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错嫁 - 错枕眠 - 阿葚 六月初八这一天,蒙尘多年的靖王府牌匾被擦的锃光瓦亮,院里院外处处张灯结彩,熠熠生辉,鼎沸盛况十条街都瞧得见。 阵仗如此之大,是因了府里一日出嫁了两位千金——是的,我和阿姐同一天,同一时辰出了阁。 父亲脚不着地的招待着来往的宾客,母亲亦对着满院子的管家丫鬟“调兵遣将”。显然,他们只顾喜上眉梢,嫁女儿的不舍与失落早抛之脑后。 即便如此,我和阿姐还是泪光涟涟的拜别父母,各奔了前程。 一路上鼓乐喧天,鞭炮齐鸣,而我在花轿里被凤冠霞帔直压的昏昏欲睡——终于熬不住了,这都要怪教习嬷嬷,前一晚的“秉烛夜读”堪比杀人挖心。 嫁人而已,何至于此? 我一边碎碎念,一边歪头靠在了身侧的软枕上,只觉眼前一黑,须臾间,便失了光明。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喜房了,窗外的月亮温柔的挂起,屋里的红蜡烛燃烧的兴旺——而我错过了下花轿,错过了拜堂,甚至还错过了宴客。 十分懊恼——我错过了一整个成婚典礼。 “名动长安城的靖王府千金,是你?”身着喜袍的男子手持喜秤挑开红盖头后,顿了半晌才悠悠问道。 我长吁一口气——如此,是赶上了“洞房”。 名动长安城?呵,名动靖王府都做不到——毕竟名动长安城的我阿姐就住我隔壁,夸人也要切实际不是?楚淮往后还有得学…… 此时没了盖头的束缚,我轻松了许多,小心翼翼的抬起头,侧着脸偷偷看向他,不想却怔住了——烛光跳动,他背光站在我跟前,大半个脸被隐在黑暗里,但我依旧认出他不是当时来提亲的楚淮! 就像他,一眼便能识破,坐在喜床上与他四目相对的人不是那位“名动长安城”的靖王府千金。 我的眼珠子转了又转,还是对眼下的境况一脸懵,直到一旁的小丫鬟上前说了句“王爷,您受累了,喜称给了奴婢即可”,我才发觉,戏台上老套的剧情终究在我的身上上演了——阿姐代替我成了楚淮的妻子,而我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抬进了凌王府。 细细想来,扭转乾坤这样的事自然出自母亲的手笔——父亲是万万不敢违抗天命的。 我扶额,脑子里像是被灌了浆糊,沉重而僵硬,果然是个进退两难的局面——做个实诚人?好一个胆大包天!圣上赐的婚事竟都敢悄默声的换人?全家推出午门斩首去! 索性直接认了?是是是,名动长安城的靖王府千金是我没错了!然而只要他没有眼疾,看着这样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就会提出质疑——长安城的人都是啥眼光?给我查!什么,竟然悄默声的换了人?欺君大罪,先诛九族吧! 呵,左右都是死。 我正一筹莫展,突然听一旁的老嬷嬷说道, “王爷前两日不小心摔到了头,御医诊断是假性失明,大约往后仔细照料才能得见光明,您要多费心了——” 我微微怔住,与此同时指甲也深深的掐进手心里,嘶!不是做梦啊,可金手指,开错地方了吧,天爷? “周凌清,赵乐明,今缘为姻亲,终生所约,愿琴瑟和鸣,岁月静好…”紧接着喜娘开始啰啰嗦嗦的唱喜庚。 我叹服了——母亲做事果然仔细,连庚贴里都是我的名讳。 不知喜娘唱的哪一句触犯了睁眼瞎王爷,他突然皱了眉,骂骂咧咧的把一屋子人轰了出去。 之后他摸索着在喜床的另一侧坐了下来,坐稳了才出口讽刺道,“面子倒做的足,又是凤冠霞帔,又是合婚庚贴,一个妾室罢了——” 瞧着像个七尺男儿,出口却是尖酸刻薄的街头老妪! 反正他也眼瞎,我恶狠狠的瞪向他,却不想他也瞧着我,我怂意上头,又迅速的低下眼帘—— 不对,睁眼瞎有什么好怕的? 我又倏地抬起眼,目露凶光,至此,终于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头上戴着束发嵌玉紫金冠,脸若雕刻般棱角分明,一双剑眉下有一对星眸,鼻子高挺,嘴巴却有几分女像泛着红光,下颚有一道细小的刀疤,但在这张脸上,并不觉得丑陋,只徒增了几分男子气概。 市井上流传的凌亲王都快是吃小孩的黑山老妖了——果然谣言不可信不可信! “本王以为,为人妾室,靖王爷这样世袭罔替的世家,是断断不会让女儿受此屈辱的,即便是圣上金口玉言赐下的姻亲,也该奋力一拒才是。不曾想到世风日下,皆是苟活之辈——” 我才被他的美色所惑,忘了他方才的出言不敬,他倒得寸进尺继续胡言乱语。 一个在关外多年,才迁回京都的瞎眼王爷知道什么?也不是没有“奋力”一拒,就是他眼瞎看不到而已。 “王爷以为错了,圣命难违,并不是人人都像王爷一样睥睨天下无所畏惧,世上多的是蝼蚁小人只求安稳一生——赵府上下,靖王赵祁,虽无为,却无愧天地,为人妾室屈辱,却是天家旨意,乐明自觉坦坦荡荡——” 我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清脆的回嘴。 可我话音才落,他胸口就浸出了鲜血,喜袍霎时更加殷红——不是吧,这就气出血了?战斗力令人堪忧啊…… “快……传子……子枫……”只见他一边捂住胸口,一边艰难的说道。 “去……去哪里传?” “往栖苑……传…” “栖苑是……是哪里?” “使唤院子里的…侍卫去……去传……” “院子里空无一人!王爷!”我跑到小院里环视一周,又气喘吁吁的跑回来。 “你……你…” “我……我如何?” “你要气…气死本王…院子里没有……便出了院,去别的地方找…” 这样传来传去的,等人来了他该血尽而亡了啊!我怎么说也博览医书多年,且平日里钻研许多,江湖郎中总还做得!况且从前救治过数百条流浪狗,也算经验丰富,止个血而已啊! 我一边想着一边从随行包裹里三五下翻出了药箱,随后将他放倒在床上,衣衫也尽数脱去,此时被鲜血浸透的纱布,早已乱作一团。 “你……你做……做什么?” “医者父母心,王爷不必不好意思,我绝无他想——” 话毕便将他胸前胡乱包扎的纱布解开了——伤口很新,却有几分溃烂,箭伤无疑了。 我用茶几上水壶里的清水对伤口做了简单清洗——这样的疼痛,他竟只皱着眉头,没有哼出一声,我有些肃然起敬! 忙活许久,终于换了金疮药,为他包扎好,盖上薄被我才安慰道,“是不是不疼了?我的独家秘方,伤好不留疤——” 他闭着眼睛不说话,我轻轻的摇晃了下他的胳膊,仍然没有反应,再一看——哦原来已经疼昏过去了。 第二章 一场空欢喜 - 错枕眠 - 阿葚 我一夜无眠——瞎眼王爷牢牢的躺在床榻的中间,左右正好都不能再放下一个人,我只好窝在榻边小憩。许是夜深人静的缘故,引的思绪万千,眼前不由的浮现出阿姐那张仙女儿般玲珑剔透的脸。 是了,我的阿姐从小就美的人尽皆知。等再大些,她去往哪里哪里就人头攒动,那时吃喝要端着也就罢了,还总有登徒浪子献花献佛献身家。后来不知怎的,竟美的惊动了宫里的那一位,他袖子一挥将从未走近政治中心,仅继承了靖王头衔的我父亲,招进了宫,再大笔一挥挥了一道圣旨出来。 圣旨文绉绉的将他皇弟周凌清一顿夸,再把我阿姐一顿捧,最后说朕看好他们,择吉日完婚吧。 然后整个王府都鸡犬升天了——父亲俸禄多了一倍,入了尚书房,从游手好闲的无为铁帽子王成了有官衔的言官;母亲得了诰命,天降大喜,她失态的抱着我阿姐,激动的唱着谁说女子不如男的戏词;哥哥开始被从前不给正眼的人奉承,言必称今年状元非君莫属;柳姨娘的月钱也得了质的飞跃,就连她十一岁儿子的糖果零嘴也多了许多。 我呢,得了阿姐一个拥抱。而后她试图藏起眼角的喜悦,眉梢的羞怯,努力挤出同情跟怜悯,说道,“可惜冯姨娘去的早,若能熬到今日,岂不是比从前好过许多?” “阿姐说的是,是姨娘她没福气了,但我却因祸得福能养在母亲房里呀,如今才能有这样一个亲近的王妃姐姐——”我恭维着。 “难为乐明你想的开,”她拍拍我的肩,神色飞舞道,“待我入了凌王府,必定让凌亲王为你挑选个合心的夫婿——听闻他骁勇善战,十六岁便封了亲王,麾下皆是能人武将,到时随便点一个都能让妹妹日后衣食无忧!” 我听闻后感动的涕泪横流,俩人友好相拥。 事实上这样的场景,每隔三五天便会在府里上演一次。 我好读医书,她便四处为我搜罗难寻的古书典籍;南海的珍珠手串,仅此一串,她让于我;珍贵的貂皮毛毯,她给我留一份;就连得到苏杭的一匹织锦,她也要做出两身衣服,放到我的柜橱一件。 我的衣食住行,因为有她在,比旁的深宅大院里的嫡女还要威风。 然而这一次阿姐的佛光没能普照到我——她前脚说为我择夫婿,后脚楚淮就来提亲了。 家里一喜未落,一喜又起——楚淮,抚安城太守楚家独子是也,大前年的探花郎,如今外放到了年限,来京高就了。 母亲十分高兴,直言老天有眼,反手就将我记到她的名下,从此祠堂的名帖多了一个女儿! 阿姐虽有几分惊异,但很快恢复如常,她拉着我的手,狡黠的问道,“那楚淮不过是孩童时同他父亲来家里吃过一次席,如今都过去多少年了,竟突然来提亲了——如实招来,是何时通上信的?” 我有几分欲哭无泪,他这样的种子选手,配宰丞之女也是绰绰有余的,如何会是我呢?孩童时说的那三两句话有必要当真么? 嗯,记性可真好。 所谓福祸相依,古人诚不欺我,靖王府上下还在被天降馅饼砸的找不到北的时候,凌亲王从关外迁回长安了——这是他自十八岁戍守边关后的七年里第一次回都城,而这第一次就给了曾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靖王府一个闷棍。 不知道他叽里咕噜的同圣上说了什么,他回来的第二天,圣旨就到了靖王府。 又是一篇文绉绉的御笔亲书,又把阿姐夸了一顿,而后说,凌王如今不想早早立下王妃,让阿姐入府当侍妾,特准以凤冠霞帔着身,先前的封赏不变,拟定的成婚日期不变,哦对了,听说还有一女儿要同一天出嫁,恭喜恭喜,再赏八千金。 一时之间,靖王府沦为了长安城的笑柄。大家明面上恭喜恭喜,郎才女貌,背地里众说纷纭。什么靖王了不得了,卖女儿了!踩着女儿往上爬,祖宗蒙羞!郎才女貌个鬼!据说那凌亲王征战多年,皮肤黝黑,脸上至少有五个刀疤!巴拉巴拉。 阿姐听闻之后,大为绝望,将自己锁在阁楼里三天两夜水米不进。但大势所趋,谁敢造次?更何况,我们的父亲集平庸懦弱无能于一身,又岂敢说出一个不字? 于是,两个月后,婚期如期举行。府上的人络绎不绝,但没人看得见红盖头下两个眼睛肿的核桃一般的阿姐。 行完繁杂的礼节,我与姐姐各自被喜娘迎上了花轿。 我那个时候以为,楚淮,是值得期待的——提亲那日得见,他已长成谦谦君子,想来他必定是个好夫君。这一次,与阿姐相比,我似乎是得到命运眷顾的那个。 然,转头看着此刻躺在床榻上打着轻鼾,呼吸平稳的人,我才知道,狗屁命运,人定胜天。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我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睡的却不安稳——梦里有人喊我的名字,拉我上斩头台,我拼命挣扎,就在铡口落下那一刻,终于惊醒了! 原来卯时已经到了,嬷嬷正隔着门窗喊我去梳洗上妆,我回了神,礼貌且顺从的听之,老嬷嬷很满意,说满府的姬妾,只我乖巧懂事,虽奉皇命进府,却不仗皇恩,是个好姑娘。 害,一个冒牌货还能上天怎么着? 等我收拾妥当,天已然大明,原是有第二天回门的规矩,但妾室有必要走这个流程么? 嬷嬷看我有此疑问,虽手头忙着活,也还是回了我,“妾自然不必回门,但您入府的阵仗与娶个王妃回来无异,况且圣上的旨意,是不能委屈了您,因此…回门的马车是备下的,至于王爷要不要陪您,这…老奴如何能做了王爷的主…” “不必不必作陪…” 老嬷嬷看向我,满是疑问:咋还有明言拒绝夫君同归的新妇? “额……我是想,王爷昨日辛苦,既还睡着,便好好休息吧,我一人回去也无妨——” 听我说完,老嬷嬷竟红着脸笑出了声,“好好好,难得您为王爷着想,老奴这就去吩咐先前备下的车马,让他们准备着,一会就出发——” 老嬷嬷大约是想错了什么… 凌王府的办事效率堪称一绝,一盏茶的功夫,啥啥都妥了,有小厮来报说等我上车就能出发了,我自然不能拖了后腿,提着裙边跟着小厮就去了门口,又三五下登上马车——如此一来,竟显得有些归心似箭。 我的确归心似箭。 我迫切的想问问母亲,我也是她一勺一饭喂大的,没有血缘有亲情,咋能知道是火坑,首先给我推下去呢?这王爷如今是瞎了,若不瞎我可咋应付?凭我这一张脸也得不到他的垂青呀,到时东窗事发,岂不是欺君的大罪? 可等我到了靖王府,火急火燎的去往厅堂,看到唉声叹气的父亲跟泪流满面的母亲,还有比我回门还要早,瘦到脱形的姐姐,我竟噎住了。 “二小姐回来了!”守在门口的丫鬟小青率先发现了我,一声尖叫引来了母亲,后面跟着阿姐。 母亲跪着扑了过来,“明儿,是我对不住你——” 阿姐在后面也哭成了泪人,倒是父亲最理智,让人将我们一行人拖进了厅堂,关住了门窗。 “我这不是毫发无损?母亲别难过了,快快起来——”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如何出口就是圣母言论? 母亲终于在我跟阿姐的搀扶下坐到了椅子上,接下来便是我父亲的发言,他指天盟誓,这样昏了头的招数不是他想出来的,在他看来,两个女儿都一样的尊贵,都怪我母亲,原本有一个女儿可以活出样子,这一招“换”新娘,却使得两个女儿都进了漩涡!不对,是整个赵家,整个靖王府都被拉进了万劫不复! 母亲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又上了头,哭着辩解道,“我如何不知道两个女儿都尊贵?也不看看乐平这些日子成了什么样子,她再进了凌王府,还能有几日活头?乐明打小就乐观顽强,在哪里都不会差的,我做事自有我的衡量!倒是你这个做父亲的,眼睛一闭,只做自己的发财梦便是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恃弱凌强也是有的,还是要适当的葬葬花,装装样! “对不起,明儿,是我我对不住你……我合该死在这里……” 阿姐捂着脸哭道。 “阿姐说什么胡话!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楚淮样貌才情也算配得上阿姐了,我…凌王也并未苛待我……”我努力的表现出心甘情愿,但声音却弱了下去,顿了顿,我才小小的“质问”起来,“只是母亲,若不是凌王摔了脑袋,如今双眼俱盲,以我这样的姿色,如何能蒙混过关?您这样也太冒险了些——” “我仔细拜读了圣旨,上面只说让靖王府嫁个嫡女,也未曾说必是嫡长女,明儿你如今在我名下,如何不是嫡女了?拿我也得是正当理由,否则岂不是昏君做派?” 母亲并不理会在一旁打着小点声手势的父亲,抬手将供奉在案的圣旨递给了我。 前面叽里呱啦直接略过,只见最后一句写的苍劲有力“着靖王之嫡女入靖王府,择吉日完婚”。 这…是什么哑巴亏?母亲琢磨起事来,干啥不得干出名堂?让皇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母亲该为天下第一人。 直到大家都冷静下来,我才拉着阿姐问道,“楚淮…他未曾陪你回门么?” “他一早就说有事要忙,将我送过来便匆忙走了,大约午膳前能赶回来……”阿姐方才还哭的梨花带雨,提起楚淮,脸颊却突然染上两抹红晕,连着气色都好了几分。 许是处的不错——我将未问出口的“他可提起我了?”咽了下去。 事已至此,何必糟人心呢? 此时门口突然一片骚动,方才紧闭的门开了一个缝,小青压着嗓子道,“凌王府的车马又到了一辆!”。 “乐明如何趁我睡着便自己出行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瞎眼王爷驾到了。 第三章 回门宴 - 错枕眠 - 阿葚 周凌清在小厮的搀扶下,顺利的走进了厅堂。 然后就是我父亲的谄媚环节,他哈着腰将周凌清迎到了主位上,而后让婢子沏了新茶过来,自己站在一旁嘘寒问暖,全然不顾一旁怔住的我们三。 周凌清把圣上赐的正妻凭一己之力降为侍妾之后,理所当然的省了许多环节,连迎亲都是旁人代劳的,在今日之前,父亲与他也是素未谋面——很是纳闷,此时此刻父亲是如何精准投放热情的? 毕竟传说中的瞎眼王爷凶神恶煞,脸上五个刀疤,皮肤黝黑,且嗓音粗狂。如今站在眼前的人却彬彬有礼,衣着高贵,脸面雅致,连头发都梳的一丝不苟——一条也对不上。 “他……便是凌亲王?”姐姐指着那人腰间的配饰,呆呆的问道。 我望过去,甚好甚好!一块雕琢精致的玉佩上,赫然写着“凌王”的字样,这厮是把身份户籍挂身上了。 “靖王不必客气,茶水很好!”仿佛为了迎合自己的夸赞,他又进了口茶,顿了顿又说道,“我原是要陪乐明一起过府的,只是乐明心疼我昨日操劳辛苦,看我睡着便未惊起我,因此才来迟了,失礼失礼——” “王爷说的什么话!王爷一来,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小女若有什么不周到的,王爷请多包涵!”父亲言语间很是狗腿。 瞎眼王爷嘴角突然浮上一丝笑意,“乐明自然是好的!” 这话,大约只有我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父亲继续努力的烘托着气氛,甚至将我推到周凌清身侧,说人家眼疾多有不便,让我好生伺候着,紧接着又让母亲去请万宝楼的厨子来备午膳。 母亲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此时抓住机会就要溜,谁知刚转身便碰上瞎眼王爷的属下抬着三五个箱子过来。 “东西齐全了王爷!”有个满脸碴子,浑身肌肉的大汉上前回道。 瞎眼王爷一边挥着手让他们退下,一边瞪着空洞的双眼出言拦住了母亲,“午膳不急于一时,夫人先瞧瞧箱子里的东西,能否入眼?” 母亲讪笑着命人开了箱。 不开则已,开了就让人移不开眼——什么北海夜明珠,安香枕,紫玉壶,金丝衫…… 全…全是宝贝儿啊。 不仅父亲母亲看直了眼,就连见惯了好东西的阿姐也有几分瞠目结舌。 这一番开箱,直接导致母亲请了万宝楼七八个厨子来捣鼓午膳,原是苦大仇深的回门宴成了满汉全席。 可惜,瞎眼王爷看不到眼前的盛况,撇退小厮之后,简直就是我的另一张嘴,接过我的投食,他竟十分礼貌的道谢,嘴里还念叨着楚淮不到,我们就开席不太好吧的说词,实际上吃起来一口也没少吃。 真不知道一天到晚的人在家中坐,是如何知尽天下事的——瞎眼王爷不止了解靖王府一日出阁了两个千金,连另外一位姑爷名唤楚淮,任御史大夫都一清二楚。 方才还在知晓人家也要来此赴宴的情况下,偏偏又说“出门匆忙,未入早膳,现下有几分饿了”这样的话,不是催着开席是什么?终于开席了,又开始挂念人家楚淮了。 心口不一,狡猾虚伪,周凌清是也。 又因为开席后父亲忙着“招待”瞎眼王爷,竟没有发现直到开始用膳楚淮都未现身,阿姐终于没了好脾气,连带着对我都有了几分脸色。母亲见状将我二人拉到了一旁的隐蔽处想要劝和。 谁知阿姐出口就捅人肺管子,“乐明如今可是个有招数的,不过是个侍妾,父亲竟都以你为荣了!哄的王爷这样宠爱,怕是不日就要立妃了——” “胡说!乐平还不闭嘴!你如今是全然忘了妹妹是替你去受苦的!她才刚好了一分,你便说些丧良心的话!这才几日?能看出那王爷是好是坏?你妹妹后头受着的,你哪里晓得?!” 母亲果然火眼金睛,我几乎要为她竖起大拇指。 只听她又对阿姐说道,“如今你要做的,是抓住自己夫君的心!我知道楚淮未赶来,你心里不舒爽,但你无须为此等事拿脸色出来,一家主母,要抓大放小!” 话毕又拉住我的手,说道,“明儿,此事让你受苦了,母亲也是黔驴技穷,只当是欠你的了!可有一句,母亲不得不忠告于你,虽是区区妾室,但也不要气馁,他如今有眼疾,却是你的时机!能有一儿半女最好,即便没有也要抓住机会让他把你放在心里,这样日后他的眼亮堂了,也不会只看那些个虚的外貌!” 母亲说话真婉转。 随后母亲又唠唠叨叨说了许多,阿姐许是想通了,比方才要低眉顺眼些,主动同我示了好。 我欣然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橄榄枝——我确实不必同她计较,她虽偶尔任性,但在我活过的十七年光阴里处处都有她的照拂。 等我三人再回去,宴席已近尾声,只见周凌清端坐在红木凳上,父亲讨好的说着话,“犬子乐泽今年便要参加科举,此刻在师傅家加紧读书一刻也不敢松懈,往后也是要入仕途的人了,到时要仰仗王爷多多关照!” “是我应当做的,靖王客气了!” 许是听到我站在了他的身后,他侧过身又道,“你去哪里了?去了这么许久。” “如厕!王爷也要去吗?” “……” 吃罢宴席,母亲拉着我跟阿姐的手当着瞎眼王爷的面又嘱咐许多,都是些什么常回家看看,平日里要唯夫君是从,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之类的话——好一个母亲拉手训话,意在讨好瞎王爷。 等这“温情”时刻一过,我便在周凌清的邀请下同他乘了一辆马车打道回府了。 自然,姐姐的脸色一如往前的沉闷——因为楚淮,终究没来。 马车颠簸,王爷稳如泰山,而我如坐针毡,真是恨死了这该死的沉寂。 “王爷的伤口可好些了?”我试图发动关心技能。 “好多了——多亏你昨日的照料——否则我今日都该能骑马上朝了……” “……” 呵阴阳怪气! “我受伤的事——可还有第二个知晓?”他问道。 当我傻!眼瞎知道请御医下结论诊出假性失明,有伤口就不知道请专业的大夫瞧瞧?咋的?图府上的人包扎的不结实?图疼起来刺激? 自然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才连御医都不敢请!我还能巴巴的满世界宣传? “王爷眼盲众所周知,莫非身上哪里还有不妥?” “……” “孺子可教也——” 拉呱一时爽,生命最可贵!我自是知晓! 一路无话,到凌王府的时候,太阳余温散尽已近黄昏,我与瞎眼王爷下了马车便分道扬镳了。 这次“分道扬镳”,瞎眼王爷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也不曾出现了——连同我带进府的药箱!不要小看它啊!小小的药箱里都是我多年研制的止痛的,止咳的,退烧的,去疤的,消炎的灵丹妙药啊!不问自取便是偷啊,华服之下,竟都是鸡鸣狗盗之辈!呸! 我没气的背过气去,全亏了徐老嬷嬷惦记着我的温饱,安抚我的情绪,并三番两次让下面的小丫鬟不要在我身边嚼舌头!但,我的亲嬷嬷,她们不在我身边嚼,跑到院子里嚼了啊,您耳聋听不见,但我是听的一清二楚啊。 “虽让我们称作夫人,但也不过是个皇上赐的姬妾,回门的规格也不过才一辆马车…” “说起那日回门,王爷那么急赤白脸的追上去,原以为是个得宠的主儿,谁知回来就被打入‘冷宫’了…” 人家那是着急去追自己的“小辫子”,怕我大嘴巴散布人家受伤的事实! “样貌也不像传说中的仙女儿样,怕不是打量咱们王爷如今是个瞎的,随便抓了个人来充数吧…”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听到这里,我再也无心翻阅手里的古书医典——王爷是个瞎的,身边的人倒个个像人精! 我也知道我是个假的,但日日被这么耳提面命,钟馗也会被吓破胆的呀。 “许是这里的活不忙了,都有功夫聊天晒太阳了——”突然一记清丽的嗓音传来,我打窗眼里瞧见一位身着淡蓝色衣衫,只用玉簪子绾住头发的女子款款走来。 院子里三俩成堆的丫头这才窸窸窣窣的跑开,我紧忙起了身,想着不论哪里的神仙先迎进屋才是,谁知嬷嬷比我动作还快,一溜小跑到门口,远远的说道,“子枫姑娘,如何劳动你过来了?” 子枫?那晚瞎眼王爷血流成河的时候可不就是喊的这位的闺名? “嬷嬷从今便歇下吧,夫人要搬去馨苑了——” 徐老嬷嬷听到这话,竟有几分欣喜,两眼发光的确认,“当真?” “自然是真的,”那子枫姑娘说着向我走了过来,“夫人东西收拾妥当了,我便领夫人过去——” “这里就很好了,为何…” “好什么好!馨苑才好!”嬷嬷矫健的走到我跟前,眼里泛着泪光,“馨苑是王爷的住所,夫人去了自然是好的!我这几日与夫人相处下来,自觉夫人是个好姑娘,王爷有幸得了夫人的看顾,也是个有福气的!” 第四章 “深陷”馨苑 - 错枕眠 - 阿葚 子枫姑娘的声音疏离又温柔,只听她又道,“嬷嬷且接着养老去吧,搬过去之前,我要同夫人讲一下府上的规矩——” 人家三两句间全是催促离开,嬷嬷也不好久留,拾掇了东西便退下了。 嬷嬷出了苑门,子枫才屈身坐在椅子上,俨然主人的姿态,“方才的嬷嬷,是王爷幼年时的乳母,算是府里的老人了,夫人要敬重些。另外,府上有三位姬妾,王氏,吴氏,乔氏,还有一位如烟姑娘,旁的也就罢了,如烟阁,夫人不要招惹。夫人是皇上赐下的,虽是姬妾,但身份也要比旁人贵重些,请夫人对得起夫人这个称谓,不要像有些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好不热闹——” 正妻没一个,小老婆倒不少!竟然还闹到上吊! “我记下了,多谢子枫姑娘指点——” “虽您知道我了的名讳,但我还是自我介绍一番才是———我叫子枫,王爷在关外时,就已相识多年,平日管着王爷的琐碎小事,府里的吃喝用度。夫人有任何需要尽管同我说就是,不必红脸不好意思的——” 她自信而张扬的宣告着自己的身份地位资历,我一脸肯定的点着头——讨好,恭维,谄媚这都是我引以为傲,练的炉火纯青的功夫。 于是很快,听完“训话”,收拾了东西跟着她就去了馨苑,还没进门,苑里的管家已经远远的迎了出来,像交接工作一般,我被“交接”了过去。而后我在一屋子“小丫鬟”的伺候下,用了晚膳,沐浴熏香,等着瞎眼王爷回来。可盛夏心烦,又百无聊赖,便想着绕院子里的一塘池水遛遛弯,谁知这一遛,不仅吃到了生平最大的瓜,也稀里糊涂的葬送了我的一辈子…… 据戏本上的进程,搬去了男主人公的住所,接下来,故事不就开始了吗?这样那样,那样这样,然后就一飞冲天,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了呀——可到底是哪个命运之本能写成这样? “……如今他将靖王的女儿指给你,不过是因为靖王世代袭爵,配得起皇家,却又没有权势,于你毫无助力——盈盈的父亲是左丞相,手握半个朝堂的言官,他如何肯让你们强强联合?” “天下既到了手里,自然要小心谨慎些,不怪他疑心重——” 好家伙,这瞎眼王爷还有这儿女情长呢?我忍不住把头往前伸了伸。 “……您不能一辈子都操控在他手里,您要等机会!只是切记不要再只身往皇宫里去,即便是您的母妃留了什么,您也不能再这样舍身犯险!如今街上天天在排查,到处在找胸口受了一箭的刺客!您受伤的事,万万不能传出去!您要知道您同皇上早不再是孩童时交心的玩伴,如今的兄友弟恭不过是演给世人瞧的,他巴不得你能出些乱子,到时候一网打尽……” “他不敢——” “他是不敢——他将您调回京都……不就是忌惮您在关外的呼声越发的高了去?您的胜仗越多,他就会越恐慌——一个行事不端,即刻就名正言顺的要了您的命……您要万分小心……如今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我知晓——” …… “谁?是谁在外面!!?” 糟糕!我不过深呼一声而已!! “咳……我先告退了——” 窗头内外我们六目相对,一时无言,直到那位蓄了胡须,被瞎眼王爷称作叔父的黑衣男子出了声,才稍稍破了冰,那男子话毕便头也不回的推门离开了。 于是很快,又是宁夜。 瞎眼王爷的眼神明亮又囧囧有神,一脸疑惑的看向我——这是恢复光明了?我只好伸手打了招呼,“你眼睛好了?恭喜恭喜…” 他盯着我,过了良久终于对上了号,而后半红不黑个脸“邀请”我进了他的书房。 “原就是假性失明,多亏了你的通脉丸药,我才能好的这样快……” 也不知道是谁当时在马车上对我的灵丹妙药,泼以脏水的!如今却瞎吃乱吃,也不怕吃死了人! “你方才听到了什么?”他转念又问道。 “只听了个大概,也听…听不真切…”我摆摆手。 “大概?”他挑挑眉,全然不信,“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如此,到我成大事前都不能放你走了——” “你原打算放我走?”我问道。 “原是有此打算,今日把你请来,是想与你商讨,多少金银能买了你研制丸药的方子,等本王的心腹掌握了你所有的秘方,便放你走,但方才你站在窗下许久,知道了太多——” 这大约是我离自由最近的一次! “我嘴巴很严的!”我企图让他“回心转意”。 “我怎么相信你呢?”他哼笑一声。 “那你索性别信我了!我明儿就去宫里告御状!就说你要谋逆!”我生平第一次想要同一个人鱼死网破! “哦?那我也一同去——就说靖王不满女儿为人妾室,找了人冒名顶替,但这人如今想悔棋,于是开始胡言乱语报复本王——” “证……证据呢?”才一个回合,我就弱了下来。 “证据?皇上赐给本王的是靖王府嫡女,长安城第一美人,你自认为可当得起?更何况,你的情郎楚淮哥哥,可来找过我两次了,第一次是回门当天一大早,他放着娇妻不陪,来与我说什么上错花轿什么的,第二次又来说是他的乐明妹妹被设计进了凌王府,还想同我私底下把人换回来,各归各位——我看你的楚淮哥哥真是个单纯的纯臣呢!”他说完得意的笑着,反问道,“那你呢——我谋逆的证据又是什么?” “你胸前有伤口!伤口来历不必我多费口舌了吧!”我顿了片刻,又反驳起他口中的“证据”,“而且你方才口中所言……举证不成立!首先你绝买不通楚淮给你作证,他知轻重便不会把此时闹到圣上前,另外,我也是靖王府嫡女!圣旨又…又不曾指名道姓要好看的嫡女来给你当妾!”至少也得撑过第二个回合! “亏了你的药哦,本王的伤口恢复的极好,比几月前战场上落下的伤恢复的都好,你拿这个做文章怕是不行了,”他装模作样的整理着案上的书信,剜了我一眼,接着说道,“再说嫡女,嫡女名分很难得吗?养在正妻名下的,庶女可记为嫡女,私生女可记为嫡女,就连路边的小乞丐,只要靖王愿意,接进府里,时日长久了,记在妻的名下,也是嫡女——平日里,这都是宅里的私密,外人无从知晓,只是也并不是无迹可寻,想查总是能查得——不知乐明,你是什么嫡女呢?不过,无论是什么嫡女,都不是真正的嫡女便是了。本王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敢跟皇家耍花招的?不知皇兄得知此事后,如何处置靖王府上下,才能博回脸面呢?” 他忽闪着着大眼睛,风轻云淡的论着靖王一门的生死荣辱。 是个狠人!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王爷不要介意,我往后定以王爷马首是瞻——” 我狗腿的样子同父亲一脉相承。 “你倒识趣——放心,我看你是个有用之人,定然不会亏待你,你住在馨苑里,下人对你也尊敬些,我能时时照看你,你也能专心研制出更好的药物——三全齐美。” 呵,是能更好的监视我才是吧。虚伪! 不过,与悠西阁不同,在馨苑里,我的确享受到了真正的达官显贵才能过的日子——酷暑七月,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着冰块镇着寝室,桌上是不间断流水席般的冰凉甜点,就连我房里的床被都是薄如蝉翼的锦江蚕丝制成,门口值班的小厮丫鬟,更是进退有分寸,闲来聊天解闷也在行。 而我一天的全部工作就是沉浸在瞎眼王爷,啊不对,不瞎了……沉浸在这位凌王爷的书房里,研磨妙药,读尽古典,吃小厨房的点心甜茶,与每天来站岗的小九丫头聊天扯皮——因此我一度很难抉择,等我获了自由身,是开个药铺子能喝茶聊天,还是开个茶楼来救死扶伤。选起来,很伤脑筋。 显然今日是没工夫想那么多的——因为刚过晌午,我正要睡下,王爷的三个妾室竟来同我请安了!真是笑死人,屁股坐在我房里的椅子上,眼睛却不约而同的飘向王爷的书房。 “王爷外出未归,三位姐姐可是有什么事?” “三位姐姐”一个比一个谦虚的说着姐姐二字不敢当,然后用着满屋子都能听到的声音窃窃私语着。 “我就说王爷将她接到馨苑来是瞧着皇上的面子,那是不得不对她好!” “那我们巴巴的跑过来干嘛?” “她好歹被称夫人!总比我们要强些!” “哼,我看强不了多少!这都进了馨苑快一个月了,连苑都没见她出过!怕不是被软禁了吧!?” “你看床被还就一套,许是一直分室就寝的?” “啊不应该吧…” …… 这三位今日倒团结起来了,传说中不是斗的鸡飞狗跳,上吊抹脖子的吗?如今果真是拧成一股绳一致对我吗? 第五章 醉鬼王爷的凄惨往事 - 错枕眠 - 阿葚 “咳咳咳……”我终于忍不住出了声,“三位姐姐,今日过来,是有何贵干?” 着了粉衫,束着京都时兴发髻的乔氏干笑一声回了话,“没旁的事,只是想问问夫人,王爷是不是已三五日未往馨苑就寝了?” 哦是吗?我咋没发现?我怎么觉着他昨晚还在书房跟我抢桌案用? “是的,夫人,王爷已经五日未回馨苑了!”小九在我耳旁急切的提醒。 我在馨苑与这厮“同吃同睡”,不该不知晓他五日未归啊,否则岂不是坐实了表面…“夫妾”的事实?再传出去指不定又有什么流言! 我连忙编起了瞎话,“王爷近日公事繁忙,时常不归也是有的,等王爷回来我一定与他说,各位姐姐来过了,让他挨个去看望……” 三位祖宗再不走,再唠下去我可就露馅了! “公事繁忙?夫人难道不知王爷在如烟阁五日不曾出门?”小吴一脸疑问。 第一句就露馅?天爷啊,金手指只给开一次? “王爷不回府也就罢了,回了便在那贱……见了一次就迎进门的娼女房里不出门,传出去像什么话?”小王不甘示弱的接着话茬。 合着我是来主持公道的?大家都闭嘴,不就传不出去了? “各位,不是我无能,我是真的做不了王爷的主……” 对,就是我无能!我怎么能做得了王爷的主?人子枫都让我少招惹如烟阁了,你们过来拱火又有什么用? 我态还没表完,三位祖宗就起了身,全然没了刚进屋时的敬重,眼神里个个写着“原来你真的不中用”,而后摆着摇曳的步伐走的毫不留情。 果然是用到人家时夫人长夫人短,发现人家使不上劲就喊人家不中用,世态炎凉,世态炎凉! 我正感慨这波祖宗走的无情,子枫就上门了。 “王爷身边的小厮说你这有上好的解酒茶?”她倒长驱直入,不说废话。 “是有一些,但……” “那就拿些出来——” 真是不客气。 我让小九翻出了两罐,递给她后才嘱咐道,“煮的时候记得放蜂蜜,这样才更……” “好知晓了,多谢——”她打断我的话,拿了就要走,可约走了两步又回了身,“会医术,针灸可使得?” “懂一些——” “手里可有针灸的物件?” “进府的时候,带了一副——” “那好,拿了东西来如烟阁——我先走一步——” 话毕,立刻没了影——可真是,不愧是王爷身边的人。 小九此时一边帮我找家伙事,一边把话说的支支吾吾,有情况?于是在我一番威逼利诱下,才吐了实情。 原来是我不知道而已,府上早就小道消息满天飞了! 小九说据她掌握的八卦,大约是王爷的白月光被当今圣上封了贵妃,一得了诏封,那女的就迫不及待的进了宫,皇上下旨封妃大典在一月后举行!王爷得了消息便有些不振,因了“如烟阁”一向善解人意,就去消愁去了。 我问她这么好听的八卦怎么不与我说说。 小九哭丧着脸说看我已经够惨了,她又怎么能再雪上加霜,伤口撒盐呢!自然要能瞒一时算一时!说我不被宠信也就罢了,难道还得眼睁睁看着人家谈恋爱谈的肝肠寸断?看人家肝肠寸断以后寻的温柔乡都不是我这个乡吗?这么惨的主子她是第一次遇到! 真是一心为我的好小九! 在东西准备妥当,前因后果掌握齐全之后,小九带路领我去了如烟阁。 呵,怪不得人家在这里走不动路了呢! 如烟阁虽建在王府里,跟富贵人家的独门别院却毫无区别,复式小楼,院子里布了假山,景象别致,连门都是珍贵的衫木制成。 我像乡下来的乡巴佬,亦步亦趋的跟在小九身后,穿过大堂,上了二楼,才看到我们酗酒酗的摊在床上的凌王爷,只见子枫在坚持不懈的喂着解酒茶——虽是进一勺漏半勺。 “喝不进去可怎么是好?不如请个大夫来?”一旁立着的女子焦急的出着主意。 “请大夫?多少人盯着凌王府!若出了岔子,你担的起么?”子枫说着又递了一口到酒鬼王爷嘴里,可仍漏了大半勺,她终于失了耐性,发起了脾气,“如烟姑娘,为何不劝着些?王爷平时待你不薄,让他喝成这样,你是要把他送走不成?” 噗,我在心底忍不住笑出了声。 忽的,全场的目光都投向了我——咋?我心里笑笑也不行? 只见那如烟姑娘也转过了身,我这才看清她的真面目——我想,这里大约除了环境雅致吸引着王爷,里面的仙女儿也时刻长在他的心里吧。男人呵。 小九拽拽我的衣角,皱巴着脸,“夫人……你此时笑,是有几分不适时宜的……” 所以是,不留神笑出了声?! “啊大家好啊,我是来给王爷针灸的……”我晃晃手里的药箱,尬笑着差开了话题。 所幸并没人计较,子枫闪到一旁给我留出了位置。 我大步上前,便要开始工作。 “等等,她是——”如烟姑娘叫停了我。 “她是…她是王爷的救命仙人!麻烦您往后退一步——”子枫没有耐心的把她往后拽了拽,俩人一个趔趄差点叠个罗汉。 噗哈哈啊哈哈。 总是有人不合时宜,这一次笑出声的是小九。 果然我们是主仆。 终于进入了救治环节,我才下了三个穴位,还没展现真正的实力,这王爷就迷迷瞪瞪睁了眼,开口就要水,我将解酒茶端过来,一鼓作气灌了进去,一炷香后他终于回了气色,有了意识。 我伸着两个手指问道,“这是几?” 床上的人疲惫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撇了我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失心疯,而后略过我的问题,看向子枫,沙哑着嗓子问,“她如何来了?” 子枫瞧这人终于醒了神,激动的热泪盈眶,一下扑了过来,“王爷!你终于醒了!你若要走,子枫立下就跟上!” “你何时……也这样婆婆妈妈了?”他说着抬手抚上她的肩安抚着。 此时身后传来啜泣声,声音不大,却楚楚可怜,“王爷若不在了,如烟也绝不独活!” 别这样啊你们,人家活的好好的,不带当面这么诅咒人的! “我不会有事的…这几日辛苦你了……” 是挺辛苦的,努力的把你送走,能不辛苦吗? 这样皆大欢喜的时刻,我在一旁似乎显的极为多余,于是我开口告了辞,“那…大家都好着,不如我先退下了?” “她如何来了这里?” 这下好了,酒鬼王爷又回到了第一个问题。 子枫姑娘上前就是一顿解释,“我前些日子帮夫人置办过一些药草,知晓夫人懂些药理,把夫人请来给王爷瞧瞧身子,这次多亏了夫人的针灸与解酒茶——” 真是谢谢您为我邀功了——但这厮为啥眼神里盛满凉薄与厌恶,一股脑向我投射过来?——我这是救了个仇人回来呗! “医者救得伤,救得命,却救不了人的心,王爷不爱惜自己,即便是华佗在世,拿了起死回生丸也抢不过阎王爷——”我说着开始动手拔他额上的针,然后麻利的收到了药箱里,想要趁他没力气拔剑,先溜为上。 “谢了——”我刚转身,他便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谢,有气无力的样子,一听就是毫不走心! “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孰轻孰重自有一番考量,取舍虽难,却要早做决断才好。”我说完就加快步伐跟小九一起溜之大吉了。 话已至此,可别再寻死觅活了——真是想不通,野心是天下的人,是怎么被儿女情长绊住脚的,比我还不中用! 不过,经此一役,小九对我很崇拜——我们的革命友谊很快升级,而后我也听到了更多的“皇家内幕”。 原来凌亲王的母妃与当今圣上的母后曾是亲姐妹,姊妹俩曾一同侍候先帝。先帝薨时,凌亲王还在战场杀敌,等他回了长安,先帝已经入了葬,朝堂上也宣了新帝。凌亲王的母亲在见了他一面后,也随先帝而去了,虽当场追封了皇贵妃,但凌亲王也永远的失去了母亲。后来嗯几个月,当今圣上的脾性大变,贬谪了许多人,从前最要好的兄弟,也渐行渐远,最后竟在周凌清十八岁生辰时,封了他为骠骑大将军,将他派去了关外的苦寒地,对外声称历练,实则明升暗降。在边关的第五年,周凌清从娼妓馆赎了如烟回来,而此时府上已经有三位当地官员送的妾室,原就是两个女人一台戏,这下好了,四个女人两台戏了,所幸这如烟姑娘,自视清高,不与那三位拉呱内斗使心眼,时常闭门不见客,除非王爷回府,她才刷刷存在感。后来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直到今年,圣上念及骨肉亲情,强行将凌亲王诏回了长安。 啧,不知小九有没有添油加醋,但听起来,周凌清也怪惨的…… 第六章 楚家宴客 - 错枕眠 - 阿葚 许是针灸太厉害扎醒了他,又或是我的“出言不逊”太入人心让他回了神,总之后来他不仅又住回了馨苑,还时不时邀请我与他共食,就连外头同朝官员家媳妇娘子的生子宴都拉我去应付了事——给人一种与我形影不离的假象。 因此当阿姐登门拜访的时候,眼前是一副琴瑟之好的景象,具体一点就是——我研墨,他提笔,我倒茶,他饮尽。 但其实是——我从案桌上翻找医典,不小心碎了他的墨盒,他扭头拿了新的,命令我研出墨水;他声称天气炎热,口渴难受,使唤我为奴为婢。 所以说,眼见未必为真…… 阿姐听我吐着苦水,面露怜色,“我方才还想,他笑着让你迎我到你的屋子说体己话,还算善解人意,不想你平日里过的倒不好,看来外头传的王爷看在皇上赐婚的份上,才待你好了几分是真的——” 她说着话又让丫头将手里的包裹呈了过来,“这里面是我新得的匹布做的时兴样式的外衫,你记得试穿——”话毕才奉上了一道请帖,“这个是……是请柬,楚淮的父母举家从抚安城搬来了京都的宅子,要宴请宾客,我思索着定得邀请你——虽我不该来王府这样抛头露面,让小厮送来也就是了,但我念着上次回门,是我言语激动,惹你伤心,怕你躲着不见我……因此,我来…” “我早不放在心上了阿姐!衣衫我可收下了!” 这里可是阿姐死都想逃走的龙潭虎穴,她这样“光明正大”的登府,这个致歉也忒有诚意了。 我们像从前那样热络的聊了起来。 “楚淮…待你可好?”我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嗯,很好,从前我只当侯门深府才是我的归处,可这些日子与楚淮朝暮相对,竟让我觉得,若能与这样的人终老,才是何其有幸。平日里,我若有个头疼脑热,他都相伴左右,我的身子不壮实,他还托人捎了上好的人参来——只是这样好的人,原是你的……” “待你好就是了,往后可别再把原是我的这种话挂在嘴边了!”我急忙捂住她的嘴,“炫耀”起来,“我……你瞧我过的也不错的!上好的雨后龙井,皇家特制的青花瓷杯,难得的西洋钟表,都是王爷赏的——他也并不是只驱使我干活,平日里的月钱从来不曾短缺过,好玩的小玩意儿,也都舍得给我——” “……”阿姐突然停了擦泪的动作,一双杏仁眼看向我,眼里也不知是什么情绪,又说了几句便称府上有内事要忙,先告辞了。 “你阿姐穿着素净,相貌倒担的起长安第一美人的称谓——” 阿姐才出了苑门,周凌清就斜依在门框旁,调笑着。 “长安第一美人”就因为怕被你这样的人辣手摧花,才跳出万人瞩目的光圈,退居到“素净”的装扮里,才甘愿嫁给一个区区“探花郎”,成为一个小小的当家主母! “王爷谬赞了,就算是阿姐这样好的皮囊,对王爷来说也多见不怪了吧——” “倒也是——”他肯定着我的说辞,哼笑一声径直出了苑。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的确是,这厮的小老婆都是他“多见不怪”的资本。 小乔小王小吴皆是千里挑一的美艳女子,那子枫也是上等姿色,更不要说阁楼藏娇的如烟了,比起我阿姐也是不落下乘的。 我抬头看向一边铜镜里我的脸,果然,拉低这厮小老婆颜值的平均水平了。若世上能有美颜丹就好了——我定也要做一做仙女。 在这样的美梦里,很快就到了楚淮父母迁都宴客的日子,我扭扭捏捏,磨磨唧唧的磨蹭到了午时,在小九的一再催促下,终于成了最后一波被迎入府的客人。 站在门口的楚淮,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我。 事实上这人在我的印象里已经极为模糊了,可当他站在我面前,孩童时的模样跟长大后的相貌,便争先恐后的在我眼底跳动、重叠。 谦逊,白净,温和,楚淮也。 我俩能有什么故事呢。不过是他八九岁的时候,父亲来京述职,他跟着来游玩,因为我父亲跟他父亲曾是同窗的缘故,便来府上做客,他那时小的跟个萝卜丁一样,身子瘦弱,又感染了风寒数日,但他出口成章,诗词倒背如流,父亲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女——尚在襁褓里的乐沅,才熟读了千字文的乐泽,因颜值在线早被广而告之没有其他新意的乐平,再就是,黄着头发,看上去与楚淮同样营养不良的我。 “这是我的二女儿,小小年纪便读了许多医书,家里若有人头疼脑热都找她,管用的很——去,给楚淮熬个止咳的糖浆来——” 父亲实在没啥可以拿出手炫耀了,就给我推了出去——可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除了后院里的流浪狗,谁敢把命交付到我手上? 但大约瞎猫碰见死耗子了,楚淮喝了我调制的配方,真的止了咳,便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与我亲近许多,临走前还大放厥词,说将来把我娶到家里给他治病——我当时小小年纪,却也觉得他真的有病,即便我真的医术高超,他也不必说这样的狠话吧,怎么着,是打算病一辈子? 但这个“戏言”终究没有成真,如今伴他左右的是,身条更婀娜,脸庞更娇嫩的我阿姐。 “从我去府上提亲到今日,都没正经与你说过话——这些年,你过的可还好?” 不知什么时候,楚淮已经迎了过来,我站在轿子旁有些局促。 嘴里只无意识的回着挺好挺好。 “我阿姐……她在哪?”俩人半生不熟的,可不得把话题往共同相识的人身上引。 “她在院里招待客人——” “那好,我…我去寻她…”我指着门府要进去。 “乐明留步,我有话同你说——”他说着便三两步越过了我,挡在了前面,开始娓娓道来,“……成婚当日,揭下盖头我才发现新娘子不是你,我以为是错了花轿,满府喊人,还惊动了父亲母亲,他们先是诧异,而后同我说兹事体大,不易闹的人尽皆知,已过宵禁也不能去府上对质,你阿姐一问三不知,只是哭,我一夜未合眼,一大早就陪她回了门,想要将事情查个清楚,可到了府上,二老却装傻充愣,只道靖王府嫡亲的女儿又有什么不好,我扯谎称忙,又调转马头去了凌王府拜访,谁知小厮说你已回门去了,我只得见了凌亲王,我同他理论许久,想着私下换回来便是了,谁知他根本不放在心上,竟还说那便将错就错好了……” 私下换回来?您真是凌亲王嘴里的“纯”臣,楚家祖上皆是书香清流,我一介庶女原就是高攀了您的门楣,如今我在别的府上洞房花烛夜都过了,您的双亲自然是更一百个不同意我回来!凌亲王那厮能说将错就错,不举报我们家把最好看的女儿嫁到您府上,您就烧高香吧。 只怕除了您懊恼愁苦,满府都在偷着乐吧。 “其实我们也就两面之缘而已,你不必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知晓你去找了王爷两次,往后都不要再去了,阿姐…你好好待她就是了…” “可乐明,她不是你——” 咱再唠下去,宾客该散尽了。 “这样已经很好了——” 魔幻吧,原差点成为夫妻的两个人,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的话,全在今天说尽了。 “乐明,你终于来了!”姐姐今日的装扮十分隆重,在人群里很是瞩目,她迎过来站在了楚淮身侧——在我看来,般配极了。 人群散开,三三俩俩的开始远远的叨咕什么。 “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堂堂靖王府千金去给人做妾啦!” “瞧着也怪凄惨的,只一辆马车便来了——只是为何来楚家的迁家宴?” “诶呀,你到底是哪个乡下来的,这两家是连襟——” “你是说楚家主母与那王府做妾的是……姐妹???” “是啊” “如何能算连襟,一个小小妾室……” “听闻不甚受宠,似乎只做表面功夫……” 大家嗓门都挺大的,真难听。 “凌王府上礼——” 突然,门口唱礼单的人吼了一嗓子——就一个玉如意也要这样人尽皆知吗? 只见府里簇拥着楚淮的父母,涌出更多人来。 “黄金百两,沉香木镶玉如意一柄,镀金小座钟一座,绿玉翠竹盆景一盆,紫砂茶具一套,翡翠手串、珊瑚手串、沉香手串各两串……” “府上迁居是大事,王爷公事繁忙,又怕夫人独自前来单薄,小小心意奉上,还请多多照应夫人才是——” 只见凌王府前门的管家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话说的头头是道。 周凌清有钱也不是这么造的吧,人不在也要出风头? “自然自然……” 二老向我迎了过来,嘴里还说着有失远迎的话,我笑回着不必客气。 第七章 被“教育” - 错枕眠 - 阿葚 我不出意外的成了座上宾,方才三俩拉呱的人们似乎有点疑惑:凌亲王表面功夫做的也太认真了吧,这女的都出府了,还派管家来周全脸面? 楚淮的母亲倒很亲昵,她携着我的胳膊进了府里,落座在主桌,又趁着席间的混乱,拉我去了厅堂的里间,让人奉了茶,请我入了座,这之后才低叹一声说道,“你是个好姑娘,楚淮没能把你娶回来是他没福气……” 我看挺有福气的,长安城第一美人不比我含金量高? “说起来,淮儿同平儿,你与凌亲王,这两场亲事,赵家处置的原就不够光明磊落,若要疯言疯语的传出什么,你我两家,皆是杀身之祸。但时至今日,凌王爷糊涂也好,清楚也罢,总之是认了这场阴差阳错,也算是大局已定。我瞧着平儿是懂事知礼的孩子,与淮儿的身份地位更相当,站在一起也更契合。如今只盼你在皇家好生度日,与淮儿不要再拉拉扯扯,否则让你阿姐也难堪,今日这般众目睽睽之下你言我语也有伤风化。” 楚淮的母亲,目光凌厉,嘴角却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想这席话的中心思想是——你家在亲事上使手段了,我家捡漏捡了个嫡女,虽是捡漏,但我很满意!凌亲王既然不嫌你丑,也没搞出事端,你老实些,离我的儿子远点! 我摊手解释道,“我想您搞错了伯母,我对楚淮没有觊觎之心,是他先去迎我的,我要避嫌,他偏要同我说话——所以您还是先管好您的‘淮儿’吧,今日登门拜访,是因为阿姐递了请帖——我原是不想来的,往后定然是没什么机会这样‘你言我语’的,您且放了心在肚子里——” 觊觎之心怎么能没有呢?——我也曾幻想过有如意君子视我为珍宝,我与他相互尊重,互相扶持,不谈门第,只论欢喜,然后匆匆白头。 可这当老母亲的一番话,让我幡然醒悟——自己把自己当大宝贝不好吗?谁知道一个道貌岸然的人身后,是一群什么样张牙舞爪的家人呢。 “那说到做到才好……”楚家夫人啜了一口茶,“温柔”的说道。 “阿姐在做什么,可看到乐明了?我如何寻不到她?” 这不是那位出风头没够王爷的声音吗?我刚要询声去开门,阿姐却先推门进来了,她对着外面招着手,“乐明在这儿!”而后碎步走到我跟前,笑道,“我听着屋子里有人声儿才过来的,不曾想真的是你!母亲也在?外头的席已正式开了,咱们一同去吃罢。” 阿姐说话间,周凌清已经抬脚进了门,“原是楚老夫人与乐明在讲私密话,我道如何也寻不到她——” 这楚老夫人是有些变脸功夫在身的,只见她诚惶诚恐的站起来,换了一脸慈相,连眼角的皱纹都透露着良善,“哪里是讲什么私密话,乐明称累,我带她来里间歇歇身子,想着等开了席再入座——不想凌亲王竟亲自来了家里,未曾远接,失礼失礼……” “今日的确繁忙,但忙里偷闲也是有的——只是乐明身子一向强壮,今日如何这么容易累了?” 他说着踱步到我身侧,将我的额发撩开,试探着温度,脸不红心不跳的胡说八道,“唔——果然是有些发烫,许是昨日温泉的水太凉了的缘故?如此,也不合适进些鱼肉参汤的,不如回府让厨房做些咸菜小粥?” 这人仿佛是天生的戏子,每个字都令人动容,我十分配合的扮起了柔弱,“你说的有道理——那先回家吧。” 他听我说完,有些怔住,良久才道,“那我们,回家!” 然后这人突然坏了脑子——他不顾阿姐与楚老夫人在场,一把将我捞起,打横抱在怀里,从厅堂的里间,到外头的廊间,再到院子里宴客的蓬下,就这样,在一群又一群人的注视下,将我轻轻的放在了马车上,而后对着追到门口送行的主家,薄唇轻启道了告辞。 整个过程行云如流水,仿佛就在眨眼间,但我还是听到了吃瓜群众的闲言闲语。 “这凌亲王真不容易,胆敢拒绝皇上的指婚,却不敢对皇上赐的妾室不珍视!” “是啊,看在圣上的面子,表面功夫都要做的滴水不漏……” “反正都是演给咱们看的,私下谁知道是如何相待的?” …… 吃瓜群众的眼睛,一定要这么雪亮吗?当一个“表面宠妾”的权利都没有吗? 马车很快颠簸起来,我正襟危坐在他的右边,问道,“你不是入宫议事了?”咋这么快就出了牢笼。 他把玩着折扇,却一脸沉闷的答非所问,“往后这样的宴席让管家去库房里拿了东西上了礼便是,不必亲自去。” 千金难买早知道,我若知吃个席能受这没来由的“教训”,打死也不会来的好吗? “知道了——但你为何来?” “为何?还不是因为有人巴巴的送上门让人侮辱——还有,以后离你阿姐远一些!”他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你找人监视我?” “不!是保护你!” “不必!” “不必?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他猛的睁开眼,眼角染了怒气,“你先是被人利用而不自知,后被人家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而不自知,如今我给足了你脸面,你还不知感恩!” 我真是谢谢你了! 他仿佛并不解气,又把话挑明了说,“你母亲,为了不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为人妾室,便舍得你去为奴为婢!亲疏远近,分明的很!即便如此到最后你竟还自愿桃代李僵,代人出征!你阿姐如今在婆家风生水起,却还不安生,亲自送贴,让你自己送上门受老夫人的训诫!我方才亲眼看到,她脑袋贴在门上,眼底嘴角皆是笑意,看来是听闻到的甚合她心啊——她怕你死灰复燃,怕楚淮待你之心不变!便要诛你的心,借楚老夫人的手让你断了念想——赵乐明,你一向都是如此软弱可欺,任人摆布吗?” 听上去,他的确在数落我,但很明显,被他数落的,不只是我,他在透过我,在骂什么人。 “我……是我失态了…”他看我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瞧着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管到海边了。 “不必抱歉,你说的对,亲疏远近,早有分明——是我不死心罢了,我自幼丧母,是她将我看顾到大的,我讨好着,恭维着,想着许能化施舍为亲情呢?但其实,效果甚微——只是我阿姐,待我一向最好,如何是你说的那般?” 人真是奇怪,不说也就罢了,戳穿那层窗户纸,反而惹得眼眶飞风沙。 “哼你自作多情什么,我何时抱歉了?”这厮三魂六魄归位后,态度同往常一样强硬,“往后离你阿姐远些就是了!” 只听他忽的又吩咐起别的来,全然不顾别人还沉浸在过往的伤痛里,“我今日入宫,太后仍卧病在床,皇家新一轮的侍疾又开始了——这之前,凌王府都是子枫前去侍候,从今以后,便由你去吧,一来,你会些医术,善做药膳,另外也免得你日日无事,去劳什子宴席上,丢凌王府的脸!” 这个坎过不去了呗。 “知道了!”听我回了话,他才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继续闭目养神。 没多大功夫,凌王府已近在眼前,他一改在外的君子模样,抢先跳下了马车,而后开始催促因为着了正式衣衫不好动作的我。 双面人,哼! 我不甘示弱的也一个踢腿跳了下来,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府。 馨苑里,子枫已经侯着了,周凌清一边进苑,一边吩咐着子枫同我交接宫里的活计。 子枫一脸意外,“她……如何能去得宫里?” “你能去得,她为何去不得?不必啰嗦,你教给她就是了,本王有事要忙,不要再来叨扰——” 他说着命人关了书房的门。 我只好邀请子枫去了侧室,俩人一时无话,许久,她才深吸一口气开了口,“原是皇亲贵胄各家的当家主母才能去侍疾,只不过凌王府至今未有王妃,才让我代凌亲王尽孝的。既然往后你去,我便同你交代清楚入宫事宜就是了——每月侍疾约有五天,太后喜静,喜甜食,爱点香,宫里侍候的人有许多,你只管在跟前递递物件,陪着说说话便是了。太后近日进食不多,许是天热的缘故,凉的点心,你要给的适量。该着凌王府进宫时,会有车轿从宫里来,你只着了宫装,装扮好自己,其余的都不必操心——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没…没有了……” “那好……”她转身要走,却又站下了,“你好自为之,不要出了岔子,辜负了王爷的信任——” 子枫的敌意,来势汹汹。她才踏出苑门,小九的八卦之心,便熊熊燃烧了。她贴近我的耳朵,小声的道着子枫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关外时,子枫的哥哥曾是周凌清麾下的战士,于一场战争中因救周凌清死于敌方的箭下,从此,没了爹妈连唯一的哥哥也命丧战场的子枫跟在了周凌清身旁,对外称“彼此照应”。子枫自视与周凌清有过命的交情,自然要有不一样的地位,即便对周凌清心有好感,也不甘心与府里的姬妾争风吃醋。虽做不得王妃,她与周凌清互相扶持,总是特殊的那一位。 第八章 侍疾 - 错枕眠 - 阿葚 而我的到来,仿佛“抢走了”子枫的特殊与骄傲,这对我不值一提的东西,对子枫来说是寄托,是安慰,是留下来的理由。 我此刻就像一杯浓郁的“绿茶”——我不想搬进馨苑,可我就是“凌选之子”,我不想沾染分毫的事,这凌亲王就是“非我不可”,欸就是要信任我,你陪在他身边五六年,欸就是不如我出现的三俩月,气不气? 若是不知前因后果的人来看,嗯,这种人是该除之而后快。 为了摆脱自己的“绿茶”属性,也为了不成为子枫的眼中钉,我有好几次企图说服周凌清:我研制药草已经够累了,子枫侍疾时也并无过错,随便换人不太好吧,大不了我以后再不随便出府吃席了还不成? 可我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周凌清仿佛是一个木头疙瘩,只说全府就我屁事多,而后召了子枫过来为我定制宫装,子枫看着我,眼神里皆是利刃,她不熟练的顶着嘴,“府上自有服侍衣着的管家,做个宫装何须由我牵线搭桥?” 周凌清不耐烦的将手里的笔放下,“你如何废话也这样多了?我叫你来,你吩咐下去就是了,她知道寻谁去做衣服?满府上下,还不是都听你的差遣?” 不知哪句戳了子枫的心窝,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我让人去办就是了,”顿了顿,她撇撇嘴角,又道,“只是,夫人有什么事同我说即可,王爷公事繁忙,何必来对王爷催三催四的,宫装入宫前赶制出来便是了——” 我就这么着急现眼?天地良心,我是来辞差事的,如何谈起了宫装衣衫? 我刚想解释,她却先告起了辞,“没别的事,那我先去忙了——” 周凌清摆了手,她才斜睨我一眼退下了。 四下突然静了下去,我也悻悻的从书房去到了侧室,一屁股瘫在了榻上——弄巧成拙,在子枫眼里,我是妥妥的对家了。 但她果然“说话算数”,在我入宫侍疾的前一天,差人送来了宫装与配套的头饰。 这一袭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十分庄重典雅,肉眼看过去针脚密密麻麻,连内领处都工整仔细,内衬淡粉色锦缎裹胸,袖口绣着精致的金纹蝴蝶,胸前衣襟上钩出几丝蕾丝花边。 我不由的惊叹起来,我如何配得起这样的富贵华丽的衣着? 小九却不这么认为,她说这身红色衣衫简直为我量身定做,赛过貂蝉没跑了。 她前半句说对了,宫装的确是为我量身定做,后半句就有睁眼说瞎话的嫌疑了——恭维人,要不露山水,恰到好处,这样过分夸张,是要减分的,小九还有得学。 我一度认为,这衣裳的富丽堂皇跟小九恭维人一样“过分夸张”。 可当我站在偌大的皇宫里,看着一望无际的甬道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只有这样富贵华丽庄重鲜艳的衣衫,才配得起这座金光闪闪的殿堂,才能身置其中,不觉汗颜。 我候在守宫嬷嬷的身后,偷偷的四处张望,偷偷的“见识世面”。 因目光所至无不肃穆,所以心下有些紧张,就连前一夜未睡安稳的眼睛都被迫睁的极大,仿佛困过了劲,只觉精神倍佳。 “今日侍疾的是哪家的?”有公公忽然在前头问着。 “是凌王府的家眷——”守宫嬷嬷低头回道。 “可还是那位心巧的子枫姑娘?”这公公提及子枫连语气都添了愉悦。 “不不,是另外一位。” “哦?”他侧了身子,眼睛瞟向我,不过片刻,又说道,“不拘是谁了,快些进去陪着吧,今日来的可不早了…” 嬷嬷答了是,领我去了太后的寝室。 寝殿顶檀木作梁,水晶为灯,珍珠为帘幕,六尺宽的沉香木床边悬着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丝被。 太后身陷软被玉枕里,一旁站立了六位在跟前服侍的宫女,室内静寂无声。 许久,我险些站不住的时候,她才醒了觉,只听宝罗帐内传出一个略显嘶哑的女声,“什么时辰了?” “回太后娘娘,已是巳时——”一旁的老嬷嬷恭敬的答着。 “这样整日躺着,哀家连时辰都记不大清了——”太后的声音有几分沮丧。 “御医让太后卧床歇息,也是为了太后的凤体着想,等太后舒爽了,咱们就往外面园子里晒太阳——” 咋比我还庸医?这太后虽没有生气,但听声音远没到卧病在床的份上。看来御医也只晓得明哲保身,不愿“因病制宜”。 “早膳已然在门口候了大半天了,太后是否传膳?”嬷嬷又上前问道。 “整日不得动弹,只觉没有胃口,再过一个时辰,直接传午膳——”她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来,仿佛又要睡过去。 “中医有言,安身之命,必资于食,早膳不可不用。” 我脱口而出——说好了谨言慎行,废话咋还那么难控制? “是谁在讲话?”太后问道。 “回太后,凌亲王府的家眷来侍疾了…” “高嬷嬷,让她上前来——”太后话音一落,珍珠帘后面便走出来一人,请我去里面回话。 我行至榻边时,太后已经在众人的搀扶下,半坐了起来,我也有幸目睹了太后真容。 岁月仿佛对她格外施恩,众多青丝里不见一根染了雪色,额间的细纹也并不显眼,眸光虽有几分暗淡,但绝没有沧桑二字——她哪里里当得半百老人?远远望去倒像是风韵犹存的妇人! “我瞧着不像早先来过的那位——”太后靠着软榻,盯了我良久,才说道。 只见那位被称作高嬷嬷的宫人在她耳边耳语几句,她才恍然大悟。 “你方才的话,可是说与哀家的?” “回太后,正是。” “学过几日医术?” “略懂一二——” “那给哀家诊治诊治,哀家患的何疾?” “望闻问切,缺一不可,日后我自当为太后细细诊治,当前最为紧要的有两点,一不可卧床不起,要适当的强健体魄,如此身子才不至瘫软,二是我方才说的,安身之命,必资于食,一日三餐,须按时进补,不必多食,却要荤素得当,如此,营养血气,太后脸色才能红润起来——” “哦?倘若哀家听了你的,病情加重,又如何?” 我还能逼着您听? “那太后就当我啥也没说就是了——” “……” 我说着退到了珍珠帘子外面,寝室内外,一片寂静 。 只见外头的守宫嬷嬷早就涨了一脸汗,她青着脸,拉我跪了下去,“太后息怒!” 紧接着,哗啦一声,一屋子人都跪了下来——糟糕,出师未捷身先死说的不会就是我吧?我寻思我也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啊。 良久才听帘子那头又出了声,“哀家听她说的有几分道理——传膳吧!” 太后突然话锋一转,与我为伍了。 她进早膳的空档,我跟守宫嬷嬷才得了机会去外间疏散一下僵着的筋骨。 失言的是我,守宫嬷嬷却比我还要紧张,只见她大口大口的进着水提点着我,“你就那么不让人省心?太后不曾问话,如何能自己跳出来加入对话?既回话了,要说妾身如何如何,哪能跟太后你你我我的,这样显得十分没有尊卑!况且太后病色,满宫都不敢穿着鲜艳,只你富贵喜庆,平日里侍疾的也都是走走过场,最多在太后醒着时同她解解闷,你倒好,人家不吃饭也要管,人家卧床也要管,好大的本事啊,多年来,太后恹恹的,御医都束手无策,你上来就让人家强身健体,还要望闻问切,竟都来宫里行医了,你算得哪门子大夫?” 我只在一旁不好意思的挠头,表示对不住了,一时没管住嘴,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了。 我誓还没发完,里头的太后又开始宣召了,于是我紧忙又进了寝殿。 大约是吃饱了的缘故,太后神情比卧床时饱满了许多,她看着我说道,“你说的对,进了食,果然精神了些。哀家方才都没仔细瞧,你的宫装如何这样华丽,是新兴的样式吗?” “我…妾身不知,旁人给什么穿什么罢了……” “哦?不过哀家许久不曾见这样活泼鲜艳的打扮了,如今她们像是约好似的,满宫素色,好没意思。” 歪打正着? “我……妾身这身衣衫又算得什么,若太后身子有些力气,咱们可走走歇歇往御花园去赏花看景,今早进宫时,从御花园路过,那里才见五颜六色,还有蝴蝶蜜蜂,花草鱼虫,整个园子都生机勃勃的,咱们过去游玩一会,既动弹了身子又愉悦了心神,不比在寿康宫的寝殿里大眼瞪小眼来的好?” “有道理——高嬷嬷,来替哀家梳妆——” …… 守宫嬷嬷在门口眼色使的都快倒过气了,我才与她对上,但为时已晚,在高嬷嬷劝说无效的情况下,太后已穿戴妥当。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御花园进发了。 寿康宫外,晴空万里,太后因卧床太久,走几步便要歇气,但好在心情尚好,走动起来也有劲,半撑着到了园里,赏了半日景。 第九章 荣升王妃 - 错枕眠 - 阿葚 事实上,相处下来,据我观察,这太后并不难伺候,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大病,只是她自己五脏郁结,闷闷不乐,就以为自己病了,人家自己都说身子不舒爽了,太医院的御医自然也不敢抬杠说你没病,大家都不抬杠,若就你抬杠——那好,定是你医术不湛,诊不出来病因!因此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认了统一口径,不舒爽是吧,走不动是吧,那卧床休息,多进补好了——这总没错吧。 于是就造成了这样一个恶性循环:没力气就卧床,卧床导致不消化没胃口,没胃口就不想进食,不进食又没力气。 但谁能料到出现我这样一个“出其不意”呢?我侍疾的第一天,竟然将太后拉下了床,“领着我”皇宫一日游! 这事许是在我侍疾结束前就已经传到了周凌清耳朵里,所以当我踏着月光回到馨苑时,他已经憋着“好气”等我了。 连着子枫一起,在馨苑堵我。 “我从前竟小看了你——还真当自己是济世救民的活菩萨了?” 周凌清出口就不是人话。 “活菩萨哪里当得?活菩萨哪里需要为了全须全尾的出宫而绞尽脑汁?又有哪个会给活菩萨一身不合时宜的衣服去献丑呢?你说是不是子枫?” 她听闻我点了名,身子不由的前后稍稍晃动,眼睛看向周凌清,佯装一脸疑惑的说道,“我不知她在说什么——” “那说开好了,藏着掖着做什么,既你明知满宫素色,又为何让人给我赶制出一身红装?怎么?太后病重,凌王府的人便是要穿红戴绿的去献孝心?” 周凌清回看着子枫,仿佛在等一个解释。 “我只交代她们…赶制宫装…也…未……未嘱咐让他们做出鲜艳的来…” 她显然是慌了。 “你先退下——”周凌清不瞎眼了,自然看出几分猫腻,却有些护犊子。 “我原想你去了宫里能安生些,却不想到了宫里也要拿着你那两把刷子到处刷——” 周凌清望着子枫远去的背影,继续指责于我。 “不是你说的我略懂药理,比子枫更适合侍疾吗?若不发挥我的优势,我何必顶替了人家去?”就你长了张嘴,反正都是你有理?想到这里更气了,我冷着脸又道,“俩人齐齐的在这等着,可不是要看我笑话?真是不好意思了,我可太让太后满意了!” 周凌清瞠目良久才皱着眉头,道了句不可理喻甩袖离去了。 眼不见心不烦,可别再回来了! 小九候在一旁,哆哆嗦嗦的将我迎进了寝室,家里这两尊大神,还没人顶撞过——前无古人,我是来者。 可“来着”睡醒一觉马上后悔了,为什么要一下向两个人发炮呢?才侍疾一日就飘了吗? 说起来,的确是有资格飘的——今日再去寿康宫的时候,太后明显已经有了精气神,我又奉了凌王府的点心与甜粥,只道借花献佛,逗的太后笑的嘴巴都合不拢。 除此之外,我又奉上了开胃的药膳,经过昨日太后的“另眼看待”,高嬷嬷对我有了笑脸,她高兴的将我给的方子送去了小厨房。 后来我们日日在寿康宫与御花园中来回穿梭,今日去扑蝶,明日去踏青,后天让小宫女在宫里抻了跳绳来玩闹,很快五天过去了,太后在我的调理下,终于相信自己“没病”了。 于是我的差事就此戛然而止了,旁的皇家家眷也无事一身轻了。我最后领了许多赏赐,“泪眼婆娑”的与太后告了别,临别之际,太后比我还要愤慨我的命运,她道这样好的姑娘给人做妾,真是天理难容,早晚都要下一道懿旨到凌王府给我扶正! 可果然天家的人嘴巴都开过光吗? 我拖着一包“金银细软”回了府,才踏进馨苑时,就听到了书房传来争执声。 “…那我算什么?” 是子枫的声音。 “我只当你是妹妹——” 这不是典型的渣男言论吗? “那如烟呢?徐盈盈呢?好,不与她们比,我如今连个赵乐明都不如了?” 关我什么事? “不要再使小性子了——你从前不这样,更何况往后她是府里的主母,你待她要更尊敬些。还有——像‘鲜艳宫装’这等小伎俩,不要再出现。” 这王爷果然不瞎! “我知晓了,不必王爷再三提醒!” 只听书房“咯吱”一声开了门,我站在庭苑中间,已来不及藏身,只好尴尬的扬起笑,“好…好巧……” 入目的却是一脸怒气的子枫,半晌她才走到我跟前,冷冰冰的留下一句,“你满意了?”便出了苑。 我满意个鬼,我有啥好满意的? “你进来——”周凌清冷着脸唤我去书房。 开玩笑我一包袱金银细软呢,“稍等片刻,我先把包囊放回屋子……”说着就要抬脚回侧室。 “奴婢帮您搁置——”小九此时一溜小跑到我跟前,极有眼色的把我的宝贝们接了过去——但请问你是真的有眼色吗?你就感受不到拉扯的力量吗?我俩僵持一番,终究还是我放了手。 “妥善安置——”我只好远远的喊着。 “好嘞,夫人!”小九轻快的答道。 真是我的“好”小九! 于是我只好迈着沉重的步伐去了书房,却见周凌清已经安坐在桌案后的红木椅上,见我进来,就又站了起来,“本王以为你还要磨蹭到晚膳才走的进来。” “呵…呵呵,王爷玩笑了…”我原意是如此的! “今日如何回的这么早?”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一看就没安好心。 “太后身子大安,往后也不用再去了,今日同嬷嬷交代了膳食事宜,吃罢午膳,领了赏就回来了——” “领赏?” 您家大业大,眼里不至于有这些个东西吧王爷? “是,太后赏赐的……” “便是你方才拖着的包袱?”他眼里分明含了戏谑! “是的!” “我当是什么宝贝——如今我有更好的东西给你,你要不要?” 无功不受禄,我怎么敢要? “本王的王妃之位,给你来坐,如何?” 我的脸上,疑惑跟惊异,交相辉映,格外精彩——您早有这觉悟,我母亲何必费那样的周折?我的人生之路不知会平坦多少!! “不了不了,我如何配的起您的王妃之位…”我又摇头又摆手的推辞着。 “你也不必贬低自己——本王说你配得你自然配得,仪式在五日后,到时你的父母家人一并请来,本王自是要给你一个交代——” 他仿佛在下什么特大的恩典,而我此刻要做的就是感恩戴德,跪地谢恩。 但我仍旧闷闷的,像是突然失了干劲儿,三缄其口还是问道,“若我做了王妃——那我们从前约定的,还…做不做数?” “嗯?什么?”他是真的忘了! “就是待你成了大事,放我自由什么的——”那时指不定我已经攒了许多银钱,也谈得上小富婆了,岂不潇洒? 他恍然大悟,做哭笑不得状,“你都要做王妃了,还想着离开?本王问你,是王妃给你满门荣光,还是自由让你荣华不尽?” “王爷,我还是想得自由…” “你是觉得本王这个样子配不上你?还是对那个楚淮仍有贼心?”周凌清很不解,话说的一如既往的难听。 “不不不,您两位我都没这个贼心——”一个遍地都是小老婆,心里还有白月光,一个背后有一个伟大的母亲让人见了都发怵,我咋敢有贼心? “只是我从小活在深宅里,原生下来这一辈子就有了定数——左不过是在府里长大,长大以后配人,到另外一个宅院里,不论是否与夫君两相情好,最终都是生养几个儿女,而后匆匆一生——入凌王府,我原是比从前更绝望,但你那日说的话,却让那么远的阳光,透过深宅,透过屋顶,透过人群,洒在我的头顶——连我都不敢相信竟是你把曙光带给我的!王爷,王妃很好,却不是我想要的,若是入府就困于这个身份,我也不会痴心妄想别的,但您带我见过阳光,我就不想再把一辈子囿于深宅大院了,请王爷成全——” “嗯,额……你说晚了,典礼仪式的帖子发出去了,并且已上达天听了——”周凌清四两拨千斤般把我的诉求拍到了地上。 那我刚才感天动地,情真意切的言论白发表了? 他大约喜欢看我吃瘪的样子——肉眼可见嘴角的笑已经憋不住了,过了大约一炷香那么久,才听他继续说道,“也不曾真的打算让你在本王眼前晃一辈子,不过是因为皇上又要塞个不知哪里来的便宜王爷的千金到府上做王妃,总之也不会是对本王有助益的家族——既他执意让本王娶妻,那不如直接让你当了这个王妃,也省得左一个女人,右一个女人的进来,闹得本王头疼不说,月钱还要支出不少——” 为了省钱吗您? “等本王成了事,从前约好的,自然还是作数,到时再多赏你五千金——” 合着省下的钱也有我的份? “王爷乃君子,乐明拜服!” 俗话说的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抓住机会恭维着。 第十章 典礼 - 错枕眠 - 阿葚 不过,一朝“山鸡变凤凰”实在让人难以适应——自从“封妃”之事在府里发了酵,小吴小乔小王开始了她们日复一日,雷打不动的请安,子枫虽不情愿,但在周凌清的勒令之下,也时常把府里的账本书册拿给我过目,虽然我并看不懂什么。“高岭之花”如烟姑娘倒是如旧,她只称病在她的如烟阁里醉生梦死。 当然,“醉生梦死”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眼观八方”的小九说的——因在馨苑伺候,又成了我贴身女侍的缘故,小九一跃成了掌事的小管家,王府内外无不巴结起来,所以如烟阁的大事小情,她都了如指掌,于是自作主张每隔半日给我汇报一回如烟阁的状况。 什么弹了一早上琴了,也不嫌手疼,王爷早就出府了,根本听不见!午膳又喝了一罐百花酿,也不怕喝了过去!又又让人裁了新衣服,真不知勤俭持家!整日花枝招展的,还以为身在娼馆吗?瞧瞧,瞧瞧!不得一刻闲,又让小厨房做了燕窝端过去!不过外面带回来的娼女,连个妾室都不是,真把王府当自己家了?又弹起琴了!!日日可着王爷回府的时刻弹!这不,又把人勾去了! 我的脑瓜仁在小九的絮絮叨叨中,膨胀的厉害,最后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我义正辞严的说道,“小九,我并没有窥探旁人私生活的习惯,你也不必这样时时报着…” 小九听了却有几分委屈,她道还不是王爷偏爱娼女,她才想替我多多打探如烟阁! 我扶额,“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也就罢了,何苦管别人的闲事?” 许是我的“软弱”激发了小九的“官威”,只听她喷着唾沫星子骂道,“那娼女,自知晓夫人日后是真的夫人以后,未登门请一次安,竟还变本加厉的设着法的把王爷勾去,这也就罢了,明日便是封妃大典,她连今晚都不放过王爷,到底有没有把夫人放在眼里!” 我的眼睛在太后前几日赏赐的东西上冒着金光,根本不想对周凌清大老婆小老婆的事上心。想着太后果然不愧是一国太后,赏赐的东西,皆是罕见之物,翻到最后发现,就连世间独一件的金缕衣都方方正正的叠到了包袱最下面。 “夫人,您到底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小九终于意识到我的心思不在如烟阁,但为了安抚她刚得了“小管家”之位患得患失的心情,我还是敷衍的说道赶明儿我们也使使花招,也乱花渐欲迷人眼一番! 得了我的“承诺”她才安静下来,不过一会儿,却又操心起别的来了,“夫人,你明日总要恩施些东西给人的,东西可选好了?” 我忍痛指指门口茶几上排列着的宝贝——所以说王妃有什么好当的,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我有什么可以赏人的呢? 还不是要这些年巴巴攒下来的家当来称门面? 这样想着又把金缕衣也捡了出来——这件最拿得出手的自然要送于阿姐,从前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她忍痛割爱,如今在众人眼里我也算跻身在荣华富贵里了,自然要与阿姐有福同享! 不过皇家的奢靡无度,荣华富贵,我也是在第二天的“封妃大典”才与众人一起开了眼界——光典礼要穿着的正服便耀眼的令人惊叹,只见衣裳用五色金丝线钩织着五彩祥云,下身是逶迤拖地黄色百花烟雾凤尾裙,头饰送来了龙凤簪,一镂空金簪,还有点洒在青丝上的紫玉苏。 我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将身子塞进了这身装扮里,小九看着我打扮妥当,整个人都几近雀跃,她说从未见过这样华丽的我。 的确,我也第一次见。 不过我始终以为小九等人的夸赞是出于礼貌,出于不得不,直到周凌清穿戴好来寻我,在门口呆愣住许久,上下打量我许久,给出了果然人靠衣装的评价,我才知道,这大约也就是传说中的高光时刻到了。 周凌清说着话伸出了手,我站起身,与他十指相扣,像排练过一般熟练。他的手心满是老茧,却十分温热,我与他对视着,竟有些恍惚,也不知思绪着什么,脑子有些晕蒙蒙的。 “你脸红什么?”他一边牵着我走出馨苑,一边笑道。 有什么好笑的??? “衣裳太热——”我张口就来。 呸瞎想什么,不害臊,这个人,是你能肖想的吗?——我及时骂醒了自己。 封典仪式是在近郊的皇家庙宇举行的,可以说长这么大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在礼官的安排下,我东跪一次,西拜一下,听了这个训诫,又要与那个请安,周凌清站在我身侧,不发一言,却配合着我所有的行动,时不时的还要做戏般搀扶我一下,足足有三个时辰才在礼官的致辞中落幕,之后我便在小九等人的簇拥下到了皇家庙宇后面的里间换起了便服,可这并不影响我饿的两眼发光——典礼中途匆匆进的那碗羹饭早就不知到了哪里。 小九看着我,十分为难,她道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也变不出什么美食,宴席要等回府以后才能开始…… 可她话音未落,我的母亲跟阿姐拿着食盒走了过来。 母亲饱含热泪,看了我就要行礼,嘴里还道着拜见王妃的说辞。 我紧忙扶她坐下,她抹着泪哭道,“我就知道你会熬出来的,你今日的装扮,也算当得起王妃这样的身份,不过母亲想着你定然一天不曾吃上口热饭,于是就让人煮好了饭菜,一直温着,就等你下来进几口——” 她的眉眼之间早不是年轻的模样,不过几个月的功夫,额上又添了几道新的细纹。我们之间,即便如周凌清所说,亲疏远近,早有分明,也是有母女情分的——不过淡泊一些而已。 我狼吞虎咽的吃着温热的饭菜,顾不上眼睛里淌出来的泪。 “慢些吃,慢些吃——”阿姐说着,将热茶递了过来,“家婆托我来……同你道歉,他说…那日她失言了,说了许多伤害你的话,她并没有坏心,只是怕楚淮行了歪道…” 我停缓了进食的速度——这楚老太太,为了莫须有的事,就能随便伤害人了? “致歉不必了,我与她又不熟识,也不必处好关系,你我姊妹走的近些就是了——” 总之不会原谅! “是是是,往后……往后连襟之间多多行走,也盼着凌亲王对楚淮多多提携…”阿姐也几乎热泪盈眶。 “不敢,楚淮如今在朝上,恨不得一天参本王一百本,本王躲都来不及——” 周凌清满嘴讥讽的从廊道里翩翩走来,身后还跟着三五个小厮托着食盒,他让人把餐食摆出来才坐下,手撑着下巴,旁若无人的卖起了惨,“乐明都开始进食了?诶,却有人拎着饭,饿着肚子巴巴的跑来呢——” 阿姐跟母亲站在一旁,表情有些僵住,十分局促。 小九看了周凌清的眼色,开始狗腿的清场,“请赵夫人,楚夫人去外面侯着,王爷王妃进膳不宜有人在旁——” 母亲跟阿姐对视一样,目露窘态,而后随着阿九去了廊间。 “都是些虚心假意的人,何必引你上心?”汤羹也不能堵住他的嘴。 “即便是虚心假意,也是添了几分真心的,何况世上的事不都是非黑即白——” 他一脸无可救药的看着我直摇头,此时又有小厮过来请他去外间会故人,于是他匆忙进了几口就漱了口,临出去前还不忘催促我快些拾掇,庙宇外头还有大队人马等着打道回府! 自己吃饱喝足,开始找事了呗! 我撇撇嘴,继续风卷残云,他都身影消失在院里,母亲同阿姐才又进了屋子。 阿姐看上去有几分不悦,母亲却一脸欣慰的说道,“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你,如此,我也放心了。” 您看错了,如果你见过他遍地的小老婆,您就知道,他心里有谁了。 我赶紧岔开话题,让小九拿出了先前就备下的礼物,“早知今日会见到你们,又怕没机会送出去,只好一直带在身边,想着独处时,再奉上——这金缕衣是送于阿姐的,一对夜光杯是母亲的,都是珍贵的、有好意头的礼物,但愿你们喜欢——” “金缕衣?”阿姐抚摸着手里薄薄的,发散着金光的衣衫,终于出了声,“果真是金缕衣!世间仅此一件的金缕衣!” 她惊叹完又有些泄气,不由的沉下了脸,“从前好玩的,好看的,万里无一的玩意儿,都是我得来送你的,如今,我竟也收到你的赏赐了——” “你们姐妹一处,相互扶持,彼此真诚,谁送谁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心里有对方才是!母亲看你们这样亲热,也算死而无憾了!” “但若当时,是我进的王府呢…”阿姐喃喃道。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只听母亲突然低声嘶吼起来,“那件事,休得再提!你妹妹既能替你受得苦中苦,也能靠自己成为人上人!再说以你的性子,进了府,又能撑得几日?如今你妹妹能做得王妃也是她自己的本事!” 我看着此时低头低头发愣的阿姐,突然有几分替楚淮难过——原来到今天为止,他在阿姐眼里仍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第十一章 白月光 - 错枕眠 - 阿葚 毫无疑问,阿姐仍有侯门深府梦,如同我仍有自由诚可贵的梦一样,我们都有自己的执念。 唯一不同的是,我认命。 楚淮来提亲,我就做好了相夫教子的准备。 被设计进凌王府为妾,我就顺应天命给人家做小老婆,管人家府里有多少花花草草,躺平认命就是。 阿姐不一样,阿姐总是要最优解,但往往事与愿违,如今是我撞了大运捡了个王妃做,阿姐的最优解莫名其妙成了我的答案——她又岂会甘心。 因了心里不痛快,回了凌王府后,晚宴才开了一半,她便借口身子不爽要早点离去,也未与远处被团团围住的父亲与哥哥辞别,只身上了马车,就着夜色出发了。 我看着母亲在门口目送别阿姐的背影,有些不忍,跟着从席间悄悄的退出去,追到了玄关处。她正巧转过身,看我过来,又快步迎了过来,“满府宾客应酬都来不及,你过来做甚?” 虽眼神躲闪着,我还是看出了母亲哭过的痕迹,我递着绢巾,问道,“母亲如何哭了?” 她忽的转过头,终究没忍住,飙出了眼泪,“大喜的日子,我原不该掉泪,可你阿姐实在是太难了些,”她擦拭着脸颊,与我诉苦,“凌亲王对你青睐有加,如今你过的蒸蒸日上,定然不知晓你阿姐的困苦——她的家婆对她一百个满意,但楚淮……对她却并无男女之情,因此她觉着今日来观礼十分难堪……是我的错,当初是生是死都该让她自己闯一闯,只是,明儿,做母亲的,总是希望你们都好…” “母亲的苦心,阿姐与我都懂,”良久,我不死心的,明知故问道,“母亲希望我们都好——你愿意为了阿姐的一生赌上赵家所有人的命运,那么,你是否也愿意为我拼上一切?” 母亲瞬时呆愣在那,她微微眯着的眼睛慢慢张开,最终定格的样子与阿姐极有风情的杏核眼如出一辙,哦这样才对,她们才是真的血浓于水。 这样短暂的迟疑,她不必回答,我也知晓了答案,但我仍旧不知好歹,宁愿时间凝固在这,也要亲眼看她如何演出这场“亲疏远近,早有分明”的好戏。 “不必做这样的假设,你这样稳妥的孩子,母亲相信你能经营好自己——”她说着,如往常一样亲切的拉起我的手轻轻的拍了两下。 奇怪,她的回答明明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却不让人难过——母亲一向都是这样八面玲珑,周全温柔。 我突然笑了,是释怀,也是放过。我轻轻的反握住母亲的手,弯着眼睛道,“您说得对,我定然是个稳妥的——咱们进去吧,站在风口始终不好。” 我挽着母亲的胳膊,散步似的,聊着小话,慢悠悠的回到了席上。 一切都没有变,一切又好像都变了。 我这一回人生,可太“圆满”了——表面姐妹,表面父母,表面夫妻,算是集全了。 放眼望去,此刻父亲正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欢乐场,无从分心,母亲牵挂着匆匆离去的女儿,不能自己。 只有个哥哥,半憨不傻的有几分真心。他看我回了席间,偷偷的把我拉到一旁,说对我跟阿姐的婚事十分不解,他只记得是我嫁给了楚淮,要做凌亲王妾室的是阿姐,如何他从闭关读书的老先生家出来,天都变了。 我表示沉默,您母亲最清楚来龙去脉。 他很不解,但又忽然问道,“他待你可好?” 我点点头,“还不错——” “不错?我看不怎么好,他的侍从不过贴耳说了几句话,他如何就叫了马匹出了府,留你一人应对满府的宾客?” 哥哥,你是真憨傻,还是假憨傻?这个时候倒人间清醒了! “许…许是有要忙的?” “我瞧着未必,该不是哪个相好的知晓他今日立王妃,心里不舒爽,就闹了起来,他出去安抚吧?” “……”我噎住了。 “放心,明儿!哥哥陪你一起收拾残局,有我在,不必怕——”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更清醒点! 他果然说到做到,宴席结束后,他将烂醉的父亲安置在马车上,与母亲说了几句话,扭头又折了回来。 直到深夜,所有宾客都离了府,堂院里都归置妥当,他才乘了马车离开。 临走前,他不忘肯定自己的结论,“明儿,许是被为兄猜中了——但你不要灰心,只过好自己都日子,等我将来考取了功名,定与你做主!” 你咋做主,手还能伸到人家的后宅里吗? 我虽心有不屑,却也深感温暖,他驱马离去后,我才在小九跟几位小丫头的助力中,去了浓厚的妆容,脱下华丽的便服,洗去了一身的疲劳,一头栽倒在了柔软的榻上。 何时睡着的也不太记得,总之再醒来的时候,眼前是血乎刺啦穿着夜行衣的周凌清。 他看我醒来,才义无反顾的倒了下去——我不当了回人肉背垫。 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他身下起来,又发现我的内衫被他身上的鲜血染成了红色——血都流成这样了还能活着,运气不错。 也顾不上血腥气,我赶紧拿了止血的丹药与绷带来,像上次那样扒去了他的上衣,不出所料——周凌清实在太不要命了,这次的伤口是刀剑所为,险些穿透了整个胸膛,我一边拿纱布清洗着伤口,一边对他满身的新伤旧疤再次感叹,他能活到今日,真是运气不错! 止住血已过了子时,我也几乎累昏了过去——但我不能昏啊,这大哥每半个时辰都要喂个止血丹吊命!等这厮醒了,我定与他打个商量,为了他自己的健康,也为了饶我一条狗命,再不要做铤而走险的事了! 但他醒的比我预料的早,当我喂他第三颗止血丹都时候,他缓慢的睁了眼,接着努力伸着手,嘴唇不断蠕动着,我只好把头靠了过去,想要听清他在呜咽什么——却不曾想,他竟抬手轻柔的来回摩擦了下我的鼻头,用气声说道,“你…你真狼狈…” 说完嘴角还抽动一番,像是要笑出来——我早就说这人是个狠人了! 我上下扫了他一眼,扬声道,“大家彼此彼此——” 他没有力气与我“周旋”,吞下丸药,又睡了过去,睡的很是安稳——我却绝望的睁着眼皮不敢懈怠,只怕我松懈了,他一口气没上来,曝尸在这儿,我明儿就百口莫辩了。 我抻着脑袋,百无聊赖的看着他的睡颜,他不说话,不动弹的时候,倒像个温润的君子,但仅限于那张脸,往他的身上望去,是一片片狰狞的伤疤,与脸仿佛是两个极端。 过了一会大约是困极了,觉得有些恍惚——怎么像多了一个儿子?又甩甩头——这样熬死娘的儿子,老娘不稀罕! “你一夜未睡?”大约寅时,他终于皱着眉头睁了眼,我已经不会表达欣喜了,只沉重的点了头。 “来,上来睡——”他挥着左手拍了拍床榻的里侧,这一瞬,我竟从他的眼里抓到异样的柔和,我二话不说,翻身躺了过去。 “你过府不过两个多月,却已经救治我三次了……”他侧过头凝视着我说道。 “您也知道这过于频繁了,还望您下次惜惜命!”我打着哈欠劝说。 “我去了宫里,见一个人——”他坦然道。 我的眼睛瞬间瞪的极大,困意一扫而光——他穿着夜行衣,能去宫里见谁?怕不是那位贵妃白月光吧?我哥哥哪里是去读书了,我看他是去研究道学,预知未来了吧?有什么八卦比当事人来讲更震撼人心呢? 我作洗耳恭听状。 “她穿着我们初见时的鹅黄色罗裙,站在银杏树下,眼里噙着泪水,嘴角却带着笑,她说她要做贵妃了,我也有了王妃,世间的事皆与所愿背道而驰……” “然后,宫里巡查的侍卫发现了你,你就往外东逃窜,她喊着抓刺客,刺客往南去啦,众人往南去追,你就以为自己侥幸逃脱了,不想墙外还有一队人马,大意间,让人戳了你一剑,然后拼死逃了出来,最后苦了我守了这一夜——” 我续着他的“故事”讲了下去。 他龇牙咧嘴的丢了方才的温情,“狗续貂尾。” “但合情合理不是吗?要我说,你的白月光,真是过于柔弱不堪了,若我有个非嫁不可的人,我定是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大不了一死求得解脱,何况,她的父亲权倾朝野,拒一场婚事有何难,最坏也不过谁也不嫁,老死在府里,绝不当政治的牺牲品就是了,如今能有这样的结果,怕也是她默许的吧……” 空气突然微妙的安静了片刻,我才知道,我又说了些不该说的废话。 “战斗到最后一刻?楚淮难道不值得你战斗到最后一刻吗?”他看着我,目光如炬,又问道,“我方才有说她的父亲权倾朝野吗?你从哪里知晓的?你还知道什么?” “听…听说的罢了,许并不准确,哈…哈哈……我有些撑不住了…先…先睡一步了——” 我说着滚到床榻最里面挺尸了。 第十二章 馨苑“风云” - 错枕眠 - 阿葚 因了这次剑伤,周凌清安生了不少,他赖在了我的房里连屋子门都不曾出过——不是他不想作风浪,是真的,浪不起来了。 上一次的伤口没好全,这次又来了个大窟窿,如此反复感染,再强健的体魄也经不住这样糟蹋,他终于发起了高烧。 整整三天,我衣不解带的照顾他,却还要被满府的人猜疑着——看不出来啊,成了王妃手段果然不一样,引得王爷如烟阁都不去了!这啥王妃啊,怕不是狐狸精变的吧!这也罢了,朝堂也不去了! 呵,他倒是想去,也得站得起来啊。 五日之后,如烟终于坐不住了,她伙着府上最有权威的子枫与已去养老的徐老嬷嬷,来“馨苑”拜访了,当然,为了人多势众,小乔小王小吴也被请来做观众了。 不得了,这次是真的“一致对我”了! 我让小九将众人领去了馨苑的小厅堂,而后与周凌清商量着,我说不然索性让她们来参观一下你的病体好了,免得总觉着我“囚禁”了你。 周凌清苍白着嘴角,喘着粗气说他受伤的事,万不能让如烟知晓,她身子一向不好,不能让她担心!况且,多一个人知道,凌王府就多一份危险,如今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他擅闯宫闱的事东窗事发,旁人也就罢了,我与他首当其冲要被论罪! 啧,自己都危在旦夕,还心心念着着如烟阁,您的白月光知道吗? 虽然美人的身子我并不在乎,但我确实还想多活几年,总不能为个这个被论罪吧?! 于是我很快屈服于生死,一个人踌躇着去了厅堂,只见小九已奉好了茶,几位都喝的自得,见我进来,倒是十分知礼,个个都躬身福了一礼。 “如烟今日如何舍得来同我请安了?” 正牌夫人的气势得拿出来。 她倒单刀直入,并不扭捏“王爷已数日不曾出入王府了,如烟惦记王爷,想来见一见——” 你介意的是王爷不出入王府吗?怕是不登门如烟阁才有意见的吧。 “哦?王爷曾在如烟阁一待便是十多日,如今歇在自己苑里倒是不行了?”我十分理直气壮,“王爷还睡着,不便见人——” “夫人,王爷身子无碍吧——”徐嬷嬷此时上前关切的问道。 “让嬷嬷担心了,前些日子封妃典礼王爷劳累,这几日在家里歇一歇,等王爷身子舒坦了,再请嬷嬷来共进晚膳——” “我当是怎么了,如烟姑娘说得那样急,如此,我老太婆放心了!请夫人顾好王爷,老身就不打扰了——”嬷嬷说着起身走了。 这嬷嬷对我真是莫明的信任。 “即便是睡着,瞧……瞧一眼也无妨。”如烟看着嬷嬷离去的背影,言语间有些急了。 “王爷吩咐的——不见任何人。”我可谓是铁面无私了。 “连我也不见吗?” 子枫忽的站了起来,插了话,她的脸色看上去有些憔悴,再没了初见时的从容不迫。 “不曾点名要见,便是不见吧——” 要死,这位不好糊弄。 “我跟在王爷身边多年,他有什么事不曾过我的手?我知晓你今日做了王妃,您是他的王妃了,但也不至于把他曾经的左膀右臂这样撇弃了吧,我待王爷之心,天地可鉴!即便是他病得下不了榻,也该是我等粗鄙之身日夜照料——”她看向我,重了语气,“而不是您为了满足与他单独同处的私心,将他圈在馨苑里见不得人——” 平时看着挺聪明一姑娘啊,咋猜的牛头不对马嘴的,果真是担心则乱! “子枫言重了,不是我‘圈’的,是王爷他,自知身子不舒坦,想要休养些日子,你最近不曾踏入馨苑,许是不知,他清醒时,也常有到书房里练字养性——” 他不烧的那日的确去书房里鼓捣什么东西了,我可不是胡诌。 “的确啊,说‘圈’也太不合适了些,前几日,咱们来请安,可是目睹了王爷从书房出来——是不是,是不是?”小乔突然站了我。 哦没错!这三位那次来拉呱好巧不巧就碰上了! 小王小吴随后立刻应和起来。 “是的呀,只是脸色不太好,许是真的累到了!” “若如此,的确该让王爷好好歇息,咱们这样在此喧哗,别再扰的王爷睡不好觉吧!” “有道理,有道理,那咱们,咱们还是早些退下!” 小乔小吴小王三人唠完起身福了一礼,便井然有序的出了馨苑。 果然,在这三位眼里,只要月钱不短缺,吃喝供养着,王爷反正宿在人家自己苑里,跟自己的王妃在一处,我得不到恩宠,你也得不到,大家都得不到,那就现世安稳,也不内斗了,也不一致对谁了,小日子过得飞起就是了。 剩下这两位若跟这三位一样能识时务者为俊杰就好了。 但显然,不如我所愿。 虽然这次起事,是如烟组织的,可更强硬的却是子枫。 因为如烟终究在我的劝说下,最终败于自身羸弱,在丫鬟的搀扶下坐了小轿离开了。 子枫看人都走光了,却转身到了庭院里,竟然嘭嗙一声,跪下了。 她说今日势必要见到周凌清,否则就跪死在这。我一听,这是要出人命,也顾不上那么许多,赶紧将人请了进去。 谁知这样一个把生死挂在嘴边的人,看到周凌清的惨样,竟哭的不能自己。 “拦不住……说…说要跪死在苑里,”我低声解释着。 “从前你所有的痛苦都是我来分担的,所有的伤口都是我来包扎的……” 包扎成那个鬼样子,还好意思说出口?你业务若熟练了,这厮又怎么会抓着我不放,自己人用着多安心? “多年来,我也不曾求什么,只想着陪在你身边就是了,如今,有了新人,我就可以这样被替代了?” 啊不是,这份敌意对着我合适吗?你真正的情敌是如烟,跟人家的白月光啊。 周凌清也怪可怜的,都这样了,还要强撑着说话,只见他耷拉着眼睛,扯动起嘴角,“你如今长本事了,连本王的心思都要揣测,她是本王的王妃,与本王在一处,理所应当——你先退下吧。” 周凌清艰难的说完,喘着大气开始赶人。 