银如钩。 方子笙立在窗前。 风不大,微冷。 院里四面挂着灯笼,院外有暗卫。虽不得见,于一片静谧中,方子笙却能感觉到。 她一向敏觉。正因此,战场上才捡回几次命。自从那夜被刺杀,郑骏便加派人手,护死这处小院,尤其是夜晚。 几日未曾得见郑骏,方子笙忽发觉心头有些想念。 许是她太入戏了。 前世方国公对她事事不满意,今生郑骏为父,对她宠溺有加。这样的爹爹,是她梦寐以求的。 方子笙揉揉额角,觉得疲累。心头压着许多事,却无处排遣。 齐国的事,即便再想探知消息,无奈她鞭长莫及,能力不足。 门房里的内鬼小五,还有许家兄弟,他们究竟是谁的手下,与郑骏到底有何冤仇呢?她是否该向郑骏坦白,永宁寺后山云彭被杀一事呢? 还有她的救命恩人,寿王李筠,他如今身在何处,可否躲过神捕习萧的追捕呢? 最后,方子笙的目光落向身后地毯上,硕大的酒葫芦,脑海中浮出韩明瑜的笑脸。 到底,那个酒鬼韩乐师,是不是韩明瑜呢? 这些事,纷纷扰扰,让她无法安眠。 “吱……”门被推开,端着食盘的花开,袄裙整齐地走进来。 眼见立在窗口吹风的方子笙,花开拿过衣架上的斗篷,为她披上,关窗,请她喝药。 食盘里,除了一碗高烈药方里的药,还有一小盅白白胖胖的汤圆。 “奴婢见小姐晚膳没吃什么,就做了汤圆,喝了药再吃?”花开将碳炉移过来,捏捏自己冻红的耳朵。 拿过瓷勺,尝一口汤圆,心肺都觉得热乎乎,就如同当年与韩明瑜初次喝酒时的感觉。 “荼靡呢?” “今夜奴婢当值,就让她去睡了。其实,小姐你不在的这两日,荼靡很担心,几乎没睡。她几次求见老爷,打听您的消息。可是老爷并未告诉她。”花开烤着手,心中安定。 方子笙从瑞雪宴失踪时,花开的心急和荼靡一样,如今方子笙回来,她的心也与荼靡一样,一下子就安定了。 “心乱了,就容易露出马脚。这几日,你可曾从荼靡那里得到有关她的过往?”方子笙迟疑片刻,才问。 “荼靡……”花开轻咬下唇,“她去驿站寄出一封信,收信之人在承州。” “承州?”那个郑纯心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方子笙摩挲着白玉药盏,发呆。 缺人手! 无论她想做什么,身为女子有疾患,都无法正正当当去做。她需要有人充当她的眼,她的脚,去那些她想去的地方,充当她的手,撕开一团团迷雾。 梦里,方子笙睡得极不安稳。次日用过早膳,就见郑宛凌出现在小院,原来是邀她前去观看金银坊新出的首饰。而郑芸潇则因为心情不好,不愿与方子笙她们同行。 方子笙对郑宛凌颇有好感。 可眼看瑞雪宴已过,郑宛凌却并无回京都的打算。郑国公府也奇怪,一个千金小姐在外,他们不担心也不催促。 金银坊门口人潮涌动。 楼有三层,每层四面摆着成排的戗金五彩盒。盒内铺着柔软的黑丝绒,上面摆放珠宝首饰,件件巧夺天工。 望过去,盒前有首饰的名字。环佩金钿,钗鬓步摇,各有特色。 荼靡和飞燕也看花了眼。 方子笙悠悠走着,慢慢欣赏。 那支赤金嵌玉的步摇小巧精致,那支攒丝金凤衔珠步摇也不错。 呀,那副金八宝如意对花钗格外引人注目。还有白雀玉搔头,赤金明月珰,珠光宝气,富丽堂皇。 方子笙曾住齐国皇宫,见到的宝物并不算少。这里的首饰,规格虽比不得她以前见过的,但胜在款式新颖,造型别致。 方子笙拿起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仔细看看。又拿起一对海骝花宝钿花钗,外加一把造型别致的嵌金如意梳,放向身后伙计的托盘上。 郑宛凌却心不在焉,频频往两丈多高的大门处看。 她在看谁? “二妹妹,昨日你去梅宴,可曾见到程三公子?”郑宛凌拿起一件雪玉璎珞,凝眸流转。 程曦? 方子笙笑笑:“见了……” “听说他还夸了你的画?”郑宛凌说的认真,眼里皆是探究。 方子笙诧异。 想来郑芸潇定然不会告诉郑宛凌这些,任何能长她方子笙威风的事,郑芸潇都不会说。 那,郑宛凌是从何处得知此事呢?又为何偏在此刻提起。莫不是就为了这句话,才与毫无交情的她,同逛金银坊? “嗯!是程公子谬赞了!”方子笙转身,恰恰与门口一个人四目相对。 程曦? 都说人不经念,刚说到他,他便出现。 “程哥哥,你怎不进去?”娇俏可人的苏昔悦从程曦身后出现,一双黑眸顺势瞧见方子笙和郑宛凌。 “咦?”苏昔悦大惊,快步而来。 方子笙心念,这下完了。 昨日刚和程曦说好,要跟永宁寺后山杀人一案划清界限,今日就和知情的苏昔悦撞个正着。 “郑姐姐,你居然在这里?”苏昔悦眉开眼笑,一双冷厉的眼,弯成月牙,“国公爷爷好吗?姐姐你来了黎阳,怎不告诉我呢?——呀,都怪我昨日有事,否则梅宴上,定能见到姐姐——这位是……” “这是我本家妹妹,郑纯心!” “我好像见过她……”苏昔悦喃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面无表情的方子笙。 她印象很深,这个“郑纯心”太像前两日程哥哥带回的丫鬟。那个丫鬟很有可能是杀人犯—— “程公子——”郑宛凌压抑着心头激动,上前行礼,一双妙目露出痴意。 果然,刘刚的消息没错,苏昔悦今日要来金银坊买首饰。她想赌一把,看能否好运见到程曦。上天垂怜,来到黎阳小半个月,终于见到他了。 程曦姿态闲适,手里拎着一个竹编的鸟笼,关着一直翠绿黄羽的鹦鹉。浑身满满的纨绔气息。 “郑六小姐,好巧!”程曦微微一笑,引得楼上开始骚动。 “看——看,他笑了……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亲眼一睹程三公子的风采——” “我要下楼,离他近一些……” “等等我,我也去……” 纷纷扰扰的杂音,让苏昔悦不满。 程曦更是无语,眸里透出几分不耐。今日陪同苏昔悦出门,乃舅母之命,他不愿违逆。可他就知道,没了胡子,去哪里都是麻烦。 程曦一哂,忽瞧见方子笙唇边笑意,不由心中不爽。我在这边被当成猴子一般,任人围观,小丫头却在那厢幸灾乐祸。 不行,不能专美,也要拖她下水—— 毕竟,独乐不如众乐乐! 第六十七章 未战先屈 “真是有缘,二小姐也来买首饰?”程曦踱至方子笙身侧,脸上欢喜,似真非假。 方子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瞬间,四周安静了。 楼里的女人,堵在楼梯上的,趴在二楼围栏上的,拼命往前挤的,皆成了锯嘴葫芦。一双双眼睛,盯向方子笙。 怒火从四面八方而来。 程三公子对人从不假颜色,今日却对一个陌生的小姐,如此亲近,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肯定不守妇道,勾引了程三公子。 嫉妒和愤怒在空气里发酵。 方子笙忽然想念昨日的马车。一帘之隔,便能阻挡无数怀疑猜测的目光。如今,暴露在众人眼前,这“要命”的亲近,她却无福消受,也消受不起。 “苏小姐,你不是要和程公子挑首饰吗?听说三楼的首饰最好——快去吧,若晚了,指不定就没了!”安静中,方子笙将“苏小姐”三个字咬得特别清楚。 果然,众矢之的立刻就成了苏昔悦。 但苏昔悦的如意算盘本就如此,当下傲视群雄地一望四周,盛气凌人地抱住程曦的胳膊:“程哥哥,皇后姨母常说黎阳工匠技艺高超,让我多挑些新奇玩意给琉璃公主看看,你陪我上楼可好?” “琉璃”二字如同魔咒,让程曦心甘情愿准备上楼,放过继续“火烧”方子笙的机会。 而苏昔悦口中“皇后姨母”四个字,也让磨拳霍霍的小姐们,失了战斗的勇气。 皇后娘家尤氏一族,如今可是风光无限,谁敢不长眼触他们亲族的霉头,除非不要命了! 可偏偏有人不要命,这人方子笙还认得。正是昭荣郡主和珊硕县主。 “哟,好大的面子!琉璃妹妹身为公主之尊,什么好东西不曾见过,还需要苏小姐从京都千里迢迢,到黎阳来给她挑吗?”二楼围栏旁,珊硕县主扶着嫡姐,阴阳怪气。 楼里又是一静。 从京都来到黎阳,不是为了公主,那自然是为了别的。比如,眼前这容貌绝世的程三公子? 苏昔悦咬牙。 珊硕县主不足为惧,可昭荣郡主一向备受皇上疼爱,得罪了她,总是不妥。可她一向心高气傲,怎肯败下阵来。 一旁程曦忽瞥了方子笙一眼。 她看戏看的很认真,微眯着眼,唇角勾笑,脸颊似乎不那么瘦削了。 “郑小姐,你掉了东西!”程曦语调温柔,左手一翻,一根银钗出现在他手中。 荼靡愕然。 那是她插在头上的银钗,是娘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怎会转眼间就到了程曦手上? 银钗素净,顶端却镶嵌三朵做工精细的四色花。花不大,贵在用了三种宝石做花瓣。 这钗,方子笙自然认得。她却不懂程曦何意?要救苏昔悦? 大庭广众下,众目睽睽中,只见程曦步履轻缓,走近方子笙,温柔地为她插好银钗。 四目相接时,程曦低语:“得罪了!”他只是不喜别人亵渎了“琉璃”这两个字。 行事跌宕起伏。众人皆窃窃私语,甚至珊硕县主都忘了怨怒苏昔悦,跺跺脚,跟着嫡姐昭荣郡主离去。 苏昔悦目色如刀,刀刀杀向方子笙。 唯独郑宛凌,如遭雷劈,一双看不清思绪的明眸,定定望着登楼而去的程曦。 苏昔悦挽着程曦胳膊,这看似不知廉耻的行为,却羡煞众人,也伤及郑宛凌的心。 从头到尾,他只跟自己说了一句话,却和郑纯心说了许多话。她后悔没去昨日梅宴,否则岂会不信刘刚所言,程曦亲自送郑纯心回府? 失魂落魄的郑宛凌,再无心多逛,大步朝外走。方子笙只得跟上。 两人今日乘了同一辆马车来。 “七年前,我年纪尚小,灯会上出了意外,混乱中,和家仆走散,又被拍花子的人看上,要将我掳走。是他,救了我……”沉默了半晌的郑宛凌,忽然开口,“所以,我一直在等待,等他能看到我。可好像,还是不能……” 他?是谁?程曦? 方子笙并未发问。对面的郑宛凌眼里,射出愤怒和哀伤。 “七年来,我见他的次数寥寥可数。因为寿王一事,他和左相闹翻后,就离了京都。这一次来,好不容易见了他,可他……”他却不肯多看我一眼。 郑宛凌觉得一颗心支离破碎。 整整七年,日日夜夜她都在回忆他从天而降救她时的场景。 七年来,她打听他从前爱吃什么,爱看什么书,爱爬哪座山,爱穿什么料子的衣服,然后她跟着他吃一样的食物,看一样的书,喜欢一样的花,欣赏一样的画,连他养的兔子,她的院里都有几只。 她以为这样就离他近一些,却忘了那只是她一个人的相思。她恨不得一夜就能长大,能与他比肩。为此,她百般讨好祖父祖母,认真学习德容秀红,为的就是能顺利嫁给他。 可惜,他是流水,她是落花。 在爹爹终于开口,打算要她联姻武家之时,她决定拼死一搏。可真的见到他,她却忽然不敢开口。那些隐秘的爱恋,在他冲方子笙微笑时,变成一张巨网,而她却是作茧自缚。 方子笙对郑宛凌不熟。 可毕竟是名义上的同族姐妹。即便郑芸潇,对她多方挑衅讽刺,她都看在郑骏的份上,不予计较。如今,见郑宛凌为情所困,甚至听到了不该听到的,方子笙无法置之不理。 因为,此刻的郑宛凌,像极了多年前的一个人。 “车夫,掉头,回金银坊!”方子笙盯着郑宛凌,“与其和我说这些没用的,不如亲自去跟他说。世上姻缘,唯两情相悦,才能和美。你将所有心事隐藏,又有何用?” 飞燕已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小姐对程三公子的执着,她都看在眼里。她本以为小姐很勇敢,今日一看,原来小姐仍是胆怯。因为就连她都知道若开口被拒绝了,说不定此生再无望。 “怎么?怕了?”方子笙似乎看穿了对面主仆的想法,一笑,带着几分邪气,“有失必有得,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第六十八章 匕首换大刀 楼外揽旗招。 荼靡被派去金银坊请程曦。如今的情况,比起毫无关系的郑宛凌,方子笙在程曦那儿,算得上认识,不怕他不来。 方子笙和郑宛凌,则坐在金银坊旁边的茶楼等。 雅间相邻,两人一人一间。 上好的茶,暖和的室。 飞燕惴惴不安。 郑宛凌则如坠梦中。她自己也想不到,伤心之时,居然对方子笙说出了真心。而方子笙并无任何讶异,还怂恿她亲自开口。 隔壁的方子笙立在二楼窗口,往下望。 果真是年节将至,街上人流涌动。可程曦的容貌身高,在人群中格外显眼。许是察觉到被注视的目光,他抬头冲方子笙微微一笑。 方子笙也回了一笑。 她心情很好。虽说方才金银坊里,被程曦捉弄。但因为身体又恢复了一成功力,她的心情如上云霄。 摸着窗侧摆着盆栽的木台,方子笙轻轻一掰,就跟掰开一块脆饼,掰下来一个巴掌大的角来。 方子笙顿时眉开眼笑,心中一叹。 有些事,终于可以开始行动了。 方子笙无心听郑宛凌和程曦互表衷情。一见荼靡进来,就留了银子给小二,领着荼靡,出了茶楼。 她方才看到街角有个铁匠铺。 谁知刚下茶楼台阶,背后一人砸吧着嘴问道:“咦,莫不是我眼花了?郑小姐,方才不是你请了我家公子?” 原来是停好马车,准备进茶楼,喝一壶的无白:“郑小姐,为了你,我家公子可是拂了苏小姐的面子。我听丫鬟们说,苏小姐心眼最小。你好像又得罪她了!” 方子笙不知该说什么,将荼靡刚从茶楼买的两包点心,拿过一包,塞过去:“约见你家公子的另有其人,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不坐车?”无白笑眯眯,“苏小姐进出都是坐车,听说郑家也是家财丰厚,难道还让小姐自己走路吗……” “我家小姐要去铁匠铺,就在不远,并非回家。你快让让……”荼靡不满抢了自己零食的无白。 无白越发高兴,黑脸白牙,看的荼靡一阵错愕。 “铁匠铺?刚好,我也想去逛逛。走吧走吧……我知道街角的刘家铁匠铺,还不错。之前我的双钩,就是刘遇给我打的。哎,你一个千金大小姐,去铁匠铺做什么——公……公子?” 方子笙一偏头,瞧见玉树临风的程曦,跨过茶楼大门的门槛。 这么快? 方子笙抬头看二楼。郑宛凌所在雅间的窗口,关着。 “铁匠铺?恰好,我也要去,郑小姐,一起走吧?”程曦仍托着他的鸟笼,还是同样的纨绔气息。 方子笙和荼靡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随程曦,挤进人群。 人流虽挤,因程曦容貌太过特殊,众人竟自发让出一条路来。几人顺利来到刘家铁匠铺外。而因程曦的到来,刘家铁匠铺也被人群围攻。 程曦一出现,店里店外挤满看程曦容貌的闲人。刘遇顿觉不妙,连忙请了程曦等人去后院。 前堂后院间有个天井,不大,却挂了许多鸟笼。笼里嬉闹着许多不同种类的鸟儿。刘家铁匠铺店面不大,可后院颇大。 几人分别坐下,刘遇就开始频频打量方子笙和程曦:“阁……公子,这鸟儿你不喜欢?” 方子笙错愕。 听起来他们不仅认识,这铁匠铺的掌柜刘遇,还是程曦的下属。他眼角眉梢都写着,公子大驾光临,属下万分荣幸。 “你来铁匠铺要打什么兵器?虽说违禁,但看在我的面上,刘遇会帮你的。” 大周律法,以武犯禁可是要吃牢饭的。方子笙还在想,如何利诱铁匠铺掌柜给自己打造趁手的兵器。瞌睡遇上枕头,程曦一出现,问题立刻迎刃而解。 莫非程曦当真是万空大师口中“她的贵人”? 方子笙本意要打造一口大刀。但程曦面前,她不愿多说,改口说要打一对小巧的匕首防身。 一旁程曦嗤笑出声:“看你手上老茧,就知以前用惯了刀,怎么改用匕首了?” 原来早在程曦背方子笙回孟府,早看过她一双不像小家碧玉的手。那双手,生着老茧的地方,他很熟悉,因为他也用刀,而不是世家子弟们常用的剑。 一听是匕首,刘遇说他库房里有,就和无白勾肩搭背而去,留下方子笙和程曦独自喝茶。荼靡也被方子笙支出去逗鸟儿。 “郑宛凌她——”方子笙觉得自己本不该多问,却因她怂恿了郑宛凌,所以不得不问。 程曦摇头:“我以为你是因为苏昔悦要揭穿你一事,要和我商量对策。所以一见不是你,我就告罪出来寻你。怎么,莫不是寻我的人不是你?” 郑宛凌还是没说? 方子笙无语。不过她能帮的也不过就是这些了。郑宛凌既然抓不住机会,她也无能为力。 方子笙当即改了话题:“苏昔悦她认出我又如何,我不承认,你不承认,就算神捕习萧来了,也要有证据。” 程曦顿顿:“我觉得你今日与以往不同。” 被发现了? 方子笙笑笑。的确不同。 以前她连走路都需要别人搀扶,如今却已恢复三成功力。心有余而力不足已成过往,她心情振奋,自然不同以往。 “梅宴你要我打探习萧追捕之人。你有他的消息吗?” 程曦见她主动提起寿王,有些意外:“习萧还没找到他。有可能他已回了封地。不过,那日后山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似乎去后山拜祭一人,有个石碑,碑上却无字。许家兄弟本是要杀我的,却不慎杀了冯云。后来,许家兄弟要杀我之时,千山救了我。——听说多年前,你曾是寿王伴读,那后山里埋的……” “是莹姐!” 程曦短暂的沉默,看向方子笙。 她很瘦,下巴尖尖,更显得眼睛大。 程曦一恍惚:“莹姐是楚天翼和幼娘的女儿。幼娘是孟府舞姬。七年前,楚家被满门抄斩。因为莹姐生在孟府,知道她的人不多。为了让莹姐逃过一劫,舅舅送她去永宁寺出家。最终,还是没保住她。宫里派了人来,私下害了莹姐。莹姐死后,舅舅本想将她认作义女,埋入孟家祖坟,不料却被盗尸。原来是他带走了莹姐。难怪,他宁愿被抓,也要回来看看莹姐。” 第六十九章 踹倒门板 “小姐……”荼靡一脸惊慌地扑进来,“程公子的鹦鹉,飞走了——” “什么?那是我养了半年,刚刚送给阁主的,你居然让它飞了?”抱着一个长条盒子出现的刘遇,痛不欲生。 “既然飞了,就飞了。”程曦起身打开盒子,瞥瞥匕首成色,将盒子推回去,“虽然精致,却没什么用。既然你要匕首,我为你打造一副,今日就先回去吧!无白,你送郑小姐!” 他,打造? 刘遇一脸嫉妒:“阁主你偏心。上次南无庄主请您给他打一对匕首,您给推了。他给的报酬可是制作兵器的玄铁石,世间罕有……这位小姐给的报酬莫非很高?” 程曦一笑,如春风拂面:“一只银钗,算不算?” 上了马车,方子笙仍有些诧异。 左相之子,虽未入仕,却也养尊处优,居然会打造兵器?当真有些匪夷所思。 无白一边在人群中慢悠悠赶车,一边说着:“小丫头,那只鹦鹉出自海外,极难养活。是刘遇花了不少银两买来的。他那个人最是爱财。你不小心放走了鹦鹉,他定会恨上你的。” 荼靡想起身材魁梧,一脸胡须的刘遇,掀开车帘,没好气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方才我要赔他银子,是他不要的。” 无白露出白牙。 他要敢收你的银子,公子就敢打烂他的手。 他算看出来了,这位郑小姐,如今在公子那儿,是挂了号的。莫名其妙就被公子看做是自己人了。自己人收自己人的银子,刘遇可不是找嫌嘛…… 无白百思不得其解。 这位郑小姐到底和公子是什么关系,连公子的影卫无影都不肯多说一句关于她的话。莫不是公子红鸾星动了? 不……不可能…… 谁都知道宫里有个琉璃公主,是公子心尖尖上的人。若不是为了琉璃公主,公子岂会在这七年间走遍天下?这其中的磨难,艰辛,也只有他们这些下属才了解。 不过这么一想,这个娇娇弱弱的郑小姐,倒和那传闻里病歪歪的琉璃公主有些相似。 一样是花骨朵般的年纪,却都恶疾缠身。想来是爱屋及乌,公子才会对这位郑小姐另眼相看。 想到这儿,无白又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位郑小姐,却被荼靡凶狠的目光给吓得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扭过去。 方子笙心情越发舒畅。 寿王无事,千山无事,可不正是喜事嘛。 荼靡狠狠甩了车帘,坐回来。 “怎么了?”方子笙见她脸颊泛红,目露愤怒。 “方才小姐跟着程公子去看图样时,那个刘遇一直在骂奴婢,说奴婢笨手笨脚,一只鸟儿都能看飞了。奴婢气不过,就跟他过了两招——”结果武艺不精,被人压在地上,失了脸面。 “那鸟儿当真不是你故意放飞的,因为银钗?” 荼靡嗫嚅,最后低了头,闷声道:“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物件。娘亲她——” 娘亲她为了救我和小姐,引走追兵,至今没有音讯。郑骏也曾多方寻找,可也不曾找到。娘亲可是小姐你的乳母啊—— 这样的话,荼靡不敢说,不能说,也不想说。 好不容易小姐脱离了过去的阴影,如今身体渐渐好起来,不能乱了她的心。 马车停的照样是郑府后门不远的小巷子。 巷子长而幽静。 方子笙和荼靡并排走着。 荼靡已从愤怒里抽身,笑盈盈听方子笙说金银坊里挑的首饰,都是买给谁的。大丫鬟小丫鬟,无一遗漏。 “小姐!”荼靡顿脚,扯扯方子笙的袖角。 前方不远处,暮霭中,郑宛凌和飞燕的身影显得不太清楚。她们似乎等了许久。好看的脸都冻青了。 “是他的马车?”郑宛凌的语气很笃定。 方子笙点头。却有一种被抓,奸的错觉。她一定是累了,才想多了。 “他说走错房间了,就立刻出去了。”丝毫不留她开口阻拦的余地。郑宛凌直勾勾盯着方子笙,“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莫非二小姐是为了自己能见他,才折回的?”飞燕看不得自家小姐伤心,语气嘲讽。 荼靡爆了:“你以为谁都跟你家小姐一样,当他是宝?长得好又怎样,不当吃又不当喝的。我家小姐要去铁匠铺,是他要跟着的,又不是我们非拉着他去的!”再说了,他长得再好看,又怎能配得上我家皇子殿下。 “明明就是你们捣鬼——金银坊里,他就亲手给二小姐插簪子。说你们没关系,谁信呢?”飞燕气恼。 “你不信我?”方子笙望着眼睛眨也不眨的郑宛凌。 “这样,我如何信得?”更何况我还告诉了你我的秘密。郑宛凌摇头,眼里露出防备和后悔。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要如何想,我无能为力。荼靡,我们走吧!”方子笙朝后门走去。 “你们不可能的!左相不会允许他娶一个私生女的!” 私生女? 方子笙回头。 她本以为郑宛凌有心交好于她,才会邀请她同去金银坊。原来她在郑宛凌心里,和郑芸潇一样,都认为她只是一个血统低贱的私生女。 “也对!只有出身郑国公府的嫡女才能配得上左相之子。”方子笙微微一笑,竟有些嗜血之意。她一脚踹向后门,其中的一扇暗红门轰然倒下,溅起一层尘埃。 方子笙目不斜视,踏过门板,大步朝里走。 飞燕吓得浑身发抖。 郑宛凌则盯着方子笙的背影,在心底发誓:她一定会让郑纯心后悔今日的举动。 荼靡飘一样回了小院。 直到花开问她小姐买回来的首饰在哪儿时。荼靡古怪地笑笑,眼泪忽然流出来:“好了,好了,小姐大好了——”能一脚踹倒门板,明明是身体康复了。她终于对得起清妃娘娘和娘亲的嘱托了。 “小姐小姐——”荼靡将盒子丢进花开怀里,一阵风卷进屋里,抱住正喝药的方子笙,眼泪鼻涕蹭了她一身。 “我身子好了,你高不高兴!”方子笙毫不介意,拍拍抱住自己膝盖的荼靡。 “高兴!” “那要不要写信回承州?” “回承州干嘛?奴婢要直接给娘娘写信,告诉她,小姐你的毒解……解……” 后知后觉的荼靡愣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整个人瞬间呆滞。 让她去死,让她去死,她居然说漏了嘴。 第七十章 故人相见 “娘娘……是奴婢家乡对娘亲的称呼。”荼靡想笑,无奈笑不出来。一张脸变得诡异。 “乖,话都说到这儿了,也该继续说下去了。荼靡,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你说的娘娘,可是我在承州的娘亲?她没死,是不是?”方子笙敦敦善诱。 电光火石间,荼靡福至心灵,想起郑骏曾跟她说的话。连连点头:“是,小姐,夫人她没死,只是有了……有了别的男人。老爷觉得丢人,就做主让夫人改嫁了。老爷只是不想小姐您知道伤心。毕竟夫人先是没有名分,就跟了老爷,后来又——”又给老爷带了绿帽子,可谓是名声尽毁。 竟是这样? 荼靡老老实实的态度,让方子笙信了三分。 荼靡松了口气。 好歹过关了! 都怪这张嘴!让你乱说话,饿你三顿再说。 方子笙也不打算一次就撬开荼靡的牙关。此事就此遮了过去。 荼靡心大,一会儿就忘了事儿,和一众丫鬟分起首饰来。 院外,屋檐上挂的灯笼依次点起。 室内,花开吹息火折子,用银剪拨拨烛芯。 “老爷还没回来?” “没!不过年节将至,说不定老爷快回来了。” “周石海呢?” “周管家最近也很忙。每到年尾,庄子上的管事都会来府里对账,然后调拨下一年的人事。就连夫人那里,也忙着对账。还有郑家的各家商铺的主事,听说早就来了府里,等着和老爷交账,可老爷一去就没了消息,于是都等着。” 方子笙揉揉胳膊,伸伸懒腰:“这么忙,他会去哪里,打听出来了吗?” 花开摇头:“老爷行踪一向保密。音萝几次试探她哥哥云平,云平都不告诉她。倒是先前小姐让我找人,去庆川巷打听韩乐师的事儿,有了消息。他去了明家。” “明穗?” “嗯,帮忙打听消息的,是刚顶上门房小五的新人,叫白须。他自小就在庆川巷附近住,所以跟踪韩乐师时,不曾被发现。韩乐师进了明家后,白须去明家打听,只说是明家小姐的西席,却连名字都打听不出来。” “明家!”方子笙摩挲着酒葫芦,“去准备些礼物,明日我们去明家看看。” 明家不算特别富贵,却也是颇大的宅子。一接到帖子,明穗就亲自出门迎接,只是依旧憔悴。 方子笙对她和秦桐羽一事心知肚明,也无处劝解,进了明穗的闺房,但见案上摆着几幅画,最上面的却是一首诗。 “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 方子笙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就被明穗挡住:“水秀,快上茶。” 两人挨着炉子坐下,方子笙笑笑:“你怎么瘦的这么多?” 明穗下意识摸摸脸,不提此事:“这天气冷的,你身子又不太好,若是有事,我去郑府也是一样。” “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瑞雪宴上,你跳的舞是谁教你的……” 明穗接茶的手一抖,茶盅掉在托盘上,水珠溅上手背。 明穗是比照大户小姐养大的,虽说会剑,却也只是架势好看,真的对敌不过是三脚猫功夫罢了。所以,她肉皮白嫩,这一点茶水竟将手背烫红。 水秀手忙脚乱,其他丫鬟忙去拿烫伤的膏药来涂。 一番折腾后,明穗看看方子笙沉默的脸,起身:“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明穗带方子笙去的是明家后院,一直走到靠北的那面墙。墙上搭着梯子。 “我有个叔叔,幼时高热,烧坏了脑子,长大后常常咬人。大夫们都说他疯了,家里就特意将后院隔开,将他关在里面。后来他过世后,那里就空了下来。一年前,我无意中听见里面有动静,跑来一看,居然是一个人在舞剑。后来,他教我舞剑,爹爹也见过他,请他入府居。他不肯,就一直住在那里。” “他叫什么?”摸着半旧的木梯,方子笙朝墙上看去。 一年前? 怎么会是一年前?她明明进入郑纯心的身体不足三个月? 他不是韩明瑜?若不是,为何会知道那首曲子? “小姐?”花开担心,“让奴婢先上去看看吧?” 不,我要亲自看! 方子笙登上梯子,忽与墙那头出现的一张脸对个正着。 那张脸,披头散发,脸上青紫红肿,散发恶臭。 墙这头的丫鬟们被吓得齐齐尖叫。 那张脸也同样惊恐,正待逃离,却被方子笙伸手抓住脏发掩藏下的右耳。 她记得,当年比武,她控制不住力气,大刀擦过韩明瑜耳边,留下一道伤疤。身份真假,她一看便知。 那厢,那张脸龇牙咧嘴,却挣脱不开方子笙的大力。 就在昨晚,方子笙的功力已恢复四成。 伤疤犹在,人已改。 那人怒极,张嘴咬向方子笙。 方子笙却忽然大笑,笑声清越,吓得那人从梯子上滑了下去。 “韩明瑜……”方子笙爬上墙头,见那人从地上爬起来就逃。正待追过去,身后一只小手捉住方子笙的后背。 “小姐小心!”花开的声音里全是惊恐。 方子笙回头,墙下明穗和一众丫鬟错愕一片。她心中却悲喜交加。 的确是韩明瑜。可他大齐堂堂二品将军,怎落得如此地步?朱衡,他到底对韩明瑜做了什么? 重新回到明穗的房间,明穗开口:“我也问过他叫什么,他也说不出来。好像以前的事都忘记了,只记得诗词歌赋。” 失忆?还真是难兄难弟! 虽然韩明瑜的模样不堪,毕竟还活着。方子笙很欣慰,对明穗的好感越发多了:“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看你一直为此事困扰,就多嘴一句。云妃想让你入宫,必然是有什么缘由。找人去云妃身边打探一番,知己知彼,才能找到机会逃脱。” 明穗目光一暗,想起秦家二夫人登门那一日的情景来。 那是瑞雪宴结束的第二日,秦桐羽的娘亲秦二夫人亲自登门,先是与娘亲说了会儿话,然后特意要求要单独和她说话。 还记得当时她心里惊疑不定。想着会不会是上门提亲。可如果真是提亲,和娘亲商谈即可,为何要见她。可如果不是提亲,莫非是…… 明穗不敢想下去。恭恭敬敬陪着秦家二夫人说话。 第七十一章 你在就好 秦二夫人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她出身江南张家,也算是名门望族。仔细观察了一下明穗后,慢慢说道:“昨日瑞雪宴上,你一支剑舞技惊四座,尤其是得了云妃的眼。云妃想让我替她问问你,你可愿入宫?” 秦二夫人的话如同晴天霹雳。明穗整个都傻了。 良久,看着端着茶盏不紧不慢喝着的秦二夫人,明穗满口苦涩:“伯母……我和桐羽……” “住嘴!”秦二夫人瞬间变了脸。 明穗白了脸。她一直以为秦家二夫人不知道,可现在看来,她是知道的。 秦二夫人望着明穗惊恐的小脸,不得不承认她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怪不得儿子对她一往情深,一直恳求自己成全他们二人。可她从不曾松口答应。她的儿子,连公主都配得上,凭什么娶一个不入流世家的女儿? 所以,她一听云妃对明穗有些想法,立刻自告奋勇,前来说服明穗。一方面可以将此事做实,一方面可以断了她对儿子的心思。 想到这里,秦二夫人放软了口气:“明穗,你和桐羽不合适。他是未来的秦家家主,而你……若你同意入宫,你大哥二哥都能从边关调回黎阳,甚至可以去京都的金吾卫里任职。若你不同意也无妨,不过就是你大哥二哥多在边关呆个二十年,你想想,哪个划算?” 划算? 划算? 明穗想哭,却死死咬住嘴唇。 她的爱情,她的未来,和她父兄乃至家族的前途,被迫放在天平的两端。 大哥二哥是武将,常年在边关,娘亲十分想念。如果能回来,娘亲不知道还多高兴。就连大嫂二嫂也会开心不已。如果能进金吾卫,定是光耀门楣。 她的选择可以让两位兄长少奋斗十年,可如果她不答应,说不定等待她的就是家破人亡。 秦家的手段,她一直不敢轻视。 “伯母……”明穗艰难地抬头,恳求地望着她,“选秀还需要时日,不知可否给我时间考虑考虑……” 后来秦家送了许多礼物来,不过几日,大哥就连升三级,还被调回黎阳驻守。爹爹大喜,连摆了三天的流水宴。 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 看着全家喜气洋洋,明穗的心就像挣扎在冰窖中。在这场选择中,她没有资格说不。如果说了,等待明家的就是万劫不复。 福兮祸兮! 明穗还记得剑舞的初衷,是为了给云妃留下好印象。果然,印象太深,反而让云妃惦记上自己。再一看,如今为了剑舞而来的郑家二小姐,摇着头,也懒得去问她和后院的韩乐师是怎么认识的,笑笑:“好,我派人去打探。”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方子笙就告辞归家。 谁知出了大门,上了马车,方子笙就让车夫赶车到明家后门。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是韩明瑜所在之处。 “小姐?”花开猜出方子笙的想法,有些担心。 那个披头散发的人,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嘘,我只是去看看!”方子笙换下马车里的女装,着一身青黑色男式锦袍,散了发做男装打扮。在花开的瞠目结舌中,跳下马车,引来车夫惊呼。 方才就听车内窸窣作响,这是谁家贼人,居然在马车里? 车夫横眉怒对,扬鞭抽去,被那少年轻松扯住鞭头,回眸一笑:“是我!” 这眉眼可不正是二小姐吗? 车夫傻眼,右手扯着鞭子,左手还攥着一小块金子。那金子还是出门前,二小姐赏给自己的。 “快放手,那是二小姐!”花开亦伸手拉向鞭子。 郑家车夫有四五个,平日养马驾车。这车夫叫王大,为没人老实忠厚,所以才被花开选中今日跟着出门。 方子笙下车后,先绕到马车看不到的地方。她一吸气,觉得身体的力量缓缓流动。她自小力气颇大,本以为重生到郑纯心身上,无非是继承郑纯心的武艺,不料她居然还有前世的能力。 方子笙自小练的是实打实的硬功,不比轻巧飘忽的功夫。但好在轻功也不错,至少翻墙是小菜一碟。 翻过两人多高的土墙,面前是一大片开阔的场地,荒草萋萋中,两三间破败的屋子里,打扫的很整齐。 看来明穗对韩明瑜的确不错。 门窗都糊着厚厚的窗纸,否则这么冷的天,不是冻死就是冻伤。推开门,室内没有炉子,只有厚厚的棉被和一些家具。 案上摆着琴。 方子笙走过去,轻轻一勾,琴音清冽。 好琴! 不曾想,韩明瑜就算失忆了,还这么音痴。 韩明瑜出身很好,本是齐国韩家大族,自小受尽宠爱。因爹爹乃是文官,他自小就耳濡目染,颇有名仕之风。彼时,他沉醉于诗词曲赋,且颇有造诣。后来,他娘亲染病过世,继母入府,很快诞下子嗣。韩明瑜就成了别人除之后快的眼中钉。 几次阴谋里,韩明瑜侥幸逃脱,却对家族心灰意冷,一个人离家投军。那时,他隐了身份,又生的孱弱,弓马骑射样样不如别人。好在他机灵,几次生死,慢慢磨练了心智,武艺也高了不少。 再后来,他们就遇上了。因方子笙同样隐藏了身份,也生的孱弱,韩明瑜或明或暗指点过她几次,两人就成了朋友。 武功回来了,力气也回来了,甚至连好友都回来了。这一切都让方子笙对未来充满希望。 或许是被方子笙吓到,直到暮色初上,墙那头有人定时送饭之时,韩明瑜还是没回来,方子笙只好悻悻而去。 回府后,方子笙先是去小院库房逛了一圈,粗粗算了一下自己的财产,才例行公事般,去园子里遛弯。 这一遛弯,倒是遛出事来。 都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可方子笙也不是故意要看到郑芸潇的私事的。 因为心情不错,方子笙特意留下丫鬟在园子外围等候,她需要平复一下激荡的情绪。 韩明瑜的出现,对她来说,太过重要。 她有太多的话,无人可说,也无人能说。可是,韩明瑜他不一样,即便他失忆了,在她心中,仍是一个可以倾诉一切的对象。 她其实也不需要他回应什么,只要他站在那里,听她说话,她就已经满足。 第七十二章 宁家双生子 正当方子笙细思如何“请”来韩明瑜时,不远处郑芸潇的声音,让她觉得奇怪。 郑芸潇是个被宠坏的姑娘,有几分心高气傲,却无奈身份使然,让她傲气之余,也有深藏的自卑。 黎阳乃是大周旧都,豪门氏族比比皆是,郑家只不过是因为附庸于郑国公府,才在黎阳上层里有一点点位置。 这点点的位置,如风中烛火,随时都会消失。这让郑芸潇很是担心和失望。但她一直表现的都不错,除了嫉妒和愤怒郑纯心的作为外,并未做出有失体统之事,不过分讨好谁,也不过分依附于谁。 至少在方子笙看来,她在郑府一直是趾高气扬的,说话的时候何曾低声细语。 恢复了武力就是好,别人声音压的再低,距离再远,也能连猜带蒙,听个七七八八。 这不,方子笙就听见不远处的暖房里,郑芸潇带着几分羞赧,说着:“这盆茶花,你若喜欢,就送于你。正好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 “多谢!只是茶花娇嫩,我那里也没有暖房。若是冻着,也是可惜。这种花一道,颇为辛苦。难得大小姐如此有恒心!”一道好听的男声回道。 方子笙听说过郑芸潇喜欢种花一事,当时还觉得奇怪,这位大小姐的爱好居然也是不走寻常路。 接着,就听那男声告辞,然后方子笙远远看到,一个身量颇高的男人走出暖房。 其实说他是男人,倒显得他年纪大了。他身量虽瘦,面容却十分年轻,看上去介乎于少年和成年男人之间。 他生的白白净净,眉眼温和,自有一股儒雅的气度。正是这气度,让方子笙觉得他像个男人。 但更吸引方子笙的是,他的脸,和之前去望春楼吃饭时,见到的那个因为对账引发骚乱的宁鸣,一模一样。 方子笙对宁鸣在意,是因为对账的一众人中,唯有他敢质疑那个颇有经验的老者。在军中,这样顶撞上司,质疑上官的人,都是刺头。而宁鸣实在不像刺头。他冷静而自持,同时亦世故,在知道自己犯错得罪上司后,立刻认错丝毫不拖泥带水。 就凭这样的态度,宁鸣此人在望春楼必定有前途。 眼前这个从暖房走出的男人,虽有一张宁鸣的脸,两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宁鸣像是一滩水,看似温柔,在冬日却能成冰。眼前的男人,却当真是温润如玉,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超脱的感觉。 “宁睿公子,小姐说天色阴沉,怕是会下雪,让您带把伞。”郑芸潇的丫鬟修容追出来,递过一把青绸油伞。 方子笙往藏身的树后缩了缩。 宁睿身上的袍子洗的有些发白,风一吹,能看出很单薄。他的家境应该不太好。 方子笙忖着,回到院里吩咐花开去打听宁家的事。 之所以对宁家如此关注,是因为自从见过宁鸣后,方子笙就打算将他收服,最好能成为自己的心腹。 她现在虽是郑家二小姐,衣食无忧,库房丰厚。但她未来要完成的事,需要大量的人力与财力。郑骏虽家产丰厚,可他毕竟要留给儿子郑林森,能给方子笙的,不过就是优渥的嫁妆。 但方子笙又不想出嫁,那她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例如插手郑家的产业,利用郑骏对她的宠爱,得到经商的许可,再一点点壮大实力。 这些在她身体虚弱,体内蛊毒无药可解前,她不做多想。命不保夕,说什么赚钱用于报仇都是虚的。只有变得强大,有人有财有势,才能靠近朱衡,查明真相。 花开的速度很快,晚膳前,就打听出宁家的情况。 宁家本是大族,诗书传家。 七年前,国舅楚天翼谋反,大周皇帝杀了无数的人,血流成河。除了与楚家有关的人或势力外,许多政见不同的官员,利用这次机会,纷纷攀扯对手与楚家有关。于是一大群官员落马,家破人亡的惨剧每日都在上演。 宁家,与花开所在的苏家,都不过是这场浩劫中的一家而已。 宁家家主被参,皇帝震怒,剥夺爵位,连坐亲族。一时间,宁家破败,入不敷出。 宁父乃宁家支脉,被牵连后罢官为民,家财充公,气恼之下病逝。因郑骏与宁父有旧,宁家双生子宁睿宁鸣,在郑骏的资助下,一个入了官学,一个进了望春楼做账。 今日宁睿是来送礼的。 宁母因感恩郑家帮助,常做些绣活送给宋氏。这一来二去,郑芸潇与宁睿也认识了。因宁睿极其喜欢养花种草,所以郑芸潇投其所好,他一来,就拉着他去暖房里问东问西。而宁睿一直是来者不拒。 府里曾有传闻,说是大小姐对宁睿有情,可他家道中落,大小姐又不愿委屈自己,却又压抑不住心头情感,才会有花房一幕。 这点,方子笙倒觉得有几分苗头。 听说,为让宁睿去官学,郑骏费了好大力气。而宁鸣却不愿同兄长一起入学读书,家中捉襟见肘,还有娘亲妹妹要养,他便跟着账房先生做账挣钱,后来才进的望春楼。 听完花开的话,方子笙心中有数。这个宁鸣,的确是上上人选。她从桌上的盒里拿出两颗小金球,金桔大小递给花开:“这些给你去打点,我想知道宁家如今的住处。” 花开诧异,却不多问,应声而去。 晚膳过后,丫鬟们服侍方子笙沐浴,却被方子笙拦住,说是自己有事要想。 趁丫鬟们松懈,方子笙找了许久,才找出一套不显眼的深色袄裙换上,又拿一块黑色的布包好头脸,从窗口跃出去,轻松跃上屋顶。 冬日,天黑的快。 月如钩,夜凉如水。 风轻轻吹动方子笙露在额前的几根碎发,夜里,她双眸发亮。这种力量的回归,让她十分享受。 之前的虚弱简直如一场噩梦,不仅摧毁她的身体,更是摧毁她的意志。她用冷静压抑烦躁,用冷眼代替痛楚。 如今,站在凉风习习的屋顶,感受血脉里力量的流动,她看向月亮。 自小她就被方国公扔进军营,所有的军功都是一刀一枪争取来的。除了隐瞒她的身份,方国公会派亲卫替她遮掩外,生死都靠自己,这也是为何她会如此在意韩明瑜。 韩明瑜,曾见证她冬霜雪雨的十年。所以,她必须去找他。 第七十三章 惊动巡防营 明家后院,一豆烛火闪耀。 灯台下,席地而坐一个人,披头散发,手里拎着一个装酒的皮袋,喝一口酒,吃一口右手的烧鸡。 鸡肉肥腻,他吃的满嘴冒油,忽停下饕餮动作,仔细听听,好像真有翻墙的声音。虽然声浅,他仍警觉的将剩下的半只鸡,塞进怀里,舔舔手指头,摇摇晃晃爬起来,蹑手蹑脚往外走。 喝了酒,他走路歪歪扭扭,再加上轻手轻脚,所以动作十分滑稽。 莫不是来偷鸡的? 他不安地摸摸怀里的半只鸡。这是他从芙蓉苑偷酒时,顺来的。下午被墙头出现的小丫头,给吓了一大跳,他得补补,否则养不回精神。 他贴着门板听动静。 这房子是明家的,明家的小丫头人还不错,不嫌弃他,不仅好吃好喝供着,还给他做了许多过冬的衣服。 想到这里,他朝桌上凉透的饭菜瞥了一眼。 有肉有酒,还有冬日难得一见的绿蔬。可他却不想动筷子。 一觉醒来,他失去记忆。颠沛流离中,无意来到这间与世隔绝的后院,见明家那小丫头心眼不错,人也不错,看她在后院练舞,那个别扭啊! 他实在忍不住,出手教她。 她学的很快,不仅以师礼待他,还要帮他梳洗打扮。可他不愿,他觉得,现在挺好,自由自在的,饿了吃,困了睡。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哈欠,觉得困了。这该死的贼,到底进不进来呀?他好困! 此刻的方子笙正贴在门外听动静。 她本以为翻出郑家很困难,毕竟郑骏在府中安置了许多护卫,或明或暗保护郑府。可一路行来,她却发现暗卫少了许多。 他们都去哪儿了? 黎阳街上有宵禁,她功力只恢复四成,不敢逞强,各种小心翼翼,各种东躲西藏,各种飞檐走壁,才能有惊无险地来到郑家后院。 可韩明瑜失了记忆,她该如何告诉他,他们相识? 不懂方子笙想明白,细小的雨滴开始飘落,雨丝绵绵。 门咣当被推开,披头散发的韩明瑜出现在方子笙面前,正待高喊,却被方子笙捂住嘴,一拳击向他的肚腹。 他反手接过方子笙的拳头,往后一带,将方子笙拉入屋中。 “你这个贼……” “别叫!” “咦,我认得你……”两人过招,方子笙遮掩面目的布被扯下,韩明瑜怪叫。 两人松劲,烛光中,面面相觑。 “哎,小丫头,你来作甚?”韩明瑜一脸戒备。 方子笙瞅着他脏污的脸,真想将他按到外面的水缸里,好好清洗一番,但天寒地冻,还是放过他吧。 压下手上的蠢蠢欲动,方子笙施施然坐下:“明穗说,你失去记忆!……其实,我以前认得你——” 韩明瑜上下一打量方子笙,操着袖子:“我不认识你——” “因为你失忆了,所以不认得我——”方子笙笑眯眯。 韩明瑜挠挠头:“你来我家干吗?” “家?”方子笙摇头,“这里怎会是你家,你家在——反正不在这里。你先再委屈两日,等我那边整理好,就带你回家。” 韩明瑜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哪里都不去,这里就是我家!” 方子笙四下一看,地上洒着酒,酒气浓香,他怀里还露着一角鸡肉,看着油腻腻的。 她眼珠子一转:“我那里有好酒好肉……” 韩明瑜冷笑,用嘴努努桌上饭菜,意思是这里也不差。 方子笙摆摆手:“这里跟我那里不一样。在哪里,你想做什么都没人管。那儿还有一把古琴,听说是前朝制琴大师的封山之作,叫绿绮……” “绿绮啊啊啊啊……”韩明瑜扑过来,“现在就走!快快快……” 方子笙按下他的手。 韩明瑜发现,居然挣脱不开。 “再等两日……”方子笙笑道,语调十分温柔。 为怕被人发现,方子笙再次将布裹住脸,翻墙而去。只不过回去的运气不好。刚翻出墙,走了不远,就听见有人在暗处里,低喝一声:“谁?” 雨已经停了,地面微湿。 月亮再次露头。淡淡的月色中,一缕杀气从阴影里溢出。 一把刀快如闪电,朝方子笙正面劈来。 若非方子笙腰力恢复,这一刀怕是躲不过去。 她手无兵器,面对对方的咄咄逼人,只能招架。此时此刻,她暗恨体内那烦人的蛊毒,让她只能有四成功力应对 躲避中,那人口中斥道:“竖子,竟敢夜探明府!” 躲避间,方子笙虽动作凝滞,却渐渐熟练,一股熟悉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中升起。 她的功力恢复了五成。 方子笙修习的功夫里,有一道口诀,乃方国公府的家传,能激发人的体力,让人可以力大无穷。 所以,虽然躲得狼狈,那人一时间也拿她没办法。 一来二去,方子笙终于将对面刀刀凌厉的人看清楚。 缺胯袍,冷沉的眉眼,不是秦桐羽是谁? 他半夜不睡觉,跑到明家附近做什么? 做护卫? 睹物思人? 还是夜半幽会? 关键之时,方子笙一发呆,被刀擦过胳膊,觉得右臂生疼。一人从黑暗里冒出来,用暗器牵绊秦桐羽,抱起方子笙就跑。 那人身上有臭味,有鸡肉的油腻香气,不是韩明瑜是谁? 秦桐羽追的快,韩明瑜的轻功却极为高明,一来二去,就甩开秦桐羽一大截。 只听身后秦桐羽不知对谁高喊:“前方有贼人,无视宵禁,捉住他们!” 韩明瑜一面喘,一面骂:“你怎么惹上了巡防营?” 原来秦桐羽是巡防营的?怪不得他无视宵禁,立在明家外面看风景。 方子笙咳嗽着:“说这些做什么,快跑吧,那边来人了,还骑着马呢……” 几声马嘶,伴着喝马声,明火执仗而来。 韩明瑜顿时撒开丫子,跑的更快了。一旦被巡防营捉到,无论是谁,就是豪门贵族,也不由分说,先打十棍杀威棒。 因为神捕习萧的到来,巡防营近来的气氛十分凝重。因为抓不到神捕口中的“江洋大盗”,巡防营渐渐被骂。众人心头正憋着火,一见有人撞上来,还不可劲地追。 万一正是习萧要找的人,岂不是立了大功? 巡防营众人摩拳擦掌,卯足了劲,恨不得抢先找到秦桐羽口中的贼人。 