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楼望,春山叠 壹.花满楼(1)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昭和元年,南商王忽染顽疾,七日而毙。储南珣即位,封号“明泽”,有明德宗仁、广泽国土之意。王尚小,未及加冠,故帝相代天子以摄政。 既冬,逢冬宴。王年幼,无以主持之德。因由帝相代执。市坊间渐有闲语。 距宴仅不足二十余日矣。 南庐渊挺立于演武台上,手中握一根竹竿,竿头上用朱墨抹了一层粘稠的颜色。 他的身侧,挤满了东倒西歪的身上沾满了红色涂料的人。这些少年都是大臣们的嫡子,送于梁老将军府上修习兵法的。梁老将军以严厉端方出名,最见不得软弱之辈,故而隔三差五的便会招呼少年们相互切磋,以此来检查他们的课业。而每次切磋,能够最后胜出的,无一例外的是这个南商最尊贵权臣的儿子,南倏字庐渊的。 梁老将军起初并不相信这孩子的才能,更信不得他那所谓的“天下七公子季者”的名号。在这天下,是个人都知道南商尊为四国之首,那南商帝相更是几与南商王平起平坐,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者!他的儿子,自然也是尊贵无比的了。这样的含着金勺子出生的公子,自然会受到无数人的阿谀奉承,他的名声会被哄捧的越来越高,于是这个人有几分真才实干反而无足轻重,人们更在意他的价值;更在意把他捧得更高,看他什么时候能折断羽翼摔到泥泞里——更愿意关注能从他身上捞取的脂膏。 故而梁老将军开始也以为,南庐渊便是被这样摆布而不自知的人了。毕竟是帝相家的独子,还是先帝亲封的御前侍读,更是现在的天子的好兄弟,这世上有几个敢挑衅他,让他不满的? 梁老将军甚至认为,这南庐渊半点真功夫也没有,纯属是个充数的,为了混点名头,方便日后有理由堂而皇之地继承帝相一位。 于是他曾单独把南庐渊叫到内室,义正言辞的厉声说自己这儿是训导未来守家卫国的将才之地,不是他南庐渊为了沽取功名的旮旯地儿!若是再摆着帝相公子的架子,就给自己收拾收拾麻溜儿的滚蛋! 不曾想他面前的南庐渊安安静静的跪坐在软榻上,听了他的话,也不见有丝毫的慌乱,只是微微点一点头,表示自己在听。倏子这副淡然模样,倒是给梁老将军一个不错的印象。他喝骂过的小辈太多了,像南庐渊这样不动如钟的,倒是少见。 正想着,又听这小娃娃端着一腔沉稳的嗓音道:“晚辈明白将军的顾虑。只是晚辈也无辜的很。若是将军舍得给庐渊这个面子,大可以让少将军同庐渊一较高下。” 梁老将军哼哼两声,倒也真的给了他这个面子。开打的时候,也还把儿子悄悄叫道跟前,嘱咐他一句下手轻点,莫要真挫了南庐渊的自尊。 哪知道一炷香还未烧尽,他的宝贝儿子便鼻青脸肿的下来了! 下来不说,还哭丧着一张肿成猪头似的脸,直嚷嚷:“这是让我手下留情的事儿吗?这小子下手也闷狠了点!爹我打不过他!” 梁老将军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照着完蛋儿子的屁股上就是飞起一脚!那一日演武台上,那帝相家的公子翩然立于擂点,眸光透着胜过阳光的夺目的傲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骨子里是这样一个骄傲的人。 那日情景,同今日一般无二。梁老将军微微叹了口气,每次小娃娃们切磋,最后赢的必然是南庐渊,错不了。这样十好几次之后,他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反正大家都知道最厉害的是南庐渊,他这个“天下七公子”之一当的是名副其实。也不知道帝相这老愚忠是怎么教出的这样好的儿子。 南庐渊活动活动筋骨,一侧脸便看见了梁老将军。他怔了怔,立刻规规矩矩的向这位老将军施了一礼。这位老将军年纪比他父亲都要大十几岁,十八参军,护了这南商多少次!这样的英雄,南庐渊不得不佩服。 梁老将军哼了哼,不想给这个小子好脸色。 谁让这臭小子不是他儿子,啧,活该。 一上前发现自家儿子也趴在那群人中,顿时又火冒三丈:“不成器的你趴在这做什么!多大年纪的人了连个臭小子都打不过!” 少将军挠挠脑袋,嘿嘿的苦笑。南庐渊将手中的竹竿递给一旁的侍者,拦下了撸起袖子要胖揍少将军一顿的梁老将军,作揖道:“是晚辈看少将军闲来无事,同他切磋武艺的。此番冒失,还请将军惩罚。” 梁老将军脚步一顿,这揍也不是,不揍也不是了。 少将军倒是眼睛一亮,笑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后头了:“对对对,切磋!切磋!南小公子可厉害了,爹你不知道!” “闭嘴你个臭小子!瞅瞅你的样丢不丢人!”梁老将军深吸一口气,按下额上凸起的青筋。 少将军立刻收了笑脸:“爹我错了!爹我错了了!”他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红墨印子,道:“我有事儿说的。那李相家的长子前些日子不是去边关视察了么,再过些时日就回来了——” 梁老将军不屑:“就李相那个扶不上墙的东西,他的儿子能有什么出息?” 南庐渊插嘴道:“李大哥的武功和阅历都在我之上。” 少将军一噎,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盯着南庐渊。 南庐渊一字一顿:“七公子之首,李循字阳关。” 梁老将军轻咳一声,道:“可惜不是老夫教,不然看你输在他手上倒是很好。”他向那群输掉的少年望了一望,道:“还有一轮吧?歇息一下,不出意外,这次你又是魁首。” 南庐渊刚要答话,只听外边的人报信:“老爷,帝相府的人求见。” 梁老将军的火气又上来了:“不见!不是说了他要干什么我不管,只要在我府上就归我管教吗?这老小子又要闹什么花样?” 报信的疑迟了一下,瞄了南庐渊一眼:“这——帝相大人说是同陛下有关——”梁老将军叉腰:“我管他是谁,就是和天王老子有关也没用!” 报信的为难的看了看南庐渊。南庐渊朝着梁老将军正色道:“恕庐渊破坏规矩了,只是庐渊身为御前侍读,陛下的事儿比什么都重要。等庐渊处理完了,定向将军赔罪。” 梁老将军急了:“那可不行!我不能为了你坏了切磋的规矩!再说你就一局了,打完再走,花不了多少时候的!”他瞪那报信的,却也不舍得放南庐渊离开。 南庐渊笑着打趣道:“庐渊还以为将军早看腻了庐渊夺魁呢?庐渊也想留着,只是陛下对于庐渊实在重要,这一次,便是算作庐渊输了吧。” 他顿了顿,施了一礼:“待庐渊回来,任凭将军处罚。 一旁报信的急忙道:”这事儿帝相大人早安排好了!明日逆子南倏扎马步一整日,就当是这次贸然离开的惩罚。” 少将军大惊失色:“扎马步一整日?你是要废了他!“他急忙去抓南庐渊的袖子,”不行!我不准!” 梁老将军飞起一脚踹在报信的胸口,那人倒飞出去。 他盯着南庐渊,沉着声道:“虽然这招太狠,但以我的认知,那老小子可不是胡来之人!你可要想好了,这后果,你承不承担得起?” 南庐渊道:“庐渊心意已定,自然愿意承担后果。”他垂下眸子,长长的睫羽在眼角投下一片阴影。 梁老将军噎住了,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你走吧。” 待南庐渊随着马车往远处行去时,他听见将军府里梁老将军的怒喝:“南庐渊弃权出府,明日扎一天的马步!” 而后,他听见一旁的侍从道:“这消息,大约明日便能传到长公主府上了。” 南庐渊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不知道为何是父亲找他,马车却行进了宫。 他踏进大殿。 殿内倒没什么人。帝相大人跪在正殿的王座旁,眉头紧锁,一张俊美得与南庐渊有六七分相似的脸上无甚情绪。南庐渊轻声唤道:“父亲。”于是那男人刹然睁开了双眸,他的眸色清浅,却有如雄隼般的威仪。 与生俱来,举手投足间便可倾露。此人正是南商当朝帝相,亦是先王的忠贞家臣,及结拜之弟。 帝相尚未及不惑,但神色间已显出无比的沧桑之态来。他的眉端尽白,一头梳的整整齐齐的发已有半数花白。 除去一张面皮仍俊美端方,他瞧上去就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南庐渊恭敬地跪下行了礼,道:“臣南庐渊来迟,请帝相大人责罚。” 帝相挥手,道:“免了!陛下大约是受了流言蜚语的影响,今日早上便没了影子!将军府离王宫远,我又拖到午时才唤你回来,时候已是不早。你亲自去把陛下带回来吧。” 南庐渊疑惑道:“为何父亲不遣宫人去寻?” 帝相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用杯沿扫了扫浮在茶水上的茶叶,淡淡的道:“已经派了宫人去假意寻找了。只是凉他一会,让他也知道恐惧为何物。” 南庐渊不知道从何生了怒气,轻轻质问道:“为什么不把陛下带回来?父亲,陛下的安危不是比什么都重要么?” 帝相睨了他一眼,淡淡的道:“一时的教训总比日后再任性得来杀身之祸好。” 南庐渊一怔。 帝相道:“我们家世代侍奉南商王,乃是南商王家臣。但你若要护他一世,至少要有能护他的权力。” 南庐渊沉默,半晌才道:“为了让他信任我?” 帝相终于抬眸正眼看他,一双极浅的眸子不带丝毫温情:“去演一场戏,给陛下。” 南庐渊挣扎了一会。他不怎么愿意。帝相也不急,只是冷冷的盯着他。 南庐渊终于道:“陛下在哪?” 帝相道:“在宫里,你自己找,学了武功是白费的?” 南庐渊赫然怒道:“这王宫这样大,你是让他活受罪!” 帝相终于冷笑道:“你以为你没有罪受?” 南庐渊深吸一口气,那双方才猛地握紧的手,也终于还是松开了。 南子潺坐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头,听着宫人们急切的唤喊声,赌气不出。这个国家要他这个国君还有何用呢?帝相大人不是挺神通广大的吗!万事皆有帝相做主,凡他和帝相意见不和,帝相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他深思熟虑好几日的决策给一笔抹杀了! 南子潺挺委屈。他是听过市坊间那些个闲言碎语,但他不信。帝相历来是南商王的家臣、亲信、死士,二十余代来皆未有背叛君主之例。他只是气不过!虽说帝相大人自小便教导他修习贤人书卷和治国之道,所为之事没有一件不是为了他好,但此举为免过分:他怎么能限制自己批改奏折的权利?折子上是有什么洪水猛兽,让他见不得的? 他好歹也是名列天下二名储的人!有什么是他决断不了的? 帝相素来性子寡淡,对这些从不泄出只言片语,对那些流言也懒得辩解。南子潺当然知道,但他就是心中有气,非要任性一回,叫这帝相大人着急的跳脚才好! 南子潺愈想愈气,直跺得脚下泥土都陷了一个小坑。他那双用绢白上绣墨兰朱鹮的靴子上都沾满了泥水,染得污亵不堪,几乎瞧不出原样来。那身粉白色长袍上是一道道的黑渍,足见为了躲开宫人们,这个少年攀了多少石头、翻了几道泥墙、上了不能细数的树! 宫人们的声音渐渐弱去了。南子潺又藏了一会儿,累的睡了过去。待他醒来,天已如泼墨般乌黑。他蓦然便慌了,踌躇着不敢动。难道自己这个国君不重要吗?南子潺心里放不下他的骄傲,他想:“只要宫人们再返回来寻本王一次,本王便勉为其难地随他们回去。” 但直到枯鸦的唳声已此起彼伏,也再没人来寻他。 他心底愈发恐惧,身子如抖栗般颤着,却独独不肯挪动一步。这个少年紧抿着唇,眼眶便有些发热。 他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自小又深得王姐和宫人们的宠爱,哪受过这等罪?当下便委屈的想哭,但此时一片冷寂,他又哭给谁听呢?于是泪珠子一个劲儿的往下掉,鼻涕也只往下淌。 他的眼角红了一大片,可那唇畔却紧抿,绝不发出一声哽咽。 忽然有灯光在他的身旁亮起,南子潺心头一惊,吓得连哭泣都忘了。他抽噎着看向来人,眼圈肿如小桃,一溜清水鼻涕还挂在脸上,那张小脸被泪渍染得红一道白一道,颇为可怜,看着那张小脸,就是世间最冷心的人,也要心软了。 南子潺盯着来人,想到自个儿的狼狈样,脸上一红,耳根发烫。他挺了挺腰板,想做出些威仪的模样:“谁准你来的?你专程来看本王的笑话吗?” 话虽说的不客气,可他一双眼却有光亮透出。 来的人正是南庐渊。他见了南子潺,也是松了一口气,但心中那点愧疚感更甚,他甚至感到鼻子一酸。 此时这个帝相之子正提着一盏宫灯,模样不比南子潺光鲜多少:那头平日里梳的整整齐齐的发已凌乱地散下,有额发黏在脸上。 这个大家公子显然已精疲力竭,一身白衣全脏了,身上还缀了许多树叶。纵他一直武功不错,也经不住这几个时辰的奔波来往,此时身子摇摇欲坠的,可脸上却透着欣喜。这人本就俊美无俦,现下又显出微微的笑意,在哪暖黄的灯光下,更有几分柔和的意味。 南子潺一时竟愣住了。 南庐渊知道,自己一直是南子潺兄长一般的人物。南商王同帝相交好,故南子潺刚会认字,便和王姐一同修习于帝相府中。自己不比他二人年长多少,自然结成好友。 南商王又下旨令他做南子潺的侍读,他一直以来不少关照爱护这个少年,所以现下看他来了,南子潺的心定然能够安下来。 于是南子潺扯过南庐渊的宽袖,往脸上胡乱的抹了一把,也不管是眼泪还是鼻涕,抑或是其他的什么脏东西,只管一并挾了去。 待抹完了,脸上清爽了,心里仅仅的一点火气也消了,这时他方惊觉南庐渊是个素好洁之人,恐庐渊会生气。 他缩了缩脖子,却没有迎来南庐渊的呵斥,于是胆子大了一些,抬眼朝庐渊看去。 但他只看到了南庐渊的笑脸。 那一双狭长的浅灰色的透彻凤眸无比潋滟,让他一刹那便想起了夏日荷清池的池水,透着藻绿的令人舒服且温暖的色泽。 南庐渊笑着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他垂眸看了看南子潺那双沾满了烂泥的靴子,道:“子潺——可还能走?不如我背你回宫吧。” 南子潺缩了缩靴子,颇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好啊。” 南庐渊便俯下身子,细心地将南子潺背在身后,不让他被咯着。他为了南子潺靠着舒服,两手都环着南子潺的腰和臀了。于是那漂亮的宫灯自然是南子潺拿着了。 南子潺当心他的庐渊哥哥找不着路,特意地将宫灯自然是从南庐渊颈前探过,照亮了前方的小道。 于是,他听见了南庐渊的轻笑。南庐渊走的很稳。南子潺闲的无事,就想跟他发个牢骚:“倏哥哥,你老实告诉本王,本王是不是真的挺差劲儿?” 他感到南庐渊的脚步顿了一下。 “不是。”南庐渊的声音很平静,透着十足的坚定:“你小小年纪,便已位列天下二明储,何人敢说你不贤明?子潺,我知你近来因父亲的事受了不少委屈,但你是无错的。你可知道?” 南子潺心里又愉悦了几分。他又道:“既如此,那么,南大人何不给本王批阅李、张二丞相的奏折呢?” 他问这话纯是无心,也不期许着南庐渊会回答他。 怎料南庐渊的气息真有些凝重了。南子潺听他沉声道:“子潺,父亲所为,都是为陛下。你既是陛下的儿子,又是嫡出,上无兄长下无弟戚,父亲自不会害你。只是你刚登基,权臣们欺你年少,又无些个宏德之举,便上书旁侧敲打你、胁迫你。父亲只是不想你过早直面这些压力。近些时候,我不知多少晚上见了父亲不眠不休,他瞒下你承了多少压力,我想你心里也有数。” 南庐渊说这话时,心里其实有些慌。 父亲确实是为了南子潺好,可是也不是毫无原则的对他好。 南子潺默然。他虽有些小孩子心性,到底也读过很多贤人书卷,这些他自然是懂得。南庐渊同他讲这些,是知他性子不坏,根子就很懂事。 今日之事不知让帝相大人急成什么样子,帝相外承权臣之压,内劳国政之事,本已心力交瘁,又被他这么一闹,不想会心忧成如何。 南子潺觉得自己真是不像话。 层楼望,春山叠 壹.花满楼(2)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但他转念又想,今日南庐渊本该在将军府修行兵法列阵,同南商王宫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乘马车也要耗费两个多时辰。这么说来,南庐渊是不是花了一整日来寻自己?以将军大人那性子,能轻易放人才有鬼。 不知庐渊哥哥为了赶来,又吃了什么苦。 南庐渊感到背上的少年没有动静了,似心有灵犀般的,道:“今日早上你躲了之后,父亲便唤我回宫。算来我约摸花了三个半时辰来寻你。好在梁老将军颇通人意,仅要我明日蹲一日的马步便放我来了。” 他顿了顿,“子潺,没有下次了,可好?” 南子潺道:“好。”他说的极小声。随即他想到什么似的,嗫嚅道:“本王今日之为,到底过分。只希望没闯大祸。南大人过后会不会罚本王?” 南庐渊听罢后朗笑,南子潺看不见他的眉眼,但已料想到他此刻必定是眉心舒展、一双狭长的凤眸弯如钩月,唇畔牵起似岭弯一般的弧度。 而后,南子潺听到他带笑的话语:“父亲必不会罚你,我可做保证。” 南子潺一怔。 这少年疑似自己听错了,忙又接着补了一句: “真的?一定吗?” 南庐渊笑吟吟的:“一定,我保证。” 二人踏着薄雪而归,一轮月正高悬夜空。王宫正殿里灯火通明。 南子潺惊了一惊,便从南庐渊身上下来,同他并行进殿内。 南庐渊当然敢肯定南子潺不会受罚。 父亲意在让南子潺悔过,老老实实的当一个本分贤明的国君,这个目的在他撂下南子潺这么久之后便已经达成了。这之后父亲当然不会再耗费功夫去想怎么处置南子潺,如果他想达成目的,也根本不必在南子潺身上花心思。 那么——父亲口中的他的“受罪”,大约便是说今晚,到了在他身上开刀的时候。 南庐渊轻声唤道:“父亲。” 南子潺在帝相的凝视下浑身一抖,他猜不出帝相的喜怒,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南大人,本王回来了——” 不料帝相已施了一礼:“臣见过陛下。” 行礼后,他又一丝不苟地俯身叩首,方起身道:“恭迎陛下回宫。还望陛下以龙体为重,切不可肆意而为。” 南子潺知这人在此方面古板迂腐的很,也不纠正,只道:“本王必谨记于心,日后不会再犯。” 若是在帝相面前失了君臣礼数,那可少不了一顿斥责! 而后帝相将目光投向南庐渊,神色已是阴冷森然的很。他道:“放纵陛下一时糊涂,让陛下担惊受怕,没有在陛下所需时时刻伴其身侧,你就是这么当陛下侍读的?你可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什么错? 若真说有什么错,大约就是伙同父亲来给陛下演了这一场戏! 但他不能反驳,他知道父亲的苦衷。帝相自开国以来便是由他们一族一脉单传,历代君主都极其重视,给予了很高的权利和地位,赐之以南商国姓。姓氏即地位,更是责任,帝相自古是南商王家臣,家规便是“忠主”。 所谓“主”,非君。南商帝相一生只忠诚于一位君主,向来是历代国君最锋利的一柄刀。 所以,君主的信任,是他们存在的唯一筹码。 父亲说的对,只有得到了君主的绝对信任,他才能够保全帝相一族,才能无所顾忌的扩张权力,用以更加牢靠地巩固子潺的王权。 这么想来......他也确实有罪,罔君之为,他真是和父亲一样明知故犯。 当罚。罚的不无辜。 南庐渊这样想着,于是直直地跪下,道:“知道。此乃罔君之为,是大逆不道之罪。庐渊错不自知,当罚,请帝相严惩。” 南子潺便慌了,他拦在二人之间,叫道:“错在本王!是本王擅自出逃,做出过分之举。庐渊忠于本王,特地赶来寻本王回宫,何错之有?凭甚罚他?” 再者,庐渊不是你的独子么?你怎么忍心罚他? 这一句南子潺鲠在喉间,他想起父王在世时,凡他犯错,父王也只是做做样子罚他默背诗书。只要自个儿认个错讨个娇,惩罚一事多半也会被父王抛之脑后。可是,帝相大人怎么舍得打倏哥哥? 南子潺得到的消息是,帝相今日事出突然,两手空空便来。又碍于他的地位,不好贸然明面上去寻找南子潺,只得候在大殿之中,催人急急的去找南庐渊。但此刻帝相大人冷冷地盯着他的儿子,好似他早朝时训斥贪官小人那般铁面无私。 南子潺呆站在一旁,只听帝相回应他:“陛下何错之有!侍奉陛下,本该是臣子之职,倏子来时怠惰,误了时分,已是有玩忽职守之罪。还望陛下不必生多的怜惜之意,免得有些人恃宠而骄。” 随见其从腰间抽出软剑,那软剑细长柔韧,正是帝相一脉相传的二剑“寒蜩”“秋水”之一“秋水”。 这剑颇窄,挥起如鞭。便听言:“南商王侍从南倏,当接鞭笞之刑?”南庐渊谨对曰:“罪奴愿承其刑。” 于是帝相以剑作鞭,一起一落,狠狠地抽在南庐渊身上,下手之重,毫不留情,每一鞭皆带起一缕血色。 真疼! 他甚至能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那剑落下之快,带着破风的呼啸声,感受到它狠狠抽在自己的背上。 可是他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挨过太多次打了,到最后,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揪心的疼痛。 他甚至在挨罚的时候走神,想着以前三天两头被打,只是父亲以往的所有惩罚,都没有这一次来的狠厉! 是不是父亲一生所求臻极,只是成为一个先帝忠臣? 是不是自己这个儿子,远没有他刻在骨子里的家规组训重要? 南庐渊紧抿唇畔,一双长眉皱成三节,却一声不吭。 疼,整个背像是被烈火燎灼,半点动弹不得,僵硬且疲软。 可是心里空荡荡的,好似被镊子和长锥扎了个透彻,又被人狠狠攥住,连吐息都痛彻骨血。 玩忽职守,怠慢君主,最少也要挨五十鞭子。南子潺清清楚楚地看着南庐渊生生受了七十鞭。 到最后,南庐渊甚至唇角逸出血丝来。 帝相方收鞭。南子潺当然不敢拦。以帝相说一不二的性子,若他相拦,只怕倏哥哥还要再多受个几十鞭子。 帝相大人就是打给他看的! 为的,是他能端明君臣之别,日后执政时,免得大臣们嚣张地功高盖主。帝相淡淡地睨了南庐渊一眼,朝南子潺道:“陛下当要明白,您若有过失,四国之中谁敢触怒于您?” 所以,凡君之过,必由臣子担;凡君之失,皆迁于臣下。 于是又道:“臣告退。”便掷剑于地上,道一句:“擦净了,再滚回来。”乃翩然去之。 这时南庐渊摇摇晃晃地要起来,却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南子潺看他背上衣衫尽破,皮肤上鞭痕斑驳,大股大股温热的血从伤口处泊泊地涌出,将他的白衣整个染成了红色。 南庐渊以手肘支地,艰难地想要去拾那剑。他每挪动一步,便有一道血渍显在洁白的玉石殿板上。南子潺终于不忍去看了。 他猛地扑在南庐渊身侧,欲伸手,却又恐牵扯他的伤口。只得以手抚其面,迷茫无措地盯着他。 南庐渊面色苍白如纸,也不敢去看南子潺。却笑吟吟的:“我不是保证过了么?你看,父亲果然没罚你吧?” 咦,真怪,是不是和朝上的老狐狸处久了,连这时候带有欺骗目的的话都能张口就来。 南子潺狠狠地去搂南庐渊的颈,将头埋在他的身侧。这个年幼的国君一个人独藏黑暗时委屈极了,也只是哽咽,如今却是放声大哭。 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嘶声叫喊道:“你罚我吧......你罚我吧!我宁叫帝相大人严罚!才不要这样——嗝!叫你代我受罚!——” 他哭的好不伤心,连自谓都免了。这个小君主未受丝毫皮肉之苦,却觉得他感到了无以慰藉的疼痛。 月仍悬于中天,然而夜鸦的啼声已止。 南庐渊回到帝相府时天已微亮,帝相端坐于书房的案旁,听见了动静,也不抬头,只道:“去洗洗,我让施姨烧了热水。” 南庐渊低头打量了自己身上的血污,苦笑,扶着老木墙沿的手微有些因吃力而抽筋。 算了,父亲这般待自己也不是一日两日,他早就习惯了。 南庐渊应了一声,拖着自己这具残破的身子一步深一步浅的往舆洗房走。舆洗房里有折的整整齐齐的衣物和放在池旁的两个白瓷小瓶。南庐渊走到池边,用手试了试水温,不冷不热,刚好。于是他慢慢地下到池中,将身上的衣物剥下。 有些伤处已经结痂,和衣服黏在一起,这一剥,又渗出血来。 温水缓缓地抚着他的身子,他将脖颈以下全浸没在水中,将头发散下,慢腾腾的沾水理顺。他尽量将动作放轻,却还是免不了牵动伤口,疼的面部都在抽搐。 帝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一双极淡的眸子默默地盯着他。 “陛下悔过了?”他问,听不出有如何的情绪。 南庐渊努力抚着头发,疼的连话都说不完整,直抽冷气:“是,父亲。” 帝相看他笨拙的样子,叹了口气,上前去轻轻蹲下,用手掬了水为他擦拭颈背,南庐渊身子猛地一僵,不敢置信,又不愿反抗。 “为了陛下,我让你演这场戏,受苦了。”帝相叹气,专心地替他擦背,手指拂过那交错的伤痕时轻轻一顿,谁都没有发觉。 “没什么。”南庐渊低低地道,“为了陛下......拿我干什么都没事。”帝相轻叹一口气:“未来你要接替我的位子,能明白这一点就好。今日我打你下手颇狠,陛下却没说什么,你又在他面前为我劝解了是么?” 南庐渊不语。 帝相托起他的发,细细地为他梳洗,道:“不用做这些多余的举动,我是先帝的家臣,辅助陛下,只不过是为了先帝的遗愿。陛下恼恨我也无妨,你才是他的家臣。” 南庐渊道:“......为什么?” 帝相盘起他的发,取过白瓷瓶,将几颗朱红的丹药倒在掌心,和水,在掌心捏碎了,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蘸了,顺着伤痕涂在他的背上,垂眼道:“所谓帝王家臣,不求明德爱国,只要忠主,这就够了。” 南庐渊低声道:“那若是主与国背道而驰呢?”问完了,心里一颤,连忙想着自己怎么这样愚笨,自己所要侍奉的乃是君主,君主怎么会与国相逆? 帝相涂完了药,南庐渊只感到背上一阵清凉,那揪心的疼痛仿佛弱上六七分,又听帝相道:“那就倾覆了家国。” 南庐渊倒抽一口凉气,扭头去看他。父亲在说这话时,神色间不见疏狂,反而淡淡的,就像是再说今天下雪了这样的小事。他明白了,在父亲心里,先帝就是家主,没有比家主更重要的了,如果有人逆反了家主的意愿,那么毁掉这东西也无妨。 他忽然顿了顿,顺着帝相伸出的手,攀着他的臂起来了,取过衣服一丝不苟的穿戴整洁,转头看了看他的父亲,默默地道:“那若是当年先帝不想留我......”帝相平淡的毫不犹豫地道:“那就杀了你。” 南庐渊默不作声了。 帝相安抚着道:“没出息,你不活得好着的吗。去睡吧,明日还要去将军府呢。” 说完了,抖了抖衣裳,头也不回的往门口走,好似方才为唯一的儿子拭背抹药的并不是这个面容严肃端方的南商重臣。 南庐渊忽然道:“若你有一日仙去了,我绝不会认你为父,我会祈告陛下,把你葬在先帝侧陵的。”他的掌心渗出冷汗,黏糊糊的,可是他知道,对于常人家来说,他的举动未免冷血,可是在父亲眼里,让他以南商王家臣的身份下葬,是给他最大的荣耀。 顿了顿,又道:“我不会为了一个不忠于陛下的先帝余孽而垂泪。” 帝相的身子停住了,南庐渊听到他的笑声,只见他直视着自己,微微笑着道:“知父莫若子......谢谢。” 于是帝相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南庐渊深吸一口气,仿佛听到有人将一句话遗失在窗子吹进的森凉夜风中:“......对不起。” 直到他躺在自己的榻上,方才感到冰冷刺骨,才真真切切的发觉,已经入冬了。 次日黄昏时,王女火急火燎地从公主府赶进宫中,狠狠地揍了南子潺一顿。宫人们不敢拦,虽说伤害龙体乃是重罪,但王女殿下才是南商真正掌握兵权的人,又是南商王珣唯一的亲人,哪个敢得罪她一分? 南子潺惊疑不已,自小到大,还就真没有人这么狠的对待他。何况这么多人在旁边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王姐如此失了分寸? “南子潺,你知自个儿做了什么傻事吗?”南子笙撸袖子,“庐渊哥哥昨日因你受罚,今日又在将军府卧立一整日,方才是被侍从搀扶着回府的!你到底怎么想的?当上国君后眼光高了,行事欠收拾了?” 南子潺怔立于案前,脸上、手臂上全是被南子笙揍出来的淤痕。他早知道王姐对倏哥哥有着不一般的情絮,倏哥哥出了什么事,王姐都会暗暗着急。但今日不同,他的倏哥哥是真出了事!是因为自己的任性、无理取闹! 宫人们识趣地退下了。偌大的殿中只剩这姐弟二人。 南子笙看着她的王弟,忽然惊觉方才短短的一会儿,他似乎变了。那个顽皮的王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眉目间已有稳色的年轻的南商国主。 层楼望,春山叠 壹.花满楼(3)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清晨,宫人们持着扫帚,清扫宫道上的薄雪。 南商不比北秦。北秦终年严寒,冻得人骨头都生寒。南商则温暖许多,即便是深冬,也多半只落些小雪,清凉之余,尚带些来年的春意。 各国使臣已陆续进城,各自在安排好的宫殿住下。他们将在此长住至次年二月,足足四个月皆于南商活动。南子潺和南庐渊都觉得此举劳民伤财,搞不好还会令南商秘闻传于其他诸国。但冬宴是南商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南商又已显出四国之首的趋势,冬宴不可避免,又是个重活。 于是朝中各臣相继忙碌起来,又不知在这过程中闪了多少大臣的腰。 此次按惯例仍未准备西唐使臣的宫殿。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来。西唐和南商不合久矣,从祖上几辈来,二国交大战数十次,边疆摩擦无数。 大约这两国唯一的交集,便是在沙场上了。 按以往,四大门派的掌门人与这一辈青年才俊亦会收到邀请。冬宴三年方办一次,故而天下闲人有志之士皆会云集于此。 帝相更意在令南子潺多结交些人物,此举意义重大。 北秦的使臣是异姓王之女苏筱。苏暮雪名列六贤女之首,以善曲好歌并剑舞惊鸿著称,也是北秦最鼎鼎大名的才女。她本是四大门派中璟楼楼主楚七弦的关门弟子,但国为先,而后才顾个人。她所代表的,乃是北秦。 随其来的,还有些世家公子,以及北秦王的小公主,但远不及暮雪闻名,自然被众人忽略去之。 东魏来使,为魏亲王江吟畔,及太子太傅姜未期。姜未期当年名列三权臣之一,和南庐渊的父亲不分仲鲍,连四国国君都要给他三分面子。至于江吟畔,及后面的一众家族子弟,皆无甚扬名之辈。 四大门派,分别为清修门、阳剑宗、璟楼、巫蛊教。清修门以陆氏掌门,立于东魏;巫蛊教尊孟氏一家独大,亦居于东魏。璟楼无独立宗族,能者执楼;当任之主乃楚歌字七弦者。璟楼建于魏,大魏亡后,位于今北秦之地。阳剑宗位于西唐与南商边境,二位家主各持半宗,一倾西唐、一顾南商。倾西唐者,氏姜,盖建宗大族;顾南商者,氏柳,后起之族,现家主之姊乃是帝相亡妻,在南商的支助下,亦与姜氏相当。 如今来者,有苏筱、姜涣、楚歌、柳崇、陆墟、孟绾等显明之尊。南商亦使位列七公子之中的李相长子李循字阳关者、帝相之子南倏字庐渊的;六贤女之一的南商长公主南璎字子笙者相迎以示尊敬。 下早朝后,方为众人拜见南商王的时候。一众人浩浩荡荡地进了正殿,南商王珣高坐龙椅,一侧立着曾威震四国的南商帝相。其下左侧立着手握两军虎符的南商王女南子笙,右侧则是名满天下的帝相公子南庐渊。 王女下方,是右相之子张沈陵;庐渊之下,为李相之子李阳关。 苏暮雪先行觐见:”北秦郡主苏筱,携北秦之珍宝,特献南商王。“她正值双十之岁,生的清秀动人,一侧的使臣中有不少少年都悄悄侧目。 南子潺道:“北秦王有心了。此次之后,请张相备好珍宝,以粗鄙之物代本王回谢北秦王。共结秦商之欢。”他微微一笑,礼仪俱备。 苏暮雪方施了一礼,得体道:“苏筱代国君谢过南商王。”于是退到一侧。她逐个打量了南商在此的人,目光与李阳关相触,二人皆是微微一怔。 只见那少年报以灿烂一笑,一时竟令她有些失神。 她急急稳了心神,羞得面色绯红,好似二月桃花,不知自己现在的模样是如何的娇俏可人! 姜涣同南庐渊的父亲乃是同一辈人,在众人中属年纪较大的。南商这样的冬宴,他已参与过四、五次,同南子潺、南庐渊和帝相都已是熟面孔。只见他只向前作了一揖,未多言语,只道:“东魏太子太傅姜涣,有幸又前来拜见南商王、帝相大人。” 一个“又”字,显出他与二人的关系来。在场众人,除去四大门派之主外,那个不是初次见过这等场面!这人却已是多次来往,就是再见闻浅薄的人,也知道此人必然了不得。 帝相冷哼:“老匹夫两手空空便来?别是把献礼充作酒钱进了你自己的口袋,本相便剥了你的皮!” 他向来清冷,鲜少能听到他开这种玩笑话。 姜未期哈哈笑道:“岂敢岂敢!有你这把硬骨头在,我哪敢造次!”他顿了顿,“同往常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不怕你验货。” 这一问一答,足显出两国之谊。 楚、柳、孟、陆四人,俱已各自拜过。众人皆以为觐见该收尾时,清修门主陆墟忽然上前道:“南商王且慢,我有一徒,因事耽搁了。望稍留片刻,待她前来拜见您。” 陆氏各长老向来一生只收一人为徒,即便是那传闻中早已羽化成仙的藏泽山主陆锟亦不例外。纵是璟楼楼主,楚七弦也是有两个徒的。众人皆知清修门虽不是四门派之首了,但好歹曾力压其余门派长达数百年。 以致江湖上现在还有“千府势力,不及清修半个江湖”之传。 这样底蕴深厚的宗族,又是门主之出,此人该是何等的风华? 南子潺颔首道:“准。”他立刻安排宫人们端来茶水和点心,众人各自取了茶点来润润喉。 南子笙悄悄地去瞧南庐渊。她手握重兵,自己也是个能挂帅上马的将军,马上英姿不输七尺男儿。但纵然是这样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也忍不住偷偷把目光落在身侧那个光风霁月的男子身上,每每看过去,仍是屡屡羞红了脸颊,压不下心里那点女儿家心思。 而南庐渊对于少年情事可是十足的榆木脑袋,他半点都没有察觉到南子笙那点意思。他心里正期待着那个所谓的清修门门主之徒,很想目睹那人有如何的绝世风采。 有清脆的宫铃声响起,众人微微一怔。 紧接着一袭银白大氅,内着深红绸裙的女子不急不缓地漫步而来。 此女高挑出众,几与男儿一般等同;她身形窈窕有致,既见丰腴之处,也有盈盈一握之感。再瞧一张脸,未施胭脂,便已是白净得出奇。眉形是标志的远山样,一双杏眼微有撩拨之意,十分叫人欢喜;一张微厚的唇抹了浓艳的口脂,再轻笑间露那洁白的两颗虎牙。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妙人呵! 光看着,便知她与寻常女子不同:她太过艳丽且锋利,好似老匠师精心琢磨的一柄出鞘的长刀。 南庐渊轻赞一声,确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他本习武之人,只看一眼,便知眼前这女子亦有一身好武艺,又有如此雍容的气度,实乃不凡。 南子潺与帝相交换了一下神色,均有些吃惊:陆门主的徒,竟是个女子?这样的女子,怎么以前没听人说起过?只见那女子款款施了一礼,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红唇轻启,道:“仙家是清修门这一代的首席弟子,氏陆字流斓。在此拜见南商王陛下、帝相大人。” 又有人惊叹。 “仙家”本是对江湖中人的一个敬称,那想得到这女子竟高傲到自诩”仙家“!只是众人又想不出哪里不妥,似乎这女子本该这样凌驾于众人之上。 南子笙本也有些动容,但她触到南庐渊欣赏的神色,心里蓦然地便泛起一阵酸意来,面色自然也变得郁沉了许多。正此时,便听一侧的苏暮雪轻轻讶然道:“流斓?” 陆流斓笑着朝她作了一揖:“暮雪。” 应这一声,她又不紧不慢地将目光收回,规规矩矩地半俯下身,等着南商王让她起来。她微微仰起脸,想看看高台上的人。因为直视龙颜乃是重罪,她便往下移了移目光,正巧同南庐渊对视。 陆流斓自负自己的容貌。她每每所及之处,必引众艳羡的目光。南庐渊眼看最多也不会过二十出头,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又怎么会不心弦扣动呢? 她这样想着,一双杏眼巧盼嫣然。 但她只见少年眸中淡淡的欣赏之意,再无其他。 他对她的美貌或是才华,仅仅只是轻叹赞赏,无关风月。 陆流斓的心猛地漏了一拍。少年的眸色极淡,呈浅浅的灰色,却通透的仿佛夏夜里被细雨敲打的浅浅池水,漫开了一处的清凉,恍若可以看透人心。 那双眸子太干净,令她忽然为自己方才的猜想自惭不已。 在这窘迫之时,她听闻南子潺淡道:“陆姑娘果然风华绝代。长公主便带陆姑娘和苏郡主去赏玩一下我南商的帝都吧!想必各使者也已车马劳顿,诸位口味各异,不好顾全,便不设大宴了。若有什么所需所用,吩咐住宫的宫人便是。散了吧!” 于是大伙皆散。 南子笙携苏暮雪、陆流斓二女至宫门外,等陛下安排马车过来。没想到马车没等来,却是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李阳关、南庐渊。 见了两人,三位姑娘都不免有些诧异。南庐渊不是该陪伴在南子潺身侧的么?他为什么来?为谁而来?南子笙想到这一点,又念着在朝上南庐渊看陆流斓那神情,不由得悄悄瞄了陆流斓一眼,不料那陆流斓正含笑着盯着自己,让她霎然便涌起一阵慌乱之意。 南子笙脸色苍白。 但没有人注意她的失常。苏暮雪想到方才在朝上的相视一笑,心里不禁又动了动,羞得将脸埋在陆流斓的颈间,不敢多瞧那身着一身黑衣的少年一眼。 南庐渊见了,这回倒是机灵,瞅了瞅李阳关,明白了。 他撞了撞身侧的李阳关,笑的深不可测。 这种事儿啊,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嘛。 李阳关摸摸鼻子,轻咳一声。 陆流斓倒爽朗的很:“没想到没盼来马车,倒来了两个俊俏的小郎君。”她偏头揽过苏暮雪,“依我之言,我等都是能轻剑快马的人,要不——我们纵马游街?” 几人一愣,往年可从来没有让使臣乘马的例子,南子笙觉得不妥,但又没有明确法章规定使臣们不能如此作为,她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心里觉得,这个女子行事张扬放肆,真是给人落下笑柄。 庐渊哥哥怎么会看上这种卖弄花哨的女子呢,南子笙松了一口气,她真是多心了。 不曾料到南庐渊听了陆流斓的提议,想了想,答应的倒是痛快:“也行。我府上有马,可供子笙和二位姑娘骑乘。” 陆流斓便勾唇一笑,作揖道:“不愧是南公子,就是同那些个循规蹈矩龌龊循默的书呆子不相仿!若有机缘,咱仙家必定交你这个朋友!”她说着,歪着脑袋朝南庐渊眯眼笑,露出一口白牙。 南庐渊吩咐下去,叫随从回府去牵马来。闻此,他微微笑道:“同陆姑娘这样的佳人结交,自然是庐渊的福运,庐渊求之不得。” “你的这张嘴倒是挺甜。”陆流斓笑着叹气,她朝苏暮雪耳边轻吐一口气,这温婉的女子便惊讶的“诶呀”地叫了一声,于是羞得满脸通红,想要推开整个趴在她身上的陆流斓。 陆流斓作势退了一步,离南庐渊靠的颇近,压低了声音道:“南公子,我们的这位暮雪姑娘可是对你后头那位公子动了心思,他人怎样?值不值得我当这一回月老?” 南庐渊微微一愣。 随即他轻声朗笑起来,一双狭长的凤眼眯的剩下一条弯缝。他道:“陆姑娘放心,阳关大哥在七贤公子中高居首尊,心性远非我能比拟。其十三岁便随张左骑将军征战边疆,今年方二十有一,文武双全,天下少矣。至于性情,更宽厚温和,见不得歹恶之人。” 他右手握拳,轻咳一声,微微靠近陆流斓,压低声道:“你若要当这个月老,不吃亏。” 层楼望,春山叠 壹.花满楼(4)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陆流斓听了南庐渊这番话,盯着他好一会儿,略一思索,便爽朗笑起来,拿胳膊肘撞撞南庐渊,语气带着调笑之意地道:“既然有南公子这样的名士作担保,那仙家便放心的说这次媒。” 南子笙听不见二人在说什么,但见他们二人谈笑之间,俱是展露笑颜,似是十分投机;二人容貌又俱是上乘,品行各为人上之人,郎才女貌,不知怎的竟如此相配!她心里微有些苦涩,但又没有理由指责陆流斓,于是只得压在心底,没有过多的表露在声色中。 然而苏暮雪是何等的温柔细致,这南商最尊贵的女人的一切隐藏在心底的情绪她都无声地尽收眼底,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早已明白了这个女子的无可奈何和那点不敢声张的小心思。 帝相府离王宫颇近,不一会儿便有帝相府的马夫牵了马来。帝相府的马尽数出于西域,西域多风沙,马儿自然健壮善驰。故西域的马天下闻名,其价格之贵,非王公贵族大商贾者,倾家财而不可得。这些马都是银鬓卷尾之品,其中一匹毛色尤为雪白,额前有一菱形青金胎记,马夫毕恭毕敬的把它的缰绳递到南庐渊手中,那马见了他,立刻便亲昵地拿头去蹭他的身子,吐出一条粉嫩的舌头舔. 他的手。南庐渊搂着它的颈,爱怜地道:“这是从小由我看养的马,唤作踏雪。” 苏暮雪赞叹:“果不愧是好马,暮雪对马了解的很少,却也能看出这马的不凡来。” 这是显而易见的,那“踏雪”高高挺立,毛鬓柔软细腻好似进宫的上等绸缎。在行来时,自有一份骄傲之态,也不怪暮雪会有此赞美了,“不过,巧在流斓是相马的好手,真是与公子趣味相投,想来可以与公子对谈。” 南庐渊闻此,眸中有惊喜之色,笑着邀陆流斓道:“那看来不结交陆姑娘是不行了。陆姑娘可否给我一个面子,相一相我这踏雪?” 陆流斓也不推辞,她绕着踏雪细细打量了一周,便毫不委婉直接地道:“这样好的马,竟被你如此白白的糟蹋了。”这话引得四人都是一惊。 南庐渊于是谦逊地道:“还请陆姑娘指点。” 陆流斓指着马身:“太小了,一匹好好的西域成马,怎么生的如此矮小?”又打量了一番马蹄,摇了摇头,“马蹄太窄,”;“这马腿也太细了,疲软不堪。我敢料定这马至多可以奔驰两日,便会气力衰竭而亡。哪有成马的腿会瘦成这等模样?” 那马的背脊仅比苏暮雪矮半个脑袋,怎么就小了?踏雪的四个马蹄宽如小碗,一双后腿宽而有力,哪里可以看见半点疲软之态?南子笙和苏暮雪不懂相马,闻言,疑惑之色浮上面容。 南子笙心里又鄙夷了陆流斓三分。南庐渊的踏雪是帝都有名的好马,不论是血统还是身形都万里挑一。陆流斓这番作态,在她眼里不过是矫揉造作,她还不信了,区区一个落没的“第一门派”的关门弟子,难不成还有机会见识比这更好的马去? 陆流斓说完了,双手抱胸站在一旁,无声地盯着南庐渊。 她在打量南庐渊的反应。 倘若南庐渊会因此暴跳如雷,指责她胡言乱语,那就证明南庐渊不过是个伪君子,之前的光风霁月不过是他刻意装出来的惺惺作态;倘若他谦逊地接受并能从容应答...... 她心里一动,南庐渊这般做法吗? 李阳关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他看见自家府上的侍从牵来一匹皮毛乌黑油亮的马,他这马之前寄养在南庐渊府上,不想南庐渊竟然心细至此,特意叫自己府上的人去牵了这马来。 苏暮雪见这黑马,不禁好奇道:“李公子这是什么马?怎么生的这般威风?” 李阳关笑道:“我对马匹也不深知。这是庐渊在我十六岁领兵御敌那年赠与我的,据说可以活到三十岁,是中原最好的马种。它跟了我五年,那时它还是头小马驹呢。” 苏暮雪含着羞意道:“李公子给这马起了个什么名儿呢?” “逐夜,”李阳关笑着拍拍自家战马的脑袋,朗声道:“逐夜,驱逐黑夜之意!它可是陪我出生入死的好伙计,纵我散尽家财,也不能叫它受一点委屈。” 那一侧的陆流斓没有等到南庐渊暴戾的反驳,不禁加了一句:“这是西域的马,想来又是单于们蒙养的优良之种。是你有意叫我当一回伯乐,我便放开了说的。你没有一点见解么?” 南庐渊毫不见恼色地道:“确实如此,所以庐渊想听姑娘下文。” “我随师父四处游历,早些年去过西域,此马我也曾在家里的藏书阁见到记载。常马应是高过寻常男子,马蹄宽如玉盘,后腿如两人小臂并宽。我说的可是正确的?”陆流斓道。 南庐渊点一点头:“的确。” 陆流斓寻了一匹马,翻身乘于其上,她收了收缰绳,接着道:“可我见你神色,知道你早已用了上好的马草喂养之,却始终不见其效果,我说的可对否?” 她说罢,轻扬马绳,马便缓缓向前跑去。 南庐渊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与之并行:“确实如此,陆姑娘可有解法?但说无妨。” 其余三人见这二人一声不响便走了,都感到有些无奈。李阳关虽然还有话想同苏暮雪说,到底男女有别,也不好邀请她与自己同骑一匹马,恐令其误会自己是个孟浪之人。 南子笙心中有嫉妒之意,心神不稳。苏暮雪见她这般,怕她等会儿摔下马来,于是瞒下自己有过人马术的本领,只道:“是暮雪叫大家见笑了,暮雪虽会马术,却不精湛,又胆小;很怕会出现跌下马来的意外。可否请公主殿下同暮雪共乘一匹马?” 南子笙应道:“这是自然。”她将苏暮雪环于身前,向前追着两人去了。苏暮雪双手轻抚其手,帮助其控制马匹,心中略有叹息。 真是可怜这姑娘的一腔少女情愿了,只可惜南庐渊和她注定不是同一种人,只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前方的陆流斓声音传来:“古有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西域的马性子烈,怎能受得了中土的温柔软腻?对症下药,因材施教,一方水土一方物,方是最好的法子。” 而后,南庐渊笑着答应着。 于是一众人各怀着心思,向着长街去了。 ............ ........ 一行人直赏到星河灿烂、皓月当空时方回宫。帝都不愧是一国之中最繁华之地,天色已尽数漆黑下来,街侧还亮着五彩斑斓的彩纸灯笼。 苏暮雪是典型的大家闺秀,除去和师父在璟楼里修行,平日里上街,也只是在父母的安排下,坐上挂着厚厚的帘子的马车,去已经提前打好招呼的胭脂或是布料铺子,由掌柜的亲自相迎,进铺子喝一盏茶付了钱取了货便离开了的。 她哪里见识过这等琳琅满目、有趣极了的场面! 当下便下了马,左瞧右看,掏出银子买下不少有趣的小玩意儿。 不觉之间鼓鼓的钱袋已是干瘪了,懊恼之余,见了新奇的物品,便又抛之脑后,稀罕的过去买下来,边走边挨个儿摆弄。 有卖糖人儿的小贩见她讨人喜欢,还送了她一个半张脸大的糖人,刻画的是画本上常出现的七公子之首李阳关。 陆流斓见了,拿剑柄戳戳另一匹马上的南庐渊,拿眼神示意他看苏暮雪手中的糖人儿,眯着眼笑起来。 南庐渊轻轻伸手挡了挡陆流斓伸过来的剑柄,看着她微微笑。 李阳关看了看自个儿家战马逐夜身上挂满了的小东西,又看看前面压根儿没想过来帮忙的南、陆二人,认命地撇撇嘴,又自觉地接过苏暮雪递来的一对儿刻花镯子,用红线系了,挂在逐夜的耳朵上。 逐夜挺委屈,它气不过李阳关对着苏暮雪这没出息的样子,偏过头,用鼻子喷了一泡儿的白气。 李阳关摸摸鼻子,轻咳一声。 他家的女眷颇多,父亲又醉心于朝政,每每女眷上街,少不得要自己和弟弟在后面伺候着。故而方才苏暮雪手上东西多的拿不过来时,他下意识便伸手接下来了。 苏暮雪红着一张小脸,默默地啃着手里的那个糖人“李阳关”。 陆流斓故意戏谑地小声朝着南庐渊道:“啧,真下的去嘴啊——嘶——这一口可真狠——”她一转眼看见了小贩卖的冰镇梅子膏,漂亮的眼睛一亮:“梅子膏!这玩意儿可好吃了!听我的,尝尝!”她买下两个,亮着一双眼睛看着南庐渊接下一个,送入口中。 梅子膏冰凉软糯,果然好吃。南庐渊笑着朝陆流斓点一点头。 南子笙原本心里对陆流斓满是芥蒂,但经过她的指点,试着尝了一口梅子膏,到底是小女孩儿心性,霎然便将陆流斓的“不好”抛之九霄,同陆流斓一起下马逛街起来,哪看得出半点手握重兵的王族样子? 南庐渊于是牵着他、陆流斓、南子笙的三匹马,和李阳关并行,看着三个女子在街上东逛西逛,二人同时叹了口气,相互撞了撞拳。 三个女子再买下什么东西,也全一股脑儿的塞给后面的俩人。 李阳关感叹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陛下让我们前来,而不是派马车跟着了。” 南庐渊倒是悠闲。 他们本是一路向着王宫逛着,他远远便望见王宫前一众人齐齐排成两列,手中的宫灯将四周照的亮如白昼。众人拥簇着一个少年,那少年容貌白皙秀美,唇红齿白,身着一袭绣金的墨绿宽袍,头上带着缀满了硕大宝珠的王冠。 那少年微笑着负手而立,其后便是帝相,李、张二相,张相之子和东魏国的太子太傅姜未期。 玩得正开心的几人俱是微微一怔。 只听身侧的南庐渊道:“微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于是众人亦忙着行礼。 南子潺有些好笑地看着南庐渊牵着的三匹马,虽向众人开口——实际上从头到尾他的眼睛就没有从他的倏哥哥身上挪开过半分。“大家不必多礼,宫人们已经为大家备好了沐浴的物品和宵夜,回宫便可享用。” 几人都露出笑容,以为南商王的招待是很周到的了。 南子潺便展开双臂,轻轻回了一礼,笑着对南庐渊比了个“上前”的手势,南庐渊于是上前侍立在他的身后。 国主道:“将东西都交给宫人们吧,宫人们自然会为你们放至宫中。本王尚且有公务在身,要去处理,庐渊本王就带走了,失陪。” 于是南子潺带着南庐渊先行离开。 李阳关将逐夜身上的物件一个一个取下来,递到苏暮雪宫中的侍从手上。李相及帝相大人只是默默地看着,神色不一;苏暮雪羞恼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便听李阳关对宫人道:“你们好生保管,我的逐夜当了回劳力不要紧,花的是你们郡主的银两。” 看来不是李阳关相送的?南商的几人微有怔意。 陆流斓等人也不好让这些南商重臣相送,便各自回到住宫去了。 ............ ........ 南庐渊端坐在南子潺身侧,细细地为身前的君主研磨。 南子潺头也不抬地批改他的折子,自从那一日庐渊挨打后,帝相便应允了他批改奏折的意愿。 南子潺批改着,忽然淡淡地一问:“怎么?玩够了,便可舍得回来处理政务了?” 南庐渊装作没有听见南子潺的这番话语。 南子潺猛地起身,双手抓着南庐渊的肩,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光风霁月的少年,道:“怎么?出去闹脱了,连本王也敢于无视置之了?” 南庐渊停下手中的动作,只轻轻伸手揽过南子潺的腰。 他抬头,一双浅灰色的眸子淡淡地回应着从上而来的视线:”陛下若不能好好同微臣说话,就请恕微臣无法做出回应。” 层楼望,春山叠 壹.花满楼(5)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你!”南子潺哼了哼,“今日有什么好玩之事与本王说的?”他直了直身子,从南庐渊面前移开,坐至其身旁,“本王不就是想捉弄一下你么,嘁,小气!” 南庐渊道:“今日我陪那三人,同阳关大哥一道。你王姐对陆姑娘好似颇有微词。对了,阳关大哥只怕和那北秦的暮雪郡主两情相悦。” 南子潺眼眸一亮,刚在心里诽腹着“王姐看她不顺眼当然是因为对你有意思啊”,便在听了后半句后将那点想法抛之脑后:“这是好事儿啊!按照惯例,使臣们要长住到来年二月,在此停留的四个月里,有的是机会让他们互相看对了眼儿,共许余生——” 他兴奋地扭头去看南庐渊,怔住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古怪?” “自古以来,凡参与冬宴的各国臣女,都会是未来的南商宫妃。先帝是因为立下狠誓,一生非皇后娘娘不二娶纳,才得以躲避过冬宴那群女人。”南庐渊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慢悠悠地轻呷一口,“所以往年冬宴上哪还有多少个未嫁作人妇的女子?这次不同。” 南子潺问道:“哪里不同?” 南庐渊看着他,轻轻吹了吹杯沿,有热气粘在他的睫羽上,凝成了湿漉漉的水汽,他道:“苏暮雪分明是北秦为你的王后之位特意准备的,李相那老狐狸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让自己的儿子去抢你的女人?” 南子潺伸手揉揉自个儿的脖颈,“别吧?都说女大五,养老母。本王和苏郡主相差还不止五岁!再说,本王与她半点感觉也没有,想来也没什么相投的趣味,立了王后又如何?两不相情愿,看她和阳关大哥爱而不得藕断丝连?本王还没这么不尽人意,非要逼的一对有情人不得而终吧?” 南庐渊叹气:“说的什么混账话!真不知道这些东西你是从那儿学来的。”他顿了顿,调笑道:“不过看你这副模样,这次也没有什么女人入你的眼了?”他伸手揉弄了几番南子潺的长发,“你眼光怎么这么刁?宫里叫得上名号的连三个都没有。” 南子潺双手护着脑袋,直嚷嚷道:“那有什么!你都十七、八岁了,连个通房丫头也没有!好意思教训本王?”他噘着嘴:“得了得了,你来看今天的折子。” 于是南庐渊便接过南子潺递过来的奏折,那奏折没有落款,不知道是谁呈上来的。他打开,打算一目十行地往下看。但是他第一遍看完了,南子潺想从他手中抽出来,发现硬是抽不动。 南庐渊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又读了一遍。 直到全看完了,才好似捡回了情绪,大吃了一惊,冷汗无声的渗透了衣襟。 那奏折上写: 璇玑阁阁主卦算天机,知有妖孽生于四国。百年之中,则天下大乱、山河易主。死者生、生者死。凡得道者,必失常伦也。 尊者又上书曰:“霜华天下”,故臣等冒死上书,愿陛下当心冬宴,另微服私访,以浑元龙罡之气却天下邪物。 南庐渊又将折子仔细的翻看了几遍,脸色愈发阴沉。 他道:“璇玑阁主向来大隐于丘樊,这么些年来也不曾干预过国事。记得我还很小时,他才预言了一次北秦会出现‘地龙翻滚’,倒是很准,北秦确实依他所言,死伤千者。但这次未免太过玄乎。” 他指着其中一行字朝南子潺道:“什么’有妖孽生于四国‘——”且不说其他,这等鬼神之说,何据之有?” 他抿了抿唇,“死者生、生者死”这太怪诞惊人了,死者如何得生?” 南子潺道:“这是南大人亲自交给本王的。” 这一句话响在南庐渊耳边,如炸雷一般惊得他束手无措。 父亲从来不做无用之功,也便是说这奏折,是父亲亲自找璇玑阁主的人对证过的!这折子上的恐怖预言,是属实的! 这太诡谲了,天下大乱、山河易主,到底是多大能的人,才敢于预言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这可不只是关乎南商,只怕整个四国都要受到牵连! 南庐渊舔舔唇畔,惊觉嗓子干渴的厉害,他沉声道:“这份预言,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这是什么东西!甚至可以说是埋藏在四国之间的致命隐患!若是让四国知道了,那就是如同种皮开裂的种子,每一次交往,那种子就扎根更深一分,终有一日要成参天之势!一旦到了那时,四国之间的联系很快便会崩溃殆尽。 到那时,别说是那个虚无缥缈的“祸世妖孽”,纵然是一个小小的流言蜚语,都能引得草木皆兵的诸国兵戈相向!换做别人,四国的国君恐怕都会当成是傻子的一介疯言疯语,但这话可是璇玑阁所出,便不得不当真待之。 璇玑阁自古就有。 那璇玑老人唤作九山泽的,其徒鬼谷先生华殣,重徒百里阑,史书上皆曰作神明。至于至今,则阁中弟子隐居山林,非有大天机现世,则久居不出。无人知晓其弟子的面目,更别说追踪其溯源了。 故四大门派之列,璇玑阁虽有实力而不窥探半分。 南庐渊道:“这折子上的内容,想必知道的多余人,都被父亲处理掉了。但除了大臣外,确实无人再得知?”他方才已经发问过一遍,然而却紧张得不自知,只是下意识地重复着。 “三国之中都有南大人的眼线,本王不担心会有走漏风声的。”南子潺用毛笔蘸了朱红色的墨水,在一旁批改别的折子,“只是西唐啊,南商和那儿想来是死对头,我们管不到那里去,本王疑心,他们恐怕已有知晓的人。” 南庐渊捏着那折子来回踱步。 他皱着长眉,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容显得有些阴晴不定。虽然折子上说是百年之中,可谁又敢担保不是近日? 死者生、生者死,这样惊悚入骨的预言,让他的背脊微微发寒。 朱红的窗子上越过一道黑影,窗外的桂枝和榆叶急促的晃动几下! 突如其来的响动令房中的两人都是一惊。 南庐渊唤来侍卫,询问方才的异动是出于何物。 侍卫挠挠头,露出了森森白齿:“哦,是个猫儿串过去了。” ............ ........ 月色颇好,浓黄的腊梅无声的渗出幽香。 苏暮雪沐浴好了,正打理着自己的形态和仪容,便听到窗外有人在吹箫。 她的住宫在北秦住宫的左后侧,相对较冷清深邃。那些个随行的大家小姐可不敢来这么偏僻的地方,自命清高的世家公子们更不会来。北秦国风保守森严,男女有别,来人想必是其他出处的使臣。是谁有这样的雅兴? 苏暮雪掀开了帘子,出来,便见一袭红衣的女子立于身前。 她微微有些吃惊,复又了然笑道:“司徒姑娘。” 那红衣女子施施然作了一揖,她容貌并不出众,可是腰肢轻转间,风情万种。 苏暮雪朝着房中抬了一抬下巴:“进来吧,正巧我愁着没有一个可以唠唠嗑的人儿呢。”方转身引了女子进殿。 两人进了内殿,女子适才敛下那有些诡异的笑容,取下戴着的薄如蝉翼的人 皮 面 具,露出她原本的姣好容貌来。正是不多久前,和南庐渊一同游街的陆流斓。 她笑着将墨色的长箫插回腰间,道:“郡主好雅兴,就不怕仙家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苏暮雪忙着煎茶,头也不抬地道:“好你个司徒流斓!你我同是四大门派的关门弟子,又相识数余年之久,我还会不识得你这个小妖精去?” 她温柔地笑着,又轻柔地教训陆流斓道:“你倒好,随那陆门主来南商赴宴,也不提前同我唠叨一句,还是隐姓埋名的。若不是我反应慢了,一口叫了你司徒檀,就凭你的出处,南商还不得将你轰出去罢?” “是流斓的不是。”陆流斓笑着赔罪道,她毫不客气地坐在苏暮雪歇息的那张乌木椅子上,伸手便要抓案上的糕点。 苏暮雪眼疾手快,拍掉了她的手,嗔怪道:“脏死了,快去洗洗,可别污了我的一盘糕点。”说罢,从墙角盛好的一盆子预备的冰泉水中勺起一瓢,递到陆流斓身前,“好在我向来不喜欢寝房有人候着,有修习了一身武艺,也没人强逼着我安插侍卫。不然啊,你叫人给瞧见了,像个什么样子。” 虽说着,眉眼间透着温柔,似是家中长姐般宠溺地轻斥顽皮的小妹。 陆流斓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转,她勾唇笑着,仔细的用凉水洗净了手,方才拈了一块花饼送入口中,一面细品,一面口齿不清地道:“他们南商可真有意思!大冬天的,竟然还有花饼卖!明明这时应该大雪封山,却也有皓月当空、蔬果不断。怨不得西唐那帮老不死的天天想着如何从南商王嘴里夺下这块肥肉。这里天下宝地,是我我也舍不得走。” 苏暮雪取出棋盘,请问道:“陪我下上一盘?” 于是陆流斓持黑子,苏暮雪持白子。主先行,则白子落于棋案中。 陆流斓思索一二,把玩着黑子于指尖二节,舒然而笑,放棋于左下角。 而白次至左中,黑子复及右中。苏暮雪低吟:“有趣。你这棋下的胡乱无章,若不是我知晓你出自名门,看这走棋,定会以为你是个无赖破皮,没什么本事。” 陆流斓仍食花饼。 她闻言,毫不在意地扫了一眼棋案,正是她要落子。她随手拈了一粒黑子,往案上一处不怎么惹眼的地方一放,又端了苏暮雪递来的茶水浅饮一口。 苏暮雪定睛看了看棋盘,恍然大悟道:“你这个机灵丫头!小小年纪,便懂得惑人眼目了。我怎的忘了清修门最擅长的便是控制大局的门法了,你这棋下的看似杂乱无章,原来是在‘造势’。是我小瞧你了。” 陆流斓又落下一子:“今日游街,那南商王女殿下好似对我成见颇大。你想必看在眼里,就没有什么想与我说的?”她说这话时,一双杏眸上挑,道不尽的美艳动人。 苏暮雪沉吟片刻,挪动白子,拿走了黑子一枚,道:“你不妨先自己评说一番。” 狐一般的女人毫不在意那失掉的一枚棋子。她拍拍手心,慢条斯理地落下一子:“这事儿啊,没什么好说的。一个自负的女人爱慕那个男人,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风情万种的女人笑了,笑的张扬肆意:“暮雪,你知不知晓?那种喜欢到心里满满都是他的程度,连一颦一笑皆因他而起,却还死守着那一点了无用处的可笑的骄傲,想着等男人亲自感受到,来同她许下执手一生诺言的女人,是多么有趣啊。” 她笑的花枝乱颤,眼里满是讥诮,“殊不知她藏得这样深,还怨恨男人无法领悟,甚至将过失全部推给了别的女人,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是多么愚蠢得令人发笑!” 苏暮雪道:“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矜持些也正常。” 陆流斓不屑地笑着,抬手拾了白子一粒,道:“矜持?那是虚荣。欢喜就是欢喜,又不是丑恶之事,坦然相告便是了,何必计较这些多余的你来我往?”她顿了顿,“那种为了满足自己成就感而产生的感情。还叫心悦么?” 苏暮雪垂下眸子,她复落一子,心情颇复杂:“那南公子呢?你又何必同他走近?又何做无用之功?” 陆流斓执子的手微微一颤。她终是直直的注视起了面前已现出交纵的棋盘,抿了抿唇,状似不经意的笑:“怎么?你也觉得仙家会喜欢上南庐渊公子?你也说了,仙家又何曾想不到呢?仙家欲与她交好,不过是为了日后寻一条后路。再者,他是个有趣之人,我们意气相投,交个友人又有何妨!” 她咧嘴,没心没肺的支着脑袋嘿嘿笑着:“放一百个心,仙家怎么会欢喜他呢?若是真欢喜了——当然要与他坦白了。” 苏暮雪叹气,执白玉茶盏轻呷一口:“罢了罢了,你自有分寸,我已明了了的。” 陆流斓盯着她:“那么,李阳关呢?”她好似随口一提。 苏暮雪的手猛地一抖,她稳了稳心神,故作平静的下了一步棋,却不知这棋下的大错特错,陆流斓微笑着顺理成章地拿走了她布在棋案上的五枚白子。 陆流斓盯着她,不语。 “你也知道,我来使南商,是北秦陛下欲要送我进这方不见底的深宫。我之境地岂不更加艰难?哪怕我承认,是,我是对他生了心思!李公子温柔体贴,确实让我倾慕不已,那又能怎么样?”苏暮雪叹气,“他肯为了我去逆拂了他一直以来侍奉的陛下么?我的父王又当如何?” 她像是散尽了一身气力:“我乏了,你可还要留候?” 陆流斓看向棋盘,胜负已分,也确实没有再博弈下去的必要了。于是假装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压下心底的沉重,笑着:“这棋下的没意思。”便起身要离开。 苏暮雪忽然道:“司徒大人可还安好?” 便见陆流斓身子猛地一晃,听她扔下一句“尚且可以苟活几年”便飞也似的逃去了。 而偌大的宫殿中又仅仅只剩下她一人,和她的一盘死局。 这局已成定数,两方皆颓。不知可还有新的出路,足以解这一盘命数否? 层楼望,春山叠 贰.华灯上(1)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南商素来崇尚清逸高雅之风,其衣饰、房屋、日用所需无一不是修工素雅,绣文精巧。然而在这番仙逸缥缈的风貌下,又是蒸蒸日上的繁荣昌茂。虽然已经入了深冬,雪却没有冷意,四处仍然有花木吐蕊,决不计失了风雅的。 这正合了使臣们的意,于是不出几日,城内几乎布满了他国使臣们的身影。同游中有些许的女眷,体态娇弱柔美,自然要南商王遣人来护。这人本是南璎长公主殿下,后来又多了个李相之子,只是众人见那南倏公子的次数却也很少了。 以至于不少将注意打到这位南商第一权臣之子身上的使臣,都不免有些失望。 陆墟门主同他的关门弟子陆流斓两人不在这一众人里。四大门派的门主和优秀弟子都被邀请,忙于为那冬宴却邪镇恶。只是苏暮雪此番是代北秦而来,遵规矩不得同璟楼楼主楚歌一同前往了。 南倏奉命陪南商王监察冬宴的流程。帝相同李、张二相则接下受理国务一事。 按理后面众使臣要再拜王后,但南商先帝驾崩得早,南商王珣又年少,宫中无后,仅只得找唯一一个妃位的李妃代受。众人见那李妃行事拘谨,才德也不算出众,又无母仪天下的大气度,心下不由得轻视三分。再念及流言,看苏暮雪的眼神又艳羡尊敬了几成。 李妃自也闻言,举止之间,又有些刻意的掩饰对苏暮雪不经意显出的排挤之态。 苏暮雪倒也毫不在意,只当是妇人短见,未多加放在心上。 李阳关陪着苏暮雪和几位北秦的贵女步于王宫庭院中。循子朗逸清俊,举止间透出位居七公子之首的高雅气度来。少年翩翩,亦未娶纳,惹得一众少女情窦初开。 已有小小年纪的拉扯着她们郡主的衣摆,羞得不敢与其对视。 苏暮雪轻抚女孩的柔荑,笑而不语,只微微的同李阳关又靠近了一些。 于是大公子道:“我见姑娘们神色有倦,想是乏了。不妨在庭院的长廊里歇下。此地离陛下的住宫不算远,我可为姑娘们求些瓜果解渴否?” 苏暮雪便应说口渴。李阳关果然关切的询问所需。 暮雪道:“冬天果类颇稀,若是有樱桃,那便再好不过;若是没有也便罢了,我不怎么忌口的。” 于是李阳关又请问其余人。众人也说口渴,循子只温和以应,浑然不问要些什么,便嘱咐了暮雪几句去了。 那年龄最小的女子道:“李公子真是少年人才,听闻南商王、帝相之下,权势最大的便是李相。也不知道李相明明位居于左,怎的权势比张相还要大?不过很快李公子也会继位吧?真是女子心目中的好郎君啊。” 苏暮雪故意调笑她:“你的小脑袋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李公子是很优秀,帝相家的公子也不差。怎么不见你夸赞南公子啊?” 小姑娘红着一张脸嘟嚷:“那怎么一样!南公子性子淡淡的,对人不温不火,也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欢啊还是不喜欢,与我们见的面的次数啊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哪像李公子,温温柔柔的,一表人才,让人有念想。” 众姑娘称是。 小姑娘更加得意了,扯着苏暮雪的袖口问:“难道暮雪姐姐不欢喜李公子么?” 这话问的直白,苏暮雪的心猛地漏了一拍,又想到小丫头片子才多大岁数,她口中的“欢喜”不过是单纯地觉得李阳关似兄长一般友好罢了,自己在多想些什么?不过她向来不屑于说谎,又不好承认,不然让有心人打听了去终究是会传些闲言碎语的。 于是只得抚了抚小姑娘的脑袋,道:“小鬼灵精儿的。” 小丫头“哼哼”地笑。 苏暮雪还要再说些什么,已有女官朝着这里行来。她素有些武功,便不再多语。 不想女官径直行至苏暮雪身侧,行了一礼,道:“李妃娘娘请苏姑娘去鹤清池一叙。” 小姑娘着急了,傻子都看得出来那女人对苏暮雪有偏见!然而暮雪只是轻轻抬手拦住她的动作,应了女官道:“暮雪这就去。” 好歹是在南商王宫里,多少要凑合着给这女人一点面子,不然保不定这女人下次会把主意打到哪个北秦女眷身上。况且她好歹也是修行过的人,应该......不会被刁难到哪里去吧? 见苏暮雪随着女官去了,年幼的贵女狠狠地跺一跺脚,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趁着众姑娘不注意,向着方才李阳关离开的地方跑去了。 ............ ..... 苏暮雪到了鹤清池,女官便退下了。 那池中有一小亭子,亭里坐两位婆子和盛装相候的李妃。暮雪一见,便知其居心叵测。但既然已经来了,断然没有回头折返的道理,也便看看她们要耍什么花招。 于是暮雪施施然至亭中,侧身作了一礼:“苏暮雪见过李妃娘娘。” 李妃掀了掀眼皮:“免礼。” 她甚至连正眼都没能给暮雪一个。 一侧的两个婆子互相使了个眼色,向外挪了挪,将暮雪围在中间。 暮雪扬了扬眉,不语,静静地立于原地。 李妃道:“坐。”她指了指自己斜侧的石椅。 苏暮雪一怔,看了看李妃臀下的铺满了绮罗锦帛的石椅,再看看她给自己腾出来的地方,明白了。 她顿了顿,也便乖乖的坐好。 李妃状似不经意的道:“北秦郡主,苏筱?” 这称呼,无论是在北秦,还是南商,都是同辈间大不敬的。一般只有上尊者于下者称用。侥是苏暮雪这样好的性子,也绝无法理解认同李妃这等愚蠢至极、傲慢无知的态度。 更何况,在北秦,她的地位也远比一般嫔妃要高得多!倘若她入宫,少说也是王贵妃。就李妃这个品级的妃子,若是她计较起来,只怕李妃连给她行大礼的资格都不具备。 但苏暮雪还是暗暗深吸一口气,应道:“正是小女子。”这是在南商,无论对方家教如何,她不能失了该有的礼数。再者,李妃好歹也是宫中唯一的妃子,更不能等闲待之。 李妃沉默片刻,道:“本宫也便直说了,你未来多半也是要入这南商王宫的女人,我们是亲如手足的姐妹。你唤本宫一声姊姊,日后本宫自会在这宫中对你多有呵护。” 苏暮雪心道别说我不想入宫为妃了,就是我想,也是被南商王明媒正娶两国见证进来当王后的,哪用得着你来罩着! 嘴上却说:“承蒙娘娘厚爱,暮雪惶恐不已。” 李妃脸色猛地一沉:“你这是给脸不要脸了?” 苏暮雪一噎,显然没想到这女人真的会愚昧到无所顾忌的撕破脸皮。 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安然长到这么大的?这样臭的脾气,就没有人忍受不得,揍她一顿? 纵是在北秦,秦王和王后想让暮雪来使南商,也是要给足了面子的。这面子,一来是给她的父亲,更多的还是惧怕她身后偌大的璟楼。璟楼楼主楚歌,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红袖七弦”,与各门派的首脑俱是交好,更是姜未期的亲侄女儿、东魏王的发妻、东魏的王后! 楚歌自拥璟楼数千奇人能巧之士,这之后都会归于苏暮雪手里,北秦王亦虑此点,为了讨好四国之首的南商,才舍得花了大血本,将苏暮雪送往此处。 但李妃是什么人!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论及什么时政奇闻了,大字不识一个!因为其父的迂腐,只识得三从四德一类的话,除了整日做些无趣的闺阁女子游戏,便是绣纺一类的事儿了。 苏暮雪暗暗道:“也难怪南商王珣没有几个妃子,若是后院里一众这些个无趣的玩物,又都是些个妇人短见的,只怕是迟早要被闷死。” 但她只是不语,李妃方才那一声喝问,自以为震慑住了苏暮雪,眼里都是得意之色。 苏暮雪看着,只当是久日未扫的破屋里,那些个偷食成功而暗自窃喜的鼠子。 她也不点破,看得津津有味。 李妃又放缓了语气:“苏姑娘,本宫自嫁给陛下后,一直承蒙恩宠至今,陛下对本宫的宠爱自不必多说。本宫看你与本宫有缘,才动了提携之心,你现在不领这个情,到往后本宫坐上了王后的位子,哪还有你今日的机遇享?” 苏暮雪又在心里诽腹了:“李妃当年只是太子侧妃,何来‘娶’之一说?且北秦和南商的意思都很明确,只要我一声同意,立刻可以坐上那个位子。” 而她不语,暗笑道,可是她不愿意啊。 于是身子动了几分,瞧上去有几分惬意,好似不曾听到李妃的话。 李妃终于绷不下去了,暴喝一声:“苏筱!” 坐在两侧的婆子猛的扑来! 苏暮雪足下用力,翻身跃过石椅! 两个婆子扑了个空! 苏暮雪定睛看向身后的池子,犹豫了一瞬,只见那小舟离自己只有半步之遥,心下一松,脚便悄悄后退了半步。然而两个婆子从裤管拔出用来惩戒犯错宫女的粗竹戒尺,那戒尺显然磨过,边沿锋利无比。 婆子向苏暮雪冲去! 显然早有预谋! 苏暮雪侧身,足尖一点,身子便轻盈的躲过这冲上来的肥胖婆子。随即,另一尺子直向她面部紧接而至! “喝!”苏暮雪轻叱一声,后退一步,脚腕卡在亭子的边沿,余力带动脚下的池水泛起了阵阵涟漪。 暮雪抬手,迎向那戒尺,飞快地一劈! 直击中了婆子的手,那竹戒尺应声掉进水中! 婆子吃痛,正护着手,苏暮雪俯下身子,抬腿一勾,径直地袭向其膝! 婆子欲躲,终不及暮雪之快,被狠狠地勾住,后仰,跌倒在地! 而另一个婆子欲从后袭之! 可怎奈何得了暮雪身轻如燕? 暮雪一闪身,那婆子便因为惯力向池中跌去! “当心!”苏暮雪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拉她一把,顷时,便觉一股戾风从身后刺来! 回眼间,便看见李妃拔出那锋利无比的簪子,向她的心口撞来! 真是个疯子! 苏暮雪就是脾气再好,也受不了这女人的胡搅蛮缠!她不再管束自己的动作,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李妃的腹部!李妃惨叫一声,簪子飞出去好远,人也猛地撞在亭中的柱子上! 苏暮雪心知此处不宜久留,只怕再生出诸多事端。于是足见后踢,整个人向后暴飞出去,稳稳地落在舟头! 苏暮雪立刻蹲下,双手抓着舟上系着的绳子,手腕发力,使劲儿一扯!绳子猛地崩断,小舟凭着她的内力驱使着朝岸边行去。 本想着逃过一劫,怎料不经意间看到李妃捂着腹部搀扶着柱子试图站起来,头发乱作一团,面容因剧痛而纠成几道,却在笑,笑容冷冽而得意,一双眸子泛着精光,像是淬了毒的蛇的獠牙。她本能的感到不对,只是不知道为何。于是看那婆子搀扶起了李妃,遥遥向她看来——不对! 哪里不对......? 不等她反应过来,足下的小舟猛的上扬! 苏暮雪一声惊呼卡在了喉间!她几乎来不及做出动作,便被狠狠地掀入水中! 急促之间,她隐约看见一个婆子爬上小舟,向亭子重又划去。 是了,不对。亭子里少了一个婆子,不会是淹死了,而是早就计划好了,在等着她呢。 暮雪虽然礼仪俱备,也很有几分本事,却从小怕水,别说袅水了,就是深一点的小水洼都会吓到她。这完全是当年带她的侍女所致,因其疏忽,使年少的暮雪坠入深井中,若不是异姓王与那九黎族长姜璇有些交情,也不会有现下光彩夺目的暮雪郡主了。 李妃乘舟而来,俯视着苏暮雪,眼里尽是讥讽。她伸腿向着苏暮雪尚且浮在水面上的脑袋狠狠的踩下。苏暮雪呛了一大口水。 这个疯女人......她是真的丧心病狂地想要杀了自己! 她心里一横,抽手,猛地抓住李妃的脚腕! “贱东西!”李妃夺过婆子手上的戒尺,狠狠地猛抽在暮雪手上。 苏暮雪吃痛,放手,沉入水中。她感受到池水冰冷至极,恐怖的刺骨。 她的神智渐渐模糊,有水灌进了她的口鼻,她只想到:“到底是小看了她——” 大约,今日便要丧命于此了罢......? 层楼望,春山叠 贰.华灯上(2)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那声惊呼叫的何其凄切怨恨,带着痛得抽搐的鼻息。 随即池中一声响动,似是有人跃进了水中。池面上的芙蕖猛烈的朝两边扯去。苏暮雪怔怔的看着,看见了阴影褪尽,柔和的阳光透过水面。 她大约是要死了吧。 眼眶被冰水浸没,生涩的疼。 可是她的眼眸刹那间趋于清晰,感觉到身子被人轻轻托起,被飞快的带离了水面! 出水的一瞬间,身侧那人揽着她的腰和膝弯,施展轻功,几步落在了岸上。 苏暮雪怔了怔,直到面前那张年幼的小贵女的脸庞和陆流斓的身影完全显现出来,她才恍若惊醒一般,剧烈的咳嗽起来,口鼻处的水流出。她害怕得蜷缩着身子,却掩盖不住身体大幅度的抖动。她咬紧了唇畔,那一声盖过一声的哽咽和大颗大颗的泪珠却恍如重锤般击打在赶来的每个人心里。 “张沈陵!”小贵女急了,揪住了身侧人的衣襟。她太小了,仅仅只有那人胸膛的高度,“你不是说没有事的么!你不是说苏姐姐不会出事的么!你们的人就是这么对待我们郡主,啊?” 她嚷嚷得很大声,泪花直泛,引得身后之人束手无措地,只得手忙脚乱地安慰她。 苏暮雪这才看清,赶来的不仅有他们北秦那位同她交好的小殿......贵女、交心的友人陆流斓,还有张相家的公子张沈陵、帝相及帝相家的公子南庐渊、南商王珣和长公主南子笙。 而此刻她正靠在李阳关怀中,身上披着他的银狐皮大氅。 李妃正跪在地上,脸上好大一个红印,半边脸都肿了,两只手呈一种诡异的姿态垂在身侧。 谁敢打南商王的妃子,还生生折断了她两条手臂! 苏暮雪看向陆流斓,陆流斓也不掩饰,冷着一张脸,寒声道:“若不是看在南商王的面子上,仙家早把她的脑袋给拧下来!”这话说的狂妄,但若是说这话的人是陆流斓,苏暮雪信她做得出来。 李阳关细心地替苏暮雪系上了大氅的带子,整理好衣摆,又理了理苏暮雪散乱的头发。 苏暮雪见他浑身湿透,马尾因水粘着脖颈,俊美的脸上仍是水津津的,眼睫上还缀着一连串的水珠。 她心里一动,方才李阳关为了救她,竟然真的跳进了那寒冷的池水中? 南子潺还要处理李妃的事儿。 他个子不高,也是,十三四岁的小娃娃能有多高的个子。但他站在那里,明明面无表情,却好似天地肃杀,仅仅一句话便可定夺李妃的生死。 而他似乎也并不在意。 李妃给他做妾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样子,震惊得似乎忘了自己的手臂已经折断,只是向后一跌,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挪动。 “陛、陛下......”李妃神色惊惶,哆哆嗦嗦地开口,“是那贱东西先惊扰了臣妾,臣妾才想要给她一个教训......” “啊,”南子潺冷笑,“教训,是要淹死她么?还有,贱东西是——?” 李妃惊觉说错了话,可是面前南子潺的脸色愈发阴冷,她不敢再推卸,是个人都看得出是她推了那苏暮雪下水!可是要是承认了,万一北秦那边计较起来......不,别说是北秦了,就是那个一身红衣的艳丽的女人,都能要了她的命! 或者......生不如死! 她还不想死!......父亲!对了,她要去找父亲!父亲一定会护着她的! 但是她还不等站起来,南庐渊的长剑就已经明晃晃的摆在她眼前。 “老实点。”她听见那帝相家的公子冷冷的发话。 似万年寒冰。 李妃哆哆嗦嗦地扑倒在南子潺面前,南子潺惊得后退一步,显然不想和她这个恶毒的女人有半分肢体上的接触。李妃颤颤崴崴地回头看了两个婆子一眼,咬了咬牙,挤出了眼泪,真的哭出了声,道:“陛下!陛下......您听臣妾解释,都是这两个贱婢子出的主意,臣妾、臣妾也是一时被她俩迷了道儿,才会做出这些事儿......陛下——” 陆流斓插嘴一句:“若没有你的意思,这些下等人哪有胆子动手?别把大家都想成傻子。” 李妃本来想着南子潺这人就是心软,就算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碰过自己,也没有对她说过重话的。哪想到如意算盘刚打了一半,便被面前这红衣的女人打断,更何况这女人方才还折断了她的手臂!她猛地扭过头去,大喝一声:“你是哪门子的贱女人,还不快快给本宫住嘴!” 但这话一出口,她就猛然发觉不对。 再回过头,南子潺的神色已是冰冷得比坚冰更甚。他睨了李妃一眼,扔下一句:“两个婆子杖毙,李妃除去称谓,自今日起,自己在冷宫里反省一辈子吧。” 便挥手,让宫人们架起主仆三人去了。 帝相道:“我去压下风言,恳请先行告退。” 南子潺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道:“去吧。”于是帝相退下。 他又看看苏暮雪,默然半晌,径直地走向这位北秦郡主,李阳关将暮雪扶起。 南子潺道:“今日之事——” 暮雪念着嫔妃犯错可是国耻,南子潺多半是让自己不要声张,于是已经准备好了一句“暮雪明白”,就等着南子潺一句话,便说出口。 怎料面前的帝王做了个令她震惊的动作—— 南子潺一把扯下头上的鎏金龙冠,向苏暮雪行了大礼! 这在四国中都是违背常伦的,笑话!哪有君主向使臣行大礼的道理?但苏暮雪惊得一时间不禁失了言语,只见南庐渊上前,站在南子潺身后。 那意思很明确:他支持南子潺的举动,并为之担责。 南子潺解下腰间的王佩,硬塞在苏暮雪手里,道:“国印是南商的重宝,本王做不得主。但这本王的王印,象征着本王自己的权力。” 他直视着苏暮雪,缓缓的道:“此事是南商所犯之大错,应担下全责。本王身为南商国主,理应为此负责。有这枚王佩在,只要不是劳民伤财的事关南商子民的坏事,你都可以全权做主,本王担着。” 苏暮雪握着那枚王佩,只觉得无比沉重。这枚王佩上,是一个君主对自己的全部信任。 