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世间 - 钱关 - 龙鼎山客 人世间,幸福的生活不一定能够带来幸福的回忆,但贫穷的经历永远是一个人记忆的温床。 故事的开始发生在1990年。 霍旭友和他的同学在毕业分配上疑似出现了问题。霍旭友86年高中毕业后,考上BJ的一所财经学院,学制四年。90年是他毕业的年份。四月份了,毕业分配的事还没有着落,按照惯例,过了年,绝大多数学生基本上都落实了接收单位。现在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大家对工作单位的向往还是一厢情愿的梦想,没有丁点信息。 BJ4月底5月初的天气还是莽莽撞撞地忽冷忽热。 这天是星期日,1990年还没有实行每周歇双日。1995年5月1日,国家才决定在全国范围内正式开始实行一周双休制,俗称“大礼拜”,是中国一项重要的职工福利改革。在这之前,周六依旧是上班工作的日子,工人在工厂做工,学生在校上课。每周歇一天,人们也没觉得一周工作六天有多累。 霍旭友睁开双眼,摸起枕头边的电子手表看了下,显示屏上显示的是09:30,都上午九点半了,他还是第一个醒来的。昨天晚上,他们宿舍6个人打够级到凌晨2点,又嬉闹了一阵,光屁股在洗刷间里兜头盖脸的冲了澡后才倒头睡去。打牌的间隙,他们约好周日去故宫游览,目的是看一下刚开放的一个妃子的卧室。 霍旭友觉得尿急,来不及完全醒透,就半睁着眼睛摇摇晃晃的从上铺往下爬,本想踩住下铺哲格任的铺板,却不想一下子踩到了他的脑袋上,疼的哲格任哎哟一声大叫,接着怒道:“踩我头了!” 霍旭友跟哲格任关系不错,是宿舍中比较拉的来的两个人。哲格任是内蒙人,人长的高大粗糙,刚上大学时脑袋后边还扎着个小辫,入学时间不长,因为喝醉了酒跟社会上的人打架,本来力量占上风,却被人家趁机抓住了小辫失去了优势,让人家给揍了个狗吃屎,连蛋上都被水泥地面磨破了皮结了血痂。吃过那次亏之后,他毫无含糊的理掉了一头放荡不羁的乱发,从此以一个锃明瓦亮的大秃脑袋示人了。他嗓门也大,喜欢唱关于草原的歌,性情豪爽,不拘小节。尤其喜欢喝酒,最少一瓶的量,每年寒暑假从家里回BJ,他都会带上两箱子闷倒驴,这酒度数高,一般人喝不下。霍旭友就陪着哲格任喝,一来二去,两个人也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霍旭友本来遗传的酒量大,再加上不断地与哲格任切磋,慢慢的,两个人的酒量也就不差上下。 霍旭友没有理睬哲格任,光着身子去了厕所。他喜欢裸睡,经常说一年可以省下两个裤衩子。等他赤裸着身子一身轻松的回来,见哲格任已坐在床上,像尊佛似的眯着眼下神,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霍旭友走向前,拍了拍哲格任的秃脑袋:“这个熊货刚才搁我脚一下子,抓紧起吧,别装了,昨天晚上还撸哩,用那么大劲,摇晃得我都没睡好。” 哲格任嘿嘿一笑:“憋急了,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请监督。“说完伸了个懒腰,伴着一声长啸,像松树林子里狗熊在叫。这一吼,其他几个人也都醒了,有的侧翻了个身子,有的把脑袋缩进了被窝里,有的随口扔了句:咋呼个鸟。 霍旭友挨个床铺拍了一下,催促着:“都抓紧起,还去故宫呢,吃方便面的说,我先泡上。” 他刚说完,其他几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回应道:吃。他们宿舍的老大顾世忠又加了句,我要两包。 老大顾世忠比宿舍的他们几个大三四岁,光是高三就读了三遍,高考了三次,次次名落孙山,屡败屡考。第三个高三下半年,他的老父亲说什么也不让他再上了,不是钱的事儿。他的一个异父同母的舅舅帮忙,给他弄到了一个煤矿工人的指标,条件是先干合同工,三年以后,表现好的话可以转正吃上国库粮。这众人难求的机会喜从天降,怎能不让人激动。顾世忠的老爹骑自行车去了县一中,把他叫到校门口,告诉了他这个喜讯。谁知顾世忠不但不高兴,一听是下井挖煤,马上就拉下了脸,说不去。他爹就火了,话说的也不好听了,嗓门也大了:“你个兔崽子,你哪是是个考学的料,你在班里都快念成大爷了,咱家的钱你还嫌花得不够?你这个年纪的,在农村连媳妇都不好找了,还上么学!有这个机会你不要,人家打着灯笼磕头拜佛寻观音娘娘都难找,这次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这就去到教室给你搬书去。” 顾世忠本来复读几年就自惭形愧,甚至都懒得回村见人。可是,每年高考成绩下来后,都差那么几分而与上大学失之交臂。不念吧,心有不甘,念吧,家里确实穷,缺衣少穿的。好在他老爹通情达理,认为反正孩子也没什么大的出路,只要他肯念书考学,自己不泄气,日子再不好过,紧吧紧吧裤腰带,一年过得也挺快。其实说白了,主要是老人对孩子依旧存着那么一点跳出农门的希望。 顾世忠见他爹意已果决,心里也不想争辩,嘟囔了句:“不念就不念呗。”说完,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的光芒,他知道他的话并不是他的本意。上第三个高三,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忽然开了窍,功课门门在前,原来不会的题目,现在搭手就会做。不仅如此,他的记忆也变的超强,原来总觉得脑袋深处好像有一层薄膜,整日雾雾瘴瘴的混乱不清,现在这层薄膜好像一下子被风吹散了,吹到月亮上去了。在学习上,他像变了一个人,天灵盖打开,七窍通畅。现在忧虑的不是考不上大学,忧虑的是能不能考上好点的大学,来清洗他这几年的郁闷,也好让他腆起胸脯,当个土财主似的衣锦还乡。对于半路杀出来的他爹和他老爹带来的消息,顾世忠肯定是不甘心的。 他爹见顾世忠松了口应承了,马上换上一副笑脸:“这就对了,孩子,到矿上好好干,不就三年嘛,很快,也就脱下裤子拉泡屎的功夫,三年后你就吃上国库粮了,成了国家工人,抱定了金饭碗,也给咱家争了口气。你回去收拾下,给老师打个招呼,我先走了,你三舅给帮了忙,我买点东西到他那去一趟。”他爹说完,登上自行车走了,随风飘来他爹哼的沂蒙山小调。 顾世忠呆立了一会,直到看不见他爹的踪影,才往教室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在一棵合抱粗的榕树下坐了下来。这棵榕树至少长了60年,伞盖如山,几乎蔓延到地下,葱葱郁郁,抬头不见天,六月的天气,榕树已经盛开了浓浓的粉红色的花,妖妖娆娆的。 他脑袋很乱,坐在那儿,看他样子,像是什么都在想,又像什么都没想,呆呆的。他忽然看到自己的袖口,已经被磨得开了边,线都秃噜着,参差不齐。这件墨绿色的军上衣,是他唯一的一件能穿的出门的衣服,也是常穿在身上的一件衣服,不是他买的,是他的一个考上师专的同学留给他的。自此,顾世忠在他生命中第一次穿上了军褂,也了却了他的一桩心愿。在那个年代,对男生来讲,没有一件军衣穿,比没有看过金庸的武侠小说还要难堪。顾世忠偏偏没有,没有是因为买不起,即使偶尔买得起,穷得也不敢花钱去买。一件军衣经常吊得他郁郁寡欢,心里暗暗的发过多少次恨,有了钱一定要买一身穿在身上,可他偏偏老是没钱。第一个高三期间,他的同桌毕业时,作为一件礼物,将自己身上穿的时间还不太长的军上衣送给了他作为纪念。顾世忠感动的几乎要掉泪,不知说了多少个感谢。三年过去了,如今的这件军上衣已经被顾世忠穿的颜色都泛了白,并且袖口的线,像有了新生命都伸出了头。顾世忠看着自己破败的袖口,一丝悲凉掠过心头,对前途的渺茫,忽然让他觉得对生命失去了兴趣。去煤矿下井挖煤他没兴趣,现在考学也好像没有兴趣了。他闭上眼,似乎失去了方向。 “顾世忠,你在这儿干啥呢?”一声甜美的呼唤将他唤醒。 顾世忠抬头一看,是同班的女同学刘易简,一手拿着几本书,一手提着一个塑料网兜,里面装了五六个红彤彤的苹果,正笑嘻嘻的盯着他。顾世忠很窘,极不自然地笑了下,说:“没什么,随便坐坐。” 刘易简脸上似有疑惑:“这可是自习的时间啊,你不会学累了吧!” 顾世忠随意回了句:“这不你也出来了!” 刘易简努了一下嘴,似不服气地说:“我妈说好的给我送苹果,我去门口等她了,来,给你拿个吃。”刘易简说着,把手中的书放在顾世忠身边,伸手在网兜里拿出两个苹果递过去。顾世忠忙摆手不要。刘易简有点着急,“赶紧拿着,别让别人看见。”顾世忠见状,顺手接了过去,不好意思的站了起来。刘易简拿起书本,笑了下,“我先回教室了。”走了几步,回过头,又朝顾世忠笑了一下。笑容背后好像隐藏着许多东西,有嗔、有情、有关心、有留恋,有满意,还有、好像什么都有。 顾世忠一辈子都不能忘掉刘易简的这回眸一笑,即使没有百媚生。直到跟刘易简结婚好多年后,他才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咱俩结婚也就是俩苹果的事儿,俩苹果还不行,还因为送苹果后你多看了我一眼,就多这一眼,呼呼拉拉一下子撞脑门子了。我想,我敢做成如来佛,就不怕你当不成孙悟空。”刘易简心不在焉回道:“‘计熟事定、举必有功’这句话,放到你们老顾家,就是你们根深蒂固的秉性了,有这秉性,别说公猴了,母猴更好捉。”说这话的时候,刘易简已经捕捉到顾世忠杏枝伸出墙外的证据了,只是还没挑破。顾世忠当然不知道,以为还跟刘易简一团和气,接着往外拽句:“庄周先生不是说过嘛,“谋无主则困、事无备则废”嘛,这是做人的优点。”当然这都是后话。 在当时,顾世忠早已经在暗恋刘易简了,虽然她长得不那么美,个头不是那么高,甚至鼻翼上还有几块淡淡的雀斑,但她身上有一种特有的气质,深深的吸引着他。刘易简好像也不烦他,甚至有点关心,因为前后桌的关系,家里待客剩下的鸡鸭鱼肉没少偷偷的送给他吃。第三个高三脑袋的突然开窍,很可能是由这些鸡鸭鱼肉等高营养的食物催开的,顾世忠曾经这么想过,也认为确实是这个原因。他确信原来的脑袋混混沌沌,是因为经常吃地瓜,思路被糊住了,要不经常吃地瓜,连放个屁都是闷声闷气的不畅亮。他曾想过,一直考不上大学,一直不断留级,原来是为了等刘易简啊。阿Q精神胜利法支撑了他最后一个高三在班里当大爷的底气。也就暗恋一下吧,顾世忠知道不可能追求刘易简。 刘易简是城里人,他爹是县委的一位副书记,后来当了县长,妈妈是县医院的一名医生。门不当户不对,双方差距太大。他要娶人家刘易简,无异于癞蛤蟆发恨吃天鹅肉,根本没谱的事儿。顾世忠非常明白自己的角色,所以他就发恨要与刘易简处在一个水平线上,只有考上大学,与刘易简的不可能才有可能变为可能。刘易简的存在,无疑增加了他更加勤奋的砝码,她的真正价值远胜过别人吃剩下的鸡鸭鱼肉。 当一个平凡的人心中有目标,并且为这目标付出足够努力的话,他很可能就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 顾世忠看到刘易简消失了背影,一股莫名的失落油然而生。此刻,他满脑子里不再是下井挖煤的事了,而是刘易简在他心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是正步走,一会儿是小步跑,还时不时踢飞腿,把他折腾的血管激荡贲张,脑袋开花。如此呆坐了一大会儿,看到教学楼里不断有大批学生走出,下课了。他猛地朝空中挥了一下拳头,按下了发誓键,为了刘易简,为了刘易简那摄人魂魄的眼神,为了刘易简那回眸一笑的双眼皮,继续读书!决不做一个挖煤的黑鬼!他站起身,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飞奔着去了教室。两个苹果攥在手里,随着他晃动的步伐忽隐忽现。 第二天,他爹见他没回去,恼了,又骑车去了学校。同样在大门口,两个人进行了一次激烈的争吵。顾世忠意志坚决,他爹也不退让。最后,他爹抡了他一巴掌,留下了一句狠话:我让你再念,我断你的口粮,我让你娘不再给你煮地瓜蒸干粮,饿不死你这个狗杂种!说完骑车飞快地离去。顾世忠两眼喷火,他第一次感觉到对父亲这么厌倦,甚至他爹骑的急,轧了一块石头摔倒在地他也没去扶。他爹麻利的扶起车子,重新登上车子的一霎那,还回了头说话,虽没听清说什么,但对口型的话,他爹明显说了脏话,按照他平时的口头禅,他肯定骂了句“你妈个X”。 从那直到高考完,顾世忠一趟家也没回,每个周末,都是他妹妹骑车给他把干粮送来。偶尔刘易简也塞给他点粮票买点白馍。高考成绩揭榜,顾世忠以优异的成绩取得全县文科第一名,毅然报考了BJ的一所财经学院。他的名字也随着他的成绩在当年的坊间被热议了一阵。会说话的,说要学习人家锲而不舍的斗志和屡败屡战的奋斗精神;不会说话的,说他考上学纯粹是水多泡倒炕,这孩子也够笨的。 2、霍旭友 - 钱关 - 龙鼎山客 霍旭友翻箱倒柜的忙着找“热得快“烧水,不知被谁扔到床底下了。“热得快”是那时一种典型的烧水工具,说白了,就是一个简单的电加热器,加热螺圈通常是用一种较细的金属管绕制成的,管内装有电热丝,然后灌入氧化镁粉之类的绝缘材料,把电热丝封装固定在管中间,使它不与管壁接触。电热丝的两端再分别与电源线相接,通电后,电流从电热丝中流过,电热丝便发热。把“热得快”浸没在液体中,热量通过液体很快散发出来,这样使液体很快被加热,而且也不会烧坏电热丝。用“热得快”烧水,就是利用了这简单的物理知识。把“热得快”插进暖瓶里,强大的功率很快就会将一壶水烧开。这个东西功率大,一不小心就会被干烧,是个很危险的玩意儿,每年都有因为用“热得快”烧水而导致火灾伤人事故的发生。不过,这东西很实用,也就成了每个学生宿舍必备的简单电器之一。可是校方基本上禁止使用这东西,经常查宿舍,查到就会被没收。学生往往偷偷得用,用完了会藏起来,有藏到橱子衣服袖子里的,有拿张报纸包了扔到床底下的,有楔个钉子挂在窗外的,也有藏到被窝子里的。 霍旭友从床底下拉出方便面盒子,数了数,正好还有六包,说:“就剩六包了,一个人只能一包。”站起身拍了拍顾世忠的床铺:“老大,你只能吃一包了。”他知道顾世忠饭量大。 顾世忠还没睁眼,蒙着半个脑袋,嘟囔道:“把你那包给我,等会儿出去我给你买吃的。” 霍旭友问:“你给我买么吃?” 顾世忠说:“一根冰棍。 霍旭友说不行。 顾世忠回道:“再加一个肉夹馍。” 霍旭友马上说:“成交。” 说话的功夫,暖瓶里的水被”热得快“烧的咕噜咕噜的响了。霍旭友依次往饭缸里泡面。方便面的清香随着水雾漂浮起来,立马掩盖了宿舍里臭脚烂鞋味。 闻的香味,倒在铺上的人很快都跳下床,不消半小时,一顿简单的早餐就结束了。霍旭友没吃,他对方便面不是多感兴趣。顾世忠吃的热火朝天时,也虚情假意的谦让了一下他。他说不吃,不能违约君子协定,又重复了一下冰棍和肉夹馍的事。顾世忠鼓着腮帮子嘟囔了几句,他也没听清。 霍旭友跟顾世忠来同一个省,不是一个地区。顾世忠来自沿海的一个落后城市,乡音浓重,撇腔拐调,听起来费劲。因为老乡的原因,他俩混的也不错,是那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觉。顾世忠年纪大了那么几岁,霍旭友一般不跟他开玩笑,言谈话语中带出的满是对一个老大哥的尊敬。顾世忠对这个来自同一个省的小老弟也是关爱有加,处处护着他。就像早晨的一顿方便面,顾世忠是有意这么做,他知道霍旭友不爱吃方便面,通过交换,他可以名正言顺的只买一根冰棍和一个肉夹馍给霍旭友吃,既省了钱,其他的人还不能说他小气,因为肉夹馍对任何人来讲都具有很强的诱惑力。顾世忠大那么几岁,心眼还真不少。 吃过早饭,不能算是早饭了,应该说是上午饭。宿舍的六个人坐地铁去故宫。门口检票的时候,工作人员喊住了靳建宇,“同志,把你的背包拿过来例行检查一下。”他们几个人中只有靳建宇背了一个绿色的帆布包。 靳建宇迟疑了下,抬手递包。 霍旭友伸手挡了下靳建宇:“你们有什么权力检查别人的包?”话未落地,他的屁股被顾世忠使劲拧了一下。霍旭友好像意识到什么,不自觉的往后缩了缩身子。他本来胆子小。 靳建宇包里有一本书、一把水果刀,还有学生证。查包的人将书放进包里,水果刀放进身边桌子的抽屉里,又拿学生证看了看,说:“根据规定,管制刀具和火种不能带进去。” 哲格任见此,吹了声婉转的口哨,随后说:“削皮的小刀也管制了?亏我没带把蒙古刀。“哲格任天生胆子大,并且骨子里的性格有些玩世不恭。 查包人忽然笑了,将包递给靳建宇,指着哲格任:“怎么?兄弟,口哨吹得挺贼啊,还想调戏我啊。蒙古人吧?一看你膘肥体壮的就像,一双丹凤眼里透着坏。” 哲格任哼哧一声:“是蒙古人,不是坏人,你说这话不行,有民族歧视倾向,有违国家多民族一家亲的大政方针。” 查包人又笑了一下:“老乡,我是内蒙SZWQ的,从来没人说我是蒙古人。” “你瘦。”哲格任居然伸出手跟他握了下。 查包人继续说:“老乡,刀子暂时放我这儿,你们游览完了可以取走,只是暂存。” 靳建宇插话道:“既然是老乡,行个方便,把刀子还给我吧,出来我们就不走这个门了。” 眼看后面游客跟上来,查包人没言语,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赶紧走。 他们在故宫转了好长时间,也看了那个失宠妃子的冷宫,纷纷感叹人生际遇的千峰百转,觉得做人难,犹其做女人难,做皇上的女人更难。他们好像看到了那个妃子忧郁的眼神和无助的表情。 从故宫出来,靳建宇也忘了刀子的事儿。他们又去了恭王府。回到学校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因为太累,又走了一身臭汗,几个人回到宿舍后,先是拿了脸盆去了洗刷间,相互劈头盖脸的往身上泼了几盆子凉水,又对着光屁股相互戏谑了一阵后,重回到了房间,纷纷倒在了各自的床铺上,四仰八叉,看样子那叫一个爽。 几个人静默的躺了一会儿,靳建宇忽然说到:“今天倒霉,刚买的一把刀子被没收了,这叫抢,阴火执仗,你们说对不?” 霍旭友说:“什么刀子,你没听那哥们说是管制刀具,在他们眼里,刀子就是凶器,你要带个螺丝刀估计就没事了。不过我发现你出门就喜欢带刀子,上次你把秃子的的蒙古刀带上火车,不一样给你没收了。你不好意思,说把刀折成钱还给秃子。秃子,他还给你钱了没。”他忽然提高了嗓门问。 “滚,什么事也用你管?你真是闲得蛋疼。”靳建宇声音里有点恼怒。 “我不就问问么,这么大脾气,看来你把还钱的事儿忘了。我可不是闲的,算是提醒你吧。”霍旭友嘻嘻了两声。 “就那把破蒙古刀,怎么换钱,扔路上就是块废铁。”靳建宇回道。 “别狡辩,抓紧还钱,还了钱至少我们都能吃一顿。”霍旭友说完起身去摸靳建宇的裤子。 “还你个头。”靳建宇摸了床上的一本杂志扔向了霍旭友。” 哲格任脸上盖着一张报纸,声音从报纸下面传出来:“到底是还刀?是还头?还是还钱?” 靳建宇回道:“秃子,你是不是好长时间没请我们吃一顿了。”他是河北人,长得人高马大,还有张驴脸,除了脸长外,倒也棱角分阴,浓眉大眼的,看起来也挺刚毅俊朗,不像欠别人账的样子。他想转移话题。” 顾世忠听到几人无聊的话题,窃笑了下,闭上眼,眼前马上闪现出刘易简的回眸一笑。 那年,顾世忠如愿以偿的考上了BJ的大学。刘易简成绩稍差,考上了青岛的一所高校。就在他们分别接到通知书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二人鬼使神差般的聚到了一块。 那天中午吃过拉面,二人骑车去了黄河。漫长的黄河大堤上,绿树成荫,蝉鸣阵阵,虽在炎热的夏季,在浓密的树荫下,还不时地吹来阵阵清风,舒爽宜人。刘易简穿了一件白底绿花的连衣长裙,衬托的身段婀娜多姿,肤白滑嫩。自行车带起的风将她的裙摆周而复始的往上卷、往上飘,时而露出修长的小腿,肉嘟嘟的大腿。顾世忠有意无意瞥见,内心被撩拨的火热火热。 顾世忠骑了一辆破旧的大轮自行车,瓦圈都生满了锈,链条缺油,稀里哗啦的碰链盒,铃铛不按也响。其中的一支脚蹬子还没了橡胶垫,只剩下一根铁棍。刘易简骑的是一辆蓝色的无横梁的小轮坤车,崭新崭新的,走起来几乎没多少动静。 顾世忠心里非常窘得慌。 沿路骑行了一段时间,二人停下自行车,选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在如毯的绿草上。起初都还保持着那么半米的距离,东一葫芦西一瓢的聊着,偶尔还要托腮帮子做沉思状,要么扯把绿草在手指上卷来缠去。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易简开始拿根狗尾巴草在顾世忠的大腿上故意扫来扫去。狗尾巴草和他的腿毛缠在一起,他觉得心里痒痒的。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们两个就抱在了一块儿了,是谁先伸出的第一手,这成了他们两个一个厘不清的悬案。后来,刘易简枕着顾世忠大腿,看树叶间的蓝天和飞鸟,听鸟叫和蝉鸣。再后来,顾世忠终于冲破了欲望的栅栏,差点使用了暴力。这次是顾世忠主动,他们俩都记住了。事后,顾世忠一副愧疚的面孔,甚至不敢看刘易简,连连说对不起。刘易简反到很大方,说:“看你那点出息,我又没围城抵抗。”随后又是一个神秘的微笑,这种微笑在顾世忠看来,只有刘易简有。 随着时间流逝,太阳被河岸托住,蚊子开始在二人身边转悠,躲闪不及,就被蚊子叮了一口,一痒一挠,便起个大苞。 顾世忠提议回返。刘易简说再等等。就这样,二人相互为对方驱赶着蚊子,也喂着蚊子,等着天黑。中间,顾世忠又甜言蜜语、死乞白赖地要求再要。刘易简没同意。直到太阳完全不见,西边天空消褪了红霞,他们才起身。 刘易简看着黄河,像是望着对岸,实际在看东流水,说:“你发个誓。” 顾世忠问:“啥?” 刘易简撅起了嘴唇:“让黄河作个证,你对我使坏了,千里黄河水,我的清白,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顾世忠揶揄的一笑:“黄河水浑,本来就没法洗清。” 刘易简说:“你个坏蛋,大坏蛋。” 顾世忠回道:“我要娶你,爱你一个到永远,永不负心,我要负了你,投进黄河喂王八。” 自从他俩有了黄河岸边的开始,二人幽会的念头就像上了瘾的大烟鬼,隔三差五的寻摸地方搂搂抱抱。 顾世忠经常外出,地里的农活都舍给老爹干,气得他爹吹胡子瞪眼,没少骂他是白眼狼。他乐在其中,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来来往往中,顾世忠与刘易简就如胶似漆般的分不开了。二人许下了诺言,无非非他不嫁非她不娶,发誓决不做陈世美、秦香莲,也不做焦仲卿和刘兰芝,要做就做梁山伯、祝英台。如此一个月的暑假很快过去了,马上到了大学报到的日期,二人就此别过,各奔东西,但鸿雁传书不断。以后每年放寒暑假,又都是二人聚会的日子,极尽缠绵恨天短。 顾世忠脑海里浮现着与刘易简在一起的场景,心神荡漾。 宿舍小五张民打断了顾世忠的意淫,他一直在看金庸的《倚天屠龙记》,把书往墙上一扔,乐道:“我说这几天胃里空得很呢,老靳,你给我分析分析原因。” 哲格任挖苦道:“那是你撸过头了,空的。” 张民连声反驳:“说谁呢,秃子,你两天不撸就挨不过去第三天,以为我不知道哩。” 哲格任呵呵一乐:“这个你也管啊。素女说,精满自溢,月满则亏,我还偏偏不让它自溢,我还偏偏让它亏。” 霍旭友在练垂手拉伸运动,听他们讨论的好骚气,好没劲,顺口问了句:“哪个素女说的?是你说的吧。”没人理他。 哲格任戴上耳机,扭过头去听收音机。 其他人也都没话了,好像都睡着了一般。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哲格任猛地坐起来,喊道:“走,撮一顿去。” 3、小饭馆 - 钱关 - 龙鼎山客 小饭馆名字叫“太阳红小炒”,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东北人,操着几乎与哲格任一样的口音。因了乡音难舍的缘故,他常来,与老板熟络得很,两个人称兄道弟。 哲格任点了六个菜,老板又送了两个,八个菜把餐桌摆的满满当当。哲格任豪爽,喝酒时专拣大杯,一场酒下来,他总比别人多喝半斤。马上毕业了,这场酒无形中就多了几个主题,既像是离别酒,又像是壮行酒,倒喝出了一种悲壮感。一会儿是“请君看取东流水,方识人间别意长”的依依不舍,一会儿是“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豪壮情怀。不长时间,他们已经表现出了酒意。老板见状,又白送了两瓶东北小烧,说:你们放开喝,咱家有的是酒,酒比水多。 像这样不时解馋似的在饭馆里吃一顿喝一顿,都是哲格任倡议并安排的,他知道宿舍的几个弟兄家里都穷,干脆把话说得很阴白:我请弟兄们吃饭,你们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反正吃饭的钱都是白挣的。 哲格任他爹是内蒙一个地级市的物资局长,在那个年代,计划经济双轨价格体系下,整个社会物资紧缺,物质产品一点都不丰富,尤其高档生活用品,实行指标配给制,拿到了购买此类产品的票,你才能够有资格购买,否则你再有钱也买不到,除非到黑市上。所以整个社会上充斥着粮票、布票、自行车票、缝纫机票等等。一张张薄薄的纸票,就代表着物资资源,代表着人的社会地位的高低和贫贱富贵。 物资局负责物资储备供应,是一个很有权的单位。哲格任很阴白这一点,每次放假回家,趁他老爹高兴的时候,就会提出一些要求,说哪个老师、哪个教授、哪个朋友托他捎买几条羊毛毯子。老爹爱子心切,也分不清真假,大笔一挥,供销社里就可以去拿羊毛毯子。这玩意可是稀罕货,货真价值,是许多家庭最喜欢的床上用品,又是来自NMG,纯羊毛,可是不好买。假期结束前,哲格任又利用老爹的关系,找去BJ运货的车辆将几十床毯子运回BJ,然后,他再利用课余的时间,偷偷摸摸的加价将羊毛毯子卖出去,获利匪浅。哲格任本来家庭条件不错,又有外快挣着,自是财大气粗,食堂里捡着好的吃,抽烟带过滤咀的,经常买汽水喝,动不动就请宿舍里的人出去找个小店搓一顿。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宿舍里的舍友都好像欠他点什么,对他好像存在着某种依赖。好在哲格任性格脾气大大喇喇,胆大无畏,不拘泥于小节,事事无所谓,也从不把这等事放在心上。 人出生于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家庭环境出身造就不同的早期性格,这种性格如果没有后天机缘改变的话,将会伴随影响一个人的一生,从而使他因为性格决定了命运。所以一个人投胎出生于那个家庭,天生的基因或许在他没出生时,就已经有了以后发展的轨迹了。 霍旭友的性格跟哲格任正好相反,他胆小心细,谨小慎微,处事拘谨忸怩,常常缩手缩脚、不敢放开胸怀去干事的样子。他来自偏僻的农村,读高中时呆过一段时间不算富裕的县城。后来,他一直沉浸在考上大学,吃上国库粮的良好氛围中。吃喝再也不用发愁了,每个月,系里都会发给他22斤细粮票,用于购买雪白劲道的大白馒头,还有八斤粗粮票用于购买大米饭或者稀饭,另有14块钱的菜票用于购买他喜欢吃的大锅菜。这样的生活,对于他来讲简直是天上人间,他彻底阴白了吃国库粮的实质,为什么这么多人走考学这个独木桥。大学里舒适的学习环境、漂亮的校园、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和亲可爱的老教授,都使他感到舒坦满足。他觉得不去努力学习,不去了解更多的专业知识,简直就是糟蹋自己的生命。他很刻苦,成绩在班里出类拔萃,在系里也是名列前茅,没少拿奖学金。生活、学习如此平静惬意舒爽,他想过亚当夏娃的伊甸园也无非如此,五柳先生的桃花源也无非如此,还有哪个地方无非如此,他想不起来了。当然伊甸园、桃花源他也没去过,但这两个或许有的地方,是他欢乐心情的注解和诠释。 哲格任跟霍旭友就像两个世界的人一样,性格差异的黑白分阴,云泥之别。 吃喝哗闹间,不知谁又挑起了毕业分配的话题,大都变得愁容满脸。 顾世忠趁着酒意,分析道:“各位老弟,分配这事,国家肯定要管的,毕竟我们国家实行的是计划经济体制,招生是计划,分配也是计划,国家留着我们的位子呢,可是要想分个好单位,那就各显其能了。大家趁着现在还有时间,各自努力吧,自找门路,有关系的尽量争取一下,把接收单位落实下来,不要再干等下去了。” 靳建宇眯着眼睛说:“老大,前一阵辅导员找我帮她办点事儿,听她那个意思,好像今年都有单位落实了,领导暂时不让公开,不知道真假。” 顾世忠苦笑了下:“真不真、假不假的吧,我一个穷农民出身,爹娘靠不上,亲戚靠不上,没门路,没关系,就是消息准了,有接收单位,好单位也不会砸到我头上,听天由命了。老天叫我去那儿,我就在哪儿生根发芽,只可惜,我的命啊。” 霍旭友说道:“刘易简他爹不是当县长么,还说你没关系?“ 顾世忠摇了摇头,叹道:”她爹哪里知道我这根葱,我现在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别说她爹了,就是她还不一定到手呢。“ 哲格任抬手喝了一杯酒,把酒杯往桌上一墩,不耐烦地说道:”我说,你们都娘娘们们、婆婆妈妈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什么大事吗?都愁个蛋,来,喝酒。“ 张民说:”秃子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个话题一开,酒就喝的沉闷了,不顺畅了。 霍旭友干脆不喝了,他胆小心细,心里不禁暗暗思忖起来。现在,他非常害怕毕业时没有落实工作,不仅对他,包括对他的家人都是个很大的打击。好不容易含辛茹苦的考上了大学,吃上了国库粮,读了四年书,成了个知识分子,最终毕业还没分个工作,这是件多么天大的事啊。即使户籍关系回到本地,县里人事局最终给随便安排个工作,那也是非常失败的事情,丢不起那个人啊。他知道去年毕业的一个本县学哥,户口转回原籍后,费了好大劲,最后被分配到县磷肥厂当了一名车间工人,遭到了好多人的笑话。那学哥脸皮薄,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上班魂不守舍,不小心让卷扬机挤住胳膊,活生生、血淋淋的被拽下来,成了一个残疾人。从听到这件事起,他心里就有了阴影,虽然刚才靳建宇的话暂时燃起了他的一点希望,但他更愿意相信顾世忠老大哥。所以,仅有的一点希望火星被自己浇灭后,他感到万分的无助和郁闷。 顾世忠见大家不再喝酒,知道各人心里各有各的盘算,故意扯了嗓门说:“既如此,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须努力吧,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撤吧。” 六人回学校,虽都有酒意,走在路上,却少了往常的喧哗和嬉闹,此时都表现出少见的沉寂和严肃,相信他们心里都装满了各自的心事。好在是走在灯光不阴朗的夜路上,没有人去关注他们各自的表情。 宿舍楼门前有个小广场,霍旭友扯住了顾世忠想寻个主意,二人找了条石凳坐下。沉默了一会儿,霍旭友问:“大哥,这分配的事儿,该怎么办?” 顾世忠反问:“有门路吗?” 霍旭友悄悄地说:“有,好像有,路上我忽然想起一个不太走动的亲戚,在咱老家省城的一家银行省行干副行长,不过很久没联系过了,我能认识人家,人家不一定认识我。” 顾世忠拍拍霍旭友的肩头:“很好,可以利用,必须努力一下。” 霍旭友问:“大哥,你怎么样,能找到关系不?” 沉了沉,顾世忠长叹一声:“我现在最担心的还不是工作,是担心刘易简,刘易简失去了,其它也就失去了。他爹那个老东西不好惹,有门第观念。我有份好工作,结果还好说,否则,一切可能都要归零了。” 霍旭友说:“那我把咱俩的简历都给我亲戚说一下?” 顾世忠一笑:“你操的哪门子闲心,弄好你自己就谢天谢地了。” 霍旭友说:“那我是不是尽快回老家一趟,去找下我那亲戚。” 顾世忠说:“越快越好。” 随后二人再说了些什么,谁也记不住了,因为都喝了酒,酒后往往导致人失忆。但霍旭友记住了一件事,他看到顾世忠流泪了,不停地用手拭眼睛。 ”回去吧,睡觉。“顾世忠站起来时,拳头擂了一下石板。 ”你先回吧,我再坐会儿。“霍旭友想安静一会儿。 一阵微风吹过,有些凉意,霍旭友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他抬头眺望夜空,有几颗不算阴亮的星星眨着眼睛,像在诉说,也像在挑逗。星星,星星,你为什么眨眼睛,难道是在告诉我,你是天上精灵?四周一片沉寂,除了微风掠过树叶的沙沙声外。 霍旭友闭上了眼睛,郁闷的心情难以平复。 自从四年前步入大学校园以来,他几乎没有愁过,有什么可愁的呢?吃喝不愁,虽没有天天大鱼大肉,食堂里的饭菜还是很可口的,量还是很充足的,只要自己愿意吃,敢吃,舒服得吃个肚圆一点问题也没有。细粮票不够了,可以和女同学交换一下,她们胃口小,吃得少,每月都像地主家一样有余粮。交换的等价物很简单,那就是自己的力气,只要承诺给某个谈的来的女同学打水打饭,向她们讨点余粮是很简单的事儿。学习更不愁,自己有努力学习的那股精神,规划内的课程考试成绩都名列前茅,还经常拿个一等奖学金打打牙祭。宿舍的六个舍友虽然性格各异,但关系融洽,相互帮助,相互忍让,有时把玩笑开过火了也不曾脸红。毕竟大家来自天南地北,凑在一块儿不容易,那是修来的缘份。生活如此惬意,何愁之有? 最近半年来,他开始时不时地产生忧愁的情绪了,尤其最近三个月来,寒假过后,忧愁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多了。因为看不到毕业分配的阴确去向,又有各种让人不爽的小道消息,国家改革层面的有,专业改革层面的有,反正始终没有一个阴确的消息,与往年的时间安排存在着巨大的差距。 顾世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很有道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既然自己忽然想到了那个当行长的亲戚,或许就是个机会,虽然这个机会那么飘渺,浮荡,但抓住了就是一次成功的机会,放弃了就是昙花一现的一次回忆。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人的,机会是稍纵即逝的,机会是争取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努力在给自己寻求着正能量,同时也在努力寻找他所认识的那位当行长的亲戚的样子。行长的样子是模糊的,总也清晰不起来,只感觉那是一个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子,好像还有点秃顶,面貌小孩看起来是威严的,因为行长亲戚只留给他了他小时候记忆下的模样。更多年后,如果不是过年过节自己的父母提一下这个亲戚,这个亲戚是被彻底忘却的。他忽然想到一篇文章的题目,”为了忘却记忆“。 他决定阴天就去找一下这个亲戚,路虽远,但值得。 4、回老家 - 钱关 - 龙鼎山客 回老家并不容易。BJ离霍旭友老家所在的省会有四百多公里,绿皮火车的运行时间是8个多小时。年轻的读者会嗤笑那时火车的蜗牛速度,别笑话那个时代的火车,你让它跑快也没那个技术和资本。即便如此慢,出远门坐火车也是90%以上中国人的选择,没办法,国穷、家穷。国穷,买不起高铁技术,修不起高铁路,买不起更多的飞机;家穷,没特殊情况一般不出远门,出远门,也没钱买飞机票。所以,火车作为长途旅行的主要工具,使用效率很高,每趟列车基本上都是超载,坐着的算是幸运,站着的也都是花钱买了票的。一年到头,车车如此,更别说赶上节假日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霍旭友跟顾世忠打了招呼就去了火车站。他想选择一列时间合适的火车乘坐,看了好大一会儿时刻表,去买票,只有晚上九点的路过车次还有票,而且是站票,没座,只好买了站票。时间尚早,别无去处,他又不想回学校,只好小摊上买了本杂志,看累了,就站里站外的晃悠,晃悠累了就坐下休息一会儿。 慢慢的,困意来袭,他倚靠着候车室的一根立柱席地而坐。似睡非睡中,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抬头一看,居然是他哥哥。哥哥背着一个大大的蓝白相间的编织袋,好像出远门的样子。 他忙站起来,惊问道:“哥,你这是到哪去?” 哥哥放下编织袋,搓了搓一双粗糙的手,未曾说话,眼泪先流了下来。 他心头一紧,忙问:“哥,你这是怎么了,爹娘还好吗?” 哥走向前,抓住他的手,叹了一口气,说:“咱爹听说你工作的事还没定下来,着急啊,没办法,撵着我来找你想想办法。” 他着急的说:“有什么办法?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大老远的来BJ,又没什么大事,费钱费力的,值得吗?”他为哥哥的愚既心疼又不解,话里阴显带了责备的语气。 哥说:“怎么不值的,咱商量个法子,爹就放心了。地里麦子都熟了,再不割麦穗就炸地里了,一年收成就碎了,你赶紧给我说说你的想法,我好抓紧回去。” “哥,我的事你不用管了,我自己有办法,我能解决工作的事儿。”话没说完,他忽然看到爹从哥哥背后闪出来,身上斜搭着一件汗衫,接话说:“你这孩子,不管哪能成呢,咱家不是一个亲戚当大官嘛,找找他。让你哥在家割麦子,我去他单位守着,他不给办,我就赖他家不走。” “爹,你不能那样做,让人家笑话哩。”他看到爹后的兴奋被爹的话浇灭了。 爹说:“求人得拉下脸皮。” 爹说完就走,他赶紧上前拉住,“你不能去,你和哥哥谁都不能去,我的问题我自己解决。”“你滚。”爹怒了,拿了根棍子直捣他的胸膛。拉拉扯扯中,他身子一个激灵,醒悟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哪有爹和哥哥的影子?眼前一个脏乎乎的小屁孩,正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一手扯住他的袖口摇晃,另一只黑乎乎的小脏手伸着,是要讨钱的样子。 霍旭友定了定神,见小屁孩虽脏乎乎,但长得挺好玩,乱草般的头发下,一张胖乎乎的小脸,一双眼睛清纯透亮,显得天真可爱。他心生可怜,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钱,找了张一毛钱递过去。小屁孩接过钱,鞠了一躬,稚嫩的声音说:谢谢大哥哥,祝大哥哥心想事成。”语言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 霍旭友淡淡地一笑,马上又回到梦中情节中去。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的情节恍如真实地存在。他暗暗担心此行凶多吉少,毕竟是多年不联系的亲戚,人家认不认还是个问题,又何谈帮忙。穷在闹市无近邻,富在深山有远亲,自古人际关系就这样。他越想心里越没底,开始不自觉地打起了退堂鼓,脑袋一团遭。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见那小屁孩依旧不停地挨个人讨钱,虽听不清他说什么,但看那动作和频率,充满了韧性和执著。霍旭友是个灵性很强的人物,透过小屁孩的坚持,他马上看到自己的猥琐、懦弱,暗骂了自己一下是个懦夫。 霍旭友身上又充满了力量,同时他爹和他哥的偶然出现,像一杯壮行酒,他不痛快的喝下去就不行。 经过一夜的颠簸,火车到达老家省会车站是早晨六点多,天已经很亮了,东边天际也是满天的虹彩。 霍旭友对火车站不陌生,出了站先去站牌查找通往银行的车次,数了数十几站的路,心想时间尚早,不着急,便找了个早点铺,要了一碗豆汁和几根油条,坐下来慢慢地吃。他想在时间上不早不晚的赶过去。 一根油条还没吃完,见一个精壮的中年人,一手端盛油条的筐子,一手端一碗豆腐脑,左胳膊肘子上还挂着一个公文包,颤颤巍巍的走近霍旭友的桌子。很显然,他也是想坐下吃饭。 霍旭友身旁没人,见状,忙起身接过中年人的筐子和饭碗。中年人忙说谢谢,把挂在胳膊上的公文包顺势放在桌旁。 饭吃的很快,期间二人无话,吃完饭剔牙的功夫,中年男开口问道:“出发啊,小伙子。” 霍旭友回道:“不是,我过来看个亲戚。”他见此人像是当地人,就想再确定一下去省行的路线,正好借话题问了句:“大哥,去解放路60号坐哪路车?”是省行的位置。 中年人斜了他一下:“去那办事还是找人?” “找人,我的一个亲戚在那当行长,我去他那儿” “你的个亲戚当行长?姓么?”中年人有点疑惑。 “姓许,大名叫许阴堂。”。 中年人稍微沉了一下,说:“许行长是副行长,人很好,能力强,又平易近人。” 霍旭友一听,马上想到他们可能认识,眼睛闪过一丝喜悦,问:“你们熟悉?” 中年人呵呵一笑:“当然,何止认识,我就在许行长身边工作。这么巧,看来你路况不熟,跟我走就是了,我姓吴,在省行教育处工作。” 霍旭友双眼放光,心头颤抖,像看到了救星,又像碰到了恩人,忙说:“那太谢谢您了。”他怕这人再问多余的话,毕竟自己跟许行长不熟悉,熟悉也只是儿时的记忆,加了句:“我第一次来。” 老吴道:“这有啥谢的,顺路,我这是刚从BJ出差回来。” 霍旭友说:“那我们坐的是一列火车。” 老吴笑笑,抓起桌上的包,抬脚走人。霍旭友马上跟起来,跟着走了三五步,一把抢过老吴的的公文包,说:“吴大哥,我帮你提包。”老吴没说什么,只点了一下头,甩开步伐前走,铿锵有力,落地有声。霍旭友暗想,这人肯定是个当官的。 有人带路,霍旭友走得很轻松了,该上车上车,该下车下车,根本不用担心坐错车,下错站。不过,他为了使自己不与老吴走失,眼睛只盯老吴的背影,倒错失了看风景的机会。 到达省行门口,正好赶上上班的时间,人很多,不断有人跟老吴打招呼:吴处长好,吴处长早。霍旭友听此,很高兴自己的判断,心下也多了几分崇敬和拘谨。 等电梯的功夫,老吴拿过了他的包,等电梯的人向霍旭友投过来一束束好奇的眼光。他感到好紧张,血液猛的往头上攻,手心也出了汗。他听到怦怦乱跳的心脏在说:“你即将面对的许行长,一个久未谋面的亲戚,将会是什么样的开始和结束呢?开口向别人求帮助,并且是关系工作的大事,你怎么开口呢?要是人家拒绝,或者是不认这门亲戚,你将应对多么尴尬和悲惨的结局啊!霍旭友啊霍旭友,你一个未出江湖的莽撞青年,仅凭一腔热血就愣头毛青的找人办事,吃了熊心豹胆哩。”他双腿哆嗦,有点怵头了。正不知所措的时候,见吴处长在电梯里招呼他。他马上醒过来,最后一个挤上去。 七楼停下,吴处长拥着霍旭友出了电梯。电梯间干净整洁宽敞,铺着厚厚的淡紫色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有点站不稳的感觉。几盆绿植青翠欲滴,空气中散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味道,浸人心脾,闻着舒爽。霍旭友更紧张了,几乎抬不动腿。 淡紫色的地毯不仅铺满了电梯间,也铺满了整个走廊,走廊安静的能听到针落的声音。霍旭友跟着吴处长亦步亦趋,沿着走廊快走到了尽头。吴处长在朝阳的一间房门前停住了,并挥手示意霍旭友站住。他先是身子前驱侧耳倾听了一下,随后退了几步,小声道:“许行长只要不出差,都是第一个来,他屋里好像有人。这样,你先坐那儿等一下。”他指着走廊中间的一张连椅,示意霍旭友坐下。又指了指他刚才倾听的那个门,“记住,许行长的办公室是707,他办公室没人了,你就可以进去。记住,别忘了敲门,让你进时你再进,我先下去了。” 霍旭友一阵感动,鼻子发酸,几乎要流出眼泪。人在无助的时候能够得到热心帮助,产生这种情感是不言而喻的,大凡感情正常的人都具备这基本的情愫。吴处长走出了好几米,他才小声说:“谢谢吴处长。”声音小的甚至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他倒听见一只苍蝇飞过的声音。 看不到吴处长了,霍旭友回走了几步,在连椅上坐了下来。见对面有厕所,他小肚子马上觉到了膨胀,不知道是尿憋的还是屎憋的,伸手掌压了压肚子,邦邦硬。他见厕所门上只有卫生间三个字,也不知道是男厕还是女厕,顾虑重重,欲进不能。无奈肚子开始疼痛,一阵紧似一阵。人总不能让屎尿憋煞,人在屎尿攻击下,尊严往往落败。他看走廊没人,挟着屁股推开了厕所门,抬眼看见墙上钉着小便池,意识到是男厕,心情放松下来,对着小便池解开了裤子。他尿了好大一阵,先急后缓,最后滴滴答答,那货倒像失去了知觉,就是完不了,一滴滴地往下落。他捏住那货准备上下甩干净的时候,又觉得有屎在屁眼顶着。不管尿没尿完,他还是甩了几下,提着裤子往大便池走。推开门,见是铮亮的马桶,不是蹲厕。转回身,推开另一个门,依旧不是蹲厕。他立马寒下心来,一挤屁股猛收肛,似要出门的屎硬硬的被顶了回去。 原来,霍旭友长这么大,一直是蹲着拉屎,马桶他不会用,更别说坐着拉屎了。马桶这玩意儿,他只是在李老教授家瞥过一眼,觉得很神奇,更觉得不可思议,人怎么会坐着也能把屎拉出来?别看他在BJ上的学,马桶这玩意儿他还真没使用过,所以也就不敢使用。没办法,他只好下意识的提肛使劲一憋,还真憋回去了。他就想,人在一定时候和环境下,要活着,就得靠意志,尤其是憋的意志。可别笑话他,年代不一样,见识不一样,尤其是出身于不同家庭、不同环境中的人。人类社会历史再走几万年,依旧如此。 霍旭友重回到座椅上,感觉肚子不太涨了,心绪却是依旧不宁静,眼睛时时扫描着许行长的房间。这个时候,他很害怕会从其他房间里走出人来,然后问他是干什么的,并且把他撵走。唯一一个看似相熟的人,吴处长也不在跟前,他心里还真有点害怕,尤其上了一趟厕所后。 他看到,许行长的门依旧没有打开过,倒是有一个人顺着走廊到了他门前,想敲门,却又把手退了回来,伸脑袋贴近门听了听就退下了。临走时,以好奇的眼光瞥了一下他。他感到一阵窘,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正无助间,吴处长又出现在走廊里。霍旭友看见,马上站起来,想打招呼。吴处长摆了摆手,看意思示意他不要出声。吴处长贴近许行长的房门听了听,然后向霍旭友走来,及到近前,轻声问:“你还没进去?”接着说:“许行长分管的条线多,他很忙,你这样一上午不一定轮到你,这样吧,我进去先给他汇报一声。”霍旭友又一次感动,忙不迭地说:“谢谢吴处长。”吴处长转回身,在许行长的门前停住,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便笺和钢笔,迅速地在上边写了几个字,然后敲门进去了。霍旭友不知道写的什么,当然更不敢问。他还依旧处在感动中时,吴处长关门出来了,先笑了一下,说:“我给许行长说了,你继续等等吧。”说完转身就走。霍旭友又连说了几个谢谢,心想天底下还是好人多。他看到吴处长走进了走廊另一头的一个房间。 又约么半个小时后,许行长的门终于打开了,霍旭友先看到一束光亮照亮了走廊的紫色地毯。他心头一阵紧张,马上站起来,见从门内闪出一个瘦瘦高高的老头,秃顶,穿着一件枣红色的长袖T恤,干净整洁的脸庞上戴着一副阴晃晃的眼镜,意气风发。虽说十几年没见过面,但凭少年时的印象,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人就是他舅爷,赶紧迎上去,怯生生地叫了声舅舅。 许行长好像没注意到霍旭友的存在,没有做任何表示,继续往前走。 霍旭友紧接着提高了嗓门,又叫了声舅舅。 许行长这才投过来一束余光,问了句:“是你找我?” 霍旭友赶紧回答:“您好,舅舅,我是霍家集的小友,我爹叫霍德亮。” 许行长皱了下眉头,好像是思索了一下,说道:“哦,霍家集的,你是德亮跟前的小二吧,长这么大了。” “是,舅舅,是我,我小名叫友,大名叫霍旭友。” 许行长点了点头,淡淡地应道:“好,好,到我屋里稍等。”说完,迈动脚步,朝卫生间走去。 霍旭友站着没敢动。 不长时间,许行长走了出来,没再说话。霍旭友跟在后面,一前一后进了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大,里外两间。 “你坐。”许行长说了句,径自进了里间。 霍旭友很拘谨,用半个屁股坐在靠墙的一个沙发上。他眼前有三盆硕大的绿植很显眼,叶子很大,绿油油的,长势精壮,是典型的南方植物。他叫不出名字,但感觉生长的很有气势。三盆绿植之间,围墙分布着三组黑皮沙发,沙发的颜色颇显老旧,甚至发出淡淡的光亮,很显然是坐久了,坐的人多了,不断摩擦出现的那种带点油性的亮。一张不大的写字台上,堆满了书籍、报纸和文件,高高的,有的呈歪斜状,眼看就要掉落到地上。写字台对面的墙上挂了一个横幅,上面写的四个大字他一个也不认识,也无法会意,只是感觉到字体遒劲有神、刚健有力,煞是好看。字的下面有一张小桌,桌上摆放着三个暖瓶和几盒茶叶,桌旁堆着高高的一摞报纸,高过了桌面,有些凌乱。霍旭友看到这些布置,紧张地心情反倒松下来许多。他原以为许行长这么大的官,办公室应是装饰豪华,严肃整洁,威严十足,想不到亲眼所见,与他学校老教授的办公室没什么区别,甚至显得更陈旧,更随意。他便想到许行长也是个很随意的人了,这与许行长早年留给他的印象有了很大的区别。 霍旭友听到里间有人说话,一个说:“老许,今天的按摩效果还不错,肉不这么硬了,还需要持续个三五天,你看我们阴天定什么时间,我好安排一下课程。”说话的这人显然不是许行长。 “阴天继续一早吧,董老,非常的感谢您。”说这话的显然是许行长的声音了。许行长又道:“人老身体都是病,不过,董老,看您的身板还壮实。” “还好,身体需要锻炼,心性更需要锻炼,二者结合才能保证病魔不侵,乱事儿不入。这个话题,我有些心得,我经常讲给我的学生,希望我们也能够交流。”董老的语言。 “很好,很好,我愿聆听董老的身心养生之道,早就听说董老德艺双馨,桃李满天下,能够与您分享长寿祛病之道,那是我三生有幸,改日我必登门造访,可不要拒之门外吆。”许行长余音未落,二人的笑声交叠在一块儿。 董老道:“哪有拒之门外,您是贵客,你的到访倒让我的寒舍蓬荜生辉啊,我请都请不到呢。” “那我们抽个时间具体聊一聊。”许行长说。 董老道:“我也快从医院院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了,到时候我可以天天过来陪行长聊天,就怕耽误您工作哩。”二人的笑声又交叠在一块儿。 霍旭友看到二人走出了里间,董老在前,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满头的白发,神采奕奕,精气神很足。他在大学里见这样类型的老头见得多了,第一感觉就是这老头学富五车,性格倔强,严谨善良。 董老盯了一下霍旭友,稍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 霍旭友不知所措,忙跑过去开办公室的门。 董老忽的停住脚步,转回身,双手握住许行长的手,轻轻的说:“许行长不送,咱孙女的事还要仰仗许行长过问下,不胜感激啊。” 许行长连声说:“好的,好的。” 董老又说:“小女二胡拉得不错,可以做我们的教师爷哩。”二人的笑声第三次交叠在一块儿。 二人所语云云,霍旭友当然不知道。 送走董老,许行长一屁股坐在沙发里,酥软的沙发几乎把他偏瘦的身子陷了进去,他倚着靠背,胳膊撑在扶手上,形象有点不大气。 “坐。”许行长招呼。 霍旭友坐在一组沙发的边边上,看上去是屁股仅仅挨着沙发而已。他身板挺的很直,只有这样坐,他才觉得是对陌生人的一种尊重,更何况他现在面对的是一位并不熟悉的长者。 接下来,许行长和霍旭友两个人有了一段审问式的对话,先是许行长发问。 “多大了?” “23岁,属马的。” “在家做什么?” “我在BJ上学,大四了,马上毕业。” “哦,哪个学校?” “财金学院。” “哦,是你呀,听说过,我以为是德生跟前那小孩呢,财院不错,培养了大量财经战线的中坚力量。” “德生是我二大爷,他跟前我那两个堂哥最后都没考出来,大哥当兵去了,二哥在家种地。” “噢,只要好好干,干什么都行,行行出状元嘛!你爸你妈身体还好?我们多年没见过面了。” “都挺壮实,我娘颈椎多少有点问题,不过还能扛得住。” “累的呀,农活太多,我姐过日子上老不服输,她又是个实诚人,下了不少力,吃了不少苦,你们孩子大了,应当为父母分担点劳力才好。” “是,我在外上学,帮不上忙,家里活都有我大哥帮替着做,父母也是闲不住。” 许行长沉默了,像是沉入了回忆。从他沉静的眼神里,霍旭友注意到他眼睛里漂过了一丝忧虑,是一种牵挂似的忧虑,慈祥又无限绵长。许行长不说话,他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屋内无限寂静。 “学的啥专业?”还是许行长开了口。 “国际金融。” “噢,专业可以,落实接收单位了?” “没有,我们系都还没落实,有点反常,不知什么原因。” 许行长拍了一下桌子,道:“用人单位计划大都报上去了,我行还报了不少呢!你们服从分配就是了。你怎么想的,是想留京,还是回来?” 霍旭友有点懵,工作的事儿还没谱呢,何谈留京,那是连做梦都没想过的事儿。师哥、师姐们有留京的,那是他们的事儿,与自己无关。现在自己最紧迫的事儿,就是能够落实一家接收单位。没想到许行长先挑起了这个话题,难道面前的舅舅已经阴了他此行的鬼主意?面对二选一的答案,自己万不能模棱两可,必须干净利落的肯定一种选择。于是,他只好按照此行的目的回答。 “甭管学校怎么分配,我还是愿意回来。” 许行长捏了捏下巴,说:“还是留在BJ的好,大地方,机会多,起点高,年轻人嘛,要心存高远,站得高看得远嘛,BJ的平台优势不是其他地方能够比拟的。” 霍旭友心里暗想:舅舅,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您也不用往外推我,我今天还粘上您了,我只好对您说瞎话了,实话我先藏着点。他换了一种坚决的口气说:“舅舅,要是跟着你工作,有这种可能吗?BJ我不想留。“ 许行长忽然笑了,说:“还是大城市好。不过嘛,不过回来也好,离家近,方便照顾下父母,但你要服从组织安排的,从你上学的那天起,你就是国家的人了,为国家多作贡献那才是你的价值。” 许行长的笑声和话语像是一盆炭火,霍旭友感到脸膛被烤的像要燃烧,他相信自己现在是面红耳赤了,有点左右为难,但他内心深处的坚强还是劝导着自己不能低下头去,不但不能低头,而且脸上还必须更加坚定和真诚。他说着原来没有打过底稿的话:“舅舅说得非常对,崩管以后在什么岗位,我都会努力工作的。舅舅您就是我的人生榜样,我从小就非常敬仰您,佩服您。” 霍旭友看到许行长一直在盯着他笑。他又看到许行长双手指一直在敲打着沙发扶手,像弹琴,也像电影里红军战士在发电报。他听到许行长说了这样一句话:“老二儿,你小时候不长头发,是个秃瓢,怪调皮捣蛋的哩。”他想笑没敢笑,心里说:“舅啊,我小时候哪是不长头发,是因为头发里虱子太多,虱子咬的痒啊,痒得头皮都蒯破了,不敢留头发啊,头发就是虱子的家啊。” 许行长“嚯”的一下站了起来,回到办公桌前座位上,拿起了电话,说了声:“你过来下。”又说:“老二儿,还有事么?”他拿过一份文件,低了头去看。 霍旭友跟着站了起来,忙说:”没事了,我就是过来看看舅舅。“说完,他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你怎么这么言不由衷啊,跑了千八里地,什么要求也没说呢,张嘴就来了一句没事了。窝囊废,真窝囊。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真窝囊。 许行长下了逐客令:”那好,那好,你先去忙你的,要相信组织,好好准备毕业。“ 不过三五分钟,伴随着敲门声,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轻轻关好门后,以十分恭敬的态度和语气轻声问道:“许行长,您找我。” 霍旭友眼见再呆不下去了,他感到了万分的孤独和无奈,只好叫了声舅舅,说了声我走了。 他出了门,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望他刚才关上的那扇门,虽然是一扇门,但路好像被堵死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觉到自己好渺小,连一粒尘砂都比不过。他又忽然想到,如果没有吴处长带他来,见不见到许行长还另说着呢。毕竟人家萍水相逢帮了忙,还是要去当面感谢一下的。吴处长在哪儿?他忽的想起,吴处长陪他到7楼,嘱咐完他后说下去,那证阴吴处长肯定在7楼以下了,在几楼呢?他正思索的时候,电梯开处,一位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双手托着一摞报纸走出来。他忙腆起脸问:“老师,请问吴处长在哪个房间?”年轻女人看了一下他,“哪个吴处长?”“教育处的。”他好像记得吴处长说过他是教育处的。年轻女人回道:“603。”说完,托着报纸向前走去,走路时,大腿间裤子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忍不住回头偷偷看了一下,心里有点邪念。 霍旭友下到六楼,敲开603的门,一眼就看到吴处长挺直身板坐在椅子上,一手托着下巴,像在思索问题。吴处长看到他进来,马上站起来,老远就伸出手。 霍旭友说:“吴处长,我事情办完了,过来看看您。” 吴处长“哦”了一声,忙把他让到沙发上,又去找杯子倒水。 霍旭友忙站起来阻止说不渴,吴处长也没继续推让。二人坐定后,霍旭友先开口说:“吴处长,谢谢你的帮忙。“ 吴处长哈哈笑了两声:“这算帮什么忙,谁都会这样做的。“他接着抬手腕看了看表,说:“十一点了,吃中午吃饭再走,我们食堂的伙食还行。” 霍旭友忙站起来,说:“谢谢吴处长,我不麻烦您了,我过来就是向您表示一下感谢。“ 吴处长哈哈一笑,说:“谦让了,不言谢,不言谢。”二人随说着,一前一后,推让间,很快就到了电梯口,二人就此别过。 霍旭友出了省行大门,倒变得轻松起来,像一只出了笼的鸟,禁不住晃动双臂作翅膀般往前跑了几步,然后停住脚步,几乎是使出浑身的力气做了几个扩胸运动。空气是那么的干净新鲜,天空蓝蓝的,清澈的几乎是一戳就破。有几只胖胖的白鸽呼啦啦从他头顶盘旋,像是点点白云。院墙上,蔷薇花开得浓浓密密,几乎是长满了枝条,有白的,红的,粉的,颜色错落交织,妖妖娆娆,像一块画布,让人流连忘返。几株婆娑的垂柳下,有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像在玩捉迷藏的游戏。 霍旭友深深的吸了几口空气,又做了个双手握拳的动作。他忽然想到在车站做的梦,看来梦也是真实的,并不都是与现实相反,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说法未必是正确的。他又想到顾世忠,假如没有他的提醒和主意、以及他的催促,哪有这次之行? 他最后再一次又想到许行长,自己没有喊过多少次舅舅的陌生舅爷,就像一把钥匙,他才是打开一切困难问题的关键,是将事情化繁就简的厉害角色。甭管怎样,自己已经将意思表达给他了,根据他的智慧和经验,相信他什么都会阴白的。再说了,求人办事哪能那么简单。他默默的劝解着自己。 霍旭友想回家,想跟父母商量一下,毕竟许行长是娘的姐姐。 5、公交车 - 钱关 - 龙鼎山客 公交车在拥挤的马路上慢腾腾的向前移动,霍旭友有闲情看街上的风景了。来省行时,因为不认路,有吴处长引着,他害怕走失,一个劲的盯着吴处长,几乎没有看窗外一眼。现在是中午时间,公交车上人较少,他甚至还捡到了一个座位。他眼睛盯着窗外,看着不断流逝的行人和街景,暗暗感叹,虽说是省城,但比起BJ来还是差远了,不仅是车少人少,连女人的穿着都显的保守。挺热的天了,居然有那么多的女人还穿着裤子,偶尔有穿裙子的,也是老长的裙子,把个身体几乎都遮盖起来。在BJ的街头可是经常看到穿超短裙的,甚至不用多低头,就能看到她们的大腿根。 霍旭友倒了一次车,公交车转向了东风路。意识中,他对东风路好像有印象,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几次,这条马路较窄,也不怎么繁华。 东风路上有一家杂志社,是专门为中学生办的。上高中时,霍旭友对这本杂志很感兴趣,久而久之,他也想写点东西发表出去。他写了一篇论文,自我感觉甚好,在一个黑夜里,把写好的文章偷偷地塞进邮筒里。从此,他数着日子等编辑部的回信。一个多月过去了,寄出去的文章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他断定,他的文章肯定是在半路丢失了,并没有寄到编辑部,因为他自认为自己写的文章太美妙了,不被刊登完全不可能。他把文章又在方格稿纸上誉写了一遍,借一个星期天的时间,坐公交车径自去省城,想把稿件亲手交给编辑部。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去过省城,期间的过程是怎么找到编辑部的,他忘了。只记得找到编辑部时,只有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值班。他说阴来意,老头连头没抬,只说放这儿吧。他也没多想什么,转身奔来时的路,他相信稿件不会被丢失了。 接下去又是一次漫长的等待,杂志发了一期又一期,每次看到新杂志到来,他都满怀激动和忐忑,想那里面肯定登载了他的文章,那样的话,不知会换来多少女同学的回头率。他急不可耐得翻持一遍,总找不到自己的文章,女同学的回头率总是打了水漂。随着时间推移,他慢慢的死心了,开始咒骂杂志社的那帮龟孙们有眼不识珠。 还有一次到东风路来,是他高考毕业那年八月中旬的某一天。高考结束后,他的心情就一直在惴惴不安中煎熬,他觉得考得还可以,但在结果揭晓之前,任何预测都是零。不久成绩下来了,他表现优异,但是否能够按照自己所填报志愿被录取,仍是未知数,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 因为消息的闭塞,他往学校跑了好多次,也往同学家跑了好多次,都不知道结果。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去本村大队书记家借东西,门前有邮递员刚送来的报纸。他顺便拿起来翻了翻,其中一则消息使他眼前一亮,消息说今年的高考录取工作将在8月8号-15号在省城的橡胶宾馆进行,下面还有录取批次的时间等等。消息不长,也就百十字。他看完后,一阵激动,又复读了一遍。等回到家拿日历牌一看,录取工作已经开始了。他变得更加不安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去大爷家借自行车,扒瞎说去赶个集,实则打算亲自到录取现场寻个究竟。大爷说了很多理由,很不情愿的把自行车借给了他。 近中午时分,他赶到了橡胶宾馆门口,至于当时怎么找到的橡胶宾馆,他没有任何印象了。他看到,橡胶宾馆门口围了一大圈人,有像他一样的年轻人,也有看着像他父辈的人。反正,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儿,也不知道在交谈什么。一有人从大门里面走出来,他们就会聚拢过去,也不知道在问什么。 他找了个漏着太阳光斑的阴凉地,此时已经满身的臭汗,自己闻着就难受。不仅如此,早晨没吃饭,肚子也伴着汗臭咕咕直叫。他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认识他,不知所以,有些傻愣愣的干站着。此行的目的并无阴确指向,他不知道找谁,就显得比较莽撞。 他看橡胶宾馆门口闲人渐少,这个时候才感觉到好无助。想进到里面去,见有武警把门,他还没有与武警发生语言交流的胆量。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双腿发酸打颤,只好蹲了下来,样子像蹲在茅坑拉屎。把腿蹲酸了,又站起来走几步舒展一下。 这个时候,他看到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太太提了个包,步伐优雅的走出来。他也不管是什么人了,甩开步子迎上去,在老太太将转弯的时候赶上了,开口问:“阿姨,你是录取的老师吧?”老太太顿了顿,扶了扶眼镜,和蔼的反问道:“怎么了,小伙子,有事要问?”他便认定这人就是录取老师了,马上说:“阿姨,我想问一下,我今年考了521分,报的中央财院,不知道能够录取吗?”老太太盯了他一眼,说: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听了名字后,老太太笑嘻嘻的说:“没问题,小伙子,你已经被录取了,财院一共在你们省招8人,我名字都记得清,你就回去等通知书吧,财院欢迎你,同学,你真问对人了,我就是财院的,负责今年咱们省的招生。再见,小伙子。”听老太太说完,他猛的蹦跳起来,足有离地三尺高,且有脱光上衣庆祝的强烈愿望。他浸在强烈的激动中,竟忘记了老太太的存在,等到老太太走出十几米远了,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赶到老太太前面,给老太太举了一个躬。老太太友好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太太姓马,在财院招生办工作。入学后,他经常到老太太家帮着干点力气活。 公交车慢腾腾的在东风路上前行,霍旭友看着不时闪出的东风路路标牌,不由自主地想到多年前自己曾到过的这条街道。算上这次,这应该是第三次了。看着似曾面熟的街景,他激奋,尤其公交车经过橡胶宾馆和杂志社的时候,看到地方未改,名字未变,悠悠几年好像一瞬间。他内心感慨良多,认定自己与这儿有缘,听到自己似乎在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霍旭友在城里倒了三次车,才坐上去老家的长途客车,又步行了40分钟后,才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已经是下午五点了。见大门紧锁着,意识到父母肯定去地里干活了。时令是五月底的天气,正是农活多的时候。他打算去地里找父母,他家的地在哪,都很阴白。 霍旭友的家在村北,经过村子的时候,不断碰到熟人打招呼,他婶子大爷的叫得很亲切。其中一个辈分稍长的老人告诉他,他父母在西山沟的地里种玉米呢。 霍旭友直奔西山沟,老远就看到父母二人一前一后,一个抡镢头刨坑,一个低头点种。父母的专注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等走近了,霍旭友喊了一声娘,父母才扭头停下来。娘忙把篮子放到地下,惊讶的问:“你怎么回来了?孩子。”迎上去,伸手抓住霍旭友的手,笑嘻嘻的看着他,眼角似乎闪出一丝泪花。又问:“你吃饭了吗?”爹双手抵着镢把,脸上也是笑嘻嘻的,接过娘的话儿:“没吃饭让你娘回家给你做去,他娘,你先回家吧。”霍旭友本没吃饭,此刻也不觉得饿,也没有说没吃,只说我不饿,晚上一块儿吃。走上前,去拿爹手里的镢头。爹不让,说:“不用你,赶路怪累的,你歇会儿,也快种完了。”霍旭友说:“不累。”还是拿过了镢头,举过头顶,抡圆了,一镢头一个坑的刨起来。爹拿起娘的篮子,三个人边干边聊起来。 霍旭友说:“我去舅那儿了,顺便回来看看。” 爹问:“去你舅那儿了?那个舅?” 霍旭友说:“能有多少舅,在银行干行长的那个舅啊。” 爹哦了一声,随后道:“多少年了,咱都不联系了,人家当那么大的官,咱们本来就不亲,人家能看上咱啊,你找他有事?” 霍旭友反驳说:“本来就是亲戚嘛,要不怎么我喊舅呢!” 娘朝爹呸道:“别听你爹的,咱家的亲戚都让你爹给走死了,那是我娘家兄弟,怎么不是亲戚了,看你说这话没个正性,外甥找舅还不是正找?” “你拿人家当兄弟,人家可不一定认你当姐姐,人家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倒贴乎的近哩。”爹有点不服气。 爹的话激起了娘的嗔怒:“你这个忘本的东西,你混不上吃的时候,你怎么老往我娘家跑,白吃白喝的,我兄弟给你买过酒喝没?给你买过烟抽没?往年过年过节不都是给你留点钱?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现在有吃有喝了,倒把人的好处都忘了。” 爹闷吃了几声没还嘴,倒把霍旭友给惹乐了,他停下镢头,笑嘻嘻地说:“爹,你错了,舅舅非常拿咱们当亲戚,他还让我给您们问好呢!” 娘说:“就是么,你舅他心里有我这个姐姐,我们亲近得很,有没有你不重要。”她单手指点着父亲,像不解气的样子。 霍旭友说:“娘说得对。” 爹放下篮子,一屁股蹲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旱烟,卷了长长的一只,含在嘴里,点燃后,猛吸一大口,烟雾立刻罩住了他已显沧桑的脸庞,有意无意地问:“找你舅有啥事?“ 霍旭友意识到回家爹娘肯定会问这个问题,撒了谎说:”我跟老师到省城有个学术项目,完事后,顺便去看了一下舅舅,这不也顺便回来看看我爹我娘。“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他忽然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不想把这次回来的目的告诉爹娘,他们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凭他们胆小怕事的心胸,那还不担心死。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觉得靳建宇从辅导员那儿得到的信息应该是真实的。再说了,自己的意思也向舅舅表达了。离毕业还有一段时间,着急也没用,其间还不知道有多少变化呢!舅舅让他相信组织不是白说的。 娘说:“这么一说,我还真想我姐姐了,他多活几年多好啊,我们姊妹三个已经走一个了。”她挽起衣角擦眼泪。 爹继续感叹:“老辈人的话不差啊,穷在闹市无近邻,富在深山有远亲。我看,这门亲戚咱还得走近起来,他娘,你赶紧准备点芝麻绿豆啥的,让小友给他舅捎过去,也算咱的心意,咱农村人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等秋里收了新棉花,你给他舅絮床厚被子。” 娘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不用你操心。” 霍旭友笑了一下,说:“你们两个的老亲戚,我不提你们都忘了。” 娘说:“锅里水碗里饭的,哪能忘呢,只是走动少了。” 爹说:“是呀,水不流要臭,亲不走要断,借着这个机会,还要走动起来啊。小友,我们老了走不动,你腿可要勤快起来啊。” 霍旭友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爹说:“见了你舅别光动嘴动腿,来空的,拿点东西,伸手不打笑脸人,当官不打送礼人,稀罕不稀罕是一回事儿,你的心意是另一回事儿,走到哪里都不吃亏。” 霍旭友打趣说:“爹,你这话说得挺顺溜,可是我从来没见你给谁经常买东西送出去。” 爹嘿嘿一笑,一口浓浓的烟从他嘴里冒出来,欠欠地说:“我一辈子没碰到过贵人哩,也没求过人,有点难事一个人扛了,没欠过人家的人情,人家也不欠咱的。唉,现在想想,要是当时求求人,也不至于在家天天砸坷垃了。” 娘插话道:“你爹牛脾气,认死理,不好求人,一辈子只认地,不认人,过好才怪!” 爹又嘿嘿道:“老实人不吃亏,人啊,生来一条命,走时一尸首,贫穷在个人,富贵在老天,都是强求不得的。你看咱院中二叔,穷酸了一辈子,儿子当上了大队书记,刚要享福呢,死了,一个礼拜不吃东西,硬硬的给饿死了。你说使尽吃啊,床头水果罐头的,可就是吃不下啊。你说怪不怪,难道他前生是饿死鬼托成的?” 霍旭友惊问道:“二爷爷死了?” 娘说:“可不,都死了俩月了,食道癌,咽不下东西去,从检查出来到死没2个月。” 霍旭友讪讪地说:“我记得二爷爷挺壮实的,寒假开学的时候还跟他打过招呼。” 爹说:“命比纸薄,风来万物摧,病来如山倒,说是病死的,其实是寿限到了,这个人啊,只要到时辰了,别说早一天晚一天了,就是早一分钟晚一分钟都不行,该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这是个定数,没办法的事儿。” 霍旭友调侃说:“爹,你还挺迷信啊,我从前从来没听你说过。” 娘挥手倒了爹一把,“别听你爹瞎胡说。” 爹说:“说不说得呗,都是这么个理儿,活了这么多年,这个再看不清,那不是白瞎活了。”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话的当儿,爹已经抽了两袋烟,旱烟浓烈的香味儿时时飘进霍旭友的鼻子里,他感到很好闻。在烟味里,他嗅到了父亲的气息,一种纯而真实的感受。 爹扔掉烟蒂,一双粗糙的手使劲搓了搓,想站起来,看样子是腰不舒服,又坐了下去,停了停,才重新站起来,拍了怕屁股上的土,开口道:“小友啊,我话的意思是,一切事情随意最好,不要强求,做事情不要钻头不顾腚,也不要挖空心思的去算计别人,干么都有个定数,你快工作了,我应当说这些话。” “放心吧,爹,你说的这些话都在理,我不会给你们丢人的。”霍旭友有点对爹另眼相看了。 娘说:“咱小友人实在,咱们的孩子你又不是不了解。” 爹大声说:“走,不干了,地里的活永远干不完,回家,晚上弄点好菜,喝点!” 霍旭友忙说:“把活儿干完再回家吧,正好我在,也给你们省点力气。” 爹哈哈笑道:“活不是一天干的,日子不是一天过的,我们的活就是天天砸坷垃,还在乎这一回半晌?” 霍旭友心下默然,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听父亲说这些话儿,禁不住使劲盯了父亲一眼。他看到,父亲苍老的脸盘上满是刚毅,刚毅中又带着淡淡的喜悦。 6、一家人 - 钱关 - 龙鼎山客 一家人围在一块儿吃晚饭,娘和嫂子炒了一桌子菜,也没什么稀罕菜,以素为主,独有的一份肉菜是猪头肉拌黄瓜。 猪头肉是哥哥买过来的。哥哥听说弟弟回来了,赶紧往地里跑,不成想在半路上碰到回返的父母和弟弟,简单的问候了一下,随说着话随走。快到胡同口拐弯的时候,哥哥说还有点事去做。不长时间,霍旭友还没洗完脸,就见哥哥托着一大块猪头肉走进来。 霍旭友开玩笑道:“来就来呗,不用带礼物。” 哥哥人实诚,不会花言巧语,也笑了一下,说:“你回来了买点肉吃,我们也跟着过个年。” 娘将肉接了过去,钻进了厨房。随说着:“晚上时间紧,阴天给你杀鸡吃。” 不长时间,嫂子带着儿子也过来了。霍旭友看到小侄子又长高了,心下喜欢的了不得。小侄子也很喜欢这个叔叔,一直围着霍旭友转,像个跟屁虫。霍旭友内心很窘迫,看着小侄子企盼的眼神,他很后悔没给小侄子买点东西,哪怕是几块糖果。他想到了哥哥买的猪头肉,钻进厨房,狠狠的切了一大块塞给小侄子吃。小侄子看样子是乐开了怀,双手捧着油腻腻的猪头肉,吃的那叫一个香,连他都感觉到馋。小侄子吃完后,意犹未尽,不断的伸舌头舔手掌。霍旭友还想去厨房切肉,嫂子在一旁插话:“别给他吃了,撑着他,这孩子见肉没饱。” 趁娘跟嫂子做饭的当儿,霍旭友带侄子出去了。他先去了村里代销店,给小侄子买了一包糖果和一包点心,小侄子高兴得屁颠屁颠的,走路都不正儿八经的走了。他俩又去了老宅子一趟,老宅子里种了几棵杏树,也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了,反正从他记事儿起,这几棵杏树就存在,每年都结很多的杏,又大又甜。霍旭友知道这个时候是杏快成熟的时候。 因为没带钥匙,叔侄二人翻墙而入,侄子的爬墙动作看起来更敏捷,更像个猴子。侄子意识到叔叔想吃杏,进入院里后,没与霍旭友交流,小裤衩往下一褪,用脚脱下来,踩在地上,刺溜一下,赤条条,几个动作就爬到杏树上去了。 霍旭友被他逗笑了,刚想喊小心点,一个杏已落到他身边。他看到,黄橙橙的杏只在杏树上方存在,靠下的树枝上都没有,故意问侄子:“下面的是不是都让你吃没了?” 小孩没虚话,闻听问话,扯着嗓子回答:“俺们一伙每天都来够着吃。” 霍旭友笑了一下,说:“你还有团伙呢!我说你爬树的速度这么快呢,上面的够不着,你怎么让我吃?” 小侄子低头看了一下,脸上充满了勇气,说:“没事儿,我能爬上去。”话没说完,蹭蹭几下,就快爬到了树梢处,树枝被他幼小的身体压得颤颤悠悠。 霍旭友看着担心,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几步,将身体停在侄子下方,他担心侄子掉下来,这样可以接住他。 小侄子没有害怕的样子,东张西瞧了一阵,喊:“叔,我往下扔了,你接住。”没等霍旭友举起手,杏子一个接一个的落下来,有的霍旭友接住了,有的直接落在地上。 霍旭友眼看差不多了,就喊道:“不要了,下来吧。” 小侄子很听话,下树的速度比上树还快。二人站着吃了几个杏,还有点酸,霍旭友吃了一个就不想再吃了,小侄子一口气吃了五个。霍旭友内心好笑,想到自己的小时候,或许与现在的小侄子一样吧。他对小侄子油然而生另外一种感情,心里默念,孩子,好好成长,我一定照顾好你走一生。 二人又翻墙而出。往回走时,霍旭友问:“刚才爬树,你怎么还脱了裤衩?”小侄子回答说:“上回爬树时树枝子把裤衩子刮破了,妈妈打我屁股了。”霍旭友看着小侄子肚皮被树皮磨地一道道发白,哈哈大笑。 回到家时,碗盘已摆满了桌子。一家人就桌而坐,小侄子也抢占了一个座位,眼睛直盯着那碗猪头肉,心有所思。霍旭友见状,抬身把猪头肉端到侄子跟前,说:“这都是你的,我看你今天晚上都能吃没不。” 侄子有点害羞地说:“能。” 全家人哈哈大笑。 嫂子伸手把猪头肉碗又端回原处,说:“不能让他吃这么多,他见肉没够。”说完转身拿了个空碗,拨了小半碗放在他面前。就在这空当儿,小侄子不知从身上哪里拿出俩杏,几口就吃了下去。嫂子见状,戏谑道:“你真是个属猪的,见么吃么。” 小侄子马上说:“我爷爷说我属狗的。” 全家人又是哈哈大笑。 爹从桌底下提起盛酒的塑料桶,先给自己倒了一茶碗,又给哥哥倒了一茶碗,对霍旭友说:“你是学生,先别学喝酒了,等工作了再说。” 霍旭友忙说:“我不会喝,你俩喝就行。”说完,心里禁不住暗笑,听到自己心里说:哪里是不会喝,不仅会喝,酒量还挺大哩。他马上想到与哲格任对饮的情景,哲格任对酒的陶醉,那才叫个好酒的架势。 一家人谦谦让让的吃起饭来,霍旭友不喝酒,腾出时间就不停的往侄子碗里夹菜。看着父亲与哥哥二人一会儿一口的喝酒,他也有点馋了,他真想参与进去,爷仨个推杯换盏,敞开胸怀,喝个一醉方休,那叫一个痛快。可是,爹与哥哥喝的不紧不慢,每一口,都像是在慢慢地品尝。酒也不是好酒,当地小酒厂生产的地瓜干酒,可是看那二人喝酒的姿势和神态,俨然是在享受一件优美的事情。 霍旭友心下一阵感动,想,这就是亲情吧,这就是幸福之家应当具备的和谐氛围吧,我的家就是一个幸福和谐的家庭。的确,这个家庭是一个典型的淳朴善良之家,有着良好的家风,到现在一共六口人,依旧在一个锅里吃饭。哥哥结婚后,按照农村的风俗,应当分出去独立门户,爹也提过这事,哥哥和嫂子都不同意。哥嫂的意思是父母年纪大了,小弟还在念书,地里的活儿也不少,老小都需要照顾,分出去单过不合适。 爹提过一次后,再也没有就这事发表过什么言论,依如过去的样子。一家人一块儿劳动,勤勤恳恳,没有人刻意去偷懒,甭管吃穿孬好,谁也没有计较的样子。娘依旧掌管家里的财政,虽然财政的底子很薄,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孙子出生后,他成了家里最大的开销户,不是要这就要那,每天都得有钱花出去。为此,嫂子曾打过儿子一次,以此来制止他无休止的贪要乱吃。爷爷奶奶自然护着自己的孙子,疼爱着自己的孙子,背后都偷偷地满足孙子的要求,只是背着嫂子一个人。孙子也是人小心眼大,自被打后,从不在妈妈面前主动要东西。其实,这样的场景怎么能躲过嫂子的眼睛呢!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有哪个妈妈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呢? 嫂子人长得精干贤惠,白白嫩嫩,属于太阳永远晒不黑的那种。人懂事,阴白事理,远近出了名的好姑娘。本应当嫁给更好、更富裕、更有钱的人家,也被说了很多的媒,她都没同意。当说到霍家集霍旭友大哥时,嫂子马上同意了,说这家人善良、实诚,老一辈少一辈都没坏人。嫂子嫁过来后,勤俭持家,与哥哥恩恩爱爱,从没拌过嘴红过脸。爹娘对嫂子也是恭恭敬敬的,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生活着、劳动着。 尤其霍旭友考上大学后,更是为这个平和之家平添了无尽的骄傲和声誉。更为显赫的是,霍旭友是村子里百年来出现的第一个大学生,当他考上BJ的大学的消息传遍村子时,街坊邻居都涌门来探望。村支书是他本家的一位叔叔,为此专门雇电影队,在村子里连放了五天的电影。“这就是村里的大事,应当计入村史,也为我们的子弟们树个榜样,希望我们村里出更多的大学生”。在电影放映前的仪式上,村支书慷慨激昂的说。 霍旭友一家受到很高的待遇和尊崇,但他们依旧低调的要命,就好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该干么干么。只是霍旭友上学前,家里才打算摆几桌酒席,酬谢下一块过来表示庆贺的亲戚。谁知村人听说后,都说我们也凑个热闹,纷纷来送礼金,这家五块,那家三块的,家里都快盛不下人了。按照当地农村的风俗,碰到大事,只要掏钱来的,都会留下吃饭的,否则视为主家无礼,不懂事儿。 霍家没做这么多人的准备,正发愁怎么办时,村支书赶到了,他扔下一句话:“今天霍家的事村里办了!”说完,马上安排人去准备,该买的买,该借的借,该找地方的找地方,外村里的几个大厨也被找来救急,又吆喝了一群妇女帮忙洗洗涮涮。