第七十四章 你又乱跑 耳听身后追击越来越近,方子笙急道:“放我下来,你先走!” 韩明瑜本是大齐人,如今身在大周,毫无能证明他身份的公文信函,一旦被抓,想救出来就难了。 “你这么轻,抱着你并不影响我!” “我是郑家二小姐,就算被抓,也有办法脱身,你快走,不必管我!” “老子是男人,岂能贪生怕死,你闭嘴!” 方子笙笑开。 这句话真耳熟,的确是韩明瑜的风格! 只见方子笙忽然伸手,扯住韩明瑜左臂,一个利落的翻身,顺着韩明瑜奔跑的力道就将他送出去。 “力气大了不起啊……”被扔进一侧巷子的韩明瑜吼道。 方子笙无语。 你是怕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哪儿?喊的这么大声! 方子笙故意身影一顿,见吸引了追击之人的目光,转身就跑。她的轻功只算不错,却赶不上骏马四蹄。 眼看就要被追上,忽然一道白影,鬼魅般出现,抱起她就跑。 这人不是韩明瑜。他身上满是淡淡的梅花香。 他的轻功显然比韩明瑜高出许多,抱着一个大活人,飞檐走壁,不在话下,而身后已传来兵刃相接之声。 有人在替他们断后! “帮你解毒,可不是为了让你恢复功力后,到处乱跑的!”那人笑道,语气无奈。 程曦? 程曦很快落脚在一座民宅前,不大的房子,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 程曦敲门,三长一短,里面开了门一个老汉迎出来:“阁主!” 抱着方子笙进门,老汉端来热水白布等物,方子笙才觉得一颗心落地。 如今她能力不够,连夜行都会被发现,说出去真是丢脸。 方子笙胳膊上的刀伤不算严重,但程曦包扎的很认真:“那个人是谁,轻功还不错!” 方子笙知道他指的是韩明瑜,却不想接茬:“你怎么在那儿?” 程曦洗净手,给方子笙倒上一杯热水,自己也端着茶杯,慢慢喝着:“我还以为你会先谢谢我!……我一直在监视习萧。我可不想他抓到不该抓的人,无论是‘他’,还是你!” 方子笙知道程曦口中的‘他’指的是寿王,端过热水,一仰而尽,才觉得嗓子不是那么干了。 “长久不习练,体力会松懈。今日算你运气好,恰逢我在。否则被习萧遇上,就算郑骏,也捞不出你来。不过,你这么晚,跑到大街上,所为何事?”程曦好整以暇。 “我……”方子笙语塞,“我去拜访一位故人。” “下次不要这么冒险了!你没见过习萧的手段,除了千山能在他手下逃出来,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几个人能逃出他的手掌心。”程曦起身,整整衣袍,“天色已晚,此时也不适合离开,你暂时歇在这里吧,陈伯,带郑小姐去歇着吧!” 方子笙一脚踏出门槛,只听程曦自言自语着:怎么总是碰上这个小丫头,一点也不像琉璃让人省心! 琉璃啊—— 程曦发起呆来。 半晌后,陈伯来回:“阁主,郑小姐已经歇下,内人在照顾她。” “嗯!”程曦没形象地趴向深棕色高桌上,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有些迷蒙,“折腾一晚上,我也累了!你去看看,无踪回来了没,顺便通知他明早去城门亲自押送药草入京。” “阁主,您不回京吗?左相催您的信,都写了好几封了!” “我还有事,一日查不出他的下落,我就一日不能离开。习萧无故前来,必定是有人特意派遣的。那些金吾卫手段不错,如今黎阳城的大门,易进难出,我怕——”怕他被抓住。一旦被抓,皇帝震怒,那么就连最后的父子之情,说不定也要断绝。 明明寿王曾是他最宠爱的皇子,如今他却越发不能容他—— “属下明白!”看出主子眼里的阴霾,陈伯告退。 桌上青铜烛台,三支雪蜡烛火轻轻摇曳,程曦偏头,看向半开的窗外。 又下雨了,淅淅沥沥。 不知不觉,伏在桌上睡着的程曦,被敲门声惊醒。 来的人是陈伯的发妻,刘氏。 她是个哑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焦急。她打着手势,说那位小姐忽然发热,陈伯去请大夫,才发现所有的药铺外都有巡防营暗中把守,想来是因为之前有人伤了她一事。他们要守株待兔。 果真麻烦! 程曦略显无语。 这位郑小姐,一向虚弱,好容易身子有了起色,又被她这般折腾,当真是胡闹。 刘氏身子不好,程曦不愿她劳累,吩咐她去歇着,亲自端了热水去屋里,帮方子笙换搭额头的毛巾。 方子笙整张脸烧的通红,紧紧蹙眉,很难受的样子。 程曦坐在一旁,烛光微微,他心思一动,轻轻伸手,抚平她眉间褶皱。 养尊处优的女儿家,究竟何事,让她梦里也不得安生? 他忽然想起之前无踪带回来的消息。瑞雪宴后,因为郑家二小姐的失踪,云妃曾亲自指派身边的高手,去勘察踪迹。那两个高手,乃是皇帝亲赐云妃,让她保命的,居然为了一个小丫头,就能出动两大高手。 为什么,莫不是真如流言里传的,这位郑家二小姐是云妃与郑骏的私生女? 可她虽然神似云妃,年纪却对不上。她和五皇子年纪相差不大,莫不是流言里说的,云妃当初生的是个女娃娃,为了巩固皇宠,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程曦兀自发笑。 皇宫那种地方,就算你踩死一只蚂蚁,都有可能被人看见,更别提是皇家子嗣这样的大事。若当真以假乱真,早就被人揭发出来,与云妃相斗处于下风的皇后,岂能放过这个把柄? 程曦摸着略有胡茬的下巴,盯住方子笙的脸。 只见她忽然一动,吓了程曦一跳。继而,一双迷茫的眼眸看向程曦,低声道:“何时了——” “还早,睡吧!”程曦为她掖掖被角。 “渴……”她好像没睡醒,说完后,又闭上眼睛。 程曦倒了热水来,扶起她。 方子笙喝了几口,忽然笑了:“是你啊!” 她笑起来很好看,再加上双腮烧的通红,眼眸弯弯,红唇微翘,竟有一种莫名的艳丽。 程曦觉得心口一热,正要将她放下,却被她轻轻环住腰。 她趴在程曦怀中,如同撒娇般,低低说着:“朱衡,我冷——” 朱衡? 朱衡?他是谁? 第七十五章 天下父母心 次日,一觉醒来的方子笙,只觉得浑身没劲,一身白色中衣被汗浸透。她揉着头坐起来,昨晚为她铺床叠被的刘氏推门进来,见她醒了,喜的不得了,忙忙按着她,不让她起床。 这一按,才发觉方子笙衣袖都湿了。 刘氏连连打手势,方子笙懵懵懂懂。 门外一人探进一个头来,笑眯眯:“她说让你等等,你的衣服湿了,她去帮你拿干的!……呃——” 程曦无语地看着刘氏将被子裹住方子笙,一副被他看了就毁了人家小姑娘清白的模样。他摸摸鼻子,转身飘走了。 方子笙失笑。 她还是没清醒,有时候总以为自己是个男人。 或许自己是个男人,兄长就不会因为承袭国公而心烦了。 方子笙伸伸胳膊,想起昨夜的梦境。 她居然会梦到朱衡? 她竟然梦到了朱衡! 一日夫妻百日恩,朱衡,朱衡…… 刘氏很快就回来了,帮她换好衣服,拉着她的手去吃饭。 简单的早膳,热腾腾的馒头,黄澄澄的小米粥,几碟腌菜,让人食指大动。 程曦吃的很慢。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大快朵颐的方子笙。 上次她从永宁寺后山回来,也是这样香喷喷地吃完木月做的汤面。 看她吃饭,很开胃。 吃过饭,陈伯驾车送方子笙回府。 一夜未归,定然会被丫鬟们发现。好在她离开时,写了纸条在桌子上给她们,要不今日一回郑家,全家人都知道她夜不归宿了。 街上熙熙攘攘,一点也看不出昨夜巡防营追人之时的冷清。 程曦老神在在,一夜未睡,陪着发热的方子笙,直到天亮她退了热,他才去洗漱。一见到小丫头神清气爽,程曦有了闲心:“听说京里郑国公府请了郑老爷去,也不知是否回来了!” 郑骏去了京都? 方子笙诧异,看向程曦。她不信他会无缘无故说这些。 “郑家的生意出了问题。听说在京都出现一家源氏商铺,专抢你们郑家的生意,就连郑国公府出面都压不住他的势头。所以郑老爷才去了京都。怎么,你不知道?” “家父有些事,并不会跟我说!”方子笙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怪不得郑骏忽然就离了黎阳,就连她从永宁寺后山回来,也见不到他的人影。 源氏? 什么来头? 她正想借助郑家商铺的东风,赚的盆满钵满,怎么忽然冒出个砸场子的呢? “对了,昨夜习萧什么人也没抓到,听说罚了好多手下。最近多事,你在府里,无事就不要半夜三更出来了。好好养伤!” 同样是郑府后门,望眼欲穿的花开,和满眼热泪的荼靡,让方子笙觉得愧疚。 马车远去,花开这才蹙眉道:“小姐,夫人昨夜来寻您了!” 这么凑巧? 先前,因为方子笙病重,郑骏免了她对嫡母的晨昏定省。虽说因她和郑芸潇关系不好,但她和宋清雨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深夜来访,莫不是有事? “夫人现在何处?”方子笙一面走,一面接过荼靡递来的斗篷,换下身上的斗篷。 那是今早程曦亲自给她披上的,说很贵,要还的。 方子笙笑笑,觉得这个左相之子挺有意思的。 “夫人……夫人很生气,吩咐奴婢们等在后门,一旦小姐回来,立刻去她院里!” 一路来到主母院落,进了屋子,方子笙发现宋清雨正和郑芸潇说着什么。见她进来,郑芸潇仍是一副不待见的神色,倒是宋清雨神情有些复杂。 “这是京都你爹爹那儿送来的。”宋清雨指着手中的册子,“上面大多是京都青年才俊的身世背景,还有画像……你看看,可有相中的?” 方子笙接过厚厚的册子,翻开第一页。 刘平,刘家三房长子,年十七,任职军中,校尉。外貌英武,体格健壮,性情直爽。后附小像。 那小像画的传神,连刘平眉宇间的烦躁,都做到神似。 再翻第二页。 王诚旭,黎阳王氏二房次子,年十六,任职礼部文书。外貌儒雅,身体健康,性情和善。后附小像。 那是个笑起来有一对酒窝的少年。 方子笙又翻了几页,无一例外,都是家中虽然不是太杰出,却也不错的苗子。能拿到这样一本详细的画册,想来价值不菲。 为了郑纯心,郑骏果真舍得出手。 无论是先前给空空寺捐赠的香油钱,还是如今的亲事,郑骏都力求做到给女儿最好的。 这份苦心,让方子笙肃然起敬。 一旁嫉妒的郑芸潇,冷哼一声:“怎么?难道挑花眼了?这大周的规矩还真是改了,还未出嫁,就能先掌掌眼……” “芸潇!”宋清雨轻斥一声,丝毫不提昨夜之事,“也不急,你下去慢慢看。” 方子笙并不多说此事,语气平静:“不知昨夜夫人去我院里,可是有什么吩咐?” 宋清雨语塞。 她本以为这个庶女被嫡母抓到夜不归宿,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严重的,打死了都行。可她怎么也想不到,眼前的少女,弱质纤纤,眼神清明地问着,你找我做什么,就算我夜不归宿,也不用你管的态度。 一口气登时噎在宋清雨喉间,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好在这事儿,郑芸潇不知道,否则此刻定然又要闹翻天。 宋清雨心头涌出无数念头,最终都淹没在舌头下。她不能,这个少女是郑骏最心爱的女儿,虽然恨他不顾及自己的女儿,可她没有资格相比,早在十几年前,她就丧失了这种资格。 宋清雨无力地摆摆手:“我……是我心急了!” 她要如何告诉这个庶女,她只是见到画册,一时激动,白日忙着和掌柜们对账,处理家务,所以才忘了时辰。结果就撞见郑纯心洗澡,她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影。 她以为这个庶女架子太大,本想端端嫡母的样子,却发现人——失踪了。 那一刻,宋清雨是害怕的。 郑纯心如今是郑骏的心头宝,弄丢了她,自己难辞其咎。 一时间宋清雨又不敢大肆宣扬,府里的护卫前两日被周管家调出好多,她除了等待就是恐慌。 若不是后来发现桌上的纸条,说不定宋清雨会内疚的落泪。可郑纯心,居然……居然堂堂一个官家小姐,三更半夜翻墙出门。 她一个有伤在身的弱女子,能去哪里?定是有人接应,要不就是她早有预谋。 可这一切,宋清雨都不想管了。 看着因为嫉妒而性情大变的郑芸潇,宋清雨心里是说不出的心疼。 方子笙离开主母院子的时候,郑芸潇背后又摔了物件,指桑骂槐地骂了丫鬟。 郑芸潇的故意,在方子笙这里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七十六章 我要美人 方子笙并未告知众人,她胳膊上的伤。所以出门的时候,那群丫鬟无人敢拦。 甚至宋清雨在听说,二小姐又出门时,只是跟挥苍蝇似的,挥挥手,此事就揭过去了。 宋清雨心中隐隐有个念头,等老爷回来,见到二小姐如今无法无天的做派,说不定会狠狠惩罚她一顿,若是因此失了宠爱,就更好了。 但就连宋清雨自己,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二小姐像极了郑骏心里的那个人。就算爱屋及乌,郑骏也不会轻易改变对二小姐的宠爱。 想到这里,宋清雨更懒得去管这位二小姐。 眼不见心不烦吧! 今日赶车的车夫,仍是老实憨厚的王大。 同行的丫鬟却不是花开和荼靡,而是女扮男装,扮成小厮模样的春暖。 花开生的实在太过美丽,即便换了男装,仍掩不住身形的窈窕。而荼靡有太多秘密,方子笙不愿带她。 而春暖则一向没什么存在感。她还有着和花开一样的身世。 不同的是,春暖的爹爹,官位不如花开之父苏呈阗高。她本人也并非家中嫡女,不过是个无关轻重的庶女而已。 所以,春暖有着异于常人的隐忍。 因此,方子笙特意带了不多问,不多说,只听只想的春暖。 等车来到明家后院,方子笙轻松翻墙后,瞧见的,是院中赤膊打拳的韩明瑜。 他的人依旧邋遢油腻,浑身散发着臭味。 可看他一招一式地打着拳,方子笙觉得鼻子有些酸。 这套拳很简单,很普遍。但凡是齐国入军的汉子,人人都会。每日早起,这是操练里的一项。 原来他还记得。 “呀呀呀呀,你想干什么?非礼我吗?我会喊的……”一转头,看到大变活人的方子笙,韩明瑜吓得连连后退,捡起一件脏兮兮的外袍,就往身上披。 他一脸的戒备,让方子笙忍不住大笑。 这个人啊,总是这样,自以为魅力无穷,但凡有个姑娘多看他两眼,他就觉得人家一定是相中他了。 “看起来小小瘦瘦的,怎么力气那么大,差点把我摔死……”韩明瑜嘟嘟囔囔走过来,“哎,你!你真的认识以前的我?” 方子笙点头,神情温柔。 “真是的!老子明明不认识你,怎么又觉得好像认识你很久一样?——不过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你看老子跑的多快,那些人根本追不上老子,哈哈哈……” 韩明瑜仰天大笑。 方子笙跟着一块笑,只是笑的含蓄。 当然,她从不怀疑韩明瑜的能力,就如同从不怀疑他们之间的情谊。 “今天跟我出去可好?”方子笙有些讨好地凑过去,丝毫不嫌弃韩明瑜身上的臭味。 “有酒有肉?”韩明瑜眼睛一亮。 “当然!”方子笙点头,眨眨眼,“还有美人!” 方子笙带韩明瑜去的地方是黎阳的一处汤池。韩明瑜实在太脏了,方子笙决定将他收拾出来。 黎阳的汤池很多,方子笙去的那家不大不小,生意也不好不坏。要了汤屋后,方子笙看到韩明瑜操着手冷笑。 “这里哪里有美人?” 方子笙指指隔壁,东边是一家妓院,环肥燕瘦,个个都有。西边是一家小倌院,魁梧柔媚,比比皆是。 听完方子笙的叙说,韩明瑜惊得下巴都要落地。 方子笙眉开眼笑。 这算什么,正如方子笙不嫌韩明瑜脏,是因为他们行军,有时候半月都洗不上一次澡,都习惯了,谁还会嫌弃谁不成? 还记得当年,无论是在荒郊野外,还是在城墙马圈,方子笙都在那里吃过饭。一个大海碗,盛满一碗稀汤,两个馍馍,捡两根竹筷,就能蹲着和一帮大老爷们一起吃。 兵士们吃饭豪爽,呼噜作响,她也有样学样。他们说荤段子,她就听着一起抚掌大笑。他们在发饷银的时候,偷偷跑到镇上去嫖妓,她就跟着韩明瑜,去镇上抓人。 可现在清平时节,韩明瑜也实在是脏,有违他翩翩公子的形象。 “你是自己洗,还是请人帮你洗?是要东边的美人,还是西边的美人,或者是……” “两位公子,我们这里也有帮忙搓澡的……”领路的伙计眨眨眼,打断方子笙的话,平伸出手晃晃。 方子笙从善如流,掏出一小块碎银,丢给他。 伙计满意,凑过来:“最近上头查的严,不过只要有银子,人嘛……保证让两位公子满意——” 伙计笑眯眯。 虽然之前他很想将这个浑身发臭的家伙赶出去,可奈何与他同行的小公子,穿的实在是好啊! 白玉冠,上好的云锦,银腰带,清透的紫玉腰坠,价格不菲的羊皮小靴。 所以,作为见多识广的店伙计,他立刻判断出,好好伺候眼前这两位,打赏定然不少。 这不,俊美的小公子,一出手就是一两银子。 韩明瑜挑眉,嘟囔:“我这样很好,我不想洗澡——” “好酒好肉,还要西域的美——”方子笙凑到伙计耳边轻声吩咐。 西域? 韩明瑜住口,眯眯眼。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西域风情的美人?既然有美人,那洗洗也无所谓!不过,她一个女娃子,莫不是要跟自己一起进去? “公子放心,我们这里只要有银子,什么都好说——两位请……”伙计领着两人走进院内。 此处汤池,有一道小温泉。 有人将温泉引出来,砌成房间,可泡可洗,瓜果酒食,一应俱全。当然价钱亦是不菲。 方子笙自然不会同韩明瑜一起去,她还要安抚身后吓傻的春暖。 春暖呆若木鸡。这样的小姐太陌生。言行举止都很像男人。 方子笙带着春暖在后院的林子里溜达。 林子很大,紧挨着西边的小倌院。那厢传来笛声幽幽,琴声泠泠。间或有欢笑声逸出。 后院有一处高亭,居高临下,风景很好,连小倌院里的布局,都看得一清二楚。 忽见那院里假山上跳下一个人来,鼻青眼肿,一瘸一拐。 紧接着冒出两个大汉,抓向那人。 动静太大,一来二去,惹了许多人从窗户里伸头看。 方子笙揉揉眼,再揉揉眼。 没错,那个立在二楼东边,倚着窗台看热闹的人,可不正是万水,貌似他还在嗑瓜子。 第七十七章 我会奇门遁 万水在小倌院? 是不是说,化名为“楚忆”的寿王,也在? 程曦说神捕习萧颇有手段,为了寻找私出封地的寿王,几乎将黎阳城的地皮给翻了好几遍。可任他想破脑袋,怕也不相信,天潢贵胄的寿王,居然躲在小倌院这种地方吧? 方子笙的目光太过灼热,万水似乎发现了她,认没认出来,方子笙不知道。万水倒是关了窗,再无动静。 这时那个伺候韩明瑜的伙计,急赤白脸地跑来:“小公子,快去看看吧,同您一起来的公子闹起来了!” 方子笙撇下惴惴不安的春暖,独自走进偌大的房间。 房间暖意融融,雾气蒙蒙。 不大的温泉池里丢着几件薄纱,红的耀眼。远处的水池里,两个高鼻深目的西域男子,争先恐后往外爬,水洒了一地。 他们身后,韩明瑜正捉住一人的脚丫,使劲挠,那人边笑出眼泪,边告饶。 一见到雾气里出现的方子笙,韩明瑜怪叫一声潜下水去,他一丝未挂,不想被那小丫头给占了便宜。 方子笙从袖里摸出两块金子,约摸三四两,丢给两个西域大汉。他们打着赤膊,穿着胡裤,领了金子,捞起温泉池里的红纱,披上,匆匆逃去。 韩明瑜离得远远的,将脑袋露出来:“你来做什么,快出去,出去……” 方子笙居高临下望着他,皱眉。 雾气蒙蒙里,韩明瑜越发觉得方子笙的脸模糊。可那模糊之中另外一张女子的脸,在脑海中浮现。 不知为何,韩明瑜忽觉心痛。 他别扭地解释:“你说有美人,可那是两个男人……男人……” “这里是汤池,来的是男人,搓澡的自然也是男人。要找女人,去隔壁,要多少有多少。”听出他话里的尴尬,方子笙叹口气,“快些出来,我饿了!” 韩明瑜看看汤池旁的小桌上摆的酒食,没吭声,潜下水去。 方子笙往外走了几步,就着一个蒲团,背对韩明瑜坐下。 身后水声不断。 方子笙想起当年,韩明瑜很喜欢拉着她一起洗澡,她总是推三阻四,惹得韩明瑜总是怀疑她身体有暗疾。 后来,当韩明瑜知晓她是女子后,尴尬了半年,才敢从边关回来看她。 “男人怎么了?又不是没跟男人一起洗过!”方子笙嘟囔。 军营里,大家一起跳河洗澡,一起拎水洗澡,谁没给谁擦过背。都是赤身相见,这西域男人怎么就不能擦背? 过了许久,身后水声稍停。 “喂,你生气了?”韩明瑜小心翼翼地从水池里出来,穿上备好的新衣袍。 “没有!”方子笙刚说完,被肩头忽然冒出的脑袋吓了一跳。 熟悉的眉眼,英挺的鼻子,还有……等等,他右脸一道半指长的刀疤是怎么回事? “做什么?”望着方子笙伸向自己的魔爪,韩明瑜戒备地拢紧衣袍,后退一步。 “你的脸,怎会受伤?” 韩明瑜松口气:“我忘了!……咦,你不是说,你以前认得我,你不知道?” “不知道……”方子笙喃喃。 韩明瑜最重容貌,却在失忆后变得如此邋遢,这一切会不会和脸上那道伤疤有关? “老子是个男人,又不是女人,一道疤算什么,老子身上多的是!”韩明瑜咧嘴,露出白牙,“老子总觉得自己是个将军,要不怎么有那么多刀伤和箭伤……” 方子笙不语,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洗干净,韩明瑜觉得神清气爽,踢踢地上坐的方子笙:“走吧,你不是饿了,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韩明瑜所谓好吃的,乃是东街一家卖的羊肉汤。 冬日里,喝一碗辣辣的羊肉汤,暖心暖肺。 春暖默默坐在方子笙身边,她喝不惯那个味儿。 方子笙喝的兴致勃勃,抓过一把葱花,再拌上一勺辣椒,吃的鼻尖冒汗,双眼发亮。 春暖无语。 自方子笙病重苏醒,郑骏就吩咐小厨房,给二小姐做饭时,一定要少油清淡,生怕大鱼大肉加重小姐的毒发。人参燕窝,府里倒是不少,银耳莲子汤羹之类的,根本不曾断过。 二小姐从未说过她想吃什么,每顿饭她都吃的很少。 所以一众下人,包括郑骏,都自以为二小姐只是胃口小,原来其实不是的。二小姐只是不喜欢清淡,而喜欢味重油厚的饭菜。 春暖忽然发觉,收拾好后的韩明瑜在看她,立刻垂下头。 韩明瑜焕然一新后,整个人的气质如一把出鞘的剑,冷厉之中带着几分痞气。 他眨眨眼,凑近方子笙:“你出门,怎么还带个小尾巴?” 春暖脸红,脑袋快到贴在桌子上。 方子笙低声道:“今日有事要她去做,所以就带出来了。稍后,我要去个地方,你与我一道可好?” 韩明瑜想说不好,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对这个小丫头一见如故,居然连反驳都说不出口。 韩明瑜叹口气。 不说就不说,有酒喝,有肉吃,他就跟着走。 反正—— 他闲着也是闲着。 三人刚要起身,不大的饭馆里,忽然踏进一只脚。 脚上套着做工精致的狐皮靴,一伸脚,脚踝上露出一串铃铛,随着主人动作起伏,翩然作响。 一众人都看过去。 那是个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生的雪白可爱,围着一件白狐裘,手上套着细细的金环,环上有拇指肚大的珍珠七八颗。 这样的小姑娘,出现在破旧普通的羊肉汤店铺,当真让人匪夷所思。 “好冷……”小姑娘唇红齿白,笑眯眯看向发呆的店家,“店家,我要一碗羊肉汤,不放葱,多放肉!” 她环顾一圈,见只有方子笙的桌案还有空座,欢快地跑来坐下,弯弯的眼眸朝方子笙三人溜了一圈。 “小哥哥,我的钱袋丢了,你可不可以帮我付钱?”小姑娘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作为回报,我为你起一卦?” 方子笙摸摸鼻子。 她身上随便一件首饰当了,就够普通人家过上三五年,还用得着别人资助? “学会奇门遁,天下事无需问。我的卦很准的!”小姑娘小手一扬,三枚铜钱滴溜溜在桌上转起圈来。 第七十八章 逼债宁家 “啪……”一只手按住三枚铜钱,又一只手递来一块碎银,“不必了,多谢!” 手是方子笙的手,她冲小姑娘笑笑,领着韩明瑜和春暖出门。 前世的方子笙不信鬼神,可转世重生后,她只觉得天地玄奥,有许多事不是她所能理解与想象的。 这个小姑娘明显来历不凡,小小年纪独自行走,必然有所依仗。她不想,也不愿,与这种能人异士多有瓜葛。试图知道那些不为人知的神秘,往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这代价她给不起,也不想给。 小姑娘朝方子笙的背影喊:“我从不欠人情,有机会一定还了哥哥的银子,还有,我叫白酆,一定要记住我的名字哟……”唉,果真和消息里说的一样,是个奇怪的人。不过,我们还会相遇的。 白酆一拍桌子:“店家,好冷好饿,快点上汤……” “来喽……” 吃饱喝足,韩明瑜心情好的不得了:“要去哪里?” 方子笙先是附耳和春暖吩咐几句,春暖上车,吩咐车夫王大赶车而去。 烟尘中,方子笙扯扯韩明瑜:“往前不远是平里坊,我要去找一个人,你与我一道。” 平里坊,是花开打听出来宁家如今的落脚地。 走了半晌,打听到宁家的具体位置后,不等方子笙上门询问,就见不少人往东跑去看热闹。 “那些人又来了……宁家小哥也回来了,夭寿啊,摊上那么个亲戚——” “可不是嘛,我要有那种外甥,早就跟他划清界限了,还会替他还赌债?” “宁家也是可怜,本来就过得不好,这几日听说宁大娘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这本来要过节,好容易心情好些,又被追债的人给折腾的。你是没看见,那几个人凶神恶煞的,把宁家的木门都给踢烂了……” 众人你一嘴,我一言的,方子笙听了个大概。 顺着人流挤过去,但见一间用木板拦起来做围墙的院子里,四五个魁梧大汉,踢翻一个满脸青肿的少年。 廊檐下,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扶着一位垂泪的妇人,正低声安慰。 她们旁边,站着的,正是方子笙此行的目的,宁鸣。 几个大汉中,一个魁梧的,嘴里叼着一棵随手拽来的野草,轻蔑地打量着宁家人:“三百两银子,少一厘都不行!” 宁鸣根本不看地上惨不忍睹的少年,只是冷声道:“我说过,我姓宁,他姓北,宁家跟北家早就没了关系!要钱,没有!就是有,也不是给你们的!” 看着宁鸣脸上的冷酷,那妇人眼泪流的更凶了。 “老子才不管你们这些有的没的。北家全族都死光了,啊,不,这位大娘也姓北,不过成了你们宁家的夫人。夫人啊,这小子说,无论欠多少钱,都有你们宁家来赔,他还说,这是你们欠他的!” 黑脸大汉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宁鸣瞥一眼北小武,目光几乎要把北小武给冻死:“早知你是这样的祸害,当初我娘就该溺死你。既然留你一命,就该好好珍惜。你赶紧带着这些人滚。这是宁家,和你们北家没关系!” 北小武哭喊着爬过去,想要抱妇人的腿,却被宁鸣一脚踢开。 “姑姑,姑姑救我啊!他们说若是不还钱,就让我去坐牢。还要把我卖到药堂里,当药人。姑姑啊,北家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还没有娶妻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姑姑,你不会亲眼看着咱们北家断子绝孙吧……” “小武……”妇人不忍,凭空伸出一只手去,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目光却忽然瞥过宁鸣的鞋。 那是一双打了布丁,却被洗的干干净净的布鞋。 这个时节,穿布鞋是很冷的。 妇人还记得,这双鞋是前两年她给宁鸣做的。后来她卧病在床,吃的药都是人参燕窝,贵不可言。家里的钱,除了吃饭,全都用在她的病上。 结果,宁鸣连一双保暖的靴子都没有。 今日,宁鸣刚领了月钱,也不知这帮遭天谴的恶毒汉子,从哪里得了消息,拖着北小武就来要债。 本来小柔说要用这些钱,扯上一些布,买上一些棉花,给宁鸣做一身暖和袍子。难道,要让宁鸣继续套着几件单衣过冬吗? 一个是娘家唯一的独苗苗,一个是嫡亲的儿子。 妇人觉得一颗心快被掰扯成两半了。 见妇人松动,黑脸大汉再烧一把火,刷的一声,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二话不说,匕首抵上北小武的瘦长脖颈。 北小武吓得闭紧眼,血从他黑乎乎的脖子上渗出,衬着寒光凛凛的匕首,显得异常可怖。 “杀人了!”围观的人群里,有人一声暴喝,众人立刻做鸟兽散。 “救我,救我——姑母,姑母……”北小武眼泪鼻涕一大把,将一张脸哭成了花猫。 妇人泪流不止,虚弱地望着寒脸的儿子,嗫嚅:“宁鸣……他……他是你舅舅唯一的血脉呀——” “唯一?”宁鸣冷若冰霜,“若不是这两个字,他一个丫鬟生的私生子,凭什么让我拿钱帮他。他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赌,又何曾为我们想过?要杀,就离远点,莫脏了我家的地儿——” “姑姑姑姑母——救救救救我啊,我再也不敢了……”北小武浑身发抖,两腿间有水渍流出。 “不不……”妇人扑上去,“还还,这位壮士,无论他欠多少我都还……小柔,去拿我匣子里的玉来,赶紧当了——” “娘亲,那是爹爹留给你的唯一念想……”宁小柔大惊失色。 宁鸣忽然二话不说,进屋很快又出来,丢下一锭十两的银子。这是他两个月的薪俸。本打算给娘亲补补身体的。 一人捡起银子,掂掂,不屑:“打发叫花子呢?他欠我们三百两……” 宁家众人脸色煞白。 “拿玉……”妇人有气无力。 宁鸣咬牙。 那块玉,乃是娘亲和爹爹的定情之物,意义非凡。这些年,无论过得多苦多难,娘亲都舍不得当掉那块玉,如今居然为了这样的人…… 宁鸣不愿再想,闭着眼,从怀里摸出一块手指粗细的印章,握在手中摩挲半晌,朝大汉丢去:“拿去……” 黑脸大汉心喜,正待接着,却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抢先。 第七十九章 财神之女 方子笙垂头一看,料子是上好的桑田暖玉,粗估价值约在千两左右,但上面的字才是重点:宁家主印。 这是一枚彰显宁家家主身份的印章,对宁鸣,对宁家来说都无比重要。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身份,更是一个家族。 “鸣儿……”妇人几乎要昏厥。 “哪里来的兔崽子……呃,金子?”黑脸大汉刚要发怒,就被方子笙递来的一锭黄灿灿的金元宝,给惑了眼。 大周的黄金,一两可兑白银十二两。 这锭元宝是五十两,兑成白银是六百两。 “噢,太多了!”方子笙嘀咕,两只小手轻轻一掰,一锭元宝成了两半。 众人目瞪口呆。 他们看到了什么? 一个瘦瘦高高的公子,一伸手,居然将金元宝均匀的掰成两半?这元宝难道是纸糊的? 黑脸大汉懵然接过元宝,咬一口。 真的? “要打架,我也不怕!”方子笙笑眯眯凑过去,低声,“我还带了帮手!” 方子笙身后的韩明瑜,闻言将手指掰得咔咔作响。 既然拿到金子,黑脸大汉朝北小武又踢一脚:“小子,你有贵人相助,莫忘了再去坊里玩两把,老子还等着你!哈哈哈……” 一群汉子丢下一张欠条,欢天喜地而去。那当然,北小武欠的统共不过百两银子,被他们利滚利,就成了三百两。这下可赚大了。 “这个印鉴还是收好吧!”方子笙托到宁鸣面前。 宁鸣没伸手,目带戒备:“你是谁?” “呃……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郑家郑骏老爷的远房外甥,方子笙——” 韩明瑜神情一震,脑中无数个声音在回荡:方子笙,方子笙,方子笙—— 方子笙是谁? 为何他的心会如此痛? 韩明瑜捂住胸口,愣在当场。 她果真认得自己? 她究竟是谁? 方子笙进了屋,屋里家徒四壁。她目光黯然。听花开说,宁家也曾是大户人家,如今一朝落败,居然过得如此清寒。福兮祸兮,难以预料啊! “居然是郑老爷的外甥,快坐快坐,小柔快去上茶——”妇人十分开心,扯扯一脸戒备的宁鸣。 茶叶有股霉味,染的茶水也晦涩难喝。 方子笙却面色不改,一仰而尽,丝毫不顾及形象:“伯母,我有事与宁兄相商,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用不用,你们在这里说。小柔,猪该喂了,走,跟娘拌猪食去——”家里只有三间土房,妇人笑着,任女儿扶着出门。北小武还在外面跪着呢,她得出去看看。 “我不曾听说过你!”因为郑骏,宁鸣客气了许多。 方子笙笑笑:“那你现在听说了!我想与你合伙,我出钱你出人,一起做生意,你觉得如何?” 方子笙的开门见山,让宁鸣意外。 “既然你是郑家的人,想必知道我和望春楼签的有文书。我在那里已有三年,还有两年!” “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上次望春楼对的账目,的确是陈宇疏忽了,而你则是对的。”方子笙将印章往前一推,“你身为宁家下任家主,难道不想让宁家东山再起?” 宁鸣不语。 诚然,他当然想让宁家重回过去。 曾几何时,他挥金如土。 曾几何时,宁家门庭若市。 曾几何时,他进出何处人人都笑脸相迎。 如今,落魄二字让他丢了一身的骨头。兄长的束修,娘亲的沉疴,小妹的嫁妆,这些让他在面对陈宇的咄咄逼人时,选择了退让。 “你想做什么生意?”宁鸣伸手,收回印章。 宁鸣的默认,让方子笙放松了姿态。本以为要长篇累牍才能劝动他。他却比想象中,更迫切的需要出人头地。 宁家长兄宁睿,虽身在官学,却因家族有罪,就算入仕,也注定无法平步青云。也是因此,宁鸣才会选择从商,在大周,商人虽然地位不高,至少可以衣食无忧。 方子笙摇摇头:“如今,我还不能告诉你。不过,我想让你在三日内帮我物色一座三进的院子。这是定金。” 两张一千两的银票,落在桌子上。 “我很急,希望你有好消息!”方子笙又和宁鸣说了些话,然后告辞,这才发现韩明瑜一直没进来。 回去的路上,韩明瑜一直有心事的模样。 街上人潮熙攘,方子笙东看西看,显然心情很好。 “你真的认识我?”韩明瑜声音很低。 方子笙侧目:“难不成你一直以为我在骗你?我为何要骗你?……你若不信我,为何这两日又要跟着我?” 韩明瑜垂眼,嘟囔:“我只是觉得你很熟悉。” “那你想知道你的过去吗?”方子笙放下手上一个猴脸面具,神情认真。 韩明瑜却连连摆手:“别……我偶尔也会想起过去,只是一星半点,可一想起来,脑袋就疼的要死。算了,昨日非今日,今日有酒今朝醉。不过,你一个贵家小姐,身上怎么带着数额那么大的银票?还有,你买房子做什么?” “给你住呀!”方子笙说的顺口。 噗…… 韩明瑜连连咳嗽。 金屋藏娇? “难道以前你爱慕我?”韩明瑜喃喃。 方子笙横他,一笑,坏坏的:“若我真心爱慕你,你从呢……还是不从?” “当然要从了……”一道带着好笑口吻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身量颇高,面白无须,操着手,笑眯眯,正是寿王身边的万水。 “看姑娘的模样,身体好了许多。”万水上下一打量男装的方子笙,“本以为姑娘是孟家人,原来是误会。怎么也想不到,姑娘居然是‘财神’之女。” 财神? 万水讶异:“莫不是姑娘不知道郑骏,有商道财神之称?郑家以布匹、粮食、酒楼、客舍、商船为主,产业遍及天下。虽说这里少不了郑国公府的相助,也不得不承认郑老爷的确是个商才。虎父无犬女,怪不得郑小姐一出手就是千两。” 查了她的底细? “先生找我可是有事?”方子笙礼让,拱手,“说我是孟家人,乃情非得已,还望先生见谅。先生等人于我有救命之恩,但凡需要,一定报答。” “好!”万水笑眯眯,“你买的院子,留两间给我们。” 第八十章 我要你偿命 万水要院子? 这应该是他背后寿王的意思! 可习萧封锁黎阳城门,誓要抓到寿王把柄。京都不断有人来到黎阳,要助习萧一臂之力。此时,他们不想着尽早离去,却要留在危险之地,何意? “这样很危险,神捕仍在,还望先生三思!” 万水敛笑,抱着膀子,遥遥望天,几只鸽子飞过:“原来你知道了!——是了,他肯让高烈为你疗伤,定然已经告知你实情。不过——” 万水冷笑:“那又如何!我们行踪泄露,是因为他们安插在王爷身边的棋子动手了。趁机会,我们还拔了他们好几枝眼线,不算冤。你放心,既然敢住你的院子,一定是有万全之策。就此说定,到时候,我们自会前往。” 方子笙只有接受。 等万水挤入人群,韩明瑜才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沉故作沉思:“我觉得,方才那人好生熟悉,是不是我以前也认得他?” 方子笙失笑。 当然认得,你还被他打的逃之夭夭了! 方子笙带着韩明瑜来到一处客舍,付了房钱,另塞给他一些银两,便告辞归家。 远远未到郑府,就看到一条巷子口,停着王大所驾之车。 天冷,坐在车辕上的王大却还睡得着。 车帘半掀,男装的春暖缩着脖子发呆,她手边还放着一个鸟笼,笼里一只翠绿鹦鹉,用喙勾着笼子上蹿下跳。 “主子!”春暖眼尖,跳下车来,“事儿已经办妥了。主子画的图样,已经交给刘遇,他说需要十日。” “十日?”方子笙指指笼子,“这是什么?” 春暖轻咬嘴唇:“奴婢被他看破身份,然后他非要将这只鸟送给奴婢。奴婢不要,他威胁奴婢,说不要就不做我的生意,所以……” “养着吧!”方子笙逗逗鹦鹉,“院子里挺冷清的。” “主子,方才奴婢看到夫人娘家宋府的马车去了府里。后面还跟着许多下人,那些下人手里都拿着棍棒,不知是否和此前宋表少爷中毒一事有关!” “宋家?”方子笙这才想起宋隆彪中毒一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还以为这事儿就此揭过去了。走,回去看看!” 如今,功力恢复五成,她可不是刚刚苏醒的方子笙了。要找她的麻烦,也要掂量掂量后果。她还能趁机给郑芸潇一个警告。 春暖猜的没错。 来的人的确是宋家人,且是宋清雨最害怕的人,她的嫂嫂宋家主母张琳。 宋隆彪被下毒后,在郑府养了大半个月,才被送回宋家。为了消怨,郑骏往宋家送了几大箱真金白银,才将此事抹下。 可后来,宋隆彪发现自己居然不能人道。 宋家遍请良医,却无人能治。恰好遇上一位从大齐来的大夫,一番诊治下,说出真相。根源居然是蟹甬混茶叶的原因。 大夫说,中了此毒,吃了解药,于性命无碍。但下毒时,混了茶叶,就算解了毒,此生也不再可能留下子嗣。 听闻此言,张琳怒极,领了家丁,就杀上郑府。 方子笙回府的时候,整个院子的丫鬟都跪在地上,院子里剑拔弩张。张琳怒骂宋清雨,一旁的陈妈妈护着宋清雨,生怕把二小姐院子砸成稀巴烂的舅夫人,伤了宋清雨。 从后门进去,早有眼尖的婆子,跑去禀报。 春暖担忧地拦住方子笙:“小姐,老爷和周管家都不在府中,就连护院也少了许多。舅夫人携怒而来,不如避其锋芒,躲一躲?” “躲?”方子笙目带暖意,“躲哪里?” “明家!”春暖说的小心翼翼。 “春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况且有些事,躲起来于事无补。” “小姐,夫人不会帮您的!”春暖急道。 方子笙顿步,没有回头,片刻后,大步往前走。 她也没想过宋清雨帮她。 于情,宋隆彪是宋清雨的嫡亲侄子,她不过是宋清雨的庶女。 于理,张琳的怒火是她挑起来的,如今郑骏不在,正常的主母都不会放过这个可以教训眼中钉的机会。 她不是真正的郑纯心,即便是,她想,依着郑纯心这一身莫名其妙的鞭伤,也知道郑纯心不是个轻易妥协之人。 “嫂嫂,你一定是弄错了。下毒的绝非二小姐,是银牙呀!” “呸!宋清雨,你还想包庇她到几时?她害得我唯一的儿子不能……不能……宋清雨,她害我宋家断子绝孙,难道你就不恨?” “断子绝孙?”宋清雨喃喃,眼前一花。 当年老夫人将她视为己出,她的亲娘,为了报答老夫人,给老太爷其余几房小妾都下了绝子药,这才让老夫人稳坐正室。 如今,宋家只有宋隆彪一脉单传。如果宋隆彪有失,宋家就面临绝嗣的境地。如此一来,她有何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老夫人和娘亲。她明明答应老夫人,会好好照看宋家。 “这不可能……”宋清雨不信。 “带上来……”张琳一扬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被拖到宋清雨面前,“一字一句给我说清楚,要不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是……夫人,夫人,那蟹甬的毒药,真的不是奴婢所下,而是二小姐呀……”地上瘫软的女子,居然是银牙。 又一个婆子,被推出人群。 她满脸沟壑,正是先前为方子笙与宋隆彪奉茶之人。 “说……”张琳满面怒火。 “是!……那日老奴亲眼所见,是二小姐往表少爷茶盏里下了药。当日老爷审案,老奴胆小,不敢多说……” 是她? 真的是她? 宋清雨头晕目眩。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道清脆的嗓音,成功让众人闪出一条道路,直通场中。 张琳望去,但见是个瘦瘦的公子,眼眸发亮,踏步走来。 与此同时,方子笙也看向张琳。 红袄绿裙,头插金钗,手戴玉镯,珠光宝气,气势汹汹。长眼薄唇,略显刻薄。 “二小姐!”有人惊讶。 想来是怕宋夫人不认识男装的郑纯心,故刻意提醒。 方子笙好笑地瞥一眼出声的丫鬟,居然是大小姐郑芸潇院里的大丫鬟修容。 郑芸潇居然不在? “原来是你?”张琳疯狂地扑上去,“你毁我儿子一生,我要你偿命!” 众人一惊。 张琳体格魁梧,方子笙身量虽高,却因病瘦弱。众人都觉得二小姐,十有八九会被舅夫人压在身下。 场中人纷纷倒吸冷气。 第八十一章 毁你名声 却不料,二小姐只是轻飘飘往左一躲,若不是丫鬟们眼疾手快,舅夫人就要摔个四脚朝天。 “当日,宋隆彪色胆包天,若不是他中毒,如今毁掉的就是我的一生。怎么,伤在自己身上知道痛了?他残害了那么多女子,她们何曾无辜,何曾不幸!”方子笙说的冷厉,“况且那毒,不伤人命,至于断子绝孙,当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呢!” 这时院外忽然路过几个从没见过的丫鬟,躲在院门口偷听。 方子笙一瞥地上跪着的丫鬟,好在无人受伤。再一看院子被砸得乱七八糟,冷眼看向宋清雨:“夫人持家,竟让别人在府里如此喧闹?若传扬出去,怕是爹爹也要被笑。” “未嫁之女,居然下毒害人,传出去,被笑的不只是郑骏,还有你们整个郑家!”张琳掷地有声。 “表少爷上门为客,不知自重,调戏自家表妹,这个说出去,宋家还能不能在黎阳行走?”方子笙觉得厌烦,她不习惯与人争论,更热衷用拳头解决问题,“另外,舅夫人好像忘了问,这毒药是从何而来的……” 宋清雨的脸刹那雪白。 毒药是郑芸潇让下人们从陈大夫那里偷来的。若今日下毒一事传扬出去,连带郑芸潇的名声也有碍。她绝不能让嫂嫂毁了女儿的一生。 “去找人来,越多越好!”宋清雨吩咐陈妈妈。 陈妈妈狐疑。 方才夫人吩咐给舅夫人让路,这才有了舅夫人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二小姐院里一顿打砸。如今,又去寻人何意? “宋清雨,你敢拦我?”张琳大怒,“你就不怕我将十几年前你做的丑事,公布于众吗?到时候,你们郑家,就真的成了黎阳城,乃至天下的笑柄了……” 有秘密? 众人纷纷支起耳朵。 “嫂嫂你……”宋清雨咬牙,“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舅夫人给我请到屋子里去?” 话音刚落,被吩咐躲在小院周围的护院,纷纷从藏身之处走出,腰间手上,不同于宋家下人手拿棍棒,而是寒光凛凛的真刀。 从气势上,郑家完胜宋家。 张琳跳脚:“宋清雨你敢……呜呜……” 两个健妇上前捂住张琳的嘴,将其拖进屋内。院中宋家下人,还未动手,人人脖颈上都架上一把刀。 财神郑家的护院,岂是普通护院? 方子笙这才明白,原来护院并未减少,只是郑骏离开,被宋清雨故意调离了。至于宋清雨为何会如此,怕是还期待着有人夜探郑家,好要了她的小命吧! 原来宋清雨,从来都不是表面上的那样柔弱。 事情摆平的很快,不知宋清雨用了什么法子,终究让张琳吃了个哑巴亏,将这件事暂时作罢。 与此同时,郑家二小姐私情败露,下毒灭口的名声也传了出去。 流言一出,郑家丫鬟纷纷窃窃私语。 方子笙听到流言时,颇有些诧异。 不该呀,宋清雨不该是不顾大局之人,她一定会严令府中下人,这事儿传不出去。 就算是张琳,估计也不愿宋隆彪不能人道一事,流传大街小巷。这样,他以后该如何娶妻?就算要过继,怕也无人愿意了。 那么,是谁将一滩水搅浑的? 流言越传越凶,几乎要将郑家二小姐给妖魔化。 得知消息的郑芸潇很开心,虽说自己名声稍有连累,但这样一来,爹爹精心为郑纯心寻的那本青年才俊的画册,算是无用了。 谁会娶一个心如蛇蝎的女子呢? 这时,方子笙也终于找到了幕后黑手,居然是郑宛凌。 小丫鬟们说,宋家夫人打上门那日,郑宛凌请了黎阳几位贵家小姐来访。二小姐院子里闹成一锅粥的时候,那几位小姐的丫鬟,都躲在门外偷听偷看。 这才有了传言。 方子笙顺藤摸瓜,下重金收买了郑宛凌身边一位妈妈,才知道,原来诊断出宋隆彪不能人道原因的齐国大夫,正是听从郑宛凌私下指使,才会登门告知宋家真相的。 就连那个指证方子笙的老婆子,也是郑宛凌找到并收买后,派人递了匿名信给宋家的。 这一切,都是郑宛凌的设计。 目的就是毁了郑纯心的名声,也毁了她的姻缘。 “无妄之灾!”方子笙喃喃,开着窗户,对着月亮发呆。 她有些搞不懂郑宛凌,若有心于左相之子程曦,大大方方开口有何难,非要和她过不去。她已经告诉过郑宛凌,她与程曦毫无关系,就算有,也是程曦的救命之恩。 莫名躺枪的憋屈,让方子笙夜半又溜出去,找客舍的韩明瑜喝酒。 韩明瑜近来其实不怎么喝酒。 自从遇上方子笙,似乎一瞬间找到了精神支柱,他一心一意等着方子笙为他“金屋藏娇”的房子,期间还上门打听一些花草种子,和奇鱼怪石。 他有一种感觉,和方子笙在一起,就好像回到了家。 方子笙就像他的亲人。 这种诡异的感觉折磨着他粗壮的神经。因为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方子笙,如此另眼相待。