重得她为自己方才的心胸狭窄而羞愧。 张沈陵将自己的火红色的狐皮大裘给李阳关披上。老一辈的朝臣们离开后,这对丞相之子才敢于显出自己对对方真实的关心来。他们并不如在朝上那般针锋相对。 南子潺道:“为了防止再有歹人,请李公子送苏郡主回去吧。” 末了,还深深的看了李阳关一眼。李阳关低声道:“好。”他本来扶着苏暮雪,两人就靠的很近,这一声答应,苏暮雪甚至可以感受到李阳关的吐息喷在她的耳根,羞得她霎然红透了脸庞。 李阳关便扶着苏暮雪转身离开了。小贵女心心念念着她的苏姐姐,撕拉硬拽着带着张沈陵跟上了二人。 张沈陵刻意把脚步放慢,而后故意折回,笑嘻嘻的飞快嚷了一句:“难得看阿循这臭小子这般样子!”便好似怕有人打他一样追上小贵女逃离了此地。 陆流斓扬了扬下巴,轻佻的笑道:“现在就剩我们四个了,国主要不要治仙家的罪?仙家可是废掉了那个女人的双臂呀。” 南子潺扬了扬长眉:“用不着,她自作自受罢了。就是你不这么做,倏哥哥也不会放过她。” 陆流斓闻言,故意歪着头打量了南庐渊几眼。 南庐渊淡淡的道:“心术不正,该罚。” 一旁一直未出声的南子笙闻言,盯着南庐渊不说话。 陆流斓哥俩好儿似的拍了拍南庐渊的肩,却是朝着南子潺道:“既然南商王没有罚仙家的意思,那仙家是不是可以先回去了?” 南子潺一愣:“当然可以,陆姑娘是否需要人送——” 话快说完,却被南庐渊截断了:“跟我来,我有些话想单独同你说。” 陆流斓勾了勾唇角,神情闪过兴味,还故意在南子笙面前,轻轻捶了南庐渊心口一下:“南公子既然邀约,仙家自然不会拒绝呀。” 南庐渊道:“那便有请。”他伸出手,引着陆流斓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南子潺看着他俩走,笑着道:“倏哥哥总算是开窍了。”却不顾身边王姐惨白的脸色。 南子笙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无声地攥紧了手掌。 ............ ......... 南庐渊与陆流斓踏着满地薄雪,走在满头顶的梧桐叶下。 陆流斓等着看,她想知道南庐渊究竟要做什么。 南庐渊不语,二人就这样走着,却没有感到尴尬或是厌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南庐渊忽然转身,陆流斓差一点撞进他怀里。 “当心。”南庐渊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住她,才感觉不妥,立刻放开了手,压低声音道:“是庐渊孟浪了。” 说罢,耳根微微一热。 陆流斓觉得挺有意思,南庐渊这个人吧,固执又温和,也不知什么时候会给人寒冷而高高在上之感。可是她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南庐渊。 这几日,她一直与南庐渊在一起。 因为四大门派的事务,他们不得不共事,却也因此,成为了对方似乎是朋友的人。 虽然她不否认,南庐渊是真的很好很好。却也是真的榆木脑袋。自己撩拨他这么几天下来,他竟然一次也没有失了礼数。 南庐渊道:“此番我寻陆姑娘,是为了三件事。” 陆流斓来了兴趣,道:“但说无妨,仙家是个凭心而为的人。” 南庐渊见她松口,心里有些愉快,自然也说得顺畅:“第一件,阳关大哥和苏郡主,我希望陆姑娘能把这个忙帮到底。” 陆流斓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道:“就算是仙家答应了,那也是北秦送给南商王的礼物,谁人敢从南商王手里抢女人?” 南庐渊的脚步不停,也早就料到了陆流斓会这般质问,于是面无表情的道:“我自然不会害了阳关大哥。子潺早与我商量好了,若是这两人真的能互相喜欢上,南商王就以她嫁入王宫的价值回馈给北秦,同时亲自为暮雪郡主和阳关大哥主婚。” 陆流斓道:“子潺是?” 南庐渊一顿,也自知方才顺口说出了南商王的名讳,是一件多么亲密而不注重君臣礼节的事。但他也没想着要瞒过陆流斓,于是道:“南商王陛下。” 陆流斓笑嘻嘻地,眼眸里却含着精光。南商王这么大度,不计较别人抢他的女人? 于是道:“可是当真了?你空口无凭,万一到时候害了苏暮雪,仙家到哪儿伸冤去?” 南庐渊回头看了她一眼,毫不计较她口气里的亲密和不庄重,只是微微笑着,道:“陆姑娘也知道我是未来的帝相,我只传达陛下的意思。再者害了暮雪郡主,对南商没有半点好处。话就说这么多,信与不信,你们来定夺。” 陆流斓轻嗤一声:“罢了罢了,真是怕了你了!说吧,那第二件呢?” 南庐渊道:“冬宴上,要请姑娘来主持那段驱魔舞。” 陆流斓挑了挑眉,口上不饶人:“仙家凭什么帮你?” 南庐渊道:“陛下自然会给陆姑娘回报,陆姑娘想要什么,直说便是了。” 陆流斓刻意挑拨着南庐渊,伸手勾住他的脖颈,一双潋滟的杏眼闪着叫人无法回绝的光芒,兴致勃勃的道:“那若是仙家说想要你——要你当仙家的上门夫君,你可是愿意了?” 南庐渊猛地一怔! 若是别人,早被南庐渊一剑斩落在地,但是面前这个女人不同,她强大,不拘于世,张扬且无忧无虑。她多才多艺,能和自己聊得来。 他想......他不知道,也不敢再往下想。 而后,陆流斓看着他的耳根子红的快要滴血,那红色蔓延开来,这个少年整个脸颊都变得红扑扑的。 “还请陆姑娘......不必再拿庐渊来开玩笑了。”南庐渊低声道,声音沙哑,像是极力控制着情绪。 陆流斓用食指在他的胸口花了一个圈,稍微用力点了点他的胸前,道:“好啊,仙家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接下了。”她踮起脚,凑得很近,一张脸同南庐渊鼻尖相对,呼吸可辨。 那一双撩人的眼眸直直的盯着南庐渊,声线是从未有过的勾人,刻意要动摇面前少年这不动如石的赤子之心,吐息幽香:“那庐渊公子是否能告诉仙家......” “这最后一个请求呢?” 层楼望,春山叠 贰.华灯上(3)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在这样动人的像狐狸一般的女人面前,很难想象会有男人不心动。 南庐渊亦同。 他也是个男子,正处于年少轻狂的年纪,就算再怎么稳重,也还是个未开过荤的小子。 佳人在侧,他的心不可能不乱。对待陆流斓,南庐渊确实没有了往日的高傲和冰冷。他说不出原因,但是他知道,鲜少的,他可以纵容这个女人对他的不庄重和挑拨。 他甚至想让陆流斓赶紧察觉到不对。他又不是那里有问题,再蹭,真的要出问题。 可是陆流斓有意要勾起他的某种情绪,她贴得更近,一张烈焰红唇不经意间擦过了他的耳垂,一阵酥麻的触感传来,他蓦然出了一身汗。 不能再这样下去......南庐渊深吸一口气,双手扶住了陆流斓的肩,把她轻轻拎起来,动作温柔的带离自己的胸膛,然后让她的足重新接触地面,自己则飞快地往后窜了几步。 陆流斓:“......哈?” 她像是见了鬼似的盯着南庐渊,不敢置信这个少年的动作。这家伙儿傻了吧?到嘴的肉都不吃?她是清楚南庐渊的定力,但她也是真的没想到,这小子的定力好到可以去少林寺当和尚。 虽然要是刚才他真是想对自己干些不君子的事儿的话,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折断他的狗爪子! 南庐渊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他低着脑袋,垂下眸子,掩饰下自己慌乱得巨缩的瞳孔,眼神直直地钉在脚下的地上,似乎想把地面给盯出一个坑来。 他低声道:“还请陆姑娘......不必再戏弄庐渊了。” 他看得出来,陆流斓哪里是真的想要同他好,分明就是想要戏弄他! 按照平时,他定然是觉得玩弄这把戏的人无聊透顶,会严厉的呵斥对方,让她自重。 可是面前的女子是陆流斓,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吐不出那几个伤人的字眼。于是只能贸然的用手把陆流斓拎起来,把她从自己的怀抱中给拔出来。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呢,南庐渊悄悄看了一眼陆流斓,觉得她荒唐至极,可是也——明艳动人。 这念头一处,他面上立刻红的像煮熟的虾子,也不管是对方怎么看了,全然只想着逃离这里,不敢再和她有再长的单独相处。 这样的女人,是个男人真的把持不住。 “南公子?这第三个请求——?”眼见着南庐渊像是发起了呆,陆流斓更诧异,甚至有些目瞪口呆。不至于吧?自己这样撩拨他,他竟然还有心思发呆? 于是收了收笑容,也不逗他了,反正怎么逗这个死木头都不会有什么意外的结果,这几天下来的尝试她真是熟知了这个结果。 哪料到南庐渊见她靠近,慌乱得连一贯的清冷仪态都绷不住了,脚步蹭蹭蹭地往后退,终于是坚持不住了,转身,拉着陆流斓往宫中大堂跑,既不敢回头,也不敢再回复她一句话。 脑中只剩了一个念头:赶紧把她送回去,多和她待一刻自己都会出问题。 陆流斓一个不备被他拉着跑,吓得差点拔出刀来,才发觉南庐渊只是带着她往来的路跑,心里一动,这家伙发什么疯?方才还光风霁月一派儒雅,现在怎么跟欠了一屁股赌债似的猴急? 叫他,他也不回应。 陆流斓挑了挑眉,发现南庐渊握着她的那只手冰凉凉的,似乎手心出了不少冷汗,有些粘。 于是也就跟着他跑,直到了大堂,才感觉紧握着自己的手猛的放开,南庐渊一脸惊惶地连声同自己赔罪。 这还是那个初见时冷漠而高傲的帝相家的公子? 瞧瞧,都吓得结巴了。他这种人,不会真是从没碰过女人吧? 南庐渊此时此刻才没功夫顾及陆流斓那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他一看见到了目的地,就猛的松了一口气,不敢再被陆流斓撩拨一次。 “南公子——?”陆流斓盯着他那张白净且俊秀的脸庞,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道:“瞧把你给吓的!好了,是仙家的不是,那南公子现在可以说说,这第三件事儿了么?” 南庐渊脑海里空荡荡的,心里乱成一团,也没注意听陆流斓说些什么,匆忙回了一句“略感不适,恕庐渊失陪。”便头也不回地飞快跑开了。 陆流斓愣住了,而后哈哈大笑。 这么几天下来,每次她稍微一过火,就能看到南庐渊窘迫得恨不得把脑袋塞怀里兜着的模样。 这家伙儿也——太好玩儿了吧? “哈哈哈哈哈!这世上怎么会有比他还呆板木头的人啊!”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惊了枝上的一对儿鹊子。 ............ ........ 一双芊芊玉手拉开了帘子,几缕阳光斜渗进来。 “既然来了,便不妨说说看,”苏暮雪仰头,看向来人。那两人一高一矮,高的正是清修门的关门弟子,被暂时任命为南商冬宴时辅佐君主祭天的司命使陆流斓;矮的是年方十二的北秦贵女,昨日寻到张、李二公子救下苏暮雪一命的小丫头。 这二人显然是为了安慰她而来,苏暮雪昨日落入水中受了惊吓,一整个下午都闭门不见,好不容易今日来看看她,两人便在门口碰上了。 苏暮雪心里感激,正好,她也想同二人聊天解闷,“昨日的事儿,我想弄清楚,谁愿意给我说说?” 陆流斓耸耸肩,道:“仙家本同师父商量怎么在宴会上布置符纸阵法用以却邪除恶,那张沈陵便带着这丫头来了。你是没见到!当时李公子急得直接冲出去!”她笑笑,一步跨至苏暮雪身前,挨着她坐下,“仙家想着那女人寻你多半是听了那些传言,终究不会是什么好事,于是便赶过去了——” “还卸了人家两只胳膊?”苏暮雪微笑着打趣,她习惯了陆流斓这残忍的手段,也知道这个女人都是为了自己好,“南商王也没想着罚你吧?” “是。”陆流斓承认得倒挺干脆。小丫头也不甘心话语全被陆流斓抢走了,她跟上前,边开口道:“这还的要让我说了——” 苏暮雪笑着拉她入怀里,下巴枕在她的脑袋上:“好,你说。” 小丫头便清了清嗓子:“你被宫人带走时,我心念着不对,那妃子同你非亲非故的,为什么单单邀你去了?我记得李公子离开的方向,想着说不定能真的歪打正着被我给找着了,就去找他。事实也真没找着,但是好在我遇上了正好来宫中找南商王禀告事务的,我看着眼熟,想起他好像是那什么张相家的大公子——? “他人挺好,带我去了。没想到南商王和帝相几个人也都在。我如实说了,没想到李公子直接从座椅上跳起来,连装好的果盘也没带,就出去了。那什么鹤清池,也是张家的公子带我去的。 “后面,就是苏姐姐你所知晓的了。” 苏暮雪叹气:“好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此生再不想感受第二次。” 陆流斓拨弄着自己额前垂下的一绺长发,有心道:“只要你成为南商王的妃子,这是常见极了的,必然逃不过。”她挑了挑眉,“在后宫里,没有几个女人能有个好宿命。” 苏暮雪眉头一皱,小丫头已然怒喝:“你什么意思!你是在咒苏姐姐么!你这个女人安的是什么心!” 苏暮雪安抚着怀中的小丫头,道:“流斓,你是有话想对我说吧。” 陆流斓笑了,笑得灿烂,明艳得似是刚刚绽放的西府海棠。她道:“昨日你离开后,仙家可是听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儿啊。仙家同南公子他们一路时,张公子道:‘难得看阿循这臭小子这般样子!’,到了入夜,南商王特意召见仙家,笑着安排询问仙家你和李公子之间的进度。”她故意停顿,缓了缓,又道:“南商王笑着说:‘可多亏了小姑娘机灵,若不然,本王这一声大嫂恐怕得噎在肚子里一辈子了’。” 陆流斓不动声色地看着苏暮雪瞪大的一双眼睛,心满意足地感叹自己真是把苏暮雪这姑娘的反应猜的一分不差,于是笑道:“仙家一个人晚归终究是不安全,故而南公子送了仙家一程。仙家听他道,‘这世上,相比没有什么比阳关暮雪——’” 她笑着盯着苏暮雪,开口,一字一顿、清晰无比:“更、相、配、了。”苏暮雪惊讶得直直的盯着陆流斓,许久没有言语。 “小心思没藏住啊,暮雪。”陆流斓笑着搂住苏暮雪,凑近她的耳畔,压低声道:“欢喜人家就别婆婆妈妈的,有南商王、帝相家的公子、张相家的大公子给你张罗这门子高兴事儿,你面子可大着呢。怎么,盯上李公子的人可不少,你还等他飞了才后悔?” 苏暮雪怔愣着,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原以为,以自己的出身,这一生就如同所有的王族女子一样,联姻而嫁,像是个明码标价的赏玩之物。 没想到、不敢想、未曾想。 她忽然一惊,想到了什么,急急地开口:“那我父王那里......?”北秦同她父王此举本就是为了和南商交好,这么一闹,二国的关系岂不僵持?她的父王和母妃怎么办? “安心安心。”陆流斓摆摆手,毫不在意的,“南商王珣能坐上天下二明储之位,哪能想不到这个?他早有计策,你若能顺利的嫁给你欢喜的李公子,南商国仍然以亲国之礼相待于北秦。如何?可是能平下心来,想想怎么和李公子相处了?” 小姑娘听的懵懂,糊里糊涂的,便惊讶道:“原是暮雪姐姐心悦于李公子?” 陆流斓笑而不语,苏暮雪羞得将一张脸埋在小丫头肩上。 ............ ..... 陆流斓出来,便见到帝相府的马车已经候在一旁。 她挑了挑眉,自那一日后南庐渊便不再敢单独与她相处,她才知道自己闹得过火了。可是现在,这家伙怎么敢明目张胆地来找她了? 她再细细看去,明白了。 南庐渊露着半边身子在车厢外,可知车里还有一人——或是两人。南庐渊见她出来,跃下马车。随后,南子潺从车里钻了出来,踢一踢车厢:“出来!要装死到什么时候?马车的车厢是留给陆姑娘的。” 于是里面的人探出车厢,正是张相之子张沈陵。 张沈陵笑着打开折扇,像是一只得逞的狐狸。 他笑眯眯地道:“怕什么!李阳关那臭小子又不在,咱们几个给那木头捣鼓捣鼓,省的这么好的一个媳妇跑了。”他努一努嘴,朝着苏暮雪的住宫。 南子潺气哼哼的:“就你一肚子坏水——扇子拿开,大冬天老冰天雪地里扇风,也不嫌冻死你——你虽然比李大哥和倏哥哥小,也还是南商三大公子之一,能不能有点出息?一天到晚净瞎整这些有的没的!” 南子潺与在朝廷上时大径不同,早朝上的他仍是南商王珣,威严而不可侵犯;私底下他却还是个平凡的十三四岁的少年,比他们都要稚嫩上许多。 张沈陵顺势后退,靠在南庐渊怀里,哈哈笑道:“可您这大佛不也上了我这条贼船吗?得嘞!咱们现在是一根儿绳儿上的蚂蚱,给阿循讨个夫人要紧,他都二十又二了,老大不小了。” 南子潺犹不解气:“起来!倏哥哥是你能靠得的么?”他跳起来揪住了张沈陵的襟口。 南庐渊熟练地伸手,一边揽过一人,将这俩欢喜冤家给分开来。南子潺抓着他的臂弯,朝着张沈陵扮鬼脸;张沈陵气呼呼地想上前和南子潺比划比划。 只听南庐渊的声音从二人脑袋上方传来:“闹够了没。” 两人同时一惊,老老实实地不动弹了。 南庐渊朝着张沈陵道:“好了,多大了,怎么还跟陛下过不去?陛下才多少岁?” 张沈陵撇了撇嘴,“好吧,”他看向陆流斓,“就当是看在阿倏的面子上,谁要跟这臭小子计较!” 陆流斓环抱手臂在前,勾唇,忍着笑意看向三人,努力让自己显得正经些,颇有兴趣地道:“怎么,特意来寻仙家?” 层楼望,春山叠 贰.华灯上(4)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听了陆流斓突然插进来的一句话,张沈陵笑着,神态温和:“不然呢!陆姑娘这样的天香国色,惹得我神魂颠倒啊。”话虽然是这么说的,可是他当真半点动容之态也没有,权当是在开个玩笑话。 南子潺又白了他一眼:“你正经点儿行不行?好歹人家陆姑娘也是我南商的司命使大人!” 指望这俩人说正事是没什么戏了。南庐渊一边应付着南子潺朝着自己挥舞着的手,一边朝着陆流斓道:“就是我昨天同你说的那第三个要求。国师大人十年不出关一次,昨日却传书与我父亲。王城郊外有人纵邪佞之物伤人闹事,正巧你出自清修门,便想到来聘你一道。” 陆流斓边走边调侃:“你也不怕仙家对南商不利,信得过仙家?”她攀上马车,坐在车厢里。 南庐渊反问:“你会么?”他眸色极浅,眸光轻轻的落在陆流斓身上。 陆流斓只微笑,不开口,笑容有些无奈。确实,他不会。她从不屑于去做趁人之危的事,别看南庐渊看着冰冷不近人情,相处的这些日子下来,倒是将她看的十成十个准。 南子潺牵着南庐渊的手指轻轻摇了摇,南庐渊笑着用食指点了点他的脑袋,双手撑起他,将他抱上马。 南子潺跨坐在马上,一双眼滴溜溜地盯着南庐渊。 南庐渊看他瘦弱矮小,不放心让他自己一个人骑在马上,于是自己也便翻身上马,让南子潺稳稳地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南子潺张首四顾,笑嘻嘻的道:“料想不到有朝一日本王也会给人家当车夫!” “车厢里可坐两人,把一匹马解下来吧,你们反正都不进去,那我可要在车厢里暖暖和和的了。”张沈陵指着自己的鼻子,笑眯眯地道。 “想都别想。”陆流斓拉下帘子,将张沈陵隔绝在外。 ............ ........ 几人为了掩人耳目,行偏道出城。城郊处覆盖厚雪,马车难行。南庐渊将南子潺抱下马,张沈陵刚踏上雪地,陆流斓便已是从车厢中跃出,紧皱着眉头。 “怎么?”南庐渊垂下眼眸,不着痕迹地扫了脚下的堆雪一眼。 那堆雪必然不是自然落成的。雪地有新翻过的痕迹。在草边有隐隐约约的划痕,还有参差不齐的草丛呈压倒状。南庐渊上前,蹲下,从一块草皮处撕下一小撮,放在眼前细细的查看。 “臭死了,都是腐烂的尸体的味道。”陆流斓跺跺脚,神色居然有了一丝不耐烦,“这地方都埋了些什么啊?压得人喘不过气——你发现了什么?” 南庐渊示意陆流斓来看。他手上的那丛草,草根处黏连着早已暗沉的干涸的血汁。他道:“这一大块草地都是这样,那么,除了在这片土地还没有这么厚的雪的时候,就被鲜血灌溉了一遍,才导致有这种状况外,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南庐渊站起来,指着几处凹下去的雪地,那些地方不仅是雪坍塌下去一大块,就是雪底下的枯草都是耷拉着叶子,被压得七零八落。 陆流斓挑眉,她心里已经猜出了个七七八八,可是她想听南庐渊的解释。 南庐渊看她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心里虽然也知道这只不过又是她的一个鬼把戏,但是却还是言听计从的解释道:“南商的雪细细绵绵,是不可能一下子压倒草地的。必然是有什么重物施压于其上。可是这些压痕的出现都很规律,四周也没有来回走动所造成的景象,所以我推测——” 他微微肃然起来,轻轻吐出一句话:“阵法,有人在相应的地方设了一个阵,把那些怪物,从那里,凭空送到了这里。” 要真是这样,还真是危险至极。他下意识走到南子潺身旁,护住他。 “不错啊,”陆流斓挺意外,她没想到南庐渊会想到阵法这个点上,“你知晓阵法啊?” “偶然有机会窥探一二,不得精髓。”南庐渊一面护着南子潺,一面分心去回答她的话。 他将南子潺推向张沈陵:“这次不行,太危险了。你和沈陵好生在这儿待着,待会儿挑两个漏的看个新鲜就行了。” 南子潺不太甘心地哼哼两声,也权衡的出其中的利害关系,没有执意与二人同行。 陆流斓道:“走吧,仙家带你去,正好搭这个阵法一个顺风车。”她挽过南庐渊的手臂,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纸,只碾碎了扔在地上,掐指念了几句口诀,南庐渊便感到眼前一晃,面前便显出一个巨大的阵法纹路来。 陆流斓足尖一点,施展了轻功,便向阵心去了。四大门派中,阳剑宗的剑气可破万乘之势,无比凌厉;巫蛊教善用毒,杀人于无形之间;璟楼以轻功绝世著称,其秘法“七部生莲”无可追踪;唯这清修门,修习的是全局之势,不出招则已,一出手,便已经包容算计了所有变数,令任何人都无法遁逃于其眼底。 这也是清修门千年前,能以一挡百,独霸江湖数代的缘由。 南庐渊正是清楚这一点,才敢于提出以两人之力来解这诡异阵法。 思虑此处,陆流斓朝他招了招手,他全然信任地随着她而去。 二人穿过真心,落在一处深丛中。 背靠而立。 陆流斓从袖中取出一卷丝帛来,抖开,从中取出两把弯刀。她将刀子反握于掌中,笑道:“待会儿遇上的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你怕不怕把命丢在这里?” 南庐渊道:“我自小随父亲处理事务,死人倒见过不少,于我而言不算稀奇,也不担心会命丧于此。” 陆流斓听罢,笑得更灿烂。她反手给了自己手臂一刀,殷红的血便涌出。南庐渊虽然背对着她,但在一刹那便嗅到了血腥味。 他一惊:“你——” “嘘,”陆流斓飞快的止血,用包裹刀的丝帛给自己包扎伤口,“我是修道之人,比你们寻常人家的血要更招这些东西。嘶,真疼,回头回去了,你可得多给我点儿好东西来弥补我今日的疼痛。” 南庐渊有些好笑的从腰间抽出宝剑“寒蜩”,不太明白这女人为何能扯到贪财上,“放心,少不得你的好处。” 忽然二人皆不语,深草直达胸口,脚下便是厚厚的堆雪。谁也不知晓那些污秽的怪物会从什么刁钻的地方钻出来。 耳畔只能听到有疾风掠过深草的“沙沙”声,却又有哪里不对。好像有什么背着风向朝着他们无声的靠近,暗地里,有东西悄悄的蛰伏着,靠近、靠近—— 一点点活物的气息都慢慢地湮灭了。死一般的寂静。 “退!”陆流斓忽而急喝,同时身形暴退数余步! 南庐渊向下狠狠地一踢,施了轻功,暂时向野草借力,稳稳地立于草茎之上。 方才二人矗立之地,猛地从雪地里冒出无数深棕色的尸手!每一只尸手,都泛着红光! 这些手臂上,缀着零散的仅存的一些腐肉,可知这些手臂—— 都是货真价实的人手。 南庐渊素来好洁,见了,脸色一僵,胸口有些发闷,感到自己的胃正在翻江倒海。 陆流斓颇有兴致地盯着他,她自小就听说面前这人是如何的光风霁月、风华绝代,现在倒是很想看一看他会不会留露出其他的什么状态。 恐惧?疯狂?亦或是脸色发白却强撑着? 怎样都好,她想看看。 但没有如她所愿,南庐渊只是嫌弃了一会儿,也便释然了。 鬼手抓了一阵,没抓到什么东西,便想收回去。陆流斓低喝一声,划破手指,从袖中取出厚厚的一本白青色符纸,以血画印,将一众鬼手给牢牢地锁在原地。 却不杀死。 南庐渊没修习过清修门法,帮不上忙,就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看她三番五次地划破肌肤,终于忍不住发问道:“看你收妖挺麻烦,次次都要以血为墨?为何只将这些东西锁在此处,却不击碎他们?”他指了指地上张牙舞爪却无论如何也突不出阵法的一群死尸手。 陆流斓抿唇笑:“一,并不是必要,用朱砂或是黑狗血会更好,但问题是你叫仙家来的匆忙,事出突然,也没个什么准备;二,这里的阵法所造之‘势’如此之大,绝不会是这种小玩意儿。将他们束缚于此处,只是为了让大家伙有迹可循,能快点找到这儿来。” 南庐渊试着想了想那些厉害的鬼东西,不知道会是怎样畸形的模样!他的脸色愈发的冷冽难看起来。 “安心,”陆流斓似是要安慰他一般,“只会更脏。” 南庐渊终于没克制住,冷冷的瞪了她一眼。 陆流斓放声大笑。 ............ ....... 忽而阴风起,刮得人身上生疼。 终于大片的尸体从草丛中显出了身形。果然和陆流斓所说的一般无二,难看且肮脏得很。能看出人形的已然是最好了,大多的尸体仅有一颗脑袋勉强能看出面貌,而那巨大的身子令人倍感不适:四条手臂、六只腿足、拖着长尾、背部凸出骨刺、臂膀上长着密密麻麻的眼睛...... 最后三个,体型尤大,三头十臂,两肩各生八目,足弯曲成爪,背脊处突起了一大片好似鱼刺般的骨头。 陆流斓啧啧感叹道:“都说南养蛊,北小鬼,中原养尸,果真是不错的了。能把活人做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不知道背后的人花费了多少心思。” 她将手里的弯刀打了一个转儿,“只抓一只大尸就好,这儿定然不会是养尸人的老巢。能炼出这样尸体的人还真不多,养尸人风格各异,容易辨别。废话不多说,先杀了多余的,不然咱俩就得躺这儿。” 说罢,她翩然朝着尸群去了。 陆流斓早就布下了符阵,不怕有尸体趁乱流出这片地区。她娴熟地转动着刀柄,身子随着刀子飞舞的方向轻轻的舞动。若说是在斩妖除魔,倒不如说是在跳着一曲动人的歌舞更贴切些了。飞舞之间,尸群如同稻穗般纷纷在陆流斓的刀下折损,被轻而易举的打散开来。 南庐渊虽然嫌弃这些东西,也不会软弱到让陆流斓一个人硬抗。他衣抉翩跹,慢条斯理地应付下面前的大尸,神色充满了厌恶和冷冽,挥动着长剑间,斩下其一头三臂,也没有让那怪物的血溅上自己的衣袍半分。世人所谓的光风霁月的帝相家公子果然不负盛名,明明是在行杀伐予夺之事,却好似在月光下轻轻地挥舞着长剑,邀约着星辰共舞、持竹探花。 一进一退之间,从容淡定、礼仪俱在。 二人都是师出名门,又各自是所处环境的佼佼者,清理这些下等的东西,不是什么难事。虽说南庐渊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些东西千万个不顺眼,但好歹这些东西是要带回帝相府给相应的能人研究的,他也得下手软一点,将其中一只尸体生擒。顷刻间,陆流斓便将一只方才刻意晾在一边的尸体束缚住了。南庐渊忍着恶心,从他手上接过麒麟锁。斩杀妖怪容易,可是活捉妖怪却是难上加难。以陆流斓的本事,杀了这些妖怪绰绰有余。但若是说要牵上一头回去,凭气力来说,一介女子确实比不上这些不知疲倦的妖怪。 陆流斓环顾四周道:“这可不是真的藏尸地,但好歹有了收获,我们快快离开。” 于是两人便踏着满地尚在蠕动的尸体碎块,去了。 ............ ........ 张沈陵见了他们,松了口气:“可算是来了。方才有一大群尸体想要袭击陛下,好在暗地里有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盯着,凭借着那股子威压,尸体们才自己又回去了。” 他努努嘴,示意两个人看这满地的尸体碎块,那切痕整齐平滑,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所能办到的。 层楼望,春山叠 贰.华灯上(5)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好在张沈陵口中的“那东西”没有恶意,若是反之,莫说是张沈陵,他们几个加起来,也难逃劫难。 这让南庐渊的心里不禁又沉了几分,他没想到这样一个案子,竟然能牵扯进这么多诡异的事、大能的人。他飞快地把束缚住的尸体牵好,便急忙地让众人赶紧回城。 在此地多待一刻,便愈发危险一分。 ............ ...... 一袭鹤袍白衫的男子淡淡的扫了满地的残肢一眼,从那片绣金丝的长羽大氅的宽袖下探出手来,仅轻轻做了个拿捏的动作,那些尚且蠕动的尸骨便霎然湮灭成灰尘,连同那尸阵也一并崩裂开来,细碎得无处可寻。 “来晚了啊......”他似是叹息般的垂下眸子,掩下那眸中似霜雪般的色泽,而后他拂了拂衣袍,慢慢地踱进落满了雪花的枯黄深草丛中,不见了。 而后漫天雪花纷纷扬扬的莅临于世,那个男子所留下的痕迹,也被一并淹没了。 像是,谁也不曾来过。 ............ ....... 小小的医馆此刻已经挤满了人。宽大的鸡翅木席子上,用朱砂浸泡过的上千根红线将那巨大的活尸缠绕的无法动弹半分。 自南上最高明的医者、仙门中人、奇门暗道的异人皆汇集于此处。 陆墟、陆流斓以及柳崇、楚歌、孟绾、南庐渊等人亦在此处等候。 陆墟生来是清修门的,见识过的邪物多了,又常年四海游历,见闻岂是常人能比;孟绾为巫蛊教之主,便是以炼毒和蒙养邪崇为营生。这二人站在活尸旁,众人自然不觉之中让出一条道来。 孟绾探手去抚摸活尸的面部,众人皆是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出声言语,才发觉那活尸虽然面色狞恶地想要咬断面前者的手,却偏偏只得随其动作,显出伏低示好的作态。 南庐渊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看着,料想这便是巫蛊教那一套驯养活尸的手段了。 孟绾收回了手,笑着调侃陆墟道:“不成想有一日老妪我也会和你共事。这活尸可是中原西边儿的大能所炼制,你整日瞎跑的方面多,你且说一说。” 孟绾面容姣好似枝头桃花,瞧上去也不过三十岁封顶,再怎么说也是个半老徐娘,风韵犹在,惹人眼目。却自称一声“老妪”,听上去颇为怪异。 陆墟哼了哼,也不推脱,从袖中取出一卷银针,从中取出一根,便刺入那活尸的胸口,直奔着他的方寸去了。 少顷,银针拔出,一条细长赤红的虫子便在针尖上抽搐扭动着。 “真不是你巫蛊的东西?”陆墟状似不经意的问。 孟绾柳眉倒竖,瞪了他一眼:“外行人不晓得巫蛊教,你也跟着掺和?我教炼尸只炼化外头游荡的孤魂野鬼!没大没小!” 陆墟俊朗英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刚要反驳,孟绾已然是一挥衣袍,嚷嚷道:“没用的人多了也是碍事儿!这儿只留着老妪和陆门主两人足矣,其余的人各自散了吧!” 众人只感到一股大风扑面,纷纷后退数余步,退出了医馆。馆门“砰”地一声阖上,而眼前寂静平和,哪里有半点风动的痕迹?于是便知道是孟绾的功法之高深了。 南庐渊和陆流斓两人倒是好些,想来是孟老留手,他二人并未显得狼狈,只是在馆门旁站定,衣袍额发还算整洁。 陆流斓笑着拍了拍衣袖,道:“孟老还是老样子,脾气这么臭。” 南庐渊倒是没有对孟绾这举动有什么过多的意见,他只是回头看了看禁闭的馆门,道:“有大能者,有几个怪癖也是常事。” 陆流斓奇怪道:“你竟然不觉得她托大、靠着不入流的手段上位?”凡是有点名气者,只要是女性,多半会被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诟病。 欲加之罪,何处鸣冤? 可是忽然有一日,会有这样一个少年,平静的认同了一个女人的能力,既不讥讽,也不傲慢,就是平平淡淡的道来,像是在说今天要刮风这样平静。 她感到不可置信,一个平常男人尚且看不起女性,何况面前的人是这个南商最尊贵的人之一。 南庐渊沉默了一小会儿,低声问道:“我该这么想吗?”他的眼眸清澈似水,映照着陆流斓那张漂亮妩媚的脸。 陆流斓盯着他,忽然笑了。 “不,当然不,”她道,竟然感动的想要抱住他亲上一口,“凭什么你们男人出人头地就是本事,我们女子却要被人诟病——” “她孟绾能有几分真能耐!不过是一介卑贱的女流!靠着邪魔歪道扬名,骨子里早不知道有多污秽,就该老老实实的呆着,哪有与我等平起平坐的道理?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不好好相夫教子,活该没有人敢要她!”忽然有人高声大喊。 不可理喻的,四周竟然有不少自恃清高者亦认同他的话。 陆流斓闻此,倒是没有多大的反应。她随着师父去过了太多的地方,对于这种对女子莫名其妙的恶意诋毁,已经司空见惯。这些男人当然不及所论述的女人,然而为了彰显自身生为“男人”的不知何处而来的独特优越感,对于这些“本该低贱”的女人常常恶语相向。 他们能接受一个为了丈夫殉情而死、温顺容忍丈夫沾花惹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却不见得能不诋毁一个侠胆正义、自立果敢、杰出过人的女人。 女子的过人之处,也常常被定义成“三从四德皆备”、“无才是德”,但凡是不从属于男子下级的女人,大多会被贬低得一文不值。没有真才实干的男人,也只能以这种教养匮乏的方式来强撑起纳闷那并不存在的面子。 可笑的是,这在这片天下,都是随处可见的,甚至像是被默认为一种传统,自古流传下来。 楚歌攥紧了拳头,脸色发白。她感到一句狠话卡在喉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如鲠骨刺。 是啊,周围都是男子,说了给谁听? 几人骂了几句,为首的转头扫见了陆流斓、楚歌二人,又像是寻到了新目标似的:“这里还有——” 但他忽然不敢再说。他的眼前闪过一道寒光,一柄长剑已经直指他的鼻尖,剑气划破了他的鼻端,有腥红的血液从之而蔓延到唇角。那剑纤长而锋利,剑身极为轻薄却坚硬。持剑之人,挡在陆流斓身前,一双浅灰色的眸子中似是有凶兽蛰伏。 “南、南公子......”那人惊得连舌头都僵直了。 南庐渊仍然持剑。 他用那双森冷的眸子淡漠的扫过四周惊愕的人们,将陆流斓和楚歌护在身后,令他们不直面被这些闲言碎语所伤害。 他启唇,声音冰冷,透着逼问之意:“你平心而论,可有能力与孟老、楚楼主齐平?” 那人噎了一下:“不能,可是......”孟绾之能四国皆闻,这是人尽皆知的。 可是孟绾毕竟是个女子,女子不相夫教子在外面晃荡,像什么话...... 但他不敢说出口,南庐渊显然并不认同他的观点。 “那你可有识尸辨邪之工巧?” “......没有。”四围的人亦是小声交谈,俱摇首感叹技不如人。 柳崇默默站上来,从另一侧护住了两位女子,用身体挡住了另一边人们的闲言碎语。 南庐渊冷哼一声:“那你留在医馆有什么用?还不让人让你出来吗?” 那人张了张嘴,竟然无言以对,只是不太甘心:“可是终究是一介女流,让我等多没面子......” “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南庐渊厉喝,“何须作多舌无用之功?心胸狭窄、小人气度!谁人规定女子就不能登大雅之堂?这种心思,怨不得你自己一生难有高就!” 他冷冷的盯着那人,像是欲要出鞘的利刃,言语都透着无尽的森冷,一字一顿:“再以这话来败坏我南商风气,我割了你的舌头!” 惊得那人猛的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南庐渊仍然冷冷的盯着他,剑尖下移,落在他的脖颈上,“可听清楚了?” 那人怔了片刻,惶恐无比,惭俯地去了。周围的人见此,也各自悄然离开。 陆流斓本来已经做好了据理力争的准备,未料有此变故,一时也诧异地怔立,盯着南庐渊不说话。 这个少年的身形挺拔如松,有细小的雪花附着在他的身上。南商即便是冬日,也有暖阳斜照,微黄的阳光洒在南庐渊的脸上,透出的一丝少年张扬的意味来。 令她不禁轻轻地呆怔了片刻。 这样的少年啊,如何能叫人不欢喜呢。 ............ ......... 南子潺斜斜的靠坐在太妃椅上,翻着手上的由上卿所呈上来的冬宴事宜及报告。 忽有叩门声,轻轻地响起。 紧接着有人慢条斯理地拉开了暗扣,轻轻行至他的身旁。 “回来啦,”南子潺揉了揉揉眉心,笑吟吟的,也不转身去瞧来的是个什么人,就顺手将那一纸报告从脑袋顶上递过去给了身旁的人,“倏哥哥,冬宴的事宜。” 南庐渊伸手接过,翻看了几遍,叹气,“倒是准备有序了。只是近日来诸事发生的颇多,恐怕是有人刻意而为之。我观这几日,总觉得像是应验了什么。” 南子潺闻言仰起脸,他和南子潺对视一眼。 后者缓缓道:“生者死——” ——死者生。 确实,那些尸体本该是已死之人,却不知道是受了谁人控制,如同失了魂魄的活人一般可以行动,却没有意识,暴躁且嗜血。这半句话果然已经开始灵验,只是不知道后面的提示,分别意味着什么? “冬宴距今已不足十日,怎么异象层出!果真是本王没有成王之气运否?”南子潺怏怏地嘀咕着,南庐渊一面细细的查看呈上来给南子潺的各项花销报账,一面就事论事地安慰道:“活尸为中原西面之人所炼化,乃是人为之,绝不是你没有天子气运,子潺,你不可妄自菲薄。” 南子潺浑身一颤,来了精神,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西唐......” 中原山河分四:东有魏,北驻秦,西为唐,南栖商。 中原西边儿,可不就是西唐? 南庐渊补了一句:“活尸,本为我南商百姓。” 南子潺眼睛一眯:“可当真?”这可是赤裸裸的告诉他:西唐可以在他的国土上肆意妄为!这是在同他挑衅,在公然昭告天下,他们南商这次的冬宴,西唐破坏定了! “南商人喜好穿交领的衣衫,故而脖颈与胸膛的肤色相差较大;因气候温润潮湿,平民百姓多喜好穿着木屐,大趾间会有一道拇指粗的缝隙,两侧有粗绳子磨出来的茧子。”南庐渊不急不缓地道,“那尸体已经腐烂溃败,蛆虫横生,恶心得差点使我将胆汁呕出。” 这话倒不假,查看尸体时南庐渊那嫌弃得几乎要杀人的眼神,大约只有在其身侧辅佐其执事的陆流斓才能深有体会。 南子潺不敢往下想,他生硬的道:“不说这个,阳关大哥和苏郡主——” “要没人推他们俩一把,没什么戏,”南庐渊挑眉,“阳关那臭小子对男女情事一窍不通,纵使有陆姑娘说苏郡主已知晓我等的意思,可是这事儿叫一个女子怎么开得了口。” 南子潺长叹一声,伸手捂着脸颊哀怨的哼哼唧唧。 ............ ....... 晚风清凉。 桂木与桑树已经修建了枝叶,显得有些单薄。 院中植牡丹、扶桑及小叶檀木,及近府内正房处生枣树有二。 从府门至住屋百余步,两侧皆立着生有暖黄光芒的长灯,其下系一串五彩宫绦,尾端缀着三枚宝珠,珠首缠着冰绿色宫铃。 住屋呈四合院式,正房居当朝李相及其正妻李齐氏。左侧房居嫡女李清,右侧房住嫡子李循、李群二人,后院居一众的姨娘和一众庶出的小姐少爷们;总计有小妾四人。庶女庶子包已入宫为妃的李妃李宁者共九人。 此刻正房中,正坐着的,便是李相及其长子,李循字阳关的。 层楼望,春山叠 叁.群臣宴(1)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李齐氏好不容易盼到这爷俩儿能好好坐下来。便叫人去烧了烫酒和几道小菜,又感到不太足够,于是便亲自下厨,烧了一碟土豆丝、一盘青瓜片、一碗山笋咸肉、两大盆羊肉汤、一大把炸黄豆、十几块花糕酥。 李齐氏生来巧手,后来又喜欢上了出身草芥的李相,自愿下嫁,抛开了大鱼大肉的食膳布料上乘的绮罗,一双手从不沾阳春水到可以烧上不少好菜,这其中,这个女人遭受了多少磨砺,大约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个女人虽然已年过三十,可品貌皆是上乘,未出阁时便是整个帝都里都闻名的大家闺秀。她生的一张姣好面容,凤眸朱唇,一张面皮白如牛乳;同样品德端方,温柔贤惠,是典型的贤惠良妻。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女人的额侧有一道狭长的伤疤,极大的影响了她的容颜。这样秀美的女人,不该有这样的瑕疵。 李相担任当朝宰相已有十余年,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再看李齐氏为了讨好他而习得的那些个粗鄙饭食,总觉得不怎么顺眼,像是在提醒他那段曾经低贱的岁月。 但他又不好当着李阳关的面儿说些什么,于是只得做了做样子,意思意思地夹了两筷子,便放下了,再不复举焉。李齐氏垂下头,不语。 李阳关害怕她因为父亲的举动伤心,于是夸张的大口塞了几口米饭,又将一盆米饭倒入羊肉汤中,搅拌均匀,放下筷子,拿起盛汤的勺子,稀哩呼噜地大口取食起来。他一面吃,一面将一盘土豆丝都拨到盆中,全舀来吃。不一会儿,一盆羊汤拌饭就见了底。他犹似不满足,又拾起筷子,夹着那一盘青翠的黄瓜片,连汤带水的送入腹中。似乎是觉得这样不太过瘾,他顿了顿,一把夺过了那盛有烫酒的酒壶,三两下全饮入了肚中。 而后目光又落在了李相面前那盆羊肉汤上。李阳关双手,将那盆汤送至眼前,将炸黄豆和山笋咸肉全部倒进了汤中,就着那十几块花糕酥,狼吞虎咽的吃了个一干二净。 李相微微皱了皱眉头。 李齐氏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生怕他吃的这样急,把自己的肚子给撑破了。李阳关吃饱喝足,倒是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饮尽了杯中茶水,掩面长舒了一口气,还轻轻地打了个饱隔,从袖中慢悠悠地取出了方巾擦拭嘴角的汤汁。 当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后,他复正视李相,口中却说到:“爹为官数载,不太惯了这山野佳肴,我却爱吃。娘反正是明白我的口味,为了让我吃上一口热手饭菜,竟如此贴心。”说罢,轻轻一笑,某种是不加掩饰的维护之意。李齐氏终于欣然而笑。 李相皱眉,心里很想将他训斥一顿。只是顾及如今是南子潺当政,日后还要多依傍自己这个儿子;又念此子生来同李齐氏亲近,于是只得刻意摆出一副面孔,笑着责怪到:“阿洵,你已是驻疆军的统领,日后是要一人之下的人,怎可如此粗鄙似村夫一般?今日你同这常人百姓一般吃这些低贱的饭菜,明日在朝中如何不被人笑话了去?” 李阳关闻此,只是将酒盏置于掌中赏玩,似不经心道:“只是,父亲,我本就出身草芥啊。” 他顿了顿,又笑道:“父亲位高权重,已是看不惯这寻常饭菜了啊?那您想如何?” 而后一字一顿,无比森冷:“还是,您是想尝尝那皇帝的膳饮啊?” “李循!”李相如同被人揭了老底,刹那一声爆喝。 李阳关不惊反笑,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在朝中的他敢于直言,不畏权贵,在家中却是截然相反;他收起了那大义凛然的样子,将一身的利刺对准了面前这个本该是最亲的人。 李相道:“你先下去吧。”于是李齐氏急急地收拾了桌上的碗碟,担忧地看了李阳关一眼,转身离开了。 李阳关待李齐氏走了,脚步声也渐渐远了,才蓦然发出一声冷笑:“说吧!” “你这是和父亲说话的态度么?”李相横眉冷俊。 “不必装了,父亲!”李阳关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手上小巧精致的酒壶,用指腹去感受上面的纹理,借此来掩下眼中的寒意。“大晚上的匆匆忙忙把我叫回来,可不是因为想请我吃一顿热菜热饭吧?” 李相终于收起了笑容,冷冷地道:“李循,你可知错?” 李阳关笑着反问道:“何罪之有?” 忽而寂静,四周落针可辨。 “放肆!”李相终于无法再撑下那早已僵直的笑容,一声暴喝,手猛然地拍在桌上。 李阳关擒着抹讥笑,只默默看着他,并不多话。 “你说,你是不是把你妹妹阿宁给关进冷宫里去了?”李相不敢看李阳关的脸色。李阳关自他纳第二房妾室时就同他形如陌路,纵使是在朝中给他几分薄面,可一到下了早朝,便是故意埋头工作,以晚归为借口来错开和他相处的时间。 他几次三番想树立自己身为李府家主的权威,可奈何李阳关乃是“七公子之首”,自有国主为他修建公子殿,于是争吵了几番后,李阳关彻彻底底地常住在公子殿。 更甚者,还像国主申请调任去驻守边疆,作为驻疆统领,连帝都都鲜少再回来了。 李相当然不甘心,但他也不好说些什么。 只是这一次不同于往常了。李宁乃是南商王珣唯一的妃子,即便她只是妾室所生,身份尚且低微,但好歹也和南商王做过这么多年的一对儿,谁就敢保证哪一天南商王不会对她动心,把她立为王后呢?实在不济,她在宫里,他还有这么多的女儿,多塞几个进宫,让她帮忙趁着点儿,不愁自己日后做不上这南商的国丈。 但李阳关这么一搅和,阿宁就进了冷宫,说不准这南商王珣还会迁怒于他。他就弄不明白了,到底是有什么样儿的使臣,能比他们家里出了个宠妃还要重要?就算是阿宁不懂事儿,可一个使臣罢了!他让人暗中给解决了,相比其他国看在南商的国力的份儿上,也不敢于怎么计较。 可谁让这臭小子猛地撞见了不说,还带来了南商王!这一下阿宁的动作被一览无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还被一个疯女人给折断了手臂,生生断了他想要借此机会与帝相争权的念头! 李阳关被李相这么一声喝问,竟然半点羞愧之意也没有。他见惯了李府这帮嫡出或是庶出的小姐们的嘴脸。 那李宁年纪轻轻就敢于栽赃陷害别人,划破丫鬟的面颊,给奴才们下药,手段可比寻常人家的女子狠毒的多。面上一副秀美恬静,也只有在弱小之人的面前,才会露出她那一张可憎可怖的面目。 于是淡淡的回应道:“是,他意欲谋害使臣,其心险恶,怎可置之于陛下身前?” 李相知道李阳关是看不惯这一类事情的,但他却很不服气,死要压一压李阳关这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于是将憋在肚子里好久的说词理了一遍,全盘托出:“说不定只是阿宁一不小心,将那使臣撞进了池中,正欲相救呢?” “也指不定那女子记恨阿宁,刻意要想加害于她,却自作自受的掉进去险些淹死呢?” “古人有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个使臣罢了,你怎么舍得让陛下重罚你妹妹?想必阿宁也因此受到了教训,你快快的去求南商王珣,把你妹妹保出来,她手臂都断了,更能引起南商王珣的内疚和疼惜,从而,说不定能当上贵妃。” 李阳关还是只顾着拨弄眼前的酒盏,压根不把李相的话当做是一回事。待李相说完,他便含着满脸刻薄的笑容,缓缓的道:“保她出来?” 李相总觉得李阳关的口气不太对。但他又不知道如何回应,只得硬着头皮,抵住心中的不适感,接着往下道:“当然!阿宁可是本相从小看大的,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可不能毁在深宫里了。” 好女孩儿?从小看大?且不说李宁的劣根有多明显,他自幼就随着父亲一路走过来,父亲有多醉心权力他能不知晓?想起来,从小开始,这个男人就没尽到过一点点身为父亲的职责。这些瞎话说出来,也不嫌害臊。 于是李阳关假装认真地道:“可这是陛下的旨意,朝令夕改,莫不会有损陛下的威仪?” “陛下尚且年幼,不知事儿,你也跟着不懂事儿吗?”李相捻了捻自己的胡子,有模有样的批评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年修得同船渡。他南商王珣总有一日是要后悔的。” 后悔什么?后悔当初瞎了眼睛,娶了个不安生的心肠恶毒女人?李阳关暗想。 只是口中仍然幽幽地道:“那,一国之使臣的死活,便也无足轻重吗?” 李相不假思索:“别说她没死成!就是她真死了,死在这儿了,你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是看在南商现在的声势上,他们国家也不敢拿来做文章!” 原来是借着南商国为护盾狐假虎威?李阳关挑眉。 这么一想来,父亲就真的不怕杀了苏暮雪,北秦会重兵来犯么?苏暮雪是北秦的“圣女”,又是六贤女之首,四国俱应该以礼待之......他李相是有多大的能耐,敢去决定这个女子的死生! 心中无名火起,也不顾有什么地方不对,一心只想着念着,那个一同游玩于夜市的娴静温柔的女子,原来在那个时候,是真的差一点儿就死掉了。池边怀中女子的啜泣不知何时涌上心头,不停的在耳边萦绕回荡,蔓延。 四肢都冰冷。 心中仿佛也悲伤起来。 于是冷冷的讥讽道:“父亲面子真大啊,知道是谁么?便敢一句话定她的死生。” 李相端着笑脸,满不在乎地:“能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她还能是那个六贤女之首——” “异姓王之女,北秦郡主苏筱!”李阳关心里乱的很,语气自然也犯冲起来。岂料到,李相的笑容霎然凝固在脸上,张着嘴,没了言语! 李阳关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杯盏,赏着上面细细雕刻琢磨的松枝春鸟图。心想松枝是假,金枝是真;春雀是假,野鸡是真。 父亲这般趋炎附势之人,却用着这样的图案,真是好生讽刺。 于是又为自己斟酌了一杯酒,缓缓地饮了,静下一颗乱了的心来。 李相抹了一把脸,也收不住脸上那僵硬的假笑了,他压着嗓子,低声道:“可当真了?” 李阳关斜眼看他,笑眯眯地,也全是皮笑肉不笑了。口中是平稳着的:“想必您的探子也得到庶三小姐的话了。人是我亲自救上来的,岂能还有假的了?” 李相的脸色又黑了一分。 他甚至扶不住桌沿,声音发颤道:“接着说。” 也便是默认了,他在宫里安插了探子的事实。 李阳关曾经在宫里担任过一品带刀侍卫一职,当然知道宫里的规矩有多少。且不说驻宫的护卫军就有百余人,夜巡者亦分三批,皆有数十人。 南子潺还特意吩咐过,冷宫一处更多添加了七八个五品侍卫。 且李妃进冷宫仅仅是昨日发生的事,连消息都没放出,李相今日便得知了,还和李妃同上了信儿,莫不是整个宫里,都不知不觉的渗透了他的人? 一股寒意无声地脚底蔓延开来,他感到背和脖颈汗毛倒竖。 也便听话的将经过讲了一遍。反正说的愈多,李相愈不痛快;他这位自命不凡的父亲愈不舒坦,他便愈高兴。 到了最后,李相的脸黑沉得怕人。 “闭嘴!”李相终是猛地站起,一把掀翻了桌子。于是桌上的汁汁水水直劈头盖脸的洒了李阳关一身。 “孽子!” “她这个孽子!她这是要亡我李府啊!” 层楼望,春山叠 叁.群臣宴(2)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李阳关满身的汤汤水水,却是眼眸含笑,也真是听话极了,全然不做安慰,只捏着手中那枚小小的杯子,听方才的“好女孩”在转眼之间,被一遍一遍地痛斥为“孽子”。 一个人,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在这个薄凉的男人面前,究竟还算作是个什么? 李相接着道:“果然庶子就是上不得台面,贱性难改!这妾生的果然不如嫡养的,竟然连本相都欺骗过去了!还说什么只是一个普通的使臣之女,你听听!要真是纵容了她去,本相这个南商丞相还能心安理得的当下去吗?真是羞愧死了!” “父亲不必同我说这些,”李阳关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来回踱步,满嘴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心里早已是厌恶不已,嘴上自然也不留什么余地,“这样的女子,您还想让她当王后?” “不必了!”李相甩一甩宽袖,半句都不想多提李妃,“本相看你那清儿妹妹就不错,自小府里就请了女夫子来教导她礼仪和《女诫》的,琴棋书画和女红都做得不错,颇受人赞美。” 他顿了一顿,伸手捻了捻自己的胡子,“如今年岁也不算小了,送入宫还比那南商王珣小上半岁,正合适。” 李阳关忽然又想听李妃来了。因为他更加不想听到从李相口中吐出的这个名字。 李清字锦珍的,母亲生下的第三个孩子,他和李群的亲妹妹,李府唯一的一位嫡女。 李清,无疑是李府这么多孩子中,能给李相带来最大价值的人。 同李宁不同,李宁顶多是李相安插在南商王珣身边的无名小卒,李清却是他棋盘上的“将”,从诞生在府中的那一刻,便离开了李齐氏,由李相亲自教导,全然是为着后位去的。 然而就是这一位嫡女,却是和李相像的好似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自小受到李相的关注,自然就成了李府的掌上明珠。彼时因着李阳关嫡长子的身份,李清和他走的颇近。蒸花糕、绣纺衣物荷包一类的事,全是让她给主动接了下来。但凡有宴会,李相提出让李阳关携着一个妹妹参加的时候,他也总是带着李清一起出游。 故时常有人说,李相这一对龙凤子两小无猜的,挺好。 可是有一日,李阳关撞见了李清在后院中,鞭打一众庶子庶女的情景。往后便多留了个心眼,才知道她还让奴婢们像是野狗一般爬行乞食,而她骑在乳母身上,牵着绑在乳母脖颈上的绳子,开口一句闭口一句地喊:“跑起来啊!杂种!跑起来啊!” 她毒哑了庶二小姐的嗓子,因为李相曾夸奖她的曲子唱的略胜李清一筹;她溺死了庶三公子,因为李相曾给了他一根玉笛作诞辰礼物,而那玉笛是李清一直以来都想要的;她让人折断了庶大公子的手,因为他的字儿写的很好......这样的事,都被李相强硬的压了下来。 更甚者,会因为当年先帝在国宴上的一句“锦珍虽好,尚不及李府夫人当年风华”,生生地摔碎了酒盏,用其碎片,划破了李齐氏的脸。 连生母尚且不放过,她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呢。 每每目光触及母亲面颊上那一道深疤,他便恨不得狠狠地把李清胖揍一顿。 把李清送到宫里,这王宫还想不想要安生了? 只怕她不仅不容许别的妃子安生,连南子潺也要算计! 李阳关掩下心思,只冷冷的盯着李相看。在他看来,李相已经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张牙舞爪的厉鬼,把一个女儿送进宫里尚且不够,若是为了国丈一位,难说就是让他把自己的小妾塞进去,他会不会也欣然答应。 一时没了言语,房中的四个暖炉熏的屋里闷热至极,那浓郁的檀香压的李阳关险些透不过气来。但是他不说话,李相也没有多的言语。二人只默默对视,也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最终还是李相先开口。 这一次,他笑着看向李阳关,面容慈祥俨然一副慈父模样。他朝着李阳关道:“阿循,你也不小了罢?” 李阳关心中一惊,太阳穴凸了两下,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俗话说,男人成家立业,乃是天经地义。你也到了该娶妻的年龄了,总该给你张罗一门子亲事。”李相斟酌着言语,“你是七公子之首,自然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依为父的意思,那长公主南璎便很是不错。她身为六贤女之一,又手握重兵,再者你现下是驻疆军的统领,正好相配。只要你一声愿意,为父就为你将她求来。” “若要门当户对,大有女子可以求得,为何独独中意于殿下?”李阳关反问。其实这反问也没什么意义,他当然知道李相不过是看上了先帝留给南子笙的那块虎符。 李相循循而诱之:“你想,你现下是一军之统帅,是南商王珣身边的三大公子之首,又是一品带刀侍郎,若是再娶得那南子笙,陛下还会不重用你吗?到那时候,你便是南商的重臣,权势遮天,再想要什么佳人奇珍没有?” 李相不信,他不信李阳关没有野心。 帝相有野心,他想以先帝家臣的身份辅佐先帝一统中原;张相有野心,他想让家族开枝散叶、世代绵延;作为一国之丞相,李相同样有野心......不说也罢,他的心思,是个明白人,都能一清二楚。 可是李阳关不回复,他只是伸出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汤汁,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个,祖母和祖父呢?我离京太久,甚是想念他二老。明日想备一辆马车,去东面的别院探望一下他们。” 李相道:“他们走了。”他别开眼,似是心痛一般以手掩面,叫人看不出丝毫倪端。 “走了?”李阳关觉得不对,那俩老人听说儿子要带他们一块在京城居住的时候,笑的可真是高兴啊,连脸上的褶子都尽数舒展开了。他们将土地和余粮都贱价卖了,乐呵呵的跟着李阳关一路进城,喜悦溢于言表......二老身子一向健壮,李阳关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只奇怪道,“不对,祖母和祖父二人除了别院,无处可去,能到了哪里去?” “别院忽然走水,二老腿脚不便,待本相的人接到消息,他们便已不幸逝世了......”李相对答如流,但就是因为回答的这样熟练,反而露出了许多漏洞,像是刻意安排的说词。 李阳关猛地一掌攥紧了手中杯盏! 疼痛令他尚且存有一丝理智,他死死的盯着李相,不可思议,亦不敢置信。别院走水?笑话!谁人敢在李相的地盘上纵火烧他的房子!李相在自个儿的地盘上安插了多少人!他们能不知道那别院里住着的是李相的爹娘,也就是他们主子的父母?能不去救火? 二老不慎死于火海,这话骗骗外头的人还可以,竟然也敢用来骗他? 他是真的没想到,为了一个“权”字,李相竟然能罔顾人伦到连至亲都能亲自操刀剔除。 这样一个人,是何其之冷血、之可怖。 “李左丞,你还算是个人么?”李阳关连那声虚与委蛇的“父亲”都不想叫了,一开口,喊的就是李相的官职。 “放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称呼本相?”李相勃然大怒,“你这幅样子,是怀疑本相动手?你是个什么德行!本相岂是那样的人?” “莫不是?”李阳关讥讽,他悠然长叹一声,不急不缓地开口,“当年的事儿,我想您比谁都清楚。” 其实,当年的左相,和李相还有点渊源。 那时候的左相姓齐,是李齐氏的叔叔,他母亲的母族。李齐氏一日被当时还在送菜拉货的小伙计,青年时期的李相吸引,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不顾宗族反对,执意要嫁作他妇。那时候齐左丞就私下里找李齐氏谈过,说李相这人并不可靠,见人就阿谀奉承,是个墙头草。这人只可与之共贫贱,却万万不要想和他共富贵。 只可惜李齐氏正是春心萌动之时,哪里听得进去她叔叔的一番话,吵了一架不欢而散也就罢了,还愈发变本加厉地同李相私会。 李相那时候就心术不正,趁着一日夜里拉着大家闺秀李齐氏喝酒,趁机就把人家姑娘家给办了。这还不肯罢休,还暗地里找着了齐左丞,威胁其要是不给他一官半职的,他就不娶李齐氏,更会大肆宣扬,让齐氏宗族蒙羞。 有了肌肤之亲,齐左丞就是再不乐意,也只能安排李齐氏和李相的婚事,为了避嫌,让他们夫妇在乡野先过了近十年。李相胃口大,消停了这些年年,一上任就要了个爵位,加上能言善辩,善于察言观色,混的也叫风生水起了。只不过那齐左丞向来嫉恶如仇,对李相偏见颇大,李相也不自讨没趣。反正事情他俩心知肚明,谁也不想戳破这一层纸。 直到有一日,李相喝酒误事,齐左丞上书要先帝罢他的官。 李相急了,动用了大笔财物和人脉,连着一个月的慢性毒药,一把大火,将齐家烧的只剩妇孺。 当时齐家剩下的人孤立无援,哭哭啼啼地来寻求李相的帮助,这个男人是怎么说的来着?请齐家放心举荐他为左丞相,他一定会为齐家查明是何人纵火行凶,致他的恩公齐左丞于死地。 可是啊,李阳关那时候已经十三岁了,李群也已经五六岁,李阳关碰巧在屏风后,看得清楚,齐家人前脚刚走,李相后脚便暗中叫人去齐府截人,除去李齐氏,齐家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余人,全都死在了李相手里。 那情景,和此刻这个男人所述,真是好相似。 “你杀齐相,因着他见不惯你,要罢你的官,早知您言而无信;你杀祖父母,是因着他们身份低微,害怕日后有人诟病你的出身,我说的可是对了,嗯?” 李阳关咄咄逼人的架势彻底揭开了李相急于掩饰的羞处。李相无理以反驳其,只得扯着嗓子喊道:“那本相也是你爹!你给本相滚出去!” 而后,由气不过李阳关这一副厌恶着他的模样,于是随手拎了一个物件,也不知道是什么,便照着李阳关的面门砸去! 物件擦着李阳关的额头飞过了身子。李阳关不动,他知道自己的脑袋被擦破了皮,甚至划开了一道口子。有湿热的液体顺着脑袋侧面流下,蔓延到唇角,腥甜腥甜的。 于是起身,作了一揖道:“儿子告退。”便将手中的杯盏轻轻放置一侧。在踏出房门的前一刻。他忽然扭过了头,笑的冰冷,朝李相道:“至于方才父亲的提议,我拒绝,儿子并不愿意迎娶那长公主殿下。至于儿子欢喜谁,会娶谁为妻,便不劳父亲费心了。” 于是踏出门去,重重地摔上了房门。 桌上的那酒盏刹那间四分五裂,粉碎殆尽,再无丝毫可修复之机。 ............ ..... 李阳关出了屋子,冷风便满满的盈了他一袖子,真当是清寒入骨。 可是这森凉的夜风却比李相屋中的尊贵沉香要远让李阳关舒坦数百倍。他深吸几口气,才算是彻底安静下来,感到无比舒心。 听闻李相屋中有瓷器掷地的声响,连续不断的、一声更胜一声的,真是吵闹极了。可是李阳关忽然心情大好,恨不得能够仰天大笑三声,当然他也真的朗笑了几句,顺着回自己的屋子的路走。 偶见一丛梅花开得正胜,于是轻轻折下几枝粗长一些的,携带了去。 ............ ..... 到了屋中,李群还未睡。见了他,了然的责怪道:“你也知道父亲的为人,还要同他倔。”说罢,从屋中取出了常用的膏药,仔细替自己的兄长涂抹在额头上。 李阳关把那几枝梅花插在窗边的素黑瓶子里,李群已经为他铺好了床铺。 于是睡下,不愿意再多想些什么,只是身心俱疲,沉沉的躺着,一夜无梦。 层楼望,春山叠 叁.群臣宴(3)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清晨,南庐渊早早便等候在南子潺的寝殿中,手持一卷帝都的市坊布局图册,一面蹩着眉头仔细地看,一面用一根朱色的细墨条一笔一划地勾抹着什么。 待南子潺睡眼惺忪地从床榻上起来,洗漱完毕,穿上了那身银白缎子的上绣朱红鸣鸿的皇袍,整整洁洁地站在南庐渊的身侧,接过他手中的图册时,李阳关和张沈陵亦踏入大殿中。 李阳关是一身玄色的圆领袍,外披一件丝织的墨黑长袍,额上系着一条上绣沧海狂澜的玄色抹额,束发用的是一只小巧的镶玉玄金冠。这便是他在驻守边疆时的官服。 张沈陵却是一袭粉白色的长衫,外披银白的大氅,袖口是掐银丝的花式,腰佩一枚环状朱红玉佩。他生的本来就很白净漂亮,年岁又适才十六,瞧上去当真是赏心悦目,人人看了都要忍不住称赞一声是从天上下来的仙。 这二人作揖拜见过了南子潺,又和南庐渊互相问候了一句早安,便要询问正事了。南庐渊早时发的召令发得仓促,二人方才刚睡醒,便急急地往宫里赶,正巧在宫门碰见,便一同进殿了。 南庐渊顺着南子潺拿图册的方向指着那张绢面的布局图引导二人来看。二人看了,张沈陵于是指着那些个红色的被画上了圈的坊区疑惑道:“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三处被特意标注出来的民坊区是怎么回事?” 那图册上有民坊批注三处,市集圈点六处,有用几条红线连接,直延展到城郊外的一处。 小小的几个圈点虽然并不容易被注意到,但分布的宽广,相互牵连起来,更像是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将整个帝京笼罩起来。 “是冬宴的防卫布局?”李阳关疑惑道,“区区九个点,竟然能把国都整个控制在其掌控之中,倒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得的。是要让我遣兵去防么?” 南庐渊正色道:“恐怕恰恰相反。阳关大哥那一日没有随我们去城郊,沈陵,你且说说看。”他指着城郊的那一点,看向张沈陵。 张沈陵正疑惑着为何要扯到城郊,忽然脑内灵光一闪,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吓得他身子一颤,失声道:“是那些活尸的据点?” “什么活尸?”李阳关一愣。 南庐渊指着图册,道:“前些日子,我和陛下、沈陵及陆姑娘共四人一同去了城郊,在那里发现了藏尸地,有人在帝都蒙养活尸,数目在百余只以上。”李阳关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儿,是探子搜查到的。”南庐渊指着西南侧临近城门的那个被圈起来的民坊,“有人打着做小本生意买卖的幌子,在里头炼制活尸。但是——” “这些活尸,最终被运到了这儿,”他指着一处市集,“不知道是被什么人给买走了。” 南子潺插嘴道:“西街上元那一条市集也圈点起来吧,当年父王曾告诉本王,上元街上的黑白两道纵横,多的是。鱼龙混杂,连国禁之品阿芙蓉,都有出售。” “那么,为何不派人围剿他们?”李阳关有些不解。 “因为不实际,”张沈陵接过话头,“那上元街背后势力庞大,甚至可以动摇国之根本。但是他们既然乐意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也没必要自讨没趣。” “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只要我们稍一有动作,不消片刻便会被他们察觉,又怎么会围剿得了?只怕我们人到了那里,他们早就作鸟兽四散了。”南庐渊道,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子潺,上元街可是时常有贩卖奴隶和药物的?” 南子潺点一点头:“有,据当年探子来报,上元街虽然货多且杂,但是还是有镇街的行当的。其中有四为重要营生:瘾品,药物,黑市,还有一个就是贩卖奴隶。” “这个数量大约是多少?”南庐渊眉头轻轻一皱。 “数量啊……”南子潺挠挠头,努力的回想了一番,猛地叫道:“父王曾说,一日,最少也会有数百名奴隶流出上元街,被卖到南商各地!” 这样庞大的数量……其余三人的脸色都有点难看,谁都知道那么多的奴隶定然不会是用什么正当手段去得来的,只怕其中多半是被偷窃和抢劫来的幼 童。这样的类似于人贩子的行径,怎能不令他们怒火中烧? “那便是了。”南庐渊取过布局图册,用朱红的细墨条重重的圈起上元街,“有人从上元街买下大批奴隶,运往这三处地方。” “这些奴隶都是用来炼尸的,运到这三处民坊制成了活尸,再运到市集上由人转运到城外暂时储藏。等到数目已经足够,便可以在这十处地方画阵,将大量的尸直接引入城里,将王宫包围。”张沈陵道,“寻常人家根本无力抵抗这些怪物,出兵已然是仓促,势必会扰乱国都的秩序和民心。” 南庐渊蹩眉,想到什么似的,忽然沉声道:“......不对。” 他看向南子潺,“醉翁之意不在酒。” 南子潺沉吟片刻,恍然大悟:“目标是那些各国使臣!任再多的尸侵入国都,也只能是暂时压抑住南商王气,动摇不了根本。但是如果其中任何一个有些名气的使臣死在了这场尸潮中,其他国家都能得到足够的理由来攻打南商。” 李阳关道:“我明白了,我和沈陵一道前去西南角的民宅剿灭这些贼人,出其不意,应该可以拿到他们没有来得及销毁的交易人信物。再往下追究,也就容易得多。” 南庐渊却并不急着答应。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李阳关很厉害,“七公子之首”的实力绝不是空幌子。张沈陵也有因为其他原因而瞒着众人的身份。可这一次不一样啊,他们要面对的,可不是那些活生生的、可以杀死的歹徒,而是这些数目上百的、毫不知惧怕和疼痛的、可怖的怪物。 终于,他还是轻轻地道:“去吧,沈陵先去准备着,阳关大哥,你留下,我且把计划说与你们听。现在还不到我们有动作的时候。” 末了,习惯性的补上一句,“还有,沈陵,平安回来。” ............ ..... 正午时,南庐渊和李阳关已经备好了兵马,一切准备就绪,只剩下的便是等待“东风”了。 南庐渊忽然想起他还欠着陆流斓一个承诺,于是提出去寻找陆流斓,正好这次说不定也能帮得上忙。 李阳关微微一怔,看着南庐渊的眼神里似乎多了点什么。 南庐渊被他看的发毛,忍不住多嘴一句:“为何如此看我?” “没没没,”李阳关赶紧收回眼神,假装眼睛里迷了沙子,伸手去揉,“只是庐渊啊,那陆流斓可靠么?这毕竟是关乎国家的大事,你就这样轻易地信任她?” 这回轮到南庐渊一愣。 他忽然惊觉,他是真的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也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就从来没有怀疑过陆流斓,哪怕如今连她的身份是什么,她从哪里来都不知道;哪怕她怀着一身可以随时威胁他们性命的好武艺,他也绝没有怀疑过这个女人。 可是他忽然像是喉咙里卡住了什么东西似的,张了张嘴,发出了低哑的声音,闷闷的:“她不会的,她的骄傲绝不容许她趁人之危,我信得过她。” 李阳关默然片刻,把险些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生生噎了回去,改口道:“......你们是朋友了?”那句话太过唐突,他怕吓到了眼前这个规规矩矩的少年。 不曾想南庐渊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听不见,甚至还有点不太高兴:“......算是吧。”他不知道。 虽然陆流斓这几日来同他一直还算是聊得来,但是其实他是知道的,陆流斓的举动,多以捉弄他来取乐。他在心里把她看得很重,可是她呢?她的话亦真亦假,他实在不敢于去想,在她眼里,他到底算是个什么。 他这样尊贵的少年,竟然也有如此胆怯的时候。 李阳关知道他一向做事情都很有分寸,想了想,也便应允了。 可是就算李阳关不反对,也有人不怎么想让南庐渊顺溜。 结果,宫人们一无所获地回来了,说是陆姑娘领着苏郡主又私自溜出宫了,还写了小纸条让他们安心。 一个“又”字听得南庐渊的太阳穴猛地凸了一凸,李阳关亦是目瞪口呆。这陆姑娘是何方神圣,竟然连苏暮雪那种大家闺秀也能被她带着到处跑? 南庐渊深吸一口气,伸手去压了压眉心。 “走。”他的语气听起来颇为无奈,像是这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去哪儿?”李阳关一愣,不知晓为何南庐渊会这样的胸有成竹、拔腿就走。 “纸条给我。”南庐渊一面伸手接过宫人递上来的纸条,一面没好气的道:“找人。” 他就知道那个臭丫头准没有个能静下心来的时候!找,当然得找!依那丫头的性子,如果不真逮着她一次,她往后能给你接着来! 展开纸条,略有点草却相当飘逸劲骨的字体映入眼帘。纸上简短的一句话:“去溜达了,勿念,玩够了自然会带你们郡主回来。” 南庐渊感觉心里又堵了一分。去溜达了......哈,往繁华的地方找吧,按她的性子,去越繁华的地方,找到她的概率就越大。 也不知道这女人肚子里究竟还有多少花花肠子,干事儿的时候沉稳冷静、不出差错,怎么平日里却跟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地痞似的......不对,谁是良家妇女啊——南庐渊想着自己先前被调戏的情景,自己也知道用错了词儿,脸色愈发黑沉下来。 干脆,抿上了嘴唇,一言不发。最繁华之地?自然是与上元街相隔两条大道的另一侧的南华街了。 二人顺着这条街,果然听到了许多零碎的消息,一路寻到了一处酒楼,还未上楼,四周便传来了客人们小声议论方才上了楼上包厢的两个姑娘。 “敢情还真是来玩儿来了。”南庐渊叹了一口气,这俩人那里是恶作剧啊,真是他想多了。她们分明就是嫌弃宫里太过沉闷了,故意出来找乐子的,甚至连伪装都懒得做! 他和李阳关对视一眼,两人找到了酒楼的掌柜,暗里挑明了身份,帮上头还不知道暴露了行踪且玩得正开心的两个姑娘付了酒饭钱,才踏上二楼。楼下有好事者大喊:“当相公的哟——来啰——” 南庐渊感觉心里有点虚。但是他侧脸看向李阳关时,才发觉李阳关脚步一晃,最后一步踏得踉踉跄跄。 站在了门口,还未进厢里,便能听到里面的两个傻姑娘在兴奋的窃窃私语。 “那个走过去的,莫不是张相家的大公子?他好端端的出来做什么?该不会是那截儿枯木头给他安排了什么活儿做?不过他能出现在这里,多半是与‘那东西’有关吧。” 看来张沈陵已经路过这条街了?那么,和他们要动身的时间也切合的差不多了。南庐渊心知肚明里面的女子所说的“那东西”是什么。但他还想听下去,虽然偷听人家墙角根儿这事儿他向来觉得不怎么光彩,非君子所为,在这之前也从没有干过。 “张相家的大公子啊......”很温柔的声音响起,“‘那东西’如此凶险,想必南公子他们已经有了万全的对策,只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只是啊,还是太危险了啊。 那既然你这般担心,我们何不悄悄跟上去,一探究竟?”另一个声音接道,“就当是看个热闹了,如何?” 这话说得颇有引诱力,带着主人的一贯慵懒魅惑的嗓音。 胡闹!南庐渊脸色一黑,天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有多危险!这丫头,就不能老老实实的消停一会儿? 不成想过了一小会儿,还没等到回应,那声音的主人便自顾自的道:“算了算了,仙家看着不成。你现在可宝贝得很,要是少了半根寒毛,仙家这个‘护花使’还不得被南商王珣、李、张二公子、那截儿枯木头给训死?他们可定然不会轻饶了仙家!” 正听着,一旁的李阳关压低了声音问:“庐渊,那‘枯木头‘说的可是你么?” 南庐渊微微笑着,面容和煦如阳光般灿烂,唇畔勾起了愉悦的弧度,道:“对啊,枯木头、冷石头、死古板、榆木脑袋。你看,我在意过么?” 废话,怎么不在意?李阳关看着他额上凸起的青筋,想了想,还是有些怕,默默地把这一句咽了回去。 “走,去会会这位司命使大人。”南庐渊道,他故意拍了拍袖子,动作很大,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而后,又轻笑几声。 厢房内果然一下子便安静下来,南庐渊猜想陆流斓此刻必已握紧了短刀的刀柄,心里愉悦了几分,便推门而入——再顺手抓住迎面飞来的短刀刀柄! 李阳关紧随其后,其实心里却是不大明白,这南庐渊如此态度,是为了什么。就南庐渊这样从小被培养成恪守族规的、南商王珣的家臣,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吗?是因着,里头那个一袭红衣、张扬且肆意的清修门的女人吗?李阳关心里早已经千丝百转,但他面上却还是一副懵懂模样,想着,也许南庐渊只是因为交到了一个称心的朋友。 “说的不错,”南庐渊笑着转动着手掌中的短刀,一双漂亮的眸子都眯成了缝,他全身都踏进了厢房中,“决不轻饶。” 哪料到一抬眼,便看见案上,靠近陆流斓的一侧,那只面碗里,腥红的汤汁。 他脸色一变,挑一挑眉,笑容里却是渐渐多出了些其他的意味。 陆流斓回身瞄了一眼自己放在案上的羊骨汤挂面,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红辣子油。 她忽然眼神飘忽不定起来,略带窘迫的,右手握拳,置于唇畔,轻轻地低声咳嗽。 苏暮雪悄悄地挪了挪自己面前成堆的酒壶。 李阳关权当没看见:“我等偶然路过......” 南庐渊接道:“有意偷听。” 陆流斓:“......?”好像上次见面,南庐渊还不是这幅无赖的模样。 她咳了一声:“仙家已经打消带暮雪去一探究竟的念头了,南公子若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也大可不必了。” 南庐渊睨了她一眼:“陆姑娘果真识得大体,我刚想着是否带两位姑娘去看那场景是否不大合适,姑娘就先为我考虑了一番。” 陆流斓呵呵冷笑。 暮雪看着二人,以袖掩面,轻轻的笑。 层楼望,春山叠 混更短篇【一梦江湖同人】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武当内销大道无心」 我坐在少林寺的一角,看着寺中绿油油的银杏叶。这银杏林还是入秋了好看--那时一片金色,颇有些绚烂之意一一我正等我的师弟办完师门的任务出来。 我的师弟是武当新一届首席弟子。他痴迷修行,和我颇不同:我无心追求极臻,仅凭着过人的天资跻身内门,成为除蔡师兄外修为最深厚的弟子。在师弟前一届,也就是邱师弟来到后,蔡师兄离去,我成为内门最高一级的弟子。 后来师叔让我们各自教导新入门的弟子,那时师弟尚只是修为卓越,他随我年,现已是掌管外门的大弟子。 而我,...自半年前那一役后,根骨尽挫,已然废人一个。若不是掌门念我多年有功于武当,只怕我已是同蔡师兄一般下山去了 然而自那后,师弟再未有唤过我一 句“师兄”,想来我本在他心里便是招之便来挥之则去的,他志向高远,怎肯承认我这样一个废人作师兄呢。 天色渐晚,映得四方金黄如残秋。有僧人来寻,说是师弟已先行一步,让我自己回去罢。 我倚在桌前,侧耳听外面的同门讨论着新入内门的弟子。我忽然想起来,那年我和方思明同入武当,我拜入内门时,别人也是这般艳羡着议论着我的。 是的,我的师弟成为了内门弟子,与我位子齐平。他终于有理由正大光明地忽视我,连一句“师兄”也不肯施舍给我。 但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我的对面端坐着一人。那人白发白衣,面似玄冰--掌门显然听见了那些个人的交谈,但他只是静静地盯着我,我无法窥探他的所思所想。 大道无心,呵,真不愧是掌门师尊,这高深莫测的模样,怕真是参悟了这四字吧?不然怎么连蔡师兄那样执著于你又同你相对数年的人都能舍得逐下山呢? 我微微笑着看他,他不动声色地盯着 论武,我打不过掌门,且掌门估计也不屑于同我交手;但是耐性,我可是被我那好师弟磨得没脾性,只怕掌门这样高傲的人是比不过我的。 果然,相对无言许久后,还是这尊大佛先开口了:“他已晋为内门弟子,想必很快会超过你。 我当然知道“他”指得是谁,当然是我的好师弟了。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仍微微笑着,开口,声线平静:“这很好啊,师弟天资卓越,又勤奋刻苦,能达到这一步是早晚的事。” 掌门盯着我不语。 我点一点头,笑着继续往下说:“如今他的修行顺畅,超过我这把废骨头也是理所应当,很不错啊。 掌门额上的青筋凸了凸。 “你底子厚,根骨也不错,虽然受损,也并不是不能修复..” 我猜准了他今日的来意,笑着顺他的话往下接,一字一顿地道:“大道无心? 掌门反问:“你对大道无心,很反感?”“没有没有。”我笑着摇摇头,掩下眸中的神色,“只是这宗法对我是不是不太合适?我向来散漫,怕是浪费了这样好的机会。 掌门大人的额上青筋又凸了凸。 “我觉着吧....师弟就挺适合。“我嘿嘿一笑,也不顾自个儿长得还算清俊温柔,换了个不太雅观的坐姿,“您也知道....我向来喜欢跟您口中不成器的待在一块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我便也是个不成器的,扶不起来。 