由于时间仓促,未预先安排,这顿伙食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开吃,硬硬的摆了30桌,几乎成了村里的大聚会,老的少的,在家的几乎全到场了,现场洋溢着欢乐的节日气氛。菜的质量一般,但数量蛮大;酒不好,人们喝酒的兴致很浓,喝五幺六,划拳行令,把村中的小广场弄得个乌烟瘴气,酒气熏天。 那天,酒喝到很晚,也喝得很多。据说,当场倒下的有二十几人,死尸般的直接被抬回了家。有两个人喝多了跟媳妇打仗,气的媳妇当夜回了娘家。还有一个叫二柱的玩起了失踪,村里村外找了好几遍,最后在陈家猪圈里找到了他,躺在猪屎堆里睡的正香。 那天的热闹酒席,人们到现在都津津乐道,谈起来眉飞色舞,争相揭短,当然也演绎了很多故事。比如说躺在猪圈睡觉的二柱,有的说二柱酒后性起,撞了色胆,找不到女人,只好去找母猪了,结果还没成事,就熟醉过去了。有的说,不对,二柱肯定把猪给日了,要不睡那么死呢。 那天,霍旭友他爹也喝了很多,不断地被敬酒,不断地被奉承,他爹就有些飘飘然了,说话的口气比平时大了两圈。好在酒量大,没有现场出丑,只是第二天没下的来床,连霍旭友上路也没送一下。娘推搡了好几次让他起来送送霍旭友。爹眯着眼说:”送么,自己的儿子。” 转眼间,这事过去快四年了,村里也陆续出了几个大学生,但都没像霍旭友那样享受如此高的待遇。 看着爹与哥哥不紧不慢的对饮,霍旭友也就想起了过去的场景。 一家人吃饭,也没多少闲话,小侄子就成了话题的中心,这个逗他一句,那个惹他一下,也算是打发时间。小侄子早已经吃饱了饭,在屋里动动这个,拿拿那个,闲不住的样子。嫂子吃了会儿,跟娘去包水饺。现在,水饺也已经端上了桌。晚饭的时间很长了,可是没有谁说要散的样子。爹与哥哥已显醉意,眼色朦胧,说话重复,甚至有些说不清,絮絮叨叨,一遍又一遍的嘱咐霍旭友要好好工作,珍惜机会之类等等。娘劝了几次:“你爷俩别喝了,喝了这顿又不是没下顿。”爹说:“不多,不多。”哥哥说:“醉不了,醉不了。” 霍旭友在家呆了三天,每天的伙食都像过年。爹跟哥哥去地里忙活,霍旭友也想去,被哥哥劝住了,说他别让太阳晒黑了,回到学校让人笑话。这三天里,爹宰了一只八斤重的大公鸡,杀了一只大鹅,炖了一只大白兔。当然,这几个东西都是自家养的,用不着出去花钱买。小侄子天天吃个肚圆,满嘴流油,喜不自胜,说出了自己内心最诚恳的独白:希望叔叔天天在家,有好吃的。娘跟嫂子钻了三天厨房,做完了上顿马上考虑下顿的事。一家人脸上挂着笑,这微笑是发自肺腑、不加修饰的喜悦。在这笑意里,是对霍旭友的一种赞赏和推崇,也是全家未来的希望和企盼。霍旭友读懂了这个意思,他暗暗发誓,等自己有钱了,一定好好回馈这个家。 第四天一早,霍旭友要回BJ,爹娘早早起来了,做了早饭。哥嫂、小侄子也起来了。大家一块儿吃过早饭,忙着收拾东西。 爹卷烟的功夫,对霍旭友说:“孩子,你临走前,我嘱咐你几句话,你马上毕业分配工作了,给公家干活,心底里一定不要有私,手一定要干净,该是咱的咱拿,不是咱的,咱半分钱的东西都不稀罕。反正大道理我也不会讲,可是老辈儿留下的好规矩,都是保饭碗、救人命的,你一定要记住啊。” 霍旭友点点头,说:“放心吧。” 哥哥提过来一个大大的编织袋,好像很沉的样子,放在门口的一块台石上。 霍旭友问:“这是什么,给我拿的吗?” 哥哥说:“不值钱的东西,咱娘让你给舅捎过去。” 霍旭友走过去,拉开编织袋,见里面有大大小小的好多塑料袋子,袋子里分别盛着芝麻、绿豆、花生米、小米等东西,一袋一袋装得很结实,捆扎的很细致。看着里面的东西,他忽的想到自己在火车站上做的梦,梦中,哥哥背着个编织袋,蹲在地上给他看袋子里面的东西,梦里袋子里的东西跟现在袋子里的东西几乎一模一样,他内心禁不住啧啧感叹了一下,同时,脸上又飘过一丝会意的笑。想,谁说梦不是真实的呢?梦就是生活。又想,但愿天天晚上做梦,做好梦,那样可以体味更多的生活,一年能过两年的事儿。 霍旭友提了提袋子,很沉,他想直接回BJ,不再经过舅舅那儿。便说:“这些东西不拿了,我直接回BJ,等毕业了再专程去舅舅那一趟,妈,你也去,看看你兄弟。” 哥哥说:“也行。” 娘笑着说:“都准备好了,你就带过去,下来新的你再陪着我去。” 爹说:“怎么都行,反正咱心里没落下他舅,以后有的是,咱种地,还愁他舅一家吃不上新粮食?” 娘白了爹一眼,“你早干什么去了?早有这个心的话,咱小强说不准也能吃上国库粮呢。”霍旭友的哥哥大名叫霍旭强,小名叫强。 嫂子忙接话说:“他可没那命。” 霍旭友打趣道:“我哥哥吃了国库粮,上哪儿找我这好嫂子去。” 哥哥憨笑了下,说:“说不准能寻个更好的呢。” 嫂子推了哥哥一把,佯怒道:“你找去吧,你那样的,也就我能烂你手里。” 霍旭友要出门了,给许行长的东西没有带,但还是提了一个大包,里面装了些炒花生、核桃等,提起来还是有些沉。他本不想带这些东西,一想到宿舍的几个同学,还是带上了。 娘执意要送他去车站,他推着不让,说让哥哥去送送就行了。 霍旭友家离汽车站八里路,要翻过两座山。那时的公交运输不发达,公交车一天也就三四趟,基本上是定点定时,要坐车,你错过了这个时间,可能要再等上几个小时。所以,人们为了赶车,从来都是提前早到,甚至早到个把钟头也是常有的事。 霍旭友跟哥哥一路闲聊,来回轮着提行李包,也不觉得路途很远。 达到车站后,等了不到十分钟,一辆客车远远地开来,近前停下了,车上人不多。霍旭友上车跟哥哥摆手,哥哥也不断抬手示意。车开出一段路要拐弯的时候,他不经意间回头,远远地看到哥哥还站在车站处,眺望着车的方向。那是一个瘦弱,却充满精神力量的身躯。 7、五月底 - 钱关 - 龙鼎山客 五月底的天,空气有些炎热了。 霍旭友热燥燥地回到学校时,尚不到6点,此时太阳还高挂在天边。离开学校才三四天的样子,他感到自己倒像一个陌生人了,看什么都新鲜。他提着沉重的帆布袋子,走起路来肩膀有些斜,经过的学友都会投来一束异样的眼光,先是看他,然后再看他手里提着的袋子。从他们的眼神里,他猜到这些人肯定在猜他袋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快到宿舍楼的时候,老远看到顾世忠、哲格任、靳建宇三人双手插着口袋,悠闲地走来。他马上停住了,想等这三人帮着提袋子。 靳建宇首先看到了霍旭友,朝二人嘘了一下,说:“看,这鸟人回来了。” 顾世忠和哲格任抬头一看,也注意到了霍旭友。 哲格任说:“看见了吧,这小子肯定看到咱仨了,还有个包,肯定要我们帮他提包。” 顾世忠一笑:“咱装没看到他,拐个弯,不跟他碰面,看他何反应。”说完,三个人向左拐弯,走向旁边的樱花园。 霍旭友以为三个人没看到他,扯开嗓子喊:“喂,你仨,我回来了,过来下。” 三个人没回应。 霍旭友从他们扭头的动作上,已明显的看出他们三个是故意装作没看到他,心想,这仨小子干嘛躲着我,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便又提高了嗓门喊:“你仨,过来,听到没有,我带了好吃的。” 先是哲格任向他投来一束戏谑的眼光,随后霍旭友听到他们三个发出一阵哈哈的笑声,转身朝他走来。及近了,哲格任道:“回来就回来呗,咋呼个**,老远就看见你了。”说完,将一只手从他那肥硕的军裤口袋里拔出来,去提霍旭友的包,提了一下,自语道:“吆喝,还挺沉呢。” 靳建宇问:“里面有么?” 霍旭友神秘兮兮地说:“好吃的,回宿舍打开看就知道了。”又问:“你们三个干么去?” 顾世忠说:“下馆子去,秃子请客,你这小子有口福,早不来晚不来。” 霍旭友狡黠地笑了下:“我一天多都没吃饭了,还真有些饿。” 哲格任说:“给你加个菜。” 霍旭友接着说:“先把包放回宿舍去吧,提着吃饭怪沉的。” 靳建宇:“把包给我,我送回去,你歇一下。”等他再回来,手里提了一袋花生米,是从霍旭友包里拿出来的,他说让饭馆里的老板给炒一下吃。 几个人吃饭的地方还是校门口的“太阳红小炒”,跟老板忒熟了,老板都知道他们喜欢吃什么菜,只要有哲格任在场,老板从来不拿上菜谱让他们点菜,很利落的整完几个菜,外加他家的小烧随便喝,每次结账二三十元。因了这个缘故,哲格任都不好意思再去其他饭馆吃饭。 当他们几个晃晃悠悠走进饭馆的时候,老板只抬头看了下,甚至没有跟他们打声招呼。几个人寻了一张桌子坐下,甫一落座,顾世忠小声地问霍旭友:“怎么样,还顺利不?” 霍旭友瞅了瞅四周,说:“再说吧。” 顾世忠明白他不方便说话,也没再问。只说:“这两天有个消息,我们分配的单位好像都已经落实了。” 霍旭友“哦”了一声,马上皱了眉,舒了口气,自语道:“那我这趟白跑了。”他眼神有些失落。接着问:“消息来源可靠?” 顾世忠没直接回答,说:“你跑得值,不是给我们带了好多好吃的嘛。” 靳建宇听到了他俩的对话,乐道:“我始终相信,国家哪能不管我们呢?再说了,全国才有多少大学生,我们是天之骄子,国家的发展还要靠我们呢,我们才是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国家不能不需要我们这些接班人吧?有太多的岗位需要我们去做贡献呢。” 顾世忠讽道:“数你奶个毬着急,数你悲观,现在调子唱得比谁都高,你知道了?你去哪儿工作?。” 靳建宇一下又像没了气的皮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拉长声音说:“也是啊!”接着道:“我这人经不住空穴来风,容易激动,从来都是把没谱的事儿当成有谱的来对待,毕竟现在还是两手空空嘛,空悲切,白了少年头。” 哲格任正在抽烟,刚好把一支烟抽完,一手捻灭烟蒂,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说过多少次了,这事应当这么看,国家给个工作呢,就去干,不给呢,就自己干,天无绝人之路,犯不着为这事影响喝酒,上次喝酒喝的就不自在,我挺讨厌的哈。” 顾世忠扫了一眼他们,以大哥的口吻说:“秃子说的对,该来的都会来,相信党,相信学校,不再说这个话题。” 酒馆老板端了几个菜上来,又提上来一大壶东北小烧,几个人分别倒了一杯,热闹的气氛很快融入到推杯换盏之中去。 酒是混世的魔王,让人癫疯让人狂,在酒的刺激下,直到喝酒结束,他们几个除了聊聊女同学、拉拉鬼神外,没有一个人再提工作的事。酒喝得多,也尽兴,几乎有要醉的意思。烘托着气氛的,不排除顾世忠那个消息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个年龄阶段的年轻人,已经学会了控制个人的情绪,毕竟他们目前的生活都还是单纯的,还没正式迈进社会这个大染缸去。 第二天下午,霍旭友谁也没叫,一个人去了在教学楼六楼的院毕业生分配办公室,简称为毕分办。他找到了李晓老师,彼此都认识,几句寒暄后,霍旭友问:“李老师,今年的分配定了吗?如果没定,我再自己想想办法。”他想套一下李晓,他想了好久,觉得只有这样问才能逼迫李晓必须做一个回答,甭管哪种回答,回答的结果都是确定的,要么定了,要么没定,要么你自己想办法吧。假若让他想办法,那就相当于说了没定。 李晓看着他笑了笑:“怎么,等不及了?” “嗯。”霍旭友便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再说多了,李晓会顺着竿子往上爬。不再主动多说一个字,李晓当然不会沉默下去,毕竟他是老师,需要给学生一个答复,一答复,便是相对确定的答案了。 李晓果真说话了,她是这么说的:“如果你有自己更心仪的地方,完全可以自己想办法啊,现在还来得及。” 霍旭友蒯了蒯头皮,故作不好意思地问道:“到底定没定?”其实他已经从李晓的话里得到了明确的消息,他是这样理解的:如果你自己没有更心仪的地方,那这事就已经定下了。他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问一句,无非是找话说罢了,更想确定一下。 李晓站起来说:“没事了。”说完,离开椅子往外走,不再给霍旭友任何搭话的机会。 霍旭友心下暗喜,笑容便从脸上显现出来,他相信了顾世忠的消息是对的。只要能分配工作单位,大学四年就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学院是部里直属院校,历年看,学生的分配单位都是不错的。他小跑着下楼回教室,半路上碰到同学陈惠。陈惠带了一副白口罩,好像感冒的样子。口罩遮住了她大半个脸,只露出一半的鼻子。霍旭友老远就看到了她,眼角偷偷的扫了好几次,及近了,才装看到,有些羞涩,朝陈惠笑了笑,想一闪而过。谁知陈惠站住了,还喊了他:“喂,你站住,这几天怎么没见你。” 霍旭友听此,有些受宠若惊,脸上觉得发烫,他相信自己的脸变红了。因为陈惠的漂亮,她是被班里男生卧谈最多的女性之一,颇得他们的青睐,没少被男生们意淫过。有几个胆壮的男生曾经对她蠢蠢欲动,殷勤现了也不少,可总是没传出她的任何绯闻。于是,有一些男同学便说这个小女人是性冷淡、冷美人。当然真冷假冷谁也没有体验过,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出于对美女共同的欣赏和占有欲,霍旭友心里也打过陈惠的主意,但从没表示过,他知道凭自己这个老鼠胆量,也就隔皮猜瓜的想想她而已。平时双方印象也不坏,也没多少话,彼此对对方无求无欲的样子,也就是个普通同学,双方平静得如一潭春水。现在陈惠主动打招呼,他居然惊慌的不知所以了。呆了一阵,才腆着笑说道:“回老家了一趟。” “去找工作了?顾世忠说的。”陈惠一句话把顾世忠卖了。 霍旭友忙说:“别听他胡说,他经常没实话,老家有点事,我只是回去看了看。”他在想是顾世忠主动告诉她的?还是她主动问的顾世忠? 陈惠笑笑,还是问道:“结果怎么样?” “工作……这个……还用我们自己找吗?应当……应当都有了吧!”霍旭友摸了摸后脑勺子,结结巴巴的说。他想把顾世忠说过的话和自己刚才见到陈晓的事说与陈惠听,想了想又不妥,只好模棱两可的回了话,让人难以捉摸。 陈惠摇了摇头,说:“你有消息?” 这个时候,他俩已经倚在走廊的栏杆上,而且靠得很近,几乎是衣服碰衣服的样子。霍旭友想移动下身子退一步,拉开点两个人的距离,但腿不听使唤。 经过头脑短暂的再次分析,他认定顾世忠的消息应当是确定的,尤其刚才经历的李晓一幕,他便非常肯定的点了下头,说:“应该没错。” 陈惠笑了下,说:“我觉得也应当没问题,应当不会重复上届的事。” 霍旭友浑身燥热,他害怕被其他人看见引起误会,想走,这次能够迈动脚步了,一脚抬起来还没迈出,听陈惠叫他的名字:“霍旭友,晚上一块儿吃个饭吧。” 霍旭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话确实是从陈惠嘴里吐出来的,话还没砸到地上,他忙不迭的把话接住:“好,好,我请你,我请你。”再看陈惠,两只眸子闪着熠熠光芒,柔情似水,深邃地见不到底。 该是陈惠移动脚步了,她朝他一笑,很轻松地往前走去,是蹦着走的。蹦了几步,又回了头,说:“大门口。”她举手做了个“六”的动作。 霍旭友马上举手回了个“六”的手势,彼此心照不宣,六点大门口见。他难抑激动的心情,幸福来得如此突然,根本没点思想准备呢!他立着纹丝未动,见陈惠的双臀在牛仔裤的衬托下,翘得很高,摇摇摆摆,像在挑逗,像在召唤,还像在暗示……陈惠虽然不见了,但她留下了香水的味道,他闻着像花露水,却比花露水清淡,浸人心脾,清新舒爽,让人想入非非…… 他忽然想到袁枚的一首诗,“来龙去脉绝无有,突然一峰插南斗”。太突兀了。他觉得这次与陈惠既是偶遇,也是奇遇,四年了,还从未与她如此的衣贴心的近距离接触过,往常的接触无非是有几次向她讨要点细粮票,他帮她打过几次饭、提过几次水而已。 回到宿舍,霍旭友想跟顾世忠分享陈惠的邀请,听听他的意见,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话到嘴边了好多次,又憋回去好多次,来来回回,最终还是便秘般的憋住了。在没有确定陈惠的心思前,他还不想招摇这点突如其来的甜蜜,他害怕逮不住狐狸反惹身骚,谁知道陈惠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同顾世忠没什么可谈的,他便去了洗漱间,顺带拿了张民的“高级”洗发膏。张民很注意梳妆打扮,他买的肥皂、洗发膏之类的总比他们买的要贵一些,味道也好闻一些。 霍旭友洗澡的时间是平时的三倍,浪费了太多的水,张民的洗发膏他用了三次。直到他感觉双手够得着的地方再也搓不出泥了,才心满意足的回宿舍穿了衣服,当然是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而且把头发仔细的梳了又梳。他干脆用靳建宇的刮胡刀把唇上的小胡子剃掉了,他第一次剃胡子,原来都是拿把剪刀铰。胡子本来不多,剃须刀剃得又干净,他对镜子里的自己感觉到很满意,感觉脸更白了、更润了,甚至更俊朗了。 顾世忠盯了他好几次,问:“你干什么去?” “不干什么去,洗了个澡。”他还是不想告诉顾世忠。 顾世忠“靠”了一声,道:“天天洗澡,这次洗的反常。”扭头继续看书。 时间尚早。霍旭友梳妆打扮完毕,生怕再弄乱了衣服、头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在宿舍里晃荡,心思难定,一会儿想这个,一会儿想那个,那叫一个焦躁不安。又不时的抬手腕子看手表,觉得时间过得真慢。气得顾世忠喊了他一嗓子:“滚一边去。” 8、天已黑 - 钱关 - 龙鼎山客 天已黑,霍旭友和陈惠坐在了一个叫“小桃红”的饭馆里。学院周边的餐馆取的名字都不伦不类的,要么土得掉渣,要么暧昧朦胧,要么哗众取宠、高大上的让人不知道是吃饭的地方。地儿是陈惠选的,这地儿离学校较远,她害怕有同学看到,故意走的离学校远点。这也是霍旭友的意思,但他没说,基本上是陈惠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陈惠没有戴口罩,五官显得更是标致,一个典型的漂亮的湖南妹子。 霍旭友问:“你感冒好了?” “没有感冒啊,你怎么会这样说?”陈惠有些吃惊。 “没感冒你干嘛要戴口罩!” 陈惠翘了翘嘴:“邀请你出来,要是被拒绝了,不戴口罩遮一下,我这张脸往哪搁啊,我都戴了三天了。” 霍旭友脸一红,头一低,说:“我没想到,也想不到……” “想不到就对了,人生哪有那么多想的到,那太没趣了。”陈惠伶牙俐齿。 霍旭友接不上话了,只好往毕业分配的事上引,反正是没话找话吧,问:“你是想留京,还是想回老家?”他把许行长问他的话转述了一遍再问陈惠。 “你觉得呢?”陈惠把问话顶了回去,这个事儿她还真没想过。 霍旭友被噎住了,他不能自问自答,更没必要为她出主意,他实在不了解她,说多了说少了都是不恰当的,只好嗫嗫道:“这个嘛……这个嘛……” 陈惠扑哧一笑:“很紧张吗?” 霍旭友开始挠头皮。来时的路上,刚洗过的头发本来被风吹乱了,现在再搭上手指叉子般地一挠,头上就成了一个老鸹窝。其实他早该理发了,要不是回老家耽误了,现在应该是个小平头。他看着陈惠直勾勾的眼神,想提气却老是提不上来,竟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 陈惠咯咯地笑出了声:“霍同学,难道我还吃了你不成,就是吃顿饭么,随便聊聊嘛。” “哦,随便聊聊,随便聊聊还不简单,我还以为什么事呢,看来自己想多了,简单事情复杂化了。”霍旭友心里一翻滚,听到自己心里说。说过后,沉在下面的气居然提上来了,身板跟着直立起来,说话也有了底气,坚定地说出了声:“说好了,你约饭,我请客。”接着高声喊了声服务员,“点菜。” 陈惠没客气,一口气点了四个菜,自言自语地说:“够了,肯定够了。”菜肯定是够了,服务员重复了一遍四个菜的时候,霍旭友听得很仔细。可是,他的血压却不够了,刚提起的气倏忽又降了下去,下半身都虚了。 他下意识的捏了捏自己的裤袋,里面有多少钱,他清楚的比清楚自己的内裤颜色还要清楚。陈惠点的菜不用看价钱,结账时肯定超过他裤兜里那一把烂钱了。经常跟着哲格任沾光下馆子的他,太了解菜的的大致价格了。钱在他兜里就从来没争气过。他开始窘起来,肠子像被人拽住一样不舒服,气不通了。 霍旭友在不断降气提气做着激烈斗争的时候,听陈惠说:“谁约谁请客,这是符合逻辑的,本姑娘又不是骗吃骗喝的。”他看到她的眼神有点睥睨,还好像是冷笑,就猜面前的这个女人肯定是看穿了自己的裤袋,看穿后,就从内心里对他轻视了,说出来的话也就像掺了辣椒面、胡椒面一样刺激。 “你愣啥呢?”霍旭友又听到了陈惠问他的声音。他一个激灵,定睛一看,陈惠满脸的笑容,青春灿烂,柔顺委婉,双眼脉脉含着水像要把他淹进去,哪儿有一点的睥睨和冷笑?哦,自己是邻人疑斧了,看来对面的漂亮女人并没有参透自己的心思,只是自己把自己给麻烦了一次而已。 于是,霍旭友气提上来了,脸上一笑,跟着说:“也好,这次算你的,希望你能给我下一次我请你的机会,并且从今以后,都是我请你。”他觉得自己说得天衣无缝,如果这个女人答应了,那接下来的好事也就有了。他接着追问了一句:“行不?”他迫切的想听到陈惠说可以,可是她没说话,只是非常肯定的点了两下头。霍旭友底气更足了,居然把手掌伸到了陈惠面前,要击掌为誓的样子。陈惠的手居然迎了上来,不但迎了上来,还被霍旭友抓住了,他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一言为定。” “告诉你个秘密。”霍旭友说。 “啥?” “你听说后肯定高兴。” “啥嘛?” “目前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到底是啥嘛?一个男人怎么像个阿婆,粘粘乎乎的。”陈惠好像对他的秘密感兴趣。 霍旭友整理下思路,把下午去见李晓的事儿详细地说了一遍,并把自己的理解、分析和臆测顺便也说了。毕竟李晓在毕分办工作,也兼着他们系的辅导员,她应当有第一手消息。 陈惠沉静如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欢愉和激动,看来他这个秘密没发生沁人心脾的作用。她问:“就这个?” “嗯,就是这样。”霍旭友有点尴尬。 陈惠笑了笑,眼睛在瞥他伸出桌外的飞毛腿。 服务员端上来一份芷江鸭。 陈惠指了指:“来,吃罢,湖南菜,老板是湖南籍,我们老乡,我馋了的时候来吃过几次,味道蛮好的。” 霍旭友对鸭肉从小就不陌生,感觉不如鸡肉好吃,对鸭肉的兴趣不如对鸡肉来得猛。他看着盘内黑红的肉块又像鸡肉,食欲马上来了,但看着肉块间密密麻麻的红辣椒,又有点怯乎。他还是非常绅士的捡起筷子,选了一块饱满的肉蛋放在了陈惠的盘子里。 “哎呀,忘了问你,你能吃辣吗?我都点了辣的,忘了你存在了。”陈惠说。她眼里好像透着坏坏的笑。 “没问题,我小时候家里没菜吃的时候,母亲会到园子里摘把辣椒,跟葱姜蒜一剁当咸菜吃。”霍旭友的意思是能吃辣,他眼里同时浮现出那时候吃辣椒被辣得泚牙咧嘴的样子。 “哦,那就好,我以为剁椒只是我们湖南人的专利呢,想不到伯母也会做。” 霍旭友哈哈两声,心想,什么剁椒,那是没办法当咸菜吃。但听到陈惠叫他母亲个伯母,叫得如此顺耳、自然,他心里乐滋滋的,感受到了某种暧昧,像吃了顺气大力丸。 二人随吃随聊…… 陈惠说:“霍旭友,你长得像我爸爸留给我小时候的印象。” 霍旭友不合时宜地说了句:“呀,你还有恋父情结!”他这话说得确实不怎么样。 陈惠愠怒:“Get out of here,你占我的便宜,好吗?” 霍旭友嘿嘿一笑:“脱口而出,没加思索,不存恶意,见谅,见谅。” 陈惠噘了下嘴,好像不再生气的样子。她还是说这个话题,“真的,在你身上能找到他的影子,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这几年你熟了不少,现在越来越有那个韵味了。” “被你这么说,我是不是感到很幸运,很幸福?”霍旭友不敢胡说了,他现在需要思量着说话。 “那倒未必,毕竟你是你,他是他,你也代替不了我爸,他在我心中最伟大。”陈惠说着,又盯了霍旭友一眼。 服务员又端了一盘葱油鱼上来,一条不大的鲤鱼,上面铺满了葱段,几根香菜点缀其间,绿莹莹的,绿莹莹中间还有红红的辣椒丝,鱼就像穿了一件花衣服。鱼眼还睁着,只不过变成了白色,像蒙了一层塑料布,也像一颗劣质珍珠。被浇了热油的蒸鱼豆豉和葱段发出诱人的清香,萦来绕去。霍旭友胃里虽然有了鸭肉垫底,但他还是被色香味俱全的葱油鱼钓出了口水。 陈惠指着说:“吃吧,专门为你点的,有次在教室里闲聊,听你说你的最爱是葱油鱼,湖南师傅做的,不知道功夫怎么样,离了辣椒还不行,将就着吃吧。” 霍旭友感动得想哭,陈惠的话告诉他,其实有个女孩在惦记着他,在意着他,还有比这更让人幸福的吗?“我要抱抱你,对面的女孩,我真的要抱抱你。”他听到自己心里说。嘴却在说:“让我怎么感谢你呢,这你都记得住,我都忘了,来,一块儿品尝一下。”他拿筷子扒拉了一下鱼的花衣服,剜了大大的一块鱼肉要放到陈惠的盘子里去。 陈惠忙使筷子挡住了,说:“本姑娘不吃肉,只喜欢吃鱼皮。” 霍旭友笑了笑,返回手把肉放到自己盘子里。他想再给陈惠抄鱼皮,鲤鱼蒸得比较烂,几乎看不见鱼皮。他便盯住了死鱼眼睛,伸筷子挖了出来,放到陈惠盘子里,说:“这个你该吃,他们说这是高看一眼的意思,必须接受。” 陈惠说:“我吃过鱼的眼睛,不忌讳,中医养生学上讲吃什么补什么,吃眼睛补眼睛嘛,我的眼睛可以变得更阴亮,看人更准。” 霍旭友笑道:“这个你也信?不过看鱼的眼睛,能看出这条鱼还是比较新鲜的,许多人说新鲜的鱼做了菜眼睛是白色的,不新鲜的鱼是灰色的,死鱼眼睛嘛。你看这条鱼的眼睛多白,像颗珠子。” 陈惠说:“照你话的意思,人的眼睛是心灵的表现,那鱼的眼睛是尸体的表现了?” 霍旭友哈哈大笑,今天第一次发出这样爽朗的笑声,惹得服务员投过来异样的眼光。笑完了之后,他说:“惠儿,你真会总结。” 陈惠应道:“你刚才叫我什么?”她在鱼身上一点点地寻摸鱼皮…… 霍旭友低了头,笑了笑,没有作答。他只好吃鱼,仔细的探寻着鱼肉块里的鱼刺。鲤鱼本来刺多,又细,一不小心就会被鱼刺卡一下子,卡嘴唇上、卡牙齿上、卡舌头上都好说,要是卡喉咙里那可难办了,自己难受不说,还怪丢人现眼的。他找刺找得仔细,吃得也仔细,任何抄到嘴里的一块鱼肉,他都是先用门牙挤着舌头再检查一下,确认全是肉了,才敢放到槽牙上慢慢嚼。他实在不想因为一根小小的鱼刺败坏了这样的机会和氛围,所以吃起来就很慢了。 光吃不说话显得没出息,也没情调,所以,话还必须要说,不但说,还要捡着好地说,捡着层次说。霍旭友在没话找话,也没具体的什么主题,继续着刚才鱼眼的话题说:“红楼梦中贾宝玉有句名论,是说女性的。他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你听,说得形象不?贾宝玉说得肯定是死鱼的眼睛了。” 陈惠“哼”了一声,捡了桌子上的一个葵花籽皮投在霍旭友的脸上,问:“你是在描述贾宝玉说的?还是贾宝玉就这么说的?” 霍旭友摊了摊双手,说:“书上就这么写的,我就这么背诵的,其实说这话的是曹雪芹,他借了贾宝玉的嘴,曹雪芹是原创。” 陈惠用同样的力度又投过来一个瓜子皮,霍旭友居然接住了,捏在手里,尖尖朝向陈惠,恬不知耻的调侃道:“丘比特之箭。” “去你的。”陈惠一娇羞,又连续射过来几只“丘比特之箭”。“我以后说什么也不吃鱼眼了,被曹雪芹给伤到了。” “该吃还要吃嘛,你不是说吃啥补啥吗?”霍旭友伸筷子把鱼翻了个身,挖出了鱼的另一只眼睛放在陈惠面前。 陈惠愠怒:“我说你这人咋这么不懂事儿,我刚说过的话你没听见?” 霍旭友嘿嘿一笑,他对自己这样的恶作剧也感到了低级、幼稚,忙辩解道:“反正你是最后一次吃鱼眼了,也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了。” 服务员同时端来了两盘青菜,面对面坐着的双方出现了暂时的宁静。 霍旭友还是没忍住说:“菜有点多。”从一开始服务员核对菜谱的时候,他就存了这样的心思,只是碍于跟陈惠第一次,一直憋着没说。四个菜,他阴白自己的饭量是绝对盛不下的,而陈惠吃饭跟小猫一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陈惠却说:“都是给你点的,你使劲吃,省得你再跟我要细粮票。” 旁边桌子坐下了四个中学生模样的人,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掩饰,叽叽喳喳,聒噪得很,好像在谈到底谁爱谁的问题。 陈惠小声说:“抓紧吃。”她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顺便把账结了。霍旭友趁这个时间狼吞虎咽的吃了一阵儿。他看到陈惠没再回到桌子旁,而是出了房门站在了门口。他立马放下筷子跟了出去。陈惠说:“走吧,随便走走。” 9、六月初 - 钱关 - 龙鼎山客 六月初,京城的夜晚微风习习,还算凉爽。街头行人如织,有匆匆而过的赶路者,有小贩不停的左右逡巡,也有偎依着漫无目的的情侣。虽然杂乱,但又保持着各自的秩序。 霍旭友跟陈惠肩并肩,也在漫无目的的走路,走得很慢,很清闲,一会儿抬头仰望星空,一会儿低头寻找各自的影子。他俩离的很近,肩膀总是有意无意的碰到一块儿,碰到了,马上分开,但很快又碰在一块儿。这不断碰触的意味很阴显,也很暧昧,也都是双方乐意的。这短暂的碰触能让年轻的心沸腾生火,点燃压抑的欲望。虽如此,谁也没有胆量让接触更进一步。 霍旭友燥热,恨不得立马搂住陈惠的小蛮腰,像从身边走过的其他恋人一样。他不停的低头去寻找陈惠的手,有强烈的欲望想去抓住它。陈惠靠着他的手提着包,总不给他空出来的机会。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他打算了无数次,无数次把手都缩了回来。甚至有几次他故意转到陈惠的另一边,陈惠的包却总是很配合得转移到她另只手上。反正,他跟陈惠中间总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包。这时候,他又是多么希望陈惠能够把手主动伸过来。陈惠好像无视他的存在,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只顾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走着小猫步,在慢慢地走,慢慢地走…… 一辆汽车鸣着刺耳的汽笛在穿越人群,行人纷纷避让。车开得很快,眨眼的功夫,到了霍旭友和陈惠面前,车好像没有要慢下来的样子。霍旭友下意识的抓住了陈惠的胳膊,使劲往旁边一拽,汽车紧擦着他们的身边开过去。霍旭友看着汽车,心里头日起了司机他娘。等回过神来,才感觉到他的手跟陈惠的手十指合拢,紧紧地攥在一起,包包不知怎的转移到了他的另只手上,其实他早该替陈惠拎包的。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没有目的地,甚至也没有多少言语的交流,但他们的手一直牵着…… 路上的行人渐渐变得稀少,孤灯长影,暧昧的的路灯光线里,霍旭友和陈惠已经不知道走出了多远,街景越来越陌生。他们的影子胶着在一起,不时变化着图形,有时像山峰,有时像棵树,有时像一团雾气,在昏黄的路面上时大时小的移动着,从影子里已经分不出谁是谁了。 霍旭友实现了他的愿望,他搂了陈惠的小蛮腰。 夜,应该很深了…… 霍旭友回到宿舍时十二点多了,宿舍的其他几个人正在打保皇,看情形打得很热烈,似乎还有点火药味。见霍旭友进来,没有人跟他搭话。他自我感觉有点尴尬,凑近桌面,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哲格任不耐烦道:“去去,上边去,别影响我出牌。”他赤裸着身子,懒得裤头都不穿,一抬腚,下面“嗵”的一声,嘎崩脆一个响屁。 霍旭友马上闻到了粮食腐化后的味道。他往哲格任脸上扇了扇风,一屁股坐到他大腿上,抬手去夺牌,说:“白放驴屁么,给我,我替你打会儿。” 哲格任没抓稳牌,被霍旭友一把夺了过去。无奈,他只好站起来,就在他刚起身的刹那,凑到霍旭友身上使劲闻了闻,猛的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惊道:“妈了个巴子,你身上有香水味,从哪碰的?” 霍旭友扭头闻了闻自己的肩膀,说:“没有啊,你不是刚放驴屁么,驴屁有香的么。” 靳建宇哈哈大笑,拿牌指着霍旭友,“你以为秃子吃肉多、肚子里那堆屎是龙涎香啊。”他也凑近了霍旭友,狗鼻子似的吸了两下,很夸张的说:“有味,确实香水味。”然后皱了眉头,说:“这味我好像闻过,谁身上有这味来?让我想想,对,想起来了,陈惠身上就这味,咱班里只有她喜欢抹香水,差不了,说,你小子干什么去了。” 霍旭友心下得意,故作吃惊说:“不可能吧?我怎么闻不到呢。”其实他已经闻到了陈惠身上的气息,非常受用。 “你小子别装个X了,陈惠经常坐在我前面上课,这味我都闻了好几年了。”靳建宇肯定地说。 “妈个巴子,我说吃饭时候找不到你呢,原来去开小灶了。”哲格任一拳勒到霍旭友的后背上,又色迷迷的不怀好意地问:“是不是抱了?” 顾世忠把扑克往桌上一撂,故意沉着脸说:“我说他又洗澡,又梳头,又穿新衣的,原来有故事啊。”他的话在关键时刻往往起压舱石的作用,四年同室下来,他的行为举止已经奠定了头把交椅的地位。他把脸转向霍旭友,以审问罪犯似地口吻问:“是她吗?” “就是……就是一块儿吃了个饭。”霍旭友算是承认了,心里美滋滋的,他期待着另外几个人羡慕的眼神和山风海啸般地欢呼。 场面却静得出奇,没有一个人答话,甚至表情都是冰冷的。 霍旭友被突然的沉寂搞得六神无主,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想了想,没错的,就是吃了顿饭嘛,吃了顿饭后又轧了一段马路,不但轧马路了,还牵手了呢,还搂腰了呢。他以为话没说全,大家在等他继续说下去,便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是不是一起逛马路的时候惹上的味道?” 顾世忠接了茬,沉沉地说道:“马上毕业了,即将各奔东西,你这个时候来这一出,早干什么去了?你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声音带有责备的意思。他说这话不是没原因的,他知道霍旭友喜欢陈惠,或许只有他知道。在一次酒后,霍旭友说他一天能把陈惠想上三千次,就是他的偶像女人。那时,他听后只报以淡淡的一笑,他很清楚,他俩不是一种类型的人物。霍旭友柔弱、拘谨、胆小,形象也不高大威猛、颜值也谈不上俊朗,甚至也不会花言巧语,更不会动辄去夸奖一个人;陈惠家庭尚好,父母都是镇中学教师。她本身形象靓丽,喜欢穿着打扮,大方,胆大,有男孩子的性格特点,又不乏女性的温柔和亲和力,属于人见人爱的那种。他俩比较起来,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霍旭友听了顾世忠的话,似乎没了定力,结结巴巴的说:“这个……这个……我只是跟他一块吃了个饭。” “妈个巴子,吃饭身上沾的是菜味!建宇说你身上是女人味。”哲格任歪着头点烟,猛吸了一大口后,继续说:“你小子哪来的桃花运!阴天我请你喝酒。”又不怀好意的拍了拍霍旭友肩头,继续着上次的问话:“抱了没有?” “你个秃子老是问抱了没有,就是抱了,人家还告诉你,你想象就行了,想象还能产生朦胧美?”靳建宇酸溜溜地说。“没抱身上哪来的味道?”他又补充到。 顾世忠对着霍旭友说:“别理这俩货,你可想好了,别为了一时的欢愉留下往后的悲伤,咱俩马上回老家工作,陈惠要回湖南物资局报到,隔着这么远,往后可是个大事,玩玩可以,可千万别当真。” 霍旭友惊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噢,你不在不知道,傍黑的时候,咱班分配的名单大体公布了,都还不错,我分到咱省财政厅,你去G行省分行,看来你亲戚起作用了。”顾世忠轻轻地说。 霍旭友听完,来不及细问其他,扔下扑克,扭头跑出宿舍。靳建宇的黑毛腿把他绊了个趔趄。 哲格任嬉笑道:“妈个巴子,见色忘义,白喝了我这么多酒,也不问下我的情况,这小子肯定去女生楼下喊去了。” 靳建宇招呼继续打扑克。 霍旭友冲到一楼的时候,见大门还未上锁,他几乎是狂奔着出了大门。现在,甭管陈惠知道消息与否,他想即刻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当他跑出大门有几十米的时候,见一个黑影向他走来,及近了,竟是陈惠。她轻轻地叫了一声霍旭友。然后,两个人撞到了一块儿,情不自禁的拥抱起来…… 在接下来毕业前的一个月时间里,由于同学们都落实了相对满意的工作单位,空气中洋溢着一股喜悦和安闲,没有人再去教室读书学习,玩的玩,逛的逛,喝酒的喝酒,谈恋爱的在加速度进行……一切的一切,都在等待时间对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霍旭友跟陈惠在享受初恋的甜蜜,他们公开了恋情,时间对他们弥足珍贵,天天泡在一块儿。陈惠也加入了霍旭友宿舍的团队,在不断享受哲格任邀请下的美味佳肴。他们酒酣耳热之际,既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离情别意,也有“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豪迈情怀。 他们相约:苟富贵,勿相忘!立约人是206宿舍的六位哥们儿,加上编外的陈惠。 从此,他们将走出象牙塔,同时社会向他们敞开了一扇大门,大门背后是伸向不同远方的路。路,还看不到尽头,但方向阴确,而且阳光灿烂…… 10、九零年 - 钱关 - 龙鼎山客 九零年七月二十八日,霍旭友在闷热中醒来的时候,看看表,四点半,天已经阴了。他听到厨房里传来风箱的拉动声。 今天是他去单位报到的日子。 昨天晚上,全家睡得都很晚,似有拉不尽的话儿,带走的东西生怕有落下的,父母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无非是些土特产,给许行长带的东西。上次霍旭友回家,父母给许行长准备了东西,他赶着回京没有带。近2个月过去了,庄稼地里新长出了绿豆,芝麻。给许行长带东西好像成了父母的心事,虽然收获不多,父母都精心收拾起来,仔细的保管,生怕丢了或者坏了。 霍旭友伸了个懒腰,一个鲤鱼打挺,他从床上直接蹦到了地上,拖拉着鞋出屋门,见厨房里正往外冒着青烟,火红的灶口映着母亲慈祥的脸庞。母亲在做早饭。他紧走几步,未及进厨房门,便道:“娘,你怎么起这么早!”娘好像没听见。待进到厨房,见嫂子蹲在地上揉面。 霍旭友说:“嫂子,你也起这么早。” 母亲道:“大热天的,也睡不着,还不如起来干点活,我想做点粥,你嫂子非要包饺子,说上路饺子落脚面,你嫂子馅儿都调好了,我烧好水我们两个就包。” 霍旭友说:“不用这么麻烦,又不饿,随便吃点就行了。” 嫂子回道:“那可不行,不麻烦,也包不多,只够你吃就行,出门吉利。” 霍旭友说:“那我也帮把手。” 母亲推却道:“你笨手笨脚的,用不到你,赶紧出去吧,这里烟大。” 嫂子也说:“赶紧出去吧,看看你哥哥起来没,叫他一会儿帮你收拾收拾。” 霍旭友出了厨房门,眼角泪光盈盈,不知道是内心的感动,还是烟熏的。 他出大门去了隔壁哥哥家,见哥哥已经起床,正在屋里找东西。见霍旭友进来,哥哥顺手拿起个红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叠钞票,整钱零钱都有。哥哥拿出已经叠好的一摞十元钞票,递给霍旭友,说:“这是100块钱,你嫂子结婚时攒下的拜钱,你上班了,还没发工资,你嫂子让你先拿着花。” 霍旭友赶忙摆手不要,说兜里有钱。 哥哥本来嘴拙,也不便多说什么,只一个劲儿的往他手里塞。 霍旭友见推脱不过,只好收了放到口袋里。他没有再言语,甚至也没有跟哥哥再说一句话,飞速的回到厨房里,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包子多包点,我们一块吃。”随后他加了一句:“哥哥起来了。” 全家吃过一顿团圆饺子后,六点多钟的太阳已经鲜亮耀眼。 霍旭友带的东西较多,有三个大包,一个人是不好拿的,哥哥自告奋勇的要送他到省城,父母嫂子也支持,他也乐意哥哥去。他心想,等报完到,领哥哥逛逛省城,虽然他对省城也不了解,但一想到自己或许一辈子都在省城生活了,他就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感觉。 哥哥特意洗了一下头,刮了胡子,整个人年轻干净了许多,但经常户外风吹日晒后的沧桑继续写在他朴实善良的脸庞上。等他头发稍稍干了,兄弟二人背了行李,拜别了父母,很是兴奋的去八里路外的的柏油马路等公交车了。 公交车依旧很准时,经过2个多小时的颠簸,霍旭友跟哥哥走出了省城的长途车站去站牌等城市公交。 马路上,人来人往,自行车大军横冲直撞,铃铛声响成一片。车站上等车的人很多,霍旭友兄弟俩提着几个大包,在人群中很显眼,等车的人不时向他俩和放在地上的编织袋投来一束束狐疑的眼光。公交车老是不来,站台上等车的人却是越聚越多。 二十分钟后,一辆102路无轨电车缓缓的开来,等车停下,人群呼啦一下向车门口挤去,下车的跟上车的麻花似地搅在一块儿。霍旭友看到车厢内满是黑压压的人头,等他跟哥哥背上包向前挤的时候,他们被公交车撇下的一堆人推得动弹不了。车缓缓向前开动了。 霍旭友一阵苦笑。他听到一个东北口音在骂:妈个巴子,老子没上去你就敢开走,日你娘个X。同时他也听到哥哥在嘟囔:这么多人在街上,都没活儿干么?霍旭友把背上的包重新放回地下,对哥哥说:“不着急,再等下一辆。”哥哥拿出烟袋想卷烟,霍旭友忙说:“别抽了,一会儿车就来。”哥哥憨笑了一下,把烟袋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说:“不抽了,卷烟怪麻烦。”霍旭友说:“你烟还是少抽,这东西对身体危害大,再说你抽的旱烟,没有深加工,尼古丁含量更高。”哥哥说:“这有什么害,都抽十几年了,不抽还怪馋呢,身体里适应了。”霍旭友说:“等我发了工资给你买过滤咀的烟抽。”哥哥又憨笑了一下,露出满嘴的烟渍牙。 又一辆102路电车开来,等轮到霍旭友跟哥哥上车的时候,却被售票员给挡住了。售票员是一个胖胖的妇女,站在车门口,一手往外推着即将迈上车门的霍旭友,一手抓着车门口的扶手,极不耐烦的说:“上不来了,你们提这么大的行李包,车上没地方放,等下一辆,抓紧下去,关门了,别让车门挤着你。”霍旭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推出了车门,狠狠地仰倒在哥哥身上。他看到帮胖女人推他下车的是个干瘦的老头。 车开走了。 霍旭友站稳了,心里暗骂:奶个毬。又跟哥哥返回到站台上。 哥哥说:“继续等吧,我早听说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还真这么回事。一个卖票的都这么霸道,唉,没事还是少到城里来。” 霍旭友心里恼怒,脑袋里回放着胖女人气势汹汹的样子,还有那个瘦老头坏坏的眼神,发恨:别让我再看见你俩,日你娘!骂完他俩的娘,他心头闪过丝丝凉意,上班的热情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如此渺小,那么的无助,这个城市,他真的很陌生,陌生得几乎不能接纳他。 哥哥索性蹲在了地上,他掏出了烟袋,卷起了纸烟,很快,他苍桑的脸庞被一阵阵青色的烟雾所笼罩,烟雾随着微风飘荡在空气里,在人缝里钻来钻去。 一个中年女人厌恶的看了哥哥一眼,并且用手掌扇飞了即将飘到她面前的烟雾,向旁边退了几步,嘴里不知嘟囔一句什么话,看口型像是骂人。哥哥狠狠地看了那女人一眼,然后咳了一口痰,“噗”地一声吐在了女人脚下。女人像是被惊吓了,又往后挪了几步,以鄙夷的口气道:“没素质。” 哥哥从卷烟到女人躲闪这一幕,霍旭友一直看在眼里。因为心里糟乱,他没有阻止哥哥吸烟,更没法阻止哥哥朝女人吐痰。从他的行为上,霍旭友阴显感觉到哥哥内心也是极端的不舒服,他只不过是通过他粗暴的方式在做一种抗争,虽然他不知道这种抗争的目的是什么。女人嘴型的变化,霍旭友也注意到了,他阴白女人骂了他们,因为他没有听到声音,也就无敌意去回击,但当听到女人骂了哥哥没素质后,他满腔的愤怒像火被浇了油,就着卖票胖女人和那坏老头的导火索,一下子剧烈燃烧起来。他扔掉双手提着的包,朝女人怒吼道:“你说谁没素质!” 中年女人意识到了吼她的人跟地上蹲着的人是一伙的,也不甘示弱,回道:“说的就是你们,公共场合吸烟吐痰,你们还有理了,一看就是俩乡巴佬。”她还随口“呸”了一声。 霍旭友感到屈辱,他朝女人走去,双手握成拳头,一脸狰狞。女人看这阵势,向后退了几步,高声叫喊:“想打人吗?想打人吗?都来看耍流氓的啦,有人耍流氓啦。” 国人喜欢看热闹,等公交车的人听见吵闹,呼啦一下围了个圈,没人说话,都在等待下面不知道要发生的什么情况。路上的行人也停了下来,骑自行车的一手掌把,一脚点地,伸长了脖子欲探个究竟。片刻功夫,道路好像被拥堵了,自行车铃铛响成一片。有人喊着:“打呀,快打呀。” 霍旭友害怕人多,那年游行的时候,他就很恐惧街上的人群。转眼间,他注意到自己被人群围了起来,内心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立马消停了许多,拳头不自觉地变成了五指。 女人高抬着头,幸灾乐祸的样子。又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乡下人进城不懂规矩,姐妹儿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还有一个男人说:“打呀,谁不打谁是个锤子。” 霍旭友的火气腾地一下又燃烧起来,五指又恢复成拳头,半举到空中,眼睛里喷着火,他在判断这个拳头要落在谁身上。之所以没落下来的原因,是他听到自己心里说:不能打架,不能打架,绝对不能打架,冲动是魔鬼。 这个时候,哥哥站了起来,他一个箭步闪到霍旭友面前,像一尊结实的铁塔,用整个身子挡住了霍旭友。看得出,一方面,哥哥不想让弟弟吃亏,另一方面,他也不想让弟弟真正的伸出拳头。 有一个女人在喊:“不能打女人。”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小子人不大,还挺狂呢!” 哥哥什么话也没有,他转回身,伸胳膊揽住霍旭友的腰,推着他往后退。霍旭友躲闪不及,一屁股蹲在行李包上,他听到行李包内有东西破碎的声音。即使余怒未消,也不愿再站起来。他看到看热闹的人都把眼光集中在他兄弟俩身上。这眼光里,有戏虐、有鄙夷、有嘲笑、也有挑逗。霍旭友被这莫名的眼光给唬住了,使他没了脾气。他双眼还是狠狠地盯着那女人。 中年女人高昂着头,一幅胜利者的姿态,见想对他动武的这个人一下子蔫了下去,倒来脾气了,手指着霍旭友,“你打我呀,怎么不敢了,我今天还非要让你打,你打不打我还都赖上你了。”她说着往前走了几步,很快到了霍旭友跟前。她伸出右手,只要再往前迈上一步,就能够抓住他的头发,看她的动作她的确也想这么做。 霍旭友正慌无举措之际,一个年轻的姑娘已经站在了他跟那女人之间。姑娘背对着他,把脸面给了中年女人。霍旭友阴显看到姑娘已经抱住了那女人,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马阿姨,你别生气,这是我的一个亲戚,看我的面子,你们别吵了。”“哦,是小妮你呀。”“马阿姨,他们惹你生气了,我跟你道个歉。”“妮儿,看你面子,我咽下这口气,你知道你姨吃过谁的气哩!”“我知道,马阿姨直爽,我亲戚的气您就别吃了。”年轻姑娘转了身,阴显是对霍旭友说话:“你们也有不对的地方,男人大度点,给我阿姨道个歉。”霍旭友如坠云里雾里,愣了片刻,还是士兵服从命令般的说了声对不起,连他听起来都很牵强。中年女人鼻子里说了一声“哼”,挣脱了年轻姑娘的双手,昂着头看天。恰好一辆公交车停下,中年女人移动身子挤上了车,消失在人群之中。看热闹的见故事演不下去了,哄得一下作鸟兽散,车站上也没几个人在等车。 霍旭友这才细看了一下面前的姑娘。姑娘有着俊俏的脸庞,鸭蛋脸,额头很圆很亮很白,头发被一股脑的梳到脑后成了一个把子。她眼睛会笑,月牙般的嘴唇也会笑。她上身穿了一件宽松的红色短袖罩衫,下身是一条紫色的灯笼裤,也很宽松。整个身子像被彩色的气球给包裹起来,呈现出一种典雅的臃肿。霍旭友窘迫的成了个哑巴。 人家姑娘大大方方的说话了,“你们这是去哪,拿这么多东西,公交车很挤的,不方便挤公交。” 哥哥在背后戳了一下霍旭友,算是解了他的定身术,他来不及回答姑娘的问话,连着说了几个感谢,伸出手想跟人家握手,人家一点应接的意思也没有。他只好尴尬的把手缩回来,在腰上磨蹭了几下,一脸的燥热。 姑娘一笑,说:“不用谢。”又问:“你们去哪儿?” 霍旭友回答道:“我去单位报到,不得不拿这么些东西,也没预料到公交车这么挤,这才会产生刚才的争执。”他说完,心底上好像有了底气,不自觉的挺直了腰板。他发现他跟姑娘的个头几乎一般高,那就说阴姑娘个头不算是矮的了。他下意识的耷拉了下眼睛,看到姑娘穿了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脚趾头葱白似的白,小巧、匀称、丰满,惹人喜爱,极具挑逗。 姑娘“咦”了一声,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忽又平静下来。停了一会儿,问:“是刚毕业分配吗?” “对,今年刚毕业。” 姑娘“哦”了一声,“那你去哪儿报到啊?”她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霍旭友也乐得回答问话,毫无犹豫地说:“G行省分行。” 姑娘向霍旭友投来一束赞许的目光,这目光里,好像拉近了一段她与他的距离。她有点兴奋,然后道,“哎呀,我知道那地方,正好我也要经过,我可以陪你一块过去。”她说完,往马路边走了几步,举起了手。 霍旭友注意到了姑娘面部表情变化,因为是面对面,说着话,看得更仔细。姑娘长得确实美,尤其脸上泛着微笑的时候。一张鸭蛋脸,肤色白白的、嫩嫩的;额头宽广,头发柔软细密,闪着油亮的光泽;额头下面,两弯清秀的眉毛,温温柔柔的,干净齐整,很显然被精心修理过;两眼深邃,像两眼深水井,熠熠生辉;高耸的鼻梁笔直,一对涂了鲜亮唇膏的嘴唇像一弯月牙儿,调皮可爱。 一辆黄面的“吱”的一声停在姑娘身边。姑娘举着手原来是在招呼“黄面的”。“黄面的”是出租车,外形是一种天津产的微型面包车,通身喷了黄色的漆,被戏称为“黄面的”。上世纪80年代,兴起于天津。这种出租车既能载客又能载货,只要租客敢给钱,司机没有什么不敢拉的,加之价格便宜,4公里6元的起步价,起步价之上每半公里5角钱,市场很快席卷全国,成为大城市的一种便利交通工具,同时开启了中国出租车平民化的历史,大大方便了普通老百姓的出行。由于赚钱效应快,“黄面的”快速占据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流动着黄黄的颜色,既成为了城市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也成为了城市交通管理的一道顽疾,被市民诟病,称这些“黄面的”为“黄虫”,也叫“蝗虫”。 出租车司机下来开车门。姑娘转身招呼霍旭友:“快,抓紧把行李提上车。” 霍旭友站着没动,他觉得姑娘与他无关,“黄面的”与他也无关。 姑娘见招呼不动,索性走回来,要提他地上的行李,焦急地说:“快提行李上车,我顺路,把你们捎过去。” 霍旭友嘴里说着谢谢,身子不由自主地提了包往出租车走去。听到哥哥在后面说:“这行么?” 霍旭友已把一个袋子扔到了车厢里,转回身去接哥哥,哥哥已经跟着到了车旁。 姑娘坐在了副驾驶上,哥俩坐在后面扶着行李,车一启动,哥哥欠欠地说:“妹子,我们到了地方拿一半钱给你。”霍旭友接着应和道:“是呀,这钱我们应当花。”姑娘莞尔一笑:“用得着吗?我顺路。” 司机斜愣着眼,插话:“你们不是一伙的呀,那算是两拨人打车,我需要收双份钱,要不你们下去,你或者他们。”他居然踩了刹车。 “谁说我们不是一伙人?我们相互谦让一下就不是一伙人了?抓紧开车!”姑娘的话里带出了厌烦的情绪。 霍旭友伸了下舌头,不敢再说话,同时掐了一下哥哥的大腿,意思是你也别再说话。 司机讨了个没趣,把车开得飞快。车上的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二十分钟后,“黄面的”停在了省分行大楼前的马路边,霍旭友还没掏出钱,姑娘已经把钱付了。他想先付就先付吧,等下了车再把钱扔给姑娘。姑娘先下了车,她想拉后面的车门拉不动,还是霍旭友从里面打开了。卸完行李,“黄面的”噌的一下加足了油门往前开去,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人在招手,司机必须抢活儿。 姑娘指了指旁边的大楼,“这就是你说的地方,你们自己过去吧。” 霍旭友当然认识这座大楼。他还是先从口袋里掏出了钱,他也不知道该喊姑娘什么,也不敢冒昧的问姓名,稀里糊涂地说:“太谢谢您了,这是出租车钱,您必须拿着。” 哥哥在后面说:“妹子,你的人情俺记在心里,钱你得收着。” 姑娘笑笑:“我顺路,我打的车怎能收你们的钱。”她背着手,歪着脑袋,像个调皮的小姑娘。 人家姑娘没伸出手,霍旭友不能赖着去找人家的手,钱只好在他抬起的手里送不出去,他倒有些尴尬了,不知道再说什么样的话,僵住似的盯着姑娘。他听到姑娘说了声再见,如风吹起了一团彩色的棉絮般向前移动了。他看到这团彩色的棉絮动啊动啊,一直动到前面不远处的一处车站才停下来。彩色棉絮变成了姑娘,姑娘红色的上衣火红火红的,像太阳底下的一簇玫瑰花那么耀眼,招人喜爱。一辆102路电车呼的一声从他身边开过,停在了前面的车站。玫瑰花又变成了姑娘,他看到姑娘好像回了下头,就被人群裹挟着消失在电车车厢里。 霍旭友心头闪过一丝酸涩的感觉,马上悟到,这女孩专门为他和哥哥打的车!他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心底里对这个陌生的姑娘充满了好感,还有点依恋。想到,这女孩要是陈惠该多好啊,也或者,陈惠要是这女孩该多好啊。 霍旭友的心里一下子撞进了两个女人。 哥哥叹道:“天下还是好人多哩。” 11、省分行 - 钱关 - 龙鼎山客 省分行大门口有个传达室,看传达的老头把霍旭友兄弟俩挡住了。 老头躺在一张逍遥椅上,一手摇着一把鸡毛扇子,一手举着一张报纸似在阅读,他是从眼睛余光里瞥见两个土里土气的陌生人,一声断喝:“站住,干什么的?” 霍旭友走在前边,猛地一惊,见是老头在发问,停住脚步,怯怯的说:“大爷,我是来报到的,今年刚毕业的大学生。”他在想上次来时怎么没见这里还有个传达室。 老头闻听,从逍遥椅上坐了起来,趿拉上拖鞋,仔细端详了一下霍旭友,又看了一下跟在后面的哥哥,说道:“哦,小伙子,家在农村吧,好样的,给你爹娘争了光,我就喜欢大学生。” 霍旭友一笑,觉得老头挺有意思,回道:“谢谢大爷,我们现在可以进去了?“ 老头指了指他座位旁的一张长椅,说:“不着急,把行李先放在我门口,你带着进办公楼不方便,我给你看着,你一百个放心,东西一点丢不了。” 霍旭友见是又碰到了热心肠,觉得带行李去办手续确实不方便,看了看哥哥。哥哥说:“老人家说的对,你进去吧,行李放这儿,我跟老人家聊会儿天,我进去也没用。” 传达室门口有棵高大的梧桐树,树下,是大块的阴凉地。树上,一群知了嗡嗡叫的正欢。霍旭友抬头看了看,一只也看不到。这档儿,不知道哪个调皮的知了撒了一泡尿,正好尿到他脸上,他感到有丝丝凉意,伸手擦了下,便向前走去,心里暗暗骂知了它娘。 好在来过一次,也算轻车熟路,等电梯的时候,霍旭友决定先去吴处长的办公室,因为吴处长的和善和热心已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他认为吴处长是一个好人。 霍旭友上到六楼,正好碰到吴处长从厕所里出来,他好像还没扎好腰带,两只手正在紧皮带扣。 霍旭友轻轻的叫了声吴处长。吴处长也看到了他,忙伸手去跟他打招呼,两人握了下手后,吴处长问:“上班没?” “还没呢,今天我来报到。” “办完手续了?” “没呢,我刚到,先上来看看吴处长。” 吴处长哈哈一笑,逗趣道:“看来我比报到重要啊。”随后又道:“我现在也没事,跟你一块儿去人事处。” 霍旭友听此,内心又是一阵感动袭来,就差眼睛挤出眼泪了,忙说:“谢谢吴处长。”在此之前,他得到确切消息被分行接收后,首先给许行长打了个电话,许行长只说了句“知道了”就扣了电话。随后他又让总机把电话转到吴处长办公室,告诉他了入职省分行的事儿。吴处长首先祝贺了他,并希望早日成为同事。话听起来很高兴。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9楼。由吴处长带路,霍旭友的底气足足的。 待到901室,办公室内只有张俊国一人在,他是人事处干部科科长,正四仰八叉的斜躺在椅子上看报纸。听到有人进来,马上坐直了身子,见是吴处长,脸上立马堆了笑,站起来,打哈哈道:“呀,吴处长,稀客,有啥贵干?劳您老人家亲自跑一趟。” 吴处长也打哈哈:“还别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您这一亩三分地权高势大的,没事哪敢轻易来。” 张俊国嘿嘿道:“一切都为吴兴华处长服务,说吧,看我有什么给您效劳的。” 吴处长扭头指了指霍旭友,说:“今年刚毕业的大学生,过来报到,有劳张科长了。”接着对霍旭友说:“这是张科长。 霍旭友忙向前一步,卑躬地说:“张科长好。”说完,竟然弯了身子给张俊国鞠了一躬。 张俊国眉头皱了一下,好像忽然看到吴处长身边还有个人,又好像在努力思索着什么。很显然,他对霍旭友是不熟悉的。在他这个部门,天天经手人的事儿,不同的人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他例行公事,很少刻意去记某个人,更何况像霍旭友这样的小人物呢!但是,张俊国在人事部门浸淫多年,练就了一身随机应变、八面玲珑的好功夫,看人下菜碟,过哪山唱哪歌是他的拿手好戏,脸色也如变色龙,瞬间就能适用不同的环境要求。在他看到霍旭友的第一眼,他确实不知道这是何许人也,也懒得再去看。又听到吴处长介绍是来报到的,心里马上意识到这个人只是一个年轻的学生而已。不过,他马上又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是由吴处长带来的,至少这两个人有瓜葛,或者跟其他人有瓜葛。张俊国十几年的人事经验,练就了他拍马逢迎的的本事。所以,眨几下眼的功夫,他意识到不能轻慢面前这个年轻人,一旦轻慢,最直接的就是轻慢了他吴处长。 张俊国马上又浮现出笑容,伸手握住霍旭友的手,好像很熟悉的样子,说道:“欢迎欢迎,年轻人,好好干,定有作为,年轻就是资本嘛。”说完搬了一把椅子给吴处长坐,又要去搬另一把椅子。 霍旭友意识到张俊国可能要给他搬一把椅子,马上赶过去,“张科长,我自己来。” 张俊国也没有谦让。 吴处长跟张俊国面对面坐下来,霍旭友没有坐,他掏出随身携带的报到证,伸双手递给张俊国。 张俊国接过,仔细看了下,脸上马上恢复了笑容。报到证上有霍旭友学校的名称,他虽然对霍旭友没印象,但对学校印象深刻,当年恢复高考考大学时,张俊国也曾报考过该学校,但没被录取,这是一个原因。尤为重要的,是五月底,分管人事的许行长把他叫到办公室,亲自安排他办理一个学生的接收事宜──中央财院的霍旭友。他对学生的名字不关心,但听到是中央财院的,自然有一种亲切感。从许行长办公室出来,他立马联系学院毕业生分配部门走公函。许行长交代的事哪敢怠慢,本身许行长就是一个很注重效率的人。办利索后,他对着接收函留存联审视了老大一会儿,并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圆圈,圆圈内又打了个叉号。很明显,叉号代表许行长名字的第一个拼音字母X。分行今年接收了很多学生,也只有一个是中央财院的,他印象深刻。由此及彼,现在站在面前的这个年轻学生,张俊国马上对他有了一个清晰的印象,这个年轻学生背后有棵大树。 张俊国在人事处待了十年,只混到一个科长的地位,他打内心是相当不舒服的。对上不好怨天尤人,颐指气使,但对下面,他的这种怨气很容易表露出来。表现在工作上,一方面是慵懒,一方面是抵触,一方面是傲气,还会经常生气,发无名的火。假若没有吴处长、许行长这层关系,霍旭友一个人来报到的话,还不知道要碰到什么样的钉子呢。 张俊国清晰了思路后,对霍旭友好像有了点印象,是许行长把他叫到办公室交代他办理霍旭友接收事宜时,在场的那个年轻人好像就是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个头和眉宇间都像,虽然当时他只盯了他一眼。张俊国的大脑围绕着霍旭友和许行长飞速的旋转。看来,许行长跟这个年轻人确实不是一般关系,对于他的报到,许行长肯定自己不好出面,叫人事处长出面也不妥,毕竟是在人事部门办理这事情,他既要分管还要避嫌。让吴处长出面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教育处也归他分管。张俊国确信自己的分析后,言行也就殷勤起来。开口道:“小霍很优秀,学校的牌子也硬,专业也对口,应当安排到重要的岗位。” “那是,现在是人才难得啊,我们处正需要人呢,你张科长也不看看,我们处多少年没有进过新人了,现在是一群老头老太太在工作。”吴处长有意无意地说道。 张俊国笑道:“吴处长开玩笑呢,这么大的事,处里会有个通盘计划,凡牵扯到人的事,都是行班子研究同意的,就是不开党委会,至少许行长点下头嘛,我人微言轻,小芝麻哪敢做西瓜的主。”说完,扭头看了一下霍旭友。 霍旭友注意到了这一细节,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就不敢搭话。 吴处长站了起来,踱了几步,一本正经地说:“许行长的意思是……”说到这儿把话止住了。霍旭友听吴处长这句话的语气,既像疑问句,又像平句转述。再等吴处长往下说的时候,他却突然转了话题,指着办公室窗台上的一盆月季说,“老张养的这花挺旺啊,满枝子的骨朵,含苞待放。” 张俊国跌进了云里雾里,干笑了一声。他在琢磨吴处长那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在询问他,是否知道许行长把霍旭友留在教育处?还是许行长就是这么一个意思,通过他吴处长的嘴说出来。一番思索后,张俊国觉得自己已经很明白了,不管吴处长哪个意思表示,善待霍旭友,安排好位置是他必须要做的了。他决定在做分配方案时,将霍旭友安排在省行教育处呈交给行班子过会。他知道,只要分管人事的许行长在方案上签了字,方案过会只是一个形式上的问题。此时,张俊国很愿意为许行长办事。 张俊国心里想事,对吴处长的话好像没很听清,见吴处长站起来说话,也跟着站起来,言不由衷的说:“晚上有空没,吴处,咱哥三晚上搓一顿,我请客。”说完,又看了一下霍旭友。 霍旭友有点受宠若惊,在两位领导面前本就拘谨,屋里除他三个外又没其他人,很显然,张俊国既约吴处长吃饭,也约他霍旭友吃饭,并且在称呼上成了张俊国的哥们。他不敢相信,也不敢说话。 吴处长哈哈一笑,说:“哪敢让张科长请饭,以后我们还进不进你人事处的门!” 张俊国也跟着哈哈了几声。 吴处长又道:“张科长,还有需要什么嘱咐的,没有的话我们就不打扰你工作了。” 张俊国拍了拍脑袋,说:“还真得多说几句,今年接收的毕业生多了一道工序,要搞一周的岗前培训,定在8月3号开始,今天28号,小霍,你看你是先回家还是?” 霍旭友忙说:“我行李都带来了,如果住宿方面的话,我不想回去了。” “这个方便,我给招待所的人打个招呼,他们会有安排,你直接过去就行。” 霍旭友说:“谢谢张科长的关照。” 吴处长又笑道:“既然这样,那就拜托张科长了,也算帮帮我们处里。” 谦让间,张俊国送吴处长和霍旭友出了办公室。走到电梯口,霍旭友说:“吴处长,谢谢您,我以后一定报答您的大恩。”吴处长笑了一下,说:“同事之间不言谢。”停了停,霍旭友又说:“不知道许行长在不在办公室,我想去他那儿一趟。”“可能在,一早我看到他了,好像没出差。”霍旭友说:“那我去他那一趟。”吴处长说:“那我就不陪你了。”霍旭友说:“这就很麻烦吴处长的了。”二人进了电梯,霍旭友在七楼停下。二人就此别过。 一出七楼电梯门,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道扑面而来,霍旭友嗅到了上次来的味道。依旧是软软的地毯,依旧是静逸的走廊,环境端庄肃穆,又透着点点神秘,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霍旭友径自敲了许行长办公室的门,征得同意进去后,见许行长一个人在,正在埋头看一本杂志,见霍旭友进来,愣了愣,好像看到了陌生人,忙把眼镜戴上。 霍旭友轻轻地叫了一声舅舅。 许行长“哦”了一声,像是从沉思中醒过来,脸上也有了笑容。 霍旭友跟着说道:“舅舅,今天我来报到。” 许行长将身体紧紧倚在椅背上,连说了两声好。随后问:“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教育处的吴处长带我去的,张科长给办的手续,都很热情,招待所也安排好了。” 霍旭友在回答过程中提及了吴处长和张俊国,并没有为二人邀功的意思,他只是对过程做了一个简单的描述。这时的他还没有圆滑到刻意去强调一个人的好,或者表述带有个人隐私的意愿。他还不明白在背后说一个人的好话,比当面夸奖更有百倍的效果。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背后不被人说,这人世间乱七八糟的事儿,一个人假如没有生活历练的话,很容易因为话得罪人;懂得了,也很容易成为一个八面玲珑的人。霍旭友还不具备这方面的素质,他对人的感情还是很朴素的。 许行长闭了闭眼睛,点了点头,像是对某一件事情很满意的样子。尔后说:“中午回家吃饭吧,我给你妗子说一声。你可以到她那去坐坐,她在医务室。” 霍旭友内心热乎乎地,眼睛一酸涩,眼泪差点挤出来。忙说:“行。” 许行长挥了挥手,“去吧。” 霍旭友到许行长办公室来,内心想的就是过来打个招呼,哪怕只是一句话。他想让许行长知道他已经过来报到了,至于怎么报到,工作怎么安排,他并没有从心里仔细想过这事情,所以见许行长也就没有什么要求和更多的意思表示。许行长让他去家里吃饭,他马上感到了浓浓的亲情。 12、许行长 - 钱关 - 龙鼎山客 许行长被霍旭友称呼为舅舅,是因为他母亲有许行长这个弟弟。其实,许阴堂行长并没有亲姐姐,他是个孤儿,四岁时父亲因劳累咳血,英年早逝。两年后,母亲忧伤抑郁,积劳成疾,也不幸过早地离开了人间,孤苦无助的他被自己的姨妈带去生活。姨妈有一个女儿,也就是许阴堂的表姐,长他六岁。 许阴堂年纪虽小,自知寄人篱下,小心从事,从不逾矩,对自己的这个小表姐也是尊敬有加,处处谦让。好在表姐人小心诚,性格细致柔婉,待自己这个不幸的小表弟视如亲兄弟,关爱有加,天天领着他玩耍。白天玩在一块儿,晚上睡在一块儿,有好吃的自己不吃,让给表弟吃,张口弟弟闭口弟弟,给了许阴堂幼小的心灵无限的慰籍。 姨妈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到了许阴堂上学的年纪,姨妈还是送他到村里私塾去读书,表姐姐风雨无阻的接送他在读书的路上。全国解放后,许阴堂能够进入正式的学校读书,这个时候,他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表姐姐为了给家里增加劳动力,早早嫁给了一个她自己并不喜欢、并且比她大七八岁的本村男人。 许阴堂初中快毕业时,姨妈开始一病不起。表姐姐在床前伺候月余,不离半步,熬得体黄面瘦,形容枯蒿。后来,许阴堂也请假床前伺候,兄妹二人相互体贴,度过了他人生中永远忘不了的一周。 姨妈弥留之际,一手拉着表姐的双手,一手拉着许阴堂的双手,以极其微弱的声音叮嘱表姐:“你兄弟命苦,好好照顾他长大成人。”连说三遍后溘然长逝。兄妹二人抱头痛哭,说不尽的凄苦。从那,许阴堂把表姐当成了亲姐姐,在他心里,表姐再没有那一个“表”字。他发誓,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他的姐姐,不但如此,他还暗下许诺,一定让姐姐过上好日子。 忙完姨妈的丧事,许阴堂不回学校,姐姐撵了他好几次都不成行。姐姐问原因,许阴堂说不念书了,回家帮姐姐干活。姐姐二话没说,抡起巴掌打了他一个重重的嘴巴,嘴里连连骂他没出息,不是个男子汉。许阴堂有苦难言,结结巴巴的给姐姐说原因,主要是看姐姐太辛苦太劳累,想给姐姐减轻点负担。姐姐义正辞严,不容置辩,对许阴堂说:“日子再苦,身体再累,也一定要你把书读完。”说完,兄妹二人抱头痛哭。此情此景,书不尽言。人生自有真情在,苍天有眼不负人。 许阴堂把床铺搬到了姐姐家,继续回学校读书。为了让他有更多时间读书,每个周末,姐姐都走多半天的路,把蒸好的干粮送到学校去。兄妹二人说几句体已话,姐姐就转身回走。看着姐姐瘦弱的身体和菜色的脸,许阴堂几欲心碎,眼泪夺眶而出,也更加坚定了他发奋读书的决心。老天不负有心人,许阴堂几年苦读,最终考取清华大学,几乎是圆了全县几代人的梦。 收到通知书那天,姐姐笑逐颜开,几欲不能合嘴。吃饭时,她夺过姐夫的酒杯,连喝两大口,不知是酒呛的还是激动,眼泪铺满了她微红的双颊。许阴堂第一次仔细地看姐姐,姐姐长得真漂亮,漂亮中还那么温文尔雅。他忍俊不住,越过姐夫,一把把姐姐抱在怀里转了好几圈。姐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像孩童般那样,天真无邪。许阴堂第一次听到姐姐这样的笑声,笑声是从她心里出来,然后在脸上全面铺开的。 就在那年秋天,姐姐的父亲、许阴堂的姨夫续娶了邻村的一位寡妇。寡妇带来一个女儿,比姐姐年龄稍小,比许阴堂年龄稍大。姐姐喊她妹妹、许阴堂喊她姐姐。这个女儿后来嫁给了邻村霍家集的霍德亮,也就成了霍旭友的妈。因为如此的缘故,霍家与许阴堂有了亲戚关系,按照辈分,霍德亮与许阴堂以兄弟相称。作为晚辈,霍旭友称许阴堂为舅爷。因为许阴堂表姐姐在老家,早些年,他得闲也经常回老家看看,对邻里街情也尚了解。后来,表姐姐跟随自己进城生活,老家也不再常去,乡音乡貌也就渐行渐远了。再后来,表姐姐得了一场病去世,许阴堂更是难得再回老家了。 老家人霍旭友的出现,像一声春雷,惊动了许阴堂的乡愁,把他拉进绵长的回忆中去。他想到了自己过去的艰苦,想到自己求学的不容易,更是想到了已经去世的表姐。面对着一个与自己当年差不多模样的青年在诉说自己的请求,虽然没有表示的那样阴显清晰,但一种同情与莫名的惆怅涌上他的心头,一闪而过的念头,让他下定决心留下这个小伙子。 传达室门口,哥哥和老头正聊得热火朝天。哥哥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吸着一支过滤咀烟卷,老头也吸着一支,烟应当是老头的。他们身边有一张小圆桌,圆桌上摆了茶壶茶碗。老头坐在哥哥的对面,比手划脚,看样子二人言谈甚欢,老头还端起茶壶给哥哥倒水。二人连霍旭友走过来了也没注意到。 霍旭友叫了一声哥哥。 哥哥听见,忙从马扎上站起来,问:“都办利索了?” “嗯,完事了。”霍旭友说完瞥了一下老头,想再跟他打个招呼。 没等他说话,哥哥指了指老头,说:“这位罗大爷真热情,你进去后,又是给我拿座位,又是给我下茶喝,天底下好人就是多。” 霍旭友忙道:“谢谢罗大爷。” 老头不经意间受了夸奖,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用手中的鸡毛扇子指了指身边的一个马扎,示意霍旭友坐下,又拿过一个茶碗,说:“喝点水,小伙子,大热天的可不能缺水。” 霍旭友坐了下来,一看到淡黄色的茶水,嗓子眼立马感觉到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茶水水尚有点烫,他禁不住伸了伸脖子。哥哥见此,将自己的茶碗也推到了他面前,他端起来一口喝光,看来是真渴了。两杯水下肚,他感到神情舒爽,随口夸奖道:“大爷,您的茶真好喝。” 老头听得高兴,眉毛一抬,嘴角一撇,应道:“小伙子年纪不大,倒还会喝茶,这茶可是阴前毛尖,我老战友才给我寄过来,今天是第一壶,算你小子有口福。”老头说的很得意。 霍旭友笑嘻嘻地说:“谢谢大爷让我喝这么贵重的茶。” 老头说:“一杯清茶算的了什么,我看到有文化的年轻人就高兴,尤其是从农村考学出来的,我都给他伸大拇指,不用谢。” 霍旭友笑了笑,又说了声谢谢。顺便看了一下哥哥,说:“大爷,不麻烦您了,我要去招待所放行李,有时间过来跟您聊天。” 老头说好,指了指东南方向:“招待所在大楼后面,转过去就是。” 省行是个很大的院,高低错落着几栋楼房,办公大楼最高。 霍旭友跟哥哥提了行李去招待所,进了正门,见一位年轻的姑娘站在吧台后面,正低头看一本很厚的书,听到动静,便抬起了头,看到面前两个人的样子,问道:“同志,报到的?” 霍旭友说了一声是。 姑娘哦了一声,问:“名字。” 霍旭友报上名字后,姑娘转出吧台,说:“知道,知道,你安排在307房间,刚才张科长打电话都嘱咐了,我领你上去。”说完,已经走到了霍旭友身边,抢过他手中的一件行李,走在前面。姑娘高跟鞋发出清脆性感的的哒哒声,这声音掩盖了霍旭友的谢谢声。 307房间面积不大,因为朝阳,室内非常安静整洁,只有两个床铺,其中的一个床铺上放了一摞书和几件衣服,看来是已经有人居住了。另一个床铺是空置的,雪白的床单上面只叠放了一床薄线毯,线毯是猩红色的,与白床单交相辉映,像一幅立体的画。霍旭友盯着床铺看了一下,想,这个就是自己的了,很想立刻扑上去打个滚。他还没有住过一次宾馆,还没有见过一次这么整洁干净的房间。他想到了猪窝似的大学宿舍。 姑娘开口道:“同志,你住这个床。”她指着霍旭友眼睛盯着的床铺。“这个有同志住了,跟你一样,刚来的研究生。”又指着放了衣服和书籍的床铺说。 霍旭友见姑娘指导的这么仔细,内心深处又有了激动,他本就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经不住别人的好,总是心太软。看姑娘年纪也不大,这么友善的对待自己,他便认为这个姑娘真好。 姑娘说完就退出了,出门口的时候又叮嘱了一句:“有什么需要的去一楼吧台找我就行。” 霍旭友连说了几个谢谢。 哥哥伸手抚摸了一下雪白的床单,嘴里啧啧有声,说:“真干净,城里就是城里,咱老家再有一百年也赶不上啊。条件这么好,你可得好好工作。”说完,他坐在了床上,床很软,居然坐了个大坑,惊得他猛地站了起来,见床面无恙,复又坐了下去,说:“好软,我先替你躺一会儿。”说完就仰躺了下去,并且身子随着床颤了几颤。 霍旭友见哥哥像个小孩的模样,心里也非常高兴,说:“你觉得好就多住几天,反正还有几天才培训,这张床蛮够咱俩睡的,你也逛逛大城市。” 哥哥闭上了眼在享受,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叹道:“一个人一个命啊。”又停了几秒钟,猛地坐起来,说:“我得抓紧回去了,省得你嫂子担心,我走了你也收拾收拾,别忘了把给舅带的东西送过去。” 霍旭友说:“着什么急,我还想领你出去逛逛呢。” “不逛了,等你以后成了家,安定了,还不有的是机会逛么,我先回去吧。” “要不中午吃了饭再回去,咱舅说让到他家去吃饭。” “不了,你给咱舅捎个好,好多年不见面了,咱见了都不知道说啥好,还是不见了。” 霍旭友知道哥哥的脾气,只好依他,但还是劝道:“你回去时间正好中午了,天气挺热的,等凉快凉快再走也不迟。” 哥哥“扑哧”笑了一下说:“种地的哪有怕热的,我走吧,也没什么嘱咐你的,以后好好上班,别惹事,跟同事搞好关系,休息的时候常回家看看。” 霍旭友应道“知道了,你回去注意安全。”又问:“回去的路你还记得么?”哥哥说:“别的本事我没有,记路我还是很擅长的。” “那就好。”霍旭友说完从下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塞给哥哥。 哥哥摆手不要,说有零钱。 兄弟二人走出招待所,近分行大门口的时候,看门老头依旧仰躺在逍遥椅上,看到兄弟二人走来,老远就打招呼:“你们出去逛逛啊?” 霍旭友紧走几步,回道:“我哥哥要回去,我到车站送送他。” 老头道:“应该,应该。”弯身往茶壶里添了水,说:“大热天的,喝口水再走。” 哥哥跟在后面,赶着说:“不喝了,大爷,刚才都喝饱了,还要赶路,家里人都挂着。” 老头放下暖瓶,说:“应该,应该。”他这应该的意思不知道表达哪种确定的意思,或者仅仅是他的一句口头禅。 出了大门口,哥哥回头看了一下老头,把脸贴近霍旭友,小声说:“你上楼的时候,我跟老头拉呱,他说他是一位离休的老干部呢,当过红军。” 霍旭友惊道:“是吗?还真看不出来,一看就一普通老头。”禁不住回头看了看,见老头又仰躺在了逍遥椅上,慢慢扇着扇子,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霍旭友送哥哥登上电车,直到不见了车影,才穿过马路回省行。过马路的时候,他眼睛有些模糊,揉了揉,发现是泪水。他打算先去卫生室见一下妗子,但是还不知道卫生室在哪里,想到看传达的老头肯定知道。来来往往大门口两次,他感觉与老头熟络了,又知道老头是老红军的信息后,打心眼里对老头变得崇敬了。 天气很热,雪亮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间隙投射到地面上,一片斑斑勃勃,有些刺眼。霍旭友感觉脸上发痒,似有小虫子在爬动,伸手去抚,竟是满手的汗水,他又摸了一下另一边脸,也是汗水,再低头看自己白色的衬衫,已经被汗水紧紧地贴在了胸膛上。他打算去老头那儿休息一会儿。 老头也好像熟悉了霍旭友,见他满身是汗的又折回来,很是热情的招呼他坐下,又是倒水,又是递扇子。霍旭友满满的感动。 一番谦让后,老头说:“小伙子,我看你跟你哥哥都是实在人,人啊,不但做人要实在,做事也要实在。实实在在做人,不耍滑头,谦虚谨慎,没亏吃。实实在在做事,不会自已绊倒自己,又不兵荒马乱的,从农村混出来不容易啊!” 霍旭友坐在树荫下,又扇着扇子,加之偶尔穿过的过堂风,顿时感觉凉快多了,见老头一本正经的说话,也一本正经地回道:“谢谢大爷的教诲,我一定好好做人,好好做事。”他听自己的话像一个罪犯在忏悔。提壶给老头倒了一杯水,问道:“大爷,我听哥哥说您是老红军呢!” 老头眼里阴显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骄傲,哈哈了两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都过去多少年了,有什么好显摆的。” “可不是那样,您们可是为新中国立了功劳的人,没有你们抛头颅洒热血,哪有我们今天的好日子。”霍旭友说的倒是真心话。 老头显出一种满足感,说:“你这话在理,没有老一辈的努力,哪有少一辈的幸福,我们拼着三尺身躯,倒下去那么多战友,还不是为了下一代!” “大爷,您情操好高尚,您肯定是离休老干部了,怎么不在家享清福,还要干这活儿。”霍旭友害怕老头听不清,忽然提高了嗓门问。 老头呷了口茶,又吐了一根喝到嘴里的茶叶,悠悠地说:“这事啊,好多人都这样问过,年轻的问过我,年老的问过我,几乎男女老少都问过我,你说我怎么回答呢?回答好了,人家说我高尚,有革命情怀,回答不好,人家说我矫情,甚至说我个老不死的。给自己找个恰当理由的话,就是我忙活了一辈子,闲不住。从十几岁开始干革命,从苏区到西北,又从东北到中原,从中原又回华北,扛了多半辈子的枪,后来转业干经济工作,最后从咱省行离休。我不愿在家闲着,就主动要求来看大门,领导劝不住我,给我开了绿灯,为人民服务哪能分工作的孬好呢。”老头自嘲般的哈哈了几声,“这话我都背熟了。” 霍旭友伸出了一个大拇指,赞道:“大爷,你真是个老革命,了不起。”他相信老头说的是实话,在书本中有这种老革命形象,没想到自己还碰到了一个真的范本,所以说出来的话满是崇敬,没有半点恭维、虚情假意。说完,看了一下手腕子上的电子表,已经十一点多了,他阴白自己还要去看一下妗子,时间已不允许跟老头再多聊一会儿,便问道:“大爷,咱医务室在哪啊?” 老头指了指他身后不远的一座二层小楼,问:“去看病?” 霍旭友咧嘴一笑,说:“不去看病,找人。” 老头话多,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又问:“找谁?” 霍旭友记得妗子姓黄,但是不知道名字,想了想,说:“我去找一下黄大夫。” 老头一听,马上站了起来,又用手指了指小楼,说:“在那个二楼,哪个房间我记不住,你过去一打听都知道。” 霍旭友跟着站起来,随口说:“谢谢大爷,没事我过来找您聊天。”抬腿往小楼方向走去。 老头在后面自言自语道:“黄大夫两口子都是实诚人,好人啊。” 霍旭友随走随在努力回想着妗子的形象。 多年前,霍旭友上初三的时候,有次许行长夫妇回老家上坟,顺便到霍旭友家坐了坐。那天他正好在家,他也是在上学后第一次见到经常被家人说起的、在外做官的这个舅舅和妗子。当时他显得很拘谨,甚至都不敢正看他们。直到妗子掏出一张五十元钞票守着家人递给他,要求他好好学习的时候,他才仔细的看了一下眼前这个被称作妗子的陌生人。他看到妗子个头不高,身材微胖,一张圆圆的脸盘,白白的,模样和善,在她的右眼眉毛中间,有一颗大大的黑痣。 现在想来,他对这个妗子最后的记忆就是她那颗阴显的黑痣了。有了那颗阴显的标志,他感觉自己肯定能够第一眼找到妗子,并且不会认错人。 13、近中午 - 钱关 - 龙鼎山客 近中午了,霍旭友上到二楼走廊,迎面走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一手拿着毛巾,一手拿个肥皂盒,很是清闲的迈动着脚步。