明明他对明穗是诸多的不耐烦。 想来想去,没有结果。韩明瑜认命了,或许是上辈子欠了她的,这辈子才会对她一见如故。 “唉!这都什么事啊……”韩明瑜烦恼地在床上翻个身,就听到有人敲门。 天色已晚,却还未到深夜,客舍里还有觥筹交错之声。 打开门,一身男装的方子笙,笑眯眯抱着一坛酒。 韩明瑜拉着脸:“这么快就忘了前几日被巡防营追的跟过街老鼠一样?晚上有宵禁,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又跑出来了?” 对韩明瑜这么快进入角色,方子笙有些发懵。 以前,韩明瑜一直当她是个男人,他们一起猜拳划酒,说荤段子,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练兵场上发疯射箭,都是常有的事。那时,他总嫌弃她循规蹈矩,过得跟个苦行僧一般。 今朝,他却担心她作为一个女孩子的安全。 方子笙心中暖洋洋,那股郁闷之气,也消淡了:“两日未曾见你,担心你又成了之前那副醉生梦死的模样,所以来看你!” “怎么,对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调戏的话,脱口而出。 第八十二章 又翻墙私会 方子笙毫无所觉。 韩明瑜倒是觉得尴尬。他这个样子真像登徒子。 “如隔三秋?”方子笙出神,喃喃自语,“何止!简直是前世今生!” 当前世因身中剧毒,趴在方国公府的屋内东南角窗前高案上,往外看时,满眼的火苗让她有一万个不甘心,也有一万个担心。兄长的病如何了,伤好了吗?还有韩明瑜,他说这次回来,要给她带边关最烈的兴南酒。虽不能不醉不归,却也要喝个尽兴。 一眨眼,一场大火燃尽所有的未来。 本以为,那就是结局,遗憾,惨痛,来不及。 可上天垂怜,再获新生。如今韩明瑜就在眼前,这已是莫大的幸福。 “我来找你喝酒,上好的女儿红,这可是客舍店家的私藏,我花了好多银子才买来的!”方子笙语气是说不出的温柔。 韩明瑜眼睛一亮,摸摸肚子,安抚腹中馋虫:“呃……我去拿碗……啊,拿杯子——” 黄澄的酒,浓香扑鼻。 韩明瑜迫不及待,一仰而尽,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好酒,好酒啊——” 方子笙有些犹豫。 她如今功力恢复了五成,这酒量也不知是否恢复?若还像之前和程曦在瑞雪宴上的一杯倒,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人生不能酒尽欢,势必乐趣大减。 眼前是自己最看中的“酒友”,不能把盏言欢,岂不痛哉? “这幅场景怎么有些眼熟?”韩明瑜嘀咕,再喝一杯酒,连连催促,“你怎不喝?这酒还不错——” “是挺不错的!”一道醇厚的嗓音从窗台传来。 这是二楼,从窗口望过去月如钩,星如碎钻。 哪里有人影? “我喝多了?”韩明瑜懊恼。 “我记得告诉过你,小心一些!”略带不悦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的方位却是房梁。 韩明瑜大惊。 居然有人在他眼皮底下,从窗口翻进屋内,还堂而皇之地高坐横梁? “你是何人?”韩明瑜不动声色地将方子笙拉到背后。 那人一身夜行衣,长眉入鬓,眸光流转,唇角微压,居高临下,一股难言的威压笼罩而下。 他的容颜,因不悦,看上去不再夺目,而充满上位者威严。 他不过是左相之子,虽有功名,却无官职在身,怎会给人如此霸道凛厉之感? 方子笙无奈地盯着手中那一杯,被程曦弹进一只飞蛾扑火的虫蠛,抬头好奇:“程公子怎会在这里?” 他为何会在这里? 程曦敛去浑身气势。因为听到流言,有所担心,所以打算夜探郑府,然后发现这小丫头又翻墙溜出来与男人私会? 莫非传言是真的? 程曦蹙眉:“我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恢复武功后,夜不归宿的?” 他跳下横梁,干净利落。 轻功不错! 韩明瑜在心中喝彩。从他的言语话间,已听出他们二人相识,既然都是朋友,就该一起喝杯酒。 韩明瑜不仅这么想了,还这样说了。 结果程曦的表情分外诡异:“这位兄台,莫非你真觉得,夜半时分,与一位姑娘在客舍喝的伶仃大醉,是一件乐事?” “姑娘?”韩明瑜微愣,撇撇嘴,拉拉方子笙的袖子,“你看清楚,她穿的是男装,你觉得她哪点像姑娘?” 这个场景异常熟悉。 方子笙笑的无奈。 记得方子笙将自己女扮男装,替兄长从军的事实告诉给韩明瑜时,他也是这么说的。言语表情如出一辙。 果真失去了记忆,他对她仍是兄弟情。 “既来之则安之。公子虽对我有救命之恩,却不能干涉我的私人事宜,若是喝酒,请坐。若不是……”方子笙眨眨眼,“下次有空再一起喝酒!” 程曦脸色一黑。 如何也想不到空空寺大殿前,身娇体弱,不良于行的小姑娘,忽然从静若处子,变成动如脱兔。且大有变成脱缰的野马,驰骋千里的趋向。 瑞雪宴上她悲春伤秋,永宁寺后山回来后她楚楚可怜。怎么身体一康复,武功一恢复,转眼就判若两人呢? “好一个既来之则安之,倒酒!”程曦一甩夜行衣,大马金刀而坐。 方子笙狗腿地凑过去,倒酒。 韩明瑜不甘示弱,将茶杯递到方子笙鼻子下面。 眨眼间,两人几杯酒落肚。 韩明瑜嫌弃方子笙动作慢,接了酒坛,给自己和程曦轮流斟酒,还不忘吩咐:“你不是银子多?再去多买几坛。”他不信喝不过这个小白脸。 我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方子笙认命地转身。看程曦模样,也是酒鬼一枚,既然是救命恩人,喝点小酒,方子笙还是请得起的。 等方子笙轻松拎着三坛酒再进门时,两人才刚刚微醺。 方子笙趁机倒酒,想解解馋,却被眼明手快的程曦转手接走:“一口倒的酒量,还是去店家那里要些下酒的花生冷菜吧!” 方子笙愤愤然,转身走出去。不曾看到程曦微红的耳根。 她仍犹豫,若真是一杯倒,岂不是丢人?以韩明瑜的性格,一定会嘲笑她一辈子。也罢,本就是心情不好才想饮酒,如今心情舒畅,干干跑腿的,伺候两位大爷也不错。 酒酣耳热,话就多了。 “说来也怪,你这小丫头,仅凭一张脸,就让后宫前朝一片厮杀!”程曦面白如玉,唯独耳根红若滴血,“说你是云妃私生的流言还未停歇,就又出了你私会不成下毒杀人的流言,还真是厉害呢……” 方子笙蹙眉。 云妃,私生? “源氏一事尚未解决,为了证实你的身份,郑国公府与左相两党对上,所以你爹爹才会进京,除了源氏外,还要解决此事。说来他与云妃乃是故人,你与云妃容貌相似,他定然是一早就知道的。早知会掀起轩然大波,当初又何必将你放出来惊动世人?” 放出来?她是狗吗? 方子笙笑笑,不接话茬。 郑骏的打算,她不知晓。 她也曾怀疑郑骏对她的用心。可他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一位极度宠溺女儿的父亲,所以她信任他。他既然让她出现在瑞雪宴上,定然是有出现的必要。所以,针对程曦的疑问,她无话可说。 “哎哎……喝酒喝酒!”韩明瑜不满,“夜美酒美人更美,作甚说这些败人兴致的话?朝廷风云又如何,我这等老百姓,吃喝不愁才是正经!” 半醉的程曦闻言,神情一凛,再不开口,闷声喝酒,只是对韩明瑜此人有了改观。 有人说,俗人有大智慧,果不欺我。 “喝!”程曦亲自为韩明瑜斟酒,看的方子笙一愣。 这两人志趣相投,这么快就结交上了? 她呢,拜托,不要忽略她的存在,赏她一杯酒喝吧! 第八十三章 夫人你好香 程曦与韩明瑜存了意气之争,不免要分出胜负。 结果居然是程曦稍胜一筹。 韩明瑜醉倒在桌子底下时,程曦粉白了脸,笑嘻嘻指着地上烂泥一般的韩明瑜,认认真真冒出一句:“承让!” 坐在一旁挑灯焰的方子笙,只听咕咚一声,转头就见韩明瑜连人带凳都翻倒在地。 正要拖起韩明瑜,不防被程曦握住手腕。 “夫人,管他作甚,快给为夫做一碗醒酒汤来!”程曦本就生的好,因酒意上头,双眸波光潋滟,如一泓湖水,翻涌起吸人的漩涡,剑眉星目之中,透出秀色可餐的诱惑。 夫人? 方子笙瞅瞅自己身上的男装。没有理由看错呀?要么故意,要么是真醉了。 方子笙反手握住程曦的胳膊,右手往他腰上一放,打算将他扛到床上。 不料程曦醉眼朦胧,顺势抱住方子笙,朝她脸颊轻轻一吻。 方子笙如遭雷劈。 她并非人事不懂的少女。她曾是朱衡的慧元皇后,虽说夫妻情事不多,这样暧昧的动作,朱衡却从未做过。 心,不可抑制的狂跳。 “夫人,你身上好香……啊——”程曦被扔在地上,顺势被踩了一脚。 方子笙红了脸,轻松扛起体格健壮的韩明瑜,将他安置在床榻。回头,地上美人已衣襟松散,白皙的胸膛若隐若现,嘴里低唤,夫人好热等乱七八糟的话。 迟疑一下,方子笙拖住程曦的脚,将他扔上床。 天寒地冻,总归是她的救命恩人,不能不管。 天边已大白,此起彼伏的鸡鸣,唤醒新的一天。 程曦醒的时候,已过了午膳,身旁鼾声大起,正着一身雪白中衣,凌乱不堪,卷了半条被子,裹在腰上,呼呼大睡的韩明瑜。 床前地砖上,程曦和韩明瑜的外衫长袍,散了一地。 程曦垂首,上身无衣,好在下身还有一条长裤。他扶额,却如何也想不起昨夜酒醉后的事情。 郑纯心去了哪里? 程曦悚然一惊。他该不会故态复萌,对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吧? 早知还应控制酒量,也不会又惹了醉酒胡闹的事情。先前,因他酒瘾发作,喝了酒,被有心人利用,当着爹爹的面喊了相府一房小妾一句夫人,不仅连累那小妾一命呜呼,更害得他们父子相离。 程曦懊悔之时,方子笙正坐在街头的云吞摊上,大快朵颐,手边还摆着两大盒点心,和一些礼盒。 她要去宁家询问宅院是否已经买好。 她的到来,受到宁家的热烈欢迎,却让宁家老大宁睿晃神。 这分明是郑家二小姐,他曾无意中,见过她一次,怎会成了娘亲口中郑家的远房外甥呢? “方公子请坐!今日望春楼盘账,那院子已经买好了,稍后让宁睿领你前去吧?”宁家夫人眉开眼笑,觉得身子骨都好了许多。 这少年身量高,虽说瘦弱,却眼神清明,看上去却是个十分适合托付终身之人。宁家夫人笑眯眯看了一眼自家女儿。 宁小柔飞红了脸,略带期待地偷瞧方子笙。 他力气那样大,于危难之时救了他们家,这让吃尽苦头,见惯人情冷暖的宁小柔,对她心生好感,凭白开出一朵桃花来。 当然在宁睿认得方子笙身份的前提下,这朵桃花迟早要谢,不过这是后事。 宁鸣打听到的房舍离得不远。是一位富商,因儿子在京都谋了官职,全家搬往京都,院舍家具,能留的就都折成银子。不过,方子笙给的两千两显然不够。 那是一处三进的宅院,楼宇精致,尤其是花园特别大,加上花园凭空多出的地方,几乎赶得上一处五进宅院的地方。 亭台楼阁,假山鱼塘。 虽是严冬,无奈花园里梅花盛开,花瓣纷纷扬扬。 站在花园的月亮门下,遥望西侧楼阁檐牙上垂挂的铜铃,耳听叮叮咚咚,方子笙十分满意。 “难为他了!这宅院很好!”方子笙笑眯眯,席地而坐,听着不远处竹林沙沙作响,喃喃,“很出乎我的意料!” 宁睿皱眉,立在方子笙身边,居高临下:“宁鸣已找了城西有名的人牙子,如果需要洒扫的丫鬟,厨娘和马夫的话,直接找他来就成。不过——” “什么?” “二小姐为何要另买宅院?郑老爷可知晓?”宁睿眉头越发凝重。 他感恩郑骏,于危难之时,对宁家伸出援助之手。所以,他对郑家的人,都抱有一种关心的态度。如同郑芸潇对他的另眼相待,虽令人烦恼,他却从未直接拒绝。毕竟,那只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妹妹。 可这位二小姐,岁数比郑芸潇尚小,居然女扮男装,在外购置院落,郑骏若知晓,当作何想法? “你认得我?”方子笙意外,避重就轻,“我还以为自己的男装没有破绽,原来被认出来了,怪不得春暖也会被认出来——咦,墙上怎么有人?” 宁睿望去,但见远处侧墙上,蹲着一个小姑娘,穿着白狐裘,整个人玉雪可爱,正念念有词。 隔的远,她的话,宁睿听的不太清楚。 但耳目灵敏的方子笙,则听的清清楚楚:“门前渠水绕,财源滚滚来,可惜排水过于顺畅,有破财之嫌。要使之曲而折,才能囤财固富。 上善若水,第一善乃居善地。外墙少开窗,窗口向院,有保财之意。不错不错! 门扇四六八,无十扇,可防“失散”。雕梁画栋的铺陈,多在斗拱樨头、门窗勾栏处,这个正常。 但屋宇整体色彩怎能为暗红?应为灰黑才好。阴阳五行里,黑主水,水为财。这不还是有破财之嫌嘛……” 方子笙饶有兴致地看白酆挂在墙头摇摇欲坠。 反倒是宁睿不忍,走过去接住白酆:“姑娘,你怎在墙上?” 白酆身量不高,生的白白嫩嫩,一张脸能掐出水来。她抬头望着宁睿,摆摆手:“这……此事说来话长,不说也罢!——小哥哥,我帮你看宅院里的风水,抵你借给我的银两,可行?” “当然可以!”对不请自来的白酆,方子笙笑笑,既然躲不过,且见招拆招。 这个小姑娘,何故非要缠着自己? “这是地契,按你的意思,屋主是宁鸣的印章。”宁睿将盖了官府文印的地契,递过去,“若无事,在下告辞了!” 方子笙乐得不被他追问,连连作揖。 待宁睿带着满腹心事离开,方子笙看向东张西望的白酆。 “你究竟是谁,家住何处,为何要跟着我?”方子笙百般不解。 上次羊肉汤店,方子笙一副不想和她有任何瓜葛的样子,让她颇受打击。这次方子笙好奇的追问,反而让白酆欣喜。 她眨眨眼,一脸神秘:“天机不可泄露,正如哥哥——不,是姐姐你的身份,不也是天机?” 身份? 什么身份? 郑纯心的身份,还是她前世大齐皇后的身份? 第八十四章 崔家求亲 方子笙追问许久,白酆只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她,并哭求住在新买的庭院里。 白酆来历不明,年纪小,一身富贵,这一切都很诡异。但发生在方子笙身上诡异的事情太多,不怕多一件,最后她还是允诺了白酆的到来。 所以,当方子笙带着韩明瑜来到换了匾额的“韩”府时,白酆已经住进了西侧小跨院,随行的还有一个老仆。 那老仆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却有着一双蕴藏精光的双眼。 韩明瑜觉得奇怪,和方子笙巡视正屋时,窃窃低语:“那小姑娘不是羊肉汤店里,要给你卜卦的那一个吗?她怎么在这里?还有,她身边的下人,一看就内功深厚。她什么来历?” “她说她本是齐国人,在黎阳无家可归,让我收留她一段时日。”方子笙朝外看一眼,那老仆正按白酆所指,一一改动宅院布局,以保风水之顺。 “这处宅院你可喜欢?” 韩明瑜别扭地点点头。 这被人金屋藏娇的感觉,相当不爽。他却不想推辞。 “稍后会有人牙子带人来,你挑一些家世清白的打扫庭院。那案子上是一箱金银,可做花销。我府里还有事,今日就先回去了!” 韩明瑜望着转身的方子笙,脱口而出:“我住这里,真的合适吗?” “自然合适!”方子笙目光隐含请求,“我与你相识数十载,手足情深,你为何不能入住?稍后,我会帮你办理户籍,然后将房契的名字换成你的。这里,总比明家后院要好!” 手足? 情深? 韩明瑜脸色古怪。 他一觉醒来,前尘尽忘。本以为一身孑然,了无牵挂,却不防认识了她。 这些日子,他在破碎的记忆里,从未找到方子笙的身影,却总是梦到另一个同样名唤“方子笙”的人。可那是个男人,并非眼前的少女。 在梦里,他与方子笙同袍为将,同守边关。 他以为那就是一生,不料风云迭起,一朝沦为断肠人。 骑马而行的方子笙,一回到郑府,就被守门的丫鬟请往主母宋清雨的院落。 方子笙冷淡答应,回了院子,换下男装,这才折身。 一进院门,就看到陌生面孔的仆妇,束手站在屋檐下。见她近来,纷纷侧目,或打量或鄙夷。 “听说是郑六小姐的外祖家来的人!”一路走来,打听出消息的花开,低声细语。 郑宛凌的外祖崔家? 崔家亦是黎阳大户,家中三代只出了郑宛凌娘亲一个女儿,所以十分娇惯。后嫁给郑宛凌之父,生下郑宛凌不到三年,便香消玉殒。也因此,崔家格外看重郑宛凌,上下都当做眼珠子一样护着。 今日来的是郑宛凌的二舅母,一听下人禀报,她收住话头,分神去看郑宛凌口中“遭误解,本性纯良”的郑家二小姐。 模样生的不差,就是瘦弱了些。不过嫁给一个庶子,也算匹配。 方子笙施礼,静静瞥了一眼郑宛凌。 郑宛凌正执杯轻啜,察觉到被审视的目光,抬首一笑,毫不示弱。 一屋子人,宋清雨和崔家二夫人,郑宛凌和郑芸潇,有说有笑,将方子笙晾在一边。 方子笙不急不恼,安安静静地坐着,一颗心放在其他地方。 过了会儿,围观方子笙的众人,也觉得无聊了,就放她离去。 方子笙毫不拖泥带水,起身就走。 身后,崔家二夫人笑眯眯道:“二小姐果真和宛凌说的一样,可不就是个美人嘛……郑夫人,人我也见了,你看这事儿何时定下?” 宋清雨面笑心苦。 怎么也想不到,崔家居然想为二房的一个庶子,求娶郑纯心? 虽说流言难听,但过个一两年,想要找个不错的婆家也不难。更何况,郑骏如今不在,她虽为嫡母,却也无权答应。 如今风言风语,指不定郑骏回来如何气恼,他是那样看重郑纯心。 “婶婶,二舅母也是为了二妹妹着想。你放心,我那表哥虽是庶子,却相貌堂堂,也不算辱没了二妹妹。如此定下姻缘,有我崔家在,那流言也就只不攻而破。这样,也不会殃及芸潇妹妹的名声!”打蛇打七寸,郑宛凌知道,郑芸潇便是宋清雨的七寸。 郑家虽富贵却无势,郑芸潇想要得个好姻缘,也不容易。如今又被郑纯心拖累名声,若不想法子撇清,指不定就毁了未来的好亲事。 一侧的崔家二夫人,微微皱眉。 郑宛凌虽说身为郑国公府嫡女,身尊玉贵,但小小年纪,这番插手族妹的亲事,于理不合。若非老太爷发话,崔二夫人是不愿走这一趟的。 宋清雨犹豫,看向女儿,发现郑芸潇正眼巴巴盯着自己。鬼使神差,她开口:“好!”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郑宛凌偏头,瞧向窗外,湛蓝的天如同被水洗过,十分晴朗。她微微一笑,右手从左手腕套的念珠撤下来。 程曦,她势在必得,遇鬼杀鬼,遇佛杀佛。 主房里的消息,很快就传到方子笙的耳朵里。 有钱能使鬼推磨,花开用银子上下一番打点,收获不错。 “二小姐,如今老爷不在黎阳,若夫人同意,双方换了庚帖,这亲事就板上钉钉了!” 花开递上乌黑药汁。 方子笙忙着翻看库房的账本,努努嘴,示意她先放下。 这事,她并不忧愁。只要成亲前,郑骏能回来,一切都迎刃而解,并不值得她费心。 她如今好奇的是,为了程曦,郑宛凌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郑国公府嫡女,说到底也不过是个闺阁女子,乱点鸳鸯,岂是她能插手的? 可万一郑骏回不来,崔家又逼婚—— “既然崔家不嫌弃我的名声,就再烧一把火,好让他们自己放弃。”方子笙一面喝药,一面看向手中账册,喃喃,“既然是财神的女儿,我也莫辱没了这个名号。 花开,你来。你拿了银两,去寻崔家下人,打听他们家合八字,找的是佛家,还是道家。打听清楚后,回来报我!” 花开领命。 方子笙则想起郑宛凌那个意味深长的笑。 她们两人心结已有,是该解,还是该快刀斩乱麻呢? 第八十五章 君子如玉 次日,等方子笙去新买的宅院时,正碰上人牙子离开。卖了五六个人,还得了赏钱,人牙子心情很好,施了礼告辞,留下大门口的韩明瑜,冲方子笙龇牙咧嘴。 “最近大街小巷,都在传郑家二小姐心肠歹毒。说的是你?” 方子笙一面往里走,一面看向不远处坐在廊檐上下棋的白酆。 她正对自己,依然是价值不菲的白狐裘,只是表情有些奇怪,似乎欣喜,又似乎忧愁。 小小年纪,何事让她如此发愁? “我——在——和——你——说——话!”不满的大脸挡住方子笙的视线,“好端端的,怎么成了心肠歹毒呢?还有,那个传言里的宋隆彪又是哪根葱?” “你都说了,是流言!流言止于智者!”方子笙意有所指。 说我笨? 韩明瑜反应过来,正待辩驳,却见方子笙露出惊讶。 方才只顾着看白酆,没注意与她对弈之人。 如今,走到跟前,大麾中微微带笑的脸,丰神如玉,不是化名为“楚忆”的寿王是谁! “怎么傻了?”韩明瑜伸手在她眼前晃晃,不忿,这些女的,大的小的,怎么一个个见到“他”,眼睛就直了呢? 方才人牙子带来的侍婢里,有几个一见到他,愣是哭着喊着要留下,被人牙子好一番责骂,才控制住事态。 方子笙只是无语。 怎么来的这么快?还这么光明正大!难道这就是万水所说的山人自有妙计? 阳光半明半暗照在他身上,他坐的笔直,一手拦袖,一手执棋,乌发高束,只有几根发丝映着他如玉面庞,透出耀眼的容色,仿若时光凝滞。 “楚公子!”方子笙作揖。 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从不相忘,就像未曾忘记他抱着她下山时,身上那股好闻的青草香一样。 寿王抬头,一愣。 先前只觉得她像极了莹姐,才会在那个郁结于心的夜,对她心生怜惜。可现在,她一身男装,干净利落,眉宇清秀,活脱脱一个富家小公子。 寿王眯眯眼,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慵懒的猫儿:“原来你是郑家二小姐!倒比先前长高了些!千山受了伤,那里不适合养伤,只好来你这里暂住。听说你要找马夫,万水驾车的经验不错,让他帮你,好吗?” 好吗? 这两个字虽然简单,可由他说出来,却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 方子笙忙一低头。 的确,小倌院里,日日夜夜,床榻之事此起彼伏,听多了,自然不好,更何况千山有伤在身。 “自然好!楚公子于我有大恩,这处院子,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只是,官府的人——”方子笙为难。 他这让人过目不忘的容貌,若不遮掩,迟早露馅。她易装而来,不怕被连累,可是韩明瑜和白酆等人却是无辜。 尤其是韩明瑜,她怎能陷他于危险当中? 她的迟疑,寿王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棋子一落:“你输了——” 白酆似乎不在意输赢,白白嫩嫩的脸上露出笑:“啊,果真我的棋艺不好!——咦,小哥哥,你拎的什么?” 白酆欢天喜地,抢走方子笙特意捎来的糕点盒子,往屋里跑,还呼唤韩明瑜一起去吃,顺带邀请寿王。 寿王起身跟上,与方子笙错步时,薄唇轻启:“万水擅易容。先前易容的物件不齐全,才会栖身那里。今日要与主家相见,总不能用一张假面。稍后,我们会改了容颜,不会有人识破的,你放心!” 这一番话,当真让方子笙放心。一时,她又内疚自己的偏颇,便吩咐新买的小厮去望春楼订一桌酒席,为寿王等人接风洗尘。 毕竟,人家是救命恩人不是? 宾主尽欢后,韩明瑜送方子笙离去,大门口,两人叽叽咕咕。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身后还跟了一队追兵。那个万水轻功不错,引开追兵,他们就顺利进门了。不过——” “怎么了?” “不过,总感觉他们是故意犯宵禁的。你跟我说说,他们究竟是何来历,那个生的比女人还美——呜呜呜——憋死我了,你捂我嘴做什么?” “以后,万不可提起什么像女人。他的身份,你不知道最好。现在,你就好好准备年货就成。我可是要来这里过年的。”方子笙擦去手上韩明瑜的口水,有些恍神。 爹爹,过年他会回来吗? “也是,过年家里这么多人,是要好好办年货!”韩明瑜喃喃。 方子笙侧目,望着身侧比自己高半头的韩明瑜,目光温柔。 她回眸望望大门,新贴的门神,表情狰狞,却被她看出一股子温馨来。 家! 如今,又有韩明瑜在身边,终于可以一解乡愁。 她相信兄长,所以她要等到胜券在握,再回大齐。毕竟她要面对的是大齐君王。 方子笙策马而去,方向却不是郑府,而是秦家。 秦家乃世家,嫡支旁支算下来约有二三百口人。再加上家中奴仆,两千人也不为多。因家族绵延,家生子多住在秦家大院对街的屋舍。 如今,春暖正女扮男装,等在那条街口。 她是来替方子笙探望冯云之弟,冯鱼的。 冯鱼如今在秦家庶出的三老爷膝下的公子秦适身边当差。秦适此人,为人不错,对身边服侍的人,也多有宽容,所以冯鱼过得不坏。 要从秦家买一个主人用顺手的小厮,并不容易。既然冯鱼过得还不错,方子笙暂时不想打搅他的生活,等将来人手齐全,要么放个人陪着他,想法子将他弄出来,要么问清楚他有所求,尽量满足。 可如今,方子笙想亲自见见冯鱼,毕竟冯云之死,会影响到他的情绪。 “公子,在这里——”一看到策马而来的方子笙,春暖摆手,眸中露出向往。 小姐骑马的英姿,绝不落后那些公子。若有一日,自己能尝试一下策马奔腾的感觉,该多好! “咴嘻嘻嘻嘻——”一扯缰绳,马儿渐停,嘶鸣。 方子笙的目光却落向不远的背阴处。 那里,一男一女,正说着什么。 男的不认识,女的,却是明穗的贴身侍婢水秀。 只见水秀与那个男人告别后,边啜泣边走。 方子笙沉默。 明穗救了韩明瑜,供他吃喝,让他居住,这份恩情,她需得回报。 可如何回报呢? 一桩金玉良缘如何? 第八十六章 你又逞强 方子笙只是远远打量了一下冯鱼。 他生的瘦小,正和几个看门子的小厮说些什么,手里还拿着半块冷透的红薯。他今日得了假,又无处可去,只能和平日玩的好的小厮说着八卦度日。 看了一会儿,方子笙松开眉头:“走吧!” 春暖心生诧异:莫非小姐来,只是为了看看人?她一向不多嘴,跟着就走。 谁知偏巧,出了巷口就撞上一辆失控的马车,人仰马嘶。 车夫被甩下车,车内女子的尖叫,要撕裂人的耳膜。 那马儿暴怒,雷霆万钧朝方子笙和春暖袭来。 春暖已吓傻,立在原地,被方子笙扣住腰带,平稳扔出去。继而,方子笙大步向前,一双瘦弱的胳膊,快如闪电,拉向马缰。 马儿速度快,带着方子笙飞出去,牵动她胳膊伤处。她痛的猛一闭眼,点地上马,用力勒紧缰绳。 马儿吃痛,眼神却猛烈如火,透着疯狂,马蹄不停,头被拉歪,直直朝一侧的房子撞去。 “小姐……”春暖张大嘴,声音却被惊恐淹没。 方子笙当机立断,飞身下马,以脚为力,生生拉翻怒烈的高头大马。电光火石间,她感觉经脉里,一股浑厚内力喷薄而出,来的猝不及防。 她神情一恍,巨大的马头朝她倒下。 “小心!”随着一道急切的嗓音,她被人抢出马下。 马身轰然倒地,连带车也翻了几滚。直接撞上一堵墙,墙塌车毁。 “人……”方子笙扼腕。 做了这么多,还是没救到人? “你放心,她们无事!”头顶那人的声音,此刻才变得真实,“你方才拉住马时,无影已救出她们!” 程曦? “你怎么在这里?”程曦垂头,长眉紧锁,声音不如以往清亮,隐含几分怒气,“莫不是还没发现你胳膊脱臼了?——郑纯心,你不要命了吗?” 不要命吗? 不要吗? 等方子笙恍过神来,她人已在秦家,两个大夫正要为她接骨。 程曦习武,自然也会接骨,可他却不知为何,并未亲自出手,只是阴沉一张玉脸,让一侧闻讯赶来的秦家四老爷秦亮,都不敢往前靠。 云妃出自秦家,左相却是皇后一派。云妃与皇后不合,私下秦家与左相亦生分。 但程曦与秦家二房长子秦桐羽有旧,所以秦家人也认得他,更别提他那张让秦家众位待嫁女儿芳心大动的如玉面容。 秦亮缩在一旁,想着方才老夫人的嘱托。 马车是老夫人所坐,轻车简骑去永宁寺上香的。谁知一回来,就遇上马儿发疯,若非方子笙与程曦出手,老夫人若有个闪失,不知有多少人要陪葬。 老夫人伤筋动骨还算小事,就怕万一性命有碍,秦家几位高居庙堂的老爷,一旦丁忧,就会影响朝中形势。 谁都知道,如今皇后所出四皇子,与秦氏云妃所出五皇子,正是炙手可热的太子人选。若少了助力,岂非不妥? 老夫人倒不曾伤着,只是身边嬷嬷头上撞了个大口子,一个丫头也晕了过去。 “啧啧,小公子好忍力!”正骨完毕的大夫,受秦家供养,十分尽心,写下药方,自去煎药。 方子笙疼的满脸大汗,悄悄瞥了一眼抱臂而立的程曦。 程曦冷哼一声,也不理她,径自与秦墨说话。还是秦亮看不过,笑道:“老夫人受了惊喜,如今正歇着。不过,她吩咐等小公子好了,前去一叙。” 秦家老夫人,云妃之母? 论理,方子笙和云妃十分相似,秦亮不会认不出。可她女扮男装,自然考虑周全,眉毛画平,顿时多了英气,头发高束,显得身姿挺拔,下颌涂了浅粉,显得不那么瘦削。再换一身深灰棉袍,秦亮虽然觉得眼熟,却未多想。 但有心人,还是能发现端倪,例如秦家老夫人。 秦家老夫人感恩方子笙的援手,心疼她的伤,非要她上前,亲自相看。 这一看,顿时愣住。 “母亲?”秦亮看出嫡母失态,掩饰道,“小公子有伤在身,还是让他坐下歇息吧!” 一旁的程曦,怕方子笙女子身份暴露,从善如流,轻轻揽过她,扶她坐下。 接下的时间,秦家老夫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秦亮看事儿不对,忙亲自送两人去了秦桐羽的小院,任凭他们自行等待秦桐羽。 程曦原本就是为了寻秦桐羽而来,遇上方子笙则是意外。 秦桐羽虽是秦家二房长子,却因秦家大房无子,只有秦墨染一女,所以乃是秦家重点栽培的苗子。 秦桐羽的院子,不大,至少比方子笙在郑府的院落要小。无论庭院还是花厅,所有摆设都十分简单,就如同他的人一样,不喜点缀。 茶是雀舌,花厅静悄悄的。花厅外,却有四个小厮侯着。 “你来秦家做什么?”得知方子笙无大碍,程曦的脸色好了许多。 “我来看冯云的弟弟冯鱼。她过世前,托我照顾他。” 程曦打量一眼吊着胳膊的方子笙,恨铁不成钢,深吸口气:“今日之事,如此凶险,何必逞强?” “我只是以为我能……”方子笙顿下话头。其实,也不算没有收获,至少在那一刻,她的功力恢复了七成之多。 想到这里,胳膊手上大小不一的血口子,完全掩盖不了她的好心情,继续作死道:“若不是晃了一下神,我一定……” “郑纯心……”程曦打断方子笙的话,良久才压抑住心头无奈和怒气,审视她。 “叫我方子笙!”方子笙喃喃。 从头到尾,她都不想成为郑纯心,她是方子笙。郑家的人可以当她是郑家二小姐,可这一刻,她想堂堂正正地说,你面前这个舍身救人的人,是方子笙。 程曦蹙眉。 “我喜欢这个名字!”方子笙微微一笑,竟有些凄凉。 程曦语塞,心头怒意渐消,一双明亮眼眸露出几分诧异,更多的则是莫名的宠溺。 “子笙!” 方子笙一震。 “子笙?”一道低沉嗓音从外面传来,“莫不是神捕正在寻找永宁寺后山凶杀案失踪的孟家丫鬟方子笙?” 棱角分明,面容冷清的秦桐羽缓步进来,上下打量方子笙,他身后还跟着一位送药的大夫。 “这位小公子明明是个男人,怎会是少爷口中的丫鬟!”富态的大夫,笑呵呵递过药盏,“方才接骨时,小公子的忍耐可谓让人不得不佩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女子?” 秦桐羽一双冷眼正待扫射出个究竟,却被程曦挡住看向方子笙的视线。 第八十七章 他才是生门 程曦心情很不爽。 秦桐羽肆无忌惮的目光,让他难得变了平日的笑脸:“这是我的人,莫非你也怀疑?” 他的人? 她什么时候变成他的人了? 方子笙微微勾唇,没想到程曦居然还会撒谎。不是说秦桐羽与他相交匪浅吗? 其实,她不怕被秦桐羽看出端倪,就算她是神捕习萧所寻的方子笙又如何?习萧如今忙着四处抓捕无昭擅离封地的寿王,哪里有空搭理她这一尾小虾? 更何况,她方才可是舍身救了秦桐羽的祖母,救命之恩难道还要以怨报德? 秦桐羽未再追问,程曦似乎也没什么心情继续呆下去,很快告辞,陪着方子笙慢慢穿过偌大的秦府,朝正门而去。 路上,方子笙看到许多避让不及的秦家女眷。未出阁的少女,已婚的少妇,甚至还有几个风韵犹存的贵妇。 方子笙心中感叹,很想开个玩笑,却忽然想起程曦不是韩明瑜,他们还不曾熟到能随意乱开玩笑。而且,他似乎还有些喜怒无常! 上了马车,方子笙发现春暖也在。她满眶眼泪,缩着肩膀,一脸戒备地坐在程曦向秦家借来的马车里。 程曦本是骑马而来,却令马夫骑马,亲自赶车。 方子笙安慰了春暖一番,挑起车帘,看向车辕上那个玉树临风的背影。 秦家所居,人烟繁华。 车走的慢,程曦的容貌又那般招人,方子笙递过一方手帕:“烟尘大,蒙上口鼻好一些!” 程曦心思通透,承了方子笙的好意,却吩咐车夫将自己的马儿栓在车后。 车夫赶车,程曦进了马车。 程曦的马儿似有不满,要么故意跑前几步,踢踢马车后板,要么发脾气停着不走,好像要跟拉马车的同伴拔河一样。 “这马儿真好玩!”方子笙不禁又想起四月。它亦是这样好玩的性子。 程曦看她吊着胳膊,扒着后窗看青影。怎么看,怎么别扭:“好好坐着,别又伤了!” 春暖察言观色,默默缩在车角,只差和马车融为一体。 “去郑府,还是韩府?” “你怎么知道韩府?韩明瑜告诉你的?”方子笙诧异,“也是,你们都一起睡过。” 什么叫一起睡过? 程曦耳朵可疑的红了,瞅着对面小丫头若有所思的模样,压抑住揍她的冲动。 程曦已过二十,这样的年纪,在大周,一般来说连孩子都有了,快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可他,仍是孑然一身。 他生的的好,虽未出仕,因着左相的位高权重,也有许多世家愿与他联姻。可惜国师对他命格的批语,却让所有人却步。 天煞孤星,克妻克子。 多可笑! 更可笑的是,世人都认了。自然也有不怕死的,他们的目的只是联姻,至于女儿的死活,他们是不顾及的。这样的姻缘也并非程曦所愿。 莫名的,程曦说道:“京中形势不利于郑老爷。云妃是陛下宠妃,流言可杀人。就算你和云妃当真毫无关系,怕是也会被连累到。最近,好好养伤,莫再四处乱跑!” 程曦的语调很温柔。 他的循循善诱令做壁花的春暖大惊。在荼靡口中,他是个徒有其表的登徒子,以逗弄别人为乐。如今,他对小姐的关心,却如此真切。 春暖的目光实在灼眼。 程曦扫她一眼,如春风携寒,吓得她立刻垂首。 方子笙将头从后窗挪开,心满意足。 “我知道。只是有些事,我不得不办。因噎废食,不是我的作风!”方子笙眼眸灿亮,忽然想起寿王入住韩府一事。 事后,她曾查过寿王和程曦的关系,这才发现程曦居然曾是寿王的陪读。 但凡皇子伴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皇子荣登大宝,他们亦有从龙之功。若皇子不幸落败,那大多是树倒猢狲散的结局。 毕竟,不是每个世家大族会容忍子孙,和一个没有前途的皇子绑在一块。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做一个落败皇子或无权王爷的属下,不如报效朝廷,抱紧皇帝的大腿来的实在。 寿王从皇后嫡子,有资格问鼎帝位,一朝变成落魄王爷,母族助力全数截剪,如今身份也非常尴尬。如何看,他的前途都已日落西山,程曦寻他,却是为了什么? 保护? 还是做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幅模样,方子笙也不愿回郑府。没有郑骏的郑府,对她来说,只是一处居所。 方子笙让马车停在离韩府不远,正待扶着春暖下车,却被程曦轻轻抱下。他身上有好闻的竹香,惹得方子笙格外诧异。 天寒地冻,别家公子哥的衣衫都是熏香,他却从哪里染了一身的竹香,惹得人总有一种春回大地之感。 春暖扶着方子笙走了几步,这才发现程曦居然闲庭信步地跟着,他手里还牵着不情不愿的青影。 看程曦一副泰然的模样,方子笙无奈。 先皇后身死已有七载,寿王前往封地也有七年。他们两人,七年未见,莫不是一见就是自家院落? 可程曦一再救她,若按戏词里所唱,就是以身相许也不为过。 方子笙打了个冷战,脚下镇定。她本想托词,让程曦离开,谁知好巧不巧居然遇上给白酆买糕点归来的韩明瑜。 “啊啊啊啊,这是怎么弄的?”韩明瑜扔飞两盒糕点,扑过来,又看看程曦,颐指气使,“你说——” 程曦忽然想起自己醉酒醒来,见到韩明瑜在身侧,一惊之下,跳窗而出的场景。 拜眼前一脸无辜的小丫头所赐,他和这个有点缺心眼的汉子同床共枕不说,还差点惹出笑柄。 京都本就传言,左相之子好男风,若被有心人看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鸡飞狗跳中,一行人进了府。 游廊角落里上,操着手的白酆,看那一行人吵吵闹闹进了主院,低语:“以天芮之落宫为病,以生死二门推之,天芮得生门者生,得死门者死。原来,他才是她的生门。西乌,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白酆身后老仆,躬身,面无表情而去。 他们动静太大,自然也惊动了休息的寿王。 第八十八章 见不得人 寿王带了万水精心所制的人皮面具,几可乱真。 他正待踏出房门,却被笑盈盈的白酆给拦住:“崔家的糕点,还热着,楚哥哥陪我再厮杀一局好不好?” “是她来了?”化名“楚忆”的寿王,摸摸白酆柔软的长发。 白酆年纪小,身份特殊,常披着乌黑乌黑的长发,衬着她的雪白脸颊,白日看起来玉雪可爱,夜间也有些渗人。无奈她偏爱,又年纪小,韩明瑜被夜半观星的她吓了几次,百般劝解无效后,放弃。 其实,这宅院若只有韩明瑜一人,的确冷清,所以方子笙才会同意白酆的入住。 “你是问方家哥哥,还是郑家姐姐?”白酆眯眯眼,笑的宛如一只小猫儿。 他生的真是好啊,和多年前的楚轻烟如出一辙。只是他多了男子的英朗,少了女子的柔媚。美人如玉,大周皇帝李勤宇怎忍心下手,一杯毒酒就断送了楚轻烟的命呢? “有分别吗?”寿王笑着,“上午答应她要写的对联,已经写好,正要拿去给她!” “啊!子笙哥哥有客!”白酆伸开双臂,堪堪抱住寿王的腰,“不要去嘛,陪我下棋!” 突如其来的撒娇,让寿王意外。 “主主主主——子!你做什么,快离我家主子远一些!”右臂受伤的千山,只差扑过来,一双眼上下扫视白酆。 这个小丫头,总是神神秘秘出现在主子身边。不要以为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行,门都没有,主子年纪已经不小了,应该尽快求陛下赐婚,好生个小主子给他带,若被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给缠上,岂不又要多等几年? 虽然主子从不近女色,让他急得恨不得绑了主子就范。可不能一动心思,就是个小豆丁吧? 白酆冲吹胡子瞪眼的千山,吐吐舌头,整个人都吊在寿王胳膊上。 因着莹姐的关系,寿王并未推开白酆。在他眼里,白酆只是个孩子。 “哎呦!”从月亮门突然冒出的万水,打了个趔趄,引来众人注意。 “万水,你看她——”千山哭诉。 万水呵呵一笑:“下棋好,下棋好!”他心中震惊,程曦居然会来,绝对不能让王爷见到他。 万水的武功,寿王心知肚明。 是何事让他如此惊慌,一个练家子居然能在平地上踉跄? 可是,偏偏是你怕什么,就来什么,韩明瑜大嗓门跑来:“快来快来,有人请客,照旧是望春楼的招牌菜,楚公子也来喝一杯吧——” 与此同时,花厅里,方子笙无语,看着撒丫子跑去喊人的韩明瑜的背影,又瞥瞥正襟危坐的程曦:“我看酒席就免了,我还是回郑府吧!” 开玩笑,若让程曦与寿王当真撞上,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七年前,是左相与如今的皇后母族尤氏,联手灭了寿王的外祖楚家。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她不想掺和。 “怎么?莫非你这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程曦笑眯眯趴在窗台上,园子里的风景一览无余,“后院这么大,若不建个练武场,倒是可惜了你这好不容易恢复的武功!” 旧事重提! 被揶揄的方子笙沉默。 既来之则安之吧,既然他们注定会相遇,就算她阻拦再多,也改不了结局。 沉下心来,方子笙倒有了兴致,问道:“你既然能探听到京都的消息,可知道那源氏的来历?” 程曦沉默了一下,摇头。 之前他或许不知道,与郑家争夺商铺的源氏是何来历,可偏偏就在昨夜,他查了出来。 “阁主——”一道嗓音传来,却看不到人,“秦家来人了!” 原来他们前脚走,后脚秦家就备下重礼,沿着他们所来的路,到了韩府。 这些,方子笙和程曦都知道。这也是为何方子笙不回郑府的一个原因。 最终,寿王也没有出现,因为秦家来人,他和万水千山必须隐藏身份。 秦家来的人是秦亮,手上拿着新写的礼单。 一开始,秦家并不打算只是送礼,万一这方子笙大有来历,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个助力。可查来查去,这方子笙就如同天上掉下来一般,毫无背景。 如今,秦家与尤氏,因为太子之争,生怕被对方查到把柄,当然更怕突如其来的奸细与暗线。这方子笙来历不明,还是用财物打发了好,万一他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看在他对秦家老夫人的救命之恩上,他们是答应还是拒绝呢? 秦家的算盘打的响亮,方子笙则也懒得与他们多有瓜葛。 送完礼,说了些场面话,秦亮就打算告辞。这吃力不讨好的活,总是轮到他这个庶子承担,他心里感慨自己没能投个好胎。 却见那瘦弱的方小公子,忽为难道:“秦老爷,子笙所做,只是人之常情。这礼物,怕是不能收。不过,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看,果真是别有用心之人! 秦亮叹口气:“方公子你说!” 方子笙立刻开口,要了秦亮儿子秦适属下的小厮冯鱼来。 她说冯鱼与她有一面之缘,如今听说他姐姐莫名惨死,想要亲自照顾他云云。 秦亮答应了,可是走的时候,觉得有些不真实。 几条性命,就换个小厮? 当然送的两大车礼物,秦亮定然是不会带走。 方子笙用剩下的一条胳膊翻拣着,眉开眼笑:“秦家果真财大气粗,都是好东西。春暖,喊人来,让他们都抬进库房!” 如今,韩府所谓的库房只是个摆设,空空荡荡的,正需要填充。 秦亮前脚走,后脚程曦也告辞,因他忽然想起一些事来,所以错过了与寿王七年后的相遇。后来得知此事,很是感慨良久。 程曦虽然走了,望春楼的席面却还是如约送来。 虽然请客的人走了,结账的人变成了方子笙,但今日秦家送来的礼物甚多,她心情好,打赏起望春楼的伙计来,更是大方。 她还顺便打听了一下最近宁鸣的情况。 望春楼送席面的伙计,笑道:“小公子问这事,真是问对人了。听说这几日账房里出了事,有人账目含糊,查出来,居然是宁小哥的错……” 后面的话,方子笙没认真听。因为她根本不信宁鸣那样谨慎的一个人,会有错? 莫不是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第八十九章 棋盘厮杀 冯鱼被送到韩府已是两日之后。他怯怯地望着院子里练太极的少年。 那少年和他一般高,生的细皮嫩肉。他的动作很缓,却充斥着一股逼人的杀气。连带周遭的环境都紧张起来。 领他来的是一个身形健壮,却上了年纪的马夫。 他只记得四老爷对他说,姐姐的故人求了他去,以后要好好过日子云云。问了马夫,他才知道那人叫方子笙。 可“方子笙”这个名字,他却从未听姐姐提过。 离开秦府,冯鱼期待又紧张。 四老爷虽说只是秦府庶出,却也甚得老夫人的喜欢,所以在秦家也无人敢小看。只是自家主子,四老爷的二公子秦适,却是个只恋风花雪月之人。跟着他,也没甚前途。 如今,姐姐的故人“方子笙”能说动秦家四老爷,要了他来,这么大的面子,以后跟着这样的人,是不是能有别样光景? “冯鱼?”方子笙停手,额上有汗,胳膊微疼,却掩饰不了她的雀跃心情。 功力恢复七成这个事实,让她这几日很是欣喜。就连崔家提亲之事也不急着阻拦。 “是,公子,小人是冯鱼!”冯鱼卑躬屈膝,姿态很低。 方子笙忽然想起那个总是阴沉着脸的冯云。她曾说为了养活弟弟,还要上永宁寺后山挖野菜。冯鱼年纪小,她要多努力,才能在无父无母的情况下,带着弟弟生活。后来,是实在熬不住才会自卖为奴吗? 方子笙不仅这么想了,也这样问了。 冯鱼的回答,和她想的一样,姐弟俩确实过不下去,就卖身为奴,可世道艰难,想卖到一处,也不可得。所以,一个被秦家所买,一个被孟家所买,而后给了苏昔悦。 这时,两人操着手立在韩府后院的梅树下,花败了许多,仿如冯云转瞬即逝的生命。 方子笙是感激冯云的。若非她忽然跑出,拖延了时间,让千山能够在许老三的弓下救了自己,说不定她自己不死,也会重伤。 等风吹走方子笙眼中的忧愁,她望着冯鱼,浅笑,认真道:“你姐姐与我虽是一面之缘,却相交莫逆。以后,我就是你的兄长。你年纪尚小,可想过有什么想做的,想要的?” 冯鱼愣了,半晌,一抹眼泪,试探地说着:“不……小人,我我我没什么想要的!” “乖,叫我哥哥就好!或者姐姐也可以!” 方子笙的认真提议,让冯鱼愕然。不过他无心计较,只当她是开玩笑。 犹豫片刻,冯鱼鼓足了勇气:“我爹爹曾是楚国舅府里二公子的门客。七年前,楚家被抄,爹爹也不知所踪。我就只能和阿姐相依为命。爹爹一直希望我可以光耀门楣,考取科举。可我如今尚是奴籍,我想……” “好!”方子笙笑眯眯。 她很欣慰。冯鱼比想象中更让人刮目相看。 这个世道,寒门学子想要通过科举晋升,可谓难上加难。许多世家大族,只用经过推荐,就能平步青云。而那些没有家族荫蔽的学子,寒窗十年,也不一定能功成名就。往往榜文揭晓之日,无数上进的年轻人都会失望。 “我会尽快去官府销了你的奴籍,至于读书……”方子笙蹙眉思索。 “去凌云书院吧!”一道和煦的嗓音传来,“那里的山长我认识,可以为你写一封引荐信!” 凌云书院地处彬州,正属寿王封地。青山碧水,风景独好。那里人杰地灵,凌云书院的山长苍净郁,乃是当世大儒。朝堂上许多官员都出自他门下。 寿王这话可算解了方子笙的燃眉之急。 吩咐下人带冯鱼下去安顿,方子笙转过头来,深深施礼:“多谢楚公子!” 他们对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方子笙却不打算拆穿寿王身份。 因为有陌生人入了韩府,寿王带了人皮面具。掩去绝世容颜后,他举手投足间的尊贵与气度,愣是让脸上那张平淡无奇的面具,也熠熠生辉。 有些人,天生就带着光芒。方子笙心中感叹。 “不必谢!”若说谢,他该谢她才对。虽然他不记得二表哥是否有姓冯的门客,可既然曾与楚家沾亲带故,他必然要帮上一帮。 “你伤势未愈,最好不要劳筋动骨!”寿王一指游廊,“不如喝杯茶,与我下上一盘棋?” 方子笙连连摆手:“我……我不会下棋!” 不会? 寿王不信。财神之女,不会下棋,说出去怕是少有人会相信。 其实方子笙对棋略懂,为防多事,她素性坦言不会。 “无妨,我可以教你!”寿王似乎铁了心要与她棋盘厮杀。 “哎呦,我这胳膊又疼起来了!”方子笙装模作样,正待开口离去时,却听寿王低声笑道。 “我恰好略懂歧黄之术,为你看看可好?” 方子笙语塞。 其实她是不好意思。先前永宁寺后山,她骗寿王说她是孟家人,因此惹来寿王眷顾。下山之路,一直是他抱着自己。当时尚觉得面红脸热,如今面对面,虽说不是那张动人心魄的脸,却也让她无故就想躲了去。 方子笙清清嗓子,讪笑:“不麻烦楚公子了!我虽不会下棋,却会煮茶。我为公子煮一道茶吧!” 寿王点头,抬步走向游廊。 廊下置着一张海棠式的雕漆案几。 案几上摆着青色瓜棱洗口执壶,并几个同色的茶杯,又有白瓷茶碾,纯银茶盒等物。 方子笙净手定神,想起兄长方庭君所说的话:泡茶技艺在其次,讲究的是用心。心平和,气喘匀,泡出的茶才是好茶。 一旁的寿王正襟危坐,望着心稳手稳的方子笙,露出探究的意味。 只见方子笙坐向一个壶门高圈足的铜风炉旁,炉里已有碳火。她打开壶门,将长柄的茶釜放上去。片刻后,茶釜里的水冒出了细细的气泡,她又从案几上的鎏金三足托盒里,用银勺取出碎盐,撒进去。 一瞬间,寿王有些恍惚,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同样的场景。 雕栏画栋的游廊,雌雄莫辩的男装少女,还有她微垂的小脸,以及她行云流水的动作。 是她,不是她? 第九十章 父爱拳拳 水再次沸起,方子笙用竹勺舀出一勺水,放入旁侧白瓷碗。一面用竹夹搅拌,一面将早已碾成碎末的茶粉,投入茶釜中。 茶釜中泡沫飞溅,再将碗中水重新倒入,待水第三次沸起细细的泡沫时,将茶釜移开,分入几个茶盏。 寿王目露赞赏,接过茶汤。 细沫浮碧,颜色清爽。尝一口,苦中带涩,涩中含甜,口感依次铺开,回味无穷。 “好茶!” 方子笙笑笑,持盏啜饮,一口眉间染轻愁。 品茶是风雅事,可这风雅在她入宫前,与她无关。 她自小练武,一身大汗,灌一壶凉茶,浑身舒服。后来入大齐后宫,所见皆是名门贵女出身的嫔妃。后宫之争,磨平她的格格不入。喝茶就从牛饮,变成了细品。 因从龙之功,方国公府再上一层楼,所以她才能被封国后。而方家功绩彪炳,又成后戚,一时间如烈火烹油。水满则溢,为防新帝朱衡猜忌,影响方家,她隐了心性,后宫处事不偏不倚,妄图取得朱衡信任。 可最终,仍是物是人非的下场。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朱衡身为皇子,需倚仗方家夺取帝位。身为帝王,则要收回权杖。身份不同,利益不同,所行所想皆不同,这诸多的不同,最终导致了他们二人的貌合神离。 方子笙只觉得舌根发苦,紧紧咬牙,似乎要压抑心底翻涌不息的痛楚。 “莫不是伤口疼?”寿王语调温柔。 “有些!先告辞了!”顺水推舟,方子笙落荒而逃。 千山从角落里跑出来,吊着的胳膊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主子,回去吧,您身子弱,天又冷!” “我本想问问她是如何与他相识的!”寿王喃喃,轻品茶汤,舌尖苦涩交加。 方子笙并不放纵,所以很快调整心态,从往事抽身,来到望春楼。 宁鸣就被关在望春楼。 这两日,方子笙私下调查了许多有关望春楼的事。有关宁鸣之事,也调查的一清二楚。 望春楼盘账,故意有人在宁鸣对过的账目上改动,目的就是为了诬陷宁鸣。 这事儿简单,明眼人似乎都能看出来。可偏偏望春楼的掌柜刘水宗,和除了郑骏以外的另两位东家,揣着明白装糊涂。 所以,方子笙断定,这里面水很深。 刘水宗是见过方子笙的,可那是女装,一听宁家有人来探望宁鸣,顿时惊讶。 方子笙本以为有一番麻烦,不料却十分顺利就见到宁鸣。 宁鸣住在望春楼后院两层楼的二楼东侧。 推开门,宽阔的屋子里堆满账册,几乎连个落脚地都找不出。但账册摆放有序,码得整整齐齐。 隔着账册,方子笙看到宁鸣正埋头苦干。 他左手持笔,右手快速打着算盘。天气虽冷,他却只着一连半旧的破夹袄,脑门油光闪闪。 “不是说了无事不要来打扰吗?”宁鸣连头都没抬,“不吃不吃,端走!” “刘掌柜说你从早上到现在,滴米未进,让我给你送些小菜开胃。” 宁鸣抬头,眼神复杂。 “二小姐!”宁鸣开口。 方子笙一愣,笑笑。宁睿会告诉他的,果然。 “不是说你被犯了错被关起来了,可看刘水宗的样子,似乎别有隐情?”方子笙挑眉,越过账册,坐向宁鸣对面。 宁鸣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他想过被郑骏重用,却也知资历尚浅。可因为眼前这位二小姐的另眼相待,居然能让郑骏改变想法。为了给他一个稳妥的身份,郑骏对外宣称他犯了错,可内里却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机会。 郑骏将京都半数郑家产业都交给他打理,并给他派了位经验丰富的老掌柜。在信里,郑骏对他说,希望他能成为二小姐的左膀右臂。 “既然你为难,不说也罢。”方子笙递过筷子,“再怎么忙,饭还是要吃的。” 宁鸣沉默接筷,慢慢吃起来。 小火熬制的米粥,清香扑鼻。几碟小菜,十分精致。 窗外北风呼啸,前面望春楼的觥筹交错之声,随风而来。欢笑声,丝竹声,声声扣击宁鸣的心。 他自小读圣贤书,虽说他也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有失偏颇。但为一个女子,且还是黄毛丫头做事,心里还是迈不过那道坎。 先前以为她是英雄出少年,危难之中,对宁家出手相助。可如今得知她是女子,这…… “你一直看我的脸,可是好奇?”方子笙笑吟吟,“觉得我是女子难以接受?” 鬼使神差般,宁鸣点头,略显憔悴的脸上露出尴尬。 “女子男子有何区别?你要的是重建宁家,我要的是你的才能。若你以后,能自立门户,欢迎你离开。只是眼下,还望你忍耐忍耐!”方子笙说的半真半假,“如你所知,郑家家大业大,可那都是我弟弟的。如今我那里只有爹爹留下的一万两银票。” 一万两? 宁鸣愕然,莫非她尚不知郑骏交给他的事? “可是京都已有半数产业转移到小姐名下!”宁鸣指着身后已经翻阅过的账册,“田契地契房契,都在这里,由我为二小姐保存!” 方子笙蹙眉,上前翻看,文书上写的日期是前两日。 “这是哪里来的?” “从京都送来的。” 京都? 方子笙沉吟。 她相中宁鸣为她办事,是在郑骏离开的这段日子。可郑骏如何得知?莫非郑骏在她身边安了人,还是说那几个丫鬟里,有人阴奉阳违? “费了好大周折,不想承太多情,到底还是……”方子笙无奈,“既如此……” 方子笙仰天长叹的模样,让宁鸣惊奇,他却不多问,这是主家私事。 “既然你接手京都一半产业,可知道源氏是怎么一回事?”方子笙切入正题。 源氏一事,宁鸣已经知晓,当即给方子笙说了个大概。 这源氏来自关外,颇具财富,因为背后朝堂上有人,在京都迅速打开市场。只要是郑家涉足的,他定要参上一脚。总之,他就是冲着郑家来的。 郑家如果只有郑国公府罩着,郑骏也成不了气候,这一切还要从郑家和秦家的合作开始。 秦家和郑家? 方子笙震惊。 不是说,郑国公府和云妃娘家秦氏一族关系不好吗?怎么还有合作? 莫非一切都是假象? 第九十一章 祠堂反省 隐在暗处的无影并未阻止靠近的方子笙,任凭方子笙扒着门缝往里看。 那屋子中央跪着的背影,怎么有些眼熟? 方子笙目色一暗,推门进去。但见程曦身侧摆着簇新的被褥,右手边的黄兔子正将嘴里叼着的两块点心,吐在他面前。火狐狸则优雅地走过去,冲着他一番龇牙咧嘴。 方子笙抬首一望,但见墙上挂着许多庄严的画像。程曦面前宽大的桌案上摆着密密麻麻的牌位。 “你怎么来了?”程曦脸色有些发青,回首瞥着披散着长发的方子笙,“怎么不多穿件衣服?——快回去吧,若是木月四处寻你,会很麻烦的!” “你不是说你不怕麻烦?”方子笙挑眉。 “那是昨天。现在的我,你也看到了。若你被发现,我跪的可不就是三天,说不定是一个月……”程曦看她半天没动静,只得冲她招招手,指着地上的被褥,“这里冷,过来披上被子。” 方子笙顺从地走过去,坐下,目光与程曦相平。她斟酌了一下言辞:“你是……程曦?” “怎么?不像?”程曦笑盈盈的,“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是郑家人。” “郑家人怎么了,很奇怪?”方子笙嘴角一勾,露出淡淡笑容。 程曦点头:“昨天为了查出你的身份,费了我不少功夫。只听说郑家十三爷膝下一子一女,何时又多了一个你?” 程曦的话很直白。方子笙并不在意。她兀自一笑,颇有些无奈:“我也想知道何时多了一个我!莫说我了,你这……莫非是因为我?” 程曦思索着,继续笑的风情万种:“是,也不是。我只是昨日回来的时机不对。不过说起来,你的酒量可真不好!” “我以前酒量挺好的!”方子笙认真道。她说的是实情,因为韩明瑜爱喝酒,她跟着他,总能沾光。好的孬的,她都能捞些尝尝。谁知一来二去,酒量见长,连韩明瑜都忍不住夸她体质异常。 “不是说你忘了以前的事吗?”程曦诧异。莫非无踪打探的消息有误? 方子笙看向程曦的眼神有些微妙。传闻里描述最多的是他的容貌,至于其他,众人都选择了忽视。可短短时间就能查出丢失在瑞雪宴上的人是郑家小姐,还能查出她曾失忆,不得不让人对他改观。 人心隔肚皮,她早该知道,越好看的人越危险,譬如朱衡。 “你还查出了什么,比如我为何失忆,为何受伤,为何中毒?”方子笙是真心想知道。 程曦一摊手:“没了。你爹爹将一切抹的很干净。时间太短,查不出来。不过,你问这些做什么,莫非你怀疑你不是郑纯心?” 方子笙答非所问:“是与不是有何区别……”总归都不是真正的我。 她丧失了和程曦说下去的兴趣,转头瞧见火狐狸不知从哪里扒来一锭金元宝。黄灿灿的果真是金元宝。火狐狸正将金元宝往程曦那儿叼。 见她好奇,程曦笑笑:“那是小火的宝贝。许是看见小黄将它最爱的点心给我吃,它不想输给小黄,才将它珍藏的黄金送给我。” 方子笙哑然失笑。喜欢黄金的火狐狸,还真是少见。 “那你就在这里慢慢吃黄金吧!”方子笙拎起被子,披在程曦身上。他不曾阻止。方子笙调皮一笑,竟让人有些惊艳,“你穿的薄,我实在见不得自己恩人生病。我先回去了,万一你麻烦大了,我更于心不忍了!” 程曦展颜,心说这小丫头还真是越看越顺眼。 刚走出祠堂,就看到木月噘着嘴,气呼呼地站在台阶下,她好像在跟谁生气。 找到方子笙的木月,带她去高烈的小院里用膳。饭还是昨夜的白粥,不过多了几碟爽口的小菜。 等高烈给方子笙针灸的时候,祠堂中,无踪正跪在程曦面前请罪:“主子,属下去郑府送信的时候,遇上了云妃身侧的侍卫。不过属下轻功比他好点,他追了属下一夜,还是没能追到属下。” “云妃的侍卫?”程曦仍旧直挺挺地跪着,“郑国公一向与秦家不睦,云妃就算因东道主的缘故,过问此事,也不该让她身边的大内高手亲自去寻人吧?那两个侍卫是陛下亲自指派给她的,任何一个都堪比江湖高手中的高手,你输给他们也情有可原。消息送到了?” “主子写的信和高先生的诊断和药方都已送到郑骏眼皮底下,属下保证他能看到。”无踪左边脸颊被剑气划了个十字。 “嗯,无事了,你去先生那里拿药吧。若是留了疤,以后讨不到媳妇,木月又该念叨我了!”程曦再次成功戏弄脸皮薄的无踪。无踪带着一脸红晕去往高烈的小院。 程曦并没有跪够三天,不过次日,孟锦泽就在苏氏的眼泪攻势下,派人请了程曦去书房,然后一番教训后,就放了他。结果刚出舅舅的书房,他又被苏氏堵上。一看到苏氏手中厚厚的女子画像,程曦落荒而逃。 四天后,木月带着一堆药材,坐着马车送方子笙归家。 郑骏收到高烈的药方时,将信将疑,在听闻陈大夫夸赞药方开的妙不可言时,郑骏欣喜不已。为了掩饰方子笙的失踪,他封锁了方子笙的小院,对外称她病情加重,需要闭门静养。就连秦家和云妃那里,他都一一遮掩,此事就此作罢。 见到方子笙平安回来,荼靡抱着她哭了许久。花开则静静立在一旁看着,眼里也很关切。 她本以为丢了方子笙,郑骏一定会恼恨她们,不料他并没太多责备,就连云隼和云溪都未被牵连,当真有些奇怪。不过还好,小姐总算平安回来了。这种心情很奇怪,花开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至于木月,被郑骏一番盘问,外加一番真挚的感谢,走的时候身后多带了两辆马车,车上是郑骏送她的谢礼。 她百般拒绝,却怎么也拦不住郑骏的感激。又转念一想,因着要送方子笙药材,高先生很不开心,这些礼物或许能让他老人家展颜一笑。于是,她只得恭敬不如从命,领着马车回了孟府隔壁的木府,然后从两家相邻墙上开着的小门,回了孟家。 郑家有个神似云妃的女儿一事,如插上翅膀的流言,不仅流传在黎阳的大街小巷,还飞向不远的京都。 当郑国公府的郑四老爷听说这件事的那天,正大雪纷飞,他一个人在湖上的水榭里坐了许久,第二日就病了。消息传到郑骏这里时,他正亲自送黎阳最有名的王媒婆出府。 第九十二章 痛入骨髓 “消息告诉凌姐了吗?”郑骏一面往书房走,一面交代云平折几枝新开?32??腊梅送到方子笙院里。 云鹰点头:“凌六小姐已经知道了,然后她吩咐下人备车去孟府。” “孟府?哪个孟府?” “过世的左相夫人的娘家。” 郑骏诧异:“她去哪里做什么?不是说孟家没有女儿,只有一个有些痴傻的儿子吗?” “凌六小姐拜访的是孟家的当家主母,孟夫人苏氏。” “算了,她的事先不要管,吩咐下去,准备车马和礼物,等她回来,问问她想何时启程。”郑骏暂时分不出心思揣摩郑宛凌的事情。 孟府门外,郑宛凌端坐在马车上,紧紧攥着手帕。她想,见到他时自己应该说什么?他还记不记得自己? 此番前来孟府,郑宛凌没带小雪和刘妈妈,只带了自小服侍她长大的飞燕。 “飞燕,你说他还认得我吗?”郑宛凌一改往日的冷静自持,喃喃道,“在京都整整七年,每次见他都有许多人在,他似乎从没认出我。飞燕,人来了吗?” 飞燕的声音很温柔,她掀着车帘往外看:“应该快来了吧!小姐莫担心,小姐如此美丽,程三公子一定会记得您的。” 孟府里,苏氏正和木月讨论着如何制作黄金肉丸,听闻贵客上门,着实诧异。自己从没见过这位郑六小姐,她怎会上门? 带着疑惑,苏氏和木月一同去花厅见客,两人顿时眼前一亮:还真是个美人啊! 今日的郑宛凌妆容清淡,一身粉嫩的短襦长裙,衬得她皮肤越发白皙。她身量虽然不高,五官却生的很好。 而木月却无端端生出一种错觉,大眼一看,怎么觉得她和之前的郑家二小姐也有那么点相似呢? 说到这个,木月想起程曦听到郑二小姐酷似云妃时说的话,这世上好看的人长得差不多都一样,一双眼睛、一个鼻子、还有一张嘴。木月翻翻白眼,按他这个说法,这世上的人差不多都是美人了,毕竟缺鼻子少眼睛的人不多不是? 苏氏和郑宛凌说了些闲话,两人本就不认识,若不是郑宛凌登门,苏氏这一辈子也不会认识她。 郑宛凌等了半晌,见门外始终没有心挂之人的踪影,只得羞红了脸,低声道:“孟夫人,其实凌儿今日冒昧造访,是因为有件心事未了。七年前我尚年幼,曾蒙得程家世兄出手相救。这七年我们见面不多,我却从未亲自登门致谢。近日听闻程家世兄在府小住,才特来致谢,还望夫人能帮凌儿完成心愿!” 苏氏一愣,继而欣喜。 郑宛凌的名字她虽没听说过,却知道郑国公府治家严谨,若是能为程曦求娶郑国公府的嫡女,纵然他不入仕途,以后也不怕无人关照。 苏氏连忙派人去请程曦,木月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眯眯道:“伯母且坐着,我去请公子前来……” 木月一路小跑到高烈的小院,进门就大笑三声,直冲屋里正帮忙碾药的程曦:“公子公子,伯母让你去前堂见客。” “客?什么客?”高烈吹胡子瞪眼,“他哄着我送了好多药材给那郑家的小丫头,若不帮我将这些药碾完,哪儿也不能去。” “是位娇客呦,从郑家来的!”木月眸里闪着恶作剧的光芒。 “郑纯心?”程曦停下脚上的动作,心中诧异。 她来做什么?之前自己百般遮掩,她在孟府一待好几天一事,才没透到舅母耳朵里。若舅母知道他们两人相识,那还不高兴坏了?舅母一直担心他娶不到媳妇儿,她自己撞上来,岂不是很对不起他这个救命恩人? 程曦松开纠结的眉头,笑眯眯和高烈商量道:“我就是去见见她,看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先生放心,我马上就回,今日我一定能将这些药碾完。” “这大冬日的,她不好好待在屋里养病,乱跑什么!”到底是帮方子笙看了病,高烈对她的态度跟陌生人不一样,踢了程曦一脚,“快去快回!” 程曦急颠颠跟着木月来到花厅,正想着如何跟苏氏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看到苏氏身边的郑宛凌,有些傻眼。 她是谁?不是说是郑府来的人吗? 程曦瞥瞥一旁笑的无比灿烂的木月,然后恭恭敬敬给苏氏行了个礼:“舅母!” 一侧早已起身的郑宛凌也施礼道:“世兄!” 还记得七年前,那时她还小,跟娘亲去逛元宵灯会,不小心和家人走散,又被拍花子的撞上,若非程曦出手,那三个看守她的魁梧大汉一定会将她带走。即使后来她被寻回,她的闺誉也算被毁了。 这个时代对女人太过苛刻。 程曦眸色一暗,对上郑宛凌略带羞怯的眼。心中不由咯噔一声。他记得她,七年前她还是个小丫头,如今七年已过,她已出落得亭亭可人。 可说实话,他并不愿想起有关七年前的任何事。 虽知道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对,可苏氏还是带着木月离开了。屋里除了程曦郑宛凌两人,就只剩一个装木头的飞燕。 听完郑宛凌一番迟来的感激,程曦一向笑嘻嘻的脸上染了几分慎重。 他认认真真地盯着郑宛凌说道:“救你不过举手之劳。若郑六小姐没别的事,某就先走了。某还有事,望小姐海涵……” “世兄!”郑宛凌急道,“我……我……我还有事。” 程曦驻足,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 望着眼前容颜璀璨的程曦,郑宛凌只觉得心口跳的厉害。她幽幽开口,语气里皆是破釜沉舟:“坊间传言,世兄至今尚未娶亲,是因为命格克妻,所以无人敢与相府结亲。我……我想说……” 程曦的目光柔和下来。 他拦下郑宛凌要说的话,唇边勾起魅人的笑,弧形优美的丹凤眼里流光溢彩。 他说:“小姐的好意和心意,程曦心领了。但那份命格是国师亲自所批,程曦不愿误了小姐一生。曦,多谢小姐青睐……”他深深拱手,眉宇间漾着柔情。 郑宛凌直到登上马车,还沉浸在程曦的话语中。他说,多谢小姐青睐! 多谢! 多谢! 这两个字如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剔去她的自尊,剖开她的心,让她在失望之余觉得痛入骨髓。 第九十三章 原来是你 眼泪成串落下,打湿她放在膝上尚在颤抖的手。她声音里带着巨大的空?33??。她拉住飞燕的手,小心地哽咽着:“飞燕,他……他不喜欢我,他不要我……” 整整七年,日日夜夜她都在想着他的容颜。她打听他爱吃什么,爱看什么书,爱爬那座山,爱穿什么料子的衣服,然后她跟着他吃一样的食物,看一样的书,喜欢一样的花,欣赏一样的画,连他养的兔子,她的院里都有几只。 她以为这样就离他近一些,却不成想那只是她一个人的相思。她恨不得一夜就能长大,能与他比肩。为此,她百般讨好祖父祖母,认真学习德容秀红,为的就是能顺利嫁给他。 可惜,他是流水,她是落花。 “飞燕……”郑宛凌哭成了泪人。 眼见马车远去,程曦才收了笑,一回头就瞧见发呆的木月。 “她好像很喜欢你!”木月幽幽道。 “喜欢我的人很多。” “不,不一样!”木月摇摇头,“那些人喜欢你,是因为你生的好看。可她,感觉不一样。公子,你要不要考虑……” “傻丫头!”程曦摸摸木月的头,改了话头,“你想好了吗,真的不进宫吗?” 木月心中一咯噔。 是了,她怎么忘了,宫里也有人这样痴痴等着公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看来郑六小姐这一番心意,公子注定要辜负了。 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郑宛凌一回到郑府就病了,郑骏只得一面派人去京都郑国公府报信,一面请陈大夫悉心治疗。但郑宛凌还是很快瘦了下去。 与此同时,方子笙的身体却大有起色。她如今每日除了在园子里散步外,还在院子里摆上草把弓箭练习射击。 不过两三天,她的箭就能稳稳落在箭把上。新月和春暖惊叹不已,唯独荼靡看起来好像很伤心。 这不过是射箭,以前的小姐弓马骑射,刀枪棍棒样样不在话下。可如今……想着想着,荼靡又想哭。 对荼靡的反常,方子笙都看在眼里,但她并不多问。荼靡外在看起来虽然多愁善感,实质上却是个非常倔强的人。但凡她认定不能说的话,就算你砍了她的头,她也不会多说一句。 不急不急,眼前最要紧的还是她的身体。空有想法,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一切都是虚幻。 当方子笙把锻炼身体练的如火如荼之际,在一个月夜,正准备熄烛安歇的她,被西边窗口传来的摩擦声惊动。 那声音像是什么动物在轻轻用爪子挠,一下一下很有耐心。 “谁?小火吗?”方子笙低声道。 外面传来火狐狸熟悉的低鸣。 方子笙惊喜地推开窗,然后愣住。除了小火,还有抱着火狐狸的程曦。他一身镶着毛皮的白袍,长发高高束起,看起来很精神。 方子笙顺着程曦的目光,迟钝地垂头看看自己胸前解开的盘云扣,里面的肚兜若隐若现。 她红了脸,动作却很镇定。她慢慢系上扣子,问道:“进来吗?” 程曦眸色深邃,抱着火狐狸跳进来,然后转手又将它扔出去,干净利落地关上窗户,还淡定说道:“太冷了,还是关上窗户暖和点。” 只听莫名其妙被摔的火狐狸低鸣几声,便没了动静。 方子笙觉得莫名其妙,还没相问,却听程曦又说道:“怎么生了这么多炭盆,没烧地龙吗?你爹爹赚了那么多银子,莫非还舍不得让你们过得舒服点?” 方子笙给他倒了一杯水:“烧了地龙。只是我体寒,他怕我冻着,才让荼靡她们多烧些炭盆。” “我说怎么这么热!”程曦瞥一眼方子笙心想:记得之前见她,她皮肤明明是蜜金色,怎么方才看见她襟口的皮肤却是白皙的? 程曦觉得口渴,灌下一杯水,还是燥热,干脆脱了外袍,这才说道:“木月和先生记挂你的身体,先生说你的药快用完了,让我亲自给你送一些。那些药来自西域,极为难得,他怕你府中没有。” 方子笙笑笑:“真的是先生所托?” “真的!”程曦张口就是谎话。高烈爱药材如命,若不是他坚持,高烈连一根草药都不会给方子笙。 方子笙早就听木月说起临走时的那堆药材是程曦所赠,还劝她说不要太感激程曦,因为若不是程曦给她喝的那口先生特制的酒,她的病情也不会恶化的这么严重。木月还说,先生什么都好,就是太吝啬,尤其是那些千金难得的灵药,简直看得比眼珠子都珍贵。 方子笙无意揭穿程曦,她承他的情。 “有劳三公子了,请你代我多谢谢先生。” 程曦随口应着。两人没说话,屋里只听烛花噼啪作响。气氛有些诡异。 方子笙不太喜欢丫鬟们陪夜,所以几个丫鬟早早就被她赶去睡觉。想到这里,方子笙忽然问道:“你的轻功是不是很好?” “你怎知我会武功?”程曦诧异。 方子笙指指自己的脑袋:“这很明显!爹爹派了护卫,你能在没惊动他们的情况下,来到我房间,说明你不仅会轻功,而且好像还不错。” “还好还好!”程曦谦虚,想起当日在秦家别院,见到方子笙手上的薄茧,“不过你一个闺阁小姐怎么也舞刀弄枪的?” 方子笙笑他:“你忘了,我失忆了。不过早晚我会查出来的。” 鬼使神差般,程曦问道:“要帮忙吗?”说完他有些后悔。他还是怕麻烦的。算了算了,就当是还了他让她喝酒的人情了。 方子笙摇头:“不要。我可以自己查。” 她以后要做的事,比查一个郑纯心的底细要复杂艰难的多,她并不想假人之手。 程曦挑眉,却没多问。他略带迟疑地提起另一件事:“听说,郑六小姐病的很重?” 方子笙这下是真真诧异了。 她目光审视地望着程曦,认真说道:“我去看过她两次。她不怎么吃饭,瘦的很厉害。你问这个,莫非是知道什么?” 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可思议:“听说之前她去孟府拜见伯母,莫非,她想见的其实是你?” 第九十四章 孩子心性 程曦默认了。 方子笙愕然,目光变得冰冷。她恨朱衡,也恨一切34负心薄幸之人。 一看方子笙的神色,程曦便知她误会了,可他如何解释这一切都是郑宛凌的单相思?那样喜欢他的一个女孩,他不忍伤害,更不忍让别人知道真相而取笑她。 气氛越发冰冷。 程曦有些坐不住,苦笑着说道:“既然她不想用膳,就让木月来给她做些好吃的开开胃吧。不过,你能用你的名字给木月下帖子,让她在郑府住一段时日吗?” 方子笙没有立即答应。她忽然不想和他说这么多。 程曦见她沉默,不好强求,起身准备告辞,却听方子笙淡淡哼了一声:“嗯!” 程曦达成所愿,心底却没什么高兴,老老实实从窗口跳出去,正想吹个口哨寻回小火,却听方子笙冷淡地说道:“男女授受不亲,程公子下次有事不妨让木月姑娘来。” 说完,啪一声窗户被重重关上。 程曦摸摸鼻子,皱着眉头四处去寻火狐狸。 第二日方子笙留给木月下了帖子,与此同时明穗终于在纠结很久后,登上郑府的大门。 木月比明穗来得要早。她和方子笙说了会儿闲话,就提出去方子笙的小厨房做菜。方子笙答应了,自己也跟上去瞧瞧。 为了方子笙的安全,郑骏特意在她的院里置办了小厨房,厨娘焦大娘是外面酒楼寻来的,听说十分擅长做药膳。 小厨房里的东西一应俱全。看起来郑骏对这个庶出的二小姐果然上心。看着小厨房摆置的蔬菜,木月心中有了底,撩起袖子准备造厨。 “要做什么?”方子笙很感兴趣。 “病弱之人,饮食应该清淡。做一道青菜什么的!”木月麻利地开始摘菜。 方子笙愣住。 青菜什么的? 她自小习武,琴棋书画在爹爹请来的几位严师的逼迫下,也算略通。可真正让她精通的,却是朱衡。朱衡喜欢诗词,她便恨不得将古人的诗词都装入脑袋,省的两人说话的时候,朱衡说一句诗词,自己茫然不知。 琴瑟和鸣是她追求的夫妻生活,所以她除了在诗词歌舞方面下功夫外,还练习厨艺。可惜,人就算再努力,也不是事事完美。 她的厨艺不是很糟糕,是非常糟糕。 但厨艺一塌糊涂的她,却只有一种汤,做的非常好。那便是木月今日要做的南瓜汤什么的。 当初觉得甜蜜无比的事,如今想来却觉得是那般可笑。 方子笙苍白着脸,慢慢走出小厨房。迎面便见春暖行礼道:“二小姐,明穗小姐来了!” 方子笙压抑下心头不适,去院门口迎接明穗。 明穗最近过得好像很不好,眼皮有些红肿,似乎哭过。 “那日找不到妹妹,我实在担心。好在后来郑世伯说你只是旧伤发作,提前被下人送回了府邸,他在外办事并不知晓所以才闹出那么大的乌龙,就连云妃……” 明穗提起云妃,顿了顿,神色有些黯然:“连云妃娘娘都被惊动了。幸好你没事。之后我也下过帖子,要来看你,你府上的下人说你要卧床静养,我才等到今日上门。还请妹妹莫怪我来的晚了!” 方子笙摇头:“怎会!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那日对我几番维护。”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明穗似乎心中有事,很快便告辞了。 而木月一番大显身手后,得意洋洋地跑进屋寻方子笙验收她的成果:“我还记得你爱吃我做的竹笋什么的,今日我见你小厨房里有食材,特意给你做了,快些尝尝!” 方子笙尝了尝,心情立刻明媚起来。 饱腹果真能让人忘记烦恼。 两人说说笑笑,待春暖和花开装好食盒,一同朝郑宛凌暂居的小院走去。 还没到郑宛凌的小院门口,远远就看到郑芸潇领着一众的丫鬟从院里出来。 方子笙蹙眉的功夫,郑芸潇已特特掉头,迎上她们。 郑芸潇的禁足最终还是解除了。方子笙一介庶女,尚能得到郑骏百般爱护,郑芸潇则被关在房中,此事云氏哽咽着在郑骏那里哭了许久,次日郑芸潇就解禁了。 但郑芸潇也学聪明了,她尽量不主动招惹方子笙。可今日在郑宛凌那儿吃了气,她正愁无处发泄,方子笙便撞了上来。 “我听说妹妹请了位厨娘入府。”郑芸潇笑盈盈,“莫非就是这位?” 眼见来者不善,木月眼里掠过嘲弄,礼节却让人无可挑剔:“见过郑大小姐!” 郑芸潇对木月的示好视而不见,叹口气道:“妹妹,你跟住在承州的时候不一样了,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木月挑眉。 方子笙笑眯眯道:“是啊,不要什么人都往家里带,下次你也要记得吩咐下人,将上门打秋风的人给轰出去。我倒是见过打秋风的,可打秋风打的如此理直气壮的,还当真是少见!” 之前因为宋隆彪中毒一事,郑骏给了宋家许多银两,才了结此事。 可马老爷是个有名的败家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这不,那白花花的银两很快就空了,只得舔着脸又上门讨要。 方子笙这才听说,自从宋氏嫁入郑府,每年贴补给宋家的银子不下万两。如此说来,郑骏还真的挺能赚银两。 郑芸潇握紧拳头,冷哼一声,正待说些什么,却见修容轻轻扯扯她的衣角。 是了,她要忍着。 之前爹爹同意解除她禁足的时候曾说,若再与郑纯心姐妹不合,一定不再偏袒她。她心中委屈,蟹甬一事,她是真的以为那只是如同的泻药。再说,郑纯心不也没死,爹爹哪有偏袒自己,明明是偏袒着郑纯心。 小不忍则乱大谋。爹爹每年过了春节就会出远门,她就不信等爹爹走了,还有人给她撑腰。 “我们走……”郑芸潇深吸口气,从方子笙身侧经过时,正想狠狠撞一下她,却不料方子笙状若无意地躲过,还顺便绊了她一下。 郑芸潇稳住身形,转头看到方子笙淡笑的脸:“天冷路滑,还请姐姐小心。” “你——”郑芸潇怒。 “好冷,木月,我们走吧!”方子笙当先走过去。 木月回头瞥瞥正冲着修容怒吼的郑芸潇,扁扁嘴:“你这个姐姐的脾气还真是暴躁。” 方子笙无奈地笑道:“她被家里宠坏了,多谢你不与她计较。” 第九十五章 苦苦等待 木月挑眉,却嘟囔着:“怎么会……”怎么会不跟她计较,我在郑府的这几日,一定会跟她计较到底。 小院里,郑宛凌细弱的怒声响起:“他们就那么想把我嫁出去?……你闭嘴,你若再多说一句,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接着一个低低的嗓音响起:“小姐,神三公子无论人品还是家世,都不输给程三公子,您千万不要想不开呀……” 立在院中的方子笙和木月都愣了。 屋里穿出郑宛凌压抑的哭声:“妈妈,帮帮我,我不要嫁给他。若非要嫁,我宁愿死……妈妈,帮帮我……” 那哭声里带着深深的绝望。 这份绝望让方子笙沉默。 当她由死既生,她也这样绝望过。 方家为齐国尽忠百年,她为了支持朱衡登上帝位,曾百般哀求爹爹站在朱衡那一边。几年筹谋,脚下血流成河,白骨成堆,得到的不过是一场笑话。 “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心病还须心药医,木月,我们先回去吧!”方子笙揉揉眉间,“春暖去打听一下事情的起末。” 木月沉默着点头。 园子里,腊梅开的正好,方子笙和木月听完春暖打听来的消息后,更没什么心情去赏花了。 春暖说,京都郑国公府让郑宛凌带病上路,说是已经将她和兵部尚书家的三公子武成序的亲事定下来了,让她赶紧回去。 木月笑笑:“我认识公子这几年,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他,为他要死要活的也有许多……” 方子笙冷笑。 还真没看出来,程曦不仅是个无赖,还是个花花太岁。 “其实公子从没给过他们希望。她们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过为了让公子多看她们一眼。后来日子久了,她们就都放下了,该嫁人的嫁人,生子的生子。程曦这个名字,似乎已经被忘却。”木月叹口气,“你家的这位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不一样?”方子笙的目光落向灼灼其华的梅花。 本以为是程曦负心薄幸,却不料是伊人自扰。倒是误会他了。 “我也说不清楚,总觉得她跟别人的喜欢不太一样。我想,他应该也看出来了,所以才让我来看看是否需要帮忙。” “怎么帮?”方子笙不赞同,“缘起缘灭,都在一颗心。纵然他没给过她希望,她却仍然不肯放弃。这件事,除了程曦,谁也帮不了她。” “不知你是否知道……”木月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说道,“我来郑府,主要目的可不是真的做一个厨娘,而是要告诉郑六小姐一个真相。” 方子笙诧异。 木月拍拍她的手,笑笑:“这件事告诉你也无妨。” “如今皇后与云妃相争,为的不过是那个皇帝宝座。皇后生有四皇子,云妃生有五皇子。朝中大臣也纷纷站队,这两位皇子身后也有不少大臣支持。我想你或许听说过,左相是支持皇后所生的四皇子的。而你们本家郑国公府……” 方子笙伸长耳朵。 “郑国公府支持的却是云妃膝下的五皇子……” “怎么可能?”方子笙不信,“坊间都知道郑家与云妃的娘家秦氏一族不合,郑家怎么可能支持云妃?” 木月摊摊手:“我们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反应和你一样。其实说起来此事也与你有关。” “之前你被公子带回孟家,云妃不惜派出身边的大内高手亲自寻找你的下落。这件事让公子觉得奇怪,因为郑家与秦家不睦是众所周知的事,可她为何对你如此在意。后来经过查探,才发现郑国公府的下任家主郑四老爷,一直在私下默默支持着云妃。” “郑六小姐是郑四老爷的嫡长女,而公子是左相唯一的儿子。皇后与云妃对立,就等于左相与郑四老爷对立,也等于公子和郑六小姐对立。” “所以,他们一点可能都没有。左相不会同意,郑四老爷更不会同意。那么,郑六小姐是不死心也要死心。” 方子笙沉默。 她出身齐国望族,自然知道木月的意思。他们这样的出身,注定无法在亲事上恣意妄为。他们受家族庇护,自然也要回报家族。那么从家族利益出发去联姻,乃是他们生来就该接受的义务。 如她,一门心思要嫁给朱衡,违背爹爹之前为她结亲曹家的打算。爹爹疼她,最终答应他支持朱衡,结果却是…… 风起,吹落一地花瓣,方子笙轻轻慨叹。 天作孽尚可活,人作孽不能活。原来不过都是她的咎由自取。 可纵然如此,她也要亲自问问朱衡,你能说爱我至深,却为何伤我的人也是你? 在郑宛凌吩咐关起娘亲死前留给自己的丫鬟小雪,拒绝接受京都郑国公府让她回京的命令时,她的身体在极度消瘦。 她食不下咽,睡不安眠。 短短时日,她便从一个亭亭玉立的俏姑娘,差点变成一个包着一层皮的行走骷髅。 当方子笙单独来见她的时候,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哀莫大于心死。 看着曾一头青丝变成如今黑白相间的郑宛凌,方子笙忍不住心生怜惜。郑宛凌似乎瞬间就老了,那目光里除了空洞就是绝望。 她,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 方子笙摒退众人,坐在郑宛凌的身边,轻轻说起之前木月对她说的话。 郑宛凌听后,半晌没说任何话。 方子笙等了等,四下一望,这屋里居然没有一面镜子。 “花开,拿镜子,有多少拿多少!” 郑宛凌的丫鬟小厮都不敢吭声。如果郑宛凌病死了,他们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们真的希望有个人可以点醒小姐。蝼蚁尚可偷生,她有些大好的人生,为何偏偏要往死里钻? 当铜镜摆满郑宛凌的卧房时,郑宛凌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落下泪来。 她望着方子笙,幽幽说道:“自小,我就发现,娘亲不喜欢爹爹,也不喜欢我。后来她死的时候,跟我说要努力去追求心中所爱,否则只能跟她一样,一辈子活在痛苦之中。” 第九十六章 夜半书信 “后来我被那些贼人抓到,我以为这辈子要完了。在我绝望的时候,他救了我。从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只为了他。” “我不想管左相和郑府有什么瓜葛,我只知道七年了,我喜欢他整整七年。可他不知道。当他知道的时候,他却说……说多谢……” 郑宛凌痛哭失声,方子笙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一番痛哭之下,郑宛凌疲倦地睡去,方子笙望着她的睡颜,轻轻将她额头散乱的发丝撩到耳边,然后走出房间对刘妈妈说道:“让她好好睡一觉,莫让人来吵她,明日我再来看她。” “多谢二小姐!”望着酷似云妃的那张脸,刘妈妈心情很复杂。 她还记得郑四夫人死的时候,曾留给郑四老爷一封信。 信上说,她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郑四老爷,因为她根本不爱郑四老爷。可当她听到郑四老爷酒醉之时感着别人的名字,而那个小名又是云妃的小名时,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傻。不过这样也好,她再也不用内疚了,她终于可以解脱去寻早已死去的心上人了。 这封信阴差阳错被老夫人拿到了,惹得老夫人气了许久。 可不是,不只是老夫人,连她都觉得不可思议。 郑四夫人那般温柔和善、与世无争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嫁了人,还心有所属? 刘妈妈担心地看了一眼屋内。 她没想到的事情不止这一件。就像六小姐,自己也没想到,她居然和郑四夫人一样,为了所谓的爱情什么也不顾。 回到房内的方子笙轻轻松口气,在听完今日郑芸潇先被屋里的老鼠吓了一跳,又被莫名飞来的一群蜜蜂蛰的满头包时,无奈地笑笑:“木月姑娘呢?” 荼靡眨着大眼睛,老老实实道:“不知道!小姐你让我跟着她,可一吃过早饭,我就哪里都找不到她。” 方子笙拿起桌上的一本佛经:“找不到就算了。去歇着吧,稍后让新月送壶水来。” 新月很快就来了,手里拎着一壶香气四溢的碧螺春。 “这是你泡的?”方子笙尝了一口,“看来在徐大夫那里,你学了很多!” 新月红着脸,点点头:“是,徐大夫待我极好。” “那你可曾打探出什么?”方子笙将新月放在徐景那里,本就是为了套出她失忆前的事。 新月摇头,羞愧道:“奴婢无用,只问出小姐失忆,是因为在从承州回黎阳的路上,被一帮黑衣人围攻。荼靡妹妹的脚,就是在那时,为了救他,被人生生踢断的。后来,小姐重伤进了府里,因为徐大夫忙不过来,荼靡妹妹才被送往城里的医馆。” “徐大夫还很后悔,他说,本来荼靡妹妹的腿可以不瘸的,所以他近来除了给小姐配制药材外,还在寻找改善荼靡妹妹脚伤的良方。” 方子笙点点头:“去吧,记住不要惊动他。” 等新月离去,方子笙懒懒合上佛经。一念之差,天差地别。她该如何让开解郑宛凌呢? 她兀自一笑。 总不能让她也死一次吧?就算她死了,那么执拗的性子,能改吗? “咯吱咯吱……” 熟悉的爪子挠窗声响起,方子笙瞅瞅衣衫,尚算齐整,走过去懒懒推开窗,却是一愣。 窗外抱着火狐狸的居然真的不是程曦,而是一个除了眼睛露在外面,浑身都被黑布包裹的魁梧身影。 若不是火狐狸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中,方子笙真怀疑他是不是来杀人的刺客。 “这是公子的信!”那人冷冰冰地说。 方子笙接过,眼前一花,那人带火狐狸瞬间消失,头顶传来轻踩瓦片的摩擦声。 方子笙若有所思。 传闻里的程曦,因为容貌太盛,家世太显赫,倒是掩盖了有关他的其他讯息。 不过看起来,不仅他的轻功不错,连他的属下轻功也不错。不过也有可能是云隼和云溪的警觉性太低了。 方子笙关好窗户,一面喝茶,一面读信。 程曦有一手漂亮的草字,信不长,只有了了几行字。 药材已送入你的库房。 明日请送回木月。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保重! 方子笙将信扔进炭盆,看着它慢慢成了灰烬,才躺下睡觉。 次日,方子笙用膳的时候,听到院中一阵吵闹。荼靡出去片刻,带着一个又笑又哭的丫鬟走进来。 看服饰,她显然不是郑府的丫鬟。 只见她一见到方子笙,就感激地跪下:“奴婢小雪,是六小姐身边的丫鬟。奴婢特来感谢二小姐,多亏二小姐昨日劝慰我家小姐。今天早上,小姐吃了大半碗白饭,还将我放了出来。” 原来她就是那天劝郑宛凌嫁给兵部尚书家三公子的那个丫鬟,果然是衷心为主。 “起来吧,你用膳了吗?”方子笙看着她一脸疲惫,“你被关了一天,衣服都没换就来找我,是想让我早点去看着你家小姐?” 小雪赧然,点点头。 方子笙笑笑:“我知道了。来,坐我旁边。荼靡,再去拿一副碗筷。” “奴婢不敢!”小雪惶恐。 方子笙拍拍身边的座位:“莫怕,过来坐下,我有事于你说。” 小雪知道那不合规矩,又怕触怒方子笙她万一不去看小姐可怎么办?最终,她咧着身子,坐了半个屁股。 方子笙一面给她夹菜,一面说道:“忠言逆耳。我知道你一心为主,可你的目的是让她知道利害,而不是不断激发她的反抗。做事要讲究方法,下次劝慰你家小姐,你试试换一种方式,不要太直白。听懂了吗?” 小雪垂着头,泪水打湿面前的桌子。 方子笙并未多说,用完早膳,才发现木月刚起床。 “程公子让我今日送你回孟府,我已备好了车,你用过膳就能走。我还备了些礼物给你带回去,还望你不要嫌弃。”方子笙笑笑。 木月眉头一皱。 她还没玩够,最近她折磨的郑芸潇时时刻刻处在崩溃的边缘。不是说好让她多待一段时间吗,莫非是孟老爷和干娘谁身体不适? 第九十七章 鱼死网破 木月着急起来:“不吃了,我先回府看看。反正两家离得不算远,若我想你了,直接上门寻你!” 两人分别后,方子笙领着小雪来到郑宛凌的小院。此刻,郑宛凌正坐在正屋台阶下的太师椅上晒太阳。 听到脚步声,郑宛凌睁眼,冲方子笙虚弱的笑笑:“听完你昨日讲的故事,我想了许多。或许是我太执着……” 方子笙诧异,她怎么这么快就想明白了?然后挨着郑宛凌的手边,坐在旁边的石凳上。 郑宛凌痴痴道:“我昨夜做了个梦。梦到我嫁给了他,可我一点也不幸福。他不爱我,左相也不喜欢我。他纳了几房妾室,生了许多庶子。我的生活似乎除了和那些妾室争宠外,就是为我的孩子争夺家财。而他永远不站在我这边……我好怕……” “那只是梦!”方子笙安慰道。 “是啊,那只是梦!可人生不就这样,短短百年,为了爱,为了孩子,为了家族,总要抓住一些东西,也要失去一些东西!……”郑宛凌神色恍惚,“或许嫁给武成序也不是件坏事!” 一夜之间,郑宛凌变了个样,这让方子笙觉得奇怪。 方子笙离开郑宛凌的小院后,问荼靡:“你说一夜之间,一个人会性情大变吗?比如,一个执着的人,会忽然想通,放下执念?” 荼靡不吭。 当然会,小姐你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失忆前后的你可不就是判若两人,难道郑六小姐也失忆了? 方子笙若有所思。 这件事情一定没那么简单,但她并不是那么好奇。无论郑宛凌是真的看开了,还是假的看开了,至少她想活下去了。这本就是自己劝她的初衷。此刻,过程不再重要,只要结果好,就好! 方子笙觉得放松许多,正想回去练习射箭,却听见两个丫鬟在隔壁花道上说话。 “你说那个差点被银牙毒死的宋隆彪,居然来求娶二小姐?” “是呀!宋家的人,现在就在夫人的院子里。” “不会吧,老爷那样看重二小姐,一定不会同意的。你不知道,我最近听说老爷请了许多媒婆,说是要给二小姐挑个好人家。宋家表公子那样的德行,老爷肯定不会同意的。” “那也说不定!这不是亲上加亲的事嘛!再说,这些年宋家来咱们府里作威作福,老爷何时没听过他们的话。他们让老爷给他们买宅院,老爷就给换了。他们让老爷去赌坊还银两,老爷也去了。就连上次亲家老爷被抓紧大牢,都是老爷出面给领回来的。你说,老爷会不会同意?”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哎呀,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知道嫁给城西首饰店掌柜的秀儿姐吧?这些都是她听掌柜说的。她还说每年对账,都能发现宋家在咱们家的铺面里赊了许多账。” “他们是不想还吧?” “若是你,你想还吗?” 听着那两个丫鬟从她的亲事,说到秀儿姐家的首饰挂件。方子笙对荼靡做了个禁声的动作。两人小心翼翼躲开了那两个丫鬟。 路上,荼靡气呼呼:“马公子,他算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我家小姐。小姐你放心,老爷一定不会同意的。就算老爷同意,夫人也不会……” 荼靡迅速捂住闯祸的嘴。 他们跟方子笙说的是,郑纯心的娘亲已经过世了。 荼靡又连忙松开嘴:“若是夫人……夫人泉下有知,一定也不会同意的!” 方子笙看着荼靡的欲盖弥彰,并未多问。嫁人,她此生根本不曾想过此事。连明明说爱她至深的朱衡,最后都会舍弃她。她还能相信什么? 不过,她怎么做才能打消郑骏想要让她嫁人的想法呢? 还有,那样贪得无厌,毫无德行的宋家,郑骏为何一直忍让呢? 而宋家又为何要娶她,娶郑芸潇岂不才是理所应当,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表兄妹? 