掌门霎然起身,身上的冷意几乎要结成实质。 他大怒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成为下一个蔡居诚!” 我斜斜地睨了掌门一眼,果不其然地看见了他如同寒冰般的冰冷目光。我想别说是武当山,就是放在整个四大门派,也没几个人敢如我一般对萧疏寒这样的不尊重。 但那又怎样,比起他,我跟蔡师兄更亲 我慢慢起身:“这跟蔡师兄什么关系?蔡师兄性情中人,我自佩服得很。掌门气的指着我.直哆嗦。 我又持起一贯的温柔笑容,心想大道无心练的不到家啊掌门,口上却道:“怎么掌门也想叫我一声‘孽徒'?徒儿一定洗耳恭听。” 说这话时,心里钝痛,大约于我而言,师弟便是萧疏寒,而我,则变成了蔡居诚。 心忽然堵了,我的言语愈发不客气起来:“既然收了徒弟,难道不该对他负 责?蔡师兄走到今天这步,你一点责任也没有吗?你到底在意的是他的成....还是他这个人!掌门!” 我感到掌门忽然僵了一僵,心里其实已做好了被他一掌拍死的准备。但他只是长叹一口气,像是忽然卸去了所有的力气,虛弱的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变成蔡居诚。” 说罢,他便走了,而我忽然意识到,好像自蔡师兄离山后,我也从未再唤过他一声“师尊”。 报应不爽啊报应不爽。我心里苦笑,看着面前的一套心决,萧疏寒最终还是把他留给了我。 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那心决上顿了顿,还是将他收入袖中。 “放心...我也不知道是对谁说,“我不会....变成下一个蔡师兄的。 我照例去师弟的住处帮他收拾房间,摆上水果和花束,折好他的衣裳,才往回走。回到自己的居所,便知道有人来过。呦,还是熟人。 我盯着屋里的师弟,笑的如清风拂晓,一派淡然,谁也不晓得我背在袖后的手已渗出了微微冷汗。 师弟抬了抬眼,我又感叹了,师弟生的真是好看,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呢?全然不在意他眼里那浓重的冷意,或许是我早已习惯了罢。 师弟终于开了他的金口:“师尊去找过你了?“瞧瞧,还真是没大没小,一如既往地没唤我“师兄“。 我微微笑,叹了口气道:“师弟的眼目真利。 “大道无心?”他冷冷地笑,似是不屑于知道我拿这本心决能干出什么事来。啊,也是,废人嘛,什么都做不好才应该。 我扬了扬下巴,不可置否。 “把它给我。“师弟的声音如寒冰般森冷,我疑心他该出在华山,而不是武当。我笑得柔柔的:“若我不呢?' 掌门今日来,我就做好了下山之意,只待一个契机。是啊,武当才俊辈出,留我个废人有什么意思? 我看厌了师弟每每对我的这幅脸色。我受够了予而不得的滋味。 下山也好,死掉也好,我还真的不想在师弟面前委曲求全了,凭什么啊?我一心的付出就为了你一成不变的漠然? 师弟似乎没想到我会这般,毕竟细数起来,好像我还真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思....诶,好像有。在雪山岭,我还真违背他,于是被废根骨的变成了我,这厮自那以后就没拿正眼看过我。 我微笑着道:“打赢我,就给你。”打贏我...打醒我。 这样我才能离开,就不碍着你的眼了,不是么? 师弟显然未料到我会这样说,难得认真的打量了我一番,似乎在琢磨着我这样一个废人有什么底气这样说话。 但他很快觉得我在浪费他的时间。因为他动了,直接从剑匣抽剑,将我狠狠地撞在壁上,任由我从上跌落。 我不躲,甚至没有一点反抗。这蛮力在一刹那便重伤了我的内脏,震碎了我全身修行,日后莫说是修炼了,只怕多活几年都成问题。 师弟怔了一怔,冲上前来,手里还拿着他平日爱吃的葡萄。 也是,哪有哪个师兄如我一般细心,会每日给他的屋里放上最好的葡萄? 吃吧。明日就没人给你送葡萄了,日后也不会有了。 我见他朝我走来,听他道:“你耍我?难得!我竟然从他的言语里听出一丝颤音,估计是气的吧? 于是我的脸被他掰过来,他把一大串葡萄捏碎在我头上,紫色的汁液顺额滑下,然后是眼睛、鼻端、唇畔,最后滑落到我凌乱的衣衫上。 可笑,我竟头一次觉得,这葡萄甜极了,甜的令我几欲崩溃大哭。 算了,我本就是个没有底线的人,不是么?在师弟的眼里,大约像是一条癞皮狗吧? 我笑出声,闭着眼眸。 师弟猛地揪住我的衣领,气急了:“有什么可笑的?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抬手轻轻的去拂他耳鬓的碎发。 果然,他抓住了我的手臂,扣住了我的。他的剑抵在我的肩上。 师弟说:“别用你的手碰我。你以为这样便能留住你的宝贝心决?” 啧,这话真是不客气啊。可我跪在地上,只能仰头看他的脸。原来我在师弟的眼里是这样的人吗?也好。 也好,挺好的。一场大梦终于要醒了,梦散了,也就到了我不得不离场的时候 死去,或是永远陌路,未尝不可,于我而言也并没什么两样。 我只是放手了,只是要离开我认认真真心悦了十几年的小师弟了。师弟该高兴得笑出来吧?想来被我这样的人喜欢着,也是一件很恶心的事情啊。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只是心里闷闷的疼,有什么要夺眶而出,是什么呢..我真的,一点也不难过的啊。 于是放声而笑,笑的泪涌上了面庞,冲的那紫色果汁渍一道深一道浅,我想我现在一定狼狈邋遢到了极点。 我用力的去看我的小师弟。那双眸子真的很好看啊,好看的耗尽了我十几年的温,也没能把里面的寒冰融化。 好看的令我这样的想哭。 也许是我的目光透着决然,师弟的脸色霎然惨白起来,慌乱的呵斥我:“你要干什么!' “师弟啊。”我无力的笑,心口一阵一阵的疼,无力感将我慢慢浸没,“其实啊,师兄欢喜了....欢喜了你十几年啊。 我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水雾,好像看见了师弟的瞳孔霎然缩紧。 我低低的笑,努力让自己忽略心中的不适感,语句从唇畔溢出:“可是啊...这是、是最后一次....” 他按在我肩上的手猛地掐入我的肌肤里,真疼,可是比不上心疼。 心里空荡荡的疼,真没出息,怎么就这么喜欢一个从不给我好脸色的臭小子了呢?他的剑还抵在我的肩上。正好。 “真好、真好啊....这场梦终于要醒啦。”我笑着泪水横流,“醒啦,这世上就再也没人知道你曾经有个废人师兄了,是不是很好?” “你师兄我也....我也....觉得好....” 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却猛地拉师弟入怀中,手臂狠狠向他的剑撞去! 眼前有血喷涌而出,奇怪,怎么没有想象中的疼呢。 大概……我真的是没有心了吧? 我看着师弟瞪大了眼惶恐地看着我,那副束手无策的模样,真好啊,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我甚至冷静地看着飞出去的断臂,感到右边的袖子空了。 师弟狠狠地扑到我身上,盯着我的手臂,无措地挥舞着自己的手。 我记得他刚入门时,我就告诉他:“不怕,要是有哪个混蛋欺负你了,师兄就斩了他的手,再让他彻底消失!” 你看,师弟,师兄果然没有食言吧?我依旧在笑,这时候才感到右边的肩疼得出奇,疼得我连抽气都艰难。但我却忽然有了力气,猛地把身上的师弟推开。 师弟跌坐在地上,像是傻了一般死死的盯着我。 我听他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慢慢地从怀里取出那本心决,轻轻地放在面前的地上。 而后我用尽浑身力气,起身,吐出一大口血,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我道:“从明天起,再也没有废人师兄了...师弟很开心吧?师弟开心,我就也开心” 我一身衣服全染上血,大量失血令我的脸色愈发苍白。我觉得我跟鬼差不多了。 师弟想扶我,却被我瞪得怔在原地。他似乎也意识到,从此以后,再没有一个人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细心打理好他的一切,也再没有一个能全心全意把他捧在掌心的人。 我低低地惨笑。 仍是逞强地御剑而出,刚飞出山便失尽了全部气力,从山崖滚下,头磕在石上。看来还真是要死掉啦。我想。 没有如我所愿。我醒来时,身上的血污已经被洗了个干净,有人帮我换上了清爽的衣裳,把我的一头长发梳的整整齐齐。 我正想着谁这么好心,只见一个胖女人挥舞着她的小扇子进来了。 “梁、梁妈妈...”我傻眼了。 我趁着任务下山偷偷去点香阁找蔡师兄的次数不算少,梁妈妈必然也识得我。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我环顾四周,心里忽然一抽。 我这该不会是在点香阁里了吧? 尾随来的头牌冷哼一声,道:“我只是好奇来看看,这次来的又是什么货色。” 我长叹一口气,不必看人,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蔡师兄没跑了。 粱妈妈笑嘻嘻的:“好!跟居诚认识,就能做个伴儿了,老实在这待着吧。”蔡师兄愤愤离开,还摔了一盆花。 我苦笑着,看来蔡师兄也看不下去我的落魄样儿了吧? 掌门啊掌门,你还真是料事如神,不成想这么快,我便成了下一个蔡师兄。 仿佛我自个儿不是一个兔儿爷似的,我掏出大把宝石,换了去见蔡师兄的机会。刚进门,我已是熟悉地躲过迎面砸来的一盆朱果,笑眯眯地道:“给蔡师兄问好!” 蔡师兄果然破口大骂:“谁是你师兄!我故作伤心,伸手掏出一大袋宝 石:“唉,原想着与师兄重逢,还给师兄备了见面礼,怎想着师兄竟弃我于不顾...” “笑话,我是你用一袋钱就能收买的?”蔡师兄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把那袋宝石塞进怀里。 我不禁撇撇嘴,啧,还是一样的口嫌体正直。 后来相安一晚,再往后头牌蔡居诚被同行的一个小兔儿爷包了的消息便传开了。这事儿梁妈妈找我聊过,但我只是微微一,又递过去一袋钱--没办法,有钱任性。 照例晚上要和蔡师兄唠家常。一日蔡师兄看我的右边袖子终于不爽,一把抓住,才惊觉里面空空如也,惊得他暴怒到徒手捏碎了一枚宝石。 我挺心疼:“师兄你就是发脾气也不该和钱过不去吧?” 蔡师兄却死死地盯着我:“怎么回事?” 我正想着编个瞎话蒙混过去,却感到蔡师兄狠狠地抱住我,将头埋在我的肩上,揪着我的右袖,哽咽了。 为什么要哭呢...师兄...... 是因为……我吗? 忽然眼泪就涌上来,我用仅有的一只手回抱他,狠狠地放声大哭。 原来心里还是会疼啊.... 原来这么久,我缺的就是这样的,能被人关怀的感觉啊。 蔡师兄再问我时,我就把实情告诉了他。 反正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有什么好避讳的呢? 蔡师兄鲜少地没有嘲笑我。 后来我成了点香阁的头牌,因为蔡师兄被人赎走了。 虽然大家都有些不知所以,我却了然地,师尊啊师尊,大道无心没练到家啊。 那就祝你们幸福吧,如果还有人记得我的话。 却没想到,我和他有再见的一天。 作为仅次于邱居新的内门弟子,在没了蔡师兄和我的形势下,师弟成了武当天资最聪颖的弟子之一。 他奉命下山追查万圣阁踪迹,正巧查到了点香阁,和一袭红衣正要展艺的我迎面撞见 我眼看他身披一身鹤袍,浑身气度似天上之仙,而我则一袭丹纱若堕世之妖。我涂了唇脂的唇微微一勾,笑的有些漫不经心,眸里映出他慌乱的神色。 “这位道长....看着面生得很呀?”那个呀我刻意扬了扬声调,这是一贯的魅惑人的小伎俩。 但对师弟向来管用....不过是副作用。 我这师弟对污秽之物向来避之不及,我想着这般做了,师弟也该面露厌恶的离开了 但他的眸色郁沉得厉害,将剑匣抛给身后的同门便朝我径直走来。他身后的小孩们尚稚嫩,想来是刚入门的一批,得让做师兄的带着呢。 真好啊....当年我也是这样带着我师弟的呢,没想到不知不觉,一切都变了。 不知道师弟带着的,是哪个可爱的小道长呢? 我滿心惆怅,却一个不防被师弟捞入怀中。他的手拂过我空荡荡的右袖时候身子狠狠地一僵,我看到他眼里的盛怒,之后便被他扛起,被他大步流星地扛进了屋子。 “咣“的一声重响,屋门被他狠狠地砸上。 我想着我的处境可能比那门好不了多少。只但愿他摔我的时候手下留情。 但他只是轻轻的、温柔得不能再温柔地将我放在榻上。 我眨眨眼睛,有些懵。 师弟盯着我,又盯着我的右袖,哑着声音道:“你的....手呢?” 我微微一笑:“为了把我这个让你不快的混蛋打醒,你师兄临死前不是斩了我的手吗?”说这话时,我的心竟微微疼着。 咦,真怪,明明心死了三年多,怎么还是会疼呢。 师弟像是被我碰了逆鳞般喝到:“我师兄才没死!” 我一怔,不知道是要欺骗谁似的赔罪道:“是我唐突,谁人不知道长的宋师兄和邱师兄光风霁月,活的好好的……” 师弟死死的盯着我,让我连笑都笑不出,更别说把话说下去。 我原以为我的表情匮乏到只会笑了。想到还有一日我连笑都笑不出来。 师弟失神的喃喃道:“你怎么在这种地方……” 我道:“废人配废处,不是很搭么?” 师弟俯下身子来扶着我的肩,喃喃道:“你.....你说欢喜了我十几年...你说....我高兴你就高兴....是不是?” 我张张嘴,却吐不出一个音节。 “你欢喜了我十几年....是不是骗我?“师弟盯着我,低低的开口,我从没听过他用这样乞求般的语气说话。 可我看着他的眼,我还是没法子骗他。让我怎么办才好呢,师弟? 我已经用尽了气力去欢喜你啊,我现在..顶着这副残败的身子,不敢再期盼你的爱怜。 我动了动唇畔:“师弟……” 师弟反应的很快:“不要叫我师弟!” 我便闭嘴了。 我不知道他方才这些动作的意义是什么。我垂着眼,苦笑着不说话了。 师弟却迫使我抬眼看他。梁妈妈为了今日的展艺,给我画了很漂亮的妆容,从师弟的眸中我看到了,我看到一身红衣的男子俊郎温润,像极了我还在武当的模样。 只是这唇,抹了深红的口脂,莹润得让人想要撷取。 我既然这样以为,师弟便也是这样想了 他凑的很近,凑过来吮住那一点红唇。他的鼻息喷在我脸上,我感到他的手扶上我的后颈,将我向他压去。 做什么…… 我呆住了,傻掉了。武当人人以大道无心为臻极,我的师弟向来勤奋,一心扑在道二,此举又是为什么? 可怜可怜我苦恋了他十几年? 可是我推不开他,不能,或是不想。我宁愿沉沦在这短暂的温柔中,甘之如饴。 也是,我就是这样没骨气的人啊。 这样想着,不禁落下泪来,又被他尽数吻去,我想着,再进一步,也是好的…… 屋外一声巨响,惊醒了屋中一对人。梁妈妈抖着她的一身肥肉在屋外中气十足的喊:“你这个道长闷不要脸了!咱家小子还没中意你呢吧?想光吃霸王餐不付账啊?” 她将师弟的剑匣砸在地上,身后跟着原本抱着剑匣的小道长。 师弟的眸色暗了一暗,松开我,低声道:“等我,我今晚再来。”便粗暴的踹开屋门了,冷冷地朝梁妈妈道:“你有意见?” 梁妈妈原本还挺有气势,现在却吓得大气不敢喘,眼睁睁的看着师弟从她面前提了剑匣走去了。 我倚在窗边,看窗外红花落了一地,轻声笑,只是不知道这一地红花,寄了的是谁的相思。 晚上师弟提着一壶好酒进了我的屋子,二话不说就开始给我灌酒。 我听他道:“我不想你当我师兄。”我便被他逼着喝了一小盏酒。 他又道:“你曾经骗过我一次。” 我来了兴趣,我何曾骗过他?在记忆里寻了寻,也没想起来我什么时候骗过他。 “你说在上元佳节前,只要我努力练功,拿到外门前十,你便陪我去江南游玩,只要上元当日我穿的漂漂亮亮的,心仪的人便会陪我过一整日的节,你说那天只要和人互换了佩玉,便能生生世世不分开,你说你不会让我难过....” 他眼睛红红的盯着我,控诉道:“可你是怎么做的!你言而无信!我拿了外门前十,你却不见踪影!上元那日,你却说没空陪我,转而因为那蔡居诚离山而奔波!连你的佩玉都没给我..” 他气红了脸,伸手抓我的空袖子:“你不是说不让我难过吗!雪山岭要被废武功的本来是我!谁让你冲上去挡那下子!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差一点就死掉了!” 我喃喃道:“可是你若伤……我会难过……” “谁要你护着!你知不知道你在云梦抢救时我做了多少天的噩梦!” “你知不知道你斩断手臂那天,我差一点入魔残杀同门!” 他醉了。 想来是在来之前就喝了不少酒。 可我很开心。真的开心。就算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年也开心。 原来不是我一厢情愿,真好。 “我才不要理……你狡诈又失信……”他嚷嚷着,“可谁让你斩断手臂了?傻子!” 我柔声道:“师弟。” 他立刻瞪我。 我却不顾:“你跻身前十那天,伤了个同门,我在师尊门前跪了一整日。” 师弟愣了,安静下来。 “上元那天,是师尊让我去找蔡师兄的。”我抿唇笑,“嘴硬心软,不愧是掌门。”师弟拉着我的袖子不语,一杯接着一杯灌酒。 “我的玉佩,早就给你了啊。” 师弟反驳:“没有!你口口声声说给我了,我却连影子也没看到!” 我抽出他的剑,他大概是怕我再给自己一到,只准我握着剑柄,他捏着剑尖。 我松手,指着剑柄上镶着的一枚乳白色的玉,道:“你可看好了,这剑是我上元那晚送你的,这玉莫不是我的游龙玉?” 我又从袖中掏了掏,掏出他赠我的玉来。这么多年每每想起他,我都要摩学着这玉,故而它并不如一开始那样梭角分明了,但师弟还认得它,这就够了。 我看他抚着剑出神,又道:“雪山岭,真的只是我下意识...” “我不要听你说雪山岭!”师弟怒吼,“你| 知道我的心有多疼吗!我从不敢正眼看你,我看你对谁都如此,独独对我无情!” 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正相反,我对谁都漫不在意,却一心一意地将他捧在掌心。 “你还要练大道无心。”师弟低低地道。 “没有,我从来没想过。“我道,“无论何时,我也没想过要练大道无心。” 师弟朦胧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我,压低声道:“我真的可以信你么?我是不是醉了,才听见这些……等我醒了,就没有了?” 我正色道:“我日子已不多,何故骗你?” 他紧紧地盯着我,又道:“你……你说过的,你欢喜了..欢喜了我十几年。” 我道:“我现在还欢喜你。”真怪,是不是我也醉了,不然怎么能这样大胆的表露心迹? 师弟便拥住我,将我拥倒在榻上。 大约,是在用我的身子,去解他的心结。 缠绵辗转,春色缱倦。我算是知道什么叫痛得撕心裂肺,却心甘情愿了。 哭泣,求饶,被扳回,喘息。 在昏死过去之前,我听到他低低的笑着说:“这一生,我再不愿与你分开。” 后来我总听说我下山后师弟一直在找我,同门都说他疯了。 这时候我总会拿胳膊肘杆杆站在我身旁的师弟,轻轻地笑着,看他会以深情一笑。 我想,真好。这一生如此,也便不悔。 明年,屋外的花也该开了吧? ……… … 屋外的花确实开了。 听说武当的独臂道长没熬过那个冬天。 那个传奇的内门弟子不见了,后来有人说在江湖上见过他,逢人便问可曾见过他的师兄。 听说他疯了。 再后来,听说他也随着师兄去了。 [END] 作者:山海溯渙 层楼望,春山叠 叁.群臣宴(4)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不料南庐渊又道:“不过既然你这么有兴致,不妨就跟过来吧。” 陆流斓一愣。 李阳关暗中拉了拉他的衣裳,压低声道:“庐渊,这可是秘密的事,没关系么?” 南庐渊把手背在后面,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而后笑着朝陆流斓道:“俗话说送佛送到西,陆姑娘既然答应了庐渊的请求,不妨帮到底吧。” 陆流斓眯了眯眼睛,站起身来,走到南庐渊身畔,压低声道:“这么快就找到地方了?” “不敢确定,”南庐渊微微退了半步,保持着一个很礼貌的距离,“不过目前最好的藏身地就在那里,如果他们不是太笨的话。” 陆流斓笑起来,回头看了苏暮雪一眼,又看向李阳关:“但是留郡主一人在这里,怕是不太妥当吧。” 李渊和阳关见她看过来,也不晓得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赶忙应声道:“在下可以安排人送郡主回宫。” 南庐渊陆流斓交换了一下眼色,后者长叹一口气,隐晦地翻了个白眼。 南庐渊本来也赞同李阳关的做法,苏暮雪的性格看起来并不适合和他们一同前往。是他还未开口,陆流斓就先说道:“那不妨郡主和我们一起去吧。” 苏暮雪听罢,又见陆流斓的眼色,一时间脸上红扑扑的,竟也忘了当郡主的端庄,冲动地朝着李阳关问道:“可以吗?” 李阳关一噎,求助似的看向南庐渊。 南庐渊咳了一声,开口:“此行危险,恐伤了郡主……” 陆流斓插嘴道:“暮雪乃是六大贤女之首,上次门派比试时,暮雪名列第二。” 这话说了,好似也没有拒绝的路子了。南庐渊和李阳关对视一眼,前者无奈道:“陆姑娘好生胡闹,不过既然如此,就劳烦李大哥一路上多护着些郡主的安危了。” 李阳关摸了摸鼻子,朝着门外摊手:“那便快走吧,免得耽误了时辰,让沈陵一个人危险。” 南庐渊率先走出去,陆流斓紧随其后,最后才是李、苏二人。四人出了酒家,绕到一处偏僻的角落,发动内力跃上了屋顶,在瓦片屋顶上一路穿行向。 直到临近城门,四人才停了下来。 正在此时,李阳关眼尖发现下方不远处行来之人,问:“那是不是沈陵?” 南庐渊顺着他的方向看去,点一点头:“看起来我们还在他前面。” 李阳关道:“他又不善武功,自然走的慢了些。” 只见那张沈陵化成个驼背老头,眼皮子底下青色浓郁,活脱脱个赌鬼模样。 他一步一踉跄地往城门东侧的小巷里走,一走一吆喝:“卖女儿咯——卖女儿咯——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咯——” 南庐渊盯着他,疑迟道:“……这能行吗?” 李阳关比他见得更多,此刻便牢牢看着张沈陵:“说不定那些个人有些特殊嗜好……只不过可能不见得上钩。” 张沈陵一路往里,挨家挨户拍门要卖女儿。有不少人只是隔着门大骂他遭天谴的,也有些开了门,朝他脸上唾口吐沫,恶狠狠咒他死在外头臭池沟子里。 张沈陵也不恼,笑嘻嘻地擦着口水和人家对骂。 陆流斓在屋顶上看着,也不由得感叹了一句:“这活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张家公子真是好定力。” 南庐渊道:“本来那些人家也没做错什么,见着为了还赌债卖女儿的,多少要唾弃他一下。” “有理。”陆流斓道,而后眼睛一亮,指着一处宅子道,“那家有人去开门了!” 三人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到真是有人开了门。四人角度看不见宅子里,只见到一个圆滚滚的大脑袋和尚开了门。 张沈陵没想到开门是个油光水滑的胖和尚,愣了一下后,还是道:“卖女儿——卖女儿——小老头我家里有个水灵灵的大闺女,大官人要是有意思的话,可以便宜点。” “你长得这么磕碜,女孩儿又能水灵儿到哪去?”胖和尚睨了他一眼,还是端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色,“不过你这个人也太遭天谴了!你女孩儿跟了你,真是这辈子渡劫来了——这样吧,你让你闺女来我这儿走一趟。” 张沈陵故作焦急道:“那可不成!官人,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我家女孩儿的高人呢?” 胖和尚不太耐烦的样子:“你就开个价吧,多少两?” 张沈陵颤颤巍巍地伸出五个指头。 “五两银子?”胖和尚一挑眉。 “五十两!官人!”张沈陵故作悲怆地给他作揖,眼睛里尽是矫揉造作的泪水。 “你抢去吧!”胖和尚粗声粗气地啐了一口,伸出两个指头,“二十两,不能再多了!” “二十两就二十两!”张沈陵装作急忙给他作揖的样子。 胖和尚关上门,半晌拿出锭银子来,放在他手上,道:“小心着点,别让人看见了。” 张沈陵哈着腰,不停给他作揖,而后急急忙忙地把银子揣在怀里,像是生怕谁给夺了去似的,踉踉跄跄地跑掉了。 “你看这一户有点意思,”南庐渊指着胖和尚这户,另一只手摸了摸下巴,“别人家的大院都是敞开了的,怎的就他家挂上了这么厚的帘子?” 李阳关道:“等会沈陵回来,我们跟着他小心点绕到上头看看。” 于是众人就等着,约莫过了半根香的时候,才见从另一边的巷口弱柳扶风似的踱出来一个人,待走近了,才看出是个怎样的绝色来。这人身段窈窕,面容娇俏灵润,身上着一粉裳,浑然一副小家碧玉模样。 李阳关啧啧赞叹:“不愧是沈陵,小时候我就被他这招给骗过,没想到现在长大了,这招玩得倒是愈发精进。” 陆流斓惊得脚下一个踉跄,幸亏南庐渊在一旁扶着,才没一头栽下去! “这真是男人么?”陆流斓喃喃地道,那副我见犹怜的娇美面容......她突然理解了什么叫“天生丽质”。 她一直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负,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相较于自己飞扬跋扈般艳丽的模样,张沈陵这般如蒲柳般温顺的,显然......更讨欢心。 “也还好他爹不知道,不然非得给气个半死。”南庐渊道,“他进巷子了,好好看着。” 张沈陵扮作的女子一面娇声抽泣,一面装得不情不愿地往深巷里走。“她”倒是有模有样,一面哭,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每栋宅子。知道到了方才的宅子前,才柔柔弱弱地敲了敲大门。 开门的还是胖和尚,不过这次他只是打量了几眼,便立刻笑眯眯地去扶张沈陵的肩头。 张沈陵抹着假惺惺挤出来的眼泪,哭着道:“大师,您行行好,给小女子一条活路吧!那家里乌烟瘴气的,小女子是待不下去了!” 胖和尚一面道貌岸然地讲:“放心,你与佛有缘,贫僧会救你于水火之中。”一面推开门,把张沈陵一把推进院中! 与此同时,屋顶上的四人从后面疾行至宅子后面,苏暮雪身轻似燕,直立于帘上而帘丝毫未动! “是他们璟楼的‘七步生莲’。”陆流斓道,“你们提前通知了军队吧,还有多久到?” “早就埋伏上了,只等沈陵放烟花。”李阳关道,试图用耳朵听清楚下面的动静。 “没用。”陆流斓蹲下来,用手指敲了敲屋瓦,目光锐利,“有人设了屏障,只能待会我们先暴力破开。” “那就等沈陵了。”李阳关和苏暮雪对视一眼。 ......... ... 张沈陵的脸色不是很好。 那胖和尚有他两个身子大,比他还高了足足一个脑袋,此刻一路拖着他,把他往大院里一扔,高喝一声:“瘦猴!要泻火的不要!” 从屋子里钻出一个精瘦的男人,长着一脸卷胡子,一双眼睛突突着,滴溜溜打量着张沈陵:“怪漂亮的女孩儿,从哪弄来的?” 胖和尚朝门撇了撇嘴,笑眯眯地:“刚才有个赌鬼卖女儿,我这不就给盘下来了么。” 瘦猴骂了一句:“你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来路不明的人也给带进来,不怕泄了秘密!” 胖和尚拎着张沈陵往他面前一扔,啐道:“呸!用完杀了当傀儡嘛!用本事你别玩!” 张沈陵摔到屋子前,一眼窥见屋里七零八落的残骸,以及用链子锁上的浑身长满了虎豹爪子的人形活尸,吓得手脚一下自动弹不能,豆大的冷汗顺着他的脸颊砸到地上。 胖和尚把她提起来,笑嘻嘻地道:“怎么,不该看见的也看见了,把爷爷我伺候好,给你做成个漂亮的傀儡。” 张沈陵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从脑袋上拔下一根钗子,狠狠地扎在胖和尚眼睛里! 胖和尚惊叫一声,一把松开张沈陵! 张沈陵看准时机,猛地朝门口冲去! 瘦猴比他更快,几步窜上前,把张沈陵掰向自己! 张沈陵喘着粗气,却笑着张开手掌,手臂向上一扬! 一颗烟花在帘上炸开! 层楼望,春山叠 叁.群臣宴(5)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与此同时,瘦猴只觉得背后一阵寒意,他刚一偏头,一道寒光扑面而来! 还未有更多的动作,胳膊出一阵剧痛传来,他便见到自己的手臂飞了出去! 瘦猴惨叫一声,刚要转身,便感觉腰上被人踹了一脚,巨大的惯性使他跪倒在张沈陵面前! 张沈陵抬头一看,看见玄甲军的校服,当即松了一口气,瘫软在地上急促地喘着,只觉得自个儿是捡了条命,在鬼门关阎王爷面前溜达了一圈。 胖和尚见状不妙想要冲进屋中,怎料下一刻便有容貌温婉的女子自头顶出现在他眼前。他见这女人人畜无害一般,便觉得没什么威胁,从腰上拔出刀子来便砍。 怎料他刀子下去,还未看得清女人的动作,便感到耳畔有风。他颤颤巍巍地扭头看去,那动人的大家闺秀便出现在他的另一侧,笑眯眯地将他的双手一擒,膝上朝着他的腿关节稍一用力,他便脸朝下贴着地上跪下来。 尔后,一柄剑架在他的脖颈上,他感到有个男人接手了他。 “真是造孽,”胖和尚听到一个很张扬的女人的声音,他悄悄抬起头,只见到有个红衣服的女人如行云流水般穿过一众玄衣人,进了屋。 “看活尸不撕了你。”他这样想着,只见一个男子随她入室,片刻后他听见锁链断裂的声音,以及剑鸣和活尸的嘶吼——一刹那而已,屋中重归于寂静。 那女子先从屋中出来——陆流斓拿着一张炼尸方子,走到胖和尚身边,蹲下,笑眯眯地把那张东西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带着调笑的语气问:“怎么,不打算聊聊这张东西么,从哪来的?出自谁手?” 胖和尚冷汗直流,嘴上却硬撑着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况且这些都是我花钱买的奴隶,你没资格为着这个要我的命!” “是不至于。”这个狐狸似的女人笑着说,用莹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胖和尚的脸颊。 胖和尚松了一口气。 “可你看起来并不像个南商人呢。”女子补了一句,眼神锐利如刀。 胖和尚一口气卡在喉咙里! “你知道这是什么吧,”她扬了扬手里的那张方子,慢条斯理地将手掌移向胖和尚的脖颈。 “这个啊,是中原西边的术法。”陆流斓接着说,笑眯眯地,一双凤眼都眯成了条缝,“你说,中原的西边,是谁呢?” “你若是坦白从宽,便落个通 奸西唐,若是不从呢,便要按照叛国论处了。”她道,站起来,睨着这个胖子,“你说说吧,会是谁呢?” 胖和尚哭道:“我不敢说!我不敢说!......我要是说了,还是要死的!” 这女人后面不知何时站着刚才那个屋里的男子,此刻一双浅灰色的眼不带一点情绪地盯着他,将手中带血的令牌扔在他面前。 “哪来的西唐太子令?”南庐渊冷冷地开口,看起来公事公办,没有多大南商人迁怒于此的意思。 “是太子派我来的!是太子派我来的!”他忽然高喝! 然而眼前这个少年既没有表现出相信也没有表现出怀疑的神色,他只是朝着押着胖和尚的那个玄甲军一颔首,那个胖和尚和瘦猴便被秘密押送下去。 南庐渊处理了这件事,也没闲着,快步行至张沈陵身侧,蹲下来把他扶起来,问:“可缓一缓了?” 张沈陵这才深吸一口气道:“太恶心了,经此一遭,就是我天资再愚钝,也要学点功夫防防身了。” 一旁的玄甲军疑迟了一下,开口:“南公子,你们认识?” 以南庐渊的家规来看,帝相管教甚严,若是南公子与这姑娘有交情,那这姑娘莫不就是未来的一品夫人帝相之妻? 张沈陵一看他的眼色就知道他想歪了,可又不能挑明自己的身份,只得像是吃了黄连一般有苦说不出,用袖子掩面,道:“此行凶险,还望南公子不嫌弃,送小女一程。” 南庐渊也知道他的窘迫,于是应道:“好,庐渊这便送姑娘回去。” 这二人便顶着一众玄甲军探询的目光硬着头皮往外走。 陆流斓大笑着跟上,这时李阳关快步走至她的身旁,压低声道:“你究竟是谁?” 陆流斓脚步不停,反问道:“李公子觉得仙家是谁呢?” 李阳关深深看了他一眼:“凭庐渊的意,但愿你和此事没有干系。”而后越过她,和走在前面的苏暮雪一同出去了。 陆流斓反而回头,看着中兵包围的屋子,声音沙哑:“但愿如此。” ......... ... 半夜里,南庐渊服侍南子潺批改整理奏章,只听南子潺问道:“白天那事,解决了?” 南庐渊道:“解决了。”他帮南子潺研好松烟墨,规规矩矩的摆放在南子潺面前。 “有什么收获没有?”南子潺抬头看他。 南庐渊坐得端正,道:“从房间里搜出一块令牌,是西唐太子的。” 南子潺皱眉,疑惑道:“可是西唐太子可是和我并列的,并且一直比我名声好,按理说不会做出这等容易让人发现的蠢事来。” “确实如此。”南庐渊道,神色暗了一暗,“所以我有个疑虑,恐怕那个陆姑娘,是西唐的人。” 南子潺坐直了身子,盯着南庐渊,半晌,像是疑惑自己听错了什么一般,问:“谁?” 南庐渊复道:“陆流斓。” “可是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说说你的顾虑吧。”南子潺放下笔,把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地看着南庐渊。 “屋子里当时放着炼尸的方子和西唐太子令,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显眼的地方,是很蹊跷的。”南庐渊道,“并且当时陆姑娘分明看见了两个东西,却只拿了那张纸,也许是为了让我亲手拿到那枚令牌。” “说不定是她不方便参与国政呢?”南子潺引着他的话头。 “那她也不会强调那是西唐的方子了。而且故意引到两国对立上,凭我的感觉,有些刻意。” “可如此说来,是对西唐不利,若果她是西唐人,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南子潺把他最疑惑的地方抛出来。 南庐渊沉默。 南子潺也并不逼迫他,只是坐着静静地等着。 半晌,南庐渊道:“......或者,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打乱我国的冬宴,而是借此机会拉西唐的太子下水?” “为了王位?”南子潺道,“西唐有十几个皇子公主,这么看来也有一些道理。” 南庐渊道:“但是我们并没有证据,不好此刻出面伤了和气,但是陆姑娘和其他外人,这段日子还是远离的好。” 南子潺低低地“哦”了一声,重新拿起毛笔,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南庐渊,斟酌着开口:“本王还以为......你对那姑娘有点意思呢?” 南庐渊定定地盯着面前的奏折,尔后摸了摸南子潺的头:“子潺,先君臣,后个人。我是南商未来的帝相,什么都不能比南商的国运和你的安危重要。” 他给奏折圈画批注,又补了一句,听不出喜怒悲欢:“......至于陆姑娘,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还是个可以当做朋友的人啊。” 南子潺偷偷瞄了他好几眼,才颇为担心地把目光移回到奏章上。 ......... ... 冬宴开始的第一个早上,下起了棉絮般的大雪,却没有太大的冷意。 使臣们三三两两地到了御花园,园中有一块专门收拾出来的场地,每个人都备了位子,安排了小火炉,上面细火慢烩着一盅燕窝,还有些温酒和羊奶樱桃羹。 北秦是游牧民族演化的国家,平日里过的是“八百里分麾下炙”的日子,除了个别出身富贵的女眷,大都性格爽直不拘礼法。这样的东西,他们几乎没有见过,就是见了,平日也不屑于去吃。 但是现在不吃就是不给南山王面子。北秦的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南商人的吃法,尔后有模有样地也吃下去。 只此一口,浓郁的奶香和甜腻的果香在口中轰然炸开! 北秦人喝惯了羊奶,可没想到羊奶还能是这样细腻绵密的口感! 苏暮雪还好一点,南商的东西她这些天已经随着陆流斓吃了个遍,吃起羊奶樱桃来,虽然惊艳,却也没有太惊喜。 等一番开胃的小零嘴过去了,南商王才行来,后头跟着李阳关、张沈陵二人。众人正疑惑大名鼎鼎的南庐渊为何缺席,便听李阳关道:“帝相大人和南公子已先在祭天台候着,待南商王与诸位赏完了歌舞,才服侍陛下祭天。” 众使臣明了,连忙簇拥南子潺入座。 很快便有南商的歌舞队入内,十几人皆轻纱罗帛,缥缈的衣裳下透着若隐若现的肤色,却并不给人以荒诞淫 欲之感。 反倒飘然若天上仙女,教人看了舒心。 随着宫人敲响铜钟,冬宴开始了。 层楼望,春山叠 混更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新春小甜饼,武当内销」 我和他一都长大,二十年。一起完成课业,一起游山玩水,一起迎接邱师弟的到来,一起目睹蔡师兄的离开。 就像我们在麻衣圣教,那般凶险,最后不也全身而退了吗?可我没想到,原来无所不能的师兄他,也是会死的。 我眼看着他被万圣阁的杀手刺穿了心口,可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看着他被那人推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一遍一遍地, 在我面前跌落,粉身碎骨。我陷进了梦魇之中。 我无数次伸出手,他无数次从我的指间穿过,坠入深渊,我没能接住他,一次都没。 然后我从梦里惊醒,日复一日地,被自己困在梦里。 今晚我似乎又在梦里,但这梦和以往不同,我坐在金陵高耸的城墙上,天上是密密麻麻的孔明灯,墙下是面带欢笑的城中人,我这才惊觉,原来新年已至。 我看到了曾先生。我曾向他询问关于我的“天意”。那时师兄还陪在我身边,笑着抚我的脑袋。 我叹了口气,正又触动令我感伤之事了。身旁忽有人开口问我:“师弟不去也算上一卦?曾先生的卦算的可准了。” 我猛地一惊,转头,师兄年轻且尚带着笑。 我疑,且惊惶地伸手去探,恐又是大梦一场。 是真真切切的温度从他的面颊蔓延到了我的指尖。 “师弟,又顽皮了。”他笑着捏住我的指尖,这场景颇为怪异,我已是年近三十的人,面容清俊且成熟,而他仍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端着一副少年模样,笑容宠溺地唤我“师弟”。 我不敢妄动,只见他拉着我的手,从城墙上跃下。或许是我见他摔下山崖太多次,竟下意识地伸手揽过他的腰,施展轻,稳稳地落在地上。 还未回过神,怀中小孩已是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这是他一贯的动作,我原以为此生再无机会感受。 “师弟真贴心,不过我是师兄,理应是我护着师弟的啊。” 就是这句话,所以你打算我的腿,把我藏起来,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跌下山崖。我心中一堵,只能硬邦邦地扭头道:“不是说带我去求卦么?磨磨唧唧地做什么呢?” 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掌,很认真地握住我的手,道:“走吧。” 他握的很紧,有点疼。我们在曾先生的面前停下。 曾先生看着我,半晌,扭头问师兄:“这小娃娃是你带来的?” 我微微一怔,不是很能适应这个称疑,实在是不适合被叫做小娃娃了。 师兄笑的一双漂亮的眼眸都眯成一-条缝,他道:“这是我们武当很厉害的小师弟,曾先生,给算一卦吧?” 如此看来,当年我被他算了一卦的时候,他的表情,以及师兄的言语,和如今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曾先生临走前压低声音道:“你是愿意当入世者,还是观梦者?” 入世者,我想,观梦者固然痛苦,但至少还能活着。 我希望师兄活着。 我咬了一口他递来的糖葫芦,真甜。他倚在栏上,看漫天的烟花和孔明灯。我不清楚他带我来要做什么,正如很多年前他带我来这里一样。 师兄咬了一口糖葫芦,含糊不清地道:“师弟,我很喜欢这里。” 我明白他向来说话有前句没后句,于是接口道:“怎么?因为景色美、有好吃的、不用看邱师弟的脸色?” 那时候师兄确实没告诉我他为什么喜欢这里,我也没期待他这次能回复我。 但他开口了。“不是,”他扭头看我,眸子亮亮的,好似包容了整片夜空,我一时摒住了呼吸,只感觉胸膛里有什么跳的飞快。“因为,这里只有你我啊。”他向我靠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他便稳稳地靠近我的怀里。 “什么....”我有些懵懂地反问。 师兄似乎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遇见的么?” 我记得,怎么可能忘记呢。那日我被师 带回武当,在师傅身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你。你伸出手揽过我的肩膀,微笑着抚摸我的脑袋,告诉我你的氏名。 “你是谁?”我记得我这样问。 你的师兄,你一生的朋友、同窗,你顿了顿,...或者更甚。 我一直都不明白“更甚”是何意,可现在我明白了。 因为师兄的唇轻轻在我的唇角啄了一下,他的唇带着一丝糖葫芦的味道,有淡淡的甜味。 他声音沙哑,道:我心悦你。 我伸手揽住他的脖颈,他似乎变成了二十余岁的模样,宽肩窄臀,面容温和且俊美。我主动去 舔舐他的唇畔,即使这是一场梦,我也绝不后悔。 当坠下山崖的那一刻,我想我是面带微笑的。 我折断了他的腿,他会不会恨我?也好,那样他大抵会忘了我,会过上新的生活。 但他现在....也许会很疼吧? 然后我坠入了黑暗,我似乎遗忘了什么。 叶澜掌门对着一位武当道长作了一揖,道:“沉睡了三年,可算是救回来了。”那道长眉眼温和,眉心一道赤金的额印,看上去似乎二十七八的模样。他回了一揖,笑:“有劳叶掌门。” “只是....面对着一个遗失了所有记忆的师弟,我怕你会失望。”叶澜疑迟片刻,“你同他所有的回忆,所有的美好.....全都成了空白。” “这有什么呢?”道长微微一笑,“不过是我们的相...迟到了二十年几年罢了。”道长不慌不慢地扶起他。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听他低声开口: .....你是谁?” 于是道长伸手揽过他的肩膀,认真且温柔地道:“你的师兄,你一生的朋友、同窗...” “丈夫 “ 他的声音温和悦耳,好似春风拂晓。又有谁人知晓,其实所谓的观梦者,至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人而已。 [END] 层楼望,春山叠 肆.惊变生(1)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南商准备的舞是宴享的舞“弓矢舞”。 缥缈美人英姿飒爽,将四国都有办过的弓矢舞跳得别有一番风趣。 一曲舞毕,便是各国使臣们将准备的节目呈上的时候了。 按照惯例说,应该由在座中最尊贵的人先来,然而姜未期年纪大了,若是献艺于理不合;西唐又没有来人。故第一场献艺,理应当北秦来。 北秦备了两支舞。一个是由北秦最健壮的男子演奏的狩猎舞,再一个是北秦郡主苏暮雪和从小跟着她的乐工跳的对弈舞《花夜月》。 男子们先上场,拔出弯刀来,排列整齐,充分发挥着男性阳刚的野性美。这一曲舞用了大鼓、筝和箫,场面激烈壮阔,将游牧民族的粗狂豪迈展现得淋漓尽致。 此舞毕,就到了苏暮雪。然而在这档子紧要关头,苏暮雪的乐工不见了! 这要是治起罪来,只要南子潺想,他们北秦就是戏弄南商王的尊严! 苏暮雪急得左右四顾。 这边南子潺也发现不对:“苏郡主是有什么难处吗?” 北秦的人来来回回找遍了,也看不着乐工,只好上来报给苏暮雪。苏暮雪没辙了,也只好硬着头皮道:“乐工身体欠佳......” 南子潺端着一副老练的君王模样,慢条斯理地道:“喔......那苏郡主这边是怎么个说法?”他不能显得太仁慈,不然给使臣们留下个好欺负的印象,日后少不了祸端。 苏暮雪迟疑道:“那便只能暮雪独自来跳了。” 南子潺这边心里也在嘀咕,让一国郡主独舞,是一件很失对方面子的事情。要是真同意了,会让苏暮雪日后很难堪;但要是不同意,南商不就等于被别人摆了一道吗? 他这边一沉默,各国使臣也等着看这个热闹。两方都不想让对方难堪,一时间气氛有点凝重。 “换别的人不行吗?”南子潺问。 “恐怕是不行的。”苏暮雪道,“我的舞有功力在,乐工自小跟我,自然能跟得上我的步子。若是功力不够的,怕是会一团糟。” 南子潺听了,闷声不知在想什么。 反倒是陆流斓插了一嘴:“既然如此,为何不斗胆请李家公子与苏郡主合舞呢?” 其实这也是大忌,因为大家都知道前来的女眷大多是冲着后位去的。让李家公子和苏暮雪共舞,不就等于说李家公子觊觎南商王的女人吗? 但是南子潺没这个想法,他倒是眼前一亮。想了想,道:“那便有劳李卿了。” 李阳关也没料到这茬子,他愣了一下,耳根子刹然红了个透彻,又想说这不符合礼数,又想这是南商王的意思,而且拒绝了会让苏暮雪难堪。思前想后,也不过短短一两个呼吸间。他只好一作揖:“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苏郡主,请。” 苏暮雪施施然回了一礼,足尖一点便跃上台中。 李阳关倒是规规矩矩从台阶走上去,接过侍从递上来的剑,掂量了一下,朝苏暮雪行了一礼:“请。” 苏暮雪接过北秦人递来的双剑,回了一礼,静静等着乐曲演奏。 乐曲刚一奏响,苏暮雪如离弦之箭般朝李阳关疾行而来! 李阳关后退一步,侧身躲过,回首追来! 苏暮雪娇俏一笑,足尖一点,纵身跳到李阳关肩头,借力往上一跃! 她竟然停在了半空,足下绽开一朵紫色莲花。 七步生莲! 苏暮雪拔出双剑,在空中旋转起舞,尔后在筝铿锵之际,朝李阳关缠来! 李阳关随着乐曲,与苏暮雪兵刃相接,“叮当”两声,二人暂时分开,又立刻缠在一起。 剑舞带起苏暮雪身上的绸幔,李阳关轻轻牵住,与她纠缠在疾舞的绸缎中。 女子娇柔明艳,男子英俊健美,二人一来一往,一浅紫一玄色,伴着剑上的摇铃,让人看了从心里爽快,忍不住要大声称赞一句。 苏暮雪跃至半空,围着李阳关的步子翩然起舞,所到之处,万莲盛开。 曲子渐缓,二人舞姿亦随之放缓,直到最后大鼓鸣三声,二人分开,衣裳仍然整洁。 这是南商国和北秦国的联合,同样是七公子之首和六贤女之首的联结。只是众人还不知晓罢了。 李阳关维持着最后一点冷静,礼仪俱足地恭送苏暮雪回了座位,才快步走回自己的位子。 一坐下来,就感觉大脑“嗡嗡”直响,耳根子直发烫。 就在刚才跳舞时,苏暮雪借着舞,轻轻在他耳旁说: “李公子,暮雪心悦你。” ——暮雪心悦你。 他听见自己喃喃的道:“你是北秦的郡主。” 而后他见到苏暮雪展颜一笑,明媚若三月春花,听见她道:“若非南商王允准,暮雪怎敢?” 他听到她在问自己:“那你呢,李家公子?” 脑海里轰然作响,他只感觉心跳要飞出胸膛,四周万物皆虚妄,眼里天地间只剩下那一抹浅紫色的衣裳。 他迷茫极了,下意识看向南子潺,却接触到了南子潺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恍然大悟,又笑自己愚钝,别人都看出来的东西,自己却一点也没意识到。 只是心跳得厉害,像是个害了相思病的毛头小子,初尝情爱滋味,故而不知所措。 “我心悦她吗?”他胡乱地想。 却见到南子潺捧着脸偷瞄着他笑,目光在他和苏暮雪之间滴溜溜地转。 之后还有什么节目,他也全然没了心思,都如走马观花般匆匆扫着看过去了。 众人便要起身去祭天台。南子潺的身后不知何时跟着那个鲜少在众人面前露面的南庐渊,一身明蓝鹤氅,腰间系了银色宮绦,腰间配他的宝剑“寒蜩”。他高梳着马尾,面容白净清冷,给人以俊美沉稳而不风流的感觉。 众人便向南子潺行礼,之后又给南庐渊行小礼。 南庐渊站在南子潺身后,朝众人回了一礼,便护着南子潺往祭天台走。 众人便跟上,李阳关和苏暮雪被挤在了一起,双双红着脸向前走。陆流斓跟着陆墟走在后面,满脑子都是那句:“你究竟是谁?”,加上一抬头看见南庐渊一个眼神也没往这边看,不禁有些恍惚。 “在想什么呢,丫头?”陆墟看出她有些不对头,出声提醒。 “仙家好像把什么......弄巧成拙了。”陆流斓道,也不肯多说什么,只是想着往前走,丝毫不敢让别人知道,她和西唐司徒家有什么关系。 为了家族的大业,区区一个朋友......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只有这么想。 ......... ... 南子潺压低声音道:“倏哥哥,成了。” 南庐渊感觉有点莫名其妙:“什么成了?” “就是阳关大哥啊阳关大哥!”南子潺声音在颤,抓着南庐渊袖子的手都在抖,“你没过来真是可惜了!本王都没想到,苏郡主看着那么大家闺秀一个人,真就有这么大的勇气跟阳关大哥坦白了!” 南庐渊很意外,扭头朝后面看了李阳关一眼,才又盯着南子潺,压低声道:“真的?” 南子潺悄悄一噘嘴:“我骗你干嘛!你说什么时候能公诸众人?” 南庐渊一面走,一面道:“快到祭天台了,你怎么还是这样子。有点陛下的样子,子潺。” 他搀扶着南子潺上祭天台,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他们未来的路,只怕更难。” 而后转身下来,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地道:“宣司命使陆墟、陆流斓舞驱魔舞。” 南子潺从侍从手上接过香,南庐渊站在他身后,后面是李阳关、张沈陵和梁少将军。这就是下一代朝廷的根基。老一辈的帝相大人、梁老将军和张、李二相站在祭天台中处,再下面是长公主南子笙。 陆墟和陆流斓在更下面,为祭天大典跳驱魔舞。苏暮雪和北秦的小丫头以及姜未期站在祭天台下方使臣的前列。 看上去一派祥和。 只是人们各自都怀揣着自己的心思,故而表面的祥和,看上去也总有些不伦不类。 “你说这大雪,怎么突然见天儿怎么冷。”张沈陵突然轻轻打了个喷嚏,感觉南商突然之间也不是那么风和日丽了。 待南子潺插上了香,陆流斓跳完了舞,众人脑袋上肩膀上都是厚厚的雪,一下来,都各自披上了大袄。 “接下来要到冬狩了。”南子潺站在祭天台上,裹着南庐渊给他的大袄,呼出一口白气,搓着手道。 “我会安排好明日的。”南庐渊道,把南子潺裹得严严实实,护着他往台下走,哪怕是和陆流斓擦肩,也没有再多的精力去顾着和她说句话。 经过帝相面前时,老人突然冷冷地问了他一句:“李阳关那件事,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的主意?” 南庐渊看着他的父亲,只是轻轻地道:“都有。” 然后他听见帝相低声呵斥:“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语气冰冷,毫不客气。 他恭恭敬敬地回话,浑身精神都绷紧了,一直到了南子潺的寝宫还险些没缓过来。冬宴太重要了,他一分一秒都不敢懈怠。 南子潺看他这个样子,心里担忧,嘴上便道:“今夜留宿宫中吧,也为了本王的安危。” 南庐渊便答应了,机械地洗漱更衣,直到熄火躺下,脑子里还是混混沌沌,总觉得心悸得很,一夜里睡得清浅,连做了好些个噩梦。 直到好似过了丑时,才带着一身冷汗,沉入梦中。 层楼望,春山叠 肆.惊变生(2)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一大早,使臣们就穿戴完毕,干净利落地候在宫门等待前往冬狩。 南庐渊服侍南子潺洗漱完了,给他穿了羔羊毛的圆领袍子,披上掐金线的貂毛大袄,系上羊脂玉腰佩,又给他穿了兔毛靴子,里里外外看了几遍,没挑出什么问题之后,才叫宫人给他束发,佩戴雕刻了金龙游日的玉冠。 等到君主整装完备,南庐渊才整理自己的仪容。但他没有那么保暖御寒的衣物,只是穿了一身苍蓝交领,外披一件白色的绣蓝色山河的披风。 南子潺便由南庐渊搀着,带着随行的宫人,往宫门走。 驻守在宫门的侍卫见到南商王,便恭恭敬敬地打开门,各国出行的马车早已经准备好,整整齐齐地按身份排列在宫道两侧。 南子笙叫住了南庐渊,邀请他一同骑乘。 南庐渊礼貌地回绝了,寻到李阳关和张沈陵护在南子潺马车的两侧,他则充作南子潺的车夫。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围猎场,分别扎好了帐篷,便兴致勃勃地来到场上。 南商备了马匹,各国挑了自己心仪的,先绕着骑两圈,熟悉熟悉,才骑到围栏旁领了弓箭。 南子潺坐在在山腰上搭好的王座上,看这热热闹闹的场面,扭头看着身旁的南庐渊,悄悄地问:“本王也能上去玩吗?” 南庐渊回道:“陛下可以上第一场,活跃场上冬狩氛围,但之后的几场按规矩就不便参与了。” 南子潺拖着长长的调“哦——”了一声,有点怏怏的:“那不是无趣的很?” “围猎有围猎的乐趣,观狩也有观狩的乐趣。”南庐渊道,接过宫人递上来的暖手炉,感觉温度不是太烫也不是太冷,才递给南子潺,“不常骑射的人参与这种活动,第二天会腰酸背痛的。” 南子潺压低声道:“那倏哥哥呢?倏哥哥要一直参与吗?” “在外面要称呼臣为‘爱卿’,陛下。”南庐渊顺从地给南子潺整理身上的袍子,“臣作为您的家臣,也仅仅陪同您第一场,以及各家族的一场罢了。” 南子潺这才高兴地哼哼两声。 等到了时辰,宫人们打开围栏,这座山岭完全向他们打开,冬狩的第一场就算开始了。 南子潺脱下了大袄,用束腰带把衣服扎好,背上了相对轻巧的弓箭,骑上御驾“玉龙”。 南庐渊也换了一身骑装,骑着他的踏雪,跟在南子潺身后。 在两人身后,跟着骑着逐夜的李阳关和骑着黑马的南子笙。 北秦有北秦的一众男子,东魏是姜吟畔带着其后的男子们。 宗族没带什么人,完全是几个代表参与。 陆流斓和苏暮雪等一众女眷坐在观狩台上,由张沈陵陪着,一面吃着些瓜果,一面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待会的冬狩。 南商的宫人敲响虎皮大鼓,少年们如离弦之箭般纵马冲进山中! 耳边疾风猎猎,带着中原南方特有的潮湿,风扑在脸上,教人感到神清气爽。 南子笙和李阳关冲在前面,一众世家子弟紧随其后,南子潺和南庐渊稍慢,走在最后。 到了更深处,众人四散开来,各自狩猎。 南子潺兴头正盛,眼见着前头掠过一只兔子,立刻拍马向前,张弓欲射。 奈何他力气不够,兔子灵巧地躲过射来的箭头,要往丛林里窜! “倏哥哥!”南子潺情急之下,不由得脱口而出! 南庐渊张弓拉出满圆,雪白的箭划破雪花,带着呼啸声狠狠贯穿了兔子的头颅! 背后的宫人很快跟上来,将兔子捡到南商的袋子去。 南子潺自觉叫错了称呼,斜着眼睛偷偷瞄了宫人们一眼,没看出什么异样,便纵马往深处行去。 “陛下。”南庐渊快马加鞭地赶上来,贴着南子潺道,“按往前的规矩,您作为主方,要猎取一只大物才行。” 南子潺疑道:“什么大物?” “黑瞎子,豹猫,大虫之类的,”南庐渊道,果不其然看到南子潺惊怕的神色,于是补充了一句,“......少年君王的话,羚羊和鹿也是可以的。” “不过,”他又道,“黑瞎子和豹猫之类的,长公主和阳关大哥自会为您猎来。这您不必担心。” 南子潺想了想,笑眯眯地道:“那便陪本王逛逛吧,‘爱卿’。” 尔后,不着痕迹的甩掉身后的人。 ......... ... 有冻僵的小鸟不当心地窜进了苏暮雪的袍子。 苏暮雪把它揪出来,它也不走,赖在她手上,唧唧喳喳地叫。 苏暮雪一边抚摸着它,一边看着穿梭在树林里若隐若现的少年们,挑起了话头:“流斓,你说今天的冬狩,谁会是翘首?” 陆流斓一面吃着梨子,一面瞅着张沈陵笑:“这个仙家不知道,不过肯定不是张公子。” 苏暮雪道:“你别老是拿别人打趣。”于是转头看张沈陵:“张公子为何不跟着去?” 张沈陵将投在林子里的目光收回,笑着从果盘捡了个葡萄吃,道:“自小筋脉闭塞,又害了一身病,身子虚弱,不能做剧烈的动作。” 苏暮雪怕他伤心,连忙道:“是暮雪唐突了。” “没事,都是些不打紧的话。”张沈陵看向山林中,苍白中透着苍劲的绿色,层层叠叠,相互掺杂,松柏檀棠俱生机勃勃,看着这色彩,仿佛冬日也没了肃杀,反倒是乐趣十足,充满了韵味。 在这其中,身穿黑袍带金冠金腰带的李阳关便显得格外醒目。他张弓,射箭,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感,每一次起落,都带着周围人的惊呼。 他身后的袋子,是最鼓的。 “李公子真是风华绝代。”苏暮雪忍不住轻叹一声。 片刻,李阳关似乎在检查他的袋子,同身旁的女子交谈了几句,与许多南商少年一同向更深的山中行去。 “要做什么呢?”苏暮雪颇为好奇。 张沈陵一面给北秦的小贵女剥荔枝,一面道:“估计是给陛下猎熊去了。” 陆流斓奇道:“南公子不参与么?” “庐渊?”张沈陵把剥好的荔枝递给小贵女,“庐渊的职责只有保护南商王,这些活动的名次成就,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用处。” 陆流斓摩挲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不是一辈子是南商王的影子了?” 苏暮雪听了,只是道:“人各有命吧。” ......... ... 穿过厚厚的雪层,南庐渊二人停在郁郁葱葱的一片灌木前,眼前苍翠欲滴,一团团雪花点缀在叶上,显得生动喜人。 南子潺正要赞叹,却感觉南庐渊在轻轻拉动他的衣角。他不解地偏头看去,南庐渊悄悄朝左前方指了指。 南子潺顺着他的手势看去,只见树深处,一头健美的雄鹿正在仰头够树上的叶片吃。 “倏哥哥,本王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活物。”他喃喃地道。 南庐渊已经将弓箭取出,悄悄拉出满圆,对上了雄鹿的头颅。 哪料到雄鹿一抬眼发现了他们,拔腿便向树深处跑! 南庐渊情急之下,一箭射在它的腹部! 南子潺拍马追上去! “陛下!”南庐渊喝了一声,紧随其后! 二人一路往里深入,踩得雪里深深浅浅的马蹄印子,枯枝“噼里啪啦”地响。越往里面,周围的植被愈加茂密,可以见到的范围就越小,阳光也越来越稀薄。 那头鹿受了不轻的伤,跑得跌跌撞撞,但速度很快,两人需要让马匹用最快的速度去追赶。南庐渊屡次出声提醒南子潺要往回走,不必在深入;奈何南子潺年龄实在是小,也没见过这新奇的东西,于是每每南庐渊提醒,他总是连撒娇带泼皮地催着南庐渊往里走。 终于到了个幽暗昏惑之处,南庐渊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太好的气息,但是周围并没有什么活物。南子潺已经搭弓,将那头鹿射倒在后面的岩石上。 南庐渊总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然而南子潺已经要下马去看那头雄鹿。 突然! 南庐渊暴喝一声:“南子潺!退回去!” 南子潺吓得一勒马脖子,硬生生停在原地! 与此同时,随着一声尖锐的咆哮,一双碧绿的眼从前方岩石缝的黑暗中刹那显现! 豹猫! 南庐渊挽弓,用双腿夹着马腹,慢慢上前,挡在了南子潺身前。 南子潺被那双眼睛吓得大气不敢喘,屏气凝神,不敢有多的动作。 那豹猫从暗处慢悠悠地出来,停在雄鹿边,嗅了嗅奄奄一息的雄鹿,上去就是一口! 只听到“咔”地一声,清脆的脖颈断裂的声音,在幽静的深林中清晰可辨。 这一声也像是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南庐渊绷紧的神经上。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能保证活着从豹猫口中逃出生天;但是此刻他的身后还跟着年幼的南子潺,他们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豹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来,南庐渊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抓着箭尾的指尖骤然放开,白玉箭如闪电般暴射而至! 层楼望,春山叠 肆.惊变生(3)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豹猫没料到他会有此动作,冲过来的动作一偏,急急地往旁边侧去,那根利箭擦着它的脸颊狠狠地插进他背后的岩石上! 趁着这档口南庐渊一拍南子潺座下的马屁股,“玉龙”受到惊吓,转身便飞奔而去! 豹猫要追,怎料南庐渊再次挽弓,一箭射到它大腿上! 它吃痛,神色一下子凶狠起来,呲着牙,口水顺着牙缝一股一股的往下流,那双森绿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出奇,爪子刮着土地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林中尤为刺耳。 它看了看南庐渊身后的小道,似乎已经知道难以追上南子潺,于是把硕大的头颅甩了甩,重新盯上南庐渊。它慢慢地后退几步,匍匐在地,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屁股后面那条毛茸茸的尾巴也立起来,南庐渊心知弓箭根本无法跟上豹猫的速度,于是把弓箭扔在一旁,抽出了佩剑“寒蜩”,屏气凝神地盯着眼前的豹猫。 豹猫喘着粗气,爪子在地上磨蹭几下,突然后腿发力,一个跳起便出现在南庐渊眼前! 南庐渊一拍马尾,踏雪领会,朝着豹猫冲去,他俯下身子,将前胸牢牢贴在马背上,堪堪使豹猫在头顶掠过! 南庐渊不想错失这个好机会,立刻扭转剑柄,将剑尖朝上,将豹猫的小腹狠狠划开! 那猛兽吃痛,一经落地,便转弯再次扑向南庐渊。南庐渊此刻已不好调转马头,于是将身体侧过来,将剑尖直指面前! 短短一刹那,他已经感到巨大的寒意朝他铺面而来! 但还有什么比这野兽更快! 一个尖锐的呼啸声从他侧面响起,紧接着已近在眼前的豹猫被什么猛地带飞到侧面,鲜血在南庐渊眼前炸开! 他惊魂未定,极力保持着冷静,下意识朝声音出现的地方看去。 那人在黑马之上,背对着光线进来的地方。 南庐渊一颗心放下,狠狠地喘着粗气,剧烈的脱力感袭来,他只有靠在马背上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子。 嘴上却说:“李大哥,去找陛下。” 那救命之人正是李阳关。他方才听到这边的打斗声,循声而来,便看见这落单的人与野兽纠缠。情急之下便射箭诛杀了这豹猫。此刻听了这人的声音,才猛地一惊:“庐渊?” 南庐渊喘着粗气,指着一侧的小路,断断续续地:“陛下往那边去了,快去护着陛下。” 李阳关立刻调转马头,还是不太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安全吗?” “我马上就追上来。”南庐渊用双臂支撑起身子,骑着踏雪慢慢地活动着筋骨。 李阳关便率先往那边骑去。 南庐渊缓了一缓,也跟着往南子潺的方向骑去,也就在这时,被李阳关抛下了一截的南子笙等人到了,南子笙一眼见到南庐渊,喊了一声:“庐渊哥哥!” 然而南庐渊一心都系在南子潺的安危上,只是侧头看了一眼谁在喊他,便加快速度冲了出去。 南子笙看着南庐渊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面前死去的豹猫和雄鹿,听见背后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大约知道是发生了些什么。 而后她看见落在一边的刻着帝相家家徽的弓箭,心里一动,下马去把它捡了起来。 ......... ... 在这林中阳光颇明朗的一处,树梢上还挂着几个不怕冻的鸟儿,唧唧喳喳叫个不停,还有恃无恐地打量着树下的东西。 树下是匹马,还有个牵着马大喘气的狼狈的少年。少年踌躇着,不时望着远处的深林,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两眼里包着一汪泪水,是强忍住了才没落下来。 忽然一阵风刮过来,冻得他一哆嗦,他就开始想了,万一倏哥哥没出来......怎么办? 区区血肉之躯,怎么能和那样凶恶的东西较量? 他这么一想,鼻子又酸起来,狠狠责怪自己不听劝,若不是贪图那头雄鹿,倏哥哥怎么会卷到这个危险中去? 这么想他便抽泣起来,一面抽泣,一面伸出那双保养得很好的手掌,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倏哥哥要是回不来了,你怎么办!” 他泪眼婆娑,也看不清周围的景色了,只知道扇自己巴掌,半点没有身为少年君王的样子。直到耳边传来一声“陛下!”如惊雷在耳边轰然炸响,所有飘忽在外的理智蓦然回笼,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抓住,有人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眼泪鼻涕和扇红的脸颊。 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南庐渊的面容引入眼眶。他猛地噎了一下,扑在南庐渊怀里嚎啕大哭。 南庐渊苦笑着叹了口气,朝李阳关道:“这周围没有别人吧?” 李阳关斜着眼睛瞟了在南庐渊怀里缩成一团的少年,撇着嘴“啧”了一声,道:“放心,这么偏个地方,咱们找陛下都费劲,不会有人搁这看他哭的。” 南庐渊无奈出声提醒道:“李大哥,对陛下尊重一点。” 李阳关笑起来:“不过这次陛下就不必担忧没有大兽镇场面了。说来惭愧,我们绕了一大圈,连个熊的影子都没见着。” “你说话是越来越像沈陵了。”南庐渊把南子潺的小脸擦得干干净净,把他抱到马上,才上了自己的马,道:“陛下受了惊吓,咱们尽早回营地吧。” 李阳关立刻翻身上马,没有要反驳的意思,与南庐渊同行,把南子潺夹在中间。三人兜兜转转绕了些路,才勉强找到方向,往营地赶去。 ......... ... 待南子笙他们带走了豹猫和雄鹿,这片地方再没有别的冬狩者后,一个人影从漆黑的岩石后慢慢显现出来。 他挂着戏谑的笑容走到空旷一点的地方,逐一检查前面的人在这块地方留下的痕迹,嘴上道:“算他命大。” 他拍了拍手掌,周围不知从哪里窜出几个蒙着脸的人,围上来给他报告几队冬狩者的情况。 他听罢,又用很小的声音一一吩咐了,便准备让他们下去。 “不必离开了。”忽然有清冷的声音自头上响起,若北疆入云山巅上极寒的冰雪,一字一句如玉珠落盘,字正腔圆,毫不拖泥带水。 想来说话之人,多半也是个性子清冷之人。 “什么人!”男人往上看去,只见高大古树的树干上,有一年轻男子身着银白绣金丝鹤氅,面容若神明英俊,一双雪色的眼瞳在幽暗的阴影里折射出猫儿般的亮光来。 “宁东谲,”年轻男子轻轻地念出黑衣男子的名字,看着他像是看一个没什么用处的物件,“东魏破落将军府出来的次子,已经成为西唐的走狗了吗?” 被叫了氏名的黑衣男子仿佛被踩了痛脚一般,恶狠狠地指着鹤氅男子,朝着一众蒙面人吼道:“把他给我做掉!” 着鹤氅男子的男子仿佛看着一群狗在树下嚎叫,眼里尽是讥讽。他轻轻从树上纵身跃下,身轻似惊鸿振翅,落在宁东谲面前时不带一点声响。 紧接着他拔剑,从蒙面人前依次翩然而过,那些人还未有所动作,甚至连反抗的神情都没有,便被他的剑轻轻划破喉咙,接二连三倒在雪地里。 宁东谲后退一步,用手指指着鹤氅男子,哆哆嗦嗦地吼道:“你究竟是谁!何必要来掺这一脚!” 鹤氅男子并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只是朝他走过来,不紧不慢,腰间挂着上好的白玉和做工拙劣的铜铃铛,随着他的走动发出碰撞的响声。 宁东谲立刻拔出剑来,朝向男子,嘴上凶狠道:“休怪我对你不客气!”脚却接连往后退。 鹤氅男子歪了歪头,这是个和他的外貌气质很不相搭的动作,但他做起来却很熟练。他像是忽视了宁东谲手里的剑,只是一步一步逼近,慢条斯理,无形之中给予对方极大的压迫感。 “你夺走了你兄长的荣耀。”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走到了宁东谲的面前。 宁东谲微不可察地朝周围看了一眼,突然脚下发力,狠狠朝着男子冲撞而来! 鹤氅男子微微侧身,躲过他的剑。宁东谲借此机会,足尖一点,不要命似的冲出去! “看来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个草包。”男子面色不改,轻轻地脚腕发力,翩然追去,似仙鹤展翅。 宁东谲一路飞奔,尽量找地势诡谲树木繁多之处掩藏着穿行,然而每每他回首,总能看到身后不远处男子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他于是更慌了,开始慌不择路,一心只想着朝更远处逃命。 男子反倒不着急,只是追着他跑,并不急于把他怎么样,像是强大的猛兽在玩弄睨视弱小的猎物,又或是执棋之人在蔑视完美棋盘上一枚乱入的闲棋。 “你不必在追了!你究竟是谁!”宁东谲冲他嘶吼。 男子不回答,只是接着追赶他,看似只是被动的追着他的步伐,但是当宁东谲被追到了山巅,一脚悬空,狞笑着面对男子时,男子面色依旧平静如常。 宁东谲一踢脚下雪层,玄铁绳索的弹绳显出,他从胸口处掏出一大把飞刃,在绳索扣住他脚的一瞬间,狠狠朝着男子扔过去! 男子不慌不忙地朝着旁边一躲,虽然躲过了那把暗器,但是已经错失了抓宁东谲的最佳时间,宁东谲已经狂笑着弹射出去,向着对面山巅抛去! 然而男子相当平静,既没有懊恼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其他的神色,还是一副死鱼脸,站在山巅,静静地看着宁东谲离那边的山巅越来越近。 尔后只听对面轰隆巨响,山巅骤然崩开,宁东谲和对面的山顶一同坠入悬崖! 男子这才稍微显露出一点“在我意料”的神色,转身轻轻的离去了,连脚印也没留在雪上。 层楼望,春山叠 肆.惊变生(4)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昏黄的日光透过叶子照在雪地上,几只枯鸦扑腾着翅膀从远处飞回山林,天际起伏着各种禽鸟这一句那一句的叫声。 雪没有再下的意思,天气有些回暖的意味,风也不是那么打紧了。 在观狩台上的人们已经下来了,张相、李相和帝相大人也到了营地,随行的还有大臣们。参与冬狩的少年们也三三两两地回来了,猎到的鸟兽或多或少,然而少年们脸上的兴味却没有因此有所减少。 南庐渊、李阳关和南子潺回到营地的时候,南子笙等人正在向众人展示南商此次的收获。她命宫人抬起巨大的豹猫和七八头雄鹿,以及七七八八的一些中小鸟兽,绕着营地走上两圈。其他国的少年们对着豹猫投以艳羡的目光。 “真没想到这豹猫是给南公子遇到了。”陆流斓道,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面前少年们整理出来的猎物,朝着苏暮雪道。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苏暮雪奇道。 陆流斓指了指豹猫身上的箭羽,和腹部的剑伤,“白色的是南公子的箭,你看这几根箭,都不在致命处,而且腹部还有被剑划伤的痕迹。南公子是七大公子之次,若不是身在紧急之处,绝不可能准头如此之差。” 之后,她又指了指贯穿豹猫头颅的那一箭,道:“那一箭是李公子的,豹猫速度很快,能让他有机会从侧面一箭射穿豹猫头骨,除非是豹猫正在和什么对抗。” “这么看来,除非是南公子先遇上了豹猫,不然这些伤就弄得毫无意义了。” 苏暮雪点头称是。 南庐渊等人身上不见得太干净,尤其是南庐渊,满身的豹猫血,腥熏得他一路上强忍着不适感。这下子到了营地,安顿好了南子潺,他立刻便吩咐下人端来了热水和换洗的衣物,浑身打理了一遍,直到全身干干净净才出来。 一出帐篷,便看到等在门外的南子潺和李阳关、张沈陵。 李阳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胸膛,道:“庐渊真是讲究。宫人们已经把各国的猎物拿下去请厨子烹调了,现在大家都落座,可就等咱们了。” 南庐渊听了,笑着与几人并肩,道:“那可真是庐渊的罪过了。”一直到了营地前空出来的一块场地,见到众人围坐在火炉前,四人便找位子坐好,南子潺自然高居主位。 很快第一道菜肴便送上来,是花炊鹌子。这菜名如此,倒也不是真用了鹌子。而是物尽其用地用了少年使臣们打上来的各种鸟儿。这其实算是个开胃小菜,肉不多,尝个滋味罢了。但是南商厨子的功夫自然精进,肉嫩而不水,收汁而不柴。 这一轮下去了,便是各种鱼和虾子。 这当然不是少年们的成果,不过南商地处南方,渔产丰富,这几道菜,恰好给大伙展示一下南商渔产中最上好的几种。 依次上来的是鳝鱼炒鲎、南炒鳝、虾鱼汤齑、石首鱼,每盘都小巧一个,漂亮得紧,就是太小了不中吃。 众人正嘀咕着为何上来的东西如此之少,只见南商的宫人们抬着处理好了也炸透过了的猎物们上来,几个人举着一个偌大的铁盆。盆中放着上好的炭。宫人们将炭盆放在使臣们中间围出来的空地上,把火炉撤下去,又让众人分散成更大的半圆形,把顺风的一块空出来,便架起那些巨大的禽兽,用火折子点燃了炭盆,就地烤起肉来。 “没想到是边烤边吃,今年的冬宴倒是有些新意,有趣。”姜未期捋着胡子,赞叹道。 因为这些肉已经提前炸过了,沥出血水,所以并没有腥膻之气。宫人们给巨大的肉块抹上酱料和蜜糖,几个厨子慢慢地转动着串着烤肉的杆子,让烤肉均匀受热,将外皮烤的焦香四溢。 北秦的几位少年使臣已经忍不住在下面兴奋地窃窃私语。东魏的少年们也没想到一向以细致缥缈礼仪俱备的南商,也会整出这么有人情味的一场宴享。 很快外面一层的肉已经烤制熟透。由南子潺先选择最好的一块,南商的大臣们和各位年纪大的使臣再选,这之后少年使臣们便自由要求宫人割取自己想要的部位。 南庐渊坐在位子上,看着这热闹的场面,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压着什么东西,还是心悸得很,也没有什么胃口,只是四下打量着形形色色的使臣们。 帝相似乎感应到南庐渊的心情,转头看向他。南庐渊接触到父亲的目光,怔了怔,心下的惊慌还是没有减缓。帝相似乎有些话要说,然而此刻人多,并没有机会付诸实际。 南庐渊隐隐的听到有人的讨论中带有“南子潺”、“南庐渊”“趁着今日”之类的,但也许只是没有礼仪的使臣在肆意评价南商王和南商朝臣也说不准。他总是觉得今日心里很慌,以往从来没有过如今日这般感觉。 突然他和一人对上目光,那人一看到他看过来,慌慌张张地低下头,过一会又拿眼神去偷偷瞟他。南庐渊心中疑云愈深,总觉得在这宾客当中,藏着并不是想与南商交善的人。 酒过三巡,烤肉吃得差不多了,宴会也差不多就要散了。南庐渊等南子潺宣布散席,席间众人便起来拜过,三三两两地往自己的营地走。陆流斓似乎有什么话要跟他说,然而走到他身前,却又欲言又止,只是用很深沉的眼神久久看了他一眼,说一声“离人远些”,便和苏暮雪一起走远了。 帝相等人明早还有要务要办,自然要连夜赶回去。南庐渊想要送他一程,然而帝相只是把他拉到一边,用严肃的语气叮嘱他说:“保护好陛下才是你的职责。” 南庐渊点头称是,静下心打算听父亲下面的教诲。然而帝相却没有稍后的责问,只是放缓了语气,用南庐渊自打记事起便从来没有听过的温和语气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此次冬宴,就是你们换下我们的岔口。本相以前严厉对你,你并没有让父亲失望。” 南庐渊怔住了,呆滞了。他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父亲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但他感觉到父亲那双厚实的手掌放在他的肩头,这双曾经在以往数十年里扛起南商未来的手,现在用一种奇妙的方式,把这份沉甸甸的责任转交给他。 “这之后父亲会把帝相的位子交给你,冬宴结束后,你早些回来,父亲把你母亲的牌位摆出来,让下人烧一桌子好菜,咱们热热闹闹地像个寻常人家一样过个年。”帝相把手放下,“熬了一辈子,无愧于先帝,可算是熬到父亲这把老骨头退了。本来父亲这个年纪是不到乞骸骨的岁数,但是少年君主想必也很希望你能继任父亲的位子。” 他最后又看了南庐渊一眼,道:“倏儿,早归。”便由帝相府的下人送到马车上,离开了。 南庐渊怀着复杂的心情去寻南子潺,但是心里总是压着一块什么,沉甸甸的,他突然想,刚才接父亲的那几个家仆里,为什么有一个看着那么面生? 他思前想后,还想决定派个人回去看看,于是找到几个可信的家仆,叮嘱了几句,让他们几个快马加鞭赶上父亲的车驾。 ......... ... 到了南子潺的帐篷时,这个年轻的君主正在翻阅记载先王处理要务的卷宗。听到了脚步声,一抬眼便道:“帝相大人又责怪你了?” “没有。”南庐渊道,将帐篷口系好,脱下外袍,挂在临时搭来挂衣服的木架上,便走向南子潺,坐在一旁陪伴他翻阅卷宗。 “真没有?”南子潺盯着他,“本王看他把你抓过去好一会儿了。” “真没有。”南庐渊应道,补了一句:“子潺,这两天我必须寸步不离陪着你,我这两天总是心慌得很,在方才还看到几个人神色行事都鬼鬼祟祟,恐怕不是善茬。” 南子潺用手撑着下巴想了想,道:“这样也好。” 便拉着南庐渊凑过来,小声道:“倏哥哥,东魏变天了。” 这话一出,把南庐渊吓了一跳,忙压低声问:“怎么忽然这样说?” 南子潺拉过南庐渊的脑袋,贴着他的耳朵,细声道:“东魏几个月前闹出了点事,抓到个和西唐里外通 奸的家族,是个走下坡路的武官家族。你也知道东魏重文轻武之风日盛,习武的家族都在走下坡路,这次揪出一个,没想到牵扯出一大串子武官来,现在也就是个宁家靠着那个所谓七公子之列的宁东谲撑着。” “至于东魏的朝廷上,”南子潺顿了顿,“也就只有些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文人官在哪用唾沫星子撑着,还有些新科武进士和还一腔热血的新晋武将也在维护东魏王。总之他们东魏的统治岌岌可危。” 南庐渊道:“这些你是从哪听来的?” 南子潺道:“你对那个江吟畔有点印象吧?他早一点的时候捎了东魏王的书信过来,让本王帮忙遏制西唐对他们的干涉。本王不太想趟这个浑水,他就跪下了,当时把本王吓了一跳。” 南庐渊坐直了身子:“他身为东魏的亲王,就这么给你下跪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那是一国的君王,得是有多危难的国情,才能让一国亲王给别国君主下跪? 南子潺道:“本王把他扶起来了,问他丢不丢人。他说若今日以他一人下跪,换日后东魏数十万百姓不用以王国俘虏之身下跪,那他不怕丢这个人。” 江吟畔还是有文人的酸劲和气节,南庐渊暗想,但是到底还是太天真了,他凭什么以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下跪,能让南商不惜冒着与西唐开战的风险帮他? “子潺,那这件事,你是什么想法?”打也不是不可以,主要是看有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南庐渊还是想看南子潺怎么想的。 南子潺托着腮帮子,道:“本王不缺那一跪,也并不想用南商将士的血肉来冒这个险。” “那便没有什么可纠结的了。”