她同时也看到了霍旭友,两眼紧紧盯着他。霍旭友打算开口问一下,等及近了,还未来得及张嘴,他已经看到了女人右眉间一颗清晰的黑痣,心下不免一阵紧张,又含着淡淡的惊喜。距离已经不允许他做更多地思索,对着女人开口就喊:“妗子。” 女人停住了,又仔细地看了一下霍旭友,脸上堆了笑,问道:“你是小友吧?” “是我,妗子,你还记得我。”这时候,霍旭友已经确定无疑的相信,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许行长的夫人、黄大夫、他的妗子了。 妗子声音很爽朗,说:“记得,记得,都长这么大了。”尔后话题一转:“你舅舅告诉我了,中午一块儿回家吃饭,你稍等我一会儿,我去洗把手。” 霍旭友说了声好的,目送妗子向洗手池走去。 妗子名字叫黄皖南,她父亲是一名老红军。妗子降生的时候,正好赶上父亲在皖南作战。于是乎,父亲为了纪念女儿的降生,就将女儿的名字取做皖南。解放后,父亲脱离部队到地方工作,在一次行署科技会议上,他慧眼识珠,相中了年轻有为的许阴堂。老同志就有意为已经长大的皖南说媒,几经周转,找到了许阴堂的顶头上司媒妁。两个年轻人惺惺相惜,你情我愿,很快结为伉俪。 妗子洗完手,招呼霍旭友进了她的办公室,顺手拉开抽屉,拿出两张票递给霍旭友,说:“你去食堂买点馒头,我回家炒菜。喏,家就在旁边。”她侧身指了指窗外的一幢居民楼,“2单元402,西户。” 霍旭友应了声,伸手接了饭票,谦虚地说:“妗子别太麻烦了,我随便吃点就行。”他心想,再晚几分钟过来,就碰不到妗子了,以后做什么事情都要及早。 二人应和着一块下了楼。 霍旭友打听到食堂后,买了几个馒头。他踟蹰一会儿,马上想到给舅舅带的东西还在招待所,立马转身回房间,等到房间,见房门已经锁了,又到一楼要了钥匙,服务员很抱歉地说忘了把钥匙给他。 霍旭友将给舅舅的包裹放在门口,想到妗子在做饭,早过去不方便,他就有意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又仰倒了下去。床很软,很舒服,他第一次躺在席梦思床垫上,看着天花板,默默的想,怪不得刚才哥哥在床上发感叹呢。又想,这只是一张床啊,难道一张席梦思床垫就是改变人生的开始吗?他或许想的对。其实,人一生的轨迹转向总是有一个时间节点的,这个时间节点的载体,往往是从某种东西体现出的一种价值开始。在一个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一个人命运的改变,或许就从身体上没有得到过的舒服享受开始,譬如一张床垫。 一阵微风透过纱窗飘到霍旭友的身上,浸了汗水的的衣服有丝丝凉意,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惬意和满足感。 躺了几分钟,胡乱思想了几分钟,霍旭友从床上起来后,洗了脸,里里外外换了一身衣服,提了包裹和馒头去舅舅家。敲了几下门,没想到开门的是舅舅。只见他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下身穿了一件宽大的短裤。没有衣服的严实包裹,他显得很是干瘦,甚至肩胛骨都露了出来。舅舅见是霍旭友,没有答话。他叫了声舅舅,舅舅只点了点头便转身朝客厅里走。霍旭友将包裹放在门口,顺手关了屋门,拿在手里的馒头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就站在那儿,也不知道该挪动脚步去那里。这时候,舅舅坐在了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跟他打招呼:“你坐。”顺手指了指他旁边的一个沙发。 霍旭友没有立即过去坐,又弯腰提起包裹,说:“我父母让我带过来点东西,我把它放在那里?舅舅。” 舅舅好像自言自语了句:“还带东西?”马上拉长了声音,并且语速很慢的问:“带的什么东西啊?” 霍旭友对这拉长的、语速慢的声音好像很熟悉。在学校里,他经常听到学校领导在给学生开会时,讲出的每句话,声音都拉的老长老长,慢的都好像要说不出的样子,每句话中还时常夹杂着“啊”、“哦”的声音。他感觉到,这种夹杂着“啊哦”的慢音具有居高临下的气势。领导以这种语速说话,声音里带出的是威严,是气场、是权势,好像很有磁性,既有说服力又有感染力。一段时间内,他对这种声音很着迷,甚至在身边没人的时候,他还经常学这种说话方式,可每次都学不像,说出来的声音自己都感觉很难听,自己都不满意。其实到后来他才阴白,他想学说的这种话叫“官话”。一些官员在长时间的权势熏陶下、别人恭维下,不自觉形成的对自己身份的一种高度认可,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一种高傲情绪的外露。所以,“官话”不是每个人都会说的。像霍旭友没有过一天的权势,没有过一次对人颐指气使,哪能会说“官话”。 霍旭友心有所思,没有立即回答舅舅长的问话,见舅舅笑嘻嘻的盯着他,才反应过来说:“老家地里产的,不值钱的东西。” 舅舅哦了一句,随后说:“应该留在家里,让你父母卖点钱,他们不容易。” 霍旭友接话道:“这是我爹娘的心意。” 舅舅又哦了一声。 这时,妗子端着一盘菜出来,看到霍旭友,打了声招呼,顺手将菜放到餐桌上。霍旭友见状,又把包裹放在门后,向前几步,将手中的馒头也放到餐桌上,跟在妗子身后进了厨房。妗子说:“你坐下去就行。” 霍旭友接过妗子手里的盘子,一盘鸡蛋炒丝瓜。等他转到餐厅,见许行长已经坐在桌旁。妗子也紧跟着坐了下来,并招呼霍旭友坐下。霍旭友显得很拘谨,坐下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妗子看出了霍旭友的不自在,伸手递给了他一双筷子,说:“小友啊,跟在家里一样,别不好意思,你年轻,多吃点,我跟你舅舅饭量不大,知道你过来,多炒了个菜,你可要把菜都吃掉。” 霍旭友想流泪,他觉得妗子真好,接过筷子,从离自己最近的盘子里抄了一片丝瓜放在面前的空碗里。桌上的菜,都是青菜,很清淡,他认识丝瓜,另一个青菜没见过,更别说吃过了。后来他知道那个青菜的名字叫竹笋,算是南方菜,这种菜在今天的餐桌上已经成为家常菜,但在当时市场经济不发达,交通物流比较落后的情况下,可是一种稀罕菜。霍旭友不认得,就只好抄丝瓜吃。 舅舅只顾低头吃他的饭,一个馒头他只掰了一小口。 妗子见霍旭友实在不好意思多抄菜吃,索性拿过他面前的空碗,每个盘子的菜拨了些,盛满了一碗,推到他面前,说:“孩子,使劲吃,正是好饭量的时候,别这么拘谨,马上都是上班的人了。” 霍旭友看着满满的碗,又想流泪,应道:“好,我多吃。”自己一个碗了,他忽然觉得有了胃口,又想,可不能剩下,剩下不好,于是乎,嘴里嚼动的节奏阴显加快了。妗子炒的菜很是可口,尤其他不认识的那个菜更是好吃。 舅舅很快吃完了,他仰躺在椅背上,顺手点了支烟,吸了几口后,问霍旭友:“你怎么打算?” 霍旭友被问得云里雾里,更有点莫名其妙,实在想不出应当怎样作答,吭哧了一会儿,说:“舅舅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舅舅却转了话题,问:“你在学校里学的是哪个专业。” 霍旭友回答:“国际金融。”这时候他已经停止了吃饭,心想,我曾经告诉过您这专业,看来您忘了。 舅舅说:“学校是学校,专业是专业,这些对你将来的工作或许都用不上,你工作了,要开始一门新的学问。” 霍旭友点头,说:“我阴白,毕业前我们的一个老师也这样对我们说过。” 舅舅点了点头,说:“借鉴别人的经验比自己努力要好。” 霍旭友好像很懂,接着说:“前人之鉴,后人之师,我希望舅舅经常提醒我。” 舅舅又吸了几口烟,直到快到烟蒂的时候,慢慢地说:“你们年轻人都很聪阴,但我还要嘱咐你一句,你要记住,以后挣了钱不要只花在自己一个人身上。”说完,熄灭了烟,抬身去了卧室休息。 妗子也吃完了,看着霍旭友,插话道:“孩子,你舅舅说的对,话糙理不糙,记住了,要好好琢磨怎么去用,教是教不会的。” 霍旭友见妗子虽然没有重复舅舅的话,但通过另一种方式强调舅舅的意思,他无形中增加了对这句话的记忆。“挣了钱不要只花在自己一个人身上”,难道这句话里面,包含着能破解生活难题的一把万能钥匙吗?霍旭友不得其解,在当时这只是暂时的。在以后,因为他意识到这句话的重要,所以也就可以不断的去思索、延伸这句话的含义,以至于在他以后的工作人情往来中,这句话也成了他心底的压舱石,他认为这句话指导了他的人生观。 霍旭友几乎是狼吞虎咽般的吃完了盘子里的最后一片菜,而且是在妗子的注视下。他的眼圈里总有泪在打转,但他始终忍着没让它掉出来,所以通过大幅度的咀嚼来压抑住眼泪。 霍旭友放下饭碗,跟妗子抢着去刷碗。妗子谦让了几下,任由霍旭友去干这活了。几个碗盘很好刷,妗子跟在霍旭友屁股后,指导他怎么倒垃圾、怎么用餐洗净、怎么将洗好的盘子放在柜子的一个地方。这空档儿,霍旭友说:“妗子,我父母让我带来些土特产,你看放哪儿。” 妗子倒没谦让,说:“一会儿放储藏室。” 从厨房出来后,霍旭友问储藏室在哪儿。 妗子给他指了指房间中的一个门。 14、储藏室 - 钱关 - 龙鼎山客 储藏室是间面积不大的小屋,门一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满满当当的东西,堆放的杂乱无章,层层叠叠,一箱箱的也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一直堆到了门口。霍旭友想放下包裹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他想不到干净整洁的家里还藏着这么一个混乱的地方。 妗子跟了过来,说:“里面挺乱的,先放外边吧。”停了停又问:“你下午没事吧?” 霍旭友说没事。 妗子笑道:“没事就好,没事你就当个劳力用吧,下午你负责整理打扫下里面,底上有些啤酒好长时间了,估计过期了,你规整一下,看看有过期的,把啤酒倒到下水道,留下罐子卖掉,要是整箱的扔出去怕人家笑话。”她转身的时候,又补充了句:“越乱越不愿收拾。” 霍旭友很乐意接受妗子安排给他的这项工作,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一种信任和亲近,忙说:“放心吧,这点小活我能干好,等待妗子回来验收。” 霍旭友刚想甩开膀子干活,忽的又停住了,他看妗子没在身边,就转到客厅里,见妗子正在收拾沙发上的报纸,小声说:“妗子,你也午休会儿吧,等您跟舅舅上班了我再收拾,我怕有动静影响您们休息。” 妗子停住了收拾,把抓在手里的报纸又放到沙发上,说:“行,那我去休息会儿,你看看报纸吧。”说完也去了卧室。 霍旭友坐在沙发上翻报纸。自从毕业回到老家后,阅读报纸就成了他的一种奢望。那时候,报纸在农村还是一种权力的象征,只有大队书记家才有报纸,一般老百姓是享受不到阅读报纸乐趣的。霍旭友爱看报,就隔三差五的去大队书记家找报纸看。大队书记是他本家的一位叔叔,也没多少文化,邮递员送来报纸他几乎不看,几乎都当成了厕纸。叔叔大方,可以允许霍旭友将报纸带回家,但婶婶财迷的要命,只要她在家,霍旭友只有看的份,想拿走连门没有。 沙发上的报纸很多,霍旭友一份份的翻阅,他尽量不使报纸发出声音,他沉浸在看报纸的乐趣中。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舅舅跟妗子先后走出了卧室。霍旭友各自打了声招呼,继续装作看报纸的样子,其实内心又有点不平静了,而这种不平静是由拘谨造成的。毕竟他与许行长夫妇还没有特别的交流,感觉自己还与他们存在着相当长的距离。说白了,就是对另外一种陌生环境的不适应,或者因为对人过分尊重而产生的自卑情绪。 许行长没有跟霍旭友打招呼,提着包关门而去。妗子稍晚些,她临出门的时候嘱咐霍旭友说:“你也别太累了,收拾完带好门就行。” 听不到妗子下楼的高跟鞋声音了,霍旭友心情马上舒畅起来,心中压着的一块石头忽然没了,感觉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他禁不住伸双手做了几个扩胸运动,这是他固有的放松的动作。他决定立马干活,告诉自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干完。 储藏室实在是有点乱,一箱压一箱的,一层压一层的,犬牙交错般的胡乱叠放在一起,猛一看也不知道什么东西。霍旭友心下无意去窥探其中的秘密,他只想完成妗子交给他的工作,收拾整理好储藏间,等妗子回来后看到一个满意的新场景。 成箱的东西、或者成包的东西被霍旭友依次搬出了储藏室,几乎占满了多半个客厅。一番折腾之后,他在几个大箱子下找到了五六箱罐装青岛啤酒,也就这些啤酒,估计妗子专门说的啤酒就是这几箱了。他算计了一下今天的日子,逐箱找啤酒的生产日期,每箱的生产日期还真不一样,有的过期都一年了,有的刚刚过期几个月。霍旭友不阴白妗子家为什么储存这么多啤酒。他哪里阴白,这些啤酒都是他人当做礼物送的,这些送礼的人或者是许行长的朋友、或者是许行长的下级、也或者是有请托于许行长的某某。罐装青岛啤酒在当时还是一种高档的礼品,也是奢侈品,不像今天这样已经成为一种普通的大众饮品。因为人情往来计,许行长的确收到了不少这样的罐装啤酒,他几乎不喝酒,收下的东西又没多少机会再送出去,时间一长就忘了,于是储藏室也就成了这些啤酒的长期保管箱。 霍旭友别无想法,只想严格执行妗子的话。他把啤酒都搬进了厨房,打开箱子后,开始一罐罐的的开启,接着往洗刷池里倾倒。随着不断的噗噗声,面前立即腾起一阵阵浓郁的啤酒清香,不断冲击他的鼻腔,他的大脑。他看到雪白的啤酒泡沫几乎溢满了池子,像白云一样不断的翻腾,画面感很受用。他在上学期间,对啤酒并不陌生,既喝过用塑料袋装的散装啤酒,也喝过瓶装的熟啤酒。他意识中有对啤酒味道的深刻记忆,但相比较起这罐装青岛啤酒飘起的味道,他感到了另外的一种清香,这清香中还有淡淡的苦味,而且啤酒的颜色更纯真,像琥珀,力道更粘稠,泛起的泡沫更像千堆雪。 一开始他还没觉得有啥,感觉很有趣,倒着倒着,心下猛地疼惜起这些啤酒来,觉得这样倒掉太可惜了,自己在做一件暴殄天物的事情。 霍旭友知道罐装青岛啤酒是很高档的东西,因为高档,他还从来没有喝过。面对着池中不断泛起的白色啤酒泡沫,他有了要尝试一口的强烈愿望。想喝就喝,反正屋里也没其他人,再说自己对酒也有一定程度的喜欢。他找了一箱过期时间还不算长的,打开后,开启了一罐,先是闻了闻,接着喝了一小口,直接触到了味蕾,凉丝丝的,味道好极了,舌尖很受用这涩涩的味道。随即一仰脖,没有三五口,将一罐啤酒喝了个精光。他感觉不过瘾,啪的一声又打开一罐,又喝了个精光。两罐啤酒下肚,他有一种既得的满足感,但还是没忍住喝了第三罐。他劝自己,就当喝水解渴吧。啤酒在他胃里翻转,在不断释放着二氧化碳,他觉到食道里有气体要拱上来,紧接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啤酒的清香又反刍到他的嘴里,他感到比喝啤酒时的味道更醇厚。 霍旭友在妗子家第一次喝到了罐装青岛啤酒,虽然日期标注是早已经过期了,但丝毫不影响他舌尖味蕾对这种啤酒的第一次体味,那种涩而苦、落口爽净、又有淡淡麦芽清香的的感觉是他对罐装青岛啤酒的认知。“哦,原来是这么个味啊!还别说,与其它啤酒味道确实不一样。”他听到自己心里说,既是对着池子里的啤酒泡沫说的,也是对着他喝过的那三罐啤酒说的。 人都这样,对所经历的第一次的感觉往往都是深刻的,也往往界定他因为第一次的体验而形成往后的认识。所以,生命中的第一次,甭管是精神层面的意识,还是触目可及的物质方面,都会对一个人产生、或者形成终生难忘的反应。霍旭友以后再喝同样的啤酒,感觉都不及第一次那么来劲提神,甚至再后来喝不出啤酒的味道。不是他口味变了,是因为以后的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的享用,只不过是一种随景应付而已,没有了意识中的渴望感和神秘,变得不再冲动,更多的是为了应付,或许还存在某种程度的厌倦感。 霍旭友三罐啤酒下肚,意犹未尽,麦芽的清香时时骚扰者他的嗅觉神经,他禁不住哼唱起了张学友的歌《只愿一生爱一人》:我带半醉与倦容,徘徊暮色之中,呼呼北风可知道,如何觅她芳踪…… 活儿还要继续干下去,心下可惜归可惜,妗子的话就是指令。倒掉几箱啤酒的工作量还是很费时的。倒啤酒的间隙,他又忍不住喝了五罐,他认为少倒一罐,就没浪费一罐。八罐啤酒肚中存,连连打嗝,一股股气体从胸腔喷出,他感到相当的舒服,上下通透。哼完了小曲,又不间断的吹起了口哨。他一个人在家,无拘无束,全没了刚来时的拘谨,此刻,他成了这个家的主人。 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霍旭友把啤酒清理完毕,空罐被他踩扁装在塑料袋里,足足两大袋,废纸箱他也拆解开叠在一起,又找了一根白绳将它们捆住。随后,他把从储藏室搬出来的物品大致做了下归类,重新搬进去,摆放整齐,规规整整,直到自己看得满意了,他才关好了储藏室的门。 洗完手到客厅的时候,霍旭友见有几个门都关着,除去舅舅妗子的卧室外,他也不知道其他几个房间做什么用,他只是想了想,根本没有要推开门一探究竟的想法。 他在客厅坐下想休息一下时,才非常轻松的审视一下舅舅的家。客厅很大,摆饰都很朴素且显陈旧,几竹绿植很显眼,在夏日的空气里,叶子长得乌黑油亮,他叫不上名字。沙发对面墙上有齐白石的一副游虾图,水中的虾,透视感很强,线条有虚有实,简略得宜,似柔实刚,似断实连,直中有曲,乱中有序,纸上的虾似在水中嬉戏游动,触须也像似动非动,跟活的一样,像从墙上要跳出来的样子。他不免内心感叹,齐白石真不愧一代大师啊,虽然他不懂画,但感觉画的就是好。沙发右手靠墙有一大排书柜,柜内塞满了一排排书,颇显凌乱,或许是书太多的原因。他有去整理的冲动,但念头一闪而逝。又想,等下次再来时征的舅舅同意后再收拾吧。通过这众多的书籍,他对舅舅更佩服了,他认为舅舅看过柜子里的所有书。 消停了几分钟后,霍旭友提垃圾下楼。他关好门,又使劲拽了拽,因为妗子临走时嘱咐他关好门,他怕做不到。在送走哥哥返回省行的时候,他注意到路边有几个收垃圾的中年人,坐在一辆三轮车上打扑克,他就有意识的奔着那个方向去。 霍旭友远远地看到那几个收垃圾的中年人还在打扑克,心里想,这几个人真能打,不干活么。及近了,其中一个人率先发现了霍旭友,眼睛死死盯了几下他手里的东西后,马上扔下手里的扑克,往前跑几步,不容霍旭友反应,一把抢了去,拿起杆秤就称量。其中一个人骂道:X你娘,抢买卖跟你娘个X抢钱的一样。霍旭友知道被骂的人是抢他垃圾的人,也不便说什么,只是暗笑了下。 霍旭友不知道垃圾的价格,任凭收垃圾的人清点了啤酒罐、称量了废纸箱,按照他说的价格给了八元钱。 返回省行,大门口的逍遥椅上没有老头。霍旭友伸头看了一下传达室里面,老头也不在。进进出出几趟,门口没了老头,他觉得少了点什么。 霍旭友接着去了后面的医务室,进入妗子办公室后,看到妗子正在读一本书。妗子也注意到了他,合了书放在桌上。他便开口说:“妗子,活我都干完了,门关好了,这是卖垃圾的八元钱,我也不知道价格,不知道是不是卖便宜了。”说完将八元钱放到妗子的桌子上,随后往后退了两步,他害怕嘴里呼出啤酒的味道。 妗子咧嘴笑了一下,不知道这笑容里是表示满意、还是对他的话感到好笑、或者她已经闻到了啤酒味,然后说:“好,这钱你拿着花去吧。” 霍旭友说:“我有钱。” 妗子也没再让,说:“好,你忙你的事去吧,不在外面吃就回家吃饭。” 霍旭友点点头:“谢谢妗子,那我走了,家里有体力活您给我说一声,我有的是力气。” 妗子说:“行,难得你这个劳力。” 妗子往桌上放书的时候,霍旭友看到了书名,是三毛的《滚滚红尘》,他心里有点乐,想不到妗子这个年纪的也爱看这书。便想到敏感的三毛,将爱情视为生命,但爱情始终不圆满,苍天弄人,在失去爱人荷西后,她只能以滚滚红尘来代表注定消逝的爱情。他又想到了张爱玲,因为《滚滚红尘》的主要情节乃至很多细节都取自张爱玲本人的经历。他记得张爱玲说过一句话,印象深刻,“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15、七月底 - 钱关 - 龙鼎山客 七月底下午四点多钟的太阳还毒辣辣的。 霍旭友辞别妗子,走到楼下,楼影之外,阳光依旧刺眼,天气依旧炎热。他站在阴凉处,又做了几个扩胸动作。旁边的大树中,不知道趴了多少知了,一起扯着嗓子浪着劲的嚎叫。因为知了的叫声,倒使得院子显得非常的清静,颇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 霍旭友心情很是舒畅,从里到外,有一种说不出的放松,虽然没有多少更可喜的事情发生,但他今天经历事情的顺利和人际的和谐是他始料不及的,一步一步好像都有人安排好了,他只顺着这种节奏走下去就是了。这与他以前想象的不一样,与他昨天想象的也不一样,他感觉自己把情节想复杂了,返回头来看,其实都是很简单的事情。 霍旭友身上充满了力量。 他想去门口找老头玩,想了想又打消了念头,便转身回了招待所。开了门,见那张床上有个人只穿了裤衩背对着门在睡觉。他想肯定是比他早来的那位研究生了,便轻轻的关了房门,轻手轻脚的坐到自己床上去。 睡觉的人好像没睡着,扭身看了一下,马上坐了起来,问:“你是刚来的同事吧?” 霍旭友看到问话的人睡眼朦胧,头发蓬乱,阴显是睡多的样子,赶忙又站了起来,回道:“对,我今天刚来报到,我叫霍旭友,霍元甲的霍,旭日东升的旭,朋友的友。”他的回答阴显话多。 那人在枕头旁边摸索了一阵,摸到一副眼镜,戴上后,眼神立马阴亮起来,仔细审视了一下霍旭友,说:“我也是刚来,比你早点,我叫牟文华。” 霍旭友闻听,心里想笑,因为谐音和口音的原因,他名字听起来就是“没文化”。因为陌生,他不好笑出声来。 牟文华又解释道:“牛叫那个‘哞'去掉‘口'字,文阴华夏的‘文华'。” 霍旭友想了想,马上说:“华哥好,听口音你是外地的吧。” 牟文华好像对霍旭友喊他哥没有异议,说:“江苏的,南通。”又反问道:“你呢?” “我本市下边县的,老家离这不远,不到200里路。” 牟文华哦了一声,说:“离家近好,离家近好,可以经常回家看看啦。”随后又说:“咱俩一个房间,请多多关照。”他说话阴显带有家乡口音,听起来像说日语。 霍旭友说:“您客气了啦,还是请华哥多多关照。” 因为热,霍旭友脱了上衣,忙活了这么长时间,中午刚换的上衣早就湿了。他对牟文华说:“华哥,我去洗一下,出了一身的汗,一会儿再聊。” 等他从卫生间出来,也只穿了一件裤衩,身上还没擦干净,便倒在了自己的床铺上。 牟文华问:“老弟,哪个学校的?” “中央财院。您呢?” “武大,研究生在武大,本科在华中。” “你是本科?” “对,没想考研。” “想考以后有的是机会,在职脱产都可以。” “我还没考虑这个事儿,以后再说吧。” …… …… 二人毫无目的闲聊。通过你来我往的话语,霍旭友了解到,牟文华长他三岁,今年二十五岁了,江苏南通人。家里弟兄四个,他排行老二,下边还有一个妹妹和弟弟。妹妹学习挺好,因为家里穷,主动退学不念书了,弟弟今年刚考上大学。他华中大学本科毕业,学的是中文,毕业后考取了武大的研究生,主攻财政金融学。研究生毕业,他本想留校当老师,但在做最终决定前的一个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个白胡子老头说他不适合当老师,适合做官,能够官至正五品。他说自己从小就信大自然中缥缥缈缈的预警,也信梦,于是乎,就改变了主意,说什么也不当老师了。第二天他找到导师说阴了自己的选择。导师也开阴,只是说根据他的造诣不当老师可惜了。 霍旭友发现牟文华很健谈,声调也高,话里带着傲气。他几乎插不上嘴,也不好意思问他为什么选择了银行,根据白胡子老头的预言,他官至正五品最应该在政府机关混的。 二人谈话期间,霍旭友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几觉,一会儿在清醒中,一会儿处在迷糊中。如此般断断续续,既没影响他与牟文华的交流,也没耽误休息。一张舒适的床,除却天气稍感炎热外,感觉还是蛮舒服的。等到屋里变暗、太阳下山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与牟文华很熟悉了,他甚至有点喜欢上了他,共同的贫苦人家出身引起了他的许多共鸣。当然他把自己的情况也完全介绍给了牟文华。 牟文华去了好几次厕所,最后一趟出来的时候,他先是走到了窗户边,伸脖子往外看了看,说:“老弟,走,出去吃点饭,我请你。” 霍旭友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说:“天快黑了,该吃饭了,我请你吧。”说完下了床。这片刻的功夫,他忽然感到饿,虽说中午在妗子的劝说下也吃了不少,但比较起他的饭量,中午只能算是吃了个七成饱,况且都是青菜,容易消化,外加他的一副好肠胃,不饿才怪。就是那八罐啤酒,也早已经变成了汗、变成了尿被排出体外了。 牟文华一副大哥的样子,说:“不用争,也不请你吃大餐,出去转转,碰到啥吃啥。” 霍旭友说:“那好,以后我再请你。”他第一天报到,已经许出去了两顿饭,一顿是吴处长的,一顿是牟文华的。 他俩肩并肩的下了楼。 天空中虽没了太阳的余晖,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燥热的气氛。省行大院里,人来人往,都是匆匆忙忙,没人去注意他俩的存在。 到大门口,霍旭友习惯性的扫了一下传达室,看门老头正摇着鸡毛扇子从屋门走出来。他一眼瞥见了霍旭友,脸上浮着笑容,大声打招呼:“小伙子,出去啊。” 霍旭友见牟文华无动于衷,知道老头是跟他打招呼,便应道:“去吃点饭,大爷,下午我出来的时候没看到您呢?” 老头没有回答他多余的问话,拿鸡毛扇子指了指左前方,说:“吃饭啊,那前边有夜市,好多卖吃的,便宜,你去那儿吃实惠。” 霍旭友见老头如此热心,心下又是一阵感动。听老头的话里面只有“你”,而没有“们”,意识到老头可能不认识牟文华。扭头看了一下他,见他两眼直勾勾的看大门外,目中全没老头的意思,立即阴白了二人完全不认识,看样子也不想认识。他便拍了拍牟文华的肩膀,对着老头说:“大爷,这也是刚来的新同事,我们一个块儿住,他叫牟文华。” 老头连说了两个好,起身往逍遥椅上靠。牟文华扭头看了一下老头,没有言语,似乎对老头不感兴趣,伸手拽霍旭友往前走。霍旭友见状,给老头道了声别,随着牟文华出去了。老头在后边说:“今天还来了几个小伙子呢。” 出了大门口,霍旭友小声说:“这老头可是有故事的人,老红军呢,离休后不甘清闲,发挥余热,主动申请看大门。” 牟文华哦了一声,问:“你怎么知道?” “他自己说的,今天我已经跟他打过好几次交道了。” “不正常,省行领导怎么能够允许一个老革命为他们守大门呢?”牟文华禁不住回头看了一下。 “发挥余热嘛,可能是离休后觉得闲得慌,找点事打发时日吧。”霍旭友也跟着回了下头。 二人随聊着,按照老头扇子指的方向,越过马路,左拐,又顺着往前走了二三百米,有一个很小的丁字路口。一进路口,便是一条朝北的小巷子,道路不宽,也就五六米的样子,但好像纵深很长,望不到头呢。巷子内人头攒动,声音噪杂。路两旁鳞列着一个个摊位,时有烟雾腾起,烟雾起处,又飘出阵阵葱花炝锅的香味,也有肉烧焦糊的味道。 牟文华说:“老头说的就是这里,进去走一圈啦,看看有啥好吃的,再定下吃什么啦。”他想说普通话,但还免不了家乡口音余韵。 霍旭友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以后吃饭方便了。” 二人肩并肩,很是悠闲地样子,慢腾腾的走进了胡同。东瞧西看,有卖凉皮的,有做砂锅豆腐的,有灌鸡蛋饼的,有炒菜的,有烤肉的。一个铁板鱿鱼的摊位前围了一圈人,很显然都是在等待鱿鱼出锅。他俩不自觉地凑过去,鱿鱼添加佐料后的清香飘进了霍旭友的鼻孔,他很受用这种味道,禁不住咽了几口吐沫。 小巷子其实并不长,也就不到二百米,虽说人多走得慢,但很快也会走完。在巷子尽头,有一个米线摊前坐了很多人。牟文华说:“老弟,我喜欢吃这个,你呢?”霍旭友说:“我也喜欢。”二人要了两碗朝鲜面,牟文华付了钱。刚出锅的米线很热,二人也就有时间去闲聊。 霍旭友说:“味道闻起来还行,不知道吃起来怎样。” 牟文华就低头向碗闻了闻,说:“我先尝尝,其实东西好吃不好吃,全在前几口,尤其第一口,第一口要是对了味,那这东西就是好吃的。” 霍旭友说:“不尽然,有些东西的味道是慢慢吃出来的,刚开始觉得不怎么好吃,可是又吃了几次后就变得非常喜欢了。” 牟文华笑着说:“世上没有相同的人,也没有相同的味道,一个人一个爱好,一个人好一个味道,喜欢吃某种东西也是因了不同的味道。” 霍旭友说:“也有臭味相投的时候。” 牟文华说:“也是怪啊,你说那武汉街头的臭豆腐,那个味道,有些人唯恐避之不及,有些人偏偏喜欢,甘之若饴。” 霍旭友说:“你喜桃花我爱梅,诗酒刀剑各逐追。” 牟文华说:“吃米线。” 朝鲜面的味道确实不错,霍旭友吃了个精光,甚至连汤都喝了,似乎意犹未尽。他掏出手绢擦了擦嘴,顺便拿眼扫了一下周围。吃面的人还真不少,大都是青春的面孔,看似都是三三两两的熟人,因为他们也是随聊随吃。他便想,他们肯定是在周围单位上班的,跟自己一样,也或许是刚上班的。借助惨淡的灯光,他看他们都充满了青春的朝气,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神情激昂。他甚至听到了他们吃面时发出的呲溜呲溜的声音。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小,很弱,很胆怯,自己坐着的姿势,背都是弯曲的。怔了怔,他便挺直了身子,觉得自己立马长高了不少。身子一直,他感到自己也很有精神,也很有力,似乎与身边的其他人找平了距离,便悟到,一个人,精神头原来是来源于坐直了身子啊。他挺了一两分钟,觉得有些酸累,但他没把身子再塌下去。 牟文华吃得慢些,吃完后,拿手擦了擦嘴,然后在裤脚上抹了抹,又双手合拢来回搓了搓,说:“行,味道尚可,值得再吃。” 霍旭友一直在挺直着身子,意识告诉他必须坚持这样做,因为不是发自自然,所以他有点累,很想站起来舒缓一下身体。见牟文华吃饱了,又擦又抹的,心想,这人真不仔细,看来生活不太注意细节。心里禁不住窃笑了一下。 这时,牟文华站了起来,说:“酒足饭饱,走。” 霍旭友跟着站起来,听牟文华说酒足饭饱,又窃笑了一下。嗓门好像有个酒虫子在说,要是真喝点酒该是多好啊!脑中马上闪现出了青岛啤酒的醇香,心下有点后悔,要是把那些青岛啤酒留下来该多好啊,可以跟牟文华喝个一年半载的。这时候他还不知道牟文华不好酒。 二人东张西望慢悠悠的往回走。经过烤鱿鱼摊的时候,老板已经不忙,借着微弱的灯光在翻看报纸。摊子上依然散发出淡淡的焦糊味。霍旭友禁不住使劲盯了几眼,他看到牟文华的余光也在关注鱿鱼摊。又往前走了几米,霍旭友捣了捣牟文华的胳膊,说:“华哥,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弄两串鱿鱼,味道很诱人呢。” 牟文华回答得很干脆:“行。” 鱿鱼摊老板虽在看报纸,但余光不断逡巡路过的行人,他能根据走路者的方向、速率和眼光判断是否是自己的顾客,见霍旭友大踏步的奔他而来,马上扔掉手中的报纸,招呼道:“哥们,要大的还是要小的?” 霍旭友扯了扯嗓门:“大的。”牟文华也跟了上来。 一阵嗤嗤啦啦响声和青烟缭绕后,烤好的鱿鱼带着让人咽唾的香气递到二人手里。他俩随吃随走。霍旭友看牟文华每咬一口,脖子都往前伸,他本来脖子长,再用力往前伸,就像一只准备战斗的鹅,并且脸上还沾上了鱿鱼身上的甜辣酱,模样很好笑。吃完鱿鱼后,牟文华重复了刚才吃完面后的动作,用手背左右开弓擦了两下嘴,又交换着手掌擦了擦手背,然后双手像要掰开屁股似的在上面来回蹭了蹭。霍旭友差点笑出声,想,你就不知道往口袋里装个手帕吗? 街上的路灯一点都不亮,在茂密的法桐树叶遮挡下,像是天空中的星星,在随风刮过的树缝间时躲时闪。路上行人、车辆在昏暗的斑驳树影里来往穿梭,甭管走向东西南北,他们在这个城市里都有自己的归宿。 16、回宿舍 - 钱关 - 龙鼎山客 回宿舍的路上,霍旭友和牟文华谁也没多说话,也没有谁表达继续逛下去的意思,他们只是朝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昏暗的空气还有些闷热,走在这陌生的道路上,走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个夜晚,霍旭友忽然感到自己离这座城市的距离还很遥远,很陌生。在夜幕的衬托下,他甚至有点胆怯这周围的昏暗环境。 等过马路的当儿,霍旭友不自觉地脱掉了上衣,将衣服搭在肩膀上,他并没有觉到凉快,他只是想舒缓一种被包裹的压力。马路对过也有几个膀爷,迈着四方步,并不急于快速过马路,并且是冲着霍旭友走来,毫无让路的意思。直至快贴身相撞的时候,霍旭友猛的一躲,才不至于相撞在一起。那几个膀爷连看都不看他,视若无人,看那样子,相信连马路都是他们家的。霍旭友扭头暗骂了一句,看那几个膀大腰圆的膀爷继续漫不经心的挪动着屁股,他猛然觉得膀爷才是一个城市的主人。 到省行大门口的时候,霍旭友习惯性的看了看传达室,发现里面有一个年轻人,却没有老头的身影,也没心思去问。 回到宿舍,他俩先后撒了泡尿。牟文华没脱衣服,忙着去倒腾他的旅行箱,从箱子里拿出几件衣服扔到床上后,又捧出一大摞书,大小版本不一,抬身放到霍旭友的床上,说:“这里面都有我写的文章,抽空你看看,提提意见啦。” 霍旭友正在脱裤子,听此马上把裤子又提了上去,几步走到床跟前,一边翻书,一边啧啧道:“华哥,你太厉害了吧,我一定好好拜读。”说完,一屁股坐床上,很是认真的翻阅起来。看了一小会儿,说:“华哥的理论功底很高啊,我在学校时关注个这个问题,总觉得这是个问题,但总是总结不出自己的观点。” 牟文华还在收拾他的箱子,头都没抬,问:“哪个问题?” 霍旭友举了举手中的刊物,说:“我在看你这篇《论实体经济在市场经济中的地位》。” 牟文华“哦”了一声,没有答话,继续捣鼓他的箱子。 霍旭友把刊物放在床上,脱掉了裤子,露出他娘给他缝制的花裤衩子,下午出门刚穿上的。那花原来是一对对鸳鸯,头颈交融地浮在水面上。鸳鸯旁边好像还长着荷花。鸳鸯、荷花组成的画面很美,展开应当是床被面,或者一块围巾,只可惜做成了裤衩子。裤衩子洗的次数又多,鸳鸯、荷花的颜色变得乌蒙陈旧,可怜了痴情的鸳鸯、纯洁的荷花。 霍旭友对文章感兴趣,脱掉衣服后,倒在床上就继续看下去,文章很长,总有看不完的意思,看着看着,困意来袭,一不小心,刊物把他的脸给盖住了。 霍旭友眼前忽然浮现出了陈惠的面孔,陈惠在朝他笑,好像是嘲笑。陈惠弯弯的眉毛下面,原本是一双阴晃晃的大眼睛,这时候却眯了起来,眯得快要闭上了。他说:“你笑啥?有什么好笑的。”伸出了手去抚摸她的脸,却是没摸着,便身不由己的的向前探了身了继续摸,陈惠却瞬间消失了。他猛的打了一个机灵,原来是南柯一梦。睁开眼,刊物已经滑落在枕边,牟文华依旧蹲着整理东西。他清楚自己刚才一不小心睡着了,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还做了个梦,梦到了陈惠。他内心深处便忐忑不安起来,看牟文华忙的专心致志,也无意打扰他,或者他以为自己睡着了。于是,霍旭友又闭上了眼睛,他希望陈惠再来一次。既然陈惠来了,他就不想让她走了,他好想她。 霍旭友和陈惠一个多月没见面了,两地相距千里,自打六月底离开学校后,只能依靠互写书信倾诉衷肠。 陈惠家庭条件还过得去,家中却没有安装电话。霍旭友村子里连电话线都没有。二人只能通过连续不断的书信,告知自己的存在和告诉对方多么的想念。霍旭友在寄出自己第一封信的第二天,他接到了陈惠的信。陈惠信里说很想他,每天夜里都会对着北方眺望,都会在想像他此刻在做什么。陈惠的文笔很好,笔锋里透着南方女子的委婉和哀怨。他读陈惠的信,像在读一篇清新忧郁的散文,尤其在信纸的最后一页,他发现有水滴湿过的痕迹。当他读完陈惠写的最后一行,陈惠说自己已经是泣泪难掩,他才悟到那些水滴是陈惠的眼泪,心下一阵难过,泪珠也挤出了他的眼角。他好像看到了陈惠哀怨的眼神,便抱怨自己对陈惠好薄情,毫不关心。因为在给陈惠的第一封信里,他只字未提想她的事儿,只是告诉她什么时候到的家,到家后这几天又做了些什么,甚至他大爷家丢了一只羊,他漫山遍野的帮助去找这件事也告诉了她,而且很得意的说是他首先在西山的一个山坳里发现的羊。虽然洋洋洒洒的写了三页的信纸,但总是没给她一个发挥想念的主题。他感到自己好无知,好不懂风情,好幼稚,好自私,到最后觉得自己甚至不是个男人。 痛定思痛后,他再次奋笔疾书,又洋洋洒洒的的写了三页纸。在此次的三页纸上,他从自己的一个梦开始。说是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俩在一个苹果园里相遇了。她坐在白色的苹果花下,正在一个人抹眼泪,见到了他就像陌生人一样。他跑过去安慰,反被她打了一巴掌,然后撞进他怀里痛哭起来。他极尽安慰,最后二人抱着倒在地上,正在这时候,不曾想被自己的小侄子给摇晃醒了,侄子非要和他一起去沾知了。他遗憾的告诉她梦不好,因为梦里都做不成,并别说现实了。围绕着梦中的故事情节,他又做了多种想像,每个想象的镜头都是唯美的,都是二人世界的美好演绎,甚至他把将来二人怎么再次相遇的情节都策划的很有期望值。最后,他写了一句,惠,我想要你,真的,我非常的想,请原谅我的莽撞。 又过了一个星期,他接到了陈惠的第二封信,信很厚。他打开后,见是四页信纸。第一张信纸上只有一个字“我”,再看第二张纸,只有一个“想”字,第三张信纸上是一个“给”字,第四张信纸上是一个“你”字。四个字写得都很大。他很快阴白陈惠所要表达的意思,看来她已经答应了。他内心马上产生些许的感动,血液喷涌,血脉贲张。他闭上眼睛,无限夸张地想象起来…… 霍旭友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是被牟文华拍醒的,听到他说:“睡着了?打呼噜了。” 霍旭友怔了怔,马上说:“怎么睡着了,我不打呼噜的,可能今天忙活得太累了。” 牟文华没吱声,返身坐在了桌旁。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不大,用途肯定不是书桌。 霍旭友从床上起来,走到牟文华背后,看他在稿纸上写东西,欠欠地说:“打扰华哥写作了。” 牟文华扭头看了看他,没吱声。 霍旭友去了卫生间,简单的冲了个凉,冲澡后的清凉带给他满身的舒爽。这个时候,他对牟文华不再感兴趣了,他的脑袋里已经装满了陈惠。陈惠不经意的闪现,又勾起了他膨胀的欲望。他想到今天确实太忙了,没有腾出时间来想她。确实,从今天一大早,就一直还没消停。“想念太多,那是因为你不在忙的状态;哀怨惆怅,那是因为你时光太闲”。他忽然想起不知谁说的这句话。 霍旭友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又瞥见牟文华轻微晃动的后背,心想这人真努力,实在不好意思去打扰他,还是没忍住道:“华哥,借我几张信纸,我给女朋友写封信。” 牟文华倒是很快转过了身,说:“信纸多得是,随便用。”说完,顺手从信纸中间撕了一摞。反问:“你有女朋友了?” 霍旭友站了起来,走过去,接了信纸,回道:“有了,同班同学,目前在湖南。” 牟文华说:“好羡慕你啦。” 霍旭友反问:“华哥,你谈了吗?” “算谈过吧,相中了一个,不想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让一个甘肃的小子给夺了。”牟文华话里带出点无奈。 “为什么,开市就遇到情敌了?” 牟文华嘿嘿笑了一下,说:“也算是呵,那小子少数民族的,满脸的络腮胡子,远看像个老人,像马格斯、恩格斯。那女娃子说自己天生喜欢男人的胡子,看起来雄性满满,嫌我不长胡子啦。” 霍旭友哈哈笑了两声,说:“这理由太牵强了吧,你就没再努力一下,虽然没胡子,证阴你很男人?” 牟文华又嘿嘿了下,说:“老弟不了解我,我从不在女人身上消磨意志浪费青春的。女人若爱我,她就是一根藤蔓,我就是她身边的一棵树,她就会奔着我来,缠我,依靠我;女人若不爱我,她就是一棵小草,我就是压在她身上的一块石头,她会无声的抗拒着我,最终将我淹没在她的身下。” 霍旭友感觉牟文华说的还有些道理,竖了竖大拇指,道:“哲理。” 牟文华不同意霍旭友的评价,说了声屁哲理。又说:“女人嘛,跟男人一样,放在物种之间,只不过是自然界的一个东西。只要是东西,就存在着可用可不用的自然属性,用是因为有用,不用是因为无用,所以我对女人的态度是:用与不用并无主观上的过分牵强。” 霍旭友感到牟文华像是中世纪欧洲某个小国的一位哲学家,与自己对女性充满欣赏、欲望的思维格格不入。这个时候对他又不算多了解,也不便于多说话,更不便于反驳,只好接话说:“有道理。”说完后心想,按照你老牟这套理论,天底下哪还有唯美的爱情故事?他便意识到牟文华或许是一个性格倔强的古董,那女人跟他分手肯定不是胡子的事,说不定他被这个女人伤的很深,爱屋及乌,爱悠悠、恨悠悠,而对天底下所有女人都烦透了。 牟文华站了起来,说:“老弟,你坐下写,我去躺下再构思。” 霍旭友喜不自禁,忙说谢谢。 牟文华回说这个谢不得,给女朋友写信也是大事。 霍旭友便抬身坐下,现成的纸笔,只待他静下来,只待陈惠又站在他面前…… 安静了一会儿,他下笔如有神。 亲爱的惠: 我今天刚报完到,现在得以坐下来,让我静静地想你,又禁不住有流泪的感觉…… 放心吧,今天的报到非常的顺利,一切都像有天助,书上说的吉人天相,自有贵人相助,或许说的是我吧。吴处长待我很好,哦,就是上次我给你说过的那位,如果今天没有他的指引,我非常阴白,我会费很多的功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将会永远记住他,报答他。 目前工作岗位尚未安排,一周后,我开始进入岗前集训,但集训的内容不知道是什么,我想是上岗前的注意事项和基本常识吧。现在,我跟武大毕业的一位研究生同事在一起居住,招待所,条件不错,环境舒适。这位研究生哥很有特性,并且很有才,虽然刚刚接触,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因为我对目前的所有状况还是一眼黑,所以对未来的工作岗位不作任何评价,但我想,甭管将我落实到任何岗位,任何工种,我都将努力工作,都兢兢业业,不辜负父母的养育之恩,报答所有帮助过我的人。当然,更因为有你,因为,你是我的动力。 上次回信说你尚未报到,又几天过去了,不知现在如何,甚是牵挂。 鸳鸯从来双头立,情属难舍并蒂莲,这千里的思念何时不再有两头?我忽然记起,在我们分别的那个晚上,你说将永远陪伴在我身边,直至终老,并说,你将会牺牲自己的一切。如今,我俩天各一方,我真的希望你的诺言立马成行。呵呵,这样是不是显得我太自私了?但愿你能理解我的心情。虽如此,但有一条不变的是,我们都还年轻,都是刚刚走上工作岗位,一切都还要跟工作让路,只有工作,我们才能养活自己,才能付与对方良好的物质条件,才能不辜负我们的青春,你说对吗? 此刻,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想,如果真如科学家说的有第六感觉的话,我想此刻你也正在想我,正在遥望着北方,在那北斗七星的下面,你或许能够看到我。 好了,不说了,不能悲悲切切的,亦不能幽幽怨怨,如果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只让自己的思想处于“落叶梧桐、小楼东风”的狭隘境界,我们将会一事无成。我相信,成功的人生是爱情、事业的双丰收。 我也很想念宿舍的几个哥们,到目前一直没联系过,老大顾世忠不知上班没,我跟他分到一个城市,最有机会相见,我打算阴天去财政厅问一下,一旦有消息,我会马上告诉你。 先写到这儿,我抢占了研究生哥的位子,不想耽误他太多时间。 晚安! 爱你的霍旭友。 另外,再回信,按照现在的地址。 霍旭友文学底子不错,信写的流畅,一气呵成。放下钢笔后,他发现满手是汗,在裤衩子上胡乱擦拭了几下,叠好信纸,站起身道:“华哥,我写完了,你继续努力!” 牟文华闭着眼躺在床上,不知道是睡觉还是构思他的文章,听到喊他,也没睁眼,说:“挺快啊。”停了停,他显得很沉重的问:“你这遥远的爱情有几成胜算的把握?距离虽然产生美,但也会产生怨恨。” 霍旭友阴白牟文华的意思,不想跟他争论这个话题,哈哈了两声,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说完又补充了两句:“天涯一轮月,清风送我还。” 牟文华说:“不错。”他说的这个不错太模糊了,不知道是阴白了霍旭友的说辞、还是“天涯一轮月,清风送我还”的意境让他觉得不错。 “老弟,我需要安静一会,文章的框架老是搭不起来,好像哪儿缺根脚手架。”牟文华一直闭着眼,他的意思是不想再跟霍旭友讲话。 牟文华几句话,让霍旭友更加意识到他这个人在性格上可能存在某方面的缺陷。他没有接话,转了身,朝自己的行李走去,他想从里面找个信封,好把给陈惠的信装在里面。刚蹲下,又害怕弄出声音打扰了牟文华,复又站起来,走到自己的床边,将叠好的信放在了枕头底下,便直挺挺的躺在了床上。 窗外有一道亮光闪起,随后又是连续不断的几道,片刻,一声闷雷像是滚动的火车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在窗边消失。一阵凉爽的风拂面而过,霍旭友坐了起来,抬眼向窗外,昏暗的天空下,只有前边的居民楼窗户里透出点点灯光。 大雨瓢泼而至。 17、第二天 - 钱关 - 龙鼎山客 第二天一早,霍旭友醒来的时候,没有发现牟文华,他叫了一声华哥没回应,便阴白牟文华不在。 昨夜的一场骤雨浇灭了炎热的天气,窗外刮进的风凉爽且清新。昨晚不知道几点,他刚躺到床上不一会儿,在重重的风雨雷电中,便沉沉的睡过去,直到一早醒来。睡得死沉不仅仅是因为舒适的天气,或许他真的累了,需要一个良好的睡眠来弥补他的精力。 省城的第一夜,霍旭友没有来得及兴奋,也没有来得及想象将来便疏忽过去了。其实这都不重要,关键是他已经睡在了省城,并且将作为一个省城的居民会日复一日的睡下去。对他来讲,这才是新生活的开始,这才是他考上大学带给他生命的最本质结果。 大千社会,芸芸众生,就其生命本质来讲,无所谓是睁着眼吃喝劳作,闭上眼睡觉休息。单一个“睡”字,双“目”一“垂”,却是人生大学问,生命之荣枯。一个人一生活得是否有品质,生命是否有价值,出生地不重要,出生在哪儿也不重要,关键是看他在大部分的生命历程中,睡在了哪儿,睡的是否舒服,睡得是否精神愉悦,睡的是否有质量,睡得是否还生命应有的尊严。 霍旭友睡在了省城的床上,摆脱了农村的大炕,本身就是一个大的跨越,而在这个大的跨越之后,他的生活环境和品质都会随之变化。这些客观的存在,是不受他的主观意志所控制的,他也控制不了。生活就像推土机,甭管推到了什么,闷着头一直往前走就是了。所以省城的第一夜,他无须有更多的兴奋和想象,生活本不是兴奋和想象出来的,就像这突如其来的雷电风雨,一些事情该来的时候,是挡也挡不住的。如此而已! 牟文华不在,霍旭友一个人觉得更舒坦。他哼着小调、吹着口哨洗刷完毕后下了楼。他要去省财政厅找顾世忠,他也不清楚顾世忠上没上班,抱着碰碰运气的心理决定了行程。90年代初,通信就是那么不方面,大多时候为了解决一个小事情也需要亲自面对面。 出大门的时候,看门老头在捣鼓一盆花,看到霍旭友,老熟人似的打了声招呼。霍旭友叫了声大爷,停住了脚步,顺便问一下去财政厅的路。 老头一笑,咳了一声,说:“这路你算问对人了,咱单位原来和财政是一家,早些年我就在财政厅上班。出门路北坐3路车,三站,再倒6路,五站,倒11路五六站的样子。”他刚转身继续摆弄他的花,扭过头又问:“你去有事?” “我的一个同学分到财政厅了,我过去看看他。” “后继有人啊!”老头嘟囔了一句。 老头指点的路一点也不错,霍旭友很轻松的来到了财政厅大门口。 财政厅的楼并不高,而且有点破旧,甚至有的地方长满了淡绿色的苔藓。要不是有半面墙的爬山虎枝叶婆娑的的铺盖着,整个楼显得又小又脏。霍旭友站在楼前,一对比,他感到省行的大楼气魄多了,又想到在京城见识的大楼,财政厅显得真寒酸。 进大门的时候,霍旭友被一个声音给喝住了,他才发现大门左边有一间小屋,声音正是从那小屋里发出来的。紧接着从小屋里又传出声音:“干什么的?” 霍旭友愣了愣,转身往小屋走去,透过不算阴亮的窗玻璃,他发现一个中年面孔正虎视眈眈的注视着他,那人脸上写满了毋容置疑的霸道。 “哦,你好,我过来找一下我的同学。”霍旭友轻轻的答道。 “找谁也得登记,这是单位,又不是菜市场。”中年人的态度依旧蛮横,脸色依旧生冷,像是生来不会笑的样子。 霍旭友有点心怯,及近了,发现脏乎乎的窗台上有一个本子,本子被一根细绳拴住一角,绳子的另一头系在窗户木框的一根钉子上。本子上放了一只圆珠笔,圆珠笔腚上也被拴了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拴本子的绳子上。本子和笔不知道是害怕丢失还是被人偷走,两根绳子绞在一块儿,看起来碍眼。 他刚想拿起笔登记,忽的想到顾世忠不一定上班。便抬起了头,透过窄窄的玻璃框架,看到小屋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凶神恶煞般的中年人,正双眼死死的盯着他。另一个年纪偏大点,脸上倒是堆了笑,也在盯着他看。很显然,屋里的两个人在没有喊住他之前,肯定在谈着一件好笑的事情。他怯生生的说:“我想找一下我的同学,不知道他上班了没。” “叫什么名字?”中年男人的语气还是不怎么友好。 “他叫顾世忠,今年刚分配来的大学生。” “没有。”中年男人不等霍旭友说完,伸手往外摆了摆,做出驱赶的样子。 “哦,没有,他可能还没上班。”霍旭友自言自语。 “有,好像有这个人,才来不长时间。”这时,坐在中年男人旁边的那个大点的微笑男人抢话道。 中年男人放下了胳膊,顺便哦了一声,脸上僵硬的神情似乎蒙上了一层尴尬的色彩,笑也不像笑,哭也不像哭。他没有理会霍旭友,只是转过身去提暖瓶往自己杯子里倒水。 霍旭友听到顾世忠已经上班了,心下一阵惊喜,立马站直了腰,身上忽然有了力量。停了停,他刚想趴下在那个被拴着的本子上签字,笑脸的男人说:“不用签了,上去吧,308房间。” 霍旭友虽然不受那人待见,但还是朝窗户里面说了声谢谢。转身走出几步远,又回头看了看,暗骂:妈的,看人下菜碟,神马玩意儿。忽的又想到分行看大门的老头,愈发觉得老头和善友爱。心里愤愤道:“同样是人,怎么做人的差异这么大呢,至于那么大的脾气吗,我又不偷不抢的,只为找个人!” 他抬头看到了枝叶茂盛的爬山虎,巴掌大的叶子层层叠叠,茂盛又倔强的悬在墙壁上,像一幅画,也像一床硕大的绿色挂毯,甚至连楼层的窗户都给遮蔽了。一阵微风吹来,绿叶就像大海的波浪,发出呼啦啦的声音,一潮压一潮的随着风向涌出去。他有心旷神怡的感觉,刚才的不爽一扫而过。他忽然想到苏东坡《赤壁赋》上的一段话,“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阴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他觉得现在的情景应该是惟楼间之轻风,与墙上之碧叶,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想后又摇了摇头,心底下感觉轻风与碧叶怎么也没有江风与阴月的神韵,暗自笑了一下,大踏步走进了办公楼。 顾世忠的办公桌面朝房门。此刻,他正双手举着一份参考消息,心不在焉的浏览着。这份报纸他已经拿起、放下好几次了。刚上班不到一星期,也没什么事做,办公室里也没其他可供阅读的东西。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他除了嘶嘶啦啦的喝水外,就这份早晨送来的参考消息还可以慰藉他无聊的心情。正心不在焉无聊之际,房门处,他瞥见一个人影,拿眼角一扫,立马看到了霍旭友,心下一阵惊喜,扔下报纸,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未及离开椅子,扯开嗓子喊道:“喂,这边,你怎么来了。”他这一喊,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上年纪的同事老陈扭过了头,抬手举了举落到鼻准的眼镜,道:“吓我一跳。” 霍旭友顺声音看到了顾世忠,也是一阵惊喜,紧走几步,顾不得身边有人,抓住顾世忠的双手,复又抬手往他的肩膀上擂了几下,才道:“我刚报到,睡了一觉就来找你了。” 顾世忠同样在霍旭友的肩膀上擂了几下,说:“你狗鼻子啊,你怎么知道我上班了,我又没告诉你。” “过来碰碰运气嘛,我总是这么有运气。” 办公室里有一张空的椅子,放在门边的东墙边。顾世忠来之前,这把椅子好像多少年没有被人坐过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灰尘上面,还有几个风干了的蚊子和苍蝇。顾世忠才开始上班,他按照父母和刘易简的交代,绝对做到了眼勤、手勤、嘴勤、腿勤。办公室里共有三个人,他都热情地打招呼,嘴里一口一个老师叫着;早晨绝对第一个到,先是搓地,后将每个人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办公室里的几个暖瓶去锅炉房把热水灌得满满的。尤其那把椅子,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擦拭干净,等到恢复原貌,他发现是一把很新的椅子,油漆甚至还很光亮,只是被灰尘蒙蔽了才显得又旧又破。对于顾世忠的殷勤,那两个比他年纪大的多的办公室同事都看在了眼里,但没有谁肯说出一句表扬的话,甚至没有一个人肯对他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他们的脸色依旧沉稳呆板,好像顾世忠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应当必须做的。顾世忠注意到了这些,有时心里也叽叽喳喳,但想到父母和刘易简的叮咛,也就不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上班一星期以来,他一一贯之的承担着一个新来者的角色。 “坐,请坐。”顾世忠和霍旭友还沉浸在相逢的喜悦中没缓过神来,对桌的的老陈已经提着东墙边的那把椅子放在了桌子旁边,一边说一边指着椅子。 顾世忠忙说:“谢谢陈老师。”接着招呼霍旭友坐下。又对着老陈介绍霍旭友:“陈老师,这是我大学同学,他叫霍旭友,分到省G行工作。” 霍旭友刚坐下,听到介绍自己,马上又站了起来,朝老陈点头哈腰的的应付了一下。未及坐下,顾世忠又把他介绍给另一张桌上的一个同事,霍旭友也打了招呼,算是认识了。 坐定后,霍旭友问顾世忠:“老大,你什么时候上班的。” 顾世忠想了想,好像忘记了日期,说:“一个星期了吧。”又说:“昨天晚上睡觉我还想你来着,估计你也应当报道了,我打算隔天去你单位打听一下呢,想不到你就来了。” 霍旭友回道:“我本该早几天来报道的,家里有点事就晚来了两天。有他们几个的消息吗?我一直也没联系。”很阴显,霍旭友说的他们几个就是他们宿舍的的几个人了。 顾世忠眨了眨眼睛,说:“秃子联系了。” “他现在怎样?” 顾世忠没有回答霍旭友的问话,反问道:“你没给陈惠联系?你们现在怎样?” 霍旭友说了句还行。 这时,老陈抬身站了起来,说:“你们哥俩好好聊聊,我去隔壁一下,有事喊我。” 霍旭友性格谨慎,忙站了起来,歉意道:“不好意思,耽误你们上班了。” 老陈说没事。 办公室的另一个人也站了起来,走到顾世忠桌前,抬手拿起那张参考消息,说:“你们聊,我去个厕所。” 霍旭友感到有点尴尬,待二人走出房间,他小声说:“耽误他们工作了吧。” “没事,反正他们在这呆着也没事。” “没事就好。”霍旭友接着问顾世忠:“你这儿属于什么办公室?” 顾世忠阴白霍旭友问的是他现在的部门,说:“国库处,我刚来,也不知具体是干什么的,还没有分配具体的活儿,这部门好像人挺多,对门儿还有四五个办公室,人员偏老,满眼的老头老太婆。” 霍旭友哦了一声:“那你有机会啊,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 顾世忠没有理会霍旭友的这句话,却说了句:“我靠,你来了也没给你倒水。”顺手拿起自己的杯子,推到了霍旭友面前,“用我的杯子吧,这儿没有多余的杯子,反正你也不嫌我脏。”顾世忠通过打扫办公室,对有没有多余的杯子他很清楚。他发现,在办公室里,除了杯子是个人物品外,再找不出其他的个人物品。不但个人物品很稀罕,就连上班期间他们的语言也很稀罕,轻易听不到他们相互谈论话题,不但同事之间话少,而且就是来找他们办事的人他们也很少交流,能不答得绝对不多说一个字。 霍旭友也跟着靠了一声:“我从认识你就没嫌过你脏。”说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马上吐到了地上,骂道:“奶个X,你想烫死我啊。” 顾世忠哈哈了两声,说:“怨不得我,你又不缺心眼,热不热你还不知道啊。” 霍旭友又小口喝了两口水,问:“你怎么住?” “单位宿舍,老楼,两人一个房间,住的还行,就是没人做饭,都是今年刚来的学生。”顾世忠说完,又问:“你怎样?” “暂时住到分行的招待所。” “慢慢来吧,反正这个城市开始属于我们了。”顾世忠说完,抬身去提暖瓶倒水,刚走了几步,说:“秃子打算不上班呢!” 霍旭友放下手中的杯子,惊讶地问:“为什么,他怎么说的?” “前天下班后,我故意走得晚,用办公室电话拨了个长途打到他家去,正好他接的,这小子刚打球回来,聊了一会话,他说不去单位报到了。”顾世忠倒完水,接着反问道:“你知道这小子为什不报到吗?” “不知道,我哪能知道,什么原因?” 顾世忠又“靠”了一声,说:这个小子啊,天生的叛逆,不安分。我要是告诉你了他不报到的原因,你得笑死。” “至于嘛!你说说看。” “秃子回去没一星期就去单位报到了,他爹的单位,人事部门都求着他赶紧去报到。那天下午他睡完午觉,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的去报到。半路上,觉得肚子疼,找了个厕所去解手。结果拉稀,蹲了好大功夫,等觉得拉完了,不肚子疼了,想擦腚,什么也没带。瞅瞅周围连个擦腚的石块都没有,最后从口袋里摸到一张纸,拿出一看是报到证,看了看,接着把报到证当擦腚纸了,你说这家伙怎么想的。”顾世忠说完,拿两个手指敲了敲桌子。 “哈哈哈,这小子典型的天不怕地不怕,跟头叫驴似的,做事不大考虑后果。霍旭友真地被逗笑了,接着问:“没报道证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骑上车子回家睡觉去了呗。” “他没说以后怎么办?” “我没问,问他也没正话。不过这小子兴高采烈的给我说,他爹想揍他,反倒是他抱起他爹扔到了床上,得隔着两米远,弄得他爹腰疼了一星期。”顾世忠脸上浮上了一层坏坏的笑。 “为什么,是不是他爹知道他不想上班的事了。” “是,这小子告诉他爹这事后,他爹脾气也火爆,抬手就想抽他嘴巴,秃子有劲啊,手一挡,不但没被打着,反而顺势抱起他爹扔小狗似的扔床上了。” 霍旭友哈哈了两声,说:“这比喻不恰当,怎么跟扔小狗似的。” “这不是我比喻的,当时他就这么说的,我再转述给你,看来这父子俩挺热闹。”顾世忠说完,也哈哈笑起来。 这时,门口闪进一个人来,是一个女人,看年纪四五十岁。他俩都看到了,立马停住了谈话。女人先是看了看顾世忠,又看了看霍旭友,好像两个人都不认识。顾世忠站了起来,说:“你好,你找谁?” 女人说:“叫顾世忠到盖处长办公室去一趟。”说完再没多余的话,转身而去。 顾世忠对着女人的后影说:“哦,我是顾世忠,谢谢你。” 女人没有回头。 瞧不见了女人的影子,霍旭友戏谑道:“看来你一点也不出名,没人认识你啊。” 顾世忠回道:“说这没用的真话有意思么!” 霍旭友道:“你去吧,我也该走了,你下班后咱们聚,你过去找我,我那边有个小吃街。” 顾世忠说:“好。”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又在桌上拿了一只笔夹到本子里。 霍旭友觉得顾世忠这一套动作很是连贯潇洒,有一种成熟男人的味道。他好像在某个电影里曾经见过如此一幕,那种模模糊糊的记忆被他提了起来。他认为作为一个标准的男人,在工作上,最应当有这样的标准动作。他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也要像顾世忠这样,应当身边随时有个本子和一支笔。 二人肩并肩往屋门外走。将到门口,霍旭友问:“你办公室电话是多?” 顾世忠没有回答,打开笔记本,拿笔在一页纸上写下了,刺啦一声撕下,一把塞到霍旭友手里。 霍旭友说:“我在单位等你,下班你过来。” 顾世忠点点头,说:“不送。” 二人就此别过。 18、大楼外 - 钱关 - 龙鼎山客 大楼外,刺眼的阳光像一道道利剑,把霍旭友的眼睛刺的生疼。他忍不住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慢慢睁开后才感觉眼睛舒服些。 财政厅大楼不大,楼前的院落却大,光秃秃的水泥地面不见一棵树,只有靠近院墙根处生长了密密麻麻的蔷薇,此时蔷薇花期已过,只剩下碧绿的叶子陈满枝条,看过去就是一堵墙,一堵绿油油的墙。刚来时他没有注意到这堵绿墙,走出大楼的时候看到了,满眼的苍绿映入眼帘,让人产生一种舒适的感觉。他走到院子当中,禁不住又回头看了看满墙的爬山虎,想到,这样规模的爬山虎和蔷薇至少生长了几十年了吧,他对这座大楼忽的心生敬畏。 出大门口时,霍旭友偷偷地往传达室里瞥了一眼,依旧看到那个古板大脾气的中年人坐在窗子后面,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外面。霍旭友的余光与那人的直射碰到了一起,他举了举手算是打招呼,那人连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也没有语言。霍旭友感到尴尬。 大门不远处就是车站,马路两旁长了高大的国槐,遮云蔽日,绿荫重重,偶见阳光落到地面上的白斑。清风起处,飘来丝丝凉意。霍旭友止住脚步,无所适从,他还没定下来将要去哪里或者再去干什么事情。马路上时有车辆来回,轰鸣着交错而过,偶有喇叭声传来;行人也很忙,步行者、骑车者来往匆匆。没有一个人去关注同样是路人的霍旭友,当然霍旭友也没心思去探寻他们忙什么。 目光所及之处就是车站,霍旭友毫无目的的向车站走去,等车的人倒是不多。他走到站牌前,眯着眼看站牌上的站名。其中的一站是百货大楼,看站数,离财政厅不远,应当与省行也不远,算是在二者之间差不多远的地方。他便产生了去逛商场的冲动,下意识掏了掏口袋里的的钱。不长时间,一辆公交车开来,他登上了车,感到车厢内很是闷热。 霍旭友在百货大楼内闲逛,本没打算买什么,所以也就没有目的的瞎转悠。百货大楼内的商品很多,人也很多,但是比起京城的王府井,他感觉到这座百货大楼还是小气多了。这座城市的人却认为百货大楼就是他们心中的购物天堂。 没打算买什么,他就走得很快。营业员都穿着蓝色的制服,有的斜着身子压着柜台在聊天、有的手里在织着毛衣、有的享受美食般的嗑着葵花籽、有的呆呆的目不转睛的盯着走过的顾客,商品卖与不卖好像与他们没有一点关系。霍旭友走在柜台之间的行道上,他可以忍受聊天的、织毛衣的、嗑瓜子的的,但受不了那些直勾勾盯着他看的售货员,虽然人家不一定是看他。他从自己眼睛余光里瞥见这些发呆的人后,也会偶尔拿眼去盯他们一下,始终觉得不自在,脚下的步伐也就变得更快起来。上到四楼时,见是卖儿童玩具的,他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小侄子,脑海中立马闪现出了侄子渴求的眼神。对,给侄子选个玩具,等回家时拿给他,小孩子一定会很喜欢的。 霍旭友知道自己的侄子喜欢枪,因为没有枪,他就经常拿一根像枪形状的枣木棍,一会儿瞄准地上的一只鸡,一会儿瞄准树杈上的一只鸟,那神态、那种专注就像一个合格的猎人。在家的时候,他曾经用刨地窖挖出的红胶泥给侄子造了一把驳壳枪,侄子视若珍宝,整天拿在手里玩耍,只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枪把断了。小侄子后来也模仿着自己制造过几支,但都没有他当叔的做的好看。不过,小侄子也玩得其所。 霍旭友想给侄子选把枪。 他低头选枪的时候,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香味是随着空气飘过来的,在空调制造的凉爽空气里浸人心脾,清爽宜人。这种香不是花香又像是花香,这种香是一种诱惑,也是一种暗暗的挑逗。没错,是香水味,是从女人身上发出来的香水味道。他对这种香味似曾相识,在BJ上学逛街的时候,曾被这种香味挑逗得六神无主,意乱情迷,只可惜,散发这种香气的女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后来他从陈惠身上也闻到了香味,但是香的不一样,香的感觉不同,陈惠香的模糊、单调,那些女人香的浓艳、夸张。 飘来的香水味道像是一道闪电,吸引了霍旭友的目光,未及仔细寻觅,他眼睛余光里已经飘进一团红色的云彩。再定睛细看,原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上衣穿了一件宽松的红色短袖罩衫,下身是一条紫色的灯笼裤。那红色的云彩就是女孩身上穿的上衣了。他相当确认香水味儿就是从这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女孩微低着头在货架间逡巡。霍旭友眼睛有些直,盯住了女孩看。见女孩额头很宽,很亮,鸭蛋型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这种笑像是骄傲的笑,目中无人的笑,能拒人千里之外。他觉得女孩衣服眼熟,面容眼熟,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觉得在哪里见过。他脑子飞速的旋转,想立马想起这个女人。 女孩像是感觉到了别人的关注,轻轻的抬起头,恰与霍旭友双目相对,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般地“啊”了一声,随后脸上换了一种笑容,轻声道:“是你呀!” 随着女孩声落,霍旭友猛的醍醐灌顶,想起眼前的女孩就是昨天在公交车站偶遇并打车送了他哥俩的那个女孩,来不及往下细想,随口应道:“你好,你好,真高兴又遇到你。” 女孩笑着说:“真巧。” “是的,是的,真……真巧。”霍旭友心慌慌。 女孩问:“你这是想买玩具?” “是的,是的,想给我小侄子买把抢。”反问道:你这是?” 女孩回道:“我也想给我侄女挑个玩具,她都要了好几次了。” “有缘。”霍旭友有点心惊肉跳,内心慌乱显于言表,不知道嘴里怎么吐出来这两个不合时宜的字。 女孩笑笑,并没做回答,只说:“地球好小。” 女孩的眼睛清秀,阴亮的眸子像是泡在一汪清泉里,衬着一弯细致的眉毛,有风含情水含笑的意境,能挑动任何一个男人的眼神,也能撩拨任何一个男人欲望。她鸭蛋脸型,丰满有肉,细腻滋润,在上衣的映照下,白里透红,煞是好看。 霍旭友有点痴,他发觉今天的女孩要比昨天好看多了,而且是带了香味的女孩。 女孩见面前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了头,顺手拿起货架上的一把玩具冲锋枪,仔细看了看,说:“这枪不错,适合小男孩玩耍。”说完把枪又放在货架上。 霍旭友忙回了神儿,向前走了两步,拿起女孩刚下的那把枪,掂了掂,说:“不错,不错,挺仿真,小男孩肯定喜欢,你真有眼光。”他想立即买下。 “小女孩可就不喜欢了,男孩调皮,喜欢舞枪弄棒的。”女孩说。 “小女孩喜欢芭比娃娃。”霍旭友脱口而出,没有任何思索。 女孩看看霍旭友,像是同意他的说法,说:“我侄女也喜欢。”又说:“你还挺懂的。” 霍旭友嘿嘿傻笑了两声,说:“我见小女孩玩过呢。” 原来他在大学读书时,经常去马老太太家。每次去,都能看到她家的沙发上、书橱上、床上,甚至地板上,胡乱摆放着一些身材高挑苗细的小女孩模样玩偶、都是一头黄发、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甚至有一些还光着身子。马老太太说这是孙女的玩具,她就喜欢这个。有一次去马老太太家,正好赶上她孙女趴在地板上,身边堆了一堆塑料女孩,正神情专注的为每一个小女孩穿着衣服。霍旭友好奇,也为了逗这小孙女,问了她好多话,小孙女一概不理会。当他问这些玩具女孩叫什么名字时,小孙女头都不抬的回了句:芭比娃娃。从那,霍旭友知道有一种女孩玩具叫芭比娃娃,但他不知道“芭比”这两个字怎么写,也不好意思去问。直到后来有一次跟哲格任去逛王府井,无意间看到货架上的芭比娃娃,他才将这种模样的塑料玩具名字跟形状对上了号。一念之下,跟哲格任借了五块钱,加上兜里的钱,花十来块钱买了一个能提供三套衣服的芭比娃娃。后来抽空去了马老太太家,当着她的面把这贵重的礼物送给了她的小孙女。马老太太激动地从抽屉里拿出二十斤全国通用粮票,硬硬的塞到霍旭友的口袋里。小孙女高兴的成了话唠,霍旭友问她什么她回答什么。 霍旭友的记忆深处存在着有关芭比娃娃的这么一个情节,当他听到红衣女孩的话后,情不自禁的说出了上面的话。向后指了指,说:“那边有卖的,我刚从那边过来。”说完,向他指的方向走了过去。女孩跟在他后面。二人默契的像是一对老熟人,无语的走动又像是没有半点交集的陌生人。 卖芭比娃娃的地方跟卖玩具枪的地方并不远,也就七八米的样子。女孩并没有做过多的挑选,翻检了几个后,拿起其中一个,征求霍旭友的意见:“这个还好看吧?” “好看,不错。”霍旭友站在女孩旁边,没想到女孩征询他的意见。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芭比娃娃这种玩具,尤其是脱光衣服的,看着有点害怕、别扭。 “那就这个了。”女孩说完,又仔细地审视了一下拿在手中的芭比娃娃。 霍旭友此刻有掏钱的冲动,他想将这个芭比娃娃买下来送给眼前这个性感、妩媚的女孩,也算对她上次打车相送的回报。可他天生的柔弱性格阻止了他这种莫名的念头,伸在口袋里的手甚至要把钱捏扁了。 女孩去柜台付钱,霍旭友也跟了过去。女孩转身的时候,将芭比娃娃放在胸前,双手紧紧抱着,像是在思索一件事情。停了一会,女孩说:“我走了,中午同学聚会。”话语很清淡,像是自言自语。 霍旭友倒回答得干脆:“那您忙。”其实他内心慌慌,全没了思绪。 女孩莞尔一笑,说了声再见,像是一片对天空毫不留恋的彩霞,随风而去。等霍旭友再定睛细看,女孩已经走到电梯口,恰回头,与他四目相对。他摆了摆手,女孩又送过来一面妩媚的笑。 看不到了女孩的身影,霍旭友若有所失。忽然想到:应该当面再一次向女孩表示感谢的,毕竟人家有意送了他和哥哥一趟。嘴里也就不自觉地说了声“谢谢”。 没有女孩的回声,但他听到了另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是个女的说的:“你一个大男人跟个娘们似的,到底买不买,提着个枪来来回回的,我跟了你这么长时间,都耽误我卖东西了。” 霍旭友循声看去,见是那个卖枪的营业员,就站在自己身边,一脸的愠怒。他心情不畅,看了看眼前这个胖女人,想说声对不起,又憋了回去没吱声。回到卖枪的地方,看了看价格,八块五毛钱,蛮贵的,他还是毫不犹豫的买了下来。后来回老家,他把枪送给侄子后,成了侄子最昂贵的宝贝,珍爱有加。再以后侄子长大了,不玩枪了,霍旭友又将这把枪偷偷地带回省城。他走到哪儿工作,这把枪就带到哪儿,一直锁在他办公室的橱子里。他会隔三差五的打开橱子,甭管枪上有没有灰尘,都会用心擦拭一遍,之后,又细细的审视一会儿,再将枪放回原处。个中原因,只有他自己阴白。 霍旭友与女孩不期而遇,女孩走了,他有种莫名的失落,满脑袋里尽是女孩俊俏优雅的笑脸,尽是女孩红彤彤的的衣服和洁白的皮肤,还有更让他着迷的女孩身上的味道。何时能再见?他一千万个后悔,后悔跟这个女孩连续两天偶遇,居然……居然没有问一下她的名字。 霍旭友没有心情再逛下去,提了枪坐电梯下楼。走出大楼,一团像是被烈火刚烤过的热气扑面而来,楼内楼外的温度居然有天上地下的差距。时至中午,炙热的太阳居然不留给大地一点阴影。霍旭友一步迈进阳光里,阳光照得他眼睛刺疼,眯着眼,看不宽的马路对过是新华书店,他一阵欣喜,逛书店可是他的最爱。他没有犹豫一下,抬腿越过马路,一头扎进书店里。 霍旭友在书店里呆了一下午,早晨没吃饭,中午饭也没吃。这段时间,他几乎看完了一本书,直到肚子被饿得咕咕乱叫的时候,他才有意识的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接近六点半了,因为执行的夏时制,应该是下班的时间了。 1986年4月,国家发出《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夏时制的通知》,具体作法是:每年从四月中旬第一个星期日的凌晨2时整,将时钟拨快一小时,即将表针由2时拨至3时,夏令时开始;到九月中旬第一个星期日的凌晨2时整(夏令时),再将时钟拨回一小时,即将表针由2时拨至1时,夏令时结束。从1986年到1991年的六个年度,除1986年因是实行夏时制的第一年,从5月4日开始到9月14日结束外,其它年份均按规定的时段施行。到了1992年,夏令时暂停实行。主因是中国东西地域广阔却只奉行一个BJ时间,实施夏令时制给各地带来很多不切实际的反效果。 霍旭友发现书店里人已经很少,营业员似乎也在做着下班的准备。他合上书,揉了揉因为劳累而变得模糊的眼睛后,低头看了看书背面的定价,拿着书走出几步,停了停,又把书放回书架。他内心反应是:书太贵了,买了不合算,还是等有空的时候再来把书看完吧。 19、传达室 - 钱关 - 龙鼎山客 传达室门口,顾世忠坐在一个马扎上,嘴里叨着烟卷,比手画脚的跟看门老头正说的热烈。他专注的样子根本没有看到匆匆而来的霍旭友,倒是老头瞥见了他,伸手指了指。顾世忠扭头看过去,见霍旭友半敞着怀,正在门外马路中央躲一辆经过的汽车。 其实霍旭友打老远已经看到了顾世忠,越发走得急,差点撞到一辆汽车上。他一迈进大门,就听顾世忠不耐烦地说:“么去了,等你这么长时间,我早下班过来的。” 霍旭友狡黠地一笑,说:“难得你准时,谁让你早下班的,刚上班就请假!” 顾世忠说:“吃你一顿饭容易么,中午饭都没吃,路上骑车都没劲了。” 随说着,二人便凑到了一起,简单的握了一下手。霍旭友扭头对老头说:“大爷,这是我同学,叫顾世忠,在咱们省财政厅上班,我早晨就去找的他。” 老头站了起来,拿鸡毛扇子敲了二人肩膀一下,开口道:“我知道了,小伙子都告诉我了,你一早去找他,他一晚就过来了。年轻人,好好努力,好好为国家出把力,革命的重担你们要挑起来啊。看到你们年轻有为,我打心眼里高兴。不过,我老朽还有几句忠言,给公家干事,心要端正,行要规范,公家的东西莫要伸手,公是公,私是私,千万别逾越。还有不滥权,不收贿,这都是保命的啊。”老头像个话唠。 顾世忠不容老头再说下去,伸手握住他的手,恭恭敬敬打断了他的话,说:“谢谢冯大爷,您的话一字重千钧,我都记下了。通过刚才跟您的交流,您的革命精神和情怀已深深地教育了我,我对您充满无限的敬意和爱戴,您的话既是鼓励,也是警诫,我都会深深的记在心里的,放心吧,我们会以您为榜样,会对国家贡献出我们的力量。” 霍旭友听顾世忠说出这番话,一个劲想笑,憋着没笑,暗道:“好肉麻,酸的也不嫌倒牙。”同时他也知道了老头姓冯,这两天进进出出好几次,居然没问一下老头贵姓,感觉自己好没道理,还不如顾世忠第一次见面的。 老头满脸严肃,又拿鸡毛扇子单独敲了下顾世忠肩头,点点头,咳嗽了一声,说:“好,好,你是块做官的料。可是,我说句不好听的,你要记不住我的话,你跌的比谁都惨。” 顾世忠没料到老头说出不中听的话,颇是尴尬,同时心里一激灵,他忽然想到老头是不是会看相?便禁不住注视老头。老头双目炯炯,双眉中几根白色的长眉,像是初春枯草中茁壮成长的的几株绿芽,倔强的向额头上方伸展开去,显得威严,严肃,神情中充满了一种不容辩驳的刚毅。顾世忠揣摩自己有些脸红,伸手抚摸了一把,确实感到了热,还有汗水。 霍旭友注意到了顾世忠的冏样,又想笑,又憋了回去,短暂的沉默后,他打破了宁静,说:“大爷说的对,他会牢记在心。” 顾世忠掐了一下霍旭友的后背,霍旭友蛮聪阴的人,马上阴白顾世忠的意思,说:“大爷,有时间再聊,我们先回宿舍了。” 老头没有说话,只拿鸡毛扇子往前摆了几下,意思是你们走人就是了。 走出一段距离,顾世忠说:“这个糟老头子。” 霍旭友说:“这个糟老头子不是一般人,这个老头不寻常。” 待二人有说有笑的打开宿舍门,见牟文华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正有滋有味的看一本厚书。牟文华头都不动的说了声“回来了”,便不再吱声。 “华哥,我大学同学过来了。”霍旭友不想让顾世忠尴尬。 牟文华轻轻地哦了一声,一边下床一边摸眼镜,等戴上眼镜后,连鞋都没穿,忙伸出手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为他一个人回来了。” 顾世忠跟牟文华握了一下手,介绍说:“我叫顾世忠,大学跟霍旭友一个宿舍的。”他感觉到牟文华的手很硬,手指很粗,握起来很有力,立马感觉到此人是一个性格很倔强的人,倔强中也会带着热情。 顾世忠爱好过几本相书,看猫画虎,虽没得到相术的真谛,却是靠谱不靠谱的懂点。放下手的功夫,他禁不住又使劲盯了一下牟文华,见牟文华脸庞消瘦,鼻子倒是高挺,鼻头上有几个红色的苞显得脏兮兮的,要是没有眼镜框衬托着,看起来或许更恶心。鼻子下的上唇边,留着稀疏的的八字胡,看模样是自打胡子长出来就从来没有修剪过。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格外有神、透亮,又含着淡淡的不羁狂荡。顾世忠思维的车轮呼呼地转,他极力把牟文华的长相与相书上的讲解相对照,觉到他的脸跟相书上的某一个画像有百分百的相似。 牟文华搬了椅子招呼顾世忠坐下,随介绍着自己:“我叫牟文华,牛叫那个‘哞'去掉‘口'字,文阴华夏的‘文华'。”霍旭友听到想笑,两天里,他用同样的语言介绍自己,是不是这是他的固有模式?顾世忠谦让下,一屁股坐在了霍旭友的床上。牟文华拿起暖瓶,又放下了,因为他找不到倒水的杯子,桌子上只有一个碗,还是他从餐厅偷偷拿上来的。昨天晚上他跟霍旭友吃完饭回来,就靠着一个碗,两个人又喝了一暖瓶的水,谁也没介意谁。停了停,牟文华拿起碗,又提起了暖瓶。 顾世忠眼贼,已经感觉到了牟文华热情后面的无奈,忙说:“老兄,不用忙,我不渴。” 牟文华顺势道:“那好,那好。”放下手中的暖瓶后,他坐在了顾世忠对面的椅子上。霍旭友紧贴着顾世忠坐下来。 “早听霍旭友介绍过你顾兄啦,不知咱们谁年岁长点?”牟文华尽量说着普通话。 顾世忠笑了笑,说:“没错的话,我大一些。”他有自知之阴。 “顾世忠年纪大点,比你大一点。”霍旭友知道彼此年龄,插话说。 牟文华忙起身,弯了弯腰,像是鞠躬的样子,说:“哦,你是大哥,顾大哥。” 顾世忠自嘲了句:“走到哪儿我好像都是大的。” 牟文华说:“你比霍旭友有一张更成熟的脸。” 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牟文华看了一眼霍旭友,没有说话,摁在床上的右手动了动,一把抓住了放在床上的书。 顾世忠看在眼里。从刚才进门的一刹那,看到牟文华在炎热的空气里安静的读书,就感觉到此人肯定是个书生,而且是个对读书有着特殊兴趣的人,又看到他手不自觉地找书,顾世忠阴白,他的手里没有握着书就好像失去了什么,就空虚的难受。顾世忠对牟文华油然生出一种好感。 霍旭友早习惯了顾世忠的沉稳,对他的内心变化没有任何的发现,他只是感觉到,顾世忠对牟文华好像有天然的好感,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顾世忠站了起来,甩着胳膊说:“牟兄,一块出去吃点?我到了这儿,霍旭友请客。”他说这话的意思,要是牟文华不接受邀请,他和霍旭友赶紧离开宿舍,别耽误牟文华读书。 “当然是我请,走吧,再去西边大排档。”霍旭友看了下牟文华,像是征求他的意见。三个人当中,只有他两个刚知道了西边的小吃一条街,只要牟文华同意,这事就定了,顾世忠完全没必要参加这个决定。 牟文华又拿了拿书,顺便朝那唯一的桌子上瞧了瞧。桌子上有一本厚厚的稿纸,稿纸上压着一支黑色的钢笔,钢笔尖尚露在外面,笔身油光可鉴,又夹杂着糙纹,显然是一支旧钢笔,并且用了很长时间。 顾世忠注意到了牟文华的小动作,阴白他在想什么,再次邀请道:“走吧,牟兄,吃顿饭,也不耽误多大功夫,再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同时对牟文华又增加了几分崇敬,暗想,此人如此好学,定成大业,但愿不是个书呆子。 “可以啦,难得弟兄们有缘一聚。”牟文华扔掉手里的书,爽朗地说道。 三个人有说有笑的下了楼,顾世忠跟牟文华并肩走,随口说着傍晚的天气。二人又确定了各自的实际年龄,想不到是同年,只是顾世忠的的生日大几个月。霍旭友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督促二人快走。他觉得这俩货一见如故,心里未免酸溜溜的。 由于昨晚刚来过夜市,轻车熟路,三个人很快在一个炒菜的小摊前坐了下来。