子枫的眼泪一颗颗掉着,倔强的说道,“我往后也不做劳什子管家了,从今天开始便如小九一般伺候在王妃身侧,还请王爷恩准——” 我连忙上前打起圆场,“这…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如何做得王妃的,想必子枫姑娘心里有数,何须这样怄气呢?” 好歹也是周凌清救命恩人的妹妹,不供着也就罢了,怎么敢劳动人家端茶倒水。 “那好,既然想作践自己,本王成全你——” 周凌清死鸭子嘴硬的喊话,他话音才落,子枫扭头就跑出了馨苑。 但谁知,不到半个时辰,小九大喊着进了寝室——您家王爷身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养病,一百年也养不出个好身子! 只见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不好了,不好了,子枫姑娘直接把家当搬过来了! 我跟周凌清俩俩相望,一时无言。 子枫是个勤快的姑娘,或者说,她是我见过干活最利索的人。她来了之后,周凌清身边再没了我的用武之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配配药,调调汤羹,而床上瘫着的人心安理得的受着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不过十七八天,竟好了大半,我深觉,子枫是个护理工种的好苗子。 自然,我的丹丸药方也有莫大的功劳,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他人做嫁衣”——周凌清这人精神气爽,伤口愈合的差不多以后,便被“恰好”来跟我请安的如烟,“勾”去了如烟阁。 小王小吴小乔站在一旁看傻了眼——合着自己兢兢业业,无论风雨的每天早上来问安,不见王爷从寝室来出来一次,人家如烟阁就来请了一回安,把王爷人都领家里去了。 三位各怀鬼胎的各自回了住处。 只有子枫,在角落里黯然失神——这周凌清真不是人! 我宣了早膳,把子枫也请了来,她先是推辞一番,后在我的强拉硬拽下,我们终于坐在了同一个饭桌上。 “我知晓他只当我是小妹,这不怪他——况且,如烟的确比我好看。”子枫低着头,把玩着手指,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我听。 别比了别比了,这是好看难看问题吗,是这个人,他的心里,从头到尾,原原本本都没有过你呀。 “子枫姑娘还不放过自己吗?”我搅拌着粥汤,问道。 “怎么放过?” “子枫姑娘不过二八年华,未来还有许多漫长的日子,将来还有许多变数,不必为了一时的得失怅然——” 她仿佛开了窍,眼睛突然有了神色,“你说得对——也许我将来能出落的更好看些呢?他早晚都能看到我!” 得,这姑娘还在比美! 我原意是你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你年轻貌美,将来还不知道有多少好玩稀奇的事儿,为这样一个遍地小老婆的渣王爷期期艾艾不值得! 但我终究闭嘴了——她不是不懂,是不想懂罢了。 第十三章 贵妃 - 错枕眠 - 阿葚 周凌清的伤口日渐好了起来,政事繁忙的时候会宿在馨苑。可如烟阁,他一日也没忘了去,再忙也要偷个闲,去吃个午膳喝个下午茶啥的。 而子枫的状态也好了很多,又回到了从容不迫,眼高于顶的样子。她能不卑微自贱,不撕心裂肺,我功不可没——她在馨苑里眼见着我与周凌清不仅分房睡,甚至连一丝苟且都没有,真的只是单纯透明的医患关系,于是霎时平衡了——原来,晋我为王妃,真的只是搪塞宫里那位,不想再让王府添人增口! 事实上,“周凌清对我没有任何想法这件事”,连小九都不甚清楚,因为小九还是个不曾“开蒙”的小孩子,她只当多了赏赐,赐我做了王妃,受伤难堪的时候愿意给我看,就已经是极宠一时了——傻孩子,伤痛苦难,最不愿意跟心尖上的人共享,如烟阁那位,才是他想保护着的,捧在手心的人啊。 但最近几日,就算是如烟阁也不能让他高兴起来了,我看着整日黑脸的周凌清不免一头雾水,直到明晃晃的圣旨到了府上,公公尖细的嗓子唱出了旨意,我才“豁然开朗”。 原来七天后的九月初八是立妃大典,人家的白月光要成为本朝的正式贵妃啦,圣上“请我们一家”去观礼,从公公尖细的嗓音掺杂着的几分沙哑,不难看出他在唱出这道旨意前至少已经宣读过七八九十遍了——他的皇兄这是在昭告天下。 于是丢了魂的周凌清,这几日不是忙于政务,就是在如烟阁里醉生梦死,如烟让小厮一趟又一趟的请我的解酒茶,最后索性连着我的大罐子都搬了去——真是强取豪夺! 这样懈怠放纵的周凌清,观礼当日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却容光焕发,衣衫规整。 “好久不见——”他对着镜子里正在扑胭脂的我打着招呼。 “是,好久不见——解酒茶喝完了,罐子倒是还回来,否则再借就难了——”我语气不善。 “小气至极。”他哼笑着总结性发言。 “解酒茶有什么打紧的?我不过是想王爷对贵体上点心,饮酒作乐要适当才好,更何况王爷刀枪铁剑无所不入,新伤旧疤又源源不断,原就是忌酒人群,若有一日,死于酒乐场,传出去岂不是笑话?”我苦口婆心的劝着。 “你说这许多,还不是心疼你的大罐茶,本王明日就让人还回来——” 我白了他一眼——油盐不进的家伙,合该早死早超生! “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我知晓你为我着想……”他突然正经起来,翻看着一旁我的外衫,又说道,“天气渐凉,你该做些新衣了——” 算他良心未泯! 小九这会儿倒接了茬,她笑道,“劳王爷惦记了,子枫姐姐早就吩咐下去了!” 啊给我做衣裳,我咋不知道? “子枫?”这厮也疑问起来。 “是呀,王爷贵人多忘事,您准了子枫姐姐在馨苑当差的!”小九伶俐的答着。 周凌清静默许久才道,“随她——” 此时好巧不巧,子枫端着新茶进了屋,她看见周凌清,远远的行了一礼,赌气般站在一旁装不熟。 我被几个小丫鬟支配着身体,也不好起身打圆场,最后终于在这样极度不融洽的氛围里穿戴好了衣衫首饰,与周凌清踏上了候在外头的马车。 王妃正装华服十分繁琐,显得车轿里拥挤狭小,我与他之间几乎毫无缝隙。 因此,他低头说话的时候,几乎像是贴上了我的耳朵。 他道,“赵乐明,今日,你还有一个任务,便是去我母妃的永宁殿取她生前留下的密函——” 这个任务,是您临时想的吗?就如此草率不用互商的吗?说的倒好听,这么好取,你咋不去取!?我看就是小偷行径! 怪不得今日一改性情,与我套起了近乎,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您看看我今日的衣着打扮,很难不引人注目……”我面露很难的难色。 “不怕引人注目——” 不是吧,我这“光鲜艳丽”的日子才过了几天?是拿葬送一辈子来换的吗? “你不必多想,到时听我指令,看我脸色行事——” 笑死人了,咱俩能有什么默契?我现在跳车还来得及吗? 我开始担心起了我的生命安危,不由的开始冒汗,于是到了正午门外,他牵着我的手下车轿时,摸到了一手的水渍,这又给了他调侃我的素材,“你是我见过最胆小如鼠,又胆大妄为的人了——!” 他说的振振有词。 胆小如鼠是对生命的珍重,胆大妄为是行至水穷处的不得不!无知的家伙!——我再一次将白眼送给他。 很快有宫人过来领路,于是一行人往东走去,只见人迹越来越多,最后走至人声鼎沸场才停了脚步。 大人物还未出场,只一些皇亲官员,在天阶下方,三俩结对的聊的热火朝天,也有一些官员夫人们穿着隆重的聚在一起家长里短,我站在周凌清身侧,有些不知所措,他却自然的扣住我的腰身,在我耳边低语道,“不必紧张,有我在。” 他的眼睛闪烁着明朗的光芒,真诚又令人信服,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陷了进去。 但旁侧突如其来的喧哗,又将我拉了出来——只见台上的大公公,扯着嗓子嘶鸣道,“皇上驾到——” 而后乌泱泱的人群跪倒了一地。 “众爱卿平身——”低沉威严的声音传来,众人才缓缓站起来,我抬眼偷偷的望向正走天阶的天子,直接木住了——要么说人家是天子呢? 他五官端正,看不出风云,却自带不怒而威的气场。额间齐眉处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明黄色的龙袍上绣着龙腾空中的图案,袍角金色的波涛下,衣袖被风带着高高飘起。 我正呆愣间,本场女主角登场了,她从天阶的另一侧款步而来,身披了以红黄两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裙袍上又星星点点的撒着耀眼的珍珠,一头乌黑如墨的秀发挽着飞天发髻,戴着锏镀金凤簪,朝阳五凤挂珠钗子,她的脸隐在薄纱后看不真切,但光看身影却也能知道——得是天人之姿了。 这个时候我才知晓为啥周凌清能信誓旦旦的说不怕引人注目了——这个问题,在今天,除了那位“女主角”,没人需要考虑。 整个封妃过程,与我那日“封妃”的繁琐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人家只祭拜了天地,然后皇上说了几句祝词,大约只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而后众人都转战去太和殿用膳了。 托了周凌清这个“大官”的福,我们的餐位被安置在了往里靠前的第一排。殿内众人对皇上彩虹屁一番后,开始同僚之间推杯换盏,甚至有几位我不大相熟的夫人来与我客气的打招呼。 人群散去,最后一个端着酒杯上前来的竟是阿姐! “阿姐!你竟也在!”我终于看到熟悉的人,压抑着心里的兴奋拉她坐下。 她挣扎着甩开了我,脸色垮了下来,“我竟也在?这样的地方,我不该来是么?”她说着抬手指了指官员的餐位,“瞧,如今你我云泥之别,不知我,也是常事。” 我欲言又止——那你是不知道我今日的光鲜,可是要拿一辈子来买账的。 “乐明——”此时不知去了哪里应酬的周凌清喊着我的名字走了过来。 “哼,既如此形影不能离,那就祝两位百年好合——”阿姐见他过来,斜扫了我一眼,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留下一句“祝福”,与我擦肩而过。 “别看了,人都远了——”周凌清说着风凉话,又手动让我的胳膊挽上他的,“走,去前面回话——” 我心不在焉的随他走着,却不想最后到了圣架前,这才知晓他所说的去前面回话,原来是去回“这位”的话。 我颔首低眉的跪地请安说吉祥话,皇上倒也和蔼,他端着笑让我起了身。 “抬起头来,朕看看什么样的女子,能将凌清收的这样服帖!” 我看你听到的八卦绝不是什么正宗八卦。 我努力的勾起唇,保持着端庄的笑,缓缓抬起了头。 我想,我们,都挺惊讶的。 皇帝:这…长安第一美人也不过如此啊,最多不过清秀而已啊,朕的子民审美不行啊。 我:他……他身边坐着的人,咋这么眼熟?天爷!五官四庭,面首肤色,活脱脱如烟阁的如烟啊! 此时我的脑子突然清明一片了。 周凌清明明心有所属,却时常流连于如烟阁,对如烟多年来的照拂之多,令小吴小乔小王抓狂又无可奈何,让子枫天天苦恼于脸蛋不够漂亮,虽然她比上不足,比我有余余余余余! 没错,又是著名的替身梗呗! “你…你盯着朕的慧贵妃瞧什么?”皇上甚是不解。 我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清醒很多! “贵妃娘娘眉宇间祥和生辉,让人瞧了,移不开眼睛——” 还是那句话,马屁不穿。 第十四章 暗流涌动 - 错枕眠 - 阿葚 “凌王妃是个讨巧的,不怪王爷总心疼护着,”贵妃掩面笑了起来。 与如烟不同,这位贵妃五官动起来,更有灵性,音色又十分轻柔,动听如空谷幽兰——我想巧笑盼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自此有了出处。 “太后缠绵病榻多年的身子,听说是你调理好的?”贵妃消息灵通的很。 不过这时提起来,是要为我请功还是咋的? “哦?宫里传的凌王府出了个‘神医女大夫’原来就是你?”皇上也来凑热闹了。 这可不就传的邪乎了?咋还上升到神医女大夫了? “是太后贵体底子还在,妾只……只略做调养而已。”我十分谦虚。 “只略做调养就治好了太后的病?如此看来,是太医院没用了——” 慧贵妃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蛋,气质也算上乘,可找起茬来,实属没够。她话音才落,皇上就变了脸色,啥叫耳旁风?啥叫伴君如伴虎?我今日长足了见识…… “太医院皆是世代行医之人,治得大病,却未必诊得小疾或未疾,就如太后身子不畅,是因心绪不顺,这也算不得什么病,排了郁结,自然神清气爽,妾只不过逗太后开心罢了。” 是我没用,可不是你的御医们没用! “凌王妃是个能说会道之人,”慧贵妃看向我,依旧笑的像朵花,“臣妾近来,也时常胸闷体乏,不如,由凌王妃来给臣妾把把脉?” 她说着伸出纤纤玉指按压起了太阳穴——这病真是说来就来?可皇上见此,立下就准了我上前搭脉——也是吃这一套!这还推辞个鬼?好好一个宴席,如今成了诊病医馆了! 我左右开弓,抚着他的手腕,良久才得了结论——做作!没病!根本没病! “从脉象上看,并无不妥,只是——”我故弄玄虚的顿了顿,脸色凝重道,“只是,贵妃的症状像是心肺问题,说起来,心腑疾病的确也最不好从脉象上探知一二,既身子有了不适,更要注重多休息才是,否则此疾加重,会要了人命的!” 随意打听,到哪也是这个说法,御医更保守,指不定说的更严重! “那依凌王妃的见解,贵妃该如何调养?”皇上的眉毛凝在了一起。 “这个…”我支吾着。 “但说无妨——”皇上倒敞亮。 “譬如……侍寝什么的停了才好,心腑疾病是大病,太医院最是拿手,托他们给几服调养的药方,相信贵妃年轻,不日即可痊愈——” 听我下了诊断结言,贵妃娘娘的脸色微不可见的沉了沉,不过片刻,却又扬起了笑,“皇上,凌王妃心细如针,若能让她照料臣妾的身子……” “贵妃娘娘说笑了,她一日正经大夫都不曾当过,承不起如此大任,还请皇兄明鉴——”周凌清终于不再装聋作哑,他上前替我推脱着,“况且,她方才亦饮了几杯酒,谁知此时说的是不是醉话,不如让臣弟带她出去醒醒酒再来回话?” 皇上如释重负的对着我与周凌清摆摆手,转过头又对着贵妃说道,“明日朕还是得再召了御医去你的宫里会诊一番才放心——” 周凌清此时已拖着我的手出了太和殿很远。 “不必如此着急忙慌吧王爷——”这一身繁重的王妃宫装可是不装扮在他身上。 “她让你做什么,你推脱掉就是了,何必争个长短?” 不愧是从小长在深宫大院里的人,什么把戏都逃脱不掉他的眼睛。 “这是什么马后炮?我如何推脱?说我的手断了,把不得脉?”我突然怒从心生,脱口而出,“我知晓了!王爷是觉得我欺负了她?明言同你说,你想对了——她脸色红润,嘴唇色泽饱满,是不可能有脏腑疾病的,我就是在胡言乱语,可你也瞧见了,是她先发难的,我迎头接上罢了——” 他愕然了,半晌才嗤笑道,“瞧不出来,你平日里原谅这个,理解那个,原也是个厉害的,善自我防卫,又能主动攻击—” “反正明日往后也不会再见到她,有仇自然要当场报!”我得理不饶人。 “当场报仇爽一时罢了,明日把你召进宫里,你就知晓什么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这样操作一番,他不仅没有勃然大怒,反而还在出言调侃?枉我早就做好了看他皱着眉头,气急败坏的准备。 我在心底嘀咕。 但又忍不住疏了一口气——事实上,只有我知晓,以上都不是实话。忍耐而已,后退而已,低眉顺眼而已,这都是我轻车熟路做了十七年的事,又怎么会有纰漏呢? 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罢了——是我在看到徐盈盈那一瞬间,突然慌了头脑,失了魂魄,从没有过的,自卑,愁绪,失望,萎靡,一起,不分先后顺序的涌了出来。 我的身体里瞬间盛了另外一个人,她浑身充斥着攻击、不满与愤怒,她甚至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摩贵妃的心意。她告诉我,她打心底里嫉妒着那个巧笑嫣然,身在高位的“白月光”——我想,我是完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周凌清就这样不打招呼的闯进了我的心里。 他言语刻薄,却不对我寻求“自由”的愿想嗤之以鼻;他征战沙场多年,勋章无数,却从不与人炫耀卖弄;所有的新伤旧疤,就那样一道道的在他前胸后背,重叠着,排列着。他仿佛从来不会疼痛。 可一直以来,明明是我,是我一次次拯救他,是我为他提供着便捷的,周到的,随叫随到的医护照拂——怎么能,是他先左右了我的心绪呢? 我正胡乱想着,他突然停了脚步,我望向他坚毅而俊朗的侧脸,不由的呆滞着。 只见他目视前方,沉着嗓子说道,“这儿就是了——我母妃生前的住所。” 看着他的薄唇轻启,我陡然茅塞顿开——果然人长的好看,是有巨大优势的,随随便便就能“惑人心志”。 “在想什么?”他突然抬手在我眼前晃了又晃,眉头紧锁,“身处皇宫,这样心不在焉,死都死的不明不白——” “……” 就是不怎么会说人话,可惜了这张脸。 “凌王爷安——”此时门口两个守宫侍卫瞧见了远处伫立的我们,许是认了出来,就上前行了礼。 “王妃想来瞧瞧本王儿时长大的地方,你们二人,开了宫门,远远守着便是——” 好吧,你说我想看,我就想看吧。 “这……”二人面面相觑,面生异色。 “难不成需要本王禀告皇上才能如愿?”周凌清冷沉着脸发问。 “不不不…永宁殿封了之后,再不准人进,只怕禀告皇上,也未必……” “现在,给本王开门,所有后果,本王自己承担。” 周凌清手握拳头,变了脸色。 这两位最终耳语了几句还是开了宫门,并请求道,“请王爷不要为难小的,速进速出才好。” 于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周凌清就这样闯进了“禁殿”,真不怪他皇兄疑心他,针对他,这厮过于嚣张了。 永宁殿并不大,一眼望过去却显得十分精致,院子一侧挂着一架秋千,廊间两旁皆是开得鲜艳的当季花簇,廊柱不起眼,也雕刻了腾飞的龙凤,整个院落并不因三五年不住人而荒废。 周凌清环视着周遭,板着脸自嘲道,“早知青天白日里能这样光明正大的进来,又何必做了夜行侠,三番两次被抓?” 那谁知道是您脑子里的哪碗浆糊发力了呢? “殿内我已经搜寻过了,空无一物,想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许就在院子的某个地方?” 听了这话,我才想起俩人有“任务”在身,也开始仿着他的样子在院子里来回摸索。 “自从我十五岁在宫外立了府,就极少回来,即便进了殿,也总是匆匆来去,”他贴着墙根,摸索着每一块石头,眼神黯然,“从前母妃也是这样,绕着墙根,来回踱步,不累,也不停歇——” 但今日也不是来忆苦思甜的呀,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王爷,找密函要紧——” 他的背影一抖,抚摸宫墙摸手放了下来,冷哼一声,“我这是在,试图让你与我共情吗?果然痴人说梦。” “……” 我撇撇嘴,只觉得这人真矫情——感慨起来不分昼夜,不看时机。 正无语间,突然,万年青旁一滩不怎么显眼的暗红色,引了我的目光,我走上前去,不由的出了声,“血迹!” 周凌清听了即刻瞬移过来,他上下观察一番后,一脸鄙视的看着我,“大惊小怪,我的!” “?” “上次就是在这里,”他指着栽种万年青的角落,情景再现着,“就是这样,被人捅了一剑……” 这么说来,上次的剑伤不是为了相会白月光留下的,是会完白月光后,又来了永宁殿才被逮住的? 非得挂彩了才不虚皇宫夜游? “血…流的挺多,石头缝里渗了不少下去……”我用手扒拉着砖石一旁的缝隙“夸赞”着。 “渗下去?”他惊异道,“不过站了一刻就翻了出去,不至于能渗透下去——” “除非……” “下面是空的!”我俩异口同声。 第十五章 密函 - 错枕眠 - 阿葚 果然是空的。 一大块砖石,在我俩“齐心协力”的挖除下,终于翻了身。 下面是个黑黢黢的洞窟,边上盛放了一个细长条的木箱,周凌清立刻伸手够了出来,他急不可待的打开箱子,将里面用丝娟包裹着的两封书信一一展开。 我站在他的对面,不知“密函”所书何事,只看着他的脸色不断的变换着风云。 “王爷……此时不是细细品读的时候,这里毕竟是‘禁宫’,倘若被皇上知晓了,不免又要……” 我话还没说完,只听外面远远的传来公公的一声“嘶鸣”,“皇上驾到——” 这该是开过乌鸦光的嘴吧! 周凌清动作很快,三两下把书信塞进了袖口里,又抬脚将“巨石”踢到了洞口上,一切恢复如初。 当皇上踏进永宁殿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一旁的秋千上,周凌清站在后面,轻轻的上下推着我的后背。 见他进来,我俩做惶恐状行了礼。 “是朕扰了你们——”皇上自顾自的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喜怒不形于色,“只是,这里既被划为禁宫,你为何还要逆朕而来?” “我来看看,看看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想念想念母妃,也给乐明讲讲我们小时候的快活日子——” 周凌清的小嘴叭叭叭的,几句话下来,皇上都要老泪纵横了,只见他的瞳孔微微收缩,问道,“都说了什么?朕也听听。” “说皇兄比我大八岁,却都能当起我的弓箭师傅了,我调皮被父皇罚写十遍经书的时候,皇兄偷偷代我写了七遍,我所有的过错,皇兄都包容,甚至纵容——” “你都记得?” “记得,都记得——” “亏你记得,如今却不听朕的话,”皇上脸色沉了下去,语气却与往常无异,“朕后来让人数次修缮了永宁殿,但你差事在外,极少进宫,想来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回家’——感觉如何?” 那可不一定,自从他迁回长安,摸黑回了不知多少次了! “臣弟只是疑惑——为何圈了这里为禁宫,连我也不能自由出入?” 周凌清有点正面刚的意思了。 皇上笑得很难看,大约不曾想到这厮如此直白,“无人居住的宫殿,修缮艰难,自然要禁人进出,你的物件跟你母妃的物件,七年前也都让人送去了凌王府——莫非还有什么落在这里,惹得你如此执念?” “我的母妃?她照看您到八岁,也曾是您的母亲——” 我就说为啥人家皇上对别的兄弟宽容,偏要针对他,他简直大逆不道,嘴里啥都能蹦出来。 “王爷失言了,皇上有自己的亲生母亲呀,那是谁,都不能代替的——” 为了大家所有人的脑袋,我不得不上前“提点”。 周凌清并不领情,他脸颊阴沉,对着皇上不留半分情面。 “说是给我遛弯醒酒,我看王爷才是醉了,”我腆着一张笑脸上前拽住他,对着皇上行了一礼,“不如妾先同王爷回府,看来他是得灌几口解酒汤才能醒神了——” 皇上垂下眼帘,摆着手,“去吧——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英雄所见略同——是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我们相互扶持着走出了永宁殿,踏上了漫长的宫街,却一路无言。直到上了马车,才见他出了声,“是我失态了——” 您失态已经是常态了,王爷。 “不知发生了什么,你的情绪……” 又是哪根弦不对了? 他将袖间的两封书信甩了出来,放到我的手心。 我愣了愣,随后打开一目十行的草草阅了一遍,之后整个人都木在那里——我想他方才所谓的“失态”已经是再三抑制以后,最好的情绪了。 确切来说,两封信里,其中一封是“书信”,另外一封扣了印章,写在丝帛上的是“密函”。 “书信”是周凌清母亲亲笔所书。 满篇皆是一个母亲的心,她说不知他在战场上是否能吃好穿暖,有没有受伤生病,她很担心。说等他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世间了,但他不必难过,她会变成风,化作云,长成小花,成为他身边的一切,她会看着他是如何一步步变得强大,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信中详细的说明了周凌清的“哥哥”周凌渊的使了什么样的诡计,才做得了皇帝。 他先是撺撮周凌清向他们的父皇请命去做了远征大将军,而后又趁机私底下笼络了群臣,他的父皇虽有所察觉,但那时自己个儿卧病在床,已无可奈何,只得让亲信快马加鞭给正在战场杀敌的周凌清送信,但信使还未出长安城就被拦了下来,直到两月后,老皇帝殡天,周凌渊命人围了皇宫,逆了老皇帝的口喻,他正式登上了皇位,这之后才让信使把丧信送去了周凌清手中,但为时已晚,等周凌清赶回来,老皇帝人都已经入土为安了,朝堂形式也已稳定。 信件很长,一五一十的将周凌渊是如何趁着他的父皇病重,夺了朝中的权,又是如何谋算了原本属于周凌清的皇位,逼死了周凌清的母妃的伎俩道的一清二楚。 而那封“密函”则是传位诏书——传位于周凌清的传位诏书。 当今皇上许是知晓有这封“密函”的存在,并且曾就在周凌清母妃的手里,但苦于未能找到销毁,就只能简单粗暴的封了长宁殿为禁宫! “父皇偏爱母妃,但母妃进宫许久都不曾生下一儿半女,同时入宫受宠甚至不如母妃的亲妹妹却先诞下了皇子,母妃的艳羡父皇看在眼里,未出月子便把皇兄接到了长宁殿养着,大约觉得她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自小一处玩闹,不会计较那么许多,”周凌清仿佛在讲一个长远的故事,他闭着眼睛,沉浸其中,“但他实在想错了,姨母实在疼爱自己的孩子,刮风下雨不论,一日日往长宁殿来,终于在皇兄八岁那一年,母妃有了我,她这才请了皇命把自己的孩子接回了身边——” 什么仇什么怨抢人家儿子? “我的到来,似乎得了父皇所有的关注,他对母妃更为恩宠,我满月那日封了母妃为贵妃,皇兄大约思念母妃,不过在姨母处待了一月有余,又哭着回来了,他质问母妃为何抛弃他,有了弟弟,他会更听话!不要赶他走!母妃见他可怜,又同姨母说,让两个兄弟在一处成长岂不更好,于是皇兄搬了回来,姨母又开始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往长宁殿来——” “那……这岂不是一团和气,又如何生出这么多事来?”我由衷的发出疑问。 “多年来,母妃待他之心不变,可他待母妃之心却不是最初。他敏感,懂事,却在心底生出恨意。他恨母妃抢了他,却又有了我,他恨姨母的懦弱不争,他恨我分了父皇的恩宠,但这些,都是在他登上了皇位之后,才暴露的本性。从前,他待我很好。是兄长,如严父。一朝之间,皆被摔的稀碎——那年,我接到丧信日夜兼程赶了回来,母妃见我时,已饮了鹤顶红,皇兄……就站在不远处,他只冷冷的说,贵妃娘娘不忍先帝走的孤独,要去陪他,着晋为皇贵妃随葬先帝,母妃在我的怀里,喘着着最后一口气,贴着我的耳边,想告知我信物的所在,但她话说了一半,人就去了——” 不得不说,皇家子弟,往事真是一个比一个凄惨,动不动就要论生死,不像寻常人家,最多儿时争个糖果,长大争个家财。 他从未说过这样许多话,许是憋了太久,要一吐为快。我轻轻的抚上他的肩,想要劝慰,却又觉得无从说起,只得保持了沉默。 周凌清大约察觉到了我的“抚慰”,他怔了一瞬,而后睁开眼,侧过脸看着我道,“你不必可怜我,他如今做下的种种恶果,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亲口尝一尝味道——” “我并不是可怜你,王爷,我是试图给你力量——可你思虑周全了吗?你的‘皇兄’是真的想伤害你们吗?他从天之骄子沦为无人问津,他的悲痛失望,是不是真的有人放在过心上?事实上,从他的角度而言,也的确是你,抢了他的一切。” 不怪人家黑化啊,想想那个条件下——皇后病逝,并且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后位又一直缺着,宫里虽有几位皇子,但人家周凌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太子角逐者啊,毕竟人家的亲娘是静妃,亲姨母兼养母是贵妃,人家还自幼长在集三千宠爱为一身的贵妃膝下,你一来,亲爹眼里心里都是你,更被人家的养母放在心尖上,他自己的亲妈只知道一味宠溺他,对自己的将来毫无助益不说,没人的地方指不定还天天跟他说,母妃的将来就靠你啦,你要争气啊。 人家黑化的合情合理啊。 “你,很好——” 他转过头端详着我,如是说。 第十六章 冷战 - 错枕眠 - 阿葚 我想“你,很好”该是他怒极一时,说的反话吧——否则怎么能回府之后,三五天都不与人搭话,最后就连走个碰头也要无视人呢。 我这样陪着他上刀山下火海的,也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就给“打入冷宫”吧?我甚是恼火。 几天后连小九都看出了端倪,她终于趁着周凌清在书房歇午觉的时候捉住了“他”,于是急急忙忙跑到回屋里,焦急的同我说,“夫人啊,你快去找王爷说和吧,此时子枫姐姐不在门前守着——您的机会到了!” 我好歹也是名义上的凌亲王王妃,如今都要这么偷鸡摸狗了吗? 她说着生拉硬拽的把我拖送到了周凌清的书房门口,再举起手扣了几下门窗,里面应声,她才深藏功与名,一溜烟跑远了。 好吧,事已至此,我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又转身合上了门。 回身间,只见他合衣仰在躺椅上,一本书卷在胸前展开,两只手交叉背在脑勺后,此时阳光透过窗户,一丝一缕洒了进来,树叶的光影不断的跳动着,他就隐在这样的画面里,安逸又静好。 像是打搅了他的美梦,他不耐烦的睁开一只眼瞟了过来,又迅速的合上,“是你?何事?” “那日我说的话……” “你说的没错,”周凌清打断了我,“皇兄如此行事,的确事出有因,”顿了片刻,他又突然坐了起来,盯了我许久,才继续道,“但,我又何其无辜,我的母妃又何罪之有?母妃对他,付出的也皆是真心,是他自己着了不知什么魔道,惹得身边的人众叛亲离,况且我今日不过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又错在哪里?” “所以,你没有错,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他听了,眼里满是诧色,“你不觉得我是逆臣贼子?” 合着这么多天冷着一张脸,是觉着别人把他当作逆臣贼子了? “我从来不这么认为,应当是你的,你也想要的,就该在你手里——并且只要力所能及的,我都愿意帮你——” 我并不知晓此时我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什么,直到他从躺椅上起身走到我身旁,在离我一公尺的地方,低下头,调侃又带了几分玩味的说道,“你怕不是对本王动了真心吧——劝你收回,本王无意。” 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吧唧掉了下去,碎了一地——这厮真无情,“王爷多虑了,那五千金比王爷耀眼多了——” 气场不能输。 “最好是——”他哼笑着。 我头也不回的推门离开了,只怕再晚一刻,涨红的脸会把我出卖的彻底——我的人生初欢喜就在这样一个祥和的晌午被人处了极刑,落下了帷幕。 但子枫显然比我要“坚强”,她做了我的随侍没多久,就成了周凌清书房的常客,端茶倒水又或衣食出行,都十分尽心,比起之前有过之无不及——毕竟从前,她只握着府里的“大方向”,端茶倒水此等小事自有丫头去做,许是得了什么高人的指点,她如今改了策略,要从“小事”入手了。 看着子枫如此殷勤,小九又“愤怒”了,她愤愤不平的同我说,完了完了,王爷又三五日不来侧室了,不曾想子枫姐姐也开始投怀送抱了,夫人,你得奋起直追啊! 小九太天真了,他来了我的屋子也不过是“求”个膏药,拿个润嗓茶,我一整个就是他的药房!——很明显,他不来,就是身强体壮啊! 害,算了,还是五千金更好看些。 可我刚“放过”自己没几天,如烟就登门“请安”了,我坐在厅堂里,看着她袅袅走来,内心不受控制的翻腾着。 “夫人,”她说着福了一礼。 我赶紧请她入了坐,这摇摇晃晃不堪一击的身子,回头倒在馨苑,可不都是我的罪过? “我今日来得晚了,夫人不要见怪,”她落座后,苍白着脸,致着歉。 可拉到吧,来得晚,见什么怪?你不来我都觉得是常事! “王爷已三五日不曾踏进如烟阁了,如烟甚是思念,不知王爷,此刻是否去了朝堂?”她说着瞄了一眼书房的方向。 王爷时常大半年不去人家小王小乔小吴屋里,也没见人家这样直接找上门来“甚是想念”啊,人家通常都是请安时,远远的看一眼书房就去摸牌了,您倒好,三五日不去而已!况且你的王爷最近夜里在书房里忙的通宵达旦,白天又要赶早上朝,哪里有空去跟您“醉生梦死”? “王爷的确公事繁忙了几日,这事儿,子枫最是清楚!” 我向一旁的子枫努努嘴,子枫白眼翻动,但终究还是出了声,“王爷繁忙,等过了这阵子,自然会去看你的——” 如烟抽抽搭搭的拿着绢巾擦着泪,“那等王爷回来,还请告知王爷,如烟来过了——” 我不住的点着头,知道了!知道了!一早就坐在这了,商量好似的,小王小吴小乔刚走,你就来,一整个上午尽是拉呱了! 但这应承白应承了——我还没跟周凌清搭上话,反而被露夜归来的周凌清招去了如烟阁。 两位逗我玩呢,这么容易就能见上面,又何必来早上那一遭? 如烟阁内,如烟病体羸弱的躺在榻上,满脸都是泪,“王爷……我只怕见不了你最后一面…” “尽是些不吉利的话,等王妃来了,让她给你把脉瞧一瞧——”周凌清整理着如烟额间的碎发,温声道。 这下好了,我不只是你凌亲王的私人大夫了,你的白月光,你白月光的替身,都赖上我了呗。 “你来了,”周凌清听了响动,侧目过来,“如烟今日去给你请安才惹了风寒,你来诊治诊治?” 又不是我求她去的!况且我名义上好歹是你祭拜过祖宗,才立下的王妃!外头的御医不能传召了? 我一脸写着不情愿,但看着床榻上那团病体,又忍不住上去搭了脉。之后匆匆写了药方,让小九回馨苑抓了药,我才从如烟阁抽了身。 天气渐凉,我卧在榻上,缩在棉被里,愤慨极了,眼前回放着一幕幕周凌清坐在人家床边担忧的场景——一个风寒而已,这样生离死别,我算是知晓为何小王小吴小乔这么多年不能崛起了,除了长相不是周凌清白月光那挂以外,也怪他们做不来这么做作的样子! 我正想到悲愤处,门突然开了条缝,一个身影闪了进来。 “你的药很好,她喝了即刻睡下了——”是周凌清的声音。 你再晚一点出声,我就要喊抓贼了! “三更半夜的,王爷倒来去自如,枉读圣贤书了,竟都不知男女大防——”我下床点了蜡烛,嘴巴一刻也停下。 他倒安然的坐靠在榻边,略显疲色,“你是本王的王妃,何必避嫌?” 这会儿知道别人是王妃了,方才可是让堂堂王妃给一个小小如烟把脉的! “府里动荡,如烟身份特殊,实在不敢让外面的人进来,委屈你了——” 特殊?是挺特殊的,也不见哪个王公贵族在家里养个“贵妃”的! 我刚要理论一番,却见他打起了轻鼾,这都能睡着? 我悄悄过去将他放倒在枕上,吹了蜡烛便窝到了床榻里面,我看着他的眉眼,咂了咂嘴,这厮要能一直做个睡美人就好了,这样想着,不知怎么就入了梦——再醒来的时候,耳边是小九的尖叫声,周凌清与我相继睁了眼,我稍做清醒,一个翻身从周凌清的臂膀里蹿了出来,只觉脸红脖子烧,这厮却气定神闲的坐在榻边穿起了靴子,“时辰不早了,本王得去上朝了,小九照看好你们王妃——” 小九在一旁结结巴巴的答着是。 “真是不得了了!这七年来,王爷除了前些日子在如烟阁醉酒,我从未见过他在哪个姬妾那里待到过天明的!” 七年?我看着小九的婴儿肥,疑惑上了心头,“七年前你几岁?” 她掰着手指算了起来,“王爷被派去守边关的第一年,我就被卖进了府里,因为底子干净,被教养之后就一直侍候在王爷……那一年,我七岁啊!” 啊禽兽啊,周凌清竟让一个七岁的小姑娘伺候自己吃喝拉撒! “夫人,你重点关注错啦,我是说王爷为何在你房里待到天明?他该不是觉着夫人的房间舒适,要‘鸠占鹊巢’?” 小九捂着嘴,能感觉到,她是在认真的替我害怕。 “小九,我与王爷是夫妻,原就该同床共枕,睡在一个房里再正常不过了,等你将来再长大些嫁人了自然就明白了,而且,‘鸠占鹊巢’这个词用在这里不合适,整个王府都是他的‘巢’,怎么能说鸠占鹊巢呢。” 我给小九“灌输”着大人世界的知识,但她不理解,一个人在那边嘟囔着,“啊两个人睡一间房多不方便——” “……” “说的有道理,睡在一个房里再正常不过了,”只见门口的周凌清笑的肆无忌惮,显然我的“夫妻论”被他听了个正着。 “王爷,您还没出府吗?”小九打开门就要迎他进来。 “本王腰间的玉佩落在了屋里……” 他还说着话,小九已经拿了桌子上的玉佩送了出去。 只我一人在房间凌乱。 第十七章 云鹤楼“捉奸” - 错枕眠 - 阿葚 这日之后的几天,周凌清有些不一样了,大约是“信物”给了他力量,他似乎比从前更“猖狂”了——通常来说亲王的门客与原都是有数的,他却明目张胆的多了两倍有余。护院侍卫也在原来的基础上多了两队。 紧接着府上气氛都变的阴森,周凌清却越发轻松起来,他一日至少去一趟如烟阁,平日也时常从繁忙的桌案上脱出身来,邀请我去他的书房喝茶逗乐,我次次都会拒绝,什么不能打扰您忙公务啊!我寝屋的图书一角已经够用了,而且您让人给我打的小书柜很漂亮,我得用着啊!您书房里人来人往的,我偶尔也要配药,研磨,发着声音会引人注目,我也不想日常被人家参观啊! 诸如此类的等等借口。 但我为啥不跟你抢书房你心里没数吗?——显而易见,你们有那么多的内幕,知道的越多越危险,我自然能避则避,况且,“喝茶逗乐”是取我之乐,逗你开心,我傻吗?去给人现场表演大聪明? 可尽管我“避之不及”,朝堂上的你进我退,你攻我守还是传到了后宅。或者,不止后宅,连街头巷尾,茶楼酒馆都津津乐道。 小九对此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她同我叽叽叽叽着说着朝堂的奇闻轶事,当然,这过程也不忘对她家王爷进行夸捧。 大约就是朝堂上群臣对王爷超出自己规格的配置表示不满,说他回了长安这么久了,边关的兵权也该主动上交了,包括关外的亩地与税收,都该归了朝廷,否则他既食了俸禄又手握许多旁的产业,还手握重兵,这拥有的太多,也说不过去吧?周凌清听了却不以为意,他甩甩袖子说,以为本王是不会算计的三岁孩童,你们这明显是要以小博大啊?那行,别发俸禄了,你们同皇上说罢,本王赞成。 这一下可就激怒了朝臣,他们纷纷上奏,让皇上赶紧收了这厮的兵权,免得他气焰如此嚣张,皇上作无辜状,说群臣说的有道理,我只好收回兵权了,那就再派新官员前去边关上任好了。周凌清“听话懂事”的把兵符递了出去。 皇上满意了,群臣满意了。 可官员刚到关外上任的第一天,就让信使快马加鞭送了一封信回来,书信写的让人涕泪齐飞,这位督察官员,刚到关外就被烂菜叶子臭鸡蛋围攻了,然后到了府门要议事,结果当地小官不配合,驻地将军不配合,他只好到市井上做街头演讲,说关外苦寒,咱们朝廷要为大家免税收一年,大家鼓掌!可不知哪里跳出个大妈,说免什么免,如果这税是交凌王爷,老娘有的是钱,倘若是给朝廷,哼,你们得一直减免才行,因为老娘一直没钱! 而后又是一顿烂菜叶子臭鸡蛋。 太难了太绝望了,督察官员信件的最后是希望能跪求一道圣旨,让他返回长安! 小九说着乐出了声,还企图得到我的站队,只听她忘乎所以的问道,“怎么样,夫人,我们王爷威风吧!” 这不就是土皇帝做派?我哭笑不得,不由道,“威风是威风,只是关外民风彪悍,臣民为何这样推崇王爷?” “夫人有所不知,这么说吧,小九便是土生土长在关外的人,王爷刚去关外那一年,我爹娘还在为了一口饱饭,把我卖到外头为奴为婢,今年却已经给弟弟盖了两间瓦房了!凌王爷迁回长安时,还要拿卖我时三倍的钱赎我回去,”小九感情充沛,越夸越来劲,“由小见大,可见王爷在关外费了多少心力!他这些年还收了许多失地,扩了耕种,养的兵马也很强壮,之后匈奴再不敢犯啦,关外的人们也过上了粥可温,衣可暖的日子!王爷这样大的恩德,教人如何不推崇他?” 还不错,这土皇帝倒也知道在其位,谋其事。我看着小九两个肉肉的脸蛋,又问道,“那你父母赎你回去,你为何还是跟着来了长安?” “王爷从不苛待下人,更不会动辄打骂,逢年过节还会赏许多金银,小九跟了这么好的主子,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么能随便就绝了自己的路?况且王爷……” 小九果然是这厮的迷妹,夸赞起来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唾沫星子喷的到处都是。 我看她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就寻思找个由头打断她,却不想前头门房上的管家却先来了一步。 他远远作了揖才走近递上一封书信,我赶紧推辞说王爷不在,等他回来你再奉上好了。 谁知他回道送书信的小厮请我亲启。 还能是我的?我一不做生意买卖,二没有江湖朋友,我相熟的人里还能有人跟我书信来往? 果然有,我三五下打开,才见落款为阿姐。 信上也没什么要紧的,只说约我在云鹤楼共进个晚膳,请我赏脸。 总共也才两句话,还要有一句夹枪带棒,我想这个“死结”,我得亲自同阿姐解开了。 我换了便衣,让小九安排了车马,独一人去赴约了。此时车窗外已摸了黑,街上行人渐少,户户都飘起了炊烟,市闹处却仍灯火通明,叫卖声也不绝于耳。 小厮驾车稳当,却也没减了速度,一会的功夫,就到了云鹤楼。 我在酒楼小二的指引下去了三楼的天字包间。 推门进去,只见餐桌上尽是珍馐美味,一男子站立在窗前,正望着外头出神,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他才回了头。 我刚要说句不好意思我走错了,却发现那人是楚淮。 他仍是白净书生的样子,头上戴着玉冠,双手背在身后交在一起,腰间除了官牌,还垂了一个香囊,穿的一身青色衣衫,显的身形十分消瘦,紧皱的眉头却在看到我那一刻稍稍舒展,他勾起嘴角,勉强笑了笑,请我坐下,“那日宫中大典之后,又数日未见了。” 你确定见了? “你与凌王爷离席离的早,我在后头被同僚拖住了,没能说上话,不过你阿姐倒是说,她去问候了你,你——过的很好。”楚淮一边倒着茶水,一边说道。 虽然看上去我坐的端正,但其实心里七上八下的厉害——这样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回头传出去了,我的声誉还要个屁,阿姐脸上无光,周凌清也得难堪至极。 “你不必同我避嫌,我来见你的事,你阿姐知晓,那封信是她亲笔所书,可还认得她的笔迹?”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小九九,手里倒着茶,还在不紧不慢的解释。 “是阿姐的字迹没错……但,你找我有何事?” 还是直入主题吧,虽然周凌清视我为“苑友”,不会心有戚戚,但我得对得起“王妃”的头衔啊,否则日后怎么坦坦荡荡的拿那五千金? “你如今是王妃了…他对你……” “很好的!但时间紧迫,我们说正事吧?” 我再次催促。 “你在怪我吗?”大约是觉得我说的“很好的”是在正话反说,在用“语言的艺术”责怪他,他很明显一整个愕住了,好大一会儿,才组织了措辞,“是我没用,不能救你于虎口!不过没关系,周凌清他…他实在心思不正!如今朝堂上弹劾一片,早晚都会跌落倒台!当然,明儿你身在内宅,许能知晓更多他行事不端的蛛丝马迹,如果你愿意站出来,到御前揭发,那他将更早,更快的坍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作天真状看着他,“我每日深居简出,哪里能看到那些?” “我是说,如果有可能……你能不能做……” “做你们的线人?” 我接话的速度,多少让楚淮有些惊诧,他木讷的点了点头,“事成之后,让皇上…重新为我们指婚,我不介意你曾委身于他…” 也不知道我俩是谁天真,这饼画的虽然不香但挺大。 “楚淮,我想你误会了,一直以来,我并不是非你不可——这场婚事缘于你恰好来提亲,而我恰好要嫁人,并不存在更多别的情感。”话非要揉开了,拧碎了说才好吗? “所以,从头到尾,牵萦于心的只有我?”他怅然若失的索要着答案。 “是——”我说着起了身,“不过,周凌清他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必将他想成绝世恶人,也请不要站到他的对立面——” 我在帮你啊,人家才是该做皇帝那一个,小心等人家得了天下,跟你清算! “所以,是因为他?你才这么心甘情愿的做那个凌王妃,这样不在乎我的心意,你最终,移情到了他的身上?” 堂堂探花郎,咋理解能力这么差? 再说我又怎么可能承认,“你真的想多了,我只是不想多生事端——况且,即便今日周凌清锒铛入狱了,算我功劳最大,你光有‘心意’就能娶我进门吗?皇上真的会赐婚吗?你的母亲是否愿意你将我明媒正娶到楚家?这样心无忠义的女子,与你同榻共枕,你能安心吗?你能禁住四方的流言吗?如果禁不住,你愿意丢弃名利,与我埋名村间吗?” 第十八章 陷害 - 错枕眠 - 阿葚 我抱臂与他对视着,不过片刻,他先移开了眼。 “时候不早了,我先告退了,美味自己享用吧——” 我趁机辞行。 “明儿,我…我送你……” 他说着起了身,我口中的不用二字还没发出声,门却先开了。 来人,周凌清是也。 “不必,本王的王妃,自有本王护送,楚大人也别天天想着翘墙角啊,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他身披朝服,目含怒气,声音低沉幽冷的出现在了玄关处。他仿佛只为了说这一句话,话毕转身作势要离开。 我只好灰溜溜的跟在他身后下了楼,一前一后后跳上马车——但愿这厮不要给我毁尸灭迹了。 “赵乐明!”他坐稳之后雷霆一声吓死人! “到!”我响亮的回着。 “你不要忘记,你如今是王妃!是祭过祖宗,拜过天地的凌亲王王妃!” 不必这样再三告诫吧,我瑟瑟发抖,“但你也不用气成这样吧,我们之间……也并无夫妻之实,我为何当的王妃,你也一清二楚啊……” 不说我没做出格的事,即便真的与人私会,也构不成“绿帽”啊。 “你……”他铁青着脸,“即便是枚棋子,也是本王的棋子,不容旁人沾染!” 这厮的占有欲也太强了吧。 “口口声声明儿明儿的唤着,本王看你的魂都要被叫走了!”他狰狞着脸,怒视于我。 “堂堂领凌亲王,竟来听人墙角,不知羞!” 也不知他从哪里开始听的! “多亏本王来了,否则怎么抓个现行?”他对此行颇为得意。 我转过头悄悄白了他一眼——满府皆眼线,有啥好骄傲的? 我一路上只顾生闷气,再没理他,到了门府前自顾自的跳下马车,三两步奔向了馨苑。 此时小九已备妥了泡澡水,见我回来,就高兴的上前邀功,说她从哪哪哪买了新鲜的花瓣,定比往日的要好许多! 我看着她飞扬的五官,只觉哪里都不顺眼——这个小奸细! 我让她关了门才“阴阳”起人,我说小九你可真是王爷的好小九,我原以为咱们主仆情深,不曾想,你跟王爷才是哥俩好,简直是个出色的耳报神,我去了哪里,他转眼就跟去了。 小九急出了泪花,直喊冤枉,说她的确跟王爷的时间久,对王爷忠心耿耿!但自从她来了我跟前,王爷就不曾让她去回过话了!更何况今天一天也没见着王爷啊,耳报神从何说起? 小九言真意切,显然是我抓错了贼——莫非周凌清还派了人在暗处监视我? 于是这之后所有人都活在了我审视的目光里——院子里浇花的丫头,张罗早膳午膳晚膳的管家,日常出入馨苑干杂活的小厮,在我这儿都是细作模样。 直到两日后,阿姐过府拜访。 厅堂里,她的肩背笔直,眼神凌冽,见我步及玄关,才屈膝跪了下来,“楚淮被凌亲王下了大狱,我没有旁的门路了,只能来求一求王妃了——” 听闻楚淮入狱,我心生酸楚,但她唤我王妃才更伤人心肺。 我忍着不适,请她起身说话,但她倔强强硬的态度的确不像能扶得起来的样子。 “等王爷回了府,我会去同他说情,但此事的来龙去脉,我得知晓一二,你起来慢慢说——”我只好先应了她。 她这才起了身,开始叙述她所知晓的事实,“楚淮于朝堂上屡次顶撞弹劾凌亲王,终于在昨日惹恼了他,他找了由头,将楚淮送进了大牢,凌亲王如此行事,当真蔑视王法——” 她的眼神略显慌乱,言语间却清晰明了,不曾结巴一个字词,像是练习了许久。 “据我所知——楚淮在朝堂上对周凌清出言不逊已不是三两回了,如何偏偏是在昨天,让人不能忍受了呢?” 难不成昨天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从小什么都比你优异,读书也好,绣工也罢,没有一样落了你的下乘,什么稀奇的,珍贵的,都是过了我的手,才能到你那里,可为什么,曾拥有那么多的我,竟渐渐的低到了尘埃里,甚至如今都不能与你齐头了?”她阖着眼睛,睫毛微微动着,虽然是答非所问不知所云了一番,但不得不说她的美丽,在任何时候都沁人心脾。 是了,难寻的医书,做工精致的衣衫,珍贵的蜀锦,只一件的南海手串,都是她亲手逐一送到我房里,她像是并不稀罕那些俗物,她似乎只享受高高在上施舍的优越感,也并不是要分享得到爱物的喜悦,她只想告诉我,她才是得天独厚的那个,她拥有了一切,她可以对我予取予求,我是在她的羽翼下讨生活。 我不配站在与她比肩的地方,更不配,站在比她更高的山峰上。 “所以老天既然不开眼,我就要拉你下来啊,”她猛然睁开眼,笑的癫狂,“你大约不知晓呢,楚淮写了约你相见的信函,就堂而皇之的放在书房的桌案上,”她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脸色顿然变的难看无比,“竟如此,视我于无物——我,我赵乐明,原是要配王侯将相的!可从我嫁给他,就一心想同他携手终老,于是我包容,忍耐,可我的卑微贤良换来了什么?他怎么能满心满眼,连梦里都是你呢?你又有哪里值得他这样念念不忘?他就这样一次次把我的骄傲跟自尊扔到地上踩!我知晓他的书信,他的落款,你不会赴约,于是我主动提出替他修书一封,可送出的时候,周凌清也有份,但他的那封,是楚淮的名义——”她顿了顿,呓语般又道,“但我不曾想周凌清大怒不及你,却迁怒了楚淮……赵乐明,你好本事,如此行径,竟还能让人护着——” 我只当头先那声“王妃”伤人心肺,却不知更寒心的在后面。 “你……知不知晓,在皇家,做出这样丑事的我,是要被处于极刑的?你就这样,拼命的,即便让赵家蒙羞,也要置我于死地?” 她看着我,脸上并无情绪起伏,抿着嘴也并不打算给我一个答复,许久才又跪了下来,“楚淮无辜,还请王妃高抬贵手。” 她虽跪着却还是那副骄傲的样子,道出口的祈求更像是命令,我踱步到她跟前,稍稍停留,道,“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但阿姐…你的所作所为,当真不配我喊出口的这声‘阿姐’。你也,好自为之。” 我说完就让小九“清客”了,并先踏出了厅堂。当我正要往馨苑去时,却透过廊间看到一妇人在在府外侯着,她满脸惶恐,两只手纠结在一起,在门口几尺间的地方不住的来回走着。 大约是瞧见了我,满脸讨好远远的行了礼。 这人是,楚淮的母亲。 她从前的趾高气扬,早就荡然无存,此刻站在冷风里的,不是楚夫人,而且一个母亲。 但我只瞟了她一眼,转身往馨苑去了。 天气凉了,黄了的枫叶飞得到处都是,只苑里的银杏树没被东风吹秃了去,反而变了颜色,别有一番风味。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眼瞅着天儿暗了下去,苑口的护院换了班,周凌清也还是没能回来。 我见状“移架”去了他的书房,总之,我今日是要同他搭上话的。 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随着外头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打更声,有一身影,急匆匆的进了馨苑,只听他问道,书房怎么有灯火,子枫还未就寝吗? 外头值班的小厮答道,是夫人在等您—— 他闻之径直进了书房,看我坐在正门口的贵妃榻上,眼里盛满诧色,贱着一张嘴说道,“更深露重,明儿这样珍惜生命,注重养生的人,怎么还不歇息?难不成两日未见本王,思念难忍?” “明儿”?这厮还没过去? “王爷,你不如连名带姓的喊我?岂不是更有气势些?”我提了建议。 “这样有什么不妥?他叫得,本王倒叫不得了?外人叫得,夫婿却叫不得?这又是哪里的道理?”他早就没了那日的怒气,却仍然胡搅蛮缠。 我从贵妃榻上起了身,殷勤的请他坐下,“‘外人’如今已得了牢狱之灾,王爷可满意了?” “我当什么事——没错,他如今已下了大狱,是本王亲自让人绑去的——”他不知多自豪,说着还将披风脱下来,扔给了我。 这厮是嗅到我要有求于他了,这就起了“大爷”做派,我恭敬的将手里的披风叠的四四方方,这才问道,“不知楚淮定的何罪?” “他诬陷本王,等同于蔑视皇家,治他个不敬之罪有什么不妥?”他自觉合情合理。 “但他在朝堂上站在你的对立面已不是一两日了,不敬也不是突然才不敬的,王爷,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冠冕堂皇吧?” 求求你了,说话接点地气吧。 “哦?本王不懂你的意思——”这厮“糊涂”起来了。 “我想那日,云鹤楼,你听去了不少,楚淮试图让我‘背叛’你,令你很不爽吧,你敢说不是公报私仇?” 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好吗? 他哼笑一声,眼神散发着诡异的光芒,“是又如何?你该庆幸,那日你还算脑子清醒,没说什么‘胡话’,否则今日下大狱的,连你也有份——” 官家权势,他使的游刃有余。 第十九章 如烟有喜 - 错枕眠 - 阿葚 周凌清,他到底有多少样子呢?初见时,虽瞎着个眼,出口却猖狂的不得了,身上的血一股股往外翻涌着,人却不见慌张。为了一个白月光,能酗酒酗的下不了榻,平日里视金钱如粪土,走到哪撒到哪,人家一个迁家宴,他把库房空了三分之一,看我被人抓去训话,他却先被气的冒了烟,直言恨铁不成钢。一直以来,我只当他是个有些娇纵,却怀有野心的皇家子弟。 我明晃晃的王妃身份,包括周凌清有意无意透露的许多光知晓就能惹个杀头罪过的“秘密”,都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虽不远不近,但也到了可以彼此信任的程度。 直到他此刻用嗜血的眼神一瞬不瞬的盯着我,我才知道,他并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周凌清——在他心里,我也是个只要背叛就要杀无赦的“同盟军”——他认为我,也会背叛他。 因此,我想即便那封邀我“私会”的书信没有送到他的手上,他仍然会准时来“捉奸”——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对我松懈一刻,我的身边,仍有他的一百双眼睛。 “你也不必盘算你同‘楚淮’的往后了,本王绝不会输。” 我正难过,这厮又补了一刀。谁盘算了?偷听了个寂寞吗? “王爷又说笑了,好马不食回头草,在我这儿,楚淮连回头草都不是——况且,我盘算的‘往后’就只我一人而已,”我迎着他的目光,竟没了惧意,“可王爷这样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提笔杆子的言官,三言两语间便扔进监牢里,传到市井上,对王爷的名声有什么益处?如此行事,岂不就是被人说中之后的恼羞成怒?王爷要三思,政敌有何惧?言官有何惧?圣上又有何惧?王爷要放在心上的,只‘民意’二字也。” 他的眼里先是写满了震惊,而后嘴角漾开了笑,最后竟鼓起了掌,“不愧是本王的王妃,从前竟没瞧出来,这样一番话竟能从你嘴里道出来,从今往后该刮目相待了——”他长吸一口气,一改方才的肃穆,“本王只当你是为本王好,才劝诫这么些的,你往后行事不要让本王失望——” 还敢让你失望,你也不过是“失望”,我却要搭上小命! 我连声答着是是是,那是自然。 这厮话应的模棱两可,我不住的独自咕哝,也不知他能不能放人出来。 不想几日后,在小九的“大周演义”里,楚淮真的从大牢安然回了家,自此在朝堂上也安生了许多,这令小九觉的大快人心——在她眼里,所有与她家王爷敌对的,都死绝了才好。可朝堂上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又回到了一滩死水的静谧。 “大周演义”成了死水,凌王府却活了,一活就是滔天大水——如烟阁有身孕已俩月有余。 这话是周凌清亲自来同我说的,他要当爹了。 首先把官窑烧制的一整套青花瓷茶具摔到地上的是子枫,她惊着一张脸问道,“多年都无所出,如何突然就有了?” 子枫姑娘,你抢了我的台词。 周凌清此刻垂头耷脑的样子像个十足的不想负责的渣男,他看着我,像是在看着希望,“这孩子如何能拿的悄无声迹?” 子枫听了一喜,“如何拿?” 不是,有什么好高兴的?他就算打定主意要做个渣爹,也不会把你纳入他的姬妾群里啊,而且,您知点好歹吧,这都是为了你好! “这……悄无声息拿掉是不可能的,汤药也好,人为也罢,多多少少都会有痕迹,这个娃已经在了,不可能无缘无故没了的——” 汤药,总有人送吧,人为总有人上吧,堂堂凌亲王的孩子被人搞掉了,总要查下去吧。 查到最后竟是周凌清自己干的?总要有原因吧,哪家不想儿女成群,儿孙满堂,咋就你要断子绝孙?娃还是你与你喜欢的人生的,你为啥不想要这娃? 对啊,周凌清为何不要这个孩子? 我犹如当头棒喝——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苟且啊。 “那——一尸两命,可否做得无迹可寻?”他阴翳着脸低声问道。 天爷啊,救命啊,我这是入了什么狼窝? 开什么玩笑,合府上下,哪个不知如烟阁里的主儿扒着周凌清的心,她若凭空消失了,自然会引起骚动! “王……王爷,我,我只晓得医人救命,哪里害过人?况且,况且我只读过伤寒论,伤科补要,和一些杂科医药类的书籍,哪里学…学过妇科接生婆……不如找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废话,若能请人过来,我找你何用?”他黑着脸说道。 “总之,我做不了——王爷另寻他人吧。” 看我言语坚定,他愤愤离去了。 今夜怕是只有子枫睡的香甜——原来即便是获宠如斯的如烟,也不曾是她家王爷的心尖肉,她又少了一个对手! 但这样的周凌清,就连自己的血脉都要舍弃的周凌清,不让人害怕吗? 我只觉毛孔发麻。 可更让人想不到的还在后面,自从如烟怀有身孕的消息传了出来,每日必定“如烟阁”一次游的周凌清却以各种借口推辞往如烟阁去了。 真是稀奇,旁的深门大宅里,母凭子贵,凌王府里,母怀子贱,这谁能想到? 小吴小王小乔,见此乐开了花,三位来同我请安的时候又拉起了呱。 小吴穿的最喜庆,声音也最响亮,“笑死人了,那日请了那么许多御医来府上,我还以为要一步登天呢!” 小王马上跟嘲,“不只御医呢,奶妈子都备好了,连徐嬷嬷都请了去呢!” 小乔的信息显然没有小王灵通,她放下手里的桂花糕,问道,“徐嬷嬷?请徐嬷嬷做什么?” “大约是觉得府里的人都不够稳妥,徐嬷嬷供养在府里多年,算是王爷半个妈,她可比王爷还要盼望这个孩子的到来,自然会尽心尽力的顾着她。”小王耐心的解释着。 “夫人,王爷最近真的不曾踏进如烟阁吗?”小乔一脸真诚的“请教”。 啊?咋还有我的事,我这不就是个提供茶水,点心的包间吗? “咳……大家不要听信谣言啊,王爷最近分外忙碌,下朝回来,总是在书房呆到半夜才肯回房休息,许多时候索性都睡在书房了呢。” 这三位嘴角不约而同的勾起了笑,仿佛在说,诶呀,夫人真不好当,连拉呱都拉不爽快。 显然他们认为谣言比我可信。 事实上,我的确是在和稀泥,难不成我还告诉她们,周凌清禽兽不如,正在想法子谋杀那个尚在腹中的小娃? “夫人,如烟阁那位往馨苑来了——”小九迈着急切的碎步,来打报告了。 小王小乔小吴听闻,嘴角一撇,改了拉呱方向。 “要我说还是夫人这里的点心好吃些!” “是呀是呀,府里最好的自然得先孝敬夫人!” “那我们这档子人如今是占了夫人的光了?说来我们坐这儿也有大半天了,沾光也沾够了,也该挪挪摊子了!“” 小王一出口,另外两位就起身附和着,唠着唠着就行了礼要溜。 我坐在厅堂里,眼看着她们与如烟从院子里擦肩而过,终于对这王妃身份产生了质疑——别人家当家主母,随便拿捏府里上上下下,这凌王府的王妃,日常工作就是摸脉抓药,以被请安的名义陪姬妾聊天,还要调和这个,调和那个——我开始觉得周凌清承诺的五千金配不上我的努力了。 “夫人——”如烟才踏进门槛子,就红了眼眶。 戏真好,她总共往馨苑请了五次安,其中有三次是为着周凌清来的——当真是“无凌不登馨苑堂”。 我赶紧让小九将她扶到一旁的椅子上,我说有话咱们坐下聊,可不兴站着说。 她佝着腰背,谨小慎微的落了座,这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不过几日的光景,她的脸颊就深陷了下去,整个人都透露着说不出的憔悴,即便这趟出门还特意抹了胭脂水粉,眼底的黑眼袋还是暴露无遗,一个孕妇,受这样没有来由的冷待,能身心舒爽才怪。 终究是我先打破了寂静,我温和的笑着,主动道,“王爷他才刚去了朝堂,一时半会回不来,你若……” “我不是寻王爷来的,我是找夫人,”她说着,眼泪顺着脸颊,颗颗清晰的滑落下来,“如烟知晓夫人是个良善之人,故今日才厚着脸皮前来,请夫人,救如烟母子一命!” 我忍不住的打了个冷颤,周凌清自己不说想要“悄无声息”,最好当事人也不知晓的解决掉吗?这还没行动呢,风声就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了吗?而且,找我庇护也不现实啊,这府上最大的当家的要出手,我还能怎么庇护? “不…不能吧…,王府护院众多,怎么会有人能进得来…” 我只能言语宽慰着。 “自然不曾有外人要戕害如烟,是府上的人,”她说着,我就已经快要接不住了,只见她顿了顿,重了语气,“是子枫,要如烟死——” 第二十章 下毒 - 错枕眠 - 阿葚 呵,呵呵,那你有没有想过王爷也有这个想法? “子枫如今虽然伺候在夫人身边,但如烟知道,她所行之事绝不是夫人指使!”她抹着眼泪,肯定着我的为人。 的确不是我要你性命,你倒脑子清醒。 “不知子枫做了什么,咱们也不好冤枉好人啊!” 总要有点对话,否则显得如烟像在演独角戏。 “王爷近来繁忙,如烟是知晓的,也不曾埋怨王爷不能常常陪伴我,平日里在府上,也只有夫人能为我做主了,”她止了哭,开始“倾诉”。 原来子枫近来时常送一些小厨房做的鸡汤、甜粥到如烟阁去,如烟原以为是周凌清吩咐的,因此,她次次喝的干净,直到昨晚,徐嬷嬷提出了疑问,咋不差天的送?还每次都是子枫?素日里,只子枫对如烟多有鄙夷,别人都是暗地里,子枫次次都当面不给台阶。咋现在当送餐的当的这么乐不可支?难不成这汤羹有问题? 想着也就随手拿着银针试了试毒,试完,俩人看着变黑的银针都懵了,最后才想起来请大夫,但王府森严,甚少能进来外人,王爷又还没回府,于是徐嬷嬷拎着这半碗鸡汤漏夜去了医馆,大夫拿舌头验了验,又拿银针试了试,最后鼓捣半天说,里面掺杂了少量滑胎的藏红花与噬魂丹的药末子。时日久了,会出人命的!嬷嬷就问那这种量,吃多少次才有危险?大夫说少则三十日,多则五十天。徐嬷嬷这才放了一颗心到肚子里,如烟才吃了三五日,还没大碍。 如烟又低泣起来,说知道难能摸到王爷的影儿,只能求到我这儿来了。 看着如烟哭的绯红的脸蛋儿,我不由的再一次发散起了圣母光辉,“你放心,此事我定然会同王爷说,也会尽力保你母子安全,但若想让孩子平安健康的来到这世上,这些还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你,无论遇到什么,你自己个儿都要放宽心,适当休息,适当走动,你身子强健了,便没人能害了你去。” 她终于停了眼泪,又说了许多感谢我的话,才乘上停在苑外的软轿离去了。 我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肠子悔青了一半——尽包揽些自己力不能及的活! 子枫能如此行事,还不是周凌清指使的?我这样岂不是跑到周凌清面前打周凌清的小报告? 但想想好歹那是两条人命,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我又开始了守苑待凌的一天。不过今天他的确比往常回来的早,才刚过晌午,院子里就有了响动,只听他压着声线吩咐子枫去外头铺子做什么,我隔着门听的不真切,却自觉给如烟下药的事,无疑是周凌清的招数。 等他进了书房,我才端了早就备好的佛莲参去扣门,许是他刚好在玄关处,随着扣门声直接从里面开了门,见来人是我,他仿佛甚是意外,看到我手里端着一盏参汤,更是觉得有猫腻,于是挑眉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你有什么事?” 我有什么事,你不先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吗? 我扬着笑,越过他,挤进了门,“哪里,瞧着王爷近日忙碌,我特意在小厨房熬制了补身子的汤羹,一直温着,看王爷回来,立下端了过来,请王爷笑纳。” 是喝剩下的这事儿,我不说,小九不说,就没人知道。 “呀王爷,您回来啦,夫人今日大发慈悲做了汤羹,小九与姐妹们都有幸喝了一碗,还剩下一些,您要不要尝尝啊——” 小九远远的在院子里喊着,嘶,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凌清身子一顿,刚要关门的手悬在了半空中,一双眼睛瞥向我。我难堪的笑着,手里的汤羹还没来得及放到茶几上,就三步并作两步,又跑到了门口,透着周凌清的半个身子冲着小九回道,“已经给王爷送来了!你快去忙吧!” 小九脆生生的答了好嘞就转身跑开了。 “本王要尝尝,王妃亲手,‘特意’为本王熬制的参汤呢。”他一手关门,一手接过了我手里的茶碗。 “是让大伙尝…尝尝味道好不好,第一次熬制…只怕污了王爷的嘴。”我努力的找补着。 “味道的确不错,清香又浓厚,喝下去胃里也暖和,只是往后再‘特意’为本王调制的时候,不要忘了也真的为本王留一些,如此,许就在夫人的调养下,本王也能多活个三五年——”他这会儿,已经坐到了铺着一整个白狐皮他的“专坐”上,参汤一饮而尽后,煞有其事的点评着。 呵。 “你这样前后脚的跟着本王到书房来,怕不是只为了送这一盏‘特意’熬制的参汤吧,”他假意翻阅着案桌上的书卷,转又发问。 这人真是我见过最小心眼的人了! “今日,如烟来过了。”我看他要引入正题,自然要赶紧跟上。 “又如何?” “她哭的伤心,同我说有人要谋害她。” “哦?是谁?”这厮装糊涂的本事渐长。 “子枫日日端着掺了少量毒药的羹汤去如烟阁,如烟,已进食了五天,再过些日子,妥妥的一尸两命——王爷不知?” 听我说完,他的面目忽的严峻起来,“子枫?” 他仿佛真的不知情,虽然嘴上说着子母都不留,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那是你的孩子王爷,”我语重心长的劝道,“我虽不知其中缘由,但王府这么大,一个小小孩童如何容不下?他还小小的,在他母亲肚子里争抢着养分,顽强的想要活命,再有几个月,他就长出了胳膊腿,甚至能听到你说的话,你的声音也会刻到他的心里,你会有一个小小的,软软的,流着你血脉的另一个你——王爷,三思。” 反正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看人家自己的决断吧。 我说完就拎着我的茶碗,在周凌清的注目礼下退了出去。 可奇怪了,因了此事,我失了个大眠,就奇了怪了,即便他许如烟母子活下来,也是人家阖家团圆的事,我在这揪着一颗心做什么?我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突然外间传来哭闹声。 “夫人歇息了,子枫姐姐明日再……” 是小九的声音。 “……等不到明日,你只在这上你的夜,我有话同夫人说…” 子枫说着就闯了过来,我也翻身将床帐掀开,悠腿坐在了床边。 “什么事?”我看着她饿狼扑食般的扑过来,佯装平静的问道。 “夫人好本事,三言两语就改了王爷的心思——”她呲着牙,斜视于我。 周凌清改了心意?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王爷也并不是冷血……” “王爷不是冷血,那就是我这个处处为他着想,替他做事的人冷血了?”子枫怒目相对着我,“如烟……她曾是娼馆的娼女,身子早就不干净了,如何能配有王爷的孩子?”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但凡有门路,谁愿意糟蹋自己? “可她在王爷身边也已有多年了,既然王爷都不再有此心结,子枫姑娘也该释怀的啊。” 人家自己都不介意,你这样不放过有用吗? “我知晓了!你!你对王爷,毫无一丝情意!才这样把王爷推出去!如今对王爷的事,更是得过且过,平日里也只想博得贤良名声,在府里享着供养与众人的吹捧!并不曾为王爷多做任何考虑!你……枉为凌王妃!” 这话严重了吧,可以侮辱我本人,凌王妃之位是我的营生啊,我可是每日兢兢业业查账,也不忘走进群众,了解众人的呼声的,就连周凌清让我研制的草药,我也都日日做着,怎么能对我的工作态度持有这么大的偏见? “子枫姑娘,你这样同我急次白脸是没用的,王爷原本就有留下如烟母子的考量,否则我说什么都没用,”我哈了哈凉透了的手心,披上了一旁的棉被,才诛起她的心,“还有,不要说你如今天天在王爷的身边转悠,即便你搬进了他的那间屋子,王爷也绝不会对你有旁的心思,你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认为?!”她用咆哮掩饰着内心的绝望。 “因为他要让你堂堂正正的成为一个人的妻子,想让你过着荣华富贵又平淡安静的生活,他不想让你在‘凌亲王府’这趟浑水里,趟一辈子,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他对你没有男女之情,只有身为家人的亲情责任——” 子枫虽比我年长两岁,但她似乎不知道,亲情责任是比虚无缥缈的“男女情意”珍贵许多许多。 “还有,我好歹也是祭过祖宗的正经王妃,你虽然知晓个中缘由,也清楚我在王爷心里无甚地位,即便如此也请尊重我一些,彼此留些面子,”我打着哈欠又嘱咐道,“我今日说的这些话,你且好好想想,世间男子千千万,子枫姑娘不必为了个王爷,孤寡一生的。” 第二十一章 试探 - 错枕眠 - 阿葚 怎么觉着我像个菩萨,来凌王府普度众生了?但显然子枫姑娘是个固执的主儿,我的“普度”没能让她醒悟,她仍然以随侍我的名义日日在馨苑里“游荡”。只不过近日又多了个别的差事,便是顾看着如烟阁那位平安产子——如此,不必多说就知道,是我打的“小报告”产生的反馈。由此也能看出,周凌清不再徘徊在“杀”与“不杀”之间了,他彻底回头是岸了。 徐嬷嬷对此乐见其成,老人家更是容光焕发的来了馨苑,见我在屋里忙着研磨草药,也不打扰,直到我自己到院子里伸胳膊蹬腿的松散筋骨,才瞧见她不声不响的坐在厅堂。 我喊了小九去奉茶,这空档,徐嬷嬷也瞧见了我,起身迎了出来,边走边要行礼,却被我扶了个正着,我笑道,“咱们有话堂里坐下说,院子里南风冷的很——” 说着就将她送回了尚有余温的椅子上,我自己也落了座。 “从我见夫人第一眼,从面相看就知道夫人是个良善之人——” 这就开始夸了,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狐媚不起来,看着自然老实善良憨厚。 只听她接着欣慰道,“如今看来,我果然不曾识错人,夫人不光没有嫉妒之心,平日里后院也管的井井有条,旁的府里的那些个脏事从来没有——更重要的是,夫人对许多不平之事并不袖手旁观,老身为王爷庆幸。” 还不是大家都想本分的享受荣华富贵,才没人作妖?我被徐嬷嬷夸得直心虚,直回没有没有,份内之事,份内之事。 谁知徐嬷嬷抹起了眼泪,怎么着,如烟阁待久了,掉泪这技能也都能手到擒来? 她边哭边道,“王爷在这世上,终究不孤单了,他有了血脉相连之人,往后的日子也有些念想——” 你大概不知道,这厮并不想有这个“念想”。 “虽然如烟诞下这个孩子,定然会送到你的膝下养着,但你也得抓紧啊夫人,总归自己的骨肉才最亲热——” 徐嬷嬷仍念叨着。 她咋对生娃之事这么执着?我一口热茶差点进了气道里,惹得咳嗽不止,许久平静下来才推辞道,“不必不必,养在亲娘身边才长的更好,至于我,我不着急,从前有老和尚给我算过,我年轻时儿女缘浅,等到三十左右许能在机缘巧合下得一麟儿——” “听什么老和尚的,听嬷嬷的,多与王爷处处,总会有好消息的,否则如烟日后岂不是要踩到你的头上?你放心,等你生养了,嬷嬷自然最疼爱你的孩子——” 嬷嬷想的倒是周到,可我同周凌清处得再多,光治病抹脉,也处不出孩子来呀。更何况,这周凌清心里有个白月光,后院里又有这么许多的莺莺燕燕,现如今还有个如烟怀了他的娃,这一天天乌烟瘴气的,跟我的茶楼医馆五千金一比,不知失了多少颜色! 当然,我还是口是心非答着是是是,借嬷嬷吉言! 她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递过来一盒子点心,“这是松子百合酥,老身最是拿手了,特意做来给夫人尝尝,夫人不要嫌弃才好——” 我说怎么会嫌弃,闻着这么香,等王爷回来,我们一同吃光了它。 徐嬷嬷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又拉着我寒暄了几句。 半晌,当她起了身要往如烟阁去时,周凌清回来了,他一边解着斗篷,一边迈着大步搓着手进了厅堂,侧目瞧见徐嬷嬷才道,“这大冷的天,嬷嬷还过来走动什么?有什么事让他们传一声就是了。” “王爷公务繁忙,老身许久没能见上一面,今日想着来碰碰运气,竟打了个照面,”嬷嬷说着就站了起来,思索片刻才接着说道,“王爷也该往如烟阁去瞧一瞧了,虽吩咐了子枫姑娘多照看,王爷也该上点心,那毕竟,是王爷的骨肉——” 我从未见过这般和煦的周凌清,他扬起笑,回道,“这些日子都辛劳嬷嬷了,您实在不必亲自去照看她,满府的佣人,总能挑出个合心的来——” “可我瞧来瞧去,还是我最妥帖,王爷交给我就安心吧——”嬷嬷声音浑厚的样子,十分有精神,“我瞧着也该进午膳了,就不扰你们清净了,如烟阁的一摊子事等着我呢——” “嬷嬷不如留下来进了膳再走,王爷难得今日得了空闲——” 客气话总要说一说。 “你们夫妻少有空子说体己话,我老婆子自然要识相些,点心记得趁热吃,老身这就走了——” 徐嬷嬷是有眼力见,但其实我俩真的没啥体己话要说,不想一桌吃饭,是觉得您火眼金睛,怕演砸了“夫妻恩爱”的戏码。 周凌清目送着徐嬷嬷出了院儿,立下换了一张所向披靡,拽气十足的冰块脸,他随手捏起一块百合酥,径直到主位坐了下来。 “王爷上朝前未进早膳?” 这没到午时啊,咋跟个饿死鬼投胎一样? “还不是一个上午同你的楚淮哥哥僵持不下的结果,本王原以为,他往后该老实了的,谁知沉寂了些日子,反而变本加厉了——”他一双眼睛,几乎喷出了火。 “朝堂之事我哪里懂得,王爷既饿了,我这就让人传膳——” 咱说点别的不行吗? “你不懂?我看你不少懂!”他又捡起一个点心放进嘴里,“还不传膳,在等什么?” “得嘞——” 跟这厮就是要少废话才行,我应着声就要往外走。 “堂堂凌王府,下人都死光了,需要一个王妃去传膳?唤小九去——你,回来!” 我哈着笑,喊了小九过来,小九在门口瑟瑟道,“不知王爷今日想吃…吃什么菜?” “他啥都吃,你快去——” 我们主仆二人,能跑一个是一个! 我复回了原地,等着这厮的吩咐。 周凌清看我回了身,清了清嗓子道,“你的楚淮哥哥,如今升了一品殿阁大学士,皇上赏了新居,等拾掇好了就要搬去,他今日与本王在朝堂上分辨完,竟还递了请柬,让本王‘携夫人’届时光临——” 怕啥来啥,楚家怎么总是要办宴会? “这……王爷只替我称病推了就是——” “怎么,又不曾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如何去不得?” “那…那好吧…”我咬咬牙回道。 “我瞧你盼着见他,盼了许久吧,应声应得这样急——” 我嘴角忍不住抽搐起来,良久才回道,“王爷,您做决定就好,不必同我商议,需要我配合就打个招呼,不需要我,我就在这儿猫着也挺好。” 这题在周凌清眼里并没有正确答案,他只是单纯的想“阴阳”人罢了。 “请王爷,夫人移驾膳厅,只一道鸭子汤还温着,旁的都陆续上了——” 小九及时来解救我了。 周凌清冷哼一声起了身,首先冲了出去——这厮许是真的空腹上的朝。到了餐桌前,只见他又以最快的速度横扫了一桌子珍馐美食,而后斜睨我一眼,就出了苑。 我做什么了,引来了这没有来由的火烧了身?要知道,周凌清昨日咳嗽不止,我还主动送上了止咳糖浆与润嗓止痰的丸药!这变脸也太快了些! 小九看我实在摸不着头脑,于是一边为我布菜一边解释道,“夫人千万别介意,王爷这两日在朝堂上碰了许多软钉子,心里时有不顺也是在所难免!” 他不顺就能拿我撒野了吗?这府里咋养这么个随时都要爆破的神仙? 小九看我仍苦着张脸,于是就继续了她的演讲。 她说都是那个楚大人,最近晋升的太快了些,这也罢了,还事事要与王爷作对,王爷说江南治水要先遣粮救济灾民,他就要说需先派人治了水,再开仓救灾,否则到时候连粮食也淹了,就得不偿失!南蛮子骚扰大周边境,王爷说他们只想吃饱肚子,实在不必使用武力,不如教他们以耕种,以德化之?楚大人就说,征战沙场多年的王爷如何一天天就知道服软?大周兵将威武,自然要显一显神威,才能震慑了他们!总之他事事都要同王爷反着来!最近楚大人又开始天天拱着皇上再派督察官去关外考察,说关外虽也是大周领地,多年来却都是土皇帝做派,此时要尽早处置,以绝后患!据说皇上已经在考量把这个差事给他了! 我不理解,咋小九次次都站在吃瓜的前沿,没她我会少知道多少时事热点? 她顿了顿,才说起今天的朝堂之事,她说听外头的小厮说今天王爷在宫里掀了桌子!起因是他把止咳糖浆带到了内阁,喝的正起劲儿,楚大人到了,人家乐呵呵跟他搭讪,他不理人,不知怎么就说到楚大人小时候了,楚大人就说他小时候也喝过这个气味的止咳糖浆,是他去靖王府做客,他当时的小友制的,这个味儿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然后王爷就怒了,掀了桌子就跑了。 止咳糖浆撒了一地。 第二十二章 贵客到访 - 错枕眠 - 阿葚 转眼间,已立冬,东风停了,天儿却一天天阴冷着,像憋着一场鹅毛大雪,屋子里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点着火炉却也只是聊胜于无,但我想如烟阁一定“温暖如春”。 经过上次徐嬷嬷特意亲自过来“提点”,周凌清终于放下了对如烟阁没有来由的“成见”,回了府时常先往如烟阁探望一番。 说来,我仍十分疑惑——周凌清对人家如烟从前真是放在手心怕冻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咋人家有了娃就一朝之间翻了个天?合着就只能当露水鸳鸯,不能有血脉牵连? 但我的疑惑说实在的,跟不上时事了,因为人家现在又如胶似漆了。 这事儿惹的满府上下都很不满——当然满府除了徐嬷嬷。 小王小吴小乔最是觉得从天堂入了地狱,小九紧随其后,子枫,嗯,子枫倒稳妥了下来。她起早贪黑的往如烟阁“伺候”了一段时日以后,突然有一天回来了——并拎着一包我让小九购置的草药。 “怎么是你?这个时辰,该在如烟阁的啊!” 我将东西接过来,才疑问道。 “我从此都不必再去了——” 咋,嫌你伺候的不尽心? “我原就是‘代’王爷去如烟阁尽心,如今王爷去的这样勤快,我再在旁边岂不是比太阳还要晃眼?”她把弄着袖口的衣带,又道,“况且,不日府里就要有贵客就要大驾光临了,许要住一晚,王爷怕你忙不过来,就又拨了我回来帮你…” 好歹我也是祭过祖的“女主人”,有这样要劳师动众的贵客,我却不知?我不知也就算了,这次连小九也没能在前沿吃瓜? “你从哪听的?”我放下手里捣药的舂桶问道。 “王爷今儿下朝回来直接去了如烟阁,他方才亲口说的——” “那贵客是?” “不曾细说——” 保密果然保的一绝,直到“贵客”两日后登了门了,我才知来人是谁。 嗯,不只一位。 厅堂里坐在主位上的是换了普通人家老人家装扮的太后,她只梳了个简单的寻常发髻,但鬓发处别着的碧玉龙凤钗与腕间的白玉八仙纹手镯,又处处彰显着尊贵,一身素色长袍裹在貂皮外衫里头,更是暖和又好看。 旁侧站立着的是“新任”的贵妃娘娘,她梳着朝云近香髻,只坠了个玲珑翡翠步摇,再没了别的粉饰,许是装扮过于朴素,那张脸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只见裸露在外的两颊肌肤细腻的吹弹可破,秀挺的鼻梁下,唇如樱花水光闪烁,一身琉仙裙配着清雅的淡粉内领,既高贵又神秘。 他们的到来,让人措手不及。 “不曾想再见之时,你已是凌王的王妃了——”太后紧紧的抱着手炉,话音里却还打着哆嗦。。 这大冷的天,在宫里待着不好吗? “都是借太后吉言,乐明又何德何能?”不是谦虚,是真的自觉伺候不了府里这帮祖宗! “凌王妃是自谦惯了的,”贵妃娘娘最喜欢接话了,她说完就半蹲了身子,俯到太后耳边,又低声道,“只是也不知多久没洗漱了,这般打扮,也着实狼狈了些…” 要低声就真的低声,您的低声,真是响彻厅堂的“低声”。 一旁站立的丫头小厮,憋笑险些憋出了内伤。只小九有点良心,不知从哪里拎出了小铜镜呈了过来。 我看着铜镜里黑一块,灰一块的我的脸,顿时在心里把周凌清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是他说贵宾到访前一定知会一声,让我早做准备!我就想问问知会给谁了? 人家来的这么出其不意,在这之前,我正在研磨美颜石玉膏,定是玉膏膏体通黑,研磨的过程,不小心沾到了脸上!这才在此出了大丑! “太后不知,前些日子冷风吹着,府里许多小丫头的脸上都生了厚厚的皴,更有甚者,都出了冻疮,臣妾闲来无事研磨些膏药给大家伙儿分分,这不是巧了,正研磨着,外头就说您来了,臣妾急着接驾,也就没注意这么许多——”我如实上报。 “哀家来访突然,也不曾提前旁人知道,你没有准备着,自然不怪你,”太后十分体谅,转念又对我的美颜石玉膏有了兴趣,“研磨美颜膏?哀家还不曾听过这等稀奇的东西——罢了,今日既然来了,就往你苑子里瞧瞧,就由你来带哀家转转,你让人带贵妃先去安顿下来——” 这是要跟我单独遛弯? “清逸园早就备下了,臣妾这就让人带贵妃娘娘住下——” 我连忙喊了子枫进来,想把差事托给她。 谁知她在门口早就石化了,我恍然——她似乎是第一次看到徐盈盈。 还好有靠谱的小九,她拽着子枫的衣袖,再三提醒着,子枫这才回神,上前领了命。 凌王府虽比不得皇宫,但从前门正堂厅走到馨苑也要一炷香的时间,于是我一边搀着太后一边提了意见,我说天冷且路远,不如咱们坐了软轿往馨苑去? 结果被太后一口拒绝了,她说你从前不是说要多走动,今日怎的又犯起了懒? 以我攻我? 我讪讪的点了点头,就这样,我们在冷风里走了一刻钟才走到馨苑——我自已个儿走一炷香妥妥的,有了太后的“加持”,时间自然久了些。 太后一屁股坐在我屋子里的小案桌后的椅子上起不来身了,但她手倒没闲着,不住的翻看着眼前惊奇的一切,嘴里称赞道,“你这小屋收拾的不错,从中间一分为二,一侧卧榻,一边还能为当小书房,中间放了堂椅,平时里有姐妹来了,也能坐着说说话——不过,你这样有本事的王妃,凌亲王竟都不舍得为你置办个书房?” 别提了,他只会说,本王书房放十个你都绰绰有余! “哪里需要这般正经,臣妾不过闲来玩一玩——”我笑回着,奉上了热茶。 “即便如此,也算得个知心的‘大夫’在身边,清儿有福极了——”她伸手接过了茶杯,捏着茶盖轻浮着茶水说道。 我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清儿”是谁——事实上,我从未听见有人唤周凌清的小名儿。 我有些意外的抬起头,只见太后端坐在桌案后正不紧不慢的饮着茶,脸上的神色慈祥又温柔——她是这样的泰然自若,从容自如,周凌清口中那个“懦弱、无能、胆小”的姨妈跟她差了何止千万里。 只听太后叹口气,接着道“可哀家的皇儿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的皇后得了失心疯,被关在冷宫许多年了,可任哀家如何劝说,他都不想再立后——” 怪不得没人提起过皇后,就连徐盈盈封贵妃那日也不曾见皇后露个面儿。 “贵妃娘娘聪慧可人,有贵妃娘娘时时陪在皇上身边为皇上排忧解难,皇上自然也能心情愉悦——” 还有啥不满足的,这“贵妃”若是周凌清的“王妃”,他得乐得连蹦三个高。 “哼,尽是些个狐媚手段,哀家瞧不上她,就连封妃那日也不曾出席!你且看去,从古至今,哪里有进了宫便赐贵妃位份的先例?哀家曾与姐姐一同侍候先帝,姐姐受宠如斯,从小小昭仪走到贵妃之位也用了五年之久,”太后的话里全是不满,片刻却又转了性,脸上露出了类似宽慰的表情,“不过,这次皇上身体抱恙,哀家要出宫到国华寺斋戒几日,一来为皇上祈福,二来求个国泰民安,慧贵妃倒积极,连夜抄了经文,说要与哀家同去,哀家瞧她有些诚意就带了她来——国华寺离凌王府不过几里地,便想着来清儿的府上瞧一瞧,住上一天。” “府里早就备了院子,等着太后大驾光临呢——” 周凌清可一个字也没透露您要来,也不知道这有啥要保密的。 “哀家不想兴师动众,只偷偷的出来了,怕是清儿不曾跟你说,你才这样没有准备——” 呵,这厮的确是听话。 太后眼神四处张望着,一个侧脸,余光停在了身后的那组立柜上,她似乎对那里面的药草颇有兴趣,就开口让我一一介绍了一番——虽然她,并记不住几个。 我主动为太后用牛纸袋装了些丸药与筋骨贴,老太太像拿住了什么宝贝,乐呵呵的揣到了怀里,而后在馨苑进了午膳,又闲聊许久才将她送回了清逸园睡午觉,我深呼一口气——终于功成身退了。 我刚迈出园子松散了些,就被子枫截了去。 她忽的从秃树后面窜了出来,脸色十分庄重,眼神里透露着不安,“你瞧见了没?那贵妃跟…跟如烟实在是像……” 我又不瞎。 “是……是有点像,但大千世界,总是…” “不!我方才在园子里观察了她许久!如烟同她长得像也就罢了,爱喝的茶,爱点的茉莉香,爱吃的菜色,都一模一样!” “许……许是王爷喜欢…如烟才仿着的……” “不!王爷只喝龙井与庐山云雾!” 第二十三章 听墙角 - 错枕眠 - 阿葚 您倒是门清儿。 我加快了步伐,但子枫很快跟了上来,她面生喜色,“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如烟原只是个有几分像徐盈盈的娼女,王爷将她赎回来调教成了第二个徐盈盈,供养在府里,也不过只是过眼瘾,消消思念——对王爷来说,如烟不过是个替代品!” 这下如了您的意了。 “嗯…有道理……”我点头回应着。 的确有道理。 子枫的眼珠流转,又说道,“依照如烟那哭哭啼啼的性子,若知晓了此事,不知得闹成什么样子——” 您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我立刻出言阻止了子枫要冒出头的鬼主意,“如烟根本没有机会来拜见这两位‘贵客’,从何看到贵妃的长相?即便俩人赶巧碰见,如烟不知其中缘由,也只会跟府上其他人一样,只当是长相相似之人。但此事不说也就罢了,但若细想原就令人浮想联翩——你万不要多话。” 旁人虽不知周凌清与徐盈盈的关系,但总会有明眼人看能出事端——稀奇事儿,如烟跟贵妃竟如此相似!诶不对,王爷为啥要养个跟贵妃各方面都相似的人在府里?难不成对贵妃有非分之想?要知道一百个人眼中有一百个故事桥段,传出去得传成啥样? 事实证明明眼人还挺多。 此事半天时间就在府里传得沸沸扬扬,等周凌清冒夜回来,在小九嘴里已经传了七八个版本过来了。 最著名的有两个,一是贵妃跟如烟是失散多年的姐妹,王爷在关外任上时,捡回了府里,悉心教养,收到了自己的后院儿,从此享了齐人之福。第二个说法就接近现实了,说凌王爷打小暗暗对贵妃生了情愫,结果自己十八岁就戍守了边关,自知前途渺茫,许没有机会娶到高高在上的左丞相之女。就找了长相相似的养在了身边,但因为此女身份低微,连正经妾室都做不得,只能以舞女的身份进了府。 小九一边为我铺着床被,一边说的激情澎湃,“我自第一眼就瞧着贵妃眼熟,结果还是旁人同我说,我才知道原是如烟天天顶着这张脸在府上呢!” 这都要别人提醒?天天拾人牙慧可不行,还咋走在吃瓜前沿? 我正想让小九振作起来,别失了“吃瓜”界的地位,突然从外头传来的低低的争吵声。 我让小九噤了声,披着外衣就去了外头的冰天里,只见书房亮着微弱的灯火,有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摇晃在窗户上。 这深更半夜的,怕不是招贼了吧。我猫着身子悄悄走近,贴耳在窗外,随时准备喊出“抓贼啦”的口号。 “……我只是想见你…” 这是刻意压低声线的女声。 “自作主张——” 这是冷着声的男声,准确来说,是冷着声的周凌清。 我疏了一口气,光明正大的点了大灯多好,整这气氛像府里进了贼寇。 “对!若不是我自作主张求了太后恩典与她一同出宫来了你府上,我都不知晓,你…找个娼女…竟还让她有了身孕!?……我呢,你如此置我于何地?” 女声,哦不,徐盈盈低着嗓子怒吼着。 “置你于何地?当你选择软弱可欺,任人摆布的时候,就已经找好了自己的位置—” “软弱可欺,任人摆布””这话听着耳熟? “那我能如何?我的父亲,已苍年迟暮,皇上又那样强势独断…我别无选择…” “所以,你只是选了你想选的,我不怪你——” 徐盈盈顿了片刻,才道,“言外之意是,你不怪我,我如今亦没资格对你的任何事,指手画脚,是么?” 周凌清不语。 徐盈盈的声音突然带了哭腔,窗影上她的手环住了周凌清的腰,“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在为了我们的未来,做最大的努力了?我离皇后,只一步之遥!即便我做不得皇后,在后宫也不会有人高过我去!我只要有了皇子,我们有了孩子,帝位,迟早会在我们手上!到时候,我们…” 我听的一身冷汗,这是要祸乱宫闱吗?再听下去,是不是就要看到限制级画面了?我紧张的搓了搓手。 此时周凌清突然用力的拨开了徐盈盈的手,而后转过了身,背对着她,“那晚去宫里见你,便约定了往后各自好自为之,你是慧贵妃,而我是凌亲王——慧贵妃,请回吧。” “你真的…要与我划清界限?” 听得出来,她很绝望。 “你追求唾手可得的名位富贵,而我投身我的大业,这没什么不好。” 听得出来,他很绝情。 长久的沉默后,才听到一声微弱的回应——她低着嗓子说了“好”。 而后随着推门的声音,我一个翻滚进了枯草里,只见徐盈盈披了厚重的斗篷走了出来,很快出了苑,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你索性在草里窝到明儿早上,到时候冻成冰块,本王会叫人给你收尸的——” 隔着窗户传来了周凌清醇厚的、阴沉的声音,与此同时,方才书房里小小烛火大明起来。 嘶,次次偷听,次次被抓。 我翻身从地上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进了书房,打起了招呼,无理搅三分的说道,“我原是铺了床要睡的,忽的听到书房里有响动,且灯光暗着,以为府上进了贼,就想着过来瞧瞧……” 谁知看了一出大戏? “那岂不是很意外,抓了本王这个贼?” 那的确,我点头。 “如何?觉得本王无情?” 这厮倒开门见山。 “有一点——” 听都听了,藏着掖着也不好看。既然开门见山,大家就都开门见山。 “哦?” “其实也不然,这个事…从王爷的角度来说,贵妃娘娘接诏入宫,顺应天意,的确是对你们从小的情份不忠,也是不信您会有为所欲为……哦不不不,不信您将来会有不受制于人的一天!可从贵妃娘娘的角度而言,年华飞逝,真的要这么生生的等着王爷口中说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吗?况且,如今王爷府上姬妾三个,有了喜的预备姬妾一个,还有一个刚荣升了王妃位子的我,贵妃娘娘,势必要顾虑万一她将来等成了老姑娘,你还能不能一个颗心奔在她的身上?” 周凌清听我说完,愣了一刻,“你们女人真麻烦,为何要这般瞻前顾后?” “因为所有的身家性命,生杀大权,都在你们手里啊,所有的宠辱喜厌,也皆在你们一念之间——就像如烟,你可以把她捧到天堂,也可以抛下深渊,多么活生生的例子——” 我感慨着世间的不公。 “你倒想的明白——脑子这样清楚,来偷听墙角前就不知道多披个衣裳?”周凌清眼神扫射向我,将贵妃榻上的小毯扔了过来,他这才接着道,“你前半句有些道理,后面却全错了,如烟她原就在深渊里——” 这是啥绝世大渣男?无语凝噎。 我把小毯狠狠的丢在了他的脸上,嘴角却挂着规矩的笑,“王爷早点安息,我先走一步了——” 这个时候我以为他口中的“深渊”是娼妓馆,我还在心底骂这厮斤斤计较,难成英雄好儿郎。 直到第二日太后与贵妃在周凌清的护卫下起架去了国华寺,原本气色好了起来,并且已经长了几斤肉的如烟当日下午突然病倒在床,徐嬷嬷请我过去,我才终于知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如烟的楼阁里,火炉烧的兴旺,服侍的人三个一队,站成了两排,垂头立在床头。 徐嬷嬷在一旁抹起了眼泪,“中午也未正经进食,只喝了一小碗粥,半个时辰前又吐了出来——” 如烟此时仰头躺在玉枕上,两个无神的眼睛,向我侧目过来,“嬷嬷…带大家都先去楼下歇歇…我有话……同…同夫人说——” 徐嬷嬷听闻,又嘱咐我几句,带着一众小丫头下了楼。 “贵妃娘娘…我与贵妃娘娘果然像得很,夫人可瞧见了?”如烟虚弱的说道。 瞧见了,大家都瞧见了。就知道早晚都会传过来! 我走到榻边,弯身坐下来,搭上了她右腕的脉门,“这又有什么奇怪?长得好看的人大都相似,只有丑人却丑得各有特点,你如今不该想那么许多——” “夫人这是在宽慰我了——”她努力挤出一丝笑,说道,“我昨儿就听说了,今儿她们走之前,我虽没资格送行,却也远远的,偷偷的瞧了一眼,她气质雍容华贵,我……咳……咳咳…我是比不上的……” “你自然有你的优点,是她所不相匹的,如今你的心脉实在薄弱,再这样下去,便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我堂堂王妃如今成了隔壁街道的劝解达人张大妈。 “我哪里有什么优点?不过是有一张与她有几分相像的脸,旁的还有什么呢,”她的眼睛睁的极大,眼泪断了线似的湿了枕头,抬手抚上了肚子,“不过是腹中有个了孩子,却还是个趁着他醉酒才偷来的孩子…” 第二十四章 惊天大秘 - 错枕眠 - 阿葚 这…这也很不错了,小王小乔小吴连灌醉人家的机会都没有。 但显然,这话很难劝慰到人。 “夫人也觉得我卑鄙龌龊恶心无耻是吗?”如烟眼圈已通红了起来,“我其实也有名字的,我叫莫灿——” 我劝你少动气血,此时不宜情绪激动! “我原…也是正经人家的…富贵小姐,可爹爹做生意赔了钱,便把我…把我折了去,我运气多好,买主是都城里的大官,他不但不指使我为奴为婢,还贡着吃喝,请了名师教我琴棋书画,品茶识礼,我那个时候哪里知道,我不过是人家……是人家的一个棋子…咳…咳咳……”如烟说到情急处又咳了起来,我充当“丫头”递了水过去,她却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大官的背后…站着皇上,而作为棋子的我第一个任务,就是凌王爷——呵,我总想求得他的真心,但看看我自己,我自己就没有真心,我…我是皇上搁在他身边的一双眼睛啊!” 