南庐渊道,他服侍南子潺解发更衣,帮他的少年君王把被褥铺好,拍得松软了,才服侍这个少年睡下。 “倏哥哥,冬宴过后,天下就不会再这么平静了。”这个稚嫩的少年君王打了个哈欠,闭上眼。 南庐渊轻声道:“睡吧。”为他吹灭了灯。 层楼望,春山叠 肆.惊变生(5)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天快要放亮时,南庐渊忽然觉得有些闹心,便起来,先是看了看那张床榻上的南子潺是否安好,才掀开帐子,独自一人在外头吹吹冷风。 忽然天上有扑棱扑楞的声响,像是什么鸟儿往这边飞过来。南庐渊心里一惊,正要运起内力把它抓下来,它却先一步落在南庐渊的肩头。 是帝相家的信鸽。 南庐渊一看就心里一慌,若是无事发生,家仆自己回来便是,何故要用信鸽传信? 他当下心烦意乱,拆下了信鸽身上绑着的一小片锦帛,上面果然如他预料,写着“遇袭”两字。他更加烦躁,却又见下方写着“家主轻伤”,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感觉三魂六魄都回到自己身体里。 出了这档子事情,他的困意已经给吓得消散殆尽,一抬头便见远一些的地方似乎有个人在悄悄地往这边张望,看到他看过来,那人似乎慌了,转身遁入夜色中。 南庐渊狠狠地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日里冷静的样子,又回到了帐子里。 他没了睡意,不好打扰南子潺,于是坐在一旁的椅上,撑着脑袋发呆。 到底是谁要行刺父亲? 他们是否也有人掺在冬狩的人群里? 他们的另一目标是他还是子潺?抑或两者都是? 他们是哪一方势力? 南庐渊轻轻敲了敲脑袋,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慢慢捋顺这些丝丝缕缕的联系。 联系到冬宴前的活尸是西唐人所为,说不定这一次的主谋也正是西唐人。加上东魏出了那档子事,很难保证西唐不想借机予南商以重击。但是南商并没有宴请西唐,南商的朝廷也是由都有溯源的家族把控的,基本不能有西唐人混进来,那若是行凶之人真是西唐人,那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但是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东魏这段时间国家危亡,说不定也会因为这个来威胁南商王,让南商朝廷误以为是西唐挑衅,从而和东魏结盟。 至于行刺父亲,恐怕是那行人不知道父亲冬宴后就有意递交位子,想要趁机做掉父亲,引起南商恐慌。毕竟帝相在南商几乎可以代表南商王的意志。 那接下来,是他还是子潺? 他沉默地回头看了还在熟睡的南子潺一眼,烦躁地咬了咬拇指指甲,突然脑子里响起陆流斓的一句:“离人远些”。 陆流斓是知道些什么的,或许她并不太想他落难于这场诡计。 那么他便提醒子潺,不必往人多的地方去好了。 南庐渊感到非常棘手,他揉了揉太阳穴,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背后传来一些轻微的声响,他转头,看见南子潺眯着眼睛爬起来。 “睡醒了?还早呢。”南庐渊把满腔疑虑憋回肚子里,依然保持他对南子潺一贯的温和。 南子潺打了个哈欠,清醒了一些,掀开被子走向南庐渊:“倏哥哥怎么起的这样早?” “不太习惯,睡得不踏实。”南庐渊笑着应道,心里却一直在念着:离人远些。 “那便帮本王更衣吧。”南子潺道,“正好起得早,还能多打点一下,再看看折子,不让这些时日的政务落下。” “出来玩就放开点,不用太累着自己。”南庐渊说罢,帮他取了一早备好的洗漱水,服侍他洗漱更衣,又帮他束发,搭理好这位少年君王的仪容仪态,才给自己洗漱更衣。做完这一切后,他替南子潺搬来折子,点燃油灯,在南子潺身边为其研墨。 南子潺看完一份,做了些批示,把折子给南庐渊再看一遍,以免出什么纰漏。南庐渊接过来看了,觉得没什么问题,便为南子潺整理好放在一旁。 忽然南庐渊感到身边的少年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自己,他侧目,只见南子潺把一份折子举起来展示给他看。他便与子潺同阅。 那是一份加急的折子,是由张相传上来的。南庐渊定睛细看,明白是江南、闽南一带在入春后又会兴水患。这是个很严峻的问题,因为南商本来就地处南方,那些供给国计民生的开支更是大多出自这些地方,一旦今年遇上大水,不但国力受损,恐怕还会使民心不稳,传出些“陛下登基第一年便天神震怒”一类的舆论谣传。 南子潺看着南庐渊凝神的样子,道:“倏哥哥,水患不得不治,而且必须见到成效。” 南庐渊道:“这是自然。”只是南子潺才当上南商王不久,朝中人心不齐,去哪里找到一只精良且只效忠于南商王的人马下往江南闽南治水? 治水可是个纯苦力活。 南子潺静坐许久,才小声道:“倏哥哥,要不,你带些人手去吧。” 南庐渊一怔:“那你怎么办?新帝即位,会出很多事情的。子潺,你的安全最重要。” 南子潺想了想,笑道:“朝中有帝相和张相,本王不成什么问题。李大哥过完冬宴就要到边疆去了,本王准备把他安排到和北秦接壤的地方。张沈陵的父族旁支就在江南一带,他的母族恰好又在闽南,你和他同去,会少很多麻烦。” 南庐渊不想扫他的兴,但还是不得不说:“父亲在宴后便隐退,我继任他的位子成为帝相。” 南子潺的笑容僵在嘴角,他缓了一缓才道:“怎么这么突然,本王还计划着让帝相大人做些事呢。不过既然如此,倏哥哥也不好往江南跑了。” 南庐渊低头看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看他极力掩藏的有点失望的神情,想了一想,才道:“那你得找个能确保你安全的人顶替我。” 南子潺又皱起一张苦瓜脸:“本王想不到,你这么好,南商找不出第二个的。” 南庐渊无奈地笑了笑,忽然脑子里想到一个人。他神色微微一动,问南子潺:“让子笙在这段时间里搬到宫里陪你吧。李大哥也不必因为苏郡主去那么远的地方,你写封书信交还给北秦王,让苏郡主暂住宫中,等李大哥下次回来成婚便是。” 南子潺听了,欣喜溢于言表,突然又想到什么,塌拉下来一张脸:“这么僭越的事情,帝相大人只怕不会允准。” “江南严峻,父亲会通情达理的。”南庐渊安慰他道,心里却突然有个预感,恐怕这一次父亲不会再阻拦了。 ......... ... 天完全放亮,比使臣们先到场地的是叽叽喳喳聒噪的鸟鸣声。今日的风比昨日更猛烈,然而圆日当空,并不算太冷。 南庐渊本来是要参加今日这场,但是他念在李阳关和南子笙都要去,张沈陵又不会武,南子潺身边没有个照应,于是便回绝了南子笙的邀请。之后忽然又想到自己的弓箭昨日还落在狩猎场,想着日后有时间让家仆过来捡回去。 昨日张沈陵一人坐在观狩台上陪伴着女眷,今日见多了两个男人,倒是高兴得恨不能手舞足蹈。南子潺看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便来气,指着他骂:“有点我南商明相之后的样子好不好?你没干出对着姑娘们流哈喇子这样更丢本王脸的事儿吧?” 张沈陵很想撸起袖子和他对骂三百场,奈何此处还有众多别国女眷,南庐渊趁他祸从口出之前便先架着他往旁边挪了挪,一手捂在他的嘴上,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沈陵,这不是私下里,当心礼仪。” 张沈陵也心知不能在这把这位南商最尊贵的人怎么着,于是只能狠狠地瞪他,南子潺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苏暮雪没见过这种君臣关系,目光在张沈陵和南子潺身上流连,之后震惊地看着陆流斓相当淡然的面庞。 “在南商估计是很常见的吧。”陆流斓用眼神瞟了这俩活宝一眼,重新把目光挪回狩猎场上。 这南商君臣三人也坐好了,张沈陵在不经意间,看到苏暮雪专注的眼神,而后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场上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 “老李这下子大发了啊。”他想,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牵了牵。 袖子被人扯了扯,他低头,北秦的小贵女递给他一颗荔枝。 张沈陵连忙叫苦不迭地接过来给她剥好,递还给她:“姑奶奶你就不能自己剥吗?你昨天也只吃了荔枝,就这么喜欢荔枝?” 小贵女歪着脑袋,很疑惑不解地:“我们北秦不产这东西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张沈陵想了想也是的,于是一边看着场上的人在林中穿梭追逐,一边没话找话:“我们相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姑娘说说,你姓甚名谁?” 苏暮雪听了,突然慌忙地想拦住小贵女的嘴。 然而小贵女一口荔枝吃得正欢快,一个经不住,便顺口而出:“丘穆陵芙耶——” 张沈陵笑眯眯的表情一顿,正谈笑的君王和未来帝相二人的声音噎在喉咙里。 丘穆陵是北秦王族的姓氏。 这君臣二人还未缓过神来,便有帝相家的仆从匆匆寻来,待将南庐渊领到僻静一角,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家主大人的伤恶化了——”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在南庐渊脑海里轰然炸响! “请过御医来看了没有?”帝相身份特殊,王宫的御医是可以调遣的。南庐渊只觉得自己天都塌了,眼前天地猛转,剧烈的眩晕感让他只能牢牢抓住眼前家仆的肩头。 “看过了,御医说活不过这个月了。”家仆低低地道。 南庐渊感觉天旋地转,六神无主地抓着眼前这个人,大脑里一片混沌,却只牢牢想着一件事:至少还有一个元日。 父亲念着要和他过一次元日。 层楼望,春山叠 伍.入春来(1)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剩下的几天,南庐渊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度过的。 他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克制,白日里仪态端庄地与每一位使臣打好关系,夜里也一丝不苟地服侍着南子潺批改奏折,以及和张沈陵交流入春南下的事宜。 这几日里,他从家里调来数目众多的家仆武丁,把南子潺护得连个飞虫都进不了身。这反常的谨慎,让南子潺和李阳关等都看出有些异样来。 但是南庐渊什么都不想说,故而南子潺借机问了他几次,见他不情愿,也便不再勉强,只是看着他短短几日长出了青胡茬子,眼窝都深沉了一圈。 最后一日回到宫里,南庐渊帮南子潺打点好要回赠给各国的珠宝,用南商的礼仪为各国使臣送行,一切终了后,便立刻向南子潺批了假,几乎脚不沾地地往家里赶。 从小跟着他的书童为他开了门,便带着他悄悄绕向帝相的寝房。南庐渊正不解,只听书童凑在他耳畔道:“府里的下人们都私下里议论家主是不是要不行了,人心不稳,怕家主的伤情流出去,他们会敛财而逃,剩下的也欺辱您年纪尚小,会用长辈的身份压您一头。” 南庐渊沉默地跟着他继续走,心不在焉的问道:“父亲还没去呢,他们便已经不把帝相府当回事了么?” 整天在朝堂上尔虞我诈,不曾想回到家里还有这些个破烂事,实在是很倒人胃口。 这么想来,父亲当年应该也是这么过来的,至于为何在此之前他都没有感受到这人心冷漠,大约也是父亲在背后默默地庇护着他吧。 一路沉默着,直到走进父亲的屋子,嗅到一股腐臭的味道。他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掀起帘子,看到床上卧着的枯瘦老人。 腐臭味更甚,甚至给人以幻觉。像是打开了一个潮湿的罐子,看到里面死了一只耗子,白色的蛆虫在它干瘪的眼珠里进进出出。 南庐渊不好在父亲面前遮挡鼻子,只是转头问书童:“给父亲用药了么?” “用了,公子。”书童道,竟然也没有干呕,反倒是看起来像习惯了,“但是家主的伤很特殊,伤口腐败得很快,并且用了药膏也止不住,不会愈合。” 南庐渊上前给父亲请安,床榻上老人颤颤悠悠地将双眼睁开一点缝,浑浊的眼珠无神地动了动,才汇聚在眼前这个少年身上。他的喉咙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有呼出微弱的气。 南庐渊赶紧凑近来,将耳朵凑近父亲,恭恭敬敬地道:“庐渊在,请父亲吩咐。” 帝相张嘴,说出声音很低的话语,断断续续地:“陛......下,陛下......他安好么?” 南庐渊道:“请父亲放心,陛下龙体无恙。” 老人用几乎不能让人察觉的力道微微一颔首,才艰难地尝试伸出手来在南庐渊头上不轻不重的拍了拍。南庐渊猜想他应该是想抚摸自己的头。 “很好......你做的很好......”老人慢腾腾地道,似乎想要起身。然而这么一动,毯子往下滑了滑,露出腹部殷红的止血带来。 南庐渊目光一凝,顺着父亲的腹部往下看到床上鲜血淋漓的一大片,忍不住嘴唇颤抖,瞳仁一下子缩紧,连身子都不自觉地抖动起来。他下意识地扶住父亲,低沉且悲痛地呜咽了一声:“父亲!” 怎料这枯瘦的南商帝相却低喝一声:“王臣怎可悲怜前王余孽!”这一句中气十足,倒是颇有未受伤前的风范。 南庐渊悲从中来,然而并不想扫父亲的兴,只好憋着,抚着父亲的手,轻轻把它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过一会有御医自宫中来,南庐渊也并不回避,在后面陪护着。 过后很多天,帝相的贴身护理也都是他亲力亲为。 南子潺不知怎么听到了风声,从御医嘴里撬出了些东西,偷偷出宫探访过帝相几次。但他苦于屋里的气味,也不知该怎么面对日渐消瘦的南庐渊,只能不知所措地陪着,一同等待最终的噩耗慢慢逼近。 ......... ... 今日是元日。 南商帝都里每条街道都挂满了花灯,南商王特意让人赶制了巨大的飞鸾,早早悬挂在帝都上空。这一日里南商张灯结彩,每条街上都设了戏台子,还有数不尽的花灯。 南商王广设宴席,宴邀国内臣子。宴席并不奢华,但胜在热闹。南庐渊提早让家仆准备了一桌子小菜,他自己则并没有在宴席上吃什么东西。到散席后,便早早告退,往家里赶。 今天到底是节庆,帝相府也收拾了一番。家仆们都回去放了假,驻守的卫兵则另外安排了一个屋子大摆宴席。南庐渊由书童领着往花园里走。那里有一桌很寻常的家常小菜。一个老人靠在一边的太妃椅上,月光照在他脸上的深深浅浅的皱纹上、绣着锦绣山河的外袍上,将他的一切柔化得有些不真切。 南庐渊到他身边,正要坐下,然而帝相大人却先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南庐渊一日不请安,有些不适应,却还是先坐好。他这才看到一边的椅子上还摆着一个画像,画着一位女子,他之前从未见过。 “那是你娘亲。”帝相咳嗽了几声,“你当初胎位特殊,她为了给我留后,冒死生下你来,才三日便走了。” 南庐渊知晓这个,他娘亲就是为了生下他难产死的,因为这个,老奶娘还曾私下里说他命硬,一辈子克女人。 “父亲没有怪你的意思。”帝相接着说,这时已经头冒虚汗,喘息了好一会,“你大了,能独当一面,父亲其实看在眼里。我们作为帝相一脉,只有你一根苗子,你必须要担得起南商王族的未来。” 南庐渊道:“庐渊明白。”不忍心看他已经浸透了外袍的鲜血。 父亲的腹部已经完全烂掉了,露出森森白骨,连肠胃都一并腐烂。 帝相又歇了一会,慢悠悠的继续道:“你刚出来的时候,长得跟个猴儿似的。父亲就想,阿润这么漂亮的一位女子,怎么能生出个这样的儿子呢?” “后来啊,到了会走路,才有一点长开的意思,像是我们的孩子,不愧她拼了一条命保下你来。” 南庐渊静静地坐着,看着父亲那双浑浊的眼。不久之前,这双眼还凛冽通明,而如今浑浑噩噩,奄奄一息弥留返照都展现在他的那双眼里。 帝相大人颤颤巍巍地用那双槁瘦的手去给南庐渊夹菜,他那张长久以来绷得严厉不苟言笑的脸竭力牵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但因为不常做,所以看上去有些滑稽可笑。 南庐渊忍着泪水,轻轻道:“父亲,庐渊尽力了。” 这位严厉的父亲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月光打在他的面庞上,眉眼里都是迟来的慈爱。也许就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这个男人才敢于把这么多年来埋在心里的疼爱表现出来。 他慢悠悠去够酒杯,却控制不好力道,将酒杯掀翻在地上。这事事精明的老人立刻手无足措地僵在那里,眼睛里流露出迷惘的神色。 南庐渊憋着鼻子的酸意,轻轻到了一杯酒,端端正正的放在父亲手上。 帝相大人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酒杯,手臂上青筋毕现。这个男人先前曾翻手为云覆手是雨,然而此刻却竭尽全力应付一个小小的酒杯。 他终于把这个酒杯递到嘴边,一饮而下,而后剧烈的咳嗽起来,带血的飞沫喷得到处都是。南庐渊这才想起来父亲自打他记事起,从来没有喝过酒。 于是南庐渊小心翼翼地上前用袖子替他擦拭唇边血沫。这位南商尊贵的帝相大人牢牢地看了他一眼,道:“替父亲取来毯子吧。” 南庐渊连忙应声,跌跌撞撞地冲进父亲的寝屋,在毯子上看见一块锦帛,歪歪扭扭笔划虚浮却看得出写字人的拗劲来,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待吾去,与妻合棺,葬之先帝陵旁,位传吾子。 先帝家臣 南博雅 南庐渊心头大震,几乎失魂落魄地抱着毯子冲回花园。那里有个老人趴在桌上,头枕在双臂之间,好似不胜酒力正在酣睡。 南庐渊含着哭腔,轻轻地碰了碰他:“父亲?” 然而老人一个不稳栽倒在地,外袍展开,露出那完全腐烂内脏裸露的骇人伤口来。 南庐渊终于忍不住,扑上去死死地抱住父亲,撕心裂肺地嚎哭着,大声叫着“父亲——父亲——”状似疯魔。 他没有了知觉,只是一个劲的抱着父亲。他感觉有人想将他和父亲分开,但他不敢松手。他知道这一松手,就是永别。 最后还是小书童分开了他。他失魂落魄地看着父亲被人抬走,听着耳边一阵阵“节哀”,却感觉与自己无关,只是拼尽全力伸出手来,想要把父亲够回来。 “公子,回避吧。”小书童不敢看他魔怔般的眼神,默默地把他拉住,任他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抬得越来越远。 这个场景,他本该想到的。 他已经做了这么久的噩梦,他以为自己能淡然处之。 一切都是虚妄。 他低头看着自己,他的双手、满身,都是父亲的鲜血。 父亲为南商和他,流干了生命的最后一滴血。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由书童领回房间,又是怎么换好了一身衣服,梳洗打扮干净的。 也不知道是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街上。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走着,走在拥挤的人潮中,四面的欢笑声将他牢牢包裹。 每个人都挂着欢愉的面容,而他与他们格格不入。 他就这么一路逆着人群走着,走到了放花灯的河边。 他茫然地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着。 今夜满河都是五彩斑斓的河灯,对岸有数不清的父母带着孩童放花灯。 他突然想到,他从未与父亲放过花灯。 他突然嚎啕大哭,然而他的悲伤是如此渺小,仅仅湮没在一片欢声笑语里。 他哭的筋疲力竭,直到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才发现天色早已完全暗了下来,花灯都已经被搭理河道的人捞了起来,河边也没有再多的一个人了。 只是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花灯,在黑夜里发出一点微弱的萤光。 他左右环顾,没看到什么人影,于是拿起那枚花灯,看到上面雕刻的一个小小的“斓”字。 他盯着这枚花灯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而后把它的烛芯吹灭,将它轻轻收入怀中。 层楼望,春山叠 伍.入春来(2)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元日过后,气候回暖,帝都内还弥漫着节后的喜悦,万物复苏,举国洋溢着昂扬之气。 帝相的死讯也在节后不久公布。葬礼非常浩大,几乎所有上品命官和皇亲国戚都到场了。而与帝相交好的别国人,虽身不能至,却也陆陆续续地送达了书信。南子潺力排众议,把帝相的棺与其亡妻合并,葬于先帝陵旁。 这七日来,南庐渊一直礼数周全地照顾着过来悼念帝相的人,若不是他眼角遮不住的肿胀,在众人眼里,他反倒是最冷静、最与帝相两不相干的人、 当然这也和帝相这一身份的理念有很大的关系。 今王家臣不悲前王余孽,是帝相一脉从祖上传下来的。 按照伦理纲常,丁父忧,南庐渊应当白衣守孝三年。然而然而所谓君臣父子,君在先,父在后。故依照惯例,南庐渊当于守孝七日后立即继承帝相一位,端正仪容入朝堂辅佐南商王处理国政。 南子潺也晓得这些个规矩,只是看着南庐渊,又不舍得对他如此。 未曾想七日后,南庐渊主动继任了帝相一职,准时地出现在朝堂上。 他立于南子潺身侧,面容清朗,神色冷峻,颇有前帝相的风范,却又与之不同。本来朝堂上的老臣们都看南子潺和南庐渊年纪小,又仗着自己年岁长,不自觉就理所应当的认为自己的决断陛下应当听从。然而一早上下来,满肚子准备好的说词,却被南庐渊几个酷似前帝相的眼神憋了回去。 那倒也是条路子,实在不行,还可以参他一本目无尊长,可气人就在这小子明明就是没有想过要顺他们的意思,却把面子事做得滴水不漏! 南庐渊也知道这些老臣们不好应付,故而多做少言,尽量不留下把柄。 张相看着他,想着不久前他还是他们眼里的小辈,如今却已经是和他们平起平坐甚至高他们一阶的帝相大人,不禁感慨世事难料、人生如梦。 这么一来以往地无形交锋,直到下了朝,南庐渊才感觉到浑身提不起力气,四肢都麻木了,一星半点的言语都懒得说出来。 回到府上,草草涮洗了自己,睡了一觉,便起来往宫里赶,辅佐南子潺批改奏折。 南子潺也早早等着他,这下子就是真的帝相和君王之间的关系了。 南子潺等他脱下外袍,过来帮自己研好了墨,才开口道:“倏哥哥?” 南庐渊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应道:“庐渊在。” 南子潺突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总不可能告诉南庐渊“虽然你的父亲薨了,但是不要太悲伤”吧?但看着南庐渊愈发消瘦的身体,他又忍不住想要出声安慰他几句。 子潺,不必担忧我。”南庐渊看穿他的目的,道,“我没什么事,批阅奏牍吧。” 南子潺听罢,也只好收声,展开奏折。南庐渊如进也有了自己需要处理的事务,于是便坐在一边看他的东西。但若是南子潺出声,他也会立刻放下手上的事情辅助这位少年君王。 “苏郡主的事,本王想给北秦王写信了。”南子潺一面批着他的奏折,一面不经意地挑起话头。 “子潺想做的话,臣这便起草文案。” 南子潺用毛笔敲了敲下巴,似乎在纠结该怎样评定这份奏折,却道:“那你......还下江南吗?” 南庐渊面上没有为难的神色。他还是面无表情地做着他的事情,但是在认真回南子潺的话:“那臣要先下张相府同张相大人商量这件事。” “先替本王想想怎么给北秦王写信罢。”南子潺一听便知道南庐渊实际上是答应了,于是一颗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接着处理堆成小山的奏折,萌生了偷懒的想法,“本王以前怎么都看不出父王处理政务时有这么累。” 南庐渊道:“比臣想的容易些。” 南子潺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南庐渊听不见他回话,下意识抬头看他,被莫名其妙的瞪了一眼,有些不知所以:“臣说错什么了么?” “容易?”南子潺重复了这两个字,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南庐渊点头,俊秀的脸上真真切切的表现出不解的神色,看起来确实不像是装的:“我自记事起,父亲便从未在子时之前入寝,也从未在寅时之后才起。寻常节假,父亲也从未破了规矩。” 南子潺倒吸一口气,道:“帝相大人确实不易。”好家伙,这样子十天八个月寻常人便受不住了吧?和君主比起来,帝相才是个苦差吧? “我们聊点别的吧,高兴点的事。春天要到了。” 南庐渊停下手头的工作想了想,透过窗子看向白雪皑皑的外面:“嗯,春天快来了。” ......... ... 二月,草长莺飞,万物欣欣向荣。 宫中的花草更艳,柳树抽芽,被冻在池子里的鱼儿们也终于有机会到水面喘口气,吐个泡泡。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北秦与南商结成联姻国,苏暮雪与李阳关在南子潺的坚持下顺利地打回了众多朝臣的弹劾,举办了大婚。 南子潺力排众议,安置李阳关作为御前带刀侍卫,与苏暮雪在宫里暂且住下;南庐渊和张沈陵作为朝廷命官带着家仆南下治水;南子笙暂时顶替了南庐渊的职务,在宫里辅佐南商王理政。 李阳关今年二十又三岁,实在已经不算小。同岁的兄弟们要么孩子已上了学堂,要么就是好几个女儿围绕膝下。李相本来想着设计令南子笙与之相配,但南商王既然已经下此命令,李相作为臣子也不好说什么。何况大婚当日苏暮雪的父王母妃也都到场,家里还有七八个兄长,实在也不是李相能惹得起的。 二月末时,已是少夫人的苏暮雪忽感身子不适,经御医诊断,已有半个月的身孕。 这些南庐渊和张沈陵无从得知,此刻他们已舟车劳顿了一个月,方才落脚江南,一把硬朗的身子骨都险些被颠簸得散架。 好在在江南一带的茅城修整了两日后,张沈陵联络到了他父族在江南地界的分支。于是二人被张氏安安稳稳地接回了张氏府邸。 “可算是活过来了可算是活过来了。”张沈陵长吁短吁了好一阵,很自然地坐在披着华贵毛毯的蒲团椅上伸着懒腰,“诶二哥,你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出来这么远,没想到我爹还同意了。” 南庐渊默默地看着他浑身不洗地在椅子上打滚,错愕于张家的富庶,但还是先应了张沈陵的话:“这也是我第一次离开王城。” 张沈陵啧啧嘴,从椅子上跳起来,在屋内绕了一圈,道:“分家还是不太行啊,椅子搁得我屁股疼。不过再怎么样,也总比那些客栈车马舒服多了。” 南庐渊疑惑且不着声色地扫了里里外外铺了三层毛毯的椅子,一时之间竟不知晓该作何表情。 张沈陵又道:“庐渊二哥,你说此次治水,我们该从哪儿查起?” 南庐渊这下倒是认真起来,慢慢地绕着屋子踱步,眉头轻轻地皱起,半晌才道:“先得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吧,朝廷每年都拨下大量的银两用在治水上,但总是治标不治本,这其中肯定有些隐情。” 张沈陵先笑起来:“二哥,你真是榆木脑袋。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你说那批银子一层层剥削下来,真正用到地方的,又能有多少呢?” 南庐渊的脚步顿住了。 张沈陵笑起来很漂亮,一看就是富庶人家的子弟,但此刻他的眉眼间尽是讥讽,白净的手指在下巴上敲着,嘴上笑嘻嘻的道:“治水的人靠着这笔黑心钱发家致富,势力小的朝廷命官根本没办法与之抗衡。” 南庐渊没想到这一层,他认为身为陛下的臣子,纵使能力有强弱,资质有优庸,但应当始终都是忠于陛下的。老臣们同子潺不合可能是习惯了先帝的统治,但怎么会有完全与陛下意志背道而驰的臣子? 南庐渊不禁有些迷茫。 “山高皇帝远,人心难测,”张沈陵收起笑容,“我们张家靠租长工富庶,在南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势力宗族,那些浑水摸鱼的死鱼烂虾,还做不到威胁我。” 南庐渊正要说什么,张家的人进来,给他们送来洗漱的衣物。南庐渊及时刹住了,把话噎回肚子里。 张沈陵却率先道:“姑婆现在在大堂里么?” 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是,老太太现在正在大堂里。” 张沈陵便挥手让他下去。 南庐渊站在一旁看着他行云流水的一连动作,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没说什么,心里却已经开始感慨张沈陵的不认生来。 而张沈陵没有他这么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他揽住南庐渊的肩膀,把他推到张家特意准备的有助于舒缓筋骨疲劳的药池泉水里,笑嘻嘻地道:“放轻松,泡完澡,咱们去找我姑婆。” 他的笑容张扬,但在这浓烈笑容之后似乎还有什么:“保不准,我们能在那里,看到一两只来巴结老太太的老鼠。” 南子潺垂下眼,沉声道:“正有此意。” 层楼望,春山叠 伍.入春来(3)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二人沐浴更衣后,先去见了带来的家仆们,再由张家的婆子带去老太太的院子。 去的路上,张沈陵絮絮叨叨地:“姑婆是我祖父的姐姐,太爷爷宝贝她宝贝得紧,当年姑婆嫁作人妇,太爷爷匀了一大半的田产给她,我祖父都没这个待遇。” 南庐渊听了,大约也晓得这个老太太在张家的地位,但又觉得疑惑,既然旁支是张老太太这一边的,那为什么还叫“张府”? 张沈陵接着絮叨:“姑爷爷是入赘到我们家来的,按照规矩,这块地方就还唤作‘张府’。听我祖父说,当年道上有人轻蔑姑婆是女儿身,想上门来挑事。也有些没脸没皮的女子半夜爬上姑爷爷的床。这些事儿祖父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姑婆一个人摆平的。” 南庐渊听了,暗暗想着,确实是很了得。 等进了老太太的院子,两侧是养得很好的丹桂,现在不是开花的季节,只能看出嫩绿的叶子,树干上挂着个雕花技艺精湛的鸟笼,笼里的喜鹊歪着脑袋正打量来人。 再深一些,便是铺了青石的羊肠小道,道路两边站着些家丁,家丁面对着的是些梨树。正是梨树开花的时令,两侧尽是层层叠叠的白花,一直蔓延到青石路上,像是一张巨大的毯子。张、南二人走着,不知不觉之中花瓣便落了一身,有白鸟自树间窥探,在花丛中引吭高歌。 再往里走,到一个回廊,里面挂的都是个老太太的画像。寻常人间哪里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炫耀自己,也只有自信且能力出众如张老太太这般,才敢于把自己的画像正大光明地挂出来。穿过这个回廊,便看到一个架篷子的花园,花园石榴树下有一个小桌,用上好的檀木打制,刷了防腐的蜡油。旁边有几个小凳子,张家的老太太就坐在上面喝茶。 南庐渊本想来个规矩的问候礼,怎料到身边的张沈陵一个健步冲上去,张开双臂扑进张老太太怀里大喊道:“姑婆!” 南庐渊給惊得打了个激灵,一时不知道是该接着施礼好还是先静观其变好。 老太太稳稳地端着茶杯,一点茶汤都没漏下来,嘴里不温不火地骂道:“没大没小的,像个什么样子。” “沈陵纵然没大没小,可是姑婆也一样疼爱沈陵,才不舍得罚沈陵一下的。”张沈陵笑嘻嘻地退后一步,在张老太太面前转了一圈,“姑婆,你看我长高了许多罢?” 张老太太放下茶杯,当真细细地打量着他,嘴上却毫不客气:“瘦柳条一样,身子骨还没个几两肉,哪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也就是在我这儿你敢这么放肆,要是我一桩告到了你父亲那里,你这没大没小的样子,少不了跪一个时辰的祠堂!” 张沈陵撒娇道:“那怎么一样?那是我祖父责罚我阿爷的做法,我又不想入仕,阿爷才不能为着这个罚我呢。” 张老太太拉着他的手,关切道:“你身体还是没有办法治好吗?姑婆这儿有上好的郎中,姑婆让他给你看看,多抓些药材给你调理一下,咱们不怕花这笔银子。” 张沈陵道:“我阿爷都请人看了好几回了,确实是好不了了。姑婆,咱们不说这个,我和庐渊二哥这次来,是奉了陛下的命,专门来整治江南的水患的。” 张老太太这才看向南庐渊,朝他招了一下手。南庐渊立刻上前,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晚辈庐渊见过老夫人。” 张老太太端详了他一下,不轻不重的抛出一个问题:“陛下的命令,老身自然是绝无二话的。只是陛下派了你来,定然是有些本事的吧?” 张沈陵想上来介绍,被老太太挥手止住了。 张老太太相当沉稳地打量着南庐渊,道:“让他自己说。” 南庐渊也不见有什么情绪,声音平稳,字正腔圆:“晚辈南倏字庐渊,前帝相南博雅之后,南商王家臣,当朝帝相。” 张老太太这才起身行了一礼:“见过帝相大人。”而后问:“历代帝相没有自主离开帝都的先例,你是第一个。” 南庐渊应道:“水患事关重大,陛下年幼,朝中无可用之人,故晚辈请命。晚辈已委托王女殿下时刻守在陛下身侧。” 张老太太重新坐下来,也让南庐渊和张沈陵坐。她重新让下人下去烧一壶茶,而自己轻轻拍着张沈陵的手,却在问南庐渊:“恐怕还有些别的意图吧。” 南庐渊短暂地沉默了一会,便应道:“是,庐渊资质尚浅,没有什么出色的政绩,想要趁着此番治水,多些成绩,也好在朝堂上说上话。” 张老太太道:“是这个理儿,只是你胃口太大了,若是我们坐壁旁观,你们如何能与那些个黑心东西抗衡。这次老身帮这个忙,你要记得这些道理,也好多照顾照顾沈陵这小子。” 南庐渊恭敬地应道:“是,庐渊记得了。” 正是这时候,下人端了茶水上来,为大家布茶。下人在茶杯下撒了些细细的盐粉,又在茶杯里注了碧色的茶汤。南庐渊先用下人端上来的水洗净双手,才端起茶杯小啜一口,准备听老太太下一步怎么计划。 张老太太瞅了他一眼,便知道他在使什么花花肠子。她让下人不必在一旁侍茶,把茶壶放在桌上便退下去。待四下里没有闲人了才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问道:“你下一步准备怎么走?” 南庐渊把方才在屋子里和张沈陵说的那些计划又重新梳理了一遍,把它们告诉张老太太。 张老太太听完了,很不厚道地笑出声,哈哈哈哈地一个人在那乐呵了好久,才道:“要老身说,你们真是没吃过苦头的小年轻,空读写兵书就觉得自己多大的能耐。你说考察风土人情,你不知道那些老鼠的鼻子有多尖?恐怕你们还没踏出那帝都的大门,这风声就早在他们中传遍了!更何谈什么考察风土人情了,你们以为人家能让你见到真的难民?” 南庐渊一噎。 张老太太笑的几乎前仰后合,拍着张沈陵的手道:“你也是,臭小子,别装作聪明了!” 张沈陵哼哼两声。 张老太太道:“这样,老身托个朋友来,你们跟着她走。过不了多久估计那群人又想来拉拢我们家,等他们来了,老身再给你们消息。” 南庐渊学习了这些,还需要时间回味,确实受益匪浅。于是笑道:“那便有劳老夫人了。” ......... ... 两日后,南庐渊接到老夫人的邀请,到老夫人院里。 一进门,和身着白色绣翠鸟齐腰的陆流斓直面撞见。 南庐渊脚步顿住了。 倒是陆流斓率先笑着打了个招呼:“南公子。” 南庐渊下意识看向张老太太。 张老太太道:“你们看样子是认识,这就好办。老身原想着要介绍一下,看样子是不用。陆小姐当年被陆墟小子寄养在我家两年,对这地方颇为熟悉,让她带着你们,不会出错。” 南庐渊看了看陆流斓,又看了看张老太太,只觉得这天下真是太小了,尤其是一想到那日花灯上小小的“斓”字,编觉得浑身不太放松起来。 陆流斓扬起一个颇耀眼的笑容,毫不见外地拉着南庐渊拜谢了张老太太,往她的屋子走。 南庐渊感到耳垂在滴血,浑身汗毛和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吐字不太清楚:“你......你做什么?” 陆流斓贴他很近,凑在他身旁,声音小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总不至于在这里说,你那时候哭得有多惨吧?” 南庐渊被她吹了耳畔一口气,手忙脚乱地连什么儒雅都一并忘掉,险些有点气急败坏的意味:“陆姑娘,不要乱来!” 陆流斓全当做没听见,拉扯着南庐渊进了自己的屋子,才放开他。南庐渊这才看到屋里还有看上去刚到不久的张沈陵。 他突然又不太是滋味起来。 陆流斓看他这样子似乎在发呆,忍不住又调笑了一句:“那南公子是想仙家做些什么呢?” 便退后几步,朝张沈陵道:“张公子,好久不见。” 张沈陵从她进来开始便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你......你也在这......不是,陆姑娘怎么在这?” 南庐渊没好气地瞪了陆流斓一眼,挺气馁地:“老夫人请来的。早知陆姑娘要来,我便扔你一个来了。” “话不能这么说,”陆流斓从南庐渊身边走到床上坐下,“要不是老太太在信里写了南公子在,仙家说不定还不打算接这个烂摊子。” 张沈陵听了,像是悟出了什么似的,眼睛在南庐渊和陆流斓之间滴溜溜地转:“你们俩什么情况啊?” 南庐渊却没那个心思管张沈陵的话,他凝视着陆流斓,想起什么似的,不咸不淡的问道:“元日你能混进帝都,现在不到两天就能抵达江南,你到底是住哪的?” 陆流斓笑着从袖子里取出陆墟的书信,道:“清修门就在江南和帝都中间那的山上,又有专门驯养的坐骑,来去都很快的。更何况张老太太一开始就先让仙家过来了,说是商量,其实一切都打点得差不多,在她问你那时候,仙家便已经在那黑心官吏的房梁上睡了一晚上了。” 她笑眯眯地,活像个狐狸似的,从怀中摊开一张看上去是新才绘制的图纸,招呼两人来看。 只见她在那图纸上的一处点了点,而后听她道:“这两日,咱们就去这儿看出好戏。” 层楼望,春山叠 伍.入春来(4)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正是子时,月黑风高,柳树在风里摆动着枝条,活似冤死鬼的下裳。在阵阵冷风中,不时有黑鸦呱呱地叫,全城沉浸在夜色中,像是一块黑色的纱将这方土地笼罩,只有稀稀疏疏的几家宅子,灯火如豆。 在一片浓郁的玄色中,屋顶上,骤然越过两道黑影。很快有个人蹑手蹑脚地窜过,最后三团乌压压的身影便在一栋宅子前聚集。 其中一人抬头细细打量大门上的牌匾,疑惑道:“这不是知府的宅子么?” 身边看起来稍显较小的人用手轻轻比了一个“嘘声”的动作,较高的人影和这娇小的人影便一左一右夹着那方才说话的人跃上了房顶。 三人直到了一处修饰华美的厢房才停下。只见那较为瘦小的人影轻轻蹲下,在屋顶上用极轻的动作凿出了一个小洞,一缕鹅黄的暖光便从这小洞透出来。 这瘦小人影扯下了面上的遮挡布,露出一张明媚动人的脸庞来,正是陆流斓。她坐在那小洞旁边,喘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张公子还挺沉。” 其他两人也顺势扯下了面上的黑布。南庐渊道:“这便是你所说的,江南黑心官吏聚集的地方?” 陆流斓笑道:“正是,仙家可是悄悄让清修的人蹲点了好久,又亲自来了一趟,才敢这么把你们叫来。” 张沈陵生怕自己从这房瓦上滑下去,走起路来都是颤颤巍巍的,一步一步挪到那个小洞旁边,蹲下来往里看,感觉浑身不着地真是十分的不适应,疑道:“可是为何现在异样也没有,是不是你走错了?” 陆流斓抬起脚佯装要把他一脚踹下去,嘴上声音却控制得很轻:“他们通常丑时到寅时这种后半夜才聚到一起,做这一行的,虽然心黑,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他们还不敢胆子这般大。” 于是三人便躺在屋顶上看着黑压压的天有一句没一句地小声聊天,若是有人走近,怕也只当几个蚊虫在耳畔嗡嗡。 直到不远处似乎有人提着灯来了,陆流斓赶紧让两人趴下。这也只是闹了一点点声响,然而那人立刻警惕地扬起灯四处看了看,过了好一会才继续往里走。 陆陆续续地,或胖或瘦,或年迈或年少的人们一个接一个来了。 陆流斓粗略地数了数,差不多得有十五六个,上至知府大人,下至商贩村长,都有参与此事的人。 南庐渊也不顾什么仪容了,凑近洞口,与其他两人头对头的成三角状,努力挤眉弄眼想看清屋里人的样子。 只见屋里十几人已经按什么顺序坐定,正坐中间的手持茶壶为诸位添茶,南庐渊推测这人可能就是知府,那么里面一圈的应该就都是身份较高的人了。 接着悉悉地传出些响声。南庐渊凝神闭气,只听到那看着像是知府的人咳嗽一声,紧接着道:“今年皇帝又要拨下银子了,诸君有一点什么打算没有?” 有人应了一声:“有是有,早想和兄弟们把东面那点地给包了,生怕晚一点又让人给抢去。” 知府点一点头,话锋一转:“可是不知诸君得到些消息没有?这次来的人,可不是什么好捏的柿子。” 那外围的几人面面相觑,倒是坐在知府边上的一位抚着胡子道:“这事儿我倒是有所耳闻,听说是帝相带人亲自下江南来了。” “帝相?”一下子像是把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里,惊起轩然大波,“帝相不是个老顽固吗?而且他们那个死板的家族,从来不会踏出帝都一步的。你从哪儿得的这个消息!” 知府慢悠悠地啜着茶,用杯盖拨着面上的茶叶:“老帝相死了!现在胆大妄为破了规矩那个,是新上来的,叫南倏的毛头小子。” 南庐渊和张沈陵对了一下眼神,神色颇为复杂,老太太说的没错,这群人的鼻子是灵,若是他们以一开始的计划行事,恐怕早就着了道,像是前几任朝廷命官那样碌碌无为了。 陆流斓轻轻用脑袋在南庐渊脑袋上撞了一下,南庐渊和她戏谑的目光相对,耳根子一热,便又低下头不再搭理她。 一旁有个长了两撇胡子的嘟囔了一声:“死的这么蹊跷,估计是得罪什么人了。大人,你说这新上任的毛头小子,应该也好骗得很吧?” 知府喝着茶,这么看起来,倒也一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模样。他用那双细小的眼睛扫了那说话的一眼,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道:“别让那小子真的打听到那帮贱民的风声就行了,一个没过二十的臭小子,咱们还能被他带跑了去?本官这几天便带点值钱的东西拜访上头那位老太太,只要能糊弄过去她,别人都不是问题。” 有人小声地问:“不是说还带了些人吗?怎么没那些人的消息?” 南庐渊的身子一下子绷紧了,虽然他不知道为何张沈陵的身份没被人知晓,但若是真有人想到了这一层,那通过老太太来取得消息的计划不是都得泡汤了? 而后他感到背上被陆流斓一下轻一下重地拍着,于是又莫名放松下来。 张沈陵在一旁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道:“二哥,我在来之前,阿爷就和姑婆通好口风了,我的身份和行踪都是张家保密了的。你出来,没想到这一层吗?” 南庐渊知道他只是就事论事,可怎么听着怎么不对味。也更加懊恼自己出来没有考虑多的因素,白白让这帮人提前知道了自己的底细。 知府又道:“到时候,若是他们想看哪块地方有水患,就让他们去看风渠,离云龙湖越远越好。你们再殷勤着些,让他们这群眼高手低的世家子尝到甜头,那就跟训好了的狗一样,还是得乖乖听话。” 张沈陵道:“说难听点,这就是在辱骂朝廷命官是狗嘛。这可是大罪,要连降三级的。” 陆流斓瞟了他一眼,压低声道:“你是天真还是傻?像这样的人,在江南都是有势力的,只要不斩草除根,那定然是春风吹又生,不到三五年,又能爬回来,还是地方上的毒瘤。” 南庐渊听这话,颇为赞同。虽然他不曾接触过这些背地里勾结的势力,但是常被父亲鞭策,倒也多少有一点耳闻。 只是没想到,朝堂官吏也能扯上关系罢了。 在屋上听了大半宿,三个人在天将破晓的时候离开了。这时候佣人们还没起来,再晚些就要暴露了。 甫时南庐渊还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就直面这所谓的知府大人。 回房里睡了一觉,和张沈陵、陆流斓在屋里研究了一整日对策。翌日,便收到老太太的口信,南庐渊和陆流斓一同被叫到老太太的院子里,和满手鹿茸人参珠宝美玉的知府大人打了个照面。 知府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南庐渊仅仅在一瞬间脸色稍稍黑了,这之后又立刻恢复如常。陆流斓比他更加从容,她笑盈盈地上去搀着老太太,嘴里道:“奶奶,这光叫南公子,却不叫彩儿,真是偏心极了。” 南庐渊微微一愣,陆流斓故意与他生分是应当的,不然等知府意识到了什么,他们的计划恐怕就难以实施。只是心里这么想着,却在一个奇怪的节点上稍微留了一份神。 陆流斓氏陆名彩? 恐怕不是,虽然彩与流斓也可以对上,但陆姑娘并不像是会在知府面前透露氏名的人。 他这样想着,倒是机灵些了,上前行了一礼:“庐渊见过老夫人。——不知这位是?” 张老太太顺势扶着陆流斓起身,道:“你不知晓他也是应当的,他就是这江南的知府。知府大人,这便是朝廷的帝相大人。” 知府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失礼!不知帝相大人为何会在老夫人府上?” 张老太太道:“你也知道我们家女眷都是娇生惯养的,昨天这彩丫头出去,和帝相大人遇上了,便引荐我张府给他。要说这也是莫大的福分。” 知府“喔——”了一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立刻躬下身子笑盈盈道:“那小官珠郎便斗胆请帝相大人来府上小叙,也好让下官表达对朝堂如此关心我等百姓的感激之情。” 南庐渊看着他这副样子,心想也就是前天夜里看见他那副贪婪嘴脸,不然准被他骗了去。而此时此刻,南庐渊面对着这张人模狗样的嘴脸,只是从心底里厌恶至极。 何种感觉,就像是记忆里很小的时候,他看着明明杀掉了他养的猫,做成了滚烫的炖肉,却还笑眯眯地跟他装模做样的要帮他找回来的那个短工的感觉。 于是他挂起更加温和的笑容,睫羽垂下,遮住了眼底的讥讽,只是像个真的被养在暖房里的少爷那样,挂着人畜无害的神情,轻轻回了一个礼,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学着陆流斓装作无辜来戏耍他的表情,非常平和地和知府约定好了登门拜访的日子。 却在背地里轻轻朝着陆流斓做了个手势。 既然他和陆流斓都在明面上了,那就必须有人在暗地里。 张沈陵是最好的人选。 层楼望,春山叠 伍.入春来(5)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知府想着只邀南庐渊一人,好把控,也不会叫人怀疑些什么。怎料到那叫什么陆彩的姑娘非要跟着去,活脱脱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然而心里不愿意多带着一个,张家的势力他又惹不起。最后墨迹来墨迹去,陆流斓还是跟着南庐渊到了知府的宅子。 两人踏进这方宅邸,其实哪是哪早就已经心知肚明,但是不能表现出来。陆流斓一路上小声地跟南庐渊道:“仙家刚才故作去解手,已经知会张公子了。” “你为什么跟过来了?”南庐渊掐着嗓子细声细气地问她。 “仙家不来,你能应付得了吗?榆木脑袋。”陆流斓嘟囔着,“在南商王城你对付这些游刃有余,可是你会跟人家尔虞我诈吗?山高皇帝远的,那些阴手段,就算你是帝相,你深得南商王的宠信,你以为你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南商王能找到证据给你平反吗?” 南庐渊张了张嘴,硬是没想到什么反驳的话来。 “下面仙家说的你记住了,恐怕待会仙家就要被分到女眷那去。”陆流斓正色道,不时轻轻侧首打量两侧的人,“这黑心知府叫陈瑛,字珠郎。家中排老二,上面有个哥哥是管那批赈灾钱的。下面有个妹妹,夫君是管云龙湖的官吏。他们家三个把控了这一条线上的关键,你不要在他们面前露出破绽。” 南庐渊闭上眼短暂回忆了一下符合这叙述的那晚上看到的人的长相,轻轻一颔首,道:“我记住了。” 陆流斓便收声,正好知府带着他们走到了院子里,知府夫人挂着满脸的笑容上前来搀着陆流斓,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由分说便拉着她往偏院去了。 南庐渊装作松了口气的样子,朝知府作了一揖。这陈瑛往偏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像带点不明的意味:“下官在这地方这么些年,好像没见过张家有这么位小姐啊。” “本官也是才听老夫人说,好像是从小就寄养在他们家的,友人的孩子。此番也只是来老夫人这游春的。”南庐渊从容笑道。 知府“哦——”了一声:“想也是,张家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女孩子来。” 南庐渊看着他的脸色从谨慎变成轻蔑,心里嫌恶,面上却不好表现,只是眉头稍皱,陈瑛看了,也当作他是看不上这当街纠缠男子的女人。 陈瑛便安排他进堂上坐,由下人沏好了茶,端上来:“这是上好的碧螺春,帝相大人尝尝。” 南庐渊不着痕迹地凑近嗅了嗅,用茶盖拨着这翠色的茶水,心里暗道,量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在这茶里下毒。 而后浅浅小啜一口,便把这茶盏放下,道:“本官便开门见山了。陛下对江南的水患很重视,故派遣本官来治水。望陈知府配合。” 陈瑛道:“这是自然。本官也心系这方土地,只是能力浅薄,还需要像大人一样才能出众的人才行。” 南庐渊眯起眼来,装作很受用的模样,嘴里更是虚与委蛇道:“不敢当,和知府这样的人共事,也是本官的好运气。” 知府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风渠自我祖辈起,便一直是这江南的心头大患。祖祖辈辈靠它吃饭,但祖祖辈辈又为它所困,若是大人现在的事不当紧,不妨和下官一同前往风渠查探。” 南庐渊心里一动,这么快便把他往风渠上引? 若是此番回来的快,云龙湖那边的沈陵和他们撞上了,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心里这么想着,又想起那天晚上这帮人的计策,于是故意着道,谢绝道:“不了,本官认为当先去体察难民为主。” 知府做出个拍脑袋的动作,立刻改口应道:“害,看下官这脑袋!大人此番来治水,是该先体恤百姓。下官这就备车带您去。” 南庐渊微微笑着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他的面庞,他神色一动,心里暗想,这时候沈陵应该到云龙湖了吧? ......... ... 未接近坝上时,便能听到巨大的轰鸣声。离湖泊这般远,漫上来的浑浊湖水已经没过了大腿。 张沈陵不知道这里离坝上还有多远,远远望见前头有个稍微高点的土坡,上头趴着一圈人,已经瘦得皮包骨。他连游带跨的爬上了土坡。 这上面的人枯瘦,看着像是许多天没得到休养的模样。 这样看了一眼,他便问道:“你们是这块地方的住民吗?” 没有人回他。男人们投以凶恶的目光,女人们把幼 童小心翼翼地藏在身后。 张沈陵一看这样子就知道这群灾民把他认成是那些食民脂膏的王八蛋了。他咳嗽一声,试图解释,但最终没想到什么好的说法,只能气馁道:“我是张家的沈陵。我用张家的气运发毒誓,我们真是朝廷派下来的命官。” 张家在本地的口碑看起来很好。那些人一听张沈陵是张家的,眼神便多多少少缓和了一点,但是对“朝廷命官”这个名头却不屑一顾:“官吏都不是好东西!这地方来了几个,就有几个和那帮狗 娘养的成了一秋之貉。” 张沈陵捂着脑袋在心里哀叹一声,一边挤着下裳的水,一边道:“这次不一样,陛下是特意委派张家负责治理江南水患的。” 看上去像是这群人头目的男人用怀疑的目光赤 裸裸地打量着张沈陵:“说的好听,谁知道你是不是真是张家的?说不定是假借张家的名头发自己的财的江湖骗子!” 这可真是哑巴吃黄连了。张沈陵只觉得自己童年时拿一把苦丁泡水都没这么苦,只能无奈地掏出张老太太在他出门时塞给他的牌子,道:“晚辈张沈陵,家父是张老太太的亲侄子。这是姑婆的牌子,你们看看,我们家每年都给落难的人施粥,你们不认得我,总认得牌子吧?” 那男人狐疑地接过来,传来传去,和各自的婆娘儿女都看了一圈,才不得不相信:“拿整块绿翡翠做成令牌,也只能是张家干的出来的了。既然是张老太太答应,那应该靠谱。” 张沈陵把令牌拿回来,稍显稚嫩的脸上显出一点模仿张老太太神情的模样,道:“那是自然,说朝廷命官种种不好,都是你们村长告诉你们的吧?” 男人们虽然不曾点头,但是看着像是默认了。 “那你们村长人呢?他为什么不在?既然朝廷命官不好,他为什么能光鲜亮丽的回来?为何还不见消瘦?如果不是去找朝廷命官,那能去找谁?为何我们张家一点讯息都不曾得到?”张沈陵回忆着昨日陆流斓给他们讲的云龙湖那个村长的模样,嘴里像是开了炮一样,接连抛出来许多问题。 村民们沉默着,终于有个蓬头垢面神色憔悴的女人受不了了,小声抽噎着,问:“那咱们还能信谁啊?咱们整天在这疑神疑鬼的,还不就是为了口饱饭吗?要是这村长都信不了,咱还咋活啊?” 她的丈夫想让她别说这些话,怎料女子孩子们都被这话触动了,男人们也别过头去,不肯在自家妻子面前掉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张沈陵问好了,知道村长四五天回来一次,一次一小袋米,全村老少分来熬粥,粥稀得苍蝇都不屑一顾。大人青壮还可以撑一撑,那小孩老人的,都饿的面色发黄、半死不活的。偶尔这水里窜上条鱼来,便是老天有眼,天大的乐呵事儿了。 这自小养在金玉里的少年哪里见识过这种苦,连连乍舌之余,也不忘问了村长还有多久才回来。 有个满身肌肉疙瘩的汉子说村长刚出去不久,大约过个两三天回来。 张沈陵便提议道:“那不如你们来几个健壮的,跟我去张家看看。反正这也没多长的路。照这个势头,过不了几天这就得被淹了,等你们一进大水里去,那还有活路吗?左右不过最大就是一条死路,你们探讨一下吧。对了,这里离坝上有多远?” 村民们面面相觑了好一阵。 ......... ... 南庐渊一回来便见到大堂里笑眯眯的张沈陵,他视线再移,看到了坐在高位的张老太太和几个强壮的村民模样的人。这一看便晓得张沈陵是成功了,于是也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活动着和老狐狸斗智斗勇累得僵硬的身子骨。 “回来了?怎么样?”张老太太的语气中略微带点调笑的意味。 “见过老夫人。”南庐渊活动好了,给张老太太行礼,“被知府陈瑛拉着看了好些所谓的灾民,在我面前喝酒吃肉的,手上几乎没有茧子。那陈瑛说是只能为灾民做到这些,看着虚伪至极。” “那水是看没看成啊?” 南庐渊得到老太太授意,坐在张沈陵边上,道:“去看了风渠。确实有些涨了,但是连坝都没没过去,那稻田里的水太清了,像是故意浇上去的。” 张沈陵嘻嘻笑着道:“我这就不一样。庐渊二哥,你不知道,我离那坝上还有将近二十里,水都没过我大腿了。那响声就跟打雷似的。云龙湖确实是水患的源头。” 张老太太点头,沉声道:“二十里的百姓都遭殃,这还不是发大水最厉害的时候,等到了汛期,恐怕方圆四十里都要遭殃。” 一边的村民听了,眼里都有些泪花,忍不住插了句嘴:“明明是咱们受罪,这群杀千刀的真该让阎王爷收了去!” 南庐渊正想安抚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道:“陆姑娘还没回来吗?” 层楼望,春山叠 陆.兴水利(1)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话音刚落,便见到一个女子往这边行来,耳边是她裙摆上银铃碰撞的清脆响声。 很快她进了大堂,落落大方地同张老太太行礼,便下来坐在南庐渊身边。 “怎么这么晚回来?”南庐渊低声问道。 陆流斓吐了吐舌头,她向来张扬似火,这般娇俏的动作,除了特别时候装成小女人需要,是很鲜少做出的。南庐渊一怔,只听陆流斓不高不低的声音,足以让堂中大家伙儿都听见:“仙家干了件荒唐事。” 张沈陵耳朵最尖,等她一说完,便反应过来:“你把人家家里搅黄了?” 南庐渊刚想着不可能,仅一面之缘怎么就把人家家里搞得离心了?便听到陆流斓笑着道:“你怎么这么熟?说来惭愧,人家总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看来仙家真是罪大恶极。” “说来听听?”张沈陵凑近南庐渊,越过他询问陆流斓。 陆流斓一点没有女子端庄地翘起腿,也凑近南庐渊,看起来像是同张沈陵交头接耳,却让堂中人能够听得一清二楚:“还记得仙家之前便蹲过知府他们宅子罢?那可不是他唯一的地产,在这茅城东面还有一座宅子,人家都说那家是个富贵小姐,其实就是这知府大人的姘头。更绝的是,那处地产是张家盘出去的。” 张老太太感慨道:“是东边的‘翠菀园’罢?早知道是给个人不人的东西住,就不卖了,脏了我张家的声名。” 南庐渊总觉得这样讨论不太好,但既然张老太太也加入了,也便没什么可说的了。然而他还是心有疑惑,凭借这个,陆流斓是怎么让知府夫妻离心的? 陆流斓接着道:“但是若只是知道这么个地方,想让一起干坏事这么久的夫妻心生间隙也不现实。陈瑛最大的疏漏,就是买这宅子的时候,用的是他妻子陈王氏的嫁妆。” 王氏也是江南一带的富贵人家。王氏嫁给陈瑛时带了好大一笔嫁妆。南庐渊听陆流斓说起过。 “这事巧就巧在这,陈王氏早就疑心自己的嫁妆怎么没了,她虽然困住仙家,但是几次三番和下人问起家里的开支。”陆流斓觉得有些渴了,接过下人端来的水喝了一口,“仙家便同她道,你们不是还买了个宅子吗?姐姐怎么把这么大的一笔花销都忘了?” 张沈陵倒抽一口冷气。 “那陈王氏便问仙家:你是哪里听来的话?仙家就说,是知府大人亲自命人来张家盘的啊?顺便把那个数一说,”陆流斓道,模仿了一下陈王氏倏然变色的脸,“陈王氏并未和仙家说起少了多少钱,所以等仙家把那个数说出来,她就信了三分,让仙家带她去看。” 南庐渊在心里道:“原来如此”,心里了然,大概知道了接下来就是那陈王氏打开门,与陈瑛的相好面对面撞上了。 也确实是如此。陆流斓讲完之后,尽兴地喝着茶,看对面坐着的村民们交头接耳。 南庐渊道:“治水可不是个小事,想要真的不被束缚手脚,恐怕要先将知府这一帮人一网打尽。” “那就要拿到他们的账薄,还有抓到办这些事的人。”张沈陵道,“最好抓的就是他们村长,但是抓了也没什么用,陈瑛想要撇清关系太容易了。” 张老太太插了一句:“那便抓了陈瑗。陈瑗既是管这笔赈灾钱的,又是陈瑛的哥哥,抓了他,就是事半功倍。” 南庐渊和陆流斓对视一眼,陆流斓道:“今晚写信给南商王。陈瑛的家事肯定要闹个几天,没空搭理你。明日跟仙家去蹲陈瑗罢。” 南庐渊沉吟片刻,颔首道:“好。” ......... ... 陈瑛果真没空再来拜访南庐渊,陈王氏的那笔嫁妆是个不小的数目,恐怕陈瑛一日不补上,王家人便一日不能放过他。 接连几日,南庐渊和陆流斓都蹲在陈瑗的府上,趴在陈瑗脑袋顶上那块看他对账目。南商王的赈灾钱在南庐渊他们刚到便已经发下来,如今已经有了个五六天,南庐渊还是没接到一星半点的银子。 张沈陵和村民几个带着粮食回到坡上,让村民们信了他们的话。前日村长归来时,他们齐心协力,把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扣下了,送到张家府上。 这之后张家给村民们安置了临时的宅子,让他们暂时避难。 风渠那边,也自有南庐渊带来的家仆们替他和陈瑛的妹夫虚与委蛇。 南庐渊和陆流斓又伴着夜色和蚊虫蹲了八九天,才掐着空趁陈瑗不在的时候翻出了他历年的账薄,一一抄录,把有关赈灾的部分悄悄撕去。 “真是笔大数目。”南庐渊在整理陈瑗账薄的时候感叹了一声,“就一年这个时候贪下来的钱,足够我帝相府两年的开支了。” 陆流斓瞟了账目一眼,没什么指代地道:“地方官,尤其是离王城越远的地方官,那可是肥缺。能不能干得好,太看人了。” 南庐渊沉默了一会,道:“确实。” 陆流斓从南庐渊的果盘里挑了个桃子吃,南庐渊也没有大惊小怪,两个人坐在一起,像是默契的旧友,或是相配的夫妻。 “陆姑娘,”南庐渊突然开口,似乎又在纠结这话要不要说,半晌,才慢慢地道:“你是西唐人吧。” 他的声音很低,有点沙哑,但是没有任何责怪或者怀疑的情绪,只是很肯定的语气,像是叙述一件平淡的事实。 陆流斓张了张嘴,最后笑道:“是。” 南庐渊听了,倒没有多大的反应,像是落实了心里的猜想,道:“我父亲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陆流斓看着他,像是笑不出来了,两个人对视了很久,陆流斓才认命地叹了口气,道:“和仙家没关系,但是仙家知晓。” 南庐渊抿着唇,继续翻着陈瑗的账薄,陆流斓坐在他身边,沉默地继续啃着桃子。 南庐渊翻完了一页,才道:“你们想害的是南商王吗?” 陆流斓道:“不是。目标自始至终就不是南商王,也不想干涉南商的内政。只是想找个可替代的、还算出名的人杀了。至于为何,仙家不能告诉你。” 南庐渊这才抬起头来,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陆流斓却好奇起来,反问他:“仙家这么说,你便信了?” 南庐渊没有看她,只是侧过头,却道:“只要不牵扯到陛下,我信。” 反倒是陆流斓怔住了,好久才憋出一句:“让你这么天真的人进朝廷,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的不幸。” 南庐渊继续翻着账薄,全当没听见她这句话。他一边翻着,一边像是无意间道:“那你在西唐,氏什么?” 陆流斓凑近了盯着他,道:“南公子为何对仙家这么有兴致?跟盘问仙家似的。” 南庐渊一面算着账目,一面道:“你在自称‘仙家’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吐出‘我’的唇形。若是这样仅仅是为了符合你清修门关门弟子的身份,那日后在我这里大可不必,怎么舒服,怎么做便是了。” 陆流斓端着她啃了一半的桃子,看着南庐渊,愣住了。 南庐渊交谈着,手上的活却没有因此耽搁。他感到陆流斓没声了,才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到了陆流斓呆住的脸。 陆流斓顿了顿,恢复了笑容,道:“我是司徒家的曦,字流斓。但我的母亲确实氏陆,她是从清修门出来的。” 南庐渊点一点头,道:“是哪个字?” “曦和的曦,日的意思。”陆流斓道,把桃子啃掉,凑近来看南庐渊整理的账目。 南庐渊总是看着她似乎沾着桃汁的手有点别扭,最后还是没忍住,在那手快贴着他的时候,从怀里取出块帕子给她把手里里外外擦了个干净。 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整个脸涨红起来,耳垂的红色仿佛能渗出来。 陆流斓看着他这副样子,突然调笑起来:“南公子该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 南庐渊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辩解道:“什么话!” 脸色愈红。 陆流斓看着他,忽然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一向能言善辩的嘴也不利索起来,结结巴巴地:“......真,真的?” 南庐渊再也克制不住,站起来,连推带搡地把陆流斓往门外带,一把关上了门,气恼地道:“明日我再把账目整理好了给你,时候不早了,陆姑娘早点歇下罢!” 陆流斓站在门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脑子里一片浆糊。她第一次见他时,自负于自己的美貌,觉得这个男人定会被她的容貌吸引,但是他没有。 后来她真是和他投缘,成了友人。 他出身高贵,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什么真的脏东西、下作手段,似乎一生都该站在云端上,高贵、清明,纤尘不染;她虽出身富贵,名誉加身,却处处机关算尽,笑着在西唐的贵族间左右逢源。 而他却在她明白云泥之别的时候,用遮盖不住的神情,将对她的悸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陆流斓突然明白了苏暮雪的疑虑。 像是一缕明媚的光,从乌云密布中渗透下来,穿过晦暗的枯枝败叶,撒在她的身上。 她惶恐着,却不自觉地笑了。 忽然南庐渊又打开门,很别扭地道:“进来吧,方才是在下失礼了,抱歉。” 陆流斓顺着他打开的门缝,重新走进屋中。虽然心里有声音不断叫嚣着他们之间的沟壑,但是她还是轻轻地靠近着南庐渊。 哪怕只是朋友,他也是无可替代的那个。 这样想着,她对上了南庐渊清澈的眼。 层楼望,春山叠 陆.兴水利(2)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次日清晨,南庐渊收到了朝廷送来的急件,摊开一看,是南子潺给他的用于直调江南士军队的令牌。 此外,还有一封书信。 信上大致写了近期朝廷的一些动作,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事,比如王姐到了婚配的年纪,宫里又进了哪些人,哪个大臣的儿子和哪个大臣的姑娘看对了眼......苏郡主,现在该叫少夫人了,胎象很稳。多来往书信。早日回来。 南庐渊看了信,便径直去了张沈陵的院子,哥俩一起分享了大哥即将做父亲的喜悦。见到了陆流斓,也把苏暮雪有身孕的事告与她。 张沈陵开心过了,又看着南庐渊和陆流斓那乌漆嘛黑的眼窝子起了疑心:“你们每晚上干嘛去了?做贼了还是寻花问柳去了?黑成这个样子,平白老了四五岁的模样。” 南庐渊手握成拳咳嗽了一声,陆流斓笑着解围道:“每晚蹲在陈瑗脑袋上看他数钱,换你不是郁闷死?” 张沈陵恍然大悟地一点头:“也是。要是我在上头,说不定还得笑他这点钱还用数。” 陆流斓笑着掰了掰拳头:“那照你这么个说法,我觉得我会先打死你。” 张沈陵连忙摆摆手,藏到南庐渊身后去了:“别别别,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怎么不自称‘仙家’了?” 陆流斓不自觉地伸手别了耳畔的碎发一下,道:“我想了想,总是说仙家仙家的,你俩听着也别扭。所以以后就不这样了,况且少说了一个字,少费点口舌。” 张沈陵目瞪口呆:“陆姑娘,你这个贤惠的借口我是不信的。你要是说和我们哥俩好,显得没那么生分还差不多。” 陆流斓深吸一口气,绷着青筋笑道:“不说这个,南公子已经把陈瑗贪污的银两数目清整出来了。当务之急,就是在陈瑗发现账本缺页并且捏造数目之前,把他抓了,逼他招出陈瑛等人的行径。” 南庐渊道:“陛下已经把调任江南军队的令牌给了我,若不出意外,等会便能将陈瑛抓获。” 陆流斓道:“不仅如此,陈瑛能目中无人地做到这么大,在官府和军队里必然安插了人的。不过现在的南商将士多是出自梁老将军门下,只要找到了这样的人,这活便不难。” 南庐渊应下,等张老太太醒了,给老太太问安,便同张沈陵往江南的军营去了。 陆流斓则负责拖着一切可能流向陈瑛的消息,她蹲在知府府邸对面的酒楼里,想着现在知府和他老婆说不定还在掐架,便觉得有趣得很。 坐着无聊,便又想起昨夜南庐渊闷着脑袋把账薄翻得乱响,直到一鼓作气把全部账目都理得一清二楚,已经是后半夜。这时候他才有空闲时间喘口气,把放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之后,才像是缓过一缕魂似的,幽幽地转过头,对着陆流斓把算好的数目说了一遍。 她坐在那儿翻着书,闻声抬头,打了个哈欠,道:“南公子真是精力旺盛。” 南庐渊的眸色极沉,纤长的睫毛垂下,一张脸透着长时间没休息好的苍白,然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却紧抿着。过了很久以后,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磕磕巴巴地道:“陆姑娘,我......要不,你若是不愿意,我......要是......” 她听着,看他这张冷静克制的脸,听着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番话,只觉得有种奇特的感受,于是忍不住笑着替他顺了一遍:“要是愿意,就给你个机会,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 南庐渊不大自然地测了测脑袋,小声地“嗯”了一声。 她笑得有些放肆:“南公子,你耳畔烧起来了。” 南庐渊不想搭理这句玩笑,他把脑袋偏得更侧面一点。 看他这样子,她终于收起笑容。方才那点时间,纠结的不只是面前这个尊贵的南商帝相。 “你尊为南商王家臣,敢跟南商王求娶一个西唐贵族吗?” 她看到南庐渊的神色黯了黯。 “退它一步讲,我的国家杀害了你的父亲,你怎么敢心悦我?” 南庐渊道:“......你说过不是你。” “但我们的国家是对立的,南公子,”她忍不住劝这个一根筋的榆木脑袋,让他别这么一头扎进来,“至少在现在这么剑拔弩张的时候,我们决无可能。” “......嗯。”南庐渊的脸色愈发苍白,但方才的局促没有了。他的面色依旧是初见时的平和冷静,像是二月山泉般清冽,不染纤尘。 她把这些变化看在眼里,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却听南庐渊轻声道:“那倘若有一日天下安定,四海繁荣强盛,我们不再这么针锋相对......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嫁人,那便嫁给我,我以聘正妻之礼娶你。” 她分明知道这只不过是这个风华加身的少年郎的一个几乎实现不了的理想,却还是轻轻地回道:“好。” 这一字,千斤重。 陆流斓坐在酒楼上,喝着暖洋洋的酒,也不知道是这酒太呛了,还是她喝得有些曛了,竟然觉得鼻尖有点酸。 她不喜这样的自己,于是翻身下楼,几个箭步进了知府的府上,决心给这对杀千刀的夫妇找点不愉悦的事儿做。 ......... ... 陈瑗被押送到军营的时候,还有点不知所以。 眼前这个少年看着稍显稚嫩,面容却已经有着与年岁不相符的冷静;他身边的少年看着更加年少,两个人带着军队闯进来的时候,他甚至没弄懂发生了什么。 知道江南军营的总将领手持南商王的令牌走进屋里,他才像是突然醒了过来,哆哆嗦嗦地去瞟这两个面生的少年。 “将罪人陈瑗捉捕归案。”他听见那个有着一双灰色眼瞳的少年用清冽平静的语气吩咐道。 他正想用陈瑛的名头压这群人一头,想耍无赖装疯卖傻抗拒这次抓捕。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一直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南商朝廷终于要对他们下手了。 但当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把抄好的账目,轻轻撒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便知道事情不妙。他甚至不晓得这个少年是在什么时候混进了他的书房,将这些他只在半夜无人时翻开整理的东西抄录下来。 “我是陈知府的哥哥,你们不能抓我,”最后他只是叫嚣着这么一句苍白的话,被两个士兵拷着上了马车。 等陈瑛得到了消息的时候,陈瑗已经在言辞逼供下吐得干干净净。 而陈瑛这么些年来偷偷挪用陈王氏嫁妆混青楼包瘦马的事儿,也不知道是从哪走漏了风声,竟然在这个节骨点上给陈王氏知道的一清二楚。 陈瑛和陈王氏撕破了脸皮,便不曾把陈瑗进牢房的事儿同陈王氏说,当晚上偷偷带着行囊伙同妹妹和妹夫趁着夜色跑了,第二天官府来查的时候,知府宅邸和陈王氏背后的王家均被抄家,全部积蓄充公。而张家则因为从未与两家有过交互得以保全下来,不受影响。 这么一查,便牵扯出几百人来。上到古稀老人、地方官吏,下到弱冠青壮、行商富贾,杂七杂八的一窝。 南庐渊写信加急送回帝都,大概说明了地方情况。陈瑛和他的妹妹妹夫还是没有抓到,除了他们之外,其他的人都按参与的次数和贪污的多寡论罪。 搜出来的银子,一经查明是本该用于赈灾的,尽数按灾区人头数目分配下发,由军队负责一切银两、物资和修筑材料的运送。张家出资聘请了专攻房屋修筑的大能,择地势高、地基牢固处重建村庄。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每日登门拜访的村民几乎要将张家的门槛踏破。 但是南庐渊心知这不过是一时之计,治标不治本。便又向南子潺写了一封书信,恳请以南商王的名义调派对治水有所研究的士人下江南。书信发出一月有余,果真有一批品学兼优众里挑一的士人赶到,到当地官府上挂了名字,便换下长衫穿上粗麻衣服投入到黄沙和泥水中。 南庐渊便在这四月的暖阳里,在此起彼伏的号子间,在来去匆匆的士人群中,在陆流斓和张沈陵的陪伴下,度过了他十九岁的生辰。 到四月中时,已经完成了地质勘探和水文分析,得到了一手云龙湖和风渠的最新材料。 南庐渊、张沈陵便跟着那些精通水利的士人及负责建造水利的劳工们一同到洪水泛滥的地方,先从远处小坑洼开始,挑河梗、筑围梗蓄水,再进一步,深入,挖塘疏河。这么看着轻松的活,一直干到了五月末,才紧赶慢赶地完成。 下一步便要建因地适宜的水利建筑。这是最熬人的活。南庐渊、陆流斓两个护着百来个士人跑遍了河道两侧的每一块土地,绘制了千百张图纸,才堪堪在夏令的末尾将大体形状赶了出来。 这样碌碌地五个月下来,南庐渊身上的烟火气愈发浓重了,有时他对着铜镜整理衣冠,都认不出自己就是那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风华少年。 终于赶在冬汛到来之前,水渠的基建搭建完毕。 再过个两三月,就该过年了。 层楼望,春山叠 陆.兴水利(3)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这两三个月里,修筑水渠和修整水坝的活愈加紧张起来。 专攻于此的士人们做出假设,将这水渠完全建好,大约需要两年时间。今年已经到了尾声,剩下的工程也并不是最难的,完全可以离开南庐渊等人进行。 因此南庐渊和士人们决定在江南过个年,便继续南下,去闽南地区理水。 到快过年的前一个月,冬汛如期而至。虽说大体成型的水渠并不会被冬汛影响多少,但南庐渊等人还是本着谨慎的心思,日夜轮班去岸边勘测水情,做到防患于未然。 陆流斓照例随南庐渊一同。 这日他俩似往日一般提灯沿着河道巡查,忽然南庐渊的心底生出一点隐隐约约的不安。他敏锐地觉得今夜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于是将这份担忧告与陆流斓。 陆流斓问他:“那还要继续巡下去吗?” 南庐渊面色凝重,只是思索片刻,便道:“走下去吧,我疑心可能有人要对水渠下手。” 陆流斓听了,也觉得有些道理,虽然这个月以来都安然无事。两人一路走到水流最迅猛的地段,而整座水坝的中心也正在此处。越临近这里,他的忧虑越重,即便他知道,鲜少能有靠人力在短期内摧毁一座水坝的方法。 两人正走到水坝中点处,突然南庐渊感到有什么东西飘到他的脸上。细细的、粉末状的,他抹了一把,借着昏黄的灯火看了一眼,疑道:“面粉,还是碎石粉?” 陆流斓偏过头来看他手上细细的白色粉末,道:“不管是什么,这么细腻的东西,都不该出现在这儿吧。”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一变,一掌扑灭了手上灯的烛火。 南庐渊还有些疑惑,却听见陆流斓低声道:“细粉遇明火会产生炸裂,若是量多,有个二十几袋,炸毁这一块的水坝不成问题。” 南庐渊心中一凛,和陆流斓对视一眼,轻轻道:“到坝上看看。” 两人便有意隐藏身形,足见一点,在墙面几个箭步,立上水坝。 坝上果真有人,四五个,黑衣蒙面,隐在夜色中,似乎在用刀子把堆放在坝上的袋状物滑坡,便有烟尘似的东西从滑破的缝隙中溢出来,随着冬风飞得到处都是。 接着有人把他们扛起来,往四周撒着。 南庐渊无声地潜过去,在其中一人似乎要打燃火折子之前,飞起一脚把他的手踢开! 那人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南庐渊反手钳制住,脸被压在地上。 倒粉末的人察觉到不对,赶紧抛下袋子,在烟雾缭绕之中,伸手掏怀中的火石! 周围的几人已拔出剑来,逼向南庐渊。 南庐渊一把掰断身下人的手腕,顾不得听那人惨叫一声,便急急躲开迎向自己的几把剑,身子一晃,已然被逼到边缘。 中间拿着打火石的人赶紧趁机拿着打火石狠狠擦去—— 他的双臂刹那间脱离身体! 鲜血倏然在众人视线里四溅开来,男人还来不及惨叫,便被从天而降的女人一脚踹进咆哮的湖水中! 那两颗火石也被她后一步踢进水中。 众人愣怔之际,已经在绝境中的南庐渊身子后仰,从腰间拔出寒蜩剑,向上挑开众人的剑,而后运气,借着腰力弹回,从众人的缝隙间穿过,反脚把围过来的人们一个扫堂腿掀翻在地上。 陆流斓走过来,一人赏了一脚,而后双手抱胸打量着眼前这满地漫天翻飞的粉末,下意识捏了捏鼻子,侧头看南庐渊:“你觉得是什么?” 南庐渊面色不是很好,大约也没料到自己的担心成真,一想到若是他们这番做法成了,会带来怎样惨重的后果,他便觉得有些愤怒。 至于这粉末,他捂鼻看了一眼,道:“面粉,袋子上有写。” 陆流斓“哦”了一声,打量着被南庐渊放倒的这几个人,摸着下巴道:“不赖嘛,濒死的虫子也会反咬一口。” 南庐渊道:“我猜也是陈瑛余孽。” “不用猜,刘莲梓在里头呢。”陆流斓道,用脚勾起那个被南庐渊掰断手腕的人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下,道,“陈瑛老头的妹夫都在这,必然跟他脱不了干系。” 南庐渊轻轻皱了皱眉,道:“蛰伏了八月有余,可算是现身了。” 陆流斓拍拍手,提起一个就往坝下扔:“摔不死他们,这样省事。” 南庐渊虽觉得这样不太好,但又念这些恶徒罪有应得,于是撩起袖子跟着陆流斓一块往坝下扔人,听着肉体砸在地面上的动静,莫名像是解了一口气,竟然也没那么气愤了。 这俩人又把面粉收拾收拾倒水里,把袋子收拢起来,才下到坝下。地上这些人个个摔得动弹不能,看着也没什么反抗的气力,南庐渊这才松了口气。 陆流斓用胳膊轻轻捅了南庐渊一下,道:“解决这么大一档子事,回去可要一起喝两杯,缓和缓和身子。” 南庐渊刚想应一声“好”,余光便瞟见不远处草丛中忽然窜出一人,手握匕首直至陆流斓! 