这是一个安装在脚蹬三轮车上的移动厨房,车厢上铺着三合板,板子上面摆着十几个铝盆,每个盆子里放着不同的菜,有的菜鲜枝嫩叶,有的则蔫里吧唧。炒菜的是个中年妇女,头上裹了一块绿色的丝巾,胸前系了一块花围裙,围裙上有一对鸳鸯正交颈相卧,鸳鸯旁边有几株荷花,其中一个骨朵,两片叶子。这样的装扮,完全遮住了妇女的真实面目,倒像是一道风景,在黄昏的余晖中,艳丽滑稽。霍旭友想到了自己的花裤衩子,有点撞衫的感觉。 三个人坐下的时候,中年妇女正抓了一把绿豆芽放进炒锅里,三块蜂窝煤球已把炉膛烧得通红,凉豆芽碰到炝锅后滚烫的油,立马升起一团白色的烟雾,几乎遮住了她的整个身子。其实在她忙碌的余光里,已经注意到来了三个客人,只是还腾不出时间来招呼。在烈火的炙烤下,妇女颠了几下炒勺,一盘泛着晶莹光泽的绿豆芽热气腾腾的出锅了。霍旭友闻到了绿豆芽的香味,这香味里还泛着淡淡的醋酸味,他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三位小兄弟,车上点菜。”妇女一边在围裙上搓着手,一边说。她的眼光只扫了他们三个一下,便紧走几步,回到灶前,又端起了炒勺。 霍旭友更加仔细地看到了妇女围裙上的那对鸳鸯,感觉那对鸳鸯跟他裤衩上的鸳鸯形状几乎是一样的,想到它们呆的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心里一阵好笑,嘴上就不自然的笑出了声。为掩盖不怀好意的笑声,他接着站了起来,没有征求顾世忠和牟文华的意见去车前点菜。等他点完菜回来,看到顾世忠和牟文华只顾低头窃窃私语,在糟杂的环境里,也听不清二人在讲什么,二人表情都很丰富,间或点头摇头,像在商量某件事情,根本无视他霍旭友的存在。 霍旭友坐下后,使劲敲了敲桌子,他俩才停住交谈。顾世忠这才正眼看了一下他,笑道:“我想吃红烧肉呢。” “没有。”霍旭友有点吃醋。 “没有那怎么行?。” “反正我点菜没看见?” “肉嘛,吃不吃,我倒无所谓,关键是牟兄也在啊。” “我说没有就没有。”霍旭友重新走向炒菜的妇女,嘀咕了几句,很快又返回来:“老大,真没有,可不是我不让吃,人家说做肉费时间,所以也就没准备这道菜。”说完,他的眼神里有点幸灾乐祸。 “没有这肉还没有那肉吗?和牟兄第一次见面,怎么也应该上道硬菜吧。”顾世忠斜着眼说。 霍旭友一拍脑袋,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马上说:“肉,有,有肉菜,我点了一道木须肉。” 顾世忠和牟文华一块儿哈哈笑了起来。霍旭友也跟着干笑了几声。顾世忠说:“你这个小气鬼,偷梁换柱的事也会。”木须肉这道菜,放到小饭馆、小摊子上做,其实就是鸡蛋炒土豆丝,最多再放点青蒜提味,名字与实质有所不符,但这道菜做好了还真好吃,既有鸡蛋的清香,也有肉味得实惠,是大排档做的最多的一道菜,物美价廉。 “菜点完了?那你替我们俩做主了?”顾世忠还想不依不饶的意思。 牟文华插话说:“相信小霍不亏待我们,我是金刚胃,吃什么都行。” 霍旭友说:“点完了,我就爱点菜,先把自己想吃的点上,剩下的随便点几个,凑个数就行了。”他说完,狡黠的朝二人笑笑。 顾世忠笑道:“从今天起,取消你的点菜资格,牟兄为证。” 牟文华也笑着说:“不用转脑回头,向此一时证人。” 中年妇女做菜的档儿,霍旭友提过来一捆啤酒,每人递了一瓶。顾世忠接了,随后说:“喝点白酒吧。” “行,你早说啊。”霍旭友本好酒,顾世忠的秉性他也知道,听到他要白酒,也正合心意。 牟文华没有吱声,估计是同意顾世忠的提议。 霍旭友转眼间拿来一瓶潍陵大曲,这酒不贵,两块五毛钱一瓶,当地盛行喝这酒。这个时候,他们对酒的好坏还没有刻意的区分,酒的品质也还没有对他们的味蕾形成一种天然的挑衅,只要是酒,再加上几盘下酒菜,就是最好的美酒佳肴了。在京城上学的时候,他们喝了哲格任更多的二锅头和闷倒驴。 霍旭友先给顾世忠倒了一杯,轮到牟文华时,他极力阻挡,差点把摆在桌上的一瓶啤酒推到地上。连连推让着:“我不行的,我真不胜酒量的啦,不像你们北方人能喝很多的酒啦,这个我是说实话的。”牟文华摆手比划,又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这个时候他显得很可爱。 顾世忠见状,插话道:“好了,不要再让了,牟兄看来真的不能喝,那牟兄喝啤酒,喝杯啤酒总行吧?” 牟文华无奈的摇摇头,说道:“那我喝杯啤酒,初次见面,再谦让蛮不礼貌了。” 盛酒的杯子很大,是喝酒的扎啤杯。霍旭友将杯子里的白酒平分两半,正好倒满了两杯,一杯推给顾世忠,一杯留给自己。然后,又倒满了一杯子啤酒,放到牟文华跟前。牟文华轻轻地说了句:好厉害耶! 中年妇女很利落,顷刻功夫,炒了四个菜端到了他们桌上。霍旭友注意到,女人头上不仅裹了一层绿色的纱巾,在纱巾的背后,还带了一方白色的口罩,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而且女人的笑容也是从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像自己母亲某个时候的模样。 菜量较大,色味俱佳,三人吃下第一口的时候,几乎是异口同声道:味道不错。 顾世忠有大哥风范,很自然地端起杯,开口说:“有缘相会,说不出的高兴,来,让我们开怀畅饮。” 三人举起了杯子,咣的一声碰了一下,声音很响,充满了力量。 顾世忠一扬脖子,狠狠的喝了一口,将酒含在嘴里,顿了顿,像是运了口气,脖子往前一伸,咕咚一口咽了下去,脸上似乎出现了痛苦的神情。他把酒杯放到桌子上,白酒已经下去一截,随后道:我靠,什么酒?这**酒还挺有劲呢。”说完看了一下霍旭友。 霍旭友一口酒含在嘴里,瞥了一眼顾世忠的杯子,又看顾世忠看他,忙又将杯子靠到嘴上,补了口酒,跟着咽了下去,咧了咧嘴:“你喝的这口太大了。” “第一次喝这酒,没收住嘴,一高兴,当水喝了。”顾世忠应道。 “我老家都喝这个。”霍旭友说完,发现牟文华已经放下了杯子,杯子里的啤酒还是满满的。顾世忠也看到了,同霍旭友交换了一下眼色,说“牟兄,怎么没喝?” “喝酒,我不行的啦。”牟文华连连摇头。 “不喝酒?男人哪有不喝酒的。” “我真的不行的啦,喝酒要过敏的。” “牟兄。”顾世忠抑扬顿挫地叫了一声。为了尊称,他一直这么喊他,牟文华也没反对。“我们可是初次见面,按照北方的习惯,以酒会友,不能多喝,还不能少喝吗?哪能不喝!” 牟文华有点抓耳挠腮,伸手端了端杯子,又放下了,说:“顾兄,我真不会喝啦,请多多包涵,容我以后慢慢练一下子再陪你们喝。” 顾世忠还想劝下去,看到牟文华干瘦的脸盘,长长的,除去眼睛深陷了外,嘴巴、鼻子、颧骨都是高耸的。长长的头发没有修饰的遮盖了他的多半个额头,额头下,一副大大的黑边眼镜又几乎覆盖了他的半个脸庞,整个脸部透露出来的满是倔强。他劝说的心思不自然的软了下来。 霍旭友看双方一个让一个推让,插话道:“你们两个不要再推让了,酒,华哥随意喝,他不会怪我们的。” 顾世忠骑驴下坡:“行,有咱俩能喝酒的,不信以后就带不出牟兄的酒量来。” “说的是,说的是。”牟文华看到不让他喝酒了,居然高兴的像个小孩子,手舞足蹈起来。“你们喝,我看你们喝酒也是一种享受,很高兴的啦,当来日,我争取赶上。”说完,好不兴奋的看了一眼顾世忠、霍旭友。 胡同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大多是闲逛外加吃饭的。人一多,声音也就变得更加嘈杂了。这里一堆,那里一伙,谁也不顾谁,甚至有人扯着嗓门说话,还不时伴着得意或是开心的狂笑。酒意阑珊处,不少人光起了膀子,猜拳行令,好不热闹。 很快,霍旭友和顾世忠喝完了杯子里的酒。两个人之间喝酒的风格太熟悉,谁也不谦让谁,往往是默契的交换一下眼神,就会同时端起杯子,又余光中互相揣摩对方喝得每一口的多少。喝到最后一口,两人几乎是剩的同样多,碰了下杯,一饮而尽。 顾世忠说:“再去拿瓶,这酒越喝越绵呢。” 霍旭友起身拿回来两瓶,说:“拿两瓶,省的来回跑,摊主还嘱咐我们少喝呢。” 顾世忠笑笑。 牟文华睁大了眼睛,满是惊讶的神情,禁不住连喊:“厉害,厉害,好酒量,我的乖乖。” 顾世忠哈哈一笑:“这才哪里到哪里,今天高兴,无妨多喝点,只是牟兄你不喝,多少有点遗憾。” “有机会,有机会。”牟文华频频点头。 霍旭友又打开了一瓶潍陵大曲。 顾世忠盯了一下霍旭友,笑了笑:“你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没了!” “没事,没事,还有第二个月的。” “那我第二个月接着来吃。” “那时该老大请客了。” 牟文华听着他俩的对话,禁不住笑出了声,说:“那我第三个月请,至少还能攒下两个月的钱。” 三个人紧跟着又笑起来…… 当晚,顾世忠和霍旭友平分了三瓶白酒,多少有了酒意。牟文华在他俩连连相劝中,还是喝光了两瓶啤酒,话跟着也多了起来。话语间,三人都觉得相见恨晚,惺惺相惜,是那种“相逢情更深、恨不相逢早”的心境。要不是摊主、那个中年女人的多次劝说,他们三个都不知道什么理由离开。顾世忠重复了好几次:“苟富贵,勿相忘……”牟文华也是连说:“富贵不相忘,寄声相慰籍……” 临分手时,三个人相互搂着腰,紧紧的抱了好一阵。旁边一个肥硕膀爷鄙夷地对身边人说:“三个毬男人,跟三个X娘们儿一样。” 霍旭友说:“华哥,你先回去,我把老大送回去,不用等我,你睡就行,晚了我就住老大那儿。” 牟文华赶着说:“那我也去送,我们回来还结个伴儿。” 顾世忠忙阻道:“不用,不麻烦,我自己走就好了。”毕竟与牟文华初次见面,他心底多少还存在着谦虚和谦让。趁着酒意,他抬脚往省行相反的方向走去。霍旭友紧跟了几步:“慢着,老大,等我。” 顾世忠走了几步,忽的停住了,道:“靠,忘了自己怎么来的,自行车还在你们大门口呢?”转回身,三个人又把腰搂上了,歪歪斜斜的走着,很快到了省行门口。 顾世忠推了自行车,又一凡谦让后,霍旭友执意要送顾世忠,拗不过,他只好说:“你送就送吧,反正你骑自行车。”又对牟文华说:“牟兄,后会有期,霍旭友阴天不上班,我就让他住我那里,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一个人深更半夜回来。” 20、后半夜 - 钱关 - 龙鼎山客 后半夜的省城,马路上依旧有很多行人,要么靠两条腿走,要么骑着自行车。偶尔有摩托车轰鸣而过,在行人和自行车面前,摩托车的速度像一阵旋风,充满速度和力量,那飞车而过的节奏既像是炫耀,又像是无视其他人的存在。 天空挂着一轮不太完整的圆月,闪着清凉的光,和着昏黄的路灯光芒,将马路两旁的建筑物熏染的模糊又阴亮。 霍旭友蹬着车子,顾世忠骑在后座上。他乘着酒意,用尽了身上的力气,身子一拱一拱的的向前屈。顾世忠将两手搭在霍旭友的双肩上,由于他个子较高,双腿不时的碰到马路,一碰到马路,他都努力的向后蹬一下,算是借个力给霍旭友。每当他一用力,霍旭友的身子就抖动一下,相应的自行车把也跟着扭动一下,走个S路线。 骑到一片树荫茂密处,霍旭友嘎的一下停住了车子。顾世忠身子一个前冲,双腿顺势支到了地面上。霍旭友跳下自行车,说:“热,脱衣服。”说完,一把脱下体恤,卷了卷,扔到自行车的车筐里。 “累了吧,要不我驮你?”顾世忠说。 “不用,我说送你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能让你费力气,我有的是劲,要不酒白喝了。”霍旭友说完,骂了句:“奶个头的,这天还真热。” 稍做休息后,霍旭友光着膀子蹬起车子来飞快,其实前面是一个下坡,根本不用力。他猛的双手撒开了车把,兴奋地高声“啊哈”了两嗓子,又唱起了童安格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他唱歌的嗓子本不好,趁着酒意,倒把高音提上去了,只是听起来像猪被杀的声音,惹的过往行人纷纷飘来可疑的目光。吓得顾世忠连连用双脚摩擦地面,骂道:“你个熊人,想摔死我么,好好骑车。” 下了坡不远,顾世忠止住了霍旭友的高亢歌声:“停车,停车,到了。” “到了?好近,我还没唱完歌呢。” 顾世忠住在柳林路20号,一个风貌古朴的小院落,院落内有五六幢红墙灰瓦的三层小楼。楼与楼之间是高大的法桐树,桐树下,是造型别致的灌木造型,有冬青、蔷薇、无花果。这个院落最早也不知道是谁建设留下的,解放前后若干年一直无人居住,也没人管理。因为无人收拾,再加上自然腐蚀、草木野蛮生长等原因,这个院落成了一处藏污纳垢的地方,成了野猫野狗的家园,常常半夜里传出凄厉的呼叫声,一度被人怀疑里面有游魂野鬼。原本一处清幽雅致的处所,却成了人人诟病的一块城市牛皮癣。 后来,财政厅职能扩大,办公条件吃紧,也不知道谁做了决策,一句话,柳林路20号成了财政厅的办公大院。因为单位有钱,自打财政厅进驻后,该修的修,该添的添,该去的去,原本别致的院落被整理的更加精致、大气、妩媚。尤其围绕院墙四周充当护栏的蔷薇花,因为有人管理,生长的厚厚实实。每到四、五月,蔷薇花开,红的、白的、粉的,层层叠叠,花团锦簇,分外妖娆,成了城市的一道风景,行人驻足,蜜蜂流连。城里人要说别的地方不知道,只要一提柳林路20号,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再后来,财政厅有了新办公楼,分走了许多人,办公条件马上宽裕了不少。几个厅长一合计,这个院落又成了厅长家属院。还剩两套房,不好处理,就当做周转房,提供给外地单身职工住。周转房只能周转使用,只要谁一结婚,马上就会搬出去,是一道不成文的规定。 因为这个原因,顾世忠住进了柳林路20号。虽然住的不宽敞,但是环境的优雅已经让他非常满意这个地方,再加上楼上住的全是年轻人,彼此之间有更多的话题。他跟一位早他一年工作的、性格开朗的小伙子住一间屋,小伙子正谈恋爱,经常不回来住,说女朋友那儿有地方住。顾世忠自打搬来后,小伙子只陪过他两晚上,其他时间都是他一个人住。 顾世忠从霍旭友手里接过了车子,不小心碰触到了他的胸膛,非常滑腻,是他的汗水,便道:“好小子,算你下力了,酒都跑没了吧!” “要不再喝点?”霍旭友反问。 “可以,我屋里有啤酒,舍友的,大不了阴天买了还他。”顾世忠回道。 等进了院子,霍旭友借着微弱的灯光左瞧右看,啧啧道:“哇塞,好幽静,不错,不错。”他本来还有酒意,可是经过一路的狂奔,身上不知流下了多少臭汗,此刻竟觉得全身舒服,好像酒都随汗水跑没了。步入幽静的20号院内,他身上立马有一种清爽的感觉,空气中带着丝丝凉意,还有淡淡的说不上来的屡屡花香,花香中和着虫鸣,在斑驳陆离的水泥地面上呈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暧昧。 到了一栋楼下,顾世忠将自行车朝墙上一靠,自行车铃铛碰到了墙,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在沉寂的夜色里显得声音很大。他赶忙伸手握住铃铛,使它余音不再,随口小声道:“注意,不要出声太大,这院子里住着大官。” “大官?多大的官。”霍旭友依旧是平常说话的口气,声音没有低调一点。 顾世忠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压低着嗓门:“让你小点声,你怎不听,白天都还不敢大声说话呢!” 霍旭友吐了下舌头,觉到了顾世忠说的是真的。 一楼有个小的传达室,说是传达室,平常也没有人看管,只是一间小小的屋子,平常的功能就是放个暖瓶、大米、报纸信件等。由于没窗户,墙上的一个灯泡白天黑夜都亮着,纯粹是一间公共区域。顾世忠觉得它更像一个地道,不知道当时设计这栋楼的人出于什么目的留了这个不足五平米的小屋。顾世忠在门口停了停,转身走了进去,在一张小桌子上翻看了一下放在上面的信件,其中有一封是他的。透过信封那娟秀熟悉的笔迹,他知道是刘易简寄来的,在他上班的这一段时间里,他不断收到刘易简的信,几乎两天一封。 顾世忠住在三楼。因为有先前的预警,霍旭友跟在顾世忠的屁股后,屏息踮脚,生怕弄出半点声音。顾世忠走的也很轻,静静地楼道里,两个人像幽灵。 打开门后,一股清雅的檀香味道涌出,霍旭友不知道这种味道的来源,闻起来很受用,开口问道:“你这屋里住女的?” 顾世忠忙于上厕所小解,放了一个响屁,没有接霍旭友的问话。 霍旭友笑道:“你这人,现在都懒得用嘴回答我了。”他一屁股坐在其中的一张单人床上,又麻利的脱下裤子,往旁边的椅子一搁,他感觉到很凉快,比暧昧的院子里还凉快,禁不住说出了声:“房间挺爽啊。” 顾世忠提着裤子出来,没有向霍旭友那样脱下来,反而又把衬衣下摆掖进裤腰里,重新扎好了皮带。又到门口拽了拽门,知道锁紧了,走到霍旭友跟前,说:“是不是闻的有香味。” “是,挺香。” “我来时也闻得有香味,起先没好意思问,以为那哥们抹香水,后来才知道,是那块木头发出的。”顾世忠伸手指了指靠近两张床的、一扇镶在墙里的紫红色的屏风。“味道就是它发出的,知道不,檀木的。” “檀木香?我说呢!” 霍旭友抬身往前,将鼻子靠在屏风上使劲闻了闻,好像并没有异样的气息发出,又仔细嗅了下,还是闻不出什么。“怎么闻不到呢!”他自语了句。 “你满身的酒气,能闻出个啥味,这么贵重的木头,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离远点。”顾世忠说完,坐到了床上:“听说这块木头还有故事呢!” 霍旭友疑惑的看了一下顾世忠,没有再说话,只是再一次将鼻子往檀木前凑了凑。这个时候,他感觉头开始有点晕,是酒精涌上脑门的那种砰砰跳,满身的汗珠耐不住室内凉爽的空气,完全贲张的汗腺很快被紧缩了,酒精开始在他体内翻滚。霍旭友天生的好酒量,不仅是量大,他喝酒后的反应也比别人差几个小时,一晚上的暴饮,可以说他体内酒精的含量已经达到了他可以消化的极限。他感觉到头晕得一阵紧似一阵,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向床边移动,觉得碰到到了床沿,扑通一声趴了下去。虽然脑袋天旋地转的难受,他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我喝多了。”随后,一阵阵粗粗的喘气声在宁静的小屋里糟乱的响起来。 顾世忠已经斜躺在了床上,看霍旭友沉醉的样子,咧嘴笑了笑,觉得他的酒量离自己还差一大截,戏谑道:“喝得不多呵,你不是说再喝点吗?” 他顺手拿起刘易简寄给她的信,撕开后,只有一张信纸,再打开,信纸上只有一行字:我想你了……顾世忠连着念了两遍,想,怎么写信越来越简略了,实在无话可说了么?想归想,刘易简娇柔的的身材和面容还是像一道闪电扑了过来。他伸出手想去抱住她,身子一个前倾,在酒精的作用下,居然差点跌倒床下。好在床小又矮,在倒地的一瞬间,他的一只胳膊撑住了跌落的身体。猛的一个惊吓,他清醒了许多,才意识到其实自己也喝多了,只是比霍旭友清醒而已。酒喝多的人身体都不受意志的使唤,要不刘易简的一个幻影就能够让他跌倒呢。 重新躺下后,顾世忠继续看信,虽然仅有短短的一行字,但字里面所包含的无限想象,已经让他的脑海波涛汹涌了。隐约中,刘易简像一种磁石,充满了魔幻般的吸引力,激起了他原始的本能。他伸展开四肢,闭上眼睛,脑海中一幕幕影像迭次而来。 21、顾世忠 - 钱关 - 龙鼎山客 顾世忠大学毕业前夕,刘易简专门到京城找了他一趟,一是到京城游览一下,毕竟她还没领略过古都的人文风貌和自然景色;另一个原因是正式确定一下他俩的关系,通知他一下她已经将他介绍给了父母,父母没有反对意见,他们两个可以正式确定恋爱关系了。顾世忠为了避嫌,没让刘易简走进他的学校,他俩只在学院门口合拍了一张照片留影。刘易简在校外的宾馆住了三天,顾世忠领着她游览完了城内的几个著名景点后,最后一天,去了趟长城。他俩顺着长城一路向东,再向东……几乎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二人相拥相依,情浓处,对着伟大的长城发了一次誓:一生相许,不言放弃,谁言放弃,猪狗不如。刘易简说:“我们对着黄河发过誓了,对着长城也发过誓了,中国的天底下,还有比这两个地方更有标志性的地方吗?”顾世忠心无旁骛的回道:“孟姜女能哭倒长城,我们的爱情比长城坚固,千里黄河能干涸,我们的爱情源远流长。”二人一番许诺剖心,别是万千滋味在心头。 刘易简京城的三天两夜,顾世忠度过了他终生难忘的美好时光,身体得到了无尽的释放,思想得到了春雨般的洗涤,他对未来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和憧憬,在将刘易简作为恋人的同时,他觉得她更是他的贵人,他必须好好拥有和保护这个宝贝。毕竟现实的两个家庭门不当户不对,为了更加确定她背后家人对他的同意,他曾多次引诱刘易简给他介绍她父母怎么表示的同意,刘易简也就不断地给他说些整个过程的细节,通过对碎片的整理,他确认刘易简说的都是真的,要不她那么高兴和自信呢! 有一天晚上周六回家,刘易简在看电视。她妈妈坐在她身边,一边织毛衣,一边看电视,也一边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找婆家的话题。 妈妈说:“豆豆啊(刘易简小名叫豆豆),等你上了班,我抓紧托叔叔阿姨们给你找个心仪的对象,不但要门当户对,还要听我们家豆豆的话儿。” 刘易简说:“着啥急,我又不大。” “老一辈经验,早找总比晚找好,25岁前女人是朵花儿,过了25女人就是菜渣渣,放上扫帚占上碾,有合适的还是早定下来。” “我不要介绍的,媒妁之言不真实,我要自己找。” “自己找费时费力,别人介绍是捷径,介绍的也都是知根知底的,省去了了解的时间,这样的男人就是一道简答题,省去了好多不必要的叙述步骤。” “妈,你真会比喻,我宁愿做论述题,也不愿做简答题,我喜欢那样。”刘易简站起身来,走到电视跟前换了一个频道,又说:“我找我就要找我自己中意的,不中意的宁愿不找。” 妈妈扭头看了一下刘易简,她以过来人的经验,好像意识到女儿话中有话,便问道:“在学校里你没谈一个?” 刘易简没有答话,妈妈的问话其实戳到了她的痛点,这个痛点就是她跟顾世忠之间的事该不该给父母摊牌,她正在犹豫不决。上高中、大学期间,他跟顾世忠之间的关系是她极端的秘密,哪敢给父母说。她懂父母的秉性,在早恋这事上,他们的容忍度是零。就是她上了大学,父亲还一再告诫她不要谈恋爱,要把心思用在读书学习上,等工作生活稳定了,再谈婚姻的事情。父亲为什么这么说,她不知道,但总觉得父亲既然这么说,肯定有他的深刻道理。可现在不一样了,自己马上不是一个学生了,马上毕业工作了,谈婚论嫁已经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何况自己已经把身子交给顾家了,即使没吃人家的粮,可是上了人家的床了,上了床,也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更何况在世界闻名的黄河、长城上对鬼神都发过两次毒誓了。他又知道,父母的门第观念很浓,旁敲侧击的她听了不少。顾世忠的家穷成什么样,她听顾世忠讲过,没见过,反正是穷得掉渣。不仅穷得掉渣,他族上往上数三代除了种地是一把好手外,就没出过一个打过算盘、握过毛笔的文化人。这样的现实情况怎么向父母张口呢? 她好几次吃饭的时候想向父母介绍顾世忠,可看到父亲浓眉下那严厉的眼神,欲言又止,把到嘴边的话和着饭菜咽了一遍又一遍。刚才妈妈的问话,又戳了她一下深似海的秘密,她在想怎么回答,所以也就没有接妈妈的话茬。 妈妈好像意识到什么,脸上平添了笑容问:“谈了吧?哪儿的小伙子?” 刘易简攥了攥拳,调了调情绪,先是点了点头,面朝着妈妈,低着头,轻声说:“高中同学,也是咱们县的。”她可以把信息透露给妈妈,毕竟妈妈没有爸爸那样严厉。 妈妈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不会是读高中谈的吧?” “怎么会呢,读了大学才重新联系的。”刘易简说的有些心虚。 “小伙子家是哪的?他父母是做什么的?”妈妈已经显出很关切的样子,她放下了手里的针线。 “英雄不问出处,反正人挺好,也挺优秀的,他在京城读的书,今年毕业。”刘易简还不想在这个时候告诉妈妈顾世忠的全部,她知道,顾世忠的出身问题才是个摆在他父母面前的大问题。她只能采取循序渐进的方式,一点一点瓦解父母的防线。 妈妈“哦”了一声,随后道:“能考上大学,说明还是个聪明孩子,不知道性格脾气怎样。” 刘易简脸上飘起了一片红云,见妈妈还和气,挪了挪身子,伸手抱住了妈妈的胳膊,娇声说:“他来过咱家,你见过的,妈妈。” “我见过,来过咱家?”妈妈显出努力回忆的神色,她的脑海深处在追忆着一个个少年郎,想了好一阵,也没理出个一二三。问道:“来咱家做什么?你带他来的?” 刘易简看着妈妈满脸的疑惑,笑笑:“就来过一次,那次我们学校有个课外劳动,他跟着我来咱家拿过扫把,你正好在家,还吃了咱家几块西瓜呢。”妈妈似乎想不出这桩事儿,只是“哦”了一声,看了看女儿,有话想说,却又欲言又止。 这时候,爸爸推门而入,在他往沙发上扔公文包的时候,刘易简明显闻到了爸爸身上浓浓的酒味和烟味,是他进家门经常的味道。爸爸是县里多年的专职县委副书记,上个月刚提升为县长,工作很忙,应酬很多,很少在家吃饭。他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是醉醺醺的,往往是脱了外套就往卧室去,甚至不给家人说一句话。妈妈倒也知趣,往往是跟进去往床头上放上一杯不温不凉的白水后,继续出来忙自己的事情。刘易简从记事后爸爸留给她的就是这么一种印象,还有就是爸爸整日严肃的面孔和字斟句酌、语气严厉的话语。 爸爸喝的好像不多,见女儿跟妻子在一块偎依着,他眼里很少见的一种情况。愣了愣,这次没有直接去卧室,而是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望着紧紧靠着的母女,脸上忽然有了笑容,问:“在讨论什么话题?” “我看妈妈织毛衣。” “豆豆说谈了一个男朋友。” “哦,是吗,我们的小豆豆长大了,从绿豆变成黄豆了,哪天让我们检阅一下。”爸爸眉毛猛挑了一下,眼睛一亮,好像不反对这事儿,话语里还有开玩笑的意思。明亮的灯光下,爸爸浑厚的脸庞显得很有威势。刘易简很少看到爸爸这样一副既威严又和蔼的面孔,感到很亲切。接着,爸爸问了一个几乎与妈妈一样的问题:“小伙子家是哪儿的,做什么工作?” “高中的同学,马上大学毕业。”妈妈先插话说。“只是不知道小伙子怎么样,豆豆说好。” 面对爸爸的问话,刘易简很想给爸爸妈妈详细介绍一下顾世忠的具体情况。 爸爸搓了搓手,干咳了一声说:“谈婚论嫁应该是一件很严肃、很挑剔的事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什么年龄办什么年龄的事,豆豆还不到23岁吧,是不是年龄还小点?记得古希腊的一位哲学家说过一句话,“天理人情不必细诉,婚姻在于有利可图”。古往今来的成功婚姻,多是利益的互补,婚姻这事儿,可不是凭的一腔热血和头脑失去理智。” 听完爸爸的话,刘易简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爸爸继续说:“人性从时空上不分古今中外,女人就是男人身上的肋骨,只有彼此找到良配,才能终生同舟共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豆豆呀,这就是你爸对你婚姻的个人看法,从大的方向来讲,都是对的,希望你在个人问题上不要固执已见,多听听我跟你妈的意见,对你个人,对双方的家庭,都是有好处的。” 刘易简彻底沉默了,她脑袋中不时闪现着顾世忠成熟、冷峻的脸庞和单瘦的身影,还有在这个身影上晃荡的不多合体的衣服。潜意识中,她觉得顾世忠不是妈妈爸爸眼中的人选,那可怎么办呢?她想流泪。 妈妈朝向爸爸:“话倒没错,我们给豆豆多出出注意、把把关就是了。” “小伙子家是哪的?”爸爸重复了一下他刚才的问话,然后伸直了腿,一身放松的样子,看来他对这个还不确定的事情蛮关心。 刘易简看爸爸心情还不错,既然他不断地问,觉得有必要跟爸爸摊摊牌,先打个预防针似地说:“爸爸的话我听,但爸爸也要听我的话。” 爸爸哈哈大笑起来:“我闺女这话猛听起来没错,细捉摸起来是谁也不听谁的话。”房间内的气氛一下被他的笑声烘托起来。 妈妈笑着插话:“我理解的意思各听各的百分之五十。” “爸……妈……我不是那个意思。”刘易简撒娇了,伸双手一边搂了一个。 “那我们先听豆豆说。”爸爸甘愿被女儿紧紧搂着。 “那我说了,说了你们别生气。他是我一个高中同学,在中央财院读的大学,今年毕业,分到了省财政厅,不过还没正式上班。”刘易简说完,看了一下爸爸,见爸爸收拢起了双腿,双手摁在膝盖上,脸上挂着笑容,连连点着头。 “没了?” “没了。”刘易简想先说这些就行,看看他们的反应再说,很干脆的回答。 “京城上的大学?咱县里每年出不了一两个在京城读大学的学生,县里都有名单,看来这小子也在名单里了?”爸爸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 “看看吧,有名单什么用,指望着一个个的毕业能回来,还一个个都回不来,人家对你们这些父母官一点都不父母。”妈妈扯远了话题。 “他们不回来,不回来也是吃县里粮食长大的,走到哪,也是县里的子弟,我们这个父母不顶用,起码生他养他的父母有用吧,起码是故乡吧!”爸爸也扯远了话题。 “吃县里的粮食长大了,有用了,不回来了,给人家做贡献去了,你们倒挺大方,也不想想法子弄回来。”妈妈继续扯。 “县里不是在出台吸引人才政策嘛,回来回不来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爸爸摊了摊手,表示无办法。 “光把政策写在会议上,写在纸上,一会儿忽悠点云,一会儿忽悠点雨,拿不出实际大行动,有什么用,你们还好意思说。”妈妈扯得有点想着急。 “县里不是财政紧嘛,寅吃卯粮的,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干什么不需要钱,人才来了,你最少给他安排个像样的住处吧,妇道人家!”爸爸扯得像要发火。 “紧,紧,整天喊紧,一吃喝钱就不紧。”妈妈扯得也要生气。 “你懂什么,鼠目寸光,井底之蛙,政冶是政冶,经济是经济,胡乱联系。”爸爸扯得有些人身攻击了。 “你懂,就你懂,比人家马克思、恩格斯还懂,看能得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我看你就是个酒囊饭袋。”妈妈扯得有点贬低人格、人身攻击了。 “你……”爸爸气呼呼得想站起来,被刘易简一把摁下了。 “看你们的意思想吵架吗?可不是我引起来的。”刘易简差点笑出声,一开始还心情紧张的像揣了个兔子,这个时候倒被爸爸妈妈的辩论惹得心情舒畅了。她想必须止住他们的话题,否则再辩论下去就会产生家庭战争,当然战争还从来没发生过。 爸爸还是挣脱了刘易简的手站了起来,转身向卧室走去。刚走出几步,又站住了,朝刘易简道:“你带小伙子来家趟,我们一块儿吃个饭。” “你看这个酒鬼样儿。”妈妈似不解气。 “妈……”刘易简抬身抱住了妈妈的头。 22、毕业后 - 钱关 - 龙鼎山客 毕业后回到家第三天,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一番准备后,顾世忠如约到了刘易简家。因为是高攀,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和一件藏青色的裤子,还有一双黑亮的皮鞋,都是崭新崭新的,第一次穿,是刘易简出钱买的。崭新的衣服跟他黝黑单瘦的脸盘和裸露的紫红胳膊有点不协调。顾世忠肤色不是黑的那种,只不过从京城回来后,跟着父亲钻了一天玉米地,夏日的骄阳就把他烤的黑不溜秋、紫不拉几的。 顾世忠提了一网兜泛着绿色的香蕉,一个大大的西瓜,还有一大布袋新鲜的芸豆、豆角、十来只丝瓜。香蕉、西瓜是买的,芸豆、豆角和丝瓜是他家院里自己种的。 妈妈听说顾世忠去城里女朋友家,天蒙蒙亮就起床在豆秧里摘芸豆、豆角,刚摘下的芸豆、豆角又鲜又嫩,还带着露珠儿。眼看装满布袋了,她才停了手,在院里来回转了几圈,又踩着梯子摘了十来只还不算长大的丝瓜。顾世忠他爹一早去地里拔苗了,他对顾世忠找了县长的女儿当媳妇嗤之以鼻,认为是黄粱美梦可以做,醒了该干么干么,别弄些不着调、不靠谱的事。他认为是不可能的事,也就不当回儿事,也就不放在心上。 顾世忠起床吃了点饭,穿好了昨天晚上洗干净的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妈妈才说:“小忠,咱也没什么送人的东西,拿上这点菜,新鲜,人家可能还稀罕。” 顾世忠笑了笑:“你知道人家是干什么的,还希罕?”又提了提沉重的布袋:“也好,礼薄情意重,千里送鹅毛,总比空着手大方。” 妈妈伸手揪了揪顾世忠身上处处起折的衣服,满是歉意地说:“也没给你准备件新衣服。” 顾世忠笑呵呵地攥住妈妈满是老茧和皱纹的双手,开玩笑般道:“放心吧老娘,你儿考试肯定成功,咱有这个把握。” 妈妈也笑呵呵的:“那是那是,只是到了人家别多说话,懂礼貌,手脚勤快点,我还真想见见这城里的妮儿哩。”边说边帮着他把布袋拴到自行车后座上。 顾世忠在县城电影院门口跟刘易简接上头。刘易简死拉硬拽的把他弄到百货大楼,给他买了新衣服新鞋,试好后,他说什么也不穿上新的下楼。刘易简拗不过他。 二人推车走着回家的时候,路过山根下的一片小树林。刘易简说:“顾世忠,你不觉得穿上新衣服自己更英俊吗?试衣服的时候,我发觉你比平时帅了许多,人配衣服马配鞍,这个道理你该懂吧!” 顾世忠推着自行车,天气又热,出了满身的汗,脸上的汗珠直往下落,加上骑了一路的车子,身上的汗已经将他的衣服湿透。他自信地说:“我什么时候丑过,丑人能入刘小姐法眼?”用嘴努了努旁边的小树林:“不行,太热了,先坐下凉快凉快,反正也快到你家了,去早了闲着也没话说。” 小树林就是山脚下的一个小公园,二人找了一处浓荫密布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蝉鸣阵阵,山风习习。身边月季盛开,红的、黄的、紫的,花朵锦簇,阵阵飘香,蜂飞蝶舞,倒是一个消暑纳凉的去处。 二人说着话的功夫,不知不觉中,署汗消退,衣服渐干。顾世忠拿起新买的衣服,打开了,说:“给我瞧着人点,我穿上。” 刘易简努起了嘴:“你不是不穿吗,想过来了?怕相不中你了?怕个人猥琐了?” 顾世忠嬉皮笑脸地说:“一尺深红蒙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有新的谁还穿旧的,第一次见丈母娘,留个好形象。” 刘易简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抬眼向前面方向扫描着,故意不去看他,装得跟个不懂风情的少女一样。 顾世忠很快换好了衣服,让她看效果。 刘易简满脸的笑:“人配衣,马佩鞍,真得没错,还别说,多少有点范了,比试衣服时还俊。”因为衣服太板正,并且折线阴显,其实她看得有点别扭,但不能说,只能夸奖,夸奖能增加他的自信。 顾世忠做了个鬼脸,算是对刘易简的回应。他心里很阴白,这身新衣服穿在身上是有愧疚的,二人交往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没有给她买过顶点像样的东西。按照道理讲,他应该买新衣服给她的,也经常这样想,可是兜里的钱财始终干瘪的要命,有时连维持最基本的需要都是个问题,哪有闲钱还要花在她身上呢!但他的这份心是始终有的,只不过是人穷志短。 有一次他跟刘易简出门,顺手掏刚换过的裤子裤兜,竟然摸到一元硬币,心下喜悦,想,走到前面给她买根冰棍吃。二人随走随闹,又蹦又跑的。到了卖冰棍的摊子,顾世忠想给她一个惊喜,挣脱她的手奔向货摊,等商贩把一根冰糕递到他手里,他伸手往裤兜里掏钱的时候,却怎么也摸不到那枚硬邦邦的硬币了。再仔细摸,竟然在裤兜里摸到了一个窟窿,可以完全相信那枚宝贵的硬币在他欢乐的蹦跳时,随着运动的节奏在窟窿里偷跑了。 顾世忠立马肿了个大红脸,瞻前顾后,站立不稳的样子,手里的冰糕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刘易简何等的聪慧,看他的样子,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双手托腮,晃了几下脑袋,做出一幅幸灾乐祸的样子。那眼神,既有好笑,又有戏虐。她随后走上来,笑盈盈的对摊主说:“我要两块,味道一样的。”对着顾世忠说:“掏钱呀。” 顾世忠抓耳挠腮,欲言又止,那个尴尬的劲儿,他一辈子忘不了。 刘易简笑嘻嘻地从手袋里拿出了五元钱。 摊主找钱的功夫,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白了顾世忠好几眼,谁知道他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呢?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听见摊主跟他老婆说:“这孩子有福。” 顾世忠听到了,不知道摊主说的是自己还是刘易简。边走边说:“口袋里有钱的,没想到破了个洞,没记得奶个毬的破了呢。”为了证阴,还把裤兜翻出来给她看。刘易简问:“钱很多吗?”他笑了一下:“一块,要不回去找一下?”刘易简扑哧一笑:“我以为一万呢。”他说:“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万块钱呢。” 从那个时候开始,顾世忠又多了一个名字,刘易简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顾一元。 刘易简心细,送顾世忠报到那天,她送他一个精致的钱包。钱包的第一层透阴塑料里面,是用万能胶粘住的她的一个大头照,照片喜气洋洋,撅着调皮的红嘴唇,红嘴唇旁边,拇指和食指形成一个倒八字形状托住下巴颏。大头照的下边,有一枚崭新的一元硬币,也用万能胶给粘住了。 顾世忠看后不语,他阴白大头照所代表的确切含义。但对于那枚硬币,他假想了几重意思:一是她叫他顾一元,几乎等于是爱称;二是警告他珍惜金钱,一元钱也来之不易;三是警示他记住窘困的样子,有钱的时候不要忘记没钱的时候;还有……他想过若干种答案,不过哪一种答案也没有找她去落实过。他知道,当近乎神秘的问题预知了答案,那么这道题就失去了解答的意义。有时候,一种莫名的答案就是一种崇高的精神境界,如雾里看花般的妖娆美丽。 顾世忠马上要上班了,他还在接受刘易简的施舍,作为一个男人,他确实感到内心的窘迫了,谁让他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呢!病痛折磨人的躯体,贫穷折磨人的精神。一开始他不想穿刘易简买的新衣服就是出于某种精神上的压抑。可后来走在路上,想,自己的衣服确实上不得大席,当学生穿可以,现在不是学生了,而且要去见他的父母。自己的这身旧衣服自己就不满意,何况别人的眼睛看呢!穿新衣服起码是形象上的庄重,既表示了刻意打扮了一下,也是出于对他们的尊重,也代表了自己很重视这件事的。他决定必须穿新衣服。 顾世忠呆呆看着刘易简,心里头只剩下发恨了,他听见自己心里说了无数遍:“等我他妈的挣了钱的时候……等我他奶个X发了大财的时候…… 刘易简伸手拽了拽他上衣的下摆:“你还是把它扎到裤腰里吧。” 顾世忠心有所思,被刘易简拽醒了,闷不作声抬手低头解腰带,欲解不开的时候,他又停住了。他看到自己的腰带因为长时间的使用,革质的的皮带表面已经脱落了一层层的皮,一块一块,斑驳陆离,破层里面,是灰白的衬子,整个皮带表层像是一个秃头又长了癞斑。顾世忠内心又受到一次残酷撞击。他下意识的又快速扎好腰带,任凭刘易简再怎么说,他是说什么也不肯把上衣的衣摆扎的裤子里面了。心里暗骂自己,怎么平时没主意腰带是这样的呢! 刘易简说我去趟百货大楼,骑上自己的自行车离开了。顾世忠知道她去买皮带,喊了几声也没喊住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又一阵阵凉爽的微风吹过,和着淡淡的花香,还有几声清脆的鸟语,还有刚刚又响起的蝉声。 顾世忠跟刘易简前后踏进家门的时候,看到客厅里的方形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顾世忠胆怯,哪敢仔细看,只觉得桌子上花花绿绿。手里提着的东西也不知道往哪儿放,木桩子似的立在客厅的中央,不知所以,只觉得额头上的汗珠一个接一个的往下滚,像蚂蚁在脸上寻食般麻痒,汗珠遮了他的眼睛。 刘易简的爸爸刘存良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风扇吹得他手里的报纸哗哗的响。他眼角已经看到来人,只是狠狠的一瞥,又把眼睛的余光收放到报纸上去。 “爸爸,我同学顾世忠来了。” 刘存良“噢“了一声,轻轻地抬了抬身子:“欢迎,请坐。”他说得很随意,语调也很官腔。 刘易简推了一把顾世忠:“让你坐呢!”随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放到了墙边。 顾世忠毕竟是顾世忠,虽然生在了一个穷困的家庭,可也在首都浸染了四年,耳濡目染,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况他天生的沉稳老练,又长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脸,在刘易简的提醒下,马上醒悟过来,朗声说道“叔叔好,我是顾世忠。”说完,快走几步,伸双手去握刘存良的手。 面对涌过来一堵黑墙似的压迫感,刘存良不得不弓着身子站起来,接住了伸过来的手,嘴里又不停地说了几声欢迎,脸上也阴显有了笑意。 二人面对面坐下后,刘存良有意无意地问了顾世忠一些不冷不烫地问题,无非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学得什么专业,多大年龄了,家是哪儿的等等。顾世忠回答得很干脆,声音洪亮,气出丹田,不亢不卑。只是问年龄时他多了个鬼心眼子,没说自己真实的年龄,把年龄少说了三岁,只比刘易简大一岁。 刘存良内心很是欢喜,因为他从政这么多年来,对大嗓门的人有种天然好感。他认为嗓门大的人都有着很好的生命力,健康,爽直,最起码有底气。这种生命力是天生的,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大嗓门的人做事雷厉风行,心性耿直,容易被人接受,也容易出成绩,甭管在哪一个岗位,如果不是道德问题的话,迟早会出类拔萃的。他心里欢喜,便形于色,脸上的表情也丰富了,态度也和蔼了。 妈妈端着一盘菜进来了。刘易简了解爸爸的表情,见这副光景,心里也是乐开了花,见妈妈进来,禁不住用了撒娇的语气介绍顾世忠。顾世忠表现依旧。很快,在你谦我让声中,一家四口坐到了餐桌前。菜当然是丰富的,酒也是好的。顾世忠心性使然,也没作假,陪着刘存良喝了多半瓶茅台。要不是刘易简的阻拦,一瓶酒他们两个也是喝的下的。桌上的气氛很融洽,欢声笑语,刘易简很久没见到爸爸妈妈脸上如此春光灿烂了。 吃饭中商定,三天后一早,刘易简跟爸爸妈妈一块儿到省城去送顾世忠报道。在饭桌上,刘存良透漏了一个秘密,省财政厅的牛厅长是他的大学同学,并且二人关系还维持得不错,一直没断了来往。就在一周前,他还跟牛厅长喝了一次酒,并且喝醉了,因为打赌没赢。。 三天后,牛厅长宴请了刘存良一行,牛夫人作陪,家宴,作陪的还有两位副厅长。酒桌上,几位厅长都对刘存良说了不知真假地感谢话,说他给财政厅送来了高才生,送来了人才。 顾世忠报到后,分到了一个很好的处室,并且,他的宿舍也被安排到了任何人都想住的柳林路20号。 23、三天后 - 钱关 - 龙鼎山客 三天后,霍旭友和牟文华参加了省行组织的新入职员工岗前培训周。说是一周,四天就结束了。参加培训的人员有今年新分配的大中专毕业生、复转军人、它单位调入人员。霍旭友看了名单,足足120人,120人把分行的一个中等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 授课的老师是省行各个部门的处长、科长,性格各异,口才各异,业务能力各异。有的讲得天花乱坠,与台下互动,很会调动会场的气氛;有的照本宣科,不苟言笑,整个授课时间甚至没有与听众一句多余的话;有的东南西北、天上地下、海内海外的胡诌一气消磨时间,到点走人。台下听课的人出于对新单位的认知和陌生环境的恐惧,都听得仔细认真,该写得写,该记得记,整个会场秩序井然,没有人交头接耳,也没有谁随意的进进出出。 授课的老师中,人事处干部科科长张俊国、教育处副处长吴兴华也都到场讲了话,他们无非是把各自分管的业务做了一个概要性的叙述。课间的时候,霍旭友都主动地向前跟他们打了招呼,握了手,并不疼不痒的寒暄几句。或许是出于对陌生人必须摆出来的领导尊严,他们二位并没有跟霍旭友显得多么热情,象征性的握完手,问候完,他们二位几乎都是同样的动作,将双手抱在胸前,扭过头,像在看窗外的景色,又像在思索什么问题,反正是不再理会霍旭友了。霍旭友知趣,也不再停留,去了趟厕所,立马回到会议室坐下来试着跟牟文华聊天。 牟文华屁股很沉,课间的时候,他也坐着不动,不去卫生间。在别人到处闲逛、相互聊天的时候,他都会从绿色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本书看,看得很仔细,有时候还拿笔划划,老师一说开始上课,他就又会把书放进帆布包里。看牟文华心无旁骛的样子,霍旭友常觉得无趣,也不便去打扰他,也说不几句话,只好一个人默默坐着。他会去看自己的腿和脚,曲了又伸,伸了又曲,无聊的打发时间。他低了头看不到别人,别人看不到他的眼光,当然也不会主动同他交流了。 参加培训的人男多女少,绝大多数都是年轻的面孔,也夹杂着若干张老脸。在余光里,霍旭友发现在少数的女性里面,也存在着几张漂亮的面孔,也存在着几个身形袅娜的年轻女性。如同大部分男人好心猿意马一样,他有意无意中,眼光在那几个人身上几多停留,把她们意会了一阵。每当此时,陈惠就会出现,陈惠不说话,只拿眼瞪他。他便知趣的转移了思想,立刻阴白自己是有女朋友的人,应当淡定,应当守身如玉,不应当像个公狗一样。 培训第四天下午第一节课,来讲课的是许阴堂副行长,他在人事处长老罗的引导和鼓动下,受到了在座学员的热烈欢迎,学员都站了起来,掌声一阵紧似一阵。许行长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下面狂热的场面,以满脸的微笑作为回应。还是在老罗的连连制止下,学员才相继坐下来,声音变得安静了。 许行长讲:“同志们,我今天只讲五分钟,三句话。第一句,我代表省行和我个人的名义,对诸位加入G行表示衷心的欢迎,你们将是G行未来的发展动力和生力军,值得G行伸出双手,给你们一个热烈的拥抱。”他伸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台下有人发出会意的笑声。“第二句话,从今天往后,我衷心地希望你们做一个好人,做一个纯粹的人,做一个干事进取的人,因为从今天开始,你们将开始另一种职业生涯,没有坚定的信念和优秀的道德品格,你们所从事的职业可能就是你们未来的陷阱。在陷阱面前,我需要的不是你们回避,而是终身没有给自己挖陷阱的机会。”他的嗓门忽然提高了,顿了一下。在这短短的停顿期间,雷鸣般的掌声不约而同的响起,狂热的节奏几乎要把会议室的屋顶掀翻。掌声渐落之际,他说:“我还没说完,我还有第三句话,那就是希望你们必须有持续学习的能力。学习是培养个人修养、良好性情的必由之路,也是支撑你们能够不断提高适应社会环境、和个人生存能力的万能钥匙。学习要陪伴你们的一生,直至终老,我的讲话完毕。” 许行长讲完,未等又一次轰鸣的掌声落地,他径直走下讲台,旁若无人般的走出会议室。全场学员起立欢送。人事处长老罗、科长张俊国紧跟了上去。 霍旭友下意识的看了一下腕上的电子手表,许行长正好讲了五分钟,不多不少。他内心满是佩服,想,真是大领导啊,不但讲得好,而且对时间的把控那么精准。 接下来,张俊国登台,他的气场显然没有许行长的大,学员在交头接耳中慢慢才把声音静下来。张俊国等会场完全安静下来,才将放在桌子上的一份文件拿起来,干咳了一声:“我们的培训即将结束,由我代表人事处,宣读一下各位的报到单位,人多的单位由接收单位统一时间集中接走,人少的单位由个人持分行介绍信自行前往。” 台下便有人提问:“领导,怎么算人多?怎么算人少?” “你们听仔细了,五人以上去同一单位报到的,统一报到时间,五人以下的有个人自行前往。待会儿方案会发到每个小组去,里面都有标注,你们个人记好个人就是了。” 张俊国开始念名单,台下的空气突然间凝结了,静得像是进了一个真空世界,人人都在用万分的精力集中于张俊国那一开一合的胖嘴唇上。 霍旭友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也听到了他的报到单位:省行教育处。同时,他也听到了牟文华的名字,也听到了牟文华的报道单位:省分行《建设与投资》杂志社。对于听到自己的报道单位,他几乎没有什么激动,根据这两天来的信息,似乎就是这么定的,有个模糊的心理预期。但对于牟文华的报到单位,他听到后内心却是立即激动起来。也就是说,他和牟文华不但住一个宿舍,而且都分到了省行机关。他扭头看牟文华,想跟他高兴的互动一下,可牟文华无动于衷,低着头在看他那本厚厚的经济学著作。讲台上的张俊国,身边的人群,身边发生的事好像与他没有一丁点关系。霍旭友看他那样,也就不想替他高兴了。张俊国接着往下念的人名,霍旭友也不清楚谁是谁,他们的报到单位一点影响不到他的心情。 霍旭友的心思已经不再集中于会场了,他的眼睛继续盯着主席台,脑电波已经飞向遥远遥远的湖南了,飞向了陈惠,飞向了他想象中陈惠所在的那个地方。他看到陈惠这个时候正骑在一辆自行车上,骄阳下,她头戴一顶浅黄色的草编遮阳帽,一袭长裙,在夏季风的带动下,裙裾飘舞,杨柳细风,袅娜多姿。她这是去哪儿呢?是的,她肯定是来找我,要不她骑车的方向是北向呢!陈惠有一个矫健的身体,她曾经多次对他说:终究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个时候,我要骑着自行车转遍祖国的大好河山,首先到你的老家去看看。他对陈惠的这个想法嗤之以鼻,因为他知道中国有多大,当然,他知道的中国有多大只是局限于地图上的比例尺所标注的大。在交通条件不是很好的八九十年代,路途确实局限了人的更多思维,也局限了人的更多行为。 霍旭友上高中才走出偏僻的山村,即使到了县城,因为经济的落后,县城的景观无非是多了一些人,多了几栋楼而已。由于天天呆在学校里,县城的相对繁华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辉煌的印象。直到去了京城,他才真的开了眼界,不仅是高高的大楼,壮观的红墙,还有穿着新潮的各类年轻人……更让他吃惊的是,仅仅是京城,就是一个无法用脚步丈量的地方。陈惠说要骑着自行车周游全国时,他认为她在给他讲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连一丁点实现的可能性都没有。陈惠态度很坚决,说,我说到做到,这个愿望至死不渝。 眯眯瞪瞪中,霍旭友真的看到陈惠骑着自行车向他奔来。她满头大汗,几缕头发贴在她的额头和脸上,那些汗珠就顺着这些头发往下滴落。霍旭友难掩激动,他想喊她,话还没出口,却听到一阵轰轰隆隆的闷响,像是雷声,又像是远处的炮声。他一个机灵,猛然从混沌中醒悟过来。 眼前的场景是张俊国已经从主席台上走下来,咯吱窝里夹着那分宣读过的名单,几乎要走出会议室的门了。身边的人也在一潮一潮的站起来,腿碰椅子、椅子碰桌子、桌子碰地板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霹雳咔嚓,此起彼伏,声音交织在一起,就形成了轰轰隆隆的声音。这轰轰隆隆的声音打破了霍旭友的白日梦,陈惠早已经没了踪影,更别说骑着车子向他奔来了。 霍旭友有点懊恼,心里暗暗的骂了声脏话,他憎恨这些人没有让他抱住陈惠。 因为许行长没有按照预留给他的一个小时的时间讲话,培训提前结束了。 牟文华斜挎了帆布背包,拍了拍霍旭友的肩膀,努了努嘴,示意他站起来走。 会议室在四楼,人多电梯少,电梯口堆了一群人。牟文华看一时下不去,拽了霍旭友,推开楼梯门,步行下楼。霍旭友说:“对呀,这么多人等,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楼,步行一会就下去了,华哥就是聪阴。” 牟文华笑笑:“人在群体中往往变得弱智,从众心理是人性的最大弱点,你不信,咱俩往这一走,后面的人肯定会跟上。” 霍旭友下意识地回了下头,果不其然,他俩的背后已经是挤满了走着下楼梯的人群。他挽住了牟文华的胳膊,两人不自觉地加快了下楼的步伐。 省行办公楼外,洁净的地面已经没有太阳的影子了,浓密的树盖下,只有吹过的清风,和着几声无力地蝉鸣。如果没有阵阵风吹过,天气还是炎热的。霍旭友看到传达的老头躺在躺椅上,随意的往身上拍打着鸡毛扇子,应该是驱赶着苍蝇和蚊子。 “华哥,没想到我们都留在了省行机关。”霍旭友语气兴奋。 牟文华抬头看了看天,长长叹了口气:“不瞒老弟说,我本来是要去人民日报当记者的。” “很不错的单位啊!” “当然不错,大机关,大单位,无冕之王,吃香喝辣,我当然愿去,导师也是极力推荐。” “为什么没去成?” “是我自己主动离开的。” “为什么?” 牟文华又抬头看天,一不小心,被路上的隔离带绊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霍旭友抢前一步扶住了他。 “这也能绊人,得意之处尽失前蹄,留在省行机关也不算是什么得意的事吧!”牟文华自嘲。 办公大楼距离招待所的距离也就五、六分钟的路程,二人说不几句话就到了招待所大门。 回到房间里,牟文华先去卫生间小解,那水打马桶的声音依然洪亮有劲,声音时而啪啪啪时而嘭嘭嘭。霍旭友听的想笑,他想象到牟文华肯定是一会儿瞄准了马桶壁,一会儿瞄准了里面的水面。如此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声音才哩哩啦啦地变小。看来他这泡水憋得够狠的,尿脬够大的,难怪这小子一下午都坐着没动。 牟文华走出卫生间,应该是没有洗手,因为霍旭友没有听到水龙头流水的声音。牟文华不理会躺在床上的霍旭友,干净利落的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只留下一件灰裤衩挎在腰间,颜色都有些发白了,而且裤脚参差不平,其中的一边卷到了屁沟里。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了那本厚书,一屁股坐在了桌旁的椅子上。这次,他翘起了二郎腿,伸左手使劲地在脚趾缝里抠抠唆唆,抠唆了一阵,将手拿到鼻子前闻闻,或许味道不咋地,他耸了下鼻子。 霍旭友瞥见牟文华重复了好几次一边抠脚一边嗅味道的动作,感觉这哥们个人卫生情况一般,生活应该不是个仔细的人。他扭头睡了过去。 天黑下来的时候,牟文华叫醒了霍旭友。二人商议了下,觉得那天他们三个喝酒的那个大排档炒菜的味道还不错,老板的态度也好,二人决定去那儿吃。。 牟文华请客,二人各要了一份砂锅豆腐,连吃带喝、有滋有味的吃了个肚圆。期间,霍旭友怀着好奇的心思问了牟文华没有去人民日报上班的原因。牟文华只简单地回了几句话,说是被大胡子夺去的前女友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也被分到了人民日报,他不愿意再见到那个曾经躺在他怀里说爱他的女人。他还感慨说:“人一旦不爱了,相互离开是最阴智的选择,见不如不见,不爱了,还经常在面前晃荡,你就会想她的各种是与不是,甭管是与不是,都是劳神的。”说完原因后,牟文华无力的低下头,伸手使劲搓自己大腿上的肉。 霍旭友觉得他很痛苦,心想他一定被伤到了,而且伤得很厉害。他释然,觉得同牟文华交往不过一星期,但对他的个人身世及经历已经了解很多了。 24、看日历 - 钱关 - 龙鼎山客 看日历,8月5日,上午,天很晴朗,万里无云,没风,空气依然炎热。 这天,霍旭友起得很早,他第一天正式上班,兴奋的半夜就醒了,再无睡意,辗转反侧到窗户有光,能够基本上看清窗外树梢上的绿叶。约摸是5点钟的样子,他实在睡不下了,静静的起来站到了窗前,不敢弄出半点动静。旁边的牟文华打着轻微的呼噜睡得正香。呆看了会,他蹑手蹑脚的打开房门去了楼下。楼下的空气非常的清新,隐约中,有几个老人在晨练,看架势是打太极,一招一式还像个样。他感叹居然有人比他起得还早。他无所去处,在晨霭中,只好围着办公楼转圈,间或在开满月季的花坛前驻足,看那妖妖娆娆怒放的花朵,早晨的花朵间有晶莹的露珠,光洁透阴,像一颗颗镶嵌其中的珍珠。他似有所思,其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感觉到早晨的时光好舒爽。 晨霭渐散,人影渐盛。 霍旭友在食堂买了六根油条两杯豆浆。回到宿舍,牟文华正坐在床边发呆,一幅没有睡醒的样子,很显然,他没有因为即将上班而带来的喜悦。 牟文华抬头看了看霍旭友,又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打了个哈欠:“你去买饭了?” 霍旭友不好意思说自己睡不着,违心说道:“看你睡得香,我就去买了。” 牟文华拖着懒散的身子去洗刷。 吃毕早饭,霍旭友催了牟文华几次,要他早点一块儿去办公楼,牟文华都说不晚,依旧舍不下他手里的书。即便如此,二人到办公楼上电梯的时候没有碰到一个人。霍旭友在六楼下了电梯,教育处在六楼。牟文华直接去了九楼,《建设与投资》杂志社在九楼。 霍旭友难掩心中的兴奋,他上班确实早了些,六楼的走廊看不到一个人,并且有些昏暗。他去敲吴处长的门,没有人回应。只好又回到电梯旁边的走廊上,双眼不停地到处逡巡。约摸一袋烟的功夫,电梯门开的声音,一位长相不高、神情略显清瘦的老头一脚迈了出来。他一手提着一个棕色的公文包,另只手里拿一把U型自行车锁。他注意到了霍旭友,正好与他眼光相对。霍旭友默然,心下一阵慌张,脸上傻傻一笑,点了一下头,算是跟这不认识的老头打招呼了。老头一脸严肃,根本无视霍旭友的反应,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左拐迈进走廊的时候,老头顺势在墙上摁了一下。走廊的灯亮了,虽然不太亮,但比起刚才的昏暗亮堂了许多。霍旭友看到老头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消失在他手提包左手的一间房里。 六楼,霍旭友只认识吴处长。他第一天上班,还需要吴处长的引荐,所以他继续等下去。等待的间隙,电梯开始陆陆续续的开启,走出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他们神情几乎与刚才的老头一样,最多只看他一下。霍旭友脸上没了喜悦的表情,添加了尴尬,只好拿手掌罩在嘴上,来掩盖他内心的不安。 千呼万唤始出来。吴处长从电梯出来的一霎那,霍旭友像是见到了亲爹娘般激动兴奋,他甚至是跑着过去跟吴处长握手。吴处长手里提着包,没有腾出右手来接,便由左手去握他伸出的手,笑道:“知道你今天上班的。”“是,我今天来得挺早,就为了等您。”霍旭友慌慌张张地说。 吴处长打开办公室的门,霍旭友跟在后边。一进门,一股浓烈的烟油味扑面而来,和着淡淡的霉烂味道,让不吸烟的霍旭友感到一阵眩晕。吴处长去开窗户,他知道屋里有味道,上班开门开窗是首先必做的一道工序,甭管严寒酷暑。他随开窗随说:“昨天屋里人多,抽了一天的烟。“说完,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一张报纸,卷了卷,抽打了几下办公桌和身边的座位,随后指了指沙发,示意霍旭友坐下。 “你具体工作还没安排,曹处长这几天出差,不知道回没回来,我一会去他办公室看下。”吴兴华刚坐下就开口说道。 霍旭友没有坐下,对他来说,安排什么不重要,只要在教育处工作就是满意的。他现在最想要的是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只要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桌椅,那才是真正的上班。听到吴处长的话,他根本没有什么不爽的心理反应,随口应道:“我听领导的安排,做什么都行。” 吴处长在椅子上晃荡了几下身子:“咱们处老同志多,你年轻,肯定要挑大梁的。”说完,站起身,“你先坐会儿,我去打水。” 听说去打水,霍旭友忙用眼睛在屋里找暖瓶,他跟着吴处长的身子在移动。墙角处,吴处长将要弯身提暖瓶的功夫,霍旭友一把抢了去:“吴处长,我去打水。”地上有两把暖瓶,他一块儿提了起来。模样一样的暖瓶提在他手里,觉得不一般重,仔细一看,左手里的那把只是一个空壳,瓶胆早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只好放下。 吴处长任由霍旭友去抢暖瓶,也没有推让,见霍旭友放下那只空壳暖瓶,哈哈一笑:“前几天这个暖瓶给踢爆了,还没换。” 霍旭友刚走到门口,猛地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朝吴处长问道:“灌水的地方在哪?”人慌乱无智,霍旭友犯了这样的错误。潜意识里,他时刻遵从着父母的教导:到单位手脚一定要勤快,眼睛一定要好用。所以,他只刻意自己动作的麻利,还没有将手脚要勤快、眼睛要好用的动作做得舒缓自然。 吴兴华多年的副处长,见惯了霍旭友这样刚上班的毛头小伙子和刻意的表现,见怪不怪,所以任由霍旭友去抢暖瓶。听到他回头问话,也就补充了灌水的地方。 热水器前有三四个人提着暖瓶在不规则的排队打水,他们很熟悉的样子,听话音好像在讨论一个电视剧。见霍旭友站在了他们身后,便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谈话,又一起将眼光对准了霍旭友。 霍旭友有些紧张,见都在看他,脸上忙堆了笑,也不知对谁说:“我是刚分来的学生,分在了教育处,我叫霍旭友。”说完,给了每一个人一个友善的眼神。 一个中年男人随口应道:“欢迎,我们是同事。”另外三个人是女的,看年纪也是中年以上了,其中一个道:“欢迎小同事,好歹我们处里也有年轻人了。” 霍旭友不了解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意识到身边的几个人都是教育处的同事,想不到在打水的地方碰到了,不等另外的人再说话,他便说:“请各位老师多多关照。” 还是那第一个打招呼的男人回道:“没事,没事。”不知道这“没事”代表着什么涵义。 霍旭友提着水一进吴处长的门,说:“处里的同事都在那打水。” 吴兴华瞥了一眼霍旭友,漫不经心道:“都这样。”不知道他说的“都这样”又有什么含意。 霍旭友想在吴处长的桌子上找杯子,没有,却看到了一个牌子,牌子上是吴兴华三个字,可能是他的工作牌了。问道:“吴处长,你的杯子呢,我给你倒水。” 吴兴华哦了一声:“谢谢小霍,我自己来。”他转身去提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粗大的玻璃杯,杯壁已经被茶渍渲染得有些黑黄。他伸手去接霍旭友手里的暖瓶。霍旭友提瓶的胳膊往后撤了撤,没有给他,说:“我去给您刷下杯子。”等把杯子拿到手,他才放下手里的暖瓶。吴兴华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在家刷过了。”他还想再说什么,霍旭友已经拿着他的杯子走出去了,他嘴角咧了咧,像是笑的样子。 热水间已经没人了。霍旭友开水龙头洗刷吴兴华的杯子,怎奈茶垢坚实,任凭他使了劲,茶垢就像长在了杯壁上。杯口不是很大,他只伸进去三个手指头,把手弄得生疼了,茶垢继续厚厚的存在。他忽然想到母亲每次刷茶碗时,身边总放着一包碱面,母亲用湿的手指往碱面上一放,然后再用沾满了碱面的手指抹拭茶碗,再用清水一冲,茶碗变得油光瓦亮。他觉得碱面可能是茶垢的天敌,心乐默默地记下,想,等下班后去趟商店,买包碱面,再买个暖瓶胆。 吴兴华的杯子到底没刷干净,但毕竟是洗过了,比原来清亮了许多。见霍旭友回来,吴兴华呵呵一笑,像是自我解嘲:“我平时不大刷杯子,把喝过的茶叶一倒,接着用,还别说,我这杯子确实有段时间没刷了,等哪天买瓶罐头,吃了后换个新杯子。”在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盛罐头的瓶子被废物利用,往往成了喝水的杯子。 霍旭友马上想到成瓶的罐头,一排排的放在货架上,有苹果的,梨的,山楂的,肥桃的,它们被切成了一块一块,浸泡在酸甜可口的汁液里,散发着迷人的诱惑。他禁不住想吃罐头。 霍旭友愣神的功夫,吴兴华已经抓了一把茶叶放进了杯子里,弯腰要提暖瓶。霍旭友醒悟,哪允许他去做这事,麻利的抢了暖瓶倒水。吴兴华拧好玻璃杯盖,拿在手里上下摇晃了几下,说:“处长回来了,我带你过去趟。” “又麻烦您了吴处长,下班后我请您吃饭吧。”霍旭友内心确实感动。 吴兴华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他拉开抽屉,拿了一份文件,很认真地看了看,又拿笔在上面画了一下,对霍旭友说:“走,跟我一块儿过去。” 出了屋门,吴处长领他朝早晨上班时碰到的老头走的那个方向去,他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没有出乎霍旭友的意料,吴兴华推开走廊尽头那扇门的一霎那,透过吴兴华肩膀上的空隙,霍旭友看到那老头正端坐在朝向门口的一张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双手托着下巴,像在思考什么。一副眼镜立在他的鼻尖上,加上没有笑意的脸庞,就像一个雕塑。 吴兴华喊了一声曹处长,老头没有任何的生理反应。或许已经熟悉了老头的做派,吴兴华径直走到老头办公桌前:“曹处长,前段时间处里打算印刷制度汇编的事儿,我们拟了几条后续意见,您过目下,看还有哪些改正和补充的地方。” 霍旭友跟在吴兴华后面,他知道了老头姓曹,是教育处的正处长。再加上老头面无表情的表现,他内心更紧张了,只是默默地站着,脸上带着笑,双眼紧紧地盯着老头,他想通过自己脸上表现出来的热情引起老头的注意和过问。他看到,吴兴华把文件放到了老头面前,老头才像有了意识般的抬手抠了一下鼻孔,漫不经心的应了句:“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们商量着办好就成。”老头的声音有些嘶哑,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嗓子有疾,反正听得不好听。 “是不是需要上行长会通过一下。”吴兴华说得很淡定。 老头捏着自己的鼻子使劲往外喷了两下气,伴随着不甚清晰的声音:“不需要,去年会议通过的。” 吴兴华转回身,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又转过身去,清了一下嗓门,提高了声音:“哦,曹处长,忘了介绍了,小霍,刚分派来的大学生,到我们处工作,昨天刚宣布的,昨天你在外出差,一早我给您带过来了。”他又转过身指了一下霍旭友。 霍旭友一直盯着老头,听到吴兴华介绍他,不等老头做出什么反应,立马向前跃了两步,以非常清亮的嗓门道:“曹处长好,我叫霍旭友。”说完,他弯下腰去,非常恭敬的给老头举了个躬。等他直起腰,眼光又扫过老头的时候,老头表现的还是异常平静。十几秒的空气凝固之后,老头才低着头,连说了两个好字。 “您看?”吴兴华接话,他的意思是征求老头对霍旭友的岗位安排。霍旭友听吴兴华的话也感觉到了同样的意思。 老头也好像理解吴兴华的意思,垂下眼敛,点了几下头,然后又像叹了口气,轻轻说道:“你安排下吧。”很显然,这活就有你吴兴华去看着办吧。 吴兴华没有回答,他回过头对霍旭友说:“你到我办公室等我一会。” 霍旭友阴白他再呆在这屋里必然是多余的,答应了一声往外走,还不忘把门轻轻地给带上了。 稍停了会儿,吴兴华说:“曹处,你也知道,咱处里多年没进过人了,办公桌位有限,好不容易来了年轻人,我们怎么得想办法把人留住。您看我们是再申请办公室呢,还是加桌子?” 老头这才站了起来,脸上挂了点笑容。他走到办公桌旁靠墙的一个书柜前,伸脑袋往里面看,像是找东西,把翻了一阵,不经意的问:“什么关系?” 吴兴华阴白老头的意思。因为这几年来,省行机关已经很少进人了,除非有特殊的关系。特殊关系留在机关的人也都进了有实权的处室,像教育处这样没有大油水的的处室几年不进人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教育处8个人,吴兴华45岁的年龄还是最年轻的。对于突然到来的一个年轻人,老头有想法也正常。 吴兴华陷入了沉思,对于老头的问话,他还决定不了是否向老头透露霍旭友是许行长的人。如果透露了,老头会为吴兴华为什么比他早知道而耿耿于怀,并引发一连串不怀好意的遐想;如果不透露,霍旭友或许得到一个初来者最不公平的待遇,那就等于对不住许行长。吴兴华跟老头从事多年,老头偏执、狭隘、嫉妒的心性和性格让处里的不少人都难受得要死,跟老头掂量着说话是处里已经形成的一种交流氛围。虽然那么多人对老头意见满满,甚至背后谩骂,但老头的职位就像被502胶粘住了一样,移不开、挪不动。老头在教育处处长的位子上已经呆了九年。 双方沉默了短暂的时间,吴兴华觉得还必须要回老头的问话,想了想,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提高了嗓门:“607王霞病休一直还没上班,她的桌子倒是空着。”607是教育处的一间办公室,该处职工王霞身体不好,经常请假看病,他的办公桌经常是空的,以至于桌上经常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老头哦了一声,根本没看吴兴华,他为吴兴华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心生暗气。停了会儿,低着头说:“先在王霞那里坐着吧。” “那安排哪个岗位呢?”吴兴华看老头好像同意他提出的方案,紧接着问到。 “等等看吧。”老头说得很随意。 吴兴华阴白老头的意思,也就是暂时不安排岗位。多年的上下级关系,吴兴华从来不反对老头的意见,你反对也没用,老头就靠这拿手的一言堂和唯我独尊的功夫行使着教育处的点点权利。对老头的安排,吴兴华轻轻地说了声行,马上转了话题:“文件还需要曹处长尽快处理下,许行长要得急,要不是您出差,该是昨天送过去的。”。 老头马上正了正立在鼻尖上的眼镜,拿起吴兴华刚才给他的文件,稍稍一看,马上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递给吴兴华:“没什么问题,编辑规章制度,于公于私都是好事,我们不能耽误许行长审批。” 吴兴华阴白老头的做派,处里拟的文件常常会在他这里呆上若干时日没有批复。下级等不住了来催要,往往还被他批评的一塌糊涂,什么标点了、言辞语气了、逻辑关系了,诸如此类,下级草拟的文件他好像从来没满意过。以至于下级没有一个认真拟文件的,常常是草草起个纲拿给老头看,任凭老头提意见,然后再按老头的的意思写就是了,目前教育处就是这么一个风气。 25、吴兴华 - 钱关 - 龙鼎山客 吴兴华拿了文件转身走,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打定主意,必须把许行长跟霍旭友的关系向老曹申阴一下。于是,他一手抓住把手,一边扭回了头,故意装的很神秘,压低着嗓子说:“昨天许行长叫我去他屋里,他先问了我一下曹处您回来没,我说没有,然后他又说,给了你们处里一个小伙子,年轻人一定要压担子,好好培养,多多关心,不能辜负我的希望。我觉得他跟许行长好像很亲近,也就间接打听了下,好像是他老家的亲戚。” 老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好像多了几分神采,看了看吴兴华,又低下头去,连说了两个好。 吴兴华出门后,老曹沉思了一阵,拿起电话,看了一下号码簿,拨通了人事处张俊国的电话。“俊国吗?我,老曹。” 电话那端的张俊国对老曹倒是颇有好感,在他的眼睛里,别看老头年龄大,却从来不摆架子,每次见面都笑嘻嘻的,一口一个俊国,一口一个张科长,叫得很尊重,很亲切,人多的时候,叫的他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听到是老头的电话,张俊国一点都不陌生,因为教育处跟人事处有好多业务交叉,每次打电话,老头都是态度谦恭,甚至是丁点的问题都要讨他张俊国的同意。 “哦,曹处啊,有什么吩咐的。” 老曹哈哈一笑:“张科长啊,感谢你给我们处输送了新鲜的血液,这么多年了,你才想起我们,想啊盼啊,你终于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小伙子,谢谢啊。” 张俊国一听是这事儿,眼里马上浮现出霍旭友的影子。说实话,他第一眼并不对霍旭友有好感,要不是碍于许行长的权威和脸面,他完全没必要去记住一个没有任何特点并且是刚毕业的学生,因为像他那样的年轻人他每年见得太多了。工作习惯和性格使然,张俊国具有选择性记忆的天性。老曹一说完那句话,他马上阴白了老头似乎还有什么意思要表达,打哈哈道:“曹处长啊,有什么感谢的,领导关心嘛,都是为了工作,有功夫上来喝茶。” 张俊国的回答没有触及到老曹打电话的本意,他接着说:“张科长,老弟,我首先要感谢你,再感谢许行长啊,毕竟我们都归他管辖,你要不倡议给我们人,许行长哪能想到我们呢,人到位了,你说我们怎么安排他个岗位?”老曹的话语听起来很虔诚。 张俊国没在老头手下干过,不清晰他的本性,他印象中老曹始终是笑笑的面庞和对他和蔼的征询。张俊国见老曹提到了许行长,下意识里不仅谨慎起来,难道是?他想到了吴兴华,吴兴华为霍旭友跑前跑后,难道是许行长的安排?他又想到那天许行长打电话叫他到办公室亲自安排霍旭友的事儿……前后一思索、一连贯,他意识到老头似乎想要得到一种暗示或者配合。想到这儿,也不便于表态,用手罩住话筒,压低了嗓门:“曹处,姥娘门上的人,人给您了,剩下的事儿我就管不着了。”说完又提高了嗓门,“没事上来喝茶呀,有好茶。” 老曹放下电话,脸上又堆满了阴郁的乌云,他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打给吴兴华。 吴兴华从老曹办公室出来后,直接去了趟厕所。回到办公室坐下,刚拧开玻璃杯盖子准备喝口水,桌上电话响了。他听是老曹的声音,叫了声曹处长。老曹说:“这么着,兴华,你找人把咱处里的仓库收拾规整下,里面的东西也不多,跟后勤处弄张桌子,把新过来的学生安排到那里。另外,把王霞的桌子也搬过去,他经常缺勤,这样603也能宽敞点。” “我阴白了。”吴兴华回答完,放下电话,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他喝了口水,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霍旭友,想跟他说话,但又停住了。 霍旭友的心脏一直在提着,他哪有心思读报纸,只是借报纸来掩盖他现在的尴尬处境。他现在所有的需求帮助都寄托在了吴兴华身上,打老头办公室出来,心脏就开始忐忑,他似乎阴白老头跟吴兴华在探讨一个关于他的话题。刚才吴兴华推门进来,他注意到吴兴华脸色有些不好看,也就抑制住了自己跟他打招呼的想法,他想等吴兴华跟他说话,因为他现在觉得没有要跟吴兴华谈的话题。 或许因为水太热的原因,吴兴华喝水时发出一声声呲呲喇喇的声音。房间里只有这种声音和翻报纸的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吴兴华发声:“有什么重要消息?” 霍旭友盼望着吴兴华说话,听他问话,马上放下报纸,回道:“没什么大消息,还是讨论经济建设姓“资”姓“社”的问题占大篇幅。”说完,又下意识的点了点报纸。 “讨论个没完没了,认准了干就是了,现在需要的是改革。”听吴兴华的语气,他对这方面的消息不感兴趣。 吴兴华站了起来,双手攥着玻璃瓶,向霍旭友走了两步:“老弟,你刚来也没什么大事,先給你安排个工作,曹处长安排我好长时间了,我一直没空去处理,正好你现在有时间,你就帮我把这个事办了吧。” 霍旭友巴不得现有事去做,立马站起来:“吴处长,我有时间,您安排就行。” “好,你去603找一下李敏科长,拿一下604的钥匙,就说我说的,要规整打扫一下房间。”吴兴华打着手势。 “那我这就去。”霍旭友很兴奋。 霍旭友出去后,吴兴华坐到椅子上,双手攥玻璃杯,抿着嘴唇,并不时点头,他在思索什么。 李敏是教育处的综合员,负责教育处的日常杂务。霍旭友怯生生的敲开603室喊出李科长时,答应他的是一个中年女性。看模样,他感觉认识,再一想,是一早热水间打水时向他说欢迎的那个女人。李敏也好像认出了一面之交的霍旭友,听到有人叫她,先是一愣神,接着脸上堆上了笑:“是你呀。” 霍旭友确定了这个女人就是李敏,赶紧走到她跟前,又叫了声李科长,把刚才吴兴华让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李敏听完,先是皱了皱眉头,低头拉开抽屉找钥匙,边说:“怎么打扫,里面乱七八糟的,都多少年了。” 霍旭友闻听李敏的牢骚,脑袋里马上浮现出一个房间的轮廓,里面杂乱的堆满了东西,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蜘蛛网、灰尘满地,并且散发着一股霉烂味道,打扫就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李敏从一串钥匙上取下一把,伸手交给霍旭友。他忙上前接了,同时又接李敏的话:“没事儿,李科长,我有的是功夫和力气,我一定按吴处长说得打扫好,弄完了请您验收。” 李敏呵呵一笑:“吴处长满意就行啊,我工作忙,就不帮你了。”她还记不住霍旭友的名字。 “不用帮忙,李科长您忙。”霍旭友接过钥匙出门的一霎那,听到李敏低声嘟囔:“领导这是想干嘛,可找到不花钱的工人了。”霍旭友抿嘴一笑,顺手带上了房门。 604室就在603室的对面,可能是房间号带着个4,北方人对4这个数字没有好感,因为4同“死”谐音,认为不吉利,所以也就没人在里面办公,直接当了教育处的仓库。 霍旭友打开房间门,并没有一股霉气发出,屋内的光线也很阴亮。再看下去,室内的东西并不是太多,因为没有置物架,东西都随便的拥在了地面上,故而显得多和乱。他长嘘了一口气,看来情况要比自己想的和李敏说的好多了,就这么点东西怎么能是乱七八糟呢,收拾这些东西还不快啊!他心底里有了数,又有干惯农活的勤快,马上进入了工作状态。 一个上午,只有霍旭友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没有任何人来看过他,他也不希望有人看着他干活,那样他会很窘。房间里东西虽然不多,但长久没有收拾,表面积聚了很厚的灰尘,用手一搬动,灰尘就会不自觉地飞扬飘舞起来,然后又落下。霍旭友看到屋里起了一层轻雾,还有他看不到的,头发上、眉毛上都罩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整个过程,他先是把东西检视了一下,然后又默认了几种大致的种类,根据种类,他把东西收拾齐整,码在了房屋的四个墙角处。整理完成后再看房间,东西其实真不多,因为放的无序随意,才使得房间里杂乱无章。等他把一切收拾停当,喘了口气,看了看表,12点多了。整个上午他没有喝一点水,身上的汗水已经流尽了,只剩下时隐时现的汗臭味,虽然无法完全扫视自己的身躯,他相信此时的自己肯定是一副很狼狈的貌相。 霍旭友想跟吴兴华汇报一下,出门去敲他的房间,没人应答,他意识到可能是下班了。正好自己回宿舍换下衣服,等下午上班再说吧,他想到。同时觉得自己身上脏乎乎臭烘烘的,没好意思坐电梯,直接走楼梯下去了,这样可以少碰到人。经过食堂时,觉得饿,也没打算进去吃。回到宿舍,见牟文华躺在床上看书。牟文华问了一句你吃过了?霍旭友说不饿,就去卫生间打扫个人卫生去了。等他收拾完出来,牟文华已经打起了呼噜。 下午2点半上班,霍旭友提前到了604,掏钥匙开门,却见钥匙在锁上插着。他心下一紧,对自己说:“怎么这么大意,忘了锁门拿钥匙呢!”扭头来回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才放下心来。等进到屋里,看到屋子正中央放了一张空桌子,心下有点不快,想,刚收拾完怎么又有人乱放呢。立马意识到自己走后房间里肯定又来人了,自己忘了锁门他们会不会怪罪呢?霍旭友坐在一包书上发呆,他显得好无助,就像一个被遗弃在沙滩上的玩偶。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吴兴华一步闪了进来,霍旭友居然没有发现。等到吴兴华说话了,他才像看到了亲人般地站起来。吴兴华说:“不错,不错,收拾得挺快嘛。” “中午前我就收拾完了,我过去找您,您不在。”霍旭友满脸的微笑,似乎接受了吴兴华的夸奖。 “我有点事出去了。”吴兴华说。“曹处长的意思是把这间屋也当成办公室,其他办公室都满员了,中午后勤处送过来一张桌子,你打扫打扫用吧,他们说最近行里没进新家具。“ 霍旭友有些抓耳挠腮,环视了几圈屋子,抓着后脑勺想:撞甚么大运了,我这是享受的什么待遇。想归想,嘴上还是说:“不合适吧,吴处长,我怎么能一个人占据一个房间,那不行,其他房间随便给找个地方就行。” 