我的瞳孔逐渐放大,有那么一刻仿佛失了声——我听到了什么? “两年来,王爷对我甚是偏爱,在今日以前,我一度认为,王爷对我即便没有一腔热血,也该翻腾着几分真心,所以我如今才…才敢下定决心背叛皇上,于是我才用计得了这个孩子,希……希望他的眷宠能更长久些,可今日看到贵妃娘娘我才知晓,原来从头到尾,他都是…透过我看别人。我大约是明白了,他的若即若离,不是克制的爱,而是心知我的身份,刻意躲避着我,如烟阁几乎从关外原封不动的移了回来,这在外人眼里看,是无上的宠爱,但我知道,我不过是被束之高阁观赏的猎物…” 好大一个瓜。 我的嘴巴在一刻钟后终于合上了,但我突然意识到,我又知晓了什么不该知晓的故事,“那…那你同我说…说这个…” “你同王妃说这些,不如直接交代给本王——” 只见周凌清从楼梯处冒了个头,之后跨着大步走了过来,这是从国华寺回来了? 如烟一震,半个身子吃力的爬在了榻沿上,声音嘶哑的唤着王爷。 “你是皇上放在本王身边最近的一双眼睛——说说吧,这两年,你到底出卖了本王多少?” “呵,王爷是多谨慎的人,自如烟被赎回来,可曾让如烟近过王爷的核心政务?如烟能同外人道的不过是王爷今日吃了什么,几时出门,几时回来罢了,而…自从如烟一年前决意跟随王爷后…就不曾再跟外头的线人接头……王爷请相信我——” 只听如烟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信不信是本王的事,你只需如实招告——这个孩子,是有人指使你…” “不!这孩子是我们的孩子!是我…是我想与王爷有个共同的孩子!我不想再颠沛流离,不要再随便被人丢弃,我想永远在你身边!”如烟有些激动,忽的拱起软踏的上身,片刻,却又低落下去,“可…原是我痴心妄想了,对皇上来说,我是枚棋子,对王爷来说,我只是个替身——我从来…都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罢了……” 周凌清盯着如烟,木在那里良久才说道,“你以后不必再这样三番两次的寻王妃给你‘做主’,本王既让你活着,就不会再变了主意,徐嬷嬷是府上的老人了,她在,你不必再担心出什么差池——” “谢王爷……只是……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是吗?” “你我有什么从前?本王饶你一命,已是莫大恩典——” 我站在俩人中间,显得极为多余——近日府里的大戏也太多了些,我都,目不暇接了。 周凌清说着就转了身要走,却又顿了顿,转头看向我,“王妃还打算在这待到什么时候?还是想搬过来与如烟同住?” “……” 同住?开什么玩笑,我自然是一个人舒爽自在!我紧忙摆手摇头跟着他下了楼,到楼下又嘱托徐嬷嬷几句才放心离开。 是个操心命了。 从此以后,既然大家一整个摊牌了,周凌清也不装了,彻底把如烟阁当了冷宫,徐嬷嬷来请,他也三言两语推脱了去,再不然就说夫妻本为一体,让王妃去瞧瞧也可。然后差事就落到我的头上,我就要身体力行的去当个懂事贤惠的王妃,去看如烟哭半日。 小王小乔小吴三个人倒积极起来了,她们整日花枝招展的来馨苑“侍候”我,当然,醉翁之意在谁,大家心里都明镜儿一样,许是都想着管它什么由头,如烟阁终于结束了专宠,我的出头之日到了!但是啊请你们仔细想想,如烟到府上之前,你们也没有获过多少恩宠啊。咋?人家失了宠,王爷就转性了?这是什么逻辑? 子枫却十分出乎我的意料,她近日忙于周凌清在郊外新购置的几个庄子的过户事宜,对府里的事都不大上心,可在听了小九口中“如烟打入冷宫”的故事之后,竟把对如烟的敌意变成了怜惜,时常从外头买了上好的人参请我熬了补身子的汤羹给如烟送去,并且几次三番强调她要当匿名好人。 一大家子突然其乐融融起来。 在又一日小王小乔小吴来请安时,周凌清正好休朝,这下不得了了,一下掉进了盘丝洞。 小乔做为一号选手扑到了刚在厅堂门口站定的周凌清身前,俏俏的行了礼,“王爷,妾近日学了一支南疆琵琶舞,王爷何时过来,妾给王爷舞一曲?” 后面的两位显然动作慢了一拍落了后,也赶紧争先恐后起来。 小王争在了前头,“妾学了一道江南新菜样,王爷想不想尝一尝?” 哦?小王可以!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小王有前途! 小吴虽然在最后,却有更爆炸的技能,她婀娜的走上前,微微俯身行了一礼,“王爷八个月前来妾的房里时留了一本棋谱,妾如今已融会贯通,王爷清闲的时候,不拘在哪里,咱们再过过招?” 这一下勾起了周凌清的胜负心,“哦?你倒有心,左右今日也休了朝,不如在王妃这里设个棋局,来往几局?” “全听王爷的……不过王妃…”小吴的眉毛皱成一团,可怜巴巴的看向我。 “嗯…额…我平日里不喜鼓弄这些…只怕一时也寻不出…” “无碍的夫人,我叫人去我那里取!”小吴欢悦的吩咐起自己的贴身丫头。 小王小乔在一旁沉着脸,没了声——嗯,我想不出意外的话,这几位的内斗又要开始了。 棋盘进到馨苑上了桌,我就想退出这帮“蜘蛛精”的团伙,我上前请辞道,“王爷,我那里还有草药浸着,不如你们玩着,我先……” 周凌清低头思索着棋局,并没工夫搭理我,于是我蹑着手脚就要溜,不想他此时却出口打断了我,“不急在这一时,观几局再去也不迟——” 于是我只好又坐了回去。 就这样看着他们,一局又一局你来我往的在小小棋盘中厮杀,当然,同样感到无趣的还有小乔小王,我们仨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不玩了,不玩了!王爷真不留情面……妾一局都没赢过!” 小吴略带埋怨的一句不玩了解放了一屋子人。 小王最高兴,她接道,“时间不早了,该进午膳了!王爷可愿意尝尝妾……” 小乔此时怕最懊恼,学了新舞却无用舞之地。 “不必了,本王不喜江南系的甜菜,你们都先各自回去,我同夫人有话要说——” 小乔听了差点笑出声,原来你也无用菜之地! 但我却凉了一颗心。你不想吃我想吃啊大哥,就沾你这点光都沾不得吗? 三位行了礼,不情愿的退了出去。 我也不情愿的,起了身。 “本王说了有事相商,你着急开溜作甚?” 谁知道你是不是拿这个当借口赶别人走? 我又一屁股坐了下来,“王爷什么事?您请说?” “我从前竟没发现她们三个也颇有姿色——”周凌清晃着脑袋不说正事。 那是你从前瞎! “你说本王今夜该去哪个房里就寝?”他又如是问道。 我随口道,“小乔不是学了什么琵琶舞,王爷何不去饱饱眼福?” 我话一落地,这厮就变了脸,连声音也低冷下去,“王妃果然如传说中一样贤德——” “还可以吧,不能辜负了王爷的信任。”我窃喜,那是不是有机会多个五千金奖励一下? “夫人心系如烟阁不说,对本王的姬妾还待之以礼,从不拈酸吃醋,院子里也被管的太平无事,本王该如何感谢你呢,”他一双眼睛冒着火星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了,“本王该如何感谢王妃——除了本王都在你心上这件事呢?” 不是,他想说啥? “王爷怕是想错了…我…以王爷马首是瞻啊,怎么会不把王爷放在心上?” “哼,最好是!”他说着说着了身,“五日后,楚淮要搬新居,届时,请夫人与本王一同前去恭贺——” 第二十五章 又迁新居 - 错枕眠 - 阿葚 楚淮真会选日子。 天儿打立冬那几天就开始阴着,阴了十几天也不曾有降雪的征兆,偏他要要乔迁新居了,就下起了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夜也就罢了,等人睡醒了,反而下得更大了。 我穿着中衣,望窗兴叹。 只见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嗖”的从我眼前蹿了过去,我揉揉眼却又是一片素裹,于是只当是看雪看花了眼。 “夫人好雅致——” 我听到声音扭过头,却见周凌清此时站在门口抖着雪——原来方才的鬼影是这厮。 小九一边从周凌清手里接过斗篷,一边讨着巧,“怎么能劳动王爷自己个儿?给我就是了——王爷还是先劝慰夫人吧,夫人在这儿愣一个早上了,这样大的雪,许是为等会能不能出门发愁呢——” 不是的小九,你是怎么看出我发愁的?我这一脸的意气风发,激情澎湃,这样全身心沉浸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里,在你眼中就是愁眉苦脸? “哦?”周凌清的笑意藏了下去,徐徐向我走了过来。 我这才回神赶紧披了外衫,“王爷也太早了些——” “不如夫人早,夫人一早愁什么?”他走到我前侧的火炉旁伸手烤起了火。 “小九玩笑而已,王爷当什么真?” “本王瞧着不像玩笑,”他的眼睛瞟向一旁早就熨烫好的衣衫,说道,“出门衣装备好了不说,又一早愁起了雪路难行——看来夫人对这趟行程很是急切啊——” 我急切?我急切的想听到你说雪太大了,宴会取消了! 这才是我想“急切”的! 我好整以暇的提醒道,“衣衫不是你昨晚让人送来的?小九利索,早早熨好搁着而已!况且‘雪路难行’这都是王爷该操心的事,我有什么好挂心的?小九浑说的罢了!” “试过没有?可还合身?最外头那个白色貂裘是百年难得之物,本王让人给你做了连了帽的披风,最是挡风!” 挡风没错,暴发户的气质也随之油然而生! “只怕我配不上这么好的东西——” 不是我谦虚,是真的太白了,普通人谁穿衬谁黑! “如何配不得了?本王的王妃值得天下最好的一切——” 但我不是正经王妃啊。 “夫人!王爷!外头的雪停了!”小九真是一刻不得闲,此时她手里捧着一团雪进了屋,“夫人!人都说用了白雪洗脸,皮肤会白嫩如雪的!” 她说着就要往脸盆里扔。 从哪听的歪门邪道?我赶紧出言阻止了她,“可我已经洗漱过了!实在不必再来一次,王爷‘着急’出门,快叫她们别在院子里玩闹了,回来帮我梳洗更衣——” 也不是当了“王妃”娇气,而且这头饰衣衫,也太难了些,我自己个儿根本玩不转。 “你平日都是这样纵着他们的?”周凌清抬眼望向院子里打闹成一团的几个丫头,张口问道。 “府里沉闷,多些欢声笑语不好?”周凌清并不回我,只满眼看着窗外,我瞧这厮没要走的意思,终于撵起了人,“王爷…我更衣…你在此多有不便吧?” 周凌清这才收回眼神,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本王是觉得你这里暖和,一时忘了别的——也不知是哪个管炉火,如何厚此薄彼?怕不是王妃苛待本王?” 他嘴里嘟囔着却还是拿了披风去了外头廊下。 这厮绝对在睁眼说瞎话,人子枫惦记着他,给他屋里放了三个火炉,就算称火焰山也不为过! 我在小九等人的努力下,半个时辰以后,又光鲜起来了,周凌清大约也在估摸着时间,我被众人簇着出了屋门的时候,他也正好转过身,只见他眼睛一亮,也不知夸赞还是损人的说道,“既能打扮的立整,平日里又何必灰头土脸的?” 这话说的,那你何必等到要出门才送了昂贵的貂裘?天天送多好? 但我嘴上却打着哈哈说别聊了,等会又下起雪就不好收场了。 从廊间到雪里时,他突然主动牵起我的手,“雪天路滑,为免夫人摔跤,本王牵着夫人前行——” 后头跟着的小九笑出了母亲的光辉,至此一群人终于浩浩荡荡的出门了。 路上许是没有什么行人,车马的铁蹄声行在雪地里,咯吱作响,一路上我睡歪了三次头,从座位上滑下去两次,头饰掉下去五次之多——这也太难行了些,一个时辰了,还在路上。 “楚淮到底搬去了哪里?也太远了些……” 我小声嗯嘀咕着。 “新宅子在城南,觉得慢,当然也有雪路难行的缘故——” 周凌清鲜少这样不怪腔怪调啊。 我正讶异,突然传来马车的嘶鸣声,接着听到小九隔着帘子说道,“王爷!夫人!咱们终于到啦,请下车!” 在周凌清跟小九的扶持下,被头饰跟厚重衣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我终于安全下了马车,吐了一口浊气。 抬头间,只见眼前矗立了一座豪华的宅院,可没啥人气啊!还是我们,来得太早了些? 但还好,主人已立在门前迎宾了,也不算唐突。 “参加王爷!见过夫人!”楚淮一双眼睛扫过我与周凌清,立刻抱拳跨下台阶来迎了。 “楚大人客气了!如今你身居一品大学士,见本王又何须多礼?” 周凌清想太多了吧,人家可能只是客气一下。 “楚淮永远记得王爷的提点之恩,王爷是皇家之人,尊之敬之才是处世之道。” 楚淮着了祥云团的官服,眼里看不出风云,出口的话却圆滑好听,他说着里面请,再不多看我一眼。 这是悟了? 等我与周凌清行至门口,阿姐又迎了过来,似乎为了与楚淮呼应,她只穿了简朴的青色外衫,打扮的也十分清新,我俩站一起,怎么说呢,她是美的不自知,我是暴发户家的傻闺女。 “外头冷,明儿,快!里面请!”阿姐拉着我的手快步往里走着,转头又催周凌清跟上。 仿佛从前的过节都一笔勾销了,又好像我们之间从没有过嫌隙。 “王爷,里头就是宴客的堂厅,您先进去,我借明儿说几句体己话——”阿姐说着就拉我去了相反的方向。 “既是借,记得囫囵个儿的还回来——” “瞧王爷说的,我疼明儿都来不及,还能生吃活剥了她?” 阿姐远远的回着。 我们快步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小厅堂,阿姐进门关门下跪,一气儿喝成。 这又是哪一出? “明儿,那日是我猪油蒙了心,才想起那等丧了良心的法子害你!” 阿姐这做派,我满腹疑问,却还是先搀了她起来,她这次倒并不推辞,就着我的劲儿起了身,说道,“婆母平日里不是个好相与的,楚淮又一颗心不在家里,我揣着邪气却无处说,就…” “就撒到我身上来?想置我于死地?” 阿姐真以为顶着美貌就天下无敌了吗? “我并不是真你想你死…当时也是气冲了头……” “气冲了天就可以为了区区一个男人,把我,一个与你一同长大,甚至心甘情愿替你去受苦楚的人拉到地狱吗?” “你如今不…不也因祸得福……成了王妃…” “所以,我该谢谢阿姐,为我谋了这样好的前途?”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如今你贵为王妃,我也成了一品夫人,摆脱了婆母,搬了新宅,还…还有了身孕,咱们日子都好了起来,岂不该姐妹一处,和和美美的…” 我盯着阿姐,突然没有来由的烦躁,接着深吸了一口气,“所以因为你日子好了起来,咱们就要继续这段既破碎过,又仇恨过的虚假姐妹情?他日若又有什么变故呢?阿姐还要再来一次‘拉我下来’吗?你不累吗?我不累吗?我又有几条命可以这样玩?” “你从前……从不这样咄咄逼人…即便我做了什么令你不快,你也很快就抛到脑后……”阿姐许是未见过这样的我,整个人楞在了那里,她忽的闭了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不住的抖动着,“所以这次,你不打算原谅我了是吗?” “阿姐也知晓你曾做过许多令我不快的事?”我怀有一腔愤慨,仍被气得笑出了眼泪,但这一身正装实在负重太多,我找了椅子坐下,才继续开炮,“知晓我会退让,会忍耐,会过去,所以就可以肆无忌惮的一次一次的伤害了吗?我没有抛到脑后,也不曾忘记啊,阿姐,我只是想乖一点,笨一点,这样,我就能被大家怜惜记挂了……可这样得来的疼惜廉价极了,稍有风吹草动就现了原形,我不需要了,往后也不要了——” 说完我即刻推门出去了,却见小九在冰天雪地里候着,她小跑过来,笑道,“夫人你终于出来了!王爷吩咐我跟过来,王爷怕夫人找不到回来的路!” 啊,额,我环顾四周,发现的确想不起来到底拐了几个弯才了到后头的这间小厅堂——我顿时出了一头冷汗,还好小九跟来了,否则发了这样大的脾气,再推门回去问路,得多败气势! 周凌清果然周到。 但他怎么知晓我路痴的? 第二十六章 出征 - 错枕眠 - 阿葚 楚淮游刃有余的在一众冒雪前来的宾客里来回穿梭。当然众人更是对皇上面前的红人略显谄媚,周凌清却十分端正,并表示对此不屑一顾。 “寒舍简陋,王爷屈尊了,”楚淮举着酒杯站在了周凌清旁侧。 这还简陋?显然是为后面那句阴阳怪气打的铺垫。 周凌清站起身与楚淮碰了杯,之后一饮而尽,才笑怼道,“楚大人这是长了记性,知道谦逊了——” 这厮一如既往的猖狂着,他难道不知道人家楚淮今时的身份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提溜着就能随意扔进监牢里的小小御史了吗? “夫人,请——”楚淮并不理他,又倒了一杯,转身就要敬我。 “楚大人,恭贺乔迁——”我见此,说了吉祥话举了杯,学着周凌清的样子一饮而尽。 楚淮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夫人豪迈!”随即不再多留,又转去了别桌招待宾客。 嗯,豪迈!豪迈的人不出片刻就红了脖子。 周凌清见状递过来一杯清茶,出言讽刺,“也不必如此急于表现吧,还学别人一口闷?” 都是你带的好头。闭嘴吧。 我接过他手里的茶,仰头灌了进去,症状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热,还伴着头晕头疼,便起身往外头院里醒酒。 结果我刚摇晃着身子出了宴客厅堂的门槛,在廊下站定,就被楚淮喊住了,他疾步走过来。 “院子里冻人,夫人出去做什么?”楚淮到我跟前一边劝着,一边稍稍扶了下我的胳膊。 “院子里冻人,却使人清醒,楚大人,你回去吧,我不碍事——”我说着就扒拉开了他的手。 “可我看着你,就不清醒了,乐明。” 楚淮的声音很低,低到听不清这句话含了什么样的情绪。 “你那日说得对,从前是我冲动了,可总有一天,我会摆脱所有的桎梏,站在没有人可以指手画脚的高位,同你说,从日出到迟暮,你一直都是我盼望的那个人——” 楚淮很深情,但在我眼里很可笑,因为他的酸话让我为止一震,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并险些摔个大跟头。 “楚淮……咱们,没可能啦,你好好…对你妻子…”很神奇,他到底哪里来的勇气一边让阿姐有了身孕,一边又同我说这些话的?我努力的控制舌头不打滑,“听说她有了身孕,你别辜负了人家…朝堂的深水,你不要总趟进去……” 别到时候,我摇身一变成了小富婆,而他又蹲了大狱! “夫人不胜酒力,还是早些回府吧!” 周凌清的声音突然响在耳畔,接着伸出手搭上了我的肩。 我告辞还没说出口,便被扭带着往府外去了,一路上皆是深深浅浅的脚印。 但能不能注意下我的形象,好歹也是穿着富贵华丽的我,做狼狈状恐要落人口实啊! 不知道别人,但小九,几乎记得我每一个尴尬到抠脚的场景。 因此我一觉醒来,听着小九回忆,我只想一头钻进被子里,捂死我自己——一死百了也就罢了! “夫人,您也别这般沮丧了,其实也没什么,也不过是跳坏了马车,摔了两个跟头,抱着王爷不撒手,在院子里拖着子枫姐姐玩捉迷藏,好在马车虽然坏了,但撑到了府上,摔的跟头也没伤到脑袋,王爷也并不生气,甚至还笑得合不上嘴,最后子枫姐姐还一起帮忙把夫人抬了进来呢——”嗯很好,小九这一会的功夫又帮我回想了一遍片段。 “别说了别说了!什么时辰了?”我企图把小九的注意引开。 “戌时了!啊对了王爷说等您醒了,唤他过来!” 丢,这个注意引开了,反又到了另一件事上。 “不必去叫了,本王来了!”周凌清说着掀开门帘进了屋,一股寒气也随之袭来。 “……” 小九福了一礼,笑嘻嘻的退了出去。 “夫人,也过于不胜酒力了吧——还是在借此吐露真话?”周凌清一屁股坐在火炉旁的小椅上,隔着珠帘羞辱我。 我卧坐在榻上,一时无言,因为我,基本断片了。 “我可是做了什么事,冒犯了王爷?” 我忐忑的问道。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就是抱着本王不撒手,要同本王再结拜一次,还携着本王在雪地里撒欢跑……” “停停停……”我堵住了耳朵,祈求道,“王爷,事已至此,过去的就过去吧……” “话虽如此,但那场景很难在本王心里抹掉——” 嘶,我气极,“王爷还有旁的什么事吗?没有我这要就寝了——” “晚膳也不进几口了?” “不饿——” 咕噜噜,肚子这就唱起了空城计——打脸来得太快了些。 周凌清轻笑一声,说道,“来膳厅一同用晚膳吧,本王正好有事相商——” 感谢您的台阶,很好下。 但这个“台阶”在此不只是台阶,因为周凌清真的抛出了“要事”。 他优雅的喝着红枣银耳粥,若无其事道,“皇上今日晌午下了口喻到府上,说是闽南边界又有贼寇作乱,令本王前去平乱,再回来时,怕已过了新年,王府上下,要仰仗夫人多看顾了——” 那岂不是我的天下了? “年前宫里会宴请皇亲国戚,到时夫人准时前去即可——” 又要进宫?这天下我不要成不成? 但好像又由不得我,我放下手里的汤勺问道,“王爷何时出发?” “明日一早——”他说着,脸色肃穆起来,“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如烟那里……” “你放心好了,如烟母子,等你回来时必定安康……” 这可是我的修行,也许因我救了她们,等我死后还能谋个神仙当一当? “那祝你,凯旋归来——” “自然——” 这厮仍悠闲的进着粥饭,仿佛将要面对的不是一场战争,而是区区几个小贼。 这样相比,我就脆弱多了,当晚就失了眠,最后好不容易睡着,却又听见了战场上撕心裂肺的打杀,周凌清披头散发,一脸血迹的站在我跟前说,快给本王止血!本王要活着!!不一会,又成了如烟躺在床上哭,她说你不是要保我母子平安吗?可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你丢去了哪里!!接着我就要醒来,却鬼压床一般被封印在了梦里,直到小九听到我痛苦的呻吟,唤醒了我。 关键时刻,果然还是小九最管用。 我不住唉声,当个王妃,压力真大! 左右也是没了困意,我起了身,让小九拿了虎皮袋子来,打开了我的“百宝箱”,将止血丹药、纱布、退烧丸、睡眠散等等一股脑塞了进去。这之后我将头发用发簪随意绾起来,披了外衫奔去了亮着灯火的书房。 周凌清见来人是我很吃惊,“你这会儿如何过来了?” 我也吃惊——他竟然已穿戴好了盔甲,再晚来半个时辰,怕是人影儿都没了。 “这一袋子,许会用到——当然,我盼你用不到——”我说着递了过去。 他拿在手里来回掂量一番后三两下解开了虎皮袋的绳子,只见他先是一怔,而后低笑一声,“劳夫人念着,本王一定凯旋而归——” 当然念着,毕竟身处同一条贼船! “王爷说到做到才好……”我说着打起了哈欠。 “院子里寒气重,也别跑来跑去了,书房炉火烧得旺盛,便在此歇到天明再走也不迟,”他一手持了刀剑一手拎着虎皮蛇袋,下着最后的恩典。 “这…这就走了?”他穿了盔甲从桌案处一步步走到我跟前,由远及近,我恍惚到舌头打结。 “这就走,不打扰夫人清梦了,夫人请继续会周公——” 我看这厮最近是占便宜没够,夫人夫人的,整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回见!” 我不客气的一头躺在他平日小憩的贵妃椅上——王爷的物件,果然不一样,等哪日得了机会,这榻跟绒垫我得想办法搞到我的房里才好! 我的脑海里冒出这个“妙主意”的时候,关门的咯吱声也同时响在了耳旁。这一刻,我的心突然沉了下来,但也不知是这榻的缘故,还是点着的檀香过于催眠,我竟睡了过去。 并,一夜无梦。 嗯,梦里无噩梦,却全搬到了现实里——我原以为往后我作威作福的时候到了,不曾想,我的脸已经丢得全府都是,“福”还能勉强作一作,但“威”是刷不起来的。 是的,几乎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看向我的时候都在憋着笑。就连从前日常把我吹捧到天上的小王小吴小乔也在请安的时候,喜的眉眼成了一条缝。 我问小九不至于吧,我不过醉了一个酒,也不曾做什么别的事吧。 小九说的确不至于,夫人不过绕着王府跑了一圈,边跑边哭边笑边栽跟头到雪地里,王爷在后头怎么追都追不上,最后还是夫人自己累倒在园子里的杏树下,王爷才得了机会把夫人搬回去,可夫人却挣扎了一路,所幸馨苑人多力量大…… 我扶额,行了别说了,也没别的想知道了。 第二十七章 一场乌龙 - 错枕眠 - 阿葚 所幸整个王府里,还有一个净地,那就是,如烟阁。 如烟自从摊牌之后,身子一直都不太好,基本属于卧榻不起的状态,也因此,一整个屋子都笼罩着低沉阴郁的气氛,也并没人笑闹。 至此,那里几乎成了我唯一的“世外桃源”,可这“世外桃源”也是有短处的,便是去了就要听里头这位“仙人”伤春悲秋。 “我或许也没几日活头了——”如烟再一次双眼无神的盯着房顶同我交代后事,“我知晓你对我费尽心力,但我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这样不吉祥的话,这几日你已说了千万遍了,不许再说了——”我搅拌着碗里的汤药,期望它快些冷却,堵住这位病患的嘴。 “自王爷出征,您日日都来这样守着我,我知是受王爷嘱托,可我仍觉有愧!” 你可能误会了,我来得勤快,只因这里让我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但我有一事,只得再厚脸皮求您一次,”她打断我的话,情绪激动起来,颤抖着声音道,“我死后,但愿您能待我的孩儿如己出,请抚养他平安健康的长大,也不必告知他有我这样一个没有脸面的亲娘,您就是他唯一的母亲,倘若是个女孩,请教她不要走上我的路子,若是个男孩…” “你的孩子自然是你来教养,我不会插手,所以你得健康些,快乐些,不要整日死不死的,只盼多活一天是一天也就是了——这世上,没有谁能抵得过亲娘,‘寄人膝下’这感受我曾亲自体验过。” 亲身经历者现身说法了,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况且有我在,”我将汤药碗勺放到她手里,才继续道,“连王爷都听信我这个‘再世华佗’,也请你全身心的交付给我——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身子。” 如烟看着我,良久才点了头,两颗豆大的眼泪随着她点头的动作,滑出了眼眶。 这就又哭上了。 “今日我那里还有要忙的,就不多聊了,你好好歇着——” 天天这样,我也身心受损啊,别回头人家没事,反而把我拉进了情绪的无底洞里——可这“世外桃源”外面的世界,又把我堂堂一个王妃当成一个笑话传颂! 真是两难! “嬷嬷,请代我送一送王妃!” 如烟对着伺候在一旁的嬷嬷说道。 “外头雪还不曾化全,嬷嬷只在这里守好你就是了,我轻车熟路的,无妨。” 我出声免了送别服务,起身三两步下楼,只身扎进了雪地里。 可出了如烟阁没几步,小九就迎了过来,胳膊上还托着御寒的披风。 “主子!化雪天最是冷了,您又这样偷偷过来!如烟她值得吗?”小九说着紧忙为我披上了那披昂贵的貂裘。 那咋的?我等着小吴小乔小王来请安,再帮我回忆下那日的“佳话”不成? 我听都听腻了,大家伙儿都不烦吗? “王爷出发前曾交待我瞧着点如烟阁…” 甩锅呗。 “要我说,王爷这一遭事,瞧着就像嘱托错了人,哪里能让堂堂王妃去做顾看人的伙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王妃是外头的街头郎中呢!” 你夸我是华佗仙医什么的,我倒还能高兴些! “你这样匆忙跑来,是有别的什么事?” 我岔开话题。 “喔!对了!是有一个事儿要与您说!”小九垫脚俯在我的耳旁,压低声线道,“有男子与姐子枫姐互通情意了!我亲眼瞧见的!” 嚯!移情够快的! “嗯…小九,你看到了什么?” 怕不是看到人家子枫跟外男说了两句话就以为人家要情定终生了吧。也许,外男不过问了个路呢? “这个外男,我曾见过一次!几日前,我去街上给您买药草,就是他在跟子枫姐姐拉拉扯扯的,那可是在闹市啊!今日竟直接来府上了!” “你小点声儿!”她的音量逐渐增高,我紧忙提醒道。 她捂住了嘴,自己嘘了一声,四处张望一番后,才继续道,“我今儿早…看见有男子进了府,那会您刚出了苑,子枫姐姐在堂前又是倒茶,又是作陪,说不定还交换了信物……” 不是,这也太无所顾忌了些吧? “在哪里的堂前?馨苑的厅堂?” “是呀!” “现在还在?” “我出来时还坐着,此时不晓得散了没——” 我听到这里,也顾不上雪天地滑,不由的加快了步伐。 我都想好了怎么给周凌清修书一封,告知他妹大不中留,要抽空备下嫁妆了。 回到馨苑,却见来人是我那憨厚哥哥。 我幽怨得看向小九,“你对你主子能不能上点心?堂前坐着的是我哥哥…” “……” 子枫正一脸苦闷的看着我哥哥,仿佛并没有发现我跟小九已然到了廊下。 “……你我素未谋面,那日为帮我抢回钱袋受了伤,我的确感激,但我也给你酬金了,是你自己不要的!”子枫一副不耐烦要赶人的架势。 “姑娘……你可能误会了…”哥哥笨嘴拙舌,话才说了个头,又被子枫怼了回去,“我误会什么?你到底想干嘛?知晓我去庄子的路便日日蹲守着…给你钱又不要!” “不不不,我没有……”哥哥用尽全身力气辩解着。 “何苦要扯谎?路边相熟的烧茶大婶都说了,你上次守了三天,才守到我!”子枫一脸我还能看不穿你小把戏的表情。 “可我是为了还你手串啊…你忘记了吗 ?那日我们与小贼撕扯在一起…你许不曾注意,珍珠手串摔落了,我走时捡到了,并且上次守到你,已经给你了,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哥哥艰难的解释。 子枫是不信的,她冷哼一声,“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摸去的,以此缠上本姑娘?再说,那你今日如何又找到府上了?我才从庄子上回来,便看在你在王府门口候着,竟都打探到这里来了!” “我今日来…是来找我妹妹的啊…” “别在这扯姐姐妹妹的!当这是哪里?”子枫说着把腰间的钱袋解了下来,扔给了我哥哥,“这都给你了!往后不要再同我纠缠了!喝了这盏茶就离开!” 子枫说完就要往外走,转身间,才看到我与小九站在厅堂门口的廊下。 子枫顿住的脚步,引得哥哥也看了过来,他看是我,便站起来,嘴角扬了笑。 “我去…去…奉…奉茶——”小九察觉到情况不妙转身就要跑。 “看不到桌前茶水冒着腾腾的热气?这样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说,又出去造谣什么了?”子枫冲上来一把揪住了小九的后衣襟。 “也…没没什么…子枫姐姐…”小九求救的看向我。 “能造谣什么?左不过是家里来了客人,去寻我罢了,你放开她,让她给我去取手炉来——” 我上前为小九解着围。 “客人?”子枫皱眉以示惊异。 “诺,我哥哥——”我指了指在场唯一的男性介绍着。 子枫在我与哥哥之间来回扫了几眼,逐渐红了脸,又过了半晌,才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哥哥也并未再计较什么,笑意吟吟的迎过来问候着,“近日过得可还舒心?” “还不错呢!哥哥为何突然来访?” 看我越发的珠圆玉润也能知道吧,就算过得不咋地,吃得绝对是人间美味。 “我有喜事要同你当面说!”说话间,他从袖口里拿出了一卷纸信递给我,“瞧,科举我得了第十六名!” 我不可置信的打开——果然!第十六名,有了个府税课司的官职! 哥哥从小并没有读书写字的天赋,这样的成绩,已然超脱平日了,也不知他私下受了多少苦楚,遭了多少罪! “真是恭贺哥哥了!这么说来,哥哥不日就要新官上任了!”我喜形于色。 他的情绪却颓丧下来,顿了顿才道,“母亲觉得管着财税是个油水差事,可我认为,堂堂男儿,苟在衙门里收税又是个什么好出路?我想做个为百姓谋福,为国家出力的人!” 读书虽不在行,报国热情倒还挺激烈。 “可这的确安稳…母亲…她是想你能平安快活的过这一生!” “我如何快活?每日一睁眼都是自己不喜欢做的事,谁能快活?” 这乱世,求个吃喝不愁也就罢了,还要什么崇高理想? “你…那你想做什么?”我问道。 他突然怔住了,显然是没细想过,只空怀了一腔热情而已。 “你擅长什么?或者你有什么本事可以造福一方百姓?”我又问道。 “许……许是没有…” “哥哥,身在其位,必谋其事,你连自己能做什么都不知道,倘若有一日做了宰丞又如何?那个时候,你但凡无能一点,就是罪过,不仅造福不得,还会带来灾难!” “我懂了…乐明……我许不过是个无能之辈…”他又丧丧的垂下了头。 “也…也并不是,哥哥字迹娟秀…为人又忠良…” “那我若投了军,能做什么?”他眼里又瞬间充满希望。 第二十八章 告别 - 错枕眠 - 阿葚 “能有什么相干?您是王妃,是我们的夫人,我们的主子,您的哥哥我们自然要爱屋及乌,夫人莫不是想着我们不敬他才好?” 不过片刻,又变身成了那位伶牙俐齿的子枫。 我可不曾见过你尊我爱我,平日里多的是斜眼,白眼,不顺眼的向我行注目礼! 我轻“奥?”一声,而后用狐疑的眼神扫向她,直到她败下阵来,躲开我的目光,撇撇嘴角说道,“那…那没别的事我先去忙了!” 她话毕就冲进了雪地了。 我立刻回了房,把小九喊了过来,进行了一番吹捧夸奖。 “鉴于你有这样敏锐的观察力与求知欲,小九,我不得不交代给你一个新任务!”我郑重道。 她的眼里瞬间有了光,“什么任务!?” “还像从前一样,多注意下你的子枫姐姐,你若做得好,许再过不久,你子枫姐姐就要嫁出去了!” 当然要记得画大饼。 “真的吗!?那小九在所不辞!我去了,夫人——” 小九瞬间没了影——孩子是真上了心。 但她光上心也没什么用,子枫有常人没有的警觉心,小九日常的暗暗观察,她都看在眼里,因此,次次出府都能甩了小九,让她无功而返,但好在小九永不言弃,跟的次数多了,总能有那么一两次眼见为实。 但即便就这一两次,也足够我去盘问一番了。 子枫又一次在廊下愣神的时候,我走了过去。 “如今王爷不在,你有什么事犯难,同我说就是了!” 我一副知心姐姐的样子上前引导。 “你让小九盯了我这么多天…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子枫毫不扭捏。 “我哥哥…他老实的很……” “可是他先来招惹我的!”子枫冷笑一声,侧过目,眼睛里仿佛生出了刀子,“你也觉得我不配?” 就这眼神,我敢说不配吗? “瞧你,说得什么话!我怎会有此意!”我巴不得有个厉害的嫂嫂,这样也能让我哥哥免遭人欺负。 “我是说……倘若你有意,我也许能帮到你!”我诚意满满。 “帮?怎么帮?我一个奴婢出身的下等人…”子枫低下头,半个身子靠在廊下的柱子旁。 怕是只有她自己这样自怨自艾,以周凌清对她的重视程度,她在凌王府几乎是大小姐的存在。我哥哥憨厚又不怎么聪明,能博得女子的芳心已实属不易。 因为心有爱意,所以认为对方事事都好,觉得自己处处配不上。 果然情爱令人自卑。 “那日我去新买的庄子上对账,路上被小偷扒了钱袋,却正好遇上了他,他文文弱弱的,却在听到我的呼喊之后,站了出来,话不多言追上去抱住了小偷的腿,任凭对方拳打脚踢都不撒手,我也追了过去,我们终于一起夺回钱袋,他却宁死不收谢金;第二次见,是他守在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等着我,原来那日厮打中我丢了珍珠手串,后被他捡了去,他便日日守着,等我再路过一次,”子枫像是在讲寻常故事,她低着眼帘,一字一句的说道,“这次我们相熟了彼此,我只觉京都真小,他竟然是你的哥哥,我这才最终相信你平日里的善心并不是装出来的,毕竟你有一个这样好的哥哥……我们就这样来往起来,你哥哥每每都要送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给我,唯一一次说见我脸色不好,送了许多人参来,我却每日给你送去些,让你给如烟熬了汤,我…我是想弥补我从前的过错,我怕连我的心都……配不上这样好的乐泽……” 历朝历代,英雄救美的故事,果然经久不衰。当然子枫这个浪子回头,也很精彩。 “这事儿我会与王爷说,自然让你风风光光的进了赵家——”我又承揽起了差事。 “可…可你母亲……” “放心,母亲会接纳你的……” “乐泽说,他…他在家里的安排下已经相了个尚书府家的小姐……” 原来在愁苦这个。 “相多少又有什么用?他心里又只有你一个……” 都是些莫须有的担心。 子枫这才愁下眉头,“谢…谢谢你……” 我的不用谢还在唇齿间,她就已经红着脸,跑出了老远。 小九隐在暗处,此时跳了出来,“夫人,我立功了?” 我笑道,“对!这都是你都功劳!日后记得同你子枫姐姐讨喜糖吃!” 小九乐得眼角都出了小细纹。 周凌清不在,不想我们的日子竟更融洽了,但事实远没我想象中静好。 楚淮登府的时候,大约还有半个多月便要跨年了,府上的红灯笼,对联,吉祥如意结都已经开始装扮上了,我正在指挥小九贴倒福。 “小园子里的活计,也要夫人亲自上场吗?” 我回过头,却见楚淮背手端正的站在离我十步远的白梅旁。 “府里的小厮越发懒了,楚大人大架竟也不通报一声——”我把手里的几张福扔给小九,示意他们继续,之后才走向楚淮,“王爷出征,想必楚大人是知晓的,不该此时拜访的——” “路过而已,来讨杯热茶,夫人是否成全?” 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干啥能路过?楚淮如今也撒谎不打草稿了。 “那请厅堂里头请——” 我说着领他去了前门的厅堂,一路无话,到了堂里,我在主位落了坐,并让小厮奉了茶,楚淮顺势坐在我右手边那一列的第一个小椅上。 “我怕是不在京里过年了,我明日就要走了,”楚淮环视着四周,突然开了口,“你如今…很有高门大户夫人的样子了…” “去…去哪里?” 不详的预感像时不时传来的炮仗声,在我脑子里嘭的爆了炸。 “去关外。” “关外?” “是,关外。皇上封我做了监察都尉,并令我早日去上任——那里迟早会成为朝廷的囊中之物。” “楚大人说笑了,关外本就属周朝所有。” 把人家周凌清支走,就是为了悄无声息的把人家打下来的“小天下”据为己有吗? “你如今真是一心向他了,”楚淮抬眸看着我苦笑,随即又变了脸色,“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叫你回心转意——周凌清他这次,未必能活着回来——” “你…你们要做什么!?他从未存心害你!” 咋朗朗君子成了一个这了? “未存心害我?那几日牢狱之灾所受的屈辱又算什么!?一切全拜他所赐,总有一天我要把他踩到脚下……” 你们两口子真有意思,都喜欢把别人“踩到”底下。 “既知晓我‘一心向他’,你还在我面前这样大言不惭,就不怕我传书给他?”我呲牙说道。 “如今你的信已经传不出去了——”他的手抚上茶碗,话说的平静。 “那你今日来此,只为耀武扬威?” 我气极攻心——周凌清若死了,满府的人何去何从,我的五千金怎么办?啊呸呸,说什么五千金?到时候,周凌清数条莫须有的罪名齐发,我连小命都难保矣! “明儿,你怎能这么想我?”楚淮面生急色,“我此行不知什么年月才能回来,什么时日…才能再见你!我自然要来见你最后一面!” 我发现这“探花郎”不太行,脑子更是有问题,从前已经那么明确的说“咱俩不可能了”,还在妄想啥?我阿姐的花容月貌不够他享受吗?还是……他就是审美有缺陷? 最后还要同我说这么多,我看他就是成心的! “见也见了,楚大人请回吧,”我说着起了身,边走边整理衣袖,“还有,我并不是迫不得已才说这些话的——楚淮,我对你没有更多别的情意,这真的是真的!” 我想我眼神里的诚意已经迸发得足够了。 楚淮亦站了起来,他看向我,眼里含着笑,“你不必这样强调,这件事我知晓了——但我对你,却是满心情意,这也真的是真的!” 好了,也别互相强调了,散了吧。 “那好,请您揣着这份情意上任去吧,一路走好!” 我下了逐客令。 楚淮并不气恼,他仍笑着,微微拱手,“那楚淮先告辞了,明儿,咱们后会有期——” 接着就是他笔直挺拔的身影渐渐出了我的视线,等他完全走远,我才紧忙唤来了前门管家向他询问凌王府的处境。 管家如梦初醒,拍着脑门说道,“怪不得怪不得!大前天晚上,我瞧见府外头站了许多官兵,我还只当是王爷临行前,调来护院的,这么看来,我们…我们大家是被监视起来了?” “嘘,小些声,不要说出去!” 我嘱咐道。 管家下意识的捂了嘴,点头如捣蒜。 结果第二天就有小厮丫头几位老嬷嬷,携了家当递了辞呈。 另外一些卖身契在府里的,也跪求了来,哭着说道,原已经是被发卖了的罪臣之后,王爷这不知又犯了什么罪,他们不想一条命搭在这里,只望主子给个活路,再无他求! 我看着眼前子枫翻出来的厚厚一沓卖身书契,只觉天旋地转,头脑发懵——若周凌清有个三长两短,这些人,还有活路能逃,我呢,余生只得禁锢在这一方天地里了,哪日皇上一个不高兴,泼天脏水下来,只一条死路亘在眼前。 第二十九章 殉难 - 错枕眠 - 阿葚 小九在忙着跑路的一群人里,显得那么与众不同,独树一帜。她用视死如归的眼神看着我说,定与凌王府共生死,同进退。 我听的热泪纵横,瞧瞧人家这大无畏精神,再看看我那藏起来,准备随时逃跑的一包金银细软,嗯,我瞬间被拉下了道德的神坛。 但事实上一切都风平浪静,除了府里走了一半的人显得偌大的凌王府空荡了些。 可就在人员锐减的情况下,小九敏锐的“八卦网”,仍“网住”了许多从关外传回来的消息。 小九的口中,楚淮在关外做官做得风生水起。具体说来就是,这位楚大人刚到关外,首先,挨家挨户发放着金银,并说关外苦寒,苦了人民群众了,往日是朝廷的不是,忽略了这方百姓,从今而后再也不会了!往后,天冷发御寒棉被,天热发暑热补助,税收也只取大家余粮的百分之五,如果你的余粮没到平均水平,那好,不仅不收税,朝廷还要给你补足到平均线!淳朴的人民群众叫着好,却仍然说不行啊,我们不能见利忘义,凌王爷呢,咋不派他来管辖我们!我们只信任他!这时楚大人来一波更秀的操作,他在市闹处命人建造了一个周凌清的铜像,说,我们永远记得凌王爷! 这不是咒人家周凌清活在人民心中吗?人民也能同意? 我提出了疑问。 小九说让我别着急,接着听她把话说完。 我做着请的姿势,小九继续讲了下去,她说楚大人跟人们说,我们永远记着凌王爷!可凌王爷是皇室中人,天天在关外吃沙土也不行啊,人家迟早是要回京都享受富贵的,再说来关外也只是丰富履历,人家就不属于这里!说没有凌王爷,朝廷保证能让大家过得更上一层楼,大家放心!我们今天给王爷建个铜像,为王爷祈福,祝福王爷!也是大家的一片心意! 这之后人民心悦臣服了。 我从前还只当楚淮是个书呆子,如今看来,是个当官的料了,这样三言两语不仅收买了群众的心,还为人们群众找了“见义忘利”的借口——诺,不是不让你们凌王爷来,是人家不稀罕来,人家在京都忙着享受翠绕珠围,荣华富贵,亏你们还这样一心惦记着——这最后随随便便又来了个挑拨离间。 一箭三雕啊这是。 小九嘴巴撅出天际的表示着自己的不开心还因为她还收到了家人来的信,爹娘不识字,便口述弟代笔,信里说,你快回来吧,人家凌王爷以后不回关外的,你难不成想在人家家当一辈子奴婢?时日久了,哪里还有关外时攒下的主仆情?到时候你受欺负了找谁去?爹娘离得远,又看顾不到。见信立回。 “见信立回”,也不知晓是让立回个信,还是立回家去,总之都是不能实现的。 信是出不去的,小九是不回去的。 小九再次哭着同我起誓,要与凌王府共存亡。 这孩子小小年纪,气性倒挺大,动不动就要以死明志。 我说如今还没到白热化的阶段啊,这不啥事儿没有吗?府里也不过才走了几个人!我们吃喝没断!周凌清死讯也没传来啊! “郭公公到——” 我劝解的话刚落地,宫里就来了人。 之后是数十箱的金银珠宝鱼贯而入。 “咱家今日是来请夫人节哀的,王爷已在战场殉难,我军败了——” “……” 金手指为什么,一定要,点到,奇怪的地方? 我的脑子轰隆一声巨响,眼前黑了一片。 这位王公公,尖着嗓子宣出了皇上对凌王府后续的一些赏赐与抚恤。 具体是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到,他走后半个时辰,我看圣旨才知晓,这奖赏的也太多了些吧,这几乎是,买了周凌清一条命啊。 这些钱足够我成为名副其实的小富婆了啊,可我,怎么就开心不起来呢?不仅没有喜悦,眼睛里还像进了风沙,有泪水断了线似的往外涌着,我这,如何又上了道德的神坛? 我原本问心无愧了啊——要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小厮丫头奶妈,有卖身契的,没卖身契的,我无条件全放了他们自由,此举只为安插周凌清的几位护院亲信到“跑路”群众里,给他送信啊,七八个同时送出,如何也能收到一封啊。 他时运咋就这么不济…… 大约我的样子吓到了小九,她跪倒在我的身侧哭喊着夫人——她明明就在我身边,我听着她的声音却像透过数里传过来似的。 此时子枫同一众家眷蜂拥而至,她们个个深情凝重,瞧见我与小九哭做一团,才最终慌了神。 “所以…是……是真的…王爷去了?”子枫早失了冷静,却故作镇定,苍白着嘴唇问道,“那么,王爷遗体呢?现在何处?” 我摇头,还没来得及问,人宣旨的公公就走了啊。 子枫突然激动起来,她前后摇动着我,“没有遗身,怎么就能认同他去了!?夫人,振作起来啊!” “别…别晃了…我头晕……”子枫力气也太大了些,这样前后摆动,真让人想吐,“你们别慌,容我想一想,还有,此事先不要让如烟知晓——各位一定保密……” 小王小乔小吴出奇的安静,此时我所求,也皆配合,我想她们也知晓荣辱与共,生死同根。 此时府外的官兵撤了一半,宫里又派了内务府的人来安置丧事,我同管事的人要求见周凌清最后一面,不曾想,管事的人说周凌清死不见尸,皇上命人给他立个衣冠冢也算是全了兄弟之情。 我看狗屁兄弟情,好歹尸身也得找到啊。 周凌清真倒霉。 两日之后,宫里宫外仍是一片新年红,唯凌王府完全撤了喜庆,染了缟色,吊唁的人纷至沓来,却并没人关心棺椁里的周凌清是否完毕,这一切不过是皇上为显兄弟情义做的漂亮样子。 母亲父亲最先来的府上,他们哭的伤心,仿佛死去的是自己的孩子。 “父亲,母亲,我有事要进宫面圣!扮成婢女也好,小厮也罢,小公公也无妨!你们能不能……帮帮我!”等他们哭完这一遭,我才上前请求。 “明儿,不是为父不帮你,而是…皇上说了新丧不宜面圣,且就连新年宫宴都将凌王府除了名儿,你去了又能说什么?凌王爷他,人死不能复生,你何苦还要冒险做让人厌弃的事,皇上仁义,你若踏踏实实的,定然能衣食无忧啊…” 父亲擦干眼泪,分析了一番实况,但其实完全没必要说这么许多,就只拒绝二字即可,我听得懂。 “母亲呢…母亲作为命妇除夕前一日要给太后请安…能否……”我转头看向母亲。 “明儿,圣旨不可违啊…你三番两次的往宫里递过话了,皇上也回的明确,那是不想见你啊…” 母亲颇作为难。 好一个圣旨不可违。 我原也不曾抱太大任何希望,这下好了,不必有希望了。 父亲母亲前脚走,阿姐就来了,我并没有好脸,因此她并未多说,只单给周凌清上了三炷香。 哥哥来得最晚,是忙完差事才来的府里,却同我在灵堂跟前,一直守到入夜。 我让子枫带他去后头稍作歇息,他却一度拒绝,小心翼翼的看着我说道,“乐明,你别难过……我…我们都陪着你,若有要帮忙的,你只肖说一句…哥哥在所不辞——” “我要进宫,你能帮到我吗?”我双目无神的目视前方,他怎么帮我呢,以他的职位平日根本够不上进宫。 “可以!”哥哥思索良久,眼神坚毅的看向我,“我能帮你——腊月二十八,连我也要进宫述职,到时你只要扮作我的侍从,便能上了殿堂面圣——” “也就是,后天?”我缓缓的扭头看向他,嘴角抑不住的上扬。 只见哥哥重重的点着头,“后天。” 我高兴间,却无意中瞧见哥哥脸色比刚来时,苍白了许多——是我大意了,他生来娇贵,从未像今日这样辛劳过,我只好再劝道,“那好!我们约定后天再见——现在,你同子枫去后头喝口茶,我…要与王爷说两句——” 他听了这话才随着子枫去了后头歇息。 我其实并不想同“周凌清”独处,但此时灵堂里只剩了我与他。 他的盔甲正安静的躺在棺椁里,香火烧着,纸钱也在不断的成为灰烬。 周凌清,我一直不能相信那里头是你,你这样嚣张跋扈的人,即便是真的死了,此时也会现身吧,对眼前的一切挑剔着,并从头到脚的数落我。 嫌纸钱面额不够大,铜钱剪的不规整,门口高高吊着的白色大花不合你的心意,你这样喜静的性格,还有这么多人到你跟前烦你,我竟还默许了,说我欺负死人不会说话,临了临了,没一件事合你的心意。 我几乎能想象出,你暴跳如雷的样子,但你似乎是真的不会出现了,也不会再同我冷着脸了。 第三十章 死要见尸,活要见人 - 错枕眠 - 阿葚 他或者真的不在乎了,这样大的烂摊子,转眼就丢给了我。 这厮忒无情了些。 我正埋怨着,思考着往后何去何从,徐嬷嬷就赶了过来。 她人还没踏进厅堂,声音却先到了,“王妃!不好了!如烟……如烟知晓王爷辞世之事了——” 我腾的站了起来,“从哪里知晓的?!” “那会我我在后院里监看看他们熬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回去后,是伺候在一旁的丫头说的,说是如烟阁来了客,听如烟唤来人为郭大人,许是吊唁王爷的人,也与如烟熟识,顺路拐到如烟阁了一趟,这之后如烟就开始捣不过气儿了,老身……知道王妃忙着,却也没别的法子……” 徐嬷嬷眼睛通红,硬生生的憋着哭腔道着前因后果。 我听她说着,卸下了孝衣,紧忙随着她赶去了如烟阁。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这辈子摊上一群活祖宗。 如烟阁内,如烟刚缓过劲儿来,正在同丫头讨水喝,我三两步扑到床边,摸起她脉门,她这会才瞧清来人,水也不喝了,抓着我的手哭道,“王爷呢?王爷呢!?王爷出征还未回来吗?” “王爷暂时…” “你不要骗我了!不要骗我了!他死了是不是!他死了对不对!郭大人方才亲自到府上同我说的,他死了!”如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的衣袖在他手中被抓的变了形。 “‘郭大人’便是你口中那位不惜财力教养你的人?” 我抓到了盲点。 如烟哭得悲切,却也点了头。 我即刻让人喊了门房的管家来,问了问今晚郭姓人有几位过了府。 管家道,入夜只来了位郭公公,不过片刻,又匆匆走了。 我眼前顿时明朗许多,让徐嬷嬷清了场,我才安慰起如烟,“这下可瞧见了?那郭大人,哪里是郭大人?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公公,皇上身边的亲信,他的话你也要信?” 我安抚她半躺下来,如烟这时才冷静了几分,却仍然不信我的话,“可嬷嬷也好,这些丫头也罢,整日都哭丧着脸,嬷嬷更是出神间就红了眼眶,门口的红灯笼撤的干净,王妃可不要骗我——” “我不骗你,如烟,”我的手还搭在她的脉门上,却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王爷他,如今,最多是生死未卜——” “那就是,也有可能…” “对——” 我的一声对,如烟虚弱的脉搏忽得又跳得激烈起来。 听我说完啊,“但,也有可能活着啊——” 我继续劝道,“我知晓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为了劝解你,我只得大逆不道了——王爷若去了,你便是唯一有身孕的人,王爷血脉延续只你一人可做,明日被封了侧妃也未尝不可,你原意就不想再‘颠沛流离,为人鱼肉’,如此,岂不是圆了你的心意?倘若,王爷活着回来,因了你的身份,他未必给你更多的宠爱,两者相较,一个一朝成了侧王妃,另外一个,许是要被夺走孩子,幽禁在如烟阁一辈子……” “真是多谢王妃为我盘算了这么多,但如烟区区一个小小女子,并无雄心壮志,这孩子只因为王爷,才来到世上,王爷若不在了,我们娘俩儿一起去陪他!” 倒是个真心且犟的女子。 “如此,才是应了宫里那位的心意——他能派人进了如烟阁,怎么就不能直接杀了你们母子,以绝后患?况且你还曾背叛过他,你如今没有利用价值他为何不直接送你西去?”我顿了顿,才又道,“因为王爷,如今不在了——他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我明明告知全府,包括宫里派来帮衬的人,我一再强调,不许告知你王爷逝世之事,可他偏要派郭公公就这样实名儿真姓的来同你说王爷的死讯,让你难受,折磨你,而后看你油尽灯枯,自己却不费吹灰之力,令亲者痛,仇者快!我说了这么许多,你若明白,就该知晓我的苦心!” 如烟拿着巾帕擦着了泪,似懂非懂的点头,“不能叫他如意!” “对!所以你要多吃多喝多笑!生下来一个健康的宝宝,如果他不想让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心有成见,他就不得不顾着你们孤儿寡母!” 如烟听了一口闷了一旁温着的汤药,再一次重重的点了头。 而我也终于散了一身冷汗,天天这样哄人家,谁偶尔也来帮我拎得清楚点? 等如烟安顿下,我才回了馨苑,此时已过了子夜,我平日最怕妖魔鬼怪,今天却出奇的胆大,满脑子想着,周凌清若能现身见一见我就好了,我得跟他好好唠唠我的工钱,总之五千金是远远不够的! 馨苑里,小九来来去去的帮我搬弄着洗漱的热水,我却没了心气儿,连日来的劳累,让我只想卧到榻上,赶紧入梦去。 可还没来得及睡下,便在茶几上趴着进了梦里。 很遗憾,周凌清没入梦来,只觉被鬼压床了似的抖醒了自己。 小九在一旁守着凉透了的热水睡得香甜——许是方才没忍心唤醒我。 我为他披了外衫,又游神一样飘去了周凌清的灵堂,我不困,不饿,不累,只想尽快死了见尸,活着见人。 怀着这样的期待,终于到了腊月二十八,哥哥领我去皇宫“面圣”,我穿着他带来的侍从衣服,跟着他上了马车。 我们面对面坐着,却不知说什么,我想道谢,却又咽了回去,此事若激怒了皇上,搞不好要连累了哥哥,只一个轻飘飘的谢字,又才重几斤? 哥哥看出了我的忐忑,他伸出手抚摸着我的头顶,拍了拍,“你不必心生不安,小时候人人都说我笨,连乐平都为有一个我这样的哥哥感到耻辱,只有你,处处在乎我的尊严,一声声哥哥甜甜的喊着。我真的非常高兴,如今有一天,你也能用上我——” 他的这番话听下来,我是心虚的。我所有的恭维,夸赞几乎都是不走心,顺口出来的,却不想他记了这么多年。 我点点头,眼神移到了别处。 皇宫正午门外,停了车,我背着书卷远远的跟在哥哥身后。 经过长长的宫街,终于到了内阁殿上,官员来的并不齐全,来了的却依着官位大小站在了自己的位上,哥哥停在了左列倒数第三的位置,而我在玄关处混进了一众侯着的侍从里。 再过了约有半个时辰,才热闹起来,内阁里挤满了人,各官员,皇亲,王爷都在其中。 直到最后才是皇帝的隆重登场,一众人都屈膝跪了下去,我也随着众人扶了地,等他坐上宝座才有官员们逐次念起年终结言。 主要的官员报告完毕,他抬手翻起书卷要点将上前述职。 我抓住机会高高举起了手,“皇上,我有话说!” 我喊着从侍从里冲了出去,御前侍卫眼疾手快,很快拦住了我,皇上大约只听到了喧闹声,瞟了一眼过来,说道,“上前回话——” 我这才挣脱了侍卫的束缚,连滚带爬的去了前面。 我伸手整理了仪容,又福了一礼,而后直视于他,“人人都忙着过年,官员们一年来也都收获颇丰,只凌王府,在一片缟素里,悲痛欲绝——” 皇上记性倒好,听出了我的声音,他抬眼瞧着我,仍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原是凌王妃,凌亲王尸骨未寒,你不为你的夫婿守灵,这般奇装异服的过来,有何事?” “皇上不肯见我,我自然要想自己的法子——” “朕何时不见你了?你有何事速速道来,这里是内阁,岂是尔等妇人能随意踏足的?”我听不出他的情绪,却也知道他不耐烦了。 “王爷为国捐躯,如何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衣冠冢立在那,皇上作为王爷的兄长,难道能问心无愧?乐明今日不是王妃,只作为王爷的妻子,来求一个公道!”我跪了下去,声泪俱下,“请皇上把王爷的遗身寻回来,皇上若不想再沾手此事,请让人带乐明到王爷牺牲的地界,乐明亲自去找——”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该下个恩典了吧。 “朕能看出来你是有情义之女子,但凌亲王一队八人只身进了敌人腹部,一场乱战之后,早就血肉模糊,况且从消息传回到现在,已有八天时间,即便有尸骨也早就……” “即便如此,乐明也要当场死心——”我再次盯上他,一副非去不可的样子。 “那好,朕成全你,给你一队精锐,领你去死了心也好——” “乐明还有一事相求——府里有一姬妾已有三四个月身孕,王爷的一众遗孀,乐明走之后还请皇上善待。”我说完磕了一个头。 “你倒思虑的全,”皇上看向我,眼睛深不可测,“府里姬妾有孕,为何不早日上报内务府?” “如烟身子瘦弱,未知可否保过三月,臣弟想着晚些再报也不迟——” 内阁的门,突然开了,我闻声扭过头,只见来人周凌清是也。 我的脑子翁的炸了锅,片刻后,穿过重重人群奔了过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第三十一章 死要见尸,活要见人 - 错枕眠 - 阿葚 他或者真的不在乎了,这样大的烂摊子,转眼就丢给了我。 这厮忒无情了些。 我正埋怨着,思考着往后何去何从,徐嬷嬷就赶了过来。 她人还没踏进厅堂,声音却先到了,“王妃!不好了!如烟……如烟知晓王爷辞世之事了——” 我腾的站了起来,“从哪里知晓的?!” “那会我我在后院里监看看他们熬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我回去后,是伺候在一旁的丫头说的,说是如烟阁来了客,听如烟唤来人为郭大人,许是吊唁王爷的人,也与如烟熟识,顺路拐到如烟阁了一趟,这之后如烟就开始捣不过气儿了,老身……知道王妃忙着,却也没别的法子……” 徐嬷嬷眼睛通红,硬生生的憋着哭腔道着前因后果。 我听她说着,卸下了孝衣,紧忙随着她赶去了如烟阁。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这辈子摊上一群活祖宗。 如烟阁内,如烟刚缓过劲儿来,正在同丫头讨水喝,我三两步扑到床边,摸起她脉门,她这会才瞧清来人,水也不喝了,抓着我的手哭道,“王爷呢?王爷呢!?王爷出征还未回来吗?” “王爷暂时…” “你不要骗我了!不要骗我了!他死了是不是!他死了对不对!郭大人方才亲自到府上同我说的,他死了!”如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的衣袖在他手中被抓的变了形。 “‘郭大人’便是你口中那位不惜财力教养你的人?” 我抓到了盲点。 如烟哭得悲切,却也点了头。 我即刻让人喊了门房的管家来,问了问今晚郭姓人有几位过了府。 管家道,入夜只来了位郭公公,不过片刻,又匆匆走了。 我眼前顿时明朗许多,让徐嬷嬷清了场,我才安慰起如烟,“这下可瞧见了?那郭大人,哪里是郭大人?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公公,皇上身边的亲信,他的话你也要信?” 我安抚她半躺下来,如烟这时才冷静了几分,却仍然不信我的话,“可嬷嬷也好,这些丫头也罢,整日都哭丧着脸,嬷嬷更是出神间就红了眼眶,门口的红灯笼撤的干净,王妃可不要骗我——” “我不骗你,如烟,”我的手还搭在她的脉门上,却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王爷他,如今,最多是生死未卜——” “那就是,也有可能…” “对——” 我的一声对,如烟虚弱的脉搏忽得又跳得激烈起来。 听我说完啊,“但,也有可能活着啊——” 我继续劝道,“我知晓我不该说这样的话,但为了劝解你,我只得大逆不道了——王爷若去了,你便是唯一有身孕的人,王爷血脉延续只你一人可做,明日被封了侧妃也未尝不可,你原意就不想再‘颠沛流离,为人鱼肉’,如此,岂不是圆了你的心意?倘若,王爷活着回来,因了你的身份,他未必给你更多的宠爱,两者相较,一个一朝成了侧王妃,另外一个,许是要被夺走孩子,幽禁在如烟阁一辈子……” “真是多谢王妃为我盘算了这么多,但如烟区区一个小小女子,并无雄心壮志,这孩子只因为王爷,才来到世上,王爷若不在了,我们娘俩儿一起去陪他!” 倒是个真心且犟的女子。 “如此,才是应了宫里那位的心意——他能派人进了如烟阁,怎么就不能直接杀了你们母子,以绝后患?况且你还曾背叛过他,你如今没有利用价值他为何不直接送你西去?”我顿了顿,才又道,“因为王爷,如今不在了——他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我明明告知全府,包括宫里派来帮衬的人,我一再强调,不许告知你王爷逝世之事,可他偏要派郭公公就这样实名儿真姓的来同你说王爷的死讯,让你难受,折磨你,而后看你油尽灯枯,自己却不费吹灰之力,令亲者痛,仇者快!我说了这么许多,你若明白,就该知晓我的苦心!” 如烟拿着巾帕擦着了泪,似懂非懂的点头,“不能叫他如意!” “对!所以你要多吃多喝多笑!生下来一个健康的宝宝,如果他不想让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心有成见,他就不得不顾着你们孤儿寡母!” 如烟听了一口闷了一旁温着的汤药,再一次重重的点了头。 而我也终于散了一身冷汗,天天这样哄人家,谁偶尔也来帮我拎得清楚点? 等如烟安顿下,我才回了馨苑,此时已过了子夜,我平日最怕妖魔鬼怪,今天却出奇的胆大,满脑子想着,周凌清若能现身见一见我就好了,我得跟他好好唠唠我的工钱,总之五千金是远远不够的! 馨苑里,小九来来去去的帮我搬弄着洗漱的热水,我却没了心气儿,连日来的劳累,让我只想卧到榻上,赶紧入梦去。 可还没来得及睡下,便在茶几上趴着进了梦里。 很遗憾,周凌清没入梦来,只觉被鬼压床了似的抖醒了自己。 小九在一旁守着凉透了的热水睡得香甜——许是方才没忍心唤醒我。 我为他披了外衫,又游神一样飘去了周凌清的灵堂,我不困,不饿,不累,只想尽快死了见尸,活着见人。 怀着这样的期待,终于到了腊月二十八,哥哥领我去皇宫“面圣”,我穿着他带来的侍从衣服,跟着他上了马车。 我们面对面坐着,却不知说什么,我想道谢,却又咽了回去,此事若激怒了皇上,搞不好要连累了哥哥,只一个轻飘飘的谢字,又才重几斤? 哥哥看出了我的忐忑,他伸出手抚摸着我的头顶,拍了拍,“你不必心生不安,小时候人人都说我笨,连乐平都为有一个我这样的哥哥感到耻辱,只有你,处处在乎我的尊严,一声声哥哥甜甜的喊着。我真的非常高兴,如今有一天,你也能用上我——” 他的这番话听下来,我是心虚的。我所有的恭维,夸赞几乎都是不走心,顺口出来的,却不想他记了这么多年。 我点点头,眼神移到了别处。 皇宫正午门外,停了车,我背着书卷远远的跟在哥哥身后。 经过长长的宫街,终于到了内阁殿上,官员来的并不齐全,来了的却依着官位大小站在了自己的位上,哥哥停在了左列倒数第三的位置,而我在玄关处混进了一众侯着的侍从里。 再过了约有半个时辰,才热闹起来,内阁里挤满了人,各官员,皇亲,王爷都在其中。 直到最后才是皇帝的隆重登场,一众人都屈膝跪了下去,我也随着众人扶了地,等他坐上宝座才有官员们逐次念起年终结言。 主要的官员报告完毕,他抬手翻起书卷要点将上前述职。 我抓住机会高高举起了手,“皇上,我有话说!” 我喊着从侍从里冲了出去,御前侍卫眼疾手快,很快拦住了我,皇上大约只听到了喧闹声,瞟了一眼过来,说道,“上前回话——” 我这才挣脱了侍卫的束缚,连滚带爬的去了前面。 我伸手整理了仪容,又福了一礼,而后直视于他,“人人都忙着过年,官员们一年来也都收获颇丰,只凌王府,在一片缟素里,悲痛欲绝——” 皇上记性倒好,听出了我的声音,他抬眼瞧着我,仍是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原是凌王妃,凌亲王尸骨未寒,你不为你的夫婿守灵,这般奇装异服的过来,有何事?” “皇上不肯见我,我自然要想自己的法子——” “朕何时不见你了?你有何事速速道来,这里是内阁,岂是尔等妇人能随意踏足的?”我听不出他的情绪,却也知道他不耐烦了。 “王爷为国捐躯,如何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衣冠冢立在那,皇上作为王爷的兄长,难道能问心无愧?乐明今日不是王妃,只作为王爷的妻子,来求一个公道!”我跪了下去,声泪俱下,“请皇上把王爷的遗身寻回来,皇上若不想再沾手此事,请让人带乐明到王爷牺牲的地界,乐明亲自去找——”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该下个恩典了吧。 “朕能看出来你是有情义之女子,但凌亲王一队八人只身进了敌人腹部,一场乱战之后,早就血肉模糊,况且从消息传回到现在,已有八天时间,即便有尸骨也早就……” “即便如此,乐明也要当场死心——”我再次盯上他,一副非去不可的样子。 “那好,朕成全你,给你一队精锐,领你去死了心也好——” “乐明还有一事相求——府里有一姬妾已有三四个月身孕,王爷的一众遗孀,乐明走之后还请皇上善待。”我说完磕了一个头。 “你倒思虑的全,”皇上看向我,眼睛深不可测,“府里姬妾有孕,为何不早日上报内务府?” “如烟身子瘦弱,未知可否保过三月,臣弟想着晚些再报也不迟——” 内阁的门,突然开了,我闻声扭过头,只见来人周凌清是也。 我的脑子翁的炸了锅,片刻后,穿过重重人群奔了过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第三十一章 又活了 - 错枕眠 - 阿葚 “夫人,殿里人多,你矜持些——” 周凌清的右手抚摸着我的后背,低头在我耳边轻语道。 “这…这不会是梦吧……”恍惚间,我只觉不真实,抬眼一瞬不动的看着他,两只手紧紧拽上他的衣袖。 “不是梦,有温度对不对,”他几乎半猫了腰,用他的脸颊触碰着我的脸。 是啊,温热并伴随着阵阵血腥味! 我这才恢复了神智,一下跳出一丈远,不由的耳红脸烫。 周凌清笑看我一眼,“乖,外头等我——” 他说完大步去了御前,等我反应过来,抬脚的空档,为时已晚。 只见他将左手的包袱扔到地上,圆滚滚的包裹在地上滚了几下,许是绑的不够结实,最后滚出来了一个人头。 “葛兰王郑柯已死,贼寇竖了白旗,大周边境往后再无战乱,皇兄请派使节去做收尾事宜——” “……” 我依稀记得,只是让他驱逐南人,也没让他杀到人家老窝啊。 皇上听了,眉开眼笑,“好!好!好!大周战神非凌亲王所属!传下去,凌亲王,特等功,头衔再加一等——” 这之后又赏了许多金银,多位大臣上前寒暄祝贺,半晌才放周凌清回府梳洗换衣。 我同哥哥摆了摆手,便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身后。直到上了马车,我才注意到他的这身“打扮”。 怎么说呢,已经衣衫褴褛到丐帮人士的程度,棉裤张着嘴漏出了棉花,出行时穿着的铠甲早就不翼而飞,衣衫上混杂着血腥与汗气,在狭小的空间里既扎眼,又难闻,头发也长得乱七八糟,胡子拉碴更是不在话下——怕是已有数日未梳洗了。 “嘘——肩膀借我眯个神儿。” 我嘴巴才张了张,他就噤了我的声,歪头躺在了我的肩上。 真是五味杂陈。 除了难闻的臭味外,竟另外嗅到了一丝发自心底的喜悦——是的,我可真开心,为我的五千金,也为他的凌王府。 大约是有人快马到府上报了信儿,等我们进了院子,白事丧仪上用的东西,已撤了大半,并换上了喜庆的灯笼对联。 但仍有部分还在拆除进行中,周凌清看着眼前的一切,嘴角抽搐,“夫人,这欢迎仪式也太别致了些——” “不…不不,是传来你的死讯后,皇上差内务府的人来帮忙置办的——” 不是甩锅,纯叙述事实。 “他真有心了——”周凌清式的阴阳怪气,重现江湖。 子枫小九携了一群人上来,看稀罕一样把周凌清团团围住,也顾不上周凌清还是流浪汉打扮。最终还是在我的提醒下,才簇着周凌清去了洗浴房。 而我此时突然疲意来袭,回到馨苑,头挨了枕头就睡的深沉,似乎是要把这些日子没眠成的夜通通补回来,也仿佛是周凌清的归来,让我悬着的心落了地。 良久,我再睁眼的时候,周凌清已换了干净的衣衫,他坐在火炉前,捧了一卷书,持了一盏茶,正岁月静好。 “你醒了?”他的眼睛并没有从书卷上离开,身子也还是窝在软垫里,只是嘴巴轻轻出了声。 “嗯……你去瞧过如烟了?” 你的骨肉全仰仗我才到了现在的年月,你加多少金银感谢我,才能不辜负我这段时日付出的心血? 他像没听到我的话,并不作答,只专心致志的低头看书。 “那三位姬妾…你可同她们…” 这次我话才说一半,他就颦了眉打断,“你怎么整日还是那么多的话?” 那我不找话,就俩人尬在这就好了? “我与众人已一同进了晚膳,如烟那…也去过了。”他究竟还是答了我问的,而后起了身将书卷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往床榻这头走了过来,“你几乎睡了一天,我听子枫说了,你今日在内阁奇装异服的装扮,原是扮做侍从去见不想召见你的皇上,要同他求个旨意,亲自南下寻我尸骨。乐明,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能活着,也多亏了你差人送的信——” 他立在床头,眼神柔和到像换了一个人,“可你如何知晓我许会做自己人的冤死鬼?” 我回道,“楚淮去关外任职之前来辞行,说你要丧身在闽南,那时我就粗略知晓,是皇上要你死,赢了,死在回来的路上,输了,死在战场上。” 周凌清听了,微微挑眉,“你这楚淮哥哥也忒沉不住气了,”他哼了一声,又道,“不过你也猜对了,我的确被设了千百种死法,去之前我也曾有疑虑,有镇南大将军在,小小贼寇,又何须我奉旨征南?等我去了才知,大将军已接了旨,带着十万大军去了边疆维和,只剩一小将带着数千人守城,贼寇正是此时来犯,而我带的人马与那小将加起来也不过五千人,敌方却是我们的十倍。一战后,我收到了你托人送来的信,才敢笃定了想法,这一切许是个圈套。二战时,我在战场上与一队精锐假死,找机会着了敌军盔甲,进了敌人内部,才探知到,原来,真的是个陷阱——边界小城,是咱们皇上送给葛兰王的‘礼物’,条件是取了我的性命,他原就放弃了那里……” 人家要放弃自己的领土换取你的死,你倒好,给人家把葛兰小国打成了附属小国。 “让你担惊受怕了,乐明——”周凌清又抚上我的头,“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真的吗?” “君子一言——” “王爷,我想……什么都不如金钱来的实在,不如你再多加一万金?” 我眼看着他眼里的星星暗了下去,手在我的头顶静止了动作,方才一脸的和颜悦色越发凝重了去——不是吧,我也没有狮子大开口啊,你那库房多少箱子宝物,随便几个就能换一万金了! “你为本王做了这么许多,就只为这一万金?”他收回了手,瞪着眼睛。 合着是觉得一万金少? “那……当然,也可以适量多些,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哈哈哈啊哈哈……” 不对啊——我的笑逐渐收了起来,这厮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不像是在营造“任我狮子大开口”的气氛啊。 他猛的转了身,改了口风,“还敢提金银?本王不在的时日,瞧瞧你把王府营成了什么样子!竟还让人在府里为本王做起了丧事!还有,满府仆人,光小厮就跑了三十人!还有脸面提一万金?” 这是啥丑恶嘴脸?天地良心!不这么着,咋给你送信啊,外头官兵那样重重围着,这人咋喜怒无常? “我这不是为了……” “不必狡辩!” 他说着撩开珠帘大步踏了出去。 这厮不是一向大方吗?如何一万金就暴露出本性了。 我气得牙齿咯咯做响,唤了小九来,随即吩咐道,“给我在膳厅备一桌饭菜,现在就要吃!” 吃穷这厮?吃得他变卖家产,流落街头! 小九传了饭,复回到了屋里,她搓着手,急慌慌的走到榻边,“王爷才回来一天,如何又吵了起来?” “你家王爷令人捉摸不透,谁晓得为个啥?” 我趿拉着鞋下了床,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 “主子,你别计较这么些,王爷能活着回来,已是大幸!方才我去扔那身‘破烂’衣服时,看见许多血已经浸透了纱布,染到了衣衫上……” 小九话里透着心疼。 “这倒只字不曾提起——”我很意外。 “王爷不提是不想您担心,今儿晌午还嘱咐我们也不要提起呢——”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小九理直气壮的回道,“我这不是瞧见王爷黑着脸出去了,想让您往后多疼疼王爷!” “你操心都操到我身上来了?” “不是!我是怕您的位子被抢了去!”小九走到我的身旁,鬼头鬼脑的低声说道。 被谁抢了?如烟吗?那正好啊,一大家子人大团圆,我也重获自由,你好我好大家好! 她看我不当一回事儿,急得直跺脚,“您不知道,傍晚时,王爷让我带人去给几位死里逃生的兵士行赏接风,结果您猜我听了什么?” 我摇摇头——小九可以啊,跟谁都能唠! “我听兵士说,王爷跟守城的将领有些眉来眼去……”小九低着声线,左顾右看,像是怕被人听了去。 我喝进嗓子眼的水,又喷了出来,目瞪口呆道,“王爷…还有这爱好?” “您想到哪里去了!我口中的将领是位女将!”小九红着脸反驳,“我是说,他们在战场上,白天打仗,夜晚研讨战略,这样日夜在一起,只怕要生了情愫!听说那女将还为王爷挡过一刀,人家这样同生共死过,到时候,您又无所出,被扫地出门可如何是好?” 我略作沉思——可那又有什么不好,我有五千金打底,这半年多也攒了许多银钱,出了府,赛神仙! “这都不是该你操心的,王爷若想要下堂糟糠妻,谁也拦不住——” 赶紧下了吧,谁拦我跟谁拼命。 “王妃心真大!” “小九心真小!” 看她丧着脸,我赶紧催她去催催我的珍馐宴——我俩实在不必为此事争论不休。 第三十二章 宫宴 - 错枕眠 - 阿葚 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是“不容小觑”的唯一凌王妃,谁管明天什么样呢? 明天什么样,我是管不了的。 就像刚除了名的宫宴,这就又差人宣了旨入宫同庆,还能抗旨不去不成? 当然不行。 我研究抗旨事宜,小九发愁我的肚子。 她来回踱步数十次,盯着我的下腹不移眼,“主子,您昨晚吃得也太多了些!现下都还鼓作一团,再加上您原就胖了些,这下好了,一个月前就赶制出的新年宫装是塞不进去了!” “谁晓得一大早还能来宣旨又让进宫吃席了?” 早知如此,我怎么也要临时抱抱佛脚,又怎么会暴饮暴食呢? 小九拎起摊在床上的新衣,唉声叹气的赞同着,“谁说不是?但王爷昨日活着回来了,正巧赶上了今日的宫宴,哪里有不让建此奇功的人不吃宫宴的道理呢?别的倒也没什么——只是,王妃上次醉酒的事到如今还时常有人提起,我担心若这次宫宴撑坏了衣裳,不知这个笑话又要闹多久。” 打住! “那不是好说?王爷有的是钱,去街上的成衣铺子买个现成的鲜艳颜色的不就是了?” 小九得到了点拨,喜了起来,片刻却又愁得皱了眉,“可入宫的宫装是有规制的…哪里敢卖王妃行头的成衣铺?” 我看小九的机灵劲儿随着年岁生长,都消磨殆尽了,于是继续“点拨”,“王爷有的是钱,你多塞些钱,让人按着宫装改改不就成了?万事不要忘记——王爷有的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小九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主子说得有道理,我这就去办!” 希望小九在往后的日子里能同我一起实践“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至理名言,以求早日败光周凌清的金库! 但这个想法简直就是痴人说梦,黄昏时分,宫里派了豪华车轿来接“大功臣”周凌清前往皇宫赴宴,同时,与豪华车轿一起前来的是七八箱子财宝,我先登上了马车,一屁股陷进了软坐里,车窗外,周凌清正指挥人把成箱的赏赐,往府里搬运。我低头看看身上的“一千金”,再看看外头箱子里的不知多少千金,甚是窝火。 足足一柱香,才见他忙活完,踩着小凳进了车轿。 正位他不坐,左上位也不挨,就偏偏要坐在我这一侧余下的一点点位子。 “王爷,您请上位——”我提醒着。 别忘了,昨日是不欢而散场! “笑话!本王做何要听你的?这车轿是来接本王的,本王想坐车顶也未可不成!” 他坐姿端正,一动不动。 我实在没办法把眼前这个耍小孩脾性的人跟战场上那位杀得敌方屁滚尿流的战神相提并论。 “您随意——”我咬牙道。 不行,赶明儿得再去溜溜街,金银首饰买起来,败败今日的火! “听小九说,今日改制衣裳用了一千金?这一千金,从你那一万金里扣,往后你所有‘散财’行径,皆从一万金里扣!”他瞧着我,皮笑肉不笑。 我的火更大了,“凭什么!你怎么界定我是‘散财’,而不是破财消灾!?” 破一千金消也许会再被人当个笑话的灾! 啊不对!他方才说了什么?一万金? 这厮是要许了那一万金的意思? 我立刻狗腿起来,“看王爷说的!我平日只会为王爷省银钱,怎么会到处散财?又说笑了不是?改制衣衫也是没办法的事,新装太瘦小,装不下我,穿旧衣裳又怕不敬宫里,如今正是年下,铺子老板也都歇下了,能找到开门迎客的已实属不易,还要让人家再开工,多给个辛苦钱也是应该的……” 他的眼神忽变得有些无奈,“生死都被你置之度外,金钱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你把它放在这样高不能及的地位?” “死有什么可怕的?没钱才可怕——” 周凌清不屑的转过了头。 是的,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也感受不到金钱的力量。 他不知道一个破落的高门望族里的庶出二小姐经历过什么样的窘迫——在六岁以前,还是孩童的我并没有月钱。长在母亲膝下,母亲会差人往我房里送来点心吃食,阿姐自己的小玩偶,小首饰也都愿意分享给我,府里给阿姐扯布做衣衫时也不会缺我的。 按理说,我过得该还不错了。 可我平日里多由奶妈照料,奶妈又是个黑心的,点心都被她带回了家分给了自己的孙子孙女,衣裳,玩偶,甚至冬天的棉被,煤炭,也都被她如数劫去。平日里,她的鬼故事多的能写成一本书,她说不听话的小孩会被小鬼拔舌头,夜晚子时会有鬼神出没,睡觉如果不老实就被虎怪抓去吃了等等,因此,直到七岁,我还在因不敢起夜而尿床。 可笑的是,母亲慈善之名远播,阿姐善良可爱也在外头叫得上名号,我所受的苦难,却并没人发现。 大家只顾经营自己的美名,没人看到我。 没人看到我面黄肌瘦,穿着褴褛,说话声音小,不敢见人,足足七岁还在尿床。 最后还是我自己“拯救”了自己。 有一天,我因为长身子,没到饭点就唱起了空城计,溜到街上拿了个馒头吃,被人毒打了一顿,经过这也一遭才知道,原来世上竟有银钱这样的事。 彼时,我已经七岁了,被毒打的那天晚上,我忽的“觉醒”了,我哭着跑去父亲母亲那,说我平日吃不饱,穿不暖,还被奶妈毒打,奶妈恐吓我,不许说出去! 说着就把身上的伤,展示了出去。 父亲听了大发雷霆,母亲更是怒火冲天,而后奶妈被家法伺候了二十棍,就被赶了出去。 原来这么容易,竟然这么容易。 我的苦难结束了,也知晓了原来七岁就有了月钱,只不过从前都在奶妈手里,我求了母亲把月钱直接给我当零花钱,不必给新来的奶妈子管着,母亲看我从前苦楚多,也就应了我。 从此,我跟“银钱”结下了不解之缘。 “银钱”可以填饱肚子,可以驱人为奴,可以花天酒地,也能骗来个忠心耿耿的王妃。 周凌清这厮,真是不知福。 “王爷,王妃,该下车了,前头得走着进去——” 轿外一声吼,将我扯回了现实。 周凌清先跳下了马车,这次倒知礼了些,撑手欲让我扶起,脚下路滑,谁知这厮有没有坏心眼?我转头选择扶了小厮的肩膀,如此也稳妥些。 “多事——”周凌清杀人的眼神向小厮射了过去,小厮很无辜:分内之事而已,这又是哪里不对了? 他没能奸计得逞摔我个狗吃屎,就不悦了起来,但为防别人看出我二人之间的端倪,还是放慢了脚步,让我的胳膊挎上了他的肘边。 太和殿内此时已点了灯火,远远看着热闹异常,殿外的小房间候着许多歌舞者,我与周凌清路过时许多人扒着门窗往外看,并指指点点着闲聊。 “…对!他就是凌亲王!一人冲进了敌人大后方取了葛兰王的人头!” “啊好威风啊…” “你休得肖想,人家有王妃了!诺,就是身侧那一位!” “…昨日为了凌王爷顶撞皇上那个就是她?……” “是啊是啊,相貌虽不惊人,胆子倒大!” “什么胆子大!不懂了吧,这就是用情至深,以命换命也在所不惜…” …… 一群二八年华的舞女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用情至深这样的话都蹦了出来,我想她们平日里画本没少看。 我与周凌清进了殿,渐渐走远,直到再也听不到外头的喧闹。 谁知领路的公公越走越往里,最后登上了皇帝用膳的台上——原来,晚宴上,周凌清的桌台被设到了左上位。这怕是有史以来,唯一一次与皇帝同台的臣子。 “这份殊荣,王爷要受?”我小声问道。 你不主动要求下台?还在等什么? “给了为何不受?跟上——”周凌清看也不看我,径直走向了上位。 这厮硬气,我不能扯后腿啊! 想着也就跟着走了过去。 一直到了钦天监选定的吉时,皇上太后以及贵妃娘娘才姗姗来迟,此时台下的皇亲高官也已经坐得满满当当。 皇上眼尖,才登上台,眼里就看到两个不知真憨傻,还是假憨傻,给个竹竿就顺着爬的大聪明,正在台子上,假模假式的同台下的人行着一样的跪拜礼。 “凌亲王竟来了?朕只当你要推了年宴,要在府里缓一缓——”皇上不急不躁的问候着,走到龙椅前坐了下来。 “皇兄派了人送珠宝,又是动了宫里的车轿来接,臣弟怎敢推却?” 我看你没啥不敢的! “你为本王征得天下,本该有如此待遇,”皇上的情绪藏在脸皮下,神色莫辩,“都平身吧,今日来的都是朕的家人与朕倚仗的爱卿,不必拘礼——” 台下一阵骚乱,各官员都起了身,我趁机瞧了贵妃娘娘一眼——她胆子比我大,一双眼睛长在了周凌清身上,眼神里皆是担忧不安。 第三十三章 撞衫 - 错枕眠 - 阿葚 惊喜吧,差点过了头七的人,安然无恙的又回来了。 太后此时饱含热泪,“不曾想今日还能与王爷一同庆新年,哀家只当再也见不到你了!”话毕又抹着泪扭头看向皇上,“得好好赏赐你的兄弟,不知这次南征又吃了多少苦难!” “母后不必挂心这么许多,你只管养好身子就是了,凌亲王的赏赐自然是少不了,缺不得!” 皇上侧过身子,保证着。 “那臣女皇上打算赏些什么?”此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远远传来了一声调皮的讨赏声。 少顷,大殿进来了一位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她化着得体的妆容,脸上透着浅笑,从远处施施然走来,等她在台下站定,我才注意到她的衣着——不夸张的讲,我俩等会可以上演个真假王妃了。 她的红色衣衫跟我的王妃宫装,几乎一模一样,我只多了垫肩与高高立起的衣领。旁的,无异。 “你是……沈青思?”皇上怔了怔,很快认出了来人,看得出来,他的情绪高涨起来,“快快快,到台上来!你爹当年带你到闽南时,朕刚登基,那年,你才十二岁,不想如今摇身一变,竟出落成了大姑娘,朕都不敢认你了!往年你爹推辞路远,如何今年肯回来过年了?他去哪里了?怎的还不来见朕?” 沈青思三两步上了台,福了一礼,“皇上难道忘记了?父亲被您派去了边疆维和,这么短的时日如何回得来?他出行前,留了我守在闽南小城,我是尾……尾随了凌亲王回的长安……” “原来如此,你爹他…竟也放心?” “我是他的得力干将,如今在他麾下也掌管了一队精锐,他有何不放心的?”沈青思颇为自豪,话里话外字字彰显着骄傲。 “快!先赐座!”皇上表现着自己爱惜将才的样子。 谁知沈青思摆了手,走到周凌清的一侧,毫不客气的入了座,“我与他一同坐着就是,在军中我们经常这样席地就坐——哦对了多上一副碗筷即可!” 您没瞧见他旁边坐了人吗?也没瞧见贵妃那两束带了刺的目光看向您吗? “沈将军…”周凌清刚要说什么,就被沈青思截了话头,“叫我青思!” “……青思,本王携了王妃一起参宴,怕是不方便与你同桌。”周凌清婉转的撵人。 “王妃?”沈青思终于看到了我,她隔着周凌清上下扫了我一眼,说道,“真巧,我与王妃的新装竟神似了,我坐这里你不介意吧!?” 小九太棒了,花了一千金让我在殿上同人撞了衫,人家还窈窕瘦小,五官精致,如果说白胖算优点。那我也有胜出的地方,夸出来就是“白皙丰盈”。当然,整体而言,谁丑谁尴尬的话,尴尬的是我没跑了。 “介意啊青思小姐,”我端着笑,回道,“我知你们战场兄弟,不拘小节,但这里是宫宴,青思小姐是未嫁之女,凌王爷是有妇之夫,如此这般‘不拘小节’传出去,岂不坏了小姐名声?” “你——”她红着脸指着我,却憋不出一句话。 “王妃说得在理,来人,赐座!”皇上终于如意的在他右手边的下位安排了座位。 沈青思斜楞我一眼,喘着粗气跑了过去。 “你爹可曾说何时回长安看一看,这又两年未归了。”皇上没话找话。 沈青思怒视着我,却回着皇上,“父亲临走前说四月回京述职,到时好好同皇上与皇后见一见,”她提到皇后突然软了几分,转而眼睛望向了皇上,“……我姑姑…可好些了了?” 皇上摇头,“还是老样子,她虽疯着,却也时常念着你们,你们多回来才是。” “可闽南小战不断,又离不了父亲!”沈青思很苦恼。 “从今往后不就离得了了?既一战得了葛兰国,往后只需有个监察都尉驻地即可,你与你父亲皆可放下重担了——只不过边疆又乱了起来,倘若你爹爹愿意把兵权移交给边疆驻地元帅,你们一家在长安即可团圆了——” 我是不知边疆驻地元帅是这皇上的什么亲信,但你此举不是要明着整合资源到自己人手里吗? 沈青思不傻,人家三两句替老爹解了围,“父亲总说自己宝刀未老,怕是不愿卸甲归田!倘若闽南不需要我父女二人,去边疆也可!只是……”她忽的娇羞起来,手里捋了一缕小辫,“青思到了嫁人的年纪,怕是不能再随着父亲这样东南西北的往战场上奔走了——” 姑娘倒不扭捏。 皇上的眼神在沈青思与周凌清之间来回流转,良晌才道,“青思果然长大了,那朕来为你指个婚事,你看左丞相家的大公子徐修文如何?” 说的跟做的咋还不一样? “不必了,臣女心有所属,谢过皇上好意了——” 沈青思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出口拒绝。 可皇上的“好意”,岂是你能随意拂去的?这时候,有一个好爹的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谁不想有这样一个好爹呢? 我也想。 但我只是想想,沈青思是真有。 “那青思是有思慕之人了?”皇上追问道。 “我还不知他的心意——”沈青思盯着周凌清回道。 不是,青思小姐,你这样也太明显了些,连我都看了出来。 “那人是?”皇上还要问。 沈青思倒不傻,许是怕当场被拒没了脸面,她扬声道,“等他什么时候心里有了我,我再找皇上跟父亲做主!” 那你等不到了,人家有个活着的白月光。 “也好,”皇上终于放过了她,我想皇上大约也是寻思能过一天是一天,倘若真有那么一天,这沈青思非得嫁给周凌清,他再现场想办法灭了这段孽缘,总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周凌清得了这样大的岳家助力。 “那你突然回来,府上短缺什么,要记得同朕说!”皇上又关心起沈青思的日常生活。 “我没回府里!这几日一直在客栈住着,东西倒也齐全…”顿了顿,她忽的又转了话头,“不过,父亲还在边疆,我一人在客栈过年略显凄惨,天下间的衣衫千千万,我竟与凌王妃穿了同一件,只觉与她投缘极了!不如我搬到凌王府与王妃同住,也好得个照应?” 投缘?我看你恨不得投箭过来吧。 “这样打扰凌王妃始终不好,还是到宫里来,住到哀家寿康宫里来……”太后方才只顾看歌舞,此时突然加入了谈话。 “哪里能在太后处叨扰?府里客房多着,来住几日又何妨?”周凌清瞧我一眼,拍了板。 这厮看不出来人家姑娘对他有意思?还在这给人放错误的信号?难道这就开始拉拢镇南大将军了? “那青思在此谢过借宿之恩!” 也不用开心到嘴巴咧到耳朵吧,这厮目的不单纯,看不出来吗? “如王妃所言,青思未嫁之女,多有不便,皇上不如如赐了别苑先住着?” 慧贵妃娘娘温婉的提着建议。 如了你的心意,岂不是坏了周凌清的大事? “不如皇上直接赐了青思姑娘住到凌王府的上客堂,如此既全了青思的心意,也不怕外人说道,妾还能顾看一二。” 我的余光里,周凌清的眉毛拧成一团,脸色铁青,嘴巴紧抿着,整个像吃了屎一般的难看——难不成周凌清是在说客气话? 啥玩意,你不正想借此拉拢沈从军,正好人家姑娘也给你这个机会啊,从他女儿下手不是挺方便的? 黑脸做什么? 皇上一双眼睛唰的望向我,过了许久才道,“那凌王妃就请多费心了——” “应当的应当的…”我笑的一脸讨好。 然后满台的人,除了沈青思,都黑了脸。 “等你在府里安顿好了,要时常进宫来,你姑姑甚是想你!”皇上不知怎的,要打感情牌。 “那是一定的,只是皇上到时候不要嫌臣女烦才好。”沈青思清脆的答道。 “怎么会嫌你?你住进宫里来,朕才欢喜,朕膝下无子嗣,你这样明媚的孩子在宫里,朕也能尝一尝承欢膝下的欢乐。”皇上还不死心,仍邀请沈青思到宫里住下。 不是,我粗略的算了下,沈青思离京时是十二岁,那时皇上刚登基,今年是他登基的第七个年头,也就是说,沈青思今年十九岁,皇上年岁也不过三十三而已,让一个十九岁,比我还要大两岁的人承欢到他的膝下,是不是有点不合适了? “宫里有皇上太后的顾看,自然比外头舒服很多,但青思在闽南野惯了,受不得束缚,还是去折腾凌王府好了——” 沈青思倒是不客气。 场面并不曾回温,但差不多已酒过三巡,周凌清的脸色渐渐失了红润——我险些忘记这家伙有新伤了。 皇上杯子举得老高,朝我与周凌清的方桌看了过来,“那朕就放心的把青思就托付给你们夫妇了——” 倒也说得出口,十九岁的托付给十七岁的。 我已然没空去计较这些旁枝末节了,只见周凌清此时举了杯就要回敬皇上,但大哥您什么身子自己不清楚吗? 我不假思索的抬手抢了过来,“皇上请放心,必定让青思小姐舒适自在——王爷有伤在身,不宜饮酒,这杯由妾代了——” 显然是冲动了,直到一杯下肚之后,才有了悔意。 第三十四章 引狼入室 - 错枕眠 - 阿葚 但后悔是没有用的,等我再一觉醒来,我的“美名”已经从皇宫传回了凌王府。 也不知谁是第一个到处散播的,总之从小九口中得知,这次在宫里的醉酒状态与上次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小九替我惆怅的同时,也替自己遗憾,遗憾没能亲眼瞧一瞧“凌王妃皇宫宴席之撒泼打滚”。 很庆幸,我的脑子是断了片的,只有零星的片段,小九因不知全部过程也并不能绘声绘色的持续性帮人回忆,只能道听途说的讲些个“小段子”。 但这些小段子已经够让人无地自容了,什么跑到皇上的龙椅上跟人家称兄道弟,抱着贵妃不撒手,说诶这个姐姐长得好,我定是在哪里见过!看着龙阶下表演歌舞,非得在台上也来一段木兰出征...... 就这些个殿前失仪就够我死一百次了,能活着,也算是奇迹。 “主子以后还是断了饮酒这个念头吧,喝酒总是误事的。”小九端了热毛巾递给我,小心的提着建议。 我卧坐在床上,两只手深深的插进发丝里,绝望满满,“那三位来…来请过安了吗……” “能不来吗?一路说笑着就过来了,只不过我说王妃还在睡着,都挡了回去!” 好小九,我眼里噙满感激的泪水。 “但那个你们带回来的什么青思姑娘,就是那个同您穿了相似衣衫的人,一早就来了馨苑,只怕此时还在厅堂里侯着——” “……” 这个祖宗可比那三个有杀伤力多了。 “就说就说我还在睡着,让她请回。” 我长呼一口气,直直躺下,掀起被子蒙住了头。 “说了啊,说不动!据说是什么女将军,只怕咱们惹不起,又不敢用强的…” 小九这欺软怕硬的性子到底随了谁? “青天白日的,王妃躲在屋里做什么?”窗头上映了一剪抱臂站着的身影。 “是那青思姑娘——”小九鬼鬼祟祟的低声说道。 我不聋,自然听得出来,不过你这么畏缩做什么? 这里好歹是我的地盘!怎么搞的好像我们主仆二人借住在她家里一样? 我想着便充满气势的一个鲤鱼打挺又起了身。 小九见此,也长了威风,“青思小姐,请往厅堂里稍坐坐,王妃正在洗漱,梳洗完再一处说话。” 那剪身影冷哼一声转了身,“别是要尿遁才好——” 你才尿遁,你全家都尿遁! 我因气愤长出的“气势”,在一番梳洗更衣后,消磨了一半。 于是又变的扭捏起来。 “您不能让人喧宾夺主,这里是凌王府,您是凌王妃!” 小九搀着我往厅堂走去时,也不忘为我助力打气。 “你去忙你的,我自个儿应对个小姐有什么问题?” 小九为我竖起大拇指,凝重的点过头,就跑开了。 只怕你在这里,你主子被人羞辱的场景又成了你毕生难忘的一幕,又怕你听着听着笑出声来,我彻底无地自容。 “廊下风大,王妃这样站着,不怕坏了身子?”沈青思翘着二郎腿,探身往厅堂外看着。 “不如青思小姐娇贵,”我说着踏进了门槛,走到主位落了座,“听丫头说姑娘来了不少时辰,有什么紧急的事儿?” 沈青思一番大爷坐姿,又跋扈又张扬,我实在问不出“可是有丫鬟小厮不敬你了?” 倘若有人冲撞了她,她定有一百个法子让人家生不如死,如何会告到我这里来? “也没什么,只是打搅了府上,总要在主人‘清醒’的时候,来见一见才不算失礼——” 我看你是专门来让“清醒”的主人,回忆自己“不清醒”时的样子吧。 “府里没这个规矩,凌王府比旁的深宅里要松散许多,只要不做有失道德之事,府里都容得下!” 言外之意懂了吧,劝你善良。 “哦?什么算有失道德之事?王妃昨晚可是既失道,又无德呢,青思只道自己野惯了,什么没见过?经过昨晚才知还是少见多怪了。” 呵,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场。 “酒后无状,不值得青思姑娘如此记挂。” 不羞辱人会死吗? “的确,只是越发觉得凌王爷值得更好的人!”沈青思说出这话的时候,骄傲的如同刚落地的仙鹤,脖子挺的老长。 “‘更不更好’,你我说了都不算,我能看得出来,青思姑娘对王爷有不一样的心意,你来我这儿说这么些个话的功夫,不如都用在王爷的身上,如此许会有更好的结果——” 被人这样直白的拆穿,她倒不恼怒,反而更来劲了,“王妃还是管好自己吧,我与王爷之间,不必你来操心,”她说着撸起了袖子,只见有纱布一圈圈包扎着她的小臂,她忍着疼痛将纱布解开,三五个交叉在一起的剑伤就这样赫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同王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是把后背交给彼此的人,这最新的伤疤,便是为王爷抗了致命一击时落下的,我因伤口引发内热,高烧不退的时候,他亦守了我一天一夜!”她说着起身到我跟前炫耀起来,又道,“后来他与一队精锐闯入敌人大后方,是我为他打的掩护!我们日日并肩作战,而王妃呢,那会儿怕是正在府里赏雪喝茶吧?” 会打仗了不起了?人周凌清一整个把你当兄弟了!还有心情在这骄傲自豪呢!徐盈盈的华贵美丽,端庄大方,才是人家中意的样子! “那你们感情得老深了吧,”我拂拂衣袖,饶有耐心的样子作期待状,“还有什么故事?愿闻其详——” 人家有这么强烈的表达欲,憋着多难受。 “你…你……”许是见我以不动应万变,她倒先难受了。 “我早说了,你不必在我这儿说这么多,不如功夫都用在王爷身上,有朝一日王爷同你的感情有一定的升温,到了非得成婚不可的程度,我一定举双手赞成,并亲自为你们布置一场盛大的婚事——” 做得好了指不定还能被算个业绩,再加几千金什么的,可不又是一个不错的进项? 良久,沈青思才沉着脸冷声道,“那真是要多谢王妃了——” 话毕便拂袖而去。 这是,请了个什么神仙回来?我扶额。 折腾这半晌,竟也不觉得饿,再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也好,省一顿吧。 我想着就要回房去,却听到院子里又有脚步声,我只当是下面丫头在扫院子。 走到廊下,却见是子枫站在雪地里,正对着书房发呆。 察觉到我,她飞速的看了过来,立下转过了身,但我还是清楚的看到,她的眼眶红了一圈。 这又咋了? “子枫?”我踩着化了一半,但仍然咯吱做响的一地白雪走到她的身后,试图了解内幕。 “方才走出馨苑的人…是他们口中的女将?”子枫背对着我问道。 “是——” 这是又有压力了还是咋?也是,刚倒下一个如烟,又站起来一个战斗力满级的人。 “她的脖子里挂的…是王爷出征前,我绣了好几晚的平安福——”子枫啜泣的并不明显,像是染了风寒后的腔调。 看清这个渣男的面目了吗?该回头是岸了,子枫。 “他凭什么送给别人!?”子枫又怒着脸向天质问。 凭什么?就凭你给人家了啊,人家方便顺手送人啊! 但我还是安慰道,“听说青思姑娘…给王爷抗了一剑才致伤……嗯……算是为了王爷才命悬一线,王爷许是觉得你这平安福管用才暂借给她的!嗯……其实也极有可能,是你绣的平安福太有诚意,感动了天爷,才有人替王爷防刀呢!” 看,还是你功劳最大! “你不必再安慰我了,”虽然她嘴上说着这样的话,情绪却明显好了很多,她终于转过了身,对着我说道,“王爷是不是…也要纳她进府?贵妾?侧妃?” 我想,你可能不太清楚人家的地位……如果,万一,有可能,人家要进府,大约就是我这个糟糠妻下台的时候,人家堂堂镇南大将军的掌上明珠,去给人做妾?做侧妃?说出去岂不是笑掉大牙? “也…也未定,只是就要到了年下,她的父亲远在边疆,来府里一同过个年罢了,你不要想太多——” 不对,到底谁是王妃?该上吊抹脖子的是我才对吧。 “王爷准许的?” 别问了,那必然是的啊。 我只好点点头。 “是了,王爷的秉性,谁能左右他的想法?” 子枫自言自语着,又回到了方才愣神的样子。见此,我也只好不再多言,轻手轻脚的回了房。 屋子里热气袭来,小九正摆着碗筷,见我进来,招呼起来,“王妃,请!” 再往她身旁望去,桌案上是蛋羹跟几味小菜。看来减肥大计又要重新规划了。 “我原是要直接进午膳的——” 话虽如此,我还是走过去提起汤勺,往嘴巴里送起了热汤。 “王妃不是说了,一日三餐,餐餐不能少?” 我看她一眼,作无语状:随口胡诌罢了,也要信?不然我这一身肉从哪里来的? 第三十五章 缝合伤口 - 错枕眠 - 阿葚 周凌清回来的时候,我已然吃饱喝足同小九剪起了花纸,他携着寒气进了屋。 “醒过神了?” 他问候着我,披风也没下身,就往里头闯。 我瞥了他一眼,手里的活却并未停下,“不比王爷,身残志坚,带伤参朝——” 一定得先发制人,我昨日丢了那么大的人,谁知这厮嘴巴里稍后会吐出什么样的狗牙。 “年前最后半日了,请假岂不是矫情了?”周凌清并不理会我的口不择言,反而柔着语气,在一旁暖言暖语起来,“明知是一杯倒,为何还要跟自己过不去?” “王妃知道您身负重伤,自然要为您着想,此遭就是书上说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小九接话接惯了,立在一侧卖弄着才华。 “是么?”周凌清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我,竟勾起一丝笑。 “明日是大年三十,三十晚上从来都有寄愿给水神的习俗,王妃若闲来无事,便往西头的护城河一起来吧!”周凌清走到炉子旁侧烤起了火,手几乎要贴到炉边。 这是邀请我一起参与封建迷信活动了? “我从前从不……” 我话还在嘴边,小九就抢了话头,“这是小九来长安的第一个年节,真想给远方的父亲母亲祈个愿……”她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我,仿佛要在祈愿之前先祈求我应了此邀。 “那…除了花灯要还要准备什么?”我抬眼望向周凌清问道。 其实很小的时候,我大约只五岁左右时,曾依稀记得放过一次花灯,那时我向水神祈的愿是,希望第二天早上能多吃一个豆花糕!可真是邪门,不仅没有第二个,第一个也没有了,因为看顾我的奶妈的远方表侄来了,因此唯一留给我的那一个豆花糕也被她卷走了。 那时我就发誓,再信鬼神之说我就是狗。 “千纸鹤、投铜币、或者叠个小船把所愿写上,都可行!”小九细细数着,一一道来。 咱俩到底谁是本地人? “说的一点没错——”周凌清心情愉悦的赞同着小九的说法。 但你哆嗦什么?嘴唇还发了白? 小九也看出了事端,放下了手里的活,她走近周凌清,关切的问道,“王爷您没事吧,要不要…来杯热茶?” “只是觉得冷…从里往外的冷——”他说着话一个蹒跚靠在了小九的身上,这病也来得太快了些吧?我见状,也赶紧三两步冲了过去,跟小九俩人齐心协力的把周凌清挪到了一旁的躺椅上。 紧接着我又使唤小九去搬了一床棉被捂在他的身上,这才伸手摸上了他的脉门——很平稳啊,并没有什么异常…… 此时他突然捂住了胸口,表情痛苦不堪。 我这才想起了他的“重伤”! “王爷多久没换药了?”我说着把棉被褪到他大腿的部位,上手扒开了他的外衫。 “你…你能不能…矜持一点!”他强忍疼痛建议着我。 都什么时候了,我再矜持一点,你就要因感染玩完了。 “还是那句话,医者父母心,王爷做这扭捏样子给谁看?” 说话间,连着纱布也已经解开了。眼前仍是熟悉的血肉模糊——只见胸前歪歪扭扭的缝合着两块分裂的肉,线头左边飞一下,右侧缠一下,一整个惨不忍睹。 “有这样的伤口,为何回来不说!?”我冲着他低吼道,又立刻转头吩咐小九去拿了药箱。 “小伤而已,况且已缝合起来了…”他疼的龇牙咧嘴,话却说的轻描淡写。 我不再理他,专心起自己的“新差事”——先是上了麻沸散,后又把他的上衫里衣都褪了去,约有一刻钟等生了药效,我才上手拆下了龙飞凤舞的线头,等拆除工作完毕,又做了清洗消毒,一系列流程下来,在这样寒冷的冬天,我只觉汗流浃背。 略歇了歇,我左手持针,右手持了镊子,开始重新缝合。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才将长八公分的口子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周凌清在麻沸散的作用下,睡的香甜,我不放心的探了探他的鼻息,规整而平稳,这时,我才敢累倒在一旁,进了一口茶水。 又半个时辰后,周凌清终于醒了过来,不曾想他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扒开纱布的一角,欣赏起了自己胸前的“蜈蚣线”,嘴巴嘟囔着,“还是王妃缝得漂亮些——” 这厮的行为很迷。 “那下次,请王爷身上再有窟窿的时候,记得让我这个神医王妃来查漏补缺!” 我在一旁白着眼回嘴。 小九一边给周凌清用热毛巾擦着脸颊,一边替人家说话,“还不是王妃这些日子没能休息好,脸色憔悴发黑,王爷心疼,想让夫人多多休息,才瞒着不说的!” 周凌清只听着,也不继续辩解,不一会儿在麻沸散的作用下,又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已是夜色,这期间,集齐了子枫,沈青思,两位狂热粉丝的热情看顾,她们双方对彼此没有好脸色,却都盼着周凌清睁眼。 “青思小姐如今都住出主家的气势了,”子枫手端汤药,看着一旁紧紧抓握着周凌清手的沈青思,冷嘲热讽道,“别忘了,我们王妃还在这屋里!” 这会儿倒认了我这个王妃了。 沈青思也不甘示弱,“我竟都不知,长安城如今兴下人对贵客指手画脚了。王府里都是这么调教下人?” 一口一个下人,气得子枫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王爷要静休,两位…还是安静一些——” 我才说一句,四束尖锐的眼光齐刷刷的向我扫射过来。 还好周凌及时清醒了觉,遗憾的是,他并未感知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只当众人在闲聊天。 他说觉得耳旁聒噪,让大家都散了,他没事了,只想再多歇会子。 沈青思倒听话,说了句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的话就扬长而去了。 子枫却仍然犟着脾气,她将还温着的热汤药,往周凌清嘴里送着,并说道,“天色暗了,大家都去歇着吧,我来顾看王爷——” 这样真的合适吗?我在珠帘里侧的房间呼呼大睡,你在外头的小椅上彻夜辛劳? “原就没什么了,不必这么守着——”我出口劝退着子枫。 “王爷死讯传来的时候,王妃在明知这么做毫无意义的情况下,不也一夜夜不肯合眼吗?” 两码事儿啊,如何能相提并论? “明日还要护城河寄愿河神,你去歇了吧,一早本王还要你来为本王备下寄愿所用的物件——” 周凌清沉声说道。 这厮如今转性了?通常来说,若子枫犟起了脾性,他只会冷哼一声,好啊,随你! 子枫听了这命令式的劝说,依依不舍的退了出去。 “你当真…还在等我?”周凌清把小九也撇退了左右,才凝神注视着我,低声问道,“我原以为…你巴不得我死,而后要卷了钱财,往别处谋生去——” 我倒想这么干,可我也得有机会啊。 “王爷想错我了,”我接替了子枫的工作,上前端起了汤药,落了坐才继续说道,“我自然是要拿光明磊落的钱,过光明磊落的生活,你也亲眼瞧见了,我冒着被处死的危险,到朝堂上同皇上博弈,要求见到你的尸首,这一切为了什么?自然为求个心安——” 等善了后,再找机会跑啊,不然真的一辈子老死在凌王府这一方天地里? 我的话让周凌清心花怒放,他的语气带了愉悦,“不枉本王这些日子对你全身心的信任——” 全身心的信任?找一百个人监视我,这还能美其名曰“全身心的信任”?我对他口中的信任二字理解无能。 我打着哈哈把剩下的汤药投喂下去,带着困色同周凌清说了晚安,才脱鞋上床睡大觉。 这一夜,睡得奇香。 梦见什么也不记得,只觉闻了一晚的花香,听了一晚上的鸟啼。 等我神清气爽的伸懒腰时,余光里珠帘外头躺椅上的人却不见了踪迹——不是忠告了他,不要轻易动弹吗?先躺够八个时辰再说吗 ? 没听过不听医嘱遭天劈? 我即刻跳下床,四处寻人,寻到廊下才看到周凌清的踪迹,只见他裹着厚厚的毛绒衣衫,正坐在轮椅上瞧着沈青思张贴书房的对联,俩人旁若无人的说笑着。 一旁端着热茶的子枫显得分外多余。 “主子,如何这就出来了,当心着凉!”小九远远喊着,过来就把我往房里推。 因动作太大,引得苑里的三人侧目过来,我连忙随她回了屋。 而后小九给我准备洗漱热水的同时,不由的皱了眉,“这青思姑娘到底什么来头?如何要让王爷这么哄着?” “哄着?”我不解的问道。 “她一早就来了馨苑,喂了个不知什么秘制金丹给王爷,说能让王爷身子舒爽些,这不?片刻就找了轮椅,推着王爷去了院里,说府里的年味不够,就鼓捣起来了——” 是真爱吗?要这么折腾伤员? 第三十六章 祈愿 - 错枕眠 - 阿葚 不过看周凌清高兴的样子,许也乐得被折腾。 等我穿戴洗漱完毕,却发现头先的“热闹”已变得静谧,再从窗眼里望过去时,入眼的是匆匆而来的徐嬷嬷。 看她凌乱的步伐,我就知道,是如烟又如何了。 我唤了小九去迎徐嬷嬷往侧室来,不过一刻,她们就一同进了屋。 “嬷嬷有什么事?”我先开了口。 嬷嬷哂笑一下走过来,继而行了一礼,“王妃安——” “到了节下,都张罗着过年,徐嬷嬷有什么事要这样亲自过来?”是我不问就不说的意思吗? “正是到了年下才要来,一是给王妃请安,二是……”徐嬷嬷卡了良久,才接着说了下去,“二是…如烟姑娘近日身子骨好了许多,王爷如今活着回来,更是喜的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大早听到下头丫鬟们说今晚去城河祈愿,便来了兴趣,我劝不下,只好来问一问王妃…如烟的身子骨,可是能出阁楼?” 只要她不天天要死要活的,多溜达溜达对身子只有好处的呀。我刚要准允,又发现不对——如烟无论如何也是皇上放在周凌清身边的一颗棋子,虽然她嘴巴说着要背叛皇上,投奔经年爱郎周凌清,但放她出去,谁又知道她一定不会跟皇上的人接头?周凌清的一百双“眼睛”岂不是工作量剧增? 想到这里我只好回道,“穿得厚实些,出去走走也好,只不过,得请示王爷才行,劳徐嬷嬷再出去寻一寻,王爷刚才还在苑里,这会子,又不知去了哪里——” 不知连生死都不顾的跟那位“骄傲的孔雀”去了哪里游玩。 徐嬷嬷听完我的意见立刻答了是,立时急促的往外头寻人去了。 也不知嬷嬷有没有与这厮说上话,总之等我再见到周凌清的时候,已是点了夜灯的护城河边。 因是大年三十的缘故,闹市处的铺子早早关了门,灯火通明的地界变成了往常人烟稀少的护城河两侧之街道。卖年糕的,捏糖人的,还有一些卖稀奇小玩意的摊贩,当然最多的还是做花灯的手艺人,他们整整齐齐的沿着河边从街头摆到街尾,叫卖声更是响彻护城河的上空。 等我跟小九挤过熙熙攘攘人群,到了护城边时,却看到了对岸的“高级小亭雅座”里的周凌清等人。 沈青思正欢喜的把身旁的花灯往水里寄,左一个,右一个,右一个,左一个。 即便声音嘈杂,我也听到了后头躺在轮椅上的周凌清发出了阵阵低笑,他哑着嗓子说道,“青思小姐不要太贪心,水神见你贪心,许就直接喊下一个了。” “哪里是贪心了?从我离开长安,就再也不曾放过花灯!这次,不过是补上从前的!水神会知道的!”沈青思玩得起劲儿,说话间也不忘把手边的花灯逐个从台子上推到水里。 我正看着,却见周凌清望了过来,我们得了个四目相对。 他止了笑意,却挑挑眉,冲我招了招手,虽不曾出声,但嘴型一张一合,也能看出是在邀请我去到护城河的对侧。 我倏地扭过头,佯装没看到,伸手接过小九递过来的帆船,便要开始祈愿仪式。 当我放第四个到水里时,身后来了人,他着了王府护院青衣,抱拳行礼,“王妃,王爷在等您,请同卑职过桥到对侧去——” 自己玩自己的不好吗?我并不理身后的人,装作不相熟。 “请王妃不要卑职为难——” 这人也死性子,我走一步,他走一步,寸步不离。 “走走走,前头领路——”我实在忍受不了这“不离不弃”的样子,只好摆手请他带我过去。 河对岸,周凌清扬眉笑的得意。 我扭过头不再看他,跟着来人往桥上走去,许是这护院五大三粗,又神情肃穆,惹得人人避之不及,我们脚下的路也因此好走许多。最后经过重重守卫,终于到了群亭下, 侧目过去,这一排排小亭分别被不同的富贵人家包了场,与对岸的拥挤人群相比,一边是人间烟火,一边是天上瑶池。 护院向守亭小厮出示牌子,才得放行,我们也终于到了周凌清所在的亭下。 方才许是有柱子与纱帘遮挡,只见了蹲在台阶上放花灯的沈青思与只露了个脸的周凌清,直到现在站在亭子后头我才看清,人倒来的齐全。 小王小吴小乔,三人正隔着纱窗往外张望,聊的十分欢乐,根本不曾注意到我的脚步,事实上只他们三人置身在了这欢天喜地的节日里。 其他几位:周凌清跟沈青思一副热恋中男女的样子,子枫虽苦着个脸端茶倒水,但却是离周凌清最近的人。如烟,没错,如烟也来了。 她身下乘坐的是与周凌清“同款”的木制轮椅,正含情脉脉的注视着他。 我刚站定,周凌清就转过了头,他继续笑着,示意我向前去,如烟顺着周凌清的眼神也望了过来,她微微弯了上身,不做声响的请了安。而子枫,不知她身旁的人同她贴耳说了什么,她皱了皱眉头,抬脚往亭外走,我俩走了个擦肩而过。 小九瞧见子枫可以任意出入,心也有几分野,她艳羡的看着子枫的背影说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来玩耍,真想玩得尽兴! 我知道她的玩性大,于是便嘱托她玩完早些回府去,不必再来寻我! 她听了异常高兴,口中答着好,蹦蹦跳跳的出了亭。 我这才遵循了周凌清的“呼唤”,去了前头,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笑道,“王妃逛了半天了,许也累了,这椅子便是为王妃准备的,请坐吧。” 算他做了一遭人。 我抬腿走过去,弯腰坐了下来才讥讽道,“有美人作陪,想必王爷是精神百倍的——” 他低笑一声,又道,”那是自然,只是本王不曾想到,王妃对祈愿之事如此积极,出府出的甚早,本王让人去馨苑接王妃时,王妃已经来了半晌了——” “也不是,是小九……” 我被逼到“墙角”时,那青思倒合时宜的出现了,见我坐的端正,一张带笑的脸,忽的僵住了,许久才回了魂,但她只瞟了我一眼,径直走向周凌清,又带了笑,“王爷!你瞧,这个南瓜样的花灯有趣极了!留给你来祈愿吧!” 她说着递了笔过去,周凌清却不接,指了指我,说道,“我瞧王妃放花灯还未尽兴,留给王妃就是了——” 沈青思拉着一张臭脸,伸手将花灯丢给了我,“只怕王妃劳驾不动我,请王妃写了亲自去放!” 我端详着手里的花灯,不到片刻,举着扔进了河中央,而后摊了摊手,说道,“好了,放进去了,多谢你的花灯。放起来,真好玩。” 我好歹也是个名义上的王妃吧,这青思小姐也太不尊重人了些,俗话说的好,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既然要没脸,那大家就一起没脸。总之,我是没脸惯了的。 “你……”沈青思正气的牙痒,从外头急匆匆的来了侍从。 他跑着过来,气还没喘匀,便磕磕绊绊回了话,“不好了王爷!方才从这里投掷下去的南瓜灯,投中了皇上放的龙舟!现如今,皇上……皇上一行人寻过来了!” 我把皇上招来了? 我竟把皇上招来了? “皇弟好雅致,竟带着家眷来放花灯。”那侍从话才说完,皇上便登上了亭子。 这一方天地瞬时静了下去,一起子人,病的残的累的不知所措的从未面见过圣颜的,统统跪了下去。 “朕今日微服私访,来体察民情,不想却察王爷这里!——既是微服私巡,就不必多礼了,都平身吧——”皇上和蔼道。 满亭子人听了这话,才纷纷起了身。 这时才见皇上身后竟还跟着他的慧贵妃,诧异间,又发现周凌清跪的爽快,起身却难,我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王爷身子又有不适?”皇上关切着自己的兄弟。 沈青思抢答道,“王爷是战场上受的伤,还未好全!劳皇上担心了!” “原来如此,那还不快些扶王爷坐下?”皇上话毕,又四方摆起手,“都不必拘着,观景的继续观景,放花灯的接着放花灯,朕片刻就走,”这之后眼神锁定了我,又说道,“王妃行事得端庄,朕虽不追究你在晚宴上醉酒不敬之罪,可你得记得,皇家命妇,须得体也,今夜再放灯的时候,要注意些,朕的龙舟可是被你毁了一个——” “妾往后必慎而行之——”我低眉回着话,想起那日窘态百出,只想现找个地漏钻进去。 不过“花灯之祸”,也太明显了吧,若说能看到是哪个小亭投的南瓜灯倒也无可厚非,我坐在最里头,还能确定是我干的,这不是明着告诉我,你找人监视我们了,我得小心些? 皇上又扫视了一圈,眼睛落在了如烟身上。 “只你小腹微微隆起,便是你身怀有孕吧,”他走到如烟身前,命令道,“抬起头来——” 如烟微微抬头,眼睛却仍盯着地面。 第三十七章 所求皆如愿 - 错枕眠 - 阿葚 皇上的此番言语,令沈青的思脸面一度五光十色,她盯着如烟的肚皮,满眼诧色,似乎这样瘦弱的人身子有个小人是不可思议的事! 皇上许就是天生的老戏骨,他的表情由平静到困惑再到震惊,过度的十分自然平稳。 “凌清王过来瞧瞧,她像谁?”皇上点着名。 既知晓人家是伤残人士,何必还要让人家这样巴巴的来回走动? 周凌清捂着胸口,艰难的走动几步,到了皇上身侧。 “皇上不知她?”周凌清作讶异状,“我原以为她是皇上送我的礼物——” 都挺会装疯卖傻。 “这是什么话?”皇上更不懂了。 “关外鸣凤楼,第一官妓馆,是如烟的出处,皇上不知?”这厮明摆着要把话挑明。 “荒唐!”皇上突然勃然大怒,“朕不知你在说什么——你岂能养一个与慧贵妃相似的娼女在府里!?凌亲王,你到底!揣了什么样的心思?!” 这就有点装模作样了,如烟可不就是你费尽心思放在人家周凌清身边的? 皇上震怒,满亭子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唯周凌清梗着脖子与皇上两两对视。 我看两方相持不下,只好跪行过去,企图说和,但这也太为难人了吧。 俩人都是不想好的意思啊。 “皇上息怒,只怕皇上误会了王爷,仔细为了一个莫须有伤了兄弟情谊,”我终究开了口,小心谨慎的斟酌着用词,“如烟之事,臣妾听王爷提起过,那时,慧贵妃还是待嫁小姐,王爷在鸣凤楼遇到了与慧贵妃长相极为相似的如烟,这才收了她到府上——皇上眼亮心明,想必清楚慧贵妃从小与你们一处玩耍,是有兄妹情谊的,皇上尚且要这样真心对待贵妃,王爷看到如烟这样一张脸,又如何舍得她流落烟花柳巷?至于后头接到府上,日久生情,也都是后话了。” 第一人家周凌清在贵妃还不是贵妃的时候收的如烟,这不算“揣了猥琐心思”,对贵妃不敬吧?就算揣了,贵妃那会也还只是待嫁之女,人家周凌清也有择偶权的!第二,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在远方遇到与青梅竹马的朋友相似之人,力所能及的事帮帮忙不为过吧? 狡辩完毕。 皇上看着我,顿口无言,半晌才缓过神,“王妃,竟知晓这么许多?” 都是平日里留神八卦来的,过奖过奖。 “ 也不算多,不过王爷的事,十有八九都了解——”我甚是谦虚。 不然白拿人家的金银吗? 皇上的怒气渐下了头,周凌清也恢复了理智。俩人不约而同的“一笑泯了恩仇”。 “臣弟如何能不敬皇兄皇嫂?关外冷风七载,为国为民亦为皇兄—— ”周凌清打起了眼熟的感情牌。 皇上明知这遭“莫须有”的罪名扣不到周凌清的头上,便下了台阶,“是朕误会你,让你受了委屈——” “皇上,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了,”亭子外头的公公并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敬业的前来报点。 “哦?时间倒快——”皇上说着携了门口的慧贵妃下了亭子,而后一群人踏着冷霜离去了。 众人齐声的一句恭送皇上,也淹没在了外头沸沸扬扬的笑闹声中。 至此除夕夜放华灯有惊无险的“圆满”结束。 小吴小王小乔,此时早被吓破了胆,皇上一行人离去良久,还在一旁瑟瑟发抖。 还是沈青思见过大世面,一眼看透了这波爱恨情仇。 “不想王爷年纪轻轻,竟有了子嗣?”她果然还沉浸在头先的“身怀有孕”四字上。 不过年纪轻轻用在这里合适吗?旁的相仿年龄的公子王孙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周凌清仍黑着脸,方才与人说笑的样子早没了踪迹。他并不理会沈青思的话,只一双凌厉的丹凤眼望向了我,薄唇轻启,“你倒是牙尖嘴利——” 这是夸人还是损人? “王妃累了,打道回府——”他缓缓的走到轮椅前,屈膝坐下,冷着声把我塑造成了娇滴滴的小家妻。 在他一声令下之后,坐轮椅的坐轮椅,步行的步行,一众人井然有序的下了亭。 此时街上的人渐渐少了去,已有零散的小摊贩收了摊要往家去,但护城河两畔的热闹并没因此消散下去,就着这样的喧闹声,我挤上了周凌清与沈青思乘坐的车轿。 周凌清还在为皇上的不请自来不爽不快。 沈青思许也被“突来之娃”惊到了,两位都紧闭着嘴做了一路哑巴。 我自讨了两句没趣,也沉默下来。 这样低沉压抑的气氛,终于在行至王府后,被守候已久的小九打破了。 还八丈远,小九就迎了上来,殷勤的搀我下轿,又同周凌清问了安,一行人在一路飘红的灯笼里里各怀鬼胎的各回了各屋。 小九眼看着沈青思亲自推着周凌清的轮椅稳妥的进了屋,白眼都翻到了天上去。 “这青思小姐到底什么来头?竟都贴身上来了!”小九盯着周凌清的正厢房发起了牢骚。 人小事儿倒不少。 我催促她进屋里来,转了话题,“外头寒天冷地的,既先我回来,往屋子来就是了,何苦在外吹穿堂风?” 小九这才收了眼神,一脸神秘的跟在我身后,东张西望一番关上了门。 “主子,这回,我一定没看错!”小九不知什么时候立到了我的旁侧,她压低声线,坚定的说道,“我这次真的看到子枫姐姐了!有一个男子跟在子枫姐姐身后,手里举着糖人花灯往子枫姐姐手里送!” “这样啊,那这回,那男子又是谁?”我口渴难耐,灌了杯冷茶,才戏谑的问道。 “这次……倒没看清,我着急去买新式花灯,只匆匆见了个男子背影——” “不是我哥哥了?”我话里的调笑意味明显,但小九仍万分认真的皱眉思虑着,最后摇了摇头,说道“这小九不敢确定,但定然是一位男子——” 还真挺像那么回事,我拍拍她的肩膀,深吸一口气,“小九啊,今日不早了,洗洗睡下吧,赶明儿不要再盯着你子枫姐姐不放了,你过了年该有十五岁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也要考量起来,什么时候…你身边也能跟个…男子回来,我一定给你备上丰厚的嫁妆钱——” 三言两句间,小九臊红了脸,她一边埋怨我提这等没影的事,一边捂脸跑开了。 我随即进到里间,纵身窝到了温暖厚实的棉被里,免去了洗漱就要入梦。却好巧不巧听到外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我想大约是已到了子时。 又是新的一年了。 在这燥乱中,我睡得并不安稳,什么时候眠下的也不甚清楚。 总之一睁眼就迷糊的看到一个身影坐在帘外的椅子上,院子天色暗着,小九还在外间的守夜房睡的香甜,我几乎惊恐着起了身,持了枕下的匕首往外走去。我的手才触及珠帘,那身影就出了声儿。 “你醒了?”是周凌清的声音。 明知故问! 我瞬间松懈下来,将匕首藏进了中衣袖里,“王爷深更半夜不歇着,出来夜游?” 隔着帘子,我闷声发问。 “方才看你房里灯光亮着,顺路来瞧瞧。”真去夜游去了?——我亲眼看着沈青思手推轮椅把他送回房的,合着俩人这后半夜又不知去哪里赏景听风去了。 “我睡觉一向留一盏灯的,王爷竟不知?”真瞎假瞎,看他精神萎靡,我又忍不住讥讽道,“青思姑娘魅力果然大,引得王爷不睡觉也要作陪——” “想到哪里去了,她早就离了馨苑,”他低头瞄了一眼胸前的伤口处,眼睛望向窗外,“本王左右疼的睡不着,出来走走罢了,不想穿过廊下,就来了你这里。” 想求药就直说,大过年的,我还能拂了你不成? 我主动翻出了止疼散,走过去送到他手里,“冲服用,疼的时候来一剂就是,还有旁的事吗?” 没有别耽误人家睡觉啊。 “你比本王想象的还要机警聪明些,只是以后不必为了本王去说那起子没有来由的话,皇上喜怒不定,又掌杀生大权,他若怒而及你,连我也救不了。周凌清低下眼帘,向我介绍着他那皇兄的脾性,半晌又补充道,“你不必…不必为了我…冒险至此。” “王爷总是误会我,可如何是好,”我坐在他对侧的小椅上,无奈道,“如今我们在同一条船上,我所做的每一件事,终究都是为了自己罢了,当然,若说有旁的,那就是还为了碎银几两。如果这过程中能帮到王爷,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我并不是有意的。” 借着微弱的烛火,我能看清周凌清的脸色忽而青忽而白一阵阵变换。 又过了许久,他面无表情的从腰间拿出了几张文书,抬手扔给了我,“这是城外的悦来客栈,往后归你所有。” 话毕便起了身,像是要结束谈话,我的止疼散亦被他仔细的揣进了袖子里。 “这是什么意思?”我举着白纸黑字,起身问道。 他板着脸,摸摸衣袖,“交换——” 这次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出了屋门。 留我一人愣在原地——几副止疼散换一个客栈?我还当劳什子王妃?去街上摆摊来钱不更快? 良久,我忽的想到什么,虎躯不由一震——向水神祈愿时,我的小船里写的,不就是早日拥有一个不动产傍身吗? 水神给周凌清托梦了? 第三十八章 传闻 - 错枕眠 - 阿葚 新的一年果然不一样。 我也是个拥有一间客栈的小老板了。 但小九反驳我说能拥有悦来客栈,还自称什么小老板?随便拎出去都能是一方首富了! 我听了十分高兴。 高兴以后就算离了府,也还有营收,没有月钱也不用流落街头,但许是近乡情怯的缘故,一直也没实地考察过,只一天天看到文书就傻乐。 因此,日子过得轻快,稍不留意,新年已是旧年,一切又回到了生活的轨道里。 如烟仍然一副羸弱的病态样,小王小乔小吴三个姐妹仍一边内斗,一边姐姐妹妹的一处嗑瓜子聊天,子枫对周凌清的迷恋更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更上了一层楼。 只不过,多了个沈青思与她一起“更上一层楼”。 是的,沈青思,成了送不走的“神仙”,几乎就是赖在了王府里。原是说过了年走,后来住到了正月十五,又索性到了立春,这之后,她彻底住出了主家的气势。 用小九的话来说,几乎就是骑在我的脖子上拉屎。 她特意学了护理,顺理成章的把给周凌清护理伤口的差事截了去,也不知仗凭着什么,平日里更是对府上的一应大小事指手画脚,又骄傲,又跋扈,又不肯吃亏。 在我看来,跟周凌清的脾性相似程度,简直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光看着都令人上愁。 如烟是最愁的——她偏偏被沈青思针对了。 我总有不注意的时候,每逢这时,沈青思就该找茬了。燕窝给人限量,木炭给人限量,就连婢子都给人家调走了好几个。如烟如今是破罐破摔的状态,什么都是随她去吧。 可凌王府跟你沈青思什么关系?掌家的是我,管事的有子枫,你一个外人在别人家里兴风作浪合适吗? 自然是不合适的。 没人料到。人家马上就,名正言顺了。 二月二十八,哥哥在军中的职务落听了,当然这跟我走周凌清这个“后门”有很大关系。 他任职的第一天,从军中议事回家时特意拐到了凌王府。厅堂里,我俩大眼对小眼,谈东论西,最后终于绕到了正题上。 的确是,一个爆炸性新闻。 “那个…那个沈青思如…如今还在府上?”哥哥手里端着茶,话说的磕磕巴巴。 我点头。 只见他一咬牙,一跺脚,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道,“满军营传着,她许是要嫁给王爷了!” 啊? “那此事,王爷可知晓?”我表现的很冷静。 “这…哥哥也无从知晓王爷是不是知晓此事,只是见沈青思的父亲今日到的长安城,消息也都是她父亲的部下来军营与从前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喝酒时才传出的——” 我终于有了几分诧异,仿佛什么时候恍惚听过沈从军四月才能回京述职的,为何提前了一个多月? 哥哥的话我听的半信半疑,但又不得不承认,周凌清近日来对沈青思的确不错,日久生情也是有的。 “许是传言呢?哥哥也太听风就是雨了,若真有此事,王爷如何也得告知我一二。” 糟糠妻也有知情权吧。 我又安慰了哥哥几句,就送了他出门。 但也不知怎么了,这之后我久久不能平静,连晚膳也没能进几口。 直到周凌清深夜回来,让人将我请进书房。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斜依着贵妃榻愣神,看到来人是我,才起了身,并正了正衣冠。 “有一事要与你商议,”他坐得端正,正经八百。 “什么事?”我回身关着门,问道。 “府里若要添个新人…”周凌清话说得缓慢,细细的观察着我的脸色。 “新人?”我抬起眼皮,作无知样,“什么新人?” “算了——你去歇下吧。”他手指抵着额头,眼睛紧闭,也不知在冥想什么。 有这么为难吗? “那好。”我甩甩衣袖又要推门离去。 一整个过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这之后我伴着夜色一路小跑回了侧室,抬手将外衫抛到小椅上,一个轱辘翻上了床,双眼直愣愣的瞪着高粱,霎时没了睡意。 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这样的地位。 其实,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我要娶正式的王妃,你该让位就让位吧!”或者“我有更好的‘联盟者’了,放你自由!”又或者只简单粗暴的说“你出府去吧,凌王府并不需要你了。” 他只需随便一句,我就能,提了包袱就走的啊。 但他在为难什么? 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淡漠又冷清的月光从窗户一束束爬了进来,我又盯着一地银河发起了呆。骤然,电光火石之间,我聪明的这颗大头又迸发出了一个要命的脑洞——周凌清这厮,怕不是觉得我知晓了太多,留之无用,弃之坏事吧? 一定是这样! 如今制药配方我已总的七七八八,随便拿给一个略懂药理的人,他都能点亮新的技能树——因此我几乎可以作为弃子被扔掉了。 但周凌清的“内幕”,像之前所说,我知晓的十有八九,我若站到他的对立面,他不得灰飞烟灭个七八次吗? 我都能想像到那时的街报标题了。 “热报,热报,前凌王妃披露了凌亲王的丑恶面目!” “热闻热闻!凌亲王要造反,前凌王妃证据确凿!” “第一手桃花秘闻!凌亲王霍乱宫闱,前凌王妃,亲自指正!” “……” 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把这种知到根底的人放到外头逍遥自在去吧? 那他,难不成在犹豫…取我性命?思及此,恐慌与绝望一起涌上了心头——我怕不是要英年早逝吧。 他那句“府里要添个新人”后头到底要说什么? 府里要添个新人,你给新人挪个地儿? 府里要添个新人,往后再没你的事儿了,不如你就去死吧? 府里要添个新人,为免糟新人的心,也为免再出旁的事端,又为了本王心安,不如给你个“乐明阁”,你去住个一辈子? …… 不成不成!我又如何当得起“如烟二代”? 这样胡思乱想着,我带着深切的恐惧入了梦,梦里乱力怪神,无奇不有,晨时醒来,只见惊了一身汗。小九从外头急吼吼的跑来,俯身坐在床边不断的抚着我的肩,眉头紧锁,“王妃又做噩梦了?醒来就好,醒来就好!小九一直都在!” 我不断的喘着粗气,胸腔也不断的随着喘气上下起伏着。 “什……什么时辰了?”我的声音比起从前也显得中气不足,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 “不过卯时而已,外头的早茶还没烧热,主子若觉得身子不爽,再多歇息一会吧!”小九帮我顺着气,口中尽是担心。 我看着小九焦急的小大人模样,只觉有一个周凌清这样的夫君,远远没有有一个小九这样的仆人更有安全感。 “不必管我,再过个一时三刻,那三位又该雷打不动的来请安了,我再醒醒神就是了……”我用力的揉捏着太阳穴,企图从方才诡异的梦里早些脱出身来。 “王妃……王妃还是接着睡吧,人家今日未必来了——”小九玩弄起手指,一脸幽怨的小声嘀咕。 “那更好了!不差天的一坐就是半晌,我早烦…” 小九忽的起身打断了我的话,声音更是盖过我去,“王妃高兴什么?只怕人家三位从今日开始就要去巴结那位女将军沈青思小姐了!王妃还不快些居安思危!” “此话怎讲?”不是这也太快了吧?不是说沈从军昨天才回的长安城吗?我哥哥去军中当差才知晓的事,这么快就传回了凌王府? “怎讲?这事儿都发酵半个月了,王妃不知?”小九愁得五官都拧到了一起。 我用眼神示意她讲下去:我得到外界消息的唯一窗口不就是您的嘴巴吗?你不说我从何得知? “那您不知,整日苦着脸做什么!?”小九气得没了力气,叉腰歪头询问。 “不是,眼看着天气暖和起来了,如烟阁那位的身子反倒越发糟了,好歹也是我的病人,她这样,我还能笑的出来吗?”自然是查尽古方,救人性命啊,更何况她要是有个万一那就是一尸两命啊。 “您的病人?王妃还真在王府行起了医?”小九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您也不看看外头的天?您不知晓沈青思年后就请她父亲修书一封送进了宫里,信里所书之事就是咱们王爷跟她的婚事?” “不知道啊,也没人同我说啊,你咋知道的,啊不对,你知道你咋不说?”我反客为主。 “伺候沈青思小姐的丫头算是攀上了高枝,一点点小事儿都要传的满府皆知,我只当王爷同您说过了才未多嘴,看您日日苦着脸,我也不能这么没有眼力劲儿吧!?” 那你可太有眼力劲儿了。 “所以,婚事定了下来,府里才最终变了风向?”我抓住了重点。 “王爷这头也不知在寻思什么,只是看这青思小姐在府里的作风日渐要高过了您去,听说她父亲也回了长安,大家心下自然都有了结论,想必婚事也八九不离十了——” 那就是,还未有最终决断? 第三十九章 婚事 - 错枕眠 - 阿葚 “你们王爷都还没说什么,你们倒是先替他下了决断——” 头一遭见王爷不急小厮急的。 “您果然心大!这样下去,王爷迟早都要迎了那小姐过府,到时您都哭都没处哭去!” 小九一心为我着想,不自觉的把话说重了些。 但她的确“骂醒”了我——倘若迟早都要迎人家入府,那我何不趁他还没跟我摊牌,去做做忠心样,引导他迎得贤妻,放我出府?毕竟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啊,免得他越寻思,心思越歹毒了去,最后为以绝后患干脆杀人抛尸! “王爷去上朝去了没?” 我胡乱抓住小九的手激动的问道。 “方才见王爷用完早膳去了书房,该是还不曾出门……” 小九话音一落,我就接了声,“更衣!更衣!” 衣虽在着急忙慌中更的乱七八糟,但我的内心却激动万分。 一刻钟后在书房堵住了要出门的周凌清,没多说别的,直奔了主题,“你昨儿说的有新人进府,是指的迎娶沈青思小姐过府吗?” 周凌清手拿着官帽正要往外走,被我无端逼退几步,显得甚是恼火,片刻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又勾起了笑,“原是为她来的,王妃莫非听到了什么风声?” “略有耳闻,因此要来同你求证!”我真诚的眼神殷切的注视着他,在等一个答案。 “王妃这是有危机感了?”他不慌不忙的将掌中的官帽放置在了茶几上,才又道,“本王思虑过了,沈青思从来不落人下,行事又乖张专横,本王不想让你陷于莫名的争斗里,因此——” “因此,王爷要放我出府去!?”管你要说什么,我得先说我的,“王爷不必为了我觉得为难!青思姑娘对您的大事有助益,您亦对青思姑娘有好感的话,我这里没有任何问题,随时都可以无条件腾位置!另外,制药方子我已然总得不差什么了,等回头交给您的心腹,便大功告成了!如今最要紧的是怎么放我出府!我大约想了两个方案,一是您直接宣告我假死——您放心,到时候我一定远走高飞,不给您添一丁点麻烦,如此您也不用担心日后有个什么前凌王妃举出什么事来,倘若真有这么一天,您只要一口咬定前凌王妃死了就是;第二个方案是,您直接宣布我得了失心疯,休了我就是——即便我日后反水,疯子说的话,没人会信的。我个人认为,后者流程更简单些,只一张休书即可,不过假死也不是不行,只是还要人力物力的做一场丧事,当然,最终的决策权在您手里,王爷您觉得呢?” 我说的激情澎湃,唾沫横飞,话毕望向周凌清时,却见他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正居高临下的俯视于我——我知道,这个前兆后头便是要有怒气喷薄而出了。 不出所料,不过半刻,他阴冷的声音骤然在我耳边响起,“你倒比本王思虑的周全,你是打心底里期盼本王纳了沈青思做王妃,自己好逃出生天?你就这样厌弃凌王府,厌弃本王!?” 他的声音从一开始的低沉冷冽循序渐进到后头的几近呼啸,我吓得险些失言,苍白的辩解道,“不…不,我哪有资格厌弃谁?从头到尾,我就是个捏在你手里的棋子啊,瞧着如今是废弃的时候了……” “什么时候废弃,本王自有打算,你只告诉本王,沈青思的出现,你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甚至还希望她能做本王的王妃,替你分担责务,是吗?”周凌清收了收情绪,看似冷静的提问。 我看着他,煞是为难,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 “王爷,我适不适的有什么要紧?只要人家姑娘一颗心奔赴在你身上不就好了,您若幸福美满,所求结如愿,我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自然是希望你好的!” 事事以你为先,万物以你为尊,够狗腿了吧! “的确,你不过是一枚棋子,将来也会成为一个弃子,本王何须在乎你的心意?”他伸手够过官帽,欲走出书房,却又在我旁侧站住了脚步,我的余光里,他正转头看着我,淡漠的说道,“本王的家事不必你操心,但既然你对青思小姐过门之事如此上心,本王绝不会让你失望,至于你何时成为'弃子',你且等通知,不必做无谓的盘算——” 这之后便是周凌清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显然我这冠冕堂皇的回答,不如他的意,惹他生了怒气。 他是在气什么?气我为自己打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更何况我也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字字都是斟酌千万遍才道出口的,也都是,双赢的结果啊。 他到底在气什么,我想破脑袋也未想出一二。但他果然说话算数,说不教我失望,就绝不教我失望。 不日就有圣旨到了府里,跟去年迎娶阿姐时的圣旨可以说毫无区别,都是先对两位准新人一顿吹捧,而后让两家结亲。宣旨的公公刚领赏出了府,沈青思的父亲沈从军就上了门,他才走到前门的院子里,就有豪爽的笑声响彻在凌王府内,沈青思还沉浸在方才赐婚的喜悦里,倒是周凌清十分有礼数的将未来“老丈人”迎了进来。 直到这“老丈人”进了厅堂我才看清他的样子,与我想象中无异,一脸的络腮胡,将军肚不可缺少的坠在前头,膀大腰圆,有武夫的莽,脸上却又透露着权谋者的精光。 怪不得人家的女儿,走到哪里都张扬跋扈,原是有个这样有安全感的爹! “果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本将都回来长安多日了,我这闺女也不知道回府里陪陪她的老父亲,只怕是长在了凌王府,往后也不认我这个亲爹了!”沈从军的话虽然透着不满,但任谁都看得出来终究还是宠溺更多些。 此时小九跟子枫满脸不愤,如同两尊大佛站在我身后,十足的挡住了瘦小的沈青思,惹得她爹到处寻人,“嗯?青思如何不曾一同出来接旨?” “父亲!您来了!”沈青思这时才从自己的小世界里走了出来,她穿过人群,飞奔着投进了沈从军的怀里,尽显小女儿的娇气,“怎么来也不说一声,我好歹也与王爷有个准备!” 沈从军听了这番话甚是尴尬,他终于注意到了周凌清还有一个正牌王妃也在厅堂,于是低头教训起自己的女儿,“你如今还没过门,如何能这般说话?王妃比你进门早,往后要尊称一声姐姐,你这脾性也要收一收才好——” “知道了知道了,次次都要说这么许多!”沈青思说着从沈从军的怀里起了身,埋怨似的转过身玩弄起肩旁的小辫。 沈从军伸手点着她的脑袋,却扭头对我说着抱歉,“小妮子在家被宠坏了,到哪里都无法无天,王妃日后多多包涵!” “将军说笑了,青思小姐率性可爱,日后还请青思小姐多多指教才是!”场面话谁还不会说? “王妃大度!老夫日后离开长安也能放心了!”沈从军说完看向周凌清,又道,“那王爷,我就不多留了,今日来是为了把青思接回府里,以备四月的婚事!” “这么快就离开!?父亲说的也太突然了,我这许多东西还未收拾妥当!”沈青思 一脸的不情愿,又撒起了娇。 “你作为未嫁之女,如何能这样天长地久的赖在别个府上?况且是谁在信中说,只要这婚事落地,就肯见本将并同本将回府的?如今全然不作数了?”沈从军三言两语抖出了事实真相。 这话当着周凌清的面说出来,使得沈青思羞红了脸,她双手捂面跑了出去,“走就走!父亲何苦说这些!?女儿不要脸面的吗?” 你的脸面值多少钱?你爹这是在凌王府替你立威啊:我闺女要倒贴你是没错,皇上不愿意让我俩家结亲也没错,但只要我女儿愿意,多难的事我也要办到,我女儿就是我的软肋,你们得,往后让她好过。 周凌清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府,之后又折了回来。 他轻飘飘的看了我一眼,说道,“方才你也听了,婚事在四月二十六,两个多月,可足够你妥善备置?” “啊那得看王爷要多大的阵仗了——”我思忖着问道。 “本王娶妃自然是要风光无限,你看着备置,务必让本王满意——” 啥玩意,让媳妇儿给你娶媳妇儿,你做个人吧周凌清! 看我惊异的眼神,他十分得意的拂袖而去。 不过两天,这场前所未有的婚事,就在王府乃至整个长安城闹的人尽皆知,周凌清要娶两个王妃的奇事,使我成了整个长安城的笑话。我的不被珍视,不受重视跃然长安人民的眼前。 而子枫,她的情绪比头先周凌清立我为王妃时还要差,许是感知到沈青思比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对手强大了不知多少倍,她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索性撇下了府里一应大小事,只一心管起了外头的庄子跟街头的几家铺子。 第四十章 香消玉殒 - 错枕眠 - 阿葚 府里的人众说纷纭,有些风言风语没有通过小九的嘴巴,就传到了我的耳朵了——大家很为难,俩月后,等沈青思进了府,他们该如何称呼我们这两位“王妃”。 小乔最机智,一日请安时,她说起了自己的想法,她说不如这样,新入门的王妃就尊称新王妃,一三五七九拜新王妃,二四六八十每逢双数来拜会我,这样也算公平。 没看出来,竟还是个端水大师。 我道没关系,不必作难,每日都去给“新王妃”请安我也没意见,我这个人,喜静。哪怕从今日开始不来,我也不会挑理,毕竟,我这个人,喜静。 “不用日日来给我请安”这话从前也说过多次,但三位个个说礼数不可乱,照旧刮风下雨的往馨苑来,而这次劝告之后,三位真的再也不来了——许是要准备抱更粗的大腿了。 风向已经很明确了,我这王妃一向做的摇摇欲坠,还是从个小小妾室升上去的,这样对比,沈青思比我名正言顺多了——谁更尊贵一目了然,在绝对的权贵面前,“资历老”真的不值一提。 为了再跟争取一个同周凌清亲切友好交流的机会,我用尽浑身解数布置着凌王府,更是把人家的新房青玉苑,用一掷千金的方式招到了最有名的工匠来翻新重装,苑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也都是我跟小九到花鸟鱼市场上逐个挑选的。 小九对此颇有微词,说我日常管着家,还要照看如烟阁那位,现在倒好了还有了给自己夫君娶媳妇的差事儿,早晚有一天要累出病来。 我呸呸呸之后,又伏案编写起了新研制的褪寒祛热丸药的成分。 时光荏苒,这场婚事从冬末备到了初夏,很快,再有半个月便是周凌清成婚的日子,我拿着我编译的一整本“药书巨作”,约了周凌清到我付诸心血的“青玉苑”议事。 他从玄关翩然而至的时候,我正再一次背着前一晚就想好的措辞。 “你嘴里在叨咕什么?”我猛的回头,却见他说着话已然走到我的身后。 “没什么没什么,”我含糊的答着,“王爷瞧一瞧这住所可还算满意?若觉得不够喜庆,就叫人再多挂几个红灯笼,多扭几个大红花挂在院子里!” 周凌清听我说着,眼神在苑里四处游荡,最后点了点头,“倒还说得过去。” 为了这样一个新房,金子流水一般从王府出去了,若再入不得眼,怕是还对不起那厚厚的一本账单! “一月多不见,你倒清减了不少——”周凌清忽然把眼睛放在了我的身上,上下扫视一番后,论起我的胖瘦。 那还不是压力太大的缘故?但谁能相信呢?住在一个苑里,即便不刻意躲着,只要不想,竟能一个多月打不着碰面。 他看着我,我也无畏的看向他,嗯,方才没仔细看,现下细细看来,他倒是比从前清逸了许多,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眼角眉梢都舒展着笑意。 “王爷很开心啊。”也不知哪里来的烦躁,燥的心热。 他找了院子里的一处摇椅,坐了下来,前后摇晃着,恣意道,“自然高兴,我想你也会高兴的,你的楚淮哥哥没几日就要从关外回来了——惊喜吗?” 跟我有啥关系?跟你有啥关系? “我给王爷一个东西,王爷会更高兴——”我说着走到他跟前,将我的“巨作”呈了上去。 他随意翻动了几页,夸赞道,“写得倒仔细,还分了卷——可本王一下朝,就被你让人截到了这里来,只为了看看你的著书?” “不不不,”我迅速的摆着手,只怕他误会了去,“不是我的,往后是,是你的,都是你的——除此之外,今日让王爷过来,主要还是想让王爷看一看新房,有没有旁的要填补的,如今还有时间添置调换!” 他一双眼睛又斜向我,紧接着将手里我的“巨作”啪叽合上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再没别的事了?” 他主动问起来, 我自然要跟上。 “还,还有一件小事——我瞧着府上如今一切都井井有条,也不太用得到我了,先前说好的编写药方,这不也不遗余力的倾囊相授了?不如王爷就在成婚前,放我去了吧!否则将来您的秘事我知道的越来越多,就更难离开了!到时候怕是只有变成尸身,才能让王爷真正的心安。” 我说完大着胆子与他对视着,等他说出一句人话。 他偏不说话,只眼里渐渐蒙上一层薄薄的怒气,我们都,一动不动——我是不敢,他是,在战术性释放压迫感。 “三番两次,就这般不死心?”半晌,他突然沉声道,“本王再最后同你说一次——你可以死心了!既药理写全了,往后,管家之事不必用你,琐事不必你操心,本王亦不会再烦扰你,你就窝在王府里,同本王同生共死吧,本王若顺应天命,得了天下,那你就随本王迁到皇宫大内,在后宫窝着;本王若运气不济,成了败寇,那你就与本王一起去吃断头饭!” 这厮咋这么变态? 听他说完,我怀了怒气,扭身就要去抢“巨著”,却被他一把拽倒在了躺椅上,我叠在他的身上,与他的脸颊只差了不到一公分,这样近的距离,他说话的热气全喷到了我的脸上,他嘴角轻起,却恶从口出,“本王倒要瞧瞧,你的眼里装着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心?从一开始就只想逃离,本王偏不如你的愿!” “不要脸!呸!”我一口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他懵住了,拿手去擦,我趁机挣脱开他的手臂,逃了出去。 真晦气,碰上了这么个说话不算数的主! 接下来几日,我找了机会就要越出府去,次次都被护院叉了回来,小九前几次还替我放风,后来开始劝我了,说不用这样吧,就在府里享着荣华富贵不好吗? 享荣华富贵当然好,但守着这样一个变态王爷,往后还有一个不知什么秉性的“新王妃”共赴来日,能有啥荣华富贵!?趁我还跑得动,当然得想法子跑啊! 但人算不如天算,我还没撤离成功,如烟就早产了。我被徐嬷嬷请到了如烟阁。 于是,我与周凌清相聚在了如烟阁。这距我上次吐他一脸唾沫大概已过去了十二天。 如烟随着稳婆在楼上生娃生的精疲力尽,我跟周凌清在楼下仿佛两个斗鸡用意念斗得你死我活。 忽然,“哇”的一声惊天巨响打破了僵局,紧接着稳婆抱着小小的一坨红包袱从楼下飞奔而来,“王爷,王妃,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周凌清的眼里闪过一丝柔和,接过孩子后,有些手足无措,稳婆正要指导“抱法”,此时又有一稳婆从楼上连滚带爬的滚了下来,口中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产妇大出血了!” 再怎么着,也是有多年情谊在的,周凌清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伸手将孩子塞进了我的怀里,三两步上了楼,我随即也跟在他身后抱着孩子小心翼翼的爬上了二楼。 等我走到如烟跟前,她已然断了气儿,闭着眼的样子十分安详,周凌清站在床头青着脸不说话,良久才叫了人来处理如烟的遗身。 我怀里的小娃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当几个小厮草草将如烟赛进麻袋里时,小娃哭的肝肠摧断。 周凌清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被哭声叫醒了魂,他忽的喊住了领头的,“去街上选副棺材,把人葬到先前买下的庄子上去!” 小厮领了命,随着婴孩撕心裂肺的哭闹声,我亲眼看着如烟被人从如烟阁抬了出去。 我们虽出处不同,但却都是人家的棋子,她是这样的下场?我呢,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倘若她坚定的去做皇上的探子,而不是对周凌清这样的人胡乱动心,皇上会撇弃她,任她自生自灭吗?她会不会有更好的将来? “往后由王妃亲自教养这个孩子,徐嬷嬷,你也多看顾些——”我正兔死狐悲,周凌清就颁布了命令,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你我可是积了怨的,就这样将自己的亲生孩子交给我,就不怕我给你“不小心”摔死了,呛死了,饿死了?这么想着,再低头看看怀里嗷嗷待哺的婴娃——真为他有一个这样不负责任的亲爹感到难过。 不过这的确如了如烟的意——早八百年就开始给我念叨遗嘱了,如今她的娃也果真到了我手里。 “王爷要新婚,原是喜事,可孩子这个时候来了人世,他娘又偏挑这么个时候没了,以后免不得要被冷落了,可惜了还是个男孩!”徐嬷嬷为了这婴孩能安全的诞生,也费了无数心血,此时开始为孩子的前途担心起来。 “冷落又如何?长大后行得正坐得端就是了,无谓他的宠爱!”这爹认不认的吧,喜怒无常,又说话不算数。 “我知道王爷要娶新人,王妃不悦,但在这样深宅里,没有主君的宠爱,势必要被人欺负!”徐嬷嬷以为我在怨恨周凌清,不由的为我讲解起局势。 “不说这些了,既然无宠,”我转了话题,“就不求人宠了,我们自己起个名字好了!嗯——就叫俊材如何?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俊材!” 我与徐嬷嬷一拍即合。 第四十一章 王爷二婚啦 - 错枕眠 - 阿葚 小九收拾我的日常用品到如烟阁时,“俊材”这个名字已经被我跟徐嬷嬷唤了半晌,她把手里托着的包裹放到榻上,开始对我们这个极有“意义”的名字指指点点,直呼“难听死了”,又借故把我唤到了楼下。 “主子当真要搬过来照看这个小家伙!?您如今也不过双九年华,也该为自己的往后做做打算!眼瞧着这青思小姐没几日就真的要骑在您的头上拉屎了!”小九人小,想的倒还挺多。 “我往后左右也不会得宠了,想离府又没离不成,万一要在此了却残生,有这么个小家伙逗逗乐也没什么不好——再说我也不是永远离开馨苑,等这孩子大些了,想去哪里不成?”我给小九画着大饼,并表示她不用跟来,在馨苑顾着她家王爷就是了。 谁知她头摇的像个拨浪鼓,“王妃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王爷自然有人服侍,多我不多,少我不少!” 倒是个忠心的丫头。 至此,我与小九都拎包入住了如烟阁,徐嬷嬷对我的仗义行为很是感动,说多亏了我,不然这孩子真成了没娘的主儿了。 但其实只有我知晓,我实则是来躲清闲——如此,三日后那场盛大到惊动整个长安城的成婚典礼,就免了贴上去赔笑脸。 事实证明,是我太天真了。 四月二十六,一大早小俊材就被鞭炮声吓得哭闹不止,整个王府,除了如烟阁,处处都洋溢着喜庆。直到子枫托着王妃正装登门,这才给如烟阁增了一抹红。 “王妃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跑到后院来看管这婴娃了?”子枫很不客气,直捣黄龙。 养孩子比“养周凌清”好,那厮就是个白眼狼,欠我一万五千金也就罢了,如今连当初的承诺都被他亲自推翻了,我白白奉献了这大半年! “你家王爷让你来的?”我并不想理会前院的事,问的漫不经心。 “是,东西我放这儿了,要不要盛装出席,全看王妃自己了——”子枫将手里的托盘传给了小九。 很纳闷,如今我已然是只有个名头的王妃了,跟小王小乔小吴没什么区别,“盛装出席”去当别人的笑引子? 想到这里,我倒先低笑起来,喊住了正要离开的子枫,“他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或者他,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不过是一个其貌不扬,懂些医术的小小庶女,毕生所学也著成了书篇恭恭敬敬的交给了他,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我只想要一个自由身,而已。” “王爷的心思,没人揣摩的透,”子枫不知神游到了哪里,她看着远方,自嘲道,“多年来,我自以为足够了解他,近日才发现他已经越来越远,我都快,看不清他的脸了——” 良久,她的一双眼睛如同锐利的刀剑,直直的望向我,“你别再妄想离开了,逃不掉的——” 话毕她的眼神又唰的从我身上离开,抬脚自顾自的出了如烟阁。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小九跟我都是一脸懵。但头一次,我俩意见一致——就是去他妈的盛装出席,老娘不伺候了。 我的理由是懒得折腾,不想看到周凌清那张说话不算数的脸。 小九的理由就丰富了,第一她认为周凌清不该搞两个王妃在府上,毕竟一山不容二虎,不怪我一次次要翻墙出走,从古至今,哪有人受得这种屈辱? 第二,她觉得应该给周凌清一点小小的教训,让他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因此,她觉得拂了他的面子不去典礼现场,是最好的报复。 但是小九啊,咱们算哪门子“重要嘉宾”?我们于典礼现场也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存在啊。 听不到前院的喇叭唢呐笑闹几乎震破苍穹了吗?人家正欢欢喜喜,如火如荼的庆喜事。咱们主仆二人再多小心思,也不过是独角戏一场 。 但很快小九同奶妈从街上采购一番回来之后,就推翻了方才的“一致意见”。 她看着床上熟睡的小俊才,压低声线道,“主子……不如你去前头现一现身吧……” “现身当人的笑引子?”我一边检查着她买会回来的婴童用品,一边回怼道。 “我只是觉得咱们行得有些偏了…我看王爷开心的很,主子去不去,他根本不打紧!反而许多宾客没见到您,倒传出许多不好听的话!”小九道出了实情。 “眼不见心不烦,你只当没听见就是了!”我继续着手中的活计,并不理会。 “可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了,主子!”小九抢过我手里的虎头鞋,扔到一旁,愤然道,“人人都道您是善妒之心作怪,才不给王爷这个面子!说您是醉酒之后连皇上都不敬的主,沈青思到时候入了府,在您手下讨生活日子不知回过成什么样子,满府都是诸如此类的说法!” 各位??说反了吧?谁艰难讨生活还不一定吧? “我还在乎这么许多?”我捡回虎头鞋,才继续说道,“我去了才可笑,你满长安城看看,谁家像你家王爷这般开天辟地要娶两个王妃?我都求着他休我了,他都不应,这青思小姐也是个没脸的,即便这样也愿意贴上来,我不过是在后头没脸,她在前台没脸,谁也占不到便宜。” 小九被我说的哑口无言,扭头去忙别的了,此时小俊材也醒了觉,嬷嬷听见声音麻溜的从楼下瞬移了上来,她身后跟着奶妈,俩人齐心劝我去园子里散散心,说知晓我心有不悦,我推说没有没有,俩人相视一笑,一口咬定我在嘴硬,说我只管去散心,等午膳妥了,让小九去叫我。 这次是我百口莫辩了。 左右园子里还种着入药的花草,去看看长势也好。这么想着也就抬了脚过去,从前三两步就到的地方,这次只觉走到腿酸才见了园子入口。 按理说园子与前院隔了两堵墙,两个院子,不该有这样强烈的鼓乐声啊——我站定往传来喧闹声的地方望了望,心下甚是不满,但秉着来都来了的道理,还是往园子中心走了走,刚到我的“草药地”猫下腰,便听到在打理园子的两个小丫头在廊下闲聊天。 丫头一:“……你方才可瞧见迎进门的新王妃了?” 丫头二:“哪里看得见?!人群簇拥着,我只在外围瞟了一眼红盖头!” 丫头一:“那喜钱可抢到了?” 丫头二:“别提了,哪里有你手快,连个铜钱毛都没摸到!” 这丫头运气不行啊。 “但我瞧见咱们王爷的死对头了!我被挤出人群时,险些跌倒,还是他……他扶了我一把!”运气不好的丫头二,声音都带了娇羞。 “吆,我瞧你是春心萌动了!不如让王爷把你打包过去送个人情,顺便让你也捞个贵妾当一当!”丫头一调侃道。 被调侃的丫头二恼羞成怒,“小蹄子说什么胡话!那人是咱们王爷的政敌,不斗个你死我活也就罢了,还送人情,痴人说梦——更何况,”丫头二又羞了起来,顿了顿红着脸道,“人家是有妻室的,旁边的大肚婆就是人家的夫人!” “还说没这个心思?连人家的家门都打听好了!我看着你长得水灵,送过去许能缓和一下两家的关系!”丫头一继续火上浇油。 “什么我打听?是你来得晚不知罢了,那楚大人的夫人,跟咱们前位王妃是姐妹,楚大人跟咱们王爷是连襟!这都缓和不了关系,我又有什么本事?”丫鬟一如是解释道。 我原已经是“前位王妃”了…… “哦?如此怎的不见两家走动?”丫头一一脑子疑问。 我也疑问——楚淮如何这么快就回来了,竟还来参加“死对头”的二婚盛典? “都说是仇敌了,走动什么?而且,楚大人年前就去关外了,那时你还没到府上呢,”丫头二突然压低了嗓音,“听说这遭回来是因了关外又有突厥侵犯,他无力抵御,回来搬救兵了,大概率就是来找咱们王爷求救的——你许不知道,咱们王爷从前在关外有战神一名。” 不只关外有吧,长安城不也尽是人家的传说? …… 俩人聊的正在兴头上,我也听得正入神,小九的一声:“主子开饭了!”吓得两个丫头一个机灵,我也险些栽倒在地上。 我猫着的腰弓了起来,就这样赫然出现在两个嚼舌根的丫头面前,许是认出了我,两个连连下跪,说自己失言了。 我让她们起了身,而后彼此都灰溜溜的离开了园子。 此时大乐奏起,前院也到了开饭的时候,我停了脚步,看向墙那头的上空,只见炮仗如雨后春笋随着越来越强烈的鼓乐声,在高空绽出细碎的花,只是有太阳的强光在,并不显眼,但爆竹声,却响彻人间。 去年的六月初八,我也是这般被抬进了凌王府,为妾。 今年还没到六月初八,我已然从王妃变为了“前位王妃”,果然造化弄人。 第四十二章 原形毕露 - 错枕眠 - 阿葚 楚淮寻到如烟阁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正是开席的好时候,敲锣打鼓的声音又渐渐传了来,这次小俊材吃了奶倒是睡的安稳,不再哭闹。 一众人得了片刻闲出来,终于能歇歇神了。 我也下了楼到院子里喘口气,不想才出了阁楼,就看到一个身影从门缝往院子里探头。 “是谁在门口?”我清了清嗓子喊道。 那身影明显怔了怔,良久才推门进来,“是我,明儿。” 直到他从阴影里走到明处,我才看清他的样貌,来人是楚淮。 他着了一品官服,从前的书生气一洗而净,浑身散发着重重官威,眼神里透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 “你回来了。”我忽的不知怎么应对这样的楚淮,只生硬的问候着。 “回来了——”楚淮走近我,立到了廊下,而后抬头张望一番,问道,“你的新住处?不请我进去坐坐?”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不想同他有过多拉扯,也并有没有让他“进去坐坐”的打算,于是反问。 “你何须这样置我于千里之外?”他盯着我,眼里眉间添了不甘,“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这家伙能活着回来,自然有你费尽心思送信的功劳,可他就是用再娶一位王妃的方式来报答你吗?” 天地良心,我倒想一走了之,也得有门路啊。 “若你来是要说这些,那不必多言了,听说阿姐也来了,你得多多看顾她 ——” “我与周凌清不同,乐明!”楚淮突然打断我的话,急促的解释道,“你阿姐只要一个孩子,我给了她,她就安安生生的做这一品夫人,将来,你我……” “且等一下,”我摆手又出言打断了他,“你是你,我是我,不要再混为一谈。” 我都说不清说了多少遍了,楚淮何至于这样拎不清?即便我对他有什么,在我阿姐同他有夫妻之实那一刻,在他们之间有血脉牵扯那一时,我们,就绝不会是我们了。 “我有什么,是比不上他的?”楚淮的眼睛再没有一丝光芒,满是嗜血的狠意。 “你同他没什么好比的,今天即便不是他,我也不会跟你成为'我们'!” 这都是,没有意义的“比较”啊。 楚淮又走近了些,我们之间几乎只有五十公公分的距离,他这才停了脚步,从袖间拿出了一只兰花玉簪,试图插到我的发间,他虽冷着脸,但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那我们,就彼此坚持自己的想法好了,但如今说这些都没意义,我今日过来是想同你说一声,即便他把你踩到尘埃里,你在我心里也是璨如星河的存在——这只兰花簪是我在关外时瞧见的,只觉与你的气质相配极了,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 “既知道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就不要拿出来献丑了——” 门口忽的进了一阵阴风,周凌清的声音随着他的步伐越来越近。 我侧过身望向院子,只见一个红袍礼冠,唇红齿白的周凌清骤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洞房花烛夜,王爷不该出现在这里。”楚淮抱臂调侃。 周凌清只侧目瞟了楚淮一眼,并不理他,走到我的右侧,抬手将刚进了我发间的簪子拔了出来,看也不看,径直丢给楚淮,挑衅道,“她在本王府上一天,就是本王的人一天,你就沾染不得一天,你的簪子就送不出去一天,所有的款款情话都是废话一天。” 笑死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俩人在为争一个天仙红眼呢。 周凌清见我看戏状,转头将炮火对准了我,“本王原以为,你不来本王的成婚典礼,心里多少是有些酸楚在的,如今看来,是急着红杏出墙?” “王爷做什么,自然有王爷的考量!我又岂能左右?我做什么,跟王爷也没有本质的关系,也请王爷找好自己的位子!” 个人顾个人罢了,有本事再立一百个王妃回来,看哪家姑娘有助于你登上皇位就娶哪家姑娘!也好测测你这无穷的“魅力”能使多少姑娘前赴后继! 周凌清听我说完,又燃起了怒火,冷哼一声,朝着楚淮嘶吼起来,“楚大人也不必日日盯着她看了!吃完席就自觉的离府吧!不留你了!”他说着转身进了屋子里一屁股坐在主位上。 楚淮见我俩之间有嫌隙,只乐得要开花,再不理会周凌清的不恰言论,甚至当着周凌清的面把簪子递到我手上,并笑道,“那我先走一步了!你早些休息。” 才刚日暮而已,谁会这会儿歇下? 我瞧着楚淮出了门,又回身进了厅堂,周凌清大爷坐姿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我只好催促道,“王爷费尽心思娶回来的王妃,就这样晒在青玉苑?” 没事赶紧走吧。 “你倒是一向这么周全,”周凌清斜睨着我,他说着起了身,“软玉在怀,本王自然是要回去的——何须你操心?” “恭送王爷——”我打了个样,几个伺候在旁的丫头也跟着恭敬的行了礼。 开弓没有回头箭,周凌清见此冷哼一声,越过我走了出去,临出院门前又回头瞧了我一眼,他的脸隐在黑夜里,我看不清那是什么情绪,却也没时间再多做考量——小俊材的哭闹声准时传来,我又投身进了哄娃大计里。 我不曾想到的是,这两位新婚燕尔,竟过得真的还不错,江湖上流传起这位新凌王妃的传说,他们一起打马球,一起游华街,新王妃的肆意洒脱,我的宫宴醉酒,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聊天的谈资,总之怎么说,我都是比不上这位新凌王妃的。 周凌清更是成了楚淮的“救兵”,于长安城远程指挥关外突厥来犯的战争,不仅大获全胜,亦获敌方俘虏千百个。 这厮情场战场皆得意,一时风光无俩。 而沈青思,我俩好长一段时间在王府里“王不见王”,她不屑与我这个“下堂王妃”打照面,我也不知与这个新任“凌王妃”说什么。总之她是赢的那一位,满府都听她差遣,小吴小乔小王整日在青玉苑站规矩,小九多申请一床褥子也要经过她的同意,从馨苑往如烟阁搬我个人的东西,也要她的人一一查验,仿佛我就是那一个要搬空王府的小贼。 因此我的金银细软被扣下了不少,每每想起心头都在不住滴血,后又听小九说馨苑里我的房间已然落了灰,值钱的东西几乎被搬了个空。这事儿不是周凌清干的,就是沈青思经过周凌清的默许干的。 呵,狼狈为奸。 这也罢了,可如烟阁的月钱,不知为何又缩减起来,徐嬷嬷去找周凌清问缘由,他总是称忙只说府里的事同王妃说去就是。 王妃?当然是沈青思这个掌事的王妃。 徐嬷嬷拐到青玉苑,人家沈青思喝着小茶,三言两语就把嬷嬷堵了回去,只说养一个孩子才要多少钱?何必什么都用上等的?孩子知什么好赖?最后岂不是都入了下头这群人的腰包里?话头一转又道,瞧着小孩子也不必一群人围着,既然有个王妃守着,又有嬷嬷看着,又有奶妈在旁就只留一个丫头干干杂活就是了,别的都撤了罢。也俭省些家用。 嬷嬷这一遭无功而返也就罢了,还陪了面子又折了兵。 我听嬷嬷说着险些要气得喷出血来,沈青思从前虽然嚣张跋扈,但更多的却是被宠坏的孩童脾性,今时今日这个比我还掉到钱眼家伙还是她吗?怕不是被吞金兽附身了吧? 于是再一次领月钱的时候,我主动出击,跟着小九一起到了账房里去,说来倒是个个有礼,王妃长王妃短,我若问起月钱,就都缄口不言,我再问能不能再多给一些,就又闭口无话。 沈青思不愧是同周凌清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行事不输于他。 后来子枫偷偷来送了几次银钱,因入了夏,要做新布匹,又送了几匹布过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甚是感激,子枫虽常常冷着脸,但还是劝我去找王爷谈一谈。 听她提的建议我直摇头。 谈什么?谈自由?谈金钱?谈不崩才怪。 也想通了,反正是替他养儿子,给钱就富养,没钱就穷养,他自己个儿心里没数吗? 话虽这么说,但小俊材实在是在可爱了,他渐渐学会了笑,偶尔还要踢腿到地上蹦跶两下,如今已经开始牙牙学语,同他说话,他还能啊啊啊的回应着,这么看着,自然还是要给他用好的,吃好的,只是苦了小九,把我们及时带出来的“宝贝们”一趟趟送去典当行。 为什么不是我亲自去?嗯,因为我的人身自由受到了限制——许是周扒皮怕我“红杏出墙”,又怕我偷偷跑路,这就给我塑造成了第二个如烟,只圈在府里,想要出门,难上加难。 外头的人都不知道我的处境,只我的哥哥来了两次府上,知晓我被“软禁”,去找了周凌清,却又被周凌清三言两语搪塞了过去。 最终还是在子枫的帮助下,才得以偶尔能见上几面,“见上的几面里”见我处境不好,哥哥就次次都提了大包小包来,子枫一边嘲笑他像个倒货的商人,一边帮忙往如烟阁运送。 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第四十三章 后院的硝烟 - 错枕眠 - 阿葚 却不曾想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四年。 四年来周凌清从未踏进如烟阁一次,他的丰功伟绩却通过小九,在如烟阁里被当成故事传颂。 俊材次次都在木马上托腮听的入迷,他为有这样一个勇猛而果敢的爹感到自豪。 是啊,普天之下,谁家爹能在战场上百战百胜,连皇上都要看他的脸色? 唯周凌清也。 他在沈从军这个“岳丈”的加持下,飞速成长。“岳丈”本人也飞速成长——皇上原是想沈从军在边疆慢慢把兵权过给自己人,结果人家打遍天下无敌手,反而在军中被推崇至极,更是后来者居上,由“镇南大将军”变成了“镇北大将军”,敌人光听到他的名号就闻风丧胆。周凌清此间在朝野也几乎没了对手,当然,除了楚淮一党。 说起楚淮,他这几年羽翼也逐渐丰满,自左丞相告老还乡,他从关外被召回,就成了言官的“领头人”。虽然平日里被周凌清压的死死的,却时常能身披道德光环,把周凌清气得吹胡子瞪眼。 而我窝在凌王府这一方天地里,彻底沦落成了看管孩子的“老妈子”。 沈青思一开始对我的“老妈子”做派做冷眼旁观状,后又加了讥讽不屑,直到进门两年后,才多了焦急与恐慌。 焦急两年无所出,恐慌两年来,周凌清唯一的骨血在我这个过气前王妃“手里”。 最令人糟心的是,后来府里人云亦云,道是她这个王妃身子有问题,才多年来恩爱如初,却不得子。府里的人多嘴多舌,周凌清却对此极为包容,他整日奔波在自己的大事上,到处去做“御使都尉”,一去就是大半年,对繁衍子嗣之事根本不上心。 只沈青思位居王妃高位,整日患得患失,曾无数次跑到如烟阁来企图坑蒙拐骗将小俊材骗到自己膝下抚养。 谁知每次她一来,小俊材就抱着我的腿哭闹,话刚说全就语出惊人道,“天上地下,阿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永远不分开!” 倒是比那个不靠谱的爹强了不知多少。 后来沈青思只好作罢,只是近日这个念头不知为何又突飞猛涨。许是又有什么不知深浅的人到她跟前嚼舌根了。 小九对此了然于心,她道,还不是前两日有别家夫人烧了下午茶叫各家主母到府上去,沈青思碰到带娃前去的楚夫人,也不知听了什么,回来就大发雷霆,吓得婢子们满屋逃窜!这就又开始对咱们俊材蠢蠢欲动。 我却不以为意,小俊材如今不是婴童了,也不是两岁孩童了,而是足足四岁了!人家不愿意,总不能生拉硬拽吧! 结果我高估了小俊材的“意志力”,对方只派出了两串糖葫芦,三个泥人,他就溃不成军了,还没到生拉硬拽的环节,就屁颠屁颠的跟着来人走了。 我那会并不知他这“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招数,只觉这白眼狼属性跟他爹如出一辙。 直到三日后,他又被遣送回来,我才知道这小家伙实在人小鬼大,他在沈青思那里白天呼呼大睡,晚上夜夜笙歌,吵的满院人睡不下觉,才四岁而已,就已经皮到上房揭瓦的程度,趁着周凌清南下未归,沈青思悬崖勒马,又将这娃扔回了如烟阁。 但她似乎决心不让我好过,此后的某一天,一大早就让下头的人来请我到青玉苑去。请我的人五大三粗,眼瞧着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三两句间便屈服在这帮人的淫威之下。 等行至青玉苑我才知晓,原来是请我去给她请安。 我进到堂厅的时候,小吴小乔小王整齐的列成一排,眼神游离在我跟沈青思之间——能看得出来,她们都十分为难,四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景象——在同一个场合里,出现两个“王妃”。 既请了我来,我也不客气,径直走到主位旁,就要入座。 沈青思还没发话,她身旁的老嬷嬷倒先凶着脸开了口,“前王妃在府里多年,眼里就如此没有尊卑?见到王妃不行礼,竟还妄想与王妃平起平坐!?来人,给前王妃看座!” 接着有人搬了个低人许多等的小板凳放在了我面前。 沈青思正坐得端正,一脸得意的看着戏——有母家撑腰也不该这么无法无天吧,想看戏?就让你看个够—— 我上前一脚踹翻了小板凳,回身几步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并翘起了二郎腿,问道,“嬷嬷说的‘前王妃’指的谁?”我环顾一周,佯装大悟,指了指自己,“哦?是我吗?王爷不曾颁休书给我,也不曾说我这个王妃在府里不作数,我与青思自然平起平坐,嬷嬷如此知尊卑,如何转眼做起了王爷的主?” “青思今日集了大家过来,是要相商什么?我不比青思,屋里头还有个毛头孩子哭闹,怕是不能出来长久坐着。”我转头又对着沈青思催促起来。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啊! 沈青思的得意脸,早就换成了阴翳的样子,见我比她还要嚣张,更是怒上心头,却还要强压着怒气,努力心平气和道,“的确有事要同你合计——你我都没有子嗣,只如烟阁那位拼死生下了一个,虽王爷不喜这个孩子,但我眼瞧着他被你惯的不成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今日叫你来,是想你携孩子搬到青玉苑来,在我眼皮子底下抚育,如此将来也不至于出来个纨绔子弟。” 她句句都好言好语,却又句句都是不可反驳的命令式语气。 大约前几日把人连哄带骗到手后,又发现搞不定人家,于是想让我这“老妈子”上门管教。说得这般好听,鬼心思就是鬼心思,终究会被识破啊。 我抿嘴笑了笑,气势开足,站起身来边说边往外走去,“青思日日想这么多,不如多对自己的肚皮上上心,生养自己的孩子不更有成就感?——至于小俊材,就不劳您费心了。” 须臾间,身后传来茶碗与地板砖相触的支离破碎声。 四年的和平结束了,我与沈青思之间的战争,打响了第一炮。 但我不曾想到,这次她不再从吃喝用度上耍花招了。直接开始挑拨我与小俊材的关系。 于是有一天,小俊材在睡前闷闷不乐的问道,“阿娘,我是从哪里来的?你…是我亲娘吗?” 我不假思索的回道,“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运气好,接住了你呀!” 真是又童趣又可爱的回答! 但谁知这小子转头又问,“可她们都说,我亲娘的死跟你有关系——而我……我是你抢过来养着的!” 这帮人,真歹毒。 “那你知道什么是死吗?”我抚摸着他的额头,浑身散发着母性光辉,轻言轻语的问道。 “当然知道,死就是挂了啊。” 小朋友忽闪着大眼睛,稀松平常的给出了答案。 我霎时石化了——嗯,知道的是挺多。 “不管怎么样……我真的好感谢你能把我抢过来啊!不然,我怎么能拥有一个你这么好的阿娘呢?” 他说着满脸幸福的往我怀里拱了拱,我被暖的一塌糊涂。 始作俑者没想到吧,这娃娃也是个完全的利己主义者,素未谋面的亲娘与我这个养母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奸人的计谋胎死腹中。 但这小家伙许是去上了几天学堂的缘故,知晓了父母二字的意义,对周凌清的热情比从前显著许多。 总是拉着小九问,他父亲何时回来?为什么回来也不来看他?所幸没有旁的一家幸福三口做比较,小九每每都能敷衍过去。 可这次,在他“热情最高涨”的时候,周凌清回来了,并郑重其事的带了礼物来看他。 四年来的第一次。 小家伙看着眼前的来人很新奇,但也只新鲜了一会儿,就失了兴趣——周凌清硬邦邦的样子实在太不讨喜。 一楼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了我与周凌清二人。 “你可知错了?”这厮第一句话就是高高在上的质问口气。 我顿住了, 同他横眉冷对半晌,才反话正说,“是是是,我错了,错在不该相信你说的话,不该心软接了如烟这个烂摊子,不该为你白白养了个儿子四余载——还有什么错,来来来,我一并认了!” 如今已然是最惨了,还能更惨吗?左不过是逐出府去,这反而如了我的意! 我看他岿然不动,忍不住又对天长啸,“我只是求个自由身,怎么就这么难?!你养个我这样的人在府里,对你有什么益处啊王爷!四年了!四年了!人生有几个四年啊!我还错在哪了,你说啊!” “本王告诉你,你错在哪,”周凌清方才的平和,瞬时没了踪迹,眼里只剩下嗜血的光芒,他朝我一步步走来,嘴巴张合着,“你不该视本王的王妃之位如草芥!不该不把本王放在心上!不该满心满脑的盘算离本王而去!” 他咆哮着,失控着,我反而回了魂儿。 “不是…你我一直以来,都是各取所需啊,我又不是卖给您了啊王爷!倘若觉得现在不是我离开的时候,我的存在尚有利用价值,那你说啊,又不是没得商量,还有,天地良心,我可一直把您放心上的!” 给钱的东家都不放在心上,还有什么能在心上? 第四十四章 获得自由身 - 错枕眠 - 阿葚 我至今不知晓我俩的问题出在哪,一直以来,他仿佛并没有要对我进行“毁尸灭迹,一了百了”,直到今天,仿佛也只是想让我留在府里而已。 若是怕我泄露他的“天机”,毁尸灭迹不比养在府里更彻底一些吗? 我更疑惑了。 周凌清听到我对他“咆哮”的回复,也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一直以来,就是怀了这样的心,在做本王的王妃?”许久,他才怔怔问道。 “王爷一直以来,不就是让我成为这样的王妃吗?” 不然呢,还假戏真做,当一世真夫妻? “的确,”他踱步到门口,背对着我,眼睛望向远处的天空,声音幽远又清朗,“你会劝本王再立王妃,四年来,也能不去见本王哪怕一面——一直以来,你只不过是与本王交换利益,仅此罢了——” 那可不咋的?我不说你就不立人家了吗?人家沈青思肉眼可见的对你一腔情意,你也明晃晃的看上了人家背后的权利,我那时不过顺水推舟博个先下嘴为强,表明我的立场而已。 我盯着他的背影,沉默良久才道,“我对王爷的心,从来都是一片赤诚,王爷对我,也不必藏着掖着,还有什么企图,就在今日一并告知了吧,我虽贱命一条,但也期盼来日——” 反正还是盼着走,最后总是得走。 听我说完,他立时转过了身,我忽的发现,时间真都会杀死一切,他生气的时候,眼里不再满是戾气,清透的眸光不知何时也变得浑浊。 只见他的嘴角微动,声音浅浅,“四年——四年了,你的确没了价值,本王,放过你。何时出府,自己个儿选了日子就去吧——不必再同本王辞别,从前允准的一万五千金本王会差人送来,另外多加两万金,只当是这两年你顾看世子的酬金——” 他说完就飘然远去了,良久,我才回了魂。若不是他搁置在厅堂里的风车,我几乎又要以为方才不过是美梦一场。 我矗立在那,想要感受这突如其来的,震撼心灵的愉悦,但很遗憾,当一切触手可及的时候,反而就觉得不过如此。 没有欣喜若狂,亦没有欢呼雀跃,满目所及,竟皆是不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心有不舍也是人之常情,可小俊材没有我也还是周凌清唯一的儿子。而我此时不走,周凌清日后再言而无信,怕是就又成了笼中鸟。 我这么安慰着自己。 “阿娘在想什么?”在院子里荡秋千的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他指了指门口,“我父亲走了很久了,阿娘为何还一直看着外头?” 人小还挺看事,不过他也太冷静了些吧,我不由问道,“你…前几日不还嚷嚷着要父亲吗?如今 他难得来一次,你就这么毫无波澜?”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一是觉得他未必能理解我的话,二是觉得万一理解,“难得”二字太伤小孩的心。 “他刚来时,不是已经亲热过了吗?而且,父亲跟嬷嬷哥哥姐姐小九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个人的称谓而已,我见过就是了,只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有道理,但你才四岁啊,要不要想的这么开啊? “小俊材,我就要走了…但嬷嬷会继续顾看你——”我弯腰蹲下,平视着他,轻诉离别。 “阿娘去哪里?再有几日便是我的生辰,阿娘不急的话,咱们一处吃了长寿面再说再见也不迟——”他的个子才到我的大腿处,说起话来,却滴水不漏。 “好啊,阿娘记得你的生辰,到时候会奉上让你惊喜的礼物——”我敲敲他的小脑袋瓜,许诺着。 他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片刻又严肃起来,“你还没说你要去哪里,何时回来呢!” 我脸不红,气不喘的再一次承诺渺茫的未来之事,“我去…自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等你再大点,我会回来看你——” 他皱眉看我一眼,去一旁鼓捣起周凌清送来的小玩物,脸上浮出不悦,“阿娘还当我三岁孩童哄着玩?小九也时常去街上赶集,也会忙别的差事,但她,次次有去处,有归期——阿娘有吗?方才这一席话,分明是搪塞我!是想唬得一时,算一时,对不对?” 才上半年学堂就清醒至此了? 我走到他身旁,思虑许久才回道,“你还小…不懂离别二字的轻重,阿娘怕你难过……” “我小却也懂!离别最是常见,咱们好好辞别就是了!”他再抬眼看我时,眼里全是与他年纪不相仿的老成,“不同的离别,自然有不同的辞别方式——如果你是明天回来,我就看看你就好,如果你一年后回来,我就与你同眠同起,如果你也许……再也不回来,阿娘,我这几日就不去课堂了,我日日陪着你,把将来许多不在一起的时光都补回来就是!——其实,分别有什么难过,只怕你走的悄无声息,这才遗憾。” 小孩的一席话,令我胜读十年书。 “你说的有道理,是阿娘的不是——那你这几日不用去学堂了。”我抚摸着他的头的手,察觉到他的身子顿了顿。 半晌,他抬起脑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真的吗阿娘!?这也太好了吧!?!?到你离开,我都不用去学堂了吗!??” 我的脸色乌云变换着,生硬的点点头。 没关系,没关系,童言无忌。 紧接着,小九是第二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激动,哭天抢地的劝不住。然后第二天看着周凌清让人抬来的几箱子金银,直了眼。 在我分给她一包袱后,之前的不快简直一扫而光——我瞄了一眼立在一边专心玩具的小俊材,再瞅了瞅被金钱迷了眼都小九。 不知是难过还是高兴——丫头随主,儿子随娘。 一个金钱至上,一个唯已论者。 倒是徐嬷嬷,为我的离开,撒了几滴泪,更是备下了丰盛的晚膳,要为三日后给小俊材庆完生辰才走的我践行。 初夏夜朗星疏,院子里吹来温热的风,一年前才搭的葡萄架已经有了不错的长势,现如今正好形成了个自然而成的棚子,与下头的石桌浑然一体,十分融洽,一切仿佛都是为了今日的“送别宴”做的准备。我看着眼前惬意的一切,早早招呼大家入了座。 因此当嬷嬷上最后一道菜的时候,小九,俊材,奶娘跟干杂活的小红,都已经蓄势待发,净手恭饭了。 小九还没饮酒就醉了, 她第一个站起来恭贺我即将获得自由身! 奶娘,嬷嬷,小红一脸迷茫:虽给了不少银钱,但终究还是被赶出府,咋还这么高兴? 她们当然不知道,小九是在庆祝我多年所想,终于成了现实。 小红此时接棒起了身,她举着茶杯道,“奴婢看着王妃这样一路走来实属不易,您与王爷之间的嫌隙这么几年都不曾缓和,能妥善离…离开也好——奴婢不会饮酒,便以茶代酒,愿王妃日后顺风顺水,平安健康!” 说完就一饮而尽。 接着嬷嬷跟奶娘,也纷纷祝我以后能另择贤婿,飞黄腾达。 我也一一表示了感谢,小俊材一头扎进了美味里,只不断让我多吃些,以后再也吃不到嬷嬷这样好的手艺了!——到最后反而小俊材才是最实在的那一位。 席上并没有离别的沉重,唯一不尽人意的是,吃到一半迎来了闻味前来的周凌清。 他吓跑了席上一半的人,嬷嬷强行抱走了小俊材,一会又试图拽走在一旁侍候的小九,嘴里还念念有词,什么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别在这碍事儿,影响王爷王妃重归于好! 声音虽小,却尽收我耳:咳要让你失望了! “明日就走?”周凌清低声问道。 “再过几日——给小家伙庆完生辰。”我们两个,好歹“夫妻一场”却从未这般好好的说过话。 “生辰?”周凌清愣了愣,若有所思道,“本王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他的生辰,我从未记起过——” “是从未记起,还是不想记起,我想王爷心里有数。他母亲为人棋子,身份无可选择,即便真的有过错,不该也不能延续到他的身上——我走之后,王爷请对他上心些,许多时候,我都能从他身上看到王爷的影子——他身上,流着你的血脉。” 我郑重相告。 反正是他亲儿子,还能虐待自己亲儿子不成? “走便走的干脆,说这么许多,做样子给谁看?”周凌清又开始口出狂言,片刻,许是觉得离别宴上不该如此,语气又柔和了几分,“你我也算历经过许多的人,但我知晓你不属于这里,你的心早不知野到哪里去了——走吧,走得远远的,离开长安,到别的地方去快活一生!不要在本王眼皮子低下碍眼!”他说着说着又发起了狠,眼睛里再一次发散出着嗜血的红光,“记住!要走,就再也不要回头,一旦回头,本王……就再也不会给你机会!” 第四十五章 留下 - 错枕眠 - 阿葚 回头?砍头都不可能回头!我在心里暗暗起誓。 但或许,誓言就是用来打破的。 周凌清来吃完“离别宴”,当天晚上就启程去了相邻的省城,也不知是什么公务,总之就是着急忙慌的启程了。 这也应了那句“不必再来同本王辞别”,这么远,的确不用了。 当我欢天喜地的收拾着自己财物,琢磨着怎么出走,怎么搬运,要不要跟哥哥正经告个别的时候,小俊材从外头被奶娘背着回来了。 这时距他的生辰只有不到五个时辰了。 他的脸上生了暗紫色的印,身子发烫,意识不清,连呼吸也变得微弱起来。 我连忙让奶娘将他平放在了榻上,奶娘很自责,不等我问,就开始交代,“今儿一早还好好的,午膳喝了一碗粥,菜式也荤素搭配的进了几口,饭后又进了水果点心,这些王妃都看在眼里的!” “先别急,你先想想今日都领他去哪里玩了?”我把着脉,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着。 奶娘两只手不住的揉搓,脸上尽是焦急,“前半晌,都在跟您玩闹,这午后吃完点心,才想要出去玩会子,世子心心念念给您做个花环,我们…只往园子里采摘花草去了!” “摘了什么花?”我追着又问道。 “只采摘了茉莉,百合与兰花,世子对杜鹃花香粉过敏,奴家还特意避开了……”奶娘为找不到源头急得在床前来回踱步,许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顿住了脚步,声音变得尖锐,“哦对了!在园子里,碰碰到青思王妃的贴身丫头绿茵,她…她给了世子一块枣泥酥…没错!就是枣泥酥,世子吃了不久就走不动路,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枣泥酥?园子里?光天化日之下喂给孩童?旁人宅斗,都是暗暗的,凌王府的宅斗都是实名桌面上玩的吗? 也没了时间再继续追究,我让闻声赶来的小九去取了催吐丸,又拿了祛毒膏来,施救的同时,不住的在小俊材耳边高呼他的名字。 半个时辰之后,他脸上的青紫褪了下去,呼吸有了气力,身子却依然滚烫,大约每隔一刻钟就要打一次冷颤,外头是艳阳天,他的身子滚烫,却在每一次的清醒中嘴里都叫了“阿娘!我好冷!给…我棉被!我要火炉!冷!疼!” 问他哪里疼,他又说不清道不明。 我急得满头大汗,却也无计可施,让嬷嬷去请了外头的大夫来,大夫看了看,连脉也不把,只摇了摇头,伸了伸袖子,把嬷嬷塞给他的出诊费扔到桌子上扭头就走了。 大夫刚走,小俊材突然开始大吐不止,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吐了,肠胃里早只剩了酸水,我叫他,他也不应,只闭着眼,哭喊难受。 这次吐完,他安生了很多,我为他扎上了祛寒的针灸,又喂了他一味回魂丹。 他的小脸通红,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的时候能喝上几口水,唤几声阿娘,迷糊的时候,都是些梦里的呓语。 小九站在一旁抽抽搭搭,深夜无数次要替了我,嬷嬷跟奶娘在外头不住的烧水给小俊材擦身子,小红哭红了眼,卖力的劈着柴火。 没人进得下去晚膳,黑暗窒息的气氛就这样笼罩着如烟阁,一整夜。 我牵着小俊材的手,一整夜。 他手心的余温告诉我,他还活着,但他紧闭的双眼又同我说,他随时都可能离开。 我只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心生难过。 你是多么机警的小孩子,外人给的东西怎么能吃呢?我这样费尽心力的把你养成会跑会跳的样子,你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去了呢? 你是企图用这样的方式,留下我吗?你还太小,是不是?即便你不想成为拖住我前行的包袱,但你打心底里仍然希望我留下是么?你不想独自一个人面对府里的,世界的,所有恶意,你虽做了个小大人的样子,但你仍旧会害怕,对不对? “小俊材,你醒来吧,醒来吧。我不走了,不走了,到你长大,到你强大到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之前,我都陪着你。” 我抚摸着他的额头,在这万千沉寂的夜晚,默声说道。 我恍惚的看着他,不知道已熬过了最黑暗的凌晨,也不知道有阳光束束透过门窗,点点撒进了房里。 就这样,我守在小俊材的床前,感受着他最后的体温。 “阿娘,好饿啊,想吃桂花糕……” 我看见他的嘴唇翕动,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他红扑扑的脸颊渐渐有了生气,我紧忙抚上他的额头,触摸着他的脖子,激动的险些掉泪。 他活了。 我振臂一呼,叫醒了在后头睡得东倒西歪的一众人,“世子醒了!醒了!快去,备早膳!嬷嬷仔细的做一份桂花糕,跟长寿面!” 嬷嬷喜的含了泪,跑着下了楼。 小九同奶娘跟小红也忙碌了起来,有温热茶的,有收拾被折腾了一夜乱七八糟的屋子的,也有拿了干净褥铺来的——总之,大家也都活了。 “阿娘,你…说话可算数?” 小俊材起了半个身子,趁着大家忙乱,在我耳旁轻轻问道。 我顿了顿,笑着将他抱到怀里,“算数!” 于是当大家集齐在早膳桌上,托小俊材的福“吸溜”着长寿面的时候,我把不仅不走还要“杀回馨苑,重振雄风”的美好愿想宣之于众了,不出所料,大家听闻都很吃惊。 小红,奶娘,嬷嬷虽然从情感上支持我的所有行动。但从现实照角度分析,建议我不要贸然行动——毕竟我是被王爷亲自“逐”出府的,再去馨苑碍眼,大可不必。 小九持不同意见,她始终觉得王爷待我之心不变,倘若我能低一低头,王爷绝对立下浪子回头。 其实他对我能有“什么头”可回呢,我不过是想让他对这孩子的宠爱再多一些,多到没人敢随意戕害,多到所有人都开始重视这个四岁孩童。 鉴于“梦想”的远大,在如烟阁为小俊材过完生辰,第二天,就收拾了东西,整装待发了。 几箱子金银妥善藏在了如烟阁的小库里,上了大锁,其余的所有日用品都整整齐齐的放到了排车上,小到针头,大到才置办了没多久的衣橱。 总之,这个“搬家”声势浩大。 我打头阵,身旁是抱着病殃殃小俊材的小九,嬷嬷,奶娘还有小红,这三人有背包袱的,有推排车的跟在后面。 我们一行人如从山林归来的绝世高人,气势十足,走路带风。 然后被守在馨苑门口的人,“一并抓获”。 守门的护院,他看我面生,我看他也不熟——是啊,四年了,护院也该换了一波了。 “此乃重地!你们,留步!” 他也不问我是谁,只伸手制止了我们前行。 “什么时候成重地了?这是王妃!从前就住在馨苑!”小九气势最大,她怀里抱着孩子,嗓音却不落人后。 “王妃?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王爷开了金口才能进门!”这护院脾气也不小,张嘴冲小九嚷道。 子枫此时不知从哪里赶了过来,她越过越我们,上前训斥道,“大胆!还不放王妃进去?你还没在这儿当差的时候,王妃便在此了,如今出去住了两年,就要被你这小喽啰挡在外头了?” “是子枫姐姐!失礼失礼!”这小厮谄笑着行了礼,又作起了为难状,“可这不是为难卑职吗?主子曾下令…” “不知死活的东西?哪个主子下的令?可知眼前这位也是你的主子?”子枫与他对阵起来。 “哪个主子?是本王妃下的令!——子枫好本事,‘伸张正义’竟都伸张到本王妃门前了——” 冤家路窄,沈青思这就找上了门。 在众多丫头小厮的簇拥下,她走到了最前头,用睥睨一切的眼神扫了遍在场众人,而后盯住了我,“这里岂是你说走就走?说来就来的?说吧,你有何居心?” “我在自己家里,可不是说走就走,说来就来,这主,你还做不到我头上!开门!”我盯了回去,最后向守院小厮发起了命令。 小厮两难间,我“攻”了上去,大门随即被我踹开,许是这“王妃”身份原因,一边的护院,小厮都不敢上前劝阻,嬷嬷更是仗着年岁大,在府里时日久,率先跟了上来,小九小红尾随其后,奶娘也长了气势,推着排车冲了过来,就这样,我们老弱病残,强行进了馨苑。 “大胆!王爷近日不过多看了你两眼,你就如此无法无天!你——且等着来日!”沈青思无状的泼妇骂着街。 我让小九等人先进了房间,而后独自留在院子里同她对峙,听她骂完,我才挑衅道,“那你——就请你仗着这几年王爷同你处过的‘日日夜夜’让他叫人把我抓了去!且等着来日这话,也送于你!” 她这几年早就失了从前的洒脱女将样,只把跋扈与嚣张完完全全留了下来,此时更是被我的言语激红了脸。 第四十六章 重回馨苑 - 错枕眠 - 阿葚 “那么,来日方长,走着瞧——” 沈青思冷着脸甩下一句狠话,领着自己的大部队傲慢的离开了,当然临走之前还不忘恶心了我一把——她留下了六个心腹小厮,只说让护着馨苑,免得丢了王爷金贵的东西。 我看她就是在贼喊抓贼——馨苑里,我的房间,除了四年前小九及时拿出来,典卖贴补生活的部分首饰珠宝,旁的几乎被搬运一空了。 不是沈青思干的。就是周凌清默许她干的。 我早就下过这样的结论。 但子枫很快就来给周凌清洗涮了冤屈,她及时雨一般送来了扫帚簸箕等物,在门口听到我“论罪”时波及到周凌清,抛了个白眼给我,伸出了正义之手,“王妃不要乱说,王爷既把东西赏给你了,如何还能‘偷回去’?我可与王爷亲眼瞧见过您让小九来搬运了数次珠宝,您这义无反顾要搬离馨苑的样子,把王爷都气红了眼,这遭偷盗罪名可别就这样给了王爷!” 言外之意就是她家王爷无罪,沈青思全责? 但显然小九的脑回路不是这样,她只当子枫在为“贼寇”开脱,那话的中心思想就是是我们自己拿了珠宝贵物,又扭头诬陷栽赃于人,小九立下鼓着嘴分辨,“子枫姐姐何必说这起子没有来由的话?我统共就来过三次,第四次屋子就空了!连摆在茶几上值些钱的古董花瓶都被运到了不知哪里去!” “王爷才看不上这仨瓜俩枣!”子枫继续站周凌清。 “那姐姐倒说说,这东西都凭空消失了不成?”小九摊手在屋子转了一圈,又抹了把桌上的粉尘,怨道,“瞧着外头院儿里光鲜亮丽,花是花,草是草,咱们王妃的寝卧就埋汰成这个样子,即便王爷不存旧情,子枫姐姐好歹也是跟过王妃的,如今就住在馨苑里,如何就不能使唤人来洒洒水,擦拭擦拭桌面?” 子枫的脸色变了变,夹杂了些难为情,“我…我早不住这儿了……”半晌,她才抬起头,冷笑道,“人家如今的王妃说了,这儿是王爷的书房重地,闲杂人等须得远离才好,我搬回栖苑之后,就很少来了,不过——”她说着踱步到我跟前,像是为了着重让我听到后头的话,“如小九所说,东西不会凭空消失,可我也说了,王爷看不上这仨瓜俩枣——但架不住有人要折辱人,才搬空了这里,将这做了库房使——王爷眼瞧着小九来搬过几次东西,免不得以为是你们自己空了这里,要彻底离开,心里生气,才默许了那人的做派——” 哦呦,合情合理。 “屋子是给人使的,我今儿回来了,它就不能再是库房,子枫,多谢你!” 谢谢你的扫帚簸箕,还有这个“拱火”般的剖析解释,真是让人,充满了斗志! “王妃客气了,府里的事儿如今都已不过我,外头庄子上倒还管着一二,却也不过是个跑腿的,事事都要同青玉苑上禀。王爷这几年也很少在府里,连面都见不得几回,我许在他心里也没多少地位了……如今也只能送送扫帚,连个丫鬟小厮也随意调动不得了。”子枫三言两语间又把自己的处境道的明明白白。 她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只说外头还有事儿,就不多留了,转身出了门。小九忽的对子枫的境况同情起来,一脸酸楚的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那袭身影消失在玄关处,最后在我的呼喊中终于回了神,与众人投身到了大扫除的工作中。 由于大家都很能干,又齐心协力,子枫离去不久,就拾掇出了人住的样子,外间的两间上夜小屋暂时由嬷嬷跟奶娘睡着,至于寝卧的大床就是我跟小九还有俊材所有了。杂乱无章的地方染了烟火气,我们一行人在此安身立命了。 不曾想,我们才睡了两个安生夜,小俊材的身子刚见了好,周凌清就回来了。 他仿佛知晓馨苑又被我“占领”了,朝服还没来得及卸下,就急匆匆的冲了进来。 我与奶娘正领着小俊材识字,被这突如其来的推门声险些吓到。 见来人是周凌清,奶娘眼珠子一转,引导小俊材喊了声“父亲”,福了一礼就退了出去。 “王爷这样大汗淋漓的跑来,不知道的还以为着急回来‘捉贼’呢!”我收拾着桌子上的自制识字卡牌,调侃道。 周凌清定了定身子,才大步走了进来,我此时再抬头看向他时,竟从他的脸上察觉出了些许欣慰,等我想仔细捕捉时,却又成了那张降温的冰块脸。 只当我瞎了眼。 “本王还以为你要把本王的馨苑连地拔起一并拖走——”他冷着语调,坐在了已经被擦拭一新的椅子上,左看右看一番后,开口讨起茶,“没有茶水算什么待客之道?” 我起身从后头茶几上的壶里倒了一碗清水,递给了他,“王爷在自己家里算什么客?况且,如今这里没有上好的茶,也没有上好的玉瓷杯,只一壶清水,几个破烂茶碗,王爷凑合用吧!” 他许是渴极了,并不听我说什么,抬手猛灌了几口,这才续上命。 “是子枫传信给本王的,说你‘举家’搬进了馨苑——你要走便走,这又是哪一出?”他终于歇过了劲儿,出言审起了我。 我还能说我的“心血”,你的亲儿子,许就是差点被你的“新王妃”毒害身亡,我不想我四年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只能留下继续照看他吗? 我若这么说又没有证据,被人家反告一个“诬陷”,那还得了? “自然是觉得王爷给的金银实在太多了,我受之有愧,要继续为王爷效力才能拿的心安啊,到馨苑来,干的活让王爷尽收眼底,这样王爷也不白白为自己出的银钱心疼了——” 实话不好讲,假话不有一百句等着你? “是么?”周凌清鹰般的眼神看着我,又道,“若是这个理由,倒不必了,那些金银实在不足挂齿,你拿的理所应当——” 咋的,这是要撵人? 所幸我脸皮厚,刷起了无赖,“我就这么碍王爷的眼?来便来了,哪有这么多的缘由?果真是有了新王妃,便不必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吗?” 他听了脸上带了明显的愉悦,嘴角轻轻扯动,“是王妃离别前际,发现了自己的心,终究舍不得本王了?” “自恋王”又重出江湖了。 “您要这么认为,暂且算是吧…” 你儿子身上不就流着你的血脉,也算沾点边吧。 我再一次取悦了他,他将腰间的牌子摘下来,啪叽拍到了桌上,眉眼间颇有些自得,“缺什么,少什么,让小九拿了牌子到仓库去领——”片刻,又见他的眉头皱作一团,似乎想起还有重要的事,立刻起身作势要走,才走两步又回了头,对着我笑道,“先领一套青花瓷茶杯来——” 这人咋这么喜欢被人喜欢? …… 大约一刻钟之后,小九回来了,她肩上扛着一个大包囊,一进门就招呼小红帮她落地——不过是让她去街上淘换些冰块来,回来如何是这一大包? “主子,您快些过来瞧瞧!”她解开袋子,又喊我过去“参观。” 我摇着蒲扇很给面儿的站过去低头瞅了一眼。 第一眼没什么,再看,又看,熟悉感扑面而来——这不就是之前让小九倒卖掉的首饰珍宝异石? 小九擦着汗,解释着前因后果。 原来她去买冰块时,刚出府就碰见了她家王爷骑着“高头大马”归来,王爷问她去干嘛,她就说大伏天的,去进些冰块,人家王爷就又问了,府里夏天什么时候缺过冰块?需要外头买?小九就如实相告了,说府里有人管制啊,人家不给发啊,往前数四年也是出去买的!你没瞧见罢了!王爷脸色有点挂不住了,说不用买了,等会儿会有小厮领了送过去!然后又交给了她别的差事,让去街上当铺取些东西! 再然后她就取来了这一包裹,往回走的路上又迎头碰上了骑“高头大马”的王爷,人家王爷说,人家着急去宫里复命,让她把东西带回来给她家王妃,也就是我,即可。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 合着我们典当的东西,这厮一个不差的都包圆了? 我目瞪口呆之际,小九还在口若悬河的喷着唾沫星子,“王爷真是良苦用心,典当行的老板说了,但凡是我这个长相的丫头送过去的东西,王爷都让留下了,他说他自会出高价回购,不许折卖出去!” 小九在高兴什么?我只觉头皮发麻——窥一斑而知全貌,小九去点典卖珍宝他都知晓,那我们在如烟阁的一举一动岂不是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也就是说,四年来,我们举如烟阁之力养他儿子的事,他都知道?我们领不来棉衣厚被,甚至连水都要自己去打,他也看在眼里? 然后他就这么狠心的,一边暗中观察,又一边装作不知——让我们如此,熬完一个冬夏,再有一个秋? 第四十七章 阴谋 - 错枕眠 - 阿葚 后来几日,我自觉是我思想过于阴暗了,因为实在想不出他这么干的理由。 自我拎娃搬回馨苑,他似乎乐于享受与小俊材之间的“天伦之乐”,没了那么忙的公务,也极少有外出的差事,小俊材迷失在了他的举高高里,每天父亲父亲的难以自拔。 这样的周凌清,我怎么能给他扣上“眼瞧着我们苦难,却坐视不管”的帽子呢? 我终究是,阴谋论了。 再不想那么许多,我又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王妃生活。 沈青思,很快看不下去了。 她来找周凌清,问他为啥没有驻地的差事也不去青玉苑了。 这不是很明显吗?人家在补偿儿子缺失人家的那四年啊。 但他回答的很委婉,说不驻地,但有别的公务忙啊,书房在这里,没办法。 沈青思却步步紧逼,又回道,青玉苑有的是地方啊,把书房搬过去不就是了? 周凌清眼皮也没抬,说不想搬,哦对了,馨苑门口守着的那六个小厮立刻撤了!天天贼眉鼠眼的往院子里看,令人心烦! 沈青思这下狂怒了,她把厅堂桌子上的杯具全呼到了地上,说别以为我是傻子,早就知道你在这一家三口,乐不思蜀了,还拿公务做幌子?骗鬼呢!? 周凌清深吸一口气,这次抬了抬眼皮,说没骗鬼!骗你呢! 沈青思呼哧呼哧被气走了,馨苑的几个小厮丫头在院子里看直了眼。 小九讲述这段的时候,绘声绘色,让人如临其境。 “然后呢?”我意犹未尽。 “然后,然后门口的那几个小厮都被驱散了,再然后,您就同世子逛园子回来了啊!”小九再想不到别的桥段,挠着头答道。 我说咋这么精彩,原来已经是高潮部分了。 在这之前,沈青思的名声是,御下极严,善于管家,有王家风范。 在这之后,一传十,十传百有些负面的流言蜚语纷沓而至。 大概就是说这俩祖宗成婚后,第一年处得还好,相敬如宾,常常一同出行,后来没多久,就很少一同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了,每次这王妃都说王爷公务繁忙,不好意思,这个喜事/丧事/月子,由我代王爷出席了。 但许是这个时候就已经有裂缝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平日若是小娇妻的存在,也不能一瞬就爆发出这样大的怒气。自然是平时就积累了许多,在我入住馨苑后,彻底点爆了。 我跟小俊材就是那,最后一根稻草。 就这样,御下极严,被传成了暴脾气,王家风范,变作了奢靡无度。 即便如此,沈青思在凌王府还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有这样大的余威,是因为她实在给人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动辄打骂也就罢了,没事儿就请家法谁受得了?这管理兵士的方法用在细皮嫩肉的小丫鬟身上也不合适啊。 所以就算周凌清又视我如从前,在馨苑眠下的频率也很高,他高调的要往馨苑选些丫头伺候的时候,所有人都默契的退后了一步,大家都害怕。 怕哪一日,我又被弃了,她们落到沈青思手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但子枫,不得不说这是位硬茬,她遵从沈青思完全是因了她的管家之位,虽恭敬礼待,但从未流露出过一丝惧意。 所以她,单刀匹马的拎着包囊又回来了。 惊到了小九,也让我刮目相待。 大概是听闻真的有人敢往馨苑这个不毛之地纵身,沈青思第二天就登门拜访了。 我俩一左一右,都落座在了厅堂的主位上。由于周凌清礼待于我,她也稍微客气了些,不再搬个小板凳出来“赐座”。 但她仍把已经出了府去庄上巡查的子枫召了回来,看着子枫大汗淋漓的赶回来,她得意至极,出言劝道,“子枫姑娘是府里的老人了,随王爷回长安城之后,便赐了栖苑,如今管着庄子街铺事宜,也算是小半个主子了,怎么自轻自贱来给旁人端茶倒水?有人没有规矩,子枫姑娘好歹也得拎得清些。” “王妃说笑了,子枫哪里敢自称主子?不过是跟随在王爷身旁久了些,是个时日久了些的奴婢,自然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去。”子枫回得不卑不亢。 沈青思听闻,脸色立时垮了下来,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子枫,聚了怒气。 “本王妃瞧你是打定主意要轻贱到底了,不过念你苦劳在身,还是想给你个机会,”沈青思说着,拳头握成了一团,“本王妃,哪怕有一天被人厌弃,也是高高在上的凌王妃,只要在这王府一天,就要做得这内院的主!不像有些人,被厌弃后便要一朝天堂,一朝入地狱——你一定要,与本王妃作对么?” 好的,知道了,知道你有个强大的母家撑腰了。 “作对?”子枫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望了过来,随即道,“哪里敢同王妃作对,不过是听从王爷的安排罢了!” 对啊,周凌清跟你作对,关人家子枫什么事! 我跟小九吃瓜吃的津津有味。 “很好!”沈青思见子枫不知悔改,咬牙道。 她说完又转头看向我,瞬时又勾起了嘴角,做了笑的模样,“既王爷准了你住在这里也就罢了,只手脚干净些,缺什么就让人报上来,去仓库取就是了。” 手脚干净些??这话该我同你说吧? “王爷留了牌子,缺什么,自然让人拿了牌子去取,王妃日理万机,如何事事都能劳动你去?” 没想到吧,周凌清说了,这牌子啥都领得出来!光明正大的手脚不干净,你能耐我何? “那就好,你方便才是,”沈青思对这牌子并不意外,展示着大度的王室风范,须臾间,又转头喊了声绿茵,身后一个机灵又十分甜美的丫头站了出来,手里举着一个托盘,沈青思示意丫头把东西放到了茶几上,只见托盘里赫然盛放着几个软糯的桂花糕与枣泥酥。 “偌大的凌王府,本王妃事事都要亲力亲为,自然忙了些,教养唯一一位世子的重担,自然是你更多些,偶尔送些点心过来,也算尽一尽我这个母妃的责任,”她的笑里藏着锋刃,话里满是寻衅,“不过,听闻小世子前些日子病重,往后还是得重视起来才好,孩童脆弱得很,悉心照料也未必能康健如故。” 她如今是要将所有的不堪,就这样明晃晃的摆到台面上来,看我无可奈何,无计可施,以此满足自己内心丑恶阴暗的恶趣味。 “人嘛,生来脆弱,分什么孩童成人?也请王妃顾看好自己的身子,不要为了些琐事,累坏了身子,这可,得不偿失啊!” 那就来,互相伤害啊。 沈青思的脸再一次暗了下来,倏地起了身,“那就,彼此多保重吧!” 她说完头也不回的,气势浩荡的携着众随从出了苑。 许是嘈杂的脚步声吵醒了正在午觉的小俊材,他睡得不尽兴,就闹了起来,厅堂里传来了阵阵哭声,虽有奶娘守着,小九还是三步并两步的去了寝卧。 此时厅堂里,只剩了我与子枫二人。 子枫盯着沈青思远去的背影,良久没有挪动,她沉思道,“世子病重,难不成是她的手段?——四年来,你们都能在如烟阁安然无恙,她因无子,还一度想把这孩子接到她的膝下抚养,如何突然就变了天,又要置他于死地?” 子枫果然聪慧,仅从几番对话里,就抓住了重点。 “你猜得没错,我从前苦于没有证据,只怕猜疑冤枉了她,今日幸得她的提醒,才敢确定,就是那日青玉苑的婢女给的枣泥酥害的人!” 她也太得意忘形了些,即便为了气我,也不用把这样的事都来实名吧? “总该有缘由,为何要下毒手?如烟阁,有什么异象让她有了危机感?”子枫又问道。 她的问题,犹如惊天一道雷,令我脑子里无数的片段,凑出来了一个完整的画面,“危机感?是了!危机感!在这之前,王爷往如烟阁来过几趟。四年来,也就来过这几趟而已——他不过是来同意放我出府去,并…给了些…算是劳务费?总之他让人抬来了几箱子金银…” 我与子枫四目相对,立时心下了然——又是“殷勤的探望”,又是金钱银锭的赏赐,周凌清这与四年来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沈青思以为是我“复宠”的前兆——任谁都会这般寻思。 在沈青思眼里,我可以莫名其妙的成为如烟阁看管孩童的老妈子,却不可以“莫名其妙”的再回到周凌清身边。 为此,她一定抓耳挠腮的想了很久:这人有什么本事复宠?从容貌上分析,是死路一条,从身条上看,也绝无可能,唯一有点才华的地方就是医术了,但书成之后也不是无可取代。那么,到底是什么让周凌清又开始将这人放到了眼里?那只能是这个孩童了,是孩童让周凌清回了头,是孩童让周凌清再一次“看到”我——那么,既然她四年无所出,唯一的孩子也只与我走得近,那这孩子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必然是,杀之而后快。 第四十八章 推理枫 - 错枕眠 - 阿葚 原来是我,险些误了小俊材的性命。 但也因此,我终于思虑清楚——我务必是要留下的,今日因为我,有人要让他死的悄无声息,明天就会因为别的事,让小俊材消失的无人问津。 相比起事情真相,子枫显然对周凌清愿意放我离府更有兴趣。 “你是说,他来亲自同你说——放你自由?”子枫瞪着双眼,不可置信的询问。 “是……是的啊……” 咋的,我就这么不值得周凌清亲自跑一趟? 她忽的没了话,两个胳膊直直的垂在身子两侧,缓缓低下了眼帘,一刻钟后,当她再抬眼看我时,太阳穴周围已聚了许多雾气,就这样一点点红了眼眶。 我手足无措间,她终于出了声儿,“从前在关外时我想,徐盈盈算什么,她远在天边。如今满府姬妾都比不上我一个人重要!这之后,就来了如烟,如烟像从画里出来的女子,因此王爷宠爱她也不过是看在那张脸皮上!我隐约察觉,我在王爷心里,还是独一份的存在。再后来,你出现了,我更是……不把你放在眼里——无论你身为姬妾,还是王妃,身份怎么变换,在王爷那里,都是连如烟都不如的存在!后来见得徐盈盈,我从未那样开心过,原来从始至终,如烟都不过是个替身,而徐盈盈,已贵为王妃——除了我,谁还有机会?纵观全局,我赢了——” 她说着竟笑出了声,声声辛酸,“我赢了?赢了么?早就输得一塌糊涂!四年前,王爷成婚的前一晚,宿在你睡过的房里。天将亮未亮时,有小厮送来外头的折子,我和衣去叫王爷,谁知他在的你床上正睡得香甜,梦里竟还呓语你的名字,不是王妃,不是赵乐明,而是,明儿。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你早就越过了我去——” 我听的头脑发麻——周凌清这是哪一出,在梦里还要跟楚淮斗法吗? “我原以为王爷只对如烟徐盈盈那样的女子生出爱意——你呢,你有什么呢?为什么是你,都不会是我?” 子枫继续说着,不给我辩驳的机会,她的眼睛里持续散发着嫉恨,却又夹杂着与生俱来的善意,这善意让成吨的“嫉恨”失了张牙舞爪,剩了些许无足轻重的埋怨。 只听她又喃喃的分析着,“他知道你并没有留下来的心意,却强行留你在府上四年,他以为是你自己搬空了曾下榻的房屋,气恼你财迷的同时,也默许了沈青思对如烟阁的种种行径,想着你败光了钱财,许会回头……于是一边看你典卖财物,一边让人把东西赎回来,他在等你一个回心转意,四年了,你没有。可他最后,终究还是想违背自己的心,如了你的意……” 奇也怪哉,子枫口里的周凌清,竟是个我不相识的周凌清! “我想…你误会了…”我刚要辩解,便被她出声打断,她冷笑一声,眼神落到我身上,“误会?我比你更希望是个误会!” 紧接着她抬手擦了擦混杂着汗水与眼泪的两颊,倔强的看了我一眼,再不多留,快步出了馨苑。 也就是说,周凌清不放我出府没有旁的原因,只是因为对我动了真心?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觉这个脑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沉思间,来了前门的管家,他身后跟了一排约摸十五六的小姑娘。 管家请了安,立刻道明了来意,他说王爷一早上朝前就嘱咐他去找人伢子买些丫头过来,先紧着馨苑挑一批,剩下的打发到浣洗房就是了。 我扶额,沈青思同我的单挑,周凌清这就加入了战斗。 周凌清内心:低头是不可能低头的,永远都不可能低头。既使唤不动府里的,老子有钱还买不起外头的?老子用实力让你知道,谁才是这个王府的天。 你的确有实力,但我没有,这波拱火空前绝后。 沈青思很快接收到了讯号,也很快,三天内生了病。 然后把周凌清请到青玉苑,展示着病容,说你看我这个样子,今年轮到凌王府办的随言会,我怕是不能胜任了,毕竟只有十天的时间了,我预计我会一直病着呢,不是有从阁楼里出来的王妃吗?又一下子给人置办了那么些丫头管事的,这么些人做个随言会,不在话下吧。 周凌清把这一指示精神下发到我这儿的时候,小俊材正在同小九下五子棋。 我们一屋子人,没人知晓随言会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是往如烟阁待了四年,咋有种外头已过了百年的错觉? 最终还是子枫站出来解释了一番,“随言会是近两三年才推出来的,王妃深居如烟阁,外头的事,自然知之甚少!” 子枫前几日同我“交心”,视我为情敌以后,就一直别扭着,住在一个苑里,抬头见了就直愣愣躲开那种,这次同周凌清一起登门,让我甚感意外。 见我仍是一脸懵,她才继续说了下去,“随言会就如同各高门夫人之间的茶话会,只不过范围更广了些,有各高官吏从,商人首富。宾客中有东家邀请之人,也有各相熟亲朋介绍入内之士,大家来此的目的都是为了结交对自己有用的人——随言会是王爷首先提及,有人拥护,却也有人反对,前两年都是富甲一方的豪户承包,凌王府是第一个朝廷出身,却染手此会的。” 自然是对自己有益,才提出的“随言会”,可不得自己发扬光吗? 怕是前两次给旁人举办,也是为了不让自己那颗招揽贤材的心那么明显吧,等大家习以为常了再加入,给人一种,“大家都推崇这种玩法,又是我提出的,我不参与举办一场不好吧”的无奈感。 老贼周凌清也。 “说这么许多,那王爷举办就是了,满府谁还敢扯后腿不成?”小九被一个四岁孩童的棋术按在地上摩擦了一个晚上,心下十分不爽,并未细听子枫解释的“随言会”,张嘴就是不耐烦。 “不知者无罪,我不怪你,”子枫一副看白痴的样子望向小九,再次提起随言会,“随言会的前身是茶话会,而茶话会又是各夫人之间为了解闷打发时间才出现的产物,随言会理所当然的成了各府管家主母的差事——从古至今,也从未听闻有大男人在府里后院指点江山的!” 我看哪里是觉得“主母们”更适合主理,其实就是要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主母们来当挡箭牌吧,这种大型的才俊交流会,又不是朝廷举办的,万一你们聚在一起要做些造反勾当可咋整?现如今好了,各位都可以装疯卖傻了,什么?聚揽人材?没有啊,我夫人闲着没事,组织各界的人聊聊天吃吃茶看看皮影赏赏戏而已啊! 男的,老贼也! “不玩了不玩了!小世子,你让一让我又如何了?好男不跟女斗,先生没教过你吗!?”比起与子枫对线,小九更喜欢与小俊材较高低,此时玩不过,更是耍起了赖,嘴巴不住的嘟囔着。 小俊材在一旁只咯咯笑着,回着嘴,“先生没教过,小九教过了,受教受教!” 子枫看着屋子里两个相差十五岁还能玩闹起来的“神交”,不由的皱起了眉——合着苦口婆心的解释又成了小九刮过耳旁的一阵风。 “今日不许再玩,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小九快带世子去睡下!”我瞟了一眼坐在主位上,不言不笑不动的周凌清,赶紧虎起脸,催促他们离开。 我的政治使命是让小俊材得到周凌清的疼爱与关心,可不是在人家焦头烂额的时候哈哈哈招人烦的! 小九见我板着脸,立时噤了声,领了小俊材去了外间的上夜房。 他们一走,气氛更下了一层楼,我调笑着,接了子枫的话,“既从古至今,没有男子开过茶话会,不如王爷做这千古第一人?” 我的本意是轻松一下氛围,不想却让其冰至零点。 “你倒是有个好点子!”周凌清歪头瞪我一眼,挖苦着,“什么都要本王亲力亲为,你好找一处阴凉躲懒去?” 子枫白眼翻到了周凌清身上,低声咕哝,“还不是你自己选的!” …… “玩笑而已玩笑而已!王爷有需要,我自是要鼎力相助才行!”我赶紧跳了出来,收住了这一场对我直接间接的攻击。 周凌清冰着的脸融了些,不再僵着,却还在故作姿态,“本王也不放心全权交由你,子枫比你稳妥了不知多少,如此就由子枫帮你监管着些!” 周凌清这捧一踩一的嘴脸甚是丑恶。 此番言论,引来了子枫的侧目,她隐忍着怒气,开始出言不善良,“王爷何必总说些个言不由衷的话?不如把您的心掏出来瞧瞧,到底是王妃更让王爷心之神往,还是我这个小小婢子更得你意?” 子枫的冰雪风暴是没有征兆的,爆发则不可收拾。 周凌清听了脸色很精彩,半晌才冷哼一声,道了句胡言乱语,这之后把玩着折扇先一步出了门。 十分轻松的样子。 第四十九章 筹办 - 错枕眠 - 阿葚 随言会,说起来容易,办起来,根本没有门路。 沈青思仍然是府里的“一把手”,有时候甚至连周凌清都奈何不得——这许就是有个强大母族才能嚣的张吧。 要布置场所,要买花卉匹布,要购置能支撑三百人的茶水点心,晚宴也要备足吃食,另外戏台子得搭建起来,艺人歌姬都要请顶端的那几位,毕竟凌王府,不能丢面。等等。 我看了看子枫的清单,只觉头疼欲裂——这几乎寸步难行! 布置场所,人手不够,照流程报上去,人家沈青思说了,府里各司其职,紧俏的很,哪里有闲余的人给你们使唤? 周凌清亲自出马,也都是这句话,逼急了再加一句,不如禀了我父亲,这个家本王妃不当了? 周凌清几次败兴而归,我终于忍不住调侃,“天下哪有鱼与熊掌兼得之事?外头得意了,家里憋屈些也就憋屈些,大男人能屈能伸!无妨无妨!” 然后佯装看不到他眼里的刀剑,找个理由,溜之大吉。 乐得一时,又愁了起来——他败兴,对我有什么好处?还不是得鼓动馨苑的丫头小厮忙碌起来?可这些人连着护院,子枫,小九,小红,奶娘,嬷嬷加在一起,统共也不过十七个啊,奶娘还不能作数,毕竟她看管小材俊更多些。 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硬着头皮干的活,果然是差强人意,小九领人购置花卉丝带布置各厅,不曾想,花卉两天就蔫了,丝带也不翼而飞了。 子枫去对接艺人歌姬,但凡能拿出手的都被包了月,只领回来一个会川剧变脸的和尚,长得还奇丑无比。 这样一对比,嬷嬷倒是最利索,她统筹的茶点餐食,都到了位。果然还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做事最妥帖。 只两天要“开门迎客”的时候,甩手掌柜周凌清来视察了,他看着我们辛苦工作的成果黑了脸。 “本王亲自拨的大笔银子,就换来这些破烂玩意儿?赵乐明?你可是有意为之!?” 这是周凌清震耳欲聋的怒吼声,不夸张的说,馨苑至少抖了三抖,雷公也几乎以为神职被区区一个凡人抢了去。 “人力物力不…不到位啊王爷,你大婚时,我的实力不是有目共睹吗?那时不知多令人满意呢!”人人屏气凝神不敢做声的时候,也只有我这个总工头出来说道一二了。 不成想,不提还好,一提更是点爆了窜天猴,他的脸比方才还要阴沉,盯着我看了约有半刻钟,之后微微闭了闭眼,气得声音都失了气力,“好好好,竟还提起从前了?替本王娶个王妃归来你觉得劳苦功高,要念一辈子!?本王恨不得掐死你这张永远寡淡无谓的脸!” ??这活儿不是您亲自交给我的么?我干的不好了骂,干得好了也骂?当时您可不要太满意! 啊不对——嗯额,好吧,正是因为我完成度太高,对他娶回来个悍妇王妃有太大帮助,以致他在自己的王府受起了窝囊气,如今有气没处发,逮住我这个“劳苦功高”的人来泄气。一定是这样。 “也…也并不是这个意思……”我诺诺的回着话。 不知沉寂了多久,他终于平复了情绪,但仍愤愤的,随手将手里的卷册,咻的扔到了桌子上,终于破罐子破摔道,“如此这般——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可还有旁的法子?难不成让拜访的客人们,自导自演,自鼓掌?” 他的冷言冷语,瞬间点开了我的任督二脉——是啊,咋就不能自导自演自鼓掌了? 我面露喜色,不由的呼出声来,“也不是不可以啊!” 满屋子人丧气的看着我:听不出人家这是讥讽加嘲笑的口吻吗? “来,说说你的‘好点子’!”周凌清眼里颜色尽失,一副我看你能耍什么花招的表情出卖了他那颗毫无信任可言的心。 “左不过是吃喝玩乐,结识同道,不如就搞出些新花样——场子毋须豪华,却要热闹,凌王府小院众多,我们分出几个厅来,有谈经论道之地,有舞文弄墨书屋,有夫人们喝茶赏景之园,爱听戏曲的自然也要提供相应的戏厅,我们未曾请到耳熟能详的名角,那就由低阶的戏子代替也未尝不可,另外再多借些戏服过来,有意愿的完全可以披在身上,上台高歌两句,与之比试一二,自然茶水点心不可缺少,每个场厅都有专门的‘茶点一角’,以供各位客人自助享用,不必有丫头小厮伺候,丫头小厮只管流水似的在各厅之间推着餐桌走动。哪里缺少了水果点心,伸手添上就是,如此,既节省了人力,也少了浪费,岂不两全其美?至于午宴,也效仿茶水一角,动用府里最大的厅,餐桌摆起来,佳肴逐一摆上,由大家亲自来取,取了便进休息区坐着进食,缺什么少什么丫头小厮再补上,这般大家一处,岂不是其乐融融?” 我的长篇大论,引来了周凌清猎奇的眼光。就在我几乎以为,他要数落这是“什么牛马鬼怪招数”的时候,传来了拍掌声。 做此举动的,正是咱们这位“周大爷”。 “但愿你能一举成功,本王等着看——” 方才的幽冷氛围,在周凌清逐渐露出的笑意中,土崩瓦解。 我仿佛能听见每个人都深舒了一口气,周凌清也终于在深夜结束了这场视察。 因为有了方向,各位也有了发力的点,于是不眠不休的赶工对接,人少力量却大,在“开门迎客”的凌晨,完了功。去歇息前,分配了第二天各自的差事——如此,总算告一段落了。 但很快,第二场战斗又开始了,小九是辰时第一个醒来的,她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时,我正在睡梦中会仙人,刚要接过仙人赐的高官俸禄,还未伸出手,就被小九的“不好了不好了”从梦里拽了出来。 “不好了不好了!主子!”我在她奋力的摇晃中,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只见她脸色潮红,连声音都变得尖利,“听说那个沈……那个青玉苑的王妃,身子突然舒爽了,此刻正…正精神抖擞的在门府口往里迎客呢!主子——有人要抢你的功劳啊啊!快醒醒!” 一个破迎宾的差事,还有人抢着干? 我这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在她话音落地时,安全的归了原位,之后才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的起了身,“我当是什么事,随她去就是了,她大病初愈,还愿意伸手相助,岂不是给你我省了事?” “脏活累活挨骂的活我们承着,显眼的时候她反倒要去抢先,这是哪门子道理!?从古至今都没这个理儿!!主子,您好歹争气些,也去露露脸,否则外头岂不是连您这个王妃也不知晓了?” 小九语重心长的样子,比族里的大爷大妈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然是要露脸的,否则谁来统筹协调?”我笑问着,企图打消小九这没有来由的担忧,她听了的确很受用,像打了鸡血般,振奋的到馨苑下房把熬了几个通宵半睡不醒的丫头都唤了起来,随着她的“公鸡打鸣”我也起了身,与大家一起去外头做准备工作了。 但,嗯,怎么说呢,站在门口的沈青思,美丽,端庄,华贵,耀眼,与之相比,我简直就是个穿梭在人群里打杂的小丫头——为了行动自如,我穿了从前出府时的便服。 小九每每从繁忙的活计中抬头看我,就无比心塞的摇头,有几次嘴巴还张合着,我试着读了几次“口语”,最终确认,她要发的声是“失策,失策!该让您扮上王妃的装扮再出来的!” 但其实,比起华丽现身,更让我满足的是,满府宾客都对今日的与众不同赞不绝口! 我各个厅里转悠着,心下意得志满:试验如此成功,将来我若能开个度假客栈,去赚那起子土豪首富的钱该也十分不错! “这般分出各厅,让人一眼即能分辨出志同道合的人,王妃果然好头脑,想出这等稀奇的点子……” “是啊是啊,还是得王妃才行……” “的确是新鲜事儿一桩,王妃开天辟地了……” 我正逛着,一阵风将园子远处的一声声奉承刮了来,我即刻在廊下停下了脚步,再望向一边的匾牌,只见上头写了“茶话会”的字样——我道呢,叽叽喳喳,喧哗四起,原是到了“三个女人一台戏”的地方,我不由的数起了人数,这是有十二场戏啊。 “喂!那个丫头!”喧闹中,有人向廊道这里指了过来,我扭过头,却见后头再没了别人,我顺着她的手指指了指自己,满头问号? “啧,王妃手下如何有这般呆愣的人?喊的便是你——过来!”她不耐烦起来,我在她的招呼下,走近了些。 哦不错,这样热的日子,赏花亭子下头的椅子也都坐满了,茶水跟点心也一直用着,有风的情况下,每三尺放一盆子冰块也的确吹来了凉爽。 第五十章 随言会 - 错枕眠 - 阿葚 “你过来过来!如何慢吞吞的!——这儿的点心茶水该上一遭了,瞧不见都见底了么!你们做事也该尽心些!”这位贵妇的气焰很嚣张,嗓门又十分洪亮,引得众人都看了过来。 此时我才看见方才站在门口迎宾的沈青思,她此刻已在众星捧月中,欢喜的不分东西。 “御史夫人,您莫不是昏了眼?这位可是王爷的前王妃!您可要敬重着!” 我不过才与沈青思对视上,她身后的绿茵就捂嘴笑出了声,并指出了这位贵妇患有“眼疾”的事实。 在场的各位夫人听了一片哗然,其中不乏狗眼看人低之辈窃窃私语起来,句句都是诋毁我的言论。 “古有胁天子以令诸侯,今有凌王妃持庶子得恩宠,竟有幸在今日见到正主了……” “是啊,多亏了手上的小世子,否则怕不是要被冷一辈子?” “不是说她同王爷是真爱吗?当年作为一个区区妾室不过几月就登至王妃之位……” “……家世容貌都不出挑,谁知晓用了什么招数才上了位?我瞧着如今的王妃才是经事之人,世间也得这般样貌才情,才配得起王爷这样的盖世英魂吧!” …… 亭下七嘴八舌,十分热闹。 我扶额——这一听就是瞎说八道来的,这样有“样貌才情”的王妃,也不是人家周凌清的心头挚爱啊! 至于诋毁我的言论,更是子虚乌有,我行得正坐的端,自是觉得坦荡,但此时也并不是坦荡就要争论一番的好时候。 我安抚着自己,就要“接命”去外头寻人置茶点水果时,小红推着“流动小车”走了过来。 她远远的对着我福了一礼,轻声道了句“王妃安——”,便专心去往“茶点一角”添置吃食了。 这倒省了我的事,我冲着人群报以“微笑”,客气的说道,“茶点来了,各位夫人慢慢享受——聊得愉快!” 这之后我只想快些离开“是非之地”,却不想刚转身便被人喊了名字。 声音清丽婉转,又温柔悠扬,是阿姐没错了。 “多年不见,妹妹过得可还好?”她轻声问候着。 我转身往人群望去,寻了半晌,却未能看到阿姐的身影,直到她站了出来,并往前走了两步。 我惊异的站在原地,看向那个富态,又满脸疲累且怨气云集的妇人,一时竟不知做何姿态——相由心生,如此,她这几年许过得并不得心。但其实即便我二人之间生过过节,我也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会这样相见,我会见到这样一个阿姐。 “不敢相认了?”她吊着眼梢,冷声问道。 “阿姐——”我叫了她一声,如同当年在府里时那样。 “阿姐?我当这一辈子再听不到你这句‘阿姐’了呢——说起来,凌王府的水养人, 妹妹如今出落的竟比从前要出众些,”她说着从亭子里走了出来,小心的踏过台阶,来到我的身前,“不过好歹姐妹一场,什么时候得空了还是得多多走动些——楚淮,你的姐夫对你甚是思念呢。” 人伦纲常,家风荣辱,她都不顾了。 她此刻迫切的羞辱着我,楚淮这几年心的游离,她所受过的苦楚,今日就要这样报复在我的身上。 “楚夫人,可要当心用词——”人群里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传来,听着像是在劝阻,但尾音的调笑无疑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了。 “这已然是当心之后才道出口的措辞了,各位有所不知,当年楚淮要娶的便是我这妹妹,阴差阳错间,才‘退而求其次’迎娶了我,多年来,楚大人从来一颗心守着始终,我终究是上不得台面那一个——” 阿姐的话让夫人们里的其中几个笑的花枝乱颤,只道的确不太上得台面,楚大人才俊倜傥,不搭不搭! 方才使唤我的贵妇御史夫人,此时站出来道不公,鸣不平了,“你们几个随夫从驻地来长安城的知道些什么?这楚夫人几年前可是风誉满京都的人物,长安城第一美人便是指的她!可谁知,自成婚后身子便走了形,但在内孝敬公婆,在外支持夫君也算一品夫人的典范,岂能由你们几个说道?” 那几个夫人听及此,惶惶不安的在人群里闭了嘴。 阿姐此时眼睛透过我,看向了十分遥远的从前。 明明是我舍身救义,不畏艰辛的替她趟进了这水深火热里,如何今天,她巧言令色间,我却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 我盯着她,不甘心的问道,“那阿姐何不说说,楚淮为何没能‘如愿以偿’娶了我,反而得了你这个‘长安城第一美人’呢?我同他既如此‘情深意长’,我又如何撇弃好好的正门夫人不做,却到凌王府为人妾室呢?” “那谁晓得呢?许是要放长线钓大鱼,怕是那会就看中了王妃之位呢!” 不愧是沈青思的婢女,绿荫三两句就又翻转了局势,让所有人都开始对我这个“攀附富贵”的捞女嗤之以鼻。 又是一片哗然。 舆论发酵一波之后,沈青思才站出来,平息了各位夫人的口舌,她先是对绿荫严加批评一番,而后又对我的阿姐安抚几句,最后对着全体在场夫人说道,“我自嫁入凌王府,姐姐作为前辈从未苛待于我,平日对下人也宽宏的很,不像我,从来御下极严。那时我一入府,姐姐便将管家权如数给了我,平日里也极少出来,只在后头一心照料小世子,各位可别误会了她去!” 她说着看向我,嘴角勾起笑,“姐姐要不要留下来同各姐妹喝杯茶呢?也与大家亲近亲近!” 这人咋还两幅面孔,从进府至今,何曾听她唤我一声姐姐,平时自诩大我两岁,恨不得我伏小做低来着。 我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只觉不自在,一个女人我都对付不了,如今集结这么些过来,岂不是盼着置我于死地? “不必了,妹妹和各位夫人们聊得开心。” 我终于得了机会,亦不想留下再战,于是撒腿就跑。 跑得很快,但身后激烈的“茶话”声还是如数传了过来。 “王妃别被她的假‘善意’蒙蔽了,她待下人好不过就是要博得贤明,把活计推给您,就是算计着这样她才好脱出身来缠着王爷……” “……对啊抓住王爷的心便是抓住了荣华富贵啊王妃,她必定打的这个注意……” “诶呀我说王妃你如何四年来不得子,合着王爷日夜都被她勾了去……” “不是……那她如何也四年来,不得子?” “那是王爷……有问题?……” “王爷怎么可能有问题?你傻呀,王爷不是已经有一个世子了吗?啊那世子就在她的手里啊,她许是看过那世子亲娘生世子时的惨状了,便打定主意不要自己的孩子了,有现成的孩子固宠不知多好?” “有道理!” …… 无论多难听的话,都这样顺着清风飘进了我的耳朵——但都些什么?不是颠倒黑白,就是是非不分!都是些听风就是雨的无知妇女! 哼! 这样默默腹诽着,我的步伐逐渐加快,臭着脸把所有厅都视察了一遍——跟我想象中毫无差别,大家载歌载舞,乐不可支——与我过分的不应景。 脚步流转间,到了后院里一方偏僻的花园,这里平日鲜少有人企及,我只想着远离尘嚣,得这一刻的清净,可才走到拱门前,便撞破了子枫。 天爷的安排总是出乎意料。 子枫同一男子背对着我坐在廊下,俩人之间至少隔了六七尺,像闹了别扭的小夫妇。 “都说了别再来找我!你就听了父母的安排,娶了相好面的小姐,安生过日子去吧!” 这是子枫的声音。 “你不是说……说等我何时像个军士一样,你就重新考虑么?我如今在军中已站稳了脚步……” 这是一个男声,沙哑又低沉,只觉耳熟,却一时未能想起在哪里听过。 “那你成为将领了吗?上过一次战场吗?受过一回伤吗?杀过一个敌人吗?” 男人沉默,良久才道,“那我就去……” “什么!你这般细皮嫩肉,还没站到战场上,便被对地方的呵斥吓得屁滚尿流了!我从前说的话,不过是想让你知难而退,谁知你这样死脑筋?”子枫打断他,句句都戳人心窝。 男声听起来很是落寞,“不想我的情意,对你来说竟是困扰……那么就等你有一天嫁人之后,我再听从父母的安排,如今,如今我再多看看你……” …… 这样真心实意还被子枫拒之千里之外?果然一颗真心全喂给了周凌清。 我摇着头转身离开,比那男子还失魂落魄。 但不想,我的“真心实意”在我行至棋社院外时与我迎头赶上了。 楚淮与四年前,并无区别。 看到我,仿佛是什么不可置信的喜事。 “是你?是你!” 他的喜悦在眼底渐渐晕开,我看着棋社来来往往的人,只觉不知所措,但也不得不上前打起招呼,“四年不见,楚大人还是老样子!” 我的一声楚大人让他回了神,他克制着情绪,淡淡出声,“是四年一个月零八天。” “好记性!”我夸赞着,不由的想起姐姐方才的疯魔,许就是楚淮的执念,造就了阿姐的今天。 “哪里是好记性?是关于你的都放在心里罢了。” 他颔首低眉的样子,让我心头一顿——他记得我,永远。 第五十一章 冤家路窄 - 错枕眠 - 阿葚 “楚大人玩的尽兴,我还有旁的要忙,就不奉陪了——” 许久,我才压下心底酸楚的情绪,想出了一个像样,又不容拒绝先走一步的借口。 楚淮收回了眼神,望向别处,不理会我的告辞,仍倾诉道,“四年来我曾多次拜访凌王府,王妃从未现身,我只当王妃已设法出了这个牢笼,便重金请了江湖中人,各处寻你的踪迹,从来都是无功而返…今日得见才知,你仍身居深院,并如此粗布荆钗——明儿,他竟待你至此?” 他眼里的疼惜与庇护,让人为之动容,我看着只觉难过——我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得到这些? “虽粗布荆钗,但我乐在心间——今日得见了令夫人,她衣着光鲜,却憔悴丧气,她只比我年长一岁,脸上竟生了沟壑,她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灭族仇人,我们姐妹之间,如今这般水火不相容,归根结底,还是因了你的心意,拜托你,多疼疼阿姐,如此,我与她之间,也不必嫌隙日益增了去,”我恳求着,思虑再三,又补充道,“楚淮,咱们的身份已不由你我…随意处之,类似的话四年前,我已说过多次了——赵家的确对你不住,但我们之间…因为种种…又哪里能续前缘?” “赵乐平她,哪里是在同你‘争’我的心意?你以为是我对你的一腔情意导致了你们姐妹之间的裂隙?不!即便我今日对她一心一意,她仍会在某一个午夜梦回,对你如今能做得王妃耿耿于怀。况且她如今早不在乎那个小小‘心意’,她折磨自己,也折磨我,她恨天道不公,她恨我只是区区一品官员,没有爵位,亦不是皇族——即便周凌清背信弃义多娶了一位王妃,有人取代了你的权利地位,在赵乐平心里,她甚至都懒得对你的遭遇幸灾乐祸,她会想你果然是个废物,这么快便被人挤了下去,倘若是她,她定然会捍卫自己,让对方生不如死!——早知她会疯魔至此,就不该有当初!” 楚淮说着话,肩膀抖得厉害,他走到今日,已是朝堂上不可小觑的人物,喜怒不形于色,几乎是这些官员们的基本功,不曾想却能被阿姐气到颤抖——他们之间定然已生了无可修复的碎镜。 我又有什么立场,凭什么,让他包容他不喜欢的一切? “抱歉……我不该说些强迫你往深渊继续走下去的话……” 我真诚的向楚淮致歉。 他听了很高兴,几乎忘了形,“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我仍在为…为将来努力,只肖不放弃,明儿,咱们终究……” “夫人在大日头下站了这么半晌,也不怕晒秃了皮?” 楚淮的话被从石子路上撑伞而来的周凌清打断了——嗯,总之只要我同楚淮有对话的机会,这厮就总能从明处暗处天上地下,咻的出现。 我的余光里,周凌清的脚步十分急促,很快站到了我的身后,我与楚淮双双看向他,他却只低头瞧着我,将遮阳伞挪到我的头顶,眼里含着笑,“午宴不多会儿就该开始了,夫人好歹也换一换衣衫,否则该有人以为凌王府要破产了呢!” 周凌清说着话,“无意间”瞟了楚淮一眼,作惊讶状,“哦?楚大人也在?” “凌王爷盛事,楚某自然要来捧场才是——” 楚淮回的不卑不亢。 “那楚大人慢慢捧场,本王与王妃要为接下来的午宴,做一做准备了,大人请便——”周凌清说着,右胳膊越过我的脖颈搭上了我的右肩,惹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楚淮的眼神微变,片刻又恢复如初,“王爷既做恩爱状,想必对王妃是一往情深,那么,就请珍惜当下的欢愉,不要好一时,赖一时,赶明儿一时兴起又再娶个王妃回来给人难堪,王爷要知道,世事并不是永远都一如从前,许有朝一日,您一回头,王妃已经不在了,到时追悔莫及也该晚了。” 周凌清以不动应万变,他哈着笑,回道,“劳楚大人费心了,那就请楚大人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看看本王与王妃是如何一步一步繁衍子嗣,生老病死,走到最后的——另外,楚大人的司马昭之心也该收一收了,楚家向来书香门第,清流之族,这世代清誉别因为整日挖别人家墙角,毁在大人手里——到时追悔莫及也要晚了。” 周凌清式阴阳怪气,如今已练到了登峰造极。 俩人之间暗流涌动,良久才听楚淮微微低头,道了句,“多谢指教,告辞。”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心绪,直到他转身时,我瞧见了他紧握的拳头——才知楚淮,已然气极。 此时我的肩头突然传来吃痛,扭头看过去,只见是周凌清的手在作怪,我立下甩开他的胳膊,却不小心趔趄着退后了一步。 “身影早远了,夫人还在看什么?即便再不舍,在为夫面前也得收敛些——” 这厮黑脸阴阳着人,话毕与我对视半晌,又捏住我的腕子,将遮阳伞随手扔给了身后的小厮,连拉带拽的将我扯回了馨苑。 馨苑里,只奶娘同小俊材留守,再没了旁人,小俊材看我同周凌清拉扯着进了苑,甚至上前甜甜的请了安,周凌清这厮简直不是人,见此直接略过,放开我的手,独一人气冲冲的进了我的屋子。 我紧忙转身安抚了小俊材两句,又扭头嘱咐奶娘领小俊材去外头玩,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进来——这之后我便进了屋子,冲着院子里对我笑的小俊材摆摆手,关上了房门。 下一刻,我便被周凌清圈到了他与门窗之间,只见他的脸颊因气愤变得殷红,额头上的汗珠,也一滴滴顺着下巴滴落到我的衣襟上。 这一刻,我大约又被猪油蒙了心,竟神不知鬼不觉的扯起衣袖,抚上离我大约只有十公分的那个“周额头”,替他擦起了汗。 “你也曾这般对他?”我的举动并不曾给周凌清带来愉悦,他的恨意在口齿间咯吱作响。 我倒想,也得有机会啊。 “你…你误会了吧,几年未见,多聊了两句而已……”我挣扎着他的控制,解释道。 他的手反而更狠了些,面目狰狞着说道,“四年来,你从未来见我一次!一直以来也从未想与我想多聊两句! 他一个区区楚淮,不过一个区区楚淮而已!” 我没看错的话,这厮的行为……是在吃飞醋了——莫名其妙。 “王爷…你要不要清醒一下?”我拍拍他的脸,为自己辩解,“也并不曾说什么要紧的话,也绝不曾涉及到你的任何…” “对!不涉及本王——句句都是你二人的现在将来,从今而后,本王哪里配出现?”周凌清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冷着声打断我,手也垂了下去,他站直了身子,但眼睛仍一瞬不动的盯着我,许久才问道,“你甚至希望,一开始就没有这场阴差阳错是不是?” 那没有岂不是最好了? 我一边揉捏着手腕,一边模棱两可的答道,“事已至此,我的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你有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一直以来我有没有对你的生活,你的‘大事’,有些许的助益,我在你身边是否忠心不二,有没有曾为你豁上性命?——我想,是有的。那么王爷,算起来,这场阴差阳错你不亏就是了,其他的边边角角,我的个人生活情感,兴趣爱好,只要不对王爷造成困扰,那么,王爷就不必借此滋事吧——” 我想周凌清是疯了,他听我说完,再一次掰住了我的手腕,而后一个用力,我便撞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另外一只手绕去我的后脑勺,用力捏住了我的脖颈,而后缓缓伏下头。 我只看着他的头越来越近,最后呈了脸对脸之姿,慌张且无所适从着,最终我与周凌清之间再没了缝隙——他就这样耍起了流氓。 我都不明白,这厮是怎么下去的嘴…… 半刻钟后,我终于推开了他——当然,不如说是他就着我的力气自己退开了。 我红涨着脸站在原地一瞬不动的看着他,一时竟不知先问候他的哪个祖宗,从何骂起。 “本王明示暗示,你都云里雾里,那么此般也该懂了——你的一切都困扰着本王,所以,做好准备吧,成为本王‘真正的王妃’吧。”周凌清一副“给你脸别不要”的语气,高高在上的命令道。 这厮为了禁锢住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到底持了什么样的机密,要他这般丧心病狂的“圈禁”我?他图啥? “主子!主子!午宴还有半个时辰,您…””小九急切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越来越近。 她手还未摸上门窗,周凌清就先从里头开了门,这厮早没了先前的暴怒之态,不等小九问,他就先开了口,“你主子要更换华裳,你来的正是时候,时间紧迫,动作快些——” 话毕他迈出了门槛,去了廊下,小九瞧着气氛诡异,却还是恭敬的回了是,这才关上了门。 第五十二章 闹剧 - 错枕眠 - 阿葚 我还惊魂未定,小九已把我拖到梳妆凳上,为我梳了个凌云髻,而后拿出来一身我从未见过的流彩暗花云锦衣——咋还变出个这? 小九见我疑问,边替我整理着衣饰,边解释道,“这衣衫,五天前王爷就托人送了来,名贵的很!主子穿上,定然超脱非凡!” “他如何知晓我的尺寸——又是你做了叛徒?”我没好气的质问道。 “这回可与我无关…兴许是王爷趁主子睡着了,亲自量的也未可知!”小九说着捂嘴偷笑起来,最后不忘为自己撇清关系,“总之王爷是让人做好。再令我去拿的,主子可别冤枉了我!” 我就说这个凌王府,狼谭虎穴吧,哪一日被人悄悄的拿了脑袋也是常事! 终于卡点穿戴好,小九满意的去开门,却见周凌清仍在廊间守着,紧接着,我与他隔着半个小九相望,我负气扭头的那一瞬,他竟扬起了笑,并伸出了魔爪。 我装作查无此人,伸手扶上小九的肩,说道,“走慢些,衣裙繁琐——” “小九前头领路,王妃衣裙繁琐,本王与她同行——” 呵,后天的主仆情果然经不起考验,小九听了周凌清的话即刻领了命,蹦蹦跳跳的往前面领路去了。 “比起从前,你果然消瘦了许多——”周凌清的眼睛火热的看向我,开始自我检讨,“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受那四年的苦楚,但你的小金库,即便骄奢淫逸的过上十年也未尝不可,怎的过得如此穷苦?” 还有脸说起从前?既自己往枪口撞,我还客气什么? “算起来,过个十年八年是绰绰有余,但您的王妃也得给我机会让我把宝贝拎出来啊!具我不完全猜测,她扣下了我五分之四的宝贝!我拿出来的不足……” “当真?”我还说着话,就被周凌清打断了,他反问道,“不是你自己个儿一趟一趟运走的?可有人向本王告状,你要搬空馨苑——” “笑死人了,贼喊捉贼!?‘有人’是谁,敢出来同我对证么?莫不是你那个费尽心思请到府里来的凌王妃吧!?”事实胜于雄辩,我占尽天理。 “不提了,不提她,也不提从前,往后,再也不会这般委屈你——” 这样“不会委屈你”的话,谁知道这厮说给过多少位如烟,盈盈听?今日竟轮到我了? 只见他说着,伸手牵住了我的手腕,此举更是令人发毛,我却再也挣脱不开,这便随着他的脚步,往午宴大厅走去。 一路上,我看着他的侧脸,竟觉没有来由的心慌脸烫,他却一本正经,目不斜视的说道,“以后有的是机会与本王相对,此时还请夫人当心脚下——” 啊呸,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还是少些相对好些! 我立时转过了脸。 等我跟周凌清到午宴厅时,里头已聚了许多达官显贵夫人小姐,周凌清就这样牵着我走过重重人群,到了最前头。 所有的人都在对周凌清作揖恭维,厅里的鼎沸盛状,在管家的安抚中沉了下去。 接下来,就是周凌清的讲话,他站到了九阶之上,清了清嗓子,“能与众位共襄盛会,实乃幸事,不到之处,还望海涵。” 多嘴者就来恭维了,只见人群里站出来一人,一脸谄媚样,对着我夸赞道,“王妃真不愧是沈老将军之女,早就听闻凌王妃聪明能干,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盛会实在出彩,令在下毕生难忘!” 这一语双关的赞美,简直是马屁精的典范,但可惜,拍错了人。 “阁下怕是认错了人,站在本王身边的是王妃赵氏——”周凌清冷着脸解释。 阶下忽的爆出了大笑,纷纷嘲笑这人无知。 周凌清抬手肃清了喧闹,又道,“王妃沈氏近日身子消沉,眼前盛事皆是王妃赵氏靠一已之力奋力促成,本王甚是满意,因此,本王决定,”他扫视着厅内,更大声的宣布,“赵氏王妃往后便为大王妃,不贬不废,在府内,权位只在本王之下……” “王爷此行行的是什么道?”沈青思这就持着“天道”进了厅。 她的身后皆是在茶话园的长舌妇跟从者,我并不意外,阿姐也在其中。 “本王,就是道。” 显然沈青思的打断,惹怒了周凌清,他微微合眼,张狂道。 “王爷是道,那么,视皇家律条为何物?又视祖宗祠堂为何物?您如今还不是天,就要反了天去?”沈青无丝毫惧色,与其打起了擂台。 你俩是祖宗,毫无畏惧,但在场的人听到这话,个个胆战心惊——周凌清在朝上原就有些无视皇权的霸道行径,如今被他的枕边人以这样的方式官方认定,大家还怎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妃想多了不是?区区一个封号而已,王爷可不就是府里的天?我们不都仰仗王爷活命?” 我放低了身段,往回周全。 “你仰仗,那是你仰仗——本王妃,从来只靠自己——”沈青思听到我的声音,更为抓狂,她袖子甩得老高,驳回了我。 “王妃何须动怒至此,大王妃她,从前在府上时,就是如此巧舌如簧,”阿姐“合事宜”的站了出来,她那一声恭敬的“大王妃”更给沈青思添了一把火——果然女人最知道怎么气到女人。 “乐平!不要在此胡闹!”楚淮眼见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他从人群里站了出来,拉扯住阿姐。 这下好了,阿姐的“炮仗”也在此引燃了。 她推开楚淮,脸上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声音也陡然变得尖利起来,“舍不得了?舍不得了是不是?大家请看,”阿姐开始躁狂的满场走动,并指向楚淮,“这个人,朝廷一品大官,楚淮,楚大人!是我的夫君!多年来,他觊觎我的妹妹,也就是凌王妃!他…的一颗心满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不要在此胡言乱语!”楚淮想上前抓住阿姐,谁知被阿姐灵活的逃开了。 “胡言乱语?”阿姐一副要鱼死网破的样子,她从怀里掏出来一方汗巾,又拿出来一个精致小巧的雕像来,开始满场展示,并满口污秽,“汗巾子是猴年马月的玩意儿,我没记错的话,是赵乐明小时候借给你擦哈喇子用的吧,竟还宝贝似的留着,也不嫌害臊!前两年迷上了木刻雕塑,琢磨着琢磨着也真的雕出了个人样来,细细看过去,与赵乐明倒是像——我说,喂!这些玩意儿,不是找了很久吗?不是纳闷丢到哪里去了吗?在我这里啊,我在为你好好保管呢!” 楚淮看着彻底放飞自我的阿姐,失了力气,他站在原地,怔怔的问道,“你如何……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 “是你!全是你害的!”阿姐突然癫狂起来,她嘶吼着,捶胸顿足,“我堂堂靖王府嫡女!如今成了个什么!?一个肥胖,油腻,恶心的疯婆子!一个被人家耻笑的疯婆子!我对你满怀希望,总想着有一天会回心转意,为你孕育子女,你是怎么对我的?不被你珍视,没有爱意!即便如此,我还要替你孝敬父母,受你母亲的管制!日日到旧府里听她训导!我说出去是一家主母,实际上呢,我算什么!?算什么!我早就疯了!被你们楚家逼疯了!!” 她歇了歇,又指向我,继续责难,“她呢?我眼睁睁瞧着她,从一个妾室到王妃,沉寂几年如今又成了旁人心尖上的人!我呢,我却从来都是一如既往的沉沦!” 她说着又抱住脑袋,蹲了下去,连着声音落到了尘埃里,“我差在哪里!?我到底,差在哪里!” “见笑了,夫人患有内疾,不想竟今日在此发作,实在难堪,楚某先走一步了——”楚淮脸色暗着走到了阿姐身边,他吃力将她圈到怀里,落寞的从厅里退了出去。 我看着这样的阿姐,百味从生。 “一个与外男苟合之妇,王爷还这样把她捧在手心——不觉恶心?”阿姐大闹一场之后,我那“不守妇道”的德行在人们心中更立体了,沈青思便来收尾了,她叱咤一声,正义之光尽收。 周凌清早就被方才的言论惊的没了脾气,他只僵着脸回道,“疯言疯语,如何信得?王妃若是个有心智的,也不该被蒙骗了去——” 此言一出,满堂之人都惊掉了下巴,我也为之惊异——都这样了还一心向我,果真是真爱吗? 总有马屁精出来迎合,只见又有人上前献媚道,“王爷所言甚是,今日何必被疯人拂去了兴致?各位同仁,该就位了!” 周凌清的小厮很识时务,此时上前,敲锣打鼓的要开餐,而后有古筝萧声奏了起来。 厅堂里终究又恢复到了这场闹剧之前的样子,平和与笑闹充满到了各处,餐点也逐渐上得齐全,人影变动,沈青思站着,任由他人从身旁穿梭,只一双眼睛紧紧的与我交汇着。 我想,故事就此拉开了序幕。 第五十三章 王爷的脸,六月的天 - 错枕眠 - 阿葚 我与沈青思之间的不和,在场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大家都是面子上十分过得去的人,见周凌清左右都是王妃,也都昧着良心说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王爷好福气! 但内心戏极有可能是,呵被人戴了绿帽,还要由自己的另一位王妃亲自指出——还好这福气是他的,而不是我的…… 我虽在人家眼里恶名昭彰,但最终大家都很尽兴,周凌清也与许多“贤材”搭上了线,随言会举办的还算圆满成功。 而沈青思后半部分伪装的也很好,直到送走了宾客才拉下了脸,这之后从我跟周凌清中间推开了一条出路,留下一声嗤笑就离开了。 周凌清并不理会,他对“绿帽子”一说十分不悦,却还是牵起我的手回了馨苑,此时天儿已经暗了下来。行至苑里,他不曾放手,到了廊下,还不各自回屋,一直到进了我的房里,他的手还紧紧的握着我的手心。 我为难之际,子枫跟了上来,她只道外头来了门客,有要事要与周凌清商议。 周凌清只好松开了手,随子枫去了前门的厅堂。 他刚出了苑门,今日的几位“大功臣”就回来了,小九同小红打头,几位丫头小厮兴高采烈的进了苑门,嬷嬷从膳厅探出半个身子,招呼大家过去入座,小红眼尖看到了我,便邀请我过去与众人一起庆起了功。 最后大家载歌载舞,就着美食,没大没小的喝得一塌糊涂,鉴于从前的惨状,我滴酒未沾,看大家都打起了小鼾,奶娘的屋子也早也就黑了灯,想必小俊材也已经入了梦,我这才一人蹑手蹑脚的回了屋,不想屁股刚沾了椅凳,就被推门声惊起了身。 来人是周凌清。 他眼角含着明显的喜悦,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远远的就听到馨苑的笑闹,本王加快脚步也没赶上——” 还好没赶上,赶上谁还敢上桌? “是我瞧他们今日来回奔波辛苦,才准嬷嬷在膳厅备了饭菜犒赏几个丫头小子……” “本王又没有责怪的意思,你着急解释做什么?”他摆摆手,没给我把话说完的机会,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又翘起了二郎腿,两手也放松的耷拉在椅子两侧的扶手上,一副大爷姿态,“你是府里的女主人,自然有赏罚之权,明日再让人去库里取些银钱来,赏给他们——” “王爷如此阔绰,赶明儿定让他们去同王爷谢恩!”我替这些银钱的得主殷勤起来。 “是大王妃你赏的,跟本王有什么关系,谢便谢你就是了——”周凌清这就把“阔绰主子”的帽子推到了我的头上。 我刚要再说些恭维的话,周凌清就又开口了,“时辰不早了,夫人还不就寝吗?” 我倒想啊,但你得自觉点啊,倒是主动走啊…… “还……我得洗漱了再…” “那夫人还在等什么?”周凌清盯着我问道,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嗯…没什么,这…这就去……” 兴许我去厢房卸了妆,洗漱完,这厮就已经走了。我这么想着也就行动了起来。 一整个过程都磨磨唧唧,能一刻钟完的,必然两刻钟,半个时辰搞定的,必然一个时辰才能解决。 就这样,等我再回到房里时,椅子上已没了周凌清的身影——我深呼一口气,只觉这厮还算有眼力劲儿。 我立下灭了外间的灯火,掀开珠帘就要奔向柔软的卧榻。 可我才在床头站定,就从榻上传来了人声,“你动作也太慢了些,本王洗漱完且都看完一卷书了——” 我吓了一个激灵,发出了杀猪般的鸣叫。 周凌清从床榻里头穿着中衣半起了身,跪姿卧在床上,一把把我搂了过去,上手堵住了我的嘴,霎时只觉一股子迷迭香扑面而来,我借着床头微弱的烛光,看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周凌清。 “叫什么?!喊来了护院,你如何收场!?”他见我恢复了神智,才放了手,出口训斥道。 我立刻蜷到一旁,与他拉开了距离,壮着势回嘴,“我如何收场!?是王爷如何收场吧!!三更半夜,跑到别人寝卧里来!” “笑话!这整个馨苑,整个王府都是本王的!本王想在哪里歇下不成?” “但这间房,我如今睡着!王爷来去就要注意些!整日悄默声的算怎么回事!” …… 听了我这话,他才收了声,静默片晌,冷了语气道,“到了此时此刻,你仍拒本王于千里之外?” “瞧王爷说的,哪里有……千里之外那么遥远,只是男女有别…我同王爷…”我结巴着,脑子一片空白,这又给了他插话的机会,只见他微微舔了舔嘴唇,质问道,“你同我什么?你同我有什么别?今天青天白日间,你我不是已然破了大防?本王还想出个大妃,彰显你的地位,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还想要什么!?” 周凌清言语间,令我隐约想起前半晌,他在棋社门前同楚淮对阵,声称什么要与我“绵延子嗣,生老病死,走到最后”,然后就有了“破大防”的流氓行径——嗯,定了目标就要说干就干,果然是周凌清的性子。但这种事没必要上纲上线吧。 我思虑着,郑重道, “今日之事,我不记得了,王爷也权当一场梦吧…我从来无意做什么大妃,也没有在王爷的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想法——我不是如烟。王爷只把我当成一个替你成事的小喽啰,用完即抛就是——” 他盯向我,忽的皱起眉头生了怒气——守着这么个喜怒无常的家伙,真是遭罪…… “本王懂了……”他的怒气已然集成了喷薄之誓,风驰电掣间伸出了手,就在我以为我狗头难保之时,我头留下了,密而长的头发,却散到了肩头上,那枚绾发的簪子已然到了他手间,他端详一番后,紧紧握着,盛怒道,“赵乐明!你…你简直不知好歹!本王给你的东西,你一个不落的发卖了去,换了金银!旁人给你的,不知什么小摊上淘换来的破烂玩意儿,你就这般日日不离身!本王的忍耐,也是有限的!倘若这恩宠你不要,那好,本王收回就是!你也,好自为之!” 他说着将簪子扔到了我的身上,连外衫也不穿,就冲了出去。 这又发的哪门子疯?我捡起簪子,看了许久,才有了头绪——这簪子,是四年前,周凌清“大婚”当日,楚淮送我的。 这厮眼倒尖得很,记性也不错,亏了他提醒,否则我早忘了这簪子的出处。 天地良心,他赏的东西发卖,是因了值钱啊,这簪子留到现在也只是因为色泽上乘,是铁制的,抗造,却不值钱罢了,今日也不过随手从桌子上捡起用的! 我听着外头震耳欲聋的关门声,惊愕住了——周凌清反应,也太大了些吧…… 我实在太困了些,想着明日再找他解释就罢了,却不想再没了“明日”这样友好交谈的机会。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起身,奶娘就跪到了门口,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又灰头土脸,眼睛也红肿着,领口被汗浸湿了一大片。 “这么早,奶娘如何这般打扮?小俊材可醒了?”我上前问候着,心里却觉有些异常。 “世子……世子丢了!奴家…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奶娘哭的上气不接,话也说得不清不楚。 “如何会丢了!昨日人多,我特意嘱咐你看好世子,好好的在府里怎会丢了?可派人找了!?”我说着赶紧将她扶了起来,“你先起身,捡重要的说!” “世子晌午要吃鸡蛋羹…奴家去吩咐人做,等奴家回来,却远远的看着世子跟着一个外男在池塘对面说话,奴家绕过去时,俩人已经走远了,奴家……喊着追了过去…紧接着俩人从后门出了府,奴家跑了一条又一条的街,最后发现已经追到了城外,而…世子…世子此时已没了踪迹!奴家不敢回城,只怕世子被拐的更远些…又顺着大路走了下去,一直找到凌晨一无所获,这才搭了便车……回…回府求救……” “荒唐!”我听完,只觉天旋地转,头脑发懵,立刻打发奶娘领了馨苑的小厮出去寻人。 我自己也三步并两步的去膳厅唤醒了昨日醉酒的一众“功臣”,而后跑着去了隔壁的隔壁的周凌清房里求救。 不想他却早出了府,我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最后终于还是求到了沈青思那里。 她正穿戴规整的在青玉苑里亲自修剪花枝,见来人是我,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世子走失,还请王妃让下头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城里城外搜查一番!”我万分火急的直入了主题。 她此时才腾出空来斜了我一眼,把剪刀放到了身旁绿茵撑着的托盘上。 “您是王爷亲自封下,与众不同的,天下仅此的大王妃,难不成还使唤不动一众丫头小厮?” 沈青思双手交叉在前,一副与我无关的姿态,讥讽着“大王妃”的称号。 第五十四章 决裂 - 错枕眠 - 阿葚 “王爷一时兴起的话,王妃不必往心里去!此刻最重要的是尽快寻到孩子!——孩童无辜,你我之间的恩怨,不要牵扯到他!” 我几乎做了祈求状。 “这是自然,本王妃会下令让人去找——至于什么时候去,去多少人,找得仔细程度,这要看大王妃的诚意了——” 趁人之危——这就开始交换条件了。 “要我怎么做?”我毫无惧色。 “首先,大王妃得有个求人的态度……其次…” “嘭——” 不等她说完,我就跪了下去,膝盖直直的磕到了青石板上——早知有这么一天,当初就该满院子铺上三两层棉花。 “呦?大王妃倒是爽快——”此时绿茵发出了与她主子如出一辙带有讥讽的“夸赞”。 “其次——”沈青思对我的“臣服”十分满意,继续提着条件 ,“其次,王爷不是爱宿在馨苑么?那么,请大王妃不要再扰乱王爷心绪,即刻搬回如烟阁,顶着‘大王妃’的名号继续做回下堂妇,最后——小世子,往后由我抚养,与你,再无干系。” 我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啊,就这么被眼红上了? “我立下就能回如烟阁,但倘若世子不愿在王妃这里,哭闹起来……” “此事不必你操心,我自有我的法子。”沈青思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对小俊材之前大闹青玉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那么,我也有个请求,请王妃应了我——”沈青思很意外我会在她的条件上加条件,但她仍做了让我说下去的姿态。 “世子须得由一同从如烟阁出来的人照料,嬷嬷,丫头,都不许换——” 虽是请求,但我说出口的字字句句都异常坚定。 沈青思与我对视着,良久,终于败下阵来,轻哼一声道,“既然有此愿想,那就如你所说好了——” 话毕又转头吩咐起绿茵,“你去找管家满府通知一遭,就说世子走失,须得全府去找,哪个寻到,赏金千两,往后月银翻倍——” 绿茵答了是,便领了命出门去了。 沈青思见我仍跪着,起了兴趣,她碎步走过来,又猫下腰,抬手托起我的下巴,而后眼睛眯成细细一条缝,上下左右的端看一番,之后才冷声放出狠话,“从前我不知晓你有这样蛊惑人的本事,如今才知低看了你,想当年,南征北战,我从未输过,今日你,自然也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我跪着光气势就弱了一大截,想到今日有求于他,自然就又弱了一截,几年不用的恭维人的手段,再一次重出江湖了,“那是自然,王妃已经不战而胜了——” 沈青思许从来没碰到过如此没骨气的对手,她微微扯动嘴角表示看不起这个“手下败将”。 “那王妃没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去整理物件往如烟阁搬家去了——” 在馨苑安全吗?有周凌清这个老贼在,并不安全。 倘若沈青思愿意从心底接纳小俊材,我再了无心事,今日去得如烟阁,明日就能偷偷出走!岂不爽哉? “你果真担忧小世子的走失?我瞧着你,再没了半分焦急——” 沈青思直起了腰,两手再一次交叠在身前,斜睨着眼睛瞧着我,仿佛要揭穿我方才“心急”的虚伪嘴脸。 “我有什么好担忧呢?王妃一早穿戴整齐的在院子里等我,想好了措辞,又这般胜券在握,必然知晓王爷已出了府,我会求过来。奶娘方才哭的伤心,灰头土脸的样子的确也毫无破绽,但那双崭新的布鞋可不像行了百里路的样子,奶娘,是你的人吧?世子,也在你手上吧?这样费尽心力得到的,王妃得真心以待啊……” 我说着自己起了身,沈青思的脸,风云变换着,只慌乱了一刻,就回了神,她虚张声势道,“大王妃办案只凭猜测?别是要血口喷人才好——” “王妃只当我胡言乱语就是了,但期盼最后那句‘真心以待’能被王妃放在心上——” 我不与她争论,转身就要走。 沈青思突然喊住了我,她咬牙切齿的重复道,“赵乐明,是我低估了你——” 我并未多言,顿住脚,给了她一个潇洒的侧脸,之后就,大步离去了。 一个时辰后,馨苑里,小九小红跑了回来,嬷嬷在后头呼哧带喘的跟着,直高兴的红了脸,三人齐齐的喊道,有小厮说世子找到了!!但不知为何去了青玉苑! 小九这伙子人刚歇了一口气,子枫就来了,脸上急色尽显,人才到院子,就听到了她的声音,“王妃,王爷请你到青玉苑去!世子找到了!” 周凌清? 果然。 青玉苑里,小俊材合眼躺在榻上,周凌清“父子情深”的坐在榻边,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的儿子,沈青思立在一旁接过丫头递过来的汤药,正要弯腰送到小俊材的嘴边,被周凌清伸手挡住,接了过去。 我到的时候,眼前正是这样“母慈爹爱”的一副画卷。 许是我出现在了周凌清的余光里,他微微侧了侧头,脸上失了最后的半分柔情。 “你一颗心——究竟扑到了哪里?”他冷着脸发问。 这话定然是冲我说的。 但我还沉浸在看见小俊材的喜悦里,并未听出他这话的言外之意,甚至还腆着笑说道,“找到就好找到就好!我拿了些跌打损伤膏,安神祛寒丸……” 我说着就往前递了过去,谁知被周凌清一把呼到地上,他彻底黑了脸,“不要再在这里装好人了!!你不是一心爱护这个孩子吗??你到底有几颗心?放了多少人?” 这是言有所指啊。 “小世子从出了娘胎便是在我身边,无数次生病哭闹都是在我怀里睡着的,你说,我对他,到底尽了几份心?” 在这件事上,我真是占尽天理。 周凌清豁然从榻上起了身,他背手走到我跟前,一副要生吞活剥了我的样子,“那从今而后,收回你那颗分了许多份的心,世子就养在王妃这里,你……” “我再搬回如烟阁‘镇宅’如何?” 这种时候,我的轻快言语,让周凌清多少又生了些不快,他伸手叫停了我的言论,怒目切齿道,“不必!你在馨苑静思己过,本王自有安排——” 嗯,他的安排,终究更如沈青思的意——周凌清当天就回馨让人收拾了东西,连着书房,小俊材的衣物,丫头小厮嬷嬷,甚至小九,一并挪去了青玉苑。 打包行李之快,让人直呼内行。 周凌清死沉着的脸,吓得小九一句话也未敢道出口,只淌着两行泪,跟在队伍最后回了几次头就出了馨苑。 “从此再没人扰你思慕心上人了,如意了?” 我正向门口张望送别,这厮就从我身后冒了出来,我略回头,只见周凌清正盯着我的后背,眼里眉间皆是暗箭。 “王爷这样着急清苑,该打个样走到前头的,如何缩到最后了?”我并不客气,回的话也字字难听,最后还为自己谋起了福利,“照王爷所说,王爷有成人之美的美德,光思慕多没劲儿?不如直接放我同人家双宿双飞去,岂不是功德一件?” “你倒想得美——”他咬牙向我走来,到合适的地方停了下来,借着身高优势一把拎住我的领子,将我悬在空中,我的呐喊即刻被他低到几乎是气声的音量憋了回去,“机会早被你用掉了,是你自己选择回头,再一次跃进本王手里的!——从那时起,你便生是本王的人,死是本王的鬼,再也没了自由——同外头的野男人双宿双飞?不想沈青思竟说对了,你竟还想着与外男苟合!本王会让你看着,他是怎么一步步塌进深渊,如何一刀刀了结自己——赵乐明!你好好瞧着!” 他说完一把将我扔出了一丈远,自己却大摇大摆的出了苑。 我伏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不由得对这厮惊人的臂力发出感叹,也由此进一步加深了我得离开的想法——这厮平日容易暴怒,如今又开始上手,哪一天气极爆了我的头,我岂不是得不偿失?来一趟人世不容易,总不能就这么匆匆离去吧。 可想象总是美好的,馨苑的守卫越发森严了,我可能是史上唯一一个大妃了——我只是,短暂的“得宠”了一下。短暂到,只一天半夜,而后再次成了满府的笑柄,一个“不废不贬”,也“不爱不看”的大妃。 馨苑原地成了“冷宫”,由于是炎炎夏日,并且没了从前不间断供应冰块的缘故,“冷宫”炙热的很。但周凌清并未决绝到不留一丝活路给我的地步,后头的园子我还是能时常踏足的,只不过身后的两位护院“门神”时常也是寸步不离。 即便是这样,我偶尔也能看看在后头放风筝的小俊材,不过才几天的功夫,他长胖了许多,有时是奶娘陪着,有时是嬷嬷跟着,当然最常见的是沈青思坐在椅子上一脸慈祥的看着小俊材玩闹说笑。 第五十五章 再侍疾 - 错枕眠 - 阿葚 其中有一次,小俊材与我对上了视线,在我喊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却又快速移开了——嘿这崽子,忘性不小啊。 但也好…挺好。他如今能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正是我所盼望的。 我算什么呢——他不必记得。 我正黯然伤神的时候,又发现,送来的饭菜日渐少了去,我又是个无肉不欢的,于是打起精神来,用了仅剩不多的金银贿赂人家护院买回来了几只小鸡,打算养肥之后宰了解解馋,可沈青思听说堂堂“大妃”在院子里养鸡,笑得直不起腰,最后领了一群人过来参观我的佳作。 大家也都并不尊重我,七嘴八舌,笑开颜,只小九站在一旁哭笑不得。 等大家笑够了,沈青思一声令下,让人卷走了我的鸡,理由是,王府里不让养动物。 ??? 我气的牙痒痒的同时,只觉心疼那些鸡,它们还未满足我的口腹之欲,完成历史使命,就被人捉了去。 这也罢了,晌午沈青思令人送来了青菜种子,说动物养不得,植物却种得,尤其是绿色蔬菜,远处的庄子每每送来的都不新鲜,在府里种,全府,尤其是小俊材,往后就能吃上鲜活的绿叶菜了! 说我做为养了孩子四年多的养母,总要念着孩子,而且,人嘛,不能总闲着,得有盼头,绿色,生机盎然,多有盼头! 她大爷。 末几又派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大娘,来监守我干活,大娘面相很凶,却不忘句句尊称我为大妃,折磨我的方式也很简单,不打不骂,只给少许的饭,干大量的活,每天天不亮就轮番在我床头叫起床,起了连水也么得,便开始了一天的工时。 想当年,我在靖王府时都不曾有过这么惨绝人寰的经历! 小九倒是念旧情,她趁着护院交班,偷溜了进来,并带了些荤腥,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失了声,半晌还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最终在我的逼问下道出了实情,她颦着眉说道,“主子……瞧您这样子,也怪可怜见儿的,有些话,我不忍说,却又不得不说……王爷同沈……就是那个王妃,又像新婚时那样亲密无间了,我还瞧见他们一同在院子里赏月呢!而且…小世子…前些日子找回来,仿佛……仿佛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我曾偷偷的问过他记不记得以前教他识字,陪他玩耍的阿娘?他只一脸懵的瞧着我,看向了王妃…他如今怕是只认得她做亲娘了……而且世子现在名讳不再是……俊材,他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墨染,周墨染,王妃…也不许任何人再提从前的事……” “为何好端端的失忆了?字可还记得?会不会背诗?学过的本事也都忘了?” 天爷,若是真的,那对我这个陪护了多年的老妈子也太残忍了——四年来的心血,就这么,付诸东流了…… “这倒没忘,”小九思索着说道,“只忘了人跟事,书本上的没忘,近日不去学堂,但请了教书先生,千字文已经背会了!” 我才这放了心,但四岁会背千字文?又令我惊住了下巴——这又得,是个人中龙凤吧。 “主子何必关心那么多?还是顾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吧!得想办法从这个鬼地方出去啊……您到底怎么得罪了王爷,王爷竟发了这么大的怒?”小九最为我着想,这就问起了缘由。 我看向小九,不知从何解释,只好敷衍道,“一言难尽,我怕是要此般终老在这儿了——” 小九听着我丧气的话,不由的抹起了眼泪,等哭够了,才红着眼问道,“就没有一丝希望吗?前两日宫里传来消息,许是要举行宫宴给太后冲喜,王爷早早就给沈……给王妃备妥了衣衫,竟然用的锦江最名贵的丝绸…我瞧着王爷也是鬼迷心窍了…” “什么?冲喜?冲什么喜?太后又病了?” 小九见我偏重无用的边边角角,脸色更凝重了,但她终究还是解释道,“太后已病重了七八天,也下了侍疾的圣旨,没几日也该轮到凌王府了……到时候怕是又是青玉苑那位去显眼了!” “那可未必,”我计上心头,附耳道,“徐嬷嬷曾是王爷的乳母,那必然也在宫里当过差,许在宫里有些用得上的熟人,稍后我把一方药膳的单子写给你,你给了嬷嬷,让她想办法,递到宫里太后那里去,太后食了此方的药膳,自然会召我去——” 从前大约也是最热的这会往宫里去侍疾时,我曾熬制过两次,太后喜欢极了,只因为里头有阴寒之物,便未曾交出方子,太后后来想吃,被我搪塞了过去,而后就到了现在。 小九接过我的方子,对折又对折,小心的放进了袖口里,低声道,“主子若再讨得太后欢心,便出苑有望了!小九一定全力以赴!” 她的全力以赴,嗯,怎么说呢?是运气极差的全力以赴…… 第二天早上几位大娘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闲聊之中透露出,小九夜里刚出苑就被逮住了,不用严刑拷打,只搜了搜身便搜出了我的“呕心沥血”。 沈青思得意的缴获以后,警告小九,再来替我传递任何消息出去,就家法伺候。 小九虽忠心,却也怕死,于是颤颤巍巍的说再也不敢了。 然后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十天之后,子枫来了,并光明正大的从大门,挑了个不热的黄昏进来了。 她身后跟了两个托着木盘的丫头,木盘上是一件宫装与华丽的首饰,她进了苑就将苑里的几位大娘驱赶了出去,大娘开始不听劝,直到子枫掏出了周凌清的令牌,她说违令者,执行十次家法,驱赶出府,永不再用。 几位大娘眼看着到了退休年纪,许是不想再去世间受无谓的苦,面面相觑一番之后,不等子枫说完就溜了出去。 子枫不屑的瞟了眼身后,即刻扭过头向我道起了喜,“王妃的好日子来了,太后亲自下了懿旨到府上,说侍疾的人非王妃不可,让王妃不要躲懒了!!” 看我不相信的样子,子枫才道清了事故原委,原来沈青思那日缴获“赃物”之后,就审起了小九,小九慌不择路,真假参半的说,这药膳有奇效,说是我托她找人带到皇宫太后寿康宫处,希望太后吃了大好之后,能有人在太后面前美言我几句,好助我脱离现在的苦境。 沈青思听了一边说我痴心妄想,一边在轮到侍疾的今早,端着煮了一晚的药膳作为见面礼带到了宫里,太后觉着这孩子有孝心,于是高兴的喝得见了底,结果太后喝完后一抹嘴,说青思啊,你能来我很高兴,但还是让乐明来行这遭苦差事吧…… 就委婉的传了我去侍疾。 我只觉故事发展真是又曲折又神奇,想必沈青思也想不通——明明是她献的殷勤,又不曾有我只言片语,如何就忽然提起了我呢? 如何呢?又是一场阴差阳错罢了。 一场,我受益匪浅的阴差阳错。 “王妃明早……记得多施些粉……这般黑炭似的,别再安个不敬之罪——” 子枫鲜少结巴,从她的结巴里,也能把我的黑窥探一二了。 于是我重重的点了头,在她走后,美美的吃了小厮送来的大餐,泡了个热水澡,睡上了好觉。 于是第二早,我容光焕发的上了轿撵,随着一路的车马流水声进了宫。 这皇宫与我从前见过的样子并无区别,一如既往的宏伟壮观,富贵豪华,我在正午门外下了轿,由小厮领着往寿康宫去了。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不曾在廊下苦等,才进了宫门,便被殿里的守宫嬷嬷笑脸迎了过来,嬷嬷喜得弯了眼,说终于把王妃盼来了,快里头请,里头请! 我笑说不敢当不敢当,一边跟着进了寝殿,太后正在半梦不醒间,听到珠帘外头有响动,于是哑着嗓子问道,“什么时辰了?是谁,来了?” “回太后,已到了辰时,外头凌王妃来侍疾了!”一个榻边的宫女儿上前回着话。 太后的音色明显有了精神,“快!请到里头来!” 我听到宣召,踢着宫步进了帘子内。 “太后万福!”我在榻前站定,才行礼问安。 太后费劲儿的把眼睛睁大,在宫女嬷嬷的帮助下半起了身,将软枕竖起来,靠在了床头,“快过来,过来!哀家瞧瞧!” 我笑着伸手接住了太后伸出的胳膊,站到了她跟前,太后又指了指榻边,示意我坐下,而后一脸惊恐又心疼的看向我,“王妃近几年怕不是做起了煤炭生意?如何黑成了个包公?” 您…您使的夸张手法吧。 我笑得很难看,“那个……我…臣妾最近学会了翻地,在院子里自种了许多青菜,大约日头顶多了,就成了这幅鬼样子……不过捂一捂,就回来啦,只是太后见着不要嫌弃才是…” “王妃何苦亲自上?想吃让他们那起子下人去做就是了,好好的小脸蛋,如今竟成了这个样子——” 太后很遗憾。 我也很遗憾——孰不知我就是被当成丫头小厮使唤的。 第五十六章 赶趟寿康宫 - 错枕眠 - 阿葚 “还别说,自己汗水浇灌出来的,味道比伸手可及的,还是要好吃许多,臣妾念着太后,带了一大捧来,现放在外头殿里,午膳让人给您煮个青菜粥,暖一暖胃——” 太后听了我的话,唉声叹气道,“已数十日了,哀家心慌的进不了食,现如今只觉胃口也不好了……人一老,总是哪里都不舒服……” “太后千岁呢,这才几十年,哪里称得起老?”说笑间我抚上了她的手腕,把起了脉,亦抬头开始“察言观色”。 这次生病,再不像上次玩闹着就能痊愈,显然是真的病了,许是喘气不匀的缘故,她的嘴唇青紫,手指末端发白,脸色也黄腊腊的,脉搏跳动并不规律,并伴有杂质。 看我沉着脸,太后慌了,她拽住我的手,乱了神色,“哀家是不是时日不多了……你但说无妨,外头太医院的御医只知报喜不报忧,次次诊完都是一样的说辞,让哀家按时服药,多卧床,少走动,也不要有心绪波动……” 我还不曾下诊断,你就慌成这样,心理素质这么低阶,就不要听真话了吧,倘若吓昏了过去,谁承得起这罪?外头御医想活命的,谁敢说实话? 当然我也想活命,于是立时挂了笑,“太后言重了,听医嘱,遵医嘱,阎王爷来了也勾不走——” 话是这么说,但打铁也得自身硬啊…… 我扭头问嬷嬷要起了御医下的方子,之后便仔细拜读起了“鬼画符”——可别我做的药膳里与御医的汤药有两相冲突的草药。 那太后完了。 我也彻底没明天了。 “哀家把身子交给你,也就放心了,”太后看我认真的样子,心生欣慰,又道,“不如,你在宫里陪哀家几日?也好给哀家解解闷儿——” 我听闻——身子不由一震,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那自然是好的,如此,臣妾也能随时察觉到太后身子的异样!”我压抑住内心的狂喜,端庄的应了太后的邀。 “可也不见你带个贴身伺候的丫头来,宫里样样齐全,但独贴心二字不易得,让人再把你丫头接来如何?” 太后慈祥的询问。 “那真是更好了!臣妾屋里有一些应对太后症状的上好药材,让那丫头一并带来!” 我的喜出望外此时已经抑制不住了,即刻托了身后的嬷嬷拿了纸笔过来,唰唰几笔写了两行字,又递给了嬷嬷,嘱咐道,“须得是一个叫小九的丫头才行,拜托了——” 嬷嬷摆着手,脸生了笑意,“王妃也太客气了,都是分内之事,奴婢这就让人去一趟——” 她话毕就恭敬的退了出去。 而后伺候太后进药,进补,进膳的人,除了我,再无旁人。 小桌支棱了起来,小宫女儿送来了软椅,我坐了下去。 我知道,今日的风吹日晒是不必有了。 太后对我尽心的伺候很满意,进食的过程中就已经喊来了守宫嬷嬷在寿康宫的偏殿为我安排了住所,不多会儿,嬷嬷领着小九进了殿。 此时我正在喂太后吃蛋羹,小九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时,四目相对间,我俩一起红了眼眶。 太后是病,又不是瞎,于是十分疑惑:这俩人主仆情也太深了吧,才分离一两个时辰,就要上演场生死别离? 她眼珠子圆碌碌转着,却也没再问些什么,只说小九丫头也俊俏得很,让她在宫里同我好生作伴。 小九脆生生的答了声是,连包袱也没落,就上前接过了我手中已被太后食完蛋羹的碗,搁置在了一边的小桌上,之后低眉站在一旁等着吩咐。 的确是个有眼力劲儿的,太后满意的直点头。 至此,我们主仆二人成了太后的御用“宫女儿”, 太后的膳食被我一并接了去,寿康宫的小厨房成了我的天下。 我常常做山楂红豆冰沙给太后开胃,酸甜软糯凉口,太后进得很好,于是一个时辰之后的药膳再端上来,次次都能吃个七七八八,饭后小憩一会儿,我会再辅以针灸,帮她散气血,也缓解头痛体酸的老/毛病,很快,两天之后,太后精神就好了许多,开始闹着要去园子里走走,被我三推四阻的糊弄了过去——还真以为上次一样,是郁结才生的病?这次,得,小心应对才是。 又两日后,御医日常出诊,正遇上我端了药膳过来,太医上下打量我一番,便与我当着太后“切磋起来”,很快对我的“三脚猫功夫”由不屑转为了敬佩,张嘴就是,诶呀王妃药膳做的好,每道都是妙招啊,太后有福了!有王妃,太后无虞也! 我赶紧奉承回去,哪里哪里,还不是您的药方神效,我不过是以药膳为辅,自然您才是主力! 太后一听,这是有救了啊,于是更高兴了,笑得合不拢嘴的说你们不要谦虚了,通通都有赏! 而后当天晚上一箱子宝贝就到了我手里。 小九看着一箱子的珠宝,满眼冒绿光,哈喇子都流到了袖口,“主子!咱们……苦尽甘来了……” 我有些忍俊不禁,用手点上她的额头,吐槽她的财迷属性,并提醒她王府里如烟阁还是我们的藏宝地。 她听了犯起了难,说估量不好往外取——不怕贼偷,只怕贼悄默声的跟去了扫荡完…… 我俩想了一晚上如何落袋为安,结果想来了周凌清。 他一早携了“妻儿”,一家三口来给太后请安,此时太后已能下床走动,正在殿里圆桌上进食,而我在一边“陪食”。 太后瞧着小俊材可爱,心里欢喜,当下赏了个长命锁。而后开始不住的抱怨,说后宫佳丽众多,竟连个公主都不曾诞下,惹得她看见孩童就稀罕。 沈青思听闻,脸色微变,忧思上了头,是啊,她养个小俊材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不也照样没有自己的血脉? 周凌清的脸看不出情绪,可他仍违心的出声劝慰道,“皇上正值大好时候,现如今忙于朝政,等日后闲下来,自然儿女满堂。” 都三十好几了,还大好时候?真是睁眼说瞎话。 太后眉头一直不曾舒展,显然周凌清的好话,在她听来,并不得心。 “若府里忙,你们就回去吧,哀家如今有乐明伴着就很好了!” 太后这是在撵人了,她说完舀起一勺粥进了嘴,专心的进着食。 “那太后多多保养,”周凌清说着瞟了我一眼,“乐明也要尽心陪伴才是,今日早朝时,皇兄又说起了万花节给太后冲喜之事,太后也不要推脱了,便出来与民同乐吧。” “罢了罢了,去就去吧,哀家从前觉得不必大费周章,况且哀家精神不济,实在不想去外头应酬,这几日舒爽了些,有了些心气儿,倒觉得出去见见人也好——” 太后头也不抬,继续进着食。 “那……乐明何时…” 太后拉了脸,打断了周凌清,“王爷不必再絮叨了,你的王妃在寿康宫侍疾甚得哀家的意,哀家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她,你且放心去吧,万花节还有个五六日,那时哀家许也好了,到时便让你将你的王妃领回去——” 周凌清答了是,领了沈青思与小俊材出了殿。 我瞧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陷入了沉思,小俊材天真可爱,蹦蹦跳跳的走在中间,周凌清与沈青思分别牵着他的左右手,走到宫门处时,小俊材撒起了娇,周凌清弯腰一把将他举了起来,沈青思在一旁笑得至少露出了十六颗牙齿,在太阳的照耀下,扎眼极了。 大概是,人太黑了,才显得牙白吧。嗯,一定是这样。 我的思绪很快回到了太后身上——马上就是针灸时刻了。 不想今日的寿康宫,甚是热闹,我才扎上穴位不足一刻钟,皇上与慧贵妃也来请安了。 太后像个刺猬一样半靠在床头,一脸愁苦的接待着身着明黄色衣衫的两位。 一时无言。 我偷偷瞧了一眼皇上,只觉哪里不对,再瞧了一眼,发现他的确与从前有了些细微的变化,头发不再浓密,两眼下垂了两个大大的眼袋。 “母后近日身子可有好转,我与慧贵妃惦念,今日得空来瞧一瞧母后。”良久,皇上才如是说道。 真巧,大家都在今天有空。 “老家伙了,不过是凑合活着,哪里值得皇上记挂?”大概在为没当上祖母闹脾气。 “母后又说这起子折煞儿子的话,儿子今日来……是有要事相商…母后可否撇退两旁……咱们一处说说话,”皇上说着眼神扫向两侧,经过我时,明明已然看到了别处,却又回视过来,“哦?凌王妃在?今日该…凌王府侍疾?” “已轮过去了,只是哀家觉得她周到,便可着她用了,”太后仍然没有好气,“嬷嬷领着这些人去外头喝茶水吧,也忙活了一阵子了——” 嬷嬷答了是,便领着我们一众人去了外殿歇息。 “慧贵妃——也请外头侯着,哀家与皇上说体己话,不便有第三人在此……” 只听帘子那头又传出了太后撵人的声音,我再看到慧贵妃的时候,厚厚的粉子也压盖不住她那张铁青着的脸。 但她仍旧很骄傲,直直的坐在了外殿的主位上,笑道,“凌王妃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第五十七章 万花节事变 - 错枕眠 - 阿葚 我被逐出来,我是外人,也还算正常,你这样一位皇家内眷还被赶出来,有点颜面尽扫的意思吧。再说如今你我顶着同一方屋顶,还骄傲个啥? “贵妃娘娘安——” 人家点名道姓了,我自然得往前再次行礼问安。 “听闻府里如今是另外一位王妃的天下,凌王妃就甘于屈居人下?” 上来就是挑拨离间,我跟沈青思之间早就水火不相容了,还用别人来煽风点火吗? 但话不能这么讲,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我自然是捡好听的说,“贵妃娘娘多虑了,青思妹妹勤劳又率性,又一颗心满是王爷,王爷也对妹妹青睐有加,前阵子还搬去了妹妹的住所青玉苑,瞧着王爷高兴,臣妾也十分开心呢——” 一天到晚不要总出幺蛾子,就真的令人开心了。 贵妃娘娘瞬间变身了徐盈盈,她的不开心从心底遍及眼底。 哦险些忘了,这位是白月光来着。 “后院和睦,王爷有福了——” 半晌她才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结束了这场交谈。 一刻钟后,皇上黑着脸从太后的寝卧出来了,我们远远的行礼恭送,而后贵妃与皇上相携着出了寿康宫。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宫殿门口,我才紧忙回了寝卧,为太后收了针,这过程,她不停的叹气,脸色比皇上来之前差了许多。 “乐明医术了得,男女生子的方子…也该知个一二吧?” 太后问出这话的时候,我正擦拭针体,一个哆嗦,手指出了血,我不留痕迹的用擦拭针体的绢子擦掉了浸出的血迹。 但我惊到的样子,太后却尽收眼底,她垂下眼帘,又叹了口气,“瞧着是不懂了…也是,连你自己都未能有个一男半女,开的方子旁人也未必信得过——” 嗯,言外之意就是,有偏方早给自己使了,哪里能到今天还没个孩子傍身呢? “呃…臣妾只对外伤内科略知一二,至于生子…的确从不曾踏足,”我手里忙着归置针盒,嘴里不住的说着宽慰太后的话,“太后不必过多忧心此事,儿孙自有儿孙福,皇上乃天子,福气自然多着呢!” 太后苦着脸,声声低落,“话虽这么说……但哀家不能不急,他是皇上,许多事都不由己,你不会懂的——” 高处不胜寒的凄凉,的确不是我所能懂的。 我只当是太后求孙心切却求之无门,才在之后几天身子有好转的情况下仍闷闷不乐,直到万花节盛大的“冲喜”晚宴,我才了解了些许眉目。 我搀着太后到太和殿时,殿里已聚了众多官员臣子,皇上同贵妃坐在九阶之上的高位,左上位是周凌清与沈青思,中间还坐了个小俊材,右侧也坐了一对夫妇,与对面一样的“配置”,夫妇之间也有一个娃,他们齐齐坐着,我还不曾细细端看,就听太后催促道,“我这个老婆子将你绑在宫里多日,如今有机会夫妻一处,你如何还发起了呆?快些去入座吧。” 入座?入哪里?肉眼可见,人家也没给我留位子啊。 我借口还在嗓子眼,一旁伺候的公公就已经很有眼力劲的在周凌清的另外一边,放下了软椅。 太后眼神示意我过去,她以为我原地踌躇是近乡情怯,但其实我只是想,眼不见为净。 “凌王妃还不入座?”皇上看过来,也开始催促。 我只好迈着碎步,慢慢,挪了过去,一直到我坐下,周凌清都目视前方。 小俊材对此很有意见,他扭过头对着沈青思问道,“母亲,她为何也要坐在父亲旁边?” “因为她也是你父亲的妻啊,墨染,来,同你另一个母亲问安——” 她说着将小俊材的头掰向了我,看着小俊材对我投以陌生的眼神,她忍不住得意起来。 “墨染那日摔了脑袋,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沈青思装模作样的解释道。 “母亲…她,有些眼熟啊,我的确该唤她一声‘母亲’吗?我记得是旁的称呼啊……” 小俊材歪头盯着我看,看得手里的糖人化了都未察觉。 我勾起笑,刚想搭腔,就见沈青思的脸色暗了几分,强行将小俊材的脑袋又掰了回去,喊着他的新名字,“墨染,你是不是……记起什么了?” 小俊材摇摇头,“都是些……久远模糊的画面,不记得…再想,就要头痛!” “那不想了…不想了,墨染专心吃糖——” 沈青思急切的结束了这场炫耀。 有点意思。 我亦摆正了脑袋,瞧起了台下的歌舞,不多会儿,就有宫女逐个上起了餐点。 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场“冲喜”的意义,直到九阶之下,有人提起了立储之事。 “皇上已近不惑,也该有太子人选了,若后继无人,该继旁支才是——” 此人一看就是周凌清的麾下,气质与态度,如出一辙。 “孔将军此话是何意?皇上正值壮年!何须继旁支立储?”坐在这位孔将对面的人,拍案而起。 “闫大人又是何意?太子乃国之将来,大周江山若要稳固,须得择个太子出来!” 又一小将起来,眼神凶悍,像要将对面的闫大人进行武力压制一般。 “各爱卿不要再争论了,”皇上出来劝架了,他的眼神流转间,看向了周凌清,“大家既对此论不休,那皇弟,又以为如何?” “天下是皇兄的天下,何时立储自然是皇兄决断,臣弟不敢多言。” 我看你挺敢的,没你的示意,人家孔将军吃饱了撑的要出来提立嗣之事吗? “修文以为如何?”皇弟又转头看向了另一侧问道。 修文?我依稀记得,修文,徐修文是左丞相之子,也就是徐盈盈的弟弟?当年险些指给沈青思的徐修文? 此时我再抬头望向对面看上去不过两岁的奶娃子,瞬间开了窍——这恐怕是小俊材人生的第一场战争了。 “全凭贵妃娘娘与皇上做主——”徐修文十分谦虚。 “楚大人又以为呢?”皇上开始点名。 楚淮此时已居群臣之首,他缓缓起身,恭敬的作了揖,“臣同意孔将军所言,立储是该早做打算,”此时殿内喧哗一片,楚淮与周凌清一党一向不和,如何今日反倒持了相同观点? 只听楚淮继续说道,“但人选有待商榷,且听臣一一道来,臣以为,徐大人之幼儿,才是最合适的大统继承人——” 此话一出,台下唏嘘声更大了。 楚淮面不改色,继续道,“如今人选还有凌王之子,政王之子,昭王之子,政王昭王远在封界,虽有子,但其子年岁大不说,且眼见都是平庸之辈。因此,只凌王之子尚可做为皇储培养——可有句话臣不得不说,以凌王之权势,他日小世子是以皇上后代的名义登位,还是以凌王之子登位,这都是未知数,凌王年轻力壮,到时来个父代子位,也未尝不可。而徐大人,三代忠臣,左丞相又劳苦功高,且其姐为皇上宠妃,他的孩子才不足两岁,倘若皇上继了此孩,从情感来说,彼此更能培养父子之情,从储位来说,从小规培,也更容易养出合格的接班人,唯一让人心有不甘的是,孩子没有皇家的血脉——但皇上,凌王之子,政王之子,昭王之子,他们有您的血脉吗?要知晓,情不在血脉,在心,倘若徐大人之子,打心底觉得您是他要推崇之人,他与您之间有情所系,将来皇上百年之后,您必然会被子子孙孙供奉——” 楚淮的立场清晰又坚定——但凡你要过继别人的孩子,那孩子反正都跟你没多大关系,不如找个能培养,年龄小,原生家庭远远没有“皇族”说出去好听的,这样时日久了,那孩子绝对会把你奉若神明,没准别人再告诉他他的真实身份,他还要骂人呢:你才是徐大人儿子,你全家都是徐大人儿子!我是太子,皇上的太子!将来要继承大统的太子! “笑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上明鉴!楚大人此举,是要混淆皇家血脉啊!如此揣测凌王爷,你是何居心,现下治你个不敬,污蔑之罪也是够的!” 显然孔将军是说不过人家才暴跳如雷——周凌清不行啊,站他的皆是莽夫,怎么舌战群雄? 可周凌清不要太冷静,他悠然的进了口酒,给自己儿子夹了口菜,继续观战。 “楚大人,所言不无道理——”皇上突然张口肯定了楚淮的话。 殿上霎时鸦雀无声,不敢有人附和,也不敢有人出来与皇上开辩。 “既道是给哀家冲喜,也算是哀家的日子,皇帝,哀家说两句不过分吧?” 太后突然插了话进来。 “母后请讲——”皇上微微颔首,恭敬的做出了请的姿势。 “皇上还年轻,子嗣上也不是毫无希望,只是儿女缘薄一些罢了,另立旁支为时过早,”太后的声音突然凌厉起来,她一双眼睛扫过人群,继续道,“楚大人也不要妖言惑众了,他日即便要立储,人选也不会有皇家以外的人!” 第五十八章 再回馨苑 - 错枕眠 - 阿葚 话毕又盯向了皇上,此时的太后再也不是从前懦弱没有主见只想依附他人的太后。 只听她又冷声道,“皇上也不必再存有将徐大人之子带到宫里抚养的心,哀家也绝不会为此下懿旨,哀家的母族,也绝不支持皇上此番作为。皇上,也不必再私下找哀家说道,此事,绝无可能——” 也就是说前几日,太后同皇上黑脸是不愿意接外头的孩子入宫? 但没人能想到,太后会让皇上这样下不来台,更不曾有人想到,当娘的把儿子气吐了血。 是的,太后话音刚落,当皇上转过头与太后对视那一刻,直接喷出了血。 这之后就昏了过去,候在殿外的太医蜂蛹而上,喂丹药的喂丹药,把脉的把脉,写方子的写方子。 显然太后懵了:咋比我还脆弱? 瞧着太后惊魂不定的样子,我就要上前照看,不想刚要起身,就被周凌清拽了回去,他的眼睛看着龙椅上的乱作一团,却对我说起了话,“想跑?想继续寻求太后的庇护?赵乐明,不要做梦了。” 只见他的手慢慢摸索到了我的后背,我只觉一阵麻痹,而后晕了过去。 “禀太后,王妃见不得血光,昏了过去,须回府静养……” 最后就只入耳了这厮要把我带回府去的话,立时忍不住难过起来——又要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了。 而后,再没了知觉。 醉酒只是断片,点住却没了一丝意识。 等我再醒来时,已然是日上三竿,我又回了馨苑,小九见我醒来,最是兴奋。 我问起了昨晚我昏睡过去后发生了什么。 小九招牌式动作,挠了挠头,“没什么啊,殿上乱了起来,王爷替您同太后请了辞,再然后就……”说到这里,她面露喜色,调起了兴趣,“再然后王爷亲自将您抱上马车——那么长的宫街诶,王爷脸不红,气不喘的,一路将您抱到了马车上!并且亲自照料了您一路,王爷,也太有安全感了吧,主子,您……” “停——”我出声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谁要听这些? “我的意思是——皇上他,泛过劲儿了没?也就是说…皇上是否还活着?” 我只好缩小了问题范围。 “还好吧…没死!”小九突然捂住了嘴,激动道,“主子您怎么能提出这个问题!?什么死不死的,这是大不敬!” “不不不,我只是想问问,皇上是否无恙,用词不当,用词不当而已!” 小九当个丫头屈才了,该去外头当巡街的官儿,哪个有辱皇权,就抓哪个去立功! “听闻皇上最后倒醒了过来,只是也太令人费解了吧…怎么好好的说吐血就吐血,我远远的站在殿门口都觉得渗人……主子你说,”小九先打了个冷颤,才压低声线说道,“皇上会不会……有什么隐疾啊?” 小九真是宽以待己,严于律人——方才还让我注意措辞,现在自己倒犯起了忌讳…… 但听了她的话,我仔细考量一番后,又觉尚有道理,尤其想到皇上前几日去寿康宫时萎靡不振,脸色发黑的样子,并且昨夜晚宴还多次靠在龙椅上小歇——皇上是真的在强装健壮? “主子!这些都同你没关系,我现在要说些与您紧密相关的!”小九情绪转换的很快,即刻又捂嘴偷笑起来,“昨夜到府上后,王爷亲自将您抱来了馨苑,并又指了我回来伺候,您不知道,青玉苑的脸都绿了!之后王爷在馨苑照看了您半晌,脉脉深情的样子,啧啧啧,令人艳羡极了!当然王爷终究还是回青玉苑了,不过……不过我想那位该不好受了!” 小九卖起了关子,等着我询问,我配合的问道,“为什么呢?” “哈哈!因为我告青玉苑的黑状啦,左右四下无人,我就开始同王爷哭诉您的惨状……” 小九说得眉飞色舞,我听的汗流不止——你确定这些话能让周凌清跟沈青思吵起来,而不是俩人抱在一起捧腹大笑吗? 小九跟人周凌清说,我在馨苑养鸡,被沈青思给没收了,连一锅鸡汤都没喝上,还被责令种青菜,种的脸都黑了,天天风吹日晒也就罢了,连块肉都没得…… 我现在几乎都能想象到周凌清那张脸是怎么笑得皱在一起的,这厮指不定还在内心痛恨自己,为什么这种折磨人,又能带来笑点的招数不是自己想出来的? 我扶额,止了小九的复述,“小九,你可能不太…了解你家王爷……总之,以后这样的事,不要说到他面前了,徒增笑料而已……” 小九很不解,挠头之际。 有人持着笑料走来了。 周凌清走得不急不缓,身后跟着个提食盒的小厮,二话不说开始往桌子上摆“青菜宴”。 呵,呵呵。 凉拌青菜,油呛青菜,青菜蘑菇,蒜蓉青菜,青菜小米粥,中间是一锅母鸡汤。 我隔着珠帘看得一清二楚,当场社死。 他看样子很开心,仿佛我俩之间的沟壑,一夕之间烟消云散了。 小九见他往珠帘这侧走了过来,于是自作聪明的迎面福了一礼,推着后头的小厮,俩人一起退下了。 周凌清终于走了过来。 掀开珠帘,迈过地毯,行至床榻前。 我只愣了一刻,立下用手当住了脸。 却听他嗤笑一声,道,“你倒老实,让你交鸡就交鸡,让你种菜就种菜,吃不饱饭还被老妈子折磨,偏一声不吭,本王还道如何几日不见,就成了个煤球,但凡你低下头颅同护院说要见本王,一切不都迎刃而理了?本王既封你为大妃,自然要为你做主——” ???天地良心,下次能不能对完暗号,再下堂?再过几年,我哪里还有身子骨被沈青思这么搞? “近日事多……本王只有幽禁你,才能放心去博,因此,只能继续委屈你了,小九还是回来伺候你,至于青思,也绝不会……”他说着,竟,低笑起来!!终究还是憋住了笑意,“青思也绝不会再让你种青菜——” 真是谢谢你,连着你十八辈祖先,一起,谢过! “……王爷要没别的事,就去博大事吧,我头疼,还得再…再睡一会儿子……” 我直挺挺的躺下,轱辘到里头,蒙起了头。 “夏天炎热,小心捂出痱子——” 他说完就轻哼着一个不知什么曲儿的调子,就出了屋门。 此时我才掀开被子,看向外头那桌子绿油油的玩意,跟一锅母鸡汤,只觉再一次,社死。 但这样的事,至于这样持续性快乐吗? 当然不至于。 当天下午小九怀着一脸神秘同我说,江山许要易主啦!易给咱们王爷! 我说你不要瞎说,小九信誓旦旦说,没瞎说!听说我们王爷的人已经围了皇宫——青玉苑的父亲,也携大批人马,往京城来了! 我说你哪里道听途说来的? 小九急了,说王府传遍了,还能有假? 的确不假。 周凌清第二天就进了宫,第三天没归,第四天也没归…… 沈青思也越发霸道了去,她趁着周凌清出门在外,将小乔小吴小王,逐出了府,不是——人家三人又不争宠,也不害人,最多内斗一下,平日里还王妃长王妃短的迎合着,不必做得这么绝吧。 要逐也该逐我啊。 求逐啊。 我原以为三位会哭嚷着死活不离,但事实是,三位离府经过馨苑时,我瞧着她们可不要太开心。 小吴:“终于要逃出魔爪了!再也不用日日起早贪黑的请安,看人脸色了!” 小乔:“是啊,只是可惜了王爷这样好的皮囊,以后就要专属她一人了!” 小吴:“万事不能得意太早,大妃还在府里呢,许要跟她斗个你死我活!” 小王最不高兴:“王爷眼看着熬了出去,将来许就是九五之尊,咱们,原也是有可能封个婕妤什么的……” 小吴立刻反驳:“心倒挺高,你有什么娘家助力?还封婕妤,即便明日封了贵妃,还不是被她天天挑刺支配?哪一日再被一席破布收尸,不明不白的扔去乱葬岗?” 小王听了点点头:“也是了,还好这些年攒了些个体己,出去也不至于饿死,他日若能再寻个知心人,日子也就能过下去了……” 小吴斜楞了小王一眼:“咱们这样的身子,哪里有人敢要?敢要的不是看中你的钱财,就是想要你的身子不要你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戏台上的!咱们便不要做梦了!” 小乔赞同:“有道理!总之我只盼着出去之后,能钱生钱,成为一方富主,有花不完的银子才好!” 看不出来,同道中人啊。 此时小王最先发现在玄关处往外张望的我,于是向小乔小吴使了个眼色,三位齐齐的向我招了招手,小吴笑得嘴巴都裂到了耳边,只听她喊道,“王妃!保重啊!后会有期!我们,先行一步了!” 我也回着笑,摆了摆手,“各位一路平安啊——” 第五十九章 反转 - 错枕眠 - 阿葚 我虽笑着,但心里全是苦楚——一气儿出去仨,偏偏没一个我。 我懊恼了好几日,沈青思的火,终于烧到我这里了。 但折磨我的招数一看就是用了脑子的。 头一天她“请”了我去青玉苑,说有要事相商,我推辞不过,最终在一群护院的“护送”下应邀了,之后几位护院犹如门神一样守在了青玉苑门口——我真是有自由,又不完全有…… 沈青思很客气,让人上了茶,一副高门大夫人的样子同我和解,话里话外都是周凌清将来“登顶”了有许多杂事要忙,说我俩不能给人家添乱,后院绝不能起火,以前她若有什么不对的,让我多多包涵,也不要再计较了。 我在一旁吃着点心喝着茶打着哈哈回着是。 然后第二天我的噩梦就来了,沈青思她爹从边疆回来了,到长安城的第一件事就是登门凌王府与沈青思团聚,不想去到青玉苑入眼的是一个半死不活,浑身无力,下不了床,嘴唇发白的爱女。 绿茵又声称沈青思前一天同我喝过茶,而我又是个懂医识药的,一定是我对她家王妃做了什么恶毒的事。 我被拖到青玉苑时百口莫辩,只觉沈青思也够狠心的,对自己也下得去手。 她此时已被外头请的大夫抢救了回来,正可怜兮兮的躺在她爹怀里,泪流满面——这是要卖惨,让她爹替她除了我啊。 沈从军很生气,他看着怀里缠绵病榻的女儿,怒上心头,眼睛几乎瞪了出来,向一旁的大夫嚷道,“这个毒妇到底给本将的女儿下了什么毒!?” 大夫许也没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人,腿一软跪了下去,“将…将军,王妃……许是误食了七星海棠花才致此状……此物炼制后无色无味……” “大胆!来人啊!将此毒妇拖到衙门去!本将要亲自给她定罪!” 听了个七星海棠花,帽子就到了我的头上?天下要都您这么着判案,不知得出多少冤假错案呢! 我刚要喊冤,子枫就踏着大步走了进来。 她手里出示了个不知标着什么的令牌,沈从军就有些蔫了下去,子枫随后道,“王爷出门前说了,有什么事都等他回来自有决断,将军还是不要插手王府之事了——” “本将的女儿受人陷害,本将就坐视不理?” 那你好好理啊,才知其一就定罪吗? 我挣开了两旁的兵士,开始毛遂自荐,“将军不要冤枉了好人,我从来只知救人,从未害过谁——不如让我给王妃再瞧瞧身子?”说着我又往前了几步,开始仔细的察言观色,“嗯?不对啊,王妃的确是中了毒吗?莫不是装的吧,七星海棠花,毒发后会伴随脱发,肚子疼痛难忍,我瞧王妃更像风寒的征兆啊!” 沈青思听了,眼睛闪过一丝狠毒,一手捂着肚子做疼痛状,一手抬起从头上揪下一绺头发,连着头皮甩给了我,而后哭道,“是不是我展示了所有的惨状,疼痛,姐姐才心满意足?姐姐往后也不必日日想着怎么害我了,明儿直接让王爷将我休回家去,我再不嫁了,往后余生……就陪着父亲——” 沈从军听了心头肉的话,眼里的心疼几乎溢了出来,他狂怒一声,“岂有此理!凌亲王竟让青思在府上受这样的委屈!还想我助他成大事?痴心妄想!你,对就是你!”他说着指向子枫,“去同你家王爷说,要么休了这个毒妇,要么与本将反目成仇!二选一去吧!” “王爷何须着急?听我说完再下判断也不迟——”我含着笑,直视于沈青思,“王妃想诬陷人,也得下下功夫才是,须得知晓七星海棠花毒发是不是真的有掉发之态,七星海棠花毒发,除了王妃如今表现出来的,还有不间断抽搐的症状,伤不及头发,也不会腹痛,我诈一诈你而已——” 沈从军看向自己怀里的女儿,又看向一旁的大夫,沉声问道,“大夫,当真如此?” “的……的确不会掉发!”大夫吓得根本不敢抬头,膝盖跪着,身子匍匐在地上,颤抖道,“草民不敢称慌……句……句句属实…请将军明鉴!” “不是七星海棠花之毒?许是别的毒呢?姐姐狡辩起来,一向无人能敌!” 沈青思再没了病态,从她父亲怀里蹭的起了身,同我争论起来。 她爹看她一瞬又变得这样盛气凌人,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又满是欣慰——这崽子身体原来无恙,他心里明了,围观者也有目共睹,他一个堂堂大将军,总不能在这儿陪着闺女刷无赖吧。 于是沈从军出言解围道,“既没出什么大差子,青思你也不要揪着王妃不放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为父平日是如何教你的?” 他说完又换上一脸慈祥,望向我,“青思虽比你虚长两岁,但做事从来莽撞,王妃平日里不要同她计较!” “这都好说,只是请‘青思妹妹’往后做事也能周全一些,否则总冤枉好人,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说完就转身出了沈青思的寝卧,子枫行了退安礼,最后随我一同出了馨苑。 “王爷举事,不过在半月内,因此并不能对王妃事事关照,王妃在大后方,得想办法保全自己——” 子枫跟在我的身侧,提醒道。 “这么快?”我顿住了脚步,侧过头问道。 “是,皇上病重,左不过这几日了,正是一举夺得天下的好机会,只是——”子枫从未有过这样的犹豫,半晌,先深吸一口气才道,“不知你那个憨傻哥哥脑子哪根劲儿不对,明明是王爷的人,如今偏偏进了楚淮一党,前两日见我,说是辞了军中职务,要去前朝匡扶正义,要为皇上保天下,笑死人了,一介书生,哪里管得了这样的打打杀杀?这两年两江水灾,河南旱灾,朝廷哪一件事儿得了民心?次次都是等灾民起事了,让王爷去镇压,结果王爷略发了发粮食,大家就眼含热泪!也不过是想饱腹而已,这样的朝廷要它何用?近日各地又起了多起暴动,皆是民不聊生,无奈之举罢了!赵乐泽要去保卫这样的皇权,我瞧着他是被四书五经蛊惑了脑子!” 家国天下,是周凌清的梦想,却与我无关,与之相比,我哥哥更让我有了解的兴趣。 “你说哥哥前几日告诉你他辞去了军中职务?” 子枫转过身与我对视了许久,才点了点头,似乎对我奇葩的关注点表示疑惑。 “也就是说,哥哥他到如今还时常找你一处说话?” 我又追问道。 子枫皱眉细想了一番,又点点头,看我暧昧的眼神,她忽的红了脸,“王妃想多了…你在如烟阁那儿的几年,他为了见你常常都是托我带他进府的,如今许是觉得我好说话,才这般…缠上我,我可只当他是……是个多说了几句话的普通友人……我心里从来只有一个人!” “奇怪,我什么也没说,你倒先倒豆子似的倒出这么许多!”我笑嘻嘻的调侃,而后又一本正经道,“子枫心里的人,从来都只是那个人吗?我忽然发现,你现在已经鲜少对我横鼻子竖脸了,我的‘情敌’属性仿佛在你那也不是那么显眼了,你对你家王爷,也不像从前那样鞍前马后了,沈青思的迷惑行径也伤不到你了,你得清楚,你心里存在那个人,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习惯性存在。不要误了自己才是。” 子枫听完,原地怔了不知多久,才蓦然走开,不知是我的话进了她的心,还是只是不想对我的啰里啰嗦多加理会。 总之,这天之后,她心情像好了很多,衣服也鲜艳了些,就连头上带的花都娇嫩了些。这些小九看在眼里,八卦之心早就熊熊燃烧,但她近日需要聊的“演义”太多了些,子枫就排到了最后。 当然排在第一位的,自然是她家王爷在宫里威风凛凛收拾楚淮的样子。 皇上自万花节论储君之后,一病不起,天天在宫里被御医拿块人参吊着气儿,反正又不是吃不起,那就吃呗,直到自己个儿油尽灯枯那一天。 可朝政不能等啊,天子就剩最后一口气儿的消息不胫而走,民间又起了几场暴动,周凌清就是借此调回了沈从军,调是调回来了,至于怎么用当然周凌清说了算。 于是又有十三万兵围了城,美其名曰护京都。对城外的所谓三场暴动,统共就派了一万人,平均每场暴动约派去了三千三百三十三点三人的增援。 您是调人来守皇位的还是派人去“维和”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于是楚淮一党不干了啊,话说的还算委婉,大意是,你把边疆的兵力调回来是怎么回事?边疆不需要人守了吗?太草率了!那几个小民小刀的还伤不了长安城分毫! 周凌清回得也很有理,他说话是这么说,但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长安城作为都城,不能有丝毫闪失! 第六十章 被折磨 - 错枕眠 - 阿葚 跟周凌清这个老贼比,楚淮还是太年轻,他忍不住揭露了真相,楚淮说那行,既然长安城不能有丝毫闪失,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就是把围在外头的十三万兵力都分到各处暴动的地方好了,这样镇压暴动更快不说,也让其他地方看看朝廷的实力,不敢再犯。 周凌清摇了摇头,说不行诶,我怕有人趁长安城没有兵力,要改朝篡位怎么办? 楚淮没搂住,说了句,王爷多虑了,谁调来兵力守着,谁才居心叵测吧。 这不是指桑骂槐吗? 话是这么个话,但不能这么说啊,周凌清一听不得了,你敢含沙射影,目无尊卑,瞎说八道冤枉本王!看来是从前下狱没下够!来人,压入大牢! 谁也没想到,我那不知怎么被忽悠到楚淮一党里的哥哥,从末尾跳了出来,他说楚大人不是那个意思…… 话还没说完,周凌清就怒了,行,既然你们郎舅情深,你俩一起下大狱去吧! 可惜,这次他的确管不住人楚淮了,人楚淮有皇上的令牌,就是见此令牌,如朕亲临那种。 楚淮把令牌举了出来,殿里跪了一地,周凌清不情不愿的也屈了膝,楚淮这时才道,没想到皇上端坐在龙椅上的时候,还时常管不住你的言行,如今一个小小令牌,竟制住了你…… 废话,皇上健全时,他胡言乱语,那是人家皇上对弟弟宽宏,他此刻如果敢违命,那就是明摆着视皇权于无物,咋安民心,咋收买群臣?真的背个要造反的名声当这个皇帝?到时候说出去,这人的皇位是篡夺的,谁还心服口服? 楚淮自此找到了制服周凌清的法宝,周凌清不如他的意,他就要说我看你是要造反吧。 周凌清见他恃牌而骄,气得牙痒,但又无可奈何——直到,关外来了一队车马。 车马的首领是周凌清的亲信,后头的几十辆车马上是各藩王与附属国的首领。 他们来干嘛?嗯,他们是来支持周凌清登皇位的。 小九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很吃惊——我并不认为周凌清有这样大的实力能调动这么些人。 小九说怎么没有,是六叔带着先皇的遗诏各处游说的!她压低声音说你可能不知道,据说先皇属意的大统继承着是王爷,结果被现在的皇上篡改了旨意! 我不知道?是你可能不知道,这六叔手里的遗诏很可能就是我与周凌清在永宁殿翻出来的那一份…… 啊不对?六叔?六叔又是谁? 小九一脸神秘的告诉我,说六叔就是先皇的六弟啊,他孑然一身,洒脱自由,以游历天下为己任,但其实,是王爷的入幕之宾,从前在关外时还常常走动,但自搬回长安,就极少见他往府里来了…… 小九不愧是府里的“老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至此,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位亲信六叔拿着遗诏满世界跑,让各首领,亲眼看看如今的九五之尊来路不正——当然,很有可能又许了些别的什么好处,比如你要拥立本该为皇帝的凌亲王为帝,那么新帝登基,必然大赦天下,降低朝贡,再免费给你们输入大周人才等等。 各首领一听,你个假皇帝,我何必再伺候你?拥立新皇好处多多,又是正儿八经的正统皇帝,那我自然选择扶新皇上位! 然后说服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紧接着,大家就都持匡扶正义的理由,来长安举事了啊。 此时这位六叔再拿遗诏出来,在朝堂,在内阁展示一番,就是再顽固的臣子,再拥护现在的皇权,你看到这货真价实的玩意儿,也得妥协了吧——这完全是由外到内的坍塌啊。 一诏两用——我不由感叹,这么个用法,真是物尽其用。 倘若只周凌清拿着遗诏在在朝堂上干巴巴的念,定然没有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有相信的,也会有质疑的,朝堂瞬息万变,很有可能那一刻没让人相信,就错事了先机,如今这样,反正外围的首领都信了,人家还都有兵,皇权中心的,至少一小半是自己的人,再有些胆小如鼠,左右摇摆的,顺理成章的就站到了周凌清这边。只剩小部分的顽固分子不愿服从,但看到遗诏,也得软下几分。 只楚淮一党,最顽固的几位,较难对付,但,此时已无关紧要了,旧皇权大势已去,周凌清势在必得了。 我想,很快了。 果然很快了,三日之后,全城戒了严,又三日后,街头的告示上,说楚淮连降三级。 再三日后,昭告天下,大意为现任皇上薨了,但因其皇位不正,不葬入皇家陵园,另选坟址。 我想接下来,再传来的消息该是,周凌清登基了,可这个消息还没传来,我又被沈青思捉了去——这次,是套了个黑头套捉去的。 我都老实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怎么还能让沈青思惦记如斯? 十分不解。 等为我揭下头套,我以为要重见光明时,入眼的却是一片漆黑,我被铐着手,绑在了十字架上,脚下柔软的触感像是草芥,空气十分潮湿,看着这没有尽头的黑暗,我只觉呼吸困难,头脑发晕,片刻后,开始喘起了粗气,此时突然有一道不知来源的光线打了过来,凭此我的视野终于开阔了些——入眼所见,我正身处一方牢狱,三周为墙,正前方每隔十五公分左右竖着一个木桩,组成了一道门。 忽的又一道强烈的光线打来,亮光刺痛,我不由的紧闭了眼睛。 “我从前,只当你什么都不怕呢——” 我闭眼的瞬间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 我强迫自己睁大了眼睛——只见沈青思正坐着玫瑰椅,在牢狱外头“乘凉”。 “王妃素来会生活,怎的如今放下身段到此喝茶了?” 被人这般对待,自然没好话! “大胆!” 随着一句巨吼,又伴着一声鞭响,我的胸前,皮开肉绽,疼痛神经霎时传给了身体各处,可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又一鞭子落了下来,这一次的疼痛更为强烈,我几乎听到了衣服与血肉交融的声音,也听到了自己的撕心裂肺。 等我回过劲儿来,才见阴影的角落处,站着一位绑了头巾,膘肥体壮,又满脸横肉的壮汉。 “竟胆敢对王妃不敬!还不快快拜见?” 壮汉声音也很洪亮。 但显然是镇不住我的,我忍着疼痛,看向他,又将目光移向沈青思,她瞧见我仇恨的眼神,竟咯咯的笑出了声,“大王妃从未享受过今天这般的待遇吧,如今也算见了世面——” “你凭什么——”我咬牙质问。 “凭什么?我在为王爷肃清身边的奸人啊,”沈青思手扶发髻,理直气壮,“说吧,你父亲听从那已故逆贼的旨意,将你送到凌王府为妾,是为了什么?你,从头到尾,到底做了多少件对不起王爷的事?传了多少信儿给那逆贼?” “我瞧着王妃是话本看多了吧,我进凌王府,是上位者的选择,从来,我都只是一个不足为道的小小蝼蚁,王妃不要信口开河啊……啊……” 我话音未落,又是一鞭血肉模糊,这一次比起从前更为疼痛了些,只觉火辣辣的,连着脖子也烧了起来。 “说了不要对王妃不敬!我手里的鞭子,可不长眼睛!” 那壮汉又怒目瞪向我。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闭了嘴,感受着痛彻心扉的鞭痛。 “大妃细皮嫩肉的,你休得打坏了她,听本王妃的命令下鞭——” 沈青思为了达到慢慢折磨我的目的,开口做起了好人。 “真…真是多…多谢王妃好…好意了……” 我断断续续的语句不乏讥讽。 似乎我的痛苦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愉悦,也刺激了她的食欲,她慢条不紊的进了口茶点,细细嚼着——这是个啥变态,果然是在战场上见过大场面吗? 她吞咽了点心,才缓缓起了身,慢步进了脏兮兮,又潮乎乎的牢狱里,站到我的面前。 我此刻才看清了她的脸,她画着精致的眉毛,姣好的容颜在光的照耀下显得吹弹可破,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头戴花丝金龙簪,另外随意点了几颗紫苏钻,但似乎为了不让这鬼地方脏了她的裙裾,她身上的百褶如意裙不再及地,只到了脚踝处。 她忽的又上前了一步,嘴巴贴近了我的耳朵,“同你说一个好消息,今日便是王爷登基的好日子,当然,还有一个坏消息——他再没闲工夫管你的破事,从今往后,我会是皇后,他唯一的妻子——” 登基?那我今天算是彻底交代在这儿了——什么人什么事能破坏他的大事呢? 没有人,也没有事。 “是你的好消息,不是…不是我的……” 我实在疼痛,汗水跟伤口相混在一起,蛰疼又难受,话不及大脑就出了口。 “怎么?这个好消息不满意?那么,还有一个好消息——今日我亲自来送你一程,从此你高枕无忧了——” 我听闻她的话,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你……你肯放我走?” “不是放你走,是送你上路——” 她说着侧过了脸,冲着狱门外的人喊了声“呈上来——” 第六十一章 回魂儿 - 错枕眠 - 阿葚 小厮呈上来的纸卷被沈青思拿在手里,从左向右在我眼前启开。 上面历数着我的罪证,但都是无稽之谈。 第一条,我就是我父亲替逆贼放在周凌清身边的细作。 第二条,我曾多次密信传书给那逆贼,替他注视着周凌清的一举一动,都是既成事实。 第三条,我与楚淮…私通…… 看到这里,我终于读不下去了,一是因为,我的眼睛出现了重影,看得困难,二是由于,满纸荒唐言,实在不堪入目。 沈青思见我别过了头,上手又将我的头掰正,我们相互注视着,彼此都恨恨的。 我终于还是先开了口,为自己求起了生路,“为什么…一定要…这般羞辱我?你我无冤无仇,王爷既要封你为皇后……我与你往后更是霄壤之别,何不放我一…一条生路!” “上盐鞭——” 也不知戳到了沈青思什么痛处,她立时乌云密布,召唤来了闲在一旁的壮汉。 他道了声遵命,鞭子再一次落在了我的身前,这次不知受了多少鞭刑,我终于昏了过去,再醒来时,是被一盆子水迎面浇醒的,我从垂下来的发隙里,看到沈青思仍干净清爽的站在我前头,手里捏着那封纸卷。 她见我睁开了眼,才又撇退了左右,在我身前踱步,抓狂,“皇后?我的确是皇后!但他也为你纳了封号!你是有封号的皇后!周凌清要封你做,宸皇后!史上第一个活着就得封号的宸皇后!我父亲拥兵二十万为他效力,我在王府为他管着家业!你呢!你为他做了什么!做过什么!?” 她说着气极的从头上摘下一个金簪,在我身上发狠的扎了下去,我手脚绑着,毫无还手之力,只杀猪般叫得响亮。 我叫的越响,她就越兴奋,我身上的针孔就越多。 真毒妇了。 “倘若…真的……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王爷……待我与众不同,那么……你今日将我折磨成这样,他…他会放过你吗?即便我画押认罪……他会相信吗?我在……在王府起起落落……他都不曾真的要了我的命,我若死在你手里……你以为…皇后之位你能坐稳?” 趁她歇息环节,我再次拐弯抹角的,从各个角度让她放我一条性命,最后总结道,“你…所以你……放我走吧,我走的远远的……再不回来!” 再不打扰你们这对狗男女! 沈青思听及,思虑了片刻,一双大眼睛盯向我,摇了摇头,“你活着……我才没有希望,我自然不会亲手杀了你……我会让周凌清看着你的罪状,不得不下命令取了你的性命!——天下是他的,却又不只是他的,倘若你罪状昭昭,是细作,那么你的对立面就是是我的父亲,信任他的重臣,以及天下,周凌清他,还会选你吗?” 她走到我的右手边,狠狠的将簪子扎进了我的指间,而后,我的拇指就着鲜血被她用力的按在了她另一只手里摊开的纸卷上。 钻心的疼痛,再一次由指间遍及心底。 她得意的吹了一口气,满意道,“这样才对,来人,继续‘开导’她吧。”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我绝望的呐喊,妈的,谁爱活谁活,人间的罪,老子不受了。 当我第三次被水淋醒时时,我仿佛看到了光。与监牢里的光不同,是白茫茫,又虚无的世界。 有一道温柔的女声传了过来。 她喊着我的名字,她说明儿,娘来接你回家…… 接着她向我走了过来,她已经到了我的面前,但她的脸仍是模糊的。 我刚要问她是谁,就被乱入的周凌清打乱了。 我看不见他的人,但能听到他急切的呼喊,他喊赵乐明!回来!你回来!赵乐明! 紧接着自称我娘的人消失了,白茫茫的世界也倒塌了,我再一次回了监牢,眼睛也微微睁开了一瞬,我满身血水直挺挺躺在周凌清怀里,他的眉间满是急色,脸上也不知是泪还是汗,身上披着明晃晃的龙袍。 我忽的十分安心,嘴角轻扯,“恭……恭喜你…喜提皇位…” “你闭嘴!”他说着将我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颠簸中,我再一次昏了过去。 昏过去前一刻,背景音是沈青思与周凌清的对话。 沈青思:王爷…哦不,皇上,你比臣妾估算的早来了半刻钟,不过,并不碍事,她已画了押,承了罪状! 周凌清也不知什么情绪,他哑着嗓子,轻轻低低的道了句:很好! 这之后,我又不省人事了,方才化为碎片的虚无世界又来了,自称我娘的人,她伸出了手,脸也越来越清晰,那分明是一张与我相似,却又胜过我许多的脸。 “你是…我娘?” 这次再也没人打断我的话。 对面的女子听了,温柔的点了点头,眼含热泪道,“这一世,教你受苦了,是娘的不是,怪娘走得太早,不能庇护你……” 我此时早已哭的不能自己,一头扑进了她的怀里——这样的时候,我从未有过。 何其有幸,我竟也能在濒死前,见一见她? “娘!阿娘!咱们往后在一处吧!再也不要分开了!” 我窝在她怀里,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快乐。 “主子!醒醒!” “赵乐明!赵乐明!” “阿娘!你醒醒!” …… 我正沉浸在母女深情里,身后却又无数个人的声音,由远及近传了来。 “明儿,你该回去了,为娘也该走了!” 此时阿娘突然推开了我,往后退去,我绝望的跑着跟上却又发现,她始终在我前头两三米的样子,我怎么都,够不上她。 “去吧,明儿,你的苦难终将过去,我在看着你呢!不必怕!” 她的影子渐渐隐在虚无里,此时周凌清的呼喊再一次声声入耳。 我只觉得烦闷头疼,想找到这厮对骂一场,不想一用力,却猛得睁了眼,这一刻,切身的疼痛,再一次遍及全身。 “疼……” 我不自觉的唤出了声。 “你……你醒了…”,又是这厮烦人的惊呼声,“传太医!快!传太医!” 我刚想制止他大呼小叫,又发现我根本出不了声,于是一双眼转了过去,周凌清就这样出现在我的余光里。 他的打扮与在从前并无不同,只是从头绳到衣衫都变得金灿灿的,脸上有颓废之色,但若不仔细看,又被帝王散发出的威严挡了下去。 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我此时只觉,帝王之气咋人人都有啊,真不靠谱,许街边乞丐穿了这衣裳,也能沾沾帝王气。 我正胡思乱想着,忽的有人从外头跑了进来,来人用手撑住我的眼,看了又看,脉象,把了又把。 最终面露喜色,磕了个大头,嘴里还念念有词,“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王妃…已脱离了生命危险,往后只需静养就是——” “好,去领赏——” 周凌清虽是对太医说着话,但他头也不回,一双眼死死盯着我。 “我才刚活过来…王爷这么看着我,别把人又吓过去了……” 我话音才落,周凌清的眼睛就回避了片刻,再望过来时,简直就是一滩春水,温柔的摄人魂魄。 我此时甚至有点相信,这厮是真的对我有意思了…… 暧昧的氛围不过持续了一刻钟,又被我出声打乱了,“哦不对,以后该称你作皇上了……皇上万岁……?三宫六院可齐全了?” 周凌清眉头皱着,被我的调侃打回了原样,只见他敛了敛眼神道,“还是先担心你的小命吧,外头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朕,不与你浑说了——” 改口还挺快,这就朕朕的朗朗上口了。 他说着站了起来,一个趔趄又险些倒地,把端着茶水进来的小九吓了原地一个大跳。 所幸,茶水还稳稳的在她手里。 “等大皇子下了学,叫他过来看看他的阿娘,”周凌清说着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郑重的对小九说,“你家主子醒了,往后好生看顾——” 这下好了,周凌清的好意相告,最终没保住那套茶具。 噼里啪啦一地碎。 小九跑了进来。 周凌清扶额摇了摇头,留下一道背影。 “主子,你终于醒了!整整五天了!” 小九哭的伤心,我唯一没有伤口的右臂被她抱在怀里,浸湿了一遍又一遍。 “你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小九,你先冷静……我正疼着……” 我的惨状终于令她动了“恻隐之心”,这就止了哭。 才止了哭,就听她又开始滔滔不绝了。 当然,故事的中心人物自然是周凌清了。 她说自我被血淋淋的抱到宫里,周凌清就召集了满太医院的人前来救治,除了第一天去了朝堂,其余几天的朝政都在我的床前处理,他就这样寸步不离的守了我四天。 太医说喊喊患者的名字,刺激刺激患者,许能救回来,他就让人定了时辰不见天的喊我,一开始他也在列,后来想了想又说他不能喊,只怕他一喊,我更不想回来了。 太医像是听懂了我俩之间的爱恨情仇,于是解释道,只要印象深刻的,不拘发声的是仇人还是亲人…… 真是一双辣眼行天下。 第六十二章 自作多情 - 错枕眠 - 阿葚 可任小九说得天花乱坠,我都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我这样一个不过如此的人,怎么能、怎么配、怎么敢得到他的情深? 但我似乎低估了他的心意,他似乎愿意为了我付出比我想象中还要高很多的代价。 在我“活了”的第二天,合宫就有了周凌清要“休妻”的传言,我才刚听了疯言疯语,沈青思就闯进了我养伤的钟离宫。 沈从军紧随其后。 沈青思手里拿着匕首,向我步步紧逼。 她精神恍惚,头发凌乱,眼里布满血丝,身上仍是几日前审我时穿的衣衫,领襟处已沾了黑灰,衣裙也皱巴成了一团,她愁苦的脸在看到我浑身被纱布包裹的惨状后,笑得眼纹尽现。 此时小九忠心的挡在榻前,欲与沈青思生死搏斗。沈从军不敢贸然上前劝阻,只远远的喊着不要做傻事。 僵持不下间,周凌清赶了过来,他一声怒斥,立时引了沈青思的注意,她咻的回了头,冷笑一声道,“她活了,你高兴了?” “她活了,你才能活,因此,高兴的该是你——” ?? 周凌清是想我再死一次?这种情况就不要刺激人了好吧!! 他仿佛看不见我几乎眨瞎的眼,再次出声“刺激”,“朕原本打算给你皇后的位子,可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如何撑得起国母的称谓?宫里也容不下你这般的毒妇,既你父亲已为你求了去处,你听从就是,否则——” “如何?否则如何?你要亲自手刃我!?周凌清!我嫁于你四年!四年啊!”沈青思崩溃大哭,细数从前,“是我看中了你,是我倒贴没错!但你回避了吗?你没有!你让我抱有希望,你永远让我抱有希望!” 她的哭腔逐渐重了去,声音也越发暗哑,“起初你鲜少碰我,我为你找借口,你忙,你累,你我没有感情基础……不怪你,都不怪你,来日方长,慢慢培养,总能日久生情。因此,我不介意……不介意你独自宿在馨苑……不介意……你宿在青玉苑的厢房,一直以来,你挑灯夜读,我就红袖添香,你踏马寻春,我就策马追随,任谁来看,都是神仙眷侣,但事实如此吗?果真如此吗!?” 她用袖子随意抹去眼泪,毒辣的盯向周凌清,“我累了!我追的累了!后来我不过才停了停脚步,你就头也不回的走远了!是我在奔赴,只有我而已!可我,我的父亲,我们为你登上皇位,付出了多少你可晓得?如今这些恩德,你都不顾了,你要一心为了这个贱人,与我反目成仇,在你眼里,我就像一个…一个抹布,一个用了就丢的抹布!我爹爹的下场就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这么一听,周凌清的确又不要脸,又过分! 我正沉浸在沈青思的讲述里,两道黑衣人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打落了沈青思的匕首,擒住了她的双臂。 出手之快,让人无从反应。 “沈大人,也觉得自己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周凌清此时才转过身,望向沈从军,悠悠问道。 “都是小女胡言乱语,皇上不要往心里去——您赏了臣封地,又赐了铁帽子王,臣的家族,荣光无上——”沈从军十分知足,对周凌清的赏赐,满意之极,“如今小女做了错事,您还网开一面,愿意放她一条生路,臣实在感激!” “父亲!你何必对他低声下气?咱们沈家从来都是……” 啪—— 沈青思后头的话被噎了回去——她被飞奔而来的沈从军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被打懵的人满眼不可置信的淌出了两行泪,“你……打我?” “休得在皇上面前放肆,也别在京里寺庙思己过了,你今日就随我回东北封地,再也不要在此惹乱子——” 沈从军看着闺女脸上泛红的五指印心疼又难过,但许是为了顾全大局,他又向周凌清跪了下来,“还请皇上恩准,让臣今日启程,离开长安——” 周凌清伸手扶起了沈从军,脸生了暗色,“你可以去当你的长胜王,但她曾是凌王妃,如何能随你回封地?朕同你商议的便是送她往国华寺吃斋念佛,了却残生,如何三言两语间又成了同你回去?” “臣只怕——只怕,青思留下再惹皇上生气……”沈从军老泪纵横,“再说臣已年过五十,也该享一享天伦之乐,不想再受相思之苦……” “也罢,朕还有一个妙宗——沈大人既想享受天伦之乐,那么就去退休吧,十三万精兵留在长安给朕调用,带了爱女北上,如此可好?” 周凌清这厮果然黑。 “可这……都是臣多年……” “既王爷有别的心思,那么,就让凌王妃去往国华寺修为去吧,放心,至死都保她衣食无忧——”周凌清向前一步,面目表情又道,“沈大人,世间哪得两全法?没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 言外之意就是,要么人质留一个,要么军队上交。 沈从军脸上流露出了一瞬的惊愕,眼里伴着数不清的怒火,但很快,他平复了下来,哈哈一笑,又恢复到从前猖狂的样子,“青思错了,的确该罚,那么就请皇上将她送进国华寺思过吧,不过既然仍是凌王妃,就要有凌王妃的待遇,请皇上不要苛待她,臣在东北一定日日远拜京都,为皇上祈福——臣今日晌午就启程了,此刻拜别皇上,再不来打扰——” 他说着又跪下,哐哐哐磕了几个响头,自顾自的起了身,转身俯下腰拍了拍沈青思的头,“听话,听皇上的话,不要再惹事了,在国华寺,静思己过——” 沈青思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才知沈从军弃她而去了,哭声震天动地,只道让她父亲别抛下她! 我歪头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只觉翻滚的厉害——人人都会权衡利弊。 周凌清权衡皇位与我……算了,别权衡了,我不配。 沈从军权衡兵权与亲闺女,想两者兼得,犹豫了犹豫,争取了争取,在发觉没有相商余地后,最后还是选了十三万精兵。 男人果然靠不住,亲爹也不例外。 想到这里我忽的打了一个冷颤——那么,权衡我与沈青思、沈从军身后的十三万精兵,周凌清,选了我? 他完全可以持续拉拢沈从军,将沈青思奉上后位,而后强强联手,而不是为了拯救几乎活不了的我,为了替我出气,与沈从军等撕破脸皮。 沈青思不就认为我是个“不过如此”的人,有严重的“绿帽前科”,身份又跟“篡位逆贼”牵扯不清,周凌清混迹官场战场多年,知晓军队人心的重要,绝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我同她翻脸,她才敢往死里“鞭策”我么? 但这一局,竟是败者胜? “将沈氏拖去国华寺,往后不许无故出寺——” 周凌清一声令下,两个黑衣人即刻拖了沈青思往外头去了。 许是小九方才护主心切所迸发的勇气终于用光了,在周边的人都肃清后,她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周凌清唤来外头的宫女,将小九领到了外间歇息。寝卧终于只剩了我二人,他此时才走近了床榻,探下身子与我对视,仿佛是想看看我有没有再一次受到实质伤害。 “王……皇上实在不必为我至此,倘若舍了我,你有更好,更轻松的路,那么,你只管丢下我就是……” 我自以为我这大无畏精神很到位,谁知周凌清眼都不眨,在榻边坐下才道,“你认为我是为你,才跟沈家撕破脸?” “不是吗……” 我脸色微窘,又自作多情了…… “有你的原因,但更大的缘由是别的,”他说着眼神飘忽到了一旁的茶几上,又到了一边的木柱上,最后看向了梁顶,他想了许久,低着声音道,“母妃自尽的时候,沈从军就身披盔甲站在皇兄的身后,你以为皇兄是怎么敢谋篡皇位的?还不是早年娶了沈从军的妹妹,拉拢沈家,许诺了后位,才得了支持?皇位在身之后,皇兄更不能高枕无忧,他怕人谋反,怕人害他,又怕有人揭穿他皇位来路不正的事实,因此许了沈从军高官俸禄,去了富饶之地当‘土皇帝’,他登基一年,沈皇后有孕,他又怕沈从军打回长安,扶幼儿上位,从此江山姓沈,于是让人端了滑胎药到坤宁宫——皇后没了孩子,自此疯魔。他借此缘由将人软禁在坤宁宫,对外称皇后得了失心疯……” 我地个乖乖,怪不得求子困难,来当你儿子也太困难了,一个不小心就又得重新排队去了… “皇……皇上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你们皇家的血雨腥风卖给说书人,不知后世要传的多么精彩。 “朕是想告诉你,朕母妃的死,沈从军是刽子手之一,另外,他可以帮皇兄围城,也可以帮我围城,日后自然也可以帮别人围城——此人无忠无义不可重用,撕破脸是早晚之事——” “……” 真是谢谢你了哦,我现在一点也不自作多情了! “皇上知道的真多,连宫闱内幕都了解的这样详细……” 我扯着嘴角,对他的八婆做派嗤之以鼻。 第六十三章 白月光普照在皇宫 - 错枕眠 - 阿葚 “除了太后,所有从前的三宫六院都挪去了宫外的宅子,沈皇后的贴身女侍,以为朕要将前皇宫内眷赶尽杀绝,于是跑来为她家主子求情,这才道清了事情原委,朕哪里有这样的闲工夫去打探这个?” 周凌清一脸鄙夷的看向我。 “那皇上倒有闲工夫在这儿同我拉呱了——” 不是哭着喊着要当皇上吗?当都当了,还不上心些。 “朕……朕是来看看你是否还在喘气——” “劳皇上记挂,怎么也得再活个三五十年!” 死也死你后面! 刚活过来,就被人咒死,世上有几个人有这“福气”? 我闭上眼不想理人,开始装睡。 “你先歇着,等朕忙完了,来同你共进午膳——” 窸窸窣窣间,周凌清起了身。 再有片刻,寝卧安静了下来,等我再睁开眼时,只两个宫女儿守在了玄关处。 不多会儿,有人端着汤药从殿门口走了进来,我以为是小九平复好了心情,又要让我食用苦到嘴巴发颤的万恶人参补药。 可余光里,那人的走姿要比小九端庄许多,等我忍着疼痛,勉为其难转过头,不想却出乎意料的与前慧贵妃撞上了眼。 她已然洗尽铅华,再不是贵妃装扮,从前高高的飞天髻再不见踪迹,只简单朴素的盘了个低低的发髻,任由其余乌黑浓密的长发倾散在后背,又因着了一身淡蓝到发白宫装的缘故,整个人清新极了,从心而论,这样的打扮并不出众,可在那张脸的加持下,又让人觉得,好一个仙女儿下凡。 嗯?仙女下凡? 不对啊,照周凌清的说法,这位仙女儿该已经搬去了宫外的宅子,与前三宫六院的娘娘们,开启同住生涯了啊! 害,果然是旧情难忘,白月光至上。 “你的伤……可好些了?” 她本人随着装扮一起落入了人间,言语间也再不咄咄逼人。 “如你所见,须得躺些日子呢,你……有什么事?” 我俩之间,气氛微妙,稍有不慎就开始尬聊。 “没什么……听闻你醒了,来…来瞧瞧你,”她一整个真的就像跌落人间的公主,温柔又充满善意。 但一个人的脾性在几天内,会莫名有这样大的改变吗? 显然不会。 只听她又道,“你可知晓?前朝已定了你做皇后——” 还来真的? “这……我这样的皇后?慧贵妃莫不是听错了?” 一没家世,二没相貌,如今又成了个半残不残的样子躺在了榻上,我当皇后,街边乞讨女都不服气! “慧贵妃?”她哼笑一声,温柔道,“叫我盈盈吧,贵妃已是前世的事了……” 凝思良久,她才又道,“你父亲是多年的铁帽子王,当年又未参与篡位之乱,所以如今前朝缺人时,便提拔了你父亲上来,加一等爵,另兼丞相之位,再封你为皇后,两家合为一家,也好让你的哥哥父亲能全力为朝廷办事——你做皇后,自然有皇上的用处,我也不会心有不甘暗里与你为敌,如今能陪在他身边,我已心满意足了——” 我听得惊掉了下巴——我父亲可以啊,苟着苟着苟成了王者。可我找谁说理去?这波利用竟还利用不完了,临了临了,又要废物回收再利用了?我又成了利益中心的棋子…… 徐盈盈如今既不嫉妒,不搬弄是非,心平气和,毫无波澜的站在我面前,分明就是赢了的气场——皇后你随便当,但不好意思,周凌清这人是我的。 这是,胜利者的耀武扬威啊。 我听了只觉内心发堵,鞭伤随着经脉疼到了心脏里。 见我表情痛苦,徐盈盈好心的替我唤了候在外头的太医。 太医看了一眼说无大碍,疼的,上麻沸散! 于是敷的用的,都上了场,许是有镇定的效果,不多会,我就昏睡了过去。 徐盈盈何时走的,我并不知晓,等我再醒来时,只剩了一盏茶几上凉了的汤水。 我瞧着瞧着,汤水有了双影,脸颊随之开始发烫,自我醒来,低烧不断,医者的直觉此时派上了用场——频繁发烧是伤口感染并着外寒侵入的缘故。 但医人难自医,我只好全身心的把自己交给了太医。 接下来一段时日,钟离宫被群医环绕了。 前朝比钟离宫还要忙乱——新帝登基,百废待兴,周凌清忙的不知朝夕,他一边要填他那哥哥给挖的坑,什么两江灾民,四起的叛乱,不稳的朝政,还要一边想着法的治楚淮的罪,楚淮之名早已天下皆知,人人道他朗如风间竹,知人间疾苦,为官仁慈,又忠厚纯良,从前是跟错了主子,如今正统上位,不该同人家计较从前的事。 更神奇的是,楚淮不过有关外一年多的官史,竟已惹得全关外的人联名上奏,为他求情,鸣不公,这让身处大牢的楚淮颇为感动。让身处朝堂的周凌清怒火中烧。 因此,他每每来钟离宫,都把火烧过来,仿佛那联名书上有我的名字一般——但你行行好吧,我是一个还未脱离生命危险,一个不小心就要再次一命呜呼的伤残人士,这样次次黑脸而来,不兴而归,对你我有啥好处吗? 人家别人讲究双赢,我与周凌清之间从来都是是双败之局。 终于我伤情稳定了,在一次太医宣布我可以下床适当锻炼,上祛疤膏,并小范围的擦拭身子之后,周凌清那张没有生气的脸勾起了笑,当然,只有一瞬。 “能见风吗?能走远路么?一月之后的封后大典也无碍?” 周凌清的三连问,令太医发懵,他顿了顿才答道,“都无碍,所幸不曾伤到脸,伤疤藏在正式制服下也无伤大雅——” 听及此,周凌清的笑意更明显了,对着立在一侧的小九吩咐道,“给你家主子量一次身,明日,不,今日过了午时,就让内务府报到针司局,典礼上的吉服该制起来了——” 小九喜滋滋的领命退了出去,太医也随之去外头领赏了。 寝卧里,只我心里翻江倒海——果然如徐盈盈所说,我当了名副其实的皇后棋子。 周凌清见我的脸色暗了下去,嘴角的笑意也跟着消散了。 “怎的?给你国母的位子,倒还委屈你了?” 他不快的问道。 废话!这是个啥皇后?皇后棋子跟王妃棋子,有啥本质的区别么? “不不不……是我……我高攀了,”我连连把自己低到尘埃里,试探的问道,“你说满堂文武,就挑不到比我父亲,我哥更靠谱的官员提拔了么?我父亲为官,说好听点是中庸之道,难听点就是朝廷的米虫,这样的人去做丞相,不是坏你的天下吗?还有我哥哥,他虽憨厚,但无甚建树,况且还曾站在你的对立面,与楚淮沆瀣一气,听小九说,连他也升了三级,如此,不妥吧?” 我的提问,周凌清对答如流,“第一,朕身边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指手画脚的人,你爹的性子做丞相如今最合适不过;其二,赵乐泽能连升,是沾了子枫的光——” 子枫?自来了宫里再没见过她的身影,小九说她如今在宫外打理周凌清做凌亲王时的家产——这样算起来,都多少日了,也该善完后了啊。 周凌清解释的很起劲,开始细细说来,“你被沈青思绑去地牢……是子枫快马加鞭往宫里送的信,那日朕便告诉她,不必随府进宫,凌王府的产业够她一辈子荣华了,不曾想到她爽快的同意了,后来楚淮一党顽固不堪,死都要追随从前的皇权,朕气极之下将他们下了大牢,子枫唯一一次进宫求恩典,便是放她进牢去说服赵乐泽,倘若她也不能说动他半分,再随朕处置也不晚,没料想到,半个时辰后,他们并排从牢里出来了——子枫肯这样对一个人,朕知道,她的正缘到了。” 昏迷使我错过了太多。 顿了片刻,我才试图引导,“这么看来……封我作皇后其实怪鸡肋的……即便没我这个后位,就只给我父兄升职就已经够笼住他们了……” “你以为朕封你作皇后是因了要笼络赵家?” 周凌清头脑清晰,捉住了重点。 “难道不是?”我梗着脖子反问。 “谁来同你说的这些?”周凌清再问。 “前慧贵妃曾来过,”小红此时在一旁奉着茶,接了话茬。 我与周凌清齐齐忘向她。 她才诺诺道,“那日,奴婢在寝卧外间听……听到仿佛是……听到了皇后啊什么的字词,前慧贵妃还说什么能留在…留在皇上身边……就…心满意足什么的……” “是么?”周凌清听完,扭过头又向我证实。 见我点头,他才又展了笑颜,轻哼一声道,“你是瞧见朕留了盈盈在宫里,才又生出这么些个胡思乱想?” 瞧瞧这厮不可一世的样子! “坦白来讲,我方才的话,每一句话,都只是为了让你……放弃立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做皇后,并且,我认为盈盈小姐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登上了皇位,天下事皆在你手心活掌控,盈盈……盈盈小姐如今也风华正茂,你们二人郎才女貌,再续前缘,也不是不可,倘若……你真的想,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说的头头是道。 第六十四章 谈判 - 错枕眠 - 阿葚 我这样搜肠刮肚,句句陈情的忠告换来了什么? 啥也没换得。 只是再一次,引发了周凌清的海啸——他的确是做帝王的好料子,上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瞬就变了阴翳幽暗——果然伴君如伴虎。 “皇后之位你也视之如粪土?你到底——想要什么?”周凌清半天从牙缝里憋出这样一个问题。 “不是我想要什么……你甚至根本就不用管我想要什么,你要看你想要什么……” 咋还说不清了! “你——朕想要你!”周凌清趁我组织措辞间,抢话道。 好家伙,我看你不是想要我,你是想要我臣服吧?是我宁死不屈要自由挑起了你的征服欲吧兄弟? “王府在市井,我都想跳出去,更何况在这深宫?当然,皇后也不是不能当……而是,这绝不是我的终极目标——您想一想,您如今身为皇上,前朝已经千般艰难,万般辛劳,身边的妻子,竟还心不在焉,志不在此,您心里得多么苦闷?以史明鉴啊——齐后助明帝平天下,理内务,郑国存二百年。杨后助曹帝扫战场,收失地,姜国长存二百六十年。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周国,第一位皇帝宣文帝,其妻秦后更了不得,朝堂可劝纳良谏,后宫育儿识明理,如此,才使周国走到了今日。反面例子您也亲身经历了,先帝的皇后早逝,您皇兄的皇后……因为种种,俩人之间也颇为不合……由此可见,一位好皇后,福惠三代,皇上得慎之又慎择之,而不是随便把我顶到前头去,我别再破了皇上的国运,如此就罪该万死了——” 我躺在床上,唾沫星子乱飞,想到什么是什么,又是一顿劝。 但周凌清仿佛就是不听劝的人,他眉眼一横,道,“说这么许多,不还是为‘自由故’?” “也……不全是吧…还为劝皇上别走岔了路……” 都是为你好,不要不知好歹了!回头是岸! “劝朕别走岔路,放你去外头走花路?”周凌清咧嘴一问,片刻后,不知他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沉了下去,“朕与楚淮比,他更胜一筹?” 这个问题还用想吗?事实摆在眼前了——我入府之后,你是怎么一次次,让我置身险地的?再反观人家楚淮是怎么对待我阿姐的,即便新娘偷摸换了,人家一开始也以礼相待,是我阿姐不依,越来越作,偏要人家把她放在心尖上,楚淮这才日渐不耐烦了去……但其实那个地位有这么重要吗?倘若我是阿姐,我都要高兴死了,吃喝不愁,一堆人伺候,丈夫心不在我,自然也不考虑生娃了,如此,我也免走一趟鬼门关了,即便每日去同婆母问安,那也顶多一个时辰,一天里还有十一个时辰可以游湖踏春看风景啊,为什么要纠结心里那个位置啊?要知道,他今日有你,明日可以有别人,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别人身上,毫无半分靠谱。 “皇上九五之尊,他如何配同皇上相提并论!” 不过从地位上分辨,的确不配。 “好好!”周凌清鼓掌表示赞同,“你既对他毫无半点心意,朕也没什么好瞒了,楚淮一党死不悔改,已判了斩监候,明日午时执行——” 我霎时失了声——他嘴巴一上一合间,就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且语调轻快,无波无澜,氛围就像是在决定午膳的鸭是烤着吃,还是煮着吃,就这样轻轻松松的论着楚淮人头落地的事。 哦,似乎忘了,他如今早已具备这样的权利。 我怔住了,他亦盯着我不为所动。 “楚淮……楚大人,他人虽耿直固执,但不失为一个好官——他不该…陨落的这样快……况且,外头有万民书,皇上才登基,须得注重民心二字,您请三思而行——” 我思索着既不越界,也还算温和的说辞。 周凌清仍盯着我,我越发的心虚,先一步挪开了视线,此时才听他憋着怒气,窝火道,“你方才自谦了,朕瞧着你当得起皇后,劝谏之言不是朗朗上口?” 在这儿诈我呢? 只听他冷哼一声,又道,“果然关心则乱,有万民书在,朕如何会轻易取了他的性命?” 对了!万民书?万民书!万民书在,周凌清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说完,我脸都绿了——这一局您胜了。 “你病体至此,还对他的状况了如指掌,真是辛苦你了——” 还不是小九善于洞察世事,我才有幸天天听“大周演义?” “皇上英明,自然不用我多费口舌,方才是我糊涂了——” 我又开始溜须拍马加岔开话题。 “朕自然英明,这无须你多嘴——楚淮虽不致死,但他如何活着,却全靠你,”周凌清开始把压力给到我头上,“倘若你一心一意当皇后,做朕的妻,不整日想着去宫外快活,朕就给他个闲职,让他不至于饿死,倘若你要出宫去,朕也会给他个闲职,让他生不如死,两个闲职,取前者还是后者,全在你一念之间——” “皇上以为,我会舍己为人?” 笑死人了。 “那你尽管你寻你的自由,不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朕会让你亲眼看着他这颗星怎么‘陨落’——” 周凌清眼睛里再一次散出嗜血的光芒——这是在警告我了。 “嗯……其实想想,做一世皇后……也是不错的体验,世间万人都可得自由,却没几个有我今日的机会,既如此,谢皇上肯给我这个机会——” 选了前者,我会被封后,楚淮许会有一个不错的后半生。 选了后者,我未必能出宫去——毕竟这厮三番五次言而无信在先,楚淮的将来,却完全跌进了泥潭里,再翻身不得。 我的回答,让周凌清生了几分喜色,但他说出口的话却并不好听,“你既选择舍己为人,朕就成全你——但不妨告诉你,这两个选项,朕都不喜欢!你选留下朕会觉得你是为了他留下!你选离开朕又觉得你的心完全不在这里——但既已是强扭之瓜,朕就不在乎那么许多了,将来千千万万个日子,不甜也甜了——” 还挺清楚在强扭一个瓜? 他正自得,外头公公附耳两句,将他的心拉去了前朝,他对我说了句好好歇息就出了钟离宫的门。 周凌清一走,连门口站岗的小宫女儿都松懈了几分,挺直的腰背瞬间塌了下来。 这下证实了,人生来是追求自在的,没有哪个宫里欢迎这位九五之尊。 不大一会儿,小九急吼吼回来了,手里拿了一把尺子跟一食盒燕窝同上好的海参。 不等我问,她就说起了东西的出处,不过是合宫借了圈尺子,并把尺子的用处如实相告了,谁知借到内务府时,那些公公就献媚似的拿出来了这些,不拿还跟人急的样子,只好如数掂了过来。 您真委屈…… 于是第二天,我要当皇后的事,就传的满宫风雨了。 太医们对我更是小心翼翼,只怕破了一个痂,留下一个疤。 嗯,待遇果然不一样。 在大家的悉心照料下,没几日,我已经能往院子里转圈了,有些伤口长出了新肉,神奇的是,新肉很快同旧体融为一起,不细看也看不出曾有过下不来床的鞭伤。 在我好的差不多之后,钟离宫热闹起来了,今日是尚书家的夫人进宫参见,明日是御史家的主母探望,总之,都很面熟,都是随言会上,没少奚落我的贵妇们。 大家这次像都换了副面孔,纷纷称自己,有眼不识泰山,竟错信了那毒妇。 是的,沈青思摇身一变成了“那毒妇”——可见人心,是最易变的玩意了。 大家奉承完,路数也都差不多,左不过奉上少见的人间珍品,说让我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我哼哼哈哈的答了是,立刻又回了礼,各贵妇人每每也都满载而归,眉开眼笑。 直到迎来了阿姐,此时离封后吉时已只有五天。 她站在殿里,仍苦闷着脸,仿佛不经意间,眼角又被时光添上了几笔细纹,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孩,瘦弱,胆小,一头发黄的稀发。 与小时候的楚淮无二。 她目光呆滞的行了礼,局促的坐在我赐下的座位上,两手纠在一起。 “楚亦初……他叫楚亦初,平日……都唤他初初……”阿姐仿佛在刻意找话,她将小孩推到前头,指使着他,“去!去同你姨母请安!” 小孩岿然不动,阿姐有些急了,轻轻的拍打了几下他的背,“在家母亲是怎么教你的!?到了这儿全忘干净了?!” 小孩突然放声哭了起来,阿姐气极,手也随着孩子的哭声,由轻到重,由慢到快,用力捶打在他的背上。 “孩子怕生,阿姐何须生这么大的气!”我开始“劝架”,喊了小九来,“快些带初初去后头吃些点心糖果,别委屈了他!” 小九答了是,领了小孩去了内间。 阿姐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也哭了起来,身子从座椅上滑下来跪倒在地上,头不停的与实木地板相撞,等我前去控住她时,她的额前已红肿一片。 第六十五章 辞别 - 错枕眠 - 阿葚 我蹲在地上,她跪在地上。 就这样相互注视着彼此。 阿姐即便胖出了两个自己,那双杏核眼发散的眸光也仍然我见犹怜。 我不由的同她一起红了眼睛。 “我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的问道。 我默不作声的扶了她起身,而后背过去,躲过了她的温情攻击。 “这话,阿姐得问自己。” 连我都讶异,有一天我会用这样冷漠的声音对着阿姐,我胡乱抹去了眼角的泪,才又转过身,坦荡的望向她继续说道,“许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不是那场阴差阳错,我是不是,到如今还能活在阿姐的照拂下?我想要的,我喜欢的,阿姐都能各处给我张罗来,真心也好,只为炫耀自己一切都触手可及也罢,好歹还是一处的姐妹——有时候,真怀念那个时候。” 许是想到了从前,阿姐的脸忽的纠到了一起,哭得更难看了,半晌才静了下来,说出口的话却仍带着哭腔,“从前,提什么从前?是我虚荣,我想要事事都居于人上,可我做错了什么?就算虚荣,就算是伪善,我也从未亏待于你,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但天爷啊,他打定主意不公,就是要戏弄我,我嫁凌亲王,便是做小妾的命,嫁给楚淮,就是不被爱的命,我做错了什么?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个与我相匹配的夫君,给我一个与我相匹配的地位,不要让我的骄傲落在地上!只此而已!” 阿姐看上去很委屈。 她所有捅到我身上的刀子,都是无意之举,我所有受过的伤,都是我活该,她磕红了头,但她没错——我不由的感叹,怪不得人人都前赴后继的想登高位,高位真好,“皇后”真好,让全世界都上赶着来和解。 “你的骄傲?只有你有骄傲?我呢?我不配做一个堂堂正正,拥有自己人生的人吗?从来都是你想,你要,生来顺风顺风,就真的觉得世间之事都能如你所愿吗?你晓得事实是什么吗?事实是,我在凌王府所受的苦难,风险,绝望,都该是你来承着!而你在楚府的安乐,静好,舒适都该我来享受!楚淮,原本也是我的楚淮!我受了许多的难,才有了今天外人所能看到的光鲜亮丽,你享受着岁月静好,却还奢望得到一切,眼里所到之处皆是不如意——楚淮对你无心,是你的报应!记住!是你!是你抢了我的一切!” 阿姐理不直气也要壮的样子,彻底激怒了我,我口不择言的回击着。 她的两行眼泪早就干涸在两颊,见我如此暴怒,惊在了原地,许想起了自己此行和解的目的,再一次屈身跪了下去,讨好的恳求,“我……我错了,皇后娘娘不要生气,从前,都过去了,是我想岔了!” “你不必如此,起身吧!” 我说着转了身,想要撵人! 她踌躇着不动身,片刻,又是声泪俱下,“还有一事,想要求一求娘娘——楚家被抄了家产,楚淮被贬去了偏远的地方做县丞……出行马车就停在宫外,我以家眷身份才得以进宫接他出去,等他从皇宫地牢出来,领了上任文书,我们……就要启行了……我贿赂了外头侍卫许多银钱,才得了机会来到你这里,这样费尽周折见娘娘一面,只想娘娘能再同皇上求个人情,安县遥远,环境艰难,大人苦一点没关系,可初初才三岁……他……” “你以为我没做努力?能保下性命已是万幸!” 天下又不是我的天下,杀生大权又不是我的大权! 阿姐见我说的决绝,心生愤恨,眼神又变的凌厉,也不再多留,喊了小亦初就要走。 我让小九悄悄拎了一包金钱,同一些点心,给了小亦初,阿姐见小孩宝贝似的揣在怀里,一把打到地上,“几口吃的罢了,什么好东西似的,这么护着!” 翻脸真快。 桃花酥,蜜薯条,桂花糕全在地上摔了个底朝天。 金锭子也圆滚滚的滚了的一地。 孩子又开始放声大哭。 阿姐瞧着愣住了,片刻后,她屈膝在地上,将金子和一些还算完整的点心又包起来垮在了肩上,拉着痛哭流涕的小亦初抬脚就走,到玄关处时,却又停了脚步,她咬着牙道了句“谢娘娘赏”!而后很快消失在了钟离宫尽头。 她从前嫌金银俗气,也从不知金钱贵重,如今为了几锭金子屈膝,可见楚家,真的再不似从前了。 楚淮的人生,也增了艰难。 我替他难过间,又忽而想到了阿姐方才的话“楚亦初……他叫楚亦初……”,顿时又犹如被雷击般,从头顶麻到心里——楚亦初,楚淮曾同我说过的多次,他初心不变。 他就这样暗戳戳,又明晃晃的把心事宣之于众。 明知毫无机会,明知皆是错付,楚淮仍固执如斯。 他的身影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很快,又模糊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正远远的从钟离宫宫口走到庭院里,又从庭院里进了殿,而后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了我面前。 直到这时,我才敢相信,不是幻觉,是真实的楚淮。 他发间凌乱,从来一丝不苟的高高马尾,如今碎发从生,眼窝在碎发下深陷得厉害,两颊有了胡青,身上也只着了灰色布衣,再没了高门贵子的派头。 “很狼狈是不是?” 他瞧我盯着他,手足无措的摸上脸。 我摇了摇头,说着连我都不相信的胡话,“起落都是常事……你还有机会……” 他听了哈哈一笑,“但愿如你所说——” 他无论做什么动作,什么表情,眼睛都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亦。 我们都知道,此行之后,再难相见或者再不能见。 “你……会是个好官!”我笃定的说道。 “一个九品芝麻大小的好官?”他的话里颇有自嘲的意味。 “县丞又如何?你要站在他的对立面,自然是与他有不同的立场,不喜他的做派,如今离他远远的,正好去远处为民为天下,岂不自在得心?”我努力为他打鸡血。 他也很上道,颓废之色渐下,眼里光芒四射,“是!你说的有理,漫漫人生,才刚开始,我不会就此放下——包括你。” 楚淮的豪言壮志,在我听来天方夜谭。 但与所想不同,我低声道,“期待看到你更好的来日——” 楚淮终于忍不住了,他昂天大笑并欺身向前,将我一把带进了怀里,他在我耳边喃喃道,“这大约是我离你最近的一次了——来日,会有来日吗?” 是的,他根本不信,不信我的鬼话。 我愣了半晌,才一把推开他,连着后退了两三步,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困惑,“为什么,一定一定要同他作对?倘若你肯承认他,即刻就有了来日!” “明儿,你太天真了,不会的,他不会给我来日,我也绝不会效忠这样的帝王——他心狠手辣,跋扈嚣张,阴诡多疑,在人之上不把人当人,朝堂上唯吾独尊,胜仗多又如何?倘若他为帝不仁,早晚被天下反噬!——我的来日,就是他的去日!” 楚淮对周凌清的恨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偏见也到了多说无益的程度,我只劝了他一句好自为之,再没了别的话。 “我知晓你今日所说,许多都是抚慰之言,但我依然感动至极——你劝我的话,我自然也了然于心,但明儿,我相信他是先皇所选之人,但他绝不是我心中所想的天子,更何况,他又劫你在身边,我找他多次,说了多次,他都是上位者的玩弄心态,我对他是恨之入骨,这样深远的恨,共事不得,”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后作了一揖,告别道,“此别山高水远,往后善自珍重!” 再然后,我目光所及已是他的背影。 天真?是谁天真呢? 楚淮在官场里沉浮多年,早就不是那颗赤子之心,但他竟耿直至此——一个帝王,不够狠辣,不去猜疑,不快狠准,只凭慈祥,仁爱就能长久吗? 显然是不能的。 周凌清仁爱不够,打仗来凑,虽然平日独断专行,我行我素,但其实心路并没歪到哪里去。只不过楚淮栽在这厮手里多次,也多次不被公正对待,由恨到更恨也是理所当然。 我正出着神,内务府的公公远远的喊着吉祥话进来了,他后头跟着两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小宫女,人手一个托盘,恭敬的举在胸前。 公公满脸洋溢着笑,尖着嗓子道,“吉服已赶制出来了,主子抽空儿往身上披一披,哪里不合适,再让人送来内务府——” 小九招呼过来两个丫头接了过去,我道了句辛苦,公公站着,依旧笑着,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只好再次:“辛苦了”。 “这…主子好歹赏个茶水钱……我给几个小的分一分……也不枉这趟差事……” …… 是我没有眼里劲儿了。 小九也不知从哪变出来些个碎银子,连着钱袋也扔了过去,“准皇后娘娘还会差你这点东西?原是要等到后头一起赏的!谁知你这般猴急?” 公公领了钱,陪着笑脸,千恩万谢的退了出去。 第六十六章 细作 - 错枕眠 - 阿葚 皇宫里的知识点果然比在王府时要多一些。 虽一知半解,但一切都还算顺利,公公送来的吉服合身又贵气,我的伤口日渐好了起来,天天一屋子小丫头嘘寒问暖,体贴至极。 唯一令人烦心的是,小俊材,他不认我了——他一心把我当了个处心积虑,心肠歹毒,害他母亲的人。 听小九说,我卧床时,小俊材在周凌清的威逼利诱下面无表情的围着床喊了几声阿娘,脸上没有一丝“我娘许要挂了”的悲伤。 其实我大约能感受到他的仇恨,逆反跟不情愿——这些日子来请安,或者一桌进餐,他都远远坐着,请安说一句阿娘早,进餐就是食不言。 真不晓得沈青思给他喂了什么迷魂汤。 小九说何止沈青思,连徐盈盈的“迷魂汤”小俊材也来者不拒,她说好几次路过御花园都瞧见俩人在园子里笑声叮当响,嬷嬷,奶娘,还有几个宫女儿在一旁端着茶水伺候,好不惬意。 我不以为然,投缘很正常啊,他们眉眼间本就有几分相似,也不怪会一见如故。 只是“奶娘”竟还选择留用在宫里,这使我万分不解——她效忠的人已伏法,哪里还有必要进宫里来?只寻个借口留在原先王府就是了,府里清闲,又能领着月钱,又不必跟个孩子东奔西走。 我忽的有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既来了,必定还有别的要务在身! 倘若关系到小俊材的生死存亡…… 我顷刻间只觉天塌地陷,立即唤了小红来,让她去把奶娘“请”到钟离宫。 不想回来时,一行人的最前头是小俊材,他最是趾高气昂,气势汹汹,他挡在奶娘前头,俨如一个小大人,又像一只护崽的小母鸡。 “你找我奶娘做什么!?” 如今是连阿娘也省了。 “你今日没去书房读书?这个时辰你师傅可是已经在点名了!” 自古有谁是不怕先生的呢? 小俊材不怕,还振振有词,“男子汉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护不得,读书又有什么用?” “瞧你这个样子,竟如此不辨是非,读书可明理,我瞧你还是差些学问,小九,送小俊材去书房!” 你一个四岁孩童,还能挣扎过一群粗壮的大人? 自然抵不过。 但他一边被人拖出去,一边扯着嗓子喊道,“我名讳为墨染!周墨染!旁的什么土字土号的!休往我身上按!” 脾气倒不小,有他爹的风范。 等小俊材的声儿远了,我才撇退了左右,只留下了个奶娘。 她终于开始惶惶不安,跪倒在了地上,声音带着颤抖,几乎要不打而招了,“主子…哦不皇后,皇后娘娘,找奴家来……有什么要训导……” 也还不是正经的皇后娘娘,她倒叫得顺嘴。 “奶娘别慌,这段时日从在府里开始,我就极少照看到皇子,最近又因伤病起不了床,同皇子更是渐行渐远……想着嬷嬷腿脚又不好,就只能找你来询问询问大皇子的近况——他读书是不是顺当,吃食是不是顺口?” 我的风平浪静让奶娘深呼了一口气,她不自觉的擦了一把汗,“一切…一切都好……平日里先生总夸咱们皇子聪明了得,将来必定能……能成事业……” “既这么好,我怎么瞧着嬷嬷紧张的很?脸上的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小红拿干净的汗巾来!” 小红听了我喊她的名字,立时从殿外冒了头,她刚答了是,就被奶娘叫了停,“汗巾…奴家有,奴家有!不必劳烦小红姑娘了!”她慌着手脚从怀里掏出一个巾子,一边胡乱的擦着汗,一边讪笑道,“天儿热…热的很……” “热?钟离宫最是凉爽,况且如今早已不是盛夏,没几日都该早秋了,奶娘热从何来?” 我装模作样的询问着。 她只尬笑着不说话,手足无措。 “嬷嬷如何这般神色?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在我一瞬不动的注视下,她的身子冷颤个不停,手里连个汗巾也拿不住,直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奶娘这样胆小的人,就不要帮别人做事了,否则岂不是坏了事主的好事?” 被我一语道破后,她终于没了力气,瘫软在地,嘴里道着自己的艰难,“奴……奴家从未想过背叛主子,只是,那位王妃…那个沈青思她以奴家小孙子的命相胁迫,奴家辛劳一生,也只为了儿孙……如何敢不听从她的差遣?也因她……她说并没有害皇子的意思…只想把孩子接到膝下养着,奴家才…最终屈服于她,倘若……倘若要害小皇子的命,奴家就……就是陪上全家也不会听从她的命令!请…请皇后娘娘明鉴!” “那日随言会,小俊材失踪的事,你从实招来——小俊材是否真的是摔了脑袋?” 听她哆嗦着解释完毕,我才再一次发问。 “不……皇子…他并没有摔到……也没有走失,只是挑了个空儿,喂了口嗜睡丹,被…被沈青思的人抬出了府,那夜就宿在在城北的客栈,还……还有,皇子失忆是因…食用了忘忧丸……似乎那夜还被人催眠,特意将您……在皇子的脑海里抹的干净,后……后来皇子养在青玉苑……又总趁没人的时候,私下灌输您是个无恶不作的恶人……” 奶娘招的很干净。 我只觉五雷轰顶,怒气蹭的上了头,“忘忧丸?!你口口声声说不想害他!却眼睁睁看他食用忘忧丸?他才四岁!四岁!忘忧丸有多大的后症你可知?如今还未曾显现,将来失智,失能,长睡不醒都有可能!你干了这样的脏事,竟还敢留用在宫里?!说,你还有什么企图!” “奴家不敢!奴家只是…想多挣些个钱,儿子不争气,儿媳又常年病着,唯一的孙儿才八岁,他得吃饭,得活命啊,奴家…奴家是看皇后娘娘心眼好,从前落魄在如烟阁,也不曾委屈了奴家,奴家想趁还活着,多跟随几年,为家里……多挣些生计……” 奶娘说的声泪俱下,但这人又怎么留得——她身有软肋,几乎任人拿捏! 我长吁一口气,看着这样的奶娘,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好转过了身,这才开始辞人,“……去收拾你的东西,今日就出宫去吧!出了宫倘若你愿意,仍还能去凌王府做工,银钱与从前无二,找子枫同管家去说,另外,出宫前去找小九领些银两,也算全了咱们多年的主仆情!” “皇后娘娘!请留下奴家吧!奴家起誓……” “不必起了,下次牵扯到你的孙儿,你仍会有同样的选择——我知晓宫里的银钱赏赐会更多些,你不愿意离开,但你的所作所为死不足惜,只是看在你小孙子的份上,才给你留了一条后路……你,知足吧。” 她该知晓的,我一向清醒。 片刻后,她终于接受了现实,磕头谢恩出了钟离宫。 一石激起千层浪,我这下彻底成了小俊材眼里的恶人,等他下学堂回来,听闻我“逼走”了他的奶娘,简直闹翻了天,嬷嬷虽不知原委,但知晓此举自有我的用意,于是帮着劝了许久,最终还是毫无作用,他生生硬闯了钟离宫。 好巧不巧,我在进晚膳。 又好巧不巧,周凌清来同我商议两天后的封后典礼事宜。 我们在一起进晚膳。 小俊材就这样怒着一张脸,大步进来了,紧绷的小脸,挤在一起的眉毛,同兽性大发时的周凌清,如出一辙。 嗯,有点有趣。 他直接无视周凌清,冲我嚷嚷着,“你怎么能不与我说一声就将奶娘逐出宫去!?” “同你说,你会同意吗?”我只瞟了他一眼,更多的心思在眼前的粥饭上。 “自然不会!”他的声音一浪高过了一浪。 “你看,你又不同意!既我说了你也不同意,不说岂不是行事更便宜些?” 听我这话,他不依了,马上要使出小孩子的绝招——撒泼打滚。 但他还没坐到地上,就被周凌清制止了,“你母后行事,自有她的道理——倒是你,从前学的礼节从进宫后全忘了!明日让先生多罚你写一遍礼记!” “母后?她尚未册封!怎的能唤她母后?这就合礼节了吗?” 小东西!脑子倒转的快! “那从前你总喊的阿娘如今也没见你喊出口啊?” 我明确的指出,对此我有很大的意见。 周凌清不满的接了话茬,“什么阿娘!册封宝册,后位印章也都让人送了来,你自然就是名副其实的皇后!” “那也得册封典礼,昭告天下了,才配我一声母后!” 小俊材很有节气,宁死不从。 我都有点怀疑这家伙是不是被做了灵魂置换,从前在如烟阁时可是乖巧可爱,又暖人心窝——果然现在是以对敌人的态度与我相对了吗?不过想想,从前小家伙也是大闹过青玉苑的,沈青思也是束手无策。 显然小俊材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噎住了周凌清,他怒目而视,却没了话。 第六十七章 和解之路 - 错枕眠 - 阿葚 怎么说呢,这晚的收场很难看。 周凌清自当了皇帝,也知道了“儿子”的重要性,自然也不能把这唯一的“花骨朵”往死里打。 只训斥了他一顿,就让人将他送回了住处长信宫,然后独自在我这里唉声叹气。 “他从前,不是最听你的话么?如今怎么顽劣至此?” 饭后良久,周凌清百思不得其解,捏着额头发问。 从前不管不问,现在伤脑筋有点晚了吧。 我哼笑一声,满嘴讥讽,“您自己的骨肉,何必问我这个后娘?不过你当然不晓得,他从前还有更虎的时候,当年在如烟阁时,沈青思曾三番两次的设法把他接到青玉苑养着,最后终于得逞,你猜他做了什么?看管他的奶娘喝的茶壶里被他放了不知哪里捡来的白灰,肚子整整疼了一宿,睡一觉醒了脸上左一个大王八,右一个小王八,下巴还有两撇细长的胡子,吃顿饭吃了个石子儿硌掉了一颗大门牙,这般做派,没几天就吓跑了三个奶娘两个小丫鬟,最后青玉苑没法子才又送回来——比起从前,如今他敌对我的招数已在收着了,你之前看不到他的顽劣是因了我说了你许多好话,如今你跟我这个‘恶毒的人’站在一边,他又不记得从前,自然要把你我‘一视同仁’——” “他控诉你不‘知会’一声,就将他的奶妈赶出了宫,又是为何?” 周凌清大半夜的想起破案了,是不是应该顾及一下我作为一个刚刚略有些康复的伤患,需要有一个健康的睡眠? 鉴于他如今是九五之尊不好拂面,我详细并耐心的把沈青思的所作所为讲了个底儿朝天,更是把她将奶娘“逼良为奸”的桥段着重讲解了一番。 周凌清听了沉默良久。 最后不骂沈青思毒妇,也不关心小俊材食了忘忧丸是否会有后症,反而一双眼睛含着柔情望向我,道了句“你受委屈了”。 我知晓他想到了什么。 他那时在为楚淮的那支“簪子”狂怒,根本不曾明辨是非。 因此,才至我受了“委屈”。 他如今深怀愧疚,却也只能寥寥几句,道一句“你受委屈了”。 但很快他的眼睛就移开了,说起了他一直想说的正事,“后天便是封后大典,星宿师观天,道太后之位须有人镇着才保家国太平,朕打算仍奉太后为太后,在宫里颐养天年——” 是不是所有登顶的人都会封建迷信啊?可你觉得“我想奉养你”这话,你好意思跟人开口吗? 太后本是同意将来把皇位给到皇家人的,皇家里也就你家有角逐力,早晚都是你的天下,结果人家儿子最后的体面你都不给,本来也都是将死之人了,你上去就说这帝位是篡来的,最后死了皇陵都不让入! 人周凌渊死不瞑目啊。 现在你又要奉养太后,人太后稀罕你奉养? “可以啊,皇上的天下,自然皇上想封谁做什么就做什么!” 没错,我是典型的心口不一之人。 “你果真这么想?”周凌清挑着眉,全然不信我的话,三言两语间,任务就给到了我,“很好,那明日便由你去说服太后来参加后日的封后典礼,由太后亲自为你行册封——” “……” 人家怎么可能去!?现在偶尔还有人偷偷认为你那是假冒伪劣的诏书,人家去参加你的封后大典,并当了“你朝”太后,那不就代表连人家也认可你,人家儿子不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篡位贼? 这是啥艰苦任务,怎么能想到我? “我……我怕是…只怕我的力量不足……太后未必听我所言……” 我是不行,但你三叩九拜的的往寿康宫一趟,许就有了眉目。 “你不是哄太后的一把好手吗?朕瞧着此事非你不可——” “不不不我不行……” “非你莫属——” …… 我俩推拉了不知多少个环节,周凌清丢下一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就逃之夭夭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头晕目眩。 这是一个伤患该有的待遇吗? 显然不是。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我只好听了周凌清的吩咐天儿一亮就去了寿康宫。打算同太后请个安,喝个茶,拉拉家常,聊聊天。 谁知 “伤患”不只没有该有的待遇,还被周凌清这厮连累了——因为他的关系,我被太后讨厌并吃了个闭门羹。 小宫女传话太后原话“哀家这个老婆子算什么,被你们夫妇二人耍的团团转也就罢了,不是说哀家的皇儿篡位吗?哀家是篡位逆贼的亲娘,封后大典这样的场合,哀家有什么脸面去参加?” “你走吧!哀家会找个时辰追随哀家的皇儿去!你们,不必再来了——” …… 总之太后变着法儿的不给周凌清脸,我眼看着在风口吹了一个时辰的风,她却还是闭门不见客的态度。 于是我只好无理的闯了进去——人多力量大,寿康宫的三瓜俩枣自然不是皇家侍卫的对手。 我推开殿门,正见太后在对着佛像打坐,并伴随着木鱼声,周凌渊已去了一月有余,她仍一身缟素,不施粉黛,头发也只随意的披散在肩头。 “既早就打定了要闯进来的主意,又何必在外头吹那许久的凉风?” 她仍闭着眼,敲打木鱼的动作不曾停下,话里带刺,刺向我。 “臣妾若就这么走了,太后岂不失望?” 我试探着她的心意——果然,太后的手顿了顿,木鱼声断,片刻又重新响了起来。 “失望?哀家一个心死之人,还有什么可失望的?赶明儿随我的皇儿一起去了也就罢了——”她苍老而低沉的嗓音与木鱼声一起回响在殿里。 “一个多月了,太后若想死,早就入土为安了——” 不是我非得不敬,好歹我也亲眼看过你怕死的样子,你就是那种,“热爱生命”到绝不会寻短见的人。 通俗来讲就是两个字,怕死。 还能咋,软硬兼施呗。 “您也曾从一个小小嫔妃做起,知晓今日荣华富贵在身的不易,更知晓‘太后’这个位子的意义,如您所说,您如今是‘篡位贼’的母亲,因此,您‘太后’的身份早已不废而废,您如今仍像从前一样养尊处优,是皇上给的,即便皇上愿意这样奉养您,百年以后,您以什么身份入皇陵?以什么身份与先皇合葬?” 我的两连问彻底打断了木鱼声,她陷入了沉思。 于是我又趁热打铁,“死去的人已然死了,活着的人得好好打算往后的日子才是。太后窝在这儿,只能是个‘篡位者’的母亲,走出去却不然——您会依然是大周的太后,是皇上的母后,更是同皇上有血缘关系的亲姨母,将来时日久了,皇上心疼姨母,自然会对自己的皇兄心生仁慈,追封个藩王葬到皇陵也并非不可——您要知道,时间能愈合一切缝隙。” 太后这次彻底失了声,她方才挺直的背慢慢弓起来,脊梁慢慢软了下去,此时只我与她的呼吸声在殿里此起彼伏。 事实上,也许,她并没有想死的心,除此以外,她甚至需要我这样一个台阶,将她请回那个尊荣的位置。 化作黄泥的儿子,跟眼前的富贵,身后的盛名相比孰重孰轻,她心里明镜儿一样。 “果然是一张厉嘴,皇上他,没看错人——” 太后忽而起了身,向我走了过来,我微微颔首,谦虚至极。 “哀家为了渊儿……也要活下去……” 要的就是这效果。 大和解后,我应邀留下同太后一起进午膳,不想周凌清的消息很快,菜式才摆上桌,他就登门了。 太后的好脸瞬间垮了下去。 您好歹也是推人儿子下深渊的那个人,人家一个多月了心里都过不去,至今还在气头上,就这样干巴巴来拜访不好吧。 谁知太后比我想的周全许多,她垮了一阵子脸,开始让人增碗筷,“皇上来的正是时候,哀家刚与皇后坐下,你——也来一同进膳吧!” 周凌清也很体面,他作揖谢过太后,就入了座。 “想当年,你母妃在世时,还能常与你一处坐坐,自走母妃走后,你与哀家……生分了许多……哀家知道,你怪哀家没劝住她,可你母妃不在的那日,哀家正在国华寺小住……谁知她怎么就突然想不开……” 太后实属哪壶不开提那壶,这次轮到周凌清脸黑了。 “母妃她……热爱世间的一切,怎会自戕?您如今提及,我想是真的不知晓事实真相吧——我母妃,您的亲姐姐,就是被您的亲生儿子逼上绝路的,你始终不相信他篡了位,但的确是他,害死朕的母妃夺走了朕的一切!!” 周凌清说着从袖间甩出一封书信——正是他母妃的绝笔。 这厮随身携带这个是啥癖好…… “她的字,你该认得吧,她独特的印章,你该知晓吧,你也不必疑心真假,朕到今天这个位子,也不需要再多此一举!你且看看这上头的一字一句!” 太后接过去细细看着,一遍又一遍,而后,晕厥了过去。 第六十八章 贵为皇后 - 错枕眠 - 阿葚 她盲目相信的儿子,给了她至高荣耀的儿子,竟然是杀死她亲姐姐的凶手。 这么个关系,的确不太好接受。 但太后好歹也为一世太后了,拎得清似乎是她最大的优点了。 等她再醒来时,两眼婆娑,软了音调,“渊儿他……让哀家失望了,但他是哀家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皇上……恨他,哀家知道,可哀家不得不为他求一个身后的体面——” 周凌清铁着脸站在一旁,不搭腔。 我只好接过太后的接力棒,出声劝道,“人死万事休,皇上再追究已没了意义,如今朝局动荡,皇上该以‘仁’字稳之,不如借此机会,现一现皇上的宽宏气度,将皇兄遗身挪入皇家陵园,此举既安了太后的心,也让皇上慈名远播——” 周凌清仍静默着,太后的眼眶红着,眼泪若断了线的珠子,这样的氛围,周凌清终究还是败了,他唤来了御前伺候的李德公公,下了口喻。 大致内容就是虽然周凌渊作恶多端,但由于兄弟骨肉,念及亲情,又为安太后之心,封周凌渊为孝亲王,着明日大典后由内务府选了吉日挪入皇陵。 李德公公接了旨意,周凌清就头也不回的出了寿康宫。 太后忽的舒了一口气,她看向我,嘴角扯动,“谢……多谢你。” “太后何须谢我?皇上今日既然能来,就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 的确,轻重缓急,周凌清心里门清儿,一个身后名而已,更何况,这于他也并非毫无益处。 太后悬着的心落了地,愁眉舒展。 因此,第二日的封后大典,她脱下一身缟素,换上了太后制式吉服,一早就端坐在寿康宫大殿,等我前去请安听训。 从前还是王妃时,就已经历经过类似的大场面,对我来说,大概就是一回生,二回熟的过场。 可当我听完太后训示,接过她的封后懿旨,等下朝的周凌清接我去祭天时,仍十分忐忑,心脏几乎在腹中跳出了花样。 正当我手心冒汗时,周凌清身着黄袍高靴,到了我跟前。 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帝王相! 他头顶皇冠,乌黑的头发被皇冠竖起,飞扬的长眉微挑,黑如墨玉般的瞳仁神气又威严,浑身散发着天神般的威仪和与生俱来的贵气。 “这就呆住了?” 周凌清伸手在我眼前来回晃着,恶意提问。 我逃开了眼神,提醒他吉时不等人! 他朗笑着说车撵在外头,皇后娘娘请。 而后伸出了手。 十分做作。 顿了片刻,我才搭上他的手,感受到他温热指尖那一刻,心里竟升起了怯生生的异样。 他倒一如往常,反握上我的手,就这样,我们,一同出了寿康宫。 这一整个过程,与从前许多个时候都类同着,不同时期的“盛装,他牵我的手,我们并行”的画面在我脑海里层层重叠,而我的余光里,仍是周凌清浅笑的脸。 不可置信,我竟能一路走到今天。 不可置信,我与周凌清竟会有今天。 轿撵从宫街,行至午门,又从午门穿过护城河的桥面,到了宫外的长街。 此时街道两旁已有无数民众欢呼,轿撵的两旁也徒增了许多侍卫,受完民众的朝拜,又路途遥遥许久,终于到了祭天的地界儿。 在高高的佛塔上,跪三跪,又敬了三杯酒,就完成了祭天之礼。 祭天,顾名思义,祭天。 到这个地方大约用了一个半时辰,登顶高塔,不足一刻钟。 在李德公公声嘶力竭的呐喊中,我知晓,流程也就到了这里。 图啥。 回去的路上,我实在体乏,昏昏欲睡一路,周凌清咧嘴傻乐一路。 搞得好像第一次成亲一样。做作。 等大队人马行至内宫,太和殿已备起了午宴,官员也一应入了座,周凌清下了车撵直奔了殿里,而我则去偏殿卸下一身繁琐,换上与祭天礼服相比要简单许多的宫装。 这都是早先安顿好的,所以小红早早就候在了太和殿偏殿门口,看见我与小九的身影,就远远的迎了上来。 大家都喜气洋洋。 小红与小九也都很麻利,到了偏殿里间,三下五除二,趋使众宫女一起,为我着了一身云雁细锦朝服,正要为我补妆,殿里进了一道人影。 “明儿——” 这是母亲的声音,久违的母亲的声音。随着她的声音,铜镜的边角,显出了母亲的半张脸。 我怔了怔,撇退了四下,连着小九小红也都去了外间。 周凌清的“葬礼”一别,至今约有五年,母亲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额前的青丝里藏了许多白发,眼间的皱纹也更深了些。 “母亲——” 我喃喃出声。 听我一声“母亲”道出口,她忽的泪如雨下,冲过来抱住了我的肩头,哭道,“我当……再也听不到你这声母亲了……明儿…” “母亲说得哪里话,”我冷静的扶上她的背,温声抚慰,“您是我的母亲,永远都是。” 一个称谓罢了,谁心里没数呢。 “母亲知道多年来,你从未再回靖王府,是因了心里记恨当年我们的无情……可当年凌亲王征战在外,局势一触即发,你还这般发了疯的要往宫里面圣,谁知晓会做出……” “从前的事,不必提,都已过去了,您今日来,还有何事——如今拥有的,还有不满意之处?” 听她在这检讨过往,我只觉浪费时间,事实上,即便重来一次,她仍然会选择明哲保身,不肯为我担一丝风险。 她终于肯从我的肩头离开了,良久才抽噎道,“你阿姐她……” “我已然尽了最大的努力!” 也不知哪里来的邪气,我猛的出声打断了她,“你方才说我从未回靖王府,是因记恨了你们,我不妨告诉你,事实是,我被困在了凌王府,有时甚至连温饱都成问题!哥哥不曾同你说过吗?外头不曾传过我被沈青思欺压吗?这几年来,真的对我所有的遭遇一无所知吗?不,不是的,是我若是落魄了,就是一颗废棋!随手丢掉都不会心疼那种!但是很不幸,废棋如今成了皇后!” “父亲已是宰丞,母亲你,自然也能在圈子里高人一等,而我,实际上,那年上了花轿,就已然孤身一人了!如今,我们各自活着,也不便再互相打扰,若想再为阿姐一家求情,母亲不怕被牵连就请去往太和殿申冤去吧!皇上就在那里!” 母亲看着我,眼神微变,再不敢多说,怔怔的转过身,小步往外挪着,最后只留了个落寞的背影。 我的心情被这场相见扰得乱七八糟,连午宴上也不断游离。 后晌的游园,盛会,也一并没了心思参与,终于到了晚间,我借口身子不适先一步离了席。 小九几日前就说坤宁宫已拾掇的亮堂舒适,就等我亲临验收了,一定满意至极。可如今我实在低落,兴致缺缺。 当我站在坤宁宫宫口,一眼望进去——又觉没有期望也是好事,毕竟目光所及,从庭院来看同钟离宫的院子并没什么不同,皆是肃穆的两个狮头守门,院里栽种着白杨与万年青,一池子应季花盛放着。 直到我们一行人行至廊下——我才睁大了眼,原来惊喜在后头。 这是一个,放大版的我在馨苑时的房屋,细致程度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方。 床榻,客堂,书房,连方位也不曾变。 一比一比例放大的桌案上,我从前不小心滴上去的黑墨汁清晰可见,书柜大了许多,样式却没变,只是显得书少得可怜,至于放瓶瓶罐罐的架子,也高了几层,低处还是原先摆放的东西,里头的草药,味道如常,就连如烟阁“小金库”藏着的两箱子金银也被如数抬了来,置放在架子一旁。 小九看着我大惊的样子,在一旁絮絮叨叨的夸赞周凌清,“皇上知道您恋旧,这些东西许多都是从凌王府运来的,也有很多都是花了心思照着原样描出来的,只希望能讨您欢心,为了做这些,皇上费了很多心血……” “还喜欢吗?” 周凌清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打断了小九的滔滔不绝。 小九很识趣,看见周凌清立时福了一礼,拉着小红去了外头廊间。 他微醺的样子,比总是目中无人,时常端着的一本正经,看上去要可爱很多。 “你怎的也这么早退席?”为免溺死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我反应极快扯开了话题。 “今日是朕的洞房花烛夜,朕早些退场又如何?过来……给朕更衣——” 皇上的派头果然不一样了。 