那匕首寒光毕现! 短短一刹间,他甚至来不及思索,一把将陆流斓扯到身后! 那柄匕首擦过方才陆流斓的位置,在南庐渊胸前划开一道血痕,匕尖带起一阵血雾。黑影还未站定,陆流斓便从南庐渊审核猛地扑来,黑夜中冷光一闪,只见她从腰间拔出两把短刀,当即将黑影握刀的手臂一刀切开! 黑影不甘地嘶吼,却无奈地被陆流斓牢牢压住。 南庐渊喘着气,轻轻用手按在伤口处,目光含着冷意,像是藏着万千剑刃,显得眸色清浅,好似夜色里缓缓逼近的虎豹睁开的双眼。 但是他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只是道:“陈瑛,你好大的胆子。” 陈瑛吼叫着,状似癫狂:“南倏!我要你死!你和这个陆彩,一个都不能活!” 陆流斓一面压着他,一面戏谑道:“小女子不叫陆彩,叫陆曦呢,陆流斓,听过没有?” 陈瑛冲冠眦裂:“你们断我前程,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一起死在这儿吧!” 南庐渊突然感觉不妙,于是向前冲了一步,将陆流斓带过身侧。 与此同时,陈瑛扬声道:“放箭!” 顿时,目光所及之处,数十澄黄的光电慢慢放大,凌厉的箭风扑面而来! 南庐渊本能地将陆流斓狠狠地抛出箭雨的范围内! 下一刻,燃着火焰的箭身叫嚣着刺耳的声响,带着南庐渊的身子比值撞进翻滚咆哮的水中! 在入水的前一刻,南庐渊听见陆流斓尖锐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而后他看见,陈瑛的头颅在黑夜里飞起。 这之后奔涌肆虐的潮水将他浸没,耳鼻眼和口中顿时灌满了冰冷的液体。 身上的伤口剧痛,层层叠叠的浪潮几乎要将他的筋骨打散。他感到自己被推着撞上了尖锐的礁石,背后划了好大一道口子,一时不知该觉得是不幸,还是该庆幸好在不是胸膛。 心肺传来剧烈的灼烧感,似乎过了很长时间,灼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不真切的眩晕。他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渐渐地连感觉似乎也消逝了。 这时他忽然感觉面前出现了一袭白衣。 淡淡的鹅梨香笼罩了他。 ......... ... 寒风呜咽着,似乎下了厚厚的一层雪,冰冷刺骨。 下游岸上上躺着一个少年,浑身的血迹,把附近的石子和结了薄薄冰层的湖水都染成了赤色。 有孩童嬉戏,冷不丁看见这幅场景,吓得哭喊着回家找了大人。几个村民互相壮胆地寻过来,看着是个面貌秀美的少年,加之附近有没有别人来过的痕迹,也是看他浑身血色可怜,便扛着带了回去。 几个村民嘀咕了半天,由最健壮的村民把他扛回家,让自己婆娘看了,告知还剩口气,便大大地舒心了,和哥几个请了郎中,硬是救了回来。 少年昏迷了两天,才慢慢转醒。听夫妇俩说了事情原委,他诚恳地道了谢,便条理分明地讲了自己的身份,以及是怎么掉下来的。朝廷命官治水的事在江南闹得沸沸扬扬,整个江南不论男女老少,多多少少都知道这事儿。因此听了南庐渊的叙述,夫妻俩也没有怀疑,赶紧知会了邻里乡亲,百来个人围观了一阵,便凑钱包了村口拉马车的汉子,让他把南庐渊给完好无损地送回茅城。 南庐渊一路坐着马车,感觉浑身都疼,尤其是背后那道伤口,恐怕已经伤到了筋骨。但他却仍有疑虑,他是怎么在发大水的时候,被卷入洪水中还能够活下来的? 若是说运气太好,他是不信的。 但是单凭人力,也根本无法同大水抗衡,在得以自保的前提下救出个人来罢?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显出一袭白衣。 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没由来地觉得,似乎嗅到了一阵暖香,和那人满身的寒意格格不入。 马车在张府门前停了下来。 层楼望,春山叠 陆.兴水利(4)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与往日不同,眼前的张府看着死气沉沉的。 南庐渊忍着剧痛下了马车,由车夫搀扶着行至门卫面前。门卫们与南庐渊相处了快一年,自然都认得他。因此一眼看见他往这边来,问都不问一下,便让其中一个拔腿跑进府中知会老太太。 少顷,只见拄着蛇头拐杖的老太太由着张沈陵、陆流斓和几个张氏的长辈搀扶着行来。等到两方一碰面,站在张老太太身边的张沈陵便按捺不住自己的身子,一个箭步冲上来给了南庐渊一个大大的怀抱。 南庐渊很想提醒他自己身上有伤,但看他这副激动样,也不好打扰他的情绪,就被他这样快要拎起来地抱了好久,直到张老太太出言提醒,南庐渊才从这个几乎要勒得他透不过气的怀抱中解脱出来。 张沈陵把南庐渊泛着面儿转了好几圈,从上到下拍了个遍,直到确认了眼前这人就是实实在在的南庐渊,才放下心似的舒了口气:“看吧,我就说庐渊二哥福大命大。” 南庐渊虽然被他折腾得头昏脑花,但心里也还挺欣慰,这一年下来这么多事儿,终究也没有磨平这个少年身上可贵的孩子气。 张沈陵看得差不多了,才让开一条道,让南庐渊足以看清他背后的张老太太和陆流斓。其他张氏长辈已经趁这当口,带着马车夫去了正堂,现在门前站着的就只有他们四人和一众门卫。 南庐渊给张老太太作了一揖,道:“庐渊莽撞,劳老夫人担忧了。” 张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起来,颇慈祥地道:“事情经过老身都听陆丫头说了。你是好样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必这几天你也受了许多苦,快些进来歇着吧。” 张沈陵便搀着他跟着张老太太往府中走。 到了自己的院子,南庐渊才卸下一身防备,眉目放缓。待他去梳洗了,给伤口换了药,便换了一身新的绣鱼龙戏珠织金纱明蓝底鹅黄领直缀袍子,戴上了白玉发冠,又恢复了他一贯白鹤般沉静克制的面容,看得出世家公子经年打磨的温润翩翩。 他从院子后的药泉出来,便见到留在屋里的张老太太一行人。一见他打扮得干净利落地出来,张沈陵便坐不住了:“二哥,你快给我们讲讲,你失踪后,都经历了什么?” 南庐渊便坐在床沿,细细地把自己所知晓的都说与三人听。张老太太听了,沉吟许久,道:“你当真确定,自己确实落在水里了?” 南庐渊点一点头:“是,晚辈确实溺水了。且晚辈的背后还被水中石块划了一道三指长的伤口。” 张老太太皱眉道:“这事有些问题,别说你掉进去的时候浑身是伤,就是你全盛时,也绝不可能在洪水最湍急处落下还能捡回条命来。” 张沈陵猜测道:“那么也许是二哥太好运了,被冲到岸上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陆流斓忽然插了一句:“我们在的地方和下游高度差了不止三千尺,而南公子被人寻到是在下游。若是被冲下去的,三千尺的高度,是个神仙也该摔死了。所以我猜,或许南公子心里浮现的那个穿白衣的男子是真的,他救下了南公子,又把他带到了下游安置在岸上,让他瞧上去像是从上被水冲下来的。” 张沈陵没有亲身实地地观测过河落口到下游的高度,现在冷不丁地知晓它超过三千尺高,惊得说不出话来。 张老太太沉着声道:“可谁能在这么大的潮水中不受牵连,还把一个人给救下来?哪怕是陆墟门主,老身想,也是做不到的罢。” 陆流斓恭敬地回道:“回老太太的话,确实如此。” “帝相大人,你想过没有:咱们南商,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位人物?倘若他不是南商的,那他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水患频发之地,有什么意图?一般人救人都为报酬,他却专挑你神志不清时救你,难道真是只为了救个人的江湖隐士?”老太太接连抛出三个问题,脸色愈发凝重。 南庐渊不语。 屋里的氛围一时有些沉重,像是连气息都凝固了,南庐渊的神情很冷,久久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他才轻轻把脸埋在掌中蹭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听不出什么不妥:“明日我便把此事此人尽数在信中告知陛下,另外给王女殿下也写一封,让她对陛下严加防护。” 张老太太道:“这就对了。你日后辅佐陛下,要多留一个心眼。不要把江湖和朝廷分的太明白,它们之间可没有分明的边界。” 张老太太起身,用拐杖轻轻敲了一下张沈陵的小腿肚子:“走了,扶老身回去。” 张沈陵还有满肚子的话想跟南庐渊说道说道,怎料被张老太太轻轻笑骂一声:“混小子,日后你和他说话的机会多的是,不差这时候。还是说你小子忘本,连姑婆都不扶了?” 张沈陵哪敢,生怕这姑婆一个不愉悦,转手告诉了阿爷,到时候指不定又得跪几个时辰祠堂!虽说阿爷每每都悄悄给他塞个垫子,但跪这么久,也还是不让人愉快的。 故而张沈陵赶紧冲上来抱了南庐渊一下,大力拍拍他的肩膀,满眼都是“二哥一切尽在不言中等我一日得空你的耳朵就得遭殃”的意思,之后两三步追上已经出去的张老太太,殷勤地扶着她走远了。 南庐渊这才歇了口气,身子骨放软些,看向陆流斓:“你没受伤吧?” 陆流斓别了一下耳畔的碎发,低头道:“手上划了一道,不打紧。” 南庐渊问道:“那些人被你杀了吧?”却没有什么责怪的神色,语气也并不像是在发问,更像是平淡地讲出他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陆流斓“嗯”了一声,道:“你当时下落不明,那些人不好处理,我在气头上,就全杀了。” 南庐渊缓声道:“这毕竟是县衙的职务。况且你并非我南商人,倘若给人留下把柄,做了文章,被天下人口诛笔伐,也并不是我所企望见到的。陆姑娘,日后这些糟心事,还是由我来清理比较好。” 陆流斓眼含着些不明晰的意味,落在南庐渊身上。她轻轻笑起来:“好。” 南庐渊便也笑起来。他放松时笑得温和明朗,并不像在与人交锋那般疏离并带着些锋芒。他那双纤长的眼眸轻轻地向上弯着,透出些温柔的意味,连那浅灰瞳仁中苍老的神色都尽数掩去,像是微风夜里消融冰雪的春水,折射出星芒般的光点。 陆流斓看他这样笑着,不自觉地就呆了一下。 而后她听见南庐渊轻声说:“陆姑娘,快过年了。” 于是她笑着,也不知为何,却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句话:“南公子,这一场变故过去了,欢迎回来。” ......... ... 出了陈瑛这档子事,江南士兵对整条水坝严加布控,莫说是闲人了,但凡除了南庐渊的人来,都得先和统领通报。 离新年还剩下一天。 这天大街小巷都挂上了由世家出钱布置的油纸灯笼,挑着糖人和枣子的商贩穿行在深深浅浅的巷子里。男人们早早给门上贴了求书生写来的对联,女人们带着孩子上街,不论出身富贵贫寒,人人手上都需握着一两斤豚肉,提一条鱼,沽一斤好酒。孩子们穿着新衣裳,个个挂着花花绿绿的腰饰,额头用朱砂点了一点。他们在街上追逐奔跑着,欢声笑语弥漫着整个江南。 这个年,张家自然也是要好好过一过的。 南庐渊和张沈陵分别收到了从王宫和张相府上送来的新年礼物。南庐渊的是一枚从西域送来的美玉,还有一身新衣裳。那新衣裳用天蚕丝织成,上面是宫中最好的绣娘合绣的红日鹤唳云端图。美玉已经被打磨雕刻好了,还系着银色宫绦,做成了剑穗。张沈陵的则是一身朱红圆领绣圆形银红双线朱鹮锦袍,还有只训好的碧眼小猫。 两人穿了衣裳,便和士人们、张府一块置办年货。陆流斓照例没有收到什么,只有陆墟给她的一套飞刃。南庐渊看在眼里,便和张沈陵一同瞒着她,到江南最好的女子服饰铺子里,给她挑了一件绣雪白狐狸的湖蓝广袖流仙裙,还找了一套藏蓝的绣白鸟狐狸毛斗篷。这之后又到了首饰铺子,依傍着张沈陵富贵无边见识广泛,给她挑了一整套镶蓝宝石云间雀首饰,从簪子到脚环无不齐全。 两人回到府上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和将士们士人们门卫们婢女们都已经就坐。南庐渊、张沈陵把给陆流斓的礼物由商铺的人搬上来递给她,一件件给她看了。 陆流斓怔愣之间,张老太太已经含笑着将目光在南庐渊和陆流斓身上转了一圈,出言道:“既然是他们的一番心意,陆丫头不妨便穿着过个年吧。” 陆流斓听了,面颊微红,低低地应了一声,便带着几个锦盒在大家伙儿友善的长呼短吁中下去了。 南庐渊和张沈陵便被张老太太安排到身侧,挨着陆流斓的位子坐下了。 此刻,离子时的新年钟敲响,还剩不到两个时辰。 层楼望,春山叠 陆.兴水利(5)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天完全暗下去前,灯亮起,暖黄的光将众人的面庞照得有些朦朦胧胧,无意间将大家伙儿的阶级地位淡化了,人人毫无拘束地交谈着,伴着端上来的整头乳猪、八宝鸭、当归炖牛、火烧驴肉、老龟汤、烧年糕、各种珍贵的腊味、糖醋排骨、地方野菜,喝着醇厚甘甜的糯米酒,倒颇有一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豪迈。 陆流斓换了裙子出来,引得众人“噢——噢——”地一阵叫好。她容貌明艳美丽,因常着红衣,通常给人以气势夺人之感。线下换了这一身湖蓝长裙,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便没那么强,看着较往日温婉明媚,眉目神色流转之间,尽是风情万种。 有人看着她这一身裙子,和南庐渊身上的明蓝白鹤长袍似乎般配的很。在场虽多喜庆 红衣,着蓝衣者亦不在少数。但一眼看上去便像是一对的,似乎只有南庐渊和陆流斓。 于是那人借着酒劲,捅了捅身侧的兄弟们,笑眯眯地问:“南公子和陆姑娘看着真是般配一对儿。” 他的声音还颇大,但周围人也都吵闹着,故而这话就是大家都能听到,但就是不知源头在哪。 南庐渊听见这话,当时便觉得脸烧的慌。他的肤色白皙,这一年风吹雨打的,黝黑了不少,直到冬汛前活计少了,才慢慢调养回来。然而就是肤色太白,这一羞,腾然间整张脸像是熟透的虾子。陆流斓还想厚着脸皮帮他遮掩一二,听到大家愈发激烈的语气,狐疑地侧头一看见南庐渊那张红得离谱的面颊,心里便哀哀地长叹一声,把脸埋在双掌之中,恨不能找个地缝把南庐渊塞进去。 张沈陵虽然没有起哄,但是心里跟明镜似的,挑衣服的时候就故意在找和南庐渊身上这身相搭的。 张老太太看着场面有些收不住,怕给这对隔着一层纱的男女吓着,于是咳嗽一声,持箸敲了敲碗沿,道:“别给人家吓着了,吃饭吃饭。” 尔后暗暗瞪了张沈陵一眼,给他做口型:“一看就是你小子的主意。” 张沈陵摸了摸鼻子讪笑。 众人吃吃喝喝,一直到了深夜。在第一轮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家便停箸交谈,玩着酒局游戏,士人们对飞花令,武人们划拳猜谜。南庐渊等人则坐成一圈,聊着近来发生的趣闻。 张沈陵一面叼着鸡腿骨头,一面用侍女端来的绿豆面儿薄荷水净手。南庐渊先挑起话头:“李大哥今年得了个男孩儿,因在冬日降生,名霜字雪生。说是一生出来有八斤重,白胖,是个福相。” 张沈陵把骨头吐在一边,调小道:“恐怕这字取的,不只是因为在雪中降生,还因为他是暮雪所生。” 南庐渊笑着道:“李大哥能娶到心仪的女子,还生个健壮的儿子,真是他的福气了。子潺说他宝贝妻儿得紧,媳妇儿子都藏得好好的,李相几次三番想把孩子抢到自己身边抚养,都被李大哥拒之门外了。” “倘若有人想说大哥的不是,也就是从这父亲下手了。”张沈陵用勺盛了一碗龟汤,一面喝一面道,“李相这人,估计算是大哥一生里唯一的污点了吧。孩子若是真给他养,十有八九就是一头豺狼。” 陆流斓嚼着酥脆的乳猪皮,撑着下巴,听他们二人讨论,忽然笑着问:“去年李妃被打入冷宫,今年南商王还得费心思怎么糊弄选妃的事儿吧?” 南庐渊神色一动,似乎觉得确实在理,便应道:“我明日便写信回去,让他多留意些今年的秀女和大臣之女。一国之君至今后宫空缺,确实会被人说道。” 陆流斓憋着笑,和张沈陵交换了一下眼色,都觉得南庐渊确实是在某些事儿上榆木脑袋,木得很,“南公子,估计这些话南商王都在朝上朝下听得怕了,耳朵要磨出茧子来,谁还要看你再催一遍?况且南商王年纪确实太小,这事儿不能急功近利。” 南庐渊正色道:“忠言逆耳,他不愿听,但这确实事关他的名誉,愿意与否,可由不得他。” 张沈陵无声地笑得直不起腰来。 陆流斓埋头继续嚼她碗中的乳猪肉,嚼得“咯吱咯吱”响,以此表明她对南子潺的同情。 南庐渊却没发现这两人的异样,他静静地回想着诸位大臣千金的画像和风评,道:“徐家的千金似乎不错,琴棋书画都精通,也会管理家中产业,我听梁少将军说起过她。” 张沈陵扶额道:“若有男子主动谈论一个闺中女子,十有八九就是心里有人家。二哥,你就不能代一下自己吗?你说你整天陆姑娘来陆姑娘去的,你不欢喜人家吗?” 南庐渊被他这么呛了一下,没回过神来,下意识“啊?”了一声,好久才回味过来。他维持着一脸笑容,眯着眼睛冷冷地盯着张沈陵:“沈陵,你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张沈陵打了个寒颤,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二哥你最了解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陆流斓夹了一口野菜,权当作没听见方才那些话。 等她吃好了,才重新加入这俩人的闲聊:“你们晓不晓得,宁府倒了?” 两人均是一怔,张沈陵不太确定地问道:“你说的是东魏的宁氏吗?” “天下宁家千家万家,真能叫得上名字的也就是东魏那一家,”陆流斓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花茶,用茶盖拨弄着面上的野茶花,“他们今年出事儿了,嫡子被人查出与别国有勾连,他这个七公子之一完全是德不配位的,抢的是他大哥的名声。” “宁东谲?”南庐渊不是太意外,宁家二少有名无实的风评自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了。要不是他的庶出大哥宁东篱整日在外拼死抵御偷渡和入侵的外族,他们宁家不可能还能撑这么久。 “但若是宁东篱还在,宁家也不至于倒的这么快吧?是宁东篱出了什么事吗?”他敏锐地抓到点上。 “对了!”陆流斓放下茶盏,拊掌道,“宁东谲把他的行踪以一笔可观的数目卖给了外族,前段时间入秋的时候,宁东篱给人害了,至今下落不明。而宁东谲作为一个草包,根本撑不起宁家,所以现在天凉了,宁家也就倒了。” 南庐渊感慨道:“一想到往日那些叫人惊艳的军事阵列图纸和兵器构造假想都出自这样一个被人顶替的可怜人,便可怜他不被人重视的天赋。” 张沈陵道:“不说这么沉重的了,说点别的——王女殿下明年是不是该婚配了?” 南庐渊一愣:“她已经长到这个岁数了吗?” 张沈陵翻了个白眼,怀疑地上下打量南庐渊:“你不至于吧?王女殿下可是比你少不了多少啊?你到底是不是和她一块长大的?说起来去年王女殿下就该婚配了,没想到一直拖到今年也没个准话。” 陆流斓用她那双好看的狐狸眼瞟着南庐渊,端起茶掩盖神情,调笑道:“冬宴时我和暮雪就看出来她对南公子很有意思了。她出身高贵,且和南公子打小一起长大,当然对南公子势在必得。既如此,又怎会青睐不如南公子的人?” 她想看南庐渊的反应。南庐渊和南子笙可是整个南商除了南商王最尊贵的人,他俩若是联结,必然会在南商只手遮天,南庐渊就没对此心动过? 怎料南庐渊听了这话,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用评价一个共事而不交好的同伴的语气平静道:“倘若她真有这份心思,便该反省自己,早日收心。南商祖上有规矩,帝相不得和王族联姻。她若明知故犯,便是不可理喻了。” 陆流斓和张沈陵打眼色:你们南商还有这样的规矩? 张沈陵用轻得几乎不可察的幅度点了一下头。 陆流斓乍舌,道:“除了璇玑阁,我还没见过规矩这么多的地方。” 这话挑起了南庐渊的兴趣。他扬起眼眸,睫羽颤了颤,眼神中透出一点探究的意味来,语气里也带着些好奇:“你还进过璇玑阁?” 拜璇玑阁每次的预言所赐,在他的心里,那一直是一个神秘且不为人所接近的地方。也正因如此,陆流斓话勾起了他的兴致。 毕竟对于这样神秘的东西,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十分好奇。 陆流斓道:“我跟你说过,我的母亲是清修门所出。她和现璇玑阁阁主的姨母当年乃是‘江湖小双花’,也就正是有这层关系在,我早些时候曾经常出入璇玑阁。” 张沈陵好奇道:“那阁主是否正如传闻所说,三头六臂,天生神力?” 陆流斓哈哈笑道:“那倒不是,那璇玑阁阁主我见过一面,生得相当俊美,寻常人看了他,便觉得世间男子皆无味,女子也不能和他媲美一二。” “世间真有此男子?”张沈陵喃喃道。 “阁主常年着鹤氅白衣,身上蕴着一股子好闻的鹅梨香。人们都说他身负绝技,这我不清楚,反正他确实来去无踪,随心得很。” 南庐渊听了那“着白衣,有鹅梨香”,心里微微一动,无端地将他和自己落水时感到的那人联系起来。 忽然巨大的钟声响起。城中远近都是人们的欢呼。百姓三三两两地结伴拜年。身边的人也都欢笑吵闹着,侍女已经端了饺子上来。 他便不动声色地将这点心思隐去了。 层楼望,春山叠 柒.定风波(1)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闽南地区不比江南,属于相对贫困的地域。 在江南过完了年后,陆流斓和二人分道扬镳。张家雇人一路送到了江南和闽南的边界,等张沈陵的娘家人来接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留下一箱银两供他们花销。 张沈陵抱着他起名叫“阿云”的白猫,跟在南庐渊后面,带着他们自帝都带来的家仆和一些跟来的士人,随着张沈陵的母氏沈家一同进了东越州。这里和南越州接壤,同滇州相邻。州中多“三边村”样式的楼房,无大型城镇,多是一个个不大不小的村落聚集,村落以土石筑城,平房,房前养鸡鸭土狗,门前栽柑橘树,树前以绳牵牛羊。 到了这儿,不说风土人情有变,最大的难处还是语言不通。路上有人和沈家带路的打招呼,叽里呱啦的一通,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南庐渊见到这场面,心里“咯噔”一下,算是大致料想到了日后会出现的诸多不便。 “鲁噢(你好)。”有人笑着伸手朝南庐渊道。 南庐渊下意识看向沈家人,面上不显尬色,眼神却在求助。 沈氏笑着冲那人回道:“鲁噢,鲁加咩波(你好,你吃饭了吗)?” 那人笑了笑道:“加过乌罗。鲁毒啊蓬休咩(吃过了,你带了客人来啊)?” “丢啊(对啊)。”沈氏族人笑着道,“伊对罕派罗赖继对该(他们是上面派下来治水的)。” 南庐渊听着这乱七八糟的语句,只觉得一个脑袋顶两个大。 他突然觉得自己来这儿不太是个明确的决定。 “奥该伊囊见底毒啊噢囊噶(那他们可真是咱们的贵人啊)!”那人笑着道,朝他们挥了挥手,“奥该就播怕较鲁囊该拉噶,但埃希唉该调那嗨地顶丹(我就不唠扰你们了,有机会给你们带土特产)。” “噢,奥该鲁那呼忙了噶(好,那你先去忙吧)。”沈氏族人回了一礼,带着一脸呆滞的南庐渊等人进了沈氏的村落。 “你也听不懂吗?”南庐渊控制不住自己巨缩的眼神,像是遭到了巨大的挫折,僵硬地偏头去看张沈陵。 张沈陵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同样呆滞,仿佛在质问自己究竟有没有此地的血脉,神色中满是对这地方的恐惧:“这才是所谓的‘异国他乡’吧?” 沈氏族人笑着带着他们,道:“地方方言。这地方人们分布得杂,不好普及官家话,故而你们在这也许会收些挫折。你们要有些准备。” “不必了,已经受挫了。”张沈陵呆滞道,他有些怀疑,“那在这儿的官,都是要学两家话的吗?” 沈氏族人颔首道:“是这么回事。在这儿的官职可不是什么美缺。” 南庐渊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 他突然有些怀念起帝都来,也不知道子潺过得好不好。 这旮旯角落,外族人又多,话又杂,真是劳身劳心。 “几位到了这儿,恐怕还要学学地方方言,不然真是寸步难行。”沈氏族人道,带他们脱鞋,脱袜,裸 足走进屋中。这是个圆形的土楼,有三层高。除了这一栋,其余皆是平房。 “这是我们的主楼,嫡系的长辈们都在这里接待客人和处理事务。”沈氏族人道,把他们二人带上三楼,便退下了。 很快有侍女上来接过张沈陵的小猫。南庐渊低头,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被带下去的家仆们和士人们,面色微微变了,却什么也没说。 而是垂下眼,乌鸦鸦的长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显出一副温顺的模样。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包裹住了他......虽然这里的人朴实,并且沈氏该有的礼数也都尽到了,但他还是觉得,这里的人们看着他们的神情带着一丝对外来人的敌对和审视,连沈氏的楼里也透着些试探的压迫感。 还有......在南商的境内,还有这样贫瘠荒芜的地方吗? 恐怕南越州和滇州也不会富庶到哪里去。 他沉下心,问自己:江南和闽南的贫富相差这么大,是你愿意看到的吗?这里......不应该被落下来。 问题出在哪里?仅仅是因为这里人们居住散乱,和语言不通吗? 恐怕不尽然。 倘若不找出原因所在,必然无法摆脱贫瘠。 一个地方若是长久地贫穷下去,那必然会乱起来。 到时候,于这里,于陛下,都不是一个好结果。 忽然房门打开,屋里坐着几个老人,挥挥手让他们进来。 待他们坐定,高坐主位的老人道:“鲁宁鬼来,瓦囊福瑞迪昂高迎。” 南庐渊下意识摸了摸脸颊,确认自己还是一副“我听懂了您尽管说”的冷静面容。 倒是张沈陵先低低地哀嚎一声,发问:“老前辈,您在说些什么,晚辈完全听不懂。” 老人看上去也听不懂他在嘀咕什么,只觉得他这句话叽呱叽嘎的,吵得很。 于是他一偏头,让个年轻晚辈上去给两人译一下。 那青年便上来站在南庐渊、张沈陵的身后,道:“在下沈知意,愿为二位效劳。” 接着他道:“大爷爷的意思是,你们能来,是我们的荣幸。” 南庐渊心里道,这是怎么能听出来是这个意思的? 但他强压下来疑惑,笑得温润如玉,礼仪俱备地回道:“我等只是依朝廷的意思办事,能得老前辈相助,是晚辈的荣幸。” 沈知意便大声对老人道:“瓦囊压底哈哦久该一塞般西,候依点连高待博维该帮杜,滴瓦囊该奥蝶欧赛。” 老人点一点头,道:“瓦嫡热底对毒啊该,雅地点令该阿公。” 沈知意道:“我是这里年纪最长的人,也是沈陵的大外公。” 沈陵连忙应道:“见过大外公。” 南庐渊也道:“见过沈老前辈。” 沈知意便把这两句分别说了。 老人便依次介绍在座的几个老人:“热莫地鲁迈莫拜,地奥该达公底公,热比介该地弄公拉公谢公。” 沈知意道:“这位是你母亲的父亲,他后面是你三公四公,这边坐的是你五公、六公、七公。” 南庐渊和张沈陵便依次拜见过去。 从并不太愉快的交谈中南庐渊知晓了大公氏沈名德字伯安,二公氏沈名诚字仲安。 最后看起来像是大公先不耐烦了,对这种拐来拐去的交谈感到疲惫,于是挥了挥手,让沈知意带着他们下去了。 南庐渊的屋子和张沈陵的屋子就贴在一起,这种典型的“三面房”占的地方不大,修饰也并不太好,屋子也比较小,但胜在干净,也颇有种地方风情。 沈知意在院子里搬了几张藤椅,道:“大爷爷就是这样的性子,二位别往心里去。当然这儿的话两位还是要知道些常用的好,这月在下会常来,两位在言语上有何疑惑或是起居上的要求,都可以吩咐在下。” 带沈知意走后,张沈陵左右四顾,神叨叨地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地朝着南庐渊道:“在这地方呆着,好生不自在。” 南庐渊凝重地点一点头,虽然他心里对异地人不可能都是张氏那样热情早有数,但是像沈家这么拘谨的待遇,他还是没有想到。 总觉得......这的人,似乎对朝廷没什么好感? 也不至于吧? 但总有些奇怪的压迫感,总让他有个想法,也许相对于边疆的外族,他们更像是外人。 若他的感觉成真,那可不是好事。 但若是他们贸然动作,必然会引起猜忌。更何况,他们与此地居民言语不通,人家怎么可能肯将这些告诉他们?就是真有人说了,他们也不见得听懂。 南庐渊伸出修长莹润的手指,轻轻捏了捏眉心,把那浮起来的“川”形纹印按下去,而后又深吸一口气,将面上掩饰良久的倦色释放出来,轻轻拍了拍面颊。 “该如何是好。”他轻轻地在心里默念。 不怕事情困难,就怕人家对你有戒心。 偏偏要搞懂这戒心出自何方,还得弄懂他们的语言、风土人情。 南庐渊伸展了一下腰肢,顺势从方才沈知意坐的藤椅上拿起他放下的书卷,只见上面用毛笔写着偌大的几个字“闽官话照本”,随意翻了几页,果真是他们说的话和这儿的话的对照卷本,只是实在是太难,纵使有了这东西,也让他高兴不起来。 张沈陵拿了一本,只翻了一页,就觉得好像当初小时候母亲给他哄睡的感觉回来了,迫不及待地想拿着回去给人家传这就是天书。 南庐渊扶额,难得打趣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 ... 子夜时,南庐渊突然惊醒了。 面前一团黑压压的东西压在他的胸口上,察觉到他醒了,抬起头来——那赫然是一个男人! 他为何身量如此健美,却轻如鸿毛? 南庐渊来不及多想,反手抽出习惯放在身侧的寒蜩剑,直直朝着他的脸上劈去! 那人灵敏地跳开,紧接着,以一个异于常人的速度,飞快地翻过窗子,往外面逃去。 南庐渊轻轻喘着气,紧绷着身子,直到确定四周再无他人,才松了口气,定定地握着手中剑,甚至忘了擦拭额上豆大的冷汗。 那人是谁? 倘若目标就是自己......那他的目的,是不是就是破坏此行的治水? 还是...... 让他们死在这闽南异地? 层楼望,春山叠 柒.定风波(2)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心下疑惑,南庐渊到底还是没有声张,只是将这夜里发生的事闷在心里,一夜无眠,直到天方破晓。 张沈陵打着哈欠来敲他的门,他才恍若惊醒,下床更衣整理仪容,期间还对着铜镜看了一眼,心里对自己现在的憔悴面容大致有数,才打开房门。 “我老天,二哥,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总不至于在这儿做贼了吧?”张沈陵对着他铁青的眼窝和下巴上冒起的青点连连咋舌,就差没有当着他的面拔下来一根胡子给他看了。 南庐渊一宿没睡,面色自然不太好。他拂了拂手,问了一句:“昨晚你房里没什么异样吧?” “能有什么异样呢?我睡得可沉。”张沈陵进来他的屋里转了一圈,“不是吧?你屋里不会进贼了吧?” “也许是我想多了。”南庐渊看着他这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叹了口气,心知就算真有人,按照张沈陵这睡死了就什么都不知晓的性子,问了也什么都问不出来。 张沈陵想起什么:“下午那个沈知意要来,若是二哥没睡好,又疑心什么,不妨就现在抓紧时间睡一会儿,我给你守着。” 南庐渊道:“这样是不是有伤礼仪?” “都睡不好了,还在意什么礼仪?”张沈陵不认同他这套繁琐的礼节,给南庐渊又推回屋里,把他按到床榻上,“好好睡一觉,别累得狠了,到关键时候出了纰漏。” 南庐渊听了,觉得有些道理,正想宽衣,眼睛一扫看见张沈陵坐在床边,疑道:“你不走?” 张沈陵理直气壮:“我不是守着你吗?我不在屋里,怎么守着?” 南庐渊没好气地道:“一边去,当心我一纸告到张相大人那儿,到时候亲自去看你跪祠堂。” “你还和陛下挤一个被窝呢,我看一眼怎么了?”张沈陵不服气,一屁股坐在床上不起来,拍了拍床榻,“还是不是兄弟了?有盼着看兄弟跪祠堂的吗?” 南庐渊挑了挑眉:“你这个写江湖话本子的,说这些东西,可信度多少?‘林深章’?” 张沈陵嬉皮笑脸地拍了南庐渊一下,不再和他拌嘴,只是道:“一码归一码,二哥,快些睡吧。” 南庐渊也晓得这个道理,知道张沈陵虽然嘴上不饶人,但也不会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因此也不再矫情,脱了衣服,躺上床去。 身子绷紧了那么久,一下子放松,他的眼皮便很快地沉了下去,少顷,便没了知。 张沈陵坐在床边,目光定定地盯着窗子,什么也没说。 二哥肯定有事瞒了他。 二哥的房子进人了? ......... ... 冬日寒凉,南商王宫的地上堆着薄薄的一层雪。 南子潺披着厚厚的大袄,在御花园里哄着小雪生玩。 小雪生刚两月大,还不能言语,只能用一口还没长牙的嘴“噫啊噫啊”地交换。 当了娘亲的苏暮雪刚坐完月子,还不能走太远,得侍女一直贴身护着。自苏暮雪显怀来总有达官显贵们托着宫人送礼,什么东西都送得不少。 南子潺命人打理了一下,让夫妇俩想留的留下,不愿意要的就送回去。 南子笙奉南庐渊的请求寸步不离地跟在南子潺身边,看着苏暮雪抱在怀里的小雪生,忍不住道:“看着怪讨人欢喜的。” 南子潺听她这话,便笑道:“怎么,要是喜欢的话,就今年快些找个如意郎君,明年也给本王添一个小侄子。” 南子笙不屑道:“凡俗夫子怎配得上我!我要嫁,自然非这南商的人中龙凤不可。” 南子潺微微在心里叹息了一句,也知道自己这王姐想嫁的是谁。但没办法,倏哥哥就是对王姐无感,甚至似乎有了欢喜的人......强扭的瓜不甜,但王姐又听不进去劝,这种东西,还是等倏哥哥回来了自己解决吧。 说来……他也快一年没见到倏哥哥了。 南子潺心里一动,倏哥哥现在该到闽南了吧? 那地方混杂得很,不知倏哥哥.......能不能住得惯? 苏暮雪温温柔柔地笑着,抱着雪生轻轻晃悠,一边的侍女拿着小鼓给他拍,听这白白胖胖的小家伙笑得咯吱咯吱直叫。 “阳关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南子潺笑着道,他一笑起来就满面春风般明媚,眉眼弯弯,稚气的脸上显出十分的灵动来。 “还早呢,得晚些。最近京中事物多,是要累些。”苏暮雪应道。她在这南商呆了一年多,说话做事都要轻松许多,即使是面对南商王,也没有那么多繁复的礼节。 “要是倏哥哥回得来就好了,少了个人,本王的活都变多了。”南子潺望向红墙的尽头,似乎在透过这堵红墙去看远处的人,“说起来,倏哥哥好像有欢喜的姑娘了。” 他顾着说这话,没看见身后的南子笙刹那间苍白的脸。 ......... ... “哎嗷噢,诺位公子哎嘿改哦波嘞(午安,两位公子歇得还好吗)?” 伴着一声闽南话,沈知意推开了大门,踏进院子。 南庐渊和张沈陵对视一眼,张沈陵往南庐渊身后一站,低声问:“二哥,你听懂了没?” 南庐渊在脑海里飞快回想着今早上睡醒后翻的书,觉得来者不善,恐怕是故意来这一下的,于是迟疑地悄悄道:“他好像说,我们住得……好不好?” 张沈陵耳语道:“那你会吗?” “我......我姑且试一试,若我未记错的话,”南庐渊不着痕迹地把手一握,掩藏下掌心的冷汗,道,“波嗖。” 他看见沈知意轻轻地勾了勾唇畔。 “音不太准,帝相大人,”沈知意说着,侧身往外走,“大爷爷命在下带你们巡一圈村子看看,再带二位去一趟发水的地方。” 南庐渊松了口气,朝张沈陵微微点了点头。 “不用带些人吗?”张沈陵发问。 “只是出去探查下情形地势,就不必大张旗鼓了,”沈知意行了一礼,“况且这儿也是小地方,二位若太大的阵势,恐怕会惊扰村民罢。”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直接堵得两人反驳也不是,不反驳也不是,只好把一口气憋在心里。 “这算不算是给我们个下马威?”跟着沈知意走着,张沈陵悄悄朝南庐渊道。 “恐怕不只是这个,”南庐渊道,随着沈知意一路走,意识到有些不对,“这地方......百姓无法靠种稻子维持生计。” 走了一圈下来,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真的能大片种地的地方基本没有,入目全是山林,土地也并非江南那样的丰饶。 倘若连稻子都种不了,他们靠什么维生? 沈知意道:“帝相大人见笑了,这已是我地的通病。百年来也并未有上头的人说要修整,年年还是要交许多稻子的租,说到底也是咱们的毛病。” 这番话看似是在自责,话里话外却全是对朝廷的不满。 南庐渊道:“你们每年,都交多少租?” 沈知意看似恭恭敬敬地应道:“回帝相大人的话,每亩地要交一百斤粮。” 南庐渊盯着沈知意的眼睛,一字一顿冷硬道:“你可想清楚了再说,这地方一亩地一年都不见得能产一百五十斤,地方官却征一年一百斤的赋税?” 许是他眼里的寒光太盛,沈知意竟不敢直视他那双浅灰的眼,但仍然硬着头皮回道:“回帝相大人的话,在下所言句句属实,若非被逼得无路可走,怎敢如此莽撞!” 南庐渊就这么盯着他,面容依旧冷静克制,看不出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倒是那双漂亮的眼眸,显出清浅的色泽,像是一柄刀,让沈知意总觉得,他的身体都被剖开,任何心思都无处遁藏。 张沈陵在这强大的威慑之下,甚至都嫌少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许久,久至沈知意觉得自己的膝已经软了,几乎再也站不住时,南庐渊才面无表情地移开眼,说了句看似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是背着沈家大公说给我听的罢。” 沈知意狠狠地喘着气,庆幸自己挺过去了:“是,在下觉得......帝相大人也许是能信的,毕竟......是七公子之次啊。” 南庐渊看着不见情绪地道:“小算盘打的不错,此地官吏确实不曾把这些事上报给朝廷,我看,也是生了异心,忘了主子是谁。” 他轻轻吐出一句话:“沈知意,带路。” 没说去哪,但是沈知意心知肚明,他惊喜地看着南庐渊,连忙道:“是,在下这就带您去官府。” ......... ... 踏着一地乱琼碎玉,南庐渊等人在官府门前被拦下了。 南庐渊眼皮一跳,区区知州也敢给帝相下马威? 拦下熟练地正要贿赂侍卫的沈知意,南庐渊的声音也很平静,有点缥缈:“等着,我到要看看,他能晾我多久。” 沈知意看他这样,虽然和平时好像看着没什么区别,但他一眼就看出这位帝相大人是怒极了,于是也不敢多说什么,便站在南庐渊身后,静静地侯着。 直到天色暗了,大雪没过了南庐渊的膝,他的肩上头上都覆着厚厚的一层雪,那知州大人才姗姗来迟。 “哎呦,帝相大人,您看看,本官忙着忙着,都忘了您!”知州迎上来,脸上轻浮,看不出丝毫恭敬的神色,“帝相大人回吧,下次若要过来,得要提前差人只会下官啊。” 南庐渊听了这话,睨了他一眼,像是看一只滑稽的猴子。 他未曾回复任何话,只是不咸不淡地问:“就是你,一年收一百斤赋税?” 知州脸色一变,嘴上还嘴硬:“您不知道!这地方可是福地,一年能产五百多斤呢,是村民野,才造谣本官。” 沈知意在后面怒道:“你这狗官!去年这儿闹灾荒饿死了几千个人,你说这话心里慌不慌!” 知州像是被戳中了痛脚气得朝着沈知意就要打一耳光:“本官今日就要收拾你这胡言乱语的贱民!” 沈知意正要躲,怎料眼前寒光一闪,浓稠的鲜血在他眼前炸开! 南庐渊被溅了一身血,然而眼神还是淡淡的。那颗肥胖的人头滚落到他身边,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紧紧地盯着他。 沈知意被这惊故吓得腿肚子直发软。 南庐渊擦拭着手中的寒蜩剑,看着围上来的侍卫,以及冲出来的各级官吏,面色淡然未变。 只是轻轻地朝着沈知意道:“不让你的朋友出来吗?” 层楼望,春山叠 柒.定风波(3)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沈知意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脸色煞白:“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南庐渊没有回他,似乎是觉得这话有些愚蠢。沈知意情急之下,也看清了局势,恐怕自己再不叫人来,他们都得折在这里。 于是他吹了一声哨子,如鬼魅般的男子从一旁的草丛中刹那显现出来! 此人浑身暗紫衣袍,挂着银制的项圈、银制的宽面戒指、银制的脚环和手环,甚至还有银制的圆盘耳饰和束发冠。他浓密似海藻般的黑发遮住了大半的面颊,只能窥见一点棕色的眼眸和浓黑的长眉,一点朱红唇畔显得分外妖冶。 南庐渊见多了个人出来,也并未显得有多意外,反而像是早预料到了一般,甚至给这凭空多出来的人预留了个身边的位子。那人也不见外,翩若惊鸿般纵身落到南庐渊身侧。 “度啊咯一囊,挖囊那屋的米啊该改(gi)为(杀了他们,我们才有活命的机会)。”沈知意道,那男人立刻朝人群中冲过去,双手在腰间一蹭,竟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掏出两把弯刀! “光(giang)鲁囊该为永高(giao)底鲁诶王(把你们的血肉献祭给黎王)!”男子暴喝一声,双手持刃交叠在胸前,急掠至侍卫背后,一个侧身,双手攀上其中一个的身体,只稍一用力,那人连一声惨叫都没办法发出,便已身首异地! 南庐渊不曾有动作,任凭男子飞快地穿梭在人群之中,纵使人们抽剑来防,却也只看见一道残影从身边而过,待反应过来,已经踏上黄泉。 “这也太利索了吧,不会......他就是干这行的吧?”张沈陵倒抽一口冷气。 “闵春迟以前是干劫镖的,”沈知意道,“他来自更远的地界,是传说中的‘九黎’族人。” 九黎,上古荒芜之地,因与大地隔着一整片凶险海域,且环岛有瘴气毒物,故长久不为人所知。 “若是你当时授意让他杀了我,恐怕我现在也站不在这儿了。”南庐渊面无表情地评价一句。 “是沈某罪该万死,此事不关族中,若大人要责罚,还请责罚沈某一人。”沈知意连忙作揖道。 南庐渊摆了摆手,没有看他,只是漠然地凝视着前方男子飘忽诡谲的身影,以及他所过之处,苍苍白雪上绽开的朵朵血花。 “若是大公知晓有这么号人,他更留不得我。”南庐渊道,声音听不出喜怒,然而一字一顿,语声清朗,“从你反应看来我的猜想是对的,大公果然与外人有所勾连。” 忽然他神色一凝,冷声道:“莫伤小儿!”便一个箭步冲上去,右手横剑于胸前,左手飞快将小孩护在身后,挡下闵春迟的双刀。 闵春迟一击不中,飞快弹跳一步,与南庐渊拉开距离,俯身,蓄势待发。 “hing咯,麦滴昂do毒啊囊(停下,莫伤了大人)!”沈知意急忙呵斥一声! 闵春迟虽有疑惑,但还是言听计从地收手,况且眼前被杀的也只剩下那个小孩,确也没什么能威胁的到他们的了。 南庐渊刚叹了口气,怎料小孩一口狠狠咬在他的虎口处! 他骤然深吸一口凉气,险些没控制住力道将他击飞。 纵然险险克制住了,小孩还是被他摔得一个踉跄,栽倒在雪地里。 “你们这群贱民!你们杀了我爹爹!”他顺势大哭! 沈知意反口讽道:“你爹爹害死了我们一千多人,他死不足惜!” “你们是蛮夷人!你们活该!”小孩梗着脖子大声喊,还不忘做了个“低下”的手势,插着腰从雪地里站起来,眉眼间尽是鄙夷。 沈知意不与他争辩了,他轻轻一弯腰:“帝相大人,从他这些话里,我想您已经明白我们的处境了。” “蛮夷人!下等人——”小孩还在比着轻蔑的动作哭着叫骂,闵春迟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一个巴掌把他打翻在地! “热么鸟该(gia)逮多希里(这小孩要怎么处置)?”闵春迟像是在问南庐渊,眼神却直勾勾的盯着沈知意。 他的嗓音很低,有一点细,很有种厚重的磁性,让人有种不真切的感觉,好似深林中蛰伏的毒蛇,缓缓地擦过叶片,造成些沙沙的响声。 沈知意看了一眼南庐渊,揣测道:“把他的嘴堵上,带回本家。”说罢,小心翼翼的窥探着南庐渊的面色。 南庐渊依旧看着十分少年老成的模样,那双似乎透着苍老的眼瞳冷冷地盯着手上的伤痕,听了他的话,“嗯”了一声。 ......... ... 没人敢多发出一星半点的动静。 在这屋里,比外头大雪纷飞还要冷。 沈家大公高坐在首位,其余的都散开来坐,无形中把南庐渊一行人包围起来。南庐渊面色不显丝毫破绽,端着侍女哆哆嗦嗦递上的茶,唇畔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带着些胸有成竹的压迫感,不慌不忙地与大公平视,慢悠悠的啜了一口茶。 他的身侧,是张沈陵,张沈陵身后站着面色有些僵硬的沈知意,沈知意后头还站着他的友人闵春迟。 在南庐渊和沈氏大公的中间,是被五花大绑言语不得的贪官之子。 南庐渊平静温和地凝视着大公那双鹰隼般的眼,半点心慌也没有,当真是十分从容,逼得沈氏大公不得不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在沈知意身上开刀:“你这个叛徒!” 沈知意不敢直视大公的眼睛,却还是迟疑地更靠近南庐渊一步。 他这个小小的举动沈氏大公自然看在眼里,他的面色更加沉郁,端起身边侍女手上的热茶就往沈知意身上砸去! 闵春迟朝前踏了一步,从腰间一抹,就要抽出双刀—— 南庐渊快他一步,右手端着自己的茶盏,左手顺着那茶砸来的方向,巧妙地一接,便让那滚滚热茶稳稳当当地停在自己掌中。 “老前辈不妨还是先听听我们的话吧。”南庐渊含笑道,历方才惊变,他还是正襟危坐在椅上,自己的那碗茶也纹丝未洒。 “呗波逮备逮哈(hia)侬囊改为。”沈知意帮他用闽南话讲给沈氏大公。 “哈(hia)鲁囊共?”沈氏大公见自己连教训小辈都不能,脸色更差,“鲁囊碟哇囊精呗一,阳坡搞嘛?鲁囊东碟哇囊地过改吗?董喋瓦囊痒jio鲁囊该高档?” 沈知意把大意说了下,大概就是说南庐渊等人不可信,他们不会再受骗被欺压了什么的。 南庐渊便道:“把今日之事说给他听,顺便问问他,他找好的下家,是不是西唐?” 沈知意便尽数复述给沈氏大公听。 沈氏大公听罢,苍老多褶的脸上一下子阴云密布,甚至有些虚张声势道:“侬......” 南庐渊笑着抿了一口茶:“大公不必逞强,倘若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自然不敢来见你。如今四国之中,东魏和北秦皆自顾不暇,而这手段又与祸乱东魏的手段如出一辙。大公自然可以不认,可是......” 他顿了顿,眼神轻轻在大公身后的一众老人身上扫了一遍,笑道:“在此之前我以将此地种种发信帝都,纵然你们再跳,我也是南商帝相,纵数万铁骑踏平你这地方,于我而言,不难。” 沈知意复述给大公。 沈氏大公脸色很僵:“鲁堵哎哇?” 沈知意译给南庐渊听。 南庐渊道:“其中利弊,还是沈氏大公自己决断的好,何来庐渊威胁你一说?” 沈氏大公冷冷的盯着他。 忽而转头道冲着张沈陵问了一句。 沈知意道:“大爷爷说,张沈陵身为半个沈家人,难道也要向着中原人吗?” 张沈陵无故被卷入其中,一面呆滞,道:“不论如何,我爹是朝中丞相,我是庐渊二哥的兄弟,我们张家必然全力向着朝廷。” 江南离闽南远比帝都离闽南要近,何况富可敌国的张家还有分支在江南,而朝廷刚帮了江南那么大一个忙,无论如何,江南总是会向着南庐渊的。 终于,过了大半个时辰后,沈氏大公才从缄默中回过神来,像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岁,然而却还不肯轻易放松,朝着南庐渊沉声说了什么,便一拂袖离去了。 沈知意道:“大爷爷说,给你一年时间,若是能让这地方百废俱兴,他便让全州人顺从南商王,也会亲自去走关系,帮你劝动其他两个地方的首领。但倘若你什么成绩也没做出来,那我们就算拼了命,也要和西唐联手,让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南庐渊慢条斯理地喝完了茶,才起身,把茶盏放到侍女端的盘子上,道:“走了,你们两个跟我们来一趟吧。” 闵春迟和沈知意对视一眼,沈知意卸了一口气,擦了擦冷汗,才惊觉浑身上下都湿了,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裳,布料贴在身上,好不舒坦。 然而他还是感到轻松,笑道:“我就说,我没信错人。” 南庐渊和他们一同走,直到到了院子里,方才长舒一口气,活动了一下筋骨,道:“当务之急,是要做出表率给大家伙儿看。” 他松懈下来,沈知意才发觉他也一身冷汗,然而方才在那大楼里,他却显得如此了无破绽、坚不可摧。 无论经历了多少,他到底还是个少年。 但也庆幸着,因他是少年。 层楼望,春山叠 柒.定风波(4)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和沈氏大公打完赌后,沈知意才亲眼看见南庐渊带来的这些人。 出他意料的是,眼前这些人和他想象的大有出入。 受地方贪官的影响,他总以为,南庐渊既然身居高处,所带来的人也一定都是大员,保不齐都是些体态肥胖浑身流油冒虚汗的。后来见了南庐渊,发觉他与自己臆想的不同,这才愿意正视他身后的那些官员,相信他们既然跟着南庐渊,那应当是与这里的贪官有所不同的。 此刻见了众人,其中确有些体态丰腴者,然而也并非是那种面上贼眉鼠眼的,反倒让人想到“心宽体胖”这种词儿来。 里边儿的人有胖有瘦,但大多肤色偏黑,甚至有胳膊面颊黝黑粗糙极了的。但这并不算什么,当那人迎上沈知意探究的眼神时,咧开嘴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撩起宽大的袖子来——他的上半胳膊相当白皙,看着就是曾养尊处优,恐怕稍微用力拧一下,第二天就能青紫一片。 倘不是此人正笑哈哈地站在那儿,沈知意都有些怀疑是不是有人将两副躯体缝在了一起。 一个胖得险些看不出耳朵的士人腼腆地笑了一下,似乎在排解沈知意的困惑:“沈公子别怕,我们原先都不是这样的。到了江南,呆了不到一年的张家,就给吃胖了三圈。” “你这还算好的,你看看杜公子,”张沈陵指了指那个上胳膊下胳膊俩颜色的士人,“在大太阳底下晒了几个月,现在都黑成什么样儿了。” “都要治水,这是没办法的嘛。”胖士人挠着脑袋笑着道,“不过就他现在这样,指不定回京给郝小姐看了,那小姐得当即给他把婚约撕了。” “宋慈,你想当官儿吗?”一直任由士人家仆们和沈知意两人交流的南庐渊忽然开口,只见胖士人愣了一下。 “我是很想啦,毕竟我也好大岁数了,可是京中不是排官还没排到我吗?”宋慈愣怔地喃喃道,忽然反应过来,“您想让我留任此地?” “在此地留任,对你来说,确实有些委屈,你不愿意也是应当的,我只是问问罢了。”南庐渊连忙道,心知宋慈可是当初选送上来名列前茅的,若是在京中任职,必然要飞黄腾达,留在这百废待兴的地方,确实是有些委屈他了。 但是单论能力论脾气,宋慈无疑是来的这批人里最好的,若是让他任职此地知州,必然也是对这儿最好的。 “我是不觉得有什么啦,到哪当官都是当,麻雀再小它也是块肉。”宋慈道,“我明日就上任吗?我还不会他们这儿的话。” 南庐渊还是觉得有些屈才,提醒道:“你再考虑考虑,别应得这么快,此地百姓对朝廷官吏颇有敌意,加之你对这儿不熟,恐怕会受不少委屈。” “害,就为这事儿,”宋慈道,反而释然地笑了笑,一笑起来眼睛几乎都陷进肉里,“谁一开始就对家乡外的地方熟悉的?您杀了知州那事儿我听说了。百姓不知道咱的良苦用心前,有所顾虑是应当的,咱们的职责不就是让人家心安吗?我弟弟当初不懂事儿的时候还巴不得我哪天出门摔断了腿呢,何况是这些受了一辈子苦难的老百姓?” 南庐渊也知道宋慈的性子,因此道:“那你便先留任一年,一年过了,再做决定。” 沈知意在边上听了宋慈的一番话,悄悄用手肘敲了闵春迟一下:“鲁麦供,热么囊老底捂级费改,龚波跌见后已让瓦囊网咯给(gia)(你别说,这人倒真是个有气节的,指不定真能让我们往好了走)。” 闵春迟面无表情道:“鎚认......那地一北噶刚一压低喔兜底哦,挖沟回力瓦盖普(pue)咯(虽然......但我要是敢像他弟弟这么想,我哥能扒了我的皮)。” 沈知意嘴角牵了牵,不得不扶额苟同道:“瓦牙地(我也)。” 南庐渊吩咐完了事儿,最终决定让宋慈和杜松音一同留任。沈知意提议派一个沈家人跟着两位,不成想南庐渊道:“此事就交由大公去弄吧。” 沈知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若是沈氏大公真要顺从西唐,纵使我怎么试探,又能从他这个老前辈嘴里撬出些什么呢?在他眼里估计我还嫩得很,”南庐渊笑着道,“我之前还沾沾自喜,后来想清楚了,大公这么些年来什么没经历过?那些话,不过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之后他收敛了笑容,声音变冷:“但看来这沈氏的老前辈中,还真有心是向着西唐的呢。” ......... ... 过去十五日。 宋慈和杜松音接任了知州和长史,那个贪官的小孩苏钰也一并扔给他们管教。这十多天下来,两人带着沈氏的沈思危到处跑,今日探访这家,明日拜会那家,被甩脸色已是好的,更甚者还有被主人家扔臭鸡蛋吐浓痰伺候的。南庐渊听着沈知意汇报的这一切,心里叹息着,这两人都是天之骄子,何曾受过这些委屈,真是够让人心堵的了。 好在剩下的士人们也看不得这两人这么受气,过不了几天就全进官府任职了。沈家也新派了这一代青年里声望高的几个到官府中,这才草草让百姓们对官府的敌意稍稍收敛了些。 这十五日,南庐渊和张沈陵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像俩深闺大小姐似的,整日猫在屋里和沈知意修习闽南方言、同闵春迟切磋武艺。 不得不说,虽然张沈陵也对闽南方言一窍不通,但真是有天赋傍身,这半个月下来,简单些的话已经全会了,稍难的也能通过他人的前后话明白。 南庐渊也学了十日,每日都钻研,到如今,也只晓得呀诺达地(一二三四)、侬(你)、加(吃)、打jio哦(早安)、多谢(嗲嗲)......算是明白了,有些东西真不是靠努力就能得到的,想他堂堂南商帝相,没折在敌人手上,倒先折在这方言上了。 到最后实在不行,干脆把这重任交给张沈陵了,他则闷着跟闵春迟从早上打到深夜,恐怕现在就是李阳关在这,也只能和南庐渊打个险胜。 这十五日几人也相互把自己的事儿告诉对方,沈知意、闵春迟知晓了帝都是怎样的繁华,名满天下的南商王其实是个还未加冠的十四小儿,江南的水患是如何治理的......南庐渊和张沈陵也知晓了闽南因为地偏贫瘠,是怎样被贪官逼得年年有人饿死的;闵春迟的故乡九黎是个怎样的地方......把闵春迟从别人手里救出来又安置在此地的人是个着白衣浑身沾染鹅梨暖香的男人。 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但闵春迟比南庐渊还要大上许多,据说还差四岁就到了而立之年,按理说当时他遇险时只有十五六岁,那时候南庐渊才八九岁,那人还能保持着白衣暖香的习惯十几年? 而且若是当时那人就已经有了可以翩然漫步百人救出闵春迟的能力——那他现在得有多少岁? 闵春迟看出他的疑惑,用他能听懂的官家话道:“他应当和我差不多大,当时看着也不过十五六岁。但我是自打记事就是山匪一员,当时仍然算是弱者。那人却年纪轻轻已经可以力敌数百,我从未见像他一样的人。” 我也没见过。南庐渊在心里道。 “你何时会我们的话?那为何一开始不说?”张沈陵倒是很介意这个。 “我一直都会,只是当时觉得没必要。”闵春迟道,没有恼怒于张沈陵打断他的话头,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说,“他应当也在七公子之列,只是我后来打听了许多年,也不知他到底是谁。” 恐怕是璇玑阁的阁主。南庐渊心道,听了他的话,再回想起当日落水时的白衣暖香,加之陆流斓的叙述,他觉得,十有八九就是璇玑阁的人。 那么,那时呈上来的那折子“有妖孽生于四国。百年之中,则天下大乱、山河易主。死者生、生者死。凡得道者,必失常伦也。”也是他特意透露给父亲的? 死者生、生者死已经应验,东魏和北秦都有些国内动 乱,这算不算是那句“天下大乱”? “说来张公子的话已经学得有模有样了,且已经十五天过去,不如今日我便带你们去海边看看,那里就是外族频繁来犯的地方。” 这话倒是叫南庐渊和张沈陵愣住了。沈知意见他们的神情,问道:“两位公子莫不是没见过海?” ......... ... 冰雪还没消融,然而还未见海,先闻其啸。 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天地间,一路前行,直到看见蔚蓝汪洋一片,巨浪挟持着海风迎面扑来,潮湿的感觉浸透了整个身躯。 金黄的沙渐次从柔软细腻到坚硬粗糙,海上礁石嶙峋,上面不知名的灰白块状凸起锋利至极。南庐渊只是轻轻碰了一下,那东西便狠狠把他的指尖划出一道血痕。 “那是牡蛎。”沈知意道,“那东西可以吃的,回头我找渔民带一些给两位公子尝尝。” “那又是什么?”南庐渊疑惑地指了指一种奇异树木上结的圆滚滚的果实。 “那是越王头。”沈知意道,“是一种滋味鲜美的瓜果,只有近海处才能结果,回头等有人训猴来摘,我便买一些回去给你们。” 几人这样闲谈着,一路到了一块滩涂上,张沈陵方感慨:“想不到海上也有蟹。”便听到沈知意嘘声道:“有人来了。” 四人便往礁石后一躲,只见前方颇远处几个服饰怪异的人在树林里进进出出。 南庐渊眸色一凝,轻声道:“西唐人。” 层楼望,春山叠 柒.定风波(5)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那几个人虽未身着能一眼看出是西唐的服饰,但因西唐人在面容上与南商人有明显的差异,故能轻易分辨。 南商人大多看起来纤瘦健美,纵使有高大肥胖者,也没有一眼觉得很高大的模样,大多给人以温和细腻之感,似乎总有些“文人风貌”,是典型的南方人的面容。而西唐地处西南,多高原,故西唐人生得鼻梁高挺,五官立体,颧骨很高,肤色较暖,身材也高大,看上去颇英气逼人。说来西唐也算是从马背上一路走来的国家,和北秦人在方方面面总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区分北秦人和西唐人的法子更容易,北秦处于西北一带,北秦人和处于东北的东魏人大多都生有卷发,而西唐人则是直发。 还有重要的一点是,西唐的富贵人家会在孩子还小的时候就给孩子打耳洞,挂上小金盘,故而西唐贵族的耳垂会显得很长,呈水滴状,这幅面容也与当地信仰的宗教有关。 眼前这些行踪鬼鬼祟祟的人,耳垂长,眼睛细长,面容立体,看来是西唐人无疑。 张沈陵和沈知意被挡在后面,靠前一些的南庐渊和闵春迟已经悄无声息地拔出各自的武器,估摸着这百步距离,如何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们可能有船只停在附近,”沈知意轻声说,他要踮起脚尖才能看到那些人,“可能是在这附近的林子里落户了,我们慢慢潜过去,分头走,说不定能行。” “不成,沈陵不会武,我不放心他跟着或一个人在这儿。”南庐渊压着嗓子道,眼眸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那些忙碌西唐人。 “沈某会武,足以保下自己和张公子。”沈知意道,南庐渊和张沈陵都有些惊讶,毕竟从之前的言谈举止上看,沈知意都不太像是会武的人。 沈知意道:“沈某不会什么厉害的招式,但从小便跟着大爷爷二爷爷,由他们教授,虽技艺不精,打不过春迟,打一般习武的两三个还是可以的。” 南庐渊回身看着张沈陵,还是不太放心,但这又是最管用的法子,于是踌躇道:“沈陵,你可以么?” 张沈陵扬起笑脸道:“我是朝廷命官,是当朝张相的儿子,不是只能跟在人后边嗷嗷待哺的三岁黄毛小儿。二哥,你去吧。” 南庐渊担忧地打量了他一小会,终于在闵春迟的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中转过头,和闵春迟在一刹那间订好了两人想去的方向。 闵春迟往他们可能停泊船只的地方去了,南庐渊则潜进树林,跟着西唐人的步伐一路深入。 直到草丛已经没过了腰身,南庐渊才在穿过一片槟榔树老人葵、越王头树、苏铁、黄蝉花、茶梅、龙船花、扶桑树、凤梨、露兜、龙血树、蔓绿绒、合果芋、变叶木后,隐隐约约在那藏在苍翠郁葱中窥见房屋的一角。 好在四国的官家话都差不多,南庐渊能听懂他们在交谈着什么。 此刻在这屋前屋后一共有大约二三十人,算上闵春迟那的,估计人数在四五十以上。 这些人说实话并不多,若是闵春迟愿意,估计能够全包了。 “你说齐王让我们来这图什么?这地方又偏,还穷,要是到江南,不是比这儿成效好?” “嘘——小声点,命不要了?江南还有个巨头张家呢,你胆敢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拉拢江南造 反?” “可是这儿这么穷,离南商的国都璟城这么远,还能动摇南商根基了不成?” “你晓得什么?就是远,南商王才管不到,况且江南和闽南挨得这么近,江南那么发达繁荣,闽南却这样落魄,还年年闹出那样的事儿来,闽南必然已经对朝廷积怨许久。只要我们给这儿尝到些甜头,还愁闽南不归顺我们吗?南商贫富差距大,穷的地方多,看到了闽南这样,加上我们撺掇几句,就容易兵起包围中央了。” “为什么?” “南商地方上的苛捐杂税还不够多吗?江南的官都敢克扣赈灾钱,何况是更加贫穷偏僻的地方?” 南庐渊沉默地听着,没有在这对手最松懈的时候冲上去。倘若这些连西唐人都心知肚明,那他们为何会一直被蒙在鼓里?他们国内的情形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而他们却还天真地以为南商能在北秦和东魏的动 乱中保全自己? 南庐渊忽然觉得他还是太嫩了,即使自小刻苦非常,师从名将,饱览群书,后来也功名加身,但在这诡谲的天下,还是显得......太稚嫩太渺小了。 像是一直蒙在鼓里的盲鱼。 他听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倏然朝几人冲来,给离他最近的那人迎面一剑! 那人哪料得到这变故,当即被南庐渊一剑劈在面颊上,整个人狠狠地晃了晃,瞪大了双眼跪在地上,死不瞑目。 南庐渊方才瞅好了,其中那个穿着绿色绮罗的男子耳垂最长,一只手上四五个戒指,还有个成色上品的翡翠扳指,眉目也最端正俊美,估计是这一帮人里的头目。 但他又怕事情有变,于是多看准了一个,准备只留这两人,其余的一个不留。 那些人在他蹁跹而过后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抽出马刀,向南庐渊围过来。 南庐渊似翩翩起舞般起剑,玄铁剑柄之上如雪水般冰冷剔透的剑身在阳光下折射出鳞状的纹路,衣袖随着其侧身俯首之间翻飞,仿佛这里进行的并不是一场杀戮,只是一位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在雪中温柔起舞。 南商的浪漫缥缈与诗情画意,尽数自他的剑鸣中被缓缓吟唱出来。 南商国里,没有一部剑法不是由一章乐谱编著的,此言确实不假。 利刃带着疾风割破了眼前人的喉咙,大股的血溅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如明月般皎洁的公子沉默着站在存留的两人面前,那张俊美非常的脸上面无表情,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锋利且没有一丝温度。 闵春迟提着一袋子人头走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能找的东西我都找过了,船上没什么知道事儿的人。”闵春迟道,对满地死尸没有一点反应,看着像是习以为常了,“倒是你这的两个,看上去知晓的不少。” “有什么收获吗?”南庐渊从怀中掏出一张雪白的帕子,细细地擦拭着手里沾血的寒蜩剑。 “有物件。食物和酒,还有些信件,只有个小小的‘蘅’字,看不出是谁写的。” “齐王。”南庐渊回想起方才听到的那些话,下意识道,而后低头,垂下眼眸,看不出喜怒地问那个穿着最华贵的人,“你叫什么?西唐齐王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人哼哧了一会儿,忽然朝着南庐渊诡异地笑笑。 南庐渊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见到忽然出现在身侧的闵春迟,他神色凌厉地猛地伸出手,在那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一把卸了他的下巴! 剧痛使得那人顷刻间痉挛着扭滚在地! 闵春迟熟练地从他口中卸下一颗牙,从牙缝中取出一枚细小的药丸。 “老套的伎俩。”南庐渊听到闵春迟嗤笑一声。 尔后闵春迟重新直起身子,活动了下筋骨,见怪不怪道:“那一个你救不回来了。” 南庐渊循着他的话语朝另一个看去,只见那人铁青着一张脸,神色透着痛苦,牙关紧咬,眼睛旁和额头上青筋毕现,不一会便倒地不起,双手死死地扣住雪地,身体呈不自然的角度扭转了好几个弯。 这样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他才猛地抽搐一下,七窍流血而亡。 南庐渊被这震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死士?” “我们快些回去吧,也好找人把这儿收拾一下。”闵春迟拎起吓傻了的这个西唐人,从怀中掏出一大把信件递给南庐渊,两人便一同去找张沈陵、沈知意两人。 ......... ... 夜半时,沈知意才向沈氏大公汇报完了情况,回到和南庐渊、宋慈一行人的居所。 他果真守信得很,真的遣人去买了些牡蛎贝类和虾蟹海鱼,还有些本地的黄牛肉,摘了几个越王头,送到府上。 一众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个爽快,沈知意感慨道:“沿海一条的州上,渔货海鲜比稻子还便宜,都是闽南下等人吃不饱饭才吃的。这些东西你们可能尝着味美,那沿海的渔民都要吃吐了。” 宋慈道:“确实鲜美,谈不上什么上等人下等人,不过是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我想好了,就算这儿不能广种稻子,种些瓜果却是极好的。况且许多瓜果都只有闽南才有,若是能打通渠道,和全国各地换取粮食,也是一条出路。” 沈知意眼睛一亮。 “当然,如今天下还是重‘士农工商’的,咱们不能光种地,也要开设学堂。闽南贫瘠还有个原因,就是和外面语言不通,很容易受人摆布。要让地方人才带地方发展,才是长久之计。”杜松音补充道,“而这些人,也得从沈家借了。” “这些没问题,只要诸位真心为了我们,我都能去和大爷爷商量的。”沈知意激动地起来行了个礼,被宋慈和杜松音给拦住了,尤其是宋慈,笑的整张脸都圆滚滚的:“为人父母官,若不真心,那就是该跪着给先辈唾骂的。再说,我这不是也是咱地的官了吗?何必如此见外!” 南庐渊和张沈陵也都笑着参与进了热烈的欢笑中,连一向与人格格不入的闵春迟也被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拉了进来。 到了子时,众人各自回房,南庐渊才点起豆大的灯火,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地给陆流斓写信,把自己见到的一些奇异花草与之分享。 而后他细心地把这封信收好放在一边的镇纸下,又提笔给南子潺写信。 但他的心思很乱,满脑子都是在树林中西唐人的话。接连撕了几封也总觉得不达意思。 直至快过了丑时,南庐渊才写好了,信上只有寥寥几字—— “苛政猛于虎也。” 层楼望,春山叠 捌.天将明(1)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二月初二,残雪将殆,天方回暖时,南庐渊收到了南子潺的回信。 这一次不同往日,信纸很厚一沓,掂量掂量,细数竟有二十几张。且南子潺以往给他写信,都会尽量写的随意些,字写的很大;而这一次的信行行列列工工整整,字也写得很小,用的是漂亮的行楷。 南庐渊便接着晨光,细细研读了这次的信。 南子潺大致说的是,信已收到,虽然只有一行字,但足见其严重。为避免酿成大祸,张相和李阳关、梁老将军已经下派了亲信和手下的官员到各地去明察暗访了,即便是离京城较远的地方,也让该地孝廉皆备的熟人时刻监察地方官员,随时写信汇报给中央了。 连同之前朝代已经废掉的地方监察职位,也都陆续开始重新启用,自下个月开始,会由中央亲自委派信得过的新晋士人们前往各地任职监察刺史一位。 另,南庐渊未经上报中央便私自斩杀闽南东越的地方官一事,中央已经知晓。虽有官吏上疏弹劾,但已被梁老将军和张相驳回去。况本王也厌恶这样枉顾南商统一民族团结的官员,故虽南庐渊并未上报,但因其乃南商帝相,位与王齐,且事态紧急,心系百姓,特赦无罪。 新晋士人宋慈、杜松音等人的任职,经朝议,允准。特闻闽南动荡与西唐有关,本王特调中央军一千余赴闽南东越,常驻其地。 东魏危亡,王崩,新王软弱,向西唐示好,有与之结盟的动向。本王与张相商议,有同北秦结盟的打算,还要看庐渊的意思。 末,闽南蛇虫众多,地势偏僻,且人心散乱,望庐渊珍重。 相去一年,来年春时,望归。 这厚厚的一沓,尽是好消息,让多日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的南庐渊松了口气。 南庐渊收好了信,方出了院子,准备活络下筋骨,便看见沈氏族人朝他而来,及其行至眼前,先听见一句:“在下系大公的随从,那外族口风松动,大公让在下请您过去。” 南庐渊眼睛一亮,虽然并未显现出太多欣喜的神色,但眼眸的潋滟璀璨之色已然暴露出他心里的愉悦。他一路跟着这沈氏族人,穿过弯弯绕绕的山路,来到一个幽深的山洞前。 闵春迟便站在洞口处,看见了他,微微点一点头,沈氏族人退下,南庐渊同闵春迟一同入内。 洞口很小,但洞内别有乾坤,十分开阔绵长。左右各一行油灯,将洞内的黑暗驱散得一干二净。这是大公私有的牢库,里面鲜少有人,若是有,那便都是些凶神恶煞之徒。 那西唐贵族被关押的地方十分幽深,守卫也最多。南庐渊手持火把站在门外朝他照过去,看他已经被吓得不成样子,看来不太会耍什么花招了,再定睛细看,他身上青紫一片,看着受了不少苦头的模样,眸光一凝,道:“你对他动刑了?” 闵春迟满不在乎地道:“沈氏大公授意的,他说只要弄不死这人,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要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南庐渊听了,不再多说什么。祸乱他国纲法安稳乃是大罪,这人受的一切刑罚都不委屈。 于是他一偏头,朝左右道:“把他提出来,我要审审他。”便同闵春迟先行来到封闭的提审屋,喝着浓茶静心等待着。 不一会,被两人拷着的西唐贵族踉踉跄跄被押到提审处,有些畏畏缩缩地低头俯首,用很轻的弧度悄悄挪动脑袋想要看清眼前的人。 押送的人把他放在这儿后,便被南庐渊、闵春迟挥退了。 “不必打量了,”南庐渊轻声道,但是语气沉稳,威仪具足,“我是南商的帝相,南倏。” 他看见这西唐贵族的身子晃了晃,于是道:“抬起头来,接下来我问你的话,你要一五一十地回复我。” 那西唐贵族便抬起头来。 南庐渊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容,心里感叹一声西唐人的面容真的很华贵,像极了极乐天的大佛,眉眼间尽是富态宝气。 若不是陆流斓的母亲是被陆墟捡到养大的外族女子,恐怕陆流斓也是这样大气富态的容貌。 陆流斓有着外族的狂放狷狂和高挑挺拔,也有西唐人的如佛般仁慈却喊着些许撩拨意味的眉目和丰厚饱满的唇瓣。看着眼前这人,便能隐约从他的眉目间看到陆流斓的影子。 他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叫什么?” 那西唐贵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闵春迟,被这神秘九黎族人肃杀的眼神惊得打了个机灵,哆嗦道:“回您的话,我叫......叫......司寇丹,字绛朱。” 南庐渊在听了他的姓氏后,心里微微一动,问道:“你是西唐的朝野贵族之后罢,西唐的朝臣之宗都是哪些?” 司寇绛朱哆哆嗦嗦地道:“分......分别是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典客、宗正八家。” 南庐渊和闵春迟对视了一眼,意义不明地笑道:“都是从旧朝的九卿官职慢慢演变而来的呢。”心里明了,原来陆流斓出自西唐老官吏氏族。 闵春迟点一点头,接过这个话头问:“那么,西唐一共有几位王储?你们背后的那位又是谁?” 司寇绛朱抿着唇不语。 闵春迟也不急,含笑狠厉道:“我能掰断你五根指骨,自然也能让你清醒着看着自己的十个指甲被拔出来。” 南庐渊微不可闻地皱了一下眉,却也知道想让这样的人开口,不用些手段是不行的。 司寇绛朱的声音发颤,身子如簸箕般抖着,嘴唇都白了:“有......有八个王子五六个公主,病的病死的死和亲的和亲,就......就只剩下太子、四王子和七王子和十三公主还在西唐了。我......我是七王子的人。” 南庐渊若有所思道:“太子是双明储之一的陆玉陆霜明,这我知晓。四王和七王叫什么?死的那些是党派纷争么?” “回您的话,四王叫陆玊,字霜溪,是个残疾。七王叫陆蘅,字泷骅。那些死的人——那些死的人,是殿下弄死的。” “按理说,西唐这代王储的氏名应当都是带玉字旁的,这个七王子为何不同?”闵春迟疑道。 “你的主子并非名正言顺的储君,为何还要干预动 乱别国内政?东魏和北秦的国乱,也是你们做的?”南庐渊的声音愈发沉冷,对于这个所谓的七王子,他感到背脊一阵发冷。 “殿下说,他厌恶原本带玉的珩字,也不愿和这个氏名沾上一星半点的干系。”司寇绛朱道,神情非常恭敬,带着些畏惧,“殿下不满太子已久,欲......欲取而代之。” “东魏的内乱,是......是我们和东魏的那个宁东谲里应外合制造的,”司寇绛朱道,也算是十分听话地有问必答,“北秦的不是,北秦是国内民族 矛盾激化,搞分裂导致的,纯粹是统治阶级作出来的。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我们家不是太权重的家族,没办法和殿下套得太近乎。” “那和陆蘅最亲近的是哪个家族?”南庐渊掂量了一下时间,预备除此之外再最后问个问题,便能把基本要得到的讯息都套到手。 司寇绛朱低声道:“是......是最权重的宗伯家和司徒家。不过司徒家向来中立,有偏向太子的意思。如今殿下笼罩朝野,司徒家在走下坡路。” 南庐渊突然明白为何陆流斓会规劝自己对这份感情理性了,他原以为陆流斓只是出自富庶人家,却没想到陆流斓的家族也曾是西唐一等一的世家。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能在闽南东越进出自如,必然是依傍了谁罢。”南庐渊道,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在外面的守卫们。 司寇绛朱的嘴唇颤抖着,唇畔开始发白,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低声哀求道:“这我不能说......他在这儿是有通天本领的,要是我说了,我......我绝对活不成!” “你连那药丸都敢吞,还怕死不成?”闵春迟挑了挑眉,讥讽道。 “这不同......若是他的话,会让我生不如死的,对、对,他干的出来......我不敢说!”司寇绛朱双手抱头,瞳孔紧缩,像是条落水狗一般。 “只要你说,我会保住你的。”闵春迟轻轻吐出一句话,充满了蛊惑的意味,有着一般人说不出来的诱惑......走投无路的司寇绛朱果然被他的话勾住了魂,道:“真的?” “真的,我说到做到。”闵春迟继续蛊惑着六神无主的司寇绛朱,道,“说出来。” 于是司寇绛朱谨慎地环顾四周,唇畔动了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名字。 南庐渊意有所料地轻轻勾了勾唇畔。 沈氏三公,沈礼字叔安。 沈氏四公,沈义字季安。 正准备走时,司寇绛朱忽然叫住南庐渊,充满希冀地问道:“若要把我遣送回去,能不能送到太子府上?” 南庐渊轻轻挑了一下眉,神色探究。 司寇绛朱忸怩道:“太子心善,哪怕是知晓我们要害他......也不会真拿我们怎么样的。” “所以你们便肆意加害于他?”南庐渊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和闵春迟出去了。 出去后,南庐渊对闵春迟也只说了两句话。 “有人把你从深渊里救出来,你不要一辈子回看深渊。” ——“向前看看吧。” 层楼望,春山叠 捌.天将明(2)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宋慈觉得自己可能摊上了点事儿。 距他当上此地的知州已经四个月多过去,眼看着炎炎酷暑也快散去,爽朗金秋伴着余热在逼近,窗前那棵小树的叶子都黄了一圈,新上任的刺史也已经适应了此地的风土,可是沈氏三公四公通外敌的证据还没有找到。 而他的身家性命恐怕在今日也不保了。 官府外头围着一大圈子的人,个个都看不出面貌,只能感觉来者不善。 宋慈看着杜松音,已经瘦下去好多的脸上淌下豆大的汗珠,语气也有些抖:“怎么办?我当年可是文举士人,打不过人的。” 杜松音从腰间抽出一柄剑来,面色也有些沉郁,寒声道:“看来连夜赶事儿也没什么好处。” “能叫人来吗?就咱们手底下这点人,今天要折在这里了。”宋慈急得直冒汗,甚至自看见外头那一帮子人后都不敢再开窗,而这帮跟南庐渊一并过来的士人们也都面面相觑,心想恐怕是招惹了什么人,要被不明不白的弄死在这里。 “咱们有招惹谁吗?我们一向都和和气气的呀,人家往咱们脸上啐口吐沫,咱还笑脸迎回去呢。”下面有人嘟囔着,“再说咱这官府都好几个月没收税了,都穷得揭不开锅底了,有什么可值得他们惦记的?” 宋慈道:“我也纳闷着呢。”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惊道:“前不久那个什么司寇绛朱是不是被转到我们的牢房里了?” 若他没记错的话,那个西唐人已经在几个月前全审干净了,上个月经南商王和西唐王交涉后,已洽谈完赔款事宜,过不了多久便要把这罪人送往南商,由南商朝廷派遣军队将其押送至西唐。 倘若如此,那么岂不是有人并不想这司寇绛朱接触到南商朝廷? 宋慈想到南庐渊曾叮嘱过他,沈氏并未察觉司寇绛朱交代出他们的事情,所以很可能外面站着的这些人,就是沈氏三公四公的人,目的便是将一切可能知情的人全都杀掉。 如此说来,南庐渊那边估计也好不了哪去。 宋慈不敢开窗去看,而下面三四十个士人已经纷纷抽出佩剑,哪怕他们知晓今日必将会面临一场恶战,哪怕他们清楚这区区三四十人根本无法与外头上百号人抗衡,出去就是绝路一条,他们也选择了拼死保住宋慈和杜松音。 