此刻,宋张氏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宋氏:“妹妹,你家老爷居然愿出三分之一的家财嫁女儿。旁人不知妹夫的底细,你哥哥却清楚的很。所以,你好好劝劝他,就让他把你家二小姐给了隆彪吧!” 宋氏蹙眉:“嫂嫂,此事我做不得主。……我听说——隆彪他身体有些不适?” 宋张氏如被针刺,陡然扔了手中的茶盏,甩着帕子,手指头都要戳到宋氏的脸上了:“这是谁告诉你的?是银牙那个小蹄子吗?若不是隆彪看她尚有几分姿色,留她做个通房丫头,我早就将她碎尸万段了。我的隆彪,我的隆彪……” 宋张氏流出泪来,咬牙切齿道:“都是你那个野种造的孽,我的隆彪……我还没有孙子……我不管,你们郑家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否则,你别怪我将你当年的丑事公布于众。” “到时候,不仅是你,就连你那个孽种,也讨不了好!” 宋氏苍白了脸,手上的帕子快要被她揉碎:“嫂嫂,我……这些年,你们从郑府拿走的银两还少吗?” “怎么,觉得我们不该拿?若不是我们,你怎能嫁给郑骏,不是我们,你怎能和你那个孽种,享受着这样的荣华富贵?”宋张氏怒气冲冲,“还有隆彪的病!……这是你们郑家逼的,都是你们逼的。我不仅要你们郑府的银两,还要你们赔我一个儿媳妇!” “嫂嫂,你……你欺人太甚!”宋氏眼泪都流出来了,“若是没有我,你们呢,你们能过上今天的日子吗?” “好啊,威胁我是吧!”宋张氏咬着牙,眼里闪着恶毒的光芒,“要鱼死网破是吧?……我不怕,我怕什么?嫁到他们宋家我什么福都没享到,如今——如今我唯一的儿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来啊,我们同归于尽吧。现在我就跑出去告诉全天下,你宋雨柔的真面目,你就是个……” “亲家夫人,息怒息怒啊!”陈妈妈一看形势不对,那你上前劝慰,“夫人,都是一家人,莫要伤了和气!” 宋氏嘤嘤哭起来。 宋张氏看着她一脸的懦弱,冷哼几声。若不是惦记郑家的银子,早在十几年前,她就想挠烂宋雨柔的这张脸。 第九十八章 流言四起 当郑芸潇听到消息赶来时,宋张氏已出了大门。 郑芸潇望着娘亲眼睛红肿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娘亲,你为何总要让着她。分明是她欺人太甚。就算是舅舅,他们也太过分了。这些年,因为舅舅常常上门讨要银两,害得娘亲都不敢多花银两。爹爹辛辛苦苦攥下来的家业,为何要让他们不劳而获呢?娘亲,我去找爹爹——” “站住!”宋氏垂泪。 “娘亲,你不要再委屈自己了!这样的娘家,不要也罢!”郑芸潇一脸烦躁。 宋氏闭闭眼。 是啊,这样的娘家,不要也罢。可她不能不要呀!若不要,她就嫁不了郑骏;若不要,她也保护不了女儿。 有时候,她总怀疑,郑骏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可越是怀疑,她越是担心。她总是自欺欺人地想,只要用银子堵住宋家的嘴,那些秘密就不会泄露。所以,她把存下来的银两,都贴补给了宋家。 可最后宋家还是不放过她。 “不能去!”宋氏哀求地望着女儿,“潇儿,不要去!” “娘亲,你再这样继续纵容他们,将来他们要的就不只是郑纯心了,而是整个郑家!”郑芸潇痛心疾首。 虽然她不待见郑纯心,可她同样不待见宋家。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和宋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安抚完宋氏,郑芸潇烦心无比,跑去郑林森那里散心。 郑林森住的地方,是整个郑府最安静的地方。郑骏为了让这唯一的儿子好好读书,特意花重金请了许多名师来教导他。 可惜,朽木就是朽木。 有些名师一见此子毫无潜质,很快便告辞离去。留下的只有那些为了金银,而睁只眼闭只眼的师傅们。 此刻,郑林森正在作画,而教他画艺的师父,则不知所踪。 郑林森还算是个勤奋的孩子,可一听到郑芸潇来了,即刻放下画笔走出去:“阿姐,你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还不是宋家!”郑芸潇私下非常讨厌宋家,说起舅舅,也仅以名字代替。 “噢,我听说了,是为了二姐的亲事吧?”郑林森将小厮从外面买来的一个食盒递过去,“我看阿姐这几日不太开心,特意吩咐明雨去城东的方记食铺里买糕点。你尝尝,这是刚买回来的,还没来得及给你送过去!” “有个妹妹,还是不如有个弟弟好啊!”郑芸潇冲弟弟笑笑,“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郑林森又亲自给郑芸潇泡茶:“爹爹曾询问几位师傅家里是否有适龄的公子需要娶亲,还特意说了,愿出三分之一的家财做聘礼。我看有好几位师父都心动了。这不,方才,教我作画的文师傅也特意告假回府了。” “哼!三分之一的家财?”郑芸潇冷笑,“她何德何能,凭什么爹爹要给她三分之一的家财?那些家财明明都是弟弟你的。” 郑林森苦笑:“就算给我,怕是早晚也会被舅舅给搬空了!” “啪”一下,郑芸潇轻轻拍了郑林森一记:“说什么呢?他敢,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郑林森深吸口气:“若是娘亲开口替他讨要呢?” 郑芸潇沉默。 这些年,他们也看明白了,娘亲太惯着舅舅了,只要他开口,只要她能做到的,她都会去做。她和舅舅简直不像兄妹,倒像极了主仆。 “不管怎样,我绝不同意郑纯心嫁给宋隆彪。这辈子,我都不想再和宋家有更多的关系。”郑芸潇说道,塞了一个蜜饯放进嘴里,狠狠嚼着。 郑宛凌心结打开,在陈大夫的调养下,身体恢复的还算不错。在京都郑国公府又一次催她回京时,她终于决定踏上回程。 临行前,她特意请方子笙过来小坐。 廊檐下,太阳虽暖,天还是有些冷。 郑宛凌坐在台阶下的太师椅中,精神很好。她还是瘦,却不再是那般恐怖的瘦。 “陈大夫说我需要多晒晒太阳!”郑宛凌指着桌上的一幅不曾打开的画卷道,“你送了一幅我以前的小像,我也送你一副你的画像。我一直以为自己的丹青很好,跟妹妹一比,好像还是火候不够,还望妹妹不要嫌弃。” 方子笙挑眉。 她为了激发郑宛凌生存下去的意志,特意画了一副当日她们初见时,郑宛凌端庄秀美的画像,却不料还能收到回礼。 方子笙心情很好:“姐姐过谦了,多谢!” “是我该多谢妹妹才是!若是没有你,说不定这世上早就没了我……”郑宛凌比以往温柔了许多,“其实今日我请妹妹过来,是有件事要告诉妹妹!” “你说。”方子笙淡笑。 “在京都的时候,我甚少见到云妃。那日初次见到妹妹,我还当真吓了一跳。”郑宛凌坐直身体,认真地望着方子笙,“那时,我见妹妹生的那么像云妃,想起一件事来。” “十三叔七八岁的时候,在一次意外中十三叔父母双亡。祖父怜他孤苦,便将他接入国公府,和爹爹一起亲自教养。后来在云妃入宫的那年,十三叔不知为何,非要离开国公府自顶门户。” “我也是无意间,在下人们碎嘴时,听他们说,十三叔之所以离开国公府,是因为云妃。他好像对云妃……” 郑宛凌迟疑着:“说他好像对云妃有非分之想。如今,看你生的那样像云妃,而我爹爹又暗中支持云妃的五皇子,我怕……怕有心人拿此事做文章。” “妹妹,云妃位高权重,或许此事动不了她。可十三叔你们一家若是牵扯其中,怕是难以脱身。我……此事我不方便与十三叔说,还望你能转达,早做打算为好?” 郑宛凌认真的态度,让方子笙诧异。 不过是一个传言,未经证实,她为何会有这种担心?她又为何这般殷切地告诉自己。 莫非她知道了什么? 方子笙又和郑宛凌说了会儿话,见她疲倦,便告辞离去。 夜色浓重,方子笙望着窗外的明月,慢慢叹了口气。 她也对郑纯心神似云妃一事觉得震惊。如今看来,郑宛凌说的那个传言,十有八九会是真的。 郑骏对云妃有情,所以无论是宋氏,或许还有郑纯心的亲生娘亲,都与云妃有几分相似。只是没人料到,郑纯心居然会这么像云妃。 第九十九章 非同一般 若不是郑纯心出生在云妃入宫的第二年,指不定还有人造谣说,郑纯心是云妃和郑骏的私生女呢。 方子笙因为自己的想象笑起来。 不过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其实,若换成是她,想要对付郑骏,也会从这点下手。看来,她的确有必要想一想,一旦发生此类情况,她该如何应对了。 正当方子笙沉思之际,城西一座豪华酒楼的后楼里,郑骏拍案而起。 “你说她打了夫人?”郑骏严肃的脸上平添几分怒气。 “是!”云鹰垂手,“她还出言威胁夫人。说如果夫人不同意帮她,她就要将当年之事公之于众。” “当年的事?”郑骏冷笑,“看在他们曾救了雨柔一命,而雨柔当时也想依靠他们,这些年我才忍着他们。如今看来,宋鑫成的好日子是不想过了,就他儿子那样的垃圾,也妄图染指我的女儿?……那些赌坊都打点好了?” “打点好了。如今宋鑫成欠下赌债十一万六千五百两,也正因此他们才敢打二小姐的主意。”云鹰心里在摩拳擦掌。 “吩咐下去,让赌坊逼债。”郑骏冷声道,“告诉他们,先不要让他死。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目的!” “属下明白!”云鹰忍住心喜,继续说道,“郑六小姐的箱笼已经收拾好了,这两日就准备启程了!” 郑骏点点头,诧异道:“还是不曾查出宛凌去孟家的目的?” 云鹰羞愧:“属下无能,整个孟家如同一块铁桶,水泼不进,怎么也查不出当日郑六小姐在孟府究竟发生了何事,才会导致她回府后开始生病。” “孟府……”郑骏若有所思,“孟锦泽一向都不简单。若实在查不出,便罢了。不是说,她已经好了许多?” “是,这些都是二小姐的功劳。听说是二小姐劝过郑六小姐后,她才愿意吃饭的。”云鹰偷偷看向郑骏,不出所料见到他脸上的欣慰。 “纯心的功劳?”郑骏欣慰之中带着伤感,“血浓于水,她的确比芸潇更关心宛凌。这样也好,我总想着能瞒上一时,就瞒上一时,最好能瞒上一辈子……我真希望她真的是我的女儿呀……” 云鹰不敢随意接话。眼看郑骏陷入哀伤之中,只得躬身退出。 没过两日,郑宛凌就启程回京了。那日天气甚好,送完郑宛凌,方子笙顺道让云隼驾车带她出去逛逛。说来她还从没到黎阳城的街道上好好看看。 云隼想着女孩子都喜欢胭脂水粉、衣裳首饰之类的,便将她带到一条繁华的街道上。 隔着车壁的棉帘,方子笙往外看去。 但见道路十分宽敞,来来往往的马车牛车成群结队。道路两旁,绸缎庄,衣帽肆,珠宝首饰行,胭脂水粉铺,应有尽有。 再一看,骡马行,书肆,铁匠铺—— 铁匠铺? 方子笙略一沉吟,在荼靡耳畔说了几句话,然后喊车停,吩咐荼靡去买几串糖葫芦来吃。 还记得小时候爹爹管的严,哥哥每次偷跑出去都会给她带回一串冰糖葫芦。 方子笙心思一动,半掀车帘,冲云隼问道:“承州离齐国不远。你们去承州接我的时候,可曾听过一些齐国的事?” “没有!”云隼面无表情,“街上人多,小姐还是当下帘子吧!” 方子笙微微一笑。早知道从他们这些人的嘴里问不出什么。哎,还是养好了身体再考虑此事吧! 云隼警觉地看着四周。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一阵风起,云隼只觉得周遭的空气一变,那种莫名的危险感便消失了。 与此同时,坐在马车里的方子笙愣了。 当风掀起车帘的时候,一个人影居然当着云隼的面儿,闪了进来。 春光灿烂的笑,再加上招牌桃花眼。方子笙往右挪挪,好让他坐的舒服些。 程曦没有说话,只是笑盈盈看着方子笙,一副好久不见甚为想念的表情。 方子笙清清嗓子:“云隼,麻烦你帮我去前面不远的那个小摊上,买一包糖炒栗子。” 云隼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平淡无波:“老爷吩咐过,属下要时刻守护小姐。小姐还是等荼靡姑娘回来了,让她去买吧!” 方子笙无语。 她旁边的程曦倒是忍不住笑笑。这个叫云隼的,武功还行,倒是挺忠心的。看到方子笙无奈,程曦伸手拉过方子笙的手,以指代笔,在她手心里写起字来。 方子笙愕然,一股痒痒麻麻的感觉从手心蔓延至全身。她却依旧面无表情。 程曦写的是:你掀帘子的时候看到你了,就来打个招呼。最近我出了远门,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询问木月,你身体怎么样了? 等他写完,方子笙淡定地抽回手。熟练地用哑语打着手势:“尚好,多谢!” 程曦眸里明显多了吃惊,继而他微微笑开。这个小丫头总是让人惊喜。 “小姐……”大老远就听到荼靡兴高采烈的声音。 程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到方子笙耳畔:“晚上等我……”接着帘子一动,他人已不见。 本是容易让人误会的话,方子笙的心思却放在另一边。程曦,他一个世家公子,怎会有如此高超的轻功。来无影去无踪,当真让人羡慕的紧。 对,让人羡慕! 方子笙握握自己无力的双拳,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她沉默着闭上眼睛。 再等等,再等等,高先生的医术那么好,她一定能找回以前的自己。上天还是眷顾她的,否则怎会让她重生在同样会武的郑纯心身上。 不急不急,再等等! “小姐,回府吗?”荼靡笑眯眯爬上车后,云隼问道。 方子笙应了一声,冲荼靡低声道:“将图纸交给他了?” 荼靡也低声回道:“交给那个打铁的大叔了!他说七天后去取即可……不过小姐,你以前不是喜欢练剑吗,怎么改练匕首了?” “那不是一般的匕首!”方子笙接过糖葫芦,轻轻咬下半个,“那是我以后防身的武器。” 荼靡想了想,吞下嘴里的山楂,认真道:“小姐,我可不可以要一把同样的匕首啊,这样小姐就有两件防身的武器了!” 第一百章 天煞孤星 看着荼靡天真的脸庞,方子笙笑笑:“你不会武,不适合用匕首,改日我给你画个袖箭图,让铁匠做给你!” 荼靡欣喜地答应了。 看着荼靡简单的快乐,方子笙心中涌起淡淡的感动。郑纯心本人应该是个不错的孩子,否则也不会有荼靡这样死心塌地的丫鬟。 其实那把匕首,也不是不可以给荼靡做一把。只是那把匕首是朱衡亲手所绘,亲手所打造,然后送给方子笙的定情信物。 她只是想,或许以后见到朱衡,那把匕首能用得上。 等到晚上,方子笙洗漱过后,还是没听到窗户外有动静。 而此刻的程曦,正由无影帮忙穿上中衣。他肩上是刚包扎好的伤口。 高烈擦擦额上汗珠,收好匕首银针等物。净手后端着手边的青瓷盘,坐到青铜莲花烛台下。他正蹙眉,盯着盘了那三枚染血的透骨钉。 “这暗器上的毒很霸道,稍碰即死。若不是老夫提前给你吃过护体的丹药,你怕是回不来了!”高烈用镊子夹着透骨钉细看,“这暗器做的很精致,不像一般江湖人能有的。你心里有怀疑之人吗?” 程曦笑笑:“来人约有七八十个。他们好像算准我身边只有无影无踪二人。我们斩杀他们一半的人后,借助先生给的毒粉,才算勉强逃脱。哎,这辈子,还没那么狼狈过……” 门外传来木月的大呼小叫声:“公子回来了?” 一推门,看到程曦,木月急道:“伤哪里了,严不严重?” 接着拖着半条残臂的无踪跟了进来。他拦不住木月。能拦住木月的只有无影。 “没什么大碍。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程曦自己尝试着穿上外袍。 高烈眉毛一挑:“你说什么?还出去?别人都杀上门了,你还不在家避避风头,还出去做什么?” “呃……去感谢一个人!”程曦认真整理冠带。 木月见他中气十足,凉凉道:“莫不是佳人有约?” “非也非也,是有约佳人!”程曦眉飞色舞。今日回到黎阳,本来因为受伤,心情十分沮丧,谁知居然在大街上看见郑家那小丫头。后来不知为何,他心情就变得很好,好到可以暂无心追查那场偷袭是谁的手笔。 高烈和木月最终也没拦住程曦。 月上中天,飞檐走壁的程曦停在一处屋顶,远远便瞧见方子笙开了窗,正对着夜色若有所思。 她穿的很薄,微风吹动她的长发。远远望去,倒多了几分风情。 程曦不自觉地笑笑,脚尖轻点,纵身掠向方子笙的院落。 方子笙等了一会儿,耳听遥远的地方传来三更的锣声,她伸出有些冰凉的手,准备关窗,却见一人从天而降,可不就是程曦。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方子笙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程曦一跃而入,笑嘻嘻道:“你怎知我不会来?我一向守承诺,言出必行。” 方子笙闻着他身上隐隐的药味,挑眉:“你受伤了,我以为先生会看住你,不让你四处乱跑。”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你何时知道的?”程曦还真是好奇。 “今日你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闻到淡淡的血腥气。现在的你,身上又多了药味儿,想来是真的受伤了。”方子笙打开一个食盒,下面有热水,水上温着一碗白粥。 “这是宵夜。虽然荼靡的手艺比不上木月,却还算可以。你尝尝!” 程曦目色一暗:“为我准备的?……丫头,你不会是有求于我吧?” “是又如何?”方子笙好整以暇,“既然你说你要来,我依然要抓住机会。不过,你先说,你来做什么?” 程曦尝了一口白粥,味道还行:“听说郑六小姐回京了?我想——谢谢你!” 方子笙笑开,摇着头:“于情于理,说谢谢的好像都不该是公子吧?你忘了,她也算是我的远方堂姐,更别提我爹爹当年曾和郑四老爷情同手足。这是我应该做的。而且……” 而且我对她有同病相怜之感。方子笙咽下最后一句话。 “伯仁虽不是我杀,确是因我而死。”程曦叹口气,“我还是该说声谢谢。” “好啊,既然要谢,不如帮做件事。”方子笙沉默了一下,“我想让你帮我打听打听齐国的事!” “齐国?”程曦若有所思,“你打听齐国做什么,难不成是你爹爹要将你嫁到齐国去?” 这哪儿跟哪儿啊! 方子笙嘴角一抿,目光有些发冷:“公子想多了,我只是希望你帮我打听一下,方国公府如今是什么情况即可。” “哎哎哎,你这可不是求人帮忙的态度!”程曦不满。 他只是想逗逗小丫头,没想到居然生气了。 “我不求你。你既然要说谢谢,证明你承了我的情。既然如此,就拿齐国方国公府的事来当酬劳吧!”灯光下,方子笙的表情十分冷静,“这很公平!” 方子笙觉得,跟程曦说话,千万不要客气,一客气他就容易瞎想,让话题拐到不知名的方向。 看着方子笙认真的表情,程曦丢下勺子,语重心长道:“好好好,我帮你查。天也不早了,你该休息了。我先走了——还有,下次站在窗口记得多穿件衣服。你体内的余毒未消,你自己要多注意!” 余毒? 方子笙忽然想起她从没问过,自己到底中了何毒。本想开口,只见程曦已消失在窗口,只有树梢的微微颤动,证明他曾出现过。 次日一早起来,就听到院外的荼靡在骂人。 方子笙仔细一听,让春暖将荼靡拉回来。 “外面怎么了?”方子笙洗漱后用膳后,站在院中练箭,“花开回来了吗?” “还没!”荼靡噘着嘴,“也没什么,就是听见几个丫鬟在哪儿多嘴,就骂了她们几句。二小姐的婚事,岂是她们能瞎说的?” “婚事?”方子笙搭弓。 她手里的弓已从女子所用的小弓,换成男子所用的什么弓。她手上的力气一日强过一日,这很好! “对啊,她们说如今府内在都在传言,说小姐你命数不好,克母克夫克子,谁要娶了你,就要倒大霉了。所以老爷才会拿三分之一的家财来当你的聘礼……” 第一百零一章 露出马脚 “咄咄”两声,两只箭一前一后,正中靶心。 “你就为这个跟她们吵?”方子笙弯起唇角。 看来有人不想让她嫁得好?是谁呢?不过不管是谁,都无所谓,他也算帮了自己。有这样的恶名,她怕是不能轻易出嫁了。 荼靡点点头,吧啦吧啦说了许多,都是对幕后传出这样话的人的恶毒诅咒。 方子笙有些尴尬。 她之前也曾想过用这样的方法。 “二小姐……”陪在旁边当木头的新月小心翼翼地开口,“那是宋家散出去的流言!” 方子笙正要射出的箭指向新月:“怎么说?” 新月扑通一声跪地:“二小姐,是银牙,是银牙告诉我的……” “银牙呀……”方子笙想起那个怂恿新月给她下药的丫鬟,她记得银牙事后,好像被郑家送到了宋家,说是任凭宋家发落。 那般愤怒的宋家,居然没有杀她? “新月,你为何还要见她,她明明就是想害二小姐。那一日,若不是她听从大小姐的吩咐,引二小姐去救花开,二小姐岂会中毒?”荼靡暴躁。 “奴婢……奴婢……”新月的头已经挨住土地。 方子笙放下手中弓箭,慢慢说道:“新月,你是不是一直怀疑,下毒的人不是银牙,而是我?” 新月浑身一震,趴在那里不敢吭声。 “其实,下毒的人的确是我!”方子笙坐在荼靡殷勤搬来的太师椅上,“你该知道那时我身子弱,派去找人帮忙的春暖被大小姐看管起来。当时屋里,除了花开银牙,就是宋隆彪和他的小厮。” 方子笙说的很慢,神情也很认真:“新月你抬起头来!” 新月不好违背,抬头看见方子笙慎重地望着她。 “宋隆彪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你在郑府多年,应该比我更清楚。若那日不是我身上刚好带着从你身上偷来的毒药,说不定我的清白早已不在。就算不是毁了我的清白,我的名节也会受损。而花开,怕是更脱不了身。”方子笙沉默了一下。 “我与宋隆彪无冤无仇,他却对我有非分之想。我与郑芸潇是亲姐妹,她却想要我名节尽毁。在这种情况下,新月,你说我是该逆来顺受,还是该下毒呢?” 新月眼泪流出来。 这些她知道的不是很清楚。是银牙派人来寻她,哭着说她是冤枉的。可听二小姐这么一说,银牙她好像真的是居心不良。 如此说来,二小姐下毒是为了自救,至于银牙也不算太冤枉。她果真误会二小姐了。 “人常说亲疏有别,看来,在新月你的心中我还是比不上与你同住几载的银牙!”方子笙眼里有失望,“你若真觉得是我不对。我就求老爷让你去别的地方当差可好?” 荼靡瞪着新月:“二小姐是为了自保。这件事就算二小姐不对,她自己也中了毒。她身体本来就弱,你身为她的丫鬟,不但不知道心疼她,居然还同情一个外人。亏得老爷把你关起来的时候,是二小姐不计前嫌,要回了你!” 新月泪水滚落:“是奴婢错了,还求小姐不要赶我走。” 方子笙瞥一眼荼靡。 荼靡不大情愿地上前扶起新月:“小姐若是想让你走,就不会跟你说这么多。你记住,你是小姐的丫鬟,忠心小姐才是第一位,就连个人生死都应该排在后面……” 荼靡说了许多,大都是教导新月要对方子笙尽忠等等。 一旁的方子笙再次起身射箭。 不是她一定要留下新月,而是新月此人还算不错。新月虽然耳根子软,但好在心地善良。况且新月除了在她卧床不起之时,对她照顾的无微不至外,还和陈大夫有些很奇怪的关系。 她醒来第一次见到陈大夫那日,新月不小心割破了手。对此,陈大夫很是关心,还对她好一番嘱托。 陈景对人一向冷淡自持,从不肯亲近别人。唯独新月,在他眼里地位和别人不太一样。所以她要让新月站在她这边,替她从陈景那里打听郑纯心的过去。但她不需要一个不相信自家主子的丫鬟。今日与新月说这么多,就是希望她能想明白。 咄一声,再次中把。 方子笙回头打断荼靡的絮絮叨叨:“银牙见你时除了说她冤枉外,还说了什么?” 新月揉着眼睛,胖嗓子有些哑:“她被送往宋家后,宋夫人本来要打死她,却被宋公子拦下。宋公子将她收了房……” 接下去的话,新月一个未出嫁的大姑娘学不出来。 那天银牙哭着说:“新月,他——他根本不行。他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药,还是不行。他恨我,说都是我的错,是我下毒害了他。他咬我,打我——新月,我生不如死啊——” 后来新月看着银牙胳膊上一个叠一个的牙印疤痕,还有些尚在渗血的牙印,傻了眼。 “最近宋老爷欠了赌债,那些赌坊日日上门讨要,在宋家又砸又摔的,还打烂了宋老爷的脸。他们还放话说,若再不还钱,就要整个宋家的命,男的卖去做苦力,女的卖去娼寮赚钱。” “这番折腾下,宋家想着一定要抓住小姐的亲事,于是花了大钱去请空空寺的师父,给小姐批了个克母克夫克子的命格。他们想等到无人敢上门提亲时,再登门提亲,还想让老爷将那家财的三分之一,改成二分之一。说是因为老爷忽略小姐这么多年,也该好好补偿一番……” 荼靡被宋家的无耻程度给惊呆了。 “这些混账,一个个都该诛九族!”荼靡脱口而出。 诛九族? 方子笙若有所思。 只有皇家才有资格诛人九族。看荼靡的模样说出这样的话很正常。难道郑纯心还跟皇族有关系? 再联想到荼靡曾说什么“大周皇帝”,是不是可以看做她话语背后的皇族是别国的皇族。 那么,会是哪个国家呢?黑曜司所在的端国吗? 郑纯心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看荼靡对宋家骂的起劲,而旁侧的新月抽泣的起劲。方子笙忽然有些头疼,这些丫鬟啊,真是一个个都用不上。不过,还好有花开。 第一百零二章 寺角铜铃 方子笙又打了套拳,终于等到花开从街上回来。接过花开手中的糖炒栗子,方子笙道:“附耳过来,我有事让你做!” 两人如此耳语一番,花开点头,接过方子笙从荼靡那里拿来的库房钥匙,自去办事不提。 第二日,当整个黎阳城都传来方子笙的扫把星命格时,郑府的朱红大门前多了两个辎衣的僧人。 路过的人认得,那是空空寺的了诚大师和了信大师。 空空寺的庙宇不是黎阳城最大的庙宇,却是黎阳城最出名的庙宇。因为里面的主持万空大师的卜卦十分精准。 比如孕妇肚里怀的是男是女,他一眼便知。例子。 总之,空空寺的批命,在黎阳城很被推崇。所以当了诚大师和了信大师来到郑府门前时,立刻引发了一阵围观。 “大师,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见到两位大师正将半袋子盐往地上洒,围观的百姓里有人诧异。 “阿弥陀佛,贫僧是想看看,能不能替府里的二小姐改命!”了诚一脸真诚道,“郑老爷每年都给本寺添许多的香油钱,贫僧想为他排忧解难。” “这么说,那二小姐的命格当真是克母克夫克子了?”有人不嫌事大,高声喊道。 了诚双手合十:“阿尼陀佛,施主说的对,也不对……这世间万物,皆是相克相生的。就像二小姐的命格一样,若嫁的不是上天注定的那个人,自然是克夫克子。但若嫁的是命中注定的有缘人,那……” 了诚卖了个关子,微微一笑,等着把大家的好奇心提到极致。 “那会怎样?” “师父快些说吧——” 看周遭人都亟不可待,了诚才清清嗓子:“那可就是旺夫旺子,不仅丈夫儿子都能位居高官,说不定还能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四周喧哗声大起。 了信在一旁黑了脸,等办完事回寺之后,在师父万空面前,狠狠告了了诚一状。 “主持,贵不可言指的是什么,谁都知道。莫不是那郑家二小姐将来能入宫?”除了宫妃的夫君孩子贵不可言,还能有谁敢这么说。 “你真这么说了?”正在下棋的万空诧异,这个徒儿办事一向很靠谱,今日是怎么了? 了诚很委屈:“是郑家二小姐送来的信上让我那样说的。” 了诚是真的觉得很委屈。 师父常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只要不伤天害理,他们说些善意的谎言很正常。 师父还说,拿人钱忠人事,他不过是按照郑家二小姐的要求说的,怎么就有错了? “贵不可言?”棋盘对面的男子笑笑,顿时惊艳了了诚和了信的眼。 他身穿大红的福纹外袍,头戴紫金冠,腰缠金玉带,嘴角轻抿一丝笑。看着他,无端让人想起春日里那飘洒的樱花雨。纷纷扬扬,飘飘荡荡,美不胜收。 “寿王不必当真,那不过是郑家二小姐的玩笑话!”万空淡定地放下手中白子。 “那大师可曾为那个郑家二小姐卜上一卦?”寿王捻着黑子,眼里是轻轻浅浅的笑意。 “宋家送来的生辰八字本就不准,何必浪费老衲的时间。”万空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稍后,程三公子会来给老衲送酒。不知寿王见或不见?” 当啷一声,黑子落在棋盘上,声音十分清脆。 寿王笑笑:“不好意思手松了!本王忽然想起还有要事处理,先回禅房了。大师,告辞!” 眼见寿王裹紧毛绒绒的貂皮离去,了信诧异道:“师父,他们认识?” “何止是认识,还曾情同手足。可惜,可惜,造化弄人,七年生死,不知他们何时才能化解那份孽缘啊!”万空眼皮都没抬一下,“给宋家卜卦的了悟呢?” “已经关起来了。师父要怎么处置他?” “修行之人最忌害人。他收了宋家的银子不算错,错的是不该助纣为虐,毁了别人家女儿的一生。送他去思过崖吧!”万空丢了手中的棋子,“今日去郑府,可曾见到那位二小姐?” 了诚摇头:“先是见了郑府的主母,后来郑老爷才赶回来。说是改日再来感谢师父!” 万空笑笑:“看来今年重修庙宇的银子有着落了,干的不错。走吧,去看看高老头的酒送来了没有!” 万空当先走出去,无人瞧见远处的高楼上,寿王独自望着他们。 庙宇肃穆,楼角挂的铜铃随风作响。一个什么衣服侍卫忍了忍,从楼梯口走近:“王爷,您身体不好,这里风大,属下陪您回去吧?” “千山,你看,那是不是他?”寿王双手摩挲着一枚玉扳指。 那玉剔透,氤氲着淡淡的碧绿,煞是好看。 千山望去,但见那人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面目却很模糊:“离得太远了属下看不真切。况且已经七年过去了,连王爷的相貌都变了许多。程公子应该也变了……” 寿王微微一笑,儒雅的气质中渗出点点冷意。他低低笑道:“变得何止是相貌,还有人心……” 他又看了会儿,神情有些恍惚。 程曦,他好像长高了,也更爱笑了。还记得小时候,他们在皇宫的书房淘气,无论师父怎么责骂程曦,他都是笑盈盈地承认错误,然后照旧闯祸。他啊,从小就很无赖。 等程曦和万空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中,寿王才微微一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恍惚皆退。 他冷静地转身:“走吧……” 当万空对着程曦无意中说起郑家二小姐时,郑芸潇也在和一人说起方子笙。 那是一个面容清秀,身量很高的年轻男子。他脸色很平静,心中却五味掺杂。 “宁睿,我说的你可明白?”郑芸潇小心翼翼地问,“只要你娶了我妹妹,就能拥有我们家三分之一的家财。这样,你就能给伯母看病抓药,也能供余下几个弟弟读书。我妹妹她人不错,生的也漂亮……” “大小姐!”宁睿几乎要将手心里攥着的木人给捏碎。这本是他要送给郑芸潇的生辰礼物。 看来,不需要了。 第一百零三章 贵不可言 “多谢大小姐美意!但宁睿有自知之明,不敢高攀二小姐……” “怎会是你高攀,明明是她幸运!”郑芸潇有些慌乱,“宁睿,你听我说,这样真的对你有利。若娶了她,你可以不必如此辛苦!你可以……” “芸潇……”宁睿忽然拔高了嗓门。一向冷静自持的眼里露出受伤的情绪。 郑芸潇的心在往下沉。 风吹得廊檐下的灯笼左右忽闪,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 半晌后,宁睿枯涩着声音,低声道:“大小姐,今日我身体不适,改日再来给大小姐授课。还望大小姐闲暇之际,也要多练练琴艺。” “宁睿,你回去再考虑考虑……”郑芸潇说的很认真。 她认真的表情让宁睿再也忍不住,咬紧了牙一字一顿地问道:“郑芸潇,你真的不懂吗?好,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好好好,我会让你得偿所愿的!” 宁睿拂袖而去。 望着宁睿愤怒的背影,郑芸潇苍白了脸,慢慢跌坐在身后的琴凳上。她沉默许久,忽然抬眼望着眼观鼻鼻观心的修容道:“修容,我这样做,错了吗?” 修容想了想,恭谨地说道:“大小姐也是为了宁师傅好。” “是吗?”郑芸潇忽然笑的有些癫狂,“是吗?我明明知道他心里的人是……是……”是我,可我却希望他能娶我的妹妹。 所以,宁睿,请原谅我! “阿姐,阿姐?”郑林森忽然气喘吁吁跑进来,“方才我在路上碰到宁师傅,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我,你们吵架了吗?” 郑芸潇淡淡一笑,神情有些愣怔:“没吵架。我只是跟他说,希望他能求娶郑纯心。” 郑林森倒吸一口冷气。 关于阿姐和宁睿,郑林森倒是看出来一些端倪。宁睿家境贫寒,却早早就中了秀才,但为了养家糊口,他只得去私塾里教书。他文采斐然,琴艺在黎阳城更是有名。 爹爹早年曾与宁睿的爹爹有旧。宁睿爹爹又过世的早。三年前,爹爹听说此事后,便高价聘请他为家里的琴师,专门教授他们姐弟二人。可他一向清高,不愿接受爹爹的好意,只肯收比普通琴师高一倍的银子。 他知道阿姐一直想要高嫁,好在郑家族人面前扬眉吐气。可这般不为自己终身大事考虑,只顾面子的行为,着实让他无奈。他也想劝,却不知如何劝起。 每年郑家一族集会,娘亲要么被冷落,要么被嘲笑。这一切都因为娘亲出身不高,而宋家又风评不好。这些都让心高气傲的阿姐不能忍受。所以她才会想尽办法让自己嫁的好一些。 其实,他觉得,阿姐或许是有些喜欢宁师傅的。 “阿姐,你怎么……”郑林森懊恼不已,“就算你……不接受。也不该让他去求娶二姐,那样他不是更难受吗?” 郑芸潇似乎已从消极的情绪里走出,摇摇头:“林森,你懂的。我和他,不可能。可我不忍心看他吃苦。现在有个机会可以让他改变命运,这样不好吗?” 郑林森不知如何反驳,纠结半晌,一跺脚离开了。 郑芸潇则闭闭眼,弹起面前的古琴来。 一首诗书抒发郑芸潇的心情。 郑家二小姐在继生的像云妃的流言后,又传出了扫把星的命格,接着流言再次反转,说是娶到她的有缘人能贵不可言。 一时间,郑家二小姐在黎阳城出了名。 正在黎阳人纷纷猜测,这位郑二小姐最后会嫁给谁时,花开惊讶地望着方子笙和花开。 “小姐你是说,是你买通了空空寺的大师,让他们帮你掀反之前的恶毒传言?” 方子笙一面喝着乌黑的苦药汁,一面盯着桌案上袖箭的图纸思索:“嗯!” “小姐真是太聪明了!”荼靡绝不吝啬夸赞自家主子,“不过为何小姐要让大师们说,你将来的有缘人会贵不可言啊?”虽然她的确觉得小姐将来一定会嫁的很好,可话也不能说的太满吧。 方子笙笑笑:“也没什么为什么。既然大家都相信命格一说,那么听到这些传言,那些觉得自己将来没什么出息的人,自然就不会来凑热闹了。” “可这样容易引火烧身啊。”荼靡瞥一眼垂头的花开。就是她传的信,难道她不明白这句话会给小姐带来什么麻烦吗? “贵不可言,大家一定会往皇宫的地方想,三年一次选秀,这次的还有两个月时间就到了。小姐,你不会是想进宫吧?”荼靡说的很犹豫,她似乎非常害怕方子笙承认, 方子笙瞥瞥她快要屏住呼吸,只等着自己回答的样子,笑笑:“这样不好吗,一句话就能打发所有的求亲者!” 此话一出,不仅荼靡,就连花开都倒吸一口冷气。 看着荼靡花开二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方子笙眨眨眼:“要想入宫哪儿那么容易。但不想入宫岂不是只要有钱就能办到?我看了一下花开做的账本,发现爹爹给我的私财可以够我挥霍好久……” 荼靡花开两人无语。 方子笙笑笑。 两个月可以改变很多事,对她而言,两个月后身体能好上许多。 接下去的几天府内外异常平静。方子笙趁机,让荼靡云隼陪着去取约好的匕首。 上次她们是瞒着云隼去送的图纸。此次取货,她们没打算瞒着,便堂堂正正让云隼将车赶到目的地。 仍是那条繁华的大街,两旁店铺林立,人流络绎不绝。 听到方子笙的话,云隼毫无惊讶,只是认真说道:“属下对兵器也有些研究,不如随小姐一道进去,也好帮小姐挑选挑选。” 方子笙挑眉:“不用了。不过是买一把匕首,你在门外等着即可。”说完,和荼靡一同踏进铁匠铺。 铁匠铺不大,前堂卖一些简单的铁叉铁锄,后堂则在锻造器件。 在大周,明目张胆贩卖兵器那是犯法的,所以无论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人士,还是需要购买兵器看家护院的富商豪绅,大家有个共识,那就是偷偷摸摸的私下购买。 这不,一个穿着什么衣服的背影,正立在前堂后堂中间的天井下,欣赏着一株怒放的腊梅。方子笙的目光刚落在这个背影上,就听一道惊喜的声音传来。 第一百零四章 梅花胜地 “郑二小姐?……三小姐,您快来呀,郑家二小姐在这里呢?”方子笙一回头,只见一个模样清秀的小丫鬟十分高兴。 接着方子笙看到明穗从前堂往天井处走。 明穗神色有些憔悴,精神也不大好,见到方子笙后,目光有些复杂:“好巧,居然能在这里遇上妹妹。我来替大兄拿一件东西。妹妹来此……” 方子笙笑笑:“先前爹爹给我在这里订了把小巧的匕首,我着急着要,就亲自前来看看!” 荼靡有些懵。这事儿老爷知道吗? “原来如此……”明穗咳嗽两声,被丫鬟水秀扶着在一处石凳上坐下,“我近来身体不好,没去探望妹妹,还望妹妹不要介怀!” 方子笙摇摇头:“怎会!你好好休息就好,怎么这么冷还出来?” 明穗笑笑:“妹妹不也是拖着病体出来的?我阿兄有事离开黎阳了,他又不放心别人,就只有我来。妹妹过来一块坐吧!” 方子笙从善如流地挨着明穗旁边的石凳坐下,一抬头恰恰和不远梅树下转身的男子,对了个正着。 那人有一双漆黑幽暗的瞳眸,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留下一丝几不可察的探究。 方子笙并未多想,和明穗说了会儿话,明穗要的东西就送了上来,然后明穗便告辞了。 等到一个须发灰白的老铁匠,端着一个盒子走来的时候,方子笙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害怕看到那把匕首,却又期待着见到那把匕首。捧着那个什么盒子,方子笙的眉皱了又皱,最终还是没有打开。 老匠师脸上的笑挂不住:“小姐不打开看看?” 方子笙笑笑:“在黎阳城,杨师傅的手艺众所周知。我这里还有一张袖箭图,还请杨师傅看看,是不是能做出来。” 杨乃田犹疑地接过图纸,越看越心惊。这袖箭看似简单,设计却十分精妙。若制成了,威力可比普通的袖箭提升两倍。 袖箭的介绍。 这袖箭图简直就是杀人利器。杨乃田怀疑地望着方子笙。这小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怎么会要这样的武器? 旁侧一面欣赏梅花,一面注意这方动静的男子,冲立在一旁的下属勾勾手,低声吩咐:“千山,去外面打听一下那位小姐的身世来历。” “是,王爷!”千山垂目,转身走出天井。 千山的步伐惊动了沉思的杨乃田。他这才想起这里人来人往,并不方便问话,正想请方子笙移居时,只见那什么衣服的男子轻轻咳嗽着走过来,施施然坐在两人旁边。 杨乃田有些意外,将那句邀请吐进肚子里,连手里的图样都不曾收起,颇有些故意为之的样子。 男子状若无意地瞥一眼袖箭图,然后有些惊讶,抬眼望望方子笙,微微笑道:“敢问小姐这图可是你画的?” 方子笙这才认真看向男子。 那是一个十分俊美的男人,一头乌黑的长发端正地束起,戴着一顶白玉冠,冠前镶嵌紫宝石,额头饱满,眉长如刀,深邃而漂亮的眼眸里也带着认真。 “是也不是,我不过是借鉴古书里先人的技艺,又多添了几笔。”方子笙不欲多说,追问杨乃田,“杨师傅可能做?” 石桌底下,男子的脚轻轻一踢杨乃田的脚,杨乃田立刻扬起笑意:“当然能做,当然能……十天,小姐十天后来取即可!” 方子笙满意地起身,临走前不忘多看一眼并肩而立的陌生男子和杨乃田。 “王爷,这图可不一般……”杨乃田满是皱纹的脸都快揪在一起了,“这种杀人利器出自一个小姑娘之手,当真有些奇怪。万一惹祸,我这铺子被关事小,误了王爷的大计,可就罪过了。” 寿王仔细看着手中图样,若有所思:“这图样和字样看起来颇有些熟悉,她是谁呢?” 回府的路上,方子笙望着放在车厢角落里的盒子,揉揉眉心,问向云隼:“这附近可有什么风景好的地方?我在家困的久了,想出来逛逛……” 云隼一面平稳地驾车,一面认真地回答:“天寒地冻,若说风景,只有挨着空空寺的梅林里有。那梅林已有百年,各式梅花皆有,平日也有许多夫人小姐前去游玩。二小姐要去吗?” 荼靡欣喜:“居然有这样的好地方?可怎么没听说夫人去过呢?” 云隼沉默了一下:“夫人自从嫁进郑府,一向不喜出门。连带着大小姐和公子也不怎么出门。” “就去哪儿吧!” 马车改道,向城郊行去。 城郊的路比不上城内街道平缓,方子笙被颠得有些难受,轻轻撩开侧帘,但见正对着一大片枝凋叶残的荷塘。 她眸光一闪,眼尖地看到明穗正由水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不远处一个英武的男子正默默望着明穗。 荼靡恰好凑过来,惊喜:“小姐,那不是明……唔唔……” 好一会儿,方子笙才放开捂着荼靡嘴的手。 荼靡莫名其妙:“小姐,那不是明三小姐吗?她怎么在这里,还有那个跟她碰面的男人是谁呀?” 方子笙捡起地上掉落的糕点,指着什么盘里剩下的点心:“非礼勿看非礼勿听,你还是吃你的什么片吧!”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和隐私,她无谓顶着关心的名义去刺探。 这厢,明穗对着沉思的男子,笑笑:“桐羽,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去梅林赴大小姐的宴。” “我知道!”秦桐羽认真看着精神不济的明穗,握紧右手的马缰,“是我求她请你来的。我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是我求她请你的。” 明穗的笑容淡去,慢慢推开水秀扶着自己的手:“嗯!” 两人沉默,水秀不知怎的红了眼圈:“小姐,你最近身体不好,这外面冷,要不,去车里说话吧!” 秦桐羽似乎醒悟过来,有些迫切地上前一步:“穗穗,我们走吧!我带你走,从此海角天涯,我们永远在一起……” 明穗笑了,脚步往后退了一步,眼泪忽然就落下来。她慌忙转身擦去,然后背对着秦桐羽,慢慢说着:“桐羽,你知道,那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我什么都不要了还不行吗?管他秦家以后如何,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穗穗……” 第一百零五章 皇子出行 秦桐羽压抑的神情中透出狠厉,“我已经布置好了人手,只要你答应,我随时可以带你离开。穗穗……” 明穗泪眼模糊地看向不远处的男子,想起不久前他娘亲的一席话。 她心如死灰,开始躲避秦桐羽。 如今看着近在咫尺的爱人,听他说要放弃一切带她走,她好想扑进他的怀里,忘掉所有烦恼的一切。 可是她不能。 她不能毁了明家,更不能毁了秦桐羽。 “桐羽,我不能那么自私。”明穗伸手捉住水秀的手,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似的。她一字一顿地说:“桐羽,从今日起,你我就此别过……对不起……” 风似乎将“对不起”三个字传的很远。远到赏梅的方子笙忽然问道:“荼靡,方才在铁匠铺,你问水秀了吗?” 荼靡闻言,四下一看,挨着方子笙低声道:“水秀说,明小姐已经病了许久。小姐你还记得之前明小姐来咱们府里吗。那时我就觉得奇怪,明小姐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原来是生病了。” “什么病?”方子笙点头。 “相思病!”荼靡凑到方子笙耳边轻轻说着。 方子笙沉默了会儿,又联想到看到的那副场景,随意指了个方向:“去那边瞧瞧吧!” “哎——”荼靡高高兴兴跟着方子笙往什么颜色的梅花去了。 有了一会儿,远远就听见前面莺声燕语的。接着两个护卫模样的男子,走过来喝道:“前面不许通过。” 想来是谁家夫人或者小姐在此举办宴会。荼靡的目光绕过护卫,远远看了会儿,才凑过来:“小姐,那边好像是秦家大小姐秦墨染。” 上次秦墨染特意邀请郑芸潇参加瑞雪宴,又挑衅明穗,让荼靡对她可谓印象深刻。 “哦,那走吧!”方子笙打算折回。 “咦,那不是郑家二小姐吗?”两个打扮精致的小姐,各自带着一名丫鬟走过来,言辞间多有无礼。 荼靡瞥一眼方子笙,见她毫无动静,便用眼刀杀向那两位不认识的小姐。 为身穿紫色斗篷的小姐,轻佻地睨一眼方子笙:“都说郑家二小姐像极了云妃娘娘,我看还是传言有误。若说像,也应该是秦大小姐像才对,毕竟她们才是是姑侄。” 荼靡腹诽:如果不像,你俩是怎么认出来的? “走吧,荼靡!”方子笙神情淡然。她是出来散心的,并不想和小姑娘们吵架。 “哎,你听说了没,郑老爷为了把女儿嫁出去,可是许了三分之一的家财呢!”红衣斗篷的女孩子,用言语成功拉住方子笙的脚步。 “是吗,还真没听说。怎么,难道郑家老爷觉得郑二小姐嫁不出去?” “你说在瑞雪宴上无故失踪,后来不知怎么回的郑府,这样的小姐,有人敢娶吗?”红衣斗篷的女孩子眼里满是挑衅,“当然,知道这些的人不太多。但大多是咱们相熟的人家。既然怎么这样的人家没看上,郑家老爷可不就得想个法子嘛……” “你才嫁不出去。当着别人的面,随意谈论别人的亲事,这是哪个大家闺秀的所为?更别提是当面给人难堪,简直是太恶毒了!像你这样恶毒的女子,才会嫁不出去……”荼靡撩起袖子,“瞪我干什么,有本事打我呀?怎么,这个时候知道假正经了?来呀,你来呀……” 那两个丫鬟一看主子气急败坏,立刻虎扑上来。结果被荼靡轻松撂倒。 连方子笙都有些愣了。她还真不知道荼靡也会两手。 女孩子们闹起来的时候,几个维护秩序的护卫拎刀而来,云隼眉目一冷,手中大刀铿然出鞘:“她们打架,你们谁敢上,我奉陪!” 云隼气势逼人,护卫们一时没有动。 