我刚想喊他醒醒酒,他就已经大步垮了过来,一把将我打横到了空中,这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人头晕目眩,我不由呼出了声。 小红小九两个憨憨一左一右推开了门,几乎同时,急切的问道,“主子!什么事!” 周凌清死不放手,我只好把脸藏在了他的胸前,但他战斗力很强,独一人把两个丫头看红了脸,悄悄退了出去。 “从现在开始,听到什么都不许再进来!” 周凌清顿着脚步隔着门吩咐。 外头的两个丫头,含含糊糊,颤抖着声音低低的答了是。 第六十九章 醒神提脑 - 错枕眠 - 阿葚 就这样, 周凌清稳稳的抱着我往床榻那头走去。我窝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闻着他的气息,却不敢抬头看他——这一刻我只觉脸庞发热,耳根发红。 从来不曾有人记过我的喜好,问我是不是喜欢。我从来,也不知晓依恋旧物给的安全感,原来叫做恋旧。 周凌清为何待我这般与众不同,真心二字,当真存世?我能拥有这些吗?我配拥有这些吗? 我的心在深海里沉沉浮浮,动摇着,徘徊着。 不知过了多久,周凌清终于将我平放在了床榻上,他的上半身亦俯了过来,脸与我的脸相对着,我们之间不过五公分。 他对我笑着,左手横在我的脖颈下,右手在我脸上轻柔的摩擦。 “朕知道,总有这么一天——” 这声音实在摄人心魄,我只觉五脏六腑都突突跳着,几乎要跟着沉沦。 “皇上,不好了!” 外头一声惊呼,我同周凌清都清醒了。 接下来传来的是小九严厉的斥责声,“哪里来的小蹄子!竟来此惊扰皇上与皇后娘娘就寝,拖,拖出去!” 宫女儿的挣扎声在侍卫的驱赶下显得凄惨异常。 她似乎根本顾不得生死,只不断的喊着,“皇上!盈盈小姐旧疾犯了!正疼的死去活来!皇上开恩啊!请皇上召太医入宫啊皇上!” 周凌清听到“盈盈”二字,比方才更清醒了些。 约摸半刻钟的样子,他嗖的从床榻起了身,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同我“告辞”,“你先歇下,朕去去就来——” 狗东西,去了还来什么? 我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只觉羞赧难当,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被这厮骗了去。 他不在乎外头众说纷纭,力排众议保了白月光在宫中——此行安的什么心,不言而喻! 他身为九五之尊,天下第一人,除了白月光,他将来还会拥有太阳光星星火人间富贵花,他许会给人家移山填海,捉鳖揽月,高兴了指不定再搞个“大皇后”的封号出来赏给美人助兴什么的。 这么一对比,我简直是个没骨气的,竟被他移来的一个馨苑感动的热泪盈眶,险些失了自己的心。 我平躺在床榻中间,身陷在软被里,眼睛直勾勾盯着梁顶,心里有隐隐的失落,但很快,我就醒了神,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徐盈盈,我该要什么,能要什么,配要什么,脑海一下打开了思路,这题,我会了——总之,自由是没了的,但当一个有权有钱又有势的皇后娘娘,倒也不失为一个新的追求啊,开一个餐馆又或开一个医馆,也都不过是区区一个小掌柜,如今,轻轻一跃,跻身到了上等名流圈里,虽然伴君如伴虎,但富贵险中求啊,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啊!天降大富于斯人也,必要劳其心志才是! 只一样,不要对周凌清这厮抱有任何希望,就永远不会不幸。人有时候很奇怪,一开始展望美好生活,就容易越想越激动,一激动,就醒到了后半夜。 正当我盘算到怎么让“皇宫枯燥的生活变得有趣”时,说话从来不算数的周凌清说话算数了——方才说去去就回真的就“去去就回”了。 他掀开珠帘,到了寝卧这一侧,我随之惊起了身,他看上去很疲惫,还带有两个奇大无比的黑眼圈。 “在等朕?” 他很疲惫,但也真的很臭屁。 等你,等你什么啊? “更深露重,皇上大可不必冒夜前行,盈盈小姐身子不适,也盼着你能伴在左右呢!” 大半夜来回逛宫街是什么癖好? “你甚至盼着朕不要回来?” 那可不咋的?走了还回来又是什么操作? 他见我沉默不语,脸色微微发青,“那朕不该回来?” 腿长在你腿上,还能我做决定不成? “皇上请便——”我答的响亮。 他站着不动,脸色青上加青,良久才冷哼一声,“朕错了,忘了你是不甜的瓜,没心的人!” 他说完就转过了身,随着宫门的开关,渐远了身影。 他错没错,我不知道。 但我的确错了。 因周凌清两次坤宁宫深夜起驾,第二天,“帝后”不合的段子,开始合宫相传,小九气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因此徐盈盈踏足坤宁宫的时候,小九脸色比我还臭,说出口的话,也极其难听。 “盈盈小姐又未曾得个封号,不过在宫里住着罢了,如今是什么身份来同皇后娘娘晨昏定省的?” 小九抱臂毒舌。 徐盈盈很有大家风范,她对小九的话充耳不闻,只脸向我笑得温柔,满口惭愧,“我从前就有胃疾,多年来时不时的要受胃绞痛,昨日突然疼起来才发现从前的丹药已见了底,以我今日的身份,又传不起太医,一时没了法子才不得不来请皇上……我原想撑一撑……可……” “人命最要紧,你也不必解释这么许多,往后记得多备些丸药在宫里就是了——” 那你疼的可真是时候,掐着点疼…… “皇后娘娘仁爱宽宏,令我等汗颜!” 徐盈盈说话的时候,眼里满是笑意,即便穿着简单,也掩不住贵气,明明我身居高位,却好似她才是太子,我反倒是个狸猫。 这个事实令我很不快,三言两语间就想赶人,可我刚要张嘴,她又提了新的要求,“皇上才登高位,许多应酬免不了皇后娘娘帮衬才行,皇子那里就由我多分心照料就是了……” 这话小九听了,直接抓狂,“盈盈小姐说的哪里话?还是方才的问题——您如今是什么身份啊?胆敢这样往前蹭,皇子与你虽眉眼相似,却同你没有半分关系,还请您认清自己的……” 小九还要继续说下去,被我伸手止了话,我回望向徐盈盈,顿了顿才笑道,“往后虽会忙些,但都是本宫分内之事,你虽是好意,但真的不必了,再者,倘若皇子交到你手里,他该称你做什么?长大之后,又该如何自处?” 我对徐盈盈的敌意,举目可见。 但字字句句绝无虚言,可不是嘛,反正人家小俊材是大皇子,庶不庶出的,也是大皇子,养在“盈盈小姐”手里的大皇子,算哪门子大皇子?回头别再给人扣上个私生子的小帽子! 听了我的话,徐盈盈僵住了,弯着的嘴角不自然的放平了弧度。 片刻后她才重新扬起了笑,“皇后娘娘怎么知道皇子长大后,我也还是这个身份?” “若皇上肯给你位份,你今日不会以‘盈盈小姐这个身份同本宫说话,也不会连来‘晨昏定省’都被旁人说三道四——” 我言语的利索程度一向同怒气值成正比。 徐盈盈不是,她在节节败退了,因此没几个回合,她就败下了阵,被气走了。 但谁能知道,她把小俊材捏手里了? 小崽子刚下了学堂没多会儿就来了坤宁宫,嬷嬷在身后远远跟着,跑的呼哧带喘。 “娘娘……皇子如今叛逆得不得了,您赐的参汤药,今日又倒……给了小狗……” 嬷嬷根本不顾她的“小主子”站在她身侧,进了殿往地上一跪就是一通黑状。 “什么劳什子汤药?这样整日灌给我?怕不是想悄默声的害死我?” 小俊材斜眼看着嬷嬷嚷嚷,但冲谁谁知道。 我盯着他很无奈——你可是小小年纪就吃过由天乌、生半夏、生附子、干漆、朱砂、白果制成的忘忧丸的,我为此为你研制了独门进补汤药,以防万一有个了不得的后症,竟还被你嫌弃至此?也不想想,往后你父皇再多娶几房星星月亮的,多给你生几个兄弟姐妹,你若再受了忘忧丸的影响痴傻了,宫里可哪里还有你的容身之地? 九五之尊的位子,就完全没了希望啊!也不是说非得去争这玩意儿,而是,可以争也可以不争,但不能因为痴傻,所以不能争啊! 但这些话,我可咋跟只有四岁的你说呢?即便说了你也懂了,我这个“天下第一大反派”的话,你又怎么会信呢? “以后不要整日给我端来!我不喝!” 这次,小俊材是怒目瞪着我说的。 “你说了不算的——得喝。” 我无情拒绝。 “你可以让人端来,但你不能决定我喝不喝!!” 我的独断,让他的叛逆更上了一层楼。 “小家伙,你还是骨头长硬了再来同我掰手腕吧,”我说着看向了嬷嬷,吩咐道,“下次,让侍卫去送,记得——是‘送’到皇子的嘴里才算送到,不拘用什么方式!” 嬷嬷颤巍着答了是。 “随便你!那到时候就来较量较量!我今日来,还有别的事要同你说!” 真是人小鬼大。 “同谁说?”我侧耳问道。 “同你说!”他重复道。 “同谁?”我再问。 他终于明白我在介意什么,于是又重重重申道,“我有话同母后说!” 这才乖嘛。 “什么事?” “从明儿开始,先生说了下课,我就要去盈姨那里了!——我要搬去盈姨那里去!” 好小子,认贼作母认上瘾了? 第七十章 落水 - 错枕眠 - 阿葚 “何时多了个盈姨,我竟不知晓?” 我故作疑问。 “你也不必问这么多,只让我搬过去同住就是!”他眉一横,决心要同我别扭。 “你来同我请示,便是知晓此事由我做主——且先说个让人拒绝不得的理由!” 斗不过一个四岁孩童,我就枉活了这么些年! “她……她不会给我喝难喝的黑糊糊!会陪我玩,做糖人给我,放风筝,下棋,读书!……总之我就是要搬去她那里!” 小俊材列举了徐盈盈的等等好处。 不想趁我伤病在床,后又忙着各种“皇后本分”,倒让这俩关系处的如日中天了…… “不喝‘黑糊糊’是不成了,但别的事,我也可以陪你做呀!”我眨巴眨巴眼睛,“俏皮”的回道。 显然小俊材没想到我会有这一出,小脑袋飞速运转思索怎么回绝,而我“不枉多活了几年”,抢先一步想到了出路,我望向嬷嬷,请她起了身吩咐道,“明儿一早拾掇拾掇,坤宁宫偏殿还空着,带皇子搬过来住,缺什么少什么,报给内务府!” “我反对!”小俊材偷鸡不成蚀把米,满脸不甘。 “反对无效!”我奸计得逞,自然意气风发。 拉扯战最终由我全面胜出,小俊材同他的“盈姨”一样,皆是黑着脸,无功而回。 这一切的成功都要得益于周凌清给的“皇后之位”——我不得不再一次感慨,大权在握实在令人心情愉快。 但有人顺心,就有人遭殃。 周凌清初登皇位,前朝后宫面临大洗牌,前朝如今是波涛汹涌,可后宫仍是我这只猴子,称霸王。新贵们也都想塞个人进来,好给门楣增增光,添添彩,因此就在朝堂上施压了,说没见过哪个皇上三宫六院里只有一个皇后的,既昨儿立后大典已过,从今往后该充实后宫了! 紧接着有人供给了周凌清许多个画卷,画卷上都是高门大户,年方二八的小姑娘。 于是下朝之后,周凌清就让人抱着两箱子“美人才女”来了坤宁宫,一股脑的堆在了我跟前。 “喂!不甜的瓜——你身为皇后,职责在此——”周凌清在一旁颐指气使。 管我甜不甜?有个甜的不就个了? 我不理他的阴阳怪气,越过他,走到箱子一侧,认真翻看起了美女画卷,画卷上,偶有一个中人之姿,多数都是可人的仙女儿脸蛋儿,看到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喜笑颜开道,“个个都长的水灵耐看,宫里无聊烦闷,多几个姐妹热闹才好!如此,我这皇后也好管几个人!” “哼,不过才当了一天正经皇后,官瘾倒越发大了!”周凌清不屑的撇我一眼。 这家伙如今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与我相对,不就因了昨晚的口舌之争吗? 还过不去了? 至此,我实在也变不出好脸色了,话逐渐说的难听,“皇上何须对我没个好脸,今日该生气的是我才是吧!我的大喜夜,皇上尥蹶子跑路了,我成了合宫的笑话,您此时在这里拿腔拿调给谁看?” “朕回头了!!可你是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腿长在皇上腿上,当然是随您便的态度!” “朕对你一片苦心,你就,看不出丝毫?” 这么多苦心不还是听人家一声“诶呦”跑的比狗还快? “皇上可不只对我一人苦心!” 我有些窝火,但这话说出来,怎么是飞醋的味儿? “你,到底在介意什么?”周凌清忽的换了态度,一双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你介怀盈盈的存在?” 片刻后,又肯定的叨咕了一遍,“你介意盈盈的存在!” 我介意你十八辈祖宗! “你不会在期望,朕只寄心于你一人吧?”周凌清说这话的时候,尾巴都翘到了天上,傲慢之姿跃然脸上,“你在朕心里,的确很特别,特别到朕愿意将你推上皇后之位,但这是皇家,必然不能也不会只有你——”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轻柔,“可你,仍然是你,朕已经给了你最大的体面,你还在不满什么——” “我在你心里不过占了一个‘特别’,我就要感恩戴德的一颗真心恭敬的奉上?我知晓世间的法则!放眼周国——富贵人家娶个三妻四妾是寻常事,亲王纳几个王妃侧妃也是要的,皇上站在最高处更得三宫六院了!——这是男人的世界没错,我处在这样的世界,无权支配自己这具肉身,可这颗心,也要归你管辖吗?” 我气极,又是一顿疯狂输出。 “那你的心!?你的心在哪!” 不是,这厮老管别人的心干嘛? “皇上不必管我的心在哪,您只需知晓,这颗‘不甜的瓜’已经是你的瓜了,我这一生都任你处置了——皇上还有什么不满?” “这般说来,朕让你当皇后,竟让你委屈万分?”周凌清言辞语调里很容易找出“这女的疯了”的字样。 “当‘皇后’委屈什么,被皇上追着问‘心去哪了’才难受!” 我小声嘟囔的话,被这厮尽收于耳,但他不再与我争论,低喝一声,“今晚朕就宿在这里!”话毕就大步流星的走到寝卧,一屁股陷进了我的软榻里。 好了我懂了,这厮胡搅蛮缠这么久,是要继续昨晚“未完成的工作”。 但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看着外头还没全黑下来的天儿,真为天下苍生难过,多大的福气修到这么个不勤政爱民的皇帝! “现……现在也不是就寝的时辰,皇上……不再批几封折子?” 作为皇后的第一要务不就是“督促”二字吗? 周凌清刚要出口驳我,就被殿外满头大汗跑来的小九打断了。 “不好了……不好了!皇……皇子落水了!”小九急得口齿不清。 周凌清咻的从寝卧那头瞬移到了外头,此时我也已快步向小九迎了过去。 “可救上来了!?” 我同周凌清异口同声的问道。 “上来了…但听闻喝了不少个脏水……” 小九下面还说了什么,我同周凌清都未细听,只大步踏着,很快就百米开外。 还得坤宁宫养着才是,这样生死由人,能不能活过五岁都成问题! “皇上皇后娘娘驾到——” 当公公尖细的嗓音响彻在长信宫上空的时候,徐盈盈已经候在殿里了。 并一身湿漉漉。 “多亏了盈盈小姐,皇子才得以保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嬷嬷此时从里间走了出来,吓得脸色尽失,连礼数都抛到了脑后。 徐盈盈不一样,她虽一身狼狈,却镇定异常,微微福了一礼,口齿清晰的道了句皇上皇后金安。 舍己救人,外柔内刚,美而不自知,不矫揉造作,任何时候都守礼知分寸的女性形象立体的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周凌清立刻上钩了。 他三两步上前握住美人的玉手,急色尽显,“你昨儿还在床上疼的缩成一团,今儿如何又下水救人了?满皇宫都是侍卫!你随便喊一声,多的是人前来效劳!再说你又哪里懂水性!?” 这样“脸色”的周凌清,我是第一次眼见,原来,世上真的有人,会令他心焦至此。 “无碍的,所幸他活了,否则我也难过,”徐盈盈素着妆容,冷的发抖,却仍强装着笑,“记得吗?那一年你九岁,也是这样一个近秋的日子,我们几个年龄相近的孩童在御花园里追逐蜻蜓蝴蝶,你失足掉进了池水里,池水连你腰部都不及,可你还是跌进去喝了几口水,嘴里还大喊着救命,我当时想笑又不敢笑,在一旁指挥你站起来,告诉你只有找到着力点,才有机会走上岸,可你听不着似的,合着眼在水里浮上来,沉下去,最后我实在没了法子,只好也跳进去,抓住你的胳膊,帮着你在水里落了脚,那次我知晓了你怕水晕水,后来才学了项游水的本事——不想从那儿以后再没用上,倒在今日有了些用处。” 徐盈盈的故事讲完,合时宜的咳嗽了两声,此举惹的周凌清满眼疼惜。 可坚强勇敢的盈盈小姐,嘴角温柔的笑一刻也没放下,只摇摇头表示不用这般担心,她还很好。 你俩在这上演情深深意切切,但有没有人考虑过还在昏迷中的小俊材跟我这个有“特别地位的皇后娘娘”? “呃……请让一让…” 如果不是堵着内间的门——我也不会从你俩中间扒拉过去啊。 我越过他们后,才回头摆摆手,“你……你们继续……我去瞧瞧皇子……” 周凌清这才回想起此行目的,刚要抬步跟上,只听盈盈小姐又开口了,这次,是以悲痛为基调,“从前我做过许多错事,不信任你,伤害你,听从家里的安排几乎与你反目成仇,可沙浪淘尽,最后上天又将你送来了,从今往后,就让我以赎罪的方式留在你身边吧——皇子大难不死,请皇上让我照料这孩子到他长大成人,如此我也算为你尽了一分力。” 哦?在这儿等着呢? 第七十一章 放过 - 错枕眠 - 阿葚 “不是早就回绝了你?盈盈小姐不死心?” 我顿住了脚步,不再往里间,而是掉过头与徐盈盈两相对峙。 咋?赴水救了趟人,就要当人家亲娘了? “皇子对我颇为依赖喜欢,而我,从前不觉得,如今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也想有个亲近的孩子,皇后何不成全了我们?” 这话说的,仿佛我要棒打鸳鸯一样。 “世间万事不是喜欢即能成事,你想要孩子,自己生啊,总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养在你身边!且明儿就要搬去坤宁宫——你打消这个念头吧。” 我话说的毫无商量余地。 徐盈盈一双雾般的大眼睛,透着点点光影望向周凌清,“自己的孩子?我如今还能有么?我还能有机会吗?我没有机会了是不是?皇上也觉得,我这样残败的身躯,不配抚养皇子长大是么?” 周凌清站在一旁眉头紧皱,站谁也不是——皇后这个位子是他要死要活推给我的,我如今才做了一个决策,就被他亲自驳回,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这不是明着告诉合宫的人,我这皇后说话屁用不管? 但耐不住徐盈盈戏多啊,人家站不住了,嘭一声倒地昏了过去。 昏之前,眼里泛着泪光,嘴角带着笑,对着周凌清说道,“你不必为难,我不该奢求这么多,能时时看着你,已然是我的福气了——” 这个场景,怎么眼熟如斯? 害想起来了!当年封我做王妃那夜,这厮扔下我应对满府宾客,夜半回来时一身血,跟我讲人家白月光眼里噙着泪水,嘴角却带着笑,要跟他告别…… 这不是,老套路了吗? 可周凌清也真吃这一套,儿子也不看了,打横抱起倒地美人出了门子,顺便掳走了两个候在门口的太医。 呵,我对此,表示严厉谴责,再不多看一眼他们离去的背影,掀开门帘,径直进了里间。 嬷嬷看我担心,直在一旁安慰,说方才已吐了许多水,这之后又灌了些汤药,好受许多,多歇歇就好。 这也不应该啊,谁落水会昏睡?况且救的及时,脏东西也都吐出来了啊——糟糕透顶,这回不会真的摔到脑子了吧!? 可头上也没外伤啊,我上手在他圆滚滚的脑袋上摸大包,最后也一无所获。 “阿娘,你做什么这么盯着我的头?” 小家伙一开口,我吓得直哆嗦,左手咻的离了他的后脑勺。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哪里还疼?或者看东西模不模糊?” 我揪住他不停的问着。 “都不,只是憋闷,且,耳边聒噪——” 他回的简短且明确。 好了,确认了,他无碍。 啊不是?他方才叫我?叫我阿娘?天爷啊,这是因祸得福的意思? “我是谁?小俊材,我是谁?” 我惊喜着,手舞足蹈着——忘忧丸失效还是头一次听说! “阿娘,我知晓你是阿娘,但你能不能,容我缓缓,我只觉头憋的紧……” 缓,缓! 我即刻闭了嘴,开始了端茶倒水,捏脚揉腿的差事,不想小俊材享受着享受着,竟流起了真情实感的眼泪,最后哇的哭出了声。 他记起了近日发生的一切,十分懊恼被人利用,伤害我许多次。 我说这都不怪你,是坏人太坏了——但有一个问题,你今日必须做出选择! 他懵懂的止了哭,看我这么严肃,表情也变得肃穆。 “我与你盈姨比,你更喜欢谁?要不偏不倚,真心的答案!” 我将问题摆到了桌面上,引得小俊材脸生无奈,他思虑良久才道,“阿娘,我根本做不到不偏不倚——我自然要偏阿娘的!” 是我想要的答案,这小子,有点天赋。 第二天,小俊材心甘情愿,顺理成章的进了坤宁宫,此事合宫都觉得匪夷所思——毕竟这娃,一向与我为敌来着。 而徐盈盈得到了些什么,又失去了些什么,与得到的相比,失去的那些简直微不足道。 自她那天被周凌清抱回去之后,宫里流言四起,每一版都是“徐盈盈之大女主剧本”。 最让我期待的是“前朝贵妃今朝梦”,大致就是说这贵妃啊原本就跟周凌清是打小的青梅竹马,被迫嫁给了篡夺皇位的逆贼,现在周凌清强势回归,做了皇帝,从前不得已才情深缘浅,现如今天下在握,自然要再续前缘,再封贵妃指日可待了。 这是最不离谱的剧本。 但我太了解周凌清了,这个剧情是走不下去的——他这样目中无人,骄傲自大,在这个女人如衣裳的世俗框架下,他不会穿别人穿过的衣服,即便真的喜欢极了,顶了天偷偷穿一下,走到阳光下让别人睁眼瞧一瞧? 他做不到的。 做不到?哦不,他是一定我同我对着干的。我赌他赢,他就输,我赌他输,他就赢。 他赢不赢的不要紧,重要的是,我必须输。 五日后,周凌清再踏足坤宁宫。 这次,他是冲着他那两箱子“美人”来的,当然,还为他的白月光。 他才在殿里寻摸了坐处,就直奔了主题,“大封六宫,皇后备的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搞得好像是我的权利一样,左不过是把标了赤笔记号的再交于你,假装是我精心挑选了家世人品,才德相貌都相当的姑娘——咋就逃不脱给这厮找老婆的命运呢? 他见我配合的把圈了记号的逐个挑出来奉上,眉眼端了笑,最后把自带的徐盈盈的画像,递给了我。 “皇后觉得,她如何?” 她如何? 她如何你不比我清楚? “不错不错,皇上觉得好,就都娶进来!” 娶个前贵妃当贵妃,这想法挺棒的。 “好!那就一并送到内务府提名号!” 周凌清每一个决定都出乎了我的意料。 于是选秀之事,开始如火如荼的进行了,前朝局势也定了个七七八八,周凌清彻底轻松了下来。他没事儿就要往坤宁宫跑八趟,以看望“皇子”的借口,深夜不愿离去。 他再一次开始琢磨,怎么留下来完成立后大典那日“没完成的工作”。 皇后已经很累了,还要整日与这厮斗智斗勇,着实令人疲于应付。 当他再一次,腆着脸不走的时候,我直接躺平了。 “来吧,做完你想做的,再也不要来烦扰我!” 周凌清原本在笑嘻嘻的耍赖,可看到我视死如归的眼神,很快变了脸,他怒不可遏的俯身过来,一把将我推到榻上,开始了他的禽兽行为。 任他撕咬气喘,我都像入了定一般,闭眼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了动作,强迫我挣开了眼睛,当然,画面十分辣眼睛,毕竟我俩都衣衫不整。 “完事了?” 我看着他,满脸木色。 “还没开始,就盼着结束了?”他的声音更是漠然。 “那您,继续——”我又默默闭上了眼皮,开始眼不见为净。 “赵乐明!!!!” 片刻后,他声嘶力竭的吼出了我的名字,我知道——他进行不下去了,他,绝望了。 “你说过,你要留下当朕的皇后!你就是这么当朕的皇后?” 不然咋当?给你儿子当妈,又给你“寻摸”小姑娘,怎么看都已经仁至义尽了吧。 周凌清从我身上起了身,无语许久,才坐在床头平复了情绪——看似平复了情绪,但说出口的话仍蕴藏着怒气,“你这般冷漠,是为了楚淮吧!你还惦记着他?” 我亦半坐起来,合上了中衣,“不为谁,只为我那颗心。我如今自由被剥夺了,身子也不是我个儿的,连心也要迎合你吗?我试过接受你,可我做不到,不如,你……放过我吧,我会做一个‘合格’皇后,后宫前朝,该我的差事,绝不给你扯后腿,我会以绝对的善良管理你的后宫,没几日,后宫各殿也该住人了,连着盈盈小姐,从前梦里才能出现的人儿也成了现实——如此,你放过我吧,有的是人将你放在心上,也有的是人,为你生儿育女,我算什么呢?皇上何必吊在我这颗树上?” 周凌清气的笑了场,他哈着怪腔调的笑,说道,“你竟连皇后的职责都划分好了?那你知不知晓,一个皇后,最该完成的任务是什么?一个皇后,最该敬朕!爱朕!为朕着想!对朕不离不弃!” “是……吗,若是如此,皇后之位,我可胜任不得,皇上还是赶紧找人吧,我不拘什么时候,随时都能让位……” 啥时候有这不要脸的要求了?有这么要紧的额外要求,还不早点说? 周凌清冷着脸,看了我半晌,开始整理衣衫,窸窸窣窣的声音大到像在拿衣裳泄气。 “你说的对!朕何必吊死在你这颗歪脖树上?朕的后宫千千万!朕还有盈盈,你不过一个区区赵乐明,你根本,不值得朕这般对你!” 他气愤的拎着外衣,连靴子也没穿好,就出了殿,仿佛一刻也不能多待,一刻也不能与我共处。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的心忽的落了地,却又有些不知怎么言说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他放过我了,真的,放过了。 第七十二章 又有喜事 - 错枕眠 - 阿葚 自这日后,周凌清再也不曾进过坤宁宫的门,就算在给太后请安的日子走个撞头,他也视我为空气。 说起来小俊材最可怜,他再一次丢失了父爱,但“父爱”,对他来说,一直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倒也无伤大雅。 日子过的轻快,宫里很快热闹了起来,李太尉的小女儿李氏封了嫔,段刺史家的二闺女段氏封了妃,云中书令没有女儿,进宫的是个亲近的侄女儿,封了个婕妤,马廷尉唯一的掌上明珠,封了昭仪,还有三个低阶的贵人,分别是曹氏,卫氏,方氏。 当然还有徐盈盈,人家摇身一变成了徐修文的堂妹,入宫既德妃。 我果然还是赢了——周凌清这样的性子,绝不肯为了一件“旧衣服”,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的脸面胜于一切。 可我也输了——人家也有的是办法,变旧为新,让人无话可说。 新人们在储秀宫被嬷嬷教导了几日规矩,就送去了各处的宫宇。 等大家都有了自己的住处,就正式成了后宫一员,也就该日日来坤宁宫“晨昏定省”了。 徐盈盈如今在后宫是除了我之外,最高位份的德妃,正是春风得意之际,但她并不得意忘形,礼数仍十分周到,日日都第一个到坤宁宫签到,大家原本对我这个空有后位,却不被皇上眷顾的皇后只做做表面功夫,但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德妃娘娘对我如此恭敬有加,也都渐渐开始把我放进了眼里。 我似乎成了最尊贵的人,后宫表面上也姐姐妹妹的风平浪静。 而周凌清除了偏爱徐盈盈以外,旁的都雨露均沾,他在这样百花齐放的花丛中流连忘返,好不惬意,因是年轻帝王,脸面又长的好,这些小姑娘们也都被迷的五迷三道,大家你情我愿,日日笙歌。 可他在后宫的柔声密意是真的,在前朝的铁血手腕却也都有目共睹——一朝天子一朝臣,满朝文武都换了新血液,从前的官员,不管是臣服于他的,还是对他有成见最终却不得不臣服他的,都没啥好下场,贬谪的贬谪,撤官的撤官,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当然,徐家除外,徐修文作为险些跟周凌清争天下的前朝遗官,周凌清不仅没有对他进行责难,更是连升两级,如今任了都察院御史。 由此可见,有个吹枕边风的人在宫里是多么的重要。 即便他手段狠毒,有时也循私情,可周国在他的治理下,的确蒸蒸日上了。 他减免了农民税收,秉着要想富,先修路的理念,国库出银两修路到了山村,后又大兴了土地改革,让乡绅土豪主动把吞并的土地,都吐了出来,当然,用的计谋倒不是很上得了台面——如果你主动为贫苦民众分了地,分了钱粮,那当地政府敲锣打鼓为你带上大红花,并发个御赐的大善人牌匾,如果你打死一毛不拔,那好,合一县之力查你,查你从前有没有偷税漏税,私下动刑,有没有人命官司,是不是曾巧取豪夺,如果有过,哪怕曾有过以上一条,那么财产充公,发配边疆。 这般动了几个典型后,大家都老实的带上了“大红花”。 除此之外,各县都设了监察寮,直通金銮宝殿,所有的苦难,皆可上达天听。 周凌清,的确有两下子,至此,他的臣子都换成了心腹,民众开始自发的推崇这位新帝。 而我的日子,就省心极了,后宫的大家都是体面人,争风吃醋也不会像从前的小吴小乔小王一样争到我面前,我除了每天看看内务府送来的的档案,瞧瞧哪几位嫔妃“方便”侍寝,就是读读账本,关心一下开销,再就是琢磨琢磨团建,领大家去逗太后的乐。 很快深秋,很快入了冬,也很快,飘起了第一场雪,这个时候,大家心底明镜儿似的,都隐约察觉到了“帝后不和”。 一直以来,他从不来见我,我也从不去见他。 但我终于不得不去一趟养心殿了——为着子枫与我哥哥。 他们相携来见我时,雪已经化了冻,冻了化好几遭了。 子枫披着连帽白裘,着了一身娇粉色宫装,素脸一张,两颊却绯红,发髻同我第一次见她时无二致,只随意绾在一边。哥哥还是憨憨的老样子,他跟在子枫身后,认真又仔细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稳重的护着她,似乎只怕路滑,害她摔了跤。 我远远看着他们,如同在欣赏一幅才子俏佳人画卷。 “皇后娘娘万福——” 直到他们齐齐问安,我才回了神,这皇后我已当的得心应手,整日被人供着请安已是常事,但也不知怎么,看他们这般屈尊作揖的,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请他们起身就了座,让人看了茶,就退了四下的人。 子枫环顾一周,略吃一惊,先开了口,“我说怎么让人一天往王府跑个七八趟,原是要照葫芦画瓢把馨苑搬到宫里来——他有心了。” 子枫说这话的时候,完全一整个置身事外的态度,不带有任何情绪,纯发表自己的见解。 我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那渣男。 “天儿一直暗沉沉的,你们怎的挑这么个日子来见我?” 我岔开了话题,将话引到了他们身上。 哥哥只笑着挠挠头,看看子枫,又看看我,始终无话。 “呆子!这话,要我说不成?”子枫又羞又气的冲哥哥嚷道。 “啊不不不,自然是我来说,我来说,”哥哥是个妻管严无疑了,他再一次憨笑着看向了我,话说的如同打过腹稿一般流畅,“我不想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想娶子枫姑娘为妻,此情此意,沧海桑田,矢志不渝,请皇后娘娘为我与子枫二人保婚!” 哥哥说着话呲溜从椅子上溜到了地上,磕起了头。 “哥哥快起身,我怎么能受得你这样跪拜?” 我的话作用不大,子枫只好替我止了哥哥的行径,“见好就收也就是了,快起来吧!” 哥哥这才起了身,又端坐在了子枫一侧。 “父亲母亲不同意你们的婚事?” 我也并不是傻子,稍做猜想就知晓了他们的难处,定然是父亲母亲不乐意哥哥以子枫为妻,毕竟子枫不是什么名门之后,从前也只是周凌清身边的女侍管家,如今父亲水涨船高,捞了个丞相做,母亲更是觉得家世门风高人一等了。 可这事儿,找周凌清比找我更容易办妥吧,圣上赐婚多么难得的荣耀,有哪个会不从? “乐泽昨儿已经去问过皇上了,”子枫多么机灵的人,一忽儿就知道了我心中的疑问,于是解释道,“皇上欲认我做义妹…以公主位下嫁于赵府,可认义妹……又要牵扯到许多事,要昭告天下,又要诉之皇家祠堂,皇上说他政事繁忙,让我……我们求到你这里来,由你主持总管,细节琐事,由你去同他商议……说乐泽毕竟是你兄长……你该尽一份力……” 懂了,这厮把事儿捅到我面前,自然是想告诉我,他同意了,我得记这个人情,我俩之间关系还未缓和,得由我先去同他求和。 求就求呗,他单方面闹别扭,我可是想以和为贵来着。 子枫自然看出了我同周凌清之间的猫腻——毕竟这事儿何须人家两个这样一趟趟进宫相求?有啥话,周凌清到后宫散步了,不拘去谁的宫里,绕过来说道两句不就是了? 但子枫看破不说破,并未多言,她先支走了我哥哥去外头等她,而后说起了从前,“我是旁观者,你是当局者,许多你看不清的事,我却洞若观火——从在王府时我就知晓,他对你跟对旁人不一样。你没有美貌,亦不出挑,医术虽还算上得了台面,但却没到令他殊待的地步,为什么?你哪里值得他这般对待?我曾没日没夜的想——后来,时日久了,也就释然了,或许就是会出现这样一个人,他的样貌才情不符你的喜好,身高条段也与所想大相径庭,性格兴趣又与你完全是两个极端,可你就是愿意为他放宽所有要求,因为他,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想,于皇上而言,你就是这样的存在,你如今已是皇后,请珍惜这样的情意吧……” 我看这是你自己的心得体验…… “一丁点的特殊,也只是有一丁点特殊而已,他如今已身为帝王,更是所向披靡,他只施舍一点点所谓的‘特殊’,我就要捧着一颗心奔赴过去吗?哪怕他能稍微下几个台阶,不那么骄傲,稍稍与我对视,而不是永远高高在上,企图抓控一切,次次都明里暗里表示‘你不用管我的心在哪里,你的心必须在我这里’,我也不会固执如斯——他是不错的帝王,但他不是良人——” 我的话令子枫讶异的睁大了眼,她脸上满是震惊与疑惑,“可……可他是周凌清……即便他今日不是皇上,也会是个杀伐四方的凌亲王,你在要求这样一个人,与你站在同样的地位,平等处之?” 平等都没有,还真爱个屁? “不,我从不首先要求他做什么,但他若想要我的心,就须得以心易心——” 我回的略显坚定。 第七十三章 尘埃落定 - 错枕眠 - 阿葚 子枫一双眼睛在我身上下扫着,过了许久,才叹了句,“你虽长着个平平奇奇的脸,平日又作卑微和善状,但其实内心强大得很,不怪你吸引他——你与他,本质上是同一种人。” 她说完就起了身,临走之际踌躇半晌又道,“我从前做过许多对你不住的事,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们,还能成为朋友吗?” 得到子枫的认可,我有些出乎意料。 “当然——”我答得干脆利落。 我的回复令她舒了一口气,“那么,我与乐泽的事,烦劳你多费心了。” 我摆摆手,表示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这才哪到哪!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因此送走他们,我即刻让小九去探寻周凌清的行程了,没办法,人家现在忙个轱辘转,不是在御书房见大臣,就是在养心殿批奏折,再不然,就是来了后宫,来了后宫十有六七在徐盈盈的未央宫。 半个时辰后,小九终于探了消息回来,却一脸忧愁,“圣架现下就是在德妃那里,李德公公让人带了御用试毒碗筷过去,怕是晚间的晚膳也是定了那——” 哪个皇帝不多疑?周凌清也不例外,这么小心,必定长命百岁。 啊不对!这时辰,不该在御书房接见外臣吗? “皇上知晓子枫今日来了坤宁宫?” 我随口一问,也像是自言自语。 “知道吧——”小九思索片刻答道。 我盯向她,“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我瞧见小高公公了呀,他一直在养心殿里头伺候,今日却是他领着子枫与少爷往坤宁宫来的,这也不是他差事啊,自然是子枫跟少爷先去见了皇上,又要来咱们这儿,皇上就随手指了个人领路吧——” 丫头随主,小九脑子是越来越清晰了。 这不一下明朗了吗?他知晓我会有由头去见他,于是索性就到后宫猫着了,等我去同他低头问安,国事虽重要,但看我有难色,他更高兴吧。 “摆驾未央宫——” 我的声音显然没有小九的气足。 她的一声“摆驾未央宫”才算得有气势,片时,浩浩荡荡一群人举着皇后的仪仗到了未央宫。 徐盈盈并未出来迎接,殿里的人却都在廊下瑟瑟发抖,瞧见我来,跪倒一地,高呼着“皇后娘娘万安”。 我让众人平了身,令我的“仪仗队”们,也停在了外头,独自进了周凌清的温柔乡。 殿里炉火兴旺,花香四溢,粉色纱幔四处飘着,墙上悬挂了几副徐盈盈的自画像,清纯又富有风情。四周装潢十分豪华,却并没有会客的桌椅,只在主位摆了个偌大的贵妃榻,榻前头屏风上的白纱勾勒着诗词,透过这层啥也挡不住的白纱,我瞧见了周凌清,徐盈盈,两位狗男女。 徐盈盈少女坐的姿势卧在榻上,周凌清的脑袋正直直的躺在她腿上——一个正全神贯注的采耳,一个看上去,十分享受,又因周凌清脸朝徐盈盈身子那侧,致使整个画面显得有些香艳。 “皇上金安——” 我终于不忍,打断了他们郎情妾意。 周凌清纹丝不动,徐盈盈倒显得有几分作难,但出口的声音却悦耳动听,“皇上,醒一醒,皇后娘娘来了,臣妾得…得接驾……” 原是舒服到会起了周公。 周凌清这才蠕动下身躯,模糊不清的说道,“去吧——” 等徐盈盈下了榻,他顺势枕在了一旁的软枕上,再没了动作。 “皇后娘娘万福——” 徐盈盈小跑过来,神情恭敬,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本宫有话同皇上说,请德妃先往……”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贵妃榻上的人打断了,“皇后如今也这般盛气凌人了?——无论什么事盈盈都不必避开。” “也不是说非得避开,而是,皇上确定要让德妃这般穿着于殿里见除了您之外的人吗?” 半个胸腹都要跳出来了,夏天也不能穿的清凉至此吧,更何况现下是严冬…… “臣……臣妾先去寝殿更衣……” 徐盈盈忙着告退,周凌清也侧着从贵妃榻上起了身,他将屏风推到一旁,从阶上踱步下来,走到徐盈盈跟前,摸摸人家的小脸蛋,眼角含笑,“快去快回——” 徐盈盈红着脸又冲我福了一礼,匆匆从内殿的走廊往寝卧去了。 周凌清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语,等他再转过身的时候,又是一脸笑意。 “你说的对,你不过是个皇后,盈盈才是朕应当珍惜的人——” 我啥时候说了?哦想想的确是这般劝导过。 “皇上该知晓我今日来的目的吧,”鬼才想跟他鬼扯别的,“子枫与我哥哥既求了来,想必皇上定然是要为他们做主的,倘若其中有需要我出力的,皇上只让人往坤宁宫知会一声就是,也免得我如同无头苍蝇,不知该忙些什么……总之,我是随叫随到的……” 我先讲话了,我先表态了,您面子够了吧? 周凌清的笑意凝在了脸上,“多日未见,你就,只想说这些?” 不然呢?再问候问候您后宫的佳人们伺候的满不满意?您快不快活? 这不肉眼可见的吗?前朝皆在您的把控之中,后宫这个小世界,更是美人儿云集,纯情的,漂亮的,有风情的,可爱挂,冷面的,要啥没有?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他见我不语,于是没了笑意,只直勾勾盯着我看,仿佛要盯个答案出来——但我的确也不知晓答案是什么啊。 “皇上,时辰也不早了,再有一会儿子该进晚膳了,想食些什么,您告诉臣妾,臣妾让御膳房去备着——”徐盈盈上衣换了一件素绒绣花袄,下头着了个百花拖地裙,她远远走过来,旁若无人的与周凌清聊起了晚膳。 “不如,皇后娘娘一同留下来共进晚膳?”周凌清不理人,眼睛还在持续的向我放刀子,徐盈盈只好调转话头,也看向了我。 “不必了,宫里还有一摊子事儿,不便久留——” 我要真留下,才是真没有眼力劲儿! “好!皇后请自便!子枫与赵乐泽的婚事便由你全权做主,记住,什么都不必来回朕!不要来烦扰朕!认子枫做义妹之事,朕自会下旨昭告天下,也不用你操心!” 早这么分工明确不就好了?也免得让人摸不到头脑,不知从何做起…… “那没别的事,我……臣妾告退了——” 我稳稳的福了一礼就要走。 徐盈盈最知礼数,也不紧不慢的行了礼,嘴里念叨着,“恭送皇后娘娘——” “李德!进来!” 我刚到廊下,就听到周凌清雷霆一声招了李德公公往殿里去,公公与我走了个碰头,脸面生了讨好的笑,向我微微躬了躬身,而后,迈着大步进了殿里。 只听周凌清继续嘶吼,“今晚牌子还没翻是不是?不必翻了!还在未央宫!” …… 我抬头看了看天,忍不住扶额轻叹——这才到啥时辰,有必要这么猴急吗?能不能对自己准“义妹”的终生大事也猴急一下? 事实上,我哥哥同子枫的婚事,直到三日后才略有了些眉目,星宿师敬业的观了三个好日子,分别是十月初十,十一月初九,腊月十二。 十月初十只不到十天了,即便今日就下旨昭告天下周凌清多了个妹妹,时间也不够准备一场盛大的婚事。 腊月十二又临近年关,两件盛事一起,只怕忙乱中会出错。 于是周凌清龙爪一指,婚事定在了十一月初九。 认“义妹”的诏书,也一并颁发下来,赐了子枫做“昭阳公主”,又将从前的凌王府命名为了“公主府”。 子枫于两日后来了宫里的皇祠进香,由那位我早已闻名,却未曾眼见过的“六叔”于案上的皇族谱里添了名儿。 等一切流程走完,那位六叔转身同周凌清说话,我才隐约觉得他面熟。 直到他走到我跟前,道了句,“皇后娘娘万安——” 我才真正认出他——我初入馨苑,不就是撞破了他跟周凌清的好事,才被迫走到了今天? 果然造化弄人。 “不想竟还能再见,娘娘——是有福之人。” 我咋觉得咱们那次之后再也没机会见,我才是真正的有福之人啊? “哼,她才不这么认为——” 周凌清仿佛听到了我的满腹牢骚,从一旁冷哼一声飘过。 “借六叔吉言了——” 我尬笑着,略过周凌清的“疯言疯语”,与这位六叔寒暄了几句。 而后子枫适时的出现,为我解了围,我们一道回了坤宁宫,我作为“皇嫂”,自然免不了要多加赏赐。我也并不手软,慷周凌清之慨,从内务府支了许多好东西,什么紫金玉壶,绫罗绸缎,珠宝字画,瓷器花瓶一股脑的让子枫运出了宫。 至此,子枫一朝飞了天,成了就连我父亲这个丞相,见了面也要低三分头的人。母亲再无话可说,子枫跟哥哥的婚事也终于定了下来。 而我同周凌清的关系却没有因为这次“合作”与“亲上加亲”缓和下来,反而更疏远了些,也不知我哪里得罪了他,他更“目中无我”了,一连宿在未央宫五日之后,又下了一道旨意,说徐盈盈甚得他心,着晋升为,皇贵妃,其余的嫔妃表现也不错,也个个都得个封号吧。 第七十四章 意料之外的遇见 - 错枕眠 - 阿葚 段妃得了封号,成了淑妃,李嫔封了容嫔,云婕妤得了惠号,马昭仪封为柔昭仪,三个贵人也都晋到了嫔位。 这么一抬都抬,大家也不好再有意见,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厮私心也过于明显了——一群人里,只徐盈盈连升了三级。 为个这,我在后宫的地位更透明了,可徐盈盈是个老实人,人家秀外慧中,贤良淑德,还像从前那样,刮风雨雪不论,永远第一个来坤宁宫请安,而后,开始新的一天。 大家都对她羡慕嫉妒恨,却又都无可奈何。 我是最无可奈何的那一个。 正式行了册封礼的第三天,徐盈盈又赶了个大早来了坤宁宫。 秉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人生准则,我含笑听她阐述了一番迫切想为我分担的诉求。 啥呢,就是说看我太忙了,如今又要张罗子枫跟我哥哥的婚事,她实在不好意思忝居皇贵妃之位,却无所作为了。不如,把小俊材先暂时托给她管教吧,无论功课还是陪伴,她定然会比我花更多功夫在这孩子身上。 瞧,还不死心呢。 刚好小俊材因天儿太冷起晚了一回,去书房读书晚了一刻,也就看到了多日没见的盈姨在殿里同我说话,这小崽子兴奋的差点立时就换个娘,直直的奔过来,进了徐盈盈的怀里。 好一副母慈子孝图。 我同周凌清其他的一些小老婆都看傻了眼。 徐盈盈摸摸小俊材的头,母性光辉随之而来,“皇子又长高了不少呢!你母后近日忙着,不如你年前就到未央宫去,咱们娘俩儿也一块儿住一住!?” 小崽子很高兴,两只眼睛冒着光看向我,“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我这是千辛万苦养了个什么白眼狼?还口口声声“我定然是偏阿娘……” 呵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你想皇贵妃娘娘了可以请她到坤宁宫玩,但是你如何能直接住到未央宫去麻烦人家呢?就比如,你喜欢吃甜糕,偶尔吃一吃也就罢了,还能顿顿吃不成?” 这个比方打的够生动吧。 显然小崽子听懂了这是在说不,许,去!他眼睛里的希望之火瞬间破灭了。 他还太小,虽历经了很多,却也都是不长记性的年纪——从他生下来就娘胎不足,小豆芽一样能长到现在实属不易,我自然要尽力为他规避所有的风险。 “臣妾哪里会嫌麻烦?皇子既然也喜欢臣妾,您就放心的将他交给臣妾吧,臣妾定当让皇子过的舒坦快乐。” 徐盈盈在一旁煽风点火,殿里的众人也都屏吸静气的看着,没人敢出来站队。 “本宫,放不了心——” 我的声音低沉下来,眼里的笑意却并未减去分毫。 这包公般的“铁面无私”终究让徐盈盈失了耐心,她一向和善温柔的五官,霎时变得凌厉,可只一瞬又成了从前的小娇妻模样——隔着庭院,李德公公尖细的嗓音传进了殿里,圣旨到了。 堂前立时跪倒了一地。 片刻后,我木讷的接了旨,圣旨上的废话通通略去不提,我只听到一句“着皇贵妃看顾皇子时至年下”。 周凌清这厮一天不出来给人添堵,是良心不安啊。他认为,徐盈盈会比我更对这小崽子上心吗? 这之后,小俊材如了意,兴高采烈的去书房读书了。 四下看戏的各位,也都散了。 徐盈盈如了意,心满意足的家去了。 在离开之前,趁着殿里没人,她走向前,卸了一身伪装,冷着脸与我相对,“我说过我不会永远都活在见不得人的地方,我如今是皇贵妃,将来还会是副后——再久远的以后,废你立我,是迟早的事!” 装不下去了吧!露出真面目了吧! 看她气势汹汹转身离开,我只觉脑瓜仁儿更疼了,小九在门口看我难过,以为我在伤心养了个白眼狼,于是走过来劝慰道,“皇子还小,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等他过了新鲜劲儿,自然还是跟您最亲——” 但我只是在担心,倘若徐盈盈非得养着小俊材,她是不是有所求?又是什么求?——会不会做出什么对小俊材不利的事? 我愁在心底,无处诉说,可接下来宫里的流言却传的满天飞。 他们将皇后我捏造成了一个具有极强掌控欲,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放掉一点权利,整日挤压“勤勤恳恳皇贵妃”的恶毒皇后。 我自然不能白白担了这恶名,嬷嬷等人在小俊材搬去未央宫的第一个晚上也被我打发了过去——我虽不能时时看着这小崽子,但总有人能时时在他身边——这波算是坐实了我有“极强掌控欲”的说法。 可我早就不在乎了,至此,也终于可以安心着手哥哥与子枫的婚事了。 婚事其实也并不复杂,许多琐事吩咐下去就有人能把控全局,我不过去验收“工程”,况且只是翻新凌王府做公主府,要省事许多。 但为表重视,我也三番两次去宫外“监工”了,因此府里所有的摆设格局,花草树木,皆是我同子枫一起细细挑选的,包括新房的布置,也都有我的一份血汗,就连嫁衣样式,也都是我帮着子枫一一对比才定下来的——比起哥哥,我更像要新婚的“新郎官儿”。 时光匆匆,一切都很顺利,天爷也很给面儿,日日都是艳阳天,周凌清的赏赐一箱一箱往“公主府”运的时候,离婚期只七八天了,此时我才算卸了任,无事一身轻后,反而又不自在起来——整日东奔西跑的野了心,忽的又要把人憋到金笼里,可不是要心里发慌,四肢无力一番? 子枫看出了我的闷闷不乐,变出了两身男装,又振臂一呼,叫来小厮备了辆马车,再然后就拉我去“扫街”了——果然“昭阳公主”财大气粗些。 “你往后出宫就艰难了,今日自然要飞个够!” 子枫原话也。 于是街头远近闻名的糕点五份起买,购置了半车,路边的糖人玩偶也不计其数的给小俊材备了许多,凡是宫里不常见的,子枫急人所需,下手很重。 最后拉我去了说书茶楼歇脚——我土生土长在这儿,都不曾有子枫这直闯男人窝的魄力,她进了门便扔给小二一锭银子,出口就是要个最好的看台! 小二先是一惊,半晌才欢喜的连连答好,冲着茶馆里头大吼一声,“天字看台,上贵客!” 一楼厅堂的三教九流纷纷回了头:这是什么冤大头?听个书也要包间里去? 看完热闹,大家又都沉浸在了说书先生的奇闻异事里。 我与子枫跟着热情的小二去了二楼有最好视线的看台,而后一左一右在茶几两旁的软椅上入了座,才入座,立时就有跑堂的送了点心与茶点。 此间下头的说书先生手里的醒目拍的震天响,子枫跟着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水险些撒了一地。 呃,是到了精彩的地方。 一楼厅堂里的男人们嘘声一片,有好事者起了身,出声嚷道,“我不信你说的!区区一个铁帽子王,还想偷袭京都?真是笑掉大牙也!” “万事无绝对,大周兵力虽强,却大都被新帝派去驻守东西南北各边界,此举为的是不教胡人,突厥骚扰边境,可缺陷也暴露无遗——军队离咱们这‘政治中心’太过遥远,长安城的守兵加上御前侍卫也不过三万人,若有事变,对方又是赌上性命的偷袭,也未必不可成——” 说书先生捋着胡子,气定神闲的与堂下的人争辩着。 嗯?我刚要倾耳细听,倏尔又有人跳了出来。 “先生好没意思,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你这样费去半天口舌,政治官场也不会有你半分地,天家帝命,今天是这个的,明日又是那个的,总之与咱们老百姓是最不相关的,哪日出言不当,被请去吃牢饭就得不偿失了!我瞧你索性讲些书生小姐,聊斋艳谭,大家伙也能爱听些!” 这人说完,又是一片起哄声,先生醒目一响,叹了口气,“那今日就接着讲那书生在庙堂遇到孙小姐的故事,话说书生进了庙堂的门……” 啧,果然衣食父母的话得听着。 我摇摇头,端起了茶杯,刚要进茶却被一身影引了眼光——那人穿戴严实,头戴帷帽,以帷帽的垂纱遮面,正从一楼厅堂的人群里往外走去。 他身形偏瘦,姿态又甚为眼熟,于是我放下茶杯,不由的走到栏杆住,直直的盯向他。 他大约察觉到有人注视着自己,步伐加快了许多,行至人群末尾,他终于抬头对上了我的视线,此时有跑堂的小二端着茶水从一边快速跑过,他面前的两块黑纱被这股跑动才扬起的风,刮出了一条宽大的缝隙。 他认出了我,满脸惊异。 我通过飘起又落下的面纱,也认出了他。 此人,乃楚淮。 他忽的收回了视线,慌忙的逃窜了出去,我的脑子也随之空白了一刻,而后,数不清的疑问,冒上心头。 一别数月,他如何突然回了长安? 没有诏命,他怎么能回来? 他为一县县丞,又怎么能擅离职守? …… 第七十五章 成婚 - 错枕眠 - 阿葚 我再没了喝茶听书的心,开始催促子枫离开,并率先下了楼,可即便我与楚淮前后脚的离开茶楼,街上也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我看着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花了眼。 直到子枫跟了来,她见我神色异常,忙问发生了什么,我回说眼花错认了熟人,三两句搪塞了过去,接着就与子枫一道“满载而归”了。 等我换好宫装,乘坐宫里来的轿撵回了宫,天儿已经暗了下来,后晌所见仍在我脑海里盘旋,但眼前一堆稀奇玩意儿又想尽快拿给小俊材取乐,于是立下调整心情,摆驾了“未央宫”。 未央宫里,正上演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读书问字环节。 我的到来打破了这温情时刻,周凌清并不意外,他斜睨我一眼,嘟囔了句“晦气!” 你晦气?我才晦气!这段时日我统共才来看了小俊材三次,你次次都在,哪个晦气一目了然! 徐盈盈倒如常,还是那副贤妻良母的样子,恭敬的起了身行礼问安。 小俊材最欢喜,扑着过来表示思念。 我仔细端详着他,只觉他虽胖了些,精神却不太好,我摸着他的头,指了指后头几位公公抬着的箱子,“快去看看!里头都是你日思夜想的!” 小孩更欢喜了,叫喊着奔了过去。 我这才上前浮于表面的问了安,之后开始出言抢娃,“如今也并不是忙得不可开交,皇子也该住回坤宁宫了,这段时日辛劳皇贵妃费心。” 我出口的话并没有商量的余地。 “皇后娘娘哪里的话,这都是臣妾的本分,只是您来的突然,好歹也让臣妾……同孩子好好告别……” 徐盈盈说着抹起了泪。 不怪小俊材跟“盈姨”亲近,她连哭起来的样子都跟如烟一个模子——许这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血脉压制。 “好端端的哭什么?朕不曾发话,她还敢让人把皇子掳了去不成?” 周凌清强势插话,当然,这话是对着徐盈盈说的,下面的话,才是对我说的,“你不必这样咄咄逼人,孩子先在这里住下——临近年关,外臣同附属国的使节不间断的来朝拜,许多时候要你这个皇后来同朕一起撑‘门面’,更何况,虽子枫的婚事已到了收尾阶段,也还要你常费心,皇子还是由皇贵妃多照看——” “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都是举手之劳,更何况,有嬷嬷他们……” 我并不死心,还在试图扳回一局。 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啊,周凌清已然气得摔了杯,殿里又跪到一片,他骤然行至我跟前,无能狂怒,“你对个孩子这般上心做什么!?你该对孩子的父亲——对朕上心!” 他吼完径直离了未央宫,自然,我的接娃计划也全面失败。 徐盈盈虽跪着矮人半截,表情却很神气,气场少说也有一米八。 我不再看她,转身安抚着被一声噼里啪啦碎惊到的小俊材,瞧他无恙又醉心在了小玩意儿里,才也跟着出了殿。 我坐在轿撵上垂着头,想不通周凌清为啥比以前更喜怒无常,想着想着竟打起了瞌睡,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行至坤宁宫,可我前脚进了殿,后脚就有六七个公公搬着书本奏章进了门。 小九站在一旁一脸懵的喊住了正指挥搬运的公公,“这又是哪一出小高公公?” 小高公公哈着笑回道,“奴才只管办事,主子的意思奴才怎么敢揣测——” 他说着就往前头指挥去了,嘴里一直念叨着,“都当心着点!摔碎了你们的脑袋,手里的宝贝也不能着地!” 而后,周凌清就闪亮登场了。 他背手而来,大摇大摆的进了殿里,我此时正一头雾水的看着一屋子来回穿梭的人,满眼疑问。 “养心殿的床塌了,你这里离上朝的地方最近,朕近日须日日早朝,因此,不得不借坤宁宫一用。” 天爷,眼前这个大耍无赖的人跟方才那个大发雷霆的人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养心殿的床塌了,没有侧殿可以睡吗?你夜夜往后宫笙歌的时候,也没嫌离朝会的地方远啊。况且你是皇上啊,奴役几个人加班加点的造个床出来又成什么问题? 我甚是无语。 “皇上请便——” 整个皇宫都是人家的,还不是人家想宿在哪个宫里就宿在哪个宫里? “朕冷了你这些日子,你日子倒自在——” 他说着屈身坐在了书案后头的实木椅上,四处张望。 这是看我日子舒坦,要给我寻些绊子的意思? 此时搬运书本奏折的公公也都将物件归置齐了,他们有序的退去了廊下。 殿里只剩了我与周凌清二人。 这时他才看向我再次询问,“这皇后,可还当得惯?” 现在是,交心夜话时刻了?还是又有什么幺蛾子? 我不敢多言,只点了点头,只怕说差一个字又激怒了这家伙。 他见我不搭话,倒也不曾多加为难,只一头扎进了眼前高高堆起的折子里。 这一扎就是俩时辰。 等我迷糊醒来时,他已然伏案睡的香甜,我过去悄悄将火炉往他身侧靠了靠,随手为他披上了个貂毯,这厮毫无察觉,依然打着轻鼾,他的大半张脸沉在阴影里,高挺的鼻梁,浓密而修长的睫毛,毫无违和感的组成了一张俊朗的面孔,烛火的光晕不断的跳跃着,给这厮周身加了点“人性”,仿佛只有此刻,他才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只是,区区一介苍生。 我这般瞧着他,几乎入了定,直到天边泛起白光,才被他睡梦中无意识调整“睡姿”的小动作惊了魂,立下三步并两步逃般的穿过客堂,奔去了珠帘那侧的寝卧。 等我身子卧躺在床榻上,才敢透过床纱,珠帘偷偷望向外头书案上的周凌清。 只见他身子猛的一震忽的醒了觉,身上的貂毯顺势滑在了地上,虽有那么一刻的呆愣,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只抬眼往寝卧这头瞧了瞧,而后慢步出了殿门。 这以后的每天,几乎都是如此,上朝,下朝,夜班批奏章,我与周凌清在同一屋檐下,几乎毫无交流,除了宴请外臣使节时,在一处装装样子,别的时候皆是他为他的家国大事,我履行“皇后”的本分,捎带给子枫备“嫁妆”。 而小俊材,许是待腻了未央宫,每日下学以后必往坤宁宫一趟,陪我吃茶进膳,表演“可爱”,与从前不一样的是,他对周凌清有了莫名的敌意,时常恶狠狠的看着他爹,如临仇敌。 几日后他终于吞吞吐吐的道出了自己的心结,只见他小眉毛皱巴在一起,苦着脸问道,“母后…如果你同父皇又有一个小宝宝,我…还能在你身边吗?” 对于他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我感到十分惊讶——可显然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说你想多了,就算有一天公鸡能下蛋,你父皇同我也变不出个孩子。 小俊材这才放了心,重展了笑脸。 同一天,周凌清却新愁上头——沈从军大军不知何时忽的在长安城外冒了头,此时已在郊外扎营安寨,城内的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周凌清却只冷着脸下令将巡街的官兵多了两倍,而后城楼的守门兵士也都换做了精兵。 我瞧着局势紧张如斯,趁着周凌清从折子堆里抬头喘口气的功夫,上前劝道,“后日便是子枫大婚的日子,若实在艰难,婚事不如往后推迟几日……” 周凌清微眯的双眼忽的瞪得极大,用他一贯无所畏惧的口气回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朕亲口定的日子,如何能随意换改?” 这会儿知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了,从前说过多少说话不算数的话? 双标狗! 我哈着笑,为他举起了大拇指。 他果然说到做到,街上百姓都没几个,这场婚事却被办的盛大热闹无比,流水席在第二天准时摆在了公主府,不止如此,他还下令要亲自出宫为子枫证婚。 我再一次为他竖起了大拇指。 第三天一早,我与他共乘了轿撵去了公主府,大约到两公里开外的地方,就已经听到了吹吹打打,他坐的端正,目不斜视的对我说道,“但愿朕给赵家如此殊荣,你能记在心里,行事不要让朕失望——” 这个时候我并不知晓这话里另外的意味,只觉皇上赐婚,皇上证婚,赏赐又万千,的确是难得的恩典,我点头如捣蒜,恭维道,“都是皇上照拂,哥哥才能傻人有傻福,乐明替哥哥谢过皇上!” 我的谢意,周凌清如数全收,当然,也不忘再一次划了重点,“你,不要让朕失望。” 此时外头的敲锣打鼓声越发近了—— 直到李德公公掀开车帘,低声提醒公主府已到,我才与周凌清一前一后下了轿撵。 只见外头跪了一地,父亲,母亲,哥哥,他们迎在最前头,周凌清的一声免礼,众人才从冰凉的青石板上起了身,而后一众人,热热闹闹的去了厅堂。 新娘子自然是要在吉时压轴出场的,我与周凌清在主位入了座,一刻钟后,子枫才凤冠霞帔红盖头的出现在众人眼前,拜皇上皇后,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一整个流程下来,子枫已被一身繁琐压弯了背。 于是,很快,送入洞房了。 第七十六章 死灰复燃 - 错枕眠 - 阿葚 我在席间笑僵了脸,周凌清却如鱼得水,大家马屁拍的根本停不下来,这厮看上去也很受用。 只是府里的欢乐,同外头千钧一发的局势,也过于天壤之别了。 我百无聊赖间寻了个由头要去新房同“新娘子”作伴,周凌清应的很爽快,我起身起的也毫不迟疑。 然后我这个倒霉蛋就被人劫持了。 我堂堂一个大周的皇后娘娘,在自己从前住的府里,自己哥哥的婚礼上,光天化日下,被人劫持了。 身边跟着的几个小丫头也不知被点了什么穴,通通晕了过去。 我一边觉得可笑,一边求着好汉饶命,蒙面人并不理我,只将我掳到了目的地,就嗖的没了影,嗯,目的地不是别的地方,仍然还在府里,高高的门梁上悬挂着悠西阁的字样——正是我第一次入凌王府时的“落脚处”。 由于这是最深远的院子,自我搬出后,就再没了人居住,因此目光所及之处,杂草丛生,荒凉至极。 楚淮就是在这个小小庭院儿里缓缓转过了身。 “明儿,别来无恙?” 他卸下斗篷,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睛直直的看向我。 我盯着他那张温润如玉,又饱经磨难的脸,一时没了话。 “那日,果真是你?” 我怔了良久,才缓缓问道。 “是——我说过我会回来!”他竟还颇为自豪,言语里充满着骄傲。 我只觉头脑一片空白,从头发丝麻到了脚底,嘴巴不受控的嚷道,“回来做什么!回来做什么!?他不会放过你!再也不会放过你了!” “这次,是我会不会放过他!”楚淮自信得很,他踱步到我跟前,诉说着这莫名“自信”的来源,“沈从军找到我,并通过我与许多‘前朝’废弃官员有了联系,我们这遭回来,就是要将天下改写——前些日子大军昼伏夜行,如今终于行至长安城,城里也早就埋伏了精兵团,今日趁他松散,只等下了夜,精兵团便去大开城门,这番里应外合,一切都唾手可得,”他顿了片刻又道,“我原不该此时出现在这儿,但,我迫切的想见你,便领了入城的差事——” 话毕,他一把将我带进了怀里,低声耳语,“跟我走吧,咱们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一会儿你便跟着方才的蒙面高手去城外与大军集合,我忙完这里的差事,即刻去寻你……” 这是在说什么痴人梦话? “你!你不要同他作对了!这话我说过多次,你如何就听不进去!?周凌清他,千错万错,可他终究是难得的为天下臣民的好帝王…况且,他城府之深,不是你我能预见的!听我的,现在脱身……现在脱身还来得及……” 我颤抖且透着慌乱的声音,被门外一声浑厚的笑打断了。 “来得及?恐怕没机会了——” 悠西阁里霎时立满了乌泱泱一片军士,当然,打头的是周凌清。 这话,也出自周凌清之口。 “朕的仁德之心,你竟丝毫不珍惜——也罢,你本就不值得,既又送上门来找死,朕,成全你!来人,扣押了楚贼!” 周凌清一声吼,立时有人捉拿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楚淮。 “皇上开恩!” 我知晓此刻我无声胜有声,但还是忍不住跪在他脚下求起了情。 “开什么恩?朕开的恩还不够多吗?瞧瞧!你睁开眼看一看!”周凌清说话间将我拎了起来,掰着我的头往北墙角看去,只见墙角处许多黑衣人被周凌清的人制住了手脚,弯着腰背。 “朕放过他们,可他们呢!?他们要置朕于死地!倘若不是朕机警,早派了重兵守在暗处,朕此时此刻,早就死在了这儿!” 周凌清说着眼里又冒了红光,他已然愤恨到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境界。 “明儿,成王败寇,你不必多言,”楚淮一副赴死的样子,眼神定在了周凌清脸上,“你,杀了我吧!” “杀你?杀你岂不是便宜了你,朕要留着——慢慢玩!带下去!” 至此,子枫大喜的日子被这场暗杀与反杀搅得天翻地覆。 但婚事还要继续下去,周凌清没事儿人一样将楚淮等“逆贼”抓回了皇宫,并跟满府的人说皇后娘娘也受到了惊吓,要一并回去,大家不必因此扰了心情,继续吃喝玩闹就是,毕竟“大喜的日子”! 显然周凌清这是有备而来,子枫的婚事也是他算计内不可缺少的环节。 回宫后他将楚淮扔进地牢,就去了金銮殿召见被临时集合来的大臣们,此时也并没有功夫为难我——他在这场事变里忙的不可开交,尚且还顾及不到别的。 当然,我自认为坦坦荡荡,如何也罪不及我,比起我的安危,楚淮的处境才更令人忧心。 但很快,我的心思不再在楚淮身上游移——坤宁宫里,已乱作一片。 见我回来,小九哭喊着迎了过来,她道方才有人来报,小俊材课堂上晕了过去,皇贵妃宫里的人将他接回了未央宫! “嬷嬷呢!?嬷嬷可曾来说什么!” 我一边发问,一边调转了方向往未央宫疾步走去。 小九跟在我身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嬷嬷好几日没往坤宁宫来了……” “也不曾托丫头来吗?” “不曾——” “这样蹊跷的事,你也不报给我?”我话里怀了几分恼怒。 “因了嬷嬷说未央宫与坤宁宫有些远,若无事也就不来回跑了,毕竟皇子身边要人照料……” “嬷嬷亲自来同你说的?” “不不,是托未央宫的小宫女来传的信!” 我扶额——那这,更蹊跷了! 于是我脚下生风,走得更快了些,平日要一炷香才走完的路今日只用了一刻钟就见了未央宫的门。 未央宫里十分寂静,没有人声儿,只门口守着个小丫头,见我过来,慌忙着想要到殿里报信,被眼疾手快的小九抓了个正着,“见了皇后娘娘不行礼也就罢了,扭头要跑又是怎么个意思!?” “奴…奴婢不敢!”她哭喊着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 “皇贵妃在哪里?皇子又在何处?”我冷着脸问道。 小丫头瑟瑟发抖,嘴巴紧闭。 这不说话,就更更蹊跷了啊,我不再理会她,抬脚进到了殿里,此时,殿后忽的传来了低低的哭声,我穿过主殿到了后头的一排房屋前,循着声音寻了过去。 哭声渐渐响亮起来,我知晓找对了方向,在其中一个小房门前站定后一脚踹开了门。 天爷,这一间四四方方的小屋,里头约站了七八个人,小俊材躺在唯一的榻上,合着眼放声高哭。 七八个人中,徐盈盈坐在榻边,眼睛盯着小俊材一瞬不动,其中四五个宫女装扮的立在两侧托着托盘,托盘上有茶碗,毛巾,亦有些西洋传来的软管针头等械具。 一个街头郎中打扮的人正跪在榻边放俊材的血! 另有一个身着怪异衣衫的蒙面僧人手持佛珠立在一旁,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的到来惊到了一众人,徐盈盈受到的惊吓最甚。 我扭头示意小九找人来,而后三两步冲到了前头,将毫无准备的郎中推了个底儿朝天,他手里接血的茶碗随之碎了一地。 “皇后娘娘万福——” 徐盈盈见状,利索的跪了下去,屋子里的请安声开始此起彼伏,跪了一地。 “皇贵妃?这就是你再三保证对皇子尽心的照料!?” 我看着仍在昏迷中的小俊材,愤愤的闷声质问。 “皇子体弱,臣妾寻了人给皇子看身子,正是对皇子尽心的体现——” 徐盈盈死鸭子嘴硬。 但人家的确是请了大夫,许就是个偏门佐方,我一时没有她行事不端的实在证据,也无话可说,只抱起了小俊材就要走。 “皇后娘娘这般行事不妥吧,皇上不曾下旨,皇子——你没有资格抱走!” 徐盈盈噌的从地上起了身,挡在了我前头。 “趁着本宫不在宫里,对一个小孩子下手,竟还谎称给他看病,以为本宫瞎了眼不成!?立刻滚开,倘若孩子有个三长两段,本宫绝不放过你!” “病猫”从来都是和善可欺的样子,此刻化身母老虎,吓得徐盈盈一个趔趄险些仰过去。 但她十分硬气,仍然没有挪开的意思。 “皇……皇后娘娘是你?……是你吗!?奴家在这里!在这里!” 我正与徐盈盈怒目相对,后院里又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呼救声——是嬷嬷的声儿! 我抱着小俊材不撒手,刚想奋力冲出去,跪在一边的僧人忽的起了身,他也挡住了我的去路。 “这里是皇宫,你逃不掉的,倘若你识趣,就知晓该怎么做!” 我的话他不为所动,反而发出了怪异的笑声,与此同时,掀开了自己的面纱,连帽长袍僧服也被他解了开,只见他那光秃秃的头下长了一张烧毁了一半的脸,方才粗粝的嗓音,此刻却变得低吟,“不认得我了?也是,我这个鬼样子,连我都不敢相识……” 他说着抬手抚上了那半张被烧毁的左脸,我只觉他的声音耳熟,却又与相熟之人对不上号,直到他又凑近了些,我才识清了这人。 此人是,沈青思! 第七十七章 真相 - 错枕眠 - 阿葚 我惊住了,徐盈盈比我更为震惊,显然她并不知晓请来的僧人,是沈青思。 骤不及防间,沈青思的袖间亮出了半个匕首,直直向我刺了过来,此时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不知从哪里闪了过来,他用手生生握住了锋利的刀尖,一个回身,将沈青思推出了两米之外,只一瞬她就被蜂蛹而至的侍卫擒获了。 明黄色的周凌清不顾手心往外淌着的血,只眼神切切的望向我,“可受伤了!?” 我还深陷在惊吓里,只呆愣的摇摇头,这期间小九忽的从人群里露了面儿,将昏迷着的小俊材接了过去。 我这会儿才稍稍醒了神,让她去喊人,是让她带一队侍卫来,谁知她竟有本事把沉迷在攻防布阵里的周凌清请来? 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你果然同你的父亲一样,毫无悔过之心——” 周凌清黑脸盯着沈青思,话里透着厌恶。 “悔过?悔过……什么?”沈青思匍匐在地上,声声切齿,“瞧瞧我如今的样子,皆是拜你,拜你们所赐!后悔?我只后悔当初瞎了眼,满腔情意喂了狗!你,你们会有报应的!我诅咒你们!” 周凌清是不怕诅咒的,他冷笑一声,道了句不可理喻就让人将沈青思押去了地牢。 他话音才落,就有侍卫大喊着报,进了门。 侍卫身后跟着个总兵打扮的人,俩人齐齐的跪地请了安,总兵显然要比侍卫紧张,这样生冷的天,愣是汗流浃背。 “卑职去到国华寺时,凌王妃已多日不在寺里,卑职将守门总兵请了来,请他给皇上道清前因后果!” 沈从军谋逆,周凌清这就要用上“质子”,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沈青思跑都跑了,来宫里自投罗网又是怎么个意思? 不过这侍卫倒机智,知晓带不上人来,周凌清要怪罪,便自带了“背锅侠”来回令。 “背锅侠”早就如同无骨虫般,瘫跪在了地上,话也说的不清不楚,颠三倒四。 我费心理解一番,才明了他语意,原来一个多月前寺里生了场大火,有几位僧人在火中丧生,沈青思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掌事的总兵怕担罪名,未敢上报,只派人周边各处寻了几天几夜,终究还是一无所获,可拖的时日越久,他就越不敢走漏消息,时至今日,东窗事发,终于瞒不下去了。 周凌清听完铁青着脸以欺上瞒下的罪名将总兵头头降成了小兵小卒。 而后转头瞧向了徐盈盈,他眼里怒气更盛了,“朕这般信任你,你是如何与她搭上线的?!” 的确,被信任的人背叛,哪里还能有好言语? 徐盈盈许是看惯了周凌清笑意绵绵的样子,这厮突然凶神恶煞起来,有几分接受无能,因此只与他的视线对上不过片刻,就也做了软骨虫,哭哭啼啼的跪倒在地。 “臣妾……臣妾不知她是沈青思啊,请皇上明鉴,明鉴呐!”徐盈盈说着话,哭腔越发重了,“臣妾托人到国华寺……上香祈子,谁知来了个蒙面和尚搭话,一番话下来说的头头是道,臣妾便轻信了他去……” 不是说沈青思出逃了?如何又在国华寺? 我突然开了窍,事实上,到这里一切才明朗起来——怪不得那总兵寻个几天几夜没半个鬼影,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人家剃了头,隐了面,只称自己是个遭难了的和尚,谁还能疑心不成? “祈子?”周凌清轻轻重复着,话里听不出情绪。 “和尚说……说只需以皇子之血相引,假以时日,便能喜得麟子……” 封建迷信害死人! 此时我再没了好气,发起了脾气,“皇上至亲至信之人,却对皇子并不至亲至爱!皇上往后清醒些吧,识人也请走些心!” 我的埋怨像一把火,蹭的燃了周凌清本就盛的怒火,不想更强劲的燃料还在后头。 嬷嬷此时被侍卫解救了下来,一身凌乱的跪爬了进来,开口就是徐盈盈的罪行昭昭,“皇上做主啊,老奴请皇上做主啊——皇贵妃娘娘日日都这样放了皇子的血,就着佛莲下肚,老奴原是不知的,前些日子夜半起夜,听见皇子房里有响动,才目睹了一切,听见那些人说什么再有五六个疗程便得了,再细的也听不清了,皇贵妃发现了老奴,又知晓老奴同坤宁宫通着信,怕老奴泄密,于是立时让人绑了老奴扔到了殿后头的柴房,皇子何辜啊皇上!” “果真——如此?”周凌清胸前起伏的厉害,他看向徐盈盈的目光里再无半分情意。 “臣……臣妾一时迷了心窍,皇上开恩!”徐盈盈慌了神,一把扯住了周凌清的龙袍。 “朕念着往日情分,敬你,尊你,不想你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周凌清微微闭合的眼猛然睁开,一脚将徐盈盈踢开,“别碰朕!脏了朕的衣衫!” “这也罢了,皇子今日都晕在先生的课堂上了,还要被你们接回来受这样的罪,简直没有人性,罪该万死!” 小九摸着小俊材胳膊上的针孔,眼里满是疼惜的失言道。 此时外头请来的大夫从角落跪爬了过来,一边哐哐的磕头,一边呜咽道,“皇上饶命!草民往常都是两三日来一次宫里为贵人放血,今日……今日草民是被临时传进宫的,只听他们说什么,这孩子晕倒的事自然会传到坤宁宫,只怕会被……被皇后强行接走,趁着皇上皇后去了宫外,最后一个疗程要提前做完,否则只怕再没了机会,草民只是拿人钱财为人办事,并不知晓这孩童的贵重身份……皇上!草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饶过草民一条贱命啊!” “好,那本宫问你,你进了几次宫,为……为皇子放了几次血!?” 我接过话头,当着周凌清的面儿一字一句的问道。 “草民统共来了十七八次,次次都为皇子引血…每次约有半茶碗…” “他不过一个四五岁孩童……哪里承受得住?你是大夫啊,安能做如此丧尽良心之事?” 我气得直哆嗦,忍不住握了拳头。 “草民喂……喂了他……生血丹……” “所……所以皇子近日眼瞧着长胖了些,不过是虚胖,是生血丹的缘故?” 我追问道。 他不敢再多言一句,只微微点了点垂着的头。 真相大白,我红着眼扫向周凌清,“证据确凿,请皇上早下决断!” “我就,真的罪该万死么?” 徐盈盈忽的插了话,她身至谷底,反而冷静下来,睫毛虽粘了水渍,姣好的妆容也乱七八糟,可红红的鼻头却仍让人忍不住怜惜,“皇上对我,真的尽过心么?我虽看起来尊荣无尚,集三千宠爱在一身,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哦不,事实是皇上从来视我如敝履,不愿沾染半分,可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将我宠到这个位子,让我抱有希望?” 合着周凌清拉人在这演夫妻情深呢? “你早已不是从前的盈盈,朕,错看了你!” “是我错看了皇上!在皇上心里,怕是早就有了新人!”徐盈盈的眼泪顺着脸颊涌了出来,泣不成声,“可无论你是什么地位,我又身居何位,在我心里,永远,唯君一人!” 现在说的感天动地,背地里为了私人欲望,放人家儿子的血,过分! “皇子……从今往后还是养在你身边……” 周凌清不再搭腔,转过身来,凝神盯着我吩咐道。 “那皇上如何处置她?” 无论如何今儿须得有个是非公道出来! “褫夺封号,幽禁未央宫——” 周凌清毫不含糊的下了旨意,他仍望向我,做出“处罚”,仿佛只为给我一个公道。 显然这样的从轻发落,并不如我的意,我直愣愣盯了回去,回怼道,“她险些要了这孩子的命!即便逐出宫去,午门凌迟都不为过!” “是朕给了她作恶的机会,难不成,朕也有罪?” 周凌清这样挡在前头护着,令我更为恼火,也不知抽了什么疯,开始胡说八道,“皇上识人不清,所托非人,也并不能全身而退——皇子今日的苦难,皇上这幕后推手难逃其咎!” “大胆!” 周凌清一声怒喝,吓的屋里人又跪了一地,小俊材也被这声“雷霆”震了过来。 “朕知道了!你,你们,都在骗朕!你平日里的温顺善良,也都是装出来的!既这般咄咄逼人,也不配再为大周皇后,即日起,到坤宁宫自省去吧!” 不配为大周皇后?正合我意!我瞧着这大周皇后也不配我来胜任! 我气势汹汹的领着嬷嬷与小九冲出人群,离了未央宫。 小俊材在小九怀里半梦半醒的哼哼着,小九走得很稳,只怕跌了他,我与嬷嬷也迈着碎步般的步伐,左右护法似的护其左右,可他的疼楚痛苦,并没人能代之受着。 旁的的皇子世孙,人生一世全是福祉,如何偏偏他,这样命运多舛? 我看着他皱巴到一起的小脸,越发不知能做什么,只满心焦急。 第七十八章 审判 - 错枕眠 - 阿葚 我大闹未央宫,对周凌清出言不敬,后遭到厌弃,并被罚坤宁宫面壁思过之事,一夜之间传的合宫尽知。 徐盈盈大逆不道,企图用“妖法得子”被当面撞破揭发的故事,自然也传播广泛。 周凌清受我俩的影响,一连好几日没来后宫这片糟心地儿,但或许忙着对付沈从军也未可知——听说他那日从未央宫离去,就直奔了金銮殿,当天晚上干了个通宵,也不知屈打成招还是怎么着,沈从军派来暗杀的人里,有一个没骨气的小头领将他们的计划全盘托出了,包括他们暗杀周凌清成功的信号,开城门迎大部队进城的时辰,甚至庆功的口号。 而后周凌清将计就计,在皇宫外头的护城河桥上将暗杀成功的信号发了出去,又照着城内外敌军约定好的时辰开了城门,再然后,沈从军的军队落入了周凌清早早布好的陷阱里,至此,首战告捷。 可沈从军征战战场多年,任何时候都有后手,落入陷阱的军队不过沈从军全军的五分之一,周凌清城内的将士与沈从军军队的数量相比,仍是天差地别。 边界往回宣召的大军才刚上路,没别的招数,周凌清开始攻心——沈青思这三五日从皇宫地牢里押至城门多次,日日全方位的被挂在城门展示,以求破了沈从军的心防,乱了他的阵脚——周凌清原不这么无情之人,能做出这么毫无人性的举动是因了沈青思在被审问时说,她早就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只是想要死之前让周凌清与我也不好过,她要拉垫背的,拉一个是一个! 她费心心思的勾上徐盈盈,也只为了借徐盈盈近身到宫里,搅得所有人都心有不安——她的恶是纯粹的恶,不带任何杂质的,这样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恶,我还是头一次见。 但由于周凌清挡在前头,我虽被人“惦记”,又身负面壁思过的处罚,心里却十分宁静。 小俊材也在我这几日无微不至的照料下,精神渐渐活泛起来,小九跟小红俩人也开始有心情把头伸到前线中去了。 她们絮絮叨叨了好几日,无非就是你退我进,我进你退的战局,虽然讲的绘声绘色,但其实毫无进展——沈从军不投降,周凌清也不放过,城门从前是最热闹的去处,如今成了民众们最避之不及的地方,大家也怕弓箭一个不长眼,祸及自己。 没人能想到,皇权易主不曾打起来,反而风调雨顺,祥和平静长达半年以后,又有人举兵起事了,这一起竟还直捣周国首府长安城。 又五天之后,仍是僵持不下的结果,城外也开始攻心,天天喊着:开城门吧,缴器不杀,你们撑不了多久啦,我众你寡,援兵还在百里开外,等他们来了,你们也早成了枯骨! 城内就回:赶紧投降吧,城内乃天子,城外是逆贼,你们赢了也不光彩,难道堂堂七尺男儿要为自己的家门烙上反叛的罪名不成?大家要三思而后行,不要被一些人的私心利用了去! 城外不说话了,没一会儿开始对自己这方的兵士开始喊话:将士们啊,休得听信谗言……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沈从军为啥要请一介书生楚淮与自己一同搞事——就楚淮这张嘴,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灰的,正说反说,无论如何,都能洗脑般让人觉得自己是人间正道唯一的光。 但楚淮如今的处境,实在一言难尽,我打听了一番,连他关在皇宫里的哪个地牢都不甚清楚,周凌清也领教过楚淮的本事,自然不能让他有机会出去妖言惑众,祸乱兵心。 这般比较下来,周凌清与沈从军都是老贼无疑——从年岁上看,沈从军更胜一筹,但从谋略与家当上看,周凌清就拔高了不少。 当沈从军还做着将城内兵士饿死的春秋大梦时,周凌清从边界宣召回来的大军已然悄悄包围了郊外沈从军的大部队。 沈从军一脸懵。 城内百姓一脸懵。 朝堂上急得眼睛发绿的众朝臣一脸懵。 我也一脸懵。 即便从周凌清知晓有反兵压城就飞鸽传书,众将军最快也得六天后才收到信函。收集粮草,集合兵士又得一两天,这样远的征途,单人飞骑日夜兼程也得有个八九天才能近身长安,更何况几十万的大军,如何也得一月左右。 可就是让人意想不到,沈从军大军才冒头十天,周凌清的人就带着几十万精兵来护驾了。 不是天降神兵,又是什么? 众人正疑惑中,小九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战事解密”,大家围坐一团,听她一通天下地下后,开始对周凌清深谋远虑的帝王属性表示佩服。 原来我们都在天下太平里吃香的喝辣的那会儿,周凌清就已经盯上了沈从军,他一边铁血手腕制衡前朝,一边对沈从军毫不松懈,沈从军自以为隐秘的“昼伏夜行”行动,其实早就暴露在了周凌清的眼皮之下,自沈从军大队人马启程,周凌清派到各边界的大军也早就踏上了往长安的路,晚沈从军几日到达,一是因为路途更远些,二是因为人数更多,脚程自然就慢了些。 周凌清有多少密探,我想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或者人家才有反心,周凌清这边就:他要造反,拿他! 不怪周凌清要做帝王,这厮头脑实在清醒。 终于,这场为时十二天的战役,以沈从军投降为终点,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周凌清处置败军之将时,为了震慑世人,选了个艳阳天,把龙椅移到了金銮殿外,请了合宫嫔妃,满朝文武与未返程的边界众将军,一起来听对反臣的宣判。 当然,合宫嫔妃里,自然也包括了在坤宁宫面壁思过的我。 我就坐在与周凌清同阶的高椅上,与他俯视众生,看他在此展示胜利者的耀武扬威。 沈从军从军几十年,许是历经过太多生死的演练,身处审判场倒失了惧意,他发丝花白,衣着破烂,眼神里却散发着数不尽的杀气。 而沈青思,从头到脚一身长袍,她低着头,看不出情绪,父女俩五花大绑的跪在阶下,都万分沉默。 “是朕仁心,给了你太多体面,以至于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周凌清不吝眼神里的憎恶,冷沉着一张脸,正要同沈从军秋后算账。 “老子这一生战场驰骋,鬼门关都不知走了多少趟!何曾怕过谁?!你要杀要剐,痛快些!” 沈从军声音很大,唾沫星子也喷得老高。 “既然如此,那便午门凌迟吧,也好——以儆效尤。” 与沈从军不同,周凌清的声音很低,低到犹如气声一般。 沈青思此时忽的抬了头,直勾勾的盯向她的父亲,片刻后,又与周凌清交汇了眼神,这一瞬,她仿佛彻底绝望了,眼里的泪水奔涌而出,“我到人间一世……不想竟活成了这个样子……我的夫君,欲将我杀之后快,而我的父亲……丢弃我如同丢弃一颗无用的枯草……” “小姐!您怎么可以这么看待将军!?将军从始至终都把您当成最亲近的女儿啊,他怎么肯随意抛弃您?”沈从军右侧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将领终于看不下了,开始替沈从军“申冤”,“您瞧瞧!现如今哪里是起事的好时机!?民间风调雨顺,不过半年,各处的灾民都被安抚下来,于家乡重新安了家,新政也待穷苦民众十分友好!与从前的民不聊生,四处起义相比,如今才是河山大好啊!非乱世,将军挑起战事便是失道者寡助,但将军为了小姐,为了沈家的从今往后,即便知晓不是好的时机,仍费心谋略了一场……倘若今天必有一死,小姐请一定不要记恨将军,令将军九泉下不安呐!” 这话说的,虽是在解释时局,但咋看另一个目的都是为周凌清歌功颂德啊…… 周凌清表彰大会? 在场的人一定听的五味杂陈…… 徐盈盈闻及,愣了愣,又看向了她的父亲,悔恨的泪水再一次奔涌而出,“是我……我当初瞎了狗眼……父亲,是女儿害了您一生……呜呜呜……” 她哭的太伤心了,倘若不是曾经沾了盐巴挥过来的鞭子太重,以至于我胸前的幻痛还时常发作,我又要头顶圣母光环了。 “周凌清!我诅咒你!我到阴曹地府了也要诅咒你!” 沈青思喊得撕心裂肺。 “真不巧,朕从来不喜欢连坐,你父亲凌迟,而你发配边疆,到边疆的寺庙接着思过去吧——往阴曹地府诅咒朕怕是没这个机会,但与佛祖论一论佛法倒还在能力范围内——” 周凌清很是可恶,他折磨人的方法有许许多多。 最新折磨人的方法就是让你求死不得。 这次审判,除了沈从军死罪,旁的随军大将全都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多数都流放到了不毛之地,少数的在长安城直接教化。 但楚淮,只有楚淮,罪名不明,人迹无处可寻。 被这厮藏的严严实实。 第七十九章 交易 - 错枕眠 - 阿葚 周凌清在等什么,我不知晓,但作为观完宣判又接着回坤宁宫面壁的我,也并不敢多嘴一问,只怕周凌清一个不高兴,又变了恶魔嘴脸。 小九在宫里的人脉关系网,上至周凌清身边的公公宫女,下到辛者库的糙使婢子——可即便如此,她也打探不出分毫楚淮的踪迹。 直到沈从军人头落地,沈青思发配,一众叛军领将受到应得的刑罚,楚淮仍行踪成迷,我终于开始莫名的心慌。 而周凌清养心殿的床也在叛军落网之后“修好了”,他命宫人来清了东西,从那之后,就再也不曾往坤宁宫来了,就算我不要命,非得要摸老虎屁股,“老虎”如今也不是我随意可以近身的了。 在又一个艳阳天后,终于毫无征兆的再一次飘起了鹅毛大雪,这个时候离跨年只十二天了,小俊材的新衣都已裁制妥当,小红小九与一众宫女也都得了内务府送来的枣红棉袄,个个都高兴的咧嘴笑,没人能与我的愁苦共情。 于是当合宫把周凌清要将“楚贼”吊死在宫门前的流言传的沸沸扬扬时,她们也不理解我为啥纵身到外头的一片皑皑白雪里,跌跌撞撞推开做做样子阻拦一番的门口守卫,一路闯进了“非召不得入内”的正道殿。 周凌清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但他安坐在龙椅上,仍然一脸玩味的阴阳怪气道,“朕当你哑巴这么些日子,早就置身事外了——” 楚淮此时正腰背笔直的跪在阶下,听了周凌清的话才怔怔转过了半个身子,我在门槛外,与他那双清澈的眸子对视着,一时无言。 他的发丝凌乱,挺拔之姿在囚服里摇摇欲坠,一脸的俊朗隐在脏兮兮的灰土里,鲜血透过衣裤向世人展示着他这段时日受过的苦难。 良久,我终于回了神,抬脚踏进了殿里,向周凌清行了隆重的跪拜礼。 “皇后这个时辰往这里来,可是有事要禀?” 他心知肚明,却装着糊涂。 “此乃正道殿,皇上这个时辰在此,又是为了什么?” 我努力平和着情绪反问道。 “如你所见,审犯人啊,皇后有什么见解?” 周凌清眉毛一挑,松垮垮的靠在了龙椅背上。 “‘正道殿’,顾名思义,行的是正道——楚大人何罪之有?” “何罪?他擅离职守,与叛军沆瀣一气,要来取朕性命!一桩桩,一件件,哪一罪不当诛?!” “他亲口认了?” “自然是认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楚淮,冷笑一声,“认了?我瞧是屈打成招吧!” 周凌清方才要膨胀的怒气忽的泄了,他沉着脸,亦回了一声冷笑,“你与楚淮的三寸不烂之舌,如同出自一个师傅——但,可怎么办,朕看着你们的‘相似’,就恨不得让你们永世相隔,楚淮他,当永世不可超生——” “皇上今日在此,是为的私仇?”我并不理他,只引他往圈套理去。 “朕与他有什么私仇?他自然是天理难容!” “好,那么,天理是什么,天理是,疑罪从无——徐盈盈伤害皇家血脉,因不曾得手,皇上不还是放了她一条性命!?她不只是疑罪——证据确凿尚且如此!皇上疑心我,即便我出宫为皇上义妹婚事出力,也还是派人暗处监视着我,或者也正因此,才发现了楚淮的踪迹,你知晓我与不该在此的楚淮于茶楼有一面之缘,待我回了宫,就马不停蹄的借故将生活朝政搬来了坤宁宫,是想瞧我是不是因这一面之缘与楚淮通上信,有没有近水楼台偷了你的重要筹谋给楚淮,种种迹象表明我不曾背叛你,所以即便我这个嫌疑人嫌疑再重,也都脱了罪!叛军将领,攻打长安,杀了多少兵士,你依然给了他们活路!楚淮,楚淮呢!他虽投身叛军,初衷也都是为了我而已——倘若一定有罪,请皇上一并将我也罚了去!” 我自己都觉得这话说的有些胡搅蛮缠,周凌清自然更要理论一番。 果然不出所料。 “你说这么许多,朕来告诉你天理,天理是什么——朕既天理!楚淮的生死在朕手里,任你巧舌如簧,都改不了这个事实,”周凌清仿佛看透了一切,整个人都冷静下来,甚至开始为自己辩解,“但有一事你错了,朕的确知晓你与楚淮在茶楼有一面之缘,也的确试探你多次,但朕发觉你与楚淮相见,是长久监视在楚淮身边的暗影来报才知晓的——朕并不曾主动疑心你,但朕在这个位置,不得不防——” “不过——”周凌清忽又沉了脸,“你那句‘他的初衷为了你’朕很不喜欢,你是朕的皇后,他为了你做出叛国的事来,是罪加一等,而不是恕罪的由头!” “那皇上如何才能放过他!?” 我索性直奔了主题,废话说再多都没用,毕竟天理都是人家自己。 “明儿不必为了我委曲求全——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走到今日,我并不后悔,唯一令心有不安的,是那日,”楚淮的眼睛望向我,望向了久远的从前,“那日云鹤楼相见,你问我,我的心意够不够支撑起一切娶你进门,我的母亲是否愿意我将你明媒正娶到楚家,我能不能禁住四方的流言,如果禁不住,愿不愿意意丢弃名利,与你埋名村间,我那时心里虽有你,但年轻气盛,更怀有仕途抱负,我很抱歉,没给到你想要的答案,但人生一世,再辉煌也会落幕,只平凡里有真章,我如今想同你说——当年我错了,也怪我,怪我思前想后,畏首畏尾,最终错过一切——” 我不过随口搪塞他的话,竟令他记到今日? 可现在又哪里是忏悔从前的时候?我狂打眼色,但楚淮视而不见,还在“侃侃而谈”。 “很好,竟是朕给了你们机会诉衷肠,”周凌清终于不耐烦了,他从高高的台阶上,一步步走到我跟前,半蹲了身子,与跪着的我持平,低声道,“你方才问朕,怎么才能放过他?容易啊,凤鸾春恩车会准时到坤宁宫去,你今晚想办法让朕满意,朕高兴了,自然给他一个赦免——” ???? 首先我好歹是皇后吧,皇后坐春恩凤鸾车?纵观古今,有这先例吗?到底是给自己难堪,还是给我难堪? 其次,这样私密的话,一定要当着楚淮的面说吗? “周凌清!你……你卑鄙无耻!” 楚淮骂人骂得青筋暴起。 “诺,如今又增了一条罪名——直呼朕的名讳,辱骂朕——” 周凌清这明显是“我是皇帝,你能耐我何”的态度,他放飞自我了,他不管不顾了,这就又捡了个楚淮的罪状。 我瞧向楚淮,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可别再说了,再说下去,“天理本理”不喜连坐也要连坐了,你死无何惧,你家里可还有个三岁孩童,他还未曾有机会悟到“死有何惧”的哲学命题。 我抿了抿嘴角,叹道,“你我夫妻之间的事,这样拿到大庭广众下谈论,皇上不觉难堪?” 有点廉耻心吧,你可是皇上! “难堪?你们这样罔顾朕的存在,在这里眉来眼去就不难堪了?朕,朕不比他委屈?”周凌清回击的很快,几乎接上了我未落的话音。 嚯?您可真委屈,“天理”委屈?天理难道不是在制造委屈让别人受吗? “今晚……我会来的——放了他。” 再聊下去,还会有更不着调的胡言乱语,我只想快些结束这场“交易”。 但我这样的理中客,说的话并不让身边的这两位满意。 楚淮听我要为了他委身与人,脸上血色尽失,“明儿!你…你不必为我……不必为我尽心至此,你我今生无缘,还有来世!最多一死而已,我并不怕!你清醒些!我不值得你这般!” 别嚷嚷了,等会儿神仙也救不了你啦。 “既如此——来人,将他押去地牢,等朕旨意!” 外头忽的冲进来两个侍卫,他们大吼一声遵旨,即刻拖了楚淮下去。 楚淮挣扎不开,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嘴里不住的喊道,“明儿!你自当活的舒适!不可为我!不能为我啊!……” 他的喊叫声渐渐被隐在茫茫雪色里,周凌清阴翳的笑意忽的在我眼前绽放,他又俯下了身,一双修长白净,骨骼分明的手紧紧捏住了我的下巴,“赵乐明,朕给你的,是这个人这辈子倾其所有都没有的,你竟还不知感恩!嗯?你瞪着我做什么!?看着你的楚哥哥这般受尽折辱,你恨不得代他受之是不是?心很痛是不是?可你不知道,朕看着你们爱而不得,都要开心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凌清笑得很有节奏,甚至听上去有点好笑,但这样关系到生死的时刻,我的肉皮接收不到我的指令,它僵硬着,疼痛着,被迫着继续与他四目相对。 我终于开了口,但他的手紧捏着我的下巴,我的话,可能说的含糊不清,但,我知道,他听到了,听懂了。 我说,恭喜你,这么开心,即便一无所有。 第八十章 有迹可循 - 错枕眠 - 阿葚 坤宁宫撤去了守卫,我免了面壁之罚,夜幕降临的时候,合宫都知道皇上皇后嫌隙修复了,皇后要去承宠了。 小九可太高兴了,她伙着小红鼓捣半天搞出一个什么香氛露出来,给我按水里腌了半个时辰,她说这么多年了,俩人和好从未完全和好过,皇上今日终于想开了,管他凤车鸟车,能让皇上皇后和解的车都是好车! “好车”此时已经候在门口多时了,小九手持衣衫给我叠穿了一层又一层,里头的是性感妩媚的,外头的是保暖御寒的,还有一个大披风,我如同一个粽子,被众人齐心协力的推了进去。 车夫都看呆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莫名其妙四个大字,甚至仿佛听到了画外音:虽是冬天,但侍个寝而已啊,也没必要包裹的这么四面不漏风吧…… 他当然不懂,这身上,每一层都是小九的心意。 一路上,车铃叮当响,未化尽的白雪在车轮下也跟着一起咯吱咯吱的配乐,我坐在车里,偶有一两朵不知从哪来的雪花随着无孔不入的风吹进轿撵——堂堂皇后,无限凄凉。 而养心殿与外头的冰天雪地,简直一个火焰山,一个冰窟窿。 周凌清,可太懂享受了,或者说,是身边伺候的人太懂享受了。 他的寝卧遍地毯子,踩上去柔软疏松,往里走去,每一米左右撑一个灯笼,屋亮如白昼。 我在宫人的搀扶下,越过层层纱幔,进到了最里头的龙榻上。 龙榻不虚此名,甚是雄伟宽大,我褪去了厚重的披风与外衫,坐了上去。只觉触感软和极了。 “你竟来了——” 我出神间,周凌清已经进了殿并站在了我跟前,话里不无嘲讽。 我二话不说褪去了剩下的几层裙裾,只留了个小九精心挑选的若隐若现的红色中衣,之后,三两步到周凌清身前,上了手。 “你——做什么?”他的眸间含了薄怒,伸手抓住了我的爪子。 “做什么?”我挣来他的手,继续手里的工作,“我这样沐浴更衣,描眉画眼,又如此不自重,自然是来让皇上开心,完成白天的约定啊。” 他的龙扣终于在我不懈的努力下,乖乖的与扣眼分离,当我的手抚上他的肩膀,打算帮他脱了最外头的龙袍时,这厮突然退开了,方才的薄怒终成大怒,“为了他,你答应做朕的皇后,又因为他,你愿意做自己最不想做的事——你就,这么愿意为他奉出一切!?” 废话真多! 他忽的放低了声线,话音里盛满了委屈与不甘,“朕宁愿你耍赖不来!” 这厮也太难哄了吧!? 我此刻已耐心尽失,嘴角抽搐,表情十分精彩,“那皇上这么说,我很为难,您不能说要是不要,说不要又是要——请皇上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我……哦不,臣妾此刻是该怎么来怎么回,还是接着方才的差事继续下去?” 差事?同朕欢好是你的差事!?你把朕当什么?!”周凌清吹胡子瞪眼,一双好看的剑眉早就找不到它原本的位置。 当什么?我的个先人,当然是把你当老板,当皇上,当祖宗,当神明啊! “……” 我的静默,使周凌清发了狂,他甩甩衣袖,怒吼道,“不必你走!