新来的刺史是个看起来岁数挺大的中年人,面容刚正不阿,从身形上来看也是练过的。 “怎么办?冲出去?还是守在这儿等他们落网?”有人压低声道。 “陛下不是调遣了一支军队么?能联络上他们么?” “军队在海边呢,过来要一两个时辰,就算是赶过去也会被人中途截住罢?” 杜松音看向刺史大人,这一位可是直接对南商王负责的:“刺史大人,要不我们掩护您退出去吧,您要找到帝相大人,把全部事儿都告诉陛下。” 刺史大人面上波澜不兴:“我用不着别人替我而死,要扛大家一起扛。” “要不你走吧老杜?你不是还和姚家的姑娘有婚约么?”宋慈也接过别人递上来的一柄剑,忧心忡忡地看着杜松音,“你总不能让人家白等这么些年。” 杜松音听到姚家姑娘这个词儿时候眼睛就红了,然而他一揩鼻子,还是咧嘴笑道:“害,难道我抛弃了兄弟们回去娶阿姚吗?让她以后都得在丈夫当逃兵的流言蜚语里过活?况且若是那样的话,我自己都看不上自己,何苦耽误了姑娘。” 宋慈见劝不动他,也便不再劝了,道:“那便兵分两路,刺史大人带一点人去关押西唐人的地方,老杜和我带着剩下的人在官府里藏好,杀不了人不要紧,自己不要赔在里头。” 众人都觉得可行,刺史便带着人往地牢赶。宋慈、杜松音等带着剩下的十几个人灭了灯,分散开藏在房屋的各个角落。大约一刻钟后,他们听见了巨大的冲撞声,紧接着是一堆人踩过破碎的大门的声响。 看来要是这次挺过去了,他一定要找人按个结实点的门。宋慈在心里道。 很快他感到有两三个人往屋子里来了,寂静昏暗一片中,有三三两两的脚步声逼近,显得格外刺耳,将全身的神经都激的紧绷起来。 他还没动,便感觉身边的杜松音一点声响都没有地站起来,摸到一人背后,一把捂住他的嘴,手起剑落干脆利落地将他身首分离。 其余两人听到动静,急忙举刀便砍,然而杜松音比他们更快,他不退反进,从两人中间穿过去,没有让兵器发出一点声响,转身后飞快地将剑捅入两人的灵府中,在黑夜里浓稠的液体溅了一屋子。 宋慈深吸一口气,便见杜松音快速朝自己而来,趁四周还没别的人,一把把自己拉着拽到别的屋子里,重新藏好。 从这里,他看到对面屋子里同僚轻轻比了个“好了”的手势。 “果然有效!”宋慈喜道。 杜松音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也感到有些欣喜。没想到前面那些贪官穷凶极恶地搜刮百姓脂膏建起来的巨大官府竟然有一天还能派上这种用处。 毕竟自他们在此办公这么久,还从来没有逛完过这两百亩地的官府过。 陆陆续续地有人哀嚎也有人比出完事儿的手势,对面的人虽有减少,但毕竟还人多势众。杜松音估摸了一下,他们约定好万一不测便哀嚎一声,照这么看来,自己人在这儿的还剩下不到十五个,然而对方少说还有百来个,照这样下去,他们难逃劫难。 有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凑近。显然对方也发现了他们的策略,不再散开,而是挤在一起巡视。 杜松音暗叫一声不好。 那声响所到之处,越来越多的哀嚎传来,现在再叫他们逃走已经来不及,这么久以来同甘共苦的兄弟越来越少,那一声声哀嚎像是敲打在宋慈和杜松音的心里。 忽然杜松音深吸一口气,破门而出! 他挥舞手中剑,一套剑法行云流水,又正好在敌人的背后,杀得他们猝不及防,一下子掉了五六个人。 然而对方很快便回过神来,举刀要劈,怎料杜松音也并不恋战,捅完就走,余下的百来人紧追其后! 杜松音的脚程快,几乎要甩得他们远远的。然而他余光督见忽然有牵了狗的人加了进去,紧接着几道惊雷般的身影朝着他的方向疾射而来! “艹他奶奶的!”杜松音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人的速度怎么能和这种训好的大狗比! 忽然他感觉一阵巨大的力量撞击了他的身体,一阵眩晕感直冲大脑,一刹那间天旋地转,寒意顺着脊髓爬上脖颈......一条狗已经近在眼前,血盆大口就要咬上他的脖子! 腥臭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 他忽然没那么恐惧了,只是想起了心上的姚家姑娘。 “看来还是......没办法娶你了。”他甚至感觉不到狗在撕咬他的喉咙,甚至腾出了手擦了擦满脸的眼泪。 他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但他只看见了远在京城的姚家姑娘。 忽然一声清脆的剑鸣,眼前模糊的黑影狠狠地侧飞出去! 狭窄的视线里一袭白衣的男人自身侧缓步走来,像是在翩然起舞,然而赤色的鲜血随之四溅,点滴未曾沾衣。 他闻到一股不浓不淡的暖香,无端让人感到舒适,和男人满身的寒意相悖。 “睡吧。”他听见那男人这样说,声音很动听,却宛若天山玄冰,寒冷却润和疏离,仿佛历经千雕万琢。 白衣男人消失了。杜松音想要叫住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的意识里,他看见了军人的盔甲。 ......... ... 南庐渊和闵春迟站在满地的尸体前。 他面容平静,眼含悲悯。 “你猜到了是谁吧?”闵春迟非常淡定地开口,任由手上的弯刀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血。 南庐渊阖上眼,轻轻地“嗯”了一声。 很快有军人来,看见满地如小山般的尸体,还有受惊的张沈陵和完好无损的南庐渊、闵春迟,怔了怔,便立刻道:“禀告帝相大人,官府遇袭,宋大人等人损失惨重,还请大人随我们来。” 南庐渊眸光一凝,也顾不得什么帝相的威仪,提步跟在军人身后,往官府赶。 到了官府,只见到陈列在大堂上的尸体,足足有三十余人,都身披白布,被安放至此。 南庐渊垂首,两侧的鬓发挡住了他的面颊,让人看不出他的神色。然而他已手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指骨具泛白。 他便是持着这样看似平静的面容处理完了事物,待仵作验完了,便入棺,暂存于冰窖中。 有人眼尖地发现这位帝相大人的袖口似乎有些血迹,自他的手掌一缕一缕地往下淌。 而南庐渊虽想早日将他们入土为安,却碍于这是揭穿沈氏三公四公的证据,只能先将他们暂放于阴冷的冰窖。 处理好了逝者的活,他便快步去了杜松音等人养伤的地方。 一进门,便看见杜松音脖子上好大一块伤疤。 他看见南庐渊走进来,挣扎着就要说话,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嘶声,像是漏风的笛子。 南庐渊连忙坐到他身边,才能听见他不太明朗的话:“有......有人救......救我们......” “白......白衣服......男人......” 又是他。 层楼望,春山叠 家有急事,今天混更,明天补上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 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 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 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 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 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 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 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 故请假一天,明天补上。谢谢大家理解。今日家有急事,恐不能即使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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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百张年轻鲜活的面孔张扬着稍显稚嫩的笑容,透着一股十足的朝气,一下子涌进来,把接连着好几十天劳顿倦怠的南庐渊和张沈陵都给唤回了斗志。 虽然这些少年青俊多半都比南庐渊要大个一两岁,但看着比他要稚气好些,一笑起来那明媚阳光都要黯然失色。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赫然是两个月前被他们送回京城养伤的杜松音和刺史大人。 也不晓得杜松音家里用的是什么珍贵东西,杜松音晒得这么粗糙黝黑的皮肤,竟然在这两个月就快恢复完了,看着和他一开始同南庐渊见面时细皮嫩肉的模样一般无二,只是脖颈上一道结痂的褐色骇人伤疤显得那么突兀,就像是在叫嚣着这个男人仅此而已的不完美。 南庐渊被这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久才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杜松音毫不见外地带着人进屋找地方做好,那些少年们时常听闻帝相大人治水的丰功伟绩,以及那些为人严厉的传闻,总觉得他是个严谨克制不好相与的角色,怎料到竟如此平易近人,甚至岁数不大,和他们一样年轻俊朗。 “我们被陛下召见了。”杜松音道,声音还是沙哑至极,像是沧桑老人的嗓音,看来是没法儿恢复如初了,“陛下让我去咱们士人的圈子里问问有没有人要跟着南下闽南扶贫的,这些弟兄们就都自愿来了。” 眼前这一两百人把整个院子都挤得满满当当,每个看着都颇真诚,像是真心想过来的样子。 “有些还是瞒着父母来的呢,没让他们知道。”杜松音接着说,神情看上去颇为自豪,眉目弯弯,这么一笑仿佛就是画本子里与春华吟诗于月下舞剑的那一位翩翩少年,温柔且年少盛气。“陛下这次还派了几千人调过来,刚才已经去官府报道了,以后就是专门由官府委派的卫兵了。” 南庐渊“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表现出他内心的欣喜,便听见身后中气十足的一声:“老杜!” 杜松音没回头,像是脑子后头长了个眼睛,笑骂道:“这个老宋,鼻子耳朵真灵!这么快就过来了!” 而后他一转身和宋慈心有灵犀地一抱:“尽喊老杜老杜的,我今年才二十三四!都给我喊老了!——呦,不能,你怎么瘦了这么一大圈?” 宋慈搂着好兄弟,就差鼻涕一把泪一把:“废话!我一天干五六个人的活,就这俩月,俩月啊,我瘦了四十斤了!”他伸出已经胖瘦匀称的手,颤颤歪歪地比了个“四”的手势。 两人松开,又和大家聊了一会,宋慈忽然想到什么,一拍脑瓜:“你看我,这么重要的事儿都忘了——你怎么这就溜回来了?你不是今年就得去娶姚家小姐么?” 这句话一问出来气氛就全变了,杜松音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眶有一点发红,宋慈一看这样就知道自己问了个什么王 八 蛋的问题,伸出手就要给自己的脸上来一下。 杜松音拦住宋慈的动作,勉强地笑着道:“我......我这么大一道疤多难看,况且还要来闽南呢。所以我跟她说好了,我退婚了。” 宋慈睁着眼张大嘴不知所措。 未曾想杜松音先缓过来,看着倒像是一副释然的模样,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咱们人手充备了,各事儿都能松口气。等歇过了中秋节,咱们就着手那沈氏两贼的事儿。” ......... ... 中秋佳节,千来人围聚在官府,点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吃着各样的团子和月饼,喝着花酒,一派其乐融融。 忽然砸门声传来,一下子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大家都你看我我看你,转而趴在窗子上往外看,生怕外面又是那种状况。然而只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看着像个女人。 “咋办,小老大?”新上任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去看南庐渊,宋慈轻轻拍了他的脑门一下:“说什么呢,没尊没卑的,叫帝相大人。” 南庐渊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看着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便道:“让人下一楼把门开开吧,指不定是来找人的。” 便有人勤快地应了一声,噔噔噔跑下楼去。 南庐渊便与一众新上任的官吏继续喝酒。 杜松音不胜酒力,喝着喝着便醉醺醺的,也不知晓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儿,打着酒嗝眼眶就红了。 张沈陵想要提醒,宋慈眼疾手快一把拍掉他的手,捂住他正要张嘴的口,小声地“嘘”了一声。 沈知意正善解人意地笑笑,扭头间用余光看到一道红色身影直直冲进来,手上还提着把宝剑,当即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当心!” 然而晚了,那人举起宝剑朝着杜松音用力劈去! 南庐渊最先在这惊变中反映过来,然而他看了一眼,非常淡然地拦下了一旁的闵春迟和张沈陵,在他们质询的眼神下平静地继续喝着酒。 周围的少年想去拦那把剑,然而那人手速极快,杜松音回身抬眼间,那剑已近在眼前! 他的酒立刻醒了三分,然而那剑并未要他性命,只是一下劈烂了他头上的玉冠,乌黑细腻的长发披散下来。 那一刹那,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不仅如此,所有要有动作的少年们都看清了她的脸。 姚茹。 “姚茹!” 姚茹仿佛没听见众人的惊呼一般,再一次提起剑,然而杜松音却硬着头皮把脖子往上一抬,闭眼道:“来吧!” 姚茹的面色一下子涨红,气得浑身都在抖,一下子往杜松音身上劈去! 杜松音的惨叫声凄厉至极,惊得夜里山野间的黑鸦都“呱呱”地四散去了。 姚茹斜着剑,以剑为鞭,狠狠抽在他身上! 仿佛是还没解气,她紧接着又是一剑! 很快地,杜松音的惨叫声绵延不断,然而南庐渊等人好像根本听不见似的,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干脆在这混着杜松音惨叫声的屋里接着谈笑。直到那姚姑娘的剑鞭止住,杜松音的惨叫声潺潺弱弱,他们才好似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转头去看杜松音。 杜松音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眼眶红得出奇,无可奈何道:“你们是真够兄弟啊。” 一众同僚便厚着脸皮应了。南庐渊、张沈陵和沈知意、闵春迟等人坐在一边,风月不关地喝着茶吃着团子,仿佛四人又是一个阵营。 那伙少年又厚着脸皮去问候姚茹道:“嫂子好!” 杜松音怕败坏了姚茹的名声,也顾不得身上被抽得生疼,赶紧起来对众人结巴道:“什......什么嫂子!我已经和她退......” “你有种把那个字给我憋出来。”姚茹阴着脸却笑眯眯地站在他身边,一脚给他踹跪下了,“退婚?写了封信扔我房中就算是退婚了?有胆子你当着我的面说!说啊!” 杜松音吓得一激灵,立刻认错道:“我......我不退了,我不退了。” 姚茹听他终于说了这句话,一下子浑身就松懈下来,只是瞪着他,豆大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地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却不自知地一点也不擦,只是瞪着杜松音。 杜松音却慌了,赶紧抓着袖子给她擦把鼻涕眼泪干净,慌不择言道:“我不退婚了,婚我不退了,不哭......小茹,我......我就是个混账东西,我不退婚了——” 姚茹一边哭一边道:“那你快点娶我。今日就娶。” 杜松音正色道:“这不行,女孩子家家的要讲究明媒正娶,我不能不宴请四方就草率娶你,会坏了你的名声。” 姚茹道:“这你不必管,我爹娘跟着一起来了,你爹娘听你要在这儿定居一辈子也跟来了。你就说今天娶不娶我吧。” 杜松音为难地看着同僚们,然而他们已经先行吹起了哨子,争先恐后地喊着“嫂子”。 杜松音于是低头,抚摸着脖颈上的伤疤道:“我配不上你......” 姚茹道:“行了,你原本也不见得多好看,还怕现在不成?你的事儿我听了,你是大英雄,就为这个,我也愿意嫁你。” 杜松音看向南庐渊。 姚茹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了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南庐渊。她面色一惊,连忙擦干眼泪站直了,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帝......帝相大人。” 南庐渊微微含笑着和张沈陵对视一眼,道:“既然姚老将军的女儿这么坚持,我想杜公子也不好弗了她的意。人家姑娘家都不嫌你,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我代表南商王和南商帝相,给你们证婚。” 姚茹一下子面露喜色,那点失而复得的欣喜藏都藏不住。 南庐渊一颔首:“上座吧。”便招呼大家接着畅谈。 这也许是他在闽南待的最后一个平静安乐的夜晚。 他看向窗外黑压压的山岭树林,轻轻地端起茶盏,伴着蕴起的昏蒙热气,轻轻垂下了眼,将一切情绪掩藏在白气里。 层楼望,春山叠 混更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新春小甜饼,武当内销」 我和他一都长大,二十年。一起完成课业,一起游山玩水,一起迎接邱师弟的到来,一起目睹蔡师兄的离开。 就像我们在麻衣圣教,那般凶险,最后不也全身而退了吗?可我没想到,原来无所不能的师兄他,也是会死的。 我眼看着他被万圣阁的杀手刺穿了心口,可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看着他被那人推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一遍一遍地, 在我面前跌落,粉身碎骨。我陷进了梦魇之中。 我无数次伸出手,他无数次从我的指间穿过,坠入深渊,我没能接住他,一次都没。 然后我从梦里惊醒,日复一日地,被自己困在梦里。 今晚我似乎又在梦里,但这梦和以往不同,我坐在金陵高耸的城墙上,天上是密密麻麻的孔明灯,墙下是面带欢笑的城中人,我这才惊觉,原来新年已至。 我看到了曾先生。我曾向他询问关于我的“天意”。那时师兄还陪在我身边,笑着抚我的脑袋。 我叹了口气,正又触动令我感伤之事了。身旁忽有人开口问我:“师弟不去也算上一卦?曾先生的卦算的可准了。” 我猛地一惊,转头,师兄年轻且尚带着笑。 我疑,且惊惶地伸手去探,恐又是大梦一场。 是真真切切的温度从他的面颊蔓延到了我的指尖。 “师弟,又顽皮了。”他笑着捏住我的指尖,这场景颇为怪异,我已是年近三十的人,面容清俊且成熟,而他仍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端着一副少年模样,笑容宠溺地唤我“师弟”。 我不敢妄动,只见他拉着我的手,从城墙上跃下。或许是我见他摔下山崖太多次,竟下意识地伸手揽过他的腰,施展轻,稳稳地落在地上。 还未回过神,怀中小孩已是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这是他一贯的动作,我原以为此生再无机会感受。 “师弟真贴心,不过我是师兄,理应是我护着师弟的啊。” 就是这句话,所以你打算我的腿,把我藏起来,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跌下山崖。我心中一堵,只能硬邦邦地扭头道:“不是说带我去求卦么?磨磨唧唧地做什么呢?” 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掌,很认真地握住我的手,道:“走吧。” 他握的很紧,有点疼。我们在曾先生的面前停下。 曾先生看着我,半晌,扭头问师兄:“这小娃娃是你带来的?” 我微微一怔,不是很能适应这个称疑,实在是不适合被叫做小娃娃了。 师兄笑的一双漂亮的眼眸都眯成一-条缝,他道:“这是我们武当很厉害的小师弟,曾先生,给算一卦吧?” 如此看来,当年我被他算了一卦的时候,他的表情,以及师兄的言语,和如今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曾先生临走前压低声音道:“你是愿意当入世者,还是观梦者?” 入世者,我想,观梦者固然痛苦,但至少还能活着。 我希望师兄活着。 我咬了一口他递来的糖葫芦,真甜。他倚在栏上,看漫天的烟花和孔明灯。我不清楚他带我来要做什么,正如很多年前他带我来这里一样。 师兄咬了一口糖葫芦,含糊不清地道:“师弟,我很喜欢这里。” 我明白他向来说话有前句没后句,于是接口道:“怎么?因为景色美、有好吃的、不用看邱师弟的脸色?” 那时候师兄确实没告诉我他为什么喜欢这里,我也没期待他这次能回复我。 但他开口了。“不是,”他扭头看我,眸子亮亮的,好似包容了整片夜空,我一时摒住了呼吸,只感觉胸膛里有什么跳的飞快。“因为,这里只有你我啊。”他向我靠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他便稳稳地靠近我的怀里。 “什么....”我有些懵懂地反问。 师兄似乎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遇见的么?” 我记得,怎么可能忘记呢。那日我被师 带回武当,在师傅身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你。你伸出手揽过我的肩膀,微笑着抚摸我的脑袋,告诉我你的氏名。 “你是谁?”我记得我这样问。 你的师兄,你一生的朋友、同窗,你顿了顿,...或者更甚。 我一直都不明白“更甚”是何意,可现在我明白了。 因为师兄的唇轻轻在我的唇角啄了一下,他的唇带着一丝糖葫芦的味道,有淡淡的甜味。 他声音沙哑,道:我心悦你。 我伸手揽住他的脖颈,他似乎变成了二十余岁的模样,宽肩窄臀,面容温和且俊美。我主动去 舔舐他的唇畔,即使这是一场梦,我也绝不后悔。 当坠下山崖的那一刻,我想我是面带微笑的。 我折断了他的腿,他会不会恨我?也好,那样他大抵会忘了我,会过上新的生活。 但他现在....也许会很疼吧? 然后我坠入了黑暗,我似乎遗忘了什么。 叶澜掌门对着一位武当道长作了一揖,道:“沉睡了三年,可算是救回来了。”那道长眉眼温和,眉心一道赤金的额印,看上去似乎二十七八的模样。他回了一揖,笑:“有劳叶掌门。” “只是....面对着一个遗失了所有记忆的师弟,我怕你会失望。”叶澜疑迟片刻,“你同他所有的回忆,所有的美好.....全都成了空白。” “这有什么呢?”道长微微一笑,“不过是我们的相...迟到了二十年几年罢了。”道长不慌不慢地扶起他。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听他低声开口: .....你是谁?” 于是道长伸手揽过他的肩膀,认真且温柔地道:“你的师兄,你一生的朋友、同窗...” “丈夫 “ 他的声音温和悦耳,好似春风拂晓。又有谁人知晓,其实所谓的观梦者,至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人而已。 [END] 层楼望,春山叠 捌.天将明(4)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趁着天还未亮,百余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夜色薄雾中进发,赶在白昼来临前最深的浓夜未曾消逝前,兵分三路分别前往沈氏三公住所、沈氏四公办理事务的大堂和两个月前还生还的那些刺客的村落。 南庐渊和闵春迟带着一队人马守在官府外墙的四面八方,预防对方真的被逼急眼了,作困兽之斗,反扑官府。 张沈陵被沈知意带着悄悄回了沈氏大公的居所。沈氏大公作为沈氏当前年岁最长、威望最高的老人,又是沈氏的大家长,受到方圆十里村民们的敬佩,哪怕是在族中培养有异心者的三公四公,也决计不敢到大公面前当跳梁小丑。 官府内,姚老将军指挥着这帮新来的官吏们修葺武装工事,让这座庞大的府邸不再只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宋慈则带着上次那场劫难中幸存下来的官吏奋笔疾书地根据南庐渊提供的信息起草这些人的罪状。哪怕明知道这一次的行动很可能会无功而返,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的热情,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地落笔,不漏掉任何一条可以将他们治罪的条例。 南庐渊等人也并未对此次的搜捕报什么太大的期望。就凭沈知意对三公四公的叙述,他们也猜的出来,那些和西唐通敌的证据,十有八九已经被三公四公销毁了。 然而出乎他们预料的是,不足一个半时辰,三队人马都陆续归来,且每队人马都未空手而归。除了有个别人挂伤外,整支队伍几乎没有损失。沈氏三公、沈氏四公被五花大绑地押在最前头,早已没有了初次见面时候的高傲和衣冠楚楚,两张苍老的脸上眸色冷厉,仿佛要把南庐渊给瞪出两个窟窿。 南庐渊颇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太显露出来。他一丝不苟地将抓到的所有人都安排了地牢牢房,确保万无一失后,才给三队兵马的长官作了一揖,邀请他们进官府把证据整理给宋慈等人。 然而等那厚厚的一沓通敌文稿递到南庐渊手上的时候,他终于控制不住地僵在原地,脑里仿佛什么炸开了,背后的汗毛倒竖,渐渐蔓延四肢,连指尖都冰冷无比。 他感觉浑身的鲜血似乎都流走了,仿佛在严寒冬日坠入万劫冰窟。 这是这五年来,沈氏三公、四公做过的所有恶事的罪证。 哪怕是他们与西唐人的通信,都好像被人刻意收集好了,一张不落地等待他们找到它们。 除此之外,还有他们旗下族人干过的所有烧杀抢掠,都一并完完整整地写在一沓纸上,什么时候,谁,被玩弄的少女的尸骨怎么处理的,埋在了哪,事无巨细地呈现在南庐渊的眼前。 这些本该是他们绝对找不到的东西、绝对看不见的证据。 是有人洞悉了他们的计划,刻意顺水推舟地帮他们个忙。 是谁干了这样的事? 很快宋慈也发现了不对,悄悄把南庐渊拉到一边,踌躇了一会儿,才道:“大人......你说,会不会太顺利了点?” 南庐渊轻轻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声张,之后才压着细若蚊吟的声音道:“这事儿背后肯定有人在推波助澜,无论他是谁,这些确实能帮到我们。” 宋慈点一点头,道:“也对,若是那人想要什么,到了时候他自然会来找我们的。” 南庐渊把分好类的纸张和锦帛递给宋慈,逐个吩咐道:“这个是通外敌的证据,拿去和他们的字对照一下,看是否是真的;这是他们门下子弟干的那些违法的事儿,你让松音多带点人,跟着上边的字去查,能查到的都带点证据回来。” 宋慈连忙应声,南庐渊忽然又想到什么,顿了顿,道:“这事儿发生在沈氏,你和几个人把这些全都抄录一遍,送到大公手上,顺便打听一下,他认不认识字写成这样的人。” 那些书写子弟罪证的纸张上字体工整且苍劲,每个字都力透纸背,游龙走凤,但连起来依旧赏心悦目,一种清逸高远之感透过字句扑面而来。能写出这样好的字的人,想必气质和才能都绝非一般人所能比拟。 宋慈应下了,分别接过两沓字,给南庐渊施了一礼,便跑得飞快地分发给诸位官吏,让他们整理抄录。 南庐渊则带人亲自去找了搜查到这些东西的士兵,询问他们这些是从哪来的。 那人是个急性子,心也有点糙,被南庐渊询问了,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事儿,吓得说话直结巴。南庐渊看他这样,只得先细声细气的安抚好了,才慢慢引导他回想当时的情况。 那老兵油子想了想,抠了抠脑门,缓缓道:“那时候——” ......... ... 天还未曾亮,老兵带着人慢慢匍匐着从边上的深草中潜进了沈氏三公的院子,打晕了瞭望台上执勤的守卫,便分成几个小队分头潜进了屋里。 结果找了好久,眼看天快亮了,还是一无所获。老兵想着要不就直接把这沈三抓起来,逼他交出罪证,然而还没等摸到沈氏三公的寝房,就和一个看着像是给院子晨扫的青年撞上。 那青年一下子像是惊慌失措极了,扔下笤帚就要跑。老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生怕这男子走漏了风声,惊醒了沈氏三公,便一个箭步冲上去勒住他的脖子,左手捂上他的嘴。 这么做完,他便感受到怀里的青年激烈的挣扎起来,于是压低声狠狠地恐吓道:“别动!当心我一刀了了你!” 那男子果然听话地不再动弹,老兵对于自己的威胁洋洋得意,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似乎......这男子也太平静了? 但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这么大点儿的男子那能有什么花花肠子,多半是被他给吓傻了。 本来也没抱着什么期望,不过老兵还是顺嘴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你家主子见不得人的那些东西藏在哪?” 问完他就后悔了,一个小小的扫地人,沈氏三公怎么可能将那么重要的东西给他知道了去? 不成想这男子呜呜了两声,点了点头。 老兵愣住了。 一边的士兵见状,低声提醒老兵道:“他怎么知道的?怕是多半有诈。” 老兵也正是这么想的,但还是不甘心这么空手而归,决心赌一把:“既然如此,那你就带我们去。” 青年又点一点头,老兵让人摸出一团手帕来,塞进男子嘴里,再拿出备好的绳子给他捆了个严实,才蛮夷地松开他,顺势也看清了这扫地人的容貌。 这一眼他便愣住了。 他没读过什么书,肚子里没墨,想不出啥漂亮的词儿来,但非要他说,他一定得这样说: “跟天上的神仙一样漂亮。” 眼前这人二十五岁左右,还很高挑,看着得有近八尺,肤色也很通透,像是个暖白瓷儿似的。最关键的是一副五官清冷神圣,老兵之前去寺庙里拜过佛,这男子长得简直就是极乐天里下来的观世音菩萨。 老兵觉得这人太漂亮了,沈氏三公怎么能安排长得这么俊美的青年扫庭院呢?若是作为嫡系子弟的读书侍从,任谁都会六根清净专心读书的罢。 男子也没有抵抗,带着一众人到了书房去,用力推了其中一个书架一把,把那书架挪开,之后显露出地上拜访的一个兽首。他转了兽首一下,用力去推地面,紧接着一条幽暗的通道便徐徐展现在众人眼前。 老兵还是有些忌惮,推了青年一把,扬了扬下巴道:“你先进去。” 青年便进去了,老兵跟着他,燃起火把,一刹那照亮了巨大的地下暗室。 青年在檀木桌子前停下,对着桌子后边儿的黑木柜子努了努嘴,发出“呜呜”的声音。 老兵虽然担心里边可能会有什么机关或毒虫,但还是战战兢兢地将它打开了,于是里面堆放得整整齐齐的纸张和锦帛便展露出来。 老兵随便翻了几张,确实都是沈氏三公四公和西唐的通信,于是一声令下,趁着天还未亮,把三公院子里上至三公和嫡系子弟,下至婢女杂役,全都抓捕了归案。 回来的路上,天亮了。 ......... ... 南庐渊听了老兵油子的话,立刻发觉了问题在哪,普通杂役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东西在哪——那个杂役就是问题所在! “那个扫地的,你抓回来了么?”他面无表情,像是在问今天天真蓝早上吃点什么当早膳那样风平浪静,纤长的睫毛挡住了眸中的神色,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当然都抓回来了,我还亲自押送的呢,方才还在。”老兵揩了一把鼻子,“您要审审?那我这就去地牢提他。” “我和你一同去。”南庐渊温声道,心里总有个预感,这人肯定是故意想让他们看到这些罪证,但它的目的是什么? 他总觉得,这人已经逃了,他错失了和这人面对面的机会。 下到地牢后,果真没看见一个长得漂亮极了的杂役,南庐渊听着老兵油子困惑的“不能啊”的声音,心里却微微一动,问道:“你靠近他的时候,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老兵“害”了一声,却还是认真的想了想,如实道:“不太记得这种小事儿了......不过,还挺香的。” 南庐渊“嗯”了一声,心里却有了判定,估计此事,又和那白衣暖香之人脱不了干系。 闵春迟是否说过——那人和他差不多大?那不正是二十五六岁? 只怕闵春迟那事,和他经历的种种,皆是这一人所为。 那老兵所述的和神佛一般的面容...... 他是西唐人? 层楼望,春山叠 捌.天将明(5)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傍晚的时候,南庐渊吩咐出去的人已尽数归队。那些罪证,有些已经相去甚远,不可追寻,但近两年这些人所犯下的肮脏勾当,人证物证基本都收集完备,完全可以将他们绳之以法,甚至全部处死。 宋慈带人查看了这堆成小山的物证,啧啧惊叹了好久,直到深夜了才把他们全都整理归类。杜松音那边也已经询问好了认证,不排除有人嫉妒诬陷沈氏的例子,但大多还是真实有效的。 一天下来,每个人都感到有些筋疲力竭,但进展很快,大家也都很高兴。杜松音这边刚忙活完,洗了个澡,便被姚老将军拉着去喝酒。大家伙看着这一老一少单独找了个屋子好像要说些什么隐秘的东西后,都不约而同地报之以会心一笑。 南庐渊本来也在当着个看客,不了腰间被张沈陵用胳膊肘戳了一下,有点茫然。 张沈陵深吸一口气,本着既然要打听八卦就不能得罪当事人的道理,腆着脸皮笑着搓手道:“二哥,你看人家都凑一对一对的了,你怎么还没找呢?” 南庐渊颇为无语,但也没有过多的脸色,只是语气不太友好:“别人要找,我便也要找?” 张沈陵立刻站直了,不死心:“那陆姑娘呢?你去年那个样吧,说不喜欢人家我都不信,怎么的,让人家给踹了?” 南庐渊的脸色一下子黑下来,那双眼睛里露出来的凶光仿佛要给张沈陵戳出两个洞来,语气也凶极了:“沈陵,你明年就十八了,说话给我注意一点,不然下次张相大人再抓人,你休想往我府邸里藏!” 张沈陵立马噤声。 南庐渊这才没好气地吩咐宋慈道:“把这些证据都报回帝都,看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我们就怎么处置。” 宋慈点头应下,南庐渊面无表情地瞪了张沈陵一眼,道:“是该找个姑娘家治治你这张嘴了。” ......... ... 沈氏大公亲自出马,向东越州公布了沈氏三公、四公和其子弟所犯下的滔天大罪。 一时间东越州仿佛被巨石砸入的海面,刹那间惊起惊涛骇浪。 与此同时,官府顺着沈氏大公的动作,公开了全部所能掌握的人证物证,并且挨家挨户地上门抚慰补偿。 至于闽南三州的水患,也确实是沈氏托大,并没有太严重,只是仍不可忽视置之不理,便由着这帮早有经验的官吏们去办了。 沈氏二公委托沈知意分配了一部分沈氏子弟进官府任职。鉴于新官府近两年来的任劳任怨、不辞辛劳,当地百姓们也都渐渐地对官府重拾信心,甚至有人提着家里母鸡刚下的土鸡蛋来慰问。 虽然两方还有语言不通的问题,但有了沈氏的加入,以及宋慈、杜松音等人坚持不懈的努力,虽然两方之间仍有芥蒂,但都在慢慢努力着向对方靠拢,官民正在往愈发光明的路上相互扶持着前行。 姚茹和杜松音办了婚礼。结婚的地方就是官府,所有在东越的同僚好友全部到场,婚房也定在了官府附近。姚老将军笑眯眯地和杜松音的父母敬酒,双方都年岁已长,且愿意跟着这俩小年轻留在闽南,在此长住。 宴席一直从早上摆到晚上,除了沈氏三公、四公和他们那些子弟外,家家户户都分到了酒和糕饼,甚至连被重兵看守的司寇绛朱都分到了一份酒菜。 闵春迟看着司寇绛朱吃喝着,鲜少地笑起来,冲他道:“吃好喝好,就把心安下来去帝都受审。” 南庐渊为杜松音守了洞房,杜松音受宠若惊,然而南庐渊却挺高兴,似乎为自己做的这件事感到很自豪,脸上的笑容分外明朗——那才本该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所该拥有的面容。 过去一个月,南子潺回的信到了,沈氏三公、四公被就地正法,赐一丈白绫。其余的犯了烧杀 淫 掠的沈氏子弟,也按照其犯事大小,全凭宋慈等人发落。 行刑全部面向百姓公开。那些因这些人没了儿女老伴儿的,在他们面前声泪俱下地声讨着他们。此情此景,凄厉无比,宋慈便把脸埋在宽大的袖子后边,不忍再看,悄悄地抹着眼泪。 他这两年为东越操碎了心,年轻力壮之时,乌黑发间都掺杂了几根银丝。不过历经了这两年磨砺,他整个人倒是苗条了不少,看着竟已有些消瘦,只是星眉剑目的,看着反倒精神俊美得很。 宋慈的爹是中原有名的世家家主,娘也是个大户人家的闺女,从来没受过什么大苦头,听闻宋慈想要永远留在闽南,两年里寄了不少书信和好东西,最后到底也是被他打动了,不再催促离职,只是让他有空闲之时,多回家看看。 成家立业的杜松音也没享受什么甜蜜时光,整天和姚茹往贫困人家跑,杜松音这么个不善言辞的,倒真是需要姚茹这么个热心肠的扶持着走下去。 沈氏大公亲自找了南庐渊,和他秉烛长谈一夜,最后笑着用闽南话道:“鲁 当 尖 抵 哇 囊 改 鬼 囊,波 佳鲁 惹 问 佳 以 改 diong,gi dua dua 着 么 恭 给 gia 咯 诶 吧(你当真是我们的贵人,保持着你这份正义的心,继续带着这个国家走下去吧)。” 南庐渊笑起来,轻声地、不卑不亢地道:“职责所在。” 他退出沈氏办公的大楼,抬起头最后看了它一眼,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路上遇到了穿着常服的闵春迟和沈知意,背着个行囊,见了南庐渊,打了个招呼。 南庐渊有点意外:“你们要离开了?” 沈知意和闵春迟对视一眼,咧开嘴笑:“是,大爷爷说了,闽南有你们这帮人很好,我们年轻一辈的,多出去走走,看看沿路的风土人情,总是没有坏处的。况且听宋公子说,中原的姑娘家都典雅得紧,我也想去江湖上看看,说不定还能找个姑娘当媳妇。” 闵春迟也眉目舒展,海藻般浓厚的长发规规矩矩地梳在脑后,显得整个人都亮堂了许多。他只说了一句:“我不能一直回望深渊。” 于是南庐渊朝他们作了一揖,心情无端也变得好极了,唇畔牵起一抹上扬的弧度,欣然道:“那便有缘再见了。” 沈知意、闵春迟也朝他作揖道:“下次见面,你可就得是名满天下功名加身的帝相大人了。” 双双拜完了,两人便挥着手上了马。南庐渊目送他们在视野里渐渐变小,最后遁入了茫茫的江湖中。 他回官府询问了一遍,没人愿意走,看来只能他和张沈陵跟着押送司寇绛朱的军队一起走了。于是回去收拾了行李,整理好了这些日子来的书信和见闻感触,便敲开张沈陵的大门,同正在逗着那只长胖了不少的阿云的张沈陵道:“收拾收拾,咱们回家。” ......... ... 过年了。 一行人到达帝都城墙的同天,正是大年三十。 南庐渊出去了许久,看守城门的兵大多是新兵蛋 子,并不认得他,因此见了这么多人浩浩汤汤地往城墙进发,还以为是敌袭,匆匆忙忙地吹了号角,敲响了铜鼓,一时之间城内百姓逃散,大批军队立马往城头赶来。 张沈陵坐在马上,连连咋舌:“拿警戒号子来迎咱们,可真够隆重的了。” “谁敲的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音厚重严厉,想必此人也是正直之人。 很快一人银甲披身,登上城头,面容刚正,巍巍然同一座大山般可靠严厉——他一转头就瞅见了南庐渊。 腾然如见了鬼一般,仿佛一股子热血直冲脑门,双目瞪大,连舌头都缕不直了:“南南南南南南.....帝相大人!” 南庐渊正襟危坐于马上,面容清俊恬淡,听了此人的话,微微一笑,正色道:“许久不见,梁小将军。” 梁少将军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气不打一处来,不重地掴了那敲钟的一下,扬声道:“去通报全城!我南商的帝相大人和张相家的公子回来了!” 帝相于南商而言,是神话般的存在,几乎与南商王等同。这帮新兵就算没见过帝相,也都知道帝相是南下治水了,关于帝相的各种传言也都家喻户晓,因此听了梁少将军这样说,一众站岗的巡逻的都反应过来,立刻拉开了城门迎军队进来。 南庐渊先把司寇绛朱严密安置在帝都的牢房中,接着送军队回了京城军营,最后才带着张沈陵回了帝相府,给他递了衣裳,两个人梳洗得干干净净了,便往王宫赶。 他和张沈陵走过高耸的红墙,眺望着那雄伟的王宫正殿,一时间心里百感交集。离开这里时,他十八岁,初丧父,人情世故一概不通;现在他又站在这里,差几个月就要二十一岁,一旦归朝,就是名满南商的帝相大人。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他身侧,张沈陵轻声感叹着。这个少年变化的很大,不再是当初看到的纨绔模样,哪怕还有些顽皮,到底也知道了人情世故。 他们绕过正殿,往御花园走,忽然有个小团子踉踉跄跄地从一边的花丛中扑上来,撞在南庐渊的小腿上。好在南庐渊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扶住,小奶团子才没有跌倒。 怎料小奶团子见了他,不但不怕,反而兴高采烈地顺着南庐渊的手臂扑进他怀里,嘴里直叫唤着:“神仙哥哥!神仙哥哥!” “雪生?雪生,又跑到哪去了?”有熟悉却与记忆有出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紧接着一个龙袍少年绕过花圃,朝他们这边看来—— 南庐渊的脑海中蓦然炸响,轰鸣一片,而他那惯常冷静克制的神情再也绷不住了,双眼再看不见其他的什么,只是看着这个少年,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一人。 他木然地一步步走上去,眼眶发涩,鼻端先酸了,他看不到那少年的神情,只是感到他似乎是愣住了。 接着他感觉自己热泪盈眶,轻轻放下怀中的小奶团子,用力地抱了少年以下。 他说—— “陛下,臣幸不辱命。” “子潺,我回来了。” 层楼望,春山叠 船上没网,明日双更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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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楼望,春山叠 玖.盛极时(1)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那少年在他的怀中呆住了,身子僵硬,南庐渊也不去催促他。直到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有一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臂弯,看见少年扬起脸,瞳仁中水光煽动着,听他不敢置信地试探道:“倏哥哥?” “是我。”南庐渊收紧臂弯,用力地把少年抱起来,把他的下巴垫在自己的肩头,少年也用力地环抱他,两人相拥许久,才平息了激动的情绪,松开了对方。 这三年来,南子潺长高了不少,眉目间仍有稚气,但面容却有了先帝公正肃穆的影子。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白皙漂亮,眼神光亮通透。 南子潺拉着南庐渊的手,只觉得心胸中堵了好多事,有许多话都想和倏哥哥说。他想问问倏哥哥,这三年来都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些什么风光?可曾结识了什么人?......嫂子长什么样? 突然他感觉下摆被人轻轻扯了扯,他低下头去,只见到那小奶团子藏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南庐渊。 于是他笑着把这团胖小子抱起来,拉着他的手教他认南庐渊:“雪生,这是你爹爹的结拜兄弟,你该叫他南叔叔。” 南庐渊神色一动,掩不住地惊喜道:“这就是李大哥的儿子?” 南子潺笑着道:“正是的。倏哥哥,聊想不到吧,远游一趟,回来就是叔叔辈的人了。” 南庐渊一回到这熟悉的地方,便不自觉地卸下了克制的面容,一谈一笑都放松自然下来,笑道:“情理之中,毕竟我在江南时,子潺不就已经告诉我雪生降生的事了么?” 南子潺终于忍不住问道:“倏哥哥,你心里欢喜的人是谁啊?” 南庐渊一愣,转头看了张沈陵一眼,倒没有多意外,只是瞪了他一眼,道:“子潺,沈陵年纪不小了,该找个姑娘家了。” 南子潺立刻晓得了他的意思,报之以赞同的神情。 南庐渊向来不会有什么事瞒着南子潺,只要南子潺想知道。于是他也没有对自己心悦陆流斓的事儿多加隐瞒,只是略加思索,便将一切全盘托出。 南子潺听罢,心说自己真是愚钝,当时冬宴两个人这么明显的眉来眼去,他分明早有察觉,但是竟然没当一回事。 他正要说些什么,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人走来,便收了声,把准备说的话噎回肚子里。很快来人近了,正是苏暮雪和南商王女南子笙。 南子笙一见到南庐渊,腾然比南子潺还要激动,几步上前就要攀上南庐渊的手。怎料南庐渊在她凑近的一刹那便退了半步,堪堪和她保持了一小段距离,面上有些不愉:“子笙,多大的姑娘家了,还这般没个男女之别,让人笑话。” 南子笙被他轻声呵斥了这么一下,面上显出一点难堪之色,憋了好久才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平和了,下意识为自己辩解道:“庐渊哥哥,子笙......子笙就是太久没见你,一时情难自禁罢了。” 仿佛觉得南庐渊还不会释怀一般,她又赶紧补充道:“子笙平日还是和那些下等人离得很远的,没有孟浪的,只是因着是庐渊哥哥这样同子笙有着情深厚谊的,才......” “下等人”这几个字,像是尖锐的小刺般扎进了南庐渊的心里,他感到颇为心堵,却也晓得,若不是这三年的远游,恐怕他也会不自觉地认为那些白丁出身官任卑职的人是所谓的“下等人”。 更何况是从小饱受宠爱的南商王女。哪怕她手握重兵,随军出征,到底也没真的见过沙场,只是在远远的帐子里,听着将军们给她报的情报,想象着她从未见过的哀鸿遍野、马革裹尸。 南子笙今年得十八、九岁了,已经过了最适宜的婚配年龄。倘若她自己不想嫁也便罢了,但倘若是如陆姑娘说的那般因为他......那他确实该好好和她谈一谈了。 但他面上并未透露出丝毫不妥来,只是笑盈盈地同苏暮雪问安,作揖道:“嫂夫人,李大哥还未归吗?” 苏暮雪欠身作福道:“回帝相大人的话,官人要到晚上才能回来呢。眼下还早,不妨咱们备些酒菜,等他回来,也好叫他欢喜兄弟回来了。” 南庐渊一把把找不着地方插话的张沈陵拉过来,认认真真地问他道:“沈陵觉得呢?” 南子潺这才从重逢南庐渊的喜悦中看到张沈陵。他一下子意识到刚才自己都忘了有这个人,不禁愧疚由心生,先笑着给张沈陵赔了礼,才上去也给张沈陵来了个大大的怀抱,道:“你小子可算是没白跑,这都不会抢话头了。” 张沈陵也回抱了南子潺一下,表情彻底缓和下来,重新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只是到底没了当年的纨绔。他道:“若是可以的话,我父亲能一同去吗?” 南子潺愣了一下,把张沈陵来回扒拉着从头到尾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奇道:“不错,真的变了不少,本王还记得几年前你跟张相大人斗智斗勇的模样呢。” 张沈陵咧着嘴哈哈笑道:“那便选个地儿吧,只是不要在宫里,人多眼杂,总不是那么舒坦。” 南子潺灵光一闪,却在开口之前,下意识先看南庐渊。 南庐渊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点一点头。 南子潺眯眼笑道:“那便去帝相府。” ......... ... 几人先在帝相府里给前帝相点了香,拜了三拜。按照南商的规矩,帝相是没有身家的,虽有地位,却不能称呼前帝相为父亲,只能以“前帝相”相称。然而南子潺先坏了这个规矩,亲自给这个“前朝余孽”上了香,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唤他“师父”。 张沈陵也效仿,但他并不被南博雅教授,故而称“南叔父”,也正儿八经地给他的灵牌上了香。 唯独南庐渊没动,只是站在几个人身后,最后轮到他的时候,上来放了杯薄酒,面无表情地退下来,仿佛那一夜里嚎哭得撕心裂肺的并不是他。 苏暮雪不解,南子潺悄悄地把帝相家的规矩同他说了。南博雅是南商历来最好的帝相之一,他那个古板不知变通的性子,想必哪怕允准谁都记得他的恩情,也不愿意南庐渊失了规矩。 南子笙站在南庐渊身后,南庐渊左边有南子潺,右边有张沈陵,她只能站在身后,也想上去给南博雅上柱香,但又不晓得该说什么。南庐渊、张沈陵几个人跑去街上买新鲜的肉,苏暮雪带着小雪生在侍卫们的保护下亲自去了京城最好的酒楼包了酒菜,南子潺和南子笙就在帝相府里,给李阳关传了话,便在大堂里候着。 转眼日已西斜。 南子笙坐在堂中,带着仰慕的神色,把这些造价不菲的家具打量个遍。南子潺看着她,不忍心让她再这么沉浸在幻想中,于是轻声提醒道:“王姐,你预备着什么时候嫁人哪?” 南子笙瞪了南子潺一眼,不耐地整了整衣襟,拿起南庐渊摆在桌上的一副老紫砂壶来赏,嘴上道:“这几年你都催促了几次了?我要嫁,人家也得配的上我。再说眼下庐渊哥哥回来,你怎么还提这么没有眼力见的话来?” 南子潺总觉得虽然南子笙是他姊姊,但这话里话外的总有些不尊重自己,然而还是由着她的性子顺着道:“王姐,你藏了这么久,也该把倏哥哥的弓还给他了。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们是天造地设如何般配,还是你自己这么认为,既然倏哥哥还不愿,你就没理由霸占着人家的东西不还。” 当年那弓他派人回去寻过,怎料得那些跟着围猎的早都晓得是南子笙拾回去了,还为此掀起了一场流言蜚语。 只是南子潺碍于南子笙的面子,才一直没找机会同她说。 南子笙皱眉,声调上扬,语气尖锐起来,愤愤道:“南子潺,你什么意思?我是你王姐,我和庐渊哥哥从小青梅竹马,还手握一半兵权,是六贤女之一,谁能比我更配他?你就算不帮我也就罢了,为何还百般阻挠我?你还当我是你王姐吗?” 南子潺抿着嘴,觉得南子笙真是无理取闹透了,前几年还有所收敛,近几年因为到了婚配的年纪,人前人后奉承得多了,便有些飘飘然不知所以了。于是也不耐地站起来,话语间开始带了些讥讽,轻声道:“王姐,你当着本王的面这样不顾礼节地大吼大叫,你还记得你是个臣子吗?本王看这些年来是把你惯坏了,让你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南子笙脸色倏然变白,不可思议道:“南子潺!你说什么?” 南子潺这几年拔个子,快有南庐渊高了,看着南子笙便得低头,夕光透过窗子撒落在他身上,把他的眼眸映得格外亮,也让南子笙将他眼中的疏远看得一清二楚。 她开始慌张起来,恶狠狠道:“南子潺,我有哪里对不起你?你作何这般看低我?” 南子潺低头看着她,分明早知道她不拿自己这个南商王当回事,却也终于看清了她是如何的自视甚高:“心悦与否这种事,本来就看个两厢情愿,既然倏哥哥对你没意思,你又何必在这疯魔般自我动容?你既为南商王女,想要什么男子没有?你又何必在这苦苦纠缠,平白丢了我王室的脸!” 南子笙一下子站起来,气得一手抓着紫砂壶,一手扬起要打南子潺道:“你胡说!” 南子潺本没想和她争吵,看着眼下这情形,到底是少年气盛,也忍受不了了,冷笑道:“倏哥哥亲自同本王说了他早已有心悦之人,你还要纠缠到什么时候?非要把脸皮撕破吗?” 南子笙怒火攻心,扬手把紫砂壶朝他砸去! 南子潺未曾料到她真的要不顾姐弟之情君臣之礼来打他,这紫砂壶还是有些分量的,眼见着它直直朝自己砸来,南子潺下意识闭上眼睛。 “砰”的一声! 他被这声响吓得一睁眼,身披玄甲红袍的李阳关近在眼前。 李阳关垂眸看了地上被自己打碎的紫砂壶碎渣一眼,那双不怒自威的眼便不轻不重地落在了南子笙身上。 与此同时,外边传来了南庐渊、张沈陵和苏暮雪的谈笑声。 南子笙脸色一白。 层楼望,春山叠 玖.盛极时(2)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最后还是南子潺打了圆场,从李阳关身后绕上来,先安抚了李阳关的情绪,接着看向南子笙,眼眸里掩不住的失望,最后俱化作一声低低地叹息,道:“王女今日心绪不宁的,要不先回罢。” 南子笙惨白着一张脸,心知自己方才失态了,胆敢用器物谋害南商王,若不是这层身份护着,今日之事恐怕按律当诛。 她更惶恐的是,李阳关和南庐渊关系也十分亲近,即便南子潺不同南庐渊讲,谁又能保证李阳关不说呢? 南子潺看着她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心里除了失望再没有其它什么,这三年来他不少十余次地提醒过她了,就是榆木脑袋也该回头了。 这几年来,因她而生的王室流言还不够多吗? 他一边安抚着李阳关,一边朝着李阳关身后跟上来的副将努了努嘴,那副将立刻领会,上前牵着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南子笙从另一条道走了。 南子潺蹲下,用莹润的长指去捡拾地上的碎片,听着声音像是有许些自责道:“收拾残局罢,今日是倏哥哥回京之日,莫要让他不快。” 李阳关便也蹲下来捡。他日夜操练军士,手上结了厚厚的一层茧子,捡起碎壶片来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南子潺毕竟是王室出身,一双手保养得很好,只有每日批改奏折时磨蹭出来的一点薄茧,一个不防,便被喇出一条深深的血痕来。 李阳关一惊,连忙捏住他的手检查道:“陛下恕罪,臣看看有无碎渣掺进去。” 南子潺担忧南庐渊进来看见,便要抽回手去:“不打紧,本王是男子,这点小伤口算什么。” 正此关头,南庐渊进来,神色有些不对:“方才做什么这么大动静?” 他一眼看见南子潺手上滴滴答答往下掉的血珠,神色一凝,三步并两步地跨大步上前,一把牵起南子潺的手腕,声调不高,但很严厉:“苏葑!去取止血膏来——子潺,怎么一回事?” 南子潺缩着脑袋,声音细若蚊蝇:“本王......本王方才把玩你的壶,忽地有个虫儿吓着本王了,就——” 南庐渊自然不信他这一番话,他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发觉少了个人,心下便已有定数,于是和李阳关对视一眼,后者知晓他的猜测,轻轻点了一下头。 南庐渊的神情缓和下来,眸色却冷了。 “这么不当心。”他轻柔地道,从侍者苏葑手中取过止血膏,用两指蘸了,先挤出血,再细细涂上去,之后从地上捡起剩下的碎壶片,收好李阳关手中的,一并放在苏葑手上的绢布中。 “把家里那架小火炉取来。”他轻声吩咐苏葑道,与此同时有侍者来报,张相大人到了。 张相大人着一身群青长袍而来,上绣蒹葭白鹭。看见张相大人来了,张沈陵立刻喜道:“父亲!” 张相见了他,佯装恼怒道:“跑出去野了这么些日子,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顷刻后便看见后面的南子潺,立刻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大礼:“臣见过陛下。” 南子潺摆了摆手,亲自上前扶起他来。张相起来后,接着朝李阳关、南庐渊道:“李副将军、帝相大人。” 李阳关、南庐渊皆一丝不苟地行了礼来,几个人随着南庐渊的步子往院里走,李阳关接过苏暮雪怀里的雪生,和她并肩而行。 苏葑端了小火炉来,南庐渊让他坐下,一同用膳。苏葑点起了院里四围的灯来,当真听话得坐在南庐渊身侧,为众人点起炭火。 下人们把买来的食材清理好,摆好了盘端上来。酒是上好的菊花酿。众人用南庐渊取来的琉璃小盏倒酒,在小火炉上慢条斯理地烤着热腾腾的鹿肉和羊肉。 苏葑坐在一边,给南庐渊布菜。苏暮雪头一次进这帝相府来,看着这顺从的侍者,带着些好奇道:“南公子,你这侍从,倒和你有几分相像呢。” 南庐渊侧脸看了苏葑一眼,笑道:“他是自小随我伴读的侍从,未来要成为这府中管家的。” 苏葑把烤好的肉分给众人,补充道:“当年前家主因我和家主面容相仿,选来做家主的近身伴读。我不仅是家主的仆从,还是家主的死士。” 苏暮雪啧啧叹了一声,掩唇笑道:“你拿自己当下人,南公子是拿你当兄弟呢。” 苏葑一愣,下意识转头去看南庐渊。 南庐渊未曾看他,却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轻轻一颔首。 苏葑牵了牵嘴角,低下头去,专心烤他的肉,不让众人看见他的笑容:“是苏葑莫大的荣幸。” 苏暮雪一边喂雪生吃买好的肉粥,一面问道:“南公子此番南下,可有什么事儿要分享没有?” 南庐渊坐得笔直,腰背有着挺拔的弧度。闻言,他笑道:“有许多事好讲,嫂嫂说不定会感兴趣得紧。” 南子潺嚼着烤鹿肉,扬起脸笑:“是陆姑娘这回事吗?” 南庐渊颔首。 苏暮雪倒是惊得坐直了身子,诧异道:“流斓?”她的目光在南庐渊和南子潺身上转了一圈,道,“你此番出游,又遇上流斓了?” 南庐渊应道:“是的。我......我同陆姑娘一共在江南治水来着。” 苏暮雪眨巴了几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倒是张沈陵道:“在闽南时,我们察觉有当地人在和西唐人勾结,搜出来的信件中多有个‘蘅’字,恐是背后人所为。” 南子潺应道:“这事本王和西唐王交涉过了,那人乃是西唐七王子,封号齐,叫陆蘅,和别人的氏名都不太一样,像是个不受宠的。” 南庐渊接过他的话头问道:“那此事西唐的意思是?” 南子潺喝了一小杯酒,晃着酒杯道:“西唐欲遣使者到访我国下一届冬宴,本王还未回复他们。” 张相的面色凝重起来,沉声道:“如今他们掌控了东魏,又主动提出要来我南商,恐怕是居心叵测,此事不得不重视。” 南庐渊点一点头,准确无误地一把夺下南子潺再次盛满的酒盏,严肃道:“子潺,切勿贪杯。” 南子潺摸了摸鼻尖,感慨南庐渊还是当年那个南庐渊。 南庐渊不晓得他心里这些个小九九,他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唇畔的酱渍,忽然想起些事:“北秦要和我们的联盟,有条件么?” 苏暮雪虽然听父王说了这件事,到底也不晓得始末,故听南庐渊这么问了,也便被勾起了兴致,看向南子潺。 南子潺苦笑道:“他们要我们派一个足以代表南商王意志的人去联姻,本王问过了王姐,她根本不可能答应,这不就是一条绝路。” 苏暮雪听了,叹了口气道:“这哪里是联盟,是想借由南商的权威,打压国内的他族矛盾呢。” “麻烦的是,即便我们不出面,北秦也有西唐可选。到时西唐的势力便占天下版图四分之三,足以吞并南商。”南庐渊道,和张相大人轻轻碰了个杯。 张沈陵听着,默默地喝着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一反常态地静极了,眸光清澈。 ......... ... 酒足饭饱后,南庐渊亲自送南子潺回了寝宫,服侍他睡下后,才怀着心事往府里走。 忽然有脚步声和他的重叠起来。南庐渊面色不显,脚步依旧,然而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扳上了腰间的寒蜩剑。 眼看到了拐角处,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去,忽然一个转身,行云流水地抽出宝剑,“铮”地一声,和那人的剑碰在一起! “好不容易重逢一场,火气怎的这般大。”熟悉的带着戏谑的调笑声自那人口中吐出,南庐渊眉目一凝,收回了剑:“什么时候来的?” “早来了,看你吃烤肉来着。”陆流斓笑盈盈地收起剑,绕着南庐渊走了一圈,啧啧道,“怎么晒黑了许多。看你写闽南写得这么五花八门的,照你这模样看,想必也吃了不少苦。” 南庐渊心里一动,和这么多人聚了一场,只有陆流斓说他受苦了。 “记得我们约法三章。”但他还是强调了一遍,克制着自己不由自主牵起的嘴角。 “好好好,绝不危害南商王,绝不扰乱南商秩序,绝不随意出手伤人。我都记着呢。”陆流斓伸出三根手指对天正色道,而后凑过来笑眯眯地,“料想不到啊帝相大人,你怎么这么正大光明地就昭告他们你欢喜我呢?该说你是榆木脑袋还是厚脸皮?” 南庐渊抿唇不去看她,耳根子发红,却嘴硬道:“大晚上的多危险,陆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歇脚的好。” 怎料这泼皮无赖户摊开双臂,笑得一脸人畜无害道:“在门中知晓你要回来,可是日夜兼程赶来璟城的,你若是不收留我,那我便只好露宿街头餐风饮露了。” 南庐渊的青筋突突地疼,恨不能撬开眼前人的脑袋看看她在想些什么:“男未娶女未嫁,贸然共处一檐之下,成何体统!” 陆流斓权当没听见,笑得呲出一口银牙,道:“你就一句话,行不行吧?” 南庐渊深吸一口气,全然不顾烧红的耳垂,涨红了一张俊朗的面容,拉起陆流斓气哄哄地大步往帝相府走:“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全然屏神静气,不顾陆流斓的笑声传遍长街头尾。 层楼望,春山叠 玖.盛极时(3)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晨时,有禽鸟叽喳,夜里下了场风雪,屋檐树梢皆洁白,恍若万树梨花开。 陆流斓方醒,自房中出,漫步至院中,便见到下了早朝回来的南庐渊。 南庐渊眼见了她,并不意外,任由苏葑为他解下带雪的外袍,便自院中椅上落座。 陆流斓还是来时的一身衣裳,历经风尘仆仆,显得有些寒酸。南庐渊见了,并未有何明示,然而苏葑已明了退下,吩咐人去购置女衣了。 陆流斓熟络地在南庐渊身边的椅上坐下,接过下人递上来的热茶,吹了口气,白蒙蒙的雾气朦胧了她的眉眼,她含笑道:“南公子,院子不大,却挺精巧的。” 南庐渊小啜一口热茶,不答反问道:“起的这样晚,用早膳了么?” 陆流斓笑盈盈道:“没呢,刚起。舟车劳顿,现下身子骨还酸疼。” 南庐渊便轻叹一声,道:“胡闹。”接着朝婢女道:“去吩咐厨子,做些清淡养身的饭菜来。再叫男丁烧一池子活络筋骨的药浴。” 陆流斓捧着腮帮子看南庐渊,笑眯眯地,像条狐狸,然而眼底笑意真切:“南公子,你这么深情款款,会叫人误以为你金屋藏娇的。” 南庐渊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毫不在意地喝了口茶,道:“事实如此。” 陆流斓笑得前仰后合。 “有什么可笑的?”南庐渊不解。 “没什么,就是觉着......”陆流斓撑着身子笑得花枝乱颤,“一个榆木脑袋也挺好的。” 两人在等早膳时,又漫无边际地聊了许多。 忽而苏葑上前来,凑在南庐渊耳畔低声说了句话。 南庐渊的脸色骤然沉下来。 “看护好陆姑娘。”他丢下一句,接过苏葑备好的外袍大步出去了。 陆流斓看向苏葑,后者无奈道:“家仆让人扣下了。” ......... ... “就是你勾引庐渊哥哥,妄想爬上枝头当凤凰?” 南子笙还为着昨日南子潺讽她的一番话恼怒,大清早便听见出去采办的侍从说帝相府里有女眷购置女衣,一气之下便叫侍女红袖把人给抓了来,由她亲自审问。 她坐在高位上,喝着红枣茶,斜眼俯视着被侍卫押在地上的侍女,让人把她怀里的女衣摊开来看:“上好的云锦料子,是你能用得起的吗?红袖,给我剪了它!” 南庐渊的侍女眼见着买好的衣裳就要被剪坏,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南子笙的侍女的脚踝:“殿下!这是帝相大人委托的奴婢,您三思啊!” 南子笙冷笑一声,扬手把茶壶砸碎在侍女面前,红袖顺着她的意思,抬腿把侍女的手踹开。 “庐渊哥哥不近女色众所周知,若不是你妖言惑主,他怎会买下这衣裳?”南子笙从位子上起来,走近这件摊开的衣裳,细细打量,疑道,“不对,这么长的衣裳,不是你的形体能撑起来的——我问你,这衣服到底是买下来给谁的?” 侍女抿唇不语。 南子笙蹲下,捏着她的下巴,紧盯着她的眼,不肯漏掉她一丝一毫的情绪,嘴上紧逼道:“到底是给谁的?” 侍女把眼撇到一边去,不肯吐露只言片语。 “我可是南商的长公主,你好大胆子,连王族问话都敢不回吗?”南子笙一面逼迫着,一面扬扬下巴,让红袖取了她的鞭子来。 “殿下并非主母,还是不必打探家主的事了。” “并非主母”像是一根尖刺扎进南子笙心里,她的眼神倏然变狠,一把抓过红袖递上来的鞭子,直指着侍女的鼻子,气得手都在抖:“你再说一遍?我乃国军统帅,一国公主,我凭何不是你主母?庐渊哥哥凭何不娶我?我今个儿就不信了,你说,这衣裳到底是买来给谁的!” “殿下恕罪,无可奉告!” 南子笙气急,扬手要抽! 一鞭子下去,侍女吃痛惨叫,她还有些恍惚,一声怒斥在耳边猛地炸响:“殿下!” 她倏地打了个激灵,神智回笼,一扭头看见一袭银袍蓝衣的南庐渊。 她感到浑身血液都在须臾间流尽了,背后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红袖先一步上前拦住南庐渊,低眉顺眼道:“帝相大人,未有请帖贸然闯进殿下府邸,把殿下名誉置于何处?恐怕不妥罢?” 南庐渊果真也不再往前一步,只是挂着疏离的笑容反问道:“那王女殿下私自扣留我府侍女之举,也不见得太妥当罢?” 南子笙咬紧双唇,脑海里一片浆糊,只好辩解道:“庐渊哥哥,你向来不近女色,她却购置女衣,这不是明摆着污你清白吗?我......我一时间气不过才......” 南庐渊冷道:“是我让她去的。” 南子笙脸色一白,勉强笑道:“庐渊哥哥,偏袒府里的下人不该这样开玩笑的......” 南庐渊面无表情地接着道:“不是玩笑。” 南子笙的话噎在喉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什......什么?” 南庐渊朝押着侍女的侍卫抬了下下巴,侍卫不敢怠慢,立刻便松了手,侍女忍者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爬起来上前两步绕过红袖站在南庐渊身后。 南庐渊朝红袖等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红袖看向魂不守舍的南子笙,有点左右为难。 南子笙朝她摆了摆手,有些力不从心,几乎要站不住身子,却还是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闲人都下去后,南庐渊便收起了笑容,自觉退了一步,同南子笙拉开了距离,道:“这两天的事,自己说说罢。” 南子笙惨白着一张脸,拗道:“庐渊哥哥,你......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南庐渊颔首道:“是。我已有心许之人,你日后不必再执着于此。” 南子笙连说了三声“好”,颤着身子坐回椅上,一双眼已是红了:“那我怎么办?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早就认定非你不嫁了,你如今这般薄情,你怎么忍心辜负了我?” 南庐渊面色不改,冷淡道:“南商帝相自古有不与王族女子联姻之规,你自小修习礼法纲常,不会不知晓这一条,明知故犯,何必强加在我身上。” 南子笙嘴唇颤了颤,唇瓣发白,眼神都失了光彩。南商......确有这样一条规定。 但她仍然不死心道:“我身为南商王族都能为你破戒,你若真喜欢那人,我能容许你纳她做妾,或者......或者平妻也成。我这样真心待你,你难道连为我破戒都不行吗?” 南庐渊眸色愈发深沉起来,反问道:“我本就不欢喜你,又何必为你破了规矩,仅仅因你这番自作多情之举?” 他慢腾腾道:“殿下,您魔怔了。” 南子笙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崩塌了。南庐渊从未同她说过这般严厉的话来,毫不留情,几乎是相对而立,丝毫不曾有往日如兄长般如沐春风般的温和。 ......他好似,一直都拿自己当她的兄长。 南子笙失魂落魄地坐在椅上,紧紧抓着膝上的裙子,豆大的泪珠一个劲地往下砸,凭什么?凭什么她是长公主?凭什么南子潺就能和他这么亲近......凭什么? 她哭的抽噎,然而南庐渊跟块榆木似的杵在那里,全然没有要上来安抚一把的意思。南子笙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在南庐渊面前丢了面子,让她倍感难过。 “庐渊哥哥,那......那个女子,是谁啊?”她试探道,声音一顿一顿的,鼻音很重,她不服气,什么女子能把她比下去?只要弄到了那女人的氏名......她总有些手段能让那女人离开的。 然而南庐渊并无坦然相告之意,只是道:“和你没关系,殿下。”便提步要走。 然而南子笙已被他不客气的一番话燃光了理智,口无遮拦道:“那我怎样和你有关系?南子潺事事都和你有关系,就因着他是南商王吗?我哪里不如他?若不是我是女子!” 她几乎要歇斯底里道:“那若是有什么意外呢?我成了南商王呢?试试?你就对我百依百顺了是吧!” 话音刚落,她猛地打了个冷战,背脊上的一阵冷意,与此同时一柄剑擦着她的面颊直直地镶入身后的墙中! 空中有几缕被削断的发丝晃晃悠悠地落下。她茫然地擦了一下脸颊,抬起手来,殷红一片。 南庐渊的脸色在她话音未落时就骤然变了,少顷眼底升腾起浓郁的杀意来,灰色的眸子更浅淡些,眸光在雪花折射的的光泽下,显出一种比冬日更甚的寒意来,究其深处,仿佛置身万千刀光剑影中。 “我......我失言了,我失言了!”她从巨大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因此破相,只是浑身都发冷,腿脚瘫软地动弹不能。“庐渊哥哥......帝相大人!帝相大人!是我失言了,我都是无心之言,宽恕我、宽恕我!” 她太清楚南子潺在南庐渊心里的位置了,光凭这些话......南庐渊都能要他的命! “殿下,昨日你冒犯南商王,已是大不敬之罪。”南庐渊凉凉地道,一字一句仿佛阎王吟唱,“至此之后,禁足在府两个月,好自反省,日后禁呼陛下氏名,记着自己身为臣子。这次我谅你失言,不究你的罪,但也不会再有下次。往日情分一笔勾销,殿下,好自为之。” 他看了方才被扔在地上的那件衣裳,像是在看什么腌臜之物,神情冷漠且不耐,好似不想在这府中多呆一时片刻,理了理衣襟出去了。 红袖等南庐渊走了,连忙闯进来,三步并两步跑到南子笙面前,吓了一大跳:“殿下,殿下你的脸......” 南子笙呆滞地瘫坐在椅上,盯着南庐渊离去的方向,忽然轻声地、仿佛被鬼怪上了身似的道:“红袖,你说若不是陛下跟他告状,庐渊哥哥才不会这样待我呢,是不是?” 红袖不敢回话,只听南子笙语气愈发轻柔起来:“你也觉得陛下该死,是不是?” 层楼望,春山叠 玖.盛极时(4)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下了朝堂,南庐渊和南子潺接到了张沈陵的请帖,邀他们来张府一聚。 虽说南庐渊在江南张氏便已见识到了张家的财大气粗,然而此番和南子潺进了张府,才晓得什么是“家财万贯”。 倒不是说张相真的肆意妄为到拿金子银子铺地砖,而是看门的守卫身上那一套盔甲就让懂行情的人眼前一亮——少有人能拿出打一副玄铁盔甲的钱,然而张府上下的侍卫,从身上穿的到手里拿的,全是玄铁所造。 南子潺啧啧赞叹。 张府比帝相府要大得多,用人们见了陛下和帝相大人,都一丝不苟地行了跪礼。南子潺两人随着张沈陵的近身侍人到了张沈陵的院子,还未踏进院子,便听见张相大人扯着嗓子怒道:“不成!我绝不会答应!” 少年君王和帝相大人对视一眼,总感到里头仿佛正发生着张家的家事,此刻贸然入内,于礼不合。 然,张沈陵的近身侍人却先一步进了院子,高声禀告道:“陛下到——帝相大人到——” 院内争执声戛然而止,南庐渊两人无可奈何地踏进院子,受了张相带着仆人行的跪拜礼。帝相在位子上比丞相要高得多,见帝相如见陛下,因此张相见了南庐渊也要躬身行礼。 南子潺摆手让众人平身,紧接着行至屋内,一眼看到病榻上的张沈陵,略微惊愕道:“你怎的又病得这样严重?前两日不是还好好的么?” 南庐渊随后一步进了屋子,一踏进屋,苦涩浓郁的中药味便把他牢牢包裹住了。 张沈陵咳嗽着,手握成拳按在心口处,脸色随着咳嗽声愈发涨红起来,一旁的侍人立即给他端了温好的参汤,服侍着他慢慢喝下去,又是拍背又是顺气的,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南庐渊给南子潺搬了椅子,方才温声安抚道:“慢慢来,多喝些热汤缓缓——沈陵,怎么回事?” 张沈陵的脸色渐渐缓和,才虚弱道:“京城比闽南江南都冷,昨日我泡了热泉,喝了些冷酒,出来吹了阵冷风,估计是着了凉,不打紧的。” “这还不打紧?你就可劲作吧。”南子潺骂了一声,扭头朝张府的侍卫道,“去传个话给府外本王的侍卫,让他们到太医院去,多抓些补身子的燕窝红参鱼胶之类,包了给张沈陵这混小子送来。” 张沈陵断断续续地笑了声,道:“陛下,刀子嘴豆腐心。” 南子潺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说吧,这么病痛缠身还把我们叫过来,什么事儿让你如此上心?” 张沈陵看了看站在两人后面的张相,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一般,正色道:“陛下,和北秦的联盟,派我去吧。” 南庐渊脸色一变,还未等他开口,南子潺已不假思索地脱口道:“不成!” 张沈陵辩解道:“北秦和我们联盟是大好事,可以有效抑制西唐的扩张,联盟对两方都不是坏事,况且眼下符合他们条件的也只有我了。” 南庐渊温声劝道:“沈陵,北秦不比南商,那可是大西北,干旱且严寒,你的身子在那种地方,必然是要遭些苦头的。” 张沈陵抽了抽鼻子,道:“大家都晓得和北秦联盟的事已迫在眉睫,也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南子潺侧过脸去,强硬道:“本王说不成就是不成,这不就是前朝的和亲赔款吗?我南商就是真被围困,也绝不能做出这样的事!” 张沈陵咳嗽一声,眼圈因剧烈的颤动已是红了一圈,然而他笑起来,仰头看南子潺和南庐渊,接着道:“我既为张相家的独子,因着这病弱之躯和早几年的荒唐事,已经让阿爷饱受非议了,这番决定,绝不是任性而为,阿爷养了我这么大,我必须得给他挣点面子不是。” “荒谬!”张相插了句嘴,指着张沈陵,怒目道,“你对朝堂事知晓的还没个蒜头大,少在这儿瞎掺和!我说不能去,就不能去!” 张沈陵抬头看着张相,柔柔弱弱地笑着,鲜少地没有和这小老头对跳,他只是沉沉地看着父亲大人的面庞,启唇,缓缓且深情道:“爹。” 张相大人的怒容僵在脸上,他张了张嘴,硬是没有再吐出一个字儿来。 张沈陵在侍人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慢条斯理地分析给南子潺听:“北秦无非是想接个南商人镇住统治者的场子,这样异族想要动摇他们的统治,还要顾及南商的脸色。这么看来,他们势必也会保护好这个使者的安全,而我这个有名无权的‘张相之子’就相当符合他们的期望。” “再者,苏郡主嫁到南商来,定然会和母族说明我的情况,他们要是愿女儿在我国过得好,就不会对我坐视不管。北秦国内王储夺权十分激烈,然而我与那小王女丘穆陵芙耶既然相识,那么加入她门下,也便不会参与到这纷争中来了。” 南子潺漠然,即使他能反驳张沈陵后面的话,也不得不承认,照目前情形来看,张沈陵确实是最适宜出使北秦的人选。 他无助地看向南庐渊,南庐渊向他投去了安抚的神色,道:“沈陵,再想一想吧,你......别说你了,我到北秦都不好说能活下来。” 张沈陵也不勉强,道:“那就先这么定下来,若真没别人,无论如何派我去吧,这笔交易,我们必须要拿下。” 他伸出手来,白皙的手搭上南子潺的手背。他目光坚定,清澈似水,往日荒唐一扫而空,道:“陛下,我既是张相的宝贝儿子,你们的兄弟,也不要忘记,我亦是南商臣子。” 他抬眼朝张相看去,轻声道:“爹,儿子尽孝了。” ......... ... 从张府出来,南子潺忽然泄气了,闷闷不乐地耷拉着脑袋。南庐渊知他是为着不得不面临的处境左右为难,他并未贸然劝解,只是跟在南子潺的身后,陪着他漫无目的地绕着街上走。两人都穿了常服,纵是路上有人看见了,也只觉得这两位公子生的真是好看,绝不会往那高高在上的陛下、帝相大人身上想。 不觉间南子潺就带着南庐渊绕回了帝相府。南庐渊抬头看见这自家牌匾便犯了难。他自然不怕南子潺看到陆流斓,只是南子潺身后带了这么些人,人多口杂,万一有人泄露出去,陆流斓的安危......群众的安危怕不能保障。 怎料南子潺摆了摆手,让身后的守卫们回去,便笑眯眯地拉着南庐渊往府中走。 一进府邸,往深处走,抬眼便看见坐在房顶上身着双鹤振翅明黄襦裙的陆流斓。 再低头一看,满院子都是四处嬉戏打闹的猫儿。 南子潺眉峰一挑。 再看南庐渊,脸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只是睫羽遮住了眸光,令人看不出他的喜怒,然而他......似乎也没有太生气的样子? “你又作什么幺蛾子?”南庐渊抬头,不咸不淡地问,看着像是不太在意的样子,好似放任小兽肆意的大兽。 陆流斓报之以灿烂一笑。 “下来,姑娘家爬上房去,像什么样子。我接住你。”南庐渊轻声训斥道,然而语气不重,反倒像是和她商量似的,且随着话语张开双臂,当真是要去接。 陆流斓大笑着纵身跃下,被南庐渊稳稳当当地拥入怀中。他宽大的袖子被这阵风吹得狂舞起来,好似白鹤展翅,白雪生花。 一身明黄襦裙的陆流斓从南庐渊的臂弯间抬起头来,朝南子潺露齿一笑:“呦,南商王陛下。久别重逢,幸会幸会。” 南子潺目瞪口呆。 南庐渊把她放下地,转了一圈,确认是无恙了,才绷起脸:“昨日是乌龟,今日是群猫,明日你又当做何?” 陆流斓笑盈盈道:“闲来无事,都要成笼中之雀了,街也不能逛,武场也不便闯,总不能把师父给我养的那头大虫牵来,只好每日变着法子作妖了。” 南庐渊无奈道:“说你是六贤女之一我都不信。”