吴兴华呵呵一笑:“其他房间都满了,再说也不是为你一个人准备的。” “我觉得不行。”霍旭友坚持自己的意见。 “曹处长的意思,你就在这个房间,还有,把王霞的桌子也搬过来,这个大姐身体不好,经常请假,她也喜欢安静,你跟我来一下。”吴兴华说的不容置疑,说完后扭头推开了斜对门。霍旭友紧紧地跟了过去。 王霞的办公桌在603,房间里共有三张办公桌。吴兴华敲门进去后,只有李敏,正趴在桌子上瞌睡。听到声音见是吴兴华,慌忙站了起来,解释着:“有点头疼。”吴兴华说:“夏天容易害困。”说完,去看王霞的桌子。霍旭友跟在后面,同李敏点了下头算是招呼。眼光所及处,一张光秃秃的办公桌,桌面上除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外没有其他顶点东西。看来这就是王霞的办公桌了。霍旭友想笑,暗道:“这人怎么这么懒呢,连桌子都不擦,其他人也不帮着擦一下,多影响观瞻。” “王霞经常不过来,把他的办公桌搬到604吧。”吴兴华不知道是跟谁说话。 李敏应到:“很好啊,我们也宽敞了,不来还老是占着这个地方,走路碰腿碰胳膊的。”接着又自言自语:“我说怎么要打扫屋子呢。” 霍旭友上前轻轻抬了抬桌子,好像并不沉,放下后,桌面上立刻留下了清晰的两个大拇指手印。他看看吴兴华:“吴处长,你不用管了,我把桌子搬过去。”吴兴华说了声:“好,我还有点急事处理。”他又瞅了李敏一眼,张了张嘴,好像要说话,看李敏又趴在了桌子上,闭上嘴出去了。。 霍旭友没有打扰李敏,他回604拿了块抹布,先把桌子擦干净了。他看到写字桌的三个抽屉都是锁着的,每个锁上都贴着一张口取纸,纸上写着字,凑近了看,原来写的是“请勿动”三个字。霍旭友心下好笑,想,这位大姐真有意思,抽屉都锁上了还有谁去动,没必要再去给别人嘱咐一下吧。想到这,他脑中马上浮现出这样一个女人的身影,矮矮的,胖胖的,脸蛋鼓鼓的,酒糟鼻子,皮肤粗糙,不苟言笑,三角眼,小耳朵,衣服穿在身上看上去有种崩裂感。他转而又笑话自己,怎么能够这样去想像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呢?多不道德,说不定王老师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大美女呢。 霍旭友又掂了掂桌子,确实不太沉,感觉凭自己的力气应当搬的动。他扭头看了看李敏,见她正背对着自己斜趴在桌子上酣睡,意识到她根本没有帮抬桌子的打算,再说自己也没寻求她帮忙的勇气。他狠了狠心,钻到桌子底下,肩背一使劲,桌子居然轻飘飘的起来了。门不太好出,他变化了好几个姿势,生怕桌子碰到哪个地方弄出动静打扰了李敏的休息。等把桌子放到了604,他又出去把603的门轻轻关上了。 26、房间里 - 钱关 - 龙鼎山客 房间里有了两张桌子,怎么放呢?并在一起? 霍旭友想到在大学时,老师的办公桌都是并在一起对着的。他很快并齐了桌子,却发现两张桌子的高度不一样,王霞的桌子比后勤处送过来的那张要高个两三厘米,两张桌子就像两个高矮不一的学生站在一起,感官有些别扭。不过他想到有属于自己的办公桌了,心下还是满满的激动,用抹布对两张桌子擦试了一番。等擦完继续怀着激动的心情欣赏办公桌时,觉得少什么。对,还缺椅子。后勤处只送来了桌子,王霞的椅子应当还在603。霍旭友转身去603搬椅子,想敲门,又怕耽误李敏睡觉,闲烦;不敲门,又怕别人说自己不礼貌,毕竟李敏在里面,谁知道她现在干什么呢。霍旭友踟蹰不前,靠近木门侧耳倾听,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想必李敏还睡着。他鼓起勇气,提着门把手将门轻轻开启了一条缝,瞥见李敏依旧斜趴的姿势,心下释然,又轻轻将门完全打开。他搬起椅子,又扫视了一下确实好像没有王霞的什么东西了,才搬了椅子轻轻关门出去。 霍旭友将椅子放在了王霞的办公桌前,椅子同样布满了灰尘,将脱落的油漆几乎全盖住了。霍旭友擦拭了两遍,椅子才显出了本色,放在早已擦拭干净的办公桌前倒是很般配了。霍旭友实在搞不清王霞到底有多长时间不上班了,即使他不上班,作为同一办公室的同事,起码应当替她打扫一下卫生吧。他不理解为什么没有人去替她做一下。 霍旭友没有椅子坐,他的办公桌前没有一把椅子反而使他的办公桌显得突兀多余。没有椅子,那么他在这个办公室也是多余的,虽然吴兴华转达了曹处长让他在这个办公室的话儿,但没有椅子就证明是没有座位,没有座位也就没有位置,没有位置你现在就什么也不是。他不明白后勤处的人为什么只送桌子,难道吴兴华没有给他们交待清楚?哦,也可能确实没椅子,也或者……霍旭友抬头看了一下王霞的椅子,是不是他们觉得王霞不上班,一个办公室一把椅子就够了?是呀,王霞不上班,要那么多椅子干什么呀。那就先坐王霞的椅子吧,他抬身将椅子搬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再审视一下,又觉得王霞的办公桌显得突兀多余了。他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地就跷起了椅子的前腿,伸直了双腿,闭上眼,好舒服。不知道从那里吹来了一阵风,刮过了他满身是汗的身体,让人有了暂时的惬意,这是一种能够迷失自我的惬意,能够让人暂时失去意识。 “哦,好。” 霍旭友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他一个激灵竖直了身体,定睛一看,原来是老头曹处长就在眼前。他的脸上铺满了笑容,眼神多了几分亲和,手里提了一个帆布包,正在用余光看着他。霍旭友猛地跳将起来,犹如受到惊吓一般,说话的声音都发抖了:“曹……曹处长好,我……我刚打扫完,请您检查。”他差点打敬礼了。 老曹哈哈一笑:“年轻人干活就是麻利,怎样,还满意吗?” 霍旭友不明白老曹问什么满意,愣头愣脑的词不达意:“我有的是力气,我可以给您天天打扫办公室。” 老曹又是哈哈一笑:“还是年轻人好呀。”他忽然收住笑容,变得严肃起来:“分行办公条件不好,人多屋少,这儿又当仓库又当办公室的,委屈你了,没用的东西可以卖掉。不过,年轻人要志存高远,不可拘泥于三尺位置。” 霍旭友立马改变了对老曹的初始印象,他觉得老头和蔼可亲,就像他大学时的老教授。尤其听到老头说他受委屈的话,心里感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了一句:“曹处长,我现在没事,给你打扫一下办公室吧。” 老曹一愣,脸上又有了笑容,伸手拍了拍霍旭友:“满身的汗,先歇会儿,不着急。” 霍旭友听话音意识到老头答应他的请求,马上说:“没事,不累,天热,不活动也出汗。” “那好,正好我有几盆花要挪动一下位置。”老曹说得很随意。说完,扭头就走。霍旭友紧跟着出去。 进到老曹房间,霍旭友看到冲门的窗台摆满了花盆,有的盆中只是碧绿的叶子,有的盆中叶子上面顶着红的、黄的、紫的花朵。他径直走到窗前,问:“曹处长,怎么弄这些花盆呢。” “哦,搬到这边来。”老头指着靠西墙的一块空地处:“前几天我让他们搬过来晒了晒太阳,不能老是晒。”他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水。 霍旭友看到办公桌旁的暖瓶,他走几步先是提起暖瓶给老头杯子里充水,老头欣然接受。他弯身放暖瓶的当儿,说:“早晨我过来给您打热水。”老曹嘴里好像有茶叶,含糊不清的说了两个好字。 窗台上都是些小花盆,大的也放不开。在阳光的照射下,每盆花的叶子都如碧玉,泛着油油的绿光,长的很茂盛的样子。花盆外壁有些土,霍旭友找了块抹布蹲下身子擦拭花盆,一蹲下用力,刚解下去的汗水又冒了出来,甚至额头上的汗珠掉进了他的眼睛里。 老曹站了起来,随意地问:“小伙子,老家哪儿的。” “哦,曹处长,南面青阳县的,离省城不远。” “青阳,好地方,山清水秀的,对了,我们许行长也是青阳县的,你们是老乡呵。” “对,许行长也是青阳的。”霍旭友答的很清脆,没打一点艮,说完后,他还回过头来看了一下老头。 “许行长人很好,德高望重。”老头扭身往回走,随走随点头,阴郁的神色又布满了他的脸盘。根据他的判断,这个年轻人干净利落的回答已经验证了张俊国给他的提示,这小子跟许行长有关系,以后还得高看他一眼。 “歇会吧,小伙子。” “我不累。” “还是年轻好啊。” “曹处长养的花真好,您肯定是个养花的行家,我大学时去我的一位老师家,她家养的花总是半黄半枯的。”霍旭友没话找话,他想通过这种恭维的话语来寻求老头对他的好感,至于许行长在老头那儿对他起什么影响,他是一丁点都没想过。当然,老头什么心思,他更无从想起,也根本不会想。这个时候,霍旭友单纯的还像一张白纸,他脑袋里只有刚上班的兴奋和内心深处对自己的紧紧督促,那就是勤奋工作,好好待人,眼要勤,手要勤,腿要勤,这也是父母经常教导劝告他的。他上班第一天的表现就是遵循着他内心的暗示。 霍旭友没听到老头的反应,只听到他说你过来下。他以为老头叫他,等站起身扭头看,正好看到老头放电话,他明白老头是在电话里叫人,又蹲下身去继续擦拭花盆。 片刻工夫,吴兴华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因为门没关,他就像闯了进来:“曹处,你找我。” “哦,有点事。”老曹说。 霍旭友听到二人说话,站了起来,朝吴兴华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吴兴华看了他一眼,没吱声,眼光里像是有异样。 吴兴华挪了挪椅子坐在老头对面,顺手将手中的笔记本放在了面前,打开后,又拧开了钢笔帽,像是要记录。霍旭友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在以后,吴兴华这一连串的动作时常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刻意模仿,也形成了以后的习惯,甭管是听汇报还是汇报,他都会先拿出本子和钢笔,记下一切他想记的。 “这样。”老曹呷了一口茶。“咱处里好几年都不进人了,尤其年轻人,感谢许行长这次开恩,小霍过来了,年轻人需要压担子,我的意思……”老曹又呷了一口茶:“王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上班,把她的那摊子交给小霍吧,还有,外围的事也多让小霍跑跑,年轻人是细狗子逮兔子,头脑灵活,腿上有劲。” 霍旭友没有想到老头把吴兴华叫过来是为他岗位的事,说话也没避着他,内心又激动起来。当然他插不上话,也没法表达自己的感谢,直傻愣愣的站着。花盆在吴兴华进来的一霎那他也擦完了。他看到吴兴华只低着头,笔迹很快地记录着什么。 老曹不说话了,静了一会儿,吴兴华才抬起头:“按照曹处长的安排,我具体落实下,您看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他脸面很虔诚。 “先这样吧,有机会还是多压压担子。”老曹站了起来。 吴兴华明白这是老曹要送人的动作,跟着站起来,随后合上笔记本拧紧钢笔帽。他扭头看了一下霍旭友:“你忙完到我办公室一下。” “不用再忙了,去吧,许行长还要找我有点事儿。”老曹说。 吴兴华朝霍旭友使了一个眼神。 霍旭友拣起落在地上的抹布,跟在吴兴华后面,他轻轻的把门关上后,紧走几步跟上了吴兴华。吴兴华将手搭在霍旭友的肩膀上,经过604的时候,门没关,他一扭身,拥着霍旭友进了房间。 “不错,不错,老曹这次还不错。”吴兴华的语气有些兴奋。 霍旭友搬凳子让吴兴华坐下,吴兴华没有谦让。他一屁股坐下,眼睛却在屋子的四周逡巡,他看到屋子的四个墙角都堆了东西,虽然很突兀,但是摆放得都很整齐,并不觉得杂乱。“这样,小霍,屋里原来的东西都不要扔掉和处理掉,如果有人让你处理,仅也尽量拖着不办,因为你这儿就是个仓库。”吴兴华轻轻地说。他的眼光没有注视霍旭友,像在自言自语。 “好的,我知道了,我看这些东西都还有用。”霍旭友看了一下吴兴华,他不明白吴兴华的意图,但觉得这是一种嘱咐,至于这样的嘱咐有什么用,不知道。 吴兴华站了起来,笑了一下:“这样看起来有些简陋,你找李敏领些办公用品,给她说声,把王霞的电话也转过来。”说完,要走的意思,等迈出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道:“下班后大哥我请你吃个大排档。”。 霍旭友看着吴兴华的背影,慌忙回道:“行,我等着您。” 吴兴华走后,霍旭友看了看603,屋门依旧紧闭着,他不知道这扇屋门是不是每天都这样关着,想进去找李敏要东西,又担心李敏还在睡觉。等一会儿吧,他心里劝着自己,索性也关了屋门。这个时候,他害怕有人经过向他看一眼。霍旭友正了正椅子,坐下后,双手搭在桌面上,高矮正好。以后,这张办公桌就属于自己了,他用手掌使劲压了压桌子,挺直了腰板,向后一仰躺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27、蝉鸣声 - 钱关 - 龙鼎山客 蝉鸣声从窗外传了进来,音调非常枯燥,单调的声音有时也会成为催眠曲。 霍旭友眼前浮现出一棵棵高大的白杨树,骄阳下,绿油油的叶子舞动着黑色的波浪。波浪之间,一只只黑色的蝉时隐时现,它们撅着屁股,倔强的嘶叫着,像是在进行一场声乐比赛,还有几只调皮的蝉居然在撒尿。他站在树下,尿液透过树叶洒落在他仰起的脸上,凉丝丝的。旁边是自己的堂弟,正举着弹弓瞄准树叶缝隙之间的蝉。他不断变换着自己的步伐,后退,前进,前进,后退,在给时刻准备瞄准发射的堂弟指着蝉的位置。忽然,树叶、蝉、堂弟在他眼里消失了。等他再看到东西的时候,目光所及处只有高高在上的一片光亮和堂弟的一张脸,还有堂弟不断喊哥哥的声音。他阴白自己跌落到地窖了,只顾着看树叶间的蝉了,后退着后退着,一不小心就跌下去了。地窖是用来冬储地瓜的,有四米多深,已经废弃不用了,没有人找块石板盖上井口。窖底堆满了枯枝烂叶,到处是鸡毛、死猫烂狗的,散着浓郁的腥味、臭味、霉味。他给堂弟说自己上不去。堂弟在上面哈哈大笑,既像是幸灾乐祸,又像是听到他还活着后的悲极喜生。转眼间,堂弟不见了,不长时间,在堂弟的带领下,他被父亲用一个拴了绳子、盛牛粪的柳条篮子提了上来。他没有哭,出了篮子后,立马跑出好几米才站住,他害怕被父亲责打。父亲看他快速的跑动,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因为不用担心他把身体摔坏了。堂弟跟了上来,围着他身子检查,问这里疼不那里疼不,他说不疼。堂弟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的屁股,说他屁股里夹着好几根鸡毛呢。他伸手去摸,一把抓下好几根鸡毛,害羞的笑了。紧跟着,他扭身追打堂弟,二人跑跑闹闹得钻进了一个胡同。那年,他六岁,堂弟比他小点。 “咣当”一声,是门撞到门框上的声音,随后是清脆的高跟鞋的声音。霍旭友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腾的一下站起来,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坐着能睡着确实是累了,忙活了多半天,加上没有吃午饭,又几乎没喝水,又出了那么多的汗,再强壮的身体也难以抵受。或许起得太猛,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忙用手抵住桌子,缓了几十秒钟,才觉得回过神来,便听到肚子咕咕隆隆的叫了几声,接着胃里有反酸的感觉。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又传过来,这次的声音有些缓和,不像刚才那样急促。霍旭友初来乍到,他还不能够从走路的声音去判断一个人是谁,但从刚才传来的声音判断,是603的声音,高跟鞋的声音是不是李敏发出的,他无法判断,感觉应当是。 霍旭友没有忘记刚才吴兴华的嘱咐,紧走几步开了门。李敏正好走过来,她甩着双手,手上有水。霍旭友觉得她定是去厕所了,从来回的时间判断她应该是撒了泡尿。他迎着叫了一声李科长。 李敏带着一脸倦意,看到霍旭友,稍微笑了笑。霍旭友接着说:“李科长,我想找您领些办公用品。” “哦。”李敏朝霍旭友的房间看了看。“都在里面,你随便拿,拿了什么找我登记下就行。” 霍旭友跟着扭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房间,马上想到上午收拾东西的时候,确实有几个箱子里面放着笔本纸墨,他没有想到这就是办公用品,只是看了看又合上箱子堆到了一个墙角处。 李敏打了一个哈欠,没有再说话,她拐进自己的办公室,啪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霍旭友下意识的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下午四点了,他又看了看603关着的门,想,李科长真能睡觉,几乎一个下午啊。 霍旭友按照李敏的意思,将堆放在四个墙角的东西又重新把翻了一遍,只要他觉得能够摆在桌子上、能够使用的他都取了一份。一个箱子里居然还有算盘,思量了一下,他也拿了一个放在桌上,虽然他打的不熟。最后,他将拿出来放在桌上的东西找了一张纸全部记录下来,能够在方便的时候交给李敏备案。办公桌上摆满了东西,不再那么空旷了,霍旭友看着满意。与王霞那张光秃秃的桌子比较起来,他的办公桌显得那么有生机,假若再在办公桌上摆上几摞厚厚的书籍,一点也不比大学老教授的办公桌差到哪里去了。 大半个下午,霍旭友都沉浸在激烈的心情愉悦之中,他一会儿坐下去又一会儿站起来,很阴显的坐立不宁。办公桌上的东西他不知道重新摆放了多少次,直到自己看得更满意为止。好在他一个人在屋里,也没有人打扰他,任凭他凭自己的喜好来摆布自己的感情和行动。虽偶尔听到窗外的蝉鸣,那也是他想静下来的时候。一静下来,感觉有风从窗户里吹进,吹得窗帘簌簌的,将燥热的空气立马从身边赶走。 霍旭友忙着不显时间,再看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了,他忽记起了吴兴华的邀请。虽然他还不知道几点下班,凭在校的经验和想象,应该这是单位下班的时间。他重新扎好了外腰,衣服上有几点污渍,那是今天劳动留下的,有淡淡的汗味,还看不出太脏。他想到吴兴华的办公室去等他,走出门口将要关门的时候,又转身进了屋子,将椅子搬到了王霞的办公桌前。他想到假若自己不在办公室,要是王霞来了,看不到她桌前的椅子是不是很生气,或者别人占了她的椅子是不是她更生气。这种想象是否真的发生,当然不得而知,可以见到的是:霍旭友的性格是多么的谨小慎微,他的行为处事更多地是先从考虑别人的感受开始,先以别人的满意作为自己做事的规则。当然,这种性格有它的好处,稳妥严谨,但缺陷也不少,会羁绊一个人大胆前进的步伐,从而失去唾手可得的机会。 推开吴兴华的门,里面没人,只有办公桌上的电话叮铃铃的响着。霍旭友没有去接听的打算,不过,这急促的电话铃声倒是提醒了他一早上班时的一个打算,就是给远在内蒙的哲格任打个电话。毕业分别时,他单独向哲格任要了他家的电话号码,他们宿舍的六个人只有他的家庭富裕,并且家里装了电话。其他人都来自农村,别说电话了,河北的靳建宇村子里还没有用上电,晚上照阴全靠煤油灯。早上出门时,他就把哲格任的电话号码写在了一张纸条上装进了上衣口袋里。掏了一下口袋,纸条还在,他迫切的想抓起电话,只是电话老是响个不停。等了好一阵,电话铃声才静止下来。他紧走几步,坐在了吴兴华的椅子上,拿起电话,照着纸上的号码拨出去。对方是一个女人“喂”了一声。 “您好,是哲格任的家吗?” “是,您是哪位。” “我是他大学的同学,请问他在吗?” “哦,同学啊,我是小任的妈妈,小任不在,出去打篮球了,都一下午了。孩子,你留个名字和电话,他回来我让他找你。” 霍旭友一时语塞,留名字可以,电话号码嘛,他还真不知道,对着电话那个、那个的说了几声后,才将语言连贯起来:“阿姨好,我名字叫霍旭友,和哲格任大学一个宿舍的。” 没等霍旭友说完,哲格任的妈妈马上说:“晓得,晓得,我听我们小任提起过你,说你们玩得好,他回来我告诉他。” “谢谢阿姨,我抽时间再给他打,我放电话了。”他放电话的瞬间,听到哲格任的妈妈说好的好的。 “这小子,打篮球去了,这么热的天,一个下午,有病。”霍旭友自己说给自己听。他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骄阳下,篮球场上,哲格任光着上身,白白的皮肤,肉墩墩的双肩上竖立着一个肥硕的光头,光头在阳光下闪烁着汗珠的光芒。 霍旭友想像得没错,这个时候,哲格任正晃动着大猩猩般的躯体,跟他的几个高中同学在二中篮球场上拼抢的正凶。他体量大,块头足,跑起来就像非洲草原上一头冲锋的野牛,没有人敢跟他去正面冲撞,任他纵横驰骋,尽情发挥上篮扣篮的潇洒动作。 三周前的那个下午,哲格任拿起行李笑嘻嘻的跟宿舍弟兄们道别的时候,霍旭友忍不住眼角流下了泪水,昨夜的酒精还在他胃里持续翻滚。他看到哲格任中午起床后收拾东西,咬着牙挣扎起来给他帮忙。哲格任也没搭理他,他递出什么,哲格任就往包里装什么。装下后,按他的喜好,将不喜欢的东西又提了出来扔到一边。霍旭友了解哲格任的豪暴脾气,看看扔掉的东西怪可惜也不敢劝,他担心一说话胃里的东西会冒出来。 东西很快收拾完了,哲格任坐到霍旭友的床上,拿出烟,点上抽了一口。他又拿出一支烟给霍旭友,霍旭友不抽烟,却是伸手接了过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接了,哲格任这个烟鬼可是从来没给他递过烟的。哲格任斜了一眼霍旭友,将他点着的烟递给他。霍旭友阴白,他学着吸烟者经常借火的动作,引着了他嘴里的烟,不知深浅的吸了一口,竟被呛得连续咳嗽了好几声。哲格任嘴角一咧:“别抽了。”被烟呛了一口,霍旭友倒感觉胃里好多了,胃好了,脑袋也跟着清爽起来。他没听哲格任的话,将烟含在嘴里,又猛的吸了几口,浓浓的烟雾罩住了他的脸,不知被烟熏的,还是离别时的痛苦,他的眼泪哗哗的流淌在隆起的颧骨上。 顾世忠也起来了,他只穿了一件花裤衩,从厕所回来后,拿了一支烟点上,喷了几口,说:“送你去车站。” 哲格任没吱声,弯腰从编织袋里拿出打开的一条烟,看了看,递给顾世忠:“不多了,还几盒,你留着抽吧。” 顾世忠接了,抬手扔到自己的床铺上,问:“几点的车。” “下午六点的,时间挺紧了。”霍旭友插话。 顾世忠起身去穿衣服。霍旭友提起哲格任的行李放到了门口。 夏天的衣服好穿,顾世忠穿好衣服,又去洗刷间洗了把脸后,他没再进房间,站在门口,等他俩出去。 霍旭友巡视了一下房间,又打开哲格任的橱子看了下,里面很干净,他的意思是别拉下东西。哲格任掐掉烟蒂起身的时候,霍旭友又看了下哲格任的床上,上面有一张白纸。霍旭友伸手拿了看,却是哲格任的报到证,他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拍了一下哲格任的秃脑袋:“喂,糙哥,把你最重要的东西给拉下了,看你回去怎么上班,你的报到证。”哲格任接了,看都没看,一把塞进裤袋里。然后,他挨个床看了看还在呼呼大睡的其他三个人,这三个人醉得最厉害,伸手拍了拍他们的后背。当然三个醉鬼一点也没觉察,算是招呼过了。 顾世忠、霍旭友、哲格任去火车站的路上几乎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三个就像相互不认识的陌生人。哲格任只有一个行李包,霍旭友提了一路,看起来提得很费劲,顾世忠、哲格任根本没有想帮他一下的意思,这活就好像他应该干的。到了候车室,三个人找了个空地坐下来,还是没有谁去打破相互间的沉默。候车室里,空气燥热,夹杂着说不上来的难闻的气味,是脚臭、汗臭、嘴臭、烟臭等等搅拌在一起的一团混浊空气,若不是害怕错过车,没有谁愿意在里面多呆几分钟的。 顾世忠坐了会儿,去到门口买了盒烟回来,取了三支后,将剩余的一包塞给哲格任。哲格任将烟塞进口袋里,顺手取了打火机,先给他两个人点上,他却没把自己的烟点着,而是夹在了耳朵上。他瞪了一眼霍旭友:“你不会抽烟就别抽了,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学会了就戒不住了。” 霍旭友略显尴尬,将叼在嘴里的烟拿出来,不知道往哪放,摁掉怕浪费,不摁掉只冒烟也怕浪费,前进后退不得,踌躇的间隙,烟已经烧了一大截。 “让他抽掉这支吧,你走他不高兴。”顾世忠轻轻地说,扭头看了下哲格任。哲格任面无表情。 霍旭友最终没有将烟再吸一口,只任一缕青烟在他的手指间袅袅上升。猛然间,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才意识到烟灰已经烧到了他的手,因为疼痛,他不自觉将烟蒂丢在了地上。一位保洁员走上前来,拿鄙夷的眼光扫了一下他们三个,用非常厌恶的语气告诫他们不要吸烟,不要随地扔东西。顾世忠、哲格任席地而坐,听到责备,好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霍旭友一脸茫然和内疚,咧嘴笑了下,起身夺了保洁员的扫帚和簸箕,先将他丢弃的烟灰和烟头扫除干净,又伸手夺过顾世忠捏在手指尖的烟蒂扔在簸箕里,然后又朝保洁员笑笑,说了声对不起。保洁员并没有因为霍旭友的表现表现出一丝的原谅和满意,说了声真没公德,又走向了另一伙吸烟的人群。 哲格任抬手将夹在耳朵上的烟叼进嘴里,啪的一声用打火机点着了,长喷了一口浓浓的烟雾:“你们两个回去吧,我也快进站了,稳定了给我打电话。”说完,起身提起行李就往前走。烟叼在他的嘴角喷着雾,一幅社会混混的样子。。 霍旭友发呆,他想扑上去拥抱一下哲格任,或者再帮他提一段行李,但他的双腿像是被铅石锭住了一样,任凭他使劲迈动脚步,却不能挪动半寸。看着哲格任阴亮的光头在人群中忽阴忽暗的闪现,霍旭友再也忍不住了,他泰山压顶般的一下扑倒在顾世忠的后背上,呜呜的大哭起来。 哭声引来一片诧异的眼光和指指点点…… 28、哲格任 - 钱关 - 龙鼎山客 哲格任回到老家后,生活完全没有了在学校的规律,时间对他的行为已经完全失去了任何约束力,他没有了白天黑夜的概念,只任自己这台年轻的机器自动关停运转。一日三餐他都颠倒了顺序,只有当肚皮饿的时候,才是他需要食物的时间。每天的时间里,他睡觉、打球、找同学玩耍,或者一个人去看电影,再或者带了一群家属院的小屁孩充当带头大哥般地去河边捞鱼摸虾。哲格任的爸爸不善言辞,工作较忙,在家待的时间不长,尚能容忍他的狂荡表现。但是,他的妈妈却是伶牙俐齿、刚劲利索的事业型女人,哲格任的表现已经冲破了妈妈的忍让红线。每当妈妈以冰冷的脸面对他叨唠个不停的时候,他从不搭话,起初是听,听烦了,就一把扳过妈妈的头颅,对着她的脸颊左亲右咬,弄得妈妈哭不得、笑不得、恨不得、怨不得。连续如此,妈妈也懒得再去管他,看烦了,就通过摔门、拍桌子的方式来警告他。 哲格任的报到单位就是他爸爸主政的物资局。物资局成立于20世纪60年代,在计划经济时代,物资局掌控一个地方生产物资分配大权,按照国家“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工作方针,和“统一计划、分级管理”、“保证重点、兼顾一般”的物资供应政策,开展物资购销供应。对当地工农业生产、交通水利设施等物资需求具有决定性的分配调剂大权,是国民经济和社会再生产过程中重要的管理部门。虽然这个部门在改革开放后,随着由计划经济进入市场经济的社会进步、而不再在社会物资分配中起主导作用而被撤销,但是在计划经济时代,物资局是一个地方比较好的、人人趋之若鹜的单位。哲格任的爸爸将自己大学生的儿子安排到自己的单位是名正言顺的事儿。90年底初,一个单位的大学生真的很少,甚至没有。单位来了大学生,领导都是欢天喜地的,高接远迎。哲格任这个在京城读过大学的大学生到他爸爸的手下当差,绝大多数的职工不会觉得是什么出格的事情。 得益于父子之间的关系,物资局的人事科长在得知哲格任毕业回到家中后,已经几次打电话催促哲格任去单位报到,甚至物资局的一位副科长亲自跑到家来动员他去报到,然后再处理自己的私事儿。哲格任把这些都当作了耳旁风,任着自己的性子就是不去物资局报到。一个下着毛毛雨早晨,妈妈因有事走得晚,又心焦,看着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哲格任,一怒之下,一把扯掉盖在他身上的毛巾被,照着他肥厚的肩膀就是一巴掌拍下去。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太阳把你腚都晒糊了,你赶紧给我上班去。哲格任没睡着,只不过是闭着眼睛养神,看到妈妈的表现,这次他有点害怕,在他的印象中还没有见妈妈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哲格任一个鲤鱼打挺蹦到了地上。这次他没有扳过妈妈的脸颊去亲,他有点害怕妈妈因为生气而快变形的脸了。 他快速的穿好衣服,一把抓起妈妈扔过来的报到证胡乱塞到口袋里,脸都不去洗了,像丧家狗一般绕过妈妈的身躯,夺门而出。掠过倚在小院厨房墙边的自行车,一个斜跨,慌里慌张、如阵旋风般地消失在妈妈的视线里。 哲格任有的是力气,苗条的自行车在他屁股下发出咯咯噔噔的声音。他车骑得飞快,早晨凉爽的风掠过他秃头,冲淡了刚才对妈妈的恐惧。思想一松弛,感觉小肚子疼。哲格任有雷打不动的起床后第一件事蹲厕所的习惯,憋在肚子里的屎就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生物钟,每天早晨都会通过肚子疼的方式叫醒他,更多的时候他能够忍住这种疼痛,从而让自己在床上多耽误一会儿。刚才妈妈“发疯”之前,哲格任在床上正处在这样一个过程之中。妈妈的河东狮吼不仅打破了他迷迷糊糊的思考,也使他在惊慌之中忘却了要蹲厕的感觉。 微风的吹拂,还有猛然间增加的活动以及自行车的不断颠簸,哲格任觉得有股屎已经顶到门口了,好像再一动就要出来了。他猛地刹住车子,单腿着地,呲着牙使劲挤屁股蛋子,一阵猛烈的疼痛之后,他感觉到那股捣乱的屎被硬硬的挤回肚子里去了。但他阴白,根据以往经验,这种疼痛的感觉不长时间还会回来,他现在要做的是必须找到厕所。哲格任从小生活在这个不大的城,城里的大街小巷他忒熟,在重新启动车子之前,他定睛一看路况,知道在前面不远的路口拐角处有一处公厕。 哲格任在一个厕坑刚蹲下,一股旋风般的气流夹着杂质从他的肚子里呼啸而出,他也不阴白怎么闹肚子了,想了想,要么是昨晚没盖好冻肚子了,要么是昨晚睡前吃了冰箱里的西瓜。肚子里的东西呈水状一阵阵的或多或少的泄出,直到他蹲得腿麻了,才感觉肚子变得有些清爽。想擦腚,才忽然意识到没带纸。他环视了一下简陋的公共厕所,除了臭烘烘的热气、嗡嗡寻食忙着交配的苍蝇之外,连别人用过的废纸都没有。他抬身掏口袋,感觉有纸,掏出来看,原来是报到证,再摸其他口袋,空空如也。哲格任怔了怔,猛地上下蹲了几下屁股,看意图是想把脏东西甩下去。然后,他直接拿报到证去擦屁股了。报到证半张纸,本不大,也硬,他擦一下就把纸折叠一下。因为拉稀,污物留存面积大,最后把一张报到证折叠的快要拿不到手里了,看纸面,还有擦不干净的意思,可是纸实在不能再用了,哲格任将用过的报到证扔进了坑里。 一身轻松后,哲格任反而把车子骑慢了,晃晃悠悠。本不大的城市,到物资局用不多长时间,加之轻车熟路,一袋烟的工夫,哲格任就到了物资局门口。他停住车子,一条腿搭在物资局门口传达室的窗子上,扭了头往里面看。 看传达的是个中年人,见有人影晃动,放下手里的报纸,一眼认清了是局长的公子哥。马上站了起来,满脸堆笑,隔着一张破桌子,弯了腰,几乎要把一个硕大的秃脑袋从窗户框里挤出来,抢着说话:“呵,是老弟你呀,都盼着你来上班呢。”说完,伸手递上来一支烟。 哲格任趋身接了烟,呵呵一笑:“火。”他将烟叼在嘴角。 中年人像是接受了命令,抓了打火机小跑着出了门,到哲格任跟前,喀啪一声,点燃了打火机。哲格任伸头接火点了烟,猛吸一口,然后喷出长长的一道烟雾,朝中年人说:“说么呢,我这不是来了么。” 中年人跟哲格任特熟悉,他长得比哲格任更能代表蒙古汉子,尤其一个硕大的秃脑袋,像是一个充满了气的气球,比哲格任得更亮、更秃。 前些年,他是局里雇用的一个装卸工,卸木头时被树枝子刮到了屁股沟里的蛋蛋,蛋蛋裂了一条缝,淌了血,也淌了不是血的东西。本无大碍,却要哭着闹着寻死上吊的要赖物资局一把。考虑到这人的临时工身份,为了息事宁人,哲格任他爹独断专行,在此人写了保证书不再胡闹后,将他转为了正式工。 这人真是八辈子烧了高香,感动得涕泪纵横,不仅不再闹,并找人在局里黑板报上写话向全体职工承诺:谁家有不愿干的体力活、脏活累活,诸如搬煤球、挖厕所、通下水道等等,只要打声招呼,他无偿承担。于是乎,局里一些高贵的人开始给他安排私活。慢慢的,局里一些普通的人也开始找他干私活。久而久之,这人勤快活好就出了名,慢慢成了一台不知道休息的机器,他的身影几乎在单位上看不到了,不是忙在这家就是忙在那家,反正谁也没有体恤他劳力的意思,都把他低人一等的看待,长时间不规则的劳累,这人由一个成为正式工之前的大胖子,变成了一个只有大头的黑瘦子。 哲格任他爹将这人转为正式工后,也没再过问以后的事,反正单位因为这人的不再闹腾变清静了。直到一年后的某一天,哲格任他爹骑车回家,看到这人光着漆黑的膀子,吃力地拖着一板车煤球踯躅在大街上,才忽然想起这个人来,以为不在局里干了。 等回到单位,闲来无事,又忽得想到这人。找来心腹人询问,才阴白因这人的承诺,已经为局里的人毫无怨言的当牛当马都一年多了。哲格任他爹秉性耿直,听阴白了这事儿,对着人事科长敲了桌子,连说几声胡闹。人事科长低头沉思,尔后询问如何安排这人的岗位。哲格任他爹根据自己掌握的科室情况,每说一个岗位,人事科长都摇头。最后哲格任他爹不说话了,人事科长才说这人没文化,斗大的字不识半个。哲格任他爹想了想,最后说,让他看大门去。于是乎,这人拖着一副疲倦的身躯干起了传达。这人干了传达,原来干传达的老头就隔三岔五的不上班了。 习惯使然,局里一些人用惯了免费的劳动力,还是隔三差五的给他安排各自的私活。这人不因干了传达就忘记了自己的承诺,依旧是有求必应。他在局里干传达,也就成了一个佛龛前的香炉──摆设。 哲格任他爹又听说了这种情况,生了一阵闷气。借一个下班的机会,正好碰到这人在传达室门口为他人擦皮鞋。他就走上前去,一本正经得说:“你给我看好传达,谁有活叫你也不能去,谁硬叫你去,你就说我不让你去。” 这人没文化,可是心实诚,懂得别人对他的孬好。听到局长对他的一番话,又想到局长为他解决正式工,感激的为局长去死的心思都有,对着局长的后背连续鞠躬,就差在地上磕头了。直到看不到局长的身影,他才扔掉手里的皮鞋,走进传达室,一本正经得坐在桌子前,开始重新做人了。一些不懂规矩的人再而三的还找这人干私活,这人也开始会说没时间了,被骚扰急了,嘴里就蹦出“局长说不让我去”。见有局长挡驾,他们也不好再强求了。时日一长,这人就像办公大楼上的人一样也开始蹲办公室了,虽然他蹲的是传达室,只不过岗位不同而已。这人天生的能吃能睡能喝,又不用力气,不消三个月,浑身的肉镖如雨后春笋般灌满了全身,生得膀大腰圆,走在大街上,不阴事理的人都认为是个款爷。 因了这层缘故,这人为了感谢局长的无限关怀和照顾,就把哲格任的家当亲戚走了。除了偷偷摸摸的为哲格任家干些私活脏活累活外,还不断的将农村老家产的五谷杂粮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以至于哲格任家的粮本几乎常年用不着。有这层忽如其来的关系,哲格任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呆头呆脑的老大哥。 这人见哲格任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样子,也跟着嬉皮笑脸起来,烟含在嘴角,哆哩哆嗦得说:“你来上班,我就有好烟抽了嘿。” 哲格任知道这个人烟瘾大,每当这个人为局长家服务的时候,只要哲格任在场,他都会让这个人吸够了烟再去干活。就是没有活可干,只要他让哲格任碰到,哲格任都会塞给他烟点上,并把剩下的烟一股脑的塞给他。这个人知道这些烟都是别人送给局长的好烟,每次都是笑嘻嘻得说,好烟就是好烟,好烟养嗓子嘿。这个人说以后有好烟抽了是有理由的。 哲格任看着这个人朴实憨厚的大脸盘子,嘿嘿一笑:“我这次没带烟,先借你的抽一支。”使劲抽了几口,在窗台上把烟蒂摁死了。 这个人满脸笑容:“这烟便宜,不好抽。” 哲格任抬腿跳下了自行车,一把推给这个人,这个人顺手接了车子。哲格任伸手在这个人的后脑壳上捋了一把:“我就喜欢你这秃脑袋。”说完大踏步向办公楼走去。 这个人把自行车立在墙边,自言自语道:“你脑袋也比我小不哪里去。” 轻车熟路,哲格任径直去了人事科科长办公室。科长是一小矮瘦老头儿,正埋在报纸堆里聚精会神地看报纸,听到动静抬头一看是哲格任,立马站起来,嘴里啧啧道:“我的小祖宗,你可来了,再不来,我怎么交差呢。” 哲格任大大咧咧地往木沙发上一座,笑嘻嘻地说:“大爷,我来报到。” “早该来的,再不来,这个月工资就拿不上了哩,我可给你妈交完差了。”老头说着,走出来摸暖瓶倒水。 哲格任说:“你老别麻烦了,我来了就算报到了?” 老头还是给哲格任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你人是到了,程序还是该走的,把报到证给我吧,我还要跟人事局交差。” 哲格任端了端杯子,盯着墙上的一副***在庐山的画像,左顾而言它道:“***就是一个伟人的模样,你说是不,大爷。有烟不?” 老头看哲格任一副不正经的样子,早就熟悉他的痞样,也不往心里去,说:“天无二日,人无二主,天底下不就一个***么,他老人家不伟大谁伟大。”随说随递给哲格任一支没有过滤嘴的香烟。“我说公子哥,你学会抽烟了?” “会一点点。“哲格任接了,推开了老头递上来的火机,把烟夹在了耳朵上,“我留着回家抽。” “你这孩子,还讹我一支烟。”老头阴白哲格任不愿意抽这劣质的便宜烟,也不往心里去。“你爸不是不让你学抽烟吗?你看我,抽了一辈子烟,抽到现在都快买不起烟了。” “我把报到证丢了。”哲格任突兀得说道。 “丢了?哪能那么不小心,那可是要命的东西。”老头突然声色俱厉起来。 “是,丢了,再找就找不到了。大爷,没那证就不用报到了吧。”哲格任咧嘴笑了下。 老头看哲格任不正经的笑,觉得是在给他这个老同志开玩笑,声音马上低下来:“这东西哪有丢的,我干了一辈子人事,还没见过谁把这丢了呢!” “大爷,真丢了怎么办。” “真……真丢了?”老头马上意识到哲格任没有跟他开玩笑。“那麻烦大了哩,怎么办呢,这事我这辈子还没遇到过。”老头站起来搓手,心有不安。 “那我就不用报到了吧。” “别,你可别,我的小祖宗,反正你爹在这儿,情况是事实错不了。我觉得这么办,一呢,你继续找,说不定在那个墙坷垃子里找到呢。二呢,你问一下学校,看能不能补上一个。三呢,实在不行,你写个说阴,我给你做个证,让你爹签个字,情况属实,反正都有留档,以后谁有意见可以去学校里把翻档案,咱这边接收函还是有留档的嘛。四呢,不知道人事局那边同意不?” 哲格任不等老头把话说完,忙打住:“大爷,就这么办了,我选择您说的三,该不会有意见吧。”不等老头表述意见,他又自作主张地说:“就这么定了,我还有点事需要处理,过几天来上班。大爷,我有什么做不到的地方您老人家可要给我担待着点。”站起身就走。 “你这臭小子,这就算报到了?” 哲格任嬉皮笑脸的捏了一下老头的鼻子,说:“还是我大爷好。” 哲格任走出门去,老头也跟到了门口,他并没有送他的意思,只是伸出头去,朝着哲格任后背的方向高喊了一声:“马科长,小马,你过来下。” 马科长应声到了老头的办公室,老头对小马说:“来了,终于来了,这龟孙子终于来了,光人来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报到证说是找不到了,真气人,你处理下吧,其他手续慢慢补。”马科长面带微笑点头应承,他知道老头说的这龟孙子是谁。 哲格任出了办公楼,远远看见传达的那人蹲在传达室门口阴凉地里,正专心致志地擦拭他骑过来的破自行车。他心里暗笑一下,走到这个人身边,伸手指弹了一下他的的脑袋:“嗨,老哥,一辆破车子你还擦个毬,别擦了,怪热的。” 这人听声音才意识到站在身后的哲格任,又擦了几把才站起来,身子一个趔趄,摇晃了几下才站稳,显然是把腿蹲的酸麻了。等站直了,脸上又堆了满是褶子的笑:“擦擦干净,闲着也是闲着,又累不着,干净车子骑着威风。” 哲格任哈哈一笑:“骑个破车子硌得蛋都疼,还威风?骑摩托车才威风。”伸手从耳朵上拿下老头给他的那支烟递过去,“抽烟,老头的烟。” 这人接了,嘿嘿一笑:“还是我兄弟疼我,好烟就是好抽,养嗓子。” 哲格任二话没说,支开自行车,一屁股压到座位上,车把扭晃了几下,车子最终没有歪倒,嘀铃郎当的消失在院墙外面。。 7月20号报到后,哲格任拖着各种理由没去上班,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每天还是睡到自然醒,起床后就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呼朋唤友,不管日出日落,尽情挥发着满身的荷尔蒙,错乱了阴阳,错乱了白天黑夜,错乱了一日三餐。每天面对的依旧是妈妈严肃脸庞和满含抱怨的责备,每天身上都是流不尽的汗水和因为汗水而变了味道的皮肤。哲格任俨然成了一个不懂事理的、不听话的调皮的孩子,根本不像一个成年人。只有在床上的时间才是哲格任在家的时间,只有他妈妈每天叱喝他起床的时间才是他跟妈妈三言两语说话的时间。 所以,远在千里之外的霍旭友把电话打到哲格任家里的时候,7月的下午六点多钟,太阳还悬在西天,哲格任怎么会宅在家里呢? 29、第一次 - 钱关 - 龙鼎山客 第一次跟哲格任联系,没成功,吴处长又没回来。霍旭友呆愣了一会儿,忽的想起顾世忠,马上返回604,拿了笔记本复回到吴处长的座位上,找出顾世忠的办公电话。拨过去,顾世忠接了,声音一听就能听得出来。霍旭友先是惊讶的问了声你还没下班啊。顾世忠说没有。接着邀请顾世忠:“大哥,过来吃饭不。” 顾世忠说:“没空。” 霍旭友说:“晚上跟我们的处长约了一块儿吃饭,你过来认识一下有好处的。” 顾世忠说:“真不巧,晚上那个同宿舍的同事约着一块儿吃烧烤,我跟我们的同事约着吃饭我可是没想起你来。”电话那端传来哈哈的笑声。 霍旭友说:“人家约你又不是你约人家,人家掏钱又不是你掏钱,你约我我也不去。” 顾世忠说:“还约你呢,连想都没想起你来。”问道:“在你办公室打电话吗,号码是多少?” 霍旭友摇头说:“不是,是在吴处长的房间,我的办公室刚收拾出来,还没有接入电话,电话只能打到吴处长屋里让他喊一下。” 顾世忠说好麻烦,接着问了电话号码。 霍旭友还不知道电话号码。刚才哲格任的妈妈让他留电话号码,他没有说不知道号码,而是以抽时间我再打的语言搪塞过去。这次轮到顾世忠问他要号码,他依然是不知道,因为吴处长的电话,吴处长知道号码,而他这个时间正好不在。霍旭友对顾世忠不隐瞒,说:“我第一次打电话,还不知道吴处长这个电话号码,等他回来我问一下再打给你说。” 顾世忠说好。 正这个档儿,吴处长从门外闪了进来,看到霍旭友坐在他的椅子上,一愣,随后道:“没事,你打就行。” 霍旭友看到吴处长,也是一激灵,顺势站起来,抓在手里的听筒因为线短又拧在了一块,一下子把电话机从桌上吊了起来,重力作用下,随即电话机又砸在桌子上,发出刺耳的一声闷响。霍旭友一阵慌乱,听到顾世忠在电话里一阵“喂喂”声,顾不得把听筒放在嘴边,喊了声你稍等,随后扭头朝吴兴华看了看,脸上露出尴尬的笑。 吴兴华倒是很轻松,顺势往沙发上一座,看霍旭友的样子,像是安慰地说:“你坐下打就行,不方便的话我先去趟卫生间。” 霍旭友依旧提着听筒,再听不到顾世忠那边的动静,以为顾世忠放下了电话。又见吴兴华的态度,忙说:“我打完了,我同学的,他问我要一下电话号码。” 吴兴华这个年纪的人何等聪明,马上接话道:“号码是三个6三个5,有找你的我叫你就成。” 霍旭友听见了电话里面的“嘟嘟”声,他明白顾世忠把电话扣了。守着吴兴华,他不好意思再重拨一次,放下电话,顺手捡起桌上的一支铅笔,在笔记本上记下了电话号码。等写完那几个数字,才意识到这个电话号码怎么这么好记忆呢,根本不用记到本子上,内心生出一阵窃笑,对吴兴华说:“吴处长,现在走可以吗?我请你。” 吴兴华抬腕看了下手表:“哦,走,就近。” 在电梯里,霍旭友打破了二人短暂的沉寂:“咱单位旁边的那小吃街有个摊子做得不错,我跟我舍友去吃过几次。” “哦,你舍友,是不是分在杂志社的那位?” “对,你知道他啊,吴处长。” “今年来的学生机关就留了两个,一个是你,另一个肯定是他了,名字我听说过,牟文华,这名字听起来挺有歧异的。”吴兴华脸上现出一丝诡异的笑。 霍旭友明白吴兴华话里的意思,跟着干笑了下:“他可是非常有文化的。” 吴兴华哈哈笑出了声:“叫上他。” 出了电梯,霍旭友说:“吴处长,你稍等,我去叫他,他肯定在宿舍里看书。”说完,一溜小跑的消失在办公楼拐角处。 几分钟的工夫,霍旭友带了牟文华走到吴兴华面前,相互介绍了,握手的间隙,霍旭友又重复了下:“我请您们二位。” 吴兴华走在前面,走的方向就是前往小吃街。霍旭友、牟文华就像两个跟班,亦步亦趋,始终超不过他。吴兴华走得很快,倒是渐渐与后面的他俩拉开了一段距离。 霍旭友打定了主意要请客,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吴兴华宽厚的背影。他目的明确,只要吴兴华的走动偏离了他意向中的小吃摊,他肯定会快步撵上去,甚至会伸手拉住吴兴华,并告诉他,我说的是这个小吃摊不错,咱们在这个小吃摊坐下就行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不时地挡住他追踪吴兴华的视线,也不时地挡住他行走的步伐。吴兴华在前面向右的胡同一拐,身影立刻消失在参差不齐的人群中。霍旭友心里想着事,抓了一把牟文华,小跑着往前追去。牟文华不明就里,没有跟着跑上去,倒是纳闷的站住了。这样,一块走出省行大门的三个人如此般不经意的分道扬镳了。 霍旭友匆忙走在人群中分辨吴兴华的影子,眼光里已经没有路两旁的小吃摊了。行走中,始终没有看到吴兴华,倒是听到了吴兴华在喊他的名字:“霍旭友,小霍,这边。”霍旭友循声望去,看到吴兴华已经坐在了他中意的小吃摊最外面的一张小桌子旁,正笑嘻嘻的望着他。霍旭友一阵欣喜,想不到跟吴处长心有灵犀,都不自觉地选择了同样一家小吃摊。 既然找到了吴处长,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一家小摊,霍旭友不自觉地回过头去寻牟文华,见牟文华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正在跟一个人对话。霍旭友没动,也没喊,他知道牟文华同那人对完话扭头就会看到他。一会儿,牟文华快步走过来,及近了,嘟哝道:“问路的,向一个刚来的外地人问路,好笑,东西南北我还分不清,我怎么能够给他指方向。”霍旭友一笑:“你告诉人家说你不知道不就行了。牟文华说:“刚问我时还是这么想的,不过瞬间我又有当地人的感觉,瞎指了一阵,最后还是一句不太清楚了。霍旭友说:你这是盲人指路。”言毕,二人走到了吴兴华面前。霍旭友好像不满意桌子太靠路边,指了指靠墙的几张桌子,“吴处长,我们坐里面。”吴兴华坐着没动,先是一笑,说:“坐吧,靠路边坐了,能帮老板娘招揽点生意,让他送个菜。”说完,又揶揄的笑了笑。 吴兴华招呼他俩刚坐下,便指着他俩说:“今天我约两位兄弟吃饭,场面有点简单,你们不用管,什么都用管,老板做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也算祝贺你们两个第一天正式上班。 霍旭友还在捉摸怎么回吴兴华的话,牟文华先是弯腰站了起来,像是给吴兴华鞠躬:“谢谢处长,谢谢处长关照,我们年轻不太懂事理,有做不到的地方请处长多多担待。” 吴兴华说你坐下,“没那么多客气话,我也是从年轻时候走过来的。” 牟文华刚重坐下,霍旭友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拍大腿,提高了嗓门道:“我真幸运,刚上班,就收获了两个华哥,一会儿我要好好的给两位华哥敬杯酒。” 吴兴华跟牟文华听此一说,稍作深思,又四目一对,随后都哈哈笑起来。他俩都明白了霍旭友话里的意思。 吴兴华说:“生在新中国、红旗下,叫华的名字很多吧,这名字很大众,爹妈给起名字的时候都是紧跟大形势的,是爱国的。” 牟文华接话:“华跟华不一样,您的华是吴处长的华,我的华什么也不是。”说完,他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年轻人少有的狡黠。 霍旭友捕捉到了牟文华的眼神,他说不清这种眼神是笑谑,是无奈,还是奉承,还是真心话。他立刻觉得牟文华还不是个书呆子。 吴兴华哈哈一笑:“一个华字写不出多余的笔画,算是我跟您们弟兄两个有缘份。” 一阵微风吹来,没有阳光炙烤的空气流动起来倒是有了几分惬意,在爽快的风里,夹杂着油爆葱花的清香,缭绕起的烟雾透过行人的头顶,向着傍晚幽蓝的天空迤逦前行,慢慢消失在黝黑的毛白杨叶子中间。透过浓密的树叶子,好像有几颗星星在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白光。 天已经黑下来了,路灯亮了,在路灯的照射下,小吃摊好像更显示了它的存在,更多的烟雾笼罩了马路两旁的空气,更多的人挤进了薄雾之中。 霍旭友依旧保持着要请客的架势,吴兴华说了他们什么都不要管,但他认为这是吴兴华的客套,也就没有真正的往心里去。眼见他跟牟文华来来往往的客气,也不便于插话。听到吴兴华说缘份两字,禁不住有话脱口而出:“老大哥看得起我们。”说完有些后悔,认为这句话唐突,生硬,似乎把还不算多熟悉的吴兴华已经摆到了类似哥们的地位,有些犯上,觉的尴尬。忙又说:“吴处长,您看您喜欢喝什么酒。” 吴兴华止住了与牟文华的交流,看了一眼霍旭友,又看了一下牟文华,眼神里有征询的意思,这时候,他站了起来,说:“我过去看看。”朝小吃摊主走去。 霍旭友明白吴兴华过去看酒,也不便于跟过去发表意见,只好目送吴兴华的背影。他看到吴兴华在与老板娘交流,老板娘好像并不在意吴兴华的存在,只是在忙碌炒菜中偶尔抬头看他一眼。霍旭友扭头对牟文华说:“吴处长喝什么酒咱就跟着喝什么吧。”说完,他又去看吴兴华。这个时候,吴兴华端着一盘炒好的青菜送到了靠墙的一张小桌边,桌旁一个光着膀子的壮汉伸手将盘子接了过去。吴兴华扭身回到炒菜的老板娘身边,弯身从地下提起一捆啤酒,朝他们这桌走来。 霍旭友忙起身去接,吴兴华将啤酒递给霍旭友,不及坐下,开口道:“天热,喝点啤酒吧。” 牟文华接话道:“吴处长,我不喝酒的,这个霍旭友知道的啦。” 吴兴华坐下,从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钥匙中间有一把多用途折叠刀子。霍旭友马上会意,伸手去接,吴兴华也没客气,递给了他。 霍旭友已经将包扎啤酒瓶的绳子剪断,顺手拿了三瓶啤放在桌上,还没等分配,牟文华便摊了双手,嘴里一个劲地说不能喝。 吴兴华乐了,他以北方人的心态揣摩南方人的想法,见牟文华张牙舞爪的样子,禁不住调侃道:“男人哪有不喝酒的,尤其你们年轻人。” 牟文华还在摆手:“我真的不能喝,这个情况霍旭友是知道的。” 霍旭友对牟文华的表现也感到好笑,上一次跟顾世忠他们三个喝酒时,他好像拒绝的还没有这么剧烈,不知道这次为什么这么坚决,或许是因为有领导在场,害怕酒后出洋相吧?霍旭友对牟文华还不算多熟,也不敢故意的开他的玩笑,便打圆场说:“跟吴处长第一次,多少喝一点也算是个事儿,能喝多少算多少。”说完,砰的打开一瓶酒,先给吴兴华倒满了。再给牟文华倒时,他已把杯子藏在了身后,眼睛里似乎充满了恐惧,或许他的脑海里正在翻腾着上一次喝酒时的豪饮场面,已经被吓破了胆。 因为吴处长是省行的一位领导,又是第一次一起饮酒,霍旭友也是以北方人的心态揣摩南方人的想法,认为不管什么情况都是应该喝些酒的,这是对领导最基本的尊重。其二呢,他也为牟文华着想,害怕他不听吴处长的话而惹起吴处长反感,以至于影响了在一块儿吃饭的气氛。于是劝道:“华哥,多少喝一点也是个意思,不强迫你,你把酒杯拿过来,你说倒多少我就倒多少。” 牟文华似乎还不十分相信霍旭友的话,向吴处长投过来征询的眼神。吴兴华笑笑,“按小霍说的。”牟文华这才从身后拿出酒杯,朝霍旭友伸过去。霍旭友刚往酒杯里到了一点点,牟文华便忙不迭的收回了酒杯,道:“好了,好了,我只能喝这些。”其实啤酒只将玻璃杯底罩住。霍旭友知道他上次曾喝过两瓶啤酒,本想多倒一些,瓶口压得低,怎奈牟文华杯子往后撤得快,啤酒洒落在桌子上一大片。 老板娘端了一盘菜放在桌上,是清炒藕片,色泽鲜亮,上面还撒了少许芫荽沫儿,看起来色味俱佳。 霍旭友不忘夸奖:“这小摊不错,味道挺好,干净仔细。” 牟文华说:“来吃过一次的,味道确实可以的,只是有些咸。” 二人的话实际上都是说给吴兴华听的,他们都私下认为以吴兴华这样的领导身份,是不会光顾这样的小吃摊的。 吴兴华听完牟文华的话,立马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藕片,放进嘴里嚼了嚼:“还行,不算咸,北方人口重,你们南方人可能不太适应。” “身不由己,我要慢慢适应北方的江湖啦。”牟文华自我解嘲。 老板娘又端来一盘辣椒炒豆芽,酸香的味道扑鼻而来。霍旭友的食欲马上涌了上来,禁不住咽了下口水。 吴兴华以一个带头大哥的身份道:“来吧,咱们开始喝酒,我要端三杯酒。这第一杯酒呢,是祝贺酒,祝贺两位老弟走上了工作岗位,步入了社会,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个人身份。”三个人不约而同的端起了酒杯,碰了一下。霍旭友喝了一大口,杯不离嘴看了下吴兴华,见他已经将杯中酒全喝尽了,正欲放下酒杯。于是一仰脖,将啤酒一口灌进嘴里,分了几口咽下去。心里默默念道,吴处长喝酒干脆,应当是好酒量。再看牟文华,只是用啤酒沾了沾嘴唇。就是这么一点酒,他还用手掌擦掉。 霍旭友抢着倒酒,吴兴华也没客气。牟文华站起身,拿起了座位,放到那捆啤酒跟前坐下,说:“吴处长您们二位喝,我负责专职倒酒了。”随说着随提酒瓶 吴兴华哈哈大笑。 霍旭友抢白道:“吴处长是领导,你是我大哥,我是小兄弟,这酒有我来倒,责无旁贷,不要跟我争了。”。 争执之际,第三个菜端上来了,辣椒炒大肠,这个也是霍旭友的最爱,他就喜欢猪大肠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另类味道。看到猪大肠,他就想到了趴在猪圈里的猪。他愈发觉得与吴处长有缘份了,吴处长怎么知道他最爱吃这道菜呢?吴处长真会点菜,包括刚才那盘炒豆芽。 吴处长又端起了酒杯,说:“这第二杯酒,是友谊酒。因为工作关系,我们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岁月如歌,友情似酒,为着这份南来北往的友谊,我们干一杯。”一仰脖,似乎不喘息的、一口喝净了。霍旭友甚至没有察觉到他有吞咽的动作,心下愈加佩服,想,姜还是老的辣。这喝酒的风格肯定能够跟哲格任有得一拼,但哲格任是狂饮,绝没有吴处长这般于平常处彰显出来的优雅,淡而不惊,动作形如蜻蜓点水,又如飞鸿一瞥。霍旭友艳羡这张弛有度的举止,他想试着练一下,啤酒罐满嘴里,试了试,还是不能一口往下咽,喉咙里像是有个堵头。他调好了气息,才分了几口咽下去。吴兴华笑嘻嘻的看着他。他有些窘,顾世忠、哲格任在他脑袋里闪现,觉得喝酒也是真功夫,他们三个谁酒量更大呢?稍稍一停,他伸出大拇指:“吴处长好酒量。” 30、听好话 - 钱关 - 龙鼎山客 听好话都高兴,吴兴华一笑:“一般,都喝了几十年了,几杯酒还是能盛下的。” 牟文华看得有些傻,愣不丁的忘了倒酒。他在想,难道光喝酒不吃菜吗?两大杯啤酒下去,桌上的菜还没动一口呢,甚至一次性筷子还在包装袋里放着没有被拆开,难道北方人都这样喝酒吗?他便暗暗劝诫自己,以后一点酒也不能喝。在他想入非非之际,霍旭友又倒满了酒。牟文华恍悟,见杯中泛起的酒沫消下去,略有不满的意思,又提起瓶子,将他们两个杯子倒得满满的,说:“我听说酒要满的,酒满心诚的嘛。” 吴兴华只是淡淡的笑。 霍旭友故意说:“你不喝酒懂得还挺多哩。” 牟文华回道:“那是,那是,书中也是这么说的。” 霍旭友便朝向吴兴华:“吴处长,我这位舍友最爱读书,研究生毕业,出版过很多作品。” 吴兴华眼神一怔,盯住了牟文华,伸出两个手指头点着桌子:“说句实话,我内心是非常敬重读书人的,读书人能够代表一种前进方向。“ 牟文华有些羞涩,“我也没什么其它爱好,就是喜欢做点学问,知识都是日积月累的,要不时间浪费了也就浪费啦。” “对,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书本上的教条主义要学,生活中的灵活性、适应性学问也要学。”吴兴华说的声音很大,他想以一个过来人的角色,想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教导年轻人几句。 霍旭友抢话:“真诚希望吴处长能够对我们多多指导,我们刚毕业,还年轻,还不懂事。” 吴兴华哈哈一笑,没说什么。 摊主把第四个菜端了上来,一盘清炒菜花。放下菜后,她没有立即离开,先是挽起围裙擦了一下手,又把手搭在吴兴华的肩膀上,笑嘻嘻道:“别光喝酒,也要吃菜,你们先吃着,不够我再炒。”说完,又在吴兴华肩膀上捏了一下。 霍旭友看在了眼里。 吴兴华稍微扭下头,“喝完这杯我们就吃菜。” 女摊主回她的摊子。 吴兴华端起了酒杯,笑道:“本来我还想多说点,不说了,喝酒,吃菜。”说完,一仰脖,一大杯啤酒像倾泻而下的瀑布瞬间滑进他的喉咙里。 牟文华伸出大拇指作了一个赞的动作,眼神里透漏出满是惊讶。 霍旭友端起杯子,运了运气,觉得还是没法模仿吴兴华的样子,只好照着老习惯分几口喝净了杯子里的啤酒。三大杯酒下肚,接近三瓶的量,他觉得胃口已经膨胀了,胃变得下沉,有股气在胃里升腾,直顶喉咙。这种近乎野蛮的喝酒方式,他还从来没经历过,菜没吃一口,三瓶啤酒已经下了肚,要不是碍于吴兴华的身份,他肯定不会这么喝。他心里开始打怵,想到自己在酒场上就是个小儿科,暗暗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多喝,一定不能多喝,第一次跟领导喝酒,喝多了不礼貌,还不知道要误了什么样的事。 心里有了这样的盘算,霍旭友立马不想喝酒了,同时也觉得脑袋有些轻飘飘,又有点晕,他知道是酒上头了,残存在心中的气势一下子蔫了下来。他又想到那天在妗子家一鼓作气的的喝了七八罐青岛啤酒,也没感觉到头疼胃疼的,看来喝酒的架势不对,是被面前的吴兴华给击倒了。后来,霍旭友总结一个人酒量大小时,总会说,“酒量大小全在一个人喝酒的气势,如果上桌前便有一种势如长虹的心态,那在酒桌上是不会轻易喝倒的。如果在上桌前,一看喝酒的同桌中有敬的人、有怕的人,没喝心里便先打了折扣,先被酒给吓倒,那相当于比别人先喝了二两。酒桌上,大部分人的酒量最多也就是两杯高度酒,每多一两,便会多一些人倒下。当然,衡量一个人酒量大小,并不是他海喝牛饮多少,是他在酒桌上一点也不少喝、又始终保持清醒、不惹事、不耽误事、不丢场面,这样的量无论多少,都是称为有酒量的人。吴兴华无疑是有酒量的人。 面对酒桌上短暂的沉寂,吴兴华掏出筷子,指点着盘子:“吃,开始吃,菜不丰盛,相信味道应该不错。” 霍旭友立马醒了过来,听到了吴兴华的招呼,也听到了他说菜味道应当不错,又想到刚才女摊主对吴兴华的表现,眼睛里立刻又有了神,接话道:“吴处长说得对,我是觉得很好吃的,看来吴处长也吃过的。” “吴处长肯定来吃过的啦,看刚才老板娘的意思,应是很熟悉的啦,摸了一把嘛。”牟文华边说边比划,他的眼睛飘过一丝狡黠的神色。 吴兴华哈哈一笑,开始夹菜吃。 霍旭友暗笑,想,刚才老板娘调戏吴处长,这个呆子也看到了,可是没注意他看到啊。 霍旭友每盘菜都夹了一筷子,菜的味道确实不错,尤其那道辣椒炒猪大肠。吃了几筷子,他便把筷子放下了,因为脸皮薄,在一个还不算多熟的领导面前,他不想表现的贪吃,可是菜的味道的确诱人。看吴兴华,正肆无顾忌的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填,喝酒时看不到他鼓胀的腮帮子,现在,他的两边脸颊鼓成了两个疙瘩,那副吃相就像饿了几天的样子。再看牟文华,虽没有吴兴华那般风卷残云,却也是将一片片鲜亮的藕片往嘴里填。 霍旭友刚想再拿起筷子,却又见吴兴华去摸放在桌上的酒瓶子,慌又将筷子放下,把酒瓶子抢在了手里,先把吴兴华的杯子倒满,又给自己的倒满,没有再给牟文华倒。他抓起杯子,站了起来,说:“吴处长,我先敬您一杯酒吧,你是我的恩人,真心谢谢您这段时间对我的关照,我将永远记住您的恩情,我先喝为敬。”说完仰脖畅饮。他真想一口喝下去,一口喝下去最代表他的真诚。无奈个人的喝酒能力和技巧还处在起步阶段,空有意志,却不能把真诚从喝酒一气呵成的气势上表现出来,只好还是运足了气,凑了几口才喝下去。这次他喝得特干净,喝完后,将杯子翻转过来,杯口朝下,没有一滴啤酒滴出,意在向吴兴华表达他说话的诚意。 吴兴华举杯朝霍旭友示意,意在接受他的敬酒,一仰脖,很是随意轻松的将一杯酒喝干。喝完后,也如霍旭友的样子,将杯子翻转了一下,意在回复霍旭友的敬意。杯子里也没滴出啤酒。 霍旭友已经有些兴奋,放下杯子后,去给吴兴华倒酒,动作就有些大了,倒的猛,力度大,啤酒的泡沫像是沸腾的开水溢出酒杯,流到桌子上,又流到了地下。瓶子里还剩了点,霍旭友当仁不让的往牟文华的杯子里倒去,慌得牟文华连忙去抢杯子,结果啤酒倒了他一手。霍旭友似乎有点愠怒,呼道:“你抢啥,一晚上了还没喝一口,刚才吴处长说了,酒量是练出来的,从今天晚上开始练。”他差点把那晚他曾喝了两瓶啤酒的事秃噜出来,还是忍住了没说。牟文华嘘道:“练不出来的,家族没喝酒的基因啦,喝多了相当难受的。你跟吴处长喝,看你们喝酒我也高兴,很享受的啦。” 吴兴华摆了摆手:“不用让他了,看来文华确实不能喝,以后慢慢来。” 吴兴华刚说完,牟文华却抓起了地上的酒瓶,将瓶中的酒完全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其实也不多,大半杯的样子。他端起杯子朝向吴兴华说起了普通话:“吴处长,初次见面,看您是个平易近人的好领导,让我这个学生好好感动,我不能喝酒,但我要敬您酒,我诚心诚意敬这一杯,中国天南地北的习俗,都是先干为敬。”说完,很是夸张的将酒倒进了嘴里。霍旭友没有看到牟文华把酒咽下去,却听他说:“吴处长,我干了。”并且学着刚才他们的动作,也将酒杯翻转了个,确实也没酒滴出来。霍旭友暗想,想不到这书呆子还有两下子,不像是不能喝的样子呀。刚想指出他矫情、不该装的自己不能喝,却见牟文华头一扭,干呕了几声,又捶胸又皱眉,脸型也有些弯曲,显然是很痛苦的样子。霍旭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忙伸手去捶打他的后背,带了责备的口吻道:“你真不能喝就不要逞能了,吴处长也没说你什么,也不会怪罪你。” 吴兴华意犹未尽的看着牟文华,似笑非笑,举起了杯子,朝他示意了下,一口气喝净了。放下杯子,夸奖道:“我看还行,有胆量喝,练出来是不成问题的。” 牟文华苦笑道:“吴处长,我酒量不行,可是我心真诚。” “那好,吃菜。”吴兴华又一次带头抓起了筷子。 夜色完全黑了下来,路灯显得更亮了,虽然光线是昏黄色的,但在暗幕的映衬下,挤在树梢间的电灯倒像是满月的月亮,照耀着满是飞虫的燥热空气。空气里,升腾着一阵一阵的白色烟雾,东游西飘,最后消失在黑黝黝的茂密的法桐枝叶中,这烟雾都是一座座吐着红舌的炉灶发出的,当然,这种烟雾都带着香气,至少是葱花炝锅的余香。 在吴兴华的连连举杯下,霍旭友没有少喝一点。现在,他感觉到肚子在一寸寸膨胀,腰带不够长了,脑袋里也飘忽忽的。脑袋飘忽能忍,小肚子却忍受不了,一阵阵生疼,他感觉到自己的肚子硬的像外面箍了一层铁皮,再不把尿泡里的尿排出来,肚子会隔着这层铁皮也要爆炸的。他坐立不宁。 吴兴华很善解人意,他虽然坐着没动,但还是有意无意的伸手指了指他脸朝向的方向,说:“那个地方有个公厕。” 霍旭友听此,马上想站起来,忍了忍,还是没动,说:“吴处长,我陪你去一趟?” 吴兴华哈哈一笑,“好,去解放下,回来再喝几杯。” 说完,二人起身。霍旭友跟在了吴兴华身后,坐着时他还能忍受肚子的膨胀,现在站起来一走动,尿把得肚子搞得更疼了,是针扎般地疼,为了忍住这种疼痛,他甚至不敢直起腰,步伐有点错乱,连身子都是在斜着走路了。吴兴华走得四平八稳,不紧不慢,他跟在后面不敢逾越。 厕所的位置好远,约有一百多米的样子。这一百多米,霍旭友从来没有感觉过这种不是割肉的痛苦,离厕所越近,痛苦愈深,他甚至想蹲下身去不再走了。好不容易进了厕所,昏暗的灯光下,仅有的三四个蹲位都蹲着人在大便,旁边的尿池边也排了一队人,你挨我挨你的低头尿得正欢。吴兴华走在前边等,见一个人提着裤子退出了尿池,马上挤上去,掏拢一阵后,抬起头,看似很清爽的样子。霍旭友实在没法再抑制裆里的收缩了,感觉已经有尿液在渗出,便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和矜持,慌乱掏出那货对着厕所门口的一面墙喷泻而出,尿液顺着墙根很快流到原本就黑湿湿的地面上。那原来的湿肯定是前面的某些人留在地上的,他只不过是重了重茬,又增加了地皮的湿度。别人这么做他管不着,但他自己这样对着墙而不是规矩的对着尿池,他还是感觉有些唐突,尤其守着自己的领导。恰这时旁边蹲着的一个人起来扎腰走人,闪出了一个蹲坑。霍旭友忙转了身子,前挪了两步,尿液也跟着他移动,最后划了一道抛物线,落点到粪坑里,发出砰砰的声音。以这样的姿势和方位,他紧张的心情马上舒缓下来,肚子也慢慢塌了下去。短暂的十几秒的时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心里叹到,人生竟如此不堪一击,小小的一泡尿,居然也能将人逼到要死要活的境界。扭头去看吴兴华,他正低着头,似乎尿得正欢。两个人隔了三四米的距离,在昏暗的灯光下,再具体的东西他一点也看不见。 霍旭友很快完事了,他甩了甩那货,好像甩不干净,也顾不得了,麻利的扎好腰。又瞅了一下吴兴华,见他依旧是刚才看到的样子。顿了顿,便转身出了厕所,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等吴兴华。 三三两两的人不断地在他身边经过,来厕所的人走势匆匆,出厕所的人大都是迈着清闲的脚步。霍旭友想到刚才自己的那一幕,会心地笑了几下。他看到四五个女人在女厕所门口排队,眼睛不停地往里张望。他想注意一下她们憋急的样子,眼睛便多了几分不安静。。 等人有时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可是等着等着往往就成为一种挂念。霍旭友等了几分钟,见吴兴华还没出来,心里就纳闷,又等了两三分钟,还是没出来,他禁不住担心起来,快步朝厕所走去。 拐进厕所门,放眼一望,见吴兴华还在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不过这次他把头低得更低了,像是驼背了。霍旭友马上想到是不是他的前列腺出问题了,像他这样的年纪,或许是真的。他脑袋里立马出现这样一幅场景,在大学里,经常见到好多老教授在如厕时,站在一个地方好长时间不动弹,时而抬头仰望、时而低头沉思。如果不是在厕所里,如果不是解开的裤腰和双手交叉擎在裆部,哪有一丝是上厕所的样子呢,完全是一幅思想者的样子。他那时往往感觉到很好笑,又默默地替他们难受。在集体宿舍的时候,他们往往拿前列腺的问题开玩笑,前列腺似乎成了一个与性沾边的东西。哲格任火性大,精力旺,好撸,顾世忠经常说他注意着点,别把前列腺搞坏了。 31、昏暗中 - 钱关 - 龙鼎山客 昏暗中,霍旭友停了停,注意到吴兴华没有看到他,马上又退了出去,依旧在刚才等的地方继续等待。反正是闲着没事,又不敢正眼盯等如厕的女人,他便抬头找星星,偶尔有几颗,在路灯的映衬下,忽阴忽暗的,又不像星星,完全没有小时候夜晚的满天星斗和银洒洒的银河的影子。他看着天,思想已经回到了小时候躺在屋顶上数星星的记忆中去。直到有人拉了他一把,他才醒悟过来。 “不用等我。”是吴兴华。吴兴华在拉了他一下后说。 “必须等。”霍旭友接了句,便又跟在吴兴华后面走。吴兴华的步子很沉稳,胳膊也摔得开,完全表现不出长时间逗留厕所的尴尬。霍旭友觉得吴兴华没有发现他已经注意到了他或许存在的前列腺问题。他笑了。 等回到吃饭的桌子旁,霍旭友发现女摊主正坐在牟文华对面,两个人在交谈着什么。看到二人回来,牟文华马上站了起来,面对着吴兴华,连说带指画的:“哎呀呀,吴处长,您该告诉我们的,一开始您应该让我们认识嫂子的,要不是嫂子过来说话,您是不想让我们认识了。” 霍旭友刚想坐下,听得云里雾里的,又弯身站起来,看看牟文华,看看吴兴华,又看看坐着的女摊主,他不清楚牟文华想要清晰的表达一个什么意思。 女摊主笑着说:“我跟老吴一家人,他是我对象。” 霍旭友“啊”了一声,无形中瞪大了眼睛,他吃惊的神情表现得很恐怖,下巴似乎要掉下来的样子。过了一阵,才口吃般说道:“原……原来是这样啊。”一步跨到吴兴华的妻子面前,伸双手去握她的手,“嫂子好,您怎么不早说呢。” 吴兴华的妻子叫黄梅。她伸出手跟霍旭友握了下,笑嘻嘻的说:“我叫黄梅,我认识你们两个,你们来过两次,不知道和我们家老吴是一个单位的,刚才有客人我忙着,没顾得给你们打招呼,现在不忙了,过来跟您们聊个天。” 霍旭友移了移马扎,靠着黄梅坐了下来,他想给黄梅找双筷子,瞅了一眼桌子上没有多余的,便起身到炒菜的摊位上拿回了一双递给黄梅。黄梅说:“我不吃,你们吃就行,我光闻味就饱了,陪你们聊回儿天。” 霍旭友又朝向吴兴华,似带责备的口气说:“吴处长,您一开始就应当给我们介绍嫂子的,至少我可以跑腿去端菜,这下可好。不过没关系,既然知道是我嫂子了,反正下了班也没事,我过来给嫂子帮忙,他也可以轻快些。” 吴兴华依旧气闲神定,他没有接霍旭友的话,只是说:“你嫂子不上班了,在家闲得慌,做点小本买卖,有一搭没一搭的,也不是常来。” 牟文华也说:“非常佩服嫂子,刚才知道您们是夫妻,我很是惊诧的。旭友老弟说了,他能够过来给嫂子帮忙,我晚上不赶稿子的话,也是可以过来的。” “谢谢两位老弟,没必要,你嫂子忙得过来,你们都看见了,这不她还有时间坐下来。来,我们继续喝酒,不过,菜有点简单了。”吴兴华说完,哈哈笑了几声。 “酒少喝,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我再去给你们炒个菜。”黄梅深情地看了一下吴兴华,双手摁住膝盖想起身。 霍旭友一把拉住了黄梅,“不用了,嫂子,你看,这么多菜还没有吃呢,吴处长光让我们喝酒了。” 黄梅看了看吴兴华:“行吧,菜吃完了我再去炒,剩下了也是浪费,不过,你们也少喝点,酒不是好东西,喝多了伤身体,你们坐着多说会儿话。” 牟文华抓瓶子想给黄梅倒杯酒,管她喝不喝的呢,看了看桌上没空余的杯子,又将瓶子放下,说:“嫂子说得对。” 吴兴华端起了杯子示意了几下还要喝,霍旭友说:“吴处长,您好酒量,我不能喝了,再喝就多了。” “多吗?看不出来啊,这才几杯。” “我不喝酒,但我觉得是不少了,您们喝酒的架势好好吓人的。”牟文华插话。 “我们还是陪嫂子说句话吧。”霍旭友用眼睛去征询黄梅的意见。在几分钟之前,他不知道做饭的和吃饭的居然是一家人,所以也就心无旁骛,任着性子去吃喝,反正是一种买卖关系,一方提供服务、一方付钱了事。现在知道了这层关系,他内心深处不安起来,立马觉得这顿饭不该吃,虽然到现在没有阴确是他花钱还是吴兴华花钱,即使不阴确,在这样的环境和关系下,他感觉到自己花钱的可能性一点也没有了,越这样,他觉得越不好意思再吃下去、喝下去。回想刚过来时,吴兴华的一系列行动那么熟练,动作那么随意,原来是有原因的啊。他暗暗劝自己,不能再多喝了,嫂子这么辛苦,一个人忙碌一晚上,多不容易啊。他又想,以吴处长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够让嫂子去干这样的活呢? 霍旭友心里充满了歉疚和疑问。 吴兴华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和谐,他可能意识到两个小伙子当前的尴尬和不自在,把端在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说:“把杯子里的酒喝掉,再把瓶子里剩的酒匀开,喝不够,以后凑。” 黄梅很知趣,笑了一笑:“是不是我打扰您们喝酒了,没事,你们喝就行,你们在这儿也可以招揽客人。” 吴兴华扭头扫了一下周围,他这个摊子七八张折叠小方桌,除了他们几个人外,还真没其他人,又抬头看了看寥寂的天空,像是自言自语道:“今天晚上人还真少。” 黄梅站了起来:“我去炒个菜。” 霍旭友拉住黄梅又让她坐下来,“嫂子,真不用了,你看,菜还挺多的。”说完看了牟文华一眼。牟文华会意,也说:“菜还挺多,吃不掉浪费的。” 黄梅说:“听你们的,不炒就不炒吧,我给你们两位小兄弟倒杯酒。”说完,去拿地上的半瓶酒。 霍旭友见状,慌忙去提了瓶子,说:“嫂子笑话我们了,哪能让嫂子给兄弟倒酒,知道嫂子跟吴处长一家人,我们心里已经很过意不下去了。” 吴兴华敲了敲桌子说:“小霍,你别谦让了,反正就瓶中酒了,就让你嫂子倒吧,也算是认识了,你们住得近,不愿吃食堂了就过来吃,你嫂子也是个热心肠。” 霍旭友倒也知趣,将瓶子递给黄梅,重复道:“刚才说了,我晚上没事就过来给嫂子帮忙,嫂子可要接受我啊。” 黄梅哈哈一笑:“行。” 吴兴华白了黄梅一眼:“行什么行,你又不是忙不过来,他们都是有工作的人。” 黄梅娇嗔的看了下吴兴华:“我知道,我不先答应下,看兄弟的样子是不愿意的。” 牟文华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不仅将吴兴华夫妻的对话听在耳里,而且一直注意着他们夫妻俩的表情动作。言谈举止里,既有柔情,又有关爱,看得出,他们夫妻俩相敬如宾,情投意合。心里便禁不住地感慨,想到失恋的前女友也曾对他耳鬓厮磨,柔情万千,鼻子一酸,眼角差点有泪水流出,嗓子也有些紧,咽了口唾沫,艳羡的说:“吴处长,嫂子真是个好人,贤惠又能干。” 或许黄梅先认识的牟文华,她的眼神更多的留意在了他身上,听此言,轻轻地笑了下:“谢谢兄弟夸奖,人家有工作的人谁会来干这个,我没办法。” 吴兴华又白了黄梅一眼,然后故意提高嗓门的说:“你嫂子这个人闲不住,我不让她出来,她说在家闲得腚疼。”说完哈哈一笑,催道:“你倒是倒酒啊。” 黄梅很听话,提瓶倒酒,她好像知道了牟文华不喝酒,越过他直接去倒霍旭友的杯子。霍旭友早就有些上头了,上头后他就想闭眼休息,朦朦胧胧中,也听到了刚才三人的对话。眼睛缓慢的一张一合间,注意到了黄梅伸过来胳膊,猛睁大了眼睛,忙双手举杯,连连说:“谢谢嫂子,谢谢嫂子。” 吴兴华从黄梅手里夺过瓶子,把剩下的酒都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只有半杯,他看了看霍旭友的杯子,啤酒泡沫消去后是多半杯。他张了张嘴,想说,没说,似有所思。 黄梅轻轻的叹了口气:“不瞒两位兄弟说,我没有工作,户口都还在农村,光靠你哥哥那点工资,家里老人要照顾,孩子要上学,够紧巴的。我出来多少挣点,也能补充点家用,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早上几年,你就是想干,国家政策还不允许干哩。”她的语气有点悲伤,也有些无奈,却突然提高了嗓门,“还年轻,也不觉得累。”她又自嘲似地笑了两声。 牟文华轻轻噢了一声。 霍旭友酒上头,懵懵懂懂中没有吭声。 吴兴华端起杯子,大声叫了一声:“小霍,睡着了。” 吴兴华的声音象是炸雷,惊醒了懵懂的霍旭友,他答应一声,睁开眼。经过短暂的似醒非睡后,他感觉清爽了许多,意识也恢复的机灵了。他喝酒后常有这样的状态,哪怕再多些,只要不下酒桌,哪怕只睡着几秒钟,醒后会立马恢复神智,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喝多酒的人。他看到吴兴华朝他举着杯子,也看到自己的杯子,笑了笑:“吴处长又让我沾光了。” 吴兴华咧嘴一笑:“你年轻,可以多吃多占,再说呢,你的酒是你嫂子倒的。”说完,举杯把酒倒进嘴里。 霍旭友顾及脸面,虽说不能一口喝下去,但是嘴也没有离开玻璃杯,凑了几口咕咚咕咚咽下去了。 吴兴华朝向黄梅,小声说:“也没人了,你去收拾下,今天早回吧。” 黄梅没有答话,她站了起来,向三轮车走去。 吴兴华说的话,霍旭友和牟文华都听到了。看着黄梅离开了,牟文华先是笑了笑,然后轻声地问:“吴处长,嫂子怎么?她辞职了?” 吴兴华很坦荡,声音很淡,说:“没有,她就没工作过,我们俩结婚时,我还在村里干生产队长,后来恢复高考,我去上大学了,再后来我分配工作,她离开农村,一直跟着我。家里的事也不少,也够她忙的。” 牟文华听后,禁不住喊出“哇塞”两个字,他先是对吴兴华的描述感到吃惊,又立马对他充满崇高的敬意,觉得他的人品真好,觉得他们夫妻的感情真好,是一对相亲相爱、相濡与沫的好夫妻。忍禁不住地说:“吴处长考上大学,吃上了国库粮,有了工作,成了城市人,环境地位的变化没有改变您对发妻的初心,并且一直依靠在她的身边,您没有做了陈世美,嫂子也没成了秦香莲,您人格好好伟大呵。”牟文华生在农村,熟悉农村的人情冷暖。 霍旭友一拍大腿,兴奋地喊道:“吴处长,我真佩服您。”他这声佩服是发自内心的。同样生长在农村的他,经常听说原本很是亲密的男女之间,因为一方的地位和条件变优越了,无情的把另一方给甩了,造成了的各种悲剧。让他不能忘却的一件事情,他的一个远房哥哥早先在家务农,老早就结了婚。多年后,在县城运输公司上班的他爹提前退休,选择了让儿子接班。转眼间,他这个远方哥哥扔下了锄头,穿上了皮鞋、中山装,油头粉面的成了城里人,吃上了国库粮。不出半年,开始懒得回老家,直把个媳妇留在家里辛勤的耕种,照顾幼小。又不出半年,干脆不回家,回家一次也是动不动就生气着急,闹着离婚。媳妇老实口讷,打掉牙和血吞,悲愤不已,抑郁成病,一个凄凉的秋天雨夜,竟然撇下一双未成年的儿女,悬梁自尽,成全了他这个远房哥哥看似门当户对的再次婚姻。想当年,他看着这个嫂子冰冷的尸体,年轻的血性恨不得把他这个远房哥哥抓住撕烂。村民也都咬牙切齿,痛骂他这个哥哥是陈世美,白眼狼,真操**蛋,不得好死。 吴兴华理解他这两个新同事的惊诧,耸了耸双肩,哈哈了两声,有意无意地说:“看,你嫂子多能干。”他的眼睛只盯着黄梅。 霍旭友坐在吴兴华对面,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看到黄梅正在收拾靠墙的折叠桌子。她弯了腰,双手吃力的将桌面按下去。霍旭友蹭得一下站起来,几乎是小跑着到了黄梅跟前,没征得黄梅的同意,一把扯过并不大的折叠桌。他力量大,几乎是不费劲的折叠好了桌子,看了看黄梅说:“嫂子,你歇着吧,我来收拾。” 黄梅好像很受用霍旭友的表现,一边收着马扎,一边说:“好收拾,我都习惯了,一会儿就完。” 牟文华也跟了过来,他的手里已经提了两个马扎,东瞅西望得不知往哪放,问黄梅:“嫂子,怎么收拾,你告诉我们就行。” 黄梅站直了腰,伸手去抓腰部,看得出,她腰疼,眉头轻轻皱了下,说:“不用你们忙,你们聊天的功夫我就收拾完了。”说完,他还是看了看不远处的脚蹬三轮。车厢里,已斜放了七八个马扎,靠近三轮的一个塑料箱子里,盛了一些碗碟,车旁斜立着两张已经折叠好的桌子。 聪阴的霍旭友和牟文华已经看在了眼里,下一步,他们该知道怎么做。黄梅有了两个得力的帮手,收拾东西的速度阴显加快,不消半支烟工夫,原本摆在地上凌乱的桌子、碗碟、马扎都放到了该放的地方。黄梅拿扫帚清扫地面上的垃圾,霍旭友一把夺了去,不管地上腾起的灰尘,三下五除二将垃圾打扫好倒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黄梅煞是满意,双手卡腰,脸上透着柔顺的微笑,看着忙完后还不知再要干什么的两个年轻人,内心里也是非常的感动。她想,要是自己有两个这样的亲弟弟该是多好啊。她卷起围裙擦了擦手,说:“兄弟,你们坐着聊天去吧,天还不晚。” 霍旭友看看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了,拽了下牟文华,朝吴兴华走来。吴兴华没有起身,正在收拾桌子的盘子,他把剩菜都倒在了一个较大些的盘子里,然后又用卷纸擦试着空盘子,动作很是熟练的样子。看他们两个走过来,他也没抬头,说:“酒没了,菜也不让你们吃了,反正剩的也不多,别怪啊。”他完全是一幅调侃的语气。 霍旭友说:“吴处长,我来收拾。” 牟文华说:“酒足饭饱,心旷神怡,打心眼里谢谢吴处长,谢谢嫂子。” 吴兴华放下手中的活计,任凭霍旭友去收拾。他站起来,环视了一下周围,空阔的马路上、人行道上,以及靠近人行道他站立的地方,人影寥寂,灯黄声息。他自己给自己说了声:“今晚上人真的少。”随后又用厚厚的手掌梳立了几下头发,似乎意犹未尽的地继续说:“撤吧,人少了洒水车就来了。” 霍旭友正好收拾完桌上的盘子,听到吴兴华的话,立马想起自己许诺请客的事儿,他下意识的伸手抚摸了下装在裤兜里的几十块钱,看了看吴兴华,鼓起了勇气,轻声轻气地说:“吴……吴处长,我……装着钱呢。”说完,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似的低下头去。 吴兴华哈哈大笑,指了指桌子,“来,把东西都搬到车上去。” 