一道柔柔的嗓音传来:“这是怎么了?红鸾,紫嫣,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大家都在等你们呢!” 秦墨染宽步而来。 方子笙喊回荼靡,目光看向秦墨染。 其实方子笙早就看到秦墨染了。她躲在一棵粗壮的梅树后,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刚打起来的时候,他没有动。等到红鸾紫嫣等人在荼靡手下吃了亏,她才吩咐护卫们过来。 劝回哭哭啼啼的红鸾紫嫣,秦墨染微微一笑:“你的丫鬟倒挺厉害!” “是啊,若不厉害,此刻哭的就是我们主仆了!”方子笙懒懒一笑。 “她们——只是不懂事。我在此替她们给二小姐赔罪了!”秦墨染看起来很真诚。 “七岁开蒙,师父就会教什么什么。她们都快几级了,居然还如此任性,不知是他们不懂事呢,还是家里没人管教,又或者是——被人撩拨?”方子笙静静盯着秦墨染,“再说,大小姐赔罪的话,我肯定要给大小姐面子。不过,错是她们犯的,为何要秦小姐赔罪。要赔罪,也得是她们亲自给我赔罪!” “郑二小姐……”秦墨染心头一跳,看向方子笙的眼神有些复杂。 方子笙打断她的话:“我不得不提醒大小姐一句,当日瑞雪宴一事生于秦家府邸,知道真相的人也都在秦府。如今事情泄露出去,不知是秦家管教不严,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呢?不过不管是什么,我想秦家都会给我郑家一个合理的交代吧?” 秦墨染神情冷峻了许多。 方子笙眉目却温暖如春:“那我们郑家,静候佳音了!——我身体不好,怕冷,就先告辞了!” 眼看方子笙远去,秦墨染若有所思地折身而去,不曾注意一个人藏在她必经的树旁,忽然跳出来,吓了她一跳:“表姐!” 秦墨染抚着心口,正要怒,神情一惊:“五皇子?你怎么在这里?”她四下一望:“你怎么从京都来了,你的侍卫呢?” “表姐见到我不开心?”五皇子有些委屈,“我跟表姐说话,他们跟着做什么!——表姐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并没有!”秦墨染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你来黎阳,姑母可曾知道?可曾去过府里?” 五皇子笑嘻嘻,任凭秦墨染拉着自己:“表姐放心,我此次来黎阳,是办差的。方才已去秦府拜见了外祖母。舅舅舅母倒还不曾见面。那是因我急着见表姐,才……对了,表姐你方才在和谁说话?” 第一百零六章 梅林暗杀 秦墨染沉默了下,笑笑:“就是那个和姑母生的很像的郑家二小姐。81中文网走吧,我带你回去。” 五皇子笑嘻嘻跟着一起走了。上马车前,五皇子趁秦墨染暂时离开,笑容瞬间收敛。他冷冷望着方子笙离去的方向,打了个手势。 “殿下!”恭敬的侍卫上前。 “带人去追!记住,我要活的。我还真想看看,她究竟有多像母妃!” “是!”侍卫领命而去。 而此刻的则方子笙一面走,一面听荼靡解释她会武功之事。 “小姐,我真的就会这么两招,还是你失忆前教给我的。老爷说既然你忘了,就让我不要在你面前显露武功。今日……今日我也是怕她们伤着小姐……”荼靡十分内疚。 方子笙也不是多惊讶。 毕竟真正的郑纯心会武,那她的丫鬟会两招也无可厚非。她看的出来,荼靡武功不过花拳绣腿,但对付几个娇弱的小姑娘,还是不成问题的。 而且,她心情还不错。 天蓝云白梅花香,地阔水清绵绵长。 “禁声!”云隼耳朵一动,神色高度戒备。 破空之声越清晰。 “荼靡,快护着小姐走……”云隼大刀一挥,挡下四面八方的暗器。 一把剑横空而出,来人蒙面,势不可挡。硬生生劈在云隼刀背,激起朵朵火花。 云隼咬牙一推,蒙面人凌空倒退,复上前,两人缠在一处。 云隼眼角一闪,蒙面人身后仗剑奔出两人,目标正是方子笙和荼靡。那两人脚步轻盈,眸藏精光,绝非等闲之辈。云隼心头浮起急躁。都怪他,老爷曾说等闲不让小姐乱跑。最近的平安,让他以为黎阳很安全。 “铿……”分神中,对手的剑贴着云隼的刀划过,差点削断他的手。他不敢大意,努力想着法子。 方子笙立刻将挡在身前的荼靡,往后拉:“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不是他们的对手,快走。” “是他们,是他们……”荼靡喃喃,眼前一片血红。 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 她还记得从承州回黎阳的那个阴天。天色灰暗,在经过一处山头的时候,对面涌来的黑衣人。 那些人黑衣黑帽,只有一双露在外面的眼,让她觉得他们不是地府的勾魂使者。小姐一直挡在她面前,她不想拖累小姐,自己想要躲开,却被人找了空隙,一剑刺向她的面门。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死,不料那剑却被小姐拦下。而因为分神,小姐被黑衣人的流星锤砸到脑袋,然后昏迷不醒。后来,若不是陈大夫医术高,小姐说不定就再也醒不过来。 好在小姐福大命大,终于醒了,却忘了过去的一切。 “小姐,我不走。没有小姐,荼靡不愿苟活!”荼靡上前一步,和方子笙并肩。 方子笙蹙眉,却不再多说。其实,她看得出来,就算荼靡逃,也逃不了多远。 空中忽然响起一声清厉的哨声。与此同时,两道身影从天而降,迎上两个黑衣人。 场中局势陡变。 双方刀光剑影,荼靡看不清场中情势,方子笙却看出自己这方占了上风。 正当荼靡庆幸得救,被方子笙拉着准备上马车逃命时,在双方厮杀中,一个身穿大红斗篷,眉目如画的男子,闲庭信步般走向方子笙。 荼靡眼尖一瞥,扯扯方子笙:“小姐,你看——” 方子笙偏头,稍有诧异,居然是方才在铁匠铺见到的男子。 他走得很慢,却很快便走到方子笙面前。刀光剑影中,男子微微一笑,方子笙觉得耳边似乎听到静谧中花开的声音。 荼靡睁大了眸,此人笑起来真好看! “又见面了!”男子一身矜贵,“相见是缘,两位姑娘是否介意在下送你们一程?” 等到坐上男子的马车,荼靡还没回过神来,而方子笙却已与男子攀谈上了。 “多谢楚公子搭救!”方子笙言语真诚。 化名为楚忆的寿王,微微一笑:“不妨事。不过举手之劳。不过姑娘是如何惹了这么厉害的仇家?看他们的武艺,他们看起来可不像一般的贼人。” 方子笙无话可说,笑笑:“我也不知道。” 看方子笙连连掀开侧帘,去看局势。寿王笑笑:“你放心,你的护卫对付一个人定能自保。” 荼靡眼尖,瞥见桌案上有一摞厚厚的话本子,顿时惊讶不已,忍不住连连去看。 寿王见她好奇,拿了最上面的一本,递给她:“《花好月圆》,喜欢就拿去吧!” 方子笙也来了兴趣:“楚公子喜欢话本子?” “莫非姑娘也喜欢?”寿王挑眉。 “我家小姐房里的话本子有满满一书架呢!”荼靡立刻王婆卖瓜起来。 “难得碰上知己呀!”寿王盯着方子笙冷清的面容,忽然问道,“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荼靡接过话头:“我们小姐和云妃娘娘生的像,公子莫要看错了!” 云妃? 寿王幽幽一笑。他其实不太记得云妃的模样。七年前,云妃还不是云妃,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不过短短七年时间,她居然成了能与皇后分庭抗礼的云妃。 原来她像云妃。所以自己才觉得她似曾相识?寿王有些恍惚,脑子里掠过在杨乃田那里看到的图。 他其实已经想起来了,那个字迹像极了她的字迹。可是,她已经死了。 死了! 寿王觉得心口有些疼。 方子笙则现楚忆脸色青的厉害,整个人看起来随时都要倒下一样。眼见他呼吸越来越急促,方子笙接住他软软歪倒的身体:“楚公子……” 赶车的千山立刻入内,从方子笙手中接过寿王,又从寿王袖中摸出两颗药丸,为他服下,然后为寿王诊脉。 他心中思虑万千。 自从七年前那场京城浩劫过后,寿王的毒作的越来越频繁。当他们都以为他会死的时候,机缘巧合下,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神医忽然出现。她妙手回春,寿王的身体越来越好,但因为毒素浸的太深,伤了心脉。从此王爷就遗留了个心悸的毛病。 神医说,让他切记大喜大悲,可人生在世,谁又能日日保证心情平静如水。尤其是曾遭逢大难的寿王。 查探到寿王脉相渐稳,千山才肃然地看向方子笙。 第一百零七章 温暖曾经 “姑娘,我家公子素有心疾,不必担心。请两位姑娘让让,我先扶公子躺下,然后驾车送你们回家。”千山确定寿王无事后,问完郑府的方位,出去赶车。 荼靡和方子笙坐在一侧,望着对面脸色苍白,如同睡着的寿王。 荼靡想说话,方子笙冲她摇头。 楚忆此人一身富贵,身边的护卫又训练有素。他不像一般人。他们救了她们,此刻,除了听那个护卫的话,她们应该装聋作哑。 千山对车内的安静很满意。 在离郑府不远的小巷里,荼靡扶着方子笙下车。方子笙问道:“多谢两位相救。楚公子他——真的没事吗?” “姑娘不必担心,公子服药后会沉睡几个时辰,稍后就会醒来。两位告辞!”千山驾车而去。 荼靡想说什么,看了看方子笙的脸色,最终还是没说,扶着方子笙回了府。 等方子笙洗漱更衣后,从铜镜里看到荼靡仍旧一副担忧的表情,从什么凳子上转过来:“在担心云隼吗?你放心,没有我们的拖累,他自己逃走不难。” 荼靡点点头。 方子笙还是去寻了郑骏,告诉他遇袭之事。他立刻派人去寻云隼,然后望着方子笙,神情有些恍惚。 不成想,不成想!都已经将她的身份隐瞒到今,却还有人在追杀她?还是那些人吗?他们是如何现她的?他又应该把她送到哪里,才能让她平安呢? 平安,平安…… 他记得秦清婉将她托付给自己的时候,只说此生唯愿她平安健康。 这两点他都不曾做到。郑骏心中涌起深深的无力感。他筹谋十几载,本以为可以保护她们不再受伤害,不料还是不行。 “纯心,最近就不要外出了。”郑骏神情疲倦,“我会派人去查今天之事,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我带你去京都玩。荼靡,扶小姐下去吧!” 方子笙和荼靡离开,刚走到半路,就看到郑芸潇等在路旁的凉亭里。 “你去了哪里?”郑芸潇的口气不冷不热。 “出去逛逛……”方子笙无心理她,刚想越过她,却听见郑芸潇出声声冷笑。 “方才你在小巷下车,那车不是我们家的。是谁家的?”郑芸潇直接了当。 郑芸潇的奶娘徐妈妈刚好从外面买东西归来,恰好看到方子笙和荼靡从寿王车上下来。徐妈妈诧异,连忙报到郑芸潇这里。郑芸潇特意嘱咐她,此事谁也不许告诉,便来和方子笙谈判。 “大小姐这是何意?” 方子笙干脆走到亭子里,在郑芸潇对面坐下,认真看着这个总爱找自己麻烦的“姐姐”:“如果我说方才我出去,被贼人袭击,那马车的主人救了我,然后送我回来。他又怕于我名节有损,所以才在巷子里停车,你信吗?” 郑芸潇望着方子笙的脸。她跟认真,认真到自己也觉得那是真的。可她依旧选择不能相信,即使是真的,也不能相信。 “不可能,青天白日怎么会有贼人?而且,天下之人何其多,为何偏偏是你。你在撒谎。” “那大小姐觉得我去了哪里,见了谁,又是坐谁的马车回来的?”方子笙觉得好笑,凑近郑芸潇,压低声音,“大小姐可要想好了再说。我们同是郑府之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郑芸潇沉默。 若自己说出有损郑纯心名节的话,那么她自己身为郑纯心的姐姐,在外人眼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自己一直看不透这个莫名其妙蹦出来的妹妹。她重伤入府,受尽爹爹的宠爱,行事作风一点也不像从承州那种小地方出来的。近来,她除了在院里练箭,甚少踏足外界,若真说她与外人有染,也不过是瑞雪宴那几天的失踪。 爹爹以为他不说就能瞒住,若不是娘亲开口,让她当什么事都没生,她早就想好好敲打敲打这个不知轻重的“妹妹”。 “有些事我不提,不代表它不曾生。”郑芸潇起身,“我希望今天的事不要再生。我可不想因你毁了府里的名声。修容,我们走——” 荼靡冲远去的郑芸潇龇牙,回头瞥见方子笙往二门方向走,唬了一跳:“小姐你去哪里?” “去看看云隼回来了不曾!”方子笙笑笑。郑芸潇的话她从不放在心上。郑芸潇毕竟是郑骏的女儿,纵然不对,只要不过份,她可以不计较。 云隼是在方子笙往日睡觉的时辰回来的,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他先见过郑骏,才来见方子笙。 “二小姐,属下回来了!”云隼立在方子笙门外,声音有些闷。 方子笙推门而出,穿的整整齐齐。她还在等,并不曾打算睡下。她先是打量了一下云隼的伤,而后行了一个大礼:“今日多谢云大叔相救。” 云隼吃了一惊,连连摇头:“小姐快请起来,这是云隼的本分。而且今日若非旁人相救,属下——” 方子笙摇头:“虽然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但他们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我。若论起来还是我拖累了云大叔。这些日子,云大叔就好好养伤吧。” 云隼答应着,抬眼看了一下方子笙。只觉得眼前的小姑娘目光锐利,一点也不像平常人家的小姐。今日遇到刺客时,她不惊不怒,居然还想保护荼靡。此刻,又如此对待自己,当真让人有些感动。 云隼难得弯了弯嘴角:“多谢小姐!” 晚上,荼靡死活要陪睡在方子笙房里。她本想打地铺,却被方子笙拉上床:“怎么,莫非之前我们不曾一起睡过?” “当然睡过呀!还记得小姐你小时候,睡觉一点都不老实,常常把奴婢挤的都没地方睡了。我就给我娘亲告状——”荼靡忽然顿住话头,眼里掠过悲伤。 娘亲,在那个逃出来的雨夜,为了掩护她们的行踪,与她们分道而走。已经两个月了,郑老爷还是没寻到娘亲的下落。 一双瘦弱而温暖的手伸过来,握住荼靡的手:“既如此,我们就一起睡吧!你要躺里面,还是外面?” 第一百零八章 你心悦谁 在方子笙的记忆里,她幼时常常和两个堂妹一起睡觉,一起玩闹。8┡Δ』ΩΩ1┡中Δ文网后来她去了边关,日子久了,再回到家里,却现和两个堂妹越来越疏远。 方子笙的床很大,荼靡平躺着,却毫无睡意。 月光从窗纱上投进来,照着头顶的帐子,能看见垂挂的金色穗子微微晃动。 “小姐,今天你害怕吗?”荼靡直盯盯地望着帐顶。 方子笙将头偏过去,就着淡淡的月光,能轻易地看见荼靡轻轻颤动的睫毛。 方子笙在脑海里想着荼靡的脸。荼靡睫毛又密又长,眼睛又圆又大,瓜子脸,樱桃小嘴,是个很标致的小姑娘。她笑笑,低声说着:“当然害怕呀。人的命只有一条,我还有许多事没做,就这样死了,岂不可惜?怎么,荼靡不害怕?” 荼靡将头偏过来,认真盯着小姐眉目淡淡的笑脸:“我也害怕。可如果能为小姐而死,我死也不怕。” “又说傻话,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年纪还小,不要动不动就死啊死的。”方子笙捏捏她的脸,“你放心,我不会那么轻易就死的。” “嗯!”荼靡点点头。她相信小姐,黑曜司那样的地方,小姐都能活着逃出来,今日的刺杀又算的了什么。 “小姐,你说那位楚公子没事吧?” “当然没事!你看,他的护卫武技那么高,而且一来就是两个,再加上后来给我们赶车的那位大叔,他的武功远远在云隼之上。能同时养这么多武功高的护卫,他非富即贵。既如此,他请的大夫一定也很好。有了好大夫给的药,你还担心什么?” 荼靡叹口气:“小姐,他是我见到的第二个长得那么好看的男人,可惜身体不好。” 方子笙忍不住笑起来:“那第一个是谁?” “那日在瑞雪宴的湖边见到的,那位钓鱼的公子呀!”荼靡想入非非,“可惜只见过一面。那样的美人,若是天天能见,该有多好!” 方子笙笑出声:“好好好,将来等你出嫁,一定要自己挑一个天天见着就心情好的男人。” “咦,小姐让我自己挑吗?”荼靡欣喜。毕竟她是丫鬟的身份,婚事还掌握在主家的手里。 “当然!”方子笙颇有些感叹,“荼靡,你一定要挑一个对你好的人,至于他好不好看不是太重要。” “那小姐呢?小姐有喜欢的人吗?最近老爷一直在愁小姐的亲事。也不知谁那么好运,能娶到我家的小姐……”荼靡絮絮叨叨说着,方子笙的思绪却飘得很远。 成亲? 不,她不会成亲。郑纯心的真实身份,她还没弄明白,方国公府的情况她还没打探清楚,更重要的是,她还没见到朱衡。她有许多疑问要问朱衡,也有许多恨要还给朱衡。所以,她怎能成亲,她一定不能让人拖住她的脚步,无论是谁。 方子笙老老实实在府里呆了几日,期间还派人去梅林附近打听楚忆此人,却毫无消息。方子笙只得把一腔感谢,放在心底。 这日,她正准备喝药,忽然就见花开领着一个还留着头的小丫鬟走进来:“奴婢油菜,给二小姐请安!” 方子笙拿目看花开。 花开垂:“小姐忘了,这是那日小姐踏梅归来,老爷说院里人手太少,便新采买几个丫鬟里的一个。她说有事禀报。” 方子笙诧异,她会有什么事禀报。郑骏怕她乱跑,手下侍卫又男女有别,便特意又买了几个丫鬟,负责看住她。可她不以为这有什么用。 “有什么事,起来说吧!”方子笙放下手上的药碗。 “前几日,奴婢奉花开姐姐之命,去街上给小姐买糖炒栗子。然后听见一个年轻的公子在和咱们府里看大门的李三哥在茶摊上闲聊。奴婢虽刚来府上,却也知道府里之事不可外传。况且他们说的还是大小姐和二小姐的事!”油菜低眉顺眼。 方子笙挑眉。 和郑芸潇有关?她又想做什么? “李三哥一喝酒,就什么都往外说。他说主母和大小姐都不喜欢二小姐,可老爷偏宠二小姐。”说到这里,油菜抬抬眼,方子笙才现她长得十分普通。普通到似乎转眼就想不起她的容貌。 油菜盯着方子笙的眼,不卑不亢,慢慢说道:“今日我去太太那儿领衣服,在西边池塘那儿,又瞧见了那位和李三哥打听府里消息的公子。他正和大小姐说着什么。因为离得太远,奴婢没听清。但旁边倒是有几个为大小姐把风的丫头。” 方子笙审视地看看她,挥挥手让花开下去。这才蹙眉:“你是谁的人,怎么会来郑府?” 油菜忽然微微一笑,眨眨眼:“主子说你帮了他,所以送我来帮小姐。” “帮我?程曦?”方子笙笑笑,“那这期间你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 油菜沉吟了一下:“在郑府,奴婢是小姐的人,出了郑府,奴婢是主子的人。” 方子笙懒懒往后一躺:“那你说说,你有什么本事?” 油菜天真地伸出手指头,一项一项数给方子笙听:“奴婢会一点功夫。奴婢很机灵,可以帮小姐打探您想知道的消息。奴婢很忠心……” 方子笙越听越笑,最后挥挥手:“既然你这么说,就去打探打探,那位公子的身世来历,他和郑芸潇究竟是什么关系吧!” “得令!”油菜笑嘻嘻,爬起来走了。 方子笙喊回花开:“余下的丫鬟呢,都帮我叫来,我想一个个看看。” “小姐你……”花开疑惑,“你不相信老爷?” 方子笙起身,走到窗口,看着外面台阶上打架的两只小猫,冷静地说道:“不是不信,而是不能相信。他怕郑芸潇母女对我不利,才从外面亲自买丫鬟。这样看起来虽然安全,却一个不慎,就会买到别人准备好的棋子。既然油菜都可以是外人送来的,那么其他丫鬟也未必不是有心人送来的。我先过过目,你和春暖荼靡她们私下,也盯着点,有不安分的,记得来报给我。” 方子笙最近抿起淡淡的笑:“我们要放长线钓大鱼!” 花开若有所思。 第一百零九章 不敢不愿 而此刻的郑芸潇正坐在凉亭里,一面瞅着不远处放风的修容等人,一面说道:“你想替宁睿迎娶郑纯心?” 她面前不远坐着一个清秀男子,外貌轮廓和宁睿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眼神比宁睿要活络许多。81中』Ω文网 宁鸣点点头,不由想起最近日日买醉的宁睿来。 宁睿是宁家长子。宁家本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只因七年前国舅染上作乱一案,而被牵连。宁家被夺官罢角,抄家判刑。一夜之间,宁家不复从前。爹爹身死,留下娘亲缠绵病榻。他们兄弟二人,不得不为了蝇头小利,和那些曾被他们俯视的人斤斤计较。 宁睿自小品行高洁,虽然落魄,却气节犹在。 郑老爷念着儿时与爹爹的情意,亲自登门,求宁睿入府教授郑芸潇和郑林森姐弟,还给出极高的束修。可宁睿迂腐,死活不肯受。他怎么就不知道,那是郑老爷变相的资助呢?娘亲日日用药,成年累月下来,家里入不熬出,他却只惦记着那最后的一点点尊严。 可笑,尊严能比得上让家人吃饱穿暖? 宁睿想到这里,看了看对面的郑芸潇。 她正在思索,巴掌大的小脸上,眼眸璀璨,只是眼尾那一抹凌厉,泄露了她的性情。她并不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宁鸣在心里叹口气。 他知道宁睿喜欢郑芸潇,若是能与郑家联姻,对如今的宁家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可他们也知道,宁家如今的身份地位,想和郑家联姻,那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也不是不可能,郑骏并非嫌贫爱富之人。所谓的难只得是难在郑芸潇身上。 她对宁睿应是有情,但她似乎并不愿嫁给宁睿。要不,以他最近对郑府的了解,她早该求郑骏成全他们。可她没有,她甚至提醒宁睿,希望他可以求娶郑二小姐郑纯心。 说来也怪,这郑家宁明明只有一位大小姐,怎么忽然又多了一位二小姐,还备受宠爱。郑骏居然为了她的亲事,愿拿出家中资财三分之一做嫁妆。 郑骏的财力究竟有多大,他不是很清楚,可单听宁睿说无意中碰到的那几位掌柜,他就知道,郑骏的家财绝对不弱。 那几位掌柜在黎阳,乃至整个大周的商行里都很有名望。若不是宁睿好奇,从郑芸潇嘴里听到了他们的名字,连他都不相信郑骏居然是这些人的背后东家。 郑骏财力惊人,背后还有个堪称国柱的郑国公府,和他联姻,绝对是有利无弊。 想到这里,宁睿的心变得火热起来。 这个机会,本来是郑芸潇给宁睿的。可宁睿心里只有郑芸潇。前几天滴酒不沾的他,忽然开始酗酒。他喝的很凶,很猛似乎想要把自己埋进酒中一样。自己觉得诧异,才在他酒醉之时,追根究底,这才知道,原来郑芸潇让他求娶郑纯心。 这是多好的机会。 既然郑芸潇开口,那就是说,在这场亲事里,她肯帮忙。郑芸潇肯帮忙,那就意味着郑芸潇的娘亲宋氏会帮忙。所以自己连忙把娘亲的规劝放到脑后,去赌坊来了几把。 得命运之神眷顾,他赢了些小钱,立刻来郑府打探情况。 果然不出他所料,郑家大小姐和二小姐失和。怪不得郑芸潇想要将她低嫁。 纵然郑家二小姐是个私生女,可如今她已被记名在郑家主母宋氏名下,那她就拥有了个郑芸潇一样的权利。 这样天大的好事,宁睿不仅不开心,还一副要死要活的态度,真让人寒心。他就算不为自己,也为宁家想一想。可他仍旧固执地抱着自己的爱情和自尊,挣扎在酒里。 那么,就让他来承郑芸潇的情,让他来接受这份可以让宁家东山再起的好意吧。 “宁睿——你哥哥不愿意?”郑芸潇心中既欢喜又无奈。 欢喜的是,他果真心中有她。无奈的是,他为何要放弃唾手可得的财富。 “大哥他为何放弃,我想大小姐一定心中有数。”宁鸣叹口气,认真说道,“既然他不肯,还请大小姐莫要为难他了。最近这些日子,他过得并不好。” 郑芸潇面色一白,脱口而出:“他怎么了?” 宁鸣并不在意她的失态:“我大哥自小就脾气很拗。如果一件事,他想不明白,你就算用十匹马去拉他,也拉不动。他自从我爹爹死后,一直滴酒不沾,可最近却日日买醉。大小姐你看……” 郑芸潇握紧了手,长长的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去。 宁鸣不说话,就那样淡淡看着郑芸潇。现她完全越来越红的时候,他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掩饰地说道:“哎呀,以前曾来过世叔府中,却第一次现,原来这园子设计的这般好。” 郑芸潇背对着他,枯坐了半日,嗓子才有些沙哑地说道:“你真的想娶她吗?” 宁鸣返回:“是,还望郑大小姐相助。” “你都没见过她?”郑芸潇的泪已经不见,只有眼圈还是红红的。 “古往今来,多少人盲婚哑嫁。况且我听人说,郑二小姐脾气温和,待下人也很柔顺什么的!” “哼……”郑芸潇从鼻子里哼着,“听说的不一定是真的。不管你怎么想,既然你想娶她,我可以让娘亲帮你在爹爹面前说项。不过……” “不过什么?”宁鸣狂喜,却仍保持着冷静。 “可是爹爹待她十分宠爱!”郑芸潇口气十分讽刺,“你要么让爹爹答应,要么让她自己答应。” 宁鸣沉默,半晌才道:“若是郑老爷答应,那此事就是板上钉钉了。可郑老爷……” 郑芸潇斜了他一眼:“我爹爹不会轻易答应的。也就是说,你想娶郑纯心,只有让她答应,你才有机会。” 宁鸣沉默。 郑芸潇冷笑:“既然想做,就要下狠心。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好好想想,想好了来找我。我……会帮你的!” 宁鸣满腹心事地离开了。 接连几****都没去郑府,他要想个万全之策,让郑纯心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这空挡,眼看取袖箭的日子就要到了,方子笙心里生出许多期待。那把放在盒子里的匕,她到现在还没拿出来看一眼。 她不敢,不愿,不想。 第一百一十章 蝴蝶木雕 可袖箭一事,她恨不得立刻飞出郑府,去瞧个究竟。81中文网可郑骏严凌她出府,她不愿违逆郑骏的意思,只得老老实实准备让荼靡自己去取。 正当此事,一张帖子让她眼前一亮。 帖子是她去郑骏书房借书是时看到的。写的是明家二公子从边关调回,还升了职,特意请郑骏携家眷前去庆贺。 方子笙心中一动,想起那日梅林看到的明穗和那个英武的男人。于是她求郑骏带她前去。 郑骏本不愿意。可耐不住她的纠缠,最终还是答应了。他觉得,自己不能自私地禁锢她的自由,就算再有追兵,日子总是要过的。只要小心一些,应该无事。 去明家赴宴的路上,郑骏说道:“之前瑞雪宴过后,明康的大公子就已经阿从边关被调回,还连升三级。这让明康高兴了好一阵子。那时你身体不好,所以也没想带你去。今日去了,记得好好谢一下明小姐。她一直很牵挂你。你们小姑娘应该有许多话说。” 郑骏有些惆怅。 他其实很希望芸潇和纯心,能好好相处,毕竟都是他的女儿。可看她们实在凑不到一起,郑骏想着就算了吧。芸潇还有几个手帕交,就是纯心没有,这次去了明家,希望她和明穗能好好玩玩。 方子笙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已经暗中调查过明穗的家世背景。现明家的身份地位都不算太高。他们将孩子送往边关,想的就是立军功,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听郑骏话里的意思是,前不久明穗的大哥才刚刚调回来,还连升三级。这是多大的荣耀。可明穗的二哥,怎么可能也这么快就从边关被调回,也升了官? 这巧合的有些过分了!要知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们究竟有什么功劳,居然能这么轻易就完成了别人需要半生,甚至一生,才能得到的结果? 这其中又藏着什么秘密呢? “爹爹,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明家两位公子升的似乎有些快了!”方子笙规规矩矩地坐在郑骏旁边,丝毫不因自己身体不好而懈怠。 郑骏微微一笑,看向方子笙的目光温和了许多:“我儿聪慧。此事还真有蹊跷。” 方子笙一脸惊奇。 郑骏想了想,才慢慢说道:“听说这背后倒是有郑国公府的功劳。” 方子笙恍然。 怪不得郑骏知道,原来是郑国公府插的手?莫非是因为郑骏的缘故?不可能啊,算上这些在郑府的日子,她还真没看出来郑骏和郑国公府关系亲密。当然关系也不差,可她就是觉得郑骏对郑国公府有怨言。 “你知道这些就行了。别看着我了,再看,爹爹也不会告诉你的。”郑骏笑笑。在他心中觉得,女孩子还是无忧无虑的好,这些糟烂事,没必要拿出来污染孩子的心灵。 郑骏不说,方子笙也不多问。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总会知道的,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马车很快就来到明家。因为明家地位并不算太高,虽然高兴,请的却都是自家亲戚,和一些多年交好的人家。 但奇怪的是,秦家居然有人来贺喜。这让众人深觉意外,意外的同时,大家看向明家的眼光更谨慎了些。 秦家是来了人,而且不是一拨人,而是两拨人。第一波,是秦家大房的谁睡,第二波,居然是秦家长孙秦桐羽。 当后院对着一个木雕呆的明穗,听到这个消息时,惨白了脸,惊掉了手中的木雕。 那木雕雕的是只蝴蝶。雕工虽然不算太精致,可蝴蝶却雕的极为逼真。 “小姐,小姐,秦公子已经等在园中了。他说,你不去,他便不走。就算等到天黑,也无所谓……”水秀咬咬牙。 她心疼自家小姐,也心疼秦家公子。明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却为何偏偏碰上了这样的事? 方才她看见秦家公子时,着实下了一跳。她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他胡子拉碴,面色冷硬,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憔悴。 水秀叹了口气,看了看眼前的明穗。小姐也没好到哪里去。情之一字,当真伤人呀。 明穗捡起地上的木雕,眼泪就落下来。她在心中念着,冤家啊,冤家,他怎么会来,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一想到这里,明穗的脸色更白了。 良久,她闭闭眼,将木雕端端正正放到柜子里,才无力说道:“走吧,去看看。今日宾客多,他又显眼,派人带他去爹爹的小院子里。那里平常人不能出入。” 水秀吩咐别的丫鬟去领秦桐羽。她自己则深一脚浅一脚,感觉飘一般地朝小院走去。 小院不大,很清净,也很干净。 秦桐羽还没来。明穗随意站着,四下打量着。这间院子是爹爹最喜欢的院子。院中种了许多树,树下是两大口缸,装满了水,养着锦鲤和睡莲。 如今,天寒地冻,水已结冰,鱼死莲残,这景象让明穗不忍再看。 还记得小时候,她和两个哥哥常常在夏日里,跑到这里玩。上面有葡萄架,大哥二哥叠罗汉般摘了葡萄,先给她吃。他们还会捉缸里的锦鲤给她玩。 “明穗!”低低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回头,面对着一脸憔悴的秦桐羽。明穗不由落下泪来。她垂头之际,看到缸里薄薄的一层冰,不由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抬头,倔强地望着秦桐羽,然后福身失礼。 “见过秦公子……” 心头好像忽然刮过一阵冷风,吹的秦桐羽整个人都要东倒西歪。她说的对不起,她说再不相见,她说过去的都忘了吧。都是她说的,他可曾答应? “明穗,你拒绝我是因为姑母吗?”秦桐羽认真地盯着一脸冷淡的明穗“姑母让你大哥二哥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所以你也要让她得到她想要的,对吗?” 明穗变色。 他怎么知道,谁告诉他的? 巨大的委屈缭绕在心头。她好想扑进他的怀里痛快的大哭一场。可是,她不能。她还没忘记,今日是二哥的好日子。父母兄弟都很开心。她不能这么做,她要忍住,要忘记。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颗棋子 “怎么?不回答?”秦桐羽有些发怒,“莫非你真的想入宫,去得那份不可能的荣耀?” 明穗激动起来。他怎么能这么说?他们相识三载,她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清楚吗?他怎能如此看待自己? 明穗心如刀绞,眼泪再也忍不住。她痛哭失声,缓缓蹲在地上。 看着明穗的失态,秦桐羽松了一口气。当他日夜不休派人打探消息,得到这样的线报时,整个人被打击的差点晕倒。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造成这一切根源的居然是他的姑母,是那个笑着和她说,一定要娶一个相爱的姑娘的人。 姑母,她怎么可以这样? 带着愤恨,他来到这里,就是向明穗求一个答案。她不是不爱他,她只是迫于姑母的权势。 “明穗!”秦桐羽心中激动又心疼。他轻轻呢喃着,慢慢朝明穗走过去。 却听一人断喝道:“站住——” 众人看去,却见不远的小院门口站着几个人。前面哪位什么衣服,表情冷然。后面那位扶着张秦氏,低眉顺眼,一身丫鬟打扮。他们身后还有个劲装男子,正捂着把风的水秀的嘴。 “娘亲?”秦桐羽眸色闪了又闪。心中思虑万千,复杂的眼神落在她身边的丫鬟身上。那丫鬟他并不认识。 “水漾?”明穗喃喃。 自从上次在梅林处,被秦桐羽拦下,次日,张秦氏的警告就被人传了过来。当时她惊疑不定。那日除了车夫,就是水秀。车夫是明家多年的老人,水秀更是她从小到大的丫鬟。他们二人绝不可能泄露她的踪迹。 那么是谁将此事告诉了张秦氏,还是张秦氏派人跟踪了秦桐羽,或者自己? 如今看啦,这一切都是水漾所为。 明穗从地上缓缓站起来,紧紧咬着嘴唇,愤怒的眼睛死死盯着水漾。 水漾身世可怜,明穗买她的时候,她正在牲畜市上卖身葬父。不成想,居然是她成了张秦氏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一颗棋子。 “桐羽,跟我回去!”张秦氏并不多说,“今日是明家二公子的好日子莫要失礼!” 明穗将眼泪逼进肚里,冷冷看着表情复杂的秦桐羽。 秦桐羽当真有些奇怪娘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么快,这么迅速。他回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长随平尘。 正惴惴不安的平尘,一接触到主子怀疑的目光,立刻跪地摆手:“公子,不是属下,属下不敢的。” “桐羽——”张秦氏高喝一声,“还嫌不够丢人吗?跟我走——” 张秦氏恨铁不成钢。明明和他说了许多次,自己不同意他和明家的亲事,让他死心。他这个死心眼,就是不听劝。他怎么就不为自己想想,不为整个秦家想想。娶一个对他毫无裨益的妻子,他怎么对得起祖宗? “娘亲,我还没问出我想要的。还请娘亲稍候!”秦桐羽不为所动,将目光移向明穗。那里有赤裸裸的逼问。 明穗盯着气急败坏的张秦氏,又看看一脸冷厉的秦桐羽,继续沉默。 张秦氏深知这是在明家,她好不容易才支开明家主母,估计她很快就会找到自己。若让她看到这一幕,总是有失颜面。 “有什么事以后再问也可以,今日是明家的好日子,你是来恭贺的,还是来添堵的?”张秦氏快步走到儿子身边,低声斥责。 此刻的秦桐羽,若是还没感觉出什么,就实在是太愚笨了。 他盯着面前一向对他严厉的娘亲,认真问道:“莫非此事与娘亲也有关系?” 看着儿子难以捉摸的眼神,张秦氏觉得心口发苦。这个儿子真是被她惯坏了。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违逆自己,居然还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质问自己。 张秦氏心中一痛,不由怒目看向明穗。都是她,这一切都是因为她,自己才会被儿子怀疑,才会被儿子这般逼问。如今还没过门,就能让她们母子失和,若是她真的嫁给桐羽—— 张秦氏一咬牙。不行,绝对不行。 “桐羽,你已经不小了,不要任性,快跟娘亲走——”张秦氏一招手,那名用手捂着水秀嘴巴的大汗,鬼魅般闪到秦桐羽身后。 “公子请——”那大汉一脸冷淡。 “居然带着爹爹身边的影卫前来,看来娘亲是早就知道我要问什么了。也罢……”秦桐羽深知那大汉的厉害,朝明穗忘了一眼,“我还会来的。” “咦,这是怎么回事?”院外传来妇人的诧异声。 紧接着一个什么样的妇人出现。她身后带着两个丫鬟,丫鬟怀里抱着一副古画。 “秦二夫人,你不是想看看我家姥爷收藏的那副什么画吗?怎么来了这里,秦公子也在呀……穗穗,你怎么哭了?”陈明氏心中狐疑,待看到女儿眼泪汪汪时,不由急忙忙跑过来。 她嫁给明康多年,膝下二子一女。这个女儿自小就宝贝的很,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愧对是掌上明珠。如今,她心头的娇娇肉正在掉眼泪。 明穗一见到娘亲,心中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眼泪一颗颗掉在地上,也砸进陈明氏和秦桐羽的心里。 “这是怎么回事?”陈明氏抬高了嗓门,眼神不善地看向秦桐羽女子。她爹爹自小出身行伍,脾气暴躁,她多多少少也遗传了些爹爹吧暴躁脾气。如今看到女儿委屈,早把秦家家大业大之事,抛到脑后。 “伯母……”秦桐羽想要辩解,却被张秦氏狠狠掐了一下手。 张秦氏笑盈盈道:“我和桐羽无意间走到这里,恰好碰上明小姐在罚丫鬟。于是女孩子面子薄,被外人看到,心里觉得羞涩吧!” 那厢水漾配合极好地跪下来,一面哭,一面叩头:“小姐,你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敢了……” 陈明氏虽然性子暴躁,却不代表没脑子。此事处处透着诡异。秦家二夫人明知自己去后堂拿画,却为什么要在明府乱走。这位秦公子,不应该在前堂和众位宾客喝酒吗,怎么会来到这个偏僻的院落? 还有,明穗自小脾气柔顺,待下人温柔了亲,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好日子发作下人。 这一切,都让人觉得奇怪? 但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还你人情 一个女孩子,忽然从院内屋里走出来,神色间带着一股子愤怒。 她先是瞥了一眼怔愣的明穗,然后分别给秦家二夫人,和明家夫人施礼。然后才对明穗说道:“姐姐也莫要伤心了,既然是这丫鬟偷了我的玉坠让姐姐没脸,姐姐又宅心仁厚不忍罚她,不如就让我越俎代庖吧!荼靡……” “小姐!”荼靡恭谨地凑过来。 “给我张嘴。下手莫要太重,毕竟——今天是姐姐府上的好日子,小惩大诫即可……”方子笙说着,走到明穗身边,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她的手,“姐姐不要哭了,不要因为不懂事的丫头伤了身体!” 明穗有些茫然。 郑家二小姐怎么会从内堂里走出来,而且不止她一个人,还有她的丫鬟?这都是怎么回事呢? 荼靡天真,但方子笙从这些人的话中,将前因后果捋了个遍。如今站在水漾面前,荼靡十分愤怒。 她此生最恨吃里扒外的人。她和水秀虽然接触不多,却无意中听水秀提过水漾。再看水漾这浑身的打扮,也知道明穗待她不薄,她居然如此忘恩负义。 “啪……”荼靡卯足了劲儿,狠狠给了水漾一巴掌。 血从水漾嘴角渗出,她惊讶的眼神里透出痛意。她没往张秦氏那儿瞥一眼,只是直挺挺地跪着,等着荼靡的下一巴掌。 荼靡会一些腿脚功夫,气力也大。带着愤恨,她生生将水漾的脸打得青肿不堪。而且,她只打一边的脸。对比之下,水漾的脸看上去有些可怖。 这时,在场的人有些人,终于回过味儿来了。 今日是明家大喜,明穗不好动手,也不能当着张秦氏和秦桐羽的面儿动手。方子笙以客人的身份动手,虽说有些施礼,可她名义上是替自己讨回公道,打得虽然是水漾的脸,可无形中也打了张秦氏的脸。 张秦氏紧紧地咬着牙,冷冷望着那厢云淡风轻的方子笙。 这个小丫头片子,她认得。她的那张脸和瑞雪宴上给自己难堪的云妃简直如出一辙。她动不了云妃,不代表动不了她。而且,就算自己动不了她,还有五皇子不是。 此事被定性为水漾偷盗客人财物,明穗在院里发作水漾时,又被恰好路过的秦家二房母子撞上。当下,明穗有些羞恼,所以才会哭。 好不容易送走一脸怀疑的陈明氏,方子笙拉着明穗坐在院子里说话。水漾被绑下去关了起来水秀和荼靡忙着去泡茶。 微风轻轻吹着,方子笙微微咳嗽着。 “今日多谢妹妹帮我解围!”明穗笑容里有着深深的无奈。 “瑞雪宴上,蒙姐姐多方照顾,就当我还姐姐的人情。”方子笙打量着明穗。她很憔悴,很之前相比,瘦了许多,却添了一股子别样的风流气息。 方子笙说了一句夸赞她容貌更胜以往的诗词。 明穗笑笑:“妹妹真会说话!” 方子笙摇头:“我是真心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事,或许是一个锲机。” “什么锲机?”明穗心虚。这件事家里人根本就不知道,她也不愿家里人为之担心。 “姐姐有何难事,不如和我说说,这样憋在心里,病不会好的。”方子笙微微偏头,“有道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明穗摇头:“妹妹今日因为我,已经得罪了秦家。秦家和郑国公府本就不睦,莫要因我更伤了两家的和气。” 方子笙挑眉。 郑国公府和秦家手段真是不错,若不是她从程曦那里听说了郑四老爷和云妃的联手,怕是也会相信他们有蹴武。 “既如此,那姐姐打算如何处置水漾?”方子笙将目光落向那两口大水缸上。 “将她发卖了吧!”明穗垂首。 “背主欺上,只是发卖?”方子笙笑笑,“我一直以为姐姐是个伶俐人,不料是我看错了,原来姐姐不仅是个痴人,还是个愚人。” 明穗脸色一白。 方子笙忽然又笑开,摇着头:“不要将水漾发卖了,留下她吧。你卖了她,还会有别人顶替她的位置来监视你,放着这样一个明白的棋子,让秦二夫人觉得你软弱可欺,然后放松警惕。”等到你占据主动的时候,再利用这枚棋子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效果。最后一句话,方子笙又咽回肚里。 明穗傻眼。 半晌,明穗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方子笙叹口气,“你和秦家公子有情,他娘亲却不允许。今日她能及时赶来,一方面是因为她在秦公子身边安插了人手,同时也在你这里收买了水漾。对吗?” “你听到了?”明穗喃喃,忽然一激灵,“你怎么会从我爹爹院中的内堂出来,我爱你没看到你进去呀?” 方子笙有些尴尬。 她和郑骏来到郑府后,先去她的院里找人,却发现不再,然后无意中看到交谈中的张秦氏和水漾。当时张秦氏身边的黑脸大汉不在,她和荼靡二人偷偷溜到树下,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仔细,然后本想尾随她们去寻找明穗,却因为看到黑脸大汉的出现而作罢。 最后她们两人笑道明穗爹爹的院落,从后院攀爬进去,又从窗口爬到内室,然后躲在门内偷听。 若不是方子笙觉得明穗实在太窝囊,也不会出面。 明穗曾帮过她,她若有能力绝不吝啬回报。 但在主人家翻墙,的确有些难以启齿。方子笙傻傻一笑:“山人自有妙计。我不告诉你。但你要告诉我,最近你大哥二哥升职一事,是否真的和秦家有关?” 明穗脸色一白,闭闭眼,咬住唇,眼泪几乎要涌出来。 看来是有关了!方子笙叹口气。郑国公家既然不是因为郑骏出手帮助明家,那么就有可能是云妃的授意。可明家有什么东西值得云妃做此决定。 再回想秦桐羽和明穗所说的话,方子笙已大致想明白了。她伸手拍拍明穗:“我还有事,先从后门离去。你好好想想,如果相信我,可以随时来找我。我还是那句话,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明穗木然地点点头。 因为在明府,郑骏并未限制方子笙的自由,连护卫也不曾让她带上一个。因为他如何也想不到,方子笙居然会偷跑。 第一百一十三章 沽酒女子 从明府后门出去,方子笙就穿上了让春暖为她所做的男装。没有马车,她一身女装出门多有不便,不如做男装打扮,方便舒坦。 而且,不仅是她,连荼靡也改了装束,成了她身边的一个小厮。 “小姐,前面不远就有马车行,到时候小的去租一辆。你身体不好,还是坐车比骑马好。”荼靡手里捏着一张黎阳的地形图。 “好!”方子笙笑笑,在黎阳城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忽然就听到对面酒肆里传来一声惊呼。 回眸望去,但见是一位正在沽酒的妇人。年纪不大,穿着什么衣服,手上的勺子定在空中,勺里已没了残酒。 她看到方子笙看她,顿时惊慌失措,却强自镇定,慢慢放下手中的勺子,将手搭在桌案上。 方子笙眸色一暗,径直朝她走过去。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酒肆。 走到跟前,方子笙发现,她有些年纪,垂着头,搭在上的双手在微微发抖。她不敢抬头看方子笙。 方子笙却微微一笑:“给我来一碗酒!” 荼靡本想劝止,却因为看到妇人右侧耳廓里纹着的一个符号,瞬间血色就从脸上褪去。她嘴唇有些发抖,她想拦住方子笙。可她不敢拦。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主子失去了记忆,可她比以前更加机敏。她不敢随意欺骗。她或许隐瞒了许多事,可那些都是夫人的嘱托。她曾发誓,绝不违背。 可现在一旦察觉到她的不正常,按照主子如今的心性,一定会怀疑。