他看向南子潺:“子潺,快午时了,不如便留在我府中用午膳罢。” 南子潺便应了,只是心里好奇,怎么倏哥哥这么个刻板的性子,欢喜了这么个肆意张扬的女子? 这人确实不能让王姐知道,不然以她的性子,指不定会出格地用什么手段对付陆流斓。 然而他又有种奇怪的念想,倏哥哥看人不会差,那便是这陆姑娘虽身为西唐人,却也是个信得过的,她是哪一派的人? 刚一落座,便有苏葑上前来,递上一封信,说是长公主府上送来的。 南庐渊皱起眉,还是拆开来看了,然而眉目间疑色愈重。 “讲的什么?”南子潺好奇道。 南庐渊将信递给南子潺,把前两日南子笙扣留府上侍女一事说了,南子潺听得连连叹气,再一看信上内容,不信道:“她没学好,成今日骄纵模样,确有本王的失责。既然她能如此疯魔,又岂会老老实实地嫁人?况且若真收了心,也该给本王写信,只此一封送至你府上,未免太刻意了。” 南庐渊颔首,一身扶着宽袖,一手取茶来吃,面无表情道:“确实。” 南子潺看向陆流斓,陆流斓摆手道:“莫看我,我没兴趣。” 南庐渊沉声道:“我怕她更疯魔,有什么事藏着我们。” 南子潺忽然发问道:“陆姑娘,西唐太子是个怎样的人?” 层楼望,春山叠 玖.盛极时(5)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陆流斓未曾想他会如此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沉默片刻,才笑道:“我家是太子党的,我自然不会说他的坏话。你若问我,有失公允。” 苏葑端了酒和热茶上来,南庐渊接过,为南子潺斟了一杯热茶,补充道:“来犯我国的是七王子齐王,他有意要扳倒西唐太子。”西唐太子顾玉乃天下双名储之一,今已三十又三,他们在很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听过这位西唐太子的名号了。 反倒是那位齐王,一直来默默无名,若不是这几次进犯南商皆他所为,南庐渊几乎不曾知晓西唐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倒是陆流斓兀自把酒满上,一饮而尽,才笑着补了一句:“齐王今年二十又五,在西唐算是‘淡泊名利’之人,一直声称自己没有夺嫡的兴致。但西唐这么多王子,舍去个残疾的四王,和当今太子,也便只有他活下来了。” 南子潺点一点头,也不便往下追问了。陆流斓终归是西唐人,于情于理,也不会向他们透露太多。 不觉间,南庐渊已经回来快十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已经陆陆续续地预备着元日的年货了。 南子潺自然很想南庐渊陪他过元日。然而他心知元日当天便是前帝相的忌日,生怕会引得南庐渊伤心,也便不好开口。 挺过了前王驾崩那样大动 乱的时期,加之江南水患得以根治,南商又恢复到鹤立三国的鼎盛繁荣的面貌。在这期间,甚至有人发明了种较玄铁更为坚硬的物料,前些月上贡给了南子潺,命之曰“镔铁”,后改之名“钢”。只是这东西很难大批次地生产,因此还未能贯彻到生产和作战中。 士人兴办私学也开始盛行,许多在北秦、东魏不受待见的下阶层士人自愿加入南商,成为各大家族的门客。各种学府著书立说之风渐长,南子潺也在张相的辅佐下,广取可行之道,用以填充南商的政治。 这些足以改写历史的时刻,南庐渊正处于闽南,未能见证。 但西唐和南商的会晤,已经在南子潺的打算之中。今年的冬宴鉴于冲撞了南博雅的三年守灵,被推迟到了明年,届时他会回复西唐太子的请求,允准他们便装轻骑来访南商。 这将是打破南商和西唐之间垒墙的第一步。 南子潺完全不担心西唐会借此倒打一耙,南商此时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在四国居首位,与其搞小动作,被揭穿后开战,倒不如真的联手,取长补短,一同发展。 只是这其中事宜,和大臣们对此的态度,还需慢慢推敲。 三人用了午膳,漫无边际地聊着地方的特色和风土,待时候不早了,才由着南庐渊将南子潺护送回宫。 往后的十几天,南商帝都还是照老样子,寅时早朝,卯末退朝,官吏们各司其职。闽南和江南都有进贡,江南自不必说,千斤粮食,百笼鲜活稻香蟹,以及杂七杂八的一些上等器物。闽南的供奉则五花八门,有干虾干蟹,海参龙虾,珊瑚玳瑁,拳头大的珍珠等。在供奉的东西里南庐渊还找到了宋慈和杜松音掺在其中的书信,里头写着闽南三州已携手同心,如何欢庆热闹地过节的场景。 今年最大的变化,还是他们不仅收到了北秦和东魏的赠礼,连西唐都送来了厚厚的一份。一摊开长长的册子,从上好的黑羊皮,到十尺珍品罗帛锦绸绣品,到巨大的藏狗,以及一车最上等的黄玉,还有分切整齐的整头腊牛腊羊,纯金的手把件,应有尽有。 南子潺啧啧惊叹。 南庐渊倒是觉得情理之中。既然双方要打破壁垒走向联合,就必然有一方要先行示好。比起这个,他倒是更在意,陆流斓在这双方和睦的进程中,出了多大的力,扮演了什么角色。 为此,他还特意约陆流斓到了京城最好的酒楼,任由她点了一桌子酒楼里最好的菜,上了很有年份的好酒,酒足饭饱后,才问出心中疑惑。 陆流斓用绢帕擦着嘴,听了,也没什么多的神色,只是就事论事道:“那本也是太子的意思,我只不过是将你们的诚意告与他,让他放下顾忌罢了。” 南庐渊撑着下巴,道:“如此说来,他必然是冒着很大的风险来与我们合作。” 陆流斓接过南庐渊递上来的冰果汁,喝了一口,解解荤腥油腻,才收了笑容,直视南庐渊道:“自然。已有迂腐朝臣上书要陛下废他的太子位。太子这是把自己抛出来当齐王的靶子,若是同你们联合没有带来可观的收益,他必然是要被众叛亲离的。” 南庐渊道:“齐王想要扳倒他,也不那么容易罢。” 陆流斓笑道:“自然。无论如何,西唐的兵马大将军绝对是义无反顾地站在太子一边的。齐王扳倒了这么多王子公主,却始终没有对太子叫嚣,一个当然是顾忌‘嫡长子继承’的祖规,还有一个,就是忌惮太子身边的这位武将之首。” 南庐渊“嗯”了一声,沉吟片刻,大约是明了了西唐的势力分布。然而他总有些疑虑,是对齐王,亦是对那个未曾谋面却在背后掌控全局的“白衣暖香之人”。 他把心中疑虑问了陆流斓,并告诉他若是不想说也没关系。陆流斓摆了摆手,一面跟喝水似的喝酒,一面道:“那多半就是璇玑阁阁主。璇玑阁阁主和齐王的氏名同音不同字,我们都疑心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只是他们确实又并非一个人。璇玑阁阁主叫顾珩,这个字,”她用手指蘸着酒在桌上写下一个“珩”字,接着道,“字霜华,就是取自‘霜雪之华’的意思。历任璇玑阁阁主都位列公子榜,他亦不例外。” 南庐渊抿唇,不曾想这位璇玑阁阁主“顾霜华”和自己还是一辈人。 只是这齐王也二十五六,顾霜华也二十五六,两人又氏名相似,这之间总会有些关系吧? 难不成璇玑阁阁主是齐王的死士?可若如此,他全然没必要屡次三番救下自己的人,更没必要揭露齐王所做的一切。 南庐渊感到十分棘手,简直一个脑袋要顶两个脑袋大了。 然而更让他头疼的是,在元日的前一天,南子笙公开招婿,搭起数丈高台文武笔试,最终敲定了一位没什么世家背景的,当晚便轰轰烈烈地订了亲,只待年后,便要举行大婚。 没有预先知会南子潺,什么预先的准备都缺少,也没有发出什么消息,仅用了一日便这般儿戏一样定了自己身为王族女子的终身大事,也不怕给人耻笑了去! 当晚南庐渊便被气冲冲却无可奈何的南子潺叫到宫中倾吐了一肚子苦水。 回来的路上遇上专程等待自己的南子笙,他权当没看见对面女子这笑盈盈的脸,便只听她道:“不知子笙这般,庐渊哥哥可是满意了?” 南庐渊深吸一口气,不是很想在快要热热闹闹送旧迎新的前一天在这同她给自己找气受。 怎料南子笙半点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依旧挡在南庐渊面前。若是南庐渊想过去,多少都要和她有些身子接触,他并不想因此让两人被人落下话柄。 毕竟宫中人多眼杂。 怎料到南子笙凑近了些,用小扇半遮朱颜,笑得更为乖巧:“庐渊哥哥,子笙可是凭着你的意思,这也是关门反省了也是嫁人了的,庐渊哥哥还忍心这样摆着一副生疏的脸吗?” 南庐渊闭而不答,非礼勿视,脚上刻意地退了半步。 南子笙把这些看在眼里,面上一僵,忍不住尖声追问道:“子笙都已经如你所愿,你为何不愿看我!好似子笙什什么腌臜之物一般!” 南庐渊抬头避开南子笙的面容,寒声道:“殿下,你已经够任性妄为的了,还要接着消磨我们对你的容忍吗?” 南子笙脸色一白,忍不住向前逼迫道:“我都已经下嫁给别人了,你还不能满意吗?” 南庐渊忍不住反唇讥道:“你自己的婚事,何必来问我满不满意?” 南子笙气急败坏地上前想要抓住南庐渊的袖子! 南庐渊一挥袖子,急退几步,神色骤然变冷! 南子笙从腰间抽出鞭子,直向南庐渊的手臂缠来! 南庐渊根本不想搭理南子笙,但又碍于对方的身份,不好出手重击她,一时竟然被逼迫到边角。 忽然天上一阵苍劲粗狂的鹰啸,宫道上的两人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高耸的宫殿顶上一道醒目的红衣! “阁下何人!”南子笙反射性地向后弹跃了几步,和南庐渊倒是无形之中拉开了距离。 “仙家的男子,岂是你配染指的?” 背着如霜月色,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听到她戏谑且从容不迫的声音,然而听到这话的南子笙却神色巨变! “是你!”她扯着嗓子尖声喊,扬起手中鞭子直指陆流斓! 陆流斓从浓郁的夜色中纵身跃下,不偏不倚地站在了南庐渊的身侧,笑眯眯道:“就是仙家,用不着这么大动静,惊扰了仙家的耳朵。” 尔后,她朝着南庐渊的耳垂轻吐兰芳道:“仙家说你怎的这么晚了还不回府,原是给些不入流的疯女人拦下呢。” 南子笙双目圆瞪,朝陆流斓冲来! 层楼望,春山叠 拾.暗潮涌(1)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陆流斓后退一步,借着腕上抓着南庐渊的力,做出好似猛兽蛰伏的姿态,而后千钧一发之际,骤然同撞来的南子笙擦肩而过! 疾风扑面而来,南子笙下意识偏过头去,带她定身凝神,陆流斓早已飞快跃起,大笑着漫步房顶瓦墙而去。 南子笙气急,忽感耳畔又一道清风拂过,一袭蓝衣便在她眼前从隙间穿行而过! 她伸手要抓,怎料南庐渊的姿态虽然轻柔,却也极快,那顺滑衣衫只在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便骤然远离,追随着前面的红衣去了。 这寒凉冬夜的幽幽宫道上,又只剩她一人寂寂地站在原地。 她忽然觉得这冬日,真冷。比当年父王驾崩,她躲在宫人身后看着那些狞恶嘴脸时,还要冷。 她的脸色黯了黯,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身朝着李相府邸去了。 ......... ... 元日过后,很快便是上元节。 自上次被南子笙堵了道后,南庐渊鲜少再独自从宫中回来,多是托苏葑在宫门驾马车等他。 偶尔马车里还藏个凑热闹的陆流斓,他也并不感到多意外,也便由着她去了。 上元日如期而至。这一日既是花灯节,也是正值少年岁数的公子小姐们相互认识、互赠信物的日子。 陆流斓早早便被帝相府中的侍女撺掇着换上了华美的衣裳,披上了挂着许多橘红挂穗的银狐裘,梳好了姑娘头,又簪上了松柏楼阁形状的钗子,佩戴了双燕戏珠耳坠,整整齐齐地收拾一番,又随着她们将自己藏在偏房吃喝享乐,直到傍晚的暮色将天边的云霞层层尽染。 这一日南庐渊有许多事务要忙活。京城向来有宵禁,然而上元节是允准通宵玩乐的。故而今日的守卫要比以往更多更严,光凭李阳关一人自然捉襟见肘,故南庐渊一大清早便去安排各部辅佐李阳关了。 直到远处红霞褪去,绚烂的紫云占据了整片天空,陆流斓才听到外头似乎有仆人的笑闹,还有七嘴八舌的敬称,便心知是南庐渊回来了。照惯例是要先沐浴更衣的,因此脚步声先往主宅去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又听到有侍女取笑道:“陆姑娘就在府中,还请家主亲自找寻的好。” 以南庐渊的木讷性子,固然是不屑于参与这样的小女儿嬉戏的罢?陆流斓暗自揣测道,然而她只听到一声“嗯”,便是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南庐渊朝着偏房走过来了。陆流斓的心里仿佛有砰砰地一阵小鹿乱撞,分明不是什么有趣的游戏,却令她在不觉间屏住了声息。 什么时候...... 忽而有指节轻叩门扉声,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轻轻的三下,而后复三下。陆流斓几乎能想象到,门外的南庐渊会秉着一张怎样冷静克制的脸,掩盖他满眼溢出边框的笑意,慢条斯理地轻轻敲着门,不惊扰到这扇门后面的他早已察觉的人。 分明她早将屋中的灯灭掉了,可是还是有丝丝缕缕温暖昏黄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 她下意识循着光,打开了门,屋外的男人立刻下意识地将手掩在灯上,不让这突然的亮光闪到面前人的眼眸。 “你办完事儿了?”她轻声道,在男人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朦胧的身影。 “办完了。夜里是臣子们自由赏乐的时候,故我特意来问问你,”南庐渊笑起来,他多是 公事公办的疏离笑容,可面对着陆流斓这一笑间,温柔至极,仿佛春日冰雪消融,“——可愿意同我一共游街赏灯?” 陆流斓摸了摸鼻子,只觉得自己的面颊像是要烧起来,一抬眼对上这男人专注的眼瞳,让她更加窘迫,于是绕着弯子试图缓解自己的窘态道:“上元日男女同游的那都是家眷伴侣,且不说有没有人认出我并非南商人,就是你这并未定亲便金屋藏娇就够人参你一本戳穿你脊梁骨的了,你真要和我一同去?” 南庐渊无奈道:“听你一说,我确实卑劣至极,没什么资格教训长公主。不过你和子潺见面的后一天他便同西唐太子发了书信,前几日你们太子同意放你与我订亲了。” 陆流斓一愣,而后双目圆瞪,不敢置信道:“那个老面团子竟然问都没问我就把我嫁人了?你也不告与我一声?” 南庐渊惊愕于她作为太子的下臣竟然能直呼其为“老面团子”,不过还是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地回了她的话:“是,西唐太子回信道,为表诚意,今年先让我们订了亲,等两国正式互通时,便由子潺和他亲自主婚。” 陆流斓跺了跺脚,闷闷地一把夺过南庐渊手中的提灯,道:“你们算计的有够深的。既如此,那我便勉为其难地应了你吧。” 南庐渊仿佛知晓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便让苏葑备马车,而后与陆流斓并肩同行。 一路到了最是繁荣热闹的春和街,长街两侧尽是琳琅满目五彩斑斓的花灯。不光有供人赏的,还有供人猜谜的。四国都会过上元节,然而风俗并不相同。陆流斓看了一路,直到马车停了,才随着南庐渊下来,并肩漫步在这应接不暇的华光中。 “看来这上元节,除了北秦国,大家都会摆花灯的。”陆流斓接过提灯小童递上来的荷花灯,从袖中掏了一点碎银子放在小童手中,随口感叹道。 “在四百多年前,北秦的风俗和别国差的并不太大。”南庐渊回绝了一位姑娘递上来的花灯,下意识帮陆流斓挡住了拥挤的人潮,还不忘柔声回复她的话。 陆流斓被他这话勾起了兴致,便往下接道:“我国非王室不得阅览古籍,愿闻其详。” 南庐渊便依着她道:“自大一统白泽国崩颓后,先是一分为三,即商、唐、魏。约一千二百年前,据传由白泽后人燕归庭建立秦。这是最早的四国,以魏为尊,秦最次。后魏分三家,江、孟、丘穆陵,丘穆陵并入秦,商、唐同位,魏、秦次。约八百年前,江魏崛起,并孟魏,重归三国鼎立一国落后之态。到约四百年前,丘穆陵夺燕氏秦,攻破魏三城领土,才有今日商、唐并立,秦、魏稍次的局面。” 陆流斓点一点头,明了道:“边牧统治北秦并不长久,也不是老牌政权,虽强势,但后力不足,才有今日族群混乱之危难。” 南庐渊欣然应道:“正是此理。” 陆流斓摆弄着手中的荷花灯,看它一开一合,却是心思放在了同南庐渊的谈话上:“单打独斗必然是不行的,若真要长远,四国必须要找寻联合之计啊。” 南庐渊并未答复。人人皆知征战不是最好的方式,然而四国同心又岂是说能做到就能做到的? 忽而一道白色身影从他眼前一闪而逝,他下意识伸手,却只碰到了前面赶灯会的白丁。 那人骂骂咧咧地说些什么他还未听清,便听身侧骤然响起的惊呼,而后巨大的华灯群在他眼前升起,纷纷扬扬如漫天星辉般朝天际飞去。 他便放下心中疑虑,朝着陆流斓笑道:“那是祈愿灯,许个愿罢。” 陆流斓仰头看这漫天灯火,光亮映得她的眸子星星点点,好似蕴着一条星河。然而她略一抿唇,轻声叹道:“我不信什么妖魔神佛,我只求日后,无论前路如何,我都能坚持事在人为的意念。” 她低下头来,不经意间对上了南庐渊的眼眸。 这茫茫万千世人,包她在内皆仰头观灯,然而南庐渊的眸光,至始至终都在她身上。 她心中轰然炸响,满脑子只有南庐渊望向她时那双清澈的眼。 她正要说些什么,余光一闪,对上了一双充满恶意,仿佛淬了毒的眼眸,让人无端联想到致命的毒蛇。 她心中一凛,再细细看去,只见到是李相家的家眷们。 然而她印象里,并未与这个家族交恶,甚至未曾说过几句话。 南庐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眼看见李相那张苍老圆滑的脸,他的眉心轻轻皱了一下,伸出手臂将陆流斓带入怀中,以宽袖阻断了对面望来的眼神。 李阳关和苏暮雪不在李府的队列中。他们此刻应当跟在南子潺的身侧,一同游街才是。 李相也隔着人群望见了他,于是像模像样地朝他行了一礼,身后的李氏家眷们亦学着李相的姿态行礼。 南庐渊神色微微一动,越过李氏的女眷们看见了站在靠后一些看不清脸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总教他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然而李相行了这么大的礼,不少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若再不走,恐怕会引起骚动。故虽南庐渊心有困惑,还是明白此地不宜久留,因此揽着陆流斓便半推半就地随着人群走远了。 在走着的时候,忽有人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撞了他的肩头一下。他正疑惑,忽而感到有团什么随着他的肩头滑落。他伸手去接,只接到一团皱巴巴的布条。 他心下愈发疑惑,悄悄将布条收入囊中。 而后,抬眸间,一张含笑的、长着双狐狸眼、鼻端右侧有颗小痣的男人的脸,在他眼前展现,又泯然于拥挤的人潮里。 那不是南商人该有的面容。 层楼望,春山叠 拾.暗潮涌(2)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骚乱,南庐渊抬眼看去,只见巨大的花灯簇中,着一身华美绣龙白袍,头戴白玉珍珠垂丝冠,身披一条缀流苏银狐裘的少年端坐在车架上,在众宫人的簇拥下,缓缓行了过来。 那少年冰肌雪骨,黑发如墨,朱丹红唇,一双眼眸清澈明亮。他的面容尚显稚嫩,然而已能看出俊美飘逸之感来。 “南商王真是好面容。”陆流斓站在南庐渊的身侧,忍不住轻声夸赞道。 南庐渊心下赞同,同时看见了南商王身侧随同的李阳关和苏暮雪。 怎么没有南子笙? 他的脑海中忽而闪过方才在李相身后看不清脸的女子。 南商王的车驾愈发近了,四围的宫人们将看热闹的人群拦住,不断有小姐和少爷们将手中的花灯掷向龙驾,南子潺的身侧渐渐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 南子潺坐在车驾上,冲着四周的人群报以温和的笑容,嘴上道:“不必为本王舍了观灯的乐趣,诸位散了吧。” 南庐渊站在远远的地方,都能感到南子潺疲于应付的心情。 想来身为君王,想要自在地赏灯观景,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忽然有人惊呼出声,只见一群飞鸟忽然在这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天上,被满天花灯燎着了翅膀,受惊着叽呱乱叫,冲撞得四周的花灯纷纷着火落下! 掉下的花灯砸在向上升起的花灯下,顷刻间灯会烧成火海一片! “子潺!”眼见这惊变的南庐渊一眼看见南子潺头上最密的那片花灯已被点燃,他顾不得其他,侧身急急对陆流斓道:“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便从这片还未被波及的地方纵身一跃,跃过惊叫窜逃的人群,几个轻功踩着巨大的花灯朝南庐渊急行而去! 然而巨大如火球般的花灯已直直地朝着南子潺的头顶砸下来! 站在南子潺身侧的苏暮雪立刻提起内力,运起轻功“七步生莲”,抽出提灯跃至花灯前,狠狠一挥胳膊,将花灯猛地砸进一边的观景河中! 然而还有更多的花灯砸下来! 苏暮雪这一下子,受力倒退了几步,赶不上第二批落下的花灯,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阳关抽出长刀,将花灯一盏盏劈开! 这法子虽能避免密密麻麻的花灯砸到南子潺,却并非上策,被斩断的花灯骨架落在一边,形成了个圈子,骤然燃起大火来! 南庐渊此刻已离得很近,灼热的火焰燎得他的脸通红,四周惊叫奔走的人们扰得他看不清南子潺的位置,他拔出佩剑来,将眼前坠落的花灯一一挑飞到河中! 快了! 离子潺还有二十步! 十五步! 南庐渊不顾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以双臂护住裸露在外的肌肤,便这么硬闯进火海! 李阳关已自顾不暇,突然闯进个人来,他下意识当是刺客,想也不想便举刀劈来! “铮!” 南庐渊一剑挡住迎面而来的长刀,嘴里喊道:“李大哥!” 李阳关清醒了些,仍是赤红着一双眼,脸上被火焰衬得通红,汗珠不停地往下掉。南子潺被围在中间,被突如其来的大火和惊鸟震得有些呆滞,尔后从车架上一跃而下,抬头静静地看着天上数不清的花灯。 南庐渊一把拉住他,把他身上沾了火星的大裘扯掉,又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他的身上,和李阳关对视一眼,抱起南子潺一个箭步跳到李阳关的肩上,由李阳关一发力,南庐渊顺势将怀中的南子潺扔出火圈,而自己被坠落的花灯砸中,受力不稳,重重摔在火焰上! “庐渊!”李阳关拉了他一把,扑灭他左肩上燃起的火苗,看见他烧坏的衣袍下烫伤的肩头。 火焰愈烧愈高,加之头上不断有花灯被鸟冲撞下来,基本已是绝路! “我儿才刚会唤我爹爹。”李阳关仰头看着漫天朱红绚烂的火焰,轻声感慨,红光照映着他棱角分明的面颊和光洁白皙的下巴。 南庐渊捂着肩头,炽热的火焰将他的皮肉一同灼烧,哪怕动一下都牵扯着心扉地疼。 “我们拼一把,我送你出去。”他被浓烟呛得直咳嗽,只觉得没法儿喘息,眼泪都一并被熏下来。然而他明白,他们不能一起死在这,必须有一个要活着出去。 “我没力气了。”李阳关扬了扬手里的长刀,南庐渊才想起来他方才斩落了二三十只七尺有余的花灯。 南庐渊轻声道:“不晓得子潺脱险了没,我眼睛被熏得看不见了。” “你还没给我儿子送满月礼和周岁礼。”李阳关抬起刀斩开一只花灯,累得气喘吁吁,“站直,坐以待毙可不是咱们该干的。” 南庐渊已经被熏得什么都看不清,李阳关也并未好到哪里去。火圈越烧越靠里,他们能清晰地感到火苗在身上炙烤的触感。 南庐渊忽然轻轻地想,陆流斓现在在哪里呢? 惊变发生的时候,他们所站的地方是不受波及的。想必现在,她应当很安全。 奈何情深缘浅,就算活着出来,怕也是面容尽毁武力全失,没有办法再娶心上的姑娘了。 那时的杜松音......想来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忽而疾风骤起! 南庐渊感到有一道飞快的力带着自己抛出了火圈! 他猛地落在河里,又被飞快带起,轻轻安置在地上。 “快来些人!帝相大人在这边......手脚再快些!” 他听见耳畔朦朦胧胧有嘈杂的动静,口鼻掺着水,眼里还蕴着眼泪,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袭白衣。 他猛地拉住眼前人的衣角,从口中含糊不清地喃喃道:“顾......顾霜华......” 那人似乎顿了一下,将带着淡淡鹅梨暖香的手抚在他的眉眼上。 “睡吧。”他听见那人说。 分明极力的保持清醒,然而双眼好似不受控制一般,沉沉地闭上了。 他的意识止于白衣人离去的一刻。 黑暗将他侵蚀。 ......... ... “醒了?” 睁眼,一袭红衣映入眼眶。 南庐渊试图动了动,然而只能轻微地挪了挪手指。 陆流斓叹了口气,将冰凉的浴巾搭在他的额头上,知晓他暂时不好言语,也不方便行动,于是先开口道:“你睡了一天了。火已经被扑灭了。纵鸟的是刚进京的一个观赏鸟贩子,已被抓起问审了。南商王被你们抛出来后被混乱的人群推搡进了河里,是李相家的小姐跳下去把他救上来的。” 南庐渊轻轻启唇,含糊不清地咳了一声。陆流斓给他端了化痰的茶水,接着道:“李阳关也并无性命之虞。早上朝廷的人统筹过了,一共死了二十人,烧伤踩踏伤一百人。” 南庐渊喝了茶水,清了清嗓子,才勉强能发出声音来。陆流斓帮他把烫伤的肩膀上了膏药,接着道:“你被浓烟熏了嗓子和眼瞳,需要静养几日。肩上这伤着了水,今日化了脓,有溃烂的风险,会留下疤痕。” 南庐渊哑声道:“无妨。” 他动了动,忽而从袖中摸出一张布条来,摊开,上头不知用什么笔墨写了些字,遇水还能维持。 “商唐盟,违天命,谴降灾,兴血光。” “璇玑阁。” 这是什么意思?璇玑阁并不像期望看到西唐和南商联合? 那他为何还要救自己? 那张笑眯眯的长着狐狸眼的笑脸......总有哪里不对。 两国联合,必然是南商王和西唐太子收益。莫非璇玑阁阁主是齐王的人,所以要嫁祸给两国的联盟? 这是璇玑阁阁主的意思,还是......真是测出来的天命? 陆流斓凑近来,看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南庐渊诧异地偏头去看陆流斓。 这个狐一般明艳动人的女人用食指和中指夹起这片布条,认真地翻覆着打量了一翻,才讥道:“什么人都敢冒充璇玑阁阁主。” “......何出此言?”南庐渊觉得可能是焰火还烧坏了自己的脑子,一时竟有些转不过弯来。 “我见识过阁主的字,他写不出这般丑陋的字来。”陆流斓将这布条卷起来抛了一下,复接住,道,“更不会用这么寒酸的法子来给人传天命。” 南庐渊漠然,片刻低声道:“我看清送这字条的人的脸了。” 陆流斓伸出食指抵住南庐渊的薄唇,抢先一步道:“先听我的,再做定夺。璇玑阁阁主的容貌很好辨认。他左眼下有一块小指指甲大的红痣,醒目至极,阁主也并不屑于遮盖它。若你所见之人面上并无红痣,那么绝无是阁主的可能。” 南庐渊闭目回想了一下,确实那人脸上是没有红痣的。 “况且,阁主有事也绝不会贸然差人替他,更不会差除了阁主夫人之外的人。”陆流斓接着道,撑着下巴靠近南庐渊,“实不相瞒,救了你的人便是阁主顾霜华本人,救了李阳关的是他的友人,我不清楚是谁。他托我转告你一句。” 陆流斓凑近他的耳畔,清晰无比道: “静心守职,待风起时,自会相见。” 层楼望,春山叠 拾.暗潮涌(3)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这晚上下来,最严峻的问题还不是人员的伤亡,而是舆论的酿发。 大年期间有这么大的灾难,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都足以让信奉天命的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若是不能止住这场谣言......恐怕不乏会有有心者从中作梗,造谣南子潺有失德行,不配为南商王。 “我......我去宫里一趟。”他挣扎着要起身,怎料手掌刚接触到床榻,一牵扯到左肩,撕心裂肺的疼痛便震得他浑身一颤。 “御医刚把你烧熟的皮肉挖去,你现在动弹之痛,无异于拨皮抽筋。”陆流斓道,偏头去唤苏葑,“苏公子,劳烦你去请陛下来一趟了。” 苏葑看了南庐渊一眼,不等南庐渊吱声,便生怕他再牵扯到皮肉一般,应允告退。 陆流斓起身,让人取了纸笔,而后端坐在书桌旁,想了片刻,便提笔而书,半晌,提笔,将字迹晾干,递给南庐渊道:“你看看,这么写,能否让西唐太子重视起来,先避一避祸事?” 既然南商王已被人算计,那么顾玉便也很可能遭人算计。 只是夜里那架势,分明是有人想让南子潺死。 齐王应当不敢在这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来。弄死西唐太子的风险要比祸害南商王小得多。 “请南商王来问问,比你一个人胡思乱想要有用的多。”陆流斓把信揣在兜里,帮南庐渊掖好被角,起身,“估计南商王如今也挺烦躁的,当时李家小姐和他一同入睡,不少人亲眼见着他们有肌肤之亲了。” 她走出屋子,轻轻为南庐渊阖上了门。 南庐渊抬眼看着头上的房梁,想着陆流斓的一番话,忽而灵光一闪,这事和李相有没有干系? 过了个把时辰,门外传来仆人们俯身恭迎陛下的呼声,呼声停后,少顷,有人自外头一把推开了南庐渊的房门。 南庐渊微微侧了脑袋,看了那人一眼。其实不用看也晓得那是南子潺,然而他还是欲起身行礼,果不其然被南子潺急急忙忙地按了回去。 “你都快烧熟了,就不必行礼了,倏哥哥。”南子潺坐在他身侧,把手中带来的补品放在一边,一张脸上除了怒气未消还有浓浓的担忧。 南庐渊看他的模样,便知他为难事所困,于是细心体贴道:“子潺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南子潺看了看他的眼,复俯首看了看他的伤处,纠结许久,像是不忍让他在受伤时还为这些杂事所扰,为难之际,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在南庐渊鼓励的神色中坦白道:“审讯台那里今早本来已问出是有人暗中所指,怎得换了个班那点功夫,那个鸟贩子便死在牢里了。” 南庐渊神色一凛。 南子潺接着道:“这事麻烦就麻烦在,既没有问出点什么,又让人不明不白死在咱们这,不好给百姓一个交代,还怕人家以为咱们是找个替罪羊。” 南庐渊面色凝重地应了一声,指出其中的疑点来:“能不易察觉地混进天牢去,这人不和官府有些渊源,就是和手握兵权的有些干系。” 南子潺道:“这样的人不多,但不好查。”他一顿,忽而想到一个人:“有无可能是李相所为?自本王即位后,几乎没有单独任用他的时候,况且阳关大哥身居军队高位,李相可能是暗地里借着这层关系让人混进牢里害死了那鸟贩子?” 南庐渊抬起那只完好的胳膊,轻轻用手指抵了一下鼻尖,眉心皱成山峦般的“川”状,嘴上迟疑道:“不会,李相再怎么说也是丞相,那个位置被许多人垂涎,他不太可能能做出害死你这种决定。况且你若有三长两短,对他也决没有好处,与其如此,我倒相信后来他女儿救下你是他有意为之。” 南子潺脸色一黑,没好气道:“莫提此事,现在举朝上下几乎是胁迫着本王迎娶那李氏小姐,非说有什么‘救驾之功,淑贤之德,母仪之象’,就是不封王后封贵妃他们都不乐意。” 这下子南庐渊倒也正色规劝他道:“理应如此。救驾之功在前,肌肤之亲在后,无论如何你都必须给人家一个交代。” “可是,可是......本王又与她没有情谊。”南子潺低声争辩道。 南庐渊轻声斥道:“古往今来,同前王和王后那般伉俪情深者少之又少,我不反对你寻求心爱女子,但你既然被人家救起,又与她搂抱过了,该有的名分你便必须给人家。况这事闹得如此之大,举城上下都在看你的意思,你若不以王后之礼迎娶她,岂不是让全城百姓觉得,你这个君王做的有失德行。” 南子潺一下子蔫巴下来,耷拉着脑袋,静默了好一会,才不情不愿道:“那好,本王......本王听你的。” 南庐渊也不再说什么,让南子潺娶李相的女儿已经是很让他为难了,既然他同意了,那也便没什么了。 南子潺从一堆补品里翻出一小罐封好的花胶老鸡汤,摸了摸感觉不烫了,才揭开盖儿递给南庐渊,边道:“还是刚才那事儿,鸟贩子死了,往下该怎么办?派军队挨家挨户地搜吗?” 南庐渊用右手端着罐子n,喝了口这浓稠且鲜甜无比的汤,斩钉截铁道:“把鸟贩子的话公开,怎么死的,审讯说了什么,详细相告。总比百姓云里雾里传谣言好。在你的寝宫内外多安置些信得过的侍卫,减少出行,派人去安抚好受难的百姓。”他喘息了一会,接着道,“写一封罪己诏,自己先反省一遍,戒荤禁欲洁身焚香一个月,然后把罪己诏公诸世人。” 南子潺点一点头,明白这是在制止谣言舆论的爆发,于是细细地把他们都记在心里,确认一字不差后,才想到别的事:“那你和陆姑娘的婚事......” 南庐渊垂下眼眸,轻轻抿着薄唇,道:“眼下你的婚事备受瞩目,倘若我在你前面订亲,必然对陆姑娘不利。我等你大婚后吧。” 南子潺也心觉有道理,便不再追问。他看着南庐渊眉眼间已沾染着些许倦怠之色,映衬着他俊美非常的面容都带着一丝虚弱的病态,也不忍心再打扰他的歇息,便起身准备走了。 待他刚踏出门槛,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句:“长公主明日就要大婚,怎么也劝不住。本王是丢不起这个脸,倏哥哥要不要去?” 南庐渊好似连听到这个称呼都厌恶,他轻轻皱了皱眉头,合上眼皮,不带一点情绪道:“不去。” 南子潺像是早就知晓这个结果,不再惊扰他,轻轻合上了房门。 ......... ...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档子朝中人人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北秦发来书信要人。 南子潺收到信当即就气的撕了个粉碎。身子刚见有所起色的南庐渊陪侍在他身侧,好不容易才劝他消了火。 “本王能不气吗?他们这就是知晓本王现在管国内都应接不暇,对西唐和东魏之联合捉襟见肘!一个个落进下石的样子,不怕日后孩子没双亲!” 南庐渊及时掩住他的嘴,温声却不容置疑地提醒道:“陛下,注意言行。” 南子潺岔岔地一拍桌子坐下,好一会儿都无法排解心中的这股子气。 “那北秦之事,陛下以为如何?”南庐渊给他递了杯温茶。 “拖吧,能拖一时是一时,现在不是和北秦翻脸的时候。”南子潺接过茶一饮而尽,“先拖过春日吧——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这期间,张沈陵一直告病在家,谁也不见。南庐渊和李阳关都吃了几回闭门羹,虽嘴上不说,心里却已有了个隐隐约约地猜测。 果然到了春末的时候,北秦忽然发信称收到了南商的诚意,并派了使者送来了结盟的回礼。 在南子潺三番五次的逼问下,张相才将张沈陵是如何劝动他的,又是如何得知了消息在冬日里用张家的钱制备了赠礼前往北秦的一五一十地说了个干净。气得南子潺指着张相涨红了脸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急眼了几回才无可奈何道:“你这个父亲也真舍得!” 张相跪在地上,但听闻这话,倒是抬头,铿锵有力道:“陛下,臣也是南商的臣子。” 南子潺这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来回踱步了几圈,才泄气地拂袖而去。 南庐渊扶起张相,看着他多冒出来了快一半的花发,看着他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心想着,这个前辈一辈子都为南商呕心沥血,然而唯一的儿子也为了南商的未来远赴异国他乡,不说无人承欢膝下,就是未来是否有人能为他养老送终都未曾可知。 南庐渊搀扶着他往屋里走,张相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无妨,才抬起头看着窗外,忽而无厘头地冒出一句:“春天要过去了。” 他看向这个值得敬佩的老人,只见老人望着窗外,似在出神,嘴上却轻声道:“庐渊,当心长公主。” 层楼望,春山叠 拾.暗潮涌(4)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受了张相一番话的启发,回到帝相府,南庐渊便命苏葑暗中着手去查了南子笙从过年到如今的行程和动作。 南子笙这段日子不论做什么似乎都摆在明面上,稍一询问便能得知。然而纵是如此,每一次都能与发生的这些大事巧妙地错开,便显得愈发耐人寻味了。 南子笙寻的那个驸马是个没什么家底子的,看着也软和好拿捏。这两人自婚后便大张旗鼓地游街戏耍,看着一派恩爱模样,南庐渊也便渐渐打消了对南子笙的警觉。 然而今朝被张相提起,他才复想起被他渐渐忽视的南子笙。 但苏葑带回来的这些查到的东西,看着虽然都十分刻意,却也不能证明南子笙有参与这些事的动机。看了两圈下来,南庐渊只得将其暂且搁置在一旁,吩咐苏葑盯紧公主府。 南子潺大婚当日,满朝文武百官皆到场。南庐渊这才亲眼看到王后的面容。 李清字锦珍,王后的氏名。她是李相府上仅此的嫡出小姐,无论是相貌还是出身都实属上乘,也难怪朝臣们到每年能给南子潺填充后宫的时候都会三番五次地荐她为后了。 只是李阳关的面上看着并不见喜色,眼底甚有郁色。南庐渊见了他这黑脸,还是带着些好奇,牵带着询问了几句。李阳关也只是说自己伤病未愈,加之事务繁多,未歇息好罢了。 南庐渊转念一想也是,李锦珍无论如何都是李阳关的亲妹妹,品行约莫不会差到哪去,也许只是李阳关嫁了妹妹,心有不舍罢了。 李锦珍生得相当动人,倘若身着闺阁少女的衣袍,梳小姐发髻,便是京城上下也找不出比她清秀端雅的;待今日见她身着绣凤嫁衣,又见得她面容雍容华贵,架得住这气势雄浑之袍,挂着繁复饰物而不见喧宾夺主,于刻板服饰中可窥一二母仪之姿。 看着李相像是下了大功夫在培养这嫡女的。 也许是这女子舍命救了南子潺,故南庐渊便觉得这女子十分赏心悦目,况她在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偷偷窥探南子潺的眼神,都是藏着小心翼翼的雀跃的。 她应当是欢喜南子潺的,如今也如愿嫁了个如意郎君。 剩下便要看南子潺的态度了。 陆流斓也参与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帝后之婚,她站在南庐渊的身侧,啧啧轻叹道:“这幅好皮囊,真是我见犹怜。” 南庐渊敲了她的脑袋一下,轻斥道:“这是南商的王后,知你欢喜看姑娘才带你来,收敛着些。” 陆流斓撇撇嘴,伸手摩挲着下巴道:“你让我查的那事,想不想听?” 南庐渊压低声道:“说来听听。” “我查出鸟贩子原籍在哪了,确实是个下面小村,靠上山抓捕珍禽转手给贵族子弟为生,”陆流斓眼看着南子潺和李锦珍游街巡视,嘴上却在朝南庐渊道,“我到的时候,满村一百余人口,无一生还,尸骨全投进了井中。” 她敏锐地察觉到身侧南庐渊的身子骤然绷紧,便用余光去瞟,只看见南庐渊面无表情的脸,听他压抑着情绪不咸不淡的话:“我料到了。” 既然有人能混进天牢毒死鸟贩子,就一定能想到从源头上掐断他们的线索。 “我以为你会很沮丧。”陆流斓道,手指轻轻在南庐渊握成拳的手上敲了两下,感受到拳头渐渐放松摊开,她才接着道,“还有个事,你看到南子笙看李锦珍的神情没?看着像是......和她有点渊源似的。” 南庐渊刚想回一句南商是有女子会的,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子们交际的场合,故而李锦珍也许并未见过什么男子,但身为丞相之女,能结交到南子笙是不奇怪的......然而他一抬头看见南子笙盯着李锦珍那阴森森的表情,刹那间便也察觉出不对来。 按理说他好歹也是看着南子笙长到这么大的,没听过她和李家小姐们有什么往来。顶多也就是点头之交、聊记氏名,且南子笙自幼时便心高气傲得很,也不屑于和小姐们结伴而行。 若说南子笙不满她来当王后,也没有理由,毕竟李锦珍无论相貌还是口碑都算是无可挑剔的。近来被人熟知的举动也只有救了子潺...... 等等,救了子潺? 南庐渊脑海中又回想起南子笙那句“那若是有什么意外呢?我成了南商王呢?”何况连一向不喜惹事的张相都提醒他对南子笙多提防着些——可南子潺怎么说都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害了南子潺,她也决无可能成为南商王,怎么说都行不通。 等南子潺夫妇游街完了,要回宫收拾休整一会,方便过些时辰去祭天台上祭告天地先祖的时候,百姓们才领了朝廷下发的赏钱,高高兴兴地散开各回各家了。这一日南子潺大赦南商,情节不重的都减缓了牢狱之刑,下放改造。一时间皆大欢喜,一扫往前的死气沉沉严防死守,有了繁盛南商该有的样子。 在四散的人群中,南子笙挂着笑容朝他们行来,驸马立于原地等候。南庐渊不着痕迹地将陆流斓护在身后,行了平礼:“殿下。” 南子笙瞄了一眼他高大身子后面的陆流斓,不明意义地一勾唇,便把目光移回南庐渊身上,行礼道:“帝相大人。” 两人行完礼,南子笙便笑得亲切,好似在拉家常道:“帝相大人这么些日子明里暗里的,可是查到什么没有?” 这话说的隐喻,想来是发觉了苏葑安插的人。但这不奇怪,假若南子笙毫无参与,不明事发,便也不会想到要反侦他们的动作,然而为难就为难在,如今他们两方都知晓南子笙必然是参与了不利于南商王的事,却毫无对证。 “下人手脚粗鲁,没有殿下的聪慧。”南庐渊反将道,面上已然像是当初和江南知府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一般无二。看南庐渊其实也很好看,但凡他挂着这种笑容同你讲话,那多半就没拿你当自己人。 “慢慢来,子笙有的是闲空档,静等帝相大人的好消息了。”南子笙的笑容愈发张狂,偏偏面上一副恭维的神态,“子笙信帝相大人可不是证据不全就全凭猜测污蔑他人的官儿呢。您说不是?” 南庐渊轻声笑道:“自然。在下凭的就是证据。殿下闲档子多,在下可没这功夫,也不会浪费这功夫同败坏失德之人争辩。”他转身朝着陆流斓伸手道,“我们走。” 陆流斓毫不把南子笙放在眼里似的瞟了她一眼,熟稔地将纤纤柔荑搭在南庐渊厚实温热的掌心中,二人转身就要走。 南子笙自陆流斓同南庐渊十指相扣的一刹间面色就变了,她近乎尖锐地讽道:“男未娶女未嫁同处一檐之下!帝相大人真是好雅兴!” “您说的对。”陆流斓轻笑着回了她一句,转过头来,面容明丽如骄阳,“我们确实近来要成婚呢,殿下能来,不胜荣幸。” 说罢,牵着南庐渊飞快地跑远了。 南子笙一口银牙险些要咬碎,瞠目欲裂,后面的驸马见她情绪有些不对,上前安抚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喜么?” 南子笙一把甩开他的手,厌恶道:“少拿你的手碰我,没事找事。” 驸马神色一黯,便不再触她的霉头,转去吩咐下人备好前往祭天台的车驾。 ......... ... 祭天台上侍奉的都是三品以上的朝臣,以及皇亲国戚。这场面陆流斓自然不便跟来。南庐渊作为帝相,享受南商历来最与众不同的殊荣,位与王齐,可以上祭天台,为帝后二人主婚,也为天地和先王焚香祈愿。 南庐渊站在南子潺左侧,李锦珍站在右侧,三人并肩上前,先由帝后二人焚香为南商祈告天地神明、先祖英灵,再由南庐渊上去为帝后祈告平安和贤明,而后赐大臣们净手享祭祀斋饭。 祭祀所用为一太牢,斋饭则是每人一块白水煮的鹿肩胛骨,配山泉水,着岩盐。这是源自南商的典例,相传太祖当年生在群鹿之乡,后乱世起兵反抗,登基前夜便是吃了一块鹿肩胛骨,纪念几十年来风里雨里的战争岁月和穷苦日子,并命南商子民为“野鹿之子”。故这“食鹿骨”的传统也被一代代保留至今,为铭记先辈的奋斗和光辉过往。 祭天仪式完毕后,南子潺还有些事要处理,便留下南庐渊和苏暮雪陪护王后等候。南子笙亦在场,和李锦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不凑巧一个对视,好乎刀光剑影火星劈里啪啦地一下,又各自扭过头去。 南子笙终于忍不住低声讥讽道:“不成想大家闺秀和男人搂搂抱抱倒是干脆利落。” 李锦珍看着也并不是好惹的,当即反讽道:“不如王女殿下每次都恰好避过来的巧妙。” “伶牙利齿,李姑娘跳下河倒是毫不犹豫呢,真是捡了大便宜了。” “那也得是有人忘了本,给臣妾这个机会才是。”李锦珍扬起脸,目光炯炯,“臣妾也并非好惹的,殿下还是实实在在地唤臣妾一声娘娘的好。” 南庐渊神色一动,李锦珍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层楼望,春山叠 拾.暗潮涌(5)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但,朝臣是禁止随意面见后妃的,即便是有陛下的准许,也会落下话根,为人所诟病。 更何况此时帝后成婚不久,他更没有理由私底下去找李锦珍。 得找个和她有些关系且探望她也不会被怀疑的女子......他余光督见一边上的苏暮雪,忽然觉得茅塞顿开,苏暮雪作为李锦珍的亲嫂嫂,应当可以接近她的吧? 只是不知晓苏暮雪是否愿意出面。 这事还是先和李大哥商量下会比较妥当。 他有了定夺后,也便不理会南子笙对他隐隐约约投来的眼神,只静坐在一旁,和女眷们相隔甚远。 按道理,他要给李锦珍找近身嬷嬷教授宫中礼仪了。只是他在外三年,临近才归,实属是人脉稀薄,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么些人,也不知晓该去找谁询问这样的事。 倒是坐在一旁的苏暮雪柔声搭话道:“大人。” 南庐渊应声,稍稍侧了侧身子,面向苏暮雪,温和道:“少夫人请讲。” 苏暮雪抿唇略微组织了下措辞,才委婉道:“不知大人是否倾慕陆姑娘?是近来有了嫁娶的打算么?” 这话一出,南庐渊还未搭话,便感到有一道目光投到他的背脊上,寒意森森。 然而他并不为所动,反倒因听了这话,似是心情大好,愉悦地应道:“是,陆姑娘已答应,她的母族那边届时会来南商的,陛下也已应允。” 苏暮雪是何等冰雪聪慧,一听这个,结合李阳关和她探讨过的些许事情,蓦然便明白南商和西唐是要打破坚冰,对未来两国贸易作出一些尝试,因此理解地笑笑,安放下心来,打消了忧虑:“那便是最好,陆姑娘的母族尊贵,未必比不得大人,大人莫辜负了她。到时还望能得二位青睐,赏杯酒喝。” 南庐渊笑起来,道:“都互相帮扶过,少夫人何必见外。怎的如今还生疏了。若少夫人不介怀,庐渊当唤少夫人一声嫂嫂,又岂敢不叫你们来吃喜酒。” 苏暮雪笑着应道:”那便唤暮雪为嫂嫂罢。“ 忽而南子笙插进嘴来:“那么,也不介怀子笙一同罢?” 南庐渊回头看了她一眼,客气道:“倘若殿下觉着自己方便去,臣自然不敢怠慢。” 南子笙冷笑一声,还未来得及反讽,李锦珍便也插了一句:“那臣妾便腆着面皮去蹭一杯沾沾喜气了,反正臣妾没做亏心事,心里没鬼,去也是堂堂正正。”语音未毕,还颇带挑衅意味地瞟了南子笙一眼。 苏暮雪掩唇而笑,朱颜半遮,眸光却不着痕迹地从南庐渊身上投到南子笙身上,只蜻蜓点水地一下,哪怕并未参与南子笙与南庐渊之间的交锋,也多少猜到南子笙是做了什么,不仅惹恼了南庐渊,也得罪了这位南商王后。 除非她冒犯了南商王,不然不会有这么结果。 心下已有三分猜测,只是还未等有机会同南庐渊确认。倘若南子笙真是对南商王不利,那么这人必定不能深交。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南商王有多纵容他这个姐姐。 倘若南子笙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能干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宫人端了热茶上来。南庐渊和苏暮雪接过茶,等李锦珍先小啜一口,才饮茶汤,润润嗓子。 南庐渊便好似刚想到什么似的,装的一派天真无邪:“一饮这桑茶,庐渊便想到城南有间茶馆儿,煮桑茶的手艺是一绝。不知李大哥和嫂嫂何时有空闲,咱们聚一聚,也好拜托嫂嫂一些有关沈陵的事。” 苏暮雪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眸光清浅,映着杯中茶叶起起伏伏,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笑得张沈陵只是其一,还有些事不方便摆到明面上说,因此也便小啜一口热茶,从容应道:“择日不如撞日,巧在今日我家官人也没别的事务,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南庐渊笑着轻轻歪了下脑袋,而后举盏道:“庐渊稍后回去准备。” 而后朝李锦珍敬道:“娘娘,您的近身嬷嬷,臣隔日会送来。” 李锦珍这一轮番下来,明白南庐渊似也不喜南子笙,对南庐渊的好感便增了些,便也笑面相迎道:“那便有劳大人了。” ......... ... 狭窄的巷尾,终日为腐旧篷布所掩盖,不见日月,亦无半缕光芒透进来。巷子里有一处荒废破落许久的宅子,门窗已经破损成一滩石块朽木,里面漆黑不见五指,蛇鼠的臭气和潮湿的腐气交杂在一起,一旦走近,那难以言说的气味便扑面而来,鲜少有人愿意靠近。 黑暗中传来吱吱嘎嘎地咀嚼声,还有些瘆人的嘶叫声。其身处,隐隐有女人的惨叫和悉悉地蛇虫纠缠的声响。 有脚步声逼近,紧接着,两个浑身黑衣黑面纱的男子拖着一个浑身染血的女子进来,其中一个点了火折子,在漆黑中这点光亮透出来,模模糊糊地照出了宅子里的四面。 巨大且锈迹斑斑的铁链上像是串鸭子一般束缚着十来个体无完肤的活尸,都正吭吭哧哧地啃食着地上不知风干了多久的遗骸。冷不丁见了火光,又嗅见了活人的气息,便好似闻见了荤腥的豺狼般朝两人扑过来。那拿着火折子的黑衣人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架起女子的另一边身子,两人便使出些力气将她抛进活尸群里。 刹那间,十几只活尸争先恐后地寻了块皮肉,疯狂地撕咬起来! 那女子已没有反抗之力,只能张着嘴发出嘶哑的喊叫,很快便转为低低的抽泣,而后被一只活尸咬破了喉咙,发出几声好似漏风了的笛子般的声响,便瞪大着一双眼没了活气。 然而下一刻,便有活尸用尖锐的指甲挖出她的双眼,囫囵地吞吃进肚。 拿着火折子的黑衣男举起这唯一发光之物,好似早已司空见惯,看着殷红的血液滋得到处都是,似乎黑暗里什么未知的东西也被唤醒,发出低沉的鸣叫,好似被尘封的古老鬼怪。 不出一刻钟,方才还面容清秀的女子便被啃咬得七零八碎,只剩下些许碎肉懒懒散散地挂在那条孤零零的脊骨上。吃了一顿血肉的活尸仿佛受到什么指引,向着浓黑处有规律地摇摆着身子发出嘶叫。 “你的药加足了么?”举着火折子的黑衣人刻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偏头去问两手空空的男子。 “加足了,主子吩咐把肠子都掏掉了,里面全是药。”那人道,黑暗中有什么低低地嚎叫一声,“好在周围的南商人都让主子给清掉了,不然这么叫来叫去的,迟早出事。” “这里临近上元街,什么罔顾法例的东西没有?”手持火折子的说,果然不出须臾,活尸们便安稳下来,不再嘶吼,暗处的东西也渐渐没了声响。 两人正准备灭了火折子离开,一转头看见身后站着一道瘦高的人影,披着鹤白大氅,面容俊美冷清胜似神佛。 然而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侧眼下有一块黄豆大的红痣,在昏黄的火光下,显得愈发浓郁夺目。 “主......主儿?您上哪弄得这点红染料?”两手空空的男子下意识要跪地行礼,然而被身后举着火折子的人一把拉回来! 厉喝还没吐出,他便感到脖颈一凉,紧接着,如梦幻般,他亲眼看着自己那具没了头颅的身体伴着喷涌而出的血液颤颤巍巍地倒下去,而后感觉到自己摔在了地上。 鹤氅男子面容白皙,然而剩下的那个蒙面人却看见了他银色的眼瞳。 下一刻,他的身体在男子面前分两半切开,像是破碎的罐子般砸在地上。 男子看都不看这两具尸骨一眼,仿佛他们和地上久积的尘埃并无不同。他不紧不慢地走进黑暗中,抬起手臂,指尖轻叹,一枚细小的符印便钉在沉静下来的活尸中,骤然这十余只活尸便诡异地燃烧起来,雄雄的火光把宅子照亮! 巨大的女子像展露在他眼前! 墨发鹤氅的男子微微仰头,面容冷漠平淡地打量着这个骇人的活物。女子身长约莫十二尺,有双头十二只手臂三对胸脯,她并无腿脚,下身已然像是人腿溶化成硕大的蛇尾。她被密密麻麻的符印束缚在一根玄铁柱上,身上不着寸缕,镂着密密麻麻黑色的孔洞,不停有蛇虫自孔洞进进出出。 连女子的长发,都是一根根接在一起的指节。 这甚至不能被称之为“人”。 “她”更像是远古遗留的东西。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蛇状的长颈弯下来,巨大如巨鼓的嘴整个脱臼开,好似嘶吼的毒蛇! 这样庞大诡异的东西,竟然在惧怕眼前这个鹤氅男子。 然而男子神色未变,哪怕“她”的头颅离他仅仅一息之距,他也丝毫不见慌乱面容,只是仿佛叙述一个事实般:“一件仿古鬼怪的赝品罢了。” 他轻轻抬手,束缚“她”的符印须臾间尽数崩开,那东西得了自由,腾然便扭动着尾巴朝男子扑来! 然而男子只是轻轻地伸出右手,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如落花在潭般点了“她”一下,随后巨大的仿制鬼怪在他的面前一刹间萎缩衰败,不消一息便摊成一地皮囊! 层楼望,春山叠 拾壹.美人祸(1)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上元街着了一场大火。 接连着一条巷子都被点燃,可诡异的是,竟没有一人逃出火海,连哀叫也不曾传出。火势极大,凶险异常,加之上元街本就靠些上不得排面的勾当营生,熊熊烈火燃了足足半个晚上,在晨时才有路过此处的醉鬼报了官,火焰直到午时才堪堪被扑灭。 南庐渊接到消息时,上元街已被重兵把守,平民不得靠近,搜查的一队士兵从里头翻出了大量尸骨残骸,不论是新旧老少男女数目都很可观。除此之外还有圈养的罐子鬼和巨大的人身蛇尾的皮囊和骨骼,以及培育这样鬼怪的刻录在石上的方法。 这次大火彻底惊动了朝廷,然而因大火焚尽的都是些脏东西,故朝廷以天火消灾的借口将民议压下来,又借着这场大火,抓住机会,动重兵扫荡了上元街。 一时贩卖女子孩童的、制造兜售五石散阿芙蓉的、蒙养小鬼蛊虫的、拿钱杀人的、淫掳妇女的、制假币的、私卖盐铁的,来不及跑路,被抓了个七七八八,人挤人地被押进天牢。 剩下先得了风声察觉不妙的,碍于南商如今强盛的国力,也不敢有多的动作,不知鼠窜隐匿到何方去了。 这场扫黑除恶一直持续到了初秋,包括京城人和外地人共计抓了两千余,缴获财物能抵上南商京城两年的收成。 那些还未殉命的悲苦人们,也都由朝廷安排着各自回了家,已经妻离子散的,也都按安排了营生。 这期间南庐渊和李阳关聚过几次,大约了解了李锦珍的为人,调整了对待她的态度。不过好在李锦珍并未在宫中失礼,即便是后来秀女入宫,讥讽了几句,到底还是规规矩矩地为南子潺选了几个漂亮的,安排了身份,也赐了宫殿。 南子潺先前对李锦珍一直不冷不热,到入秋才有些好感,亲自去找南庐渊和李阳关商量着在国库里挑了一副上好的首饰赠给李锦珍,还抽空陪这位风头正盛的王后回了趟娘家。 倘若李锦珍一直这样收敛这自己些,想来子潺就算再厌烦李相,也不会对李锦珍恶言相向的。 纵是李阳关这样对李锦珍一直心有芥蒂的,也不免感慨,李锦珍有了欢喜的谦谦君子,确实有收敛反省着朝南子潺的修养看齐的势头。 加之母亲李齐氏也一直规劝自己不必再拘泥于李锦珍往日的恶事,李阳关即便还是不愿面见李锦珍,倒也不曾像往日一般,听了这氏名便不给好脸色了。 中秋日,南庐渊下了宫中的宴席,和陆流斓在府里召集了下人们,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子酒菜。 南子潺如今有了王后嫔妃,这些重要日子自不便到处乱跑 。李阳关和苏暮雪还要犒慰执勤的官兵,就连唯一能赶上空闲的张沈陵,如今也远赴北秦,这么几个月也不知过的是好还是不好。帝相府这么些人,倒也算是冷清了些。 南庐渊低声同陆流斓闲谈道:“上元街那事,又是璇玑阁阁主所为罢?被人认出来,他倒是愈发活跃了。” 陆流斓给自己倒了杯酒,看了一眼在远一些围坐着吃喝的下人们,凑近南庐渊的耳畔道:“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么帮着南商,也不见他惦记下西唐。” “倒也未必,南商出了这么多人祸,西唐太子可能也经历了些烂摊子,说不准阁主也留了一手。” “你到了闽南,他也到闽南,如今你回来,他依然能救到你,至少说明一点”陆流斓捏了块糕点,小口抿下一点,“他的行程,和你是能重合的,或者说,是跟着你的。” 南庐渊轻轻小啜一口桂花酒,没把这句话放心上:“我吗?何德何能呢,讨个乐趣吗?” “也说不准,或许真是为了讨个兴头呢?”陆流斓用指尖极轻地拨了一下落进她杯中的花瓣,低语道,“毕竟那可是被我师父称为‘最临近神佛’的人。” 南庐渊听这话,心想着也是。看到朝廷呈上来那些面貌诡异可怖的东西,他都能想到上元街里是怎样的景象。而顾霜华此人能做到把它们都清理掉还能给官府留下线索,加之以往的几次出手,都足以得见此人的不简单。 “那个......”然而他还有些话想说,只是吞吞吐吐地,还没待吐出点稍微能听出意思的话,便先涨红了一张脸,羞怯地连眼神都在颤,“就......就是......你有没有......” 陆流斓撑着脑袋看他这样,心里了然,然而却有犯坏的意思,就是不帮他解围,反倒是用一双通透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南庐渊的脸,故意拖长声调地“嗯——?”了一声,末尾还带点上扬的意味。 南庐渊愈发紧张,感觉看杯子不是杯子看桌子不是桌子地,只有那一声“嗯?”仿佛响在心里,窘迫得他愈加慌乱,心里忐忑不安。 偏偏心里跳的厉害,亢奋不已,催促着他将那句话吐出来。 他面颊通红狠了狠心,把脸埋在双臂里,趴在桌面上,鼓足了勇气,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好似豁出去了:“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四周静极。他原以为是自己太紧张,自动忽视了声响,然而一抬头,发觉四周的佣人们都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再一侧头看见陆流斓带着笑意的充满深意的眼神,一下子便知晓自己的动静有多大了,当即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颅,羞得恨不能当场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 上了年纪的施姨神色古怪,和苏葑对视一眼,用南庐渊能听见的声儿道:“怎么和他爹当年一样龟怂。” 南庐渊的脸一绿。 陆流斓笑得前仰后合。 南庐渊只觉得脸上烧的慌,于是嘴硬道:“你......你到底愿不愿意,给个准话,少拿我讨乐趣。” “嫁,大名鼎鼎的帝相大人都这样了,我好意思不嫁吗?”陆流斓一面调侃着南庐渊,一面用指尖去拨弄南庐渊的耳垂。 南庐渊便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却罕有地孩子气地道:“这是你亲口说的,你得跟我保证,你不能反悔。” 陆流斓便觉得这人真是可爱极了,忍不住哄道:“你是小孩儿吗?我陆流斓做事敢作敢当,既应了你,便是应了,决不反悔。若有反悔,就让我死后遁入阿鼻地......” 南庐渊一把捂住她的嘴,正色道:“倒也不必如此。”他松开手,一板一眼地道:“那我们在秋末把亲订了,等冬宴时便可以成婚。日后府中上下,你若想打理便打理,若是不想,便放心交由苏葑。每月的俸禄我会放在你房里,你若有什么吃穿用度,尽管拿取。” 陆流斓笑眯眯道:“好。” “这之后你就是帝相夫人,也是南商的第一夫人,行事举止便要收敛着些。不过若有人仗着你非南商人欺负了你去,你便放心出气,只要不太过火,回头交给苏葑处理便好。” 苏葑扶额叹气道:“看来只有我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夫人,外人可不是家主,下手轻点。” 南庐渊眉心一跳。 苏葑便接着道:“若您实在是气不过,那就回来打家主出气。反正他这性子估摸着也反抗不了。” 南庐渊牵了牵唇角道:“苏葑,你之前不是这模样吧?我想是府中闲了你,才让你这副油嘴滑舌的性子。” 苏葑及时止住嘴,不再往下拿南庐渊寻开心。 然而说到底,南庐渊确是比南博雅要好相与得多,规矩也少了不少。 陆流斓倒是凝神注视这南庐渊的面容。在此之前,她笑戏王侯、纵情山水,自以为高缈于物,然而一朝为翩翩少年所打动,怦然心动,情难自已,才在本最不该有交集的人身上找寻到温暖和归宿。 如今回想起来,人世种种缘分,自是奇妙无比。若没有当年她好奇心盛,缠着师父带自己一游南商冬宴,又怎会和这块榆木脑袋有如今这一段渊源。 又怎会相信,西唐和南商真的有冰雪消融的一天。 她仰头,把这杯中圆月一饮而尽。 月色正好。 ......... ... 快入冬时,名满天下的帝相大人订亲了。 一时四海轰动,人人都在议论,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入了那般人物的眼,得了他的青睐去? 南子潺亲自来喝了一杯酒。赏了一笔珠宝。参与过上次冬宴的朝臣们都认得是这位姑娘,因此讶异之余,也不免八卦些他们在冬宴之后不为人所知的日子。 南子笙亦到场,只是喝了杯酒,脸色很僵,且着一身红衣,似是要抢了陆流斓的风头,人人都看出她来意不善,却碍于她的身份不好劝阻,只是在饭后茶间以此为帝相二人的故事增色。 陆流斓对此毫不介意,她性子张扬狷狂,着红衣便明艳骄傲如正午骄阳,加之穿惯了红衣,故而艳压南子笙自不是难事。 王后的小腹稍稍有了些圆润,穿着华美的长袍,也难掩富态。 雪生长得很快,如今已会背诵些父亲李阳关日常谈论诵读的兵书,只是还不知晓意思,便显得有些娇憨可爱。 再过几个月就要下一次冬宴,臣子们都愈发忙碌起来。这一年南庐渊清理掉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吏,为朝廷换上了新鲜的血液,故而虽忙,到底还有喘息之机。 层楼望,春山叠 请假条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今天有其他事情耽误码字,请假一天。感谢支持谅解,感谢支持!《野有鹿》层楼望,春山叠 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层楼望,春山叠 拾壹.美人祸(2)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这么一转眼下来,张沈陵走了快有一年,也不知晓这次冬宴他能不能回来看看。 南庐渊还是日日陪在南子潺身边,辅佐他批阅奏折,同以往一样。只是不同往日的是,每到临了,他不再帮南子潺掖好被角,而是替他传唤了王后。 王后看着像是有些显怀,想来成婚已近一年,王后有孕,这自然是正常不已的。 距冬宴还剩俩月的时候,南子潺忽然心里发怵,夜冒虚汗,接连着一周也未能好转。南庐渊见他如此,只得先停下手头的事务,陪他到被朝廷包下的下面山庄去散散心。 然而南子潺在山庄歇下的第二日,便在雨雪混杂的午后,在山脚下捡到了一位昏迷不醒的少女。 即便南庐渊很不赞同他将这么来路不明的女人带回山庄,但南子潺觉着把一个妙龄女子扔在医馆实在不妥,加之她看着确实手无缚鸡之力,便执意要将她留在身边,待苏醒后再做打算。 怎料女子连着昏睡了两日,而南子潺又不放心将她一人留在山庄,故回宫的日子只好往后推迟。到第五日傍晚,暖黄的夕阳透过窗棂如金粉般撒落在床榻上,少女适才在这一层昏黄纱绸中幽幽转醒。 南子潺推开门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幕。 那少女看着不过十四五岁,面容稚气,然而透着些娇柔如蒲柳般的动人,很能激起男子的怜爱之情。 她看着娇俏明丽,许是年纪尚小,没有苏暮雪、陆流斓那样的气质,反倒有些小家碧玉之感。 她跪坐在床榻上,看着南子潺,忽地就鼻尖一红,柔柔弱弱地用袖子遮着脸颊哭。 南子潺哪见过这等事,一时手忙脚乱,被少女拉着衣角哭得梨花带雨震住了,一低头,便是少女通红的双目,要多无助有多无助。 南子潺自打生下来就是小的那个,一直被别人看护得很好,即便是他的王后李锦珍也要大上一两岁。雪生是苏暮雪的,自然由李阳关带的多,故而这么被一人依靠着,别提有多新奇。 南庐渊处理完事务回来,南子潺已经和少女很熟了。据南子潺所述,少女本氏萧,原本是下边村镇的一名村民,后来被人连着弟弟妹妹拐带到上元街,上元街被查时,她所在的团伙仓皇出逃,一到边郊就把他们该杀杀该辱辱,多亏惊动了戍守京郊的军队,才得以生还。 南庐渊打断南子潺的话,抓住她话里的纰漏,眸光冷了下来,将少女的脸扳向自己,一字一顿道:“军队既然救了你们,必然也会按律令收容你们。退一万步讲,你若想得救,势必该往京城跑,怎会独自跑到这荒郊野岭来?” 少女不敢看南庐渊的眼瞳,一面又哭得凄凄楚楚,一面尽量撇着脸不与南庐渊对视,反而看向南子潺,咬着嘴唇可怜道:“公子,公子救我......奴家不敢撒谎啊!奴家句句是真!公子......” 南子潺见她哭得这样惨,于心不忍地拍了拍南庐渊的手背,安抚道:“倏哥哥,你先松开手,萧姑娘伤病未愈,承受不了这一吓。况她手无缚鸡之力,连我都打不过的。莫要见了谁都这般警惕。” 南庐渊颇为担忧地转头看了南子潺一眼,明白南子潺的宅心仁厚,虽不愿真么轻易地放过眼前这女子,到底是碍于南子潺的话,于是只得先放手,只是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少女一得了自在,便顺势倒在上来扶住她的南子潺的怀里,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呜呜地哭,一面哭一面哽咽道:“这位公子,奴家晓得你是不信奴家,可是奴家刚失去了弟弟妹妹,阿娘还不知键不健在,你却这样说,难道意思是奴家弃弟妹于不顾吗?难道......难道奴家的亲人死了,都是奴家编的吗?难不成你还是王不成,用得着奴家这般用尽心机咒家人去死?只是奴家身无分文,又人生地不熟,偶然到了此处,竟刚到就饿得昏过去,还好这位公子救下奴家。奴家没什么好相赠的,只好做牛做马地报答这位公子了。” 南庐渊听到这里,不仅不为所动,甚至愈发明了此人多半有诈,虽是对着少女开口,却分明是在说给南子潺听:“这山庄在我们来的提前半月便会让士兵封上,故而你必然是在半月前就到了这里,倘若一到此地便昏倒,如何能活到现在?况就算我找不到证据来驳你确实没有恶意,你也没资格呆在他身边,出去后我自会将你交给李阳关将军,寻个好去处放你离去。” 少女听了,脸色一白,又忍不住泪眼婆娑地仰头看南子潺。 “看他也没用,南商不比西唐北秦,愈是下面,风气愈保守。你既然说自己出身农家,又怎会见了个男子就往他身上搂搂抱抱,你分明知晓这要浸猪笼的。”南庐渊脸色很冷,眼眸愈发清浅,仿佛里面要透出剑的寒光来。少女被这眼神吓得立刻松开手缩在床角,哆哆嗦嗦一时间竟忘了哭泣,“看来这山庄也不清净了。子潺,现在就收拾行囊,把这女子交由山脚官兵即可。” 南子潺欲言又止道:“可是,倏哥哥......” 南庐渊动作利索地开始整理他的衣物和随身携带的武器,面容冷硬,不容置换道:“你已经延期了,听话。” 南子潺看了看少女,虽然还是有点舍不得,但也明白南庐渊的猜测是有道理的,不论这少女如何柔弱,她毕竟话里漏洞百出,还是早日交给官府的好。 少女躲在被子后,恨恨地瞪了南庐渊一眼。 南庐渊似有察觉,转过头,面无表情地与少女对视。 少女连忙移开眼睛。 ......... ... 下山这段路,少女几次三番想挨近南子潺,都被南庐渊有意无意地拦下来,直到了山脚,便被扔给士兵,让他们转带到张相或是李阳关那里,任他们安排去处。 回了王宫,王后早已等在宫中,为南子潺接风洗尘。王后有孕,关乎到未来南商的国运,南子潺自不敢怠慢,少女的事便被他很快搁置到一旁。南庐渊见此,才松了口气,暗中吩咐人去盯紧了那个少女。 到夜里下人回来,说少女已被京城一户大家族收养,南庐渊才稍稍卸下一点防备,南商贵族不乏有这样做好事的,只是他还是有所顾忌,按理说一般人被收养怎么也要个三五天,怎么这少女却如此之快? 直到下人监视了三五天,确没有异样,加之冬宴愈发逼近,南庐渊才把这事就此放下,转投入繁忙的事务中。 冬宴的前一周,南庐渊接到消息,提前带陆流斓赶到了城外,在一片白雪皑皑中,同西唐的两位使臣打了个照面。 使臣拉开斗笠上厚厚的黑纱,露出一张宛若神佛的面容来。 他迎着南庐渊的眼神,抿唇轻轻一笑,行了南商的礼节。 南庐渊连忙回礼,陆流斓在边上道:“太子不必如此。” 南庐渊瞳孔巨震,不可思议地扭头去看陆流斓。 陆流斓冲他点一点头,上前介绍道:“这位就是偷跑出来的西唐太子,陆霜明。” 陆玉字霜明,西唐的太子,生得一副仁慈模样。陆流斓曾说过,西唐的王族都长得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有齐王与众不同,许是更像母族一点。 陆霜明笑得眉目弯弯,愈发如神明般动人心魂,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美貌,确实和南商人的面孔不似:“司徒,入乡随俗。” 陆流斓撇了撇嘴,绕过陆霜明,对他身后的人啧啧叹道:“太子,你也太大胆了,自己来也便算了,把西唐的兵马大将军也一并带来,置西唐安全于何处?” 陆霜明以手握拳置于唇畔轻咳一声,缓缓道:“这你可冤枉某了。此次赴南商,秦焦尾才是使臣,某是沾了他的光,偷偷溜出来的。” 陆流斓连连乍舌。 南庐渊听这话,大约也明了陆霜明是个平易之人,想必也不喜什么大排场,不然不会就这么俩人偷偷跑来南商,于是朝陆霜明和秦焦尾行了一礼,便带他们避过守卫的盘问,遣人知会了南子潺,进了王宫。 除开陆流斓,南子潺是头一次见西唐人,更料想不到这一见就是西唐的太子爷。因此震惊之余,不免多舌道:“你们这么些人来,不怕本王是阴险毒辣之人,乘机取了你性命吗?” 陆霜明笑笑,虽未回头,却眼疾手快熟练无比地一把按住身侧秦焦尾拔刀的手,用力把尚未出鞘的刀按回去,无奈地低声道:“听话。” 秦焦尾闻言,不动声色地盯着南子潺,还是依言把刀按回去。 陆霜明朝着被惊到的南子潺赔笑道:“焦尾当年被某救下的时候是不正派的江湖门派训出来的杀人利器,虽然如今已改了不少,还是有些不适应玩笑话,南商王陛下不要同他计较。” 南子潺便打圆场道:“自然。殿下能得此等人相助,既是他的福气,也是殿下你的机缘。只是如今你们来得突然,来不及备住所,如若不嫌弃,本王收拾一座偏殿与你们二位暂住。” 陆霜明行礼道:“那便有劳南商王陛下。” 几人散后,陆流斓同南庐渊一道回府,忽地窜过一个猫儿,把两人着实吓了一跳。 陆流斓抬头望月,喃喃道:“只盼着今年不要再有什么事便好。” 言尽,她感到手掌被人缓缓握紧,转头便见南庐渊目光清浅,听他道:“我在。” 于是陆流斓也便莞尔一笑,回握这个男人的手,应声道:“我亦同。” 层楼望,春山叠 拾壹.美人祸(3)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满地碎琼层层叠叠恍若梨落三尺,阶前明灯对映红墙直至天光乍破。 伴着洪亮的撞钟声,各国使臣依次进入京城,在一片热闹年味的车水马龙中,缓缓若一条长蛇般向王宫行进。 南子潺和李锦珍这帝后二人早早便被宫人拥簇着起床梳洗,整理仪容,一早上借着喝茶水的幌子在袖子后头打了不少哈欠。自寅时开城门起,直到午时,使臣才尽数到齐。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东魏缺席了。 东魏虽未挑明同西唐齐王的联合,但太子表明了要联手西唐,东魏自不敢当着齐王的面前往东魏,免得同西唐太子沾上干系。加之当初江吟畔求助南商无果,想必对方早已对南商怀恨在心,于情于理都不好再来南商赴宴。 北秦使臣听闻西唐来使乃是兵马大将军秦焦尾后,对其深表忌惮,如此一来东魏、南商、西唐便算是相互联合为一,倘若北秦再不抓紧南商这棵大树,只怕一个差错,便能叫三国围剿了去。 然而南商并未对北秦有所恶念,不论是已位晋将军的李阳关还是鼎鼎有名的南商帝相南庐渊,乃至于高坐首位的南商王,都有意无意地对北秦来使嘘寒问暖。本来带队的王子还有所惊惧,然而发觉这并非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而是因着王妹身侧陪伴的张沈陵后,便松下一口气来,一言一行都不敢亏待了张沈陵。 陆霜明匿名作“玉相雨”,说是秦焦尾的谋士。在使臣们都忙着试图和秦焦尾攀上点关系之时,他悄悄在后头和南庐渊对视一眼,懒洋洋地以手遮面打了个哈欠。 南庐渊站在南子潺和李锦珍的身侧,下面是李阳关和苏暮雪。丘穆陵芙耶一眼便看见苏暮雪,一双杏眼“腾”地一亮,若非她如今已是个大姑娘了,且以王女的身份前来,代表北秦的脸面,她必然会扑上前去,将脸埋在苏暮雪怀里撒娇,给她讲讲北秦这四年来的趣事。 张沈陵看着长高了不少,面容也少了几分柔软和病态,多了几分北秦的粗犷和坚硬。他站在丘穆陵芙耶的身侧,看着远不如在南商的时候那般灵动,甚至有些沉默寡言,不知是否是如今立场不同了,才让他俏皮的性子有所收敛。 璟楼楚七弦楚歌此人摆明了态度是专程为了过来看苏暮雪的。 楚七弦前两年身陷同丈夫的观念不合中,一怒之下洋洋洒洒写了四五千字的和离书,昭告全江湖儿女她楚七弦休夫了。这事如一颗巨石砸在深潭里,一时暗潮涌动的江湖被激起千层浪,她的爱恨被传了许多的话本,只是全凭传闻不见人,也不晓得当事者是个什么感受。然而如今眼见了这奇女子,发觉她容貌焕发,精神良好,全然不受流言蜚语所困扰,虽年上不惑而风韵依旧。 苏暮雪同楚七弦许久未见,相看深情。楚七弦乃是苏暮雪母亲的姊妹,和她家关系不扉,又和苏暮雪在行事上有许多通明之处,师徒二人可以算得上是忘年交了。李阳关得南子潺允准,特意携暮雪至楚七弦身侧,容她们师徒二人尽情交谈。 南庐渊还在一心一意地陪护着南子潺,忽地听一边的陆墟提声道:“帝相大人,敢问我徒何在?”这一句,令周身之人皆侧目,似都不明朗清修门之徒同南商帝相有着什么干系。 反倒是南庐渊听闻此话,不卑不亢地回到:“内人此刻在花园等候,待相互熟悉后,我自会带您寻她。” 语毕,果不其然,下面众人渐渐窃窃私语起来。 陆墟便不再多言,似是已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南庐渊心知这位门主只是想给徒弟寻个名分,至少让大伙儿都晓得陆流斓就是南商帝相的妻。只是如此这般,陆流斓就是司徒流斓的事必然会暴露,日后她再想肆意江湖变没那般容易了。 南子潺偷瞄了张沈陵好几眼,也不见他察觉到,不免有些气闷,于是出言提醒道:“张沈陵?你是瞎了还是聋了?好不容易重逢一次,你就没点什么想说的?” 张沈陵这才看向南子潺,抿唇,许久才叹息一声,无奈地回道:“陛下,您少说一句,我这成熟的样子就能再装一会儿。你这一句话,就让我破功了,您得补偿我。” 南子潺挑了挑眉,自知他们二人这对话十分幼稚,然而这比不上他重见张沈陵的喜悦。张沈陵熬过了最艰苦的时候,如今看着也和那小王女打成一片,这是好事。即便他们和北秦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就凭着张沈陵的面子,他也得给北秦这位小王女置办一份厚厚的回礼。 丘穆陵芙耶终于把目光从她的暮雪姊姊身上挪开,一转眼便看见南子潺边上坐着的那位气度不凡相貌极佳的王后,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偷偷拽拽张沈陵的衣角,待他弯下腰来,凑近他的脸庞道:“那是不是当时推暮雪姊姊下水的那个坏女人?” 张沈陵闻言转头看了李锦珍一眼,他在南子潺刚大婚不久便接到了父亲传来的书信,晓得这位素未谋面的王后便是李相府养在深闺的嫡小姐,而以前那个“李妃”是李相家的庶小姐。因此压低声回道:“不是,推你暮雪姊姊下水那个已经被关冷宫了,这一位是和那女人同出一家的小姐,只不过这位是嫡女,那位是庶女。” 丘穆陵芙耶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似有所想道:“难怪给人的感觉差这么多。不过这位王后虽然看着气度不凡,但我总觉得她......还是没跳出俗艳的圈子。” 张沈陵下意识遮了她的嘴唇一下,轻声劝道:“你不要命了我的小姑奶奶,妄议南商王后是要处以极刑的,就算你是北秦的嫡公主也不行。” 丘穆陵芙耶顺着他的话闭上嘴,真有些那么回事儿的样子,正色道:“那我便不说了。” 站在靠近北秦边上的孟绾看着也挺悠闲,毕竟巫蛊教怎么说都是经营着容易让人犯忌讳的营生,且巫蛊教中人也颇为奇异,各有特色,看着十分不好相与,故而鲜少有人上前交谈。而孟绾此人许是惯了这场景,倒也一个人自娱自乐道:“南商的帝相真是奇怪,老的刻板严厉,小的也刻板固执;老的欢喜上个江湖人士,小的倒也如出一辙。” 这话南庐渊离得远,自然没听见,周围的使臣们都各自有了小圈子,自然也没在意,唯有正和人有交谈的陆墟抬头看了她一眼。 南子潺坐在高位,下方人的神情举动一收眼底。他拉了拉南庐渊的袖子,道:“真是人生百态。” 南庐渊但笑不语。 ......... ... 按理说每次的冬宴都该有些新意才是,不然难免有些无趣。 这点在南庐渊的考虑之内。 散了集会,便由着宫人领着各位使臣到安排好的住所去。张沈陵得了丘穆陵芙耶的允可,便溜出来跟着南庐渊、南子潺和李阳关一道走,且明显大口地松了口气,像是一下子回过劲来。 南子潺便打趣道:“不是吧张沈陵,怎么跟有人撵在你屁股后面要杀你似的,难不成那北秦人还能亏待了你去?” 张沈陵缓过来,也不跟南子潺打趣,反而颇为忧心道:“陛下,北秦的内乱,远比我们预料的要严重得多。” 张沈陵在他们印象中常常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即便南庐渊见证了他的蜕变,也只是看着他有所收敛懂事。张沈陵这般严肃的模样,他们还未曾见过。 南庐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四周一番,做了个隐晦的手势,让几人当心隔墙有耳,尤其是在这人多眼杂的时候,更要谨慎行事。 恰好陆流斓还要和陆墟、陆霜明等人叙旧,苏暮雪也要和丘穆陵芙耶聚一聚,李锦珍也回宫搭理后宫事务,兄弟几个难得有独处的机会,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于是不约而同地提议去张相府上,先让张相好好看看这久别的儿子,再谈其他的事。 张相、李相如今事务渐少,几乎就是挂个名儿了。