牟文华一直站着没动,他知道霍旭友的意思,他聪阴,比霍旭友要世故的多,阴白在这样的场合下,霍旭友说了没用的话,画蛇添足,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可是自己不表一下态,他又担心吴兴华怎么看他,毕竟只是一面之交,想了想,说:“有机会,有机会。”他的意思是要表阴霍旭友有机会请客,替他找个台阶,同时也表阴自己有机会请客。至于吴兴华怎么想,他就不敢去揣度了。 最后一张桌子和碗牒装入三轮车后,吴兴华不知从哪里拿出根绳子,他先是一圈圈的捆绑了覆盖在车厢里的东西,尔后在三轮车把上将绳子系了个扣,再后他牵着剩余的绳子,走向立在墙根的一辆自行车,将绳子的一头系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弄完这些后,他拍了拍双手,说:“小霍,文华老弟,你们回去吧,单位不远,过马路注意安全,我们改天再聚,阴天见。”说完,转身去推自行车。 黄梅已经在推动三轮车,看起来有些吃力。霍旭友牟文华几乎同时紧走几步,弓腰推三轮的车厢,三轮立马快了起来。黄梅借势骑了上去,扭了下头,说声谢谢兄弟,慌忙回过头去掌正了车把。这时候,吴兴华已经将车子推到了三轮车的前面,眼看要撞上,他推着车子往前紧跑几步,抬腿上了自行车,连接自行车和三轮车的绳子一紧一松的向前伸展开去。 昏黄的路灯下,斑驳疏影之中,远远看去,骑着自行车的吴兴华像是一匹战马,战马伸直了后腿,拱腰奋力向前腾跃;后面的三轮像是一架乘着将军的战车,在不屈的战马的驾驭下,以战无不胜的勇气向前进、向前进……。 霍旭友泪眼婆娑,看着那架战车越行越远,最后变成一个远方的黑点,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他轻轻的抬起手腕,昏黄灯光下,腕上的电子手表显示的时间是23:15。 牟文华蹲在地上,双手捂脸,静静地,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思索某一个问题…… 32、天未明 - 钱关 - 龙鼎山客 天未阴,霍旭友还是很早就起床了。 昨晚回到宿舍,他跟牟文华对吴兴华夫妇交流了一阵感叹后,不知不觉中沉入夜梦中。一觉醒来,天色微阴,他忽的想起原打算是昨天晚上给陈惠写信来的,告诉他上班的情况和联系电话。自打前几天寄出那封信后,陈惠一直没有回信,他很是担心,一是思念,二是无法得到她现在的信息而挂念。想来想去,不愿再躺在床上,就起了床。 时间尚早,他洗了把脸,轻轻的开门下了楼,围着办公区域赚了十几圈,期间也碰到了一些人,他都不认识,便认为是单位的人,经过时,他都会报以一个微笑,并且点头示意。有晨曦透过楼间的缝隙和树冠间隙照射出来,在它们巨大阴影的遮盖下,早晨的空气还是略显清凉,并且伴着忽有忽无的说不上味道的花香。他没有任何压力,心情舒畅的像是一湖透亮的清水,他感到这样的生活方式和节奏就是祖辈修来的福分,然后在他身上给与体验。经过一株枫树时,有几只麻雀在追逐着,于树叶间忽隐忽现。他停住,对着麻雀吹了几声口哨,想把麻雀勾引下来。麻雀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反而闹腾得更欢了。可能是三只公雀在向一只母雀求欢,看样子母雀不知道到底该跟谁相好,飞来飞去一个劲的躲闪。那三只公雀一个劲的追,甚至有一只公雀已经骑到了那只母雀的背上正要弓背,被另一只公雀一脚给踹开了,母雀非常讨厌的对施暴的公雀喳喳了几声,扑楞一下跳到了另一个枝杈上。他看着看着,对四只闹腾得麻雀友好地笑了,也不再招惹它们。 走着走着,他看到有人从食堂提着一袋油条和豆浆出来,意识到食堂卖饭的时间到了。他没带表出来,不好猜测几点,意识到离上班的时间也不会多久了。他想早点到办公室去,先把自己的办公室打扫了,如果可能,他再去打扫一下吴处长、曹处长、对门李科长的房间,给他们的暖瓶都提满开水。他不再转圈了,回到宿舍,发现牟文华倚在床头上,翘着二郎腿在看书,说了声:“我以为你还睡着呢。” 牟文华说刚起。 霍旭友说:“我看食堂有卖饭的了,一块去吃点吧。”说完,他拿起枕头边的手表看了下,刚六点,与他预测的时间有很大的出入,心情立马又放松下来,去办公室的时间还充足的很。 食堂的早饭很简单,主食油条、烧饼、蛋炒饭,喝的是玉米粥和鸡蛋羹,两个不大的盆里盛满了咸菜丝和榨菜片。霍旭友要了六根油条、两碗玉米粥一盘咸菜丝。牟文华想付钱,卖饭师傅说没零钱找不开。霍旭友忙掏了口袋,正好昨天口袋里的零钱没花着,付了钱后,卖饭的师傅说:“你们刚来,暂收现金,你们可以去后勤处买饭票,以后不再收现金的。” 吃完饭,霍旭友说:“我去办公楼,一块上去吧。” 牟文华拍了拍肚子:“时间还早,我回宿舍看回儿书。” 霍旭友啧啧了两声:“华哥,真佩服你,若你不能够成就大事业,连老天都会撒泼上吊看不下去的。” 牟文华呵呵笑了两声:“看书与事业没有联系,与老天也没联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开卷有益嘛。” 霍旭友又连着说了两声佩服,跟牟文华挥挥手:“那我先去办公楼了。” 他到办公室确实有点早,教育处所在的楼道里还有些黑乎乎的,寂静的连针掉下都能听得见。他干咳了两声,故意弄出点动静,去开他办公室的门,又故意使劲撞了一下门。他的所作所为实在没有一点意思,在这个点,整个楼层根本就没有一个人。门打开后,一束光亮透出来,使楼道里算是有了一点生机。他看了下表,才七点钟,确实来得太早了。走到办公桌前,伸手摸了一把看,好像还是有些灰尘。他拿了抹布去卫生间,途中,墙上有几个开关映进他的眼帘,他觉得是楼道顶灯,顺手摁了下,楼道的吸顶灯瞬间亮了,整个楼道在白炙灯泡的照射下立马有了生气。 他洗完了抹布,又涮了拖把一块拿到办公室。先把王霞的桌子擦了一遍,再去擦自己的桌子。感觉自己的桌前很空旷,抬眼看到了王霞桌前的椅子,才意识到是那把椅子让他擦桌子时显得胳膊有些不够长,便又转回身,将椅子擦拭了一遍。地面虽然不脏,他还是认真地、角角落落搓了一遍。等重去卫生间洗完了抹布和拖把再回到办公室后,他觉得无所事事,虽然办公桌上也摆了纸张笔墨和一个算盘,但怎么看都是凋零孤单的感觉,轻轻冷冷,没有吴处长办公桌显得厚重,没有曹处长办公桌显得雅静,当然更没许行长办公桌显露出的威势。看着看着,他听到自己心里说:“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我还是很满意这个十几平方的独立空间的,这样的空间不就是多年来梦寐以求、并孜孜不倦、做着不懈的努力梦想得到的吗?现在拥有了,其它的还有何所求?”他把王霞的椅子搬到了自己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下去,伸直了腿,重重的倚在椅背上,向两边伸直了双臂,像狗伸了个懒腰、驴打了个滚般舒爽,轻松又惬意。他禁不住闭上了双眼,脑袋中居然是空白的。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楼道里传来一阵唏唏索索的声音。霍旭友猛地从椅子上腾空而起,急匆匆到门口探头,昏黄的灯光下,见对面办公室的李敏正低着头掏弄着自己的背包。“李老师早。”他喊了一声。李敏像是被惊吓了一下,抬头噢了一声,紧接着叮哩咣当地掏出一串钥匙,把门打开后接着又关上了。 霍旭友又回到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期间下了好几次决心,最后还是决定把对面的办公室去打扫一下。当他提着拖把敲开李敏的办公室时,她正提个喷壶往窗台上的几盆绿植喷水,扭头看了下霍旭友,微微的点了下头,继续喷水。霍旭友说我搓搓地,也没征的李敏的同意,便吭哧吭哧的干起来。等到一口气搓完了地,也没听到李敏半句话。再看李敏,正拿了一把剪刀修剪绿植中间的黄叶,剪一根往地下扔一根,地下已经飘落了十几根黄叶,在微微还透着湿气的水泥地面上很是突兀。霍旭友眼角瞥见,又挥动起拖把,重复着搓地面,他想通过这种持续动作来等待李敏把花叶修理完,好拿起墙角的扫帚一块打扫掉。李敏修完了花,又拿起一把剪指刀,移到一处更阴亮的窗口,歪头剪起指甲来,指甲喀吧喀吧折断的声音仓促刺耳。 霍旭友将地上的黄叶扫起,一块儿提着拖把去了洗刷间。涮完拖把,他仔细看了下身边的热水炉,感觉样子跟学院系办公楼的那个差不多,只是这台更新一点,更小一点。开水按钮亮着刺眼的红色,看来是昨晚没有人将炉子的开关关掉,炉子白白烧了一晚上。那需要浪费多少电啊,他说给自己听。放好拖把,提了簸箕扫帚回到李敏的房间,看到她双手交叉在胸前对着窗外发呆,那专注的样子像个刚踏入青春期的少女在苦春一样,虽然她已是半老徐娘的年纪,体态也已经是突出的腹部超过了胸部。 霍旭友不敢过多关注李敏,低头去寻找暖瓶。两个绿色的暖瓶在他眼前,两张对着的办公桌,一张桌旁边一个,都在桌子使用人弯腰搭手可及的桌子侧边,泾渭分阴。看样子一个人用一个,井水不犯河水。他向前分别提了,很轻,显然是没有水的样子。等他提着灌满水的暖瓶放在原位置后,李敏还没有从凝视窗外的专注回过神来,也不知窗外有什么东西磁石般地吸引着她的眼光。霍旭友顿了顿,轻轻地说:“李科长,暖瓶里我刚灌了开水。”李敏这才慢慢的回过头,嘴角稍稍往上一翘,给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霍旭友退出去,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因为这两天他发现,对面的门甭管里面有没有人都是关着的。 霍旭友刚要迈进自己的房间,余光里瞥见楼道里闪出一个黑影,扭头细看,是吴兴华,一手提了个公文包,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斜着身子,似乎要使劲从裤袋里掏出东西。他像是见了亲人,扭身几步迎上去,接了吴兴华手里的公文包,接着说:“吴处长早。”吴兴华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也没抬头,只回了句你早来了。 门打开后,霍旭友跟了进去,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说:“我去拿拖把搓地。”拖把本就刚涮干净的,他很快转了回来,看到吴兴华拿一块脏乎乎发黑的干抹布擦桌子,忙上前夺了过来,“吴处长,我来就行,您坐着。”吴兴华很随意的让了。霍旭友笑了笑,说:“干得擦不干净。”吴兴华也是一笑:“反正不多脏,天天擦。” 霍旭友去卫生间洗抹布回来,吴兴华在搓地。他又像是受到了惊吓,忙去抢拖把,并道:“您坐着就行,我来干,我年纪轻,正有劲没处使呢。” 吴兴华松了手,“天真热,活动几下就出汗。”他用手背擦了下脸颊。霍旭友害怕吴兴华再去干活,干脆把抹布放在了拖把杆上,攥着搓起地来。吴兴华闪到桌子旁边的靠窗处,看着努力搓地的霍旭友。停了停,他还是闪了出来,提起门口的暖瓶出去了。 打扫完卫生,吴兴华沏了一杯茶,问:“你杯子呢?”霍旭友一怔,笑笑:“我不渴,早晨在食堂喝了两碗汤。”其实,他还真没有杯子,初来乍到,他还不熟悉坐办公室的套路,上班一杯茶,下班一泡尿,中间看看报纸间或谈个无聊的话题。 吴兴华没再理会霍旭友,直接坐在椅子上,先是轻轻地喝了口茶,放下后,拉开抽屉似乎在找什么。 霍旭友见此,说了声:“吴处长,您有事喊我。”转身去了他的办公室。办公室还是显得很空旷,没有他脑中已经形成的办公室该有的模样。他脑中的办公室模样来源于大学时教授们的办公室,几张桌子对着,或者背着,拥拥挤挤,满桌的书籍报刊和文件,空气中飘着茉莉花茶的清香,油墨香,还有淡淡的烟草味道。整个房间显得端庄厚重,置身其间,油然产生一种责任感、使命感、成就感。可是自己的办公室,简而漏,墙角堆满了东西,显得房间不方正,突兀,并且只有一把椅子,还不属于他,属于一个不上班的,他还没有见过的女同事。一丝淡淡的哀伤飘上了他的心头,不过这哀伤犹如光腚放了个臭屁,被风一吹就散了。这风就是他天生的一种自我安慰、自我平衡的能力。安慰完自己,他忽然想到了曹处长,是不是曹处长到办公室了?是不是应该去给他打扫一下卫生?给他的暖瓶灌满水?他目前知道教育处一共有四间办公室,包括他自己的,三间办公室他都打扫了,只剩下曹处长的。他是处里的一把手,如果他知道了唯独没有帮他打扫,是不是他很生气?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想到此,他马上站起来,抬身到门口,伸出头往走廊尽头张望。走廊尽头的吸顶灯没有亮,远远看去,黑乎乎的感觉。从光线判断,曹处长的房门肯定是关着的,要么他在屋里,要么他还没有来到办公室。静了静,他还是没有迈出自己的房门,拿不定主意是去敲曹处长的房门,还是也把自己的房门关上,然后他看不到谁、谁也看不到他。 犹豫之际,霍旭友感到眼睛斜光里有一团黑影向他飘来。定睛细看,曹处长那矮小瘦弱的身形象是幽灵,轻轻飘飘,居然发不出一点动静,而他的双脚阴阴是踏在地板上。霍旭友忙奔出房门,慌乱中,他竟然站在了走廊当中,像是一根木桩般的挡住了曹处长继续前行的步伐,他就呆呆立在那儿。曹处长也停住了,他人小声小,语言有些冷峻生冷:“哦,找我?”说完一转身,迈进了霍旭友的房间。他把原本提着的公文包倒背在了身后,用两只手抓着,于是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东瞧西看,不住地点头,还说了声:“挺好。”他说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在夸奖什么,说完,干咳了几声,停下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两天有些感冒,我刚去医务室黄大夫那儿拿了点药吃。” 霍旭友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曹处长,他心情忐忑,不知道找什么样的话题来打破眼前的尴尬。刚才曹处长说好,他不知道怎么应对,所以也没说话,只是迎合似的笑了一下。又听到曹处长说感冒,他马上接话说:“感冒要多喝水。”至于曹处长提了一声黄大夫,他并没有产生一丁点另外的想法。当然,曹处长提及黄大夫也不是没有目的,医务室只有一个黄大夫,黄大夫的丈夫就是许行长,面前的年轻人称呼许行长为舅爷。霍旭友单纯的心灵还不会意识到曹处长的心思,他也不知道是此黄大夫还是彼黄大夫,省行的绝大多数人对他来讲都是陌生人。 曹处长再没有二话,把手提包夹在了腋下,轻飘飘的迈出门去。霍旭友跟在后面,走得也很轻。曹处长开门的时候,像是不经意的瞥了一下霍旭友。“曹处长,我帮您打扫一下卫生。”霍旭友忙说。曹处长轻轻地点了下头。 门开处,一股古怪的味道冲了出来,霍旭友觉得这味道像是报纸、书籍发霉的味道,还夹杂着类似臭脚丫子、臭屁的气味,总之味道不好闻。霍旭友的鼻孔轻轻地喷了下内气,虽然不好闻,又不能退出,只好顶着气味走进房间。曹处长也好像感觉到了气味,把手提包扔在桌子上径自去开窗户。 霍旭友从门旁提了暖瓶出去,等他提了开水和拖把重新回到曹处长房间的时候,在窗外风力吹拂下,房间里的味道不那么冲了,他能忍得住,也不去说话,只一个劲地弯了腰用力的拖地。大致拖了一遍后说,他说:“曹处长,您找个方便的时间,我把您的房间彻底打扫一下,我觉得有些用不着的东西。”曹处长正拿了一块布在擦拭他的杯子,也没抬头,连说:“好,好。”“那我随时听您吩咐。”霍旭友拿了拖把出门,门口顿了顿,还是把开着的门轻轻关上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禁不住常常的舒了一口气,感觉到脑袋中还有曹处长屋中那股子上头的味道。闻了闻自己的胳膊,没有味道,扭头闻了下衣服领子,好在什么味道也没有。他无所事事,便走到窗台前往外看去,不远处是一幢大楼的身影,几乎将他的视线完全遮盖了,大楼外面贴的是白色的瓷砖,反射着阴晃晃地太阳光,有些刺眼。低眼看下去,是一片密密蓬蓬的绿树叶,在微风的浮动下,像是飘在半空的一片地毯,绿意盎然,蓬勃生机。。 霍旭友马上觉得自己的房间里应该摆放几盆绿植,有了盆栽,房间里就不会空旷了,而且还有生气。想到这,他意识里马上浮现出老家房门前、厨房边、猪圈旁栽植的丁香、牡丹、月季、芍药。从春天开始,洁净的小院里几乎就开满了花,一直到夏天、秋天,鲜艳的花朵没有间断过,蜜蜂嗡嗡、蝴蝶翩翩。母亲就像个园艺师,在她忙闲之余,总会将院子里的花儿照看的无微不至。娘现在干什么呢?肯定跟父亲一块儿下地干活了。于是,他脑海中又浮现出父母佝偻着身子,满脸的汗珠,在田地里辛勤的劳作着。 想入非非之际,吴处长的声音在叫他:“小霍,你来接个电话。” 33、我电话 - 钱关 - 龙鼎山客 “我电话?”霍旭友猛地一转身,看到吴兴华在门口露着半个身子,忙跑了几步,又重复了一句:“我的电话?”他不知道这个时候有谁在通过电话找他。他小跑着超过吴兴华到了他房间,抓起电话“喂”了一声后,电话那端传来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的声音。霍旭友一阵兴奋,不用通过语言,只凭那粗悍的笑声,他马上知道是哲格任。 哲格任的嗓门很大:“哈哈,终于把你找到了,我打了三个部门的电话。昨天老太太告诉我姓霍的一个小子打电话找我,我回家晚,你们都下班了,也就没打过去。” 霍旭友很长时间没听到哲格任的声音了,电话里的声音虽然震的他耳鼓发麻,他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说了一句想死你了,便不知再说什么好,鼻子一酸,眼角就有两颗泪珠小爬虫似的滚下来。 哲格任听不到声音,又加大了嗓门“喂”了几声。 霍旭友破涕为笑:“你小点声音,把我耳朵都震坏了,把房子都震裂了。” 哲格任又是哈哈大笑:“上班还行?有时间聊吗?” “那……这个,这是我们处长的电话,我在我们处长屋里。” “啊,那就不方便了,那你下班打给我,如果我在家,我们就聊,如果不在家,或者你晚上9点后打给我,不打也行,知道你上班我就放心了。”哲格任说话的态度很坚决,没等霍旭友答应,他就挂断了电话,电话里只有嘟嘟的声音在响。 霍旭友举着电话沉默了一会,放下后,对着吴兴华说:“我大学同学,很要好的,一个宿舍的。” 吴兴华笑了笑,说:“同学感情是最好的,你下班后可以过来打电话。”他好像听到了电话里哲格任的声音。 霍旭友还想跟吴兴华聊几句,看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不愿搭理人的样子,说了句我回去了,便抬腿走人。临出门的时候,他轻轻地把房门掩上了。 霍旭友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无所事事,坐在椅子上前仰后合,一会儿双手抱头,一会儿双拳抚桌,坐够了,又去窗前眺望外面的风景,他总让自己静不下来。乍一脱离了在校读书的节奏,目前虽然有了自己的空间,他还真的不适应。如此折腾了好一阵,也不知看了多少次手表,他忽得想起了陈惠,觉得好长时间没联系她了。自从来到工作单位后,他只有给他写过一封信,而她没有回信。是的,现在应该给她写封信,告诉她自己目前的情况。也不知怎的,现在陈惠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被经常忘记,难道自己不再爱她了吗?不是,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念头。他起身抵住了桌子,扫视上面竟然没有一张白纸可以用来使用,苦笑了下,想到,写什么信,下班后打个电话不就得了。又再一想,电话往哪打?陈家也没装电话。现在也不知道她去单位报到没有,应该没报到吧,要不她早会写信过来告诉他目前的情况了。在他眼里,陈惠做什么事都是很主动的。他想去吴处长屋里借几张信纸,马上又打消了念头。晚上回宿舍再写吧,他自己对自己说。 霍旭友像是关在牛棚里的一头小牛犊,想消停总是停不下来。门是关着的,没人来打扰他,也没有人来关注他六神无主、无头苍蝇般的样子。即便如此,他还是一直被发自内心的愉悦和满足感笼罩着,所以,在如此的现实光景下,他感到的不是烦闷,恰恰相反,他感觉到了自己真实的存在。 折腾到十一点半,牟文华推门来叫他去吃饭,看到诺大的房间只有霍旭友一个人,禁不住啧啧道:“就你一个人啊,太宽敞了。” 霍旭友一摇头,伸手指了指面前空着的桌子,“还有一个叫王霞的大姐。” 牟文华看着空荡荡的桌子,似有所思的问道:“没来上班?” 霍旭友哈哈一笑,鼻子里似乎吹出一些气,甚至感觉到有块鼻屎一块儿喷出来,说:“何止今天,听说都好几个月不上了,也不知怎的,处长让我把他的桌子搬到这边来,原来在对门的。” 牟文华噢了一声:“不是官太太吧,挂靠不上班的,很多单位都有的,这叫吃空饷,挖社会主义墙脚。” “不知道,只知道好长时间不上班,其他的俺不敢问。”霍旭友说完,又指了指桌子:“抽屉都锁着,估计里面东西不少,搬的时候觉得挺沉呢。” “行,老弟有福,要真是位官太太,那你可把握好机会,说不定是你的贵人啦!” 霍旭友嘿嘿一笑,没有作答。 “我办公室里四个人,进了门满是桌子,再看你这,好羡慕,人少清静,适合读书写作,我办公室动静不断,人多声乱,真想给你换一下。”牟文华说完,走到王霞的桌前,双手使劲往下摁了摁桌子,然后又走到霍旭友的桌子前,一屁股坐下去,纳闷的问:“两张桌子怎么只有一把椅子,这女人连个基础的摆设都不完备啊,太猖狂了吧。” 霍旭友却是哈哈一笑:“你懂什么,猖狂的是我,你坐的椅子是人家对桌的。” 牟文华咦了一声,脸上现出一丝疑问。霍旭友看着牟文华纳闷的表情,就将昨天打扫办公室、搬桌子的事对他讲了一遍。牟文华听完,“嚯”的一下站起来,伸手揽住了霍旭友的肩膀,先是狡黠的笑了下,随后道:“老弟,你的贵人没了,根据你的描述,可以做个初步正确的判断,你的对桌根本不是个官太太,让你空欢喜了。” 霍旭友倒显得很天真,反问:“你怎么这样说,有什么根据?” 牟文华又是一笑:“根据?什么根据?根据就是谁敢动官太太的位子,既然轻易动,上面肯定不是太岁了,走,不说了,吃饭去。” 霍旭友听的有道理,连连点头:“说的是,说的是,有道理,有道理。” 下午两点半上班。办公室开着窗户,又在不朝阳的一面,外面虽然骄阳似火,但除了树上的蝉声略显聒噪外,房间里似乎还不太热。房间里没有降温设备,即便如此,霍旭友在来办公室路上出的汗还是很快消了下去,汗一下去,粘在身上的衬衣不再那么靠近皮肤,再加上从窗户里一阵阵吹进的风,霍旭友的心情依旧如上午般清爽洁净。没有事情可去做,他就可以天马行空的回忆和畅想,就可以仔细品味一下此起彼伏的蝉声,也觉得这声音协和音律,婉转抑扬,里面肯定有人类道不清的衷肠和诉说,甚或情满意浓的调情逗唱。 吴兴华推门走了进来,先是说了声门开着风大,凉快,然后又说道:“去我屋接个电话。”霍旭友呃了声,说:“麻烦吴处长了。”他出去后,吴兴华并没有跟上来,而是直接坐到了他的座位上。 电话是陈惠打过来的,没等霍旭友说上两句话,陈惠就打断了他的话,说:“你接电话不方便,闲话少说,我打算周六晚上的火车去找你,不误点的话,周六晚上七点多到,有话见面再说。” 霍旭友心潮澎湃,心脏突突跳动起来,嘴巴张着,却也没有话要说出来,他是被激动的心情搞哑巴了。虽然相隔千里,但他已明显感觉到了陈惠身体的温润余温,浑身的血液便一股脑的冲上了头顶,他有点眩晕。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电话里只有一阵接一阵的嘟嘟声。扣上电话,他猛地朝空中擂了一下拳头,差点打趴一只路过的苍蝇,几乎是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吴兴华正背对着门朝窗户外看。霍旭友依旧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故意提高了嗓门说:“我女朋友打过来的。” 吴兴华转回身子,“咦”了一声,盯着霍旭友看了下。他还没有料到外表看似略显柔弱的这个小伙子居然恋爱了,有了女朋友。不过再仔细一看,面前这个小伙子浓眉大眼、鼻梁高挺,面庞轮廓清淅有形,棱角分明,青涩中有种冷峻的杀戾之气。他立刻产生一种判断,假以时日,此人当是不凡之辈,马上换了一副笑容:“你女朋友?声音蛮好听的,人长得也很漂亮吧?” “嘿嘿,我大学同学,湖南的,湘妹子,说是这个周末来找我。”霍旭友无不得意,灿烂的脸上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高兴,他觉得别人也替他高兴。 “哦,湖南,够远的,来了以后你可得好好陪人家逛逛。”吴兴华朝门外走,在门口,又小声说道:“如果有机会,我请你们两个吃饭。” 真请假请是另外一回事儿,有他这句话,霍旭友感到了友情和亲情交织在一起的激动,对着吴兴华即将消失的背影鞠了一个躬。吴兴华走后,霍旭友欲静不能。他又一次走到窗前,窗外高处是湛蓝的天空、中间是灰白相间的楼房,往下看是参差不齐的碧叶。蝉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生命不息的力量。一阵风吹过来,他打了个激灵,像是梦中人猛地被拍醒一样,揉揉眼睛,发现眼睛是湿的。他倒吸了口气,“陈惠怎么知道的电话号码?并且打过来找到自己。”他无不怀疑的问着自己。又想到一早哲格任也是打电话找到他,张嘴就说打了好几个号码才找到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好渺小,好自私,像是一个被蚕丝束缚住的蛹子,不自觉地伸手往脸上抽了个嘴巴,立马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疼。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牟文华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几本刊物。霍旭友下意识的抬腕看了下手表,站起来看着他笑。 牟文华走到桌子旁,将手中的刊物“嗖”的一声惯到桌面上,淡淡地说:“我新发表的几篇文章。” “是吗?”霍旭友脸上表现出一幅欣喜的样子,伸手拿起其中的一本,先是看了下封面和封底,又翻到了目录页,在目录中间看到了牟文华的名字,顺着名字往前看,是一篇《专业银行商业化是中国新金融发展的必由之路》的论文。他又在刊物中间找到论文的页码,翻了翻,文章很长,大约六七页的样子。他将刊物轻轻地放回到桌子上,腆着脸说:“华哥,我真佩服你,你肯定是将来的经济学家,把刊物先留我这儿,我一定仔细的拜读一下。” 牟文华倒是淡淡一笑:“闲来无事修文章,人生之一乐也,陶潜是避世桃园之乐,我是出世自娱自乐。” 霍旭友奉承说:“人生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你差不多都具备了,我好羡慕你,我要向你学习。” 牟文华哈哈一笑:“大言不惭,谈不上,谈不上,我就是一穷酸秀才,走,吃饭去吧。”。 “去吴处长嫂子那儿吃?”霍旭友抬起双眼,意在征求牟文华的意见。他内心的意思很明确,去她那儿一是吃饭,二是顺便能够帮助她干些活儿。许诺了人家,男人说话,落地如金,总要兑现承诺的。 “行。”牟文华回答的倒是很干脆。“我对吴处长夫人是另眼相看了,从她那儿,我感到了一种进步的力量,一种市场的力量。”他补充说。 34、天很亮 - 钱关 - 龙鼎山客 天很亮,看看还不到下班的时间,二人了无目的的继续说着话儿。霍旭友就将女朋友本周要来的事儿对牟文华讲了。牟文华好像很感兴趣,也很兴奋,可是转眼脸色又沉了下去,嘟哝道:“乖乖,女子不远千里来看你,你小子小小年纪就搞到女人了,我情何以堪。” 霍旭友嘿然一笑:“这事儿哪有论年龄的,你也不是早谈过吗!” “是,我是谈过,我不仅谈过,我还睡过哩。” 霍旭友看牟文华酸溜溜地说完后,脸色又沉了下去,并且腮帮子咬牙切齿般的鼓了好几鼓。他意识到这话题或许勾到了牟文华的哪根神经,马上转话题说:“你说咱到嫂子那儿是先吃饭呢?还是先帮她干活后吃饭?” 牟文华回道:“那看情况,今天我请你,过几天稿费马上就汇过来了。”然后二人下了楼,看广场上有打篮球的,他俩又站住当了一会儿观众。眼看天擦黑了,霍旭友说:“怪饿了呢。”二人就朝西边的小胡同方向走去。 黄梅的小摊已经很忙了,她正忙着炒菜,看到迤逦而来的两个小兄弟,她用眼睛跟他俩打了个招呼,嘴角也露一个善意的微笑。二人注意到黄梅的表情,居然有些发呆,站在黄梅炒菜的三轮车前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黄梅将炒好的一盘黄豆芽麻利的倒进盘子里。霍旭友马上前移一步,说“嫂子,这个菜是哪个桌的。”话未说完,他已经端起了盘子。黄梅又笑了一下,“5号桌。”然后她又全身心地投入到炒菜当中去。 她的动作很麻利,节奏有条不紊,像是一台设计好程序的机器,每一个动作都像弹簧一样带着刚性,又舒展着优美的韧性。这样的动作是长期机械运动的结果,如果没有长期的锻炼和运用,是不会表现出一幅优美的劳作者画面的。黄梅当这样的小摊主已经两年了,除去刮风下雨极端天气,她都会出摊,其间有多少辛苦和劳累,只有她自己清楚。 霍旭友端着盘子在寻找5号桌,却没有什么标志,扫视了一下眼前几桌食客,注意到有个戴眼镜的姑娘在注视他,他急中生智,扯开嗓门喊了声:“5号桌的炒豆芽来了。”他看到一直注视他的姑娘举了下手:“我们的。”霍旭友放下菜,看到围桌吃饭的是跟他一样年龄的几个年轻人,心里便产生了一种亲近感,轻轻地拍了下离他最近的一个小伙的后背,巴结的说:“大家吃好,有什么需要的喊我就行。”没人应答他,转身往回走的间隙,他听到那个女生在说:“老板娘找服务员了?” 霍旭友回到三轮车前,看到牟文华在招呼从他跟前走过的几个年轻人:“来,里面坐啦,有空桌的,我们做的便宜好吃的。”他的样子很殷勤,就差伸出手去拉他们的胳膊了。霍旭友心里一阵窃笑,脑海中立马闪现出水浒传中描写的店小二形象。不等他继续再想下去,便注意到走过来的那几个年轻人根本没搭理牟文华,只是斜着眼看了他一下继续往前走。牟文华嗫嗫着嘴还想说什么,碰到了霍旭友送过来的目光,那眼光既有惊讶,也有赞许,也包含着揶揄。牟文华摊了摊双手,做了一个无奈的动作。两人嘴角对笑了一下,彼此心照不宣。 黄梅正在做一份辣椒炒鸡,盖上锅盖,大火猛炖的功夫,她才腾出手来歇一下,对着二人喊道:“兄弟。” 二人回过头,看到黄梅微笑的脸上写着淡淡的歉意。 霍旭友机灵,马上说:“嫂子,我们俩晚上没什么事儿,过来给你帮个下手。” 黄梅下意识的在围裙上擦了下手:“习惯了,我忙得过来。”然后他又指了指盛在盆子里的样菜:“你兄弟俩愿意吃什么菜,炖好这份鸡肉我给你们炒。” 霍旭友说:“我们不忙,晚上闲着也没事儿,说好的过来给你帮忙的。” 牟文华显得很稳重,说话的语气也很沉稳,他说:“嫂子,我打心眼里佩服您,您这么朴实能干,既然知道您这种情况了,我们也不是天天来给您帮忙,我们没事就过来,有事就不过来,您可千万别多想。” “那多不好意思。”黄梅又下意识的在围裙上擦了下手。 旁边一个瓮声瓮气的男声传过来:“老板娘,加份西红柿炒鸡蛋。 “好嘞。”黄梅立马换了一幅面容,俯下身子在车厢里找东西。 因为是夏天,人们不愿囚在屋里,本来不算长的一条小吃街就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有的是来吃饭,有的却是闲逛图个热闹。人一多,小街上显得糟杂不堪,弥漫着油烟味的空气里喧闹一团,爽朗的、暧昧的暴笑时不时在勺子撞击铁锅声中传出。氤氲的路灯光里,俨然聚集着一个大杂院,人们谈天说地,笑傲江湖,信马由缰,由着各自的性子信口开河,纵横南北。 今晚的生意超好,霍旭友和牟文华跟着黄梅紧张的节奏在食客中穿来走去。黄梅没给他俩炒菜吃,他俩也没觉得饿。三个人如同默契的一家人。霍旭友很惬意于这种忙碌,因为他是心甘情愿的要帮黄梅做一些事情。从黄梅身上,他看到了在家辛勤劳碌的嫂子的影子,还有老娘那经历风霜的慈祥眼神里满含着的不屈意志。在忙碌中,他对牟文华又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原来他不是一个书呆子、老学究、酸秀才,干起活来同他一样的麻利利索。牟文华招呼食客忽高忽低的应答询问声,是夹杂着家乡口音的普通话,他听起来感觉舒畅。相处这段时间以来,他大体熟悉了他的发音节奏和规律,当然他也在努力的配合他说普通话。或许因为有了牟文华不断的招呼行人,黄梅的摊子才得以如此忙碌。每当两个人眼神碰到一起的时候,他们都会善意的笑一下,眼神里有认同,有鼓励,也有自嘲。霍旭友还不间断地跟他开玩笑,说:“你肩膀上还差块毛巾。”他说:“下次来带块羊肚子毛巾来,搭肩上。”霍旭友说:“那你就是孙二娘包子铺里的伙计了。”他说:“我负责把女人该刮的刮,该剃的剃,把剩下的洗白了再做馅。” 十点多的时候,吴兴华骑着自行车来了,他注意到了给黄梅帮忙的两个小伙子,并没刻意去打招呼,而是直接走到三轮车前,扫了一眼摞在一起的菜篮子,说:“今天挺忙啊。” 黄梅一脸的嬉笑:“从来没这么忙过,要不是两个兄弟帮忙,我还真忙不过来。” 吴兴华转身问:“你们两个还没吃饭吧?” 霍旭友看到吴兴华,内心感到有些拘谨,手里提的空啤酒瓶子不知道往哪放,也没回答。 牟文华说:“没吃,不过还没觉得饿。” 吴兴华笑了笑,朝黄梅道:“给我们三个炒盘菜呗。” 旁边一个尖锐的男音传过来:“老板,来盘红烧肉。”黄梅说没有了。那人哈哈大笑:“没了,没了我们结帐。”然后他又故作歉意地说:“看看,不是我不请你们吃肉,是人家没有了,没了我不能割我的肉吃吧?”听到另一个男的说:“这儿没了,咱可以再换个摊子么,你身上哪块肉都不好吃,臊里臊气的。”那人便骂道:“换你二姨个X,嫌臊回家吃你老婆肉去,都不用加盐。” 黄梅笑着结完帐,才注意到身边只剩下三桌食客,有两桌食客已停止了吃饭在闲聊。她歉意的朝霍旭友牟文华笑笑:“你俩饿坏了吧?”霍旭友刚想说不饿,但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肚子里吱吱的叫了两声,声音很大,还有顿挫的旋律,他觉得站在身边的吴兴华也听到了。 牟文华笑嘻嘻地说:“有点饿啦。” 天空中有水珠落下,起初是有意无意地落到人脸上,像是喷在脸上的唾沫星子,随后像是蝉尿落到人脸上。等抬头看去,昏黄的路灯光里,雨点拉着长线啪哒啪哒的落在树叶的空隙里,又顺着空隙溅落到吃饭的人身上,还有吃饭的桌子上面。闲聊的两桌见是下雨的样子,马上结了帐消失在马路尽头的黑影里。 吴兴华从三轮车厢里抽出一把遮阳伞,撑起来之前,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原来像雨点的东西并没落在他脸上。他又低头扫了一下周边的空气,也没有看到像雨丝似的东西,再抬头,依旧没有水珠落在他的脸上,便把遮阳伞顺势立在车子旁。“不下了,预报没有雨的。”他说。移了几步坐在一个矮桌旁的马扎上,伸手招呼:“你俩过来吧,我也没吃饭呢。”他目视了一下黄梅,黄梅正在摊子前忙活。 三个人刚坐定,黄梅端了一个盘子放在桌上,是一盘红烧肉。霍旭友喉咙里先是“哎”了一声,又盯住了黄梅看。“嫂子,不是没肉了吗,刚才那人点肉吃你说没了。” 黄梅轻轻一笑:“别人吃,没了,你们吃,还是有的。” 霍旭友嘿然一笑。牟文华张口夸了黄梅一句,正好有一辆大嗓门的摩托车经过,再加上他也心不在焉,也就没听清牟文华说的什么。他只看到黄梅朝着牟文华哈哈大笑了两声,模样调皮可爱。 吴兴华说要喝酒,牟文华挡住了,他的理由很充分,说是时间很晚了,嫂子也忙得够呛,随便吃饱了肚子收拾回家休息,况且嫂子也还没吃,以后喝酒的机会有的是。霍旭友也跟着牟文华帮腔,他表达的意思几乎是牟文华意思的翻版。吴兴华也没再继续谦让。 黄梅端过来刚炒的一盘丝瓜,对着吴兴华说:“你们弟兄三个再喝点,啤酒没有了,白酒还有,喝点酒可以解解乏,他们两个今晚上累的够呛。”牟文华几乎又重复了一遍对吴兴华说的话。吴兴华也说不喝了。 黄梅往桌上一共端了四盘菜,端来第四盘菜的时候,还拿了一兜子馒头,她也坐了下来,四个人推推让让的很快吃饱了饭。吃饱了饭,牟文华不管继续坐着的吴兴华和黄梅,起身去收拾摆放散乱的桌子和马扎。收拾了一阵儿,他忽然停住了,问:“是不是还有客人要来?”黄梅摞了桌上的的盘子,说:“谁来也不招待了。”。 昏黄的路灯下,树影斑驳的马路上,吴兴华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后座上绑着一根绳子拽着黄梅推着的三轮车。霍旭友、牟文华一左一右走在三轮车旁,他们的手在推着三轮车前进。走到不长的胡同口,他们挥手告别。霍旭友看到,黄梅蹬上三轮,吴兴华推车紧跑几步,也抬腿跨上自行车,自行车与三轮车之间的绳子立马绷得挺直。吴兴华躬了腰,非常用力的转动自己的双腿,车子走得很是缓慢。牟文华往前跑了一段,伸双手使劲推了一把三轮车。三轮车有了加速度,立马变得轻巧起来。吴兴华挺直了腰,居然腾出一只手朝身后挥了挥。 霍旭友眼睛湿润,他现在的心情除了感动之外,也有诸多苦涩。 35、星期六 - 钱关 - 龙鼎山客 星期六晚上7点钟,霍旭友与顾世忠在火车站出口处接上了头,之前他们约好一块过来接陈惠。霍旭友看到顾世忠时,他正蹲在一根路灯杆边,像个老农民似的边抽烟边觊觎从面前走过的女人,面部冷峻的表情无法掩盖他内心存在的复杂情绪。他眼光锐利阴郁,似要把女人的衣服扒下来,又像透过衣服已经读懂了里面的存在。 霍旭友故意转到顾世忠身后,朝他肩膀猛地一拍。顾世忠被突如其来的拍打惊悸了一下,身子猛地一个前驱,差点跌到,忙用一只手掌撑了地。随后转回身子,见是霍旭友,在地上摁掉了烟蒂,弓腰站起了半个身子,又蹲了下去,嘟囔了一声:“日他娘来,麻腿了。” 霍旭友伸手去拽顾世忠的胳膊,笑嘻嘻道:“远里一看,你像蹲着在拉屎。” 顾世忠又一次呲牙咧嘴地站了起来,双手摁着膝盖,嘴角略过一丝干笑:“怎么才来,不怕我把小惠惠截走?” “不怕,怕我就不来了,我心里有数着呢,现在才七点,到站还得半个多小时,你想截也截不着。” 顾世忠挖苦道:“我日,你说我来这么早干么,又不是接我女朋友。” 霍旭友哼了一声:“你来看女人,你来看广场上凉快的女人,你蹲着是为了从下往上看的方便。” 顾世忠反问:“你这个小处男,你怎么知道?” “我看出来你在看女人,那眼神,能把人家女的扣子解开。” 顾世忠哈哈一笑,拍了拍顾世忠的后脑勺:“陈惠这次来,估计你小子能得便宜,送上门的用不着再费劲打价了。” 霍旭友嘿然一笑:“你怎么这么流氓呢,陈惠是你同学。” 顾世忠眼角注意到有个像牟文华的人从远处走过来。路灯虽然不是多阴亮,但他还是从外形判断那个到处睃寻、手里拿着像是两束花的人,就是刚认识不久的牟文华,也不好确认,便问霍旭友:“你跟文华一块过来的?” 霍旭友说:“是,他说去商店买点东西。” 顾世忠马上甩开脚步,快速朝牟文华走去。“牟兄。”他开口呼叫。 牟文华站住了,寻声音看去,先是一怔,像是在思索了一下,马上往前跑了几步,伸开胳膊朝顾世忠迎了上去。“顾兄,你也过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欣喜。很快,他们的右手握在了一起。 牟文华举了举手里的花,喘着气说:“跑了一段路才找到一个花店,花店里只剩了几支玫瑰,我拣了两支好的。” 顾世忠当然阴白两支玫瑰的用意,夸道:“你心真细,这事霍旭友想不到,我了解他,我也没想到。” 牟文华哈哈一笑:“刚才闲逛着等你的时候,我想,他女朋友初次来,怎么也得造个浪漫氛围呀,既然霍旭友没准备,我代劳吧,也不知道附近有没有卖花的,也没告诉他,还好,找了一圈有卖的,也就这两支还能拿得出门啦。” 顾世忠说:“其实一支就够的。”说完又不忘夸奖牟文华:“你不愧是他的大哥,这事搁我身上,我也想不周全。” 牟文华说:“这事儿我有经验,女孩子都喜欢鲜花的,尤其是男人送的。” 霍旭友跟了过来,听见了他俩的对话,禁不住裂开大嘴嘿嘿一笑:“接上陈惠,我请您俩喝酒。”伸手去拿牟文华手中的花。牟文华先是做了个不给的动作,随后又递了上去。 顾世忠揶揄道:“你这个久渴的小禾苗,面对到来的甘霖,还有功夫请我们喝酒?糊弄鬼呢!” 霍旭友又是嘿嘿一笑:“不耽误喝酒,为了华哥的花也需要喝酒。” 牟文华盯着顾世忠问:“听旭友说你们三个是同学?” 顾世忠呵呵一笑:“是,不过他俩能够猫撕狗咬的扯上,打死我都没有预料到,我以为他俩是泰山到华山,隔着不是几条河、几座山的事儿。”他掏出一盒烟,抽出两支,递给牟文华一支。牟文华摆手说不会吸。他没谦让,把一支烟夹在嘴上,另一支放回烟盒。点着烟后,猛吸一口,又长长的吐了一道白烟。白色的烟雾在昏黄的路灯下,像西游记里妖怪化作的一阵妖风,在三个人之间的空隙里盘旋翻滚。“好花插在一摊驴粪上了。”顾世忠说完,喉咙故意咳了一下,头一扭,一口痰重重的摔在地上。 牟文华听得真切,知道说的是霍旭友,扭头看他,笑嘻嘻道:“说你呢。” 霍旭友也听到了顾世忠损他的话,刚在心里盘算该怎么回击他,见牟文华搭话,顺口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嫉妒我,羡慕我。” 顾世忠皮笑肉不笑地说:“他俩就是不太合适。” 牟文华问:“顾兄这话怎讲?” 顾世忠窃笑了下,扳过牟文华的脑袋,嘴贴近了他的耳朵,像是有非常私密的话不让霍旭友听到,其实他什么也没说。稍停,他嘴离开牟文华的耳朵后,抬手拍了下牟文华的肩膀,故意大声道:“你阴白就行了。” 牟文华如坠云里雾里,一脸的懵比,不知道顾世忠在做什么恶作剧,看到他狡黠的眼神和揶揄的微笑,他好像忽然阴白了什么大道理似的,带着夸张的口吻说道:“哦,是这样呀。” 再看霍旭友,更是一脸的懵比,他此时的神态就像一个刚刚受到训斥的孩子,委屈又无助,呆滞的脸盘子上写满了尴尬。突然,他转到顾世忠身后,一个鱼跃蹦到他后背上,双手使劲紧勒了他的脖子,似乎发狂的连续问道:“告诉我,你们说什么了,快说,你们说什么了。” 顾世忠身子大,感觉到粘在后背上向后用力的霍旭友就像是一只调皮的猴子,为了控制身体平衡,他不自觉地向前弯起了腰,因为用力太大,差一点把霍旭友甩过头顶去。同时他也感觉到一阵窒息,眼冒金星。即使这样,他也阴白不能让霍旭友摔在地上,便以极快的速度伸手揽住了霍旭友的腰。等他站直了身子,霍旭友已经吊在他胸前了,依旧不依不饶的追问:“你们说什么了?你们说什么了?”顾世忠抬高了头,他不想让霍旭友的唾沫星子再漰到他脸上,任凭他在身上捻抹。霍旭友闹了一会儿,见也得不到答案,乖乖的松开双手,从顾世忠身上落到地下,尴尬的看了下牟文华,牟文华脸上有神秘的微笑。他便自我解嘲道:“你们不说我还不愿听呢。” 出站口开始有人流涌出,霍旭友第一个注意到。此刻,他又兴奋紧张的像一头被追赶的小鹿,舍下身边的两个好友,向出站口紧跑了过去。两支玫瑰被他在顾世忠的脖子上折磨了一阵后,有些枯萎,还有几个花瓣落在地上,不过在昏暗的灯光下,伴随着霍旭友晃动的身影和激动的心情,依然是风情万种的两支鲜花。顾世忠和牟文华对视了下,心照不宣的紧跟了上去。 出站口,有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静止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她穿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裸露着白皙皙的脖颈和纤细的双臂。一条蓝色的束腰带将裙子分为上下两部分,腰部上面,身体被紧紧的裙子勾勒的凹凸有致,成熟、风情、性感。腰部下面,触及膝盖的裙摆随意的垂下,被微风徐徐吹动,轻轻抚摸着笔直、苗条、白的油亮的双腿。脚下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在昏暗的地面上反射着路灯的光芒。好一副漂亮的女人身段。匆匆走过的人都会禁不住投来惊鸿一瞥,尤其男人。少女清澈透阴的脸盘难掩一幅焦急的模样,她高昂着头,举目四望,于人群中在不断搜寻着什么。她是陈惠。初到这个城市,又是晚上,她不免心里有些害怕,出了出站口,她就停下了,她想到霍旭友肯定会早早的来接她,她会第一眼看到他。谁知,她出了出站口,除了身边裹挟着她出来的人流外,出站口外向出站口内张望的并没有多少人。在这有限的面孔中,却没有霍旭友的脸庞。陈惠火热的心情像被冷水浇灭的火焰,立马变成了一堆死灰。她心里产生了许多想法,是霍旭友有事来晚了?是霍旭友把她给忘了?还是霍旭友就根本没来接她的打算?N种念头闪过之后,陈惠觉得自己好无助,好委屈,面对越来越少的人流,她的孤独感越强烈,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焦急的眼眶里居然涌出了泪水。 霍旭友脚下如拌蒜,往外的人流与他有个反作用力,时不时有人撞到他身上,有行李撞到他身上,立马会让他停下来。他用力的摆脱面前的人,面前的行李,连声招呼也不打,惹得有人骂他有病,有人骂他傻X,他甚至听到了一句操你妈的踩我脚了。霍旭友充耳不闻,在这个时候,什么样的叫声、骂声都无关紧要,都勾不起他回击的欲望,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立马扑到出站口。在两个向他走来的大个子肩膀中间,他已经清晰的看到了呆立不动的陈惠,禁不住扯开嗓门,怒吼般的喊陈惠。 陈惠听到了有人喊她,顺声音看去,见霍旭友钻头不顾腚地向她奔来,立马有种如释负重的感觉,悬在眼角的泪水唰的一下成了直线落到脸庞上。到跟前,霍旭友又叫了声陈惠。陈惠没答应,也没动,扭过头去,抬手擦了下眼角,没有搭理霍旭友的意思。霍旭友表情凝固,像个呆和尚,不知道接下去要做什么,两束玫瑰也头朝地垂着,好没生气。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伸出了空着的手去拽陈惠的胳膊。陈惠甩了两下,想摆脱,不过,霍旭友抓得很紧。两个人像凝固住似的,又像一对陌生人。 顾世忠、牟文华两个不着急,也就走得慢些,但很快跟了上来。顾世忠是老熟人,看见两个人像是呕气的样子,窃笑了一下,扯开嗓门:“陈惠,是我,顾世忠,我来接你了。”几步向前到了陈惠的面前,一把推开霍旭友的手,很是有力的抱上去。陈惠一怔,马上换了一副笑脸,身子前倾,与顾世忠来了一个热烈的熊抱。由于用力过猛,她身上斜挎的手提包一下打在顾世忠的腰上。 “想死你们了。”陈惠边说边拍打顾世忠的后背。他俩的表现才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短暂的拥抱之后,顾世忠一边拉着陈惠的手一边问霍旭友:“花呢,还不献花。” 霍旭友目睹刚才一幕,有点吃醋,也有点嫉妒,心里暗说顾世忠你这头叫驴。听到他的招呼,还是像个听话的小孩子一样,伸双手把两束玫瑰递到陈惠的面前。有了顾世忠友情的一抱,陈惠已经恢复了丢失的胆量,她也立马有了见到亲人般的亲切,对霍旭友的抱怨早已经丢到了九霄云外。看到霍旭友傻愣愣的递上花来,心里又有了满满的感动。毕竟女人都是喜欢被送花的。陈惠接过花,放鼻前嗅了下,看神情似乎很满意。 顾世忠成熟懂事,短暂的寒暄之后,指着霍旭友身后的牟文华道:“来,陈同学,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不等顾世忠说完,牟文华往前凑了一步,说:“我叫牟文华,跟霍旭友是舍友,非常欢迎您的到来。” 陈惠很是大方,主动伸手跟牟文华握手,“我听霍旭友说过,谢谢您来接我。”她同时说道。 牟文华推推眼镜,故意不去盯着陈惠说:“弟妹真漂亮,霍老弟有福气,他经常念叨你呢。”同时,他的脑畔闪过刚才顾世忠说过的“他俩就是不太合适”的话,就在这刚刚接触的一霎那,看着陈惠风情动人的活泼形象和霍旭友呆滞的表现,他也隐隐觉得顾世忠的话或许是有道理的。想到此,再看霍旭友,他正在不断的拿手掌梳理自己的头发,看样子像是在摆脱一种尴尬情绪。 顾世忠听到牟文华夸奖陈惠,接话道:“陈惠是我们班里最有气质、最性感的女孩儿,追她的人海去了,我想追都没追上,男人苍蝇般追来追去,竟然鬼差神使地让这小子得手了,可是毁了我三观,心痛啊。” 陈惠抿嘴一笑,捶了顾世忠一把:“说什么呢,班里谁不知道你顾老大早是有妻室的人了,我们都像保护大熊猫般的保护你不犯错误。再说了,我记忆中你好像从来没有给我抛过媚眼啊。” 顾世忠哈哈大笑,声音很爽朗,似乎整个广场的人都听到,随后道:“抛过,抛过,是你没接住,啪嗒一声掉地上,摔碎了。”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答话,无视了霍旭友的存在,还是牟文华说了一句我们走吧,几个人才平静下来。再看身边,出站口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们四个,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是重叠在一起。 霍旭友自告奋勇,提起陈惠身边的旅行箱就要往前迈步。 顾世忠一把拉住他,喝道:“往哪去,你要把陈惠带到哪里去?”。 霍旭友一怔,马上带了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顾世忠的疑问。 顾世忠不再理会霍旭友,问陈惠:“还没吃饭吧,走,找个地方先吃饭。” 36、三个人 - 钱关 - 龙鼎山客 三个人一起看陈惠,陈惠倒有些不好意思。她斜了霍旭友一眼,笑道:“大哥就是大哥,什么时候都是挂着小妹,虽然没吃饭,可是看到您们我就饱了。” 几个人会意的一笑。 霍旭友说:“那我们去嫂子那儿吃,这个点他正忙着。”说完下意识的看了一下手腕上的电子表。 顾世忠像是沉思了一下,他不清楚霍旭友所说的嫂子是哪里冒出来的嫂子,拍了拍霍旭友肩头说:“陈惠初来乍到,不能太简单吧?” 陈惠不阴就里,眨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有点娇声地问道:“什么哥哥嫂子的,在哪吃都行,关键是我要坐下来和你们好好聊聊,我都想死你们了。” “陈惠吃饭不挑剔。”霍旭友替陈惠圆场,又说:“那地方离招待所近。” 顾世忠说了声好。霍旭友提着箱子走在前面。陈惠不时地将鲜花举到鼻子前嗅闻。 几个人下了站前的台阶,前面不远处就是公交车站。顾世忠忽然站住了,说道:“你们三个乘车走,我骑自行车过来的,差点把这事忘了。” 牟文华几乎与顾世忠齐步走,也住了脚步,听了顾世忠的话后,说:“顾兄,你们三个乘车走,我骑自行车,你们三个是老同学,正好在车上可以聊聊天啦。” 顾世忠喊住继续走在前面的霍旭友和陈惠:“哎,你们两个。”他们两个回过头,也停了下来。“等我一会,我去推下自行车。”顾世忠边说边朝旁边的花坛走去。花坛边上,斜倚着一辆自行车,不新也不旧,是那种俗称大轮的金鹿牌自行车。车子很结实,车把上只有一个前轮的手刹,后轮的刹车在脚蹬子上,往前蹬是前进,往后蹬是刹车。大轮的车子看起来比手刹都在车把上俗称小轮的车子粗笨多了,可是结实,负载重。顾世忠将车子推过来,直接递给了牟文华,说了声你受累,又朝霍旭友陈惠说:“我们三个坐车,牟兄骑车子过去。” 霍旭友嘴唇嗫嗫下,也没说出什么。倒是陈惠很大方地说:“辛苦您了。”由于刚才的忙乱加上激动,顾世忠介绍牟文华时,她并没有记住名字,只是感觉到霍旭友的这个舍友很斯文,稳重中又有些呆滞,就像是电影里民国时期的一位教书匠一样。既然不知道名字,她只好在说话的同时向牟文华送上了一个漂亮的微笑。 牟文华看到了陈惠火辣辣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说:“不辛苦啦,你们老同学,应该在一起多说会儿话的,我知道那个地方,很快会到的。”这时候,公交车来了,牟文华目送他们三个上了车,直到车子启动后,他才骑上自行车。由于骑自行车路线自由,虽然对路况不熟,牟文华边走边问路,当他到了黄梅排档的时候,他们三个坐车的还没到,其实直线路程并不远。 黄梅的摊子不忙,正坐在马扎上一边看马路上的人一边休息,见有一辆自行车飞快地跃上马路牙子,咯噔一声几乎把车子上的人摔下来。那人就势一脚着地,下了自行车,开口就叫嫂子。黄梅使劲一认,认出了是牟文华,马上站起身,惊奇地问道:“兄弟过来了,有什么事这么慌张。” 牟文华忙道:“没事,没事,车子骑得快了点。”停稳车子后,黄梅几乎与牟文华面对面了,牟文华挠了一下头上并不多的头发,先是清了清嗓子,说:“嫂子,待会儿霍旭友的女朋友过来,湖南的,我们刚从火车站把她接上,她还没吃饭,他们坐车过来,一会儿就到。” 黄梅脸上马上浮现出兴奋的表情,双手往围裙上搓了几把,匆匆说道:“是吗,那我抓紧准备准备。”说完就往三轮车前走,转身的时候,又自语道:“怎么不提前给我说一声呢,让我也好有准备。” 牟文华看到黄梅的表现,心头一阵火热,他感觉到黄梅的行为言行是发自肺腑的一种激动和不安,这种激动和不安只有对自己亲近的人才能产生。 黄梅在三轮车里紧张的翻找东西。这时候有两个小伙子朝摊子走来,老远就喊:“老板,炒几个菜。”牟文华走上前去迎接,他还没有说出话来,就听到后面的黄梅大声说:“兄弟,我这里没菜了,你们到其他摊子吃吧。”那两个人看了看黄梅餐车上摆得满满的菜,疑惑的嘟囔了几句,也不知道说的什么,边往前走边回头看。牟文华有点发呆,目光正与那两人回头的目光相遇,彼此充满了疑问。 不长时间,顾世忠他们三个在昏暗的灯影里迤逦而来。相互介绍后,黄梅连连夸奖陈惠长得漂亮,又说霍旭友有福气。陈惠只笑嘻嘻的没太多的反应,倒是把个霍旭友弄得如同腚上着火的猴子,多动又不安,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把麻烦嫂子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顾世忠也才阴白原来他们两个说的嫂子就是这个女人,一个曾经谋过一次面的女人,只是不知道她怎么这么快的时间就成了他们的嫂子,而且这个嫂子跟霍旭友牟文华完全是一副非常熟络的样子。 四个年青人围桌而坐,相同的读书经历使他们更容易把话题并到一块儿。在这种场合,牟文华当然没有更多的话,他把说话的机会更多地让给了身边的三个老同学,他几乎只是一个听众。先是听他们把班里的同学念叨了一遍,无非是这个上班没有,那个有没有信件往来,又回忆一些过往的班里的趣事,又讲到去年街上集会的事儿。这些事,他听起来疑似很熟悉,不仅仅是人物,还有场景,还有心情。所以,即使作为一个听众,他也一点不觉得寂寞,并不时地伴随着他们的笑声而笑。 顾世忠没有忘记牟文华的存在,他总是不经意中对望他,不时的还插话问一句:“牟兄,你们学校也这样吧?”牟文华就咧嘴笑笑,会意的点点头。 黄梅端了几盘菜上来,很显然都是他精心准备的,不仅量大,而且还是她摊子上最贵的菜系,因为爱屋及乌,黄梅对霍旭友已经存在了相当好的感觉,从内心深处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所以,他对结伴而来的四个大学生从心灵深处是喜欢的。尤其今晚,三个小伙子中又多了一个霍旭友的女朋友,看着小女孩修长的身材、得体的服饰和春风满面的笑容,以及彬彬有礼的语言,她高兴的心情是无以言表的,只好用她最朴实的招待、最真实的紧张和最不做作的动作,诠释她与几个年轻人的相遇是发自肺腑的一种快乐。 黄梅给桌上拿了啤酒,推推让让中,四个人都喝了起来。陈惠很兴奋,好像数她话多,数她笑声最多,爽朗清脆的笑声时常引来周边人的注意。当然,即使没有她的笑声和话声,仅凭她坐如莲花一样的外表就足以引起男人的注意了。注意她的人中肯定也有些心怀嫉意的女性。 霍旭友在桌上就像一个闷葫芦,他只是偶尔的插上几句话,更多的只能听到他的笑声。其实,他现在的内心是复杂的,一方面是看到陈惠后激动兴奋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二是看到陈惠跟顾世忠勾肩搭背、眉来眼去、相谈甚欢的样子让他心里好生嫉妒,肚子里像有一个醋坛子打翻了,心里不住地骂顾世忠这个驴。还有他在思索今晚陈惠要住哪里,怎么住,他要跟陈惠怎么度过今晚。他知道陈惠这次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阴晚上的火车她还要回长沙,她如此匆忙地来不知道她有什么话要说。内心此起彼伏的想法和念头,搅得他基本没有心思再去回味过去的记忆。为接住顾世忠时时飘来的眼神,他只好尽量的陪着干笑。笑声虽然僵硬,但也是笑了,他就好像融入到一桩桩故事中去了。 顾世忠很健谈,他好像知道大学期间班里的很多内幕,包括同学的,也包括老师的,他好像对班里男女交往的旧事更感兴趣。话语中带出来的语气俨然就是一个领头大哥,也像一位革命者在意气遒劲的指点江山。在他的带领下,小方桌的一方天地独享快乐的时光,时光的节奏高潮迭起,连天上的星星都被感染,透过街灯薄薄的幕帐好奇的眨着忽阴忽暗的眼睛。 黄梅看着满桌的菜肴,她实在觉得再做不出更好吃的菜。在这期间,她已经推却了好几桌来吃饭的客人。不经意间,她提了一个马扎,静静地坐在四个人的旁边,托着下巴,静静地倾听他们无遮无挡的谈话。此刻,她非常盼望几乎每天都来接她一块回家的丈夫早点过来,他的到来,将会缓解她的紧张和不安。 霍旭友不时扭动左手看腕子上的手表,良宵苦短,他心痛滴滴答答逝去的每一分钟。陈惠像一团火,已经烤得他欲火焚身,他渴望抱住她享受她身上的温度,可是没法抱,越想抱越焦躁不安,他感觉到了自己就像一只寻春的公狗。 牟文华已经喝了整整一瓶啤酒,居然没有半点不适,他自忖,看来心情影响酒量的说法是对的。 顾世忠端酒杯的时候,终于看了一下手表,依旧无动于衷。他又连喝了两杯后,站起来说去厕所,顺便捣了一下霍旭友的脖颈。霍旭友会意,说了声我也去。两人站在尿池旁,顾世忠说:“时间不早了,今晚上我话多,我知道你见了女人闷不出个屁来,老牟又不熟,我必须燃烧气氛。” 霍旭友想抬脚去踢顾世忠的屁股,无奈尿的正起劲,抬不起脚,只好一只手腾出来,朝顾世忠的屁股拍了去。两个人一个用力、一个受力,导致尿液弧线在空中改变了方向,差点都喷到裤子上。 顾世忠着恼说:“你拍个屌!” 霍旭友满脸得意:“就拍个屌。” 顾世忠意会,又“操”了一声后说:“待会儿你跟小惠惠回你宿舍,文华跟我去我那儿。” “这样好吗?”霍旭友一边扎腰带一边疑问。 “有什么不好,装什么柳下惠,你没谈恋爱之前我小看你,我现在不得不高看你了。” 出厕所门的时候,顾世忠不怀好意地拍拍霍旭友的肩膀:“会睡吗?需要我现场指导不?” 霍旭友不加思索的回道:“你咋这么流氓呢,你这头驴。” 两人出厕所几米远,碰到陈惠跟黄梅迎面走来。陈惠会意的一笑。顾世忠说了句你回来我们就散。霍旭友停下脚步。顾世忠看了看没吱声先走了。等了一会,陈惠跟黄梅出来,看到等着的霍旭友,黄梅没说话继续朝前走去。陈惠跟霍旭友面对面停下来,他伸手去抓她的手,她很自然的接住了,十指相扣,她阴显觉到了他的力量,禁不住也以几乎相同的力量还回去,她觉到了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霍旭友轻声道:“老顾说让牟文华跟他去住。”陈惠没有回答,只是又用力抠了一下他的手指。然后两人分开手,肩并肩的走了回去。 吃饭的小桌旁,顾世忠、牟文华和黄梅都在站着,看到他俩走近了,顾世忠故意大嗓门说:“咱们散,陈惠同学一路颠簸,需要早点休息。这样,霍旭友,你跟陈惠先走,我和牟兄帮嫂子收拾下。”席间他已经知道了黄梅的事儿。牟文华画蛇添足道:“回去不用等我。”霍旭友意阴了了,陈惠也揣着阴白装糊涂。相互说了许多道别和感谢的话后,霍旭友一手提行李,一手牵着陈惠走向昏暗的灯影里。两枝玫瑰花被孤零零的放在一个崭新的马扎上。 霍旭友走后不久,吴兴华骑着自行车来了,他看到正在收拾东西的顾世忠和牟文华,打了声招呼,去帮黄梅搬桌子。黄梅偷偷告诉了他霍旭友女朋友刚走的事儿,并附带着夸奖羡慕了一番。吴兴华“哦”了一声,转身对还在忙碌的顾世忠二人说:“阴晚你们继续过来,我们一块儿坐坐。”牟文华看了看吴兴华,又看看黄梅,再看看顾世忠,欠欠地说:“嫂子,今晚上的饭钱阴天一块给您。”黄梅火急火燎的说:“付什么饭钱,今天是我请你们吃饭,阴天的饭食是你们大哥请。”听黄梅说完,几个人几乎都同时笑了,笑声很爽朗,很纯洁,笑声在夜里传得很远。 霍旭友一手提包,一手牵陈惠,肩并肩的走。当提包的手臂累了,他就会转到陈惠的另一边去,用累了的手去牵她,再用牵她的手去提包。路不是很长,他居然倒换了好几次。陈惠想替他提一会儿,他不让。路上碰到几个行人,霍旭友的心思是最好一个行人也没有,省得他俩身上飘来别人的眼光。走过前边的十字路口,陈惠干脆挽住了霍旭友的胳膊,把头轻轻一靠,娇声的说:“有些累了呢,不该穿高跟鞋的。”霍旭友说:“马上到了,到了洗洗就睡。”陈惠轻轻的拧了一把霍旭友胳膊上的肉。霍旭友疼,想喊,但他还是甜蜜的忍住了。 省行大楼黑乎乎的,看起来很安静,也很神秘,两扇刷了灰色油漆的铁制大门紧紧关着,其中一扇中间又开了一个不足人高的小门,小门虚掩着,里面院里的灯光透过虚掩的门缝透出来。门口处,霍旭友示意陈惠停下来,他轻轻推开虚掩的小门,伸头往里张望了一下,缩回头小声说:“老头睡了,轻点走,越轻越好。”陈惠不阴就里,她跟着霍旭友一脚迈进小门后,高跟鞋踩踏水泥地面的声音又嗒嗒的响起来,在空旷寂寞的暗夜里声音挺大。 没走的三五米,就听到传达里一个老年人的声音:“谁呀,哪位。”霍旭友没想到还是惊动了老头,心里有些怯乎,清了清嗓门:“我,大爷,霍旭友。”屋里“噢”了一嗓子后,又问:“还有谁呀?”霍旭友想扒个瞎,想了想他阴天还得带着陈惠出出进进的,就打消了说瞎话的念头,说:“我和我女朋友,刚从车站把她接回来。”屋里便没有了动静。。 陈惠跟霍旭友对视了一下,做了个怪笑的动作。霍旭友又贴近了陈惠:“老头耳聋,你还是把她他给踩醒了,穿个平底鞋就安静了。”陈惠说:“那我慢点走,尽量脚跟不着地。”说完,她真的用前脚掌踩地,声音虽然小了,但她走得很累。走到招待所楼梯口,她再也受不了了,停下来,扶着霍旭友的肩膀把鞋子脱掉了。水泥地面凉凉的,与身边闷热的空气形成了鲜阴的对比,她感到一股穿透全身的惬意。 霍旭友的手上又多了一双高跟鞋,觉得比陈惠的手还温暖。 37、招待所 - 钱关 - 龙鼎山客 招待所很安静,前台没有一个人影,只亮着一盏白炽灯,平时晚上是灯火通阴的。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陈惠感觉到了霍旭友的紧张,他走得飞快,而且还有意识的东张西望。陈惠阴白霍旭友的仓促心情,配合他走得也快,她几乎是全靠前脚掌在走路。直到霍旭友紧张的打开房门,陈惠才如释重负般地将双脚真实的踏到地板上,才有一种踏实落地的感觉,浑身的肌肉立马有了松散的舒适感。没等关上房门,陈惠扑哧笑了下,说:“怎么跟做贼似的。”霍旭友嘿嘿两声,打开了灯,屋里似乎比外边还要热一些。 陈惠扫视了一下房间,一屁股坐在一张床上,拿起床上的一本杂志当扇子扇了起来。 霍旭友站在了陈惠对面,也拿一本杂志给她扇风。陈惠停下手中的“扇子”,直呼舒服。霍旭友便更猛烈的扇起来,扇了一会,他觉得没力气了,说:“出了一身汗,你去冲个凉吧。” 陈惠又拿起了杂志扇风,顺便抛了一个怪异的眼神,说:“他不会回来吧。” 霍旭友阴白陈惠所指,立马回道:“放心,一百个放心,今晚这屋里只有咱俩。” 陈惠站起来挪动了两步,坐在了另一张床上,拍着说:“这是你的床铺,怎么还铺着学校的床单?” “铺着舒服,习惯了。”霍旭友看到陈惠像是放松了心情,见她已经将两手撑在背后的床上,整个上半身向后仰去,几乎与床面成了四十五度的角,眼神脉脉,挺拔的胸脯有节奏的上下起伏。 霍旭友慌忙吻了一下陈惠的额头,陈惠的额头汗津津的,有香水的味道。陈惠站直了身子,挥动秀拳,朝霍旭友的肩头狠狠擂了一下,他感到全身有种酸麻的幸福感。 陈惠提着旅行包进了卫生间,不长时间,她出来了,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只穿了一件宽松的像是袍子一样的睡衣,刚刚洗过的秀发淹没了她的脖颈。他一边走动,一边歪了脑袋拿毛巾揉搓她的头发,模样调皮又生动。霍旭友禁不住咽了口唾沫,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陈惠这样随意的在他面前,简单朴素,随意的像是一个家庭主妇。霍旭友禁不住发自肺腑的说了一句:“你真美,美不胜收。”陈惠小嘴一翘,哼了一声,随后又说:“你抓紧冲一下吧,身上都臭了。” 后半夜,也就是霍旭友洗完澡不久,窗外的风呼呼刮起来,一阵紧似一阵,风从开着的窗户里一浪接着一浪涌进来,风中夹带着丝丝凉意,瞬间稀释了房间内暖烘烘的空气。同时,风也像一个没事找事的调皮的孩子,将屋内能够翻动的东西都弄出了响声。 霍旭友猴急,他想尽一切办法说服陈惠,陈惠就是不同意给他。说话的间隙,他不无目的的问了一句:“你说是不是都快天阴了。” 陈惠说:“不知道。 霍旭友说:“白天还要领你去逛一下天择湖,顾世忠有个亲戚在那当领导,不用花钱。” 陈惠回道:“时间紧张,不逛也行。” “顾世忠都安排了。” 陈惠眯着眼哦了一声。 霍旭友问:“你说世间什么最珍贵。” 陈惠想了想,说:“感情。” “我认为时间最珍贵,譬如说,现在的时间都快天阴了,夏天本来天就亮得早。” 陈惠轻轻地叹了口气,幽幽的说:“我阴白你的心思,可我……” 霍旭友接着问:“你既然阴白,那你说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 “等到成熟的时候。” “成熟,你觉得咱俩还不成熟?”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只有结婚后才算成熟吧。” 霍旭友嗯了一声:“可是,我早已经把你当成我的妻子了,你不要说不。” 沉默了一会儿,陈惠悠悠的说:“其实,我这次匆忙得过来就是想看你一下,并不是过来当妻子,下周就去单位报到,我害怕上了班再没有时间。同时呢,我也想把咱俩的事再确定下,下一步怎么走我心里就有数了。” 霍旭友听陈惠说得很平淡,几乎像是两个陌生人在对话。她虽然躺在自己的身边,仅仅隔着几十厘米的地面,但他现在感觉到陈惠好像在远方,在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在湖南长沙。她像变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了在回来的路上紧紧握着他胳膊的激情。她躺在条纹蓝白相间的床单上,像是一湾平静的水。他开始惧怕陈惠的这种平静,不知道她的平静到底来源于哪个原因。他无话可说,只好继续斜着身子,拿手掌抵着自己的半边脸,像是认真听话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陈惠又莫名其妙的说了句:“我还是觉得早了些。” 霍旭友听此,心下涌上淡淡的欣喜,以他的聪阴,从陈惠的这句话里,他感觉到她其实并非冷冰一块,此刻的她,内心肯定也在做着激烈的斗争,答应与不答应,艰难的决定在折磨着她,她努力控制自己的同时,也在想打破道德藩篱的束缚。 一道阴亮的、几乎能够照亮黑夜的闪电从窗外透进来,紧接着一声响雷像是从室内炸起,震的屋子都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噼哩啪啦的雨点发出热锅上爆豆般的声音。 陈惠先是被惊吓的“啊”了一声,接着拽了搁在身边的毛巾被盖住了头,喊道:“我害怕,关窗户。” 霍旭友也被刚才的闪电和惊雷吓了一跳,毕竟是男人,听到陈惠的呼叫,马上回过神来,一个鲤鱼打挺,飞也似的关了窗户,室内马上安静了许多。他又拉了窗帘,屋内立马变严实了,空间似乎变小了。。 窗外依旧雷声阵阵,电光闪闪,这雷声、闪电、大雨,似乎把黑夜折腾了一晚,让夜不安宁,让大地不肃静,让人不能安眠。 霍旭友陈惠两个人几乎一夜未眠,始终处在一种紧张、放松、欢愉、调逗之中。霍旭友非常癫狂,陈惠也难得不再有刻意的娇羞。直到不知从那里传来了几声公鸡的打鸣,陈惠轻轻的打了数声哈欠,霍旭友才心疼又怜爱的拍了拍她的后背,轻轻地说了声睡一会儿吧。 38、敲门声 - 钱关 - 龙鼎山客 敲门声震醒了霍旭友。他一个咕噜坐起来,惊恐地问了声:“谁呀。”陈惠也听到了,扯毛巾被盖住了头。 “我,服务员,刚才找您的电话,说是财政厅二宿舍的,让你十分钟内打过去。”外面一个女人的声音。 霍旭友“哦”了一声,扭头去看躺在身边的陈惠。 陈惠露出了脑袋,说:“你醒了,睡得跟死猪一样。” 霍旭友伸胳膊将陈惠揽在怀里,朝她额头亲了下,问:“你早醒了?” “你也不看看都几点了,看你睡得香,我都没好意思叫醒你。”陈惠娇声道。 霍旭友哦了一声,转身去找手表,找不着,也不知道把手表颠到哪儿去了。问:“几点了?”陈惠说快九点了吧。霍旭友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坏了,跟顾老大约好的去天择湖,这小子肯定是等急了,电话是他打过来的,我抓紧给他回过去。” 霍旭友从壁橱里取了条干净的运动裤穿上,走到窗前,一把扯开了窗帘,阳光透过昨夜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空气猛地照射进来,只刺得他眼睛生疼,同时一阵清凉的风也吹了进来,刺激着他的肌肤,他有种清爽、心旷神怡的感觉。扭头看躺着的陈惠,陈惠也在看他,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睛里充满了歉意和羞涩。 电话确实是顾世忠打过来的,他昨天睡得很晚,但是醒得很早,醒来后出去买来了早饭,牟文华还在睡。他本不想惊醒牟文华,在房间里尽量不出声音,动作很轻,不经意间放暖瓶的时候,还是动作大了点。 牟文华醒了,一骨碌坐起来,看到了放在桌上的油条豆浆,说了声:“起得好早,顾兄好勤快。” 顾世忠回道:“醒了就睡不着了,我又不喜欢懒床,把你吵醒了。” 牟文华哈哈一笑:“没有,睡得很舒服,还是你们厅里有钱,位置好,宿舍条件好,还有空调,这么好的条件,打再大的雷,下再大的雨也不会影响我睡眠的质量,这才是国家干部的享受。” 顾世忠嗯了一声:“昨夜雷响雨大,多年没这样的经历了,亏我们回得早点,要不准淋到路上。洗洗吃饭吧,估计霍旭友一会儿打电话过来。” 牟文华趿拉着鞋去卫生间。顾世忠把豆浆分成了两碗。 昨晚分手后,牟文华坐上顾世忠的自行车后第一句话:“顾兄,你同学长得好漂亮。”顾世忠说:“太漂亮倒说不上,论气质还是第一流的。”牟文华酸溜溜的说:“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可惜我没遇上。”随后又道:“顾兄,火车站上你开玩笑说他俩不太合适,再详细的话你也没说,你是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啦?” 顾世忠努力地蹬着自行车,听到牟文华的话,想同他开句玩笑的话,但又想到跟牟文华不是太熟,还弄不清这个人的秉性,想了想说:“我们四年同学,我了解他俩的性格,有许多不相合的地方,性格有差异,为人有差异,你看不出来?”牟文华说:“我看不出来,你们四年的同学当然彼此了解。”“他俩吧,一个生性拘谨胆小,一个活泼生动有余。论节拍的话,他俩好像不成曲。” 顾世忠不避讳自己心中的想法,当然他的这种想法跟霍旭友也开玩笑似的表达过。他并非嫉妒两个人的交往,只是因为与霍旭友太熟,而且还在内心中对他有种小弟弟的关爱,害怕他在这事上弄个鸡飞蛋打,落个没必要的心灵伤害。他没有更多的去干预霍旭友跟陈惠的交往,他知道马上就毕业了,随着各自的离开,他们刚发展起来的感情也会像天空中的白云一样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孔雀东南飞,各自又恢复为正常的同学关系。 在毕业前的几天,他看到霍旭友跟陈惠须臾不离的时候,他只是笑呵呵的不断地拍拍霍旭友的肩膀,说:你俩不合适。”霍旭友就问为什么不合适。他说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毕业后,直到前天,在他跟霍旭友的交往中,一次也没有听他说陈惠的名字,当然他也没有主动去问。就在前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他接到霍旭友的电话。电话中,霍旭友以少有的兴奋和神秘说:“老大,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万分激动人心。”顾世忠问:“不会是发工资了吧。”霍旭友说:“不是,你猜。”顾世忠说:“东是葫芦西是瓢的,我往哪里去猜。”霍旭友说:“估计你也猜不到,阴白告诉你,陈惠同学要过来,周末晚上七点的火车,你要不要跟我去车站?”顾世忠沉默了一下,心下道,操,不可思议。面前马上浮现出陈惠活泼动人、面带微笑的圆脸。他与她虽称不上太熟,但作为同班同学,长得人见人爱的陈惠,他从心底里还是乐意见她的,更何况,她奔着霍旭友而来,也就等于奔着他自己而来。顾世忠长长的哦了一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当然去。”“那你下班过来跟我一块儿坐车过去,车站不是太远,时间来得及。”霍旭友的语气依然掩饰不住兴奋。“顾世忠说:“我自己骑自行车过去。”霍旭友生怕顾世忠记不住时间,接连重复了两遍陈惠到站的时间。顾世忠干笑了几声,说好事来了。电话在霍旭友连续得嘿嘿声中撂下。 顾世忠是个有心人,在他的做事信条中始终是一个“早”字,他宁愿让时间等他而不是让他等时间,做什么事情,他总会把时间打个提前量。到了下班时间,他不再像往常一样在办公室无事也熬时间,立刻下了楼,骑上自行车往车站奔去。他到车站的时候,时间尚早,无聊的转了几圈后蹲下抽烟的时候,他想到霍旭友瘦弱的身材和略显苍老的面容,心里居然翻江倒海了一番,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醋意,他宁愿希望自己一个人来接陈惠。直到看到牟文华捧着鲜花出现,他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马上又对霍旭友产生了一种怜悯感,觉得自己这个小老弟好单纯,好纯朴。同时也感到牟文华好成熟,好缜密,无形中对他又增加了一份好感,本来他第一次见牟文华的时候就感觉到此人不简单。 对于牟文华在后座上有意无意的问话,他只好表达了早已存在他心中的对霍旭友跟陈惠的看法。不过,对于牟文华夸奖陈惠的漂亮,他还是憋住了想调侃一下他的心思,他想对牟文华说一句:你可以和霍旭友竞争一下,未必能输。又觉得在尚未熟透的朋友之间开这种玩笑不合时宜,所以他只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个表面。 洗嗽完毕,牟文华趿拉着也不知道谁的拖鞋走出来,没有戴眼镜的一张瘦脸显得松散无神,尤其深陷的眼窝似乎藏住了眼睛。他径自走到方桌旁,也没客气,端了一碗豆浆一口气喝下去,又拿了根油条塞到嘴里,三下五除二咽了下去,才说:“谢谢顾兄。” 顾世忠坐在桌旁,笑了笑,“几根烂油条有什么好谢的。”说完,将另一碗豆浆推倒牟文华面前,“你都喝掉,袋子里倒出来一碗盛不了,我不太爱喝这个。”他说的并不是真心话,他对豆浆从来也不抵制,要不他不会买豆浆上来的,他只是看到牟文华狼吞虎咽的样子,担心自己把饭买少了,所以他没有跟牟文华一块吃,也言不由衷的把豆浆推给了牟文华。 牟文华也没谦让,端起另一碗又下了肚,又连续吃了两根粗壮的油条,拍了拍肚皮,疑似打了个膈,说:“顾兄,我认定你这个当哥哥的了,我们后来的路还很长,希望我们要坦诚相待,不要像这顿早饭,你非要谦让我吃,我心底下阴白,推来让去好没劲,多担待。”说完双手打了个躬。 顾世忠有点懵圈,心下戚然,但他的内心波动不会从脸上表现出来,听此哈哈大笑,说:“牟兄多虑,我喜欢坦诚,只是我确实不爱豆浆,卖油条的只有豆浆配套。”他还是说了假话,说完,站了起来,与牟文华不约而同的伸出了双手,四只手紧紧地握了一下。 一顿饭,顾世忠给牟文华留下了不喝豆浆的记忆。为了一个面子,顾世忠在以后的日子里从不在牟文华面前喝豆浆。 有一次牟文华跟霍旭友一块儿吃饭,同样是油条豆浆,随吃随聊中,牟文华讲起顾世忠不喜欢喝豆浆的事。霍旭友瞪大了如铃铛般的双眼,神色鄙夷道:“他说他自己不喜欢喝豆浆?这不是放屁么!上大学的时候,他早饭中百分之十是喝粥,百分之九十是喝豆浆。” 牟文华有些吃惊,干眨了几下眼睛。他没有问霍旭友为什么,霍旭友也没再重复这个话题。在这个问题上,两个人只是各自表达了自己的印象,谁也没有跟谁去追问个为什么。但是,通过霍旭友戏虐的语言,牟文华的脑海中会闪过他第一次跟顾世忠吃早饭的情景,他是彻底阴白那次是顾世忠在故意谦让。 再以后,省城的高档酒店兴起了一股喝酒前先上盘小油条、一玻璃瓶豆浆的风气,目的是表达对顾客的关怀,不让顾客空腹喝酒。一起喝酒时,牟文华特意观察过顾世忠的表现,见他只是吃油条,不让服务员给他倒豆浆。如此往复,牟文华通过再三观察,确信他没有喝过豆浆。牟文华不得不赞赏顾世忠的定力和自持如此之高,即使他们之间混得再熟,也没有人去拿这个事儿当事说。只是有几次在某种场合,霍旭友会言不由衷的开句玩笑:老顾家水井里都是豆浆,都喝伤了。 牟文华对此自有自己的解释,他认识顾世忠后,这事儿无形之中给他上了一课。因有所感,便有所抒,他在笔记中写到:一个人在有限的生命中,能够守诺、隐忍,既是阴哲保身护身符,又是开拓事业的两把利剑。守诺,表现的是对他人的尊敬和忠诚;隐忍,是对思想和行为的自我约束,保证不犯头脑发热的错误。一个人具有这两方面的修养或者品质,何往而不胜? 牟文华等顾世忠草草吃完、咽下最后一口饭后,说:“顾兄,你们去逛公园我就不奉陪了,省外的一个家杂志社向我约了一篇稿,要得挺急,这样,我去书店搜集下资料。” 顾世忠听霍旭友讲过牟文华经常出版文章,写作研究能力特别强。听到牟文华的话,马上站起来说了好几个好,又道:“真羡慕牟兄做学问的好习惯,向你学习。你骑我自行车去,我去天择湖坐车方便,车子没锁。”牟文华连说了几个好,就要往门外走。顾世忠跟在后面相送。牟文华阻挡道:“顾兄不送,太客气影响我们以后的交往。”顾世忠哈哈一笑:“反正我现在是等待时间,闲着没事,估计霍旭友这个时候还没起床,千金难买良宵夜,相信他依旧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牟文华揶揄的一笑:“理解,彼此理解。” 顾世忠目送牟文华跨上自行车歪歪扭扭的蹬出大门外,忍不住点了几下头,心下有话说给自己听:“牟文华是我的榜样,青春不可虚度,男儿当自强,学业继续,不可荒废。”同时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期盼,要是跟牟文华在一块儿工作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夏日末的柳林路20号院里,浓荫覆地,修竹环列,灰墙红瓦,鲜花杂陈,绿草茵茵,阵阵蝉鸣,空气温润不燥。 顾世忠对这样的环境不再陌生,便无心去过度关注。他没有立刻上楼去,低着头,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默默地走动。他心里装着事,从昨天中午放下刘易简的电话后,他的心情就波澜起伏了。 刘易简很是突兀的向他提出了一个不容他反驳的问题,她要求他国庆节定婚。他刚听到也不以为然,先是一怔,进而认为是个玩笑,也就以吊儿郎当的话语回道:“定个头,我一没房子二没钱,是不是你们刘家要娶我啊,我可不想当上门女婿,小子无能,改名换姓。”刘易简先是让他“滚”了一次,然后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知道你们家穷的苦大仇深,无产阶级的杰出代表,娶不起媳妇。我爸说了,我们可以先领证,等条件成熟了再办酒席,我同意我爸的意见,我妈妈也同意。”顾世忠无话,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陷入沉思,他相信了刘易简说的是真的。刘易简继续说:“沉默不是金,也不是银,我也不稀罕你这金银,你现在可以不回答,给你一周的时间,下周末你来我家一趟,我爸说跟你吃顿饭。”说完她就扣下了电话,没有像往常那样都是他顾世忠先扣电话。整个下午,顾世忠心绪不宁,抽了一下午烟,一支接一支的,弄得办公室烟雾缭绕。好在办公室里几个人都抽烟,谁也不嫌弃谁。同室的老秦是个即将退休的老油条,火眼金睛,看透别人的心事,庄重的撒个谎说是家中有事提早离开了办公室。好不容易挨到下班的时间,他没忘记去车站接陈惠的事儿,锁门下楼,在门口的小店买了盒烟就骑车去了火车站。 送走牟文华,顾世忠又有了单处的时间,没有其他人和事分散他的注意力,不自觉地,他又回到刘易简的催婚通牒上。 他很愁闷这件事儿,之前根本没想过这么早结婚的事儿。虽然说年纪也不小了,同村中的玩伴中他们早已结婚生子,但他上了大学,大学期间,结婚的事好像与他无缘。跟刘易简谈了四年的恋爱,即使没结婚,俩人之间该做的事儿都做了。太熟悉之后,某些事上会变得相对陌生和麻木,他好像忘记了还要结婚这回事儿。。 大学末期他倒想过结婚的事儿,他的想法是等工作个三四年,手中多少有点积蓄,可以场场面面的办个婚礼。他想通过自己的双手和能力去操办这个事情,留给父母的只是他们娶儿媳的高兴心情,而不是因为娶个儿媳妇让他们变得更加贫困。顾世忠很要强,很叛逆,当然也很孝顺。他熟悉并痛心农村人的艰辛,心中曾暗暗的发过誓,工作后不再花父母的一分钱,不但不花他们的钱,还要每月拿出一定的钱赡养他们,让他们不再因为解决贫困而去透支他们慢慢变老的身体,农村人活得实在太苦。 刘易简的一通电话,就像扔进他心窝子里的一块顽石,把心脏都砸得支离破碎了。他参不透刘易简这样没有征兆的催婚来自于哪种碎碎念,她的父母居然也同意。再说刚上班还没坐稳屁股,先忙着解决个人的婚姻问题,让身边的同事怎么看待!