荼靡闭闭眼,只盼着这个沽酒的妇人不会乱说什么。 那妇人战战兢兢地沽酒,递给方子笙。 方子笙见她仍不敢抬头看自己,才似是而非地自嘲道:“我还以为这身衣服很好看,看来并非如此呀!” 对面的妇人不曾说话,只是小心地瞥了一眼方子笙身后的荼靡。 然后方子笙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荼靡,顿时察觉到荼靡的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荼靡苦笑着:“啊——早上吃了两口粥这会儿有些饿了。公……公子,我们走吧!” 方子笙心中有了决定,笑笑,扔了一角银子给妇人,然后朝路边的食谱里走去。 借鉴将嫁的羊肉汤铺子 铺子不大,坐的人也不多。见到方子笙衣着华贵,老板有些惊讶,拿着抹布,将方子笙面前的桌子擦了又擦,生怕污了贵人的眼。 方子笙任他擦着,笑笑。 她并不嫌脏还记得在军营,无论是在荒郊野外,还是在城墙马圈,她都吃过饭。用一个大海碗,盛满满一碗稀汤,拿两个馍馍,捡两根竹筷,她就能蹲着和一帮大老爷们一起吃。 他们吃饭粗鲁,她也粗鲁。他们说荤段子,她就听着笑。他们在发饷银的时候跑到镇上去嫖妓,她就跟着韩明瑜,去镇上抓人。 方子笙睁开眼,闻到一股浓郁的饭香。她将汤汁好看的饭推到荼靡面前:“你先吃,你不是饿了嘛!” 荼靡有些无奈。那只是借口,其实早上她吃的很饱。但这样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还是很引人食欲的。 荼靡大快朵颐。 另一碗上来的时候,她本以为方子笙会吃,谁知又被她推过来。她说:“看你是饿极了,我却不太饿,别浪费,这一晚也给你!” 荼靡嘴里的面条差点吐出来。她皱着眉头,可怜巴巴:“公子,小的吃不下了!” 方子笙正要继续劝他,却听荼靡背后桌上转出一个人来。 满是胡须。他望着瘦弱的荼靡和方子笙,笑眯眯:“要不给我吃吧,我不嫌弃!”顺着他伸手端走另一碗面条什么的。 方子笙有些发蒙。 那一刻,她以为她见到了韩明瑜。这个声音伴随了她十几年,她不可能认错。他是韩明瑜? 方子笙起身,呆呆地注视着那人的背影。他走路一坡一坡。 他穿的衣服很破,头发乱七八糟,身行比韩明瑜要瘦弱。韩明瑜体格精瘦,十分注意外貌仪态,而且他身为边关大将,怎么可能出现在大周的黎阳城。 方子笙觉得她一定是眼花了。那人很快就吃完面,打了个包嗝,起身走了。方子笙想追出去,最后却颓然坐下。 他一定不是韩明瑜,他怎么可能是韩明瑜。他只是声音很像韩明瑜。韩明瑜,那么注重外貌姿态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那个邋遢,和乞丐差不多的人呢? “小姐?”荼靡小心翼翼地喊着,“天不早了,我们走吧?若让老爷发现了,就不好了!” 方子笙笑笑,觉得头有些发晕。荼靡慌忙上前扶住她,两人缓缓走出面馆。 她们要去的正是杨乃田的铁匠铺。找到车马行,上了马车,方子笙仍有些愣愣。荼靡不敢惊扰她,担心地坐在旁边。 一进铁匠铺的大门,就有面熟的小学徒迎上来,领着她们去了后堂。 方子笙和荼靡有些诧异。上次来时,根本无人招待她们。她们只能等在天井处,没想到这一次居然能登堂入室。 来到后堂,方子笙发现这是个小小的会客厅。摆设的介绍。 小学徒很快上了茶。茶是好茶,方子笙却无心饮用。整个人恹恹地端坐着,望着墙上的一副画作发呆。 忽然她眼睛一亮,铿然跳起来扑向那副画。 那副画的描写。 方子笙只觉得心酸又欣喜。伸出纤长的手指,似乎想要触摸那副画,最终却停在离画一寸的地方。 这一寸的距离,已经是生与死的距离。 方子笙弯弯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身后有脚步传来,荼靡扯扯失态的方子笙。 “公子……”荼靡的声音很奇怪,似乎有隐隐的欣喜。 回头,是一袭什么样的袍子,温和的眉眼,闲庭信步的姿态,分明是当日忽然昏迷的楚忆。 “楚公子?”方子笙不是很意外。之前看到他和杨乃田站在一处时,就曾怀疑他们相交莫逆,此刻不过是验证了她的猜测而已。 化名为楚忆的寿王眼里流光溢彩。虽然只见过方子笙两面,却也能看出这个小姑娘,长大必定十分美丽。只是不曾想,她换上男装,居然如此妥帖。若不是至少自己就认识她,还真会把她当成男儿。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君子爱画 寿王微微一笑:“算着日子,觉得你也该来了。杨师傅近来有事外出了。你放心,你要的东西他已经做好了。” 方子笙点点头,庄重地作揖:“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寿王挥挥手:“不必客气,坐吧。” 方子笙笑笑,想了想才问道:“楚公子的身体,最近还好吗?” 寿王点头:“还好!千山,把郑——郑公子要的东西拿上来。” 方子笙就看到之前为自己和荼靡驾车的那名护卫,抱着一个什么样的大木盒子,走进来。翻盖打开,果然就是她定制的袖箭。 方子笙眼前一亮拿到手里,仔细打量。半晌后感叹一声:“杨师傅的手艺果真称得上是黎阳第一。” 中间加一个实验袖箭的片段。 看着方子笙爱不释手的模样,寿王沉吟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公子能答应。” 方子笙见他目光落在手中的袖箭上,机敏地想到了他可能要问的问题。她放下袖箭,认真盯着寿王:“楚公子曾救过我的命。这份恩情无以为报,公子有话可以直说,不必客气!” 寿王笑笑:“那在下就开口了。这份袖箭图画的十分巧妙,杀伤力也十分惊人。我想买下这份图,不知公子是否愿意割爱?” 他果真想要这份袖箭图。 方子笙心中了然。 这份图是她在齐国军队袖箭的基础上,改动了几处,画出来的,威力却比原先的强了许多。袖箭本不是作为武器,出现在军队里。而是作为护卫队的兵器,而出现在齐皇周围。一旦它被广泛运用,那么战场上的伤亡将会更严重。 方子笙沉默。 虽然此刻她是大周子民,可她额灵魂仍是大齐的将军,她并不愿意公开这份图样。 看她思索,寿王不再开口。 杨乃田此人十分正直。他为人做兵器铁具,若非本人同意,他从不会泄露客人的讯息和图样。在这一点上,寿王对他十分赞赏。所以,想要拿到袖箭的图样,他只能征求方子笙的同意。 他是当真想要这份图样,却并非想要挟恩图报。不过这个档口,或许方子笙也不会相信。 “公子拿到此图,想用在何处?”方子笙认真地问。 “自用!”寿王挑眉,“和公子一样,想要保护自己,用来武装自己的护卫。” 方子笙点头:“若是如此,当然可以。不过,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寿王眉眼皆笑:“公子请说。” “我想要那副画!”方子笙指着墙上的那副什么什么图。 寿王的笑容凝固。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方子笙要的居然是那副画。 他还记得,这幅画的原本,是当日那位神医所做。她云游天下,四海为家,最喜欢画名山大川,奇珍怪石。这幅画是她周游大齐之时所画。她好像十分喜欢此画,将它挂在书房里,日日翻看,走到哪里都要带着。 后来神医离开江阳后,他缅怀于她,便临摹了此画。再后来杨乃田无意间看到此画,深觉得他的丹青秀美,百般缠着他,又临摹了一副,挂到了这里。 他真的没想到,她居然相中了这幅画? 寿王笑笑:“若是别的画,按杨师傅的脾气,公子怕是要遗憾而归了。不过这幅画,正好是在下临摹的。公子想要,今日我现场为公子临摹一副,可好?” 他画的? 方子笙有些晕,跑上去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可能啊,这明明是大哥书房里挂的那副画,怎么可能是他画的,莫非他—— “公子曾去过齐国?”方子笙的声音里透出迫切。 寿王盯着她璀璨的眼眸,仔细想了一下,摇头:“不曾!” 方子笙心中一激灵。这画明明是大哥所画,他若是临摹的,那又是临摹谁的呢? “这是原本吗?若不是,敢问公子此画是从何处临摹而来的?”方子笙不肯放弃。 寿王觉得奇怪。此刻的方子笙,一双什眼白透出莲花般的清零。他心中一动,淡淡说道:“临摹与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可是大齐之人?”方子笙已顾不得其他,只想追问到底。如果他临摹的哥哥的画,那么必然有人和哥哥相交莫逆,那么就能打探出哥哥的下落。她不禁急躁起来。 方子笙急切追问的态度,不禁让寿王觉得奇怪,就连荼靡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当下,荼靡拉拉方子笙的袖子,低低说道:“公子,时间不多了,我们还该有了!” 方子笙却不为所动,执着地等着寿王的回答。 寿王沉吟片刻:“是一位长辈。” 方子笙紧握的手,渐渐松开。她镇定地问:“我能见见这位长辈吗?我有些事想要问他。” 寿王无奈:“她——她如今不再大周,我也不知她身在何处。” 没有找到想象中的回答,方子笙十分失落,坐在马车上,她吩咐直接回郑家,而不愿再去明家掩饰一下。 看着方子笙沉默而颓然的模样,荼靡在路上买了糖葫芦,和热腾腾的糖炒栗子,想哄着方子笙高兴。 可直到晚上临睡,方子笙的情绪都很低迷。躺在被窝里,望着头顶的宝帐。她酸涩的眼睛里终于流出泪来。 哥哥,韩明瑜,你们还好吗? 一觉醒来,荼靡就听到窗外有“咄咄”的声音。她揉揉眼,往外一看,天色刚蒙蒙亮,正是冬日,谁起的这么早? 荼靡迷迷糊糊披上夹袄,挤着靴子走出去。一推门,就看到院中小姐练箭的地方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荼靡揉揉眼,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可不就是小姐本人嘛! 再看四周,顶着黑眼圈的春暖,和打着哈欠的花开,正小心翼翼伺候在旁边。一个托着一条毛巾,一个端着一壶热茶。 荼靡凑上去,有些紧张:“这才什么时候,小姐你也要顾惜一下自己的身体!小姐……” 方子笙射出手中的箭,从背上的箭囊里,又抽出一只箭笑笑:“有些睡不着,就起来练箭。我让她们继续去睡,她们不肯。时辰还早,你去再睡会儿吧。有她们在就够了!” 荼靡看着方子笙,有心疼又无奈。 用过早饭,方子笙就被请到主母宋氏的院子里。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宁家旧事 自从宋家想和郑家联姻后,宋氏就没再见过方子笙。今日也并非她心血来潮,想见见她。只是因为昨日和她还算相熟的张家夫人,来家里坐了坐,说了些话,才让她不得不请方子笙前来坐坐。 屋子里升着炭炉子,十分暖和。宋氏和方子笙各捧着一杯茶,慢慢喝着。 半晌,宋氏才道:“昨日你随你爹爹去明府的事,我已经知道了。纯心,既然老爷将你记在我的名下,我也说你两句。你身为客人,在明家直接掌掴主人家的下人,传出去对你的名声有碍。” 方子笙手上的动作一顿,淡淡说道:“是!” 宋氏看她反应冷淡,笑笑,有些讨好地说道:“马上就是你的生辰了,你可有想要的礼物,我给你备下。” 生辰? 方子笙想了想,抬头:“不看夫人费心,我衣食无忧,什么都不需要。” 宋氏觉得场面越发尴尬,就见帘子一挑,郑芸潇走进来:“哟,难得啊,居然能在娘亲这里见到你啊,好妹妹!” 方子笙不说话,她身后垂手伺立的荼靡瘪瘪嘴。 “芸潇!”宋氏责怪地喊了她一声,“和你妹妹一道坐了吧。你妹妹生辰快要到了,我请了裁缝来给你们做新衣。等会儿量完了尺寸,你陪着你妹妹去街上的金楼里挑几件头面吧!” “我不去!”郑芸潇冷笑,“去别人家做客而已,居然掌掴主任家的下人。说出去,我嫌丢人。要去她自己去,我还要去给娘亲熬药,没空!” 宋氏脸上的笑有些勉强。 方子笙掌掴明家下人这件事,她本是不可能知道的。因为郑骏手下的人,口风都很严,若非郑骏指示,他们不会多说一句废话。 但偏偏有人想让她知道,甚至还想借她的手,好好惩治一番方子笙。但她怎会让外人如愿。如今,二小姐是老爷的心头肉,若是动了他,受一顿责骂事小,惹老爷生气心疼就事大了。 宋氏想到这里,觉得有些头疼,指指外面:“我这里丫鬟多的是,哪里就用你来亲自煎药。你们姐妹二人,平日里来往也不多,怎么见面就这般刀枪鼓棒的。芸潇……” 听到娘亲有些疲倦的声音,郑芸潇噘着嘴,身子一扭,就往外走:“丫鬟再尽心,怎比得上我的孝心?娘亲身体不好,我哪儿也不去。什么宴会,什么踏梅之类的,怎比得上娘亲在我心中的地位。我去煎药了……” 看着这对母女互动,听着郑芸潇明里暗里的讽刺,方子笙只是沉默。 被郑芸潇这一搅和,宋氏更不知道该和方子笙说些什么,赏了她点东西,就让她走了。 路上,方子笙捧着手炉,听着旁边的油菜回报。 油菜的声音不大,刚够方子笙听到:“昨日来了一位张家太太,进门就说夫人怎么这么娇惯二小姐。” “张家?”方子笙喃喃,“她和秦家二夫人张秦氏,是什么关系?” 油菜笑眯眯:“这个奴婢还特意去查了查,她们原本不是本家。因为偶然的机会,连了宗。” 原来如此。张秦氏对她心存不满,所以才会借刀杀人,想用宋氏给她点苦头吃。 方子笙回头看了看宋氏的院子。 不算上郑芸潇,其实宋氏对她还算不错。她知道,宋氏忍着让着,无非是因为郑骏宠爱自己。但她也不会忘记,那日她和花开被关在宋隆彪的屋里时,宋氏可没有第一时间出现。 别说宋氏不知道。作为郑家的当家主母,这家里里里外外的事情,有哪一件是她不知道的?除非她不想知道。 方子笙不曾纠结此事。对于郑骏和宋氏,还有郑纯心的娘亲,她没有资格职专,也不想多嘴。 “那日那位公子的身份,查出来了吗?”方子笙将话头偏开。 油菜胸有成竹地一笑:“这个自然。那是宁家二公子宁鸣。小姐,这宁二公子可不是个简单人物。七年前,宁家家遭大便。这位二公子不仅没有像大公子宁睿一样,消沉颓废,而是立刻进了一家酒楼,负责管账。他在数字上极有天赋,数算非常好。” “那位宁大公子宁睿,恰恰是大小姐和大公子的授琴师傅。他的一曲什么长相思,当年迷倒了众多大家闺秀。只可惜人走茶凉。宁老爷出事后,宁家境遇一落千丈,宁大公子只得接受郑老爷的好意,来到府里教授公子小姐。” 方子笙若有所思。 宁家? “可查出他们说了什么?” 油菜嘿嘿笑着,卖了个小关子:“怕是小姐不爱听!” 方子笙顿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盯着油菜的脸:“看来又与我脱不了关系。说说吧,郑芸潇这次准备干什么?” 油菜笑嘻嘻:“小姐,你是不知道,如今咱们府里,小姐院子周围,当真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但其他地方的守卫就相当松懈。我晚上老是睡不着觉,经常没事就去大小姐的院子逛逛,还真让我听到了大小姐的打算!” 方子笙似笑非笑地盯着油菜:“难道以前,你给你主子回话的时候,也这样弯弯绕绕?” 油菜神色一紧,讪讪的嘟囔了一句什么,而后附到方子笙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方子笙面无表情的听着,目光看向远方的天空。那里正有一群大雁,排着整齐划一的队形飞过。 这日宁鸣辞别郑芸潇,回到家中,就见破旧的房门外挤着许多人。他神情一愣,恼怒异常。 听到修容说宁鸣求见的时候,郑芸潇正在房里翻看裁缝送来的衣服:“二小姐的衣服已经送过去了?” 长垣绣房的绣娘,讨好地笑道:“还不曾!夫人吩咐小人先来给大小姐试装,若有不合适的,小妇人还要带回去改动。” “把她的衣服拿过来!”郑芸潇丢掉手上的衣服,瞥眼瞅着绣娘。 绣娘迟疑了一下,吩咐身后的小丫头,将衣服送上来。 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件云锦棉裙。 郑芸潇眼底的怒气越发浓重。她一只手紧紧攥着衣角:“这料子是谁挑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端国标记 绣娘知道,二小姐的料子比起大小姐的料子,简直好的太多。她谨慎说着:“这料子本是夫人挑的,恰好碰上郑老爷回来,后来郑老爷又亲自选了几匹料子给二小姐。夫人说,这些都是因为二小姐的生辰到了。” “生辰?生辰?”郑芸潇喃喃。 她也过过生辰,怎不见爹爹如此厚待与她。近来,爹爹回到府中,便去郑纯心的院子里看她。自己见到爹爹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她专程去娘亲院里等爹爹,也见不到爹爹。 郑纯心,郑纯心! 郑芸潇一拳砸在桌案上,瞪了绣娘一眼:“滚……” 绣娘吓了一跳,喏喏地指指郑芸潇手下压着的衣服:“大……大小姐,那是二小姐的衣服,小妇人还要去交差……” 郑芸潇一下将衣服拨在地上,神情冰冷地看着绣娘抱着衣服仓皇逃出去。 修容沉默了几息:“大小姐,宁二公子来了!” 郑芸潇慢慢坐下,抬眼盯着修容:“去,带他进来,小心些,别让人看见了。” 修容领命而去。一个瘦弱的人影尾随修容,离开郑芸潇的院子。 那个人影沿着府中弯弯绕绕的小路,来到方子笙的院子,然后唤了正在睡觉的油菜出来。 一看到来人,油菜的困意烟消云散,笑嘻嘻凑过来:“苦瓜,你怎么来了?” 这个明叫苦瓜的小姑娘,干干瘦瘦,巴掌大的小脸上,天生一副苦相:“自然是你交代我的事情办好了!……那个宁二公子来了,修容姐姐正要带他去见大小姐。你不是说,让我及时通知你吗?” 油菜笑眯眯,从袖子里摸出一角银子:“干得好!” 看到银子,苦瓜松了口气,瞥瞥她:“你看起来挺累的?不是说二小姐性子好,对院里的下人也十分体贴吗?莫不是你昨夜去做贼了?” 油菜笑而不语。 她昨夜心血来潮,跑到孟府见了木月一面,得知程曦还没回来,便又折回郑府。路上,碰见宵禁后巡街兵将,折腾了大半夜,好一番狂奔乱走,才摆脱了那群人的追捕。这不,今日又困又累,和方子笙报告一声自己不舒服,就跑到屋子里去补觉了。 “你娘亲的病如何了?”油菜拉着她坐在什么地方。 “还是老样子!”苦瓜皱眉,年纪小小,额上却有三道深深的抬头纹,“怕是我送回去的钱,都被她给弟弟买肉吃了。她总是这样,只顾念着弟弟!” 苦瓜笑笑,站起来:“不跟你说了,我还有活要干。待会儿让陈妈妈抓到我偷偷溜出去,又要扣我的月前了!” 油菜冲她摆摆手,待她远去,才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走另一条路,摸向郑芸潇的院子。 油菜前脚走,荼靡后脚迈出小院,径直朝往后门而去。 出的后门,荼靡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她借口要出府去给二小姐买点心。因为郑骏特别交代过,二小姐不能随便出门,倒是吃的用的,都可以让丫鬟们去办,甚至可以不经过宋氏的同意。 虽然此举对宋氏掌管整个郑家的内务有影响,她却并不多嘴。只要郑骏开口,她从不违逆。 荼靡去了附近的车马行,上了马车,一只手慢慢抬起,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耳朵。 曾经她的耳廓里,也曾纹过一个和那个沽酒的小妇人一模一样的符号。她敢肯定,那个小妇人一定是认出了方子笙。 荼靡闭闭眼,觉得手心******她本来以为那些已经过去了,谁知道就算来到大周,那些过去也不能磨灭,随时随地都会被人揭开。 等她来到小妇人沽酒的地方,却发现那里关着门,一旁饭摊上的老板好心问道:“姑娘,你别看了,哪一家人,昨天连夜搬走了。说是老家有人病重,他们要回去照顾!” 荼靡的心,不停地往下坠,上了马车,就让车夫往郑骏所开的什么酒楼赶。 郑骏名下产业众多,对外他却只是什么酒楼的东家。所有庶务,不太重要的,他都会在酒楼里处理,重要的,他都会在家中处理。 听到云鹰的话,郑骏抬眼看到一脸焦急的荼靡。 “怎么了?难道是纯心……” 荼靡摇头,直至跪下:“郑老爷,奴婢……奴婢有错!” 郑骏使了个颜色,云鹰去扶荼靡,她却不肯起来:“老爷,那日小姐去明府,后半晌我们根本没在明府。我们出府了!” 郑骏当下毛笔,认真看向荼靡:“为何出府,去了哪里?” “我们……我们……”方子笙曾嘱咐荼靡不许告诉任何人袖箭一事,她不敢不听,只得随口扯谎,“小姐说想吃街上的糖炒栗子,还有什么哦什么点心。我们就出去走了走。那天,从明家后门溜出去时我们穿的是男装!” “什么?”郑骏失控惊呼,“怎么会是男装?” 荼靡赧然:“小姐说男装方便,我们路上碰到了……”她闭闭眼,“碰到了和我以前身份一样的人。” 郑骏如遭雷劈,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是说,你们碰上了储秀阁的人?” 荼靡牙齿都在打战,点点头。 大端储秀阁,是隶属于皇宫的一个机构,专门培养女性影卫,然后每个皇子公主,都能分到一两个。荼靡有幸,自小根骨清奇,被储秀阁阁主相中,后来在一次刺杀中,伤了腿脚,只能被放弃。当她离开储秀阁的时候,阁主亲手用刀将她耳廓上的记号刮去。 到现在,她还记得那把刀和耳朵接触时,那钻心的痛感。她不想放弃,却不得不放弃。可她不后悔。 “她认出纯心了?”郑骏艰难地问道。 荼靡惨白着脸:“她见到男装的小姐时,吓了一大跳。不过时尚相似之人有许多,她必须经过调查,才能确认小姐的身份。后来我们又去了别的地方,却好像没看到她跟踪我们!” 郑骏握紧拳头:“云鹰,速去查探……” 荼靡插嘴:“奴婢已经去过了,她已经连夜离开了。听周围人说,她自说叫静娘。而且她已经嫁人了!” 郑骏诧异:“储秀阁之人,也能婚嫁?” 荼靡摇头:“奴婢不知。储秀阁的训练,人人分开,若非她耳朵上的记号,我根本认不出她来。不过,她既然还留着记号,证明她还没有被分配到哪位主子身边,暂时仍归属储秀阁。只有学成被分配出去,或者和我一样因故放弃影卫身份的人,才会消去耳朵上的记号。” 第一百一十七章 陈李两府 “你还记得她的容貌吗,画下来,我派人去找,一定要尽早找到她。”郑骏招手,“云鹰,去请几位画师来,带荼靡去画出她的真容。另外准备车马,我要去城守那里走一趟。”郑骏起身。 他打算找城守下一份通缉单,就说是端国密探。 此刻,对自己身份泄露的方子笙,毫无知觉。她正在研究秦府的帖子。 秦家大小姐秦墨染,给她下了一张帖子,说是秦家闻香园的梅花开了,不输空空寺的梅林,请黎阳城各家未出阁的小姐齐聚一堂。 花开端着药汁走进来。 “荼靡回来了吗?”方子笙接过药碗,将秦墨染的帖子递给花开,“你瞧瞧——” “还没!”花开认真看着,“要给小姐准备衣服吗?” 方子笙摇头。 她本就不指望秦家会为上次她莫名失踪一事负责,可秦墨染如此大张旗鼓的请她赴宴,总觉得来者不善。 “小姐不打算去?”花开递上一杯热水,接过药碗。 方子笙又摇头:“不去是不给秦家面子。去了,怕又不让人清净!” “是因为明小姐的事吗?”花开已经从荼靡那里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总有一种感觉,方子笙对她的信任越来越多。 “明穗……”方子笙叹口气,“秦家势力庞大,她和秦桐羽的身份之差,注定秦家人不会接纳她。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小姐要帮明小姐吗?” 方子笙笑着瞥一眼认真的花开:“我有何能耐帮她?我倒是有心,就怕她又怕我多管闲事。等着吧,也许她会来找我。” “奴婢觉得,小姐能帮明小姐!”花开笃定。 “怎么说?”方子笙来了兴趣。她如今想的最多的是,好好养身体。至于其他事,她并不太想出手。 无论阳谋阴谋,诡计手段,她并不陌生。她也有心帮一下明穗,却并不想违背明穗的意愿。 “奴婢就是感觉!”花开认真地说。 单看方子笙雷打不动每日打拳练箭,就能看出她是一个十分自律的人。这样的人,如果要做成一件事,绝对是持之以恒,成功的可能性,自然也比旁人大。 “你如此夸我,我若是不帮忙,岂不是让你失望?”方子笙笑笑,眼眸暗了暗,“你放心,你和我的约定,我不会忘记。” 秦墨染的帖子,不仅邀请了方子笙,还邀请了郑芸潇。 次日,宋氏很早就吩咐人,备好马车,送两位小姐赴宴。 此次宴席的规模,自然不能和云妃举办的瑞雪宴相提并论,但秦家别院门口,也是车水马龙。 按照老规矩,方子笙和郑芸潇各乘一车。下车的时候,郑芸潇破天荒地等着方子笙往前:“妹妹,我们一道走吧?” 方子笙顿了一下,瞥了瞥身边的荼靡和油菜,点头:“好!” 两人并肩,往台阶上走,只听背后一声弱弱的低呼:“郑二小姐?” 回头,居然是明穗。 方子笙觉得诧异。她本以为这样敏感的时候,秦家不会请明穗,却不料秦家为了避嫌,特意请了明穗。而明穗居然也来了。 明穗显然对郑家这两姐妹,忽然和好如初,感到奇怪。她却不多问,微微一笑,上前亲昵地挽住方子笙的胳膊:“我和你一道,可好?” 方子笙笑眯眯:“好!” 这一瞬间,明穗似乎又回到了瑞雪宴那日一样的保护姿态。 这一次,方子笙本以为秦家的守卫会更加严谨,却发现他们的部署相当松懈。 奇怪,怎么会这样? 秦府的梅林果真很美。落英缤纷中,方子笙看到了上次在梅林,出言不逊的两位小姐。还没等她走过去,那厢的秦墨染,已经迎过来。 “郑大小姐,郑二小姐,这是李小姐,陈小姐!”秦墨染今日的穿着打扮,大有将所有人比下去的意思。 但见那两位小姐不冷不热地冲她们打招呼。 秦墨染瞥了一眼不甘不愿的紫裙小姐。那紫裙小姐磨磨叽叽地走过来,认真施礼:“上次梅林,是我的不对,还望郑二小姐大人大量,原谅我吧!” 那红裙小姐也走过来,跟紫裙小姐做了同样的动作,说了同样的话。 方子笙目色幽暗。原来这就是秦家的道歉,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郑芸潇并不知晓其中缘故,却不愿看到妹妹得意,故意问到:“咦,两位和我妹妹发生了何事,还这么郑重的道歉。快起来吧!” 紫裙和红裙小姐,立刻从善如流,直起腰来。 紫裙小姐叹口气,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也没说什么,就是问了问二小姐的婚事是否定下了。不是有传言说郑老爷愿出很多银子嫁女儿,一时好奇,就问她。” 周围一群群各有心思的小姐们,开始围着自己的小圈子,窃窃私语。 见成功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紫裙小姐调起眉,佯装惊慌地捂住自己的嘴:“啊,我又不小心问出来了。真是抱歉,二小姐,你就原谅我吧,我再也不说了!” 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惹得郑芸潇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这一瞬间,郑芸潇也有一些恼怒。 方子笙倒是淡淡一笑,拉住准备上前的明穗:“陈小姐放心,我从没怪过你,谈何原谅。这不过是小女儿间的闲话,说说也无妨。我倒是也听了一些小姐家的闲话。听说小姐家的二姐,本来和马家的二公子有婚约,可一来二去,不知怎的居然嫁给了庶出的三公子。我还听说,李小姐的三姐,过门不到七个月就剩下一个女儿……” “住嘴!”紫裙小姐涨红了脸。 周围的窃窃私语,顿时一停。 本来她若不愤怒,或许大家会觉得方子笙太过八卦,可紫裙小姐一声怒喝,倒是坐实了自家二姐事件的真实。这丢的就是整个陈家的人。 紫裙小姐急得都流出泪来。 她觉得眼前的郑二小姐实在是太无耻了,这样的事情,她居然说是小女儿间的闲话?此事若让娘亲知道,一定会罚她跪祠堂,说不定还会禁足。若再闹到祖母那里,估计整个陈府的小姐都要被禁足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更衣香炉 秦墨染在心底叹口气。到底,她还是小看了这位郑家二小姐。若论起胆大,耍无赖,她似乎一个顶俩。 旁边红衣小姐已经傻了眼,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她府上的腌臜事也不少。虽说有些可能大家都心知肚明,可这样的场合,若是被人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她也要疯了。 当下红衣小姐闭紧了嘴。 “哎呀,我想起来了。今日我这宴上还有西域来的稀罕动物,诸位小姐若不嫌弃,就跟我去看看吧?”秦墨染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秦墨染说的动物,是五皇子特意搜集而来,送给她的礼物。此刻只能拿出来,解救一下场面的尴尬了。 众人笑嘻嘻一拥而去。 郑芸潇的心情有些复杂。郑纯心的不管不顾,当真让她觉得丢人。可郑纯心又成功地让那两位挑衅郑家的小姐闭上了两张鸟嘴。她撇撇嘴,最后选择暂时远离方子笙。 明穗扯扯方子笙,忧愁道:“你上次在我府中打了水漾,如今又随口说起他人府中的私事,这对你的名声不好。郑叔叔希望给你找个好姻缘。你这样做他会很伤心的!” 方子笙笑笑:“事情既然人能做出来,为何还怕人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她们先下的战书。而且,我已经很客气了。” 明穗无语。如果这样还算客气,她真不知道不客气的方子笙是什么样子了。 方子笙拉着明穗一同去看稀奇。 兵家有云,要以最小的兵力获取最大的胜利,她提前已经让云溪探明了紫衣和红衣小姐两家的虚实。既然她们不让自己好过,她为何要怜惜她们? 明穗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看着杀伤力惊人的方子笙,她忽然扯住方子笙,低声说道:“你上次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可是真的?” 方子笙笑笑:“姐姐想通了?” 明穗摇摇头,神情沮丧:“还不曾!” “那就慢慢想,反正离选秀还有段日子!”方子笙笑眯眯,一偏头,只见一个盛满果酱的盘子往她身上扣来。离的太近,她一时不能躲开。一旁的荼靡和油菜也赶不及救援。 方子笙今日穿的袄裙,因为这什么果酱,一下子毁于一旦。 油菜趁明穗和荼靡收拾衣服,悄悄凑在方子笙耳边,道:“她是故意摔倒的!” 方子笙心中有数,垂首望望跪地求饶的丫鬟,抬抬下巴:“油菜,扶她起来,不是什么大事,换一件衣服即可。” “小姐,这一件衣服能买好几个她这样的丫鬟!”油菜故意夸张地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她说了,她不是故意的,快扶她起来!” 方子笙再次出言,却见一位颇有些清雅的丫鬟匆匆而来,脸上皆是愧色:“小姐见谅,她刚入府不久。还请小姐移步,后院里有备好的衣服什么的!” 油菜和荼靡交换了一下眼神,荼靡高声到:“小姐,马车上备有衣服,奴婢去取。” 油菜扶着方子笙的手,要跟着那个年长的丫鬟走。明穗本要跟去,却被方子笙编了个借口拦下。 油菜一面走,一面警惕地望着四周。人迹越来越少,油菜收敛了平日嬉闹的神色:“小姐,不对劲,这周围环伺着许多武功高强的人!” 方子笙扯扯油菜,用眼神示意她保持安静。 油菜不为所动,她的本质就是保护方子笙。当下,她想要拉住方子笙逃窜,却看到方子笙冲她摇头:“莫急,莫急!既来之则安之。秦家,还不敢太过分!” 方子笙想的很清楚,郑国公府和云妃死一条绳上的蚂蚱。郑骏和秦家,也并非有仇,所以秦家无论如何,都会留有余地。她倒想看看,秦墨染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来人带他们进了一座小院,院子不大,布置的极为清幽。一踏进去,只觉得暖意洋洋,院中居然是百花盛开。但方子笙见过秦家四季园的神奇,并不像油菜那般看花了眼。 “小姐,还请在屋里稍后,奴婢已派人去领您取衣服的丫鬟过来。”年长丫鬟说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方子笙大大方方朝屋子走去。一推门,里面空无一人。 油菜一看没人,稍微松了口气,却更加戒备。这里虽然没了武林高手的气息,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香气。 方子笙微微一笑,目光落在禁闭的窗户下的桌案上。那里正摆着一个香炉。 炉子青烟袅袅。 “这阵势还真是大呀!”方子笙嗅着空中的异样香气,不由喃喃。 只听一声响,一堵墙上忽然开了一个门。之前那门和周遭颜色境景物都融为一体,不好辨认。如今门一开,倒让这座屋子显得更为神奇。 “听说你和母妃特别像,本殿下还真是好奇啊!”一道清凉的嗓音,从门后传出,接着一个什么样的少年出现在两人面前。 油菜虽然不认识眼前的少年,却认得他言辞间的话。毕竟,在整个大周,敢自称殿下的,除了皇帝的儿子,还没有别人。而能出现在秦家别院,并能住在这样难得的院子里的皇子,只有云妃的儿子,五皇子。 “小姐,是五皇子!”见方子笙没有跪拜的意思,油菜低声提醒道。 方子笙直挺挺地站着。 “见见本殿下,还不下跪,当真是胆大!”五皇子冷笑,“你可知犯上无礼是什么下场?” “什么惩罚,”方子笙认真地说着,话锋却突然一转,“不过秦家带我来,是让我更衣的,莫非五皇子这里便是更衣的地方?” 在这里更衣? 五皇子笑起来,神色轻佻:“你若要在这里更衣,也不是不可以!”言罢,目光猥琐地在方子笙身上扫了扫。 油菜瞥一眼方子笙,见她并未动怒,才低声道:“小姐,既然我们来错了地方,不如这就离去吧?” “当我这里是何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五皇子懒洋洋从桌案上的盘子里,捏了颗葡萄,丢进嘴里,“郑纯心,我有话问你。答的好,也许能活着离开这里。若答的不好嘛……” 五皇子手指头轻轻一掀,一盘子玛瑙样的葡萄滚了一地。这是冬日,这葡萄本就珍贵,他这番做,不过是为了警告。 方子笙施施然坐在一张离五皇子不远的什么凳子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弥生葡萄 五皇子嘴角的讥诮加深,自语:“还真有意思!” “费尽心机让我来,五皇子有话就请问吧!”方子笙冲油菜瞥一眼,油菜立刻退到她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不急不急……”五皇子慢悠悠地说着,“不如先看一场歌舞?” 歌舞? 油菜脑袋有些不够用。 方子笙抿抿嘴:“歌舞就不必了!……弥生此毒,的确能让人意乱情迷,然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五皇子可知道,弥生的解药并不难得。”说着,她伸手从地上捡起一颗葡萄,当着五皇子发愣的脸,慢慢吞下。 油菜果断也捡起一颗葡萄吞下。 方子笙回味无穷,又面带可惜地望着一地的葡萄:“如此,五皇子殿下,就算用歌舞拖延下去,我也不会说实话了!” 五皇子忽然哈哈大笑,继而冷厉的眼一望方子笙,喊道:“来人,将香炉抱出去!” 立刻有侍卫从门外走进来,搬走燃着弥生之毒的香炉。 “你怎么知道的?”五皇子还真是好奇。 弥生此毒,是他千辛万苦,才从国师那里偷来的,还只偷到一点点。若不是他手下无用,关于郑纯心在承州的任何线索,都查不到,他也舍不得用在此处。 不料,居然被她撞破了! “只是碰巧见过,闻过,用过!”方子笙笑笑,表情有些暗淡。 弥生乃是齐国宫廷的秘药,等闲不会使用。她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毒药的厉害,是在朱衡逼迫辰妃,玉玺下落的时候。 辰妃倔强,不肯招认,朱衡便在香炉里下足了此药。结果,辰妃不仅说出来先帝死后,玉玺被三皇子朱陵越帮到了先帝的寝陵,还说了许多鲜血淋漓的往事,包括辰妃背叛先帝的丑事。 辰妃苏醒后,整个人羞愤不已,撞墙自尽。她还记得那个场面,辰妃的疯狂嘲骂,如同响在耳边。 从此,齐国再没有那个容颜绝世的辰妃。尚记得,小时候随爹爹入宫,辰妃还曾抱过她,对她笑,给她糕点吃。眨眼间,鲜血擦去一切记忆。 “郑纯心,你还当真让人刮目相看呀!”五皇子冷笑着,“上次梅林捉你,我折了两个高手,还是被你逃了。今日,你居然还能看出弥生之毒。怪不得,你留在承州的线索一点都看不出真假。郑纯心你到底是谁?” 梅林?高手? 方子笙目光幽暗:“原来上次梅林中,那两个杀手是五皇子的人。那还真是失敬了!……也怪不得,秦大小姐又用赏梅的名字来下帖子。莫不是五皇子不怕在我手下再折损几个高手?” “狂妄!”五皇子还未开口,伺立在他身后的一个身形魁梧的带刀侍卫怒喝。 五皇子身边的侍卫,皆是他亲自挑选,亲手调教,更别提当日折损的两人中,还有他的姑家表弟。 “赢文!”五皇子皱眉,不悦地瞥一眼带刀侍卫。 “上次帮你的人是谁?”五皇子蹙眉,“车余,刘掌他们二人身手不弱。就凭你身边那个车夫,你一定逃不了。救你的人是谁?” 原来不仅五皇子没有查出楚忆的存在,连秦家都没有查到。这楚忆,看来比想象中的,还要不简单! 方子笙无意回答他的问题:“我不明白,我一介民女,是何缘故让五皇子如此费心,莫非是因为我的这张脸?” 五皇子盯着眼前这张酷似母妃的脸,心中不由生出怒火。 这张脸,这张脸! 不错,一切都因为这张脸。 母妃省亲,本是幸事。可随着母妃的归宫,宫中谣言四起。居然有人说他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是当年云妃为了诞下儿子,和皇后抗衡,故意李代桃僵,用他调换了生下的小公主。而唯恐天下不乱的四皇子还特意跑到他面前论求真假。 他恨,他怒,他疯狂地冲向母妃的宫殿,想要问个究竟,却又不小心被父皇听到。 父皇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母妃的眼泪中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从此,父皇对他的宠爱似乎淡了许多。 他越想越心惊,恨不得立刻飞到黎阳,亲眼见见传言里的郑纯心,她究竟有多像母妃。 如今,见到了,他的心也凉了一半。 太像了,太像了! “哼!”五皇子端起面前的一杯什么酒,一仰而尽。谁也没瞧见,他藏在袖子里的左手,在微微发抖。 她必须死,必须死!只有死了,才不会有人记得她这张脸,谣言才会慢慢停止。 “来人!”满腹的恨意让他不再去想秦墨染乃至整个秦家的反对。只要杀了她,一切就能平息,他也能回到过去。他不能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丢弃曾拥有的一切。 四个带刀侍卫从门口跨进来,明晃晃的大刀,反射着阳光,照得油菜眼睛发酸。她暗暗做出攻击的姿势。 “给我杀了……” “五皇子!” 一声女子的断喝,与五皇子的命令,同时响起。 门外穿堂的青石路上,秦墨染被荼靡扶着,一路小跑而来。 “表姐!”五皇子有些喃喃。此生,若说他最听谁的话,那便是秦墨染。他并不希望她看到自己凶残任性的一面。 “五皇子,我答应你请郑二小姐来,只是为了让你见见他她。你也答应我不动她一根汗毛,只说问她几个问题。如今,你这是在做什么?”秦墨染紧紧咬着嘴唇。 她不敢想象再晚来一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当日,云妃临走,特意交代,要秦府众人善待郑纯心,更不许和郑家发生冲突。私下,她也知道一些郑国公府和云妃之间的往事。 若今日五皇子把郑纯心给杀了,郑国公府会不会和秦家反目成仇她不知道,但郑骏一定不会放过秦家。 祖父曾说过,郑骏此人不可小觑啊! “表姐,我……我……”五皇子木然。 “小姐,小姐,你不是跟着秦府的下人去换衣服吗,怎么在这里?”荼靡一脸紧张。 方子笙瞥瞥身上脏污的裙子,朝那边寒着一张脸的秦墨染微微一笑:“啊,于是那个领路的丫鬟也是新来的。我们走啊走啊,不小心就来到了五皇子的住处。既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 第一百二十章 仕女雪图 方子笙眸色幽暗地盯着脸色复杂的五皇子,加重语气:“今日,多谢五皇子款待。他日有幸,纯心必回报五皇子今日厚恩!” 眼看方子笙领着丫鬟,大摇大摆而去。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最后目光落在秦墨染拉住的五皇子脸上。 “看什么看,都给我滚!”五皇子气急败坏。 眼看一群侍卫做鸟兽散,秦墨染才松下神经,默默盯着一脸委屈的五皇子。半晌拖着他坐下:“你究竟为何非要置她于死地?她与姑母生的那般相似,你难道也忍心?” 就是因为那张脸,她才更应该死! 五皇子愤愤,却默不作声,任凭秦墨染柔滑的小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你应该知道,郑骏和郑国公府的关系。如今,郑国公府站在你这边,你若杀了郑家二小姐,岂不是伤了两家的和气,也寒了臣子的心?”秦墨染认真解释,“那只是谣言。谣言止于智者。你若真杀了她,岂不是坐实了谣言的真实?五皇子,莫要冲动!” 五皇子闻此,才默默叹了口气,闭上眼,将头枕在秦墨染的肩窝处。 秦墨染登时飞红了脸,却没多说什么,更没有推开他。只是目光里露出淡淡的悲凉。 走在碎石小路上的方子笙舔舔嘴唇,嘟囔着:“那葡萄,还挺甜!” 油菜闻言,差点摔倒:“小姐,刚才我们命悬一线。若不是秦家大小姐及时赶到,说不定我们再想吃葡萄,就是下辈子了!” 方子笙瞥她一眼:“你放心,就算秦墨染不出现,也会有人出来制止他的。” 油菜和荼靡立刻惊讶地看向方子笙。 方子笙笑眯眯:“如今宫中,云妃与皇后分庭抗礼,皇上却什么也不说,证明这一切都是他暗中默许的。既如此,也就是说,皇后所出四皇子,和云妃所出五皇子,都有可能是未来太子的人选。” “在这个节骨眼,秦家怎么会拿着四皇子的前途开玩笑。你们难道没发现,这个小院周围藏了多少人了?我还说,这别院的护卫怎么比瑞雪宴上还要少,原来都被调来,保护这个香饽饽。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油菜接口。 “可惜这个香饽饽的脑袋不太灵光。他非要和郑家反目成仇,秦家自然不会答应。若秦墨染不曾及时赶到,肯定也会有别的秦家人前来制止。不过,有了秦墨染,他们就不必出面了!” “为什么最好是秦家大小姐出面?”油菜撇撇嘴。 方子笙略弯腰,眉眼含笑,盯着油菜平平的胸部,神秘地说道:“这个……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小姐!”油菜崩溃,垂首看看自己几乎看不到曲线的胸部,嘟囔道,“奴婢怎么小了,怎么小了?” 荼靡忍不住笑开,方才紧张的情绪终于得到缓解。 方子笙最后在荼靡和油菜的反对中,躲在净房里换了衣服。重新回到宴席时,一群群如花似玉的小姐们,打牌的打牌,掷壶的只壶,行令的行令。 方子笙找了半晌,才在角落里看到正在画梅的明穗。 明穗的画,已经画了大半。 画上有五位曼妙少女,着装艳丽入时,云鬓高耸。她们神情怡然,或戏犬、或漫步、或赏花、或拈蝶。 方子笙诧异。明穗怎会做这样的画? 走近一看,但见少女们脸上,手上罩染的白粉顺势而下,细腻之至,让人感觉肤若凝脂,粉雕玉琢。特别是对纱衣透体和肌肉丰腴的描画上,显出高超的勾线和赋色技巧。 “妙啊!”方子笙赞道。 明穗悚然一惊,眼圈的泪差点就没收住。 “怎么了?”方子笙蹙眉。 水秀瞥一眼自家小姐的神情,恹恹说道:“方才秦二夫人过来,和小姐说其实今日的赏梅宴,是为了给秦公子选妻!” “秦桐羽?”方子笙凑近画作。 “秦二夫人还请小姐画一副仕女图。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水秀憋住气,愤愤然瞥一眼园子里的莺莺燕燕。 方子笙微微一笑,拉住明穗的手:“一句赞叹美女的诗词。荼靡,将画收起来,待会拿府里去,给我装裱起来。至于秦二夫人的画,就让我来画吧!” 方子笙长袖一挽,拿过笔洗上的毛笔,又一看右侧有绢布,当即一扯,平铺开来,下笔即画。 用绢布显然比用宣纸要难许多,却见方子笙毫不迟疑,画的十分顺利。 她姿态从容,倒引来几位闺秀驻足观看。 只见她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座轻披素纱的木桥,接着木桥后出现一条结冰大河,在画卷中部横卧。再往远处,是河对岸的雪坡、树木、楼阁,若隐若现于皑皑白雪之中。雪花静落,行人悄然,一个明艳的少女最后站立雪中,安静拎着一个瓢。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好画!”一人喝彩。 众人望去,但见是位粉雕玉琢的少女,穿着打扮。 少女满眼赞赏:“这种水墨为上的画法当真少见!郑二小姐,这用‘枯、湿、浓、淡、焦’多层次的画法,更突出了水晕墨章的效果。此画当是画中有诗,画中有情也!” 众人皆赞叹有加,纷纷讨论起画作的技巧。 “这是……”方子笙瞥瞥油菜。 明穗也瞥一眼油菜,但见后者摇摇头。明穗才低声道:“你都不知,你的丫鬟怎会知晓。那是慕容家三小姐,自小在画上有天赋。她的画,可是连皇后都夸赞不已。” “皇后?”方子笙瞥瞥那个看似老实无害的少女。 “慕容家的大公子,娶了国舅家的大小姐。