一是他们确实年迈,二是到底已经更了一代,朝廷需要更鲜活的血液来推动着不断向未来发展,张相、李相接受新鲜物的能力已远不如年轻一辈,故而迟早要有更有才干的人接替他们的职位,只是现下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罢了。 到了张相府,在一簇簇腊梅中窥见一袭黑袍,走进看,便见是枯瘦苍老的张相大人。张相看着反应都有些慢了,险些没认出张沈陵,直到张沈陵终于忍不住先强忍着哭腔喊了一声“爹!”这老人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给了儿子一个大大的拥抱,父子二人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李阳关、南庐渊和南子潺在客房等了两三个时辰,才盼来跟张相唠叨完家常的张沈陵,而张沈陵也并不卖关子,一坐下便接上在宫中的话头,先轻咳一声,而后便道:“北秦王族已亲戚相残、手足相杀。短短一年,已经暴毙了四个王子。” 南庐渊和南子潺相视一眼,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忧虑。最终还是南庐渊问道:“能否详细些?” 张沈陵深吸一口气,深沉道:“北秦没有太多的礼教伦常,只要是北秦王生的都可以继承王位。这一代北秦王荒 淫无度,膝下儿子有将近二十个,如今死得只剩六七个。唯一的嫡出就是我跟随的这个王女,王子们认为她没有继承王位的可能,加之王女身后有着极其庞大的母族,他们都想巴结讨好王女,只是碍于王女母亲御下极严,才未得逞。我同王女还算熟,才免于劫难。” “且北秦还有个政权是异族所建,不知是何原因,竟然一直存在,并且越做越大。北秦王统治岌岌可危。” 层楼望,春山叠 拾壹.美人祸(4)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三人回到宫中后,各国的使臣已和想相会的人絮叨完了,此刻正三三两两地漫步在御花园中,偶有女眷有心想要借着和南商王后攀谈的机会和南商王的后宫搭上点关系,只是李锦珍也谨慎得很,不愿让这些人得逞,又心知不便得罪了他们,于是便遣了亲近的宫女,不着痕迹地将她们回绝于门外。 这时朝中大能和富贵世家的公子小姐都能受邀来王宫一聚。按理说此时南庐渊应当半步不离南子潺,然而陆霜明一早便约了他们到偏殿小叙,南子潺又不便缺席冬宴,于是南庐渊只得将南子潺拜托给李阳关,而自己则跟着陆流斓一道往西唐暂住的偏殿走去。 偏殿内,陆霜明早已等候在小案前,案上置一红泥小炉,炉上小火慢煮着一壶温酒。 “古人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今日某便效仿古人,也附庸风雅一回。”陆霜明朝小案对个儿一抬手,示意陆流斓、南庐渊两人坐,“南商王怎么没来?” “冬宴前我国贵族和权臣都会带着得意之徒和儿女来凑凑热闹,多拓展些人脉,”南庐渊便入席,正襟危坐,面对着陆霜明,向他解释道,“此时陛下是不便缺席的,故我便代陛下来。” 陆霜明听了,也并未有不快的神色,只是理解地笑笑,待酒烫得差不多了,便亲自取厚罗帛垫着端起酒壶来为南庐渊和陆流斓斟酒,并且颇为感慨道:“如此小小年纪,确实不易。” 南庐渊接过杯盏,小啜一口,感受到绵长宛转的酒香顺着唇舌蔓延至体内,一团暖洋洋的热气便包裹在他的腹部。 他不禁微微有些晃神,只觉得此酒只应天上有。 “是几乎失传的方子,‘花藏青’,据说背后有一段故事。”陆霜明微笑道,眉目弯成一轮残月,宛若神佛的清俊圣洁的面庞上透着一丝从容和高雅,“这次请你们过来,就是想趁着冬宴将上次还未商量妥当的地方谈妥了。咱们已经定好了开通对彼此的港口和边域,接下来聊聊双方都能贩卖些什么,定的统一额度是多少吧。” 南庐渊抿了口酒,既不见答应,也不见回绝,只是提醒道:“太子,我是南商王的家臣,不能代替陛下来做这个定论。” 陆霜明也不意外,颇为不在意地轻轻耸了耸肩,温和道:“大人也做不出能危及南商的决定。就算大人有所顾虑,难道连禁止出口的东西也不能同某讲么?” 南庐渊沉吟片刻,还是退让一步道:“军火和瘾品,还有盐铁。” 陆霜明哈哈轻笑一声,眉欢眼笑道:“大人,这些不论是哪一国都会禁止的,某是问,贵国有没有什么在信仰上和风俗上不允许随意转卖,更不允准销往别国的东西。” 南庐渊一怔。 陆霜明笑吟吟地比划着手指,接着道:“比方说我们西唐是有自己信奉的神佛的,西唐的神佛像是绝对严令禁止不允许倒卖的,也不允许造假和随意送给他国人,一旦查明,不论大小多寡,一家老小都得处决。” 南庐渊有些震惊,然而转念想,西唐向来是有着强大信仰的国家,倘若心中有神明,自然也便不允许上面的情况发生。 陆流斓拨弄着她的发梢,一面喝着热酒,一面和秦焦尾大眼瞪小眼。 陆霜明用左手手指敲了敲右手手指,右手比出“二”的手势,接着道:“西唐国独有的羚羊也不能送,不论是死了还是活的,一旦查处,两头以上便要处车裂之刑。” 这个南庐渊听过。羚羊是西唐独有的大型群居之物,驯养不了,只活在高山荒原之上,也算是西唐的国兽,据说一直有人用各种手段走 私此物,不过西唐对此严抓严打地紧,得逞的少之又少。 只是南商好似还没这么些规矩。 南庐渊沉静下来,以手拄着下巴思索良久,蹩眉不展,半晌也没想出南商有什么忌讳,于是便道:“没有。只要西唐不传宗教到南商,其余的我们并无硬性规定。” 陆霜明刚要说话,方觉天色晚了,于是让秦焦尾去点了灯,然而这不点还好,刚点上,便能看见外头人来人往的,似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 陆霜明被这吵闹吸引,好奇地转头朝着秦焦尾到:“焦尾,你到外头看看,是发生了甚么事,惹得外头这般议论?” 秦焦尾便转头看了南庐渊、陆流斓一眼,才听话地往外走。 陆霜明朝南庐渊笑着点头道:“大人之话某应允了。待某回府,自会同父王商量的。” 南庐渊向他拱手行了一礼,算是和平地解决了边疆贸易的问题。 陆霜明见秦焦尾还未回来,才凑近南庐渊神色谨慎道:“大人可曾见过一个叫‘顾霜华’之人么?” 南庐渊心里一动,面上却不显,反而好似困解道:“太子何意?” “也不是什么关乎国家的大事,只是某的一点小事......某见过他,和某生的一模一样。加之某从前和齐......七弟关系不差,某有个猜想......” 南庐渊眯了眯眼瞳,本能地察觉到后面的话估计是陆霜明的个人隐私一类的东西,恐怕并不是自己这个只见过几次的他国重臣该听的,于是下意识便想阻止陆霜明说下去:“太子......” 怎料陆流斓先他一步道:“老面团子,你疑心他是七王子又不是一年两年了,也派我去旁侧敲击过了,可他若是七王子,又怎会不认你?眼下的齐王身世你也查过千万遍,也并未查出什么纰漏来。太子,心软误事。” 南庐渊不是很想打听别人家的家事,然而还是由衷地觉得,陆霜明和南子潺在某些地方......还是挺相似的。 诸如......如出一辙的心软。 然而陆霜明颇为固执地道:“可顾霜华前前后后救过某许多次,况且他脸上的那颗痣......某不会记错的。” “那也不该把西唐王族的家事告诉给南商朝臣,太子。”陆流斓接着劝道,神色已有些不满,一双眼更是狠狠地瞪了陆霜明一下,“我晓得齐王......七王子对你意义重大,但你不该把这些东西告诉南公子,不仅对你有害,万一隔墙有耳,连带着南公子落得一个‘通敌’的下场,你愿意看见么?” 陆霜明的神色恢复清明,及时收住口,含着歉意朝南庐渊苦笑一下。 突然有脚步声自身后传来,秦焦尾回来,满脸敬意地朝着陆霜明先报了一声,才道:“回殿下,那外头的骚乱是因为,方才有人看见......”他瞥了南庐渊一眼,神色有些复杂,但还是接着道,“南商王同一女子在后山拉拉扯扯、衣衫不整。” 南庐渊腾然起身,直勾勾地盯着秦焦尾,下意识道:“你说什么?” 子潺怎会做出这种事,更何况是在冬宴这般重要的时候......! 他只觉得双手发颤,身子发冷,眼前一黑,便急急地起身冲出殿外! 陆流斓深知此事对南商的名声打击有多大,于是匆匆朝陆霜明道了一句“失陪”便随着南庐渊的身影去了。 陆霜明被这俩人的反应吓了一跳,有些莫名其妙,还回不过神来,复问道:“焦尾,你方才说什么?” 秦焦尾便更尊敬地低头回复道:“有人看见南商王同一女子在后山拉拉扯扯、衣衫不整。” 陆霜明目光呆滞,眨巴了好几回眼眸,才缓缓放下茶杯,面色凝重地起身,由秦焦尾给他披好大裘,提步往殿外走。 “去看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定是有人蓄意为之。”他轻轻道,修长的手指擦过腰间佩戴的弯刀,轻轻扣动,刀鞘发出“噔噔”的声响,在吵闹的人群中并不为人所察觉。 秦焦尾为他撑起伞,两人趁着骚乱,混入人群中,听着四面八方的议论,大致也猜到了全程。就是世家里有个女子同南子潺是相识的,两人好似要说些悄悄话,便远离了众人,不知过了多久,有侍婢经过,撞见了衣不蔽体的南子潺和世家少女,如今世家正逼迫着让南商王给个说法。 “南商王倒不似能做出这等事的人。”陆霜明暗自思忖道,抬起光洁的下巴,越过众人往前眺——果不其然他看见南庐渊的身影在人群中飞快穿梭,不一会便往正殿去了。 “不知南商要作何处置。”陆霜明悄悄凑到秦焦尾面前道。“咱们一到南商便出事,你说回头会不会被讹上?” “秦铮愿为陛下铲除隐患。”秦焦尾立刻弯腰俯身应道,引得许些人侧目。 陆霜明赶紧扶他站直,忧心仲仲道:“也不知南庐渊会如何面对。” 南庐渊觉得浑身血府都凉了个透彻。 他面前之人那所谓被南商王凌辱之人,正是当日在山庄那个来路不明的神秘少女。 少女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上,再看见南庐渊进来的一刹那,轻轻地露出一点森森的凶光来。 南子潺双手捂着脸坐在一边,南庐渊不确信他是否是羞愧到了极点。 而外头虽被侍卫拦上,但人的闲话是拦不住的。倘若不处理好,南子潺的名声就交代在今日了。 他感到脑袋都在嗡嗡直响。 层楼望,春山叠 拾壹.美人祸(5)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虽然他很想把眼前这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少女给一剑劈死,然而为了南子潺的未来,他只能深吸一口气,捏着眉心站在南子潺的身侧,想着要如何做才能让南子潺受到的伤害最小。 无论如何,人南子潺是睡了,无论那人是不是故意的,这事都无可抵赖。况且看着对方是不愿善了了,总不至于把南子潺扔进深山老林里进斋一年以表悔意吧? “不管怎样,我们都得让陛下给个说法。就算陛下恼羞成怒要治臣的罪臣也决不动摇。” 南庐渊眉心突突直跳,心说这下好了,本来他们都没这方面的想法,结果被这群人这么一带,反倒弄得好像他们是最不讲理的流氓。 南子潺依旧捂着脸,似乎并不愿参与进来。南庐渊听见他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真是......现在哭泣有什么用呢? 南庐渊颇想长叹一口气,干脆就自己顶替南子潺的罪名出去给人埋汰死算了。南商建国至今都没出过这么丢脸的事,和闺阁女子在宴请当日光天化日野戏便算了,还给人发现,被他国耻笑,就是南子潺是被人构陷的,也够没脸见列祖列宗了。 等等——他分明让李大哥护在一边了,怎么还会有这等事? 南庐渊轻轻用手戳了戳南子潺,压低声道:“李大哥呢?” 他没得到南子潺的回复,这个少年埋着头轻轻抽泣着,脸涨得通红。想来他也发现自己做了件天理不容之事,然而现在南商帝相正为着他闯下的祸竭力想着弥补的法子——南商王事到如今还想着哭? “收声。”南庐渊心中气堵,终于忍不住呵斥道,语气之严厉,南子潺平生未闻,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却还是不愿抬起脸来。 南庐渊恨铁不成钢道:“做都做了,逃避有用吗?抬头!” 南子潺这才不情愿地抬起头来,脸上泪痕分明,看着青一道紫一道的,好不狼狈。南庐渊上一次看他这样,还是在好多年前父亲勒令他寻找南子潺的时候。 “好大的春思散的味儿。看来妹妹对男人势在必得。”一道明亮的声音自殿门传来,一下便将殿内死气沉沉的气氛击散,使得众人的目光便都落在来人身上。 来人蓝色绣双鸳袄子,一条洒金苍蓝马面裙,梳夫人髻,斜插一根飞鸟云层簪,垂琉璃流苏。正是陆流斓。 她这话颇为大声,话语之下殿中人面色各异。陆流斓径直行至那少女身侧,不待她躲闪,便在她颈间一拂,顿时少女颈上佩戴的项圈便被这狐狸一般的女人拿在手中。陆流斓故作打量。实则将其上最大的金球一捏,在内力的作用下,金球一分为二,露出里面红色的药丸来。 陆流斓不看少女惨白的表情,手上动作不停,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少女的耳坠一揪而下! “啊!” 少女捂着鲜血直流的耳垂,却迫于陆流斓强大的威压,甚至不敢发出一句话来,更别提怒斥,只能用一双恨恨的眼神瞪着这个女子。 陆流斓捏开耳坠,一股油一般的东西淌到她的掌心。 一刹那,浓郁的异香充斥着整个宫殿,南庐渊只觉得眼前骤然恍惚起来,紧接着脸颊开始燥热,他心知不好,急忙运气内力,堪堪将些不好的念头压下去,小腹一阵火热。 再看南子潺,已经开始神志不清地乱哼哼了。 他立刻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伸手搭在南子潺身上,用内力将他的欲望一点点驱散。 陆流斓倒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反倒将这油状物轻轻抹到少女的脸上,而后张开手掌,笑着凑近少女道:“要不这样,我现在就去唤太医,让他看看这是什么玩意儿,来诊诊你是不是胆大包天公然用禁品勾 引惑乱南商王。或者你可以对你的罪行抵死不从,我现在去外头街道上牵个癞皮狗来,看看它对你有没有兴致。” 陆流斓掀了掀眼皮,看着像是意犹未尽地一把捏起少女的脸庞,持着疑惑不解的神情,确是相当了然的话语:“你说,你是怎么不受情药所控呢?容我猜猜,你一定——把它藏在舌根下边了,是不是?” 她松开手,后退一步,在少女刚能喘上一口气的时候,一拳砸在少女的小腹! 少女一个不备,巨大的冲击带着疼痛迫使她狠狠地将药丸呕吐出来! “太脏了,只好如此,多请见谅。”陆流斓笑着退了一步,站在南庐渊的身侧。 没了药丸的少女很快禁不住春思散的药力,神色开始迷乱起来在地上滚动着,口中含着唾液在模糊不清地支支吾吾。 陆流斓拍拍手,门外有人打开了殿门,让外头的人都能看到这一幕。 南庐渊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展开,一时间还未缓过神来,直到陆流斓连戳了他好些下,他才如梦初醒。 “让女人下不来台这事儿,还得女人来。”陆流斓笑眯眯地道,往后到桌上,用清水把手上的东西洗干净,接着将清水连带着盛水的小缸一同砸在方才叫嚣的世家子头上,砸出好大一个血印子。 而后她朗声宣布:“罪人萧氏,借为南商王陛下救下之机,恩将仇报,企图以媚 药迷乱南商王陛下,入主妃位,特意策谋出这一场戏。使南商王蒙羞。现请帝相大人将罪人及参与人等治罪。” 南庐渊上前,立于陆流斓身畔,冷脸道:“其中真假,各位自可验证。此事我南商国失礼在先,愿为各国奉上赔礼。至于这不知廉耻之人,即刻赐鸩酒一杯。” 事虽澄清,这脸面是必然会丢的了。谁让南子潺自己不听劝,给了这少女可乘之机。 南庐渊恨铁不成钢地回头看了南子潺一眼,终是叹了口气,反省了自己在管教南子潺上的失职。他脱下外袍,将南子潺护住,同陆流斓一道,三人从侧开的小门离去了。 ......... ... 南子潺抱着脑袋蜷缩在寝宫的角落里,既不言语,也看不出什么神情,双目空洞洞地,仿佛失了魂似的。 南庐渊正在气头上,也懒得搭理他,只是坐在白玉榻上,询问陆流斓是如何看出那少女的手法。 他已经托人去寻李阳关,待李阳关过来,他还要问清李阳关因何而离开南子潺身边。 陆流斓道:“你晓得的,我的鼻子向来很灵。况且不论男女,倘若真想做这样的事,必然会选择下药。我见识的多了,处理起来也便得心应手。” 南庐渊点头沉吟道:“我并未料到她一个姑娘家,竟然真能做出这等不知羞耻的事情。” “有男子为权设下棋局,自然便有女子为利千机算尽。”陆流斓道,此时殿门被人打开,李阳关被两个御用军押解进来,满脸都是心如死灰般的神情,想来是也知晓了发生在南子潺身上的事,进来第一句便是:“愿以死谢罪。” “去哪了?”南庐渊连眼皮都没抬,极力克制着脾气,面向着陆流斓,却在问李阳关。 李阳关垂头道:“遇上那位小姐时,陛下说是旧识,命罪臣不必跟着了。臣便到一边的宫殿等着,被人......被人用药锁在里头了。” 南庐渊侧眼求证似的看向一边的士兵,得到他们肯定的点头,心里大概便知道个七七八八,然而论罪他和李阳关一个都跑不了,只是他有“南商帝相”这个身份挡着,加之有理由不在场,不至于遭太大罪,而李阳关则会被扣上“玩忽职守”的帽子,加之纵容陛下犯下这么一个丑事,不说保住官职,能只贬为庶人都是好运气了。 “你不能死,苏郡主和雪生没了后边的生计,你让他们怎么办?”南庐渊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疲惫不堪,这下子别说是和西唐的联盟像是到嘴的鸭子飞走了,指不定连同北秦的联盟都要就此终止。 他心知南子潺是对那少女有些不舍的,只是又不了解人家,又知道人家居心叵测,一个少女能顶的上南商的名誉吗? “......这样,”南庐渊双手成捧状揉了一下僵硬的脸颊,慢腾腾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么大的事,朝廷已不能留你,我保你一条性命,你另寻出路吧。” 李阳关明白这已是对他最大的宽容,不论最后有无为他昭雪,根本上他还是失职了。不被处死已是最好的结果。他看了看南庐渊,又看了看远远躲在角落里的南子潺,突然回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一步步走到今天,却不得不和这些他所珍爱的告别。他深吸着,竟然有了想要落泪的欲望。 最后他深深地对着南庐渊和南子潺——或者说他的一切,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起身,再朝南子潺行最后一个礼,声音沙哑道:“陛下、庐渊,我走了。”便退去,等待明日朝廷的发落。 “你真打算这么做?”待士兵退下后,陆流斓有意无意地问道。 南庐渊仍然定定地正襟危坐,闻此,苦笑了一声,幽幽地道:“待抓住这设局之人,我必力排众议迎他回来。” 他起身,走到南子潺身侧,蹲下,直视这位失魂落魄的少年君王,道:“请陛下下旨,南商帝相失职渎职,罚连续五日六十大板,闭门思过一年,俸禄全无。” 南子潺通红着眼看着他,眼里最后一点光亮消逝了。 层楼望,春山叠 拾贰.野有鹿(1)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次日晨,李阳关被贬庶人,发配京外,妻子皆随往。 南庐渊自请定罪玩忽职守、蔑视君主,待冬宴结束后,被连打了五日六十大板,浑身筋骨皆损,到第三日,甚至口吐心血内力絮乱,险些命丧于此。 刑毕,剥夺一年俸禄,禁足在府自省思过三百六十五日,方能回归朝堂。 至此,市井庙堂始有言语,无数双贪婪的眼紧紧盯着那朱色的宫墙,暗中蛰伏着,窥探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 大过年的,城门口冻死了一头野鹿。 ......... ... 在朦朦胧胧的雪色中,一身鹅黄小袄的陆流斓扶着南庐渊自屋中至庭院坐下,一群猫儿不知从何处窜出,绕着两人的脚直打转。 “腿还站不住吗?”陆流斓给他的膝上垫了一层垫子,又从苏葑手上接过小暖炉,试了试,确认不会烫伤了南庐渊,才将它放在南庐渊膝上的垫子上。 南庐渊费力地挪了挪腿,双腿都软趴趴地,使不上力气:“能勉强走几步,但还是不能久站。流斓,劳烦你去宫里寻侍卫长为我取宫中的消息来。” 陆流斓转头看了苏葑一眼,明白过会儿会有人来为南庐渊施药。那过程会相当痛苦难熬,南庐渊此举是不愿她担心。因此应下,逗弄了猫儿几句,便接过侍女递上来的银狐大裘披上,带着几个人往宫中去了。 此时,距冬宴过后,已有两月有余。很快要到二月,然而南庐渊的身子还没有什么起色。那统共三百大板实在是太重,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然而若非如此,落在南子潺身上的闲言碎语恐怕只会更多。 受刑后的当晚,南庐渊在病梦中惊醒,于夜色中窥见桌上压着一封信,出自璇玑顾霜华。此后便有璇玑阁派医师来为他疗养身子。 只是效果虽好,到底是太疼。每日这半个时辰的施药,便要全身撕心裂肺地疼上两个时辰。 近来他伤势好转,疼痛消退,除去刚开始的半个时辰如蛊虫噬体般钻心,剩下的倒也能忍。这些时候他都会找些借口打发陆流斓出去,不愿让她听见自己痛苦的呻吟声。 很快苏葑来报,说医师到了。紧接着一位男子缓缓走近,直到到了南庐渊的身前,才放下重重的药箱,给南庐渊行了个礼。 南庐渊不太能站起来,只得弯下腰费力地张开双臂扶他起来,道:“先生不必如此客气。” 医师起身,为他把脉,少顷,收回手道:“大人恢复的不错,只是这几年里不太能急行和习武了。倘若保养得好,过个五六年,还是能恢复如常的。药再贴个三五天便行了,日后多加注意,不可食辛辣,也不可受寒受颠簸。” 南庐渊笑了一笑,心下对自己的身子状况了然,况且他既然已位及人臣,以后用得到武功的地方也不太多了。只是难为了陆流斓,这段时间多有不便,还得依靠她些。 医师给他的腿和背脊施了药,顿时,一阵寒意渗透进他的骨髓,紧接着便是钻心的疼痛,南庐渊忍不住双手拽紧了膝上的垫子,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面容五官都扭成一团。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才从恍惚中渐渐回过神来,指甲已经陷进肉中,将掌心染红了一片。 医师朝他行了一礼,预备着要走,南庐渊想送送他,然而连抬手的力气也没了,他虚弱地张口,连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苏葑上来,拿着一张大巾子,给他擦满头满脖颈的冷汗。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疼痛渐渐消减,南庐渊便感到背脊和腿上有种豁然贯通之感,似乎终于能使上些气力了。 不消片刻,陆流斓回来,抖了抖衣上的雪花,将大裘解下,递给一边的侍女,便径直朝着南庐渊走来,面色有些不同寻常。 南庐渊一眼便看出不妥,于是挥挥手让下人都退了,才哑着嗓子道:“出什么事了?” 陆流斓坐在南庐渊身旁,先查看了南庐渊的身子一番,确认没有什么大碍了,才缓了口气道:“侍卫长说——庐渊,你先缓住气,答应我莫做傻事——当日使李阳关昏迷的人正是李相下边的,南商王陛下得知后,欲要废后,同王后吵了一架......” 南庐渊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李锦珍怀着身孕呢,就算有天大的事,南子潺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说要废后!那少女的风波还没过去呢,他此举,不是给别人抨击他的把柄吗? 况且李锦珍也没做错什么......倘若李相这一系列事都没告知过她的话。 然而他看着陆流斓的脸色,还有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暗叫不好——恐怕事情比这还要糟糕。 陆流斓打量着南庐渊的眼,还是接着道:“吵架的时候,南商王没控制好情绪,扇了王后一巴掌,把王后推到桌角,致使王后昏迷。太医院的人说,王后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了——” 话音未毕,她便一把按住挣扎着要起身的南庐渊,低声道:“庐渊!” 南庐渊挣扎着撑着座椅想要站起来,现在就进宫,将这个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的南子潺揪出来一顿臭骂......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如今是在干些什么!他难道是嫌弃自己当君王当得太久了吗! 然而他如今重伤未愈,摆脱不了陆流斓的禁锢,于是只好气馁地坐回去,还是满脸怒容地朝着苏葑道:“帮我传个信给陛下,让他来帝相府一趟,堂堂君主干出这样的事,不怕被人耻笑!” 但苏葑未动,只是满脸为难地望向陆流斓。陆流斓担忧南庐渊气坏了身子,但还是劝道:“你这一年里,都没资格面见陛下的。我替你再走一趟,转话给南商王吧。只是他若不愿见我,那你也不要生气。” 南庐渊心里堵得慌,然而也不得不如此,妥协道:“好。” 然而正如陆流斓所料,南子潺对她的到访闭而不见,让陆流斓连吃了四五次闭门羹。 市坊有言,传南商王怕是得了失心疯了。 果然在这恶臭名声的“照拂”下,南商同西唐的合约被迫中止。四月,南庐渊刚过完二十又一的生诞,西唐便传来陆流斓父亲病危的消息。 所谓祸不单行,不过如此。 父亲病危,身为儿女不得不归。陆流斓晓得南庐渊如今的难处,但也不能不见父亲最后一面,况且身为司徒家唯一的女儿,守灵的责任也要落到她身上。于是陆流斓只得先和南庐渊告别,约定待南庐渊复职,稳定好南商的安定后,便去西唐找她。 南庐渊心知她丁父忧,心下定然不好受,却也没法在这时候陪同前往。只得为她亲自打点好一切,又拖着这身子,亲自将她送出城去,连送了几十里路,直到再不能送,才目睹着陆流斓的车驾在眸光尽头消失。 所谓“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不舍,想必便是如此。 回到府中,偌大的府邸一下子空了不少。分明只是离开了一人,却好似一下子冷清下来,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南庐渊感到有些不适应,才忽地记起,之前的帝相府,原本就是这样子的。他在这帝相府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如今日一般觉得如此孤寂。 想来是陆流斓的有趣和欢笑,让这里显得有了些人气吧。 李相已被停职查办,如今朝廷职位空缺严重,南子潺还几次三番将他的人打回去,这让南庐渊感到十分棘手。 李锦珍的状况更不好。自打她肚里的孩子没了,同南子潺交涉无果以后,她对南子潺的态度便急剧恶化。南子潺虽然迫于压力留着她王后的位子,却收回了她的王后玉玺,再未踏进她的宫殿一步。 即便是南庐渊亲自传给南子潺的书册,也被他写了几行字便送回。即便这中间他真的肯来帝相府一趟,也什么都没同南庐渊讲,甚至不多言语,只是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底下淤青深重。 “子潺,别把李相的罪过,压在你的王后身上。”他这样劝诫南子潺。 然而这位少年君王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便再未表现出什么,只是在走的时候,认认真真地同他说:“等你回来了,便教我如何把这南商治好吧。” 南庐渊见他愿意悔改,倒是心里高兴不少,想着他应该是从那件事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了,便也松了口气,觉得这几个月堵在心里的郁结消散了许多。 只是......子潺的脸上脖颈上为何多了些红疱疹?是近来宫中的饮食热性大了些么? 后面侍卫长再传消息给南庐渊,便是南子潺合理安排官职、愈发勤勉的话了。南庐渊不登庙堂,在市井间,也能听到关于南子潺的传言在往好了发展。 只是南子潺同王后的关系,还是未有好转。 至于红疱疹,太医院也只是说是热症,并无大碍。 然而南子潺的身上脸上,红点愈发多起来,甚至还有了溃烂。 一转眼又入了冬,想来到时会消退。 再过两个月,就该到新年了。内务府已送来了新一年的官袍,而南庐渊也预备着回归朝廷。 他不知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 层楼望,春山叠 拾贰.野有鹿(2)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年后,南商王忽染顽疾,七日而毙。 夜里恰逢雨雪交加,以至于清晨宫人们清扫之时,在宫道发现早已僵硬的南商王后,已认不出他浮肿溃烂的疱疹下那张昔日俊逸非凡的脸。 一国之君驾崩,举世皆惊。 南庐渊在消息传到帝相府的第一刻便赶到宫中,于层层叠叠的白绸中窥见君王死寂的容颜。 他感到手脚皆冰冷,甚至再支撑不住身子,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长久匍匐,不肯相信眼前一切。 为什么? 分明再过几日他便要归朝,南子潺说好要同他一道带着南商往好了走的...... ——为什么如此突然地死去了? 太医不是说是热症么?哪怕是前几日,也只是说换季染了风寒,怎得就突然去了? 怎么......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眼见着一颗颗豆大的泪珠悄无声息地砸在白玉砌成的地面,炸裂开来,片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忽地身后传来轻轻的鼓掌声。南庐渊木然地扭头,看到一身缟素的南子笙。 这女子环顾四周,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便让一旁的侍卫都退下,尔后,她莲步轻移,在南庐渊身边跪下。 “子笙来给王弟守灵。”女子轻声说,当真有鼻子有眼地给南子潺磕了一个头,进而转脸看向南庐渊,却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眼,之后便是宛若陌路人般的口吻,道:“奉我为王?” 南庐渊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也没料到南子笙会在南子潺的灵堂前说这样一番话,于是下意识反问一句:“——啊?” 南子笙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指尖,几番摆弄,目光也随之挪回自己的手掌间,没有再打量南庐渊的意思,仿佛在她眼里南庐渊早已是她的囊中之物,她势在必得:“商秦联盟松垮,西唐蓄势待发,四海之内万千眼睛在盯着我南商这块肥肉,当务之急便是立新储君。庐渊哥哥,除了尊我为王,你别无他选。” 南庐渊通红着一双眼,明知南子笙这番话颇有道理,也是他能解决南商危机的最好办法,然而他却生出些抵触来,南子笙这话说的顺理成章,好似全然不悲南子潺之死,叫人怀疑——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反问道:“陛下驾崩,你掺了一脚吧。” 南子笙皮笑肉不笑地撇了撇嘴,“哈”地嘲讽一声,还是和南庐渊保持着很近的距离,两人皆跪坐,然而却好似正擦着刀光剑影。南子笙今日化着精致的妆容,甚至佩戴了宝剑,颇具气场,全不像是来为南商王守灵的:“庐渊哥哥既无证据,又何必泼子笙脏水,污了子笙清白。” “此处没有旁人,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身侧的女人突然笑起来,不轻不重,一声声地,好似猫儿轻轻踩在人心尖上,直撩拨着人的心弦。而她仿佛也正兴致盎然,像是受了南庐渊的提点一般,慵懒地应道:“你不说子笙还忘了,是子笙把人调走的呢。只是子笙可没暗害王弟呢,子笙只是......买通了太医,给你传了假消息罢了。” 南庐渊盯着南子笙不语,他不信南子笙只是干出这种事。 南子笙无惧南庐渊那寒冷至极的眼神,仿佛肆无忌惮般笑得花枝乱颤:“南庐渊,——庐渊哥哥,你想知道南子潺,这位很快就是前南商王陛下的男人是怎么死的吗?无妨,庐渊哥哥既然想听,子笙便愿意道与庐渊哥哥听。” 空荡荡的灵堂里回荡着南子笙疯魔般的笑声,绵延哀转而不绝,两侧的灵幡被冬风吹得狂舞无章,圆纸钱肆意翻飞,飘飘然如柳絮般自两人间穿过,好似征兆着南商风雨飘摇的未卜前路。 低沉的号角声连绵不绝地吹奏着,百万雄兵矗立默哀君王的逝去。 “庐渊哥哥的警惕很高啊,一眼便看出那丫头有问题——” ......... ... 南子笙当时选中驸马看上了并非富贵的萧嵊,只当他是个好把控在手心里的棋子。怎料这萧嵊虽不是富贵人家,却也不是清白人家。他自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因此年长些便习得一点好交际的,黑白道上各行各业的多少都认识一点,因此一朝当了驸马爷,连带着鸡犬升天,零零总总地都归顺到了南子笙麾下。 南子笙苦南子潺在位已久,然而深知面对面是根本无法在李阳关和南庐渊两大公子前做掉南子潺的。倘若想要将此事进展的神不知鬼不觉,只能想些下三流的阴险法子。 萧嵊便派上了用处。 他联系上在上元街贩卖女童的旧相识,谈妥了价码,买下来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也便是后来被南子潺捡回去的那个——却是生着梅病,下处溃烂长疱坑坑洼洼。这少女说自己从上元街而出是不假,然而不同的是,她是自愿留在上元街卖 身的,迷惑南子潺,也显然不只是遵从南子笙的意思——她自己也想搏一搏,跃上枝头讨个王妃当当。 只是自小从此放浪形骸之业,未曾触及诗书文字,更不知晓医书症结,患了烂病,也并不知晓这是什么,只是晓得身边的姐妹们多多少少都有,也便没放在心上。 南子笙正是利用这一点。 无论最后这少女有没有飞上枝梢,只要南子潺碰了她,那南子笙的计划便是成功了。 李阳关和南庐渊被迫远离南子潺避嫌,恰好给了南子笙可乘之机。 毕竟收买太医排挤忠良这等事,有萧嵊和李相来做,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术业有专攻”。 加之王室要脸面,梅病这么讨人忌讳的病症,无论如何都不能公诸世人,故而南子潺的病只能一拖再拖,再者她设计使李相的人暴露,不仅能摆脱嫌疑,还能让李相的那个臭女儿因此同南子潺心生间隙。 只是出乎南子笙意料,南子潺竟真的疯魔到将李锦珍推搡小产。 天助她也! 眼看着南庐渊同南子潺似乎要有再起之势,然而南子笙却是掐好了日子,算准了南子潺必然会在南庐渊归朝前驾崩。 在此之前,她还特意给萧嵊喂了一剂药,等萧嵊暴毙,李相失势,这南商便无人知道是她杀害了南商王,整个南商也再无人可同她抗衡。 于是她于这一日,满怀自负与傲慢地昂首同这个屡次抗拒她意愿的男人道: “——奉我为王!” “休想。” 这是男人的答复。 南子笙顿住,尔后恼羞成怒地扇了他一耳光,将他的头重重打偏到一侧:“我哪里不如南子潺,叫你这样也愿意为他舍命也不能看我一眼——既然你不愿听话,那就永久地被禁锢在这深宫红墙之中吧!” 在她话音落下的一刹间,数道黑影自角落朝南庐渊疾射而来! 南庐渊下意识做出拔剑的动作,却感到灵府巨震,骤然天地间仿佛万物寂灭! 他忍不住口吐鲜血,冷不丁被眼前人一剑钉在地上。 “安心,庐渊哥哥,子笙是不会杀你的。”他被狠狠地压在地面,全然看不见是谁在他上空,只听见飘飘渺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仿佛在宣读审判的神明,“子笙还等着看庐渊哥哥眼睁睁看着那个陆流斓被千刀万剐的神情呢......庐渊哥哥还要陪着子笙在这寂寞的深宫里一同死去,埋藏在同一坛子黄土中呢。” 头发被人猛地用力拉扯,这股力量迫使他抬起头来,勉强地看清眼前南子笙的面容。他感到很不妙,浑身使不上力,甚至隐隐有内力反噬之感。 “庐渊哥哥,你怎的这般不当心,子笙早在这宫里下了药呢。”南子笙用指甲勾起南庐渊的下巴,凑近了,兰芳倾喷在他的面颊,“庐渊哥哥,要不子笙......就地给你办了吧?” 南庐渊虚弱地哼了一声,挣扎不能。 正是此刻! 南子笙暴退几步,还未等她稳住身形,殿中便多出几道身影。 她眼瞳一凝,知晓来人不好对付,却也不是对付不了:“梁老将军、梁少将军,幸会幸会。” 来人冷哼一声,果真是梁老将军。他身后,梁少将军正为南庐渊施力调息。 梁老将军活动了一下筋骨,眼如鹰目,一刻亦不曾从南子笙身上挪开。他浑身紧绷着,四肢皆收缩,成猛兽蛰伏状,令南子笙不敢轻举妄动。 “我们今日便要将他带走。”梁老将军低沉道,喉间乌鲁乌鲁地,好似狼王的低吼。 然而南子笙也并不是善茬,她冷笑一声,足下借力,猛地越过了梁老将军,伸手便要抓梁少将军的后心,试图以此夺过他怀中的南庐渊。 然而梁少将军早有预谋似的,反身一脚将南子笙狠狠逼退十余步。 “害死君王,同黑市有染,这证据,够你死千百遍了。” 南子笙冷笑一声,喝道:“那还请少将军接我一招!” 在他们未曾注意的地方,有白衣边角轻轻擦过窗棂。 层楼望,春山叠 请假条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今天有其他事情耽误码字,请假一天。感谢支持谅解,感谢支持!《野有鹿》层楼望,春山叠 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层楼望,春山叠 回来打卡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呱呱呱!!!我到校啦!!!明天开始恢复更新嗷!!!《野有鹿》层楼望,春山叠 回来打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层楼望,春山叠 拾贰.野有鹿(3)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外头传来铁骑轰鸣而来之声,仿若九天雷震,有让人惊心动魄之霸气。 南子笙并未为之惊动,反倒是颇有兴味道:“京都兵马皆归我所用,这又是哪支?” 梁老将军背脊笔直,面如坚铁,好似古书上屹立不倒的战神。 南子笙并未恼怒于这老人的不回复,反而很有兴味地双手环抱于胸前,笑容无比扩大,几乎要咧到耳根去:“想来是梁家军吧?” 梁老将军并未答话,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紧了南子笙,不容许她有丝毫逼近, 南子笙伸手摩挲着下巴,悠哉游哉道:“老将军护我大商疆土几十余载,想必应当知道逼宫是怎样的下场。” “老将军英明一世,应当也不愿在这垂暮之年犯了糊涂,带着梁小将军和全部梁家人身败名裂,被人戳脊梁骨吧?” 梁老将军缓缓道:“清白自在忠贤心中。” 南子笙仰头大笑道:“好一个清白自在忠贤心中!那我倒要看看,何为国之忠贤!”她退后到巨大的窗前,忽而朗声喊道:“放火箭!” 梁老将军脸色一变,几乎是瞠目欲裂道:“你这毒妇!” “把帝相留下,我倒是可以考虑放你儿子一命。”南子笙抚摸着下巴,挂着癫狂的笑容,慢慢张开双臂,窗外,巨大的火箭如展翅的凤凰般朝着他们扑来! “带帝相大人先走!”梁老将军来不及转身,举起剑来便向南子笙冲去,在这须臾之间对身后的梁少将军怒喝出声! “爹!”梁少将军心知肚明此次分别就是他父子二人阴阳两隔,然而职责所在,分毫皆耽搁不得,他只得憋着眼泪,狠下心一咬牙,抱起神志不清的南庐渊便从旁侧窗子跳下去。 “老将军,好、好、好!你好的很!”怎料南子笙笑着退向门口,而密密麻麻的玄甲王师自门口鱼贯而入,老将军只能看见女子的身影在一片鸦色中隐去。 他老了,身手早已不比常人,加之火箭点燃了这片灵堂,浓烟燎得他目不能视,只能感受到有冰冷的剑从身上进进出出。 他感到死亡逼近。 最后只听见这祸国的女子轻轻附在他耳边,如兰吐息: “老将军,你晓不晓得?从你那一次罚庐渊哥哥蹲了一整天后......子笙就一直想着,杀了你。” 而后他被人狠狠地推搡着跪倒在地上,一柄剑透过他的胸膛。 他眼前一篇模糊,最终只是抬起手来,在半空中虚无地挥了挥。 ......... ... “快搜!别让梁家余孽带着帝相跑了!” 晦暗的屋檐下,拥挤的小巷尽头,梁少将军架着虚弱的南庐渊,大气不敢喘地缩在狭小的角落里,眼看着街道上士兵来来往往。 忽地背后有微弱的亮光凑近,已经绷紧了神经的梁少将军吃了一惊,下意识就要伸手打去—— “是我。”来人退后半步,留有余地地容许梁少将军看清他的面容。 梁少将军定神一看,才恍然,尚带着警觉道:“你是南庐渊府上的管家?你从哪来的消息,竟然找得到我?” 苏葑将手中的烛火吹灭,于是三人的容貌又重新掩藏在黑暗中,梁少将军不敢大意,恐眼前这人早已被南子笙策反,于是不着痕迹地讲后背往反方向挪了挪。 “家主方离家不久,便有人给鄙人传了消息,说南子笙要设计害了家主,”苏葑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倒是颇为理解,只是将事情一一说与梁少将军听,“果然午后宫中便传来消息,说梁家谋反,首领梁老将军已被伏诛,梁少将军暗害了帝相,带着他逃窜在京中。” 话未尽,他已见眼前梁少将军的眼眶“腾”地就红了。 然而这男人还不肯放松警惕,哪怕悲伤万分,痛苦已经写在脸上,也仍然瞪着一双明亮的眼,不肯让苏葑轻易靠近南庐渊。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南子笙的人?”苏葑听见这男人如是问。 “况且,谁能提前知晓南子笙的计谋,并把它提前告知与你?你又是从何得知,我会在此地躲藏?” 苏葑牵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道:“少将军,鄙人乃是前家主亲自培养出来的......家主的死士。鄙人不敢拿家主的安危开玩笑。” 梁少将军不肯相信他,反倒是握紧了手中的剑。 “我晓得你是不信的,但确有人在暗中相助。”苏葑从怀中掏出一张面皮,“事到如今你我还能信得过谁呢?他们嘴上说着看护帝相府……也不过是在监视咱们这群虫子罢了。” “少将军,不如就赌一把吧,这样哪怕信错了人,家主最后给那人害死,也总比沦落到当女人的禁脔好。” 苏葑将那张面皮展开,赫然是一张南庐渊的脸。 他当着梁少将军的面,细细地讲面皮贴合在脸上,竟然相当服帖,好似原本就是他自己点面容似的。 梁少将军这才发觉,苏葑和南庐渊的身子骨,倒是相似得一般无二。 如今再换上这张面皮,就好似南庐渊正站在他的面前,一举一动皆入神。 苏葑看着梁少将军微微一笑,笑容如二月春风般温雅:“鄙人自能走时便模着家主的一举一动来,自然是像的。少将军,前是死路一天,敢与少将军共赴。” “为什么?”梁少将军只能喃喃地吐出这样一句。 苏葑也是大好的年纪,加之这么多年都是南庐渊的死士,他难道不曾有一点怨言吗? 他怎敢亲自来求替南庐渊赴死? 苏葑但笑不语。 心里却想到,那一日他们聚在一起,南庐渊笑着招呼他一席用膳。 他惦记着陛下那一句“他当你是兄弟”。 故而明知前方绝无生路,也在所不惜。 梁少将军叹了口气,在心里纠结了一小会,到底是接纳了苏葑的建议。他将南庐渊仔仔细细地掩藏在一片角落中,确保不会轻易被人发觉,才站起身来,朝苏葑伸出了手。 苏葑顺着他的手攀到他的背上,闭眸,感受到梁少将军极轻却迅速的脚步。 他不晓得梁少将军回忆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少年立于练兵场上,如太阳般骄傲的神色。 他不晓得为何一切会变成如今这般。 天色黑压压地一片,忽地下起了大雨,从远处能看见王宫肆虐的大火,不晓得烧毁了几座宫宇。 成群的士兵交错在人群中,百姓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一时皆惶恐不已,人人自危。 南庐渊醒来之时,身处一片漆黑之中,只听闻窗子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 有人轻轻在他身侧点燃了油烛,昏黄且微弱的黄颤颤歪歪地将周围的一点照亮,使得南庐渊勉强可以透过这豆大的光芒窥见眼前人的面容。 只听李锦珍不咸不淡地问一句:“醒了?” 南庐渊心头一惊,心里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按理说不论如何,他此刻都不该同王后扯上干系......更何况,南子潺对王后做过那么过分的举动,想必李锦珍更不愿看见他才是。 他只想着快些坐起身来告退,怎奈何浑身疲软无力,好似棉花般瘫在床榻之上。 “昨夜有人把你扔在本宫的寝殿里,”李锦珍面无表情,好似没觉得一位王后宫中突然闯进一位男子是件多荒唐的事儿,“看来你被南子笙喂了软骨散。” 南庐渊急得额头都渗出汗珠,却还是使不上力气,只能央求道:“娘娘,我出现在您宫中不合礼数,恐怕会给您带来麻烦。” 李锦珍瞟了他一眼,勾勾唇,好似听到什么可笑的话,颇为不在乎地反问了一句:“帝相大人只不过是南商王养的一条忠犬,一条狗窜进了嫔妃宫中,有何不妥?” 这话听着颇为看不起他和南子潺,但想到南子潺把眼前这女子肚里的孩子都弄没了,想来李锦珍如今多半恨南子潺恨得牙痒痒,如今南子潺死了,恐怕她心里正高兴着呢。 “南子笙那个小蹄子想不到本宫这儿的,你还是安心的好,不过看你多少也是个麻烦,本宫会想法子给你弄走。” 李锦珍起身给自己斟了杯茶,突然道:“梁氏一家被灭满门了。” 南庐渊心头一震! 眼前这女子仿佛含着复杂的情绪般看着南庐渊,小啜一口茶水,慢悠悠地接着道:“你那位管家……苏葑,是吧?他代替你被抓,昨个儿夜里的事儿,今早已经让南子笙吊死在城墙上了。” 她垂眼看着这男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轻轻将自己的眼泪憋回去。 她突然有些好奇,为何人人皆护着这个男人,梁老将军,梁少将军,苏葑,乃至是......那个穿着白衣服的男人。 南庐渊忍着强烈的悲痛,好不容易才缓和了些许,满脑子都是谴责自己没有保护好南子潺,还害得梁老将军一家子和苏葑替他去死……一时百感交集,旧疾复发,猛地一个痉挛,从口鼻处呛出好大一口血来。 李锦珍还要给他冷脸,冷不丁给他这幅样子吓着,回想起之前也是他在努力调解她同南子潺的关系,那日她被南子潺推搡小产,也是南庐渊先拍人安顿好了她……于是深吸一口气,还是先将昏死过去的南庐渊收拾好了,藏在不常来人的地方。 宫外大雨下个不停,不远处是被烧毁的宫殿的残骸。 不久又来了一批搜查的士兵,征兆着南子笙已经把目光落在了宫里。 李锦珍吹灭了油烛,合上了门窗,轻轻叹了口气。 层楼望,春山叠 拾贰.野有鹿(4)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不日后,宫中爆发了一场瘟疫。 这并不是奇事:那场令人谈之色变的宫变至少死了百来人,加之十分不讨喜的一场大雨,加速了尸骨的腐败。宫中每日都有新鲜的尸体被宫人们沉默地送出去,裹一卷破席子,悄悄遗弃在荒芜阴森的乱葬岗。 南庐渊的身子骨愈发地差了,李锦珍看他这样,也不知该怎么办好。她现在算的上是先王孤孀,倘若南子笙还算得上有些良心,她就是太后;倘若那小蹄子真的打算丧尽天良违背先王之法,那她李锦珍最终也逃不掉是个没子嗣的落魄王后,怕是多半要剃度出家。 故而本着同命相怜的念头,李锦珍同南庐渊走的愈发近了,即便心里还是犯着膈应,当他是那杀千刀的南子潺的走狗,但转念又想他是条落难小狗,排解排解心中郁结也未尝不可。 南庐渊现在一天下来有大半天在沉睡,发着高烧,夜里还直冒虚汗,伴着梦魇,看着颇可怜。但李锦珍也没法子,她没道理在这时候管太医院要药材,如今宫里宫外上上下下全是南子笙的耳目,她稍有动作就是把南庐渊往火坑里推。 又拖了两三日,南庐渊终于被拖得神志不清,偶尔清醒时也只是望着脑袋上的梁木发愣,多数时候还是沉浸在自己的噩梦中,迷迷糊糊地重复念着每一个那些李锦珍耳熟能详的名字。 到后来,已不能发出声音的时候,她要凑得很近,才能听到这个男人喃喃地重复着的,一个氏名。 “陆流斓。” 终于在一个午后,李锦珍躲过南子笙派来的又一波巡查宫人后,一转身看见了屋中着雪白鹤氅的男人。 她没见过这男人,冷不丁一回头,翩若惊鸿地一督,先袭上脑海的却并非恐惧,反倒是“惊艳”。这男子太过俊逸,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那些古老诗歌中传唱的仙,眉目间尽是人间绝色。 而他眼睑下那豆大的红痣,都衬得他的整张脸带着些奇异的美感,像是禁欲与妖冶并存,然而如九天冰雪般高不可攀。 世间无言可以形容之。 但那些个“神佛之容”,大抵也不会超越此貌。 惊艳过后,她才反过魂来,警觉地后退一步。她不晓得这是不是南子笙的计谋,王后宫中出现外男,此刻被人撞破,她难逃一死。 然而男人并未对她做些什么,——倒不如说是根本没那个意思,反而并不像靠近她,保持着很远的距离。 男人的目光只是淡淡地落在她身上,须臾,便收了目光,转头,轻车熟路地进了她藏着南庐渊的那间屋子,往地上敲了敲,掀开一块地砖便面无表情地顺着展现在眼前的甬道下去了。 这地方宫中查了好几次都没发觉,这男人是如何知晓的? 李锦珍惊疑不定,用余光偷瞄有没有趁手的东西能给他来一下子,怎料得她这想法还未付诸实践,便听到男人冷冷的声音:“人是我送来的。” 或许是种特性,话从这男人口中出来,就是能让人心安理得地信服。 李锦珍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保持着距离,跟着男人下到下面的隔间去。 一进去就有股气味,不似寻常,带着略微的“死气”,让人心里膈应一下,背脊发毛,总归不是那么舒适。在昏暗的油灯下,南庐渊的脸色呈出死一般的苍白,连嘴唇都灰蒙蒙的。 男人这时候却没有生疏,抬手将手背放在南庐渊的额头,尔后发出一声悄然的叹息。 李锦珍听闻他悄然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她好奇地悄悄打量这个宛若神明的男人。 男人偏过头去,不带什么情绪地,轻轻抬眼看着李锦珍,道:“知晓南商王为何厌恶你吗?” 李锦珍怔住了,而后神色骤然变得厌恶起来,连带着也觉得眼前这男人并不让人喜欢了,多管闲事讨厌的很。 但男人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完全不会看人脸色,只是接着自顾自地往下道:“从那场闹剧开始的所有事,都是你父亲和南商王女一手策划的。” 这位尊贵的王后的瞳孔骤然放大。 “从南商王冷落李丞相起,李丞相就已经策划着要杀掉南商王了。”男人索性坐在南庐渊身侧,“加上上元街的大清扫,动了李丞相不明收入的源头,这才让他慌不择路地同南商王女将那个带梅病的女人送上南商王的床榻。” “不是......不是如此!本宫可是南商王后......父亲就是国丈——他怎么会不顾本宫这个女儿呢?”李锦珍急忙地要打断他的话,这和她了解的东西相去太大,况且自己打小就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一定是眼前这个胡言乱语的男人在挑拨她和父亲的关系! “你兄长李阳关——刚被发配出京,便被李丞相的人盯上了,除了李雪生,他们一个都不打算留。”男人看着似乎有颇多感慨,倘若南庐渊如今清醒,或是陆流斓身在此处,定会感慨他今日废话真多,同往日大相径庭。 显然虽李阳关觉得他同李锦珍关系恶劣,但李锦珍还是颇敬重——甚至讨好这个兄长,于是脸上慌乱更多三分。 “我兄长怎么样了?”她急急忙忙地问道。 “尚安好。你母亲李齐氏的父族、你父亲的爹娘,都是你父亲一手害死的,”男子打算把这天聊尽于此,于是也便长话短说了一句,“你自己干过的见不得人的事儿也不少,南商王后。” 李锦珍呆滞着,突然站不住了,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将脸捂在手掌中,浑身发颤。 “父亲......父亲是这样教本宫的——”她犹不肯认清事实,但话从眼前这男人口中说出,总能让人觉得是真的,“可是,可是父亲......父亲怎么舍得对大哥下手——” 男人从香囊中取出一枚雪白的药丸,放在南庐渊的脸庞边上,看着他惨白的脸,却在和李锦珍说话:“这几日瘟疫愈胜,待一日裹尸超过百人,王后便将这药丸给他喂进去,届时我会再来。” “事成后,我保王后出宫。” “出宫”两个字犹如羽毛般撩拨着李锦珍的心,如今南子笙势头正盛,她呆在宫中只能战战兢兢地看南子笙的脸色活着,倒不如出宫去——但若父亲真是这男人说的那般歹毒,没了宫闱的庇护,她一脚踏出去就能迎面死亡——没了父族和王宫,天地之大,泱泱国土,她又能到了哪去? 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男人转脸看着她,波澜不惊道:“到碌碌世人中去,像他们一般活着。” 尔后他起身,隔着衣裳,保持着一个很得体的远近,将这位南商王后托起来,接着退后半步,行了一礼,便不染纤尘地出去了。 李锦珍呆呆地站在南庐渊身边,这时候才有心思回想方才那男子说的一番话。 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说过“宫变”。这一次人祸,她也完全不知晓前因后果。 害死南商王这种事......父亲竟都做得出来。 南商王平日待南子笙不薄,什么好事没帮她张罗,她怎么能杀害自己的亲弟弟? 更何况——更何况是用梅病折磨一国之君。 这么说来,南子潺此人倒也不算是坏的透彻,李锦珍突然想,倘若他真的厌恶她至极,只需把梅病传给她就是了。 纠结至此,也没什么意义。她不忍回想方才自己的失态模样,红着脸匆匆离开了此地。 ......... ... 临近春时,天气回暖,瘟疫更盛,且随着宫中运出去的尸体,一路从王宫蔓延到王都璟城上下,日毙百人。 纵使王城上下名门医师每日都往这场浩劫中充填数十,也丝毫不能阻拦它的蔓延。 而这样的变故,也被世人解释为天象,迫使南子笙的登基大典无法进展,甚至市井中也渐出南子笙“妖孽误国”的传言。 李锦珍掐着这个时候,将那枚药丸塞进南庐渊的口中。拖延到这个时候,南庐渊早已是进气少出气多,滴水不进,也不晓得是靠什么苟延残喘至今。 甫一喂进去,眼前这男人便猛地痉挛起来,四肢抽搐,一双眼猛地睁开,自脖颈青筋毕露! 李锦珍吓得一哆嗦,向后倒去,冷不防撞在一个冰冷的物件上。 她寒毛倒竖,哆哆嗦嗦地一转头,同眼睑上有一豆大红痣的男人对视。 男人面无表情地把她从身上提起来,随即看向南庐渊,凝视他痛苦模样,眼底毫无波澜,好似古潭般莫测。 李锦珍不敢多话,忐忑不安地站在男人身边,感觉度日如年不过如此。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南庐渊才从剧烈挣扎中脱力,很快他的脸便灰紫下来,紧接着一块接一块淤色如补丁般参差不齐地布上了他的躯体。 又过了一炷香之际,眼前这男人已经毫无生气,四肢僵硬,浑身惨不忍睹,甚至看不清容貌,同外头堆积成小丘的病尸无异。 这位南商王后不明所以,当男人是要杀了南庐渊,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也难逃一死,怎料男人却先将一卷人 皮面具递给她:“贴上之后,立刻到御花园湖边,会有人接你出去。仅此一次,好自为之。” 说罢,这个神明一般的男人竟然毫不嫌弃地上前,挽起袖子,扛起僵直丑陋的南庐渊,转身就出去了。 李锦珍急忙阻拦:“等等,阁下要带他去哪?” 男人步履不停,丢下一句:“找个空地扔了。”便足尖一点,消失在李锦珍眼前。 李锦珍怔怔地站了一会,突然深吸一口气,将那张面皮缓缓贴合在自己脸上。 夜里南子笙接到讯息赶来,偌大殿堂只剩下森森的寒风。 层楼望,春山叠 拾贰.野有鹿(5)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谁能料到,南商王就这么被他姊姊害死了呢。” “此事恐有诈……” “有诈?什么诈值得弄死梁家上下几百余口……” “那帝相既然还不知下落,咱们就得留个心眼。” “传说那帝相是早就病死在疫里了。” ……… … 他眼前只有灰蒙蒙的一些亮光,耳畔听着一些似有似无的声响,身子疼得厉害,头脑也不太清晰,以至于他怀疑他是否还活着。 忽地,眼前巨大的色块被掀起——或许那是厚大的帘子——紧接着一张脸凑近,有男子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醒了?” 他感到这声陌生极了,平生好似头一遭听闻。 紧接着眼前这模糊的人钳住他的下巴,往他的眼眸里滴进了清凉的液体。 眼前景象缓缓地清晰起来,而后,眼前的人形终于显现成一个男子的模样。 貌若神佛。 只是脸上干干净净的,一点瑕疵都没有,反而有些生疏了。 南庐渊空着脑子,突然想了想,觉得若是这人眼睛下边儿,长颗红痣,那可就完美无缺了。 “还迷瞪吗?”他听见那人问他,身上渐渐有了些力气,便依着那人的臂弯坐起来。 只是好像太久未曾开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太清醒,只是懵懵懂懂地顺着男子的意思看向他。 那人笑了笑,捏了他的脸一下,带着不太正派的语气道:“我乃齐王……你谋划着揭穿我这么久,怎的却不认得我?” 南庐渊还是觉得此人有些陌生,于是绞尽脑汁想了一会——突然回过神来,这不就是屡次进犯南商的那个顾蘅! 他怎的在这里? 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下意识地给了眼前人一手肘,飞快地想要脱离他的身侧。 然而事与愿违,疲弱的身体根本不给他以机会,他刚一远离顾蘅的手臂,便不可控制地重重摔在床榻上。 紧接着他感到头顶被阴影笼罩——顾蘅已经站起来,双手撑着床上的扶把,俯视着他,那双眼眸充满了轻蔑,仿佛只是在看一只濒死挣扎的小虫。 这男人淡粉的双唇微微开合,带着些漫不经心,或是高高在上的姿态,以绝对的压迫,轻描淡写道:“帝相大人,近来可好?想来是不好的......被自己人弄成丧门犬的滋味,不好罢?” 南庐渊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眼中血丝可见。 然而顾蘅尤不满意似的,接着刺激着他道:“李阳关被贬边疆,梁老将军全家上下被灭门,那少将军和你的家仆今日还在城墙上挂着呢,都被蛆虫啃掉半边身子了——帝相大人,连南商王都保护不了的你,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还没等我动手,你们南商就自己内乱了,被个女人祸乱朝纲,可悲......想想我谋划了这般年月,真是可惜。” 南庐渊本来就重疾在身,命悬一线,被他这么一激,当即气血攻心,呕出一大口血来。 然而顾蘅并不愿意这般轻易地放过这个屡次坏他好事的落魄男人,他眼珠子转了一转,松开了扶着的床把,站直了身子,绕着房间踱起了步:“你多次强调伦理纲常,可最后也不是和那陆流斓——噢,不对,是司徒流斓——共处一室了?你们一檐之下的时候可还没有订婚这档子事儿罢?这就不算是违反伦理了?更何况司徒流斓还是西唐贵族,屡屡纵容她掺手国政,就不算是违反纲常了?帝相大人,你们南商人,是不是都是你这样的嘴脸?” 这话如钢针一般,句句都扎在南庐渊心里。他如醍醐灌顶般恍然自嘲一笑,自己自负做到修水利、定闽乱,以至于不知不觉之间就心高气傲起来,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晓得陛下在世时对他有多失望......恐怕多年前那场冬宴上的自己,也会唾弃现在这个行事毫无章法的他罢。 “南庐渊——你们帝相作为南商王的一条狗,怎么却让南商王在你活着的时候先死了呢?如今南商上下乱成一锅粥,李相、南子笙当政,张相苟延残喘,朝中分为三派,人人自危,你不想为死去的南商王做点什么吗?” 你不想为死去的南商王做点什么吗? 他突然想起父亲的话。 “所谓帝王家臣,不求明德爱国,只要忠主,这就够了。” 那若是主与国背道而驰呢? “那就倾覆了家国。” 这么做真的是正确的吗?纵使南商王已死,南商还是有万千家家户户,那些人都是活生生的,难道仅凭着他对南商王的忠诚,就要倾覆那些人赖以生存的土地吗? 可这些都是父亲从小教导他的事情。 他不得不这么做,这就是他存在于世的意义。 顾蘅看出他的犹豫,眼眸不经意地眯了眯,又笑道:“可是南商王没死呀,帝相大人。我将他救下来了。这话你不信也得信,因着主动权在我——这样罢,你助我一臂之力,登上西唐王的位子,攻打下东魏,我便将南商王还给你,你说这样可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帛来,在南庐渊面前缓缓打开,一截小指赫然映入眼帘。 那节断指上还有枚隐隐约约的疱疹,不知被涂了什么药剂,显现出微微的紫色。 南庐渊瞠目欲裂。 他看见了那指上甲盖附近殷红的一颗痦子。按常理痦子这东西不该长在手上,为此,南子潺在很小的时候还试图用小刀给它剜掉,理所当然没成功,还害得南庐渊不明所以地挨了一顿打。 他记得这颗痦子,在他曾陪伴南子潺的日日夜夜里,在南子潺的举手投足之间,它总是不经意地显现出来。 他为南子潺还活着的事实狂喜,却又为眼前这男人卸下南子潺的小指愤怒。 不过陛下还活着......那总是好的。 他垂下眼眸,说:“我可以见见他么?” 生怕狂喜之后是空虚,是功亏一篑。 顾蘅的眼神动了动,很快便勾起一抹微笑,像是毒蛇那般,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哪怕对方笑得再春风和煦:“不能哦,全看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他说完这话,很愉快地欣赏着南庐渊那张迷茫的面容,仿佛一个坏小孩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是抢来的——带着坏极了的微笑,眼见着猎物一步一步走入圈套中,最后再轻飘飘地扔下一句:“好了,你自己先歇着罢。不必担心给人发现了,就你现在这张脸......总之,将你抢过来,好歹也算是我赢了他一回。” 他推开门出去,只留下南庐渊呆在这方陌生的土地上。 南庐渊费劲地撑起身子,窥见床边铜镜里那张乌青发紫的脸。 貌若鬼怪不过如此。 难为齐王费尽心思对着这么一张脸演这么一出戏了。 ......... ... 于树木丛生之处,古朴殿堂之中,有女子头戴银冠,颈系银环,腕扣银镯,腰佩银铃,身着浅绿内衫,外披紫色绣银线长袍,发间别着翠鸟羽毛坠子,鹅蛋脸上明眸皓齿,稍厚的唇显出柔软的触感,眼角点两点翠绿的小点,从远处看,俨然一副异域少女的独特娇媚之态。 她正端坐在宽大桌前,细心地从脚边竹篓中挑拣出各式各样的草药,放在大桌上分拣好了,再叫人端去晒干研磨。 她身后,有密密麻麻的中药柜子,比她两个人垒起来都高,长十二尺有余,每一个小抽屉上都细心地标注了药的名称。 她所在之处,乃是西唐边境的荒林中,至于为何这么久都没被人发觉,一个是因着此地乃是“玄机阁”的封地,再一个此地凶险,常有凶兽出入,也和西唐人喜居的环境八竿子打不着边,故而此楼长久保存至今。 不错,此地名为“玄机”。 有人踩踏着石头小道相携着走来,进门,上二层,先向女子行礼敬称一声“夫人”,待女子颔首示意,才寻了位子坐下。 一落座,那两人中的男子便开口道:“不知阁主何时归来?” 女子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它们安放在一旁,唤来侍女去煮一壶茶,才不急不缓地坐在两人面前,先不应答,反而寒暄道:“雪生还在睡?” 男子同携行的妻子对视一眼,到底是先卸下急切的心情,应道:“是,雪生睡得很好。这么些日子,多谢阁主和夫人的款待了。” “道别不急于这一时,”女子笑着用手指拨弄着发梢的翠鸟羽毛坠子,看穿了夫妻二人的心思,“南商国乱已有几个月,南商王身死,公主当政,李相是铁了心思不给你们活口,梁氏一族被灭满门,帝相府也被抄家,你们就是怀着清君侧的心思,恐怕也施展不开。” 眼前这两人正是李阳关、苏暮雪。 想去一年有余,他们如何也料不到家园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连南子潺和南庐渊都遭遇不测。 夫人话音一转:“不过此事还有余地。” 层楼望,春山叠 山与海-作者自述(卷末唠叨)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不知不觉这本书就二十万字了。 有时候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构思这本书的时候,我才初二。等真正把这本书付诸实践,我都已经是个大一的家伙啦。 第一卷结束了,突然有些感慨颇多:不成想年少时一时兴起的这些幻想,有朝一日真的能把它们变成我笔下的现实。 他们似乎并不是我笔下晦涩的文字——而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曾经陪伴我日日夜夜地完成那些少年冒险的故人们。 那时候满腔热血,总想着小小年纪成就一番伟业,奈何现在翻翻之前的文字(前五章都是初中高一的文笔),发觉了许多常识性的错误,往往气馁,一度想要弃笔,却静下来想想也不过是年少走到如今的一步一个脚印。哪怕幼稚,但也真情实感。 可能有朋友发现了,我笔下的角色人设有些崩盘了......实在抱歉。从今日起,我会努力地更正过来的。 那么,请允许我来正式地介绍一下自己——以及我的作品吧。 —————————————— 我是山海溯涣。 小学时想当作家,初中时想当作家,高中时想当作家,如今也非常幸运地考进了汉文学专业。 《野有鹿》这本书,最早诞生于初二初三的构想。当时的大纲和现在的故事还有很大的区别。当年的主角也不叫南庐渊——叫什么我也不大记得了。女主角也不叫陆流斓。但是想必大家还是能够窥见一点稚嫩的影子——比如连氏和名和字的概念都没弄清楚。 年少时家里不允许写作,于是一直也没将一本书正式签约在网络上。犹记得当年发表了一本书叫《帝门风云》,后来删掉了,当然也有在不断完善,相信在《野有鹿》这本书完结后就能和大家见面。 一开始其实并没有想要将这本书写得很长,后来写着写着刹不住笔,光第一卷就二十万字,后头还有两三卷呢——想来还是顺其自然的好。至于最后到底有多少字,那就看我的造化了。 非常感谢山猫责编给了我签约的机会,虽然我的数据并不太尽如人意......但是至少是一次尝试,相信在第一卷结束后,我会做得更好。 实不相瞒,当年许多的幻想,我都已经写成了大纲,并且按照顺序排列成了一条线。当然这些大纲在面世成为故事之前还需要很长时间的千锤百炼。 大学考的是汉文学,当然因为兴趣原因,有很认真地在学习中国通史,如果不嫌弃的话,欢迎同好们和我交流相关的见解。若有出入,那就和而不同好啦! 说来我作为一个成年人,其实无趣得很——也感谢有这样一个平台供我能够实现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并且能够和非常喜欢的作者在同一个网站里,也算是给作为小炮灰的我一个很大的安慰吧。 那么来说说我的作品吧。 当年我写了27本大纲(别问我我也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是得有多精力充沛多无所事事才能干出这么一大堆东西来)。这些大纲经过我高考后的整理,筛去部分被家里人撕毁的草稿,最后还剩下大概十七八本。大概就是两套完整的世界观和三本独立在外的故事。而《野有鹿》就是架空世界观中处在比较靠前位置上的一本。 如果我不再挖坑不填的话——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确实是个鸽子——那么大概这套完整的时间线体系中,排在《野有鹿》前面的还有三本,排在其后的大概还有八本(后八本包括但不限于权谋、仙侠、第三职业、民国流和现代玄幻)。那么我下面的任务就是好好地将这些坑填好,然后快快乐乐地失踪一段时间(这句话当我是在放屁好了)。 扯远了,还是让我们回到这本书吧。 公布一些目前可公布的作品人设(就当我玩游戏看番看傻了想出这么一出来吧)—— 南庐渊,男,南商帝相,被西唐齐王所救。妻陆流斓(司徒流斓),为七公子之次。 南子潺,男,南商国君,生死不详(?)妻李锦珍,姊南子笙,家臣南庐渊。 陆流斓(司徒流斓),女,西唐司徒氏人,清修门修士,六贤女之次,夫南庐渊。 李阳关,男,南商李相嫡长子,七公子之首,前南商兵马将军,妻苏暮雪。 苏暮雪,女,北秦异姓王之女,六贤女之首,夫李阳关。 顾霜明,男,西唐太子。 秦焦尾,男,西唐兵马将军。 南博雅,男,前南商帝相,已逝。 南子笙,女,南商长公主,似乎是致使南商王驾崩的主使(?) 陆霜华,男,玄机阁阁主,不详。 顾泷(shuang)骅(hua),男,西唐七王子。 —————————————————— 这本书......当时为什么会诞生呢? 说来可能不可思议,这本书里的人们,都曾鲜活地出现在我的世界中。 那是一几年的时候......当时下了一款好像是叫御剑情缘的手游来着(不是打广告!!),加入了一个帮派。帮主就叫阳关暮雪,副帮主叫暮雪阳关(没错他俩就是情侣),这就是苏暮雪和李阳关的雏形。还有宁东谲、张沈陵、陆霜华(故里霜华),后面出现的姜流云(四海流云)、筱风月、明禅......这些都是当年一起熬夜通宵刷本打怪的兄弟们。那时我兴致勃勃地征集小说人物,得到了他们的支持,虽然到了现在,物是人非,各自随着并服换了去处,但当年的那段日子并不会因此被雪藏。如今将这个故事翻出来,细细地写,那些在帮派里嬉笑打闹的日子,又恍若眼前。 惟愿能将这本书做大来,待有朝一日,人潮人涌之中,能有那么几个人不经意地受到牵引,翻开这本书,看到书中掺杂着的那些曾经熟悉的id,一刹那热泪盈眶。 到那时,就隔着这薄薄纸张文字,以字代人,见书如晤,经年隙间来一场蓦然相逢,道一句: “好久不见。” 初心如此,未敢辜负。 往不谏,犹可追 一、齐王门客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下了场大雨。 西唐旱得很久了,这是由当地所处位置决定的。然而不是西唐的人大多忍受不了这种漫漫无边的干旱,各地商贾常常选择多雨的春夏往来,到了秋冬则外人寥寥。西唐也乐得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状态,故而到了秋日,便将国门封锁起来,不再容许里外通汇。 南商帝都的城门上,苏葑和梁少将军的尸首还挂着,被风吹日晒、暴雨拍打,如今仅剩两副白骨,连一丁点残肉都被虫子乌鸦蚕食了个干净。 南庐渊只将面巾微微拉上,垂下脸来,虚虚地探出一些衣摆,身子还掩在马车里,只是似乎在方才是不经意地一督,同那城墙上挂着的两人毫不相干。 “看够了?看够了就回罢。”从车子里传出另一个声响来,南庐渊微微一颔首,便将露在马车外头的衣摆一撩,卷进车架里,再放下卷起的帘子,便与外头相隐去了。 不必忧心那些王储的分内事,也没些条条框框的约束着,甚至还能不远千里地陪着南庐渊跑来南商王城一趟——齐王府的日子过得真是有够惬意的了。 “旁人看了,真觉着你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齐王慢悠悠地摆弄着青玉扳指,也没感到半点诧异,只是闲聊似的,仿佛同南庐渊关系不错,“专程来这一趟,就为了看看当年同僚们的遗骸吗?” “不是,”南庐渊垂下头,并不打算看齐王一眼,连语气都是不咸不淡的,“只是让自己能狠狠心好和你这条毒蛇合作。” “如此赞誉,是在下的殊荣。”齐王并不恼,颇为舒适地眯起眼,果真像是小憩的毒蛇,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并不是什么善茬。 南庐渊不理会他,偏头去看帘子——帘子将外头遮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然而南庐渊本来也意不在此。他只是很难过,心里压抑着,努力不去回想那些身首异处的故人们。 也许把南子潺救出来,是他向这些人的魂灵赎罪的唯一办法。 齐王眯起眼,心里晓得南庐渊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他也就不再自讨没趣,继续摆弄着扳指,悠然自得地哼着小曲。 马夫一扬鞭子,马车便慢慢行进。外头秋风发出“呜呜”的呜咽,距那场变故已是半年有余。 ......... ... 这半年倒是发生了许多事。 “南倏”久病逝世,“七公子”往前排了一位,多了个从前听都未听过的人进去,而“南庐渊”这个氏名仿佛变成了一个禁忌,悄无声息地从人们的谈论中被抹去了。与之相伴的,似乎是失踪了的李阳关、苏暮雪和陆流斓也被刷了下来。待齐王把新的七公子和六贤女人选闲聊似的告诉南庐渊时,除去个一直活跃在写话本子的林深章——或许知道他是张沈陵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还有就是颇讽刺的南子笙以及神秘至极的玄机阁阁主,其余的都换了一轮。大多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南庐渊这才感到时迁过境,转眼间江山郎已换了一轮风采,会有更年轻的少年郎接替他们的风光。 所谓“最风华”的那些传闻,也最终是老去的浪花,慢慢地会被后辈们的活力盖得一干二净。 更迭着的,不仅有这土地上的一代代人,还有一代代人守护着的江山。 南商易主久矣。 因着的天灾人祸,南子笙渴望的登基大典一直被舆论所困,最后不得不被迫找了个人冒名作“远房亲戚”对外宣传是有王室血统,草草登上王位。 明眼人都知道那不过是不知从何处被提上来充数的野路子。 “天下二名储”伴着南子潺的驾崩,仅剩下西唐太子顾玉一人。 北秦政权陷入争斗之中。北秦王病重,王后氏族把持政权,庶出的王子们斗得不可开交。值得庆幸的是,王族唯一嫡出的正是丘穆陵芙耶公主,谁都忌惮着王后的权势,谁也不信这小女娃娃能继承王位,故而谁都不曾将纷乱波及到她眼前。张沈陵也因此得了清净。 “南庐渊”死了,然而“商失鹿”出现在了这天地间。 他的新氏名,为齐王所赋予的,意为“南商流离之野鹿”。 甚至连同他的容貌——虽然并不是永久的改头换面——也用传奇的术法暂且更改了眉目,哪怕是李阳关如今站在此处,恐怕也并不能认得出他来。 ——哪怕是他的妻子,恐怕也再不能相认了。 南庐渊丧气地呆坐了很久,才终于泄气道:“我答应你的要求。” 齐王毫不意外地牵牵嘴角,仿佛早对这个结果胜券在握。 ......... ... 入冬后,按照惯例说,各府里都是要纳些新人的。 南庐渊便跟着齐王给他安排好的“妹妹”一同,顶着个捏造出来的落魄书香氏族子弟的身份,混入了太子顾玉麾下王将军的府中。 不选秦焦尾,一是秦焦尾是见过他的,恐会认出他来;二是据齐王所述,此人府邸冷落,不兴捣鼓什么新人旧人的,平日有些什么需求,也总是直接到太子殿前去要。若是欲从秦焦尾这下手,想也十分艰难。 凭借着过人的气度和相貌,南庐渊十分顺利地被选入,第二日便被召至大堂拜见了王将军和王夫人。王将军看着老五大粗的一个,面相倒是挺敦厚,和王夫人看着也十分相配。南庐渊和那“妹妹”商菀一同给王将军拜了几次,王夫人给商菀赐了一对镯子,看着成色是很不错的。南庐渊正思忖着不知自己会被分到哪里,便感到有一片阴影笼罩了自己——他不敢抬头,却被一双大手搀扶起来,眼前便是王将军憨厚的笑容,雄浑的嗓音大得仿佛炸在他耳畔:“商失鹿是吧?你看着器宇轩昂的,不该埋没在我这粗人府上!这样吧,你便充我的幕僚,倘若真的是有大能耐的,那我便亲自提拔你到太子府上,咱们就交个朋友。” 南庐渊真觉得自己是撞见了鬼。 虽然他之前和齐王核对过自己的身份,对外时宣称自己读过几本书,晓得写东西,但是他其实并未将这码事放在心上——在南商,读过书的人太多了,且国内根本看的不是读书与否,倘若不曾有些关系,几乎都没办法跻身朝廷,更别说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了。南商建国久矣,世家大族相互牵连,朝堂给定的名额有限,谁都没有多的闲情去提拔一个和本族本家毫不相关的人。 他突然有些迷茫,以往在南商时,他一出生便是南商统治的最高一层,对南商的政治并未含有异议,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然而当他以一位毫无背景的布衣面临这个问题时,他才能从西唐的风气中窥见与之全然相反的南商政治有多冷漠和封闭。 这不禁让他怀疑,南商的朝堂环境,真的还适应如今吗? “承蒙将军厚爱......失鹿惶恐。”他急忙地稳定心绪,一板一眼地想要给王将军行礼。他不敢再多想些别的,越是多想,越能发觉太子顾玉对维系国家朝堂环境的才华有多令人钦佩。而纵是如此,他便愈发明白自己和齐王如今干的是什么勾当。更何况其实他对顾玉的印象还不错......王将军每多说一句话,都像是一条长鞭在狠狠地鞭打他的内心。 “害,文人的酸劲儿。”王将军大力地拍了拍南庐渊的肩膀,便坐回到位子上。侍女很快安排南庐渊到王将军边上坐着,他方一坐定,王将军便用很小的声儿跟他私语一句:“你没见过西唐的老氏族,他们可跋扈得很,容不得外人的——你便跟着我好好干,等太子来了,我帮你美言几句。” 南庐渊哑然失笑,倒也放了几分心思——看来不论是南商还是西唐,都存在大族排外的情况。 只是在不经意的一刹那,他一偏头瞥见站在王夫人边上的商菀。 商菀也正盯着他,眸色深沉,带着若有若无的警告。 他便心中一凛,装作不经意地环顾一圈,别开了商菀的眼神,并且特别看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看着慈善富态极了,似乎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 南庐渊便怀着复杂的心绪,将这份忧虑隐去了。这时他才有心思打量其他被选入府中的杂役,他们没有这样好的运气,连对上南庐渊的目光,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 这目光令南庐渊愈发头疼,心知想和这群人打好关系是不大可能的了。此番到了这么个地方,对西唐的制度和规矩都不是很了解,也不好找商菀交换对策,稍有不慎,即便王将军看不出来,也会有别人看出来的。 好在王将军开明得很,虽然给南庐渊安排了住所,但还是允准了这帮新人回家一趟。商菀和南庐渊一出府,远离了众人耳目后,便迅速地拉开了距离,全然不像是一对兄妹。 他们进入安排好的“家”中,齐王早已等候多时。 往不谏,犹可追 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 - 野有鹿 - 山海溯涣 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文章崩了,潜水一段时间修大纲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