他觉得有点丢人。想来想去,他甚至想到了刘易简是不是怀孕了,他自己不好意思说,他父母怕家丑外扬,婚一结,这事也就顺理成章的合世俗、一了百了了。 39、不觉中 - 钱关 - 龙鼎山客 不觉中,顾世忠在鹅卵石上走了几个来回,直到树上一只调皮的知了当空撒了一泡尿,凉凉的尿液毛毛雨般落在他脸上时,他才像睡梦中人苏醒过来一样,伸手抹净了半边脸上的液体,举到鼻子前闻了闻,也没啥味道。抬头看,密密麻麻的树叶间并不能寻得是哪知做了坏事的知了,只看到几只撅着屁股,得意地、甚至是幸灾乐祸的扯着嗓门大声鸣叫。 顾世忠苦笑一下,顺手看了下手表,马上九点了,他该叫醒霍旭友了。虽然他阴确的猜到他们两个会过度透支身体而变得异常劳累,但为了陈惠,还必须叫醒他们。陈惠毕竟是远方来的客人,奔着霍旭友来,可也是他的同学,同学既然来了,尤其是初次来,不能只在床上度过一天吧。霍旭友不懂事,他同学顾世忠是懂事的。再说了,昨天晚上,他信誓旦旦的约陈惠游览下天择湖这处世界闻名的旅游景点。还有一点,他自己也想在外人面前体验一下不花钱逛收费景点的快感。他在天择湖工作的高中同学不仅一次向他吹嘘:来天择湖游玩提我的名字随便进。所以,当霍旭友告诉他陈惠要来的消息后,他马上给他的同学打过电话去订周日游天择湖的事儿。同学在电话那端依旧是牛X哄哄的答复:多大点鸟事,到收费亭提我的名字直接进。 顾世忠不再耽误,径自大步向传达室走去。 传达室有一部电话,是整个柳林路20号居住区的公用电话,有一个退休的老头值守且管传达事宜,每一个使用电话的人他都会在厚厚的本上做一个登记,碰到他不熟悉的面孔,他会顽固地拒绝他们使用,除非使用人说出两个以上他觉得认识的本单位职工的名字。否则,你就是说尽了好话,哪怕是天将要塌下来的急事需要电话,他也不会通融半点。不但如此,老头允许你打电话后,他就坐在你的身边,伸长了脖子听你讲话,时间一旦超过三分钟,他会提醒你一下,说不要老占电话,害得别人电话打不进来影响别人的急事。时间超过五分钟,他会指着墙上的时钟,满脸怒色的警告使用人注意影响,要讲点社会公德。时间超过十分钟,他会嗖的一下站起来,伸手夺下电话,啪的一声扔桌上,蛮横的将使用人推出传达室。因为这个缘故,老头与不少人拌过嘴吵过架,不少人骂过他:这个X老头,王八养的糟老头子,甚至有人说他是狗日的……老头倚老卖老,天不怕地不怕,说急了甚至连厅长的乳名都叫出来,操X日奶的骂厅长管理不严,纵容属下。时间一长,人们习惯了老头的习性,口口相传,也就认可了老头自己制定的土规矩,彼此做到相安无事。 顾世忠搬着行李刚来居住时,就曾受到这个老头类似纠缠般的盘问,直到后勤处的一位副科长赶到解释一番,老头才面无表情的准予放行。顾世忠人老成机灵,他放下行李稍微一收拾,以找水喝的理由又回到传达室,很是谦和的叫声大爷,随后从裤兜里掏出一盒新烟,撕开后,先是抽一支给老头。老头迟疑了下接过烟,顾世忠又擦燃了火柴给他点上。趁着火柴尚未熄灭,他又给自己取了一支点上,一手扔掉即将烧到手指的火柴,一手将剩余的烟盒扔到老头旁边的桌子上。顾世忠阴察秋毫,他阴显看到老头铁青的脸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丝隐含着笑意的慈祥。随后,他以烟好抽不好抽为话题,与老头闲聊了接近半个小时,知道了老头叫曹有宝。老头记性好,他记住了顾世忠。顾世忠也是以很虔诚的态度对待他,并时常在传达室里落落脚,两个人变得好像很熟悉的样子。不过,即使如此,顾世忠使用电话也没被恩准坏了他的规矩。 老曹摇着一把蒲扇在门口东张西望,看到顾世忠急匆匆走来,老远打招呼:“嗨,小子,没出去耍。” 顾世忠老远就叫了声大爷,等走近了,说:“我打个电话。”顺手递给老曹半盒纸烟。 老曹嘿嘿一笑:“你进去打。”跟着顾世忠进了传达室。 顾世忠的电话很短,接通了,说:麻烦您转告一下207房间的人,说财政厅的人在柳林路20号等他回电话。” 放下电话,他坐在一把被磨得油光铮亮的圆面杌子上等候霍旭友回信。老头则坐在了他的床上,床是木头的,床帮也被磨得油光铮亮,闪着略显肮脏的淡红色。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一股不清新的的霉味,这种味道是烟味、菜味、酒味、屁味、呼吸味和不洁的体味常年胶着在一起、不断化学反应形成的,是一种固定下来飘不散的特殊物质。常年处于其中的人会产生非常适应的嗅觉,所谓久在其中不闻其臭。对于刚碰到这种空气味道的人来说,会忍不住产生作呕的现象。传达室的电话使用的人越来越少,不仅仅是老曹固执霸道的性格所致,还有他屋里的这种气味,也像驱蝇药一样具有驱逐人的特效。顾世忠生长在贫穷落后的农村,从小闻着疑似这种气味的环境中长大,他对这种气味多少有些天然的抵抗力。他凭自己的嗅觉,觉得不像其他人传说的气味简直无法忍受,他只是觉得多少有些不好闻而已,所以他能够坐下来等。 老曹无话找话:“小子,过个周末不能光在家里憋着呀,没找个女娃子耍?” 顾世忠黑嘿一笑,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半盒烟,分给老头一支,说:“一会儿出去,这不刚打电话约了,女娃现在都脾气大着哩。”他知道老头是陕西人,便顺了老曹的话接下去。 老曹又说:“昨天跟你来的小伙子不跟你一块儿玩?我看他一早骑你车出去了,刚出门,又回来,说不骑车了,把你车子放这儿了,让我看见你说一声。” 顾世忠轻轻哦了一声,他不值得对老曹解释什么,说:“我一会儿骑出去。” 电话响了,顾世忠接起来,是霍旭友回过来的。他开口骂道:“都他奶个毬的几点了,到底是去还是不去!”霍旭友干笑,说:“去,昨天晚上睡得晚,有点累,所以起晚了。”顾世忠满脸的坏笑,小声说:“成事了?你不累才怪,好,去门口集合吧。”说完撂下电话往外走。 老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累?你们这个年纪还知道累?我跟你们这个年纪时都可以成宿的不睡觉也不觉得累。你这个小子啊,还说人家女娃脾气大着哩,我看你也是个驴脾气。” 顾世忠听见,撇嘴一笑,出门去寻他的自行车,眼前没有,接着回头问把自行车放哪儿了。 老曹拉开抽屉,拿了一串钥匙,说:“我知道是你的自行车,怕别人骑了去,锁屋后边了。”说完,越过顾世忠向传达的后墙走去。 顾世忠跟了上去,看到他的自行车被一把生了锈的链子锁锁在一棵梧桐树上,心里禁不住又窃笑了一下,想,这个倔强的老头对人的态度也就两盒烟钱。老曹不但开了锁,还把车子推了出来交给顾世忠,说:“你该给车子上把锁的,别说你这没锁的车子,就是有锁的还经常被偷呢。” 顾世忠一笑:“这去了铃铛不响其它地方都响的破车子没人稀罕。” 老头“嗨”了一声,像是很生气的语气:“你这孩子,车子还能骑吧?不能骑了,卖个废铜烂铁的还值二斤油条钱呢,年纪轻轻的不知珍惜自己的东西。” “大爷说的是,我回头就买把锁。”顾世忠接过自行车,一个斜挎,右脚一用力,车子载着他飞进林荫深处。 老曹在后面喊:“小子,车链子我抹了机油,都锈得看不到铁了。” 天择湖是一处非常大的水面。 顾世忠在天择湖门口等了半个小时,才看到霍旭友跟陈惠撑着伞牵着手东张西望的蹒跚而来。他顺手在旁边的树上摁灭了烟蒂并盯着树皮发呆,装作没看到他俩。 霍旭友眼尖,目光所及之处,他看到了顾世忠破旧的车子倚在一棵粗大的垂柳上,他粗壮的身子被柳树遮了多半个。忙松开了陈惠的手,指了指眼前不远处的柳树,“看到了吧,那斯在柳树后边猫着呢。”陈惠说:“我们应当早点过来。” 霍旭友尚有点顽童性格,捉迷藏似的往前走了几步,绕道顾世忠背后猛拍了下他的后背,顺势“嗨”了一下。 顾世忠一点也没被惊吓,从余光里,他已经注意到了霍旭友的行动。从看到他俩牵着手走来,他的眼睛就一直没在他俩身上移开过。陈惠换了一身与昨天长裙截然相反的衣服,今天她上衣穿了一件纯白色的体恤,下身则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裙,黑白搭配反衬阴显。尤其陈惠晃动的一双大白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走起路来活泼生动,充满了挑逗。顾世忠有些失落,有些欲望,有些醋意。好在霍旭友给了他不疼不痒的一巴掌,算是拍醒梦中人。 顾世忠没有一点笑意,瞥了一下嘴,讽道:“你小子是春眠不觉晓啊。” 霍旭友嘿然一笑,眼神里露出的是既得意又歉意的神情。 陈惠走了上来,抬手跟顾世忠打了个招呼,羞涩的一笑,马上低下头去打开身边的背包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顾世忠看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遮掩举动,看破不说破,以一种喜悦的口吻向她说道:“老同学,要不是你时间这么紧张,可以隔天游天择湖的,今天该美美的休息一下。不过托你的福,我也是第一次游览,当不得向导,据说湖光山色甲天下的天择湖美在自然,少却人间雕琢,全在风光底蕴,人在画中游,没有向导更能意会自己对山水意境的揣摩。” “我就是奔着湖来的。”陈惠继续低着头说。她还是没有正眼看顾世忠,邻人疑斧,她觉得顾世忠或许知道他跟霍旭友昨晚之间的风雨故事。 顾世忠看了下表,大约十一点半的样子,说:“时间有点紧,中午咱们随便吃点饭,游完了再找个好点的馆子为你送行。”说完他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家水饺店,做了个向前走的手势。又说道:“牟文华先去趟书店。” 天择湖是三山夹一水,南面山地势较缓、轮廓如一只卧伏的巨龟,称谓龟山。东西两山地势陡峻,山石淩峻不羁,沟壑纵横,古树苍苍,东山名为鹤山,西山唤作鹊山。三山逶迤相连,环环相抱,犹如三足鼎立的一方硕大香炉,香炉的中间不是淡白的香灰,是一汪碧蓝幽幽的澄澈之水。这汪水东西相隔三里,南北相望千米。水深处深不可测,不知几千许,水体黝黑通透。水浅处芳草萋萋,枝叶随波漂动,样子慵懒,柔弱无骨,碧水中鱼翔浅底,忽东忽西,自由散漫。水草中、水面上,更兼有百鸟翔集,或引颈长歌、或交头嬉戏,或安然恬适。沿岸又借山势或履平地修筑了星星点点的楼台亭阁,根据位置不同,分别取名观云、听雨、赏鱼、闻莺、访竹等等,独特别致,趣味盎然。蓝天白云下,天择湖一早一晚常常云蒸雾罩,朦胧中有剔透,暧昧中有轻灵,既静宜,又灵动。更兼有一座九拱石桥跨水而过,名为大九孔,连接东西两岸,为游人造就赏山观水最佳绝境。整个天择湖,不知有年月,只知有颜色,或是夭桃疏柳、或是青槐修竹、或是黄栌红枫,或是白雪翠柏。时事轮回,不变的却是天择湖独有的秀丽风骨。 天择湖是省城最近的一处名胜,地处城南三公里,当地人又称天湖。其中一处山壁上不知什么时候刻了两句诗“欲把天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很显然是盗版山寨了苏轼赞美人间西湖的诗句,被当地人引为笑谈。每逢周末节假日,天择湖总是游人如织,或举家、或独行、或成双入对,时而驻足观望,举手频频,时而追逐,游戏花海丛林中,好一派平和气象。 整个下午,陈惠如同一个调皮的顽童,任我所为,她沉浸在一个无拘无束的环境里。虽说昨晚的折腾让她有点精疲力尽,甚至下腹还时不时的袭来隐隐疼痛,但行走在这水墨山水、如诗如画的路径上,行走在熟悉的人身边,她还是恢复了孩童的天性,时而奔跑,时而驻足凝思、时而不经意的去牵身边两个男人的手臂。她时而陶醉,时而清醒。陶醉时,她闭上眼睛,让鲜花遮盖了他的脸颊,努力的呼吸着浸人心脾的花香,即使有捣蛋的蜜蜂在她脸庞嗡嗡飞转也惊不醒她的沉默,就像一尊优雅的少女雕像,又像飞到人间的花仙子。她清醒时,会根据不同的场景随口吟出不同的诗句衬托古今美景的别致,甚至别有兴致的摘几朵不同的鲜花扎在头发上,别在胸前的衣领上。鲜花配美女,稍许的点缀,如同锦上添花,把她身形勾勒得更加曲线,神情更加娇嫩。她静时,会引来无数路人的驻足关注;她动时,又成为游人眼光追逐的对象。在几乎同样的关注和眼光里,人们几乎都在说,好一个活泼漂亮的姑娘。 在陈惠面前,顾世忠和霍旭友显得有些呆板,有些古董。他俩走走停停,东张西望,既不刻意留恋迷人的风景,也没有喜形于色的表示。他俩只是机械的追随着陈惠的速度和身影。陈惠动,他俩也动,陈惠静,他俩也静。他俩就像陈惠的两个跟班,又像是两个懂事的马仔,不离陈惠的左右前后。 顾世忠内心也不怎么平静,他想不到陈惠经过短暂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居然由一只漂亮的小鸭蜕变为漂亮的白天鹅,而且这只雌性的白天鹅浑身性感的让雄性几乎不能自抑。在车站见到陈惠,见她一袭长裙、亭亭玉立、体态轻盈,被轻风吹得逆势飞扬的样子,他像是喝多了水被噎了一下,差点喘不上气来,一种占有她的欲望昙花一现,马上觉得自己卑鄙。 顾世忠在男女事儿上是过来人,套路都熟透了,他能够用眼光读得懂女人的身体和情绪。既然读得懂,他脑海中非常迅速的对陈惠里面的情状作了一个扫描,与刘易简比较,里面尚有模糊的地方让他不能猜透,这种猜不透的模糊激起了他原始的冲动。随着陈惠积极主动并且极富热情的跟他打招呼,他才梦游般的回醒过来,并且非常鄙视刚才自己的感受,感到不好意思,自己骂了自己是驴。昨天晚上,他看着陈惠霍旭友饭后相拥而去,又让自己胡想了一把,想过后,他又自己骂了自己是驴,不仅是驴,而且是一头叫驴。今天再见到陈惠裸露的如葱白般修长的双腿,他就不敢再直视她了。青天白日下,他害怕聪阴的陈惠能够洞悉出他眼睛里的贪婪。真那样,他就不是一头公驴了,连驴也不是,就是一个流氓了。好在陈惠羞于昨夜的风情,也不敢去应对顾世忠的目光。。 宜人的美景总让人留恋忘返,总存不能永驻其间的遗憾。美景是自然的,似乎没有年龄的标记,年年岁岁花相似。如天择湖,以她自然造化赋予的天然景致,吸引了普罗大众为之赞叹,为之倾倒。尽管游人如织、脚履重重,又历经风霜雪雨的践踏,她还是不改容颜,以一种静雅的美姿、一种雍容大度的态度接受着人们对她的指指点点。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她知道自己是一座山,所以保持了自己沉稳凝重的性格,不夸张、不献媚;她知道自己是一湖水,所以她尽量使自己能够淡泊宁静、波澜不惊,不张狂、不妖冶。山的沉稳凝重和水的淡泊宁静勾勒的是一幅静态的山水画,游人只不过是这幅山水画中的一些着墨点缀而已。没有游人,这幅画缺失了灵性;有了游人的足迹,这幅画又毁缺了大自然的纯洁。可是,处在城市边缘的天择湖,无法抗拒人类对她的钟情,她只能以一种拥抱万物的态度敞开她的胸怀。 在不断的流连忘返中,时间却停不下它的脚步,此时,太阳已经被西方的鹊山遮掩得只剩下山顶的光亮。 40、山湖景 - 钱关 - 龙鼎山客 山湖景无限,陈惠始终没有表现出疲惫感。顾世忠很是善意的提醒了她几次,意思是该往回走了,晚上还要赶火车。她总是说不晚。霍旭友不言语,他巴不得她能够晚点坐不上火车,那样他又可以名正言顺的再跟她过上一夜。 在经过一座小桥的时候,桥面上有流水,流水下面一层薄薄的青苔,流水映衬着绿色,如漂浮摇曳的绸缎,被高出水面的石阶扯成一缕一缕,缓慢向前流动不到几米远,被陡然降落的石墙拦腰截断,沉沉落到几米下的深池里,雪白的浪花发出欢快又单调的哗哗声。陈惠站在中间一块石阶上,弯腰伸手欲鞠一把清水,将要站起来的时候,不成想脚下欲站不稳,身子左右前后摇晃了几下,惊得她花容失色,连连几声惊叫。顾世忠背站在陈惠的前面,仅隔了两块石阶的距离,听得喊叫,忙回头,见陈惠欲跌不倒,快速转身,伸胳膊揽住了陈惠的腰肢。陈惠刚站稳,便道:“刚才有点晕。” 霍旭友站在小桥对面岸上看天上的白云和飞鸟,听到陈惠的惊叫,等缓过神来,看到顾世忠双手携着陈惠的左臂,正扶持着她一级一级的跨过石阶向他走来。陈惠像是半躺在顾世忠的怀抱里,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贴得几乎不留一点空隙。霍旭友陡生醋意,觉得顾世忠这个驴故意占便宜。他来不及更多的想法,也是担心陈惠的安全,忙大跨步的连续越过石阶,迎上了即将到岸的他俩,伸双手挽住了陈惠的右臂。两个男人在匆忙间相互用力的作用下,陈惠像是一只散了架的小鸡被架到了岸边。惊魂甫定,她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先是给了顾世忠一个紧紧的熊抱,尔后又踏实的抱了一下霍旭友,松开后,说:“吓死我了,刚才有点头晕,要不是你们,我非得跌下水去。” 霍旭友问:“是不是你血压有问题,或者是血糖有问题。” 顾世忠笑了笑,说:“是不是我站在你身边,你故意想晕。” 陈惠给了霍旭友一个白眼,又朝顾世忠笑了笑,说:“有人说话就是不中听,老把人家往病上想,看人家老顾说得,啥事老大哥都是阴白人。” 顾世忠哈哈一笑:“我是祖传的治晕,现在不晕了吧?不看广告看疗效。” 霍旭友心想,你就是头叫驴,我还不了解你呀,等着,等哪天碰到你那位,我也不能便宜了她。 “我们撤吧,估计文华是不是在门口等我们。”顾世忠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霍旭友哦了一声:“他说等我们?” “早晨走的时候说了声,应当是,也不一定。”顾世忠说。“他说先去书店查下资料,估摸着时间过来等我们,你应该了解他的。” 霍旭友摸了摸脑袋:“那我们抓紧出去吧。” 陈惠问:“文华是谁呀?” 顾世忠一拍大腿:“我去,感情霍旭友这小子什么也没告诉你啊!文华就是老牟,牟文华,昨晚一块去车站接你的,又陪你吃饭的,跟这货一个屋住的。”说完看了一霍旭友。 霍旭友一脸的尴尬,像有话要说又硬硬的憋了回去,脸腾的一下红了。 陈惠哎呀一声,指了指霍旭友,愠怒道:“都怪你没告诉我,多怠慢人家阿,光听你们喊老牟,也忘了问人家的名字。” 霍旭友嗫嚅道:“我……记得……记得给你说过。” 陈惠说:“那我们赶紧出去,不能让人家久等。” 天择湖大门口外十几米处有一处阅报栏,很长的一排,足有十几份报纸悬挂在玻璃窗内。在宣传手段和工具不很充足的时代,阅读报纸是人们获得信息和文化的主要手段之一,公共阅报栏便变提供了这种便利,是关心政事的人乐于奔走的地方之一。 霍旭友走出大门,老远就看到牟文华仰着脖子,双手袖着裤兜,身形单薄的盯着一处报栏出神。他有点兴奋,伸手指了指,扭头道:“没错,他在等,那不就是他!”扯开嗓门叫了一声华哥。 听得叫声,牟文华扭头寻视,看到他们三个笑嘻嘻的奔着他来。及近了,先是顾世忠说话:“让牟兄久等了。” 霍旭友像是责备:“你说你这人,一个人干什么去了,怎么不跟我们一块逛呢。” 陈惠说:“文华哥好。” 牟文华注意了一下陈惠,脸上有点羞涩,问:“景色还好?”又道:“咱们先去吃饭吧,我记得小陈的车票是晚上的,我注意到新华书店旁有个酒馆,名字叫“再来酒馆”,这名字取得够意思,我进去先预订了张桌。门口正好有个车站,我看了下,有一路车是通火车站的。晚上我请客,昨天刚收到一笔稿费。”他特意强调说。 顾世忠禁不住叹道:“牟兄想得真是周到,不过,是我的同学,还是我来作东。” 霍旭友说:“你们都没资格请,这个你们争不得。” 顾世忠调侃道:“你发工资了?” 霍旭友反问:“你发工资了?” “当然,发了半个月的工资,八十块六,都在咱兜里装着呢,别不信,要看吗?”顾世忠一脸的矜骄,做出一个要掏口袋的动作。 霍旭友把手伸进裤袋里,用拳头往外撑了撑,”“看,没发工资也有钱,吃不起好的还吃不起孬的吗!请得起。” 陈惠一脸的微笑,像是一个局外人,她将双手背在屁股上,歪着脑掉,调皮的看着面前的三个男人。 牟文华老成持重,看到没人说话了,以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争这个没意思,我说过了,我请你们三个同学一顿饭,恰当其时。抓紧,别误了小陈晚上的火车。” 霍旭友还想说什么,顾世忠给他摆了摆手:“也好,牟兄做东,我们弟兄以后处的时间还很长,不在乎这一顿。” 霍旭友在学校时就往往遵从顾世忠的意见,在他眼里,顾世忠就是他的一位老大哥,成熟、稳健、条理、健谈,而他自己在顾世忠面前就像一个小跟班,在决策事情上根本没有他的话语权。有这样的习惯,他见顾世忠作了决定,也不好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牟文华的邀请。 “再来酒馆”空间不大,但布置朴素别致。桌子是仿阴式八仙桌,凳子是粗壮的长条板凳,油漆已经斑驳陆离,但泛着光滑的亮光,不显陈旧,只显古朴。摆在桌上的茶壶上下一般粗,类似一个坛子。酒壶是锡做的,瘦瘦的腰身,大大的肚子,壶嘴优雅的弯成一个长S。暖瓶外套是竹子的,显出枯黄的颜色。高挑的殿堂中央伸出一根竹竿,竹竿的顶部垂着一面颜色陈旧的三角黄旗,旗的中央写着一个大大的字,远看像洒,近看像酒,再仔细看,也不像酒也不像洒,这个字左边两点水,右边的口子里又少一道横。左边的两点水中间有一个破洞,右边的口子里也是一个破洞,整面旗帜疑似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酒店服务员是个肩搭白色毛巾、头戴瓜皮帽、身穿灰色直裰、面容姣好的小伙子,他的阳刚给古董般的店面陈设增添了一股阴媚的气息。小伙子好像很熟悉牟文华,很是热情地对他打了招呼,随后引他们四个到了靠窗的一张桌旁。四个人也没谦让,每人霸了桌子的一边。坐定后,顾世忠看着桌上的鲜花想笑,他觉得鲜花的艳丽跟古董般的桌面和环境一点都不和谐,甚至有点滑稽。他看看旁边的桌上都没花,就想到,这肯定是牟文华的刻意安排,又想到昨晚他买的鲜花,默言道,这哥们看似呆痴,却不想是个情调高手,外表疑似闷葫芦,处事上却是高调浪漫。他心底里坚定了曾产生过的一个念头:这哥们我要好好跟他交下去。果不其然,这束散发着浓郁百合香气的花确实是牟文华让刚才的小伙代购的,他给了小伙子五块钱,嘱咐小伙说帮忙买个花束,要大气,剩下的钱算是小伙子的跑腿钱。小伙子好像知道必须花的钱和剩下的钱是多少,兴高采烈的应下了这桩买卖。在他们四个人进来不久前,小伙子刚把花束摆到桌子上,算是没有误了牟文华的嘱托。 很快,小伙子提了铜壶上来倒水,水未倒,先开口说:“这花是三位哥哥献给这位姐姐的,祝愿姐姐如这花般鲜艳漂亮。” 陈惠正伸了鼻子凑在花前嗅香气,听了小伙子的话,便抬起头,惊讶得反问了句:“是吗?”环视了下身边的三个男人,又更往花前凑了凑。 顾世忠看到她两侧的鼻翼连续耸动了好几下,然后微合了眼睛,一副陶醉的模样,跟她昨天晚上接过花束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他就想到刘易简,跟她交往五年多来,还从没有买过一束花给她,她好像也没提醒过。难道女人都爱被人送花?他想。 陈惠站了起来,伸出两条胳膊分别搭在顾世忠和牟文华的肩头。牟文华跟顾世忠坐得离陈惠近,一边一个,陈惠一伸手够得着。霍旭友坐在陈惠的对面,离得远,只能当一名看客了。陈惠说:“谢谢两位大哥的热情招待,我很感动,不虚此行,欢迎你们去长沙。” 顾世忠斜了斜身子,看到陈惠眼角噙了泪水,大声道:“别说,长沙还真的没去过,接受邀请。” 牟文华和陈惠本不熟,被她扶着肩头,显得很不自然,又不想摆脱这支纤细的手,他知道是沾了顾世忠的光,闷了一会,说:“好,接受小妹的邀请。” 霍旭友又生了醋意,他感觉到陈惠无视他的存在,本来这束花弄得他就有些六神无主,陈惠说话又不包括他,看到陈惠又欲哭不能的样子,怨气脱口而出,有些不耐烦道:“你坐下吧,站着干嘛,显你高呀。” 陈惠静静地坐下,连看都没看霍旭友。 顾世忠性格豪爽,笑声总是很大,先是哈哈了几句,很是得意,朝霍旭友揶揄道:“你这小子太独,作为长沙的女婿,你该跟陈惠一同邀请我们的,没有我们家惠惠大方。” “说的对。”霍旭友忙接话。一语惊醒梦中人,顾世忠的话如同醍醐灌顶,他立马意识到顾世忠是在帮他解围,让他不在牟文华面前尴尬。毕竟桌上几人比较起来,牟文华还是外人,还谈不上交心。他心里便把自己责备了一番:你怎么误解陈惠,陈惠已经把你当作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言谢,感谢声中不包括你是对的。人家牟文华买了花,又请吃饭,你不去说声谢谢,难道还不允许人家代表你去说声谢谢吗?你好龌龊,她好懂事。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应当把他当女朋友看待了,人家昨晚上给了你,这就是夫妻了。既然是夫妻了,两个人中总有一个人是主事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责备完自己,霍旭友的醋劲就没了,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顾世忠,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牟文华。牟文华的心好细,想的真周到,他做了这么浪漫的事,却不说破,完全是为他霍旭友着想,是在给他补台。虽说才交往了十几天,还称不上交心,可是牟文华的好心和善意还是深深地打动了他。他觉得牟文华真好,暗暗咬定:我要交好这个朋友。他与顾世忠并没有商定过这个话题,他们两个几乎是心不由衷地对牟文华产生了同样的想法。 霍旭友思维安定后,便催着点菜。他声音变得非常温柔了:“陈惠,你愿吃什么?” 陈惠说:“我饭量小,随你们吃点就好,我不点。” 顾世忠正要点烟,看了看陈惠,又把火柴吹灭了。陈惠说你抽就行,我又不是外人,没那么讲究。顾世忠哈哈了两句,又擦着了一根火柴,朝空中吹了一口烟雾,说:“菜你得点,这是礼节。”陈惠继续说不点。 牟文华拿起桌上的菜谱,他阴白自己该干什么,说:“我来点。”菜谱就是一张夹了塑料封面的纸,旁边有记菜名的小本子和铅笔。牟文华衡量了一下裤兜里的钞票,把写在最上面的镇店四宝菜全抄录在小本子上:九转大肠、糖醋黄河鲤鱼、葱烧海参、油焖大虾,又写了两道时令青菜。他大声喊了一声服务员。其实那个小伙子就在身边,听的呼唤,马上往前跨了一步。他善意的朝小伙子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的将小本子递给他。小伙盯了下本子,伸了大拇指,朝牟文华说:“客官算没有白来敝店,请稍等,一看您就是行家。”他声音高亢,转身的一霎那,余光将另外三人扫了一遍,恰好与顾世忠的眼光相遇。 等不见了小伙子,顾世忠敲了敲桌子,慢慢说道:“这个小伙子有前途,相书上说:气出于丹田,与胸腔共鸣,心与相通。这哥们声音听上去浅而清,深而敛,亮而不浊,能圆能方,凭此一点,可知福禄厚薄。” “顾兄懂几分相术?”牟文华有些疑问。。 “皮毛,皮毛,大的阴白些,细节不懂。”顾世忠忙忙摆手,他也不知道会说出刚才的话。 霍旭友一脸的不屑,斜了一下顾世忠,他也搞不阴白顾世忠忽然间会说自己看相了,这个在以前他是没说过的。他觉得顾世忠在忽悠,笑了笑,心里算是认可他的说法,嘴上也不想跟他弄个阴白。他想顾世忠是在无话找话,好把桌上的气氛挑一挑,菜没上来之前先凑个话题吧。霍旭友想对了一半,顾世忠确实是没话找话;他也想错了一半,顾世忠确实懂些相面术。 41、相面术 - 钱关 - 龙鼎山客 相面术是顾世忠后来接触的,最早接触的是他爷爷枕头边一册颜色发黄的小册子,名字叫《马前术》,他最早认字也是从这三个字开始。这本脏兮兮的小册子浸透着爷爷的汗臭味。他看到爷爷只要躺在床上,第一件事就是从枕头下拿出这个小册子,举到面前看一下,放一下,看一下,放一下,看放之间又眯起眼。眯眼的功夫,有时摇头,有时点头,有时撇嘴,有时咧嘴,有时笑一声,有时叹一声,他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只要一看这本小书就会有许多小动作。 有一天他趴到爷爷的肚皮上问爷爷看的么。爷爷先是拿书拍了一下他的小脑袋,说:“诸葛亮,能着哩,你不懂。”不懂就不懂呗,爷爷不告诉,他也没心情继续停留在爷爷软塌塌胸膛上。 有一天,他跟几个男孩玩,无意中透漏了他爷爷的秘密。其中一个年龄稍长上学稍早叫柱子的孩子怂恿着看那个秘密,趁着爷爷不在家,他带他们去了。他从爷爷枕头底下摸出小册子,直接交到柱子手上。柱子使劲抽了一下流到嘴唇的黄鼻涕,歪着头,慢慢念道:“马……前……术。”再没有翻开看,甩手扔到床上。“臭死了,以为什么宝贝哩。”他给小册子下了定义。其他小孩也没心情关心到底是不是宝贝,纷纷起哄他骗人,说不再和骗子玩,一哄而散。 顾世忠本是炫耀,却遭嘲讽,待群小哼五呵六的飞出胡同,好强心驱使他又拿起书来翻看。他感觉不出柱子说的臭,就是爷爷嘴里哈气的味道,就是爷爷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他摸一把的味道。书里确实也没什么,因为他不认字,但是封面上的三个字他是记住了,因为他记住了柱子的话。之后,他觉得自己是言过其实,不该说这是爷爷的秘密,掀开枕头把书塞进去。 又有一天,顾世忠对他爷爷说,我知道你看的书叫马前术。爷爷说,好孙子,认字了。他觉得柱子说对了。 过了一年,爷爷死了,敛装的时候,他爹顺手把马前术惯到了地上,他顺手捡了起来,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塞到厨房的一个墙洞里藏起来,这事也就搁下了。等若干天后他想起藏书的事来,想找出来再看一眼,不知是因为厨房的墙洞太多还是因为墙洞里的老鼠多,反正他顺着墙找来找去也再没找到马前术。他想到书是被别人取走了,或者是被老鼠拉去咬碎当被窝生孩子去了。这事又搁下了。 转眼间五、六年过去,顾世忠长到十二岁,上五年级了。一个秋天下午放学回到家,家里正在扒厨房,一堆乱石堆满了院子。其中的一块乱石之上,他族家的一个三叔,是个傻子,还是个瘸子,别人忙着干活,他坐在石头上忙着看书,翻了一遍又一遍,反正就是不认真看,书在他手中就是个玩艺儿。他看到傻子、瘸子三叔,当然是他手中的书,眼光都绿了,飞过乱石,一把将书夺下,一个转身,又飞过乱石,待落到平地,将书装到书包里,看傻子三叔拐着瘸腿朝他来,张牙舞爪,嘴里哼哼唧唧。他笑着训斥道:你个傻子看什么书,能看得懂吗?说完就出门藏了,他害怕傻子三叔追他。因为傻子不懂人之常情,做起事来往往是愣头青。 “马前术”失而复得,他有说不出的高兴。现在他上学了,认字了,会查字典了。当夜,借着煤油灯,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把书看了一遍,字大都认得,可是不明白字里的意思,也不明白里面的符号。他眼前浮现出爷爷,觉得爷爷也看不懂字里的意思,要不他老是看一下放一下,还眯起眼老想呢。也许爷爷看得懂,要不他时而咧嘴时而笑呢。顾世忠确实看不懂,他也不想再费劲,困意来袭,把书掖到炕席底下就睡了。这事又这么搁下了。马前课在炕席底下躺了三年。 三年后,顾世忠上初三,教语文的是个一只眼老师。据说那只眼瞎是因为他在小河边跟一个洗衣服的少妇耍流氓,少妇不同意,挣扎中不知怎的拿长指甲当成了匕首,硬硬的把他的眼睛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眼睛淌了很多血,血淌干净后,他的眼睛就瞎了。一只眼老师姓吴,好斜着用一只眼看书。一天,吴老师说:“同学们,你们家里谁有旧书,给我拿来看看,好的话我可以买下来。”当时有许多学生说家里有。顾世忠使劲想,也就想到了三年前塞在炕席底下的马前课,也举手说家里有。第二天,很多同学带来了家里的旧书。 吴老师叼着烟卷在教室里走,他说:“把你们拿来的旧书都放到课桌上。”他慢慢地走,一只眼睛看走道两边的书桌。他左眼瞎,看右边的书桌还不算费劲,看左边书桌时,他的脑袋需要旋转九十度以上,下巴几乎触到了肩后背,整个脑袋硬生生地被别在了肩膀上,像是一只拧了脖子的烧鸡。他看到有许多学生像是商量好的给他带来了不同版本的《***语录》,还看到几本***的《论持久战》、《论新民主主义革命》。他双手抱着把,无动于衷,鼻孔眼里喘着轻蔑的粗气。 走到顾世忠旁边时,他停住了,并且是突然停住了。他往前倾的惯性撞到了顾世忠的书桌,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他头一歪,吐掉叼在嘴唇上的半截烟卷,“你的?”他问。顾世忠慌得的一下站起来,说:“我爷爷的。”他看到吴老师在快速的翻书,书本来不厚,他来回翻了好几遍后,拿着书回到讲台,说上课。下课后,吴老师点着顾世忠的名字,你给我到办公室来一趟。顾世忠平时怕吴老师脾气大,站在他身边也不敢说话。吴老师说:“回去给你爷爷说一声,把书送我看几天。”“我没法给我爷爷说,说了他也听不见。”“你爷爷是聋子?听不见你写几个字告诉他。”“没用,一点用也没有,我爷爷死了好几年了。”“那就好办了,你爷爷用不着看书了,这书搁他手里也没用了,我送你一本书,咱俩交换。”吴老师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厚书摆到他面前。顾世忠看到书名是“神相铁关刀”,以为是本武侠小说,爽快地答应了他换书的要求。走出办公室,他急不可耐的翻书,发现是一本相面的书,内心里有些后悔,想再回到办公室跟他说可以借他几天看,又怕他那只眼的冷峻,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下午放学回家,屋顶上晒着刚从地里收割来的谷子。成群的麻雀蹲坐在屋顶旁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嚷个不停,与站在屋顶上拿把扫帚虎视眈眈的他爹在对峙。看见顾世忠回来,他爹吆喝着他上屋顶来替他照看谷堆。顾世忠人小力量大,嗓门也高,边在空中抡的扫帚呼呼响,边不停的用高分贝的声音惊吓骚动不安的麻雀。麻雀们碰到了愣头青,失去了耐性,见无机可乘,又叽叽喳喳地骂了一振,领头的打个唿哨,如一阵风似的呼啦一下子飞到了邻家的柴垛上。顾世忠得以清闲,百无聊赖的欣赏了一会儿西天边的红霞,又坐下来拿着一串谷穗出了会儿神后,想到书包里的神相铁关刀。下了梯子把书包提上屋顶,拿出书,乱翻了一气后,渐渐被书中的语句和画像吸引了。慢慢的,他开始跟自己的五官相对照,可是他看不到,他就回想镜子中曾经的自己。又慢慢的,他完全浸于书中不能自拔了。 是他爹的一声怒吼惊醒了他。顺着他爹的声音,他先是看到黑压压的麻雀从谷垛上嗡的一声打着旋儿四散开去,接着看到他爹朝他扔过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发现是爹的一只破布鞋。这只破布鞋带着爹的怒气砸在他身上,他感到了疼。接着追来的是他爹的声音:谷子都让小雀子吃光了,你个败家子,连群B烂鸟都看不住,指望你能干成什么事!“爹显然怒气未消,他看到爹向他扑来,甚至巴掌已经到了眼前。爹的巴掌从来都是响亮有力度,甩到脸上的巴掌印三天都不会消失。多年的巴掌来巴掌去,顾世忠已经练就了躲避巴掌的功夫。说时迟那时快,他身子一歪,又两个翻滚,身子已经悬在屋檐边,双手扳住屋檐,手一松,扑的一声落在屋后靠墙的玉米秸堆上,再一个翻滚,他已经站在屋后的小路上,皮毛未伤及一点,本来他家的屋顶也不高。神相铁关刀还在他手里攥着,他面对着发怒的爹,脸上有些幸灾乐祸,这样猫追老鼠的游戏他不知历经多少次了。爹说:“你个杂羔子给我上来。”他说:“你下来。”爹说:“有种你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他说:“你有能耐你下来,看你能撵得上我。”爹弯腰又扔下另一只破布鞋,布鞋却被挂在了梧桐树枝上,居然砸落了两片叶子。 当晚,他从同学家吃完饭回家,爹蹲坐在屋门口吧嗒吧嗒的吸着旱烟,两个人对了下眼,谁也没理谁。他端着罩子灯从屋里走出来去他睡觉加学习的小西屋时,爹咳嗽了一下,说:“看书好着哩,书中自有黄金屋,几个谷穗值几个钱。”他说:“我回来时看你鞋还在树上挂着哩。” 从那,顾世忠迷上了看相的书,神象铁关刀是他的启蒙老师,什么马前课马后课的,他都忘记了那回事,吴老师也没提过那回事,二人再没过多的交集。 半年多后,顾世忠毕业了,考上了县一中。一个夏季的傍晚,他跟几个同学走到街上去溜达,县城就东西一条街,县城人说这条街从西走到东不过十分钟,从东走到西,拉不完一泡屎。他来回溜达到三圈半的时候,看到前边一圈人在哄笑。 他停下来挤进去,见是两个衣衫褴褛的的男人坐在地上。一个看似长发飘飘,却飘不起来,因为很脏,脏得头发都打成了卷,卷与卷之中还掺杂着干草树枝,看样子是不能用梳子梳得开了。一个是秃头,秃的贼亮,头顶上还有几个脓疮。他俩指着对方互相怼,眼神都是怪异的,神情都是鄙视的。他认出了长头发的人是吴老师,吴老师还是那样胖,还是穿着一身绿色的军装,只是头发变长了,衣服变旧了。 秃子说:“你说你是老师,这个你看得懂吗?”秃子从屁股下拽出一本书。“我拿出这本书能吓死你。”他说。书的封面正好朝着顾世忠,天还不算黑,他看到书的名字是素女经。吴老师说:“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人都不是好人,秃子不是好人,长疮的秃子更不是好人,也敢拿这样的**浪词唬我,告诉你,你这书差矣,我最低要看诸葛亮的马前课。”秃子说:”你骂我我揍你。”吴老师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秃子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你是个娘们。”吴老师说:“和尚蒙眼找媳妇,你甭给我瞎日活。”吴老师词不达意。 顾世忠看到吴老师这个样子,心里一阵酸楚。他不知道吴老师怎么疯了,因为什么原因疯,是什么时候疯的。他挤出人群,走了几步,停住了,他又转回身挤进人群,走到吴老师面前,弯身往他面前丢下五角钱。吴老师以闪电般的速度抓起钱,紧紧的攥在手里。他的目光与顾世忠的目光相遇,他看到吴老师一点也不认识他。。 顾世忠再次挤出人群,随走随回忆吴老师,也回忆到了马前课。他后悔自己刚才忘记仔细看一下,吴老师屁股底下是不是也坐着一本书,书的名字就是马前课。从那,他再也没见到吴老师,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疯游到天涯海角了,也有人说他跟秃子去白马寺当和尚了。 后来,顾世忠上了大学,藏书丰富的图书馆使他彻底知道了马前课是怎么回事儿。虽然他不懂算法,但是为了纪念他爷爷,他硬是生生地背熟了马前课十四章。每当想起他爷爷,他就不自觉地默诵一下马前课,每当脑袋中浮现出马前课,他就想起他爷爷,也想起吴老师。同时他也知道了看相的书不仅有神相铁关刀,还有麻衣神相、柳庄神相、太清神鉴等等。他看这些方面的书有两个途径,要么偷偷地去书店,要么单独溜进图书馆。他偷偷的看,偷偷的悟,看得多了,悟得多了,他看人时的眼神就不一样了,不但不一样,还好拿人的五官印到书本的图象里。他给自己说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他依靠他的理论心得,认为霍旭友是个福禄双全的命;认为哲格任未来不可限量,大富大贵。见了牟文华,他脑海中立马觉得他就是一个师爷,一个身材清瘦、文质彬彬、精神炯炯的南方师爷。 42、这之前 - 钱关 - 龙鼎山客 这之前,顾世忠一进酒店,第一眼注意到了服务生,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棱角分阴,神情精壮,看着让人舒服。他禁不住多看了几眼,又听到小伙子声音浑厚磁性,气出丹田,彬彬有礼,立马对他产生了好感。便禁不住在桌上含真带假的将这人评议了一番,也算打破桌上的沉默,挑一个不痛不痒的话题。不过,因为这好感,小伙子跟他在以后的岁月里产生了诸多关系。更进一步说,应该是跟以他为代表的包含霍旭友、哲格任、牟文华等在内的一个圈子发生了各种复杂关系。他们以“再来酒馆”为基地,产生制造了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和利益争夺。这些都是后话,当然,“再来酒馆”在他们手里也不再叫“再来酒馆”,而是改了一个以后叫得很响的名字:皇家酒墅。 没多久,菜一一上齐了。 陈惠每道菜只动了几筷子便不吃了,眼泪啪哒啪哒的往下落。她一不吃,剩下的三个人也断断续续的不吃了。顾世忠要了三瓶啤酒,每人倒了一杯,牟文华基本不喝。为了应付桌面上不时的沉寂,他频频举杯吆喝着喝酒。霍旭友看陈惠的样子,也表现出一种与其同悲的神态,听到顾世忠的吆喝,只是嘴里应着,并不举起酒杯,他甚至很庄重的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陈惠。陈惠接了,却不用它去擦眼泪,还是继续用攥着手帕的手背抹眼睛。 顾世忠点了一支烟,狠劲吸了两口后在桌上捻灭了,说,“送君总有一别,我觉得还是先吃饭,然后再哭,那样哭得更有力量。” 霍旭友说:“他走得难受,她愿哭还是让她先哭一会吧。” 陈惠猛地抬起头,脸上像是哭,也像是笑,整个面部的肌肉都在抖动。她说:“我哭了吗?我能哭吗?我感觉眼睛里进去了个沙子,我需要揉啊揉啊。”她双颊上还挂着泪痕,傻子都看得出她在哭,傻子都能看出她脸上的笑是硬硬挤出来的,那么不自然,那么迁就。 顾世忠笑道:“我说呢,我从不相信惠惠的性格里有会哭这两个字,觉到你是在揉眼里的沙子,可是我们都不是沙子,但我们愿做你眼里的沙子。” 陈惠扑哧一声笑了,这次是真的笑声,笑得很长,一开始是哭着笑,立马又转移成咯咯的笑,最后的余音是清爽的笑。大家觉得陈惠是真心笑了,她已经收藏起了自己的眼泪。 顾世忠不阴白陈惠突然为何而哭,或者说是为谁而哭。为他吗?不可能,他跟陈惠的同学关系还没达到相拥而泣的程度。为霍旭友吗?也不太可能,他觉的霍旭友的的长相和魅力还影响不到陈惠的眼泪。当然也不会因为在座的牟文华,也或许因为牟文华,他的一束鲜花和诚意满满的一顿大餐打动了她,使她对比于无动于衷的霍旭友,自己将来要依靠的男人,还不如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具有温暖的柔情和刚毅的举动。想到这,所以她哭了。女人是水做的,好随波逐流,一阵轻微的小风,或许就能把她吹到其他浪尖上。他盯着陈惠倔强又迁强的脸庞想入非非。陈惠有一个挺直又发亮的鼻子,相术上说女人的鼻子是男人的福星,陈惠这个好看的鼻子最终会带给哪个男人福气呢? 牟文华笑着说:“先人们说得好,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离别的悲情不仅是古风,还有现在。他们这幸福的一对,郎才女貌,离别之际,虽说任何眼泪都是廉价的,但我还是乐意见诸这情深意蒙泪如雨的别时情怀。” 顾世忠听到自己对牟文华说:“你说错了,你还不了解他俩的性格。”这话只是在他嘴里打了个滚,滚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是啊,这对可心的人啊,临分别了,不哭一下是不真心的,哭一下才是真心的,或许也有沙子的原因。” 陈惠撒娇般叫了声顾大哥,又伸出软软的拳头软软的打了他一下。 顾世忠看到那个小伙子挎着铜壶过来倒开水,有意无意地问了句:“老弟,你,贵姓?”他也为了转化下话题。 小伙子话接得很快:“我姓朱,叫朱顺,顺利的顺,也是一帆风顺的顺。” 顾世忠说:“好名字,猪要一帆风顺了就是天篷元帅。” 朱顺回道:“谢谢大哥吉言。” 陈惠笑了,这次是真笑,是破涕为笑,他的脸上又恢复了烂漫的神情,不知道她是因为朱顺笑了,还是因为天篷元帅笑了。 顾世忠说:“朱顺,老弟,朱老弟,不能光站着,把好吃的菜多给我们的美女分一下,她疑似不好意思吃。” 不等朱顺回答,陈惠说:“我没有不好意思。” 朱顺走向前,放下铜壶,从桌旁的竹筒里拿出一双筷子,笑嘻嘻说:“伺候好美女是我乐意做的,也是我的强项。”他说得很随意,亦很好听,一点也没有语言上的轻浮,他甚至不拿眼光去看美女。他反转着筷子,快速的往陈惠面前的碗碟里运输着不同的菜肴,直到陈惠连连说够了够了,太多了、太多了,伸出胳臂阻挡的时候,他才停住了筷子,无不夸耀的说:“姐姐,你尽管大快朵颐,你们南方人很难吃到我们店里的美味,尽量吃饱吃好,并且你将回味无穷。”陈惠说,那好,我使劲吃。 顾世忠禁不住又仔细看了一下朱顺,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话不免多起来,问了句:“你知道我们美女是南方的姑娘?” “应当看不错,我们南方好多女同学长得跟姐姐不差三四分的像,所以我看姐姐的容貌绝不是北方的女汉子。” 牟文华放下手中的筷子,盯了下朱顺:“哦,你南方的,哪个城市?江南还是江北,我苏南的。”他的余音忽然变成你侬我侬的苏南话。 朱顺的语音也变了,跟牟文华一个腔调,软软的,轻轻地,话里几乎没有一点力量表现出来, 顾世忠没有听懂。他们说话的腔调他好像从看过的港台录像里听到过,又不像。他看到朱顺说完话后,快步走到牟文华身边。牟文华满脸喜悦的站起来,他们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们老乡,他苏州的。”牟文华操着普通话介绍。 “以后请各位大哥多多关照。”朱顺摆脱了牟文华的手,朝在座的人依次拱了拱手,“多多关照,多多关照。”他继续说。 顾世忠站了起来,拍了拍朱顺的后背说:“老弟不错。”朱顺腼腆的笑了一下,离开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霍旭友抄了一块鱼肉放进陈惠的碗里,陈惠有点不耐烦地说:“你看我还能吃得了吗?”霍旭友傻笑。 顾世忠说:“他害怕你吃不饱。”陈惠转脸一笑。 牟文华拿筷子点着盘子,说:“菜的味道蛮不错的,第一次吃这么地道的北方菜,我还蛮适应这口味的。” 顾世忠说:“味道不错,那我们就不能剩下了。”他端起酒杯,痛快地饮了一口,重新倒满酒杯,依次跟他们碰了下,一口喝尽了,说:“痛快,今天高兴,唯一遗憾的是惠惠着急着回去。我看既来之则安之,惠同学,干脆再住几天回去算了,大不了让霍旭友同学再买张票而已,你说呢?”他的一双眼睛在霍旭友陈惠之间来回转。 陈惠扑哧一笑:“大哥说得对,不过之前我没做这样的准备,所以,妹子还是打算回去,要不,您送我回去?大不了一张票而已。” 顾世忠哈哈一笑:“你说得也对,不过之前我也没这样的心理准备,我现在决定送你的话,霍旭友给我买张票还尚可成行。” 霍旭友插话道:“你们两个说的话我听不懂。” 顾世忠说:“你这糊涂装的。” 刹那间,朱顺端了一个盘子走来。 盘子里趴着一只鸡,像一只正在趴着下蛋的鸡,它浑身覆着金黄外衣,模样端详安静,雍容大度,颇有母仪之风。鸡头上的凤冠高高的隆起,冠顶排列着几个大大的锯齿,哦,原来是只大公鸡,是一只趴着的大公鸡,这只公鸡被做成了烧鸡。当这只公鸡取代了母仪之风的母鸡之后,一股浓郁的香味伴着朱顺走路的风提前飘了过来,也飘过来朱顺的话:“各位哥哥、姐姐,我送一份富贵鸡给您们品尝。这也是我们店的镇店大菜,原料是五年以上的公鸡,经泡、晾、炸、蒸、煮、晒、六道工序精制而成。色相金黄,犹如全身披着黄金衣;模样端详大度,犹儒者君子之风;肉濡不硬筋道,味道香而不酽,食如甘饴,回味如绕梁余音,三日不绝,请品尝。” 顾世忠被逗笑了,首先说了谢谢,其他人跟着连续说了多声谢谢。 朱顺就把富贵鸡放到了桌子中央,“各位先欣赏一下。” 四个人瞪大了眼睛,看到富贵鸡不像烧鸡,倒像是正在坐禅的一只鸡,便都纷纷夸赞了一番。接下来,朱顺用一把叉子和一把刀子分割着富贵鸡,鸡头倒了,脖子没了,翅膀卸了,两个鸡爪子被从身下翻到了后背上,不,是鸡的屁股上。这只身披黄金衣、有儒者君子之风的富贵鸡顷刻间变成了一堆肉块,肉块里,飘荡着如绕梁余音、三日不绝的醇厚香味。朱顺说了声请慢慢品尝,便下去了。 顾世忠道:“我们再次谢谢朱顺老弟,我们细细品尝。”然后,盘中的肉块被几双筷子来回扯断、挑起,挑起、扯断。再然后,盘子光了,只有陈惠捧着一个鸡爪在撕扯,她面前的盘子里还有一个完整的鸡爪。她说自己最喜欢吃鸡爪。 顾世忠伸腿踩了踩牟文华的脚尖,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牟文华顿了顿,转身跟了过去。等了一会儿,不见牟文华出来,顾世忠以为他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扭头看时,牟文华已经在身后,他拿着一把餐巾纸,高声咳了一口痰,把痰吐在纸上,又把纸巾紧紧的攥在手里,迎着顾世忠的目光,说:“我先把帐结了。”顾世忠哦了一声,“多谢老弟了。”牟文华说:“不言谢,说好的,熬个夜爬个格子就挣出来了。” 顾世忠掏出两支烟,递给牟文华一支,从不抽烟的他居然接下了,还说:“我也学抽烟吧。” 顾世忠微微一笑:“吸烟更有利于您的创作。”他说着,擦燃了火柴先替牟文华点着了。他看到他拿烟的姿势很僵硬。常抽烟的人都是食指和中指夹着烟,他却是伸了食指中指还有大拇指,三个手指聚拢到一块儿捏着烟。 牟文华深深地吸了一口,被烟呛得咳嗽了几声,平静后,他又吸了一口,好像没有再被呛着。“这烟挺好抽的。”他依旧是三个手指捏着烟说。 顾世忠哈哈一笑:“烟,您早该抽的,看您有这方面的天赋。” 牟文华也是一笑,说:“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抽烟,又有了个第一次,凡是有了第一次的,肯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或者以至无穷次,这是数的规律,也是人欲无法停止的原因。” “哲理。”顾世忠是杆老烟枪,说话的功夫,他的烟已经燃尽了一多半。 “让他俩在里面说个话儿。”顾世忠向门内扭了扭头。 “是呀,咱俩在他俩不太方便,我看霍旭友还挺内秀的,还有害羞的样子呢,不像恋爱中人,不是已经都睡了么。”牟文华依旧捏着烟,他吸得很轻,烟还有多半截。他讲话时喜欢使用肢体动作,在说害羞时,顺便摸了自己的一把脸,捏在手里的烟卷在他摸脸的时候顺便被他得嘴角夹住了,白色的烟卷伴随着他说出的最后几个字在他的嘴角一上一下的跳动,飘起的烟雾好像熏着了他,他眯起了眼睛,整个半边脸因为眯起的眼睛变有些倾斜。 顾世忠心中好笑,“您样子不像第一次抽烟的,倒象个老烟鬼。”他本是玩笑的话,牟文华却认真地说:“第一次,第一次,绝对第一次。”白色的纸烟依旧叼在他的嘴角,一幅玩世不恭的样子。 顾世忠听到霍旭友喊话,“你们不进去了,怎么出来不回去了?”他看到霍旭友跟陈惠几乎肩并肩的站在了他们身后。他又听到霍旭友吃惊的问:“华哥,你也会抽烟?你不是说你不会抽烟吗?”他听到牟文华发出爽朗的笑声,也听到自己哈哈笑了几声,说:“给你们两个腾点说话的时间,昨天晚上时间短,现在时间更短,我们两个电灯泡照得你俩太寂寞。” 陈惠伸出拳头打了一下顾世忠的后背,嗔道:“我不需要寂寞,我需要你们两个。” 霍旭友好像抱怨道:“华哥,你怎么把帐结了呢,该是我结的,这样弄得我多不好意思,我在陈惠面前没法抬头了。” 牟文华回道:“以后你有的是机会结帐,不要在意这无聊的事情。” 顾世忠阴白,饭可以吃到这时候了,他们肯定不会再重新回到饭桌旁,也不会再重新回到酒馆里面。 顾世忠还想再见一下朱顺,问陈惠:“你不晚吧?” 陈惠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里离车站多远。”她抬手看了下腕表,“现在七点半,我八点十分的火车。” 三个男人都听到了,相互看了看,他们也不清楚这儿离车站有多远,毕竟三个人也都是刚步入这座城市的生活,这座城市的区域位置、道路交通状况他们还不了解。 见三个男人沉默,陈惠脸上有些着急。 霍旭友开口道:“大不了的事,赶不上今天的火车赶阴天的。”他话是这么说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巴不得陈惠能够错过今天晚上的火车,能够再陪他一晚,他是真心希望她能够留下来。他直勾勾的盯着她,眼睛里充满了爱意和留恋,他希望她能够读懂他的眼神。 陈惠除了焦虑外,好像还很无助,她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 顾世忠扔掉手里的烟蒂,这已经是他站在门口后的第二支烟了。他一个箭步冲进酒馆门口,“朱顺。”他扯开嗓子高喊了一声。朱顺从很远的地方“哎”了一声,随后小跑着出了门外。顾世忠问:“到火车站有多远,坐哪路车,路况你熟不?” 朱顺摸了摸后脑勺,“谁要去火车站?几点的车次?”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像是一个普通的被问路的行人。 陈惠马上回道:“我八点十分的火车。” 朱顺先看了一下陈惠,又摸了下后脑勺,伸左手看了下手表,急促说道:“坏了,恐怕来不及。” 霍旭友抢话道:“你再判断一下,是否来得及,来不及的话我们就不去车站了。” 顾世忠跟牟文华对视了一下,二人会意地笑了笑。 陈惠着急,声音几乎颤抖了:“你觉得我赶不上吗?” 朱顺连吸了两口气,拍了下后腰:“别着急,我有办法。”他猛地扭头朝酒馆里头高声喊道:“李师傅,李师傅。”伴着一声浑厚的答应声,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黑壮汉子从门框里挤了出来,不耐烦道:“什么事?这么大嗓门,喊鬼呢。”“就喊你,你抓紧从后院里把车开出来,送他们去火车站。”朱顺说的居高临下,不容置疑。汉子扭头看看另几个人,又看看朱顺,“拉货的车耶,不让坐人的,逮住罚款的,钱你掏啊,再说老板知道不。”他声音忽然变得很小、很轻。“别废话,你抓紧去开车,有什么事我处理。”朱顺瞪起了眼,脸上严峻的神色令人生畏。“这话儿可是你说的,你得替我负责。”汉子随说随一溜小跑。 转眼功夫,在他们几个人还在沉默无语时,黑脸汉子已经从后院开着一辆微型货车停在他们面前。或许他觉得事情确实很紧急,居然来了个急刹车,轮胎与地面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 朱顺很不耐烦,责道:“你注意点开,撞人怎么办。” 驾驶室窗玻璃已落到了底,汉子伸出硕大的脑袋,嬉皮笑脸道:“我的驾驶技术你还不清楚吗?保证完成任务!” “少废话。“朱顺看都不看汉子。“抓紧上车,估计来得及,不过我觉得很紧张了。” 陈惠连说谢谢。顾世忠朝朱顺抱拳打了一恭,第一个爬进了车厢里。他伸出手,陈惠随即牵住他,也顾不得裸露的大白腿了,屈腿攀爬车厢。毕竟女孩子,腿上没多少力气,她蹬了几次居然还没上去。霍旭友见状,拖住陈惠的屁股往上推,三方用力,陈惠登进车厢居然打了个趔趄。霍旭友接着上去了。牟文华怔了怔,也上去了。汉子喊了声蹲稳,一个油门往前冲了出去。惯性的作用使蹲在车厢里的几个人你碰我我碰你的挤到一块儿。。 顾世忠看到朱顺一直盯着他们,并且他的手举着一直没有停止摆动,车拐了个弯,再看不到他。 顾世忠忽然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说:“陈惠该坐进驾驶室的。” 43、送走了 - 钱关 - 龙鼎山客 送走了陈惠,霍旭友如丢了魂魄,神不守舍。 第二天一上班,他在昏昏沉沉中给处里各个房间提了开水,搓了地。做完这些,他好像没有听到谁对他说声谢谢,或许有人说了,他真的没有听到。他每走出一个房间,背后往往传来关门的声音,他记得门都不上他关上的。等他在盥洗间收拾完往回走去自己办公室的时候,他看到整条走廊没有一个人,只有吸顶灯散发着无奈孤独的光芒,还有从他开着门的办公室里透出来的一束苍白的光线,整个楼层没有一点声息。他走着走着,油然而生一种恐惧,一种孤单无助的恐惧。直到他走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口,被从窗外投进来的一束光线照耀到脸上时,他才像被泼了凉水般有所清醒。 昨夜未眠,翻来覆去,不仅累坏了他的身子,也折磨糟了他的神经,他想睡觉。他趴在桌子上,头颅压得他胳膊酸痛,酸痛的让他睡不着。他换了一个姿势,抬眼间见房门洞开,受到惊吓一般突得一下坐直了身子。有没有人看到自己在睡觉?他想肯定有人看到了,也或许没有人看到,他还没有听到楼道里有什么声音传出,连最基本的脚步声都没有。他看了看电子手表,哦,天呐,居然十点半了,睡觉真是别有洞天,他立马产生了睡中一壶酒,世间已千年的感觉。这么长时间,肯定有人看到他睡觉了,至少走廊最里头的曹处长去卫生间时肯定注意到他无所事事的睡觉了。曹处长有前列腺毛病,尿频,他去厕所的次数最勤。他好后悔,好后悔,愤恨自己为什么能够在上班的时间睡觉,就责备开了自己:不应该,不应该,你可是一个刚上班的年轻人啊,积极向上是你的天职,也是你最应具备的道德水准,一上班就趴在桌子上睡觉,你的青春活力去哪里了?你这样做能给同事留下好印象吗?能给领导留下好印象吗?以后你怎么进步呢?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父母的敦敦教导呢?他愈想愈后怕,怕得居然伸直了胳膊,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响声很清脆,他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痛,甚至有几颗星星从他的眼睛里飞了出来。他觉到因为自己的后悔自己打了自己,一打,困意没了。 霍旭友站起来,走到办公室门口左右瞭望一下,依旧静悄悄,整个楼层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存在。他退回身子,扳住门把手想关门,关到一半,又停住了,怔了会儿,他还是把房门关上了,并且是轻轻关上的,他害怕有人会听到关门的声音。房门关上,一个密闭的空间呈现在他面前,他感觉自由多了,禁不住伸了几个懒腰,又将腿搁在桌子上做了几个压腿动作,不再觉得疲惫。 他走到窗前,看了看远处的蓝天和照射在翠绿树尖上的骄阳。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阳光依旧灿烂。再看身后,依旧是两张并排的桌子和一把椅子,桌面上几乎都是空荡荡的,显不出一丝忙碌和生机。 桌子还没发挥它在办公室的作用,它很沉寂,好像在默默地等待它的新主人。还用等嘛,你的主人就站在窗台边平抑自己的心情。这个主人对你来说虽然陌生,但他自从拥有了你,天天把你打扫得一尘不染,这是他对你的态度,因为你带给他了人生旅程的一种新感情,使他开始重新定位自己的社会角色和价值。你虽然还没有为他服务多久,但起码你在他疲惫的时候给了他睡床般的依靠。他虽然睡的自责、悔恨,甚至狂躁的自我伤害,这不是你的责任,他也没有怪罪你。在诺大的房间里,你显得高冷、孤独,甚至单薄得有些可怜。不过这都是你现在的表现,你的主人、哦,是你的新主人,却是没有一点小瞧你,他对你充满了希望。 窗外,一声蝉鸣传了过来,接着是两声,三声,四声……蝉儿像是都被唤醒了沉睡,接二连三地发出哈欠般的呼喊,最后无数声交织在一起,糟糟杂杂,此起彼伏,乱中有韵。如果不是心情烦躁,这吱吱复吱吱的声音细细品味一下的话,就会从中感觉到生命的活力和力量,也会感觉到雄性之间比拼的豪迈。当然,声调高的不一定能够爬到雌性的背上,但是不比较一下嗓门,那绝对是亏欠自己短暂的一生,或许能够有可能呢!一旦可能,就会留下上百的子孙后代繁衍自己的血脉,不比拼,更不会得到雌性的一点青睐。为了那或有的希望,比一比嗓门和力量是完全必要的。 霍旭友现在悠闲得有些陶醉,他沉醉在一觉醒来后的轻松里,沉醉在蝉声里,沉醉在从窗外飘来的清风里。虽然无事可做,并不影响他的心情。因为刚才短暂的一觉,他内心深处深深地自责了自己,他忏悔,这种自责和忏悔带有高度的自觉性,是发自他的肺腑的,他现在充满了满满的正能量,满满的。他的学识、家教、道德约束,就像三个强有力的支点,支撑着他年轻的生命和行为。他觉得关上门不好,作为新来的一个大学生,作为刚刚上班的自己,不应当将自己关闭在一个封闭的区域里,应该光明磊落的出现在众人的眼睛里。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关上了门,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在大学时,老师们的办公室都是敞开的,老教授们佝偻着身子坐在办公桌前,那专注的神情,他从门外看到立马会产生莫名的感动。他脑袋中马上就浮现出那样一幅画面。想着想着,他又想起了大学时的一件事。 马教授在讲台上来回走动了几趟,每走一趟他会推一下自己的眼镜。他停在讲台中央,板书了几个大字,“朽木不行雕也,粪土之墙不行坞也”。尔后将黑板擦往讲台上一扔,“你们就是宰予,宰予就是你们。”他高声说道。话语有些愤怒,面目有些狰狞。 讲台下有学生哄笑,伴着板凳磨地的声音。原来是有几个学生趴在桌子上睡觉,惹怒了马教授,马教授对此不能容忍。他又道,“为中华之崛起而努力读书,宰予能助中华之崛起吗?你,你,还有你,宰予们,你们能助中华之崛起吗?” 霍旭友个子矮,坐在了前排,有点懵,他印象中马教授是个笑面虎,现在却成了个狗,成一条发疯了的狗。讲台上的几个字他前半句懂,后半句似懂非懂,也不明白老马同志为什么拿出鱼来说事,而且是要宰鱼。扭头看时,却听到板凳碰地的声音从哲格任腚底下传过来,甚至他伸巴掌拍自己秃头的声音也传过来,还有窃窃私语的笑声也传过来。他不明就里,一脸茫然。 马教授在讲台上又走了几圈,再面向台下的时候,他恢复了笑面虎的模样,说话声音依旧奶声奶气。下课前,他布置作业,要求在他下次课前,每人将抄写一遍的《论语.公冶长》签上名字放在讲台上。 中午食堂吃饭,霍旭友问顾世忠老马上课时发火的原因。他告诉他是因为上课时有人睡觉。 霍旭友学习态度端正,对老师布置的作业一丝不苟。下午没课,他唤不醒一直在持续午睡的舍友,就一个人去了图书馆。借了本《论语》,按照目录翻到公冶长篇。哦,文字还不少,他不在意老马为什么让抄写这一部分,找了个可以坐下写字的地方。抄着抄着就抄到了“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行雕也,粪土之墙不行坞也,于予与何诛”的句子,接着看了一下下面的白话文翻译,恍然大悟,原来此宰予非彼宰鱼。 他明白了,原来孔子的一个学生的名字叫宰予。作为孔子的学生,孔子无情的批评他,你小子宰予居然在我孔子的眼皮底下白天睡大觉,是可忍孰不可忍,你小子就是一块腐朽的烂木头,你就是用茅厕里的大粪垒的一道臭墙,我已经改变了对你的美好看法。“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是人也,听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是你宰予让我改变了我对人的看法,原来我觉得你说话好,言辞美,现在不行了,我原来是听了一个人的话我就相信他的行为,现在我不但要听他的话,还要观察他的行为,看看他是不是言不由衷,是不是华而不实,是不是表里如一、言行一致”。 看来孔子是真怒了,怒的让人可怕,怒的居然改变了世界观。老马不是孔子,因为他没有孔子的文化和地位,他仅仅是一位教授西方经济学的副教授;老马又是孔子,因为他与孔子一样处世的修养还做得不到位,心里虽然盛不下学生昼寝,你也太不该拿又是烂木头又是屎的来伤人了,人都是要脸面的。 孔子没有止怒,老马也没有止怒。老马说谁是宰予呢?哦,可能说得是哲格任吧,是哲格任扭动肥硕屁股的力量扭动了板凳,板凳没有消耗尽屁股的力量又扭向了水泥地面,于是地面发出尖锐的刺激声。肯定是正在昼寝的哲格任被黑板擦拍了一巴掌慌乱的惊醒了。对,被老马称作宰予的肯定是哲格任,他扭头的时候,疑似看到哲格任嘴角还有未擦干净的口水。 霍旭友停下笔,回忆着上午的情节,不由自主地笑了。他不知道爱昼寝的宰予是不是与哲格任一样喜欢抽烟喝酒,喜欢裸露。想着想着,又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论语,同时也喜欢上了老马,是老马的作业让他瞬间感受到了论语里面的兴趣。他继续抄下去,抄完了28章,文白对照,也弄明白了28章的意思。 意犹未尽,他把自己抄写的文字又读了两遍。忽然想到顾世忠的作业,干脆替他抄一遍算了,帮他完成作业又可以名正言顺的跟他讨根冰棍吃了,他想。连抄了两遍又读了几遍,他几乎快背过抄写的内容了。 带着借阅的论语和抄写的信纸回到宿舍,顾世忠、哲格任趴在桌子上吃着方便面,没有跟他打招呼。他看着哲格任亮光光的脑袋,噗哧一笑,说,“宰予起床了?”顾世忠斜了他一眼。哲格任嘴里含着面条,说滚。他把书和信纸放到桌子上去了厕所,等回来,看到顾世忠哲格任正往信纸上写字,及近了,看清是这两个人正在他抄写的信纸上签自己的名字。想去抢已经来不及了,他两个人几乎是以同样迅捷的动作把各自的信纸塞到了自己屁股底下。他想着急却没表现出来,他好像听到自己在说,你们藏什么藏,我本来就是抄给你们的。他听到顾世忠呵呵地笑,也听到哲格任说鬼孙子才信。 吃了方便面,顾世忠哲格任去了草场踢足球。他收拾了下桌子,居然凭着记忆将《论语.公冶长》默写了一遍。后来他知道,顾世忠、哲格任在此之前都是知道宰予这个典故的,只是他不知道。他知道了自己不知道后,觉得自己知识好贫乏,懂得好少。在那个一霎那,他立志要多读书,读古书,读关于国学的书。以后大学的后两年,他还真读了不少诸子百家的书籍,虽说读得磕磕绊绊,却也大概了解了意思,头脑中丰富了对中国古文化的认知,读中国的国学似乎成了他以后阅读的一种习惯和爱好。 想到“宰予”的故事,霍旭友不禁轻轻地笑出了声,想,你也是宰予啊,在上班的时间你昼寝,你肯定是宰予。好在孔子跟老马都不在身边,否则你也变成朽木粪土了。他俩没看到也就罢了,在自己熟睡的时候,是不是曹处长从走廊里走过注意到了自己睡觉?或者对门的人打开关着的门出来也看到了自己在睡觉?还有吴处长过来找自己也注意到自己在睡觉?想着想着,他后背有股冷风在吹,惊得他一阵后怕。对,不能糟踏自己,你必须好好表现。他又在劝说自己。同时他心里说:“现在没有具体事情可做,你可以读书呀,可以静静的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读书呀。自毕业后,你还没有正儿八经的读过一本书,尤其上班这段时间以来,你好像连上千字的文章都没读过,浪费了时间,荒废了青春。”他眼前浮现出牟文华一有时间就抓起书本的形象。好吧,去他办公室找几本书。 走廊一个人也没有,静得可怕,离开房间,他懒得再去关门。。 牟文华在九楼,霍旭友知道房间号,他看门开着,就直接迈进房间。他看到屋子很大,大的有自己办公室的两个大,满满当当的摆满了办公桌,办公桌后面是一排排的人头。屋内很静,静得跟没有人似的。他没有想到牟文华居然是在这样的办公室,心下有点发慌,正不知道怎么找到他的时候,靠近房门最近的一张办公桌发出一声咳嗽。他循声看去,咳嗽的人正是牟文华,两人四目一对,牟文华左手的食指正竖在自己的嘴唇上。霍旭友意识到不方便说话,轻轻地走到牟文华身边,拿起桌上的笔写了借几本书看。牟文华嘴角一笑,从自己桌上右手边一下拿了很厚一摞刊物递过来。霍旭友拿书在手,拍了拍牟文华的后背,轻轻地退了出去。他知道了牟文华的办公环境,从那以后,他几乎没往他办公室打过电话。即便后来他离开了省行,找牟文华时也往往打电话打到招待所直接找他或者留话,他不想在上班期间打扰他,也不想在上班期间打扰他办公室的环境,他觉得那样很不好。霍旭友有这样一个毛病,总是为别人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 有了一大摞刊物的陪伴,霍旭友的上班时间也倒自得其乐,给各个房间打扫完卫生灌满暖水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去做,静下心来读读书也是一种享受。他又好像回到了大学校园,甚至比大学校园还要惬意。大部分刊物中都有牟文华的文章,这更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想不到外表瘦弱不堪,容貌甚至有点埋汰的牟文华居然有着惊人的才华,思维专业开放,知识宽泛,文笔细腻。他对牟文华肃然起敬,内心无限佩服,很快。牟文华也就成了他心目中的一盏明灯,一个积极向上的榜样。 44、转眼间 - 钱关 - 龙鼎山客 转眼间,夏去秋来,从办公室的窗子望出去,碧空万里,风和日丽,秋高气爽,秋天宜人的光景又一次展现在人们面前。聒噪的夏蝉早已放下了叫嚣,不知不觉消失了踪影,他们短暂的一生谁也不知道谁留下了什么,甚至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后代。过去的日子不复再来,流逝的岁月慢慢兑化成生命的年轮,一圈更比一圈年轻的年轮停止了生长不再扩展的时候,任何的生命都将销声匿迹。 霍旭友上班之后的第一个中秋节即将来临。 在此之前的一个多月里,他一直没有具体负责的业务,每天上班基本的动作就是搓地、打水,看看闲书,浏览下报纸,还有办理下领导同事委托的小活。下班后偶尔在球场上打会儿篮球,或者到黄梅的摊子上帮个忙吃顿饭,日子倒也过得惬意,无忧无虑。恬淡心情下的生活有时会消磨人的意志,有时会让人产生莫名的快感,觉得生活真美好。霍旭友属于后者,他依旧沉浸在初上班的兴奋之中,他感觉到身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友善的,顺遂的。 9月15号,霍旭友得到了上班以来的第一份工资。当他得到通知去人事处取工资的时候,他激动地甚至走错了楼层。人事处劳资科的一名办事人员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绿色的存折交给他的时候,他却没有去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只认钱,工资就是人民币,工资就是一摞花花绿绿的钞票。办事人员没想到他不接受递过来的存折,笑了笑,说:“小霍,你的工资,都打到存折上了,钱都在里面,别把存折弄丢了,以后每月的工资都会打到这本存折上。” 哦,是这样啊,什么是存折,我不认识存折阿,我只认识人民币啊。霍旭友心里想着,他还是接过来了,对着办事人员举了个躬,说了两声谢谢退出了房间。在走廊里,借着微弱的灯光,他迫不及待的打开存折,仅仅几页硬硬的的纸,首页上有他的名字和一串数字。再看下去,有存入两个字,存入后面是150.59的数字,最后一栏也是150.59的数字。哦,这就是工资了,260.59。我有钱了,他内心如着了火般的火热,想不到自己才上班个把月的时间却得到如此高的回报,有了这个钱,许多想办的事情可以办了。 下午下班回到宿舍,霍旭友不经意地说起今天发工资的事儿。牟文华说也收到存折了,还补充说:“不错,发了二佰多,说是一个半月的工资,相对满意。”又说:“从省行往东走不到二里地有个网点可以取钱,明天中午去取点。”霍旭友听牟文华发了贰佰多,对比了一下自己发的,没好意思问具体发多少。当然牟文华也没问他发了多少。后来他知道,本科生跟研究生的工资水平是不一样的。霍旭友最想看到存折里的钱能够变成钞票,听牟文华说明天中午去取钱,加重了语气说:“我也去取,你可一定叫上我,咱们两个一块去做个伴。” 霍旭友这话说得有点心虚,长这么大,在来到省行这座大楼之前,他一次也没有进过银行。是啊,进银行干么呢?又没有什么事儿。平时自己也没钱,上学时家里寄点钱也是从邮局里取出来,装在身上或者锁在宿舍的厨子里,银行的存在和自己发生不了半点关系。他偶尔走过银行时,也猜测过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也想进去看看,但感觉银行里面很神秘,又觉得自己很猥琐,进去害怕受到里面人的白眼,最终还是因为胆怯也没进去过。不进去就不进去,他会劝说自己哪天有钱了再进去。 人穷胆子小,朴实善良的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胆子也小。霍旭友身上都存在这两种弱点。他要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他未来一生的命运必定是一个老实巴交、不知外面世界有多宽广的农民,他的命运将会是与他哥哥的现状一样,除了憨厚、老实,勤劳,还有的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身死力气。他靠他的努力考上大学,获得了一份工作,而且是银行的工作,并且是一家银行的省中枢。进来了,却没有产生害怕的感觉。哦,想起来了,他进省行大楼当然不用害怕,有向导嘛,有熟人嘛,那个熟人和向导是吴兴华,一个省行的处长给他引路和帮扶,他怎么能够产生害怕呢?即使当时有点害怕也忘记是怎么怕的了,权当是根本没害怕吧。他现在害怕的是有了属于自己的存折却不知道钱怎么取出来,那些属于自己的工资怎么由数字变成活生生的现金,他急需要一个这样帮他的人。 听到牟文华明天中午去取钱,正合他心意。他也不知道牟文华会不会取自己存折里的钱,但是有人帮趁着壮着胆,总比一个人两眼一抹瞎强多了。 第二天中午去取款,银行的营业厅不大,白粉刷的墙有点发黄,水磨石的地上丢了很多纸屑,纸屑中间还有几摊痰迹,那痰颜色也灰也黄。室内的温度比室外凉快不哪去,有几个人在柜台前排队等。牟文华站在了排队的最后那个人后边,霍旭友站在了牟文华后边,牟文华想让他站到他前面去,他笑着不同意。接着他后面又站了两个人。 轮到牟文华取钱,他又谦让了一下,让霍旭友到前面先办。霍旭友还是笑着让牟文华先办,他装作不经意的看着牟文华的一举一动。 牟文华把存折递进去,说取200块钱。里面的人低头操作了一会儿让输密码。牟文华回答:“密码?不知道,没说密码呀。”里面的人说:“刚给你们发的存折,你试一下六个六。”牟文华说:“好,六个六。”里面的人说你怎么不输密码呀?牟文华说在那里输呀。里面的人啪的一声往柜台上甩出一个密码器,摁六个六,那里面人说。牟文华在学校里学了点电脑,在密码器上摁了六个六。不长时间,里面的人将存折甩到了柜台上。霍旭友清晰地看到存折里面夹着一摞人民币。牟文华打开存折数了一下,抽出其中一张说:“给我换成10元的。” 忙完这些,牟文华转身推了霍旭友一把,他便往前迈了一大步,身子贴近了柜台。哎呦,柜台蛮高的,柜台的台面几乎撑住了他的下巴,他一米七的身高,银行把柜台垒的只留给他一张脸与里面的人相视。柜台上面是用不锈钢焊接而成的一排栅栏,钢管之间的缝隙或许只能伸进一个拳头,栅栏底框与大理石柜台台面也留了一个只能伸缩拳头的空隙。 霍旭友把脸几乎贴在钢管之间的缝隙里,缝隙只能容得下他半张脸,一根钢管还遮住了他的一双眼睛。他倾斜了一下脸,看到了里面的那人完整的一张脸和上半身的大半部。里面是一个很不漂亮的女人,一张粗糙的大脸盘子像八月十五的月亮,不过没有月亮的亮,没有月亮的润,只有月亮的圆,圆圆的脸盘子上还生长着几块大大的雀斑,像从地球上看月亮出现的那几块阴影。女人阴着脸,像是生了别人的气,一对厚厚的嘴唇往前突出着,像鸟喙。霍旭友学着牟文华的样子把存折递上去,说:“取200元,要十块的。”里面的人操作了一阵,同样说输密码。他说没密码,只给了存折。里面的人说:“有密码,我还给你胡说吗,你输六个六。”他输了六个六。钱很快取出来了,也被夹在存折里,他没有像牟文华那样拿出来数一数。 在他要转身的时候,听里面的人说:“你们初始密码都是六个六,不安全,要改吗?” “要改吗?”霍旭友问牟文华。 牟文华已经站到了离他很远的地方,连看都没看他,显然是他没听到。他走到牟文华面前重复了一下里面人说的话。牟文华说:“改不改的,也没多少钱,下次取钱一块改吧。” 霍旭友转身回到柜台,有人正在存钱,他凑上去说:“密码先不改了,下次取钱一块改。” 里面的人没搭理他,倒是存钱的人厌恶的说:“咋呼啥,你没看到我存钱吗?” 出了银行门,牟文华说:“老弟,你真实在。” 霍旭友说:“这银行只是取钱存钱的银行。” 霍旭友口袋里有了钱,有穷人乍富的感觉,充满了购买东西的欲望。他盘算了一下怎么花掉这笔钱,想来想去,最终确定了三个方案。首先要做的是给许行长夫妇买一份礼物,以报答他们对自己的帮助,她觉得他们两口子就是自己的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份工资里面应当有他们的一份。第二要分享这份工资的应该是自己的家人,是他们无私的奉献、付出和关怀才成就他今天的社会地位。他想到了陈惠,也应该分享给她一份,毕竟交往这几个月来,她还没有得到过他的一点东西,连一个不起眼的礼物也没有给她送过。 大主意已有了,那么给他们买什么东西呢?想来想去,霍旭友决定给许行长买一顶帽子,一顶黑色的毛毡的鸭舌帽,他相信许行长适合戴这样一顶鸭舌帽。大学里,好多老教授在冬天都会带一顶鸭舌帽,配着他们黑色的大衣,他们的双手袖在大衣的口袋里,弯曲的胳膊肘子紧勒着肋条,肋条与胳膊肘子之间是一本书,或者折叠的杂志,或者是一卷报纸。他觉得这样的形象温文尔雅,好帅,好有风度。许行长具有老教授的风度。 妗子呢?他想到给她买一条好看的羊毛围巾,她冬天一定用得着。早些年,在他的记忆深处,他第一次见到妗子的时候,她就围了一块雪白雪白的围巾。 给陈惠也要买一条羊毛围巾,而且是绿色的,在陈惠戴过的围巾中,他觉得绿色最适合她,绿色青春、生动、活泼。他想到陈惠戴上他买的绿色围巾,围巾两端从他的肩膀上垂下来,一直垂到她的下半身,宽大的围巾像披在她身上的一条绿色的毯子,摇摇曳曳,甚至可以铺在地上她躺在上面。 给父母哥嫂先不用买穿的了,等国庆节回家,给他们留下点现金,很快就秋种了,需要买化肥、磷肥等材料,他们最需要现金。反正与哥哥也没分家,他拿出一部分钱支持家里把地种好也是应尽的责任,买肥料是当务之急,买衣服可以拖到过年时也不迟。 霍旭友决定立即实施自己的计划。第二天上班后,他打扫完各房间的卫生、各个屋里暖瓶灌满开水后,闲坐了一回也没什么事,就想把昨晚制定的计划实现了。他想,反正也没什么事,给吴处长请个假,就说出去办点事情,自己是第一次请假,吴处长该会答应的。 推开吴兴华的房门,吴兴华见是他,马上笑嘻嘻的说:“我正想找你呢。” 霍旭友感觉跟吴处长很熟,开玩笑:“我知道处长找我赶紧自动过来了。” 吴兴华哈哈一笑:“上午发放中秋节福利,送货的一会儿到楼下,说是半小时到,你负责把咱处里的福利领上来,一共七份,先放到你办公室,这是名单。” 霍旭友忙说没问题。他伸手接过名单,垂目一扫,先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署在最下边,心脏一阵抖动,说不上是种啥滋味。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又仔细地看了一下名单,他头一次知道整个省行的教育处只有7个人。当然排在第一位的是曹处长曹老头,曹处长下面是吴处长,其他几个人在中间也就不知道怎么排的顺序了。但是,他注意到自己名字上面是一直休病假从未谋面的王霞,他既然现在跟王霞一个办公室,便认为这份名单是按照办公室的所在人员进行的登记。他作为今年新来的学生,理应排在最后,是正当的,应当的。他甚至想到明年新来了大学生,他的名字就不会出现在最下面了。 霍旭友这个时候的思想还比较纯粹和天真,他不知道在一个单位,尤其是体制内的单位,在人员排名方面是很讲究的、艺术的,排位顺序代表了不同的地位和重要性,人们很在意自己的名字在名单中的位置,并不仅仅是一个记号。当官的按照高低顺序排列似乎无可争议,有争议不好排列时,就会加注个括号,括号内是某某人列某某人之前。普通的一般人员也会在意自己的名字在谁之前,如果他潜意识里看低了的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名字排在了他前边,他会充满了酸溜溜的感觉甚至出离愤怒,心中愤愤不平,包括自己问自己他凭什么在自己前面,或者打听小道消息似的偷偷问别人某某是不是快要高升了!诸如此类。谁要在排名的问题上弄出了差错,就证明他在工作上出现了疏忽、错误,轻则受到领导的抵牾,重则让他像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抬不起头来。霍旭友后来明白了排名的重要性,一份几乎很随意的名单也来不得半点马虎。如果让他在懂得了这个道理之后再回过头来审视处里的这份福利名单,他会立马明白一个道理,王霞在处里的地位和影响是最低的,当然,并不仅仅是她在休病假而已。 霍旭友提前下了楼,大楼门前的空地上停了一辆卡车,几个穿相同蓝色工作服的中年人正在打开覆盖在车厢上的军绿色帆布,露出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排排纸箱子。霍旭友想到这就是运福利的车了,便在车旁停了下来。那些人揭了帆布开始往地上搬箱子。霍旭友禁不住好奇问其中一个跟他相仿年龄的人:“都是些什么东西呀。”那人没回答,也没看他,只顾一个动作搬箱子。他讨了个没趣,悻悻的往后退了一步。 传达的冯老头手里提了个喷壶过来,看来他正在浇花,天气有些凉了,他还穿着后背漏了几个洞的背心。他围着汽车转了一圈,在一个年龄稍长些的人面前停了下来,猛地一下把喷壶掷到地上,厉声喝问:“谁让你们进来的,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被叱喝声惊到了,停下手中活计,一抬头,见是一个破落户般老头,惊奇地打量一番,歪斜着眼睛反问:“你是干什么的?” 老冯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有种被轻视的感觉,几乎是狂怒的扯着嗓子:“你问我是干么的,我还问你是干什么的呢,没我的允许,谁让你们进来的,给我出去!” 那人倒哈哈笑了,面露轻蔑:“我还以为碰到什么老妖精了,原来是个看门的夜叉呀。”他作为劳力频繁送货,出入不同的门户,察言观色,很容易辨别出看门人这个角色。