说起来,她以前在京都时,常随她家大嫂一同觐见皇后。所以,皇后赞她的画作,也就不稀奇了!”明穗笑笑,盯着画里的少女发愣。 此刻,水秀忽然低呼一声:“小姐,那画里的少女和你好像啊!” 明穗惊讶地看向方子笙。 方子笙微微一笑,点点头。既然秦二夫人要她画一副仕女图,那就画一幅只有明穗一人的仕女图,交差就好。 第一百二十一章 流言蜚语 明穗哭笑不得:“她本是想让我知道世上的好女子多不胜数。你这样做,反而让她以为我自傲,觉得这世上只有我能匹配秦公子!” “难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莫非你觉得除了你,还有人能在秦桐羽心中占据一席之地?”方子笙叹口气,“莫要自伤。” 明穗摇头,却不再说话。 因为方子笙的画画技艺,慕容小姐将她引为知己,一直缠着她。无人看见角落里,郑芸潇看着她的脸,充满冷酷。 宴会结束的时候,张秦氏出现,看了看方子笙所画的雪桥仕女图,咬咬牙,将一腔愤怒,尽数压下。 郑家二小姐差点被五皇子给杀了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时,她当真觉得可惜,那样嚣张的丫头片子,怎么就没死呢? 当然她也知道,秦家定然不会轻易得罪郑家,所以,即使看到了这样充满讽刺与挑衅意味的图,她也只是笑笑。等她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劈手就夺过丫鬟手里的画,将它撕得粉碎。 赏梅宴过后的第四天,本该去酒楼的郑骏,却沉着脸地坐在宋氏的屋里:“你再说一遍……” 地上跪着的小丫鬟惊慌失措。 宋氏叹口气:“你慢慢说,不要急。” 小丫鬟抖抖嗦嗦:“老爷……说是,说是二小姐和……和亲家少爷有了……有了……” “有了什么?”郑骏厉声喝道。 “有了……”小丫鬟闭闭眼,豁出去了“有了苟且……二小姐是因为堕了胎,才会一直身子不好……” 郑骏只觉得浑身血液倒灌,一拍桌子,整张桌子铿然断成两半。 小丫鬟吓的惊声尖叫。 宋氏连忙起身,拉住郑骏的胳膊:“老爷老爷,你莫急,莫急!快,快请陈大夫……” 郑骏的手立刻肿了起来。他一把攥住宋氏的手:“宋鑫成他是疯了吗?他是疯了吗?” 宋氏疼的直流眼泪,口中却温柔地安慰着郑骏:“好好好,老爷想做什么都行,只是不要伤害自己。求求你——” 望着宋氏的脸,郑骏有些恍惚。他似乎见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哭泣的少女。她说,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清婉,清婉! 郑骏大步离去。 消息很快传到了油菜的耳朵里。油菜惊了惊,着急忙慌地跑去找正在画画的方子笙。 方子笙答应要给慕容小姐画一副春日蝶舞图。她不想食言。 “怎么了?”见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油菜,方子笙递给她一杯水。 谁知油菜接过水,一阵狂灌。 “小姐,出大事了!”油菜危言耸听。 “嗯!”方子笙笑笑。她连生死都经历过,还有什么大事能够撼动她的心房。 油菜再次强调:“真的出大事了,小姐,夫人院里传来的消息,说是你和亲家公子,也就是宋隆彪,有私情……啊,不,不只是私情,说小姐你是因为堕胎,才会……” 啪一声,方子笙手中的毛笔断裂。 堕胎?私情?宋家? 方子笙目色幽暗:“消息怎么会从夫人院里传来?” 油菜发愣,对啊,怎么会从夫人院里传来? “去查查,是谁告诉夫人的。查出来后,再查查她最近都和谁联系了。我明明听新月说,最近宋家为了躲债,已经准备搬离黎阳呢?”方子笙镇定地换了一直笔。 “是!”油菜领命而去。 方子笙若有所思,看了看一旁老僧入定的花开,说道:“去查查,最近大小姐院里的人,有没有和宋家接触过的。” 花开离去。 方子笙的心,却无法静下来。宋家,当真是不要命了。 与此同时,郑骏直接杀上宋家。 一见到杀气腾腾的郑骏,一向以大舅哥自居的宋鑫成,立刻白了脸,来不及逃走就被云鹰拎在手里。 “宋鑫成,这么多年,我养着你,总以为你不咬人,之前听话。可如今看来,你是当真要与我鱼死网破了?”郑骏冷冰冰的语气,让宋鑫成不住缩写脖子。 “我……不是我……”宋鑫成讪讪的。 “杀人了呀……”只听一声尖利的喊叫,一个妇人,从内室奔出来。她一面抓着自己的头发,一面往郑骏身上撞。 云海一掌推开宋张氏。 宋张氏后退几步,脚步不稳,甩了个四脚朝天。只见她干净利落地爬起来,披头散发,用右手食指,指着郑骏:“好啊,你敢打老娘,你不怕老娘将宋雨柔的底细,全给抖出来。到时候,你可别老娘无情!” 郑骏使了个眼色,云海立刻上前,将宋张氏的手反剪背后,并用一只手扯下来一块破布,塞上她的嘴。 “说,谣言是谁传出去的?”郑骏开门见山。 “什么谣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妹夫,妹夫,你让他先放下我嘛……咱们自家亲戚,妹夫——”宋鑫成涎着脸。 “啪”一巴掌,直接打掉他两颗牙齿。 宋家躲在门外的下人,看到自家老爷的惨样,没一个敢上前制止。他们是宋家的下人不错,卖身契在宋张氏手里不错。可他们都知道,每月的月钱都是宋鑫成从郑骏哪里得来的。 如今郑骏才短短时日不曾资助宋家,宋家已经艰难到要卖奴仆了。既然早晚要被发卖,还管什么闲事。若是老爷就这样被郑骏打死了,好像也不错,这样他们要么得到自由,要么可以抱抱郑骏的大腿,混一口饭吃。 宋张氏呜呜叫个不停。 郑骏没心理会她,盯住宋鑫成躲闪的眼睛:“说,谣言是谁传的,都谁知道,整个黎阳城?” 宋鑫成咬牙不说,悄悄拿眼睛瞥着自家气鼓鼓的夫人。 郑骏懒得跟他虚与委蛇,做了个手势,只听咔擦一声,宋张氏的尖叫被布块挡的严严实实,不过眼泪宣泄了她的痛楚。 云海折断了宋张氏的两条胳膊。 “若不说,下一个就是你!”郑骏冷冷地注视着宋鑫成的脸。 这张脸,他看了足足有十四年。他一直在忍,他以为留着宋鑫成,至少可以给雨柔一个安慰。谁知道,到最后,他还是要亲手毁了他们。 毕竟,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借刀杀人 宋鑫成苍白着脸,身子一软,跟一块破布一样,被云鹰丢在地上。他望着对面冷酷无情的郑骏,神情瑟缩:“是——是秦家!秦家二夫人,张秦氏,让我这么说的!” 秦家? 秦家! 郑骏觉得难以相信:“她为何要这么做,毁了纯心的名声,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也不知道!来传话的是一个丫鬟,拿着三千三百两白银。我……我……她说,三千两白银是给我的,另外三百两白银,让我分发给黎阳城中的大小乞丐,让他们将这个流言传的满天飞……” “什么?”郑骏想杀人了。 宋鑫成立刻喊道:“可我没有……我没有找乞丐,我留了个心眼。如果你知道这谣言是我传的,一定会杀了我的。所以我利用银牙,买通了雨柔院里的一个丫鬟,让她将这个谣言只传在雨柔的院子里。你放心,外面没人知道!”宋鑫成偷偷觑着郑骏的神色。 郑骏的脸色柔和下来。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秦家二夫人所为?” 宋鑫成立刻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她还说,事成后还要再给我一千两银子。你看,这是她写的收条。” 郑骏接过,只见白纸黑字写的很简单。 云鹰开口:“老爷,这证明不了什么。” 郑骏摇头:“雨柔告诉我,之前纯心去明家,当着张秦氏的面儿打了一个明家的丫鬟,可第二日张秦氏却让张氏,来提醒她好好教养纯心。她们有可能是发生了什么冲突。我还听芸潇说,赏梅宴上,纯心为了明穗,好像得罪了张秦氏。这一切或许真的是她做的。” “老爷,我立刻派人去查探那个给宋家送银子的丫鬟。”云鹰蹙眉。他作为郑骏的头号心腹,自然知晓秦家和郑家的关系。所以,此事还是慎重些好。 为了保险起见,郑骏还是派人软禁了宋家人。他不想节外生枝,在没查出真相前,他先留着宋家的命。 果然,除了郑家,外人根本没听过这样的传言。这个事实,让郑骏心底稍安。 方子笙那里得来的消息,和郑骏差不多。油菜查出,这一切的谣言,来源于夫人宋氏院中的丫鬟小葵。 云鹰也查出,当初被宋鑫成收买的人,是小葵。与此同时,他也查出了替秦家送信的丫鬟,的确是张秦氏身边的丫鬟,名叫秋叶。 事情好像确定下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张秦氏。至少郑骏是相信了,对此他非常愤怒。 但方子笙却觉得这里疑点重重。 油菜噘嘴:“小姐,肯定是秦家二夫人恼恨你,才会不顾礼义廉耻,传出这样天怒人怨的谣言。” 方子笙一面画画,一面摇头:“不像,张秦氏虽然气量狭小,却不是这么没脑子的人。如今,秦家郑家是盟友,她这样做,若是被秦家家主知晓,即使秦桐羽是长孙,这辈子就跟下任家主无缘了。” “那会是谁?”油菜懵了。 方子笙抬头,望着窗外蔚蓝的天:“可能正是最恨张刘氏的人!” “借刀杀人?”油菜恍然大悟,“因为讨厌张刘氏,所以利用秋叶,栽赃到张刘氏身上,然后离间郑家和秦家的关系?” 方子笙目露赞许:“我现在明白为何程曦会送你过来了!——你猜的很对。所以,秋叶是突破口,只要找到秋叶,逼她说出真相,那么爹爹才不会那么恨秦家!” “可我觉得不用这样,老爷都挺恨秦家的!”油菜嘟囔着。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方子笙蹙眉。 油菜捂捂嘴,想了想,泄气地说道:“这不是我说的,是我以前,听主子无意中说起的。” 程曦? “他还说过什么?”方子笙放下笔,“他有没有告诉你,其实程家也很有嫌疑?” 油菜睁大眼睛:“小姐,你不会是怀疑左相吧?” “不能吗?”方子笙负手而立,“左相和方国公府,因为皇后和云妃,在朝堂一直对立。化解敌方的同盟,这可是一招好棋!” 油菜喃喃:“小姐你想的太多了,相爷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 方子笙不再解释。左相的身世介绍。他一介寒门,若不是精通谋略权利,他岂能短短二十载,就能爬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左相,绝对有可能在这件事里出手。郑骏一时没想明白,只是因为“缘在此山中”。 可方子笙转念又一想,觉得也许真的不会是左相。因为在郑国公府,郑骏似乎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左相没必要在一个毫无轻重的郑骏身上下功夫。 那么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究竟如何呢? “去吧,看看能不能找到秋叶,她是整件事情里的关键人物!”方子笙揉揉脑袋,招手让立在门口端药的花开走近。 “肯定能找到,小姐放心,包在我身上!”油菜胸有成竹地一溜烟跑了。 方子笙笑笑。 傻丫头,秋叶这么关键,谁都知道,说不定等油菜找到,也不过是个不能开口的死人罢了。 方子笙尝一口药汁,苦涩依旧。她叹口气,也不知这具身体到底何时能真正好起来。 方子笙不知道,郑骏因为她的亲事,头发都要白掉了。本想着能给她挑一个喜欢的,结果瑞雪宴后她病的更严重了。 郑骏虽然希望方子笙能够活的长长久久,却也一希望她能有后,所以才着急忙慌,想要用银子引来贤婿。可谁知空空寺又传出了,方子笙贵不可言的命格。一时间,求亲的人门可罗雀。 当然,也有不怕死的,也有想要银子的。 但这时,郑骏又改变主意了。梅林遇袭一事,让郑骏充分认识到,方子笙必须嫁到一个可以保护她的家族,才能彻底获得平安。 可那些有能力保护方子笙的家族,一不缺钱,二不缺势,方子笙在四季园无故失踪一事又被这些豪门贵族给知道了个遍。 亲事,就只能这样拖着了。 郑骏叹了口气。 除了郑骏,对方子笙亲事上心的,当然还有郑芸潇。 眼看郑纯心的生辰要到了,郑芸潇在宋氏的唠唠叨叨中,终于答应带着方子笙一起去自家来的首饰店里,挑几套头面首饰。 郑家的首饰店,开在城西。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杯中之药 掌柜正是新月羡慕的那位秀儿姐姐的夫君,曹掌柜。 远远就看见郑家的首饰店,夹在一群胭脂水粉的铺子中间,它不算显眼。可一脚跨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楼有两层,柜台后摆着一个个雕工精湛的摄丝戗金五彩盒。盒内铺着柔软的黑丝绒,上面摆着一件件技艺精湛的珠宝首饰。 方子笙望过去,但见每个盒子前面都写着首饰的名字。环佩金钿,钗鬓步摇,应有尽有。 荼靡和修容也看花了眼。 方子笙悠悠走着,慢慢欣赏。 那支赤金嵌玉的步摇小巧精致。那支攒丝金凤衔珠步摇也不错。呀,那副金八宝如意对花钗格外引人注目。还有白雀玉搔头,赤金明月珰,珠光宝气,富丽堂皇。 方子笙曾住在齐国皇宫,见到的宝物并不算少。虽然这里的首饰,规格比不上她以前见过的那些,但胜在款式新颖,造型别致。 方子笙拿起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仔细看看。又拿起一对海骝花宝钿花钗,外加一把造型别致的嵌金如意梳,放在身后伙计托着的盘子上。 郑芸潇没怎么挑东西,她的目光一直锁定了方子笙。见她挑的都不是太值钱的物事,鼻子哼了哼。 店里的客人不少,看了会儿,郑芸潇和方子笙,就被曹掌柜请到后院喝茶。 后院布置清幽,有一座三层小楼。楼内每间屋子都藏着真品。郑芸潇还想逛逛,方子笙却说累了,想要歇歇。 曹掌柜便将方子笙领到小楼后面,一座独立的小阁楼歇息。 没过多久,郑芸潇也来了。 “娘亲让我陪你挑头面,这后面的珍品你却不看。等回了府,可莫要说是我不陪你!”郑芸潇把玩着一件晶莹剔透的龙凤玉佩,慢条斯理地瞥着方子笙。 方子笙笑笑:“好!” 荼靡还在絮絮叨叨说着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满眼痴迷。 那厢一向沉默的修容,忽然开口:“既然荼靡妹妹那般喜欢,奴婢向大小姐求个恩典。奴婢想陪荼靡妹妹,一道再去逛逛。” 荼靡嘴角的笑一滞,睁大眸看向方子笙。 “去吧去吧,有机会,我还想带花开和春暖一块来看看!”方子笙揉揉眉头。 荼靡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了。修容紧随其后,出去的时候,回眸便郑芸潇点点头。 一时间,房内就剩下姐妹二人。 墙上挂着几副字画。郑芸潇懒得搭理方子笙,起身观看,眼角却关注着方子笙的一举一动。 但见方子笙看着窗外蓝蓝的天,发了会儿呆,又低头研究了一番方才拿到的几件首饰,最后似乎有些困了,居然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郑芸潇心头不舒服,高喊一声:“茶呢?” 守在门口,等着伺候两位东家小姐的伙计,立刻笑着回道:“方才掌柜已吩咐上茶,不知道今日是哪个当差的小丫头,怕是又偷懒了,小的这就去……” “哼!”郑芸潇冷冷瞪了他一眼。 茶很快就上来了。送茶的人却不是小丫头,而是曹掌柜的夫人,出身郑家宋氏院里的秀儿。 秀儿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亲,却依旧风韵犹存,年轻的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小姐们来,奴婢本该立刻就出来的。可是奴婢的小儿子得了风寒,被他缠磨了一会儿,就来得迟了,还望两位小姐莫要怪罪!” 说着,秀儿殷勤地给郑芸潇和方子笙斟茶。 茶是好茶。 郑芸潇的心情似乎好了些:“能喝到秀儿姐的茶,再等等又何妨。你家么儿好多了吗?” “好多了!”秀儿笑笑,和郑芸潇一问一答说起往日的旧事。 她们说的热火朝天,方子笙插不进嘴,只好起身,端着茶盏,一面品茶,一面欣赏墙上的画。 看着看着,方子笙想起在杨乃田的铁匠铺看到的那副画,当即心头有些抑郁。再回头,却见秀儿挽着郑芸潇,要出去看看新开的珍品,而且两人似乎并不打算带上方子笙。 方子笙并不想自讨没趣,便任凭这二人甩开自己自去了。 方子笙坐在什么凳子上,一面喝茶,一面觉得一股热气在身体里缓缓化开。一股难言的燥热让她面红耳赤。 莫非是毒发了? 方子笙头晕脑胀,只觉得浑身无力。她冷冷瞥着面前的什么茶壶,心中不由浮现出刚才的画面。从头到尾,郑芸潇一直在夸赞秀儿的手艺,却只是拿茶润了润口。 她,着道了。 方子笙叹口气。她当真是低估郑芸潇了。总觉得她只是被郑骏宠坏了,不料她却真的恨上自己了。 “呵……”方子笙用力咬了一下舌头,疼的她神智有些清醒。她用生出的力气,抽出绑在腿上带着皮套的匕首,只觉得一阵讽刺。今日出门前,她想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打开盒子,终于见到了匕首的样子。 它还是它,那样静静躺在那里。无论她是生是死,它依旧刻在心底。 她以为自己心绪会有很大的波动却发现在时间的流逝中许多爱恨都变得浅淡。 朱衡,你是不是早已忘了我? 方子笙用匕首在胳膊上轻轻划开一道口子,镇定地看着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门外传来慢腾腾的脚步声,然后停在门口。 人没有立刻就进来,似乎在等着什么。 方子笙只觉得眼前景物渐渐模糊,燥热越甚,一众难言的心痒开始占据她的灵魂。她忽然想起和朱衡的圆房之夜来。 那夜,他并不温柔。 那夜,她却觉得幸福。 她握紧手中的匕首,在胳膊上划下第二刀。 眼前已经开始出现幻觉,她却仍旧保持着坐姿,目光涣散地看向门口。 门外的人似乎终于想好了,缓缓推门。 方子笙继续划下第三刀,只见她眼神清明了一瞬间,立刻又开始迷蒙。 她望着走进门的人,脸上似苦似悲。她轻轻呢喃:“朱衡……” 朱衡? 怎么会是朱衡? 神智模糊的方子笙觉得不可思议。可那熟悉的眉眼,走路的姿态,甚至嘴角的那颗酒窝,分明是齐国的现任皇帝朱衡。 “朱衡……”方子笙觉得浑身战栗。她高高举起匕首,狠狠插入胳膊之中。 对面那人一声惊呼:“二小姐?” 痛觉如同一只神奇的手,将她眼前的迷雾拨去,露出原本的真相。 第一百二十四章 果真狼狈 宁鸣惊呆地望着胳膊上鲜血淋漓的方子笙,心中想起宁睿的痛骂,还有娘亲的哭泣。 他不能停在这里,他应该说些什么。 “你是谁?”方子笙惨白着脸,盯着他,“宁鸣吗?——是郑芸潇让你来的?” 宁鸣不语。 这个计谋很拙劣,但这个计谋也最快。毕竟求亲的人很多,晚一步说不定就前功尽弃了!郑芸潇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信了,结果却是如今的模样。 “不管你原本要做什么。如果现在你放弃,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方子笙抓住最后的理智,“带我出门,找云溪,让他送我去木家,找木月。” 宁鸣没有动,他在挣扎。 在郑芸潇口中,郑纯心不过是个从承州小地方来的私生女,不懂礼仪,不懂情理,只要生米做成熟饭,就算郑老爷不同意,也没什么问题。只要他能忍住郑老爷的报复,吃上一顿苦头最后还是能抱得美人归。 他信了。 可如今这个女子,冷着一张脸,宁肯自残,也不愿被药物摆布,当真让他害怕。 对,害怕! 她的眼神就像淬了血,多看一眼都觉得连骨头缝里都冒出寒气。 方子笙在心里骂娘。若非这具身体实在太弱,凭她以前的伸手,只要一招就能将这胆大妄为的宁家二公子毙命于掌下。 她咬咬牙,用力拔出插在胳膊上的匕首,带着浓重的愤怒,又给了自己一刀。 宁鸣白了脸。 这样的女子,他不敢消受,也驾驭不了。他果断做了一个决定:“我愿听小姐的,还望小姐能信守承诺!” 方子笙脸上溅了许多血迹。她微微扬起唇:“我——从不食言!” 方子笙虚弱地躺在宁鸣的怀里,抱着她一路奔出阁楼。路上居然没碰到一个人。 方子笙心想,宋氏好手段,这个秀儿居然敢那些丈夫儿子的前途,来回报主母,当真是愚不可及呀! 等抱着浑身是血的方子笙从后门奔出,又折返前门找到云溪时,街上的人已被惊动。荼靡连喊带哭地奔过来。 方子笙无语。 这个宁鸣,本以为他会聪明些,不料遇到事情这么愚笨,也不知好好调教一番,能不能值得她留了这么多血来收复他。 云溪冷了脸。 因为这是郑家的首饰店,本身就有许多护院,他就放松了警惕。谁知一会功夫就能成了这个样子,他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郑骏。 “去木府!”方子笙晕倒前,扯住荼靡。 云溪要带方子笙回府,荼靡却坚持要去木家。双方争执期间,郑芸潇冷冷望着被荼靡留在身边的宁鸣,转身而去。 荼靡跟疯了一样,非要云溪去木府。云溪望着如同斗鸡一样的荼靡,实在无法将她和之前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联系起来。最后,他鬼使神差地选择了妥协。 等方子笙醒来时,已是晚上,她正赤身裸体坐在一口大缸中,缸下还生着火。 方子笙瞥瞥眼泪汪汪的荼靡:“这是要把我煮熟吗?” 木月一面添柴,一面气不打一处来:“每次见到你,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先生说,若不是来的及时,你不是血尽而亡,就是被魅毒爆烈身体而亡!” 方子笙笑起来。 “笑什么?”木月没好气。 方子笙懒懒扭了扭脖子,只觉得一股钻心的痛,从胳膊上传来:“呃——就是觉得人活的久了,什么事都能碰到!” “说的跟你有多老一样!”木月翻了个白眼。 方子笙微微一笑。可不是,她已经跨越生死,总该有些感悟吧! “小姐……”荼靡憋着嘴哭,“老爷也来了,正等在外面。” 方子笙打量了一下屋子。屋子的描述。 “嗯,宁鸣呢?”方子笙心中迅速理清思绪,“爹爹打算如何处置他?” 木月起身,轻轻拍拍缸沿:“罪有应得,你管他那么多!——先生吩咐了,让你少说话。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出来,你且养养精神吧!” 方子笙也的确疲累,合目歇息。 宁鸣,宁鸣! 之前听到油菜提起宁鸣时,她就留了心。家逢大变仍然自强自立,甚至能承担起整个家庭的衣食住行,宁鸣此人绝对有潜力。她要想回到齐国,查明生前发生的一切,必须借助外力,而宁鸣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此人意志坚定,能忍辱负重,又有软肋。若能好好培养,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所以,她早就有心将他收服己用。 她早就让油菜打听出来,郑芸潇和宁鸣凑在一处是为了什么。所以她一直在等他们出手,只不过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 方子笙揉揉眉心。 这样也罢,至少已经用血镇住了宁鸣。下一步就用金钱吧。 只不过,也不知郑骏会怎么想? 郑骏会怎么想,郑骏恨不得杀了眼前跪地求饶的宁鸣。 可他不能。 宁鸣之父与他有旧,宁鸣之父与他有旧,况且其中缘由十分复杂。 “伯父,一切都是小侄的错,还请伯父恕罪!”宁鸣跪的端端正正。 郑骏叹气。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方子笙被木月轻轻松松抱出大缸,放入内室的什么大床上。 窗户外有轻轻的拍窗声,木月翻了翻白眼,没搭理。 荼蘼拿着木月送来的衣物,给方子笙换上。 等换好衣物,木月才走到东南角的窗前,猛然推开窗,一人一狐惊呼出声。 “圣人云,非礼勿视。这么晚了,公子,你难道不睡觉吗?”木月挡住程曦的视线,却没挡住身后荼蘼的好奇窥探。 “天呀!”荼蘼扯着方子笙的衣角,惊呼,“小姐,是那日瑞雪宴上,那位钓鱼的公子!” 程曦笑眯眯,一双丹凤眼流光溢彩,朝荼蘼挥挥手。 方子笙扶着心口,被荼蘼搀扶着走过来,隔着窗口与程曦对视。 “果真狼狈!”程曦评价。 方子笙不语。她的狼狈是有代价的。不过,她不愿多说。 火狐狸早就窜到方子笙脚下,轻轻蹭着她的衣摆,显然十分高兴。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三方插手 木月懒懒哼了声:“这只色狐狸,果然能分辨谁是美人!” 荼蘼红着脸,蹲在地上,好奇地盯着火狐狸。火狐狸也正大乌黑的眸子,和她对视。半晌,火狐狸傲娇地一甩尾巴,小跑着跳上窗台,重新投入程曦的怀抱。 荼蘼脸上红白相间,小心翼翼地问木月:“木小姐,它是不是不喜欢我?” 木月笑笑,没接话茬,只是盯着程曦问:“公子不是说有话要问郑小姐吗?” 程曦想了想,冲方子笙说道:“近来无事,就莫要出门了!” “为何?”方子笙相信他绝不是随口说说,当下认真问道。 “近来,京都关于你的传闻很多。无论是郑国公府,还是左相,甚至还有陛下,都派了人来黎阳。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有任何事,相信郑老爷都能解决。你还是好好养伤的好!”程曦说道“左相”时,深情颇为凝重。 “如此说来,你应该也知道五皇子来了黎阳?”方子笙锁眉。听起来好像是她的这张脸,又惹祸了。 程曦点头,瞥一眼天空中的繁星,又回头看看方子笙。 外室的火苗还不曾完全灭掉。晕黄的光线照在方子笙不算白皙的脸庞上,让他有一种错觉。眼前的少女,分明就是云妃秦清婉。 “为什么?”方子笙冷静地问,“我需要理由。如果不知道理由,说不定下次要杀我的,就不是五皇子,而是另外的人。” 程曦对五皇子要杀她一事并不吃惊。他沉默了会儿,才叹口气:“如今太子之位高悬,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就是四皇子和五皇子。你的出现,不过是他们争斗的一个引子。左相拿你作伐,五皇子也不能容你毁了他的一切。” “可是有什么不好的传言?”方子笙想起郑宛凌离开黎阳前,曾跟她说起的话。 郑宛凌说:“妹妹,云妃位高权重,或许此事动不了她。可十三叔你们一家若是牵涉其中,怕是难以脱身……” 郑宛凌所说的,如今一一应验。 方子笙沉思。 郑宛凌怎能预料到如今的形势。郑宛凌她虽然聪明,却不见到能有这么深远的目光。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在她回京前,告诉了她这个讯息。 是谁呢? 郑宛凌明明前一日还伤心欲绝,可第二日却渐渐好起来。若说一个人看透世情她相信,可郑宛凌是那样执着而坚持的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想开了。 莫非是谁和她说了什么,又或者是许了什么。 方子笙觉得此事透着蹊跷。她瞥瞥程曦,摇头。反正那个人定然不是程曦。 “公子,你为何不直接告诉她?”木月急躁,“京都传言,说五皇子不是龙子,而你才是云妃和陛下的女儿。因为云妃需要儿子争宠,所以就李代桃僵,你和五皇子就掉了个个。” “什么?”荼蘼和方子笙两人都愣了。 这流言还真是要人命啊,怪不得五皇子恨不得杀了她。 “不仅如此。还有另外一个传言,说你是云妃和郑骏的女儿。说是云妃入宫前,早已不是完璧之身。所以才会引得陛下也派了人来。”木月语不惊人死不休。 荼蘼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我家小姐明明是——”她陡然捂住嘴,不敢再说下去。 方子笙对她这样时不时蹦出两句莫名其妙的话,已经免疫。 木月倒是好奇:“明明是什么?” 荼蘼笑笑:“明明是我家夫人和老爷的女儿。那说小姐是云妃和老爷女儿的流言,简直太无稽了。明明年纪都不对。” 程曦好奇地望着这个漏洞百出的小丫头,意味深长道:“人是会撒谎的。生辰八字自然也可以造假。只是这样一来,三方插手,你在承州的一切都会被翻出来。不知郑老爷知道后,会不会觉得头疼。” 方子笙沉默。 荼蘼确实睁大了眼。这这这,她要赶紧告诉老爷这些不好的消息。若是小姐的真实身份泄露,那后果 荼蘼撩起裙子就要往外跑。 木月诧异:“你去哪里?” 方子笙拉住木月:“莫要拦她。” 程曦魅惑一笑,眨眨眼:“要不要我去偷偷听听她会和郑老爷说些什么?” 方子笙觉得身子发虚,软软说道:“那就多谢公子了!” “得令!”程曦瞬间消失在窗口。 荼蘼跑出房间,直奔正堂。 如今堂上正坐着担忧又愤怒的郑骏,他面前还跪着若有所思的宁鸣。 “老爷老爷!”荼蘼气喘吁吁,顾不得礼仪尊卑,凑到郑骏耳边,将那些传言一一告知郑骏。 郑骏似乎并不意外,等她说完,关切地问道:“可曾解毒了?” 荼蘼点头,满脸优色。 望着这个一路跟随他们的小丫头,郑骏心头一软,伸手摸摸她的发:“莫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只要她养好身体,这些我来解决。” 荼蘼眼泪都快流出来:“老爷,老爷,要不让小姐回去吧?夫人总以为这里能安全些,可事实并非如此。老爷,怎么办?小姐要怎么办?” “别哭,相信我!”郑骏拍拍荼蘼的肩膀,“这里是她的家,她应该留在这里,而不是破折号” 郑骏最后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是掉头盯着宁鸣:“今日纯心无事,我且留你一条生路。若不是看在你爹爹当年是被国舅一案牵连,我定要将你送到设么地方去。” 宁鸣脸色一白,半晌没吭声。 国舅一案,这四个字,如同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谁都知道,当今皇后的宝座,来的并不容易。七年前你,国舅府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皇帝雷厉风行,设计诛杀国舅父子五人,然后鸩酒一杯,要了先皇后的命。就连先皇后所出的大皇子,也被皇帝忌讳,被封为寿王,前往封地,并且无诏不得擅离封地。 不仅如此,皇帝还派兵守在寿王封地附近,日夜监视着寿王的一举一动。 国舅乃是护国大将,麾下雄兵三十万,陡然被皇帝诛杀,其部属心有不甘,多有异动。皇上如同杀人上了瘾,一夜之间,数十位楚家将领被杀。死法各部相同。 第一百二十六章 阴影之下 有宿醉而死,有寻花问柳死在红尘的,有调戏良家妇被关入大牢,刑讯逼死的,也有被构陷入狱,含冤而亡的。 一时间,整个朝堂风声鹤唳。 但皇帝的疑心越来越重,他杀的人越来越多。许多政见不同的官僚,利用这次机会,纷纷攀扯对手与楚家有关。于是又是一大群官员落马,家破人亡的惨剧每日都在上演。 宁家,不过是这场浩劫中的一家而已。 宁鸣闭闭眼,不愿再回想那风声鹤唳的日子。他有时候想想,觉得也很感恩。若不是爹爹最后留了一手,说不定此刻整个宁家都跟楚家一样,断子绝孙了。 “云鹰,先带他回府,一切稍后再说。”郑骏头疼。这些日子,光是处理流言,他就觉得心有疲累。可是他一点都不后悔。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最应该负责这一切的人的到来。不过,那个人,好像比自己想象中更沉得住气。 “等等!”一道清凉的嗓音从堂外传来,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庞出现在郑骏面前。 郑骏显然有些意外:“程公子?”他虽然知道程曦住在木府挨着的孟锦泽府中,却不知道这么晚了,还能串门。 “郑世叔,小侄有礼。”程曦作揖,态度十分认真。 “不敢当,程公子请起!”郑骏提高警惕,左相的儿子她可不敢小觑。“不敢当,程公子请起!”郑骏提高警惕,左相的儿子她可不敢小觑。 程曦瞥一眼地上跪着的宁鸣,眼中流光溢彩了:“不瞒世叔,其实宁公子与我有旧。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也十分羞愧。但是,小侄还是希望世叔能饶了他,就当是给小侄一个面子! 郑骏沉默。 半晌,郑骏冷冷望着程曦,慢慢地说:“宁家的事,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但我想,左相大人一定很清楚。你确定你认识宁鸣?” 程曦笑笑:“我自然认识。不信你可以问问他!” 众人的目光看向宁鸣。 宁鸣的目光却落在风姿卓越的程曦身上。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程曦,这个名字他从小就听过。无非是三岁启蒙,四岁干嘛,七岁吟诗,九岁就考中了科举里的秀才。 程曦,对所有的官家子弟来说,都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每个世家大族,都希望家族里可以出现程曦这样的人才。可程曦只有一个,注定了所有人都要活在他的阴影下。 宁鸣心有不甘。他不想承认自己认识这个人。或许是嫉妒,又或许是因为他恨,恨他是左相的儿子。如今宁家所得到的一切,都是间接的拜左相所赐。若非左相弄权,搞垮楚国舅一族,宁家也不会受到牵连。 可面对郑骏的怒火,他不敢大意。宁睿虽然有束休,可他心思单纯。娘亲年迈,妹妹体弱,还有个不省心的表弟。若是没有他的支撑,宁家说不定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他不明白程曦为何要救他,但他此刻,的确需要他的帮助。 宁鸣郑重地望着郑骏了:“郑老爷,小人鬼迷心窍,犯下大错,还望郑老爷看在称公子的份上,饶了小人。” 考虑再三,郑骏还是松了口,让程曦带走了宁鸣。 消息传到方子笙耳朵里时,她异常诧异。宁家与左相算是有恩怨,程曦他怎会帮助宁鸣。更重要的是,他怎么可以抢走她看中的人? 方子笙在木府养病期间,郑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虽然宁鸣被程曦带走,事情看似已经归于平静。但以郑骏的能力,很快就查明了郑芸潇和秀儿的所作所为。 郑芸潇被禁足,宋氏也被剥夺了管家权。曹掌柜被辞退,秀儿被休弃。 当花开被送到木府照顾方子笙,花开告诉方子笙这些时,方子笙只是叹了口气:“爹爹,还是顾念着她们。血浓于水,果不其然!” 荼靡噘着嘴:“小姐也不满意吧,奴婢也很不满意。老爷怎么可以这样袒护夫人和小姐。您都成这样子了,仅仅是剥夺了她们的权利?” “那你还想怎样?杀了郑芸潇,还是休了夫人?”方子笙笑笑,“人常说家丑不可外扬。郑芸潇如今还未许下婆家,爹爹不能断了她的前途。毕竟,那也是他的女儿。” 荼靡先是愤愤然,继而忽然红了眼圈,兀自喃喃:“是啊,亲女儿和不亲的女儿,自然不一样。当然应该不一样……” 第一百二十七章 前世今生(番外) 初夏的天尚带着春寒的湿凉,潮润的空气里除了淡淡的花草木香,还潜藏着浅浅的血腥气和腐烂味道。 黎阳城整个笼罩在黄昏中,炊烟渐起,孩童哭闹的喧嚣让这座城池有了些许生气。 大周已经攻陷黎国大半城池,作为黎国都城的黎阳城,气氛压抑而沉重。难民越来越多,朝局也越来越乱。 黎阳城北菩提山下的菩提寺里,靠近菜园的三间草舍中,传来刀剑短接之声,紧接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怀抱一人仓皇逃出草舍。 他背后斑驳的木门上溅着几处鲜血。门里有金戈之声。 男子脚步蹒跚,方叶在他怀里幽幽醒转。 方叶听不到一丝声音,入鼻是铁腥浓重的血气,天色渐暗,却能看清直插云霄的粗壮枝桠。她有些茫然,眉心蹙起两道浅纹。 渐渐的,随着那种如坠深海,隔绝一切声响的空洞感觉慢慢消失,利刃相接的刺耳声,箭矢的啸鸣声,都由远及近,猝不及防地钻进方叶的脊梁芯子里。 头似乎瞬间被炸裂,方叶胸口一滞,血呛进气管,开始猛咳,头顶传来男子的惊喜声:“子笙!” 方叶的目光从枝桠繁茂的老树上挪到头顶。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他隐约可见的半边面容上满是血迹,葛麻的圆形领口已被血水浸透,脖颈处露出反卷的皮肉,血还在往外渗。 方叶的脑袋一下子懵了。 这是哪里?他是谁? 男子抱紧方叶,右手拖着三尺长刀,朝西边的菩提山跑去。鲜血划过他纵横纠结的掌纹,沿着刀身,嗒嗒不断落于地上。 他身后是正在搏杀的黑衣人。 “等等,你……”方叶心神稍定,话未出口,就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劲风打断。 一只羽箭陡然穿透她半抬的右手,将一簇血溅在旁边粗砺坑洼的石道上。 紧接着数十枝箭矢啸鸣而来。 “东家快走……”随着箭入人体的钝闷声,身后传来一声垂死的长喝。男子闻声咬牙,声音里露出几分痛苦:“子笙,抓紧我!” 男子顾不得方叶是否抓紧自己,松开托着方叶腰腿的左手。双手并用,挥起长刀,格开来箭。 似乎笃定他穷途末路,那些追击的杀手们不再往前,任凭弩手们一箭接着一箭,毫不停顿地射着。 “子笙,快,往山上跑!”男子内息渐弱,汗布满额,“这是唯一的生机,快……” 敌众我寡,她往哪里跑?方叶松开抱着男子脖颈的手,颓然委地。那些箭立刻改了方向,往男子的脚下射来。 方叶恍然。原来她才是弓弩手们的目标。她用手撑着地,从箭缝里朝向对面望去。 对面是几个只露出眼睛的黑衣人,和四五个从容射箭的弩手。那些人浑身散发的冷意让方叶迅速做出判断:“他们要杀的是我,你快走吧!” 男人动作稍一凝滞,一枝箭突破防守,方叶嘶的一声,那箭擦破她的眉角,一道殷红血痕迅速显现在她枯蔽瘦削的脸上。 男子不敢再分神,冷厉的嗓音里满是焦急:“我带来的人死伤殆尽,他们的死,不是为了让你死在这里。只要你能逃出去,他们就不算枉死!” 方叶艰难地双臂撑地:“你若不走,死的就不是我一个人了!”她冷静地望着对面岿然不动的黑衣杀手们。 男子眼前闪过一张酷似方子笙的脸。她说,郑骏,求你,一定要救出子笙…… 方叶闷哼一声,一支箭牢牢插进她的右肩。 郑骏心下一紧,只见一道剑光闪过,卷住呼啸而来的几支利箭,同时一个身形高大的蒙面人挡向郑骏身前,沉声道:“快带她走!”与此同时,四五个与蒙面人同时出现的劲装大汉也加入战局。 郑骏略一迟疑后,抱紧方叶转身朝院外逃去。身后空气却传来异样震动,一道锐利而暗含杀机的锋刃朝郑骏掖下攻来。 它的目标是方叶。 郑骏反应机敏,借前仆之力将方叶平平扔出,脚尖轻点,身躯在空中旋转,手上大刀毫不犹豫刺向身后。 方叶重重跌落于地,痛感麻痹了全身。她奋力偏头,看到男子与两个高大的身影缠斗在一处,你来我往,种种招数的名字在她心中一一闪现。 她试探地活动手指。不行,这具身体太过虚弱,她根本无法控制。 方叶沉默地忍受着身体里火烧火燎的痛。那种痛如无数条迅猛的小蛇,不停地游曵在她的四肢百骸中。 “子笙……”方才助阵的蒙面人脚步虚浮地跑来,一瞥死死支撑的郑骏,上前抢过方叶,“往南走!” 痛让方叶陷入昏迷。临晕前,她想,真没想她居然有活生生被疼晕的一天。还记得当年楚霄曾笑话她,说她一点都不像个女人,从战场上下来时,浑身是伤,却面无表情,害他还以为那些血都是别人的,原来还是她自己的。就连沉默寡言的陈惺都忍不住问她,她是不是痛的已经不知道痛了。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呢,记不得了。唯独记得大火漫天之时,蛊毒发作的她趴在东南窗前的长案上,窗外是烈焰熊熊,耳畔是尖叫哭喊。她似乎看到了府门外负手等待的他。 他在等着她死,等着整个方府的覆灭。端国方国公府,传承二百一十三年,终于走到了尽头。 呵,她真傻,她以为他是真心,原来都是谎言。她万不该信他,也万不该说服整个方家站在他那一边。狡兔死,走狗烹,她果真还是天真了。 当方叶再次醒来,浑身麻木不堪,却不是那么痛了。她四下一望,发觉自己躺在干燥温暖的床铺上。 木窗上透进淡淡月光。 方叶沉思着把右手举到眼前。 那只手污秽不堪,骨指修长,手心的箭洞还在渗血,指缝和指甲里全是乌黑的血泥。沿着手往上看,细瘦的腕上是鞭子撩起的血痕和青紫。 她仔细看着右手腕。这果真不是她的手。她的手腕上应该有一朵梅花的。那本是她初次代替阿兄上战场,杀死敌军的勋章。阿兄心疼她受伤,她便特意将那个伤疤纹成了梅花模样,以安慰阿兄。可阿兄知道后,只是叹气。 第一百二十八章 前世今生(番外二) 她知道,阿兄觉得那都是他的错。若非他身体不好,她也不必小小年纪就代兄入军中。她应该和世家大族的女儿们一样,享受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再嫁入门当户对的氏族,一生无忧。 阿兄,他总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她。 想到这里,方叶轻轻闭上眼。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一人拎着一个食盒走来。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的细长,投射到墙壁上,显出一种安静的气氛。 “该喝药了!” 一碗乌黑的药汁被递过来。端着药碗的手白皙纤长。淡淡的药香让方叶忍不住想呕。 所有人都以为她天不怕地不怕,但其实她怕吃药。这点只有阿兄知道,若非不得已,她定是不肯吃药的,每每总是阿兄哄着她骗着她,妥协了各种条件她才会答应喝下那要人命的苦药。 “你伤的很重,若再不喝药,我不敢保证你是否还能保住你的四肢。” 方叶悚然一惊,慢慢抬眼。 那是一个身量颇高的男人。室内灯光昏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看出男人大概的面部轮廓。他很年轻,端药的手很沉稳,气息绵长。他会武,且不弱。 “谢谢!”方叶干涩着嗓门,勉力坐起来,无力地去接药碗。男人掩在暗处的长睫一颤,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将药碗递到她泛着干皮的唇边:“喝吧,喝了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这个认知让方叶有些恍然。阿兄也总这样宠溺地对她说,阿叶乖,喝了病就好了。 眼泪猝不及防,滴在黑乎乎的药汁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她发狠般拼尽力气捧住药碗,一仰而尽。 她不能成为残废。不管她现在是谁,她都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去问个清楚,才能亲手报了方家一百三十五人的血海深仇。 喝完药,她跌落在被褥间。男人看着脸带泪痕的她,忽然问道:“吃糖吗?” 方叶蹙起的眉慢慢松开:“不,谢谢!”让她苦着吧,这样她才能记得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男人不再说什么,装好药碗,悠悠往外走去:“待会有了力气,记得把桌上的粥喝了。” 方叶很饿,却并不想吃饭。躺在床上的她很快睡着了。梦里那场大火不眠不休,如同她心底翻涌不止的恨意。 桌上的白粥从冒着热气到渐渐坨成一团。 方叶睡得极不安稳,这个夜也不太安稳。黎阳城内明火执仗,每一条街道上,都有官兵在挨家挨户地搜查,重点是药铺和医馆。他们找的是一个浑身鞭痕的少年郎。 当温暖的阳光洒在窗前的小几上时,方叶醒了。她忽然发觉手脚比昨日多了力气。坐起来,四下打量。 这个房间不算宽敞,除了身下的床,床头放着一张曲足高案,摆着铜镜梳篦等物,下面摆着一张雕工精细的月牙凳,墙上装裱着几副墨色浓重的山水画,墙边立着一个四足刻了兽首的三彩柜。 当当两声敲门声,伴随着少年清亮的声音:“姑娘,你醒了吗?”不等回答,门被推开,一张明媚的笑脸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少年,身着干干净净的石青葛麻长袍,头戴雪青缎面蕃帽,帽檐下的脸轮廓鲜明,眉目深秀,肤如凝脂,唯有右眼眉角下约二指宽处有一颗芝麻大小的痣。 若细看,能发现那其实不是什么痣,而是墨青色的蝴蝶纹身。 “该喝药了!”少年眉开眼笑,从食盒里端出药汁和白粥,“呀,昨晚的粥怎么没动?莫非你不爱吃?即便不爱吃,你多少也要吃一些,否则怎么有力气恢复?来来,喝药吧!” 少年递过药碗:“昨夜应付那些官兵耽误了些时辰,要不这药早就熬好了。” 看看自来熟的少年,方叶垂目看着自己脏污的手,嗓子沙哑:“我能先洗漱吗?” 少年怪叫一声:“呀,我忘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小桂昨日去了府里,还没回来,药铺里都是男人,所以没办法帮姑娘洗漱,要不你等等,午后小桂就能回来。” 方叶点头,顺从地接过药碗,略一皱眉,一仰而尽。 接着一颗黑乎乎的药丸递过来。少年眨眨眼:“这是三哥亲手做的糖丸,别看样子不好看,可甜了,你尝尝?” 方叶想起昨夜那个男人询问自己是否吃糖的情景。这糖,怕是那个三哥让这少年送来的吧! 方叶道谢,却不接:“苦口良药,这样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