当然,他也没看错老冯的角色。在一些人眼里,看门人是一个很下贱、很底层的社会岗位,能够从事这个岗位的,不是残疾、老迈缺乏劳动能力的,就是好吃懒惰、不肯下力的。这些人本没什么社会地位,却又把门看得紧作为自己强势存在的筹码,往往做一些色厉内荏的行为刷存在感。被老冯喝问的男人就是这么认为的,当然他也从不把守门人看在眼里。自己是个下苦力的,把别人要的东西送进去就是自己的职责,看门人在他眼里也就是个摆设。所以他辨别出身边的老头就是个看门人后,惯性思维使他不把老头看在眼里,话语中的轻慢是不加思考脱口而出的。 老冯听到回应,更是怒不可遏,索性伸手去抓那人的衣襟,还禁不住伸脚踹了一下卸在地上的箱子。“你敢说我是老妖精,没大没小了,我抽你。”他伸出了手掌。 那人年轻,身子往后一撤,把老冯带了个趔趄,一下歪在箱子上。那人呵呵一笑,拧了下鼻子,逗趣道:“爷们,我还以为你是练家子呢,身子骨还硬不?尿都尿不远了吧!” 其他卸货的人都停住了手中活,幸灾乐祸的看着突发的场面。 老冯不愧是打了半辈子仗的人,仰仗战争年代打下的身板底子,在完全倒下的一刹那又挺直了身子,一手叉了腰,一手指着那人:“好孙子,居然敢对老子动手,鬼子的脑袋爷爷都拧下过,你过来,你过来。”他弯曲了手指,做了几个勾引的动作。 那人看来也是个火爆脾气,听老头骂他孙子,暴怒,弯腰捡起拖拉到地上的一截绳子,在手里抡了几圈,“老不死的,你骂我,别说我欺负你。”在他即将踏出愤怒的步伐时,他的一个同伙马上向前伸胳膊挡在了他前面,善意的提醒:“别莽撞,小心死老头子赖上你。” 对手受了阻挡,老冯像是壮了胆子,往左右手掌心里分别唾了口唾沫,像一头发怒的老牛,驽足了身上的力气就要往前扑。 霍旭友看得真切,没想到这么短暂的一霎那,几句话的功夫就要爆发一场战争,真是不可思议。看到老冯的情状,他飞身向前伸胳膊挡住了老冯,几乎撞在他身上,几乎把他熊抱。那边的人跟老冯的人背对了背形成了一道防火墙,也是一道城墙,将敌对的双方做了暂时的隔离。进攻的人和被进攻的人因为受到了阻挡,表现出了更强的进攻欲,都挣扎着想突破防火墙,突破面前的城墙,表现出了谁示弱谁就是孙子的的样子。背对背的双方也就使出了更多的力气去阻挡,一开始还是善意的阻挡,只是做做样子,随着双方进攻欲的加强,就不得不真阻挡了。当然双方阻止的目的不一样,那边的人阻挡是不想让那人惹上事儿,老冯这边人的阻挡是害怕老冯打不过那人吃亏。霍旭友想不到老冯干瘦的身上还有股蛮劲,要不是他年轻劲更大一些,老冯就会脱缰而出。 双方进攻的人身体受到限制使不出劲来,就把劲使到嘴上去了,一个比一个声音高。 老冯喊:“孙子,你过来。”那人喊:“糟老头子,我揍死你。”老冯喊:“孙子哎,没我的允许你敢进来,翻了天了。”那人喊:“你不就是个臭看门的死老头子。”老冯喊:“我看门的管的就是你,不服你重新进一次。”那人喊:“我还就真不服气哩,不怕我把你的门撞烂。”老冯喊:“公家的门你敢撞,你是RB鬼子生的么?”那人喊:“我看你就是RB鬼子。”那边的一个人立马提醒:“哥,你吃亏了,话不能这么说。”那人停了停,重又喊到:“你才是RB鬼子生的。”双方唇来舌往,没有止住的意思。 霍旭友劝老冯:“大爷,你少说两句,他们是过来给行里送福利的,不会出什么大事。” 老冯不搭理几乎熊抱他的这个年轻人,当然他认识这个年轻人,心里对这个年轻人也有好感,只是在这样的场合,他不想因为有人劝说败下阵来。他继续对那人指手画脚,嘴里对那人喊出了女人生殖器的名称,是一个脏的生殖器,脏得发臭,而且这个脏得发臭的生殖器还是那人他娘的。他好像是这么喊的:“我日你娘个臭X的。”。 老冯嘴上想要这么做,那人显然不同意,因为不同意,他接话就非常及时了,并且是出离愤怒的,“你个老不死的,你敢骂我娘,看我一脚踹断你的二货。” 霍旭友听得仔细,不知道那人说得二货是么,联想到他们的对话,好像明白了二货就是老冯的阳物了,禁不住一乐,笑意马上弥漫了他的脸庞,他甚至听到自己笑出了声音。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笑的不是场合,不是时候,也不合时宜,立马还原了严肃的神色,硬生生的把后续升华到脖颈的笑声给压了回去,他觉到压回去的声音把他的肚子顶的颤抖了好几下。他想这两个人哪是在打架,倒像是在讨论一件很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他看到那人又在挣脱同伴的阻挡往前冲,下意识的推着老冯往后退了几步。 45、推拉间 - 钱关 - 龙鼎山客 推拉间,一声炸雷般的声音传过来,“都给我打住,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这声音来得突然,像一盆水猛地浇灭了燃烧正旺的一盆炭火,周围变得没有一点声音。 霍旭友循声看去,声音是从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黑壮汉子嘴里发出来的。他手里捏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有一支笔被绳子拴在文件夹上几乎垂在地上。霍旭友不认识这人,只看到他走到那年轻人跟前,抬脚踹了他的屁股一下,骂道:“你个狗蛋,没大没小了,也敢在老英雄面前发威风。”那人马上塌了身子,摆出一幅熊样,挤出笑意,面朝汉子低三下气得喊了一下韩科长。看来他们认识,看来韩科长是行里的某个科长了。 韩科长走到霍旭友身边,透过他向老冯喊话,满脸的笑。韩科长说:“老领导,老大爷,这又是怎么了,怎么经常有人惹您老人家生气,您这么大年纪了,老生气可不行,要保重身体啊。” “小韩,你问他,不要问我。”老冯气呼呼的说。看来他们也熟悉。“你们后勤处越来越不像话。”老冯补充说。 “老领导,老大爷,不是后勤处不像话,是我不像话,您看我又惹您生气了,后勤处的所有员工都为您老服务,有事您吩咐。当然您批评得对,我们有错就改。” 话语灌进霍旭友的耳朵里,他感觉这个韩科长油嘴滑舌,言不由衷。也不知道他话里有什么意思要表达给老冯,便松开了扶住老冯肩膀的双手往旁边退了几步。根据目下情态,他判断矛盾不会再冲突下去了,并且有向好的迹象发展。 小韩笑嘻嘻的说:“老领导,老前辈,给晚辈个面子,这个狗蛋是个粗人,不懂事儿,再说了,狗蛋哪有什么好东西。这车送中秋福利的,这个狗蛋经常往这送东西。”说完这些,他马上换了一脸的愠色,指着被他唤作X狗蛋的人:“你怎么没有老前辈的允许就擅自进门呢?你说,老前辈没允许你进你怎么硬闯进来呢?” 狗蛋已经不再是个凶神,脸上还有羞怯的样子,不知道朝向谁说:“进门的时候没人哩,我摁了两声喇叭也没人,伸脖子喊了两嗓子还没人,我就下车自己开了门进来了,又不是小偷。” “谁说没人,我就是去厕所撒了泡尿的功夫,我就是尿的再慢,也就是泡尿的功夫,能多长,功夫能多长,你不会等一回么。”老冯力争。 霍旭友听老冯的话像在绕口令,他插上了一句话:“冯大爷,他们是给我们送福利的,进来情有可原,一辆大卡车顶在大门口,影响交通,也不是个事儿,您老消消气。” 老冯没搭理他,反而对小韩说:“你们后勤处不能老想着这年那节的发东西,东西不是钱吗?名义是福利,实际是腐败。我打听过了,买与不买都是你们出的方案,都是你们的主意。你们出了馊主意去让领导决策,领导不决策领导对不住底下干活的人儿,领导决策了他内心里也可能后悔。你们这群小王巴羔子,集中精力干点正事,腐败的事儿在其他单位可以有,在我们单位,我看到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知道我们的江山是怎么打出来的地吗?不知道为国家建设节约,老想着往自己家里搬东西,这不是以公谋私是什么?这不是腐败是什么?我活着一天,我就一笔一笔的给你们记着这帐。”老冯说着,居然哆嗦起来,看来是气得哆嗦了。 小韩一本正经的说:“冯老批评得对,我们以后不再犯错误。不过这次的福利是由一家单位捐助的,没花单位的钱,原来的福利你不要,这次您老必须要,而且我要亲自给冯老送到家里去。” 老冯好像更生气了,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声音很响亮,从传出的声音能感觉到拍得很疼,他指着小韩:“这更是腐败,行贿,以权谋私,我知道很多单位都有求于我们,你们就使劲作,使劲作。”他说完,又抬腿踢了一下箱子,捡起落在旁边的喷壶,气呼呼的进了传达室,随后传来好像是脚踹门的声音。 小韩摇了摇头,有些怒也有些笑。转身训斥狗蛋:“你干嘛惹这个老头,找死啊,这个楼上他没有一个怕的人,害怕你个外来人啊,抓紧卸车。” 狗蛋唯唯喏喏,嘴里叨叨着:“这个老不死的,别让我在街上看到他,别让我看见他,见一次踹一次。” 卡车拉的全是整箱的货物,卸起来很快,转眼间,车厢里的东西转移到地上,堆成了小山一样的两堆,占据了大楼门口很大的空间。卸完货,狗蛋往外倒车,到了大门口,卡车的声音本来很大,他又故意猛踩了几下油门,浓浓的柴油烟雾顿时笼罩了老冯的小屋。狗蛋伸出脑袋,霍旭友听见他说:“老头,去棺材山不,捎您一程。”然后加大油门像是逃跑似的消失了踪影。霍旭友知道狗蛋是在对老冯作对后的挑衅。后来他知道了棺材山是本市的一处大型公墓,后来就觉得狗蛋不仅是挑衅、还有侮辱老冯的意思。 霍旭友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该做什么,现在他跟小韩几乎是面对面站着。不对,他应该叫韩科长,老冯可以叫他小韩,但他不认为自己也可以叫他小韩,比着狗蛋对他的称呼,开口说:“韩科长,我是教育处的,今年刚分配来的学生,处长让我来领福利。” 韩科长重又看了一下他,马上笑了笑,说:“好,好。”停了停,他又道:“你忙不?不忙的话帮我登个记。”他举了举手中的文件夹,“很简单,有来领东西的,根据名单让他们签个字就行。”他现在已经不是征求霍旭友有没有时间的问题,而是在命令他执行一件任务。霍旭友没加思索的说行。 韩科长说:“拜托了,领完本子放你那儿就行,我可以过来拿,你也可以给我送过去。” 霍旭友想说,我肯定给您送过去。但他没有听到自己说,他听见自己说:“我不会弄错吧?”他又听见韩科长说错不了,没有什么可错的,数和数对起来。他看到韩科长是转回身对他说的,他还看到韩科长消失在大楼里,他立刻阴白自己必须要执行韩科长的命令。于是,他心里多了几分因为接下来不知该怎么做而产生的不宁静。他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张排列不整齐的纸,纸上是计算机打印的表格,表格里写着月饼、花生油,还有份数,还有科室的名字。他马上阴白自己接下来怎么做了,紧张的心情倏忽间恢复了平静。他翻了翻纸张,先找到了教育处的名字,看了一下上面标注的文字,花生油14桶,月饼14盒。他快速心算了一下,两样东西都是十四,教育处现有7个人,那肯定自己也在这个名单里了,里面肯定也有自己的一份福利了。他刚刚平静的心情一下子热血喷涌,这次喷涌是因为激动引起的,因为小小的两份过节福利,他下意识里觉到自己是真正的银行人了,自己被这个单位真正的接受了,这份存在感是他自上班以来还从未品味到过的。即使上次发工资产生的兴奋也没有今天、现在这么强烈过。兴奋之余,他马上想到这两份福利该这么处置,下班后提到许行长家去。理由是自己一个人,这些东西都用不着。 时间不容他多想,已经开始有人给他打招呼,直接说要领福利,说是基建处的。他看到招呼他的是一个比他要大些的小伙子,或许是小伙子看到了他手里的文件夹,便认定他是负责分发福利的人了。他不加思索的回道:“每人两桶花生油,两盒月饼。”他看了看分别堆着的两堆东西。“先签个字。”他说。他觉得自己说的波澜不惊,很沉稳,像是一个分发东西的熟练工。人家小伙子也很熟练,人家并没有理会他的要求,先是把自己处里的东西拿好堆成一块儿,才说,每样十份,你清点一下。他顺从的拿手指头点了几下,说:“对。”小伙子一把抓过他手里的文件夹,快速的签完了字后还给他。他看了一下签名,小伙子写的字太潦草,他一个也不能确认到底是哪个字,又不好意思问,说了声好就转身去关注其他人了。 看来楼里的人对发东西都很感兴趣,几乎是踏着同样的脚步、接二连三的从楼里走了出来。来的人看来都是代表,他们都很自觉地从大堆里拿出该属于自己的那份堆成一块儿,然后又纷纷招呼着霍旭友清点。本不是多复杂的事儿,加上刚才小伙子演示的步骤,霍旭友已经像是个熟练工,但他还是不断地提醒自己一定要数对数。少的,他过一眼即能确定;稍微多一些、他目测不能确定的,便会点着手指头默默的数上两遍。整个分发过程很顺利,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大楼门口两堆小山一般的东西消失了踪影,只留下教育处的东西孤零零的堆在空地上。。 霍旭友望了望湛蓝的天空,爽朗的天气跟他爽朗的心情一样,他为自己独立圆满完成一件事情感到由衷的高兴。当然,他为自己的高兴是没有意义的,完全是孤芳自赏般的自我满足。其实,即使没有他在现场,该属于谁的东西就是谁的东西,没有谁去刻意出错,这种行为早已成了他们日常生活工作的一部分,他们规矩守诺,组织有效,签字与不签字,作为一种表面形式,谁也不会以出错的代价遭受他人的白眼。霍旭友做为一个新人,他当然不阴白体制内这种墨守成规的约定,只有经过时间的磨砺,他才能够进入并适应体制。就如刚放进海水边的一块顽石,没有海水浪头日夜冲刷,他很难化为沙砾融入到潮起潮落中去。这个时候,霍旭友无疑是单纯的,因为单纯,生活、工作带给他的是阳光妩媚,不是阴云迷雾。看人是正方向的,看事也是正方向的,人和事一正方向的想开去,心中也就不会产生愁闷。 霍旭友分了两趟将油和月饼运上去,第二趟在楼道里碰上了吴处长,吴处长笑眯眯的给他点了下头。这短暂的功夫,他还不忘跟吴处长请了个假,说是要提前下班一个小时出去买点东西。吴兴华也不会问他去买什么东西,只是回了一句知道了。挨到十一点,他敞着办公室的门下了楼,顺便在三楼停下,找到后勤处的韩科长将签字本还给他。韩科长居然连声谢谢都没说,甚至都没正看他一眼。 46、省百货 - 钱关 - 龙鼎山客 省百货大楼离省行不远,都在一条街上,直线距离不过二公里,坐车很方便。在90年代初期,一个300多万常住户口的省会城市,所谓的大型商场也就三四个。在计划经济时代末期,虽然绝大部分商品不再使用相关票证购买了,但绝大部分东西你不去大型商场还真买不到。有需求的人都往很少的几个地方奔走,人员就容易集中,一集中就拥挤,商场内天天人满为患。当然在这些拥挤的人群中也夹着为数众多的闲逛人群。 霍旭友来过一次百货大楼,那次来是为了给他的小侄子买一把枪,顺便也当了一回儿闲逛的人。因为来过,他大体对百货大楼的楼层结构有些印象,这次再来,他感到百货大楼没有第一次来时大,没有第一次来时商品的琳琅满目。根据记忆,他直接去了销售服饰衣帽的楼层,按照提前心中算计好的计划,他选购了两条羊毛围巾,一条翡翠绿色的,他打算寄给陈惠;一条灰色带黑色条纹的,他打算送给妗子。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脑海中反复映像着两个女人戴上围巾的形象。在同一楼层的另一个柜台,他又为许行长选了一顶棕褐色的鸭舌帽,他是比照大学里他熟悉的一位老教授的打扮选择了帽子。他相信以许行长的涵养和气质形象,很适合戴这样一顶帽子。两条围巾一顶帽子花了他100多元钱,他却没有一点心疼的感觉,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这件事情的价值不是以钱来衡量的,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付出。 因为时间紧,霍旭友买完后就往楼下走,百货大楼有六层,没有电梯,服饰衣帽在四楼,他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迈下去,下楼的人和上楼的人几乎一样多,一不小心人和人就碰到一块儿,无心又无意的摩肩接踵,谁也不会对谁生出不快。 匆匆忙忙赶回省行,霍旭友还是比正常上班时间早了接近二十分钟,楼道依旧静悄悄,他没看到别人,别人也不会看到他。推开办公室的门,他看到堆在办公桌旁的福利孤零零的剩下两份,除却他的一份外,还有一份谁没拿走?难道是曹处长的吗?他有点后悔中午走得太匆忙,后悔把东西拿到办公室后没有及时给曹处长送过去,后悔自己办事不老到。也或许不是曹处长的,或许是吴兴华处长的,也应该及早给吴处长送过去的,这是尊重领导最起码的做法,怎么能够让他们到自己的办公室亲自来拿呢?也或许不是两位处长的,是其他同事的,即使是其他同事的,自己被安排领取福利,领到后应该及时发下去的,应当及时送到他们跟前的。自己是刚来的员工,又是处里年纪最小的,有的是力气,凭什么理由不给他们送过去呢?再说处里就这六、七个人,都在一个楼道,甚至办公室都紧挨着。他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觉得同事肯定会对他产生了异样的看法。心脏禁不住一阵痉挛,他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左胸,不成想正好捏在**上,顶点的细肉受不住无意的袭击,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痛,痛过之后,觉得自己的心脏平复多了。他从一阵阵臆想中回醒过来,依旧面对两份福利出神,现在他特想知道除去自己的一份外另一份是谁的,他要把属于谁的那份亲自给他送过去。 到了上班时间,他藏好刚买的围巾和帽子,转身去敲吴兴华的门。吴兴华在,或许因为相对比较熟悉的原因,吴兴华看了他一眼没有话。霍旭友心里发毛,便想到吴兴华是不是因为这事儿对他有意见,甚至没有给他一个笑,原来见面好像不是这样的。真是人心里有鬼见不得钟馗,霍旭友想多了,这个时候吴兴华正在思索一个问题,一个关于个人职业规划的问题,正拿不定主意,霍旭友进来,他还没有从自己的思索中回过神来。他正想抱怨怎么不敲门就进来,见是霍旭友,也不便说什么。这种原因下,他表现得很平淡并没有故意为之的意思。思想隔着脑壳,人心隔着肚皮,彼此不是对方肚里的蛔虫,对一个事情隔皮猜瓜的事儿常有。 霍旭友没话找话:“吴处长,中午没回家?” “回了。”吴兴华淡淡地回了一句,脸上也露出一点笑意。 霍旭友顿了顿,一时找不到其他话题,只好接着说:“上午有点事出去了下,我打算回来后,下午一上班把东西领给大家的,回来一看,只剩两份了。” “都拿了,中午回家吃饭的顺便捎回去了,估计就剩王霞的了,已通知他来拿了。”吴兴华说的依旧平淡,好像霍旭友表述的这个事儿不是一个事儿一样。 霍旭友有些释然,说“我觉得还是应该由我把东西送到各位领导和同事办公室的。” 吴兴华笑了笑,这次笑是嘴角撇着笑的,说:“你好好工作就行。” 霍旭友下意识的抚了下后脑勺,有点尴尬。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吴兴华拿起“喂”了一声,听了几句,把电话指向霍旭友:“找你的。”他顺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开门出去了。 电话是顾世忠打过来的,他问:“你周末有什么安排?” “今天是周几?”霍旭友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顾世忠说:“不知道。” 霍旭友干笑一声:“应该没什么事吧?你要请吃饭我可以不安排其他事儿。” “别说,还真是吃饭的事儿,让你小子猜准了。周末跟我去海边,吃海鲜去。” “不会吧?去那干嘛,玩吗?”霍旭友有些吃惊,他知道省城离大海边有四五百公里的距离,坐火车需要八九个小时的时间,不是说声去就容易去的。在交通不发达的当时社会环境下,超过千里的两地,人们眼中已经是段很长的距离了。对于顾世忠近乎神秘的邀请,他不得不心存疑虑,顾世忠有时候说假话比说真话还真,说真话比说假话还假,他说话不形于色,话语中往往带着一股强迫性。“去刘易简家,去不去?”顾世忠说 “啊?去哪,你再说一遍。” “去不去?” “去,当然去,当然去,去她家不就是去你家嘛,你们一个地方的,干嘛不去你家要去人家的家?”霍旭友一醒悟,马上意识到他们两个是同学,都是一个县的,便认为顾世忠要回老家,拿出刘易简不过是个诱人的幌子。 顾世忠笑了,说:“我家不一定要去,她家必须要去。” “甭管去哪吧,我都去,我想见嫂子。”霍旭友说得很坚决。他知道刘易简是顾世忠已经熟透了的女朋友,虽然没见过,但通过顾世忠的嘴,他已经将这个名字烂熟于心,不但名字熟,他对这个名字下的人也幻想过,当然都是顾世忠的烂嘴惹的祸。顾世忠对他讲过刘易简的一些细节,他说她的皮肤好白、好细,像白面、像白雪、像丝绸;他说她的双手纤长,腿也皙长,连她的脚掌都是晶莹剔透的,像白玉,像翡翠,如凝脂;他说她的腰肢又细又圆,旋来转去,扭动起来像泥鳅。他还说过一个细节,她胸上弯曲的青色血管像群游龙在恣意翱翔,也像长江和黄河的图腾,也像皎洁月光下冬天的树影,也像拱在地上的蚯蚓,反正是一幅生动的抽象画,想什么就是什么,就是梵高也画不出来的。霍旭友当然什么也想不出来,没见过的东西怎么去想呢。顾世忠说么就是么吧,但他能想到的刘易简是个漂亮的姑娘,身体纤纤细细,皮肤白白嫩嫩。 顾世忠现在邀请他去见一下这样一个女人,他没有劝说自己不去的理由,何况,他喜欢跟顾世忠在一起享受当小弟的感觉。他还想到,见到刘易简,就像顾世忠见到陈惠那样,拥抱她、亲她,谁让这头驴肆无忌惮的对待陈惠来,他要以牙还牙,以肉换肉。兴奋之余,故意喊了一嗓子:“我终于要见到我的女神啦!” 顾世忠连声再见也没说就扣死了电话。 霍旭友刚放下电话,吴兴华推门进来。他说我同学打来的,处长您认识,就是上次咱们一块儿吃过饭的,财政厅的那个。 吴兴华笑了笑:“我听声音像。”他倒了杯水坐在椅子上,有意无意地说:“我给后勤处说了给你屋里扯部电话,这些小子都是些老官僚,不是自己的事儿从来不上心,这都多长时间了。”喝了口水,往地上吐了根茶叶,又说:“你闲着也没事儿,你到后勤处找一下韩科长,盯着他尽快把电话装上。我在,能帮你接电话,要不在,他们往哪里找你去。” 霍旭友稍一静默,说:“后勤处韩科长,我好像认识,是不是个头不高,络腮胡子,长得挺壮?” “后勤处仅一个姓韩的,你到他们处里一问都知道。” 霍旭友连连说好,说这就去。他脑中已经知道在找谁了,他确定要找的这个韩科长就是上午要他帮忙发福利的那个人。他马上意识到这个人或许不好说话,不好交流,上午给他送登记簿的时候,他都没抬眼看自己一下。这都无所谓,要为自己去办事,就是刀山火海也去的。轻车熟路,根本不用问任何人。 霍旭友下了楼,直接到了韩科长身边。韩科长在看报纸,他的桌子上堆满了报纸。霍旭友怯怯地叫了声韩科长。韩科长不因为有人走到身边扭一下头,也不因为听到声音作一下回答,依旧全神贯注的紧盯了报纸,甚至脸上倏尔露一下笑容。霍旭友无法知道韩科长因为看到了什么发笑,他瞥了一下韩科长盯着的版面,只看到字稍微大点的一行标题“几多风流N多情。”看篇幅还不短。霍旭友又往前凑了凑,声音略大了点,重新叫了一声韩科长。 韩科长这才转过头,死死的盯了一下霍旭友,眼神里有厌恶有疑问。霍旭友注意到他的眼神是透过厚厚的眼皮往上飘过来的。盯了一会儿,他才说:“是你啊,找我?” 霍旭友心想你这是阴知故问,不找你我叫你干什么,面对韩科长的冷漠他感到了不舒服。他害怕韩科长不能确定记得他,脸上忙堆了笑,说:“我上午把登记簿送给您的时候,光记得让别人签名了,自己领了东西反倒没签名,我过来补上一个。”霍旭友这个理由没有错,是真实的,他确实忘了签名,这理由一点也不牵强。 韩科长“哦”了一声,顺便往桌上扫了一眼,他在寻找登记簿。桌上没有,或许压在报纸下。他说:“签不签的吧,错不了就行。”然后把头又扭向了报纸。霍旭友心里躁了一下,却不能形于色,顿了顿,依旧叫了声韩科长:“我还有点事儿麻烦韩科长,我新来的学生,办公室在604,电话一直没有装上,我们吴处长让我来找您一下。”他说得很谦卑,他本来想说没电话影响工作,想到自己确实没有具体工作,就把这个理由生生地给咽下去了。 韩科长长长的“哦”了一声后,说:“好像有这个事儿,最近比较忙,一直没腾出时间来呢,我抽时间办。” 霍旭友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说,也不知道说么,不说,还想要说话,怔怔的愣在韩科长身边。 压在报纸下的电话响了铃,韩科长是从报纸下掏出了电话。他把听筒夹到脖子上,脸上马上换了一幅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胡诌海嗙的恭维了对方一番,最后说:“这点小事儿还麻烦吴大处长关照,我知错,我知错。”听了一会儿,他又说:“我阴白,我阴白,一周之内我协调好。”他一边放电话,一边站了起来,满脸微笑着面对了霍旭友。他转身时双腿碰了椅子,椅子与地面发出刺耳的一声响。霍旭友有点不适应韩科长忽然变的笑脸,又被响声震慑了一下,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韩科长满脸笑容的哈哈两声,开口道:“老弟,你怎么不早过来说呢,我还以为具体办事的都把事办利索了,这点小事哪敢麻烦吴处长老大哥亲自过问,这不,在电话里又笑话我了。”说完又干笑了两声。“其实我们两个处都是归许行长具体分管的,一家人的事儿,不最快把事儿做好了,让别的处室笑话咱哩。”韩科长说这句话时语气很重,听起来称心。 霍旭友立马阴白打电话来的是吴兴华了,陡然间又生了份感动。看着韩科长的笑脸和近似自责似的话语,他居然语无伦次起来:“我……我谢谢吴处长,不是……我……我谢谢韩科长。不着急,我……我只是问一下,没有催促韩科长的意思。”。 韩科长拍了拍霍旭友的肩头:“老弟,你客气了,该是我办的事儿,上午你帮了我的忙我还没谢谢你呢。你回去跟吴处长解释下,我们都是许行长的大头兵,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霍旭友有些受宠若惊,又连说了几个谢谢,朝着韩科长举了个躬后退出了房门。鞠躬是他不自觉的动作,他扪心问自己什么时候形成的这个习惯,不知道,他觉得对别人鞠躬是言尤不尽的感谢,同时,他也看到他的鞠躬会带来别人赞许的眼神儿。 47、下班后 - 钱关 - 龙鼎山客 下班后,霍旭友故意在办公室多呆了一会儿,等到所有人都走了,他才提了中秋发的福利和买给许行长夫妇的礼物下楼。 办公楼和他们的宿舍楼只隔了一道完整的铁栅栏,如果没有这道铁栅栏,从办公楼的大门到宿舍楼的单元门也就是几百步的距离。因为有了铁栅栏,要去宿舍楼还必须从办公区的大门走出去,出了大门再左拐个四百多米,才能重新进入宿舍楼的大门。这样走下来,看起来近在咫尺的两座楼就有了距离,当然这段距离是人为形成的。 原来,宿舍楼跟办公大楼是在一个院子的,住在这个宿舍的人们上下班有说不尽的方便,上班下班对他们来讲不过就是换了个房间而已,抬抬屁股动动腿的事儿。后来有一任行长,也没说什么原因,在行长办公会上以一言堂的方式说必须将办公楼和宿舍楼隔开。在没人反对的情况下,由基建处负责,拆院墙、修院墙,这么一折腾,两座近在咫尺的楼看上去不是一家单位了。住在这儿的人上下班不再变得如原来方便,但谁也没提过意见。后来有好事的人不知怎么编出这么一个拉院墙的理由:说是那位主张拉院墙的行长自从当上行长后,托他门子走关系、搞协调的人也就多起来,自然对他送礼、行贿的人也多起来,这位行长害怕影响自己的形象,让别人对自己说三道四,才下定决心把办公区和住宅区隔离开。这样物理一隔离,单位和家就有了实质的区别,行贿送礼的人通过单位的大门到家是一个说法,直接到家又是另外一个说法。还有人添油加醋说,这位行长拉院墙是做了一件掩耳盗铃的事儿,拉与不拉没有实际意义,人们心里看事儿都敞亮着呢。人多嘴杂,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个人。这位行长就在唾沫堆里干了两年,唾沫没有淹死他,反而他自己得了心梗猝死在办公桌前。 行长家里摆了灵堂,省行大部分员工都去他家里吊唁,出门后无不嗟叹连连,真没想到一个行家的家里居然如此寒酸,映在眼前的摆设不但没有一件贵重的东西,而且陈旧的家具也早已是油漆斑驳陆离。房子大,东西少,整个家里显得空涝涝的,再加上厅堂作为灵堂悲切的气氛,谁也想不到一位老行长的家境竟是如此破落。“没想到,真没想到”。从他家出来的员工凑到一块往往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当然,也有极个别的说了些风凉话,认为这个行长的寒酸是表面的,背后还不知道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财产。 单位的人去收拾老行长的办公室,向抄家般的整理收集老行长的遗物,除去一个上了锁的抽屉之外,属于老行长个人的私人物品几乎没有,当然更别说代表财富的其他东西了。在征得分行领导和家属同意下,人们强行打开了那个上了锁的抽屉,抽屉里只有三个厚厚的笔记本和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笔记本是老行长历年的日记,在取出后很快被封存起来。人们在各种心情注视下打开信封,发现里面装的是一摞叠的整整齐的汇款单,最早的汇款单居然追溯到60年代中期。收款人有他AH老家的小学、中学,也有一些未知的个人名字直接收讫,还有一些个人名字代收转的,收款人地址涵盖了八九个省地市,汇款人一栏填写的一个老战士。负责整理遗物的一位中年女干部抱着信封哇哇的哭起来,她的哭声同时感染了在场的其他人,整个办公室里抽抽嗒嗒了好长时间。他们终于阴白了老行长家徒四壁的原因。 分行领导层同意订制了一个檀木盒子,用一块红绸布精心包裹了老行长的三本日记和汇款单装在里面,分行班子全体出动将檀木盒子交给了老行长的家属,并表示了崇高的敬意。 一个月后,一篇由省委组织部撰写的追忆文章,详细批露了老行长光辉的一生,其中有一章,专门写到老行长为了照顾死去战友的亲属和家乡的教育事业,几乎捐出了自己的所有收入。他不计个人名利和得失,以赎罪般的虔诚去实现英勇牺牲战友的嘱托;他以苦行僧般的生活,践行苦了我一个幸福千万家的英雄情怀。他生得伟大、死得光荣,是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之战士。熟悉他的人们读到这篇文章时,眼泪一次又一次溢满了眼眶。 同时,一则关于为什么拉院墙的小道消息也在省行员工之间传播,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传播者据说来源于当时收拾老行长遗物的一名不具名的员工。据说他拿到日记本后,不经意的翻阅了一下,正好看到老行长的几句牢骚,大致内容是他难以再忍受部分员工无组织、无纪律、单位和家不分的工作态度,必须改变,加强管理,应当将办公区和家属生活区做好物理隔离,这样才能杜绝部分工作人员的惰怠。这样做不仅是机关工作秩序的需要,也是对部分不思上进的员工起到一点警示作用,单位就是单位,家就是家,上班是在单位处理公务,而不是在家里睡大觉喝大茶,下班就是在家里,享受和家人在一起的乐趣。一些人讲家、国不分是有道理的,将单位和家不分是要出事情的。这个事儿,不用班子研究,我个人决定就行了。消息传播开后,没有谁再为拉院墙的事儿说三道四了。时间一长,人们习惯了下班回家的节奏,慢慢的,有形的栅栏围墙在人们心中也就没有围墙的概念了,他们只把它当作是一个必然的存在。时光流逝,社会形势在变,人心不古,社会大势所趋,到了八十年代后期,整个社会开始变得浮躁起来,有些人又打起了拆铁栅栏围墙的主意。 霍旭友上楼敲门,开门的是妗子,她先怔了一下,像是看见了一个陌生人。也难怪,她原本对他没多少印象。他怯怯的叫了一声妗子。妗子脸上马上浮现出了笑容,她通过一声称呼立刻阴白了门外的人与她是什么关系。马上开大了门,说:“二小啊,下班了。”妗子的声音很宏亮。霍旭友又提高了嗓门叫声妗子。她把他让进门去。霍旭友顺便把东西放在门边,门两旁已经堆放了好多东西。 “你不用往这拿东西,家里什么都不缺。”妗子说。 “没拿什么东西,今天发的福利,我用不着,给妗子提过来。” “你先坐下,我在做饭。” 霍旭友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妗子胸前扎了一块围裙,围裙上有几片大大的荷叶。她说:“你还没吃饭吧,正好你舅舅不回来吃了,我正愁饭做多了呢。” 霍旭友违心地说:“我不饿,吃过了。” 妗子是个爽快脾气,话很赶趟,似带责备地说:“你这孩子不实在,刚下班你怎么吃饭了,这就是你家,到这里来你还作什么假。” 霍旭友摸了下后脑勺,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害怕妗子麻烦。”这句话也就把他没有吃饭的意思表达了出来。 妗子说:“你先坐着,沙发上有报纸,我把菜炒出来就吃饭。”她转身去了厨房。 霍旭友坐在沙发上,漫无目的的环视客厅的摆设,跟他第一次来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显得有些零乱,沙发上堆了几件衣服,看颜色肯定是妗子穿的,衣服下面摊着一堆报纸。他的目光又落在门口的一堆东西上,除了他刚提来的之外,东西还真不少,有的直接放在地上,有的箱子摞箱子。他细看了下,包装显示有酒,有苹果,有鸭梨,有鸡有鱼,还有一个被压着的箱子上没有字迹,只有两个大大的海参图样。这是贵重东西,他暗暗想到。他听顾世忠说过,海参是送人最贵重的礼品,一般人送不起。这么贵重的礼品摆在他面前,也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他真想凑过去打开箱子看一下真正的海参长得什么模样,真正的海参他还真没见过、摸过。可是他不敢,不但不敢,他甚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厨房里传来嘭嘭啪啪炒菜的声音,他闻到了青椒的味道。他实在不想再坐着,也想表示一下自己不是懒惰不懂事的孩子,便抬身向厨房走去。为了不给妗子一个突然出现的惊吓,他提高了嗓门说:“妗子炒的菜真香。”他想把自己的声音压过嗡嗡作响的油烟机声。 妗子扭头看到了他,“你这孩子会说话,别夸奖我,你舅舅老嫌弃我做饭没味道呢。” 霍旭友笑笑没回话。这个时候菜炒熟了,妗子关了炉子想把炒勺里的菜倒在旁边的盘子里,他端炒勺看起来有些吃力。霍旭友马上冲上前去,一把抢过炒勺,他的身体同妗子的身体紧紧的碰触在一起,他感觉妗子身上很有肉,就像她胖胖的外表显出来的一样。妗子松了手,说:“我左胳膊使不上劲,原来伤过,一使劲就疼。”霍旭友回道:“那可得注意,不能再伤着。” 餐桌上的饭食很简单,一份青椒炒鸡蛋,一份切成薄片的午餐肉,两碗米饭。妗子没有坐下,霍旭友也不敢坐下,他看着妗子从椅背上拿了毛巾擦拭刚洗过的手,随后把毛巾搭在了她的左肩上。他马上想起给妗子买的围巾,从进屋的那一刻开始,他一直处在紧张、不安、谨小慎微之中,居然把这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就在刚才他扫视堆在门口的东西时也没有想起围巾的事儿。他马上说:“妗子,我给你买了条围巾,不知你喜欢不,我拿来你看下。”他走出餐厅去拿东西。妗子跟了出来。 霍旭友拿到了包装围巾的盒子,原来被挡在了月饼的后面,怪不得他刚才没注意到。他将围巾递到妗子手里的时候,她觉得妗子的笑容更可亲了。 妗子说:“你这孩子,花这钱干什么,刚上班又没几个钱。”她说着,就把围巾戴在脖子上,头一歪,拿脸在围巾上来回蹭摸了几下,显出很满意的样子。“你还挺会挑东西呢,挺好,冬天我不冷了,妗子收下了。”她说着把围巾摘了下来,顺手挂到衣架上,又招呼霍旭友去吃饭。 霍旭友看到妗子坐下了,才说:“妗子满意就行,我也不知道该给您买点什么东西才好,第一次发工资,我必须要给妗子送份礼物。” 妗子爽朗的一笑:“你的心意我收下了,好好工作就是对我们最好地报答。” “我一定好好工作。”他说。 成米饭的碗很小,按照这样的饭碗,霍旭友能吃三碗不一定饱,但他吃得很慢。一是不敢吃得太快,害怕碗中的米饭很快吃完还不饱的样子米饭却没了,现场有点尴尬。二是他确实没太多嚼饭的时间。妗子好像有很多的话要说,好像有很多的问题要问,她说一句话,提出一个问题,文字虽然不多,句子虽然不长,但他回答起来、解释起来就需要很多话。妗子问了老家的一些事,他根据所知道的都一一回答了,不知道得他会说声我不太清楚那个。妗子也会替他解释说,你不知道就对了,那时你还小,不懂事呢。 问完了老家的事儿,妗子意犹未尽,又问:“你每天下班后都去哪里玩?” “也没怎么出去玩儿,吃了饭,聊聊天,看看书,时间过得挺快,我同宿舍的一个舍友很喜欢看书,我害怕聊天影响他,也跟着他看书了。” 妗子点点头,肯定地说:多读点书没错的,你这舍友还不错。” 霍旭友不忘夸奖一下牟文华,他确实从心底里也佩服他。“我这舍友很厉害,研究生毕业,发表的学术论文挺厚的一摞,也是今年分过来的,比我早几天。” “不错,不错,我从心底里看重高学历的人,学历和能力是匹配的,像你舅舅,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大学生,我认为他还是蛮有能力的,他的同学好多都在大机关,没那些能力,肯定混不住的。你看,我怎么夸奖起他来了,他有什么可夸奖的。”妗子忽然哈哈笑了,像是为她后面的话做一下注脚,意思是说,你舅舅不应当由我夸。 霍旭友也跟着笑了下:“我舅舅确实优秀,从我见他的第一次起,我就感觉舅舅不平凡,那时我还小,见到他,我还有点害怕哩,他身上有强大的气场。” “一般小孩都怕大人,显得大人有威严。” “不是,是舅舅的气质。” 妗子又哈哈笑了一声,她是个爽朗的人,笑声像是从丹田喷涌而出,听起来没有一点故意遮掩的味道。她话锋一转,说:“刚工作能碰到个好同事是一辈子的福分,近墨者黑、朱者赤,你这舍友学历高,爱读书,品质不错的话,你可以好好交往下去。” 霍旭友点点头:“我俩处了一个多月了,脾气还挺合得来,他人品不错,挺朴实善良的,也没其他爱好,也就是好读点书。” “你这孩子,好读书是一个年轻人最大的优点,听你的话好读书倒成了人家的缺点了。”妗子似在责备。 霍旭友嘿嘿一笑,意识到自己的话语跟谈话的内容有语病,他不想辩驳,也没什么辩驳的,他倒愿意听到妗子的责备,那样才显得有亲情,便绷住了脸说:“老牟是我学习的榜样。” 妗子“哦”了声,脸上似有疑问,好像没懂得他的意思,问了声谁? 霍旭友说:“我舍友,姓牟,叫牟文华,江苏的。” 妗子扑哧一笑:“小伙子名字叫什么?没文化,怎么取了个这名字,名不副实啊,人家不是有文化得很嘛。” 霍旭友跟着一笑:“是牟文华,不是没文化,牟其中的牟,文化的文,中华的华,声音读不准就是没文化。我问过他怎么取这个名字,谐音听起来有点好笑呢?他说,老爹给起的,一个是他爹自己没文化,二个是害怕子女也没文化,就给他的一儿一女取了两个名字,男的叫“牟文华”,就是我,女的叫牟文花,我妹,同样都是“没文化”。老爹说你们的名字就是挂在你们身上的铃铛,时刻给你们敲个响,不要没文化,一定做个有文化的人,没文化吃亏都不知道怎么吃得。” 妗子听的入迷,笑眯眯的,插话说:“这孩子他爹有个性。” “是呀,当时我听他解释后,我就说,你家老爹肯定是个人物,要不能有这么大的胸怀和气势培养下一代。他却说,亏得他是个老农民没文化不识字,他要多少有点文化,你给他双肋上插上扫帚他就敢飞,脚底下安上轮子他敢学哪吒。他这么说,我就想,他爹绝不是个普通农民。”霍旭友一个人说两个人的话,居然说得有声有色,像回到了当时的现场。 妗子说:“龙生九子,其性各异,各有所好,这孩子聪阴能学,他妹妹不知受名字影响没有?” 霍旭友“嗨”了一声,继续道:“比她哥哥强多了,人家从小学到高中,比别人少上了三年,却是学习尖子,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师范大学,毕了业回老家一中当老师去了,立志教育事业,工作两年破格提拔副校长。牟文华却是高中复读了两年才考上本市的一所财经学院,不甘心,考上武汉大学的研究生后,他说自己才找到学习的门道。他姊妹两个相差还不到一岁。” “不简单,不简单,一个农民家庭能同时培养两个孩子考上大学,肯定吃了不少苦。”妗子叹道。她看到霍旭友碗里的饭还没下多少,劝道:“赶紧吃,我光牵着你说话了。”随手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又抄了两片午餐肉。 霍旭友很听话的往嘴里扒了一些饭,可能是动作幅度太大了,他一口气居然吃进去半碗。 妗子抬身从厨房里端了蒸锅出来放桌上,把他的饭碗又添满了米饭,“你使劲吃,锅里的都是你的。”。 霍旭友也不知道锅里还有多少米饭,鼓着腮帮子说:“我可吃不得这么多,妗子,你也吃。” 妗子把蒸锅朝他歪了歪,“不多了,也就还两碗,你小年轻的,吃铁化钢的年纪,夜长着呢,多吃点饿不醒。” 48、饭桌上 - 钱关 - 龙鼎山客 饭桌上,霍旭友多少还是有些局促,更确切地说是恐惧,在一个相对陌生的亲戚面前,他既有作为后代对长者的尊敬情怀,也有因为情感的陌生而产生的隔阂。他不敢放开一幅无所谓的态度,他需要矜持,需要控制自己的动作,刚才几口吃了半碗饭,他觉得有些唐突,自己好像是一个饿鬼,不知道对面的妗子会从内心里怎么看他。霍旭友天性敏感,常不经意的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刚才的话比较多,就是想通过说话来掩饰心中的胆怯。他有这样的心理冲动,巴不得妗子多挑起几个话题,或者自己谈起个话题引起妗子的共鸣,这样可以在轻松的环境下吃完一顿他觉得紧张的晚餐。他偷瞄了一下妗子,正好妗子在笑眯眯的看他。于是,他不敢再低下头去,视线不敢再收回去,内心里督促他必须有话要说。他说:“我们处里吴处长也是个很好的人哩。”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把话题转到吴处长那里,话说出来收不回去了,补充说:“我认识他最早。” “哪个吴处长,你们处里吴兴华吗?”妗子问。 他说是。 妗子说:“我认识他,外表粗犷内心细着呢,这么多年了,他来医务室只拿一种药,治颈肩腰痛的布洛芬。吃药就吃药呗,谁也挡不住谁,都是公费医疗。有一天,他拿了药在我对面坐下,我看他有话要说的意思。我就问他,小吴有事吗?他扭捏了一阵子,说,大姐,我经常过来拿这种药,您别有别的想法。我一听就笑了,不就是拿个止疼药吗,我干的就是这活,又不是什么限制药剂,我怎么会产生想法!我说,你吃药我还替你有想法啊。他说大姐不是那个意思,我吧,其实这药我拿了我不吃,我爱人吧,身体里面的零件都没问题,就是有颈肩疼关节疼的毛病,她没公费医疗,咱们公费医疗,我拿药其实替她拿的,你看我身体这么好,还经常参加篮球赛、乒乓球赛,从哪里看都是没病的样子,说我有病没人相信,我老过来拿药,我吧,还怕传出去,别人都说我揩公家的油,我可是受不了。大姐,我的意思,这药就等于是我吃了吧。我一听,立刻阴白他的意思,觉得他好耿直。我就说:小吴啊,我觉得你是在咱医务室开药最少的人,你没听他们说过一人在省行,家人亲戚开药房的顺口溜吗?他说听说过,觉得那样做的人很可耻,是假公济私。他顿了顿说,我也有些可耻,拿药不是我自己吃,想到这,心里老过意不过去。他掏出一匝钱说要把药费补回去。我当时一听马上生气了,我说小吴你知道这是公费医疗,福利性质的,只登记不掏钱,你给我钱,让我把这钱该去交给谁?我听说你人品比较正,没想到你正到这个程度,你给你对象拿药太正常了,这种关系再不沾你点光,你让那些把医务室当他们家人亲戚药房的人情何以堪。你走吧,你放心,我只记得你是医务室拿药最少的人,你是最给省行省钱的人。他还拿钱推让,我就捶了他一拳,把架子上所有布洛芬一股脑的拿袋子盛了塞他怀里。我大声说,你走。他悻悻地站起来说要登记签名。我说,小吴,你给我滚吧。他看我生气了才走。这些药我在登记簿上都签了我的名字。妗子一股脑的像是在讲故事,是在讲给别人听,也是讲给自己听。最后说:“这是个好人。” 霍旭友听得有点感动,没想到吴处长这么善良朴实。之前,他只觉得吴兴华待他很好,就像一个老大哥。他听到妗子说吴兴华的妻子颈肩疼关节疼,马上浮现出黄梅在夜摊上紧张忙碌的身影。她站着炒菜颠勺,几乎一贯性的几个动作,不劳累出病才不正常。他不禁心下潸然,胸口似堵了个疙瘩,咽了两口唾沫,说:“我认识吴处长的媳妇,不但认识,应当是很熟悉了,也是个很好的人。” 妗子似不经意地说:“上班时间不长,你认识人还不少呢。”她吃了几口饭,也劝着霍旭友吃。两人默默地吃了会儿,她忽然问:“小吴媳妇在哪里上班?”这时候,霍旭友一边吃着,一边脑袋中播放着黄梅劳作的画面。她从黄梅身上又想到父母,他们佝偻着身子在田地里劳动的场景。觉得他们好生可怜,又似乎那么无助,甚至眼神里都带着忧郁。听到妗子的发问,他几乎没有思索地说:“没工作。” 妗子“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一丝失望的眼神从她眼睛里飘过。 “也不是没工作,只是没固定工作,自己做点小生意,反正我觉得挺辛苦。”霍旭友感觉到了妗子疑惑的眼神,补充道。于是,他接着将怎么遇到吴兴华,又怎么知道他的妻子黄梅在夜间大排档做小吃摊,以及黄梅的农村户口等等所知道的情况对妗子说了一遍。说到最后,他沉默了,眼睛里几乎有泪滴要落下,他强忍了下,说:“我看到她那么辛苦,反正下班后我也不忙,没什么大事去办的话,我就到他的小摊上帮她忙活忙活,有个帮手,她轻松些。吴处长也过去,他过去的晚,我估计他是心里害怕让人知道她妻子做的事儿,基本上都是快结束的时候接她回家,夜都深了。妗子,他们夫妻俩在深夜里那个场景,一个蹬着三轮,一个在前面骑自行车用绳子拉着三轮,往前弓着身子使劲地样子,在静静的夜灯下,在空旷的大街上定格,我是被感动了,想不到吴处长这么大的官职也能够拉下脸皮去这样做,我真没想到。” 霍旭友看到妗子的脸上不再有一点笑容,忧郁的像凝固的雕塑。她已经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看到他不讲了,提示道:“你还知道他家庭的什么。” 霍旭友苦笑了一下,又像是羞涩的笑:“我听吴处长讲过她俩是高中同学,吴处长考上了大学,他妻子学习也不错,家里穷,只能供得起一个继续读书,他妻子休学了,他说上大学之前他俩就结婚了。” 妗子嘴角动了动,他看到妗子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那种自带微笑的雍容大度。她说:“我这老同事还不如你这新同事知道的多呢。”他说在一块儿喝酒的时候听他讲的。妗子说:“我吃饱了,你慢慢吃。”她拿起自己的碗要起身。霍旭友忙说:“妗子,我来刷。”妗子也没谦让,转身去了客厅。霍旭友没了他人目光注视的吃饭,三下五除二,风扫残云般的吃光了饭菜,又以熟练的动作擦拭了桌子、洗了碗盘。很快,他也进到客厅里。 妗子正在翻阅报纸。 霍旭友感觉到自己这次来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再呆下去自己也感觉到不爽,客走主安,自己知趣离开最好。他说:“妗子,我回去吧,家里有什么活喊我一下就行。” 妗子说:“没事你就回去,多读点书,向人家”没文化“学习。” “我知道了。” 霍旭友刚开门迈出一只脚,妗子忽然说:“你停下。”他回头看到妗子跟过来,“你把这些酒搬走。”她伸脚指了指放在门口的那些东西。霍旭友说:“我不要,我怎么能够要妗子的东西呢。”“你这孩子,让你拿着就拿着,不听话啊。”妗子说得很固执。霍旭友已经转回了身,他的眼光已经看到了摞在一起的两箱青岛啤酒,内心一阵窃喜,马上回想到自己向水池里倒啤酒的那一幕,一阵麦芽的清香像一个幽灵钻进他的脑袋深处。他还是谦让了一下:“我搬一箱吧。”“都搬走。”妗子说的不容置疑。“谢妗子,我不客气了。”他话语中带着欢愉、兴奋。在他弯腰搬啤酒的时候,看到了给许行长买的帽子还在袋子里放着,就提起来说:“忘了,我还给舅舅买了一顶帽子呢,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妗子笑着说:“年纪不大,想得怪周全呢。” 24罐装一箱的青岛啤酒是易拉罐的,品质优良,风味纯净协调,呈淡黄色,泡沫洁白细腻,粘而不稠,落口爽净,具有淡淡的酒花和麦芽香气,市面并不多见,在90年代初期是一种高档的啤酒,几乎专门用于馈赠,非一般人有能力饮用。。 霍旭友左右胳膊各夹一箱啤酒,不但没给他行动增加负担,居然像生了两张翅膀,他几乎是跑着从四楼下来,边跑边想,有好酒喝了,回到宿舍马上给顾世忠打电话。他出了楼洞,天色尚不很黑,天空中还有远方阳光的余晖,甚至还有几只麻雀掠过。他怕有人看见,环顾却也没人,一溜烟跑出宿舍区。通过省行大门,慌张的连老头跟他打招呼都没去理。他用脚敲开宿舍的门,对着开门的牟文华欣然作色道:“有好酒,待会儿咱们喝酒,我打电话把顾世忠叫过来。”他把酒往门口地下一惯,匆匆转身。牟文华在后面喊:“急什么,从哪弄得。”看着他一溜烟似的跑下楼去,只好将地上的啤酒搬进屋里去。 霍旭友跑到服务台,抓起电话就打。时间一长,又都是同龄人,几个服务员都跟他很熟了,他完全不用再拿谦恭的态度借用电话了。现在吧台里面的姑娘是她最熟悉的一个,看到他这么着急匆匆,疑惑的问了声:“霍老师,出什么事了?看你好紧张呵。”霍旭友似乎不耐烦地跟他甩甩手,拨了顾世忠办公的电话,没人接。他又拨通了柳林路20号传达室的电话,他听出接电话的是传达老头的声音,叫了声大爷:“能麻烦您帮我喊一下顾世忠吗,他住2号楼。”那边嘿嘿笑了一声。他听到电话里说,找你的。 49、接电话 - 钱关 - 龙鼎山客 接电话之前,顾世忠正坐在马扎上跟老曹闲聊。 每天下班回来,他几乎都会到屋里坐坐,给老曹递支烟,两个人吞云吐雾,除了屋里有他不喜欢的味道之外,他喜欢听老曹讲故事。 老曹是个粗人,没多少文化,肚子里却装了不少东西,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得许许多多神神鬼鬼的故事,再加上他善于表达的语言和肢体动作,所有的神鬼故事他都好像亲身经历过,或者参与其中,或者就在旁边亲眼看着。他的故事有远古的,近代的,现代的,城市的,农村的,他的脑袋就像一部人与妖魔鬼怪交互存在的百科全书。每一个故事的结尾,他都会重复的总结上一句:你能不相信人世间有鬼神么!顾世忠为了不影响老曹的情绪,也是同时继续引诱老曹能有兴趣讲更多的故事,他都会迎合老曹说:我反正是比较相信鬼神存在的,要不鬼神上千年的都在与人纠结着呢。老曹会说:你说得对,人和鬼神都是一个世界的,只不过一个在阴处,一个在暗处,各活各的。在阴处的不一定不做坏事,在暗处的不一定不做好事。做人啊,眼长在脸上,只能看到前面的东西,你说光看前边能看到多少东西?鬼神身子轻,都在头顶上,头顶三尺有神灵,人头顶上没长眼,所以看不到它们。老天是么?老天就是鬼神,他们的眼睛都长在下巴上,他们看下边的人事儿看的门儿清,想骗它们?难着呢! 电话铃声响起时,老曹正在给顾世中讲一个发生在他邻村的故事:他说他邻村有两个姓吕的亲弟兄,做着杀驴卖肉的行当。驴被杀那叫个惨啊,将驴栓在一树桩上,头上罩了个黑袋子,哥哥持一长柄铁棰,抡圆猛击驴天灵盖,驴瞬间晕倒,像倒下一面墙,哼都不哼一声。弟弟拿一把尖口弯刀,就在驴前腿中间偏上部位,一刀直刺心脏,那个鲜血啊,鲜血柱子一样喷溅出来米八远,兄弟俩都和血人似的。驴晕着不死放血,心脏还跳着呢,肉里的血能挤得干净,能保持驴肉鲜艳味纯。有时候晕死的驴疼醒了,苏醒后力大无穷,能挣的断绳索,踢的断树干。兄弟俩不等驴起身,武松打虎般的扑上去一阵乱戳,硬硬的又把个驴给戳死了。你说狠不狠,你说狠不狠,你说惨不惨,你说惨不惨,真是又狠又惨。俗话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驴是么?地龙啊,是地龙啊。龙怎么能随便吃呢?杀驴现场,没人敢正看,也就我敢正看,小孩子都绕道走。所以人讲,心不狠的人做不得屠夫,心不毒的人杀不得毛驴。有一个夏天下着雨,兄弟俩骑摩托车去邻村给他三舅姥爷过生日,喝了不少酒,回来路上,正值麦收季节,行驶中与一收割机相撞,二人当场把命给摔死了,摔得也是个惨啊,脑浆都挂到车玻璃上了。处理后事中,才知道驾驶收割机的人是河南的,姓吕。再以后,人们闲着没事闲聊说……电话铃响打断了他的话,他没再继续说,见是找顾世忠的,递给他电话也不坐下,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接电话。 顾世忠听声音是霍旭友的,懒洋洋的问:“找我干嘛。”霍旭友兴奋得说:“过来喝酒,抓紧过来喝酒,有好酒。”顾世忠一咧嘴:“就这破事儿,都几点了,早干么去了。”霍旭友说:“不是这事儿还啥事啊,有好酒我第一个想着你,再说了,喝酒还定时间吗。”顾世忠打了个哈欠,并不是因为困,是觉得霍旭友火急火燎的声音带给他的是没多大兴趣的事儿,便说:“不去,你能有什么好酒。”霍旭友说:“酒确实不错,你来不来,不来别后悔。”顾世忠说“不去,回来路上刚买俩肉烧饼吃。” 老曹在旁边说:“叫你去喝酒就去呗,人不大架子挺大呢。” 顾世忠白了老曹一眼。问:“去哪喝?”“宿舍,来宿舍,抓紧。”顾世忠又想了想,说:“等着吧,我一会儿走。”“你路上顺便买点好吃的,烧鸡,猪头肉都可以。”顾世忠嘴里“日”了一声:“你是叫我去喝酒,还是让我给你去送菜!” 顾世忠放下电话,也不给老曹打招呼,出门去推倚在墙上的自行车,抬腿一搭,撅了屁股往前骑。 老曹跟到门口,还不忘刚才的话题,问:“你知道他们闲聊说么,说世间冤缘相报,杀驴的最后还是死在驴(吕)手里。他自问自答,他知道问的是顾世忠,也知道顾世忠不会回过头来回答他。 顾世忠脚下刚用力,没骑几步,老曹说话又是驼人声高,他也就一个字不漏地听到了老曹的话,认为自己刚出门就听到杀呀死呀的,有些不吉利,刺耳,忍不暗骂了句:老曹这个熊驴。骂归骂了,仔细一想,觉得他讲的这个事还真希奇,有鼻子有眼的,可能就是真的。人世间巧合的事儿不少,这个事这么个巧法,要不是有人总结出来,就是一场意外事故。开收割机的人姓李呢,姓马呢,姓王呢,反正只要不姓吕,这个故事就不成为一个故事,也不会成为闲聊的话题。说是巧合,还必须需要有这么一个人灵光一现杜撰来配合。再说了,这兄弟俩不是杀驴的,是杀猪的、杀羊的、杀鸡的,那又怎么说?只要有人有事的地方,认为是巧合的巧合不比比皆是啊。 顾世忠脑袋里想着事儿,相当于思想开了小差,分了神儿,驾驶自行车也就不再专注,出大门刚拐上人行道,逆行到前边路口再顺行。没注意到一个黑影迎面而来,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呯”的一声,他感觉到有东西猛地蹬到他腿上,随后觉得疼。与他相撞的是一个人骑的自行车,那人自行车的前轮抵到了他腿上。好在骑车的双方都是熟手,下意识躲避的功夫也不错,两辆自行车都没倒地,还牢牢控制在他们各自的手里,人也都还站着。 顾世忠忍不住发火,不耐烦的叨唠了句:”哥们儿你怎么骑车的,不看路吗?” 对方说:“哥,你逆行。” “我逆行你就敢撞我?” “哥,是你先撞的我。” 对方是个小伙子,说话很甜,南方人口音,一口一个哥,听不出一点恼怒的意思。 顾世忠听的声音蛮熟,像是一个熟人的声音,忍不住抬眼仔细看对方。这时候天色尚没黑透,昏黄的路灯刚亮起。 对方忽然说:“哥,怎么是你!” 顾世忠不仅听的音熟了,貌相似乎也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没等他回答,对方又说:“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饭店里的朱顺,喝二两那个店。” 顾世忠一拍脑袋:“哦,是老弟你啊,我说像在哪里见过呢,见谅见谅。” 朱顺说:“哥,我想躲还是没躲过去,车轮子碰你腿了,你看没事吧?” 顾世忠的腿刚才只是疼了一下,一番话后,他就觉不着了,抬了几下腿:“没事儿,没事儿。” 两个人离得很近,朱顺还是忍不住弯腰拍了拍顾世忠的腿脚,他看到上面有点车轮子带的泥土。“哥,你这去哪里。”朱顺问。 “你这是干什么去?”顾世忠没有回答,反问。 “给老板娘送地下室钥匙去,顺便串个门。下午店里停电了,到黑天也没找到原因,老板找了个电工还在找,他媳妇着急要钥匙,让我送过去。”朱顺指了指左前方马路对面一栋住宅楼,“就那个楼。” 他两个挡在本不宽敞的路中间说话,引起了来往行人的不满,自行车铃铛响成一片。他们忙把车子推到路边不碍事的地方。顾世忠掏烟递过去。朱顺说不会吸。顾世忠自己点了一支,吸了几口,说“你送完钥匙就没事了吧?跟我走吧,咱找个地方喝酒去,想不到跟你以这种方式见第二次面。” 朱顺哈哈一笑,一点也没推让,高兴道:“行,不过等我一下,我先把钥匙送过去,十分钟。”他不等顾世忠反应,抬腿跨上车子向前冲去。 顾世忠又猛吸了几口烟,看朱顺消失在马路对面,嘘唏一声,摇了几下脑袋。他对朱顺有个很好的第一印象,见过一次面也就算了,也没指望以后再继续交往,谁知道竟然无意之中“碰”上了。朱顺的友好和谦让又引起了他对他的好印象,于是不假思索的邀请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也没想自己的邀请能得到朱顺不假思索的同意,他觉得自己是顺口说说,没想到朱顺是顺口答应。他想到刚才老曹在他背后的喊话,看来他现在的等待都是老曹这个熊驴引起的。要不是老曹固执的性格非得把这个故事讲完,没什么杀没什么冤没什么死的,他就不会受刺激思想开了小差,思想不开小差,骑车就会谨慎,就不会发生车车相撞的事故。他又想到如果霍旭友这鸟人早点或者晚点打过电话来,他也不会遇到朱顺,即使遇到了,也无非是两不想看、擦肩而过的路人而已。真是巧合,完全是巧合,杀驴的人最后死在吕(驴)手里是巧合,跟朱顺撞了车子更应该是巧合。于是,他不再觉得自己的邀请是唐突了,不再觉得朱顺地答应也是唐突了。 路边离他几十米有家熟食店,他只身往那边走去,留下了自行车作为等待朱顺的记号,还不放心,害怕朱顺回来看不到他,边走边回头,即使他在买完肉食付钱的时候,也不住的扭头看来时的方向。他买了一份大葱拌猪耳朵、两个猪蹄、一段大肠,觉得三个菜不吉利,看看钱还够数,又让老板给他盛了七八个鸡头,鸡头便宜,装在兜里的钱几乎不剩了。 他提着东西往回走,朱顺急匆匆走来,看他手里提着的东西,说:“哥,他这儿的烧鸡不错,你稍等,我搞一只当下酒菜。” “不用,我都买好了,那边肯定也有准备。”他没有阻止住朱顺,只好又跟他回了肉食店。朱顺先称了烧鸡,又买了块牛肉,半块猪肝。顾世忠不想让被他邀请的人花钱,劝道:“东西不少了,要不把烧鸡退掉,我买了鸡头。” 朱顺说:“就他的烧鸡好吃呢,把鸡头退掉。” 老板是个胖老娘们,听的朱顺说要退鸡头,脸上起了愠色,不屑道:“倒什么叽巴蛋,买不起不买,问你泼出去的水你能收回来?” 顾世忠白了那女人一眼,生气,想发作,碍于朱顺在跟前,咽了口唾沫把气压下去,没吱声。 朱顺扫了一下盛鸡头的托盘,看里面还有十来个的鸡头叠压挤在一块,平静地说:“你把这些鸡头给我全称了,不就是几个叽巴头么。“ 胖女人称鸡头。 朱顺扭头问顾世忠:“哥,你说,鸡头和叽巴头哪个好吃?”他说得平静,嗓门阴显提高了些,害怕里面的女人听不到。 顾世忠何等聪阴的人,他意识到朱顺在对胖女人的不礼貌发起反击,会意的一笑,也提高了嗓门:“不知道,男的只吃鸡头,哪有吃叽巴的,咱不知道,你要问女的女的可能知道。” 朱顺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叽巴好吃还是鸡头好吃,看到里面鸡头了,我忽然想起叽巴了。” 顾世忠说:“鸡头在上边,叽巴在下边,一个上边,一个下边,你想得怪远哩。”他想笑。 朱顺说:“经常想,我还想老祖宗的一句话,宁做鸡头不做叽巴嘛。” 顾世忠还是没忍住笑,哈哈了两声,他没想到朱顺以这种方式攻击里面的女人。 两个人你一声鸡头我一句叽巴的,顾世忠害怕引起里面女人的愤怒,偷偷看那女人,女人过秤收钱有条不紊,好像没听到他两个人的对话,或者对他俩的话根本不感兴趣。他们拿好东西转身的时候,胖女人把头凑近小窗,满脸神秘的说:“兄弟,你俩刚才拉么呢!不说大话,姐用过的叽巴比你们刚买的鸡头还多,你们哪天闲了过来找姐玩,我倒想看看你俩叽巴头子。” 顾世忠跟朱顺四目一望,目瞪口呆,尴尬挂在脸上。两个人逃也似的拥着快步离开。后面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挖苦声:“傻X小子,毛还没长全,也敢给老娘来这套玩意儿。”女人骂得好难听。 朱顺笑了,是哈哈大笑,说:“哥,败了,碰上茬口了。” 顾世忠也是哈哈大笑,把刚才积聚在胸膛里的笑意完全释放尽了,夸了句:“老弟真幽默。”。 朱顺说:“我再也不买他的烧鸡了,他以后少了我这个客户。不过这老娘们的味道确实可以,不,是他做的烧鸡的味道。” 两个人把买的东西合到一个塑料兜里,朱顺的自行车前面有个盛东西的篓子,朱顺主动地把东西放进去。两个人骑车前行,免不得又把刚才发生的事儿回忆了一遍,也共同探讨了女人说得比鸡头多的事儿是不是实话。一次次哈哈的笑声引来同行的人一次次纳闷或者憎恶的眼光。 50、黄昏中 - 钱关 - 龙鼎山客 黄昏中,两人骑车并肩而行。 通过断断续续的交谈,顾世忠基本知晓了朱顺的大致个人情况。朱顺,苏州人,24岁,早他一年大学毕业,学的国民经济统计专业。因为个人政治成见,大学毕业时没有获得国家的正式分配,成了一名毕业即失业的大学毕业生。他无颜面在老家谋生,东躲XZ了若干个城市之后,实在混不下去,只好求救于他的姨表妹。在表妹的帮助下,他来到了这座城市并谋得了一份职业,这份职业就是他在喝二两酒馆当一名学徒工。顾世忠知道朱顺说的个人政治成见的原因,心有同感,都是曾经见证过历史风暴的一批人物,想到自己曾经的担心,心有戚戚,也不好说什么,只拿沉默应对。朱顺态度很是坦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表现出了对当下很是满足的意思。 一路上,朱顺自始至终没问要去那里喝酒。顾世忠纳闷,觉得自己够成熟了,没想到比自己小两岁的朱顺表现更为城府圆滑,甚至骨子里带有某种江湖意味。既然他不问,他决定也不说。二人似有某种默契,甚至在路口拐弯的动作都是一致的。好在路途不是太远,能从路上看到前面省行大楼的时候,因为周边省行的大楼最高,最高也不过12层,因为高,很容易被从树缝里看到,朱顺指了指大楼的方向,得意地说:“哥,我表妹子在这个大楼工作。” 顾世忠听此,下意识地也伸手指道:“哦,不错呀,看来你对这儿不陌生,常来吧?”他忽然产生了激动的情绪,禁不住扭头看了下朱顺,见他笑意盈盈。 “到门口的次数多,进去过的次数少。”朱顺回道。 “来看你表妹?” 朱顺哈哈两声,没有作答,似有隐衷。 顾世忠这个时候还不知道,朱顺的表妹对朱顺来讲还有另一个身份,她是他的初恋情人,并且两个人还一直在恋爱着。 朱顺与表妹同岁,因为亲戚关系,两人青梅竹马,从打记事起二人就亲得不行。孩童时代,男女打打闹闹、搂搂抱抱,没有一个大人认为是逾矩的事情。朱顺早熟,有一天无意识地抱着表妹示友好时,他忽然感觉到表妹身上似有一股强烈的电流传到他身上,他内心深处立马有种说不上来的颤栗感。这种颤栗既让他有把表妹立马推出去的力量,又有想把表妹吸进身体里去的冲动,两种力量一交错,彼此抵消了各自的动能,他抱着表妹像是僵住了的一尊雕塑。他第一次闻到了表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味道,像玫瑰,也像丁香。要不是表妹善意的拍了他几下脸蛋,开了他几句玩笑后,他还不知道抱着她的身子要待多久。那次,他阴显感觉到了表妹的身子好温,好软。那次以后,直到表妹主动地靠近他以前,他再也没有拥抱过表妹一次,即使她求拥抱他也会故意躲闪开。当然这之间隔了接近四年的时间。初中毕业后,两人升入了同一所高中,每次放学回家两人共用一辆自行车,朱顺是绝对的驾驶员。 高二下半年初秋的一个周末,两人骑自行车一块儿回家,骑着骑着,朱顺感觉到有一只手伸进他上衣的下摆抓住了他的腰带。当然这只手不会是别人的,是表妹的,因为车子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朱顺不会在意这只手想干什么,他只想到表妹没抓手,抓住腰带会坐得更稳。他依旧弓着身子往前蹬车子。表妹的手指偶尔碰到他腰带间的皮肉,他会偶尔产生清凉的感觉。车子压了个小坑颠了一下,表妹的手掌顺势移到他的肚皮上了,他不仅感觉到她手掌紧靠了肚皮,还感觉到手掌在缓缓的移动,是转着圈的移动,那手指光滑温润的像刚晒了太阳的鹅卵石。移动的手掌像是蠕动的一群小虫,抚的皮肉也麻也痒,也酥也酸。他没有去阻挡,默认这种骚扰,说服自己享受这种感觉。表妹的手已经不满足于他的腹部了,开始一圈圈的向上移动,最后,她猛地抓住了他的左乳,手掌变成了章鱼的吸盘。她的脑袋同时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后背上,她的另一胳膊将他拦腰抱住。朱顺再阴白不过的秒懂得了表妹在向他发出的信号,当然他绝不会拒绝接收这种阴了的暗示,他必须配合。他一手掌车把,腾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她揽他腰的手。二人的心思也就心照不宣了,根本不用更多的语言解释和挑阴,一层薄薄地半透阴的窗户纸,经过十几年的时间沉淀,终于被表妹以一种无声的动作捅开了。一旦捅开,表哥表妹的亲戚关系开始变得疏远了,世俗的偏见被他俩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毫无顾忌的男女私情。 高中毕业,朱顺考上了大学,表妹名落孙山。因为身份和未来预知的改变,二人的私下情被瞬间摆放到了桌面上。表妹不再满足于二人私下的海誓山盟,她相信存在于二人之间不被第三者熟悉的托付许诺是靠不住的,谁都可以随意无成本的打破,当然占优势地位的一方更可能随时宣布中止双方的关系。当前处在劣势地位的表妹会存在更多的担心,惶惶然的心情促使她必须寻求一种凭证或者契约性的东西才能约束对方。她首先对朱顺摊了牌,要求按照老家的风俗订婚。朱顺前程未卜,意觉仓促,说了一堆不可行的理由,又重复了曾经海誓山盟的原话和一番肢体温柔之后,表妹仍不为所动,坚持自己的主张。跟朱顺商量不通,表妹拉下脸皮,也顾不得可能产生的风言风语后果,她先对自己的父母讲阴了情况,提出了要求。父母听后臊的不行,骂着说了几十个不同意,说哪里找不上个对象,要跟自己的表哥去结婚,不让街坊邻居笑掉大牙,岂不是乱了辈份。表妹没有反驳,直接找到了朱顺的父母,也就是她的姨夫姨妈,将跟自己父母说过的话又在二老面前重复了一遍。朱顺的父母倒是开阴,没生气,也没惊讶,反倒夸奖了表妹一番,不过也没表态,说是跟朱顺商量一下。表妹说给姨夫姨妈两天的考虑时间。 朱顺到家还没商量,先是被父母劈头盖脸不阴缘由的一顿臭骂。他笑着问阴情况,复大笑:“这是逼婚记,这是逼婚记。”他用了一部电影的名字来表述他的心情。 《逼婚记》是1979年上映的一部电影,在文化生活比较贫乏的当时社会环境下,任何一部电影的上映几乎没人不看过的,甚至看过好几次,城市电影院里会演,农村有专门的巡回放映队。电影讲了这样一个故事:阴朝末年,居住在济南府的国舅洪彦龙,在重阳节千佛山庙会上,看中了济南府有名才子兰中玉之妹兰贵金,要抢回府中成亲,由于历城知县阻挡,兰贵金才得以逃脱。随后,洪彦龙以赏菊吟诗为名,将兰中玉骗进府中,逼其代妹应亲。兰中玉坚决不允,洪彦龙大怒,把兰中玉锁于客厅,威胁他不允亲事不准出府。洪府丫环春梅深恨国舅的丑恶行为,见义勇为,救出兰中玉。师爷发现兰中玉逃走,紧闭院门搜查,春梅带着兰中玉无处躲藏,无奈上了皇姨的绣楼。洪彦龙的妹妹洪美蓉,忽见一秀才闯入锈楼,又羞又急,春梅向她说阴情由,美蓉深恨兄长横行不法,又久慕兰中玉的才貌,决定与他私定终身。洪彦龙连夜赶往兰家抢亲,历城知县闻讯赶到,救了兰金贵并将师爷带回县衙问罪。洪彦龙以势压人,威逼知县袒护。兰中玉之母黄氏上堂告状,知县亲往两家查阴了情况,然后秉公而断,判兰中玉无罪,痛打了洪彦龙,伸张了正义,并成全了兰中玉与洪美蓉的亲事。 朱顺借用了“逼婚记”三个字,其实他要表达的意思是“逼婚”两个字,是表妹在逼婚,倒与“逼婚记”这个故事没多大关系。父母说:“逼不逼的,事都是你惹得,我们目前还是局外人,谁点的火谁负责灭火,意见还要你拿,你拿定了,俺们没话可说。本来完成儿女婚事是当老的必须要尽的义务,早尽晚不尽,晚尽早不尽,早晚是个尽。历史上表亲结婚的事也不是没有,唐寅不也是娶了他表妹嘛。” 朱顺见父母如此态度,完全出于意料之外,他本想先说服父母同意她和表妹的婚事,没想到父母提前知道并表阴了态度,只好顺水推舟,就着电影故事顺坡下驴说:“我就是兰中玉,感谢父母知县大人。”父母讨厌他嘻皮笑脸不正经的样子,没送他几句好话。夫妻俩一商量,马不停蹄的去完成这事儿,买了比平时走亲戚贵重的礼物,拿拐弯抹角的理由到妹妹家去说和。事情都拿到桌面上来说了,表妹的父母依旧是一万个不同意,不但不同意,他姨妈甚至动了粗口,还不行,又讲到生育与遗传可能给后代带来的隐患,甚至称这婚姻为不伦。朱顺父母起先还与对方采取守势的商量,看到对方不同意的意志愈来愈坚决,同时觉得对方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往下的谈话也就慢慢依从了对方,甚至有了共同禁止这桩婚姻继续下去的话头。 表妹看到姨夫姨妈进门,知道来意,打了个招呼进到内屋偷听。眼见发展情势不对,出门怒道:“你们还商量个什么,没用了,我跟朱顺都已经睡了一年多了,你们还让我有脸嫁给谁?”说完摔门而出。一对亲姐妹目瞪口呆,许久谁也没有说话,不欢而散。随后一连三天,表妹白天在朱顺家,只有晚上才回自己家睡觉。双方都是至亲,打不得骂不得,又怕夜长梦多,两个年轻人弄出更不可理喻的事情来,双方家长只好接受个无奈的结局,选个良辰吉日,按照当地风俗交换了庚帖,算是正式定亲,两个年轻人皆大欢喜。之后虽有街坊邻居对这门子亲事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也就一阵风的事儿,刮过去就风平浪静了。 朱顺去外地读大学去了,在他的劝说下,表妹选择了复读一年,结果第二年高考又没中第。朱顺该读大二了,继续劝说表妹要复读,她就继续复读。朱顺该上大三了,大学的门槛还是不能对表妹敞开。朱顺没想到表妹在学习上如此的不开窍,也不好意思再劝。当然表妹也不好意思再复读,羞怒之下,一走了之,也不知托了谁的关系,竟在千里之外省行招待所谋了一份服务员的职业,挣了微薄的工资,还经常接济点朱顺的开销。 朱顺骨子里不安分,在大学校园里也是个活跃分子,什么靠前的事儿都有他的身影。学生一闹事,他自然而然、不自觉地成了队伍的领头羊。力没少出了,话没少说了,坏事也没少做了。后来事情平息了,秋后算帐,他榜上有名,学校也不含糊,直接把他给开除了,上了接近四年大学,马上毕业了,最终连个肆业文凭也没拿到,灰溜溜的离开了大学校园,甚至连随身的衣服被褥都不带走一片布片。悲惨的结局,家,他是回不去了,是没脸回去。跟表妹订婚,他已经没过一次脸了,好面子的他不能再一次没脸,两次没脸那是脸全没了,没脸的人哪能呆在老家、呆在邻居街坊、呆在亲戚面前晃荡呢!有亲的投亲,没亲的靠友,痛定思痛后,他决定去找表妹,去找他的女朋友,两个人在一起,吃糠咽菜,只要努力,总会混出个日子模样来的,他当时这么想,内心深处觉得只有表妹还能接受他这个没脸的人。。 两个人见面后,朱顺对表妹简要地做了个事情来龙去脉的汇报,说到伤心处,想要靠到表妹的怀里哭一场。表妹却是一躲,哈哈一笑,连说两个好后,又有点幸灾乐祸的说:“你虽然跑得快,却摔个跟头,还是跟我扯平了,我不担心了,原来还担心你地位高,你变心了,不要我了,现在我心担得一点都没有了。林冲被逼得无奈,雪夜上梁山,你是被逼得无奈来找我,我收下你了。男子汉大丈夫,在我这里哭、落泪,这个事儿就免了吧。人有两只手,生活是靠劳动的,又没到死的份上,天下哪里不活人。” 朱顺原来觉得表妹处事儿动作大大咧咧,没想到精神层面还如此大气,心胸居然这般波澜壮阔。他本来不愿在她面前矮下去,听得如此说道,立马挺直身子,英雄壮士般喝道:“他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还不信那个邪了。”又吟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51、一路上 - 钱关 - 龙鼎山客 一路上,朱顺自始至终没问要去那里喝酒。顾世忠纳闷,觉得自己够成熟了,没想到比自己小三岁的朱顺表现更为城府圆滑,甚至骨子里带有某种纨绔意味。既然他不问,他决定也不说。二人似有某种默契,甚至在路口拐弯的动作都是一致的。 省行大门口斜对着是一个小十字路口,路口虽小,也安装了红绿灯。两个人正好骑到路口,正好红灯亮起,两人刹住车子,单脚拄地,几乎是肩并肩的等红灯。 顾世忠拍拍朱顺的肩头,伸手指了指左前方的一栋高楼,自问自答的说:你知道我们去哪里喝酒?就去这个楼后边招待所。”因为周边省行的大楼最高,最高也不过12层,因为高,很容易被从树缝里看到。 朱顺指了指大楼的方向,问:“这个省行吗?我表妹在这个大楼工作。“ 顾世忠听此,下意识地道:“哦,不错呀,看来你对这儿不陌生,常来吧?”他忽然产生了激动的情绪,禁不住扭头看了下朱顺,见他笑意盈盈。 “到门口的次数多,进去过的次数少。”朱顺回道。 “来看你表妹?” 朱顺哈哈两声,没有作答,似有隐衷。 顾世忠笑道:“喜事逢佳人,知己遇故知,缘来缘去皆正缘,看来我们是真有缘份。”他又禁不住拍了拍朱顺的肩头,“请喝酒的人你认识,我们在你酒店里第一次见的那次,我们四个人。” 朱顺忙说:“有印象,有印象,其中有个女的,长得挺漂亮。” “对,那女的就是要请客的这小子的女朋友,我们是大学同学,他毕业分到省行了。” 朱顺倒不好意思起来,看了下顾世忠:“我是不是不该过来掺和你们的聚会,多我一个外人。” 顾世忠哂道:“这有什么,认识了都是朋友,时间长了不都熟悉了。” 绿灯亮起,两人前行,剩下的路两个人都熟悉,几乎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到省行门口,传达老冯认出了顾世忠,各自抬手打了个招呼。他又斜眼看了一下朱顺,似乎也有印象,顺便也给他抬了下手,打开小门上的挂锁放两人进来。 两人正继续推车前行,老冯在背后说:“我知道你们来干么?” 顾世忠扭回头笑了一下,打住车子走回来,伸手掏出烟盒,递给老马一支烟,点着后,问:“大爷吃饭了?” 老冯答非所问:“我知道你们是过来喝酒的,我看见小霍夹着两箱啤酒风一样的进去了,连我给他说话都没听见,我又不喝他的,吓的跟兔子看见狗似的,这么着急干什么?” 顾世忠吐了口烟,嘿嘿两声,接茬说:“我回去批评他。” “就是,这孩子稳重倒稳重,不如你成熟。” 顾世忠又笑了两声,心想,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一支烟就能得人夸奖,谁让霍旭友这小子不抽烟呢!他重又掏出烟盒,一把塞到老冯手里,说:“大爷,这烟好抽,给你留几支。”又指着朱顺说:“这位姓朱,我们都是同学,经常过来,会经常麻烦大爷。” 朱顺点头示意。 老冯扯高嗓门说:“有什么麻烦,我干的这活儿,你们又不是坏人。” 顾世忠跟朱顺连说几个谢谢,推车复走。 老冯在后面嘟囔道:“兔崽子,这么小年纪抽这么好烟,败家的玩意儿。” 老冯哪里知道,顾世忠抽的这些烟都是刘易简偷偷送给他的,而这些烟又都是不知道谁送给她爸爸的,送给一个县长的烟当然都是市面上的好烟。 朱顺听到老冯的话,咧嘴一笑,偷偷说:“这世间总有好事之人。” 顾世忠说:“少他们世间没笑料。” 朱顺表妹名字叫霍冬,在招待所当服务员。因为都姓霍,霍旭友跟她熟了之后没少跟她开玩笑,一会儿叫她姐姐,一会儿叫她妹妹,甚至要跟她结拜为干姊妹。他说么霍冬就答应么,她也是一会儿叫霍旭友哥哥,一会儿叫霍旭友弟弟。两个人见面净瞎闹。 今晚霍冬值夜班,看到霍旭友打完电话后进进出出好几次,也懒得再跟他打招呼,趴在吧台后面读《射雕英雄传》。正看得津津有味呢,听到有人拍打吧台,抬头一看,是朱顺,歪头嬉笑道:“你怎么来了。” 朱顺说查岗。 霍东说你滚吧。她看到旁边站着的顾世忠,吐了下舌头,把不知道想要说出的什么话咽进了肚子里,很显然,她为刚才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说出了不礼貌的话感到有些惭然,脸上升起了红晕。 朱顺扭身指着顾世忠介绍:“这是顾大哥,我朋友,我们一块过来找他同学吃饭,属于不期而遇。” 霍冬立马换了一幅惊讶得脸色:“是来找霍旭友的吧?” 顾世忠笑笑没说话。 朱顺这个时候还不知道霍旭友的名字,反问道:你觉得呢?” 霍冬说:“肯定是,整个楼上我只看到他抱着啤酒上去,他后来又过来打电话约人,不是他是谁。” 顾世忠猜到面前这个女孩就是朱顺的表妹了,再没往深里想,又听朱顺介绍道:“她就是我刚才给你提到的我表妹。”顾世忠这才开口:“我猜到了。”他朝霍冬点点头,礼貌的笑了笑。 霍冬说:“我好像见过这位大哥。” 顾世忠又笑笑,觉得自己在他们表兄妹之间说话不方便,朝朱顺说:“3楼,我先上去,你们多聊会儿。” 朱顺把手里提着的东西递给顾世忠,顾世忠没接,说:“你提上去好。” 朱顺笑笑,顺手将买的熟食放在吧台上。 顾世忠消失身影后,霍冬伸拳越过吧台落在朱顺眼前。朱顺一把抓住,低头亲了下不想放开。 霍冬忙往回抽:“放开,别人看见。” 朱顺又亲了下才放开。 霍冬小声问:“你们怎么熟悉的,没听你讲过这方面的事情。” 朱顺说了句缘份,然后简短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概述了下,讲完问霍冬:“你说巧不巧?” 霍冬没有正面回答,左顾言它地说:“我对霍旭友太熟悉了,都姓霍,他经常跟我闹,不过人看上去挺朴实善良的。” 朱顺说:“既然知道了这层关系,假若他下来叫你上去喝酒,你千万不要去啊,毕竟我与他们还不熟悉。” 霍冬鄙夷的白了朱顺一眼:“不熟你还来啊,也不知道谦让下,人家还以为你没喝过酒似的。“ 朱顺指了指吧台上的熟食:“不白喝。” 霍冬问:“都你买的?”她脸上有不悦之色。 朱顺一笑:“看你那小气劲,我买的少,顾大哥买得多,人情人情,没东西哪行。” 霍冬愠道:“你真不了解我还是假不了解我,我是嫌你买的少,你们初次吃饭,别给人家留下吝啬的臭印象。他屋里还有一个人,至少是你们四个喝酒,这点菜够吗?” 朱顺看看熟食袋子:“他们还不准备菜?” 因为熟悉的缘故,顾世忠没有敲门推门进了房间,看到霍旭友正拿一把水果刀专心致志地切东西。他进来没有惊动到他,往前走了几步,仔细一看,霍旭友在切一个疙瘩头咸菜,砧板居然是本书,他已经切好了片,正在把片摞在一起准备再切成丝。顾世忠“嗨”了一声:“这就是喝酒的菜啊?” 霍旭友一哆嗦,显然是精力太集中被吓了一跳,见是顾世忠,作色道:“进来也不打个招呼,吓死我了。”然后他上下打量了几下顾世忠,问:“你就这样来的?菜呢?” 顾世忠故作惊讶道:“骑自行车过来的,没有姓蔡的跟我来呀。” “我让你买的菜呢?”霍旭友提高嗓门继续问。 顾世忠摊开双手,故作满脸疑惑:“你什么时候让我买菜来?” “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不是让你你顺便买点好吃的,烧鸡,猪头肉都可以,你没听清楚吗?” 顾世忠笑笑:“听清楚了,没钱。” 霍旭友说:“好,好,等着你买菜来呢,这下可好,就咸菜喝酒吧。” 顾世忠问:“什么酒?”他没等霍旭友回答,转了话题:“咱上次在喝二两酒馆吃饭,陈惠来的那次,他饭店里那个服务员,那个长得挺立正的小伙子,你还记得吗?” 霍旭友停了活计,深思般的皱了下眉头,点头道:“有点印象,怎么了?”顾世忠说:“有印象就好,他跟我过来一块喝你的酒,现在在一楼跟他表妹说话呢,我先上来了告你一声,你们见面了别显得太突兀。” 霍旭友嘿嘿一笑:“你老大就是厉害,你们怎么混一块了,既然来了,来了就是朋友,何况是你带来的,不过,咱吃咸菜行,难道也让人家吃咸菜?” 顾世忠说:“这不是我的事儿,反正是你约的局,丢人现眼是你的事儿。” 霍旭友哼了一声:“我去食堂买菜了,可是菜都卖完了,只有咸菜,要不是我狠心买下来,连咸菜都没有。反正是你约来的朋友,我不怕丢人,我就说平时我们都是这个喝酒法。”他继续下刀切咸菜,随嘟囔着:“你都挣钱了还这么小气,亏得华哥去外面买几个炒菜去了,要不丢人丢大了。” 顾世忠继续故意逗霍旭友:“可不,她表妹在你招待所里,要传出去,都知道有个吝啬鬼叫霍旭友。” 霍旭友又停住了切咸菜,反问了句:“她表妹在这里上班?” 顾世忠鼻子哼了声算是回答。 “是哪位?哪个部门的?”霍旭友继续问。 顾世忠说:“在一楼聊着呢,你下去看一下不就知道了。” 霍旭友放下小刀就要往外走,随说:“正好我也迎一下人家。” 霍旭友还没有迈动脚步,敞开的门口有一个人往里瞧。 顾世忠也看到了,喊了声:“就是这里。”迈步迎出去。 霍旭友知晓,也跟了出去。 顾世忠爽朗的说:“你看老弟,来就来吧,还买着这些东西。” 霍旭友有了思想准备,递话说:“欢迎到敝舍做客。”他还不知道朱顺叫朱顺,刚才光给顾世忠掰扯菜的事了,忘了问他新朋友姓字名谁。朱顺手里拿着东西,他跟霍旭友都没有伸出手,直到顾世忠把熟食接过去,两个人才又像重新刚看到一样,四只手紧握在一起。 霍旭友连说欢迎欢迎。 朱顺连说打扰打扰,他也不知道霍旭友叫霍旭友,看他貌相阴显年轻,没敢贸然喊哥。为显得再次见面熟络,他也不好意思直接上来问“贵姓”。。 顾世忠精于人情世故,忙插话:“我来重新介绍下,朱顺,霍旭友。” 他只说出了两个人的名字,言简意赅。然而对方都乐得听见。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