该走的是朕!” 他转身很快,消失的也很快——我看着空荡荡的大殿,有些愧疚,我竟逼走了皇上? 想来是他气性太大了。 一定是。 我转身仰躺在了干净柔软舒适的龙榻上,就这样睁着眼,清醒了一整夜——一整夜里,满脑子都是楚淮那张灰土土的俊朗脸蛋,我该怎么救他出来,放他生路?又怎么说服他俯首称臣,得以逃生? 显然我是没用的——今天这上好的机会是被我搞砸的。 我砸了我的“机会”,周凌清却有的是寻乐的地方。 左右没有睡意,天不亮我就回了坤宁宫,小九正在宫门口焦急的来回踱步,看见我的身影,面上一喜,“招朋唤友”的引来宫里的一众小宫女,嘴里大喊着,“皇后娘娘承宠回来啦!” 她一边从轿子上扶我下来,一边眉飞色舞道,“宫里有规矩,往养心殿侍寝去的小主最晚子时得回自己的住处,皇后娘娘您如今已待到卯时啦,皇上定然是舍不得您走是不是?” 我嗯嗯啊啊的敷衍着,小九只沉浸在欢喜里,早失了眼力劲儿,直到我一屁股坐在小椅上,吩咐她去小厨房拿些小吃来,她才住了嘴,只念念有词的责怪自己照顾不周,竟没想到皇后娘娘一夜劳累,定然饿坏了肚子! 呵,呵呵。 我等着你的晴天霹雳。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宫里的墙更是透风又透明,拿个早点的功夫,小九就变了脸。 她将吃食放在桌上,忐忑不安,又站立难安。 良久,还是我先开口,破了这尬况,“外头听到了什么?” “没…没什么……” “但说无妨——” 小九终于拉着个脸,控诉起了周凌清,“皇上他……他都召了您过去,还往惠婕妤的淑华宫去做什么……这不是当着人的面不给您脸!?搞得好像咱们上赶着似的!” 那可不就是上赶着,从丫头到主子,都上赶得很! 我白了她一眼,继续进着白粥,小九总算是开了嗓,数落周凌清上了瘾,一会儿的功夫,我断断续续听了这厮许多的风流韵事。 我彻夜未眠的夜,周凌清过得可真是潇洒自如。 他去了就近的淑华殿,惠婕妤高兴的险些跳到了天上去,也不看时辰了,美酒佳肴,琵琶古琴,通通摆上了桌,最后把与自己交好的柔昭仪也请了来,柔昭仪的一曲望月舞,把周凌清哄得很高兴,就这样笙歌了一个晚上,许也是彻夜未眠。 都是彻夜未眠,区别未免也太大了些…… 我忽的没了胃口,让人把早点撤了下去,才刚定了定神,后宫的“众姐妹”就来请安了。 我轰动合宫去承宠,被晾在养心殿一晚的事,想必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大家脸上通通着写“我无知”。于是纷纷开始演戏,人人乐呵呵的恭喜我解了面壁之罚,当然也不忘踩一踩昔日轻轻松松跃居前位的皇贵妃。 惠婕妤同柔昭仪不说话,黑着两个大眼眶坐在最后面,我看着她们没精神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说道,“无论如何也该瞧着点时辰,你们等会子回了宫闷头大睡,皇上可还要上朝处理公务,这般下去,他的身子也撑不住啊!” 此言一出,我才觉不妥——原本大家都作无知状,这下好了,我自己捅了马蜂窝。 俩人起来悻悻的答着是。 我赶紧令她们坐下,扯开了话题,雪真白,太阳真大,天儿真冷!实在聊不下去了——一刻钟后,我说诶呀大家散了吧,明儿继续。 下头端坐的人们总算也舒了一口气,淑妃打头,众人微微福了一礼就退了出去。 天地良心,我方才的“劝诫”完全是出自一个医者的忠告,结果一忽儿的功夫再传回来就变了味儿。 小红说去内务府领年下的瓜果糖点时,远远的听到有人在日头下闲聊,说皇后娘娘被皇上放鸽子,迁怒后妃啦,早上刚把俩柔柔弱弱的小女子训斥了一顿,俩人红着眼眶出的坤宁宫呢! 我扶额——话要这么传,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 谁知不知怎么很快传进了周凌清的耳朵里,不听劝的他反倒变本加厉了,从这天开始,一入了夜往后宫里来,后宫总有一个宫殿是不夜城,这厮还大放厥词说,旁的都勿须管,你们,让朕高兴,朕就给你们体面! 这不一整个昏君做派吗? 就是不知道这龙言龙语传到我这儿时有没有添油加醋。 可我忙于寻找楚淮的踪迹,再懒得同周凌清打擂台。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小年夜的前一天,楚淮的藏身处有了眉目——当然,这是小九的功劳。 她说去找太和殿的姐妹换头花时,瞧见太和殿后头有一排破落的房子,虽不起眼,但重兵把守引起了她的注意,正好瞧见有送午膳的婆子过去,她悄悄跟了过去,只见侍卫一边给开门,一边在闲聊,说什么里头的人不敬皇上,虽如今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谁知哪一日皇上一个不高兴,他就一命呜呼了?人生无常啊! 想想哪个敢不敬皇上?她知道的也就楚淮了。因此头花也不换了,赶紧回宫回禀。 我一听,即刻开始筹谋见楚淮一面的事。 谋划一番之后,晚上婆子送晚膳时就被小九截了胡,她重金收了婆子的一身衣衫与食盒,拉到一边闲聊去了——衣衫套到了我的身上,食盒也挎到了我的胳膊上。 我顺利的进到了破落的房里,房屋很小,一眼到头,里头空空如也,忽的从暗处有一小兵迎面而来,走动间腰间的钥匙叮当作响,他手里捧着一捧瓜子,嬉皮笑脸道,“王婆又来送饭啊,今日可比往常晚了些!” 第八十一章 莫名其妙的圆房 - 错枕眠 - 阿葚 “有……有事儿耽误了会儿……”我仿着王婆的样子佝偻着腰背,悄默声退到了暗处。 “王婆躲什么,我又不吃人!”他仍笑嘻嘻的,走到墙跟处,转动了一处机关,墙体立时开了一条大缝,他冲我招着手,“快过来——害,要我说,这喷香的饭该给我才是,这人他从来不进食!也不怕饿死过去!” 我只应付似的点点头,不再搭腔,跟着他进了墙后。 墙后头的空间也极小,只一个蜿蜒的小楼梯直通地下,看我踏上楼梯,他随手从外头墙上拽了个烛火灯笼递给我,又顺势将腰间的钥匙解给我一个,“这是铁门的钥匙,我就不跟着下去了,王婆还像往常一样,自行开门,快去快回!” 我“慈祥”的回了声,“诶,好嘞,您歇着!”就顺着看不到头的楼梯走了下去,可直到腿打起了哆嗦,还看不到地牢口——这……是整了个人间十八层地狱啊。 终于,大约一刻钟后,瞧见了一处光亮,我迈下最后一阶台阶,直视着五步外的“铁笼子”,几乎愣住了,立下小跑过去打开门锁推开了门,铁门后是把脸埋在凌乱发丝里的楚淮,他听到叮铃当的响声也并未抬头,只一向儒雅礼貌的说道,“烦劳您了,今日也不需要吃食,请您拿回去吧……往后也不必再来——” 这有气无力的样子,像是随时都要昏厥过去。 “你是要,一心寻死了?” 他听到我的声儿,身子乍然一僵,缓缓抬起了头,脸上流露出藏不住的惊喜,“明儿!是你!” 我拎着饭盒走过去,将吃食重重的摆了出来,面生不悦,“你想生生饿死?” 他唯一的一抹喜悦骤然消逝,而后扭过了头,声音也冷了下来,“你拿走吧,我如今落到他的手里,只求痛快一死——” “死?死最是容易!”我将饭菜在他身前摆好,递着筷子,语速飞快,“我这样费尽心思进来,不是来看你求死的!”我长吁一口气,才接着道,“你这一生,不该为了我葬送,世间之大,不是只有儿女私情,理想抱负。河山之大,还有太多可以心向往之——还有,我从不寻死,我深知活着才有机会,求来生不如惜今世——你可明白?须得苟活,我同你,才有机会,哪怕渺茫——” 楚淮眼里渐渐有了光,他不由自主的接过了筷子,时间紧迫,我顾不上旁的,继续劝说道,“苟活,就是屈尊,就是臣服,就是作小,我知你一生君子,做不来戚戚小人,但只当是为了我,弯一弯腰吧——我会寻机会,让他再召你,只要你低低头,就有机会脱身,倘若日后我有机会逃离这鬼地方,我……定然去找你,好不好?” 楚淮终于心动了,他眼泛泪光,开始往嘴里灌粥饭,与此同时我听到地面上狱卒的催促声,紧忙起了身,转身间,听到楚淮呜咽道,“我……我等你!我永远等你!” 我怔了怔,只怕灯光微弱,他看不清,因此极其重力的点点头,回道,“先脱了身,活下去!” 这之后,我再没回头,只拎起空食盒,出了铁笼关上铁门,沿着楼梯往出口走去。 我不敢回头,只怕连我都不能相信的虚假承诺被他识穿刺破——事实上,我能逃脱的几率,比期盼虚无缥缈的来生大不了多少。 方才的“敦敦劝导”,都是瞎说八道。 至于什么“我从不寻死,活着才有机会”的话也都是信手拈来,我从不寻死,只是怕黑怕疼怕虚无罢了。 我活着,也没有机会。 但楚淮不一样,关于他,那一席话里,绝无半句虚假,他的未来,皆是“心向往之,身既能至”。 哦不对,只一样也是瞎说八道——身既能至的未来里不会有我。 我们,没有机会。 我的情绪陷在悲切里,难以自拔,直到换了这身昂贵的皇后装扮,直到踏上回坤宁宫的路,直到进了殿,我仍然,苦着一张脸。 小九不敢多言,将殿里的人都打发出去,欲劝说两句,却不知怎么开口,说些什么,于是将热茶放下,也随小红一起去了廊下。 结果我手才沾了茶壶,外头就传来一声公鸭嗓的“皇上驾到——” 我刚要起身迎接,周凌清就已推门进了殿里。 满身酒味。 他勒令跟随的宫人都去外头守着,而后嘭的关上了门,一双眼睛利剑般“唰”的扫向我。 “皇……皇上金安——” 千错万错,请安总没有错吧…… “朕不安!”他大吼一声,三两步冲了过来,因走路不稳,险些倒了地, 我上手扶了一把,不想费力不讨好,这厮反手就扼住了我的脖颈,虽然力度不大,但这体验简直令人绝望。 “朕做错了什么!啊?做错了什么!?”这厮离我只不到十公分,说话的热气直喷着我的脸颊,“朕待你一颗真心,日月可鉴!你呢,你又把朕当什么?!既阴差阳错成了朕的人,那就是天意如此,天意不可违!你还心心念念旁人做什么!?” “咳……咳咳……皇上喝……喝多了……” 嘴巴胡说八道,手也没个轻重,情绪激昂处甚至要掐死人了。 “朕没有!!朕清醒的很!”周凌清又耍起了无赖,最后嘟囔着嘟囔着,天下第一恶龙竟开始哭诉,“朕那日把你从沈青思的鞭下救回来,朕就决心给…给你最至高无上的位置……让任何人都不能再伤害你,可你呢,你要跑!你动不动就要跑!朕没法子啊…朕拿楚淮性命相胁,不想你立刻就软了话,朕……朕竟还屡试不爽——可他,他有什么好?他到底好在哪儿?每次,次次,你来同朕低眉顺眼,都是为了他!哦不,有时候为个小崽子也……也主动来找朕——朕…朕临了竟连自己的儿子都比不过!” 这厮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朕…朕是皇上啊,可你打心底里不畏不惧不爱!朕能上赶着吗!?自然不能!朕次次见你…都要做出不露痕迹的不经意,朕让子枫与赵乐泽求到你那里去……你迫不得已来见了朕,可你对朕的一切视若罔闻,你…你不介意朕在哪里,又盛宠了谁,你只恭敬又如常的与朕说着冰冷冷的公事公办!朕…朕怕你事务多,累坏了身子,就将皇子送去了未央宫养着!可朕也不曾想到……盈盈…盈盈她做出这等丧良心的事,朕愧疚,对孩子,也对你!但朕是皇上,朕难不成要跪下来三跪九叩求你谅解吗!?此事…朕承认…是…是有私心,皇子去了别处,朕往坤宁宫就更方便了!倘若朕没机会没借口来你这儿,你总要去未央宫看皇子……朕也能借机与你见一见——朕不曾错过你任何一次踏足未央宫……呜呜呜呜……看…看起来朕高高在上,睥睨天下,你…你自然也在朕的把控之中,可你瞧瞧!明明是你玩弄朕于股掌之间,朕才是卑微那一个!” 周凌清说的声泪俱下。 我听的头昏脑涨——我是,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吗? 但他这样发红的眼眶,迷离又微醺的模样,的确真实的可怕,况且,他的手于我脖颈处的温度与发力,也切实可察。 但好在我有自知之明,虽然发生艰难,还是问出了口,“我…我怎么值得…” “你值得你当然值得!”醉酒的周凌清接话接的可谓很密了,“朕也不明白——你这样一张泯然众人的脸,又怎么会是朕心中所求之人?但从一开始的只要见到你,朕就安心,到后来的只有见到你,朕才安心……朕知道,朕完了。” 周凌清原本微微用力掐捏着我脖颈的手慢慢失了力气,变成了轻柔的摩擦。 他强行将我扒拉进怀里,在我耳旁喘着粗气,他说“明儿,我们和好吧!” 他的声音因为酒气变得沙哑而鬼魅,氤氲的气流顺着我的衣领口透过中衣喷到了最里头的皮肤上,温热又真实,我霎时只觉鸡皮疙瘩飞快的占领了全身。 也不知受了什么蛊,我的双手不听使唤的环住了他的腰身,他感知到了我的微弱回应,拥着我的胳膊更用力了些,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身子里一般。 片刻后,周凌清深吸一口气,单手将我抗在了肩上,一片天旋地转后,我终于醒了神,但此时的挣扎更像欲拒还迎,我不再动弹,只紧紧的抓住了他身后的衣衫。 周凌清醉步走得并不稳,但他抱着我的手十分牢靠仔细,也不知怎的,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在心底慢慢滋生着,最终填满了五脏六腑——嗯,尽管姿势羞耻。 不知过了多久,柔软的触感终于从后背袭来,周凌清已然将我放置在了床榻上,他欺身上来,大手一挥放下了幔帐,而后衣衫落尽。 屋里的蜡烛跳跃着,我只觉眼前恍惚一片,发髻也随着周凌清的动作撒乱了一地。 第八十二章 无罪释放 - 错枕眠 - 阿葚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然大亮了,只觉筋骨松散,头疼欲裂,身下也传来刺痛。 起身间,猛然从身后伸过来一条精壮的手臂,又将我挡回了榻上,此时昨晚的一幕幕忽的如潮水般在脑海里涌出来,我的脸绿了青,青了绿。 好死不死,周凌清开口了。 “早啊,皇后娘娘——” 谁……谁要跟你早啊? 我僵住不动,又再次闭上眼。 “装睡毫无意义,”这厮嗤笑一声,支起半个胳膊,吧唧在我脸上印下一片口水,“皇后娘娘好好歇着,朕错过了早朝,现要去内阁议事了——一会儿见!” 他说完又低笑一声,翻身下了床,我的脸色仍然五颜六色变换的厉害。 他醉了酒,我又没醉啊,我懊恼的将头捂进了被子里。 直到小九来看我的死活,她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只佯装平常的要为我更衣洗漱,我哼哼哈哈的应和着起了床。 等我收拾妥当,候在殿外的嫔妃们,就来请早安了——嗯……或者叫做早午安。 我赶紧招呼堂下的人入了座,说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昨晚睡得晚! 淑妃很会说话,立刻回我说大家也才来没多会儿,正好在廊下赏赏坤宁宫雪景! 但容嫔的话就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她马上附和道,是啊是啊,就算等一会儿也无妨,皇上难得早上从坤宁宫出去,还出的这么晚,竟连早朝都舍了! 气氛在容嫔的三言两语中,终于有了尬色。 这么一对比就显得淑妃情商很高了,人家觉得氛围不对,立刻又说皇后娘娘精神虽好,但总该好好歇息,毕竟年下事务多,我等就不打扰了! 说完就起了身,众人也跟着一起行了退安礼。我打着哈哈说那不留大家了,大家慢走。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吗?并没有。 “皇后老树开花”这个事,一上午传的合宫尽知,甚至都传到了太后耳朵里,不多会儿,她宫里的宫女捧着一对名贵的翡翠绿玉手镯送了来,开口就是祝皇上皇后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太后没有露面胜似露面,我千恩万谢的收下镯子,并让小红为它寻了“安身处”。 此时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转身间却见小九已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了殿里,身前牢牢托着从内务府领来的份例。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作何跑得这样面红耳赤,她就已经倒豆子般说起了所见所闻。 她手舞足蹈的说,这下可完了!皇上方才在前朝定楚大人的生死来着——她亲耳从小高公公那听到的! 我提议她先顺足了气儿再往下唠,可她倒好,连杯热茶也未能正经喝完,又开始急赤白脸的“倒豆子”。 “小高公公说原都好好的,忽的有朝臣问皇上如何处置‘楚贼’,一提到楚大人,皇上的脸登时就变了色,只随意敷衍几句别的就散了朝——可皇上的惆怅,伺候在侧的李德公公全瞧在眼里,于是大着胆子同皇上俯耳说了些什么,皇上听闻又多云转晴了——诶,也不晓得李德公公说了什么,”小九的眼睛贼溜溜转着,突然尖起来,“该不是,该不会是想要……要楚大人的命吧!?” 不……不能吧… 我刚想去会会这厮,李德公公就来了,他微微作揖而后传了口喻,说养心殿有请,请娘娘盛装前去。 竟想什么来什么! 可盛装?我低头看了看装扮——是盛装了啊! 李德公公也上下扫了我一眼,同意了我没说出口的言论,人精般儿说道,“娘娘请!” 并在下一刻打头引了路,一众人这就往养心殿“进发”了。 一路上,我的心里鼓点不断——这厮不是最喜欢“内阁议事”吗?常常一议就废寝忘食,如何今日这么不似寻常? 我的猜测十分准确,这的确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养心殿里,龙椅上的周凌清坐得端正。 堂下站着已然梳洗干净的楚淮,他的肩背仍然笔直,发丝偶有几根散在冠外,但这并不影响“君子世无双”的模样。 堂上堂下两个人正认真的对峙,我几乎行至殿外了,还不曾有人看到我的身影。 “楚大人,多日未见,别来无恙啊……” 良久,才听周凌清拉家常般开了口。 “呵,不知皇帝陛下诏罪臣前来所谓何事?哦,我错了,您诏我前来,定是有圣旨要下——不过陛下既有心除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也不必再与我多费口舌!” 楚淮虽自称罪臣,但气势犹在。 周凌清闻及,摇头间嘴角扬起一抹笑——在笑楚淮的不知死活,又或是觉得“阶下囚”的硬气实在不值一提。片刻,他忽的止了笑,嘴角瞬时垂成了一条线,说出的话虽语气平淡,但胜利者的高高在上一览无余,甚至句句都阴阳着堂下的人。 “朕与乐明,你与乐明的姐姐,四人阴差阳错成亲也有六年了。可即使阴差阳错,乐明如今也是朕的妻了。这六年你无时无刻不在肖想朕的妻,朕的皇后,大周的国母——你自诩为君子,难道君子都有这样夺人之妻,夺人之爱的嗜好?” 楚淮听完周凌清的一席话,肩背不断的耸动着,身子也站不稳似的前后晃动着,终究笑出了声,大约笑的“激烈”,眼眶也跟着浸出了泪水,他抬起衣袖随意擦拭着脸颊,话里不无嘲讽与怒气,“夺人之妻?呵呵……到底是谁夺了谁的妻子?皇帝陛下好绝的一张嘴!明明是我与乐明定下婚约!明明乐明合该是我的妻!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就成了我夺人之妻了?” 周凌清原本平和的情绪此时终于被染上了怒火,只听“啪”的一声,方才书案上的毛笔已被甩到了地上,点点的墨汁,印在暗红色龙纹的地板上尤为显眼。 周凌清冷脸走到了楚淮面前。 “当初成亲时,朕被奸人所害,眼睛已失明多日——即便没有失明,难道是朕让乐明的家人将她嫁到凌王府的?还是朕强逼的你父母认下错的儿媳?桩桩件件哪一件是朕先动的手?你如今,竟要把所有的错处归到朕的身上?” 楚淮像被谁遏住了喉咙,登时想说什么,却失了言,最后只道了一句,“你……你明明就不爱乐明!” 周凌清式冷笑,再一次登场了,他笑得肆意又浮夸——显然楚淮的无可奈何令他心情愉悦,他笑着慢悠悠的回到桌前,换了把毛笔,继续着方才写了一半的字稿,当然不忘继续将我与他之间的“故事”同楚淮倾肠相诉。 “你一个外人知道什么?你又如何得知我们夫妻是怎么相处的?朕也不怕告诉你,朕与乐明早已是生死托付的关系。早在几年前,她就可以为了朕豁出命去,只为得到朕一个消息!她又为你做了什么?我们夫妻间的事情……呵呵。楚淮,你自负的很呐——自始至终,乐明只爱朕一个人!我们之间所有的矛盾,争吵,别扭,并不是所有的源头都是你。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们有感情,所以旁人掺和进来,才会让我们之间生出许多不快。不过,朕昨夜和皇后巫云楚雨,已和好如初。现下心中明了一切,自然……不会再让你横在我们之间。” 周凌清一边下笔如有神,一边出言放肆,我在外头听得几乎涨红了脸,楚淮的肩背亦上下起伏着,我看不到他的面孔,但我几乎能想象到那是怎样一张愤然苍白的脸。 此时周凌清忽的抬起了头,他直直盯向楚淮,眸间皆是得意,“她是朕的皇后,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而你,从来都不过妄想而已,从今往后也不必再有这样多的执念!” 他放下笔的瞬间终于发现了我,于是笑得更招摇了,“怎么脚下没声儿?快过来!” 周凌清的突然眼尖,吓了我一个机灵,致使我连行礼问安都忘在了脑后,只愣愣的走到了他身侧。 “手怎么这么凉?”他牵过我的手,眉间尽是急色。 “不……不碍事,外头风凉,难免冷些……”我不自然的挣开了他的拉扯,问出了正题,“皇上召我来,有什么事?” “哦险些忘了,”他神情莫辩的指了指楚淮,而后对着楚淮说道,“你怎么说也是朕的连襟。虽说算不得什么,真的就这样杀了,再引起朕与皇后的龃龉,实在不值。既然朕和皇后已经心意想通,朕自然也不必在意你是否活着。或者说,朕更想让你活着——让你好好看看,乐明是怎么做朕的皇后的。今儿天气好,也看在明儿的脸面上,就放了你出去——”周凌清说着眼睛瞟向我,半晌才接着说道,“请皇后过来,让你见朕的皇后最后一面,也算了了事,有什么话,便今日说尽吧——” 楚淮直直盯着周凌清,最后终于还是低下了头——他聪明的选了默不作声。 “皇上仁德,大周之福!”除了马屁,我嘴里再没别的。 第八十三章 棋逢对手俩父子 - 错枕眠 - 阿葚 周凌清很满意,他抬眼扫向了堂下,“朕与明儿夫妻间伉俪情深,可时日久了,生出不和也是有的,但我们终究会重归于好,朕知晓你们有孩童时的三两情意,可那终究是过去,轻薄又久远,眼下,她的将来只有朕——你也休想从中作梗,从今而后,再不要在朕面前现眼,免得扰了朕与明儿的静好光景——” 楚淮消瘦凹陷的两颊盛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悲苦,过了许久,才塌下了肩背,双膝及地,行了叩拜大礼,“谢皇上开恩!” 楚淮的顺从,令周凌清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很好,退下吧——” 他话毕伸手将我半揽了过去,比方才还要亲昵几分的说道,“眼瞧着年下了,又是朕登基的头一年,便早早给臣子们放了假,朕也好趁着这空闲,与明儿消磨消磨时光,多陪陪你——” 我错愕的点点头。 楚淮就在这样的场景中退了场,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十分萧瑟,一整个相见,我与他没有一个眼神相交,可即便如此,我也知晓楚淮他选了活下去,他心里有了光。 等楚淮的身影消散在我的眼前,我才继续拍起了马屁,“皇上仁德伟大,午膳到坤宁宫来,我让小厨房备些上好的药膳——” 周凌清春风满面的应了声“甚好——” 于是一刻钟后,周凌清与我一同坐着轿撵,行至了坤宁宫,宫里小俊材正在雪地里玩得欢乐。 “阿娘你回来了!” 他刚出声,便看见周凌清也跟着进了门,嘴巴立时撅到了天上去。 “父皇安——” 他虽乖巧的行着礼,但脸上写尽了“你咋也来了”的不满言辞。 “没规矩,你母后,那是,你母后!”周凌清绷着脸开始训人。 小俊材砸吧砸吧嘴,不情愿的唤了句“母后——” “这个时辰,不该在上第三节古文课吗?如何回来了?” 他听到我的询问,立刻又有了笑颜,蹦哒哒来到我身前,拽着我的袖子说道,“有人来知会先生,只道是放假了,让大家都回去过年!” 嚯,放假范围还挺广,牵一发动全身也。 “失策——”,周凌清脸露无奈,但很快重展雄风,“以后朕在这儿的时候,你不许来打扰你母后!” 小俊材半个身子躲到我身后,才敢出言回怼,“我在这儿的时候,父皇不要来打扰才是,这儿是我的住所!父皇该在养心殿!” “你……你……”周凌清被一个四岁小童憋的哑口无言。 以前俩人不是很处得来吗?咋如今还要父子反目成仇了? 我紧忙摸着小俊材的头安抚道,“怎么能这么跟你父皇说话呢?学的礼数都抛到哪里去了?” 以后还得仰仗这位过活,可不得客气些? “是…是盈姨说的!”小家伙突然理直气壮起来,“盈姨说…说父皇总来坤宁宫……母后早晚有一天会……会有一个新的小宝宝,到时候就…就没我的容身之地啦!我自然要…让父皇无机可乘!” 我头上一片乌鸦嘎嘎飞过…… 合着前阵子周凌清举奏折搬到坤宁宫来,小俊材不远万里天天未央宫与坤宁宫几趟跑,是“身负重任”啊。 显然周凌清也思及此,脸色更铁青了。 我立时站出来解围道,“啊该午膳了,不如我们……” 我话还在唇齿间,这一大一小就齐齐冷哼了一声,分别向相反的方向去了,独留我一人在堂前唱独角戏…… 从这天后,小俊材只要瞧见周凌清来坤宁宫用晚膳,就逢夜必往主殿睡,我几乎习惯了俩人晚上斗鸡一般扑腾一番再入睡。 当然睡觉的排位也一如既往——小俊材几乎长在了我与周凌清中间,这厮日日眼睛喷火也无可奈何,终于在大年三十夜,周凌清成功的把小崽子赶了出去。 办法很俗套,但见效极快。 这厮托着一杯茶状似无意的同我侃天侃地侃别人家孩子,他说你可能不知道,侍卫总领家的小儿子才三岁半,熟读千字文,古诗词张口就来,除此之外,那么点个小家伙竟然还能耍枪弄棍,从脱了娘胎就开始自己睡了,奶妈丫头也不许陪着,不像有些人,过了年很快该有五岁了,还天天撒娇说害怕,要跟着阿娘睡!虽看着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但以后能保护得了谁? 嚯,这铺垫够长啊。 小俊材看似只顾玩闹,可周凌清这番话才说完,他手里的小狗玩偶就“状似无意”的掉到了地上,而后随手捡起了一旁的儿童版木制“尚方宝剑”耍了起来。 这一晚,放完鞭炮守完夜之后,小俊材主要求回了偏殿,乖乖的睡下了。 主殿里的周凌清立刻化身了禽兽,一个飞身扑了过来,稳坐在榻上后,一手将我捞到了怀里,而我,因为惯性,很不争气的一屁股墩到了他的大腿上,双手也不由的扶上了他的肩。 “在想什么?” 这厮嘴角含了笑,眼睛里的绵绵情意如同千军万马向我进发而来。 我呆住片刻,立时看向了别处。 “没…没什么,皇上从过了小年就窝在这儿,维系君臣情感的宫宴说不办就不办……只…只是取消宫宴也就罢了,连年底述职…这样历来重要的朝会也…也被取缔……” “哈哈哈你果真是个好‘皇后’,时时都谨记自己的‘劝诫’职责,”周凌清笑得很开心,洁白的牙齿暴露无遗,起伏的胸膛良久才平静下来,但嘴角的笑仍很勾人,“宫宴、述职之流都是当政者做样子罢了——宫宴,宴请臣子及其家眷到宫里来,左不过是吃吃喝喝,应酬交际,可也有许多人迫于朕的恩威,不得不违心的来赴宴,内心许更想在家陪伴父母妻儿,节气年下,一家团圆,舒心自在岂不乐哉?述职,更是做个爱国爱民的样子罢了——一年的差事成绩真的能在这三十五刻述清吗?朕又能真正听到心里几句?朕既抓了大方向,自然对下头的小事也能知个七八,更何况还有监察寮直通金銮殿,重要的‘小事’朕也都收于囊中,平日里各处的暗影也时时报着‘民间’的动向,一切尽在朕的掌控之中,朕,还要做这‘述职’的表面功夫做什么?” 言外之意:大事小情我都拿捏,并内心门清,不需表演勤政亲臣爱民——该松松,该严严,我自己心里有数的很! 嗯,是我多言了。 他的手忽的在我腰间紧了紧,说话的热气再一次扑面而来,眼神再一次燃了火光,“明儿,我们,该就寝了——” 显然今晚的我比那日清醒很多,他靠的越来越近的脸被我一巴掌挡住了,他呆愣了一瞬,而后抬手把“阻碍”反制到了身后,下一刻我便被直愣愣的放倒在了榻上,周凌清的脸再一次越来越近,我下意识的歪过了头,他也不恼,顺势凑近了我的耳畔,磁性而低沉的声音犹如具有摄魂术的魔力,“明儿,只有我可以这么唤你——” 他修长的胳膊伸了出去,幔帐再一次散落下来,由“幔帐”引来的小风灭了榻旁小桌上的烛火,一室旖旎,隐在了黑暗里。 新年后的周凌清一整个“老夫聊发少年狂”——初三恢复早朝之后,颁布了“新年新地图”,边界小国通通划成了附属小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的,你是附属小国别不承认,该来朝贡时乖乖的来朝贡,当然你也可以不承认,不屈膝,那就兵戎相见,到时恐怕就不是附属小国的事了——而是直接我中有你。 除此之外,周凌清还在正月十五的围猎会上,射杀了一只麋鹿一头野猪,驯服了一只烈马——别人一年比一年花白头发,这厮一年比一年少年气。 他对自己的“丰功伟绩”十分满意,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坤宁宫来炫耀,手里还提留着半个野猪腿。 “可惜你不会骑射,也对围猎不感兴趣,否则如何也要让你陪朕到猎场上驰骋两圈——” 这个时候的周凌清一点也不像个深藏不漏的权谋者,更像个,想要得到崇拜夸赞的学生皮孩。 我看了眼一旁抓着血淋淋猪腿的小公公,又看了眼过年虚长了一岁的小俊材,立时收了识字的卡纸,打发了小红领他去庭院里荡秋千。 “皇上好本事,我可没这样飞身上马的魄力——” 我怀抱手炉,眼神躲闪着那片“血淋淋”。 周凌清眼珠流转,突然笑得畅快淋漓,“既然皇后娘娘被这条‘猪腿’吓得变了脸,那便是它的罪过,今日晚膳就在外头架了火,以它为食如何?” 猪腿真可怜,莫须有的罪名说来就来。 “好主意——” 我为这位九五之尊竖起了大拇指。 “皇上!不好了!!” 周凌清才歇下一刻,捧着的热茶还没挨到嘴角,就有宫人跌跌撞撞的进了殿,跪扑到了周凌清脚下。 “未央宫的……悬梁自尽了……” 第八十四章 出来作妖了 - 错枕眠 - 阿葚 宫人不敢抬头,连声音都带着颤色。 周凌清脸上的欢愉一瞬散了踪迹,手里的茶杯也不负众望的碎了一地。 只见他轰然起了身,“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半个时辰前……不过,现已喘匀了气儿……” 宫人的回答令周凌清舒了一口气,他再不多言,摆驾了未央宫。 小俊材小尾巴一样跟了过去,不住的问着盈姨怎么了?盈姨是不是有危险? 周凌清并不理会他,脚步飞快。 为了这小崽子的身心健康,徐盈盈的所作所为我并未让他知情,如今倒好,竟使他是非不分,好坏不辨。 我抚额长叹了一口气,让人将他拽了回来,小崽子回来就赌气般回了寝卧,还大放厥词说盈姨有个三长两短,明日的学便不去了! 我说你放心,你盈姨命数长着呢,你明日的学去定了! 小崽子输得很彻底,他盈姨不止活得好好的,还惊动了整个太医院。 周凌清在未央宫待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下了早朝又直奔了未央宫,合宫一片哗然——这复宠也太快了些。 我看着吊在廊间的野猪腿,没来由的怒火霎时冲天三丈远,立下走过去一把将冻实了的腿肉扯下来,扔到了雪地里。 去你的晚膳烤猪腿。 呸! 周凌清实实在在的陪了徐盈盈三天三夜,小九对此很愤恨,每天必不可少的环节就是让人去打探未央宫的衣食起居,最后得出了个结论——徐盈盈这是以死搏生啊。 丫头随主,她的结论正是我的推测。 就在我以为这厮在未央宫绊住脚的第四天,他终于想起来还欠了坤宁宫一顿小烧烤。 于是在第四天的晌午,赔着笑进了门,手里提溜着被我扔到雪地里,没人敢处理掉的猪腿肉。 “怎么说扔就扔呢?好歹也是朕辛辛苦苦猎场上打来的——” 他说着近了我的身,我也是长了腿的,他进我就退。 “这么辛苦打来的,怎么不一起带了去?有人刚从生死边缘回来,正是要补一补的时候——” 周凌清将手里的东西搁在一旁的茶几上,给我逼到退无可退的角落后,才俯下身四处嗅了嗅,眼睛笑成了月牙,“哪里来的酸味,飘的这样远,竟都到了坤宁宫来?” “皇上怕不是幻闻了?这样无中生有是后天痴呆的前兆呢!” 周凌清被怼也不生气,仍乐呵呵的,“朕知道,你这般做派,是在乎朕的体现,朕很高兴——” 您那明晃晃的大牙,的确高兴的很明显。 “朕这几日很想你,你呢?” 他的话让我忍不住笑出了眼纹,“皇上还有功夫想我?温柔乡里脱不出身才是吧。” 周凌清很有耐心,他继续出言“安抚”我,“这是哪里的话?你且放心,任谁也高不过你去,即便是盈盈——朕今日来,是想同你商议,关于给盈盈复位之事。” “你不必同我商量,我永远不会同意!” 我态度很坚决。 “你如何对她这般有成见?” “那皇上又为何对她处处宽待?” 我将问题抛回给了周凌清。 “她是徐盈盈,她在朕心里多年!朕念着这份情意又有什么错!?” “她,跟你有情义,却不是跟我,因此,在我这儿,细数从前种种,她死不足惜!”我眼里冒着寒气,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多年的‘意中人’,心如蛇蝎,对个孩童都下得去手,甚至是对有你血脉的孩子下手!小俊材能活下来,你以为是她手下留情?不!是我,是我救得及时,我虽不是这孩子的生母,可我照料他到现在,费尽心机,你虽是他的生父,但你何时为他付出过一丝一毫?唯一为他主持了一场公道,如今又要出尔反尔?这算什么父亲!我这样努力的改善你与孩子的关系是为个什么?——皇上,你得把他当个人看!当成亲生儿子,当成珍珠宝贝!你今日宠幸后宫里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这样决绝的反对,要升哪个做贵妃,皇贵妃,我都双手双脚赞成,哪怕令我让贤,我也无话可说,可唯独她!她不行,不能,不配!” 周凌清终于不是含笑的模样,他那张消失许久的冷峻脸又重出江湖了,“所以,你今日所有的话都是在为你的小俊材鸣不平?这些日子所有同朕在一起的欢乐也都尽为了他做做样子,或者竟还为了楚淮能逃出生天,才委身于朕?” 这厮怎么这么喜欢把所有的事都混为一谈? “现在在聊关于徐盈盈……” “回答朕!!!” 周凌清的声音响彻坤宁宫,我忽的对这个狼心狗肺的人失了大望。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长叹一口气,给了他想要“相信”的答案。 他的拳头在手间握成了个沙包那么大,阴冷的说道,“既是演戏就该演个全套,何必半路卸下装扮呢?你这样,让朕很不爽——你该知晓的,朕虽放走了他,但他只要活着,掘地三尺,也能寻到——” “你要——要做什么?” 我被这厮的言辞惊得回了魂——我是恃宠而骄了,忘记无论谁跟这厮硬碰硬,都会死得很难堪。 “做什么?你怕了?” 周凌清眉毛一挑,背手转过了身。 “你我之间的争执,何苦牵连无辜?楚淮如今已是一介庶民,皇上手握天下,难不成要欺压平头小百姓?” 周凌清是没脸皮的,他留下一句,“自然不必朕亲自动手,你且走着瞧——”就飘然远去了。 “坤宁宫”自此又成了冷宫。 小俊材可太高兴了,他再也不用见到周凌清那张凶煞的脸了,因此每日下学回来吃了晚膳就要展现当天才学会的知识,一展现就是半个时辰。 可我听得是云里雾里,毕竟我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 跟小俊材一样高兴的,大约还有未央宫,虽然迟迟没有复位的诏书下来,但因为她的日日自省,惹得周凌清百般疼惜。 二月二龙抬头那一日,徐盈盈终于解除了幽禁,她衣着素净,悄然混进了来请安的妃嫔里,在最后一个小凳入了座。 但不得不承认,人长得好看,是低调不起来的,她一来大家就开始窃窃私语。 有人说戕害皇嗣,竟还敢大摇大摆的出来现眼,不知廉耻! 也有人说,有没有戕害皇嗣另说,皇上对人家可是又重新看中了。 自然也少不了投以羡慕嫉妒恨眼光的人。 当然,也有完全不好事的,比如淑妃,惠婕妤,这两位是一言不发,只低头瞧着自己个儿的锦绣宫鞋,仿佛要盯出来个洞一般。 徐盈盈姿态很低,不顾旁人异样的眼神,上来就历数己过,虽然我冷着脸,但她能屈能伸的很,声泪俱下的样子,让人为止动容。 除了我。 我摆了摆手让她退下了,并说出了“请再也不要踏及坤宁宫”的话。 她仿佛早就料到了我会说什么,转身走得很潇洒,对小俊材的一声盈姨也置若罔闻。 事实上,她实在不需要来讨好我,只要周凌清认可了她的悔过之心,宫里,乃至全天下人的眼光她都不必在乎。 她今天的登门“请安”,也不过是做给周凌清看——瞧,我低头了,但她不满意呢。 时间很快到了阳春三月,周凌清放的狠话并没有实现,说的“走着瞧”,也没让人瞧出个啥。 但小俊材的变化可太大了,一眼就让人瞧个明白——他年后就如雨后春笋般长了起来,如今稍不留意,肥嘟嘟的婴儿肥,已经有了些硬朗的线条。 这几日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蹴鞠”,日日下了学都要磨人去没人的空地踢一踢,天儿左右也长了,有时候我也跟着去“观战”,今天的太阳更是不下山般长在了空中,我在小俊材的强烈请求下,也穿了轻便的衣裳下了场。 整个坤宁宫的小丫头小公公也下场的下场,助威呐喊的助威呐喊,但老胳膊老腿不比小朋友的“年轻力壮”,七八个回合之后,终于没人能跟精力旺盛的小俊材过招了。 于是在我拿“干什么都要适可而止”的大人道理压人一头后,小崽子不情愿的妥协了。 我们踢了个“尽兴而归”。 哦对了,除了小俊材。 我们一行人嘻嘻哈哈,说说闹闹的回来后,小俊材第一个冲到殿里寻水喝,但刚进去,下一秒就像被“未知的力量”弹了出来,他惊慌失措的大步跑到我跟前,口语着,“父…父皇在里头……” ??? 我故作镇定,“你父皇许久不来了,你不想他?” 小俊材看一眼里头,再看看我,假笑着,“我还…还有功课,对对,先生还……还留了功课,我……先去读书了!” 话毕就兔子般跑的没了影——不成想,有朝一日曾令人闻风丧胆的“功课”竟成了他的挡箭牌。 我让身后的一众人也就地解散了,而后壮士断腕般进了殿。 周凌清端坐在桌案后的红木椅上,手里拿着一封纸信,看得仔细。 第八十五章 信函 - 错枕眠 - 阿葚 我脑子轰的一声巨响,整个人都要炸开了。 “皇上专捡没人的时候,到这里做些个梁上君子的勾当?” 我顾不上礼法,说着上前把信纸夺了过来。 这厮抬头间,满眼猩红,“致明儿,见字如面,出宫前未能一叙,实属憾事,但像你那日所言,活着就有机会,不必争一朝一夕。我提笔之时,已值深夜,北风呼啸,潮寒满室,但我心里却充满温暖,思着我们的从今往后——我清楚的明白,再见你时,已不知何年何月,可为了你能看到一个更好的楚淮,我定然会重振旗鼓,活出新的自己。你也千万珍重。勿念,楚淮字。” 这厮竟能把信一字不落的背了下来,定然来了许久,不知看了多少遍。 “你瞧朕是不是像个傻子?”周凌清背完“课文”,许久才发问。 我实在不知说什么——这信是正月里,子枫来宫里谢恩时送来的,信封上无字,子枫也只说是有人托哥哥给我的,我那时瞧完就搁在了书案下的抽屉里,谁知今日被周凌清翻了出来? “朕自觉那日的话重了些,也知晓那样的争执毫无意义,甚至不可理喻,你在朕身边,朕怎么能总疑心你,令你寒心?况且是朕提了复位未央宫,本就对你不住,你口不择言也是有的,朕虽想的清楚,却一直没有同你低头的契机,直到西域送来了上好的玛瑙珍珠,朕立刻让人制了金钗,拿到手里就迫不及待的送过来,想要讨你欢心,原是想要亲手送你,可没看到你的身影,于是朕就想到了‘惊喜’一词,不曾想刚拉开抽屉,惊喜还未成为惊喜,竟先给了朕一个惊吓——” 他的声音平静极了,但随手砸到我脚下的“惊喜”,力度之大,令人慌慌,只见血红玛瑙,雪白珍珠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厉害,剩了个光秃秃的“金钗”。 “你自始至终,都在想着如何同他苟且,你对朕未曾有过一丝情意,是不是?” 周凌清的声音多少带了几分悲凉。 我一时没了话,他终于气极,大步踏到我跟前,我的下巴又成了他的“掌中之物”,他轻巧的用力制住了我,再次发问,“是不是!?” 钻心的疼痛瞬间遍及全身,我奋力挣扎开来,话也回得难听,“情意?即便曾有过,也早被你的反复无常,高傲冷漠,三心二意磨尽了!!你是皇上,所以你高高至上,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想制裁谁,谁就要一辈子在尘埃里爬不起身!你喜欢谁,谁就手可捧星辰,脚可踏云端!我从一开始就是你随意掌控的小玩意儿,你从来不管我的喜好,我的心意——如今日久生情,小玩意儿用得顺手就不想换了是不是?我就活该这样被你折磨一辈子吗?!我不配过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人生吗?我就必须同你磨一辈子吗?” 我被激怒的后果就是胡言乱语,插人心肺。 本来周凌清“捉奸”捉了个正着,被我这样一通言语,矛头险些直怼了他自己。 他懵了一时片刻,而后咆哮如雷,“你活该,你当然活该!你这一辈子都别想逃出朕的手掌心!” 他说完一脚将地上的金钗踢到了犄角旮旯,而后怀着怒气出了坤宁宫。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两天以后,徐盈盈复了贵妃位,并得了协理六宫之权,一时风光无俩。 众嫔妃里,除了淑妃偶尔还往坤宁宫请个早安,旁的人早就长去了未央宫,我这个“皇后”已然形同虚设。 但比起从前的门庭若市,现在的门可罗雀才更让人舒适。 太后看我处境不比从前,没事儿就来串门子,这样一番走动,竟然同小俊材处出了感情,一大一小,玩闹的开心。 而我与周凌清彻底闹掰了——他有了别的寻乐场,我,活该失了他的“恩宠”,受尽白眼。 但其实这样的日子,也还,怪有盼头的——周凌清再不来扰我,小俊材一日日的长大,他会出宫立府,娶妻生子,开始自己的人生,周凌清也会慢慢老去,死去,到时候要啥没有啊? 嗯,我抱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有了身孕——月事向来不准,上个月直接没有,这个月仍推了十天有余,再加上开始没有来由的恶心呕吐,没有胃口,作为医者的直觉,身孕无疑了。 小俊材才五岁,尽管我百般呵护,还是遭受许多磨难,而这孩子,能比他好去多少呢? 况且他来得不是时候,有爹似无爹,我辗转反侧多时,觉得有两条出路,做掉孩子,想咋咋;逃出宫去,生下孩子,远离脚下这片争斗尘嚣之地。 显然抉择起来前者更松快些,以我的处世之道必然选前者。 可就在我决定拿了这孩子的前一夜,做了一个不寻常的梦。 梦里山花烂漫,草地青绿,一望无际的万里平原,只一棵桃花树,落叶缤纷,又花香沁鼻。 树下一六七岁孩童背倚着粗壮的树身在低头看书。 他一身白衣,竖着高高的马尾,看不出男女,但模样俊俏,眼睛很是有神。 半晌,他终于发现了我,于是将书卷放到一旁,蹦跳着走来了。 稚嫩的声音透露着喜悦,像故友再相见一样打着招呼,“你怎么来了?!” “这话什么意思?我们曾相识?” 我的疑惑一出口,他便掩鼻笑了笑,“不相识!不过,我们将来有很深的缘分——偷偷告诉你,”他压低了声线,眼底透着神秘,“我选了你当阿娘!以后,请多多指教了!” 我的“万万不要”还在唇齿间,他就随着所有的场景化作了一片白茫茫,而我也夜半惊醒了来。 从此,只要我想一碗汤药送了他去,这孩子含笑的脸面就在我眼前绽开,并带了画外音,“我选了你当阿娘!以后,请多多指教!” 我思虑再三,终究还是试图留下他。 于是春暖花开之际,我开始善后,为自己的离开做最后的准备。 小俊材务须我来担心,有嬷嬷照料他,又有太后的疼爱,我走之后,太后心疼他自然会接到自己膝下抚养,他也一天天长大,将来总能护自己周全。 令我心有牵挂的,唯小九一人,她虽然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但很多时候仍横冲直撞,没个大小。 为了她能快速接受我离开的事实,在我决定火海丧命,宫外重生的筹谋刚上心头时,就开始给她灌输“花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人生一世,总要有生离死别”这样的宏观理念。 小九摆摆手,说这我都懂,不必皇后娘娘日日念叨!难不成有谁要死了?您要死吗? …… 看我不言语,她又摆摆手,手里擦桌子的动作甚至都没有停下,继续说道,“您放心,就您这样小心谨慎,养生之道挂在嘴边的人,死谈何容易?虽我比您小几岁,但即便我死了,您也必定康健的很!这话还是留到五六十年后再说吧——说给您自己听!” 我被小九怼得一时无话可说,良久才道出一句,“有道理”——显然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小九惯会自我安慰的。 小俊材又一直连着留宿寿康宫好几日后,我终于开始计划逃生路线。 但想象是美好的,未来的一切都却不可预料。 我联系了子枫作为“接应”,另外为减少“伤亡”与损失,我还寻摸了坤宁宫最不起眼的放柴火的小厢房作为目标。 计划呢,当然十分缜密仔细。 具体步骤就是:天气晴朗,我召了子枫来宫里闲聊,闲聊间,也不知怎的,厢房着了火,我为着救火,端了盆水冲进了火里,而后众目睽睽之下,丧命于火中,大火扑灭后,从烧焦的厢房里寻到了我的遗骸与未烧干净的衣服,当然遗骸不是真的遗骸,是乱葬岗死了还没没来得及火化的死尸。 而我,已经穿戴了与子枫随侍丫头一样的打扮,混到了最中间——总之大家都救火救黑了脸,自然都没了原本模样。 我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但当子枫听了我的筹谋,手里茶杯险些落在地上,她连声拒绝,说好好的何必搞这么大的动作出宫去?夫妻之间有矛盾实属正常,也不能因了个争吵,上升到生死吧。 我说你如果想看我一尸两命就“旁观者清白”吧。 唯一一个知晓真相的子枫张大了嘴巴。 她结巴的问我,几个月了? 我说约有两月左右——你帮还是不帮? 子枫改了口风,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后说拉着你哥哥豁出去了,你定了日子再召我进宫! 我俩最终才“一拍即合”。 但我们商讨好的假死终究没用上——三月二十一,风奇大无比,我四处观察一番,发现这天儿定能烧出个好火势,刚想让人去传诏子枫入宫,周凌清身边的李德公公就前来宣旨了。 圣旨大意是,春夏之际,微风不燥的好时节,他要撑船南下,我作为皇后,必不可缺,让我准备准备,一起出发。 第八十六章 南下出游 - 错枕眠 - 阿葚 我恭敬的接过了旨意,嘴巴说着是是是,但心里想着呵呵呵,只怕出发前,我已燃成了灰烬。 可李德公公宣完旨,喝完茶,直到收完劳苦费金锭子也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表示很为难。 “娘娘还在等什么?快去拾掇呀,老奴候着呢!” 李德公公笑出了一朵花。 “现……现在就去?”小九问出了我的心声。 “吆,瞧奴才这张嘴,没说清楚不是!?”他轻轻拍打了两下嘴角,满脸笑意的继续说道,“一个时辰后便要启程了,奴才特地来请皇后娘娘收拾妥当后到宫门口集合——” “也……也太突然了吧,小主子也未曾下学回来……” 小九再一次道出了我的疑问。 “我的小祖宗诶,你还思量这么许多做什么?”李德有些急了,但碍于我在场,又不得不收着脾气,他看向我,犹豫几何才道,“奴才照实说了吧,原本皇上只想带了贵妃娘娘,淑妃娘娘与惠婕妤乘船南下,此事也就只给那几位主子下了口喻,但不知怎么,太后知晓了此事,昨晚连夜到养心殿同皇上要求必须让皇后娘娘一同去,哪里有带一堆小妾出门,把正头娘子扔家里的?皇上说,皇后顾看皇子,出行不便,但太后又说了,皇子这几日在她那,不碍事——终究太后老人家赢了,皇上妥协了,这不就让奴才来请您吗?” 小九听了不高兴,说这般不情愿我们去,我们还不稀罕,皇上只管自己自在去好了! 李德公公许是知晓我同周凌清之间有罅隙,紧忙去捂小九的嘴,“诶呦呦,您别煽风点火了!快些一同劝劝吧!” “不必再劝了——小九小红,你二人去拾掇了东西过来,外头宽阔热闹,不去看看岂不可惜了?” 我端坐着做出了决断——出宫好啊,出了宫岂不是更容易逃出生天? 李德公公此时最为开心,“皇后娘娘发话了,两个小祖宗快去收拾吧!” 小红领了命,立即去了寝卧,小九噘个嘴还想再叨咕几句,被我的眼神吓得失了语,也不情不愿的回身跟了上去。 等我们一行人换好出行装扮到了宫门口时,三个“小媳妇”都恭敬的等在了外头,看见我的身影,个个都微微吃惊,不想下一刻行礼倒行得毫不含糊。 徐盈盈笑得明媚,先开了口,“多日不见,皇后娘娘丰盈不少,想来是无事一身轻的缘故——” 丰盈是早孕水肿,你个缺乏常识的东西! 惠婕妤立时跟了话,“的确,不过贵妃娘娘您近日协理六宫倒是消瘦了几分,臣妾让人煮了母鸡汤,一直温着,路上请赏脸喝两碗,也好补一补——” “惠婕妤有心了——”徐盈盈回得周全又不丢身份。 她们聊得热络,可我多看徐盈盈一眼都嫌脏,只默默的转过了身。 此时淑妃忽的到我跟前搭了腔,“皇后娘娘凤体可安康?忽胖或忽瘦都对身子无益,得留心才是——” “淑妃平日里习过医典?” 我上下瞧了她一眼,甚是诧异,她看起来话不多且柔柔弱弱,不争不抢,家里也不是医学世家,竟是我的同道中人? “从前祖父摆弄过这些,臣妾时常跟在旁边帮着理理药材,闲来无事翻出来医书也常看个半日,算是略通皮毛——” 淑妃答得有理有据。 “淑妃何必关公面前耍大刀?皇后娘娘从前便是医术了得,才引了皇上的目光,懂得不比您多?” 惠婕妤这就没大没小起来。 淑妃听了她的话,立时红了脸,“是……是臣妾卖弄了……” 我还没来得及“谦虚”,周凌清的身影就现在了宫门口。 嗯,这厮永远都是姗姗来迟的那一个。 再顾不上扯东扯西,人人都躬身行了礼。 “往后出门在外,都不必拘礼,”他说着越过我,径直走到徐盈盈一侧,让大家平了身,而后,伸手扶起了她。 徐盈盈笑得一脸娇憨,俩人旁若无人的牵手上了最前头的车轿,我刚想随着淑妃惠婕妤登第二顶轿子,周凌清就用折扇挑开了窗户,盯着我出言不善,“夫妻本为一体,皇后这是存心要朕的另一半流落在外头?” 呵。 小九推了我一把,使尽眼色才转身与小红一道去了后头为随侍准备的马车。 我只好碎步踏上了第一顶豪华又瞩目的车轿,车轿里,周凌清正与徐盈盈端坐在最中间。 徐盈盈知礼的要退到一旁,被周凌清伸手拦住了,“你不必动弹——请皇后在旁的空位入座——” 我微微颔首,捡了离我近的边角入了座——正好又是离狗男女最远的位置。 天助我也。 一路上颠簸不平,我只觉五脏翻腾,除了病理型想吐,还有心理型想吐。 这俩人在我跟前腻歪的如同新婚夫妇,徐盈盈殷勤的端茶倒水,捏肩揉背,喂着水果,时不时还娇滴滴的笑两声,周凌清也很享受,丝毫不顾及我的存在。 这到底是天助我也,还是天要灭我? 嗯,许是天要灭我——在又一个颠簸中,我吐了一整个车轿。 由于呕吐物溅到了徐盈盈的裙裾上,她除了眼睛要瞪出来以外,整个人都失了活色,呆愣在了当下。 良久才听她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叫停了马车。 “对……对不住啊,实……实在想吐……” 我脸上得逞的坏笑,被痛苦难色盖了去。 徐盈盈连礼数也忘了,下车下的匆忙,而周凌清不一样,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大人物,他只微微皱了皱眉头,冷静的让人将我搀扶下去,又令侍卫去了最近的车马行购置了新的车轿,才跟在我后头去了阴凉处。 “你……你身子可无碍?”他“驱赶”走了闻声前来伺候的小红小九,此时树荫下只剩了他与我这样的“病号”,如此也只得由这厮亲自为我递着毛巾端着水。 “马车颠簸,肠胃不适,引起呕吐,无碍——” 听我这九级医者官方认定后,周凌清脸上竟满是失望,又不死心的问道,“你……可会给自己诊断?莫不是诊错了?或……或不只是晕车这么简单?不如让御医来把把脉?” 您想要多么复杂啊,复杂的我也不跟你说啊! “不必,完全不必,医人先自医,况且都是常识——” 他被我一口否决后,变脸变得很快,“也是,你这样珍重自身的人,哪里肯委屈了自己?” “被我呕脏了的车轿让人打扫了,还是我来乘坐,皇上千金之区,请与贵妃一同往新轿……” “你也配摆弄朕?”周凌清急不可耐的打断了我,“朕知道,时至今日,你身心仍不在朕这里,朕也累了,那么,彼此演好自己的身份也就罢了!” 说这么许多,直接废后不就是了?! “你定然疑惑朕为何不废了你——赵乐明,这是朕给你的体面,也是朕最后的体面——大周从不曾废后,朕不会也不想做第一个!” 周凌清仿佛看穿了我的小九九,甩下这样一句话才飘然远去,我瞧着他的背影尤为不解——跟我在这儿玩伦理纲常呢?您什么时候把世俗框架放在眼里过? 我对“体面”看得也不是很重,你完全可以随心而动啊。 周凌清嘴里虽说着“断交”的话,启程时,又同我钻进了一辆马车,不过好在车里异味已散尽,地面也被随侍扫得一尘不染,连软垫都换了新的。 但周凌清好歹也亲眼目睹了方才呕吐的场面,不曾留下阴影甚至还能端坐在里头,也实属不易。 我当然不配“摆弄”谁,所以再不说让人家换乘的话,俩人这般大眼瞪小眼,闭口不言,直到行至水边。 此时天儿已经暗了下来,芦苇在风中摇曳的厉害,不必抬头,也能看到远方皓月千里,星落稀松,就这样,马车里的人伴着夜色有条不紊的在码头逐个乘了船。 小小船舱里并没有那么多双眼睛,周凌清再不必惺惺作戏,演出帝后和睦的大戏,因此,他把“抬头不见低头见”,真的做到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小九对此很惆怅,她说太后不就是想让你们缓和关系才极力促成帝后一同南下吗?这下好了,别说缓和了,反而更仇视了! 小红也在一旁叽叽歪歪,说倘若只这俩人,无论如何也能好些,皇上身边还伴随着三个嫔妃呢!个个如花似玉,哪里看得到咱们皇后娘娘呢! 要真看不到也好啊,跑起路来,可不是更容易些? 可这厮即便对我视而不见,也要每次停岸查访民情时让人来“请”我一同上岸去,说来这厮倒是会挑,所登之岸,皆人声鼎沸,他对眼前的民生盛况很是满意,因此除了突击查访当地官员以外,最爱干的事情就是“赶集”,仿佛这个“人间盛世”是他一人之力所成。 而我在他身旁三位“小老婆”的衬托下,很有正室的款儿,属于那种,一眼望过去,地阁方圆,颜值最低,大夫人没跑的第一印象。 第八十七章 收获小迷妹 - 错枕眠 - 阿葚 但由于我“晕船”的毛病,身体时常酸软无力,进食没有胃口,走路也不像从前那样铿锵有力,扫了周凌清的兴,这厮后来也就不再强烈要求我一同往岸上去了。 尽管我多数都留在船上“休养生息”,可半月之行过去了一半,却仍然没找到逃跑的时机。 每一个门窗——我是指每一个,都留有守卫严守,也不知是防外头的人,还是防我。 眼看着逃走的机会越来越少,终于在又一次靠岸,周凌清等人离开后,我强忍着不适去到了船尾。 我偷偷扫了眼四周的侍卫,又瞧了瞧在一旁玩闹的小九小红,当然对船下的水深也做了些基本判断,而后用力摇了摇防挡的栅栏。 这一动作招来了四方的瞩目,领头的侍卫很是小心,他行至我跟前,微微作揖,“请皇后娘娘小心些,栅栏虽结实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有道理,本宫不过试试安全性,不错,还不错——” 围栏不实,失足掉水的锅是甩不出去了。 我正神思间,淑妃回来了。 她对着身后的婢女说了句什么,婢女便领着手里的两个牛皮纸进了船舱,她反而向我招招手,婀娜的走了过来。 “这里风大,姐姐何不往舱里歇着?”她亲昵的将我从船尾台阶上请了下来。 “一路到这儿,晕船的毛病实在越发重了,吹吹风倒能好许多——” 我扶着她下了台阶,亦给自己找了台阶。 “才出去一会子怎么就回来了?外头不好玩?” 我与她相携着一边往船舱里去,一边闲聊问道。 “好玩呀——但我记挂姐姐,往附近逛了逛,称了身体不适就回来啦!” 淑妃看我在软榻上坐下,才拽了个小椅也入了座。 几日的相处,我同这位淑妃热络许多,她对周凌清的态度完全是君臣纲常那一套,不过分献媚,也不忘记自己嫔妃的本分,但可惜,周凌清对这样正经的人家不感兴趣,偏偏对狐媚之人爱不释手。 我为淑妃妹妹觉得冤屈。 “我有什么好记挂的?你该多在皇上面前露露脸才是,你聪明得很,早该看得出来我已然遭到厌弃,这般日日与我行走,别再惹祸上身——” 我的劝慰在她那儿仿佛是左耳进右耳出的无用功,她只笑笑,将椅子向我的身侧移了移,随后双手抚在我的腿上,开始揉捏敲打,“姐姐是昭告天下的皇后,妹妹日常请安伺候又有什么不妥?不管姐姐与皇上之间有什么不妥,您身至此位,便统领六宫,仍是妹妹该伺候敬重之人——” 她低头浅笑的样子,带了几分憨厚与真挚,动人又可爱。 周凌清真不识货。 “娘娘,补汤好了——” 方才拿着牛皮纸先进船舱的丫头,此时端着一个白瓷碗颔首低眉走近福了一礼。 淑妃扭头接了过来,三两句撇退了左右。 她转过来面向我时,又攒了一脸温婉的笑,“这是岸上的草药堂买的,都是老中医配来补养身子的,我瞧了瞧里头的药材,都是上好的东西,这才敢买来给姐姐服用——”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我也不再推脱,自然而然的接到手里,汤勺晃动间,瞧见了药材的残渣,又放到鼻下闻了闻,才知不好——是上好的药材没错,一半是保胎安身的又是怎么回事? 我霎时变了脸,与她对视良久,才问道,“你什么时候知晓的?” “从在宫门口见了姐姐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勾勾唇角,像在说什么寻常话,“姐姐行事一向风风火火,如今连走路都小心了许多,我光瞧姐姐的神态也该猜着了——” 她瞧我端着碗,补汤却不往嘴里送,脸色终究有了几分难堪,“姐姐不信我?” 并非不信你啊妹妹,长久以来,你怕不是在扮猪吃老虎吧? “只看我神态便能知道这么许多——妹妹哪里是对行医只知其一呢?” 从前也过于谦虚了吧。 淑妃急切起来,立时解释道,“姐姐不知——说起来是我祖父摆弄药草,事实上是我祖母醉心医术,祖母最拿得出手的学科又是妇科,如今这个世道,女子总是没有用武之地,行医问药说出去也不体面,祖父见祖母真心喜欢,出于爱护,就对外声称是自己学来打发时间,如此时常光明正大与祖母一起去寻好的药材,找好的医书——我自小养在祖母身边,耳濡目染,自对祖母拿手的学科学了几分出来,姐姐不会因此疑心了我去吧!?” 不疑你别有用心才显得我傻白甜吧? “我虽身居皇后,但其实,你该知晓的——我并不能带给你什么,你实在不必这般鞍前马后。” 先说好哦,我是个没本事的…… 淑妃皱了眉,“姐姐以为我是有所求?” “世上如何会有无缘无故的示好?” 被我反问住后,她静默良久,眼里满是光亮的看着我说道,“下面我说的话,你未必相信,可绝无半句虚言——其实,六年前我就已经见过你了,那时正值年下,家里母亲领着祖父祖母去了寺里进香,父亲入宫述职,也就顺路带了我来给太后请安,说了会子话,太后又歇下了,我便往前朝寻父亲,父亲还在殿前回话,我安静的躲在殿口的小房里等散朝,可不曾想一会儿的功夫,我就看了一场大戏——你不知怎么就跳了出来,竟然为了自己的夫君叱咤全场,甚至怒斥当时的皇帝,我只觉惊奇,这世上竟还有你这般的女子……我……我永远也成不了你这样的人,大约一个人成不了什么样的人,才会望向什么样的人,”她说着声音小了下去,片刻才想起自己是在洗清嫌隙,于是言语间又坚定起来,“我从来不知有一日……我……我们还会有这样的缘分——我同你亲近,只因敬佩你的为人,绝无别的目的,请…请你相信!” 那么虎的行为,竟然还收货了一枚小迷妹? 我比她惊奇多了。 “啊……嗯……”我一时没了话,勺子继续在汤药里搅动风云。 淑妃大约以为我还在存疑,她倏地将碗抢了过去,作势要试药,我立时又夺了回来,咕咚咕咚几口下了肚。 “我怀有身孕之事还望你不要声张——请替我保密。” 怎么也算盟友了,这点忙总是要帮的吧。 “姐姐言重了,姐姐不想公之于众,妹妹自然守口如瓶——”淑妃对我们现在的“亲近”关系已然乐得眯了眼,片刻后,踌躇再三,才道出了心中疑问,“我只是不解,如今未央宫的势起得这样快,这孩子对姐姐来说来得正是时候,为何要……” “我自然有我的打算,妹妹不必知晓这么多,只是千万记得,千万保密——” 淑妃懵懂的点了点头,以为我要出奇制胜。 但其实我只想逃之夭夭。 “我闺名儿是段如意,万事如意的如意,没人的时候,姐姐不妨唤我如意就是了!” 她突然又欢快的介绍起自己的名字。 “好,如意!” 喊个名字而已,这又是什么难事呢? 可这下了不得了,我不过才叫了声她的名儿,她直接红足了眼眶,“自进宫……再没人这么唤过我了……” 如意难掩心中激动,眼泪水哗哗的涌了出来。 我们二人正姐妹情深,外头就传来了响动声儿——周凌清携众人回来了。 脚步喧哗,声声入耳。 如意垫着脚扒着窗户往外看去,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小九跟小红俩人就呼天喊地的跑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皇…皇上受伤了……” 小九小红齐声报着信。 我佯装着平静,“怕不是只跌了个狗吃屎,就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了吧?” “不不不,绝不是——”小九斩钉截铁的回道,“伤得似乎是肩背,现已血流成河!” 我闻及蹭的从榻上一跃而起,“现下在哪里!?” “进了厅堂,正由御医诊治呢!”小红抢答着。 如意三两步到我跟前,搀上了我,“姐姐小心!” 我点点头,便一起匆忙的去了船舱的前厅。 嗯,古话怎么说来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血流成河在哪里啊?人周凌清不过左胳膊擦了个大点的皮,此时正在软座上受着一群人的嘘寒问暖,御医们也都伺候在一旁,看不出丝毫危险。 我回过头,对着跟在身后的小九“微微一笑”,小九机灵的很,立时小声回了话,“伤情许……许传的不够准确,但……的……的的确确是受了伤的……” 周凌清此时忽的抬了头,与我不小心有了个对视,只一刹那,他便冷漠的转过了头,意图接过徐盈盈手里的茶水,徐盈盈躲了一把,言语不无担忧,“皇上仔细着些,臣妾直接喂给您就是了——” 周凌清顿了顿,回了声“也好——” 我扶额不忍直视,但就这么离开,也显得过于漠不关心。 于是走上前去敷衍的行了礼,“皇上若伤得重,就让小九去里头取了止血丹药过来……” 第八十八章 因祸得福,跑路成功 - 错枕眠 - 阿葚 “朕哪里用得起你的东西?没得恨极了朕,一剂药下去,要了朕的命——” 周凌清的心思很龌龊。 “皇上说笑了,您是天子,又不是凡夫俗子,一剂药哪里就放倒了您呢?”我皮笑肉不笑回的话饱含讽刺,随后就潇洒的转了身,最先撤离了现场。 “嘶——轻一点儿!你是打定主意疼死朕!?” 我已渐行渐远,可周凌清的怒斥声仍不绝于耳。 也不是没有被我连缝八针的时候,现如今擦了个皮连天都要翻了不成?我再不理会这厮的装腔作势,一头扎进了寝卧里。 显然小九比我更心疼周凌清,自作主张的去打听了许多,回来就开始跟我嚼舌根。 在她嘴里我如今成了个最无情的甩手掌柜,周凌清才是天下第一受害人。 我表示不服气,就问她我哪一点对不住她家皇上了? 嗯,这下算是进了圈套,原来她后头有一百句等着我…… “您可是皇后啊,日日离皇上八丈远算怎么回事?这也罢了,皇上受了伤还这么不闻不问,即便是指甲盖大小的伤也要上心才是,您得……得向贵妃娘娘看齐啊,瞧瞧那殷勤劲儿,人家现在可是寸步不离皇上左右,那忧心忡忡的样子,仿佛……” “停,打住——”小九每次滔滔不绝都没个头,我不由的截停了她,“既然你一双眼睛长在了他们身上,那我倒要问问了,皇上千金之躯是怎么受得伤?这起子护住的侍卫都是怎么当的差?贵妃既然守在皇上左右,为皇上挡了袭击又有何难?” 小九的“知识面”很广,面对我的三连问,她直言道,皇上受伤是因了有那么些个不满皇上“劫地主济贫民”新政的人聚在了一起,成立了个什么移天换日教,也不知哪里知晓了皇上出巡的路线,早就埋伏好了兵马等着皇上,侍卫奋力拼搏也难防暗箭啊,四处飞来的箭头纷纷飞向了皇上,还好皇上是有些本事在身的,只受了些擦伤,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别说护皇上了,早被皇上挡在了身后! 在这儿玩英雄救美呢?罢了罢了,这事儿搁周凌清身上不稀奇! 不过既然是组织性的逆贼,那么这趟出行也该就此戛然而止了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当天晚上船头就调转了方向——大家都随意而安,乐于返航,只我愁容满面。 如此看来,我的时间,不多了啊。 一连两日我都借着“晕船”的由头在船尾游荡,当然袖口里时常揣着一些银两与票子,以防哪天有机会逃走了,却饿死街头——要知道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但,天爷啊! 我都准备这么多日了,您倒是天降一个神机啊,不说大风大浪吹翻了船,好歹也坏个围栏,进个水吧。 这样风平浪静下去,我该又同这些人回宫去了啊! 大约是我太虔诚了,又一日后,才入夜,便迎来了从前暗杀周凌清的贼寇——我虽略有祈求,但也没必要这么刺激吧!? 我有些懵住了。 他们几乎出动了全部人马,现身在了对面的几艘大船上,周凌清也不傻,早就调来了正规军伪装成了商船埋伏在左右,只等贼寇现身,将他们一举拿下。 但,嗯……周凌清的“新政”明显得罪了许多人,移天换日教的贼寇跟周凌清调来的军队数量几乎持平。 这是,周凌清也没想到的,他现在正躲在船舱里,眉头紧皱,一脸愁苦。 反思吧,周老贼!——万事都得循序渐进,即便是为国为民的政策也要慢慢来,急功近利,不免后患无穷。 就这样,我们这些主子在船舱里聚在一起当着缩头乌龟,任由外头的兵士们浴血奋斗。 对于贼寇们来说,此战更是生死之战,自然更勇猛些,有些懂水性的入了水,借着绳索攀爬到了甲板上,试图强取周凌清“狗命”。但周凌清是大家要保护的“心脏”,他们又哪里那么容易得逞? 因此很快,上了船的贼寇被护在前头的侍卫打得绝了望,又都跳进了水里,第一波来自移天换日教的进攻被完美击败。 可没人能想到,第二波进攻立时就来了,对面贼寇的船上放出了带着油火的箭,最先燃起来的是船头的木板,再就是掌控方向的船帆——显然,这船是不能要了的。 于是主子们在侍卫的护送下要坐上大船上备着的小船偷摸逃脱,我袖口袋子里的金银叮当响,提醒着我还有一个筹谋了多日的逃跑计划,但生死存亡关头,也没了别的念想,只想着能活命也就罢了。 但天爷最不喜欢如人所愿。一群人刚出了船舱,便从暗处飞出来一个贼寇,他手里刀剑的目标很明确,直指了周凌清,由于骚动凌乱,人群下意识的散开了,周凌清身前再没了遮挡,我也不知搭错了哪根劲儿,扑上去将贼人压倒在地,这般也给了贼人反杀的机会,他翻身起来以刀剑制住了我,扣押着我往船头退去。 “放了她!你想取的是朕的命!” 周凌清很勇敢,头一个追了出来,侍卫们也回了神,立刻要跟随而上。 “退后——让他们,都退下!” 贼寇凶狠的向周凌清命令。 周凌清出声制止了往外冲的侍卫们,单枪匹马追到了甲板上。 “放了她——朕来换她!” 哦?我也有被“英雄救美”的资格? “朕不妨告诉你,大批的人马正在包围你们,倘若你就此放手,朕留你一条性命,你若执迷不悟,朕必叫你粉身碎骨!” 这种时候,还要威胁人?什么英雄救美,我看你是特意出来加速我死亡的吧? 不出所料,贼寇听及此手上的刀剑在我的脖颈处紧了紧,狂笑出言,“今日出行者皆是死士,贪生怕死之辈也不配入我移天换日教!——狗皇帝!依你方才的话,你!双手举高,来换她!” 我疯狂的摇头,这厮只当无视,一步步向前进发。 “站住!不许再往前!” 我喊的撕心裂肺。 周凌清倒冷静,他眉头紧锁,似乎嫌我聒噪,不耐烦的回道,“你闭嘴!” 他分心回着话,脚下的步伐却未停下一步。在他离我还有不足一百公分时,贼寇一声惊呼传了来,我侧过脸看到他左臂中了一箭——由此见得,“友船”终于来支援了。 但这贼寇,明显是拉走一个垫背才不亏的态度——他向围栏倒过去的时候,顺便将我也带了下去。 周凌清飞身上前却也只撕扯下来我身上的一片裙纱。 他眼睁睁的看我随着贼寇落进水里。 我眼睁睁的看他扑了一场空后,扒在围栏上绝望着。 事实上,这样的告别,比悄无声息的离开更可怕。 我有点担心他能不能安全返回宫中。 他可能也在担心我会不会葬身鱼腹。 大概也就是在此时此刻,他才觉得我没那么讨厌,我也认为他没那么可恶。 在“这一眼万年”之后,我在贼寇的拉扯下沉进了水里,贼寇并没死透,他水性极好,还在用最后的力气将我往水的深处扽去,夜黑水凉,我在水下隐约看到被周凌清派到水里捞我的侍卫身影。 但奈何,他们瞧不见我。 我也呼唤不得。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贼寇失血过多没了气力,我也因此得了自由,当我千辛万苦在水面上冒头,大口呼气的时候,四周已然没了打杀声,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风平浪静,不曾有一艘船只——我早就不知随着海流被那贼寇带到了哪片海域。 我并不标准的狗刨游姿在此救了我一命——我挣扎着,不放弃着,放声喊着救命。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一时半刻后,我的呼救唤来了露宿在渔船上的渔夫,他划着船离我越来越近,我见天降神兵,自然也喊的卖力,良久他终于确切了我的方位,又过了会儿他与我四目相对招了招手——这一刻,我知晓我活了,在把手递给他后,终于用尽了力气,昏死过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闯进了一场梦里。 梦里是身披盔甲的周凌清,馨苑的书房里,他同我告别,说他要去征战沙场,叫我好好在家等他归来。我想说不要去,去了可能会完蛋啊!但太奇怪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没用的哭得稀里哗啦,我想拽他,却总是扑个空。 他手持长剑,笑我怎么成了个小哭包,而后正式告别。他说,你要珍重。 我正哭得涕泪横飞,画面一转,又到了一望无际的海里,周凌清站在船板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恍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听不到声音,只看着他嘴角蠕动,仿佛在说赵乐明!赵乐明!手,手给我! 但我被一股力量强行拖拽着,再竭尽全力的伸手也离他越来越远。 突然,我的胳膊传来刺痛,有光亮即刻印入了眼帘,伴着身侧人的惊呼。 “老伴儿!她……她醒了!” 第八十九章 新生 - 错枕眠 - 阿葚 说话的是一个略显沧桑的女声。 紧跟着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答了诶,随即就有脚步声传了来。 此时我终于睁全了眼,只觉屋子周遭泛着潮气,入眼之物几乎都打了布丁,虽看上去穷苦不堪,却万分干净整洁,就连我身上披盖着的旧毛毯都散发着花香气。 “姑娘,要不要喝口水润润嗓子?你已经睡下一天一夜了……” 两鬓花白的大婶对我很是关切。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用力的点头,眼神里全是对生命之源的渴求。 “等一下——”忽的有人出声制止了大婶的送水行动。 我侧目过去,只见一人正在整个屋子唯一的桌案上整理着药箱。 “不必着急给水,只湿润下嘴唇即可,”说话间,他已理好了药箱,侧背到右肩上后,才转过身盯向了我。 而后一个中年男人的形象跃然眼前——这男子,他留着大约五公分的美须,头带郎中帽,浓眉大眼,眼睛里透露着隐隐的桀骜不驯,一身长袍却打满了布丁,与这屋子十分相融。 “你身孕已有两三个月,在水里浸泡数个时辰却还能安然无恙,也算福大命大,在下不敢用药,只针灸了穴位,所幸你还是醒了过来——” 大夫交代着病情,迟疑片刻又道,“姑娘身怀有孕又穿戴不俗,想必身份不凡,这般的你本不该夜黑风高现身深海中——当然,在下无意打探姑娘隐私,只是水伯心好救了你,可别是给自己引祸上身!” 我此时终于哈出了声儿,于是三两句半真半假的道出了自己的出处。 我只说是富贵人家出游运气不好遇到水贼,我是运气不好中的运气不好,被水贼劫持着下水——多谢水伯救命之恩。 水婶满脸急色,“那你家人岂不是着急?要不要今日就帮你送信儿出去?” 可别啊,完全没这个意思。 “我……我们一家不是当地人,他们如今也是不知行踪,不劳水婶操心了,等我修养好了,自行出岛就是!” 我为自己寻了后路。 “也是,既不知生死,寻到了许也不过是伤心一场,不如不知万事暂休——” 不想水婶共情了我,在一旁抹起了眼泪。 郎中深深看了我一眼,抬脚要走,水伯嘴里道着谢意,即刻跟上送他出了门。 屋里顿时只剩了我与水婶二人,说着话就拉起了家常。 经过水婶的又一番讲解,我才知晓我如今置身的小岛,是无名岛,这里没有原住居民,全部都是以打鱼为生的外来户。 救我上来的水伯就是在此居住了十多年的外来户,我能有幸被他救上岸来,只因他那日出海晚,回得也晚了些,恰巧碰上了在水里狗刨的我。 水婶说,是你命不该绝。 我说哪里,是遇上了活菩萨,我才命不该绝。 我们相谈甚欢,立时成了忘年交。 三天之后,我自觉休养够了,立刻加入了水婶的劳作中,织鱼网,晒闲鱼什么的,左不过是坐着就能做的活计,水婶却次次都催促我回屋休息,再说就是累到孩子得不偿失。 天地良心,才三个月,根本不显怀啊,从前的恶心孕吐这几日也再没出现过——果然我是个劳作命,享不了那“紫禁城”的大福气。 在我一再相求下,水婶终于愿意让我加入她“织网”的活计里了——在水婶眼里,织网比晒闲鱼重要多了,毕竟闲鱼要到外头辛苦的叫卖,而织的鱼网,除了水伯自己个儿打鱼用的以外,余下的会有岛外的小商贩来挨家挨户真金白银的收货,小商贩还有另外的身份,就是小邮差——因岛上许多外来户不是举家迁来的,时常也会写家书送去老家,就给商贩一些佣金让他们往外带信。 小商贩见钱眼开,却也是守信义情份的,无论做什么,都很尽心,收网更是好货给好价,因此,在小岛上糊口还算容易。 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过上了男劳力入海,女劳力料理家事的平凡生活。 大约幸福的时光总是容易溜走的,不知不觉中,我已然赖在水伯水婶家半月有余,他们从不问我什么时候出岛,甚至有些避而不谈。 我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了去,水婶终于忍不住同我秉烛夜聊起来。 “赵姑娘…我原不想提这些,但……长久以往也不是个办法,生死不论,你终究得去寻一寻你的家人……你…你得出岛去……”水婶说着红了眼眶,“我从前想着,你的家人若安好总会寻来,可这么些时日过去了,无外人登岛,你水伯去了岛外的市场也总不忘替你打听,可仍然没有半分消息——他们怕…怕是凶多吉少了……” 那你想多了,“我的家人”若身有不测,那是要昭告天下的大事…… 我正在想找个什么借口应付过去,水婶的眼泪就发作了,“当年我的儿子儿媳……也是被水贼所害,直找了半个月才找到他们的尸身……泡在水里的模样……我…我一辈子也忘不掉,我不……不想你受这样的磨难,但你身体眼看着强壮了些,我又不得不催你去,只怕再久下去…尸身也…入了鱼腹……” 引起水婶的伤心事,我表示很难过,语言此时是最苍白不过的,于是我只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背,试图给她一些安慰,但她抽动的肩背又告诉我,这些微不足道的温暖对她的丧子之痛毫无治愈效果。 但好在,她瘫软的身子我撑住了。 从这晚以后,水婶旧觞添新殇,我成了水婶的心病,她看我一眼就想起了我那丧身大海的“家人”,转而想到自己被水贼杀害的儿子儿媳,然后就开始以泪洗面。 我更头疼。 我一身两命,实在没有去处,但不能由于我的到来,让人家原本能相携活到九十九的老俩儿因难过哀痛短命二三十年吧。 我陷入了两难境地。 我正琢磨着去处,水伯回来了——他去岛外的市场买卖时总要比去打鱼回来得早些。 可今日,回得尤其早。 手里还挽了个白布扭的大白花。 我心生不测——该不是替我为我“家人”购置的吧…… 我猜疑着,未敢多话,倒是水婶上前问候起来,“今日如何回得这么早?往常做好饭也还要等个一时三刻,今日饭点还没到……” “今儿外头细雨连连,市场上人无几何,便早些回来了——” 水伯抖着斗笠蓑衣答复着。 我识趣儿的上前帮水婶一起归置着水伯采买回来的吃食。 “这白花是?”水婶将水伯胳膊上的东西一并接过来才又问道。 “当今皇后新丧,路边有官兵在挨家挨户发放挽花——”水伯抽搭着旱烟寻了一处小椅坐了下来,眼睛被烟雾熏得通红,“天家富贵又怎么样?命如草芥又如何?或早或晚,固有一死,人呐……” “皇后新丧?”我怔怔问道。 哪个皇后? “听闻与你一样不幸,也是出游时遭到了水贼的埋伏,被……被拖下了水……如今的世道,不太平啊……” 水伯唉声叹气道。 我这,就被周凌清葬了? 是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皇后殡天”的消息开始在这闭塞的小岛上传言纷纷。 说是皇后下葬时得了封号“孝悯善”,皇上为给妻子风光大葬,挽联是写了一副又一副,让百姓十里长街相送,又下旨举国哀悼三月。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不至于吧…… 但这“皇后”终究与平明百姓没有交集,大家除了在门口挂上大白花,很快又回到原本的生活里。 而“天家也对生死没辙”这样的对比,让水伯水婶好受了许多。 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渐渐放下了心里的执念,对我动身离岛的劝解也再闭口不提,毕竟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很长一段时间,除了门口高高挂起的白花时时碍眼,旁的都让人心旷神怡。 转眼到了五月中旬,此时肚子里的小东西已经开始磨人,时常对我“拳打脚踢”,水婶这下终于彻底拒绝我再加入她的劳作,我最多只能坐在太阳底下晒晒太阳,翻翻闲鱼,偶尔也想想往后的岁月,包括给小东西起起名什么的。 但我从未想过,能再见到楚淮。 他风尘仆仆现身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正与在阴凉处织鱼网的水婶插科打诨。 我说太阳底下不能呆了,我要晒黑了! 水婶头也不抬的哈哈一笑,她说她请教过郎中了,郎中的意思是孕妇晒太阳,孩子生出来才能白嫩可爱,让我再晒个一炷香! 我不依,起了身顶着嘴,我说再这么晒下去,也就不求白嫩可爱了,只不要成了黑炭煤球就烧高香了。 水婶笑说可别瞎说八道,不兴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我伸了伸懒腰,刚想接茬,楚淮就站在了门前。 我如同做了一场大梦。 又好像正在做梦。 时间静止了一般,我与楚淮直直的四目相对着。 第九十章 重逢 - 错枕眠 - 阿葚 水婶发现了异常,她转过头亦瞧见了楚淮,“你找谁”才说出前两个字,楚淮就喊着“明儿”奔了过来。 直到他将我拥入怀里,我才回过魂来。 “你……你怎么寻来的……” 我虽回过了神,但舌头仍打着结。 楚淮喜极而泣,他将我从怀里扒拉出来,面对面又瞧了许久才道,“我知道你还活着!我就知道!” 水婶比我要激动,她把楚淮认做了我的“家人”,紧忙把人请到屋子里端茶倒水。当然,从进了屋,水婶的夸奖之词就没断过。 什么公子果然气度非凡,与赵姑娘十分登对!又或是赵姑娘面善是有福之人,公子必然也能死里逃生,虽来得晚了些,但总归是来了! 楚淮听得云里雾里,只不断的谢着水婶对我的“收留之恩”,这么一来,水婶就更把我俩当成了小夫妻看待,又寒暄了一顿就借口出去了,让我二人好好诉衷肠。 但自水婶合上了门,屋子里便静寂的落针可闻。 “你……你怎么寻来的……” 想知道的太多,但千言万语卡在嗓子里,终究还是鹦鹉般复读着初见时的问话。 楚淮的眼睛仿佛长在了我身上,眉角眼梢皆是失而复得的笑意,“你或许不知道,一直以来我都只想离你更近些,因此从宫里出来,就于长安城的市井处落了脚,为了解你的近况,便偶尔与乐泽通信,那日知晓你南下后,日日盼着你能早日归来,但谁知后来人人都回来了…唯独你被留在了外头……乐泽来报丧时,我是不信的,周……周凌清他也迟迟不发国丧,翻天地覆的寻你,直到四月二十二,才在海滩上寻到一个女尸,听闻那女尸早就被泡的不成人样,你哥哥不远万里来认尸,而后将女尸带连夜带回长安,并一口指认被泡发到几乎没脸的女尸是你,周凌清听及大怒,他仍继续下令搜寻你的身影,女尸就这样生生在宫里停了三天,最终是子枫到宫里,不知说了些什么,才终于说服了他,这才在四月二十八发了国丧——” “发了国丧,也就罢了,但我仍然不信,”坚定二字在楚淮脸上随处可见,今日终于如意,不由的又在坚定上覆了一层得意,“乐泽是个老实憨厚的,我去磨了他几回他便全招了,他说女尸出现的确是巧合,可女尸佩戴之皇家物却是子枫托他刻意放在女尸身上的,目的只为让周凌清相信那是你,我再深聊,他便闭口不言,说让我去找子枫亲自相问,子枫自然不肯多说,但看我情急,又猛追不舍,终究也妥协了,她道你的确还活着,但你安身之处,连她也不甚清楚……” 为免事出意外,我托小商贩带给子枫的信上只题了一句话“余已安全,万望相助后续脱身,勿念,赵字”。 子枫一向妥帖,果然做得漂亮。 只是,谁能想到能跳出个楚淮呢? “那你……是怎么寻来的……” 我再一次重复着方才的问话——他讲了许多,但仿佛仍然没一个字在解释“天下之大,他是怎么寻来的”。 “我沿着你出事的海域,一路寻来的!周凌清让人找过的地方,自然是早就翻天覆地,我且略过就是,我只往人烟稀少的群岛找寻,无名岛是我踏足的第八个小岛……一上岛便打听到有外来女近期登了岛,我充满希望寻来了水家,不曾想,竟真的是你!” 楚淮说着,眼角晕了笑。 “万一……不是我呢?”我几近残忍的发问。 “不是你?”楚淮的脸沉了沉,片刻又漾开了笑,“不是你,我就继续找下去,你还活着——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有寻到你的那一天!” 许是孕期情绪丰富的缘由,听了他的话,我的眼眶红了又红。 他太痴情。 我太烂。 现在天爷派他来为难我了。 “我想…我想……我们可能不太合适……” 除非你想当个“便宜爹”。 “不合适?哪里不合适?”楚淮如同当头棒喝,不停的追问道。 “哪…哪里都不合适……” “是…是你说的我们会有将来,你出了宫,就来找我,咱们一起……” 楚淮开始细说我从前胡乱编排的瞎说八道。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真的不合适了,”我指了指肚子,如实相告,“这里,现下有一个五月左右的小生命,他与周凌清,血脉相连——” 楚淮听及怔住了,他端详着我没了话。 就在我以为这场重逢到此为止时,他开了口,“不,从这一刻开始,他是楚家儿女——” 楚淮的坦然与勇气让我有些无言以对,但我不得不提起他远在安县的妻儿,“但阿姐……” “你我如今皆是重生,何苦再去顾及旁人?再者,乐平…自知晓我要加入沈从军一党,她便携着亦初改嫁了安县的富户,且因为娘家在长安的权势,人人都对她言听计从,她如今的日子,比跟着我时,好了许多……”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无波无澜,我终于相信,他对阿姐没有哪怕一丝情意。但这也不是我“情感绑架”他的理由。 “恭喜你……恭喜你们逃脱了彼此,可你,值得更好的……” 总之我是不配的。 “更好的,再好的,我都不要了,明儿,请你给我机会照顾你跟孩子,原本六年前就该我们的,今时今日终于又还给我们了……” 楚淮的话让我陷进了沉思。 我不得不对自己进行一次深度“解剖”,半晌我才回了声,“只怕……只怕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楚淮走到我身前,郑重的握住了我的手心。 此时太阳的余晖透过门窗打了进来,我看着浑身散发温暖光晕的楚淮,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我同楚淮都需要这样一个机会,来死心或者安心。 水婶水伯着实为我们“小夫妻”的重聚感到开心,当天晚上就置办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左领右舍请了来,包括好几条街外的那位救命郎中也一并邀了来。 言语间我才知晓,原来是在为我们践行。 我跟楚淮面面相看,生了尬色,毕竟我们,还不曾想好去处。 楚淮惯会引导人,他举杯站了起来,“明儿能得到大家的看顾,才能母子平安至今,楚某实在感激——今日登岛,只觉入了世外桃源,我与明儿商讨了一番,想多叨扰些日子再回家去,不知各位相邻四舍,是否有空置的院子可以租来住一用,楚某在此谢过了——” 话毕,酒杯就空了底。 水婶水伯听了甚是高兴,说告别最是令人悲伤,如今能推迟几日才好!大家有房子要不吝相租啊! 说着又喝成了一片。 “在下所住的房屋旁有一经年的老院子,无人居住,也不曾有人认领,你们若有需要,就打扫一番过去住吧——” 郎中的声音尤其浑厚,压过了说笑的人群,传进了对面我与楚淮的耳朵里。 我与楚淮站起了身,我以茶代酒,楚淮斟满了酒,我们二人齐齐道了谢。 这晚很晚才散了场,我是第一个被大家催着回屋歇息的,紧接着楚淮也被推搡进屋里陪我,最终什么时辰散的场,我是不知晓的——能看得出来,无人岛民风淳朴,大家都在为我与楚淮的重逢感到高兴。 但有一个现实问题十分现实,因为楚淮的到来,这晚宴席结束后,水婶不得不跟水伯睡了渔船,水伯是睡惯了船的,水婶却从来都被水伯“娇养”着,从未在外露宿过一日,因此修整出一个宅院成了迫在眉急的重中之重,于是第二日一早我与楚淮醒了觉便去了荒废的院子拾掇,左邻右舍瞧见也都携了家伙事赶了来,大家说笑着,忙碌着,房屋院子也很快有了雏形。 我们终于在“无人岛”安了家。 事实上,在这里生计最不成问题,楚淮开了学堂教岛上的孩子读书认字,而我投身进了隔壁郎中的药房里,帮忙帮的郎中茅塞顿开,这就又多了一部分收入,另外再加上我被水贼胁带进水里时,袖口还有一早备下的“跑路之后生存的本钱”——小日子过得很是有盼头。 说起来,这大约是我人生至此过过得最舒适的夏天,我不必随时随刻警醒,也不用想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必时时做什么打算。 我只管,做自己开心的事就是了。 但周凌清阴魂仍不散般被人口口相传进了这个既闭塞难行又人烟稀少的小岛。 这是个啥不要命的帝王? 真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意思吗?周边小国全部被这厮算计成了附属国,现在想要去征服大洋彼岸的人民,大臣们说,大洋彼岸已经鞭长莫及了,就算征服了又如何?大军一扭头人家又要独立出去,你有什么办法?军力物力浪费在这地方毫无意义啊,就管好我们这一亩三分地不就很好? 周凌清说那就移山填海,给我把海填了,这下不远隔重洋了吧,不鞭长莫及了吧——大臣们被迫闭了嘴。 然后竟真为这一统天下的梦想开始行动了。 第九十一章 新生降临 - 错枕眠 - 阿葚 而风平浪静的无人岛,继续着它的风平浪静。 很快,炎热的夏灌进了秋天的风,秋天的风带来了初冬的雪,小家伙在我肚子里也已经比蹴鞠还要大一倍了。 水伯水婶这会儿几乎已经把我跟楚淮当成了自己的儿女,吃的喝的用的一天要送许多趟,再不说“小岛条件艰苦,早些出岛”的话。 一是担心我的身子经不起颠簸,腹中孩子受苦,二是怕我们运气不好再遇到水贼,被贼人虏去。 但其实水贼也好,各种奇奇怪怪的教徒也好,几乎已经被官府肃清了,且又加强了海上管制,民生有了极大的保障。 但因为日益增多的巡海军队,我跟楚淮才更不敢出岛去,只怕一个不小心再一次落入周凌清的掌心中。 但我细想了想,担心许是多余的,周凌清这厮怕是早就不知“赵乐明”了。 他如今重心全在家国大事上,野心也越发大了,与“天下至尊”的位子相比,已经入土为安的赵乐明,实在过于微不足道了。 在他心里,我早就死在了过去。 他该,早就放下了。 想到这里,我终于放宽了心,小东西又开始在我肚子里手舞足蹈,窗眼里望去,楚淮正在棚下认真的教习,小朋友们跟读的用心,早先种下的梅花也已经含苞待放,给一地素色染了几分鲜艳——没错,这是我当下的生活,安逸遂心。 又十天后,小家伙如约来了世间,跟我第一次见到的小俊材一样,红通通又脏兮兮,我还没来得及嫌弃,水婶就先抱着夸赞起来,直说这小丫头,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眉眼跟她爹一模一样,小鼻子小嘴,将来定然出落成个沉鱼落雁的模样! 嗯,咱就暂且不说您见没见过她爹,就这合眼哭得小脸皱作一团的样子,您比个沉鱼落雁? 王昭君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吧…… 水婶还在赞不绝口,屋子里就已经站满了来看稀罕的四邻们——毕竟,新生在这里实在不常见。 “孩子虽生在了外头,也该快些回去往祠堂里填了名儿才是,不知楚先生何时打算家去?” 人群中传来的问话并没有恶意,但却让楚淮犯了难。 “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如何也得等人家夫人出了月子才好出行,更何况,我巴不得楚先生多留些日子——我家儿子在楚先生的学堂多认了许多字,楚先生一家都留下才好呢!” 有人站出来解围了,但方才出声的人并不服气,冷嘲热讽道,“楚先生仪表堂堂,处事妥帖,又满腹诗书,在外头定然是有家业的!有什么不方便告人的大官身份也未可知,你还真以为人家就是一介教书匠了?人家迟早是要走的!” “他们自有自己的打算,旁人便不要在此多嘴了!” 随着这声清冷的“劝架声”,厚重的棉布门帘被掀开了,只见郎中进了屋。他定了定神,从一屋子大妈大婶的人群中挤到了最前头——成了在场除水伯楚淮的第三位男士。 他将一小罐汤药放下,才又对着看热闹的人群发了话,“产妇迎新生用尽了力气,此刻需静养,各位送了祝福就请回吧!” “各位的恭贺祝礼,楚某与妻儿感激不尽,倘若日后要离岛,秉着对这些孩子负责的态度,也要提前与众位打招呼才是——今日事多,实在不能周全大伙了,大伙请回吧,来日满月之际,定然邀请大家同来庆祝!” 楚淮作着揖开始清客,大家听闻也不再多留,便逐个退了场。 水伯水婶都是软性子,郎中出场替他们说出了想说的话,他们自觉感谢。 于是出言挽留郎中一起吃个便饭,没成想被郎中三两句回绝了,他只嘱咐了句“那罐汤药对孕妇有进补功效,再熬制半个时辰饭后饮上一碗才最为大补”,就要作势离去,可在转身间却又顿住了脚步,他背对着我们,又道,“无人岛虽风气淳朴,人却不是傻子,谎言并不是长久之计——两位好自为之。” 郎中从来就只让人叫他郎中,没人知道他的姓名,他是最早在岛上求生的人,我原只当他是落魄在此,不想山林出高人,他竟就是无人岛的高人。 他在用只言片语告诉我与楚淮,大家迟早会对我们的身份有疑心,今日只是个开端。 他已经笃定我与楚淮早先的说辞,是谎话连篇了。 我与楚淮对视一番,心下了然。 这日之后,我们开始筹谋下一个“天涯海角”,楚淮的意思是,等我出了月子,再敲定路线,如今他先要同岛上的人告一告别,凡事都要缓缓行之,如此才不显匆忙慌张。 当然,眼下最要紧的,是给身边这个“丑陋”的小家伙起个名字。 楚淮想了半日就有了个楚玖龄的美名儿脱口而出,寓意是盼望她能幸福安康,快乐无忧的活到最后一岁。 这之后,为免出丑,我把想了半日的楚翠萍咽进了肚子里。 说来也很神奇,自从丑孩子有了美名字,人也一日日长开了,浑身通红褪去,皮肤白嫩了些,接着眼睛也大了许多,虽然仍是单眼皮,但不再是细细一条缝。 水婶越看越喜,因此当楚淮第一次提及离岛之行时,水婶慌了神儿,她说马上深冬了,冰面难行,连打渔的都停摆了,让我们次年开春了再做打算。 这个蹩脚的借口,我都不好意思用,反而水婶帮我讲了出来。 “老伴儿啊,我晓得你舍不得,可孩子们在岛上留了这么些个日子,也该走了,否则即便有家书来往,家里人也该担心啦——渔船虽停摆了,但天气若好了,每日午时都有客船来往的——” 水伯握上水婶的手一语道破了天机。 是的,在水伯眼里,我同楚淮就是落难在岛上的小夫妻,我们终究,会离去,早晚都会有此一别——水伯十分理性。 水婶也算半推半就的接受了将来会分别的“残酷现实”,只叮嘱着我们记得时常回来看看,就噤了声。 后又经过小半月的调理,我又生龙活虎了,楚淮也关了学堂,把我们不久就要离开的消息诉诸了街坊四邻,另外打造了一个书斋,供有古书典籍,任人上门翻阅学习。 再就是只剩着手七日后的满月宴了,楚淮说只怕到时候忙乱,没有时间,要提前为我同玖龄画一副肖像——既然今儿是难得的艳阳天,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日完成这样神圣又充满意义的事情吧。 我看着镜子里还泛着浮肿的脸,只想到了拒绝二字,但楚淮此番最为固执,他又说了,母性的温婉称得我比往常任何一个时候都美丽大方,该留下“浓墨重彩”的! 嗯,好听的话最容易迷人眼,三两句就让人心花怒放,片刻后我穿戴了最好的衣衫首饰坐在了屋前,手里还抱着个小不点。 周凌清,就是此时出现的。 领路的是水伯。 水伯很是喜气洋洋。 “瞧瞧瞧瞧,是不是你们小夫妻的朋友?人家这样千里迢迢来寻你们啦!” 水伯推开门后的第一句话,就让在场的另外三人面目扭曲起来。 楚淮手里的毛笔吧唧掉到了地上,周凌清眼睛里的情绪也一瞬十变,他盯了我许久,从袖口里摸出一锭金子递给水伯,表了谢意,就将水伯打发了出去。 而后,一步步向我走了过来,楚淮试图挡住他,却被他一胳膊抵出去了老远。 “谁的孩子?” 他走到了我面前,嘶哑的声音听不出悲喜。 时隔七八个月而已,周凌清的脸又增了许多憔悴,青年帝王的朝气反而被这无尽的风霜抹去了个七七八八。 良久我才佯装平静的从小椅上起了身,大着胆子给出了答案,“显而易见,他的——” 我眼睛扫向楚淮,给孩子找了爹。 周凌清顺着我的视线望向了楚淮,杀机尽现,“他的?那,便是朕从前仁心的错了?” “你……你只当我死了罢……” 反正木已成舟,这样的我,他自然不会染指,也许就此放过了呢? “死?你是该死!!——朕宁愿你死,也好过今日这般相见!你,你们——通通该死!” 周凌清身着便装,也仍然是上位者的重威气场。 楚淮定了定神迎着周凌清锐利的目光大步走了过来,将我拉扯到他的身后的样子,十分有担当,只见他目光如炬坚定的说道,“我们,不会分开的!——我同明儿能走到今日实属不易,而你有天下,天下女子尽你挑选,何苦抓着明儿不放?况且你也知晓一切的开始都缘于那场‘错嫁’,这一切本该不存在——” 楚淮试图跟这厮讲道理? “你……你先抱着玖龄到水伯家去…” 我把襁褓里的婴孩小心的递给了楚淮,开始往外赶人,以免他再说出疑似劝解的拱火言辞。 “怎么?竟都如此夫妻情深了?”果然,眼前种种已经刺了周凌清的眼,“你以为,他跟这个孽种能活着出岛?赵乐明——从未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的背叛朕!” 第九十二章 对峙“恶魔” - 错枕眠 - 阿葚 周凌清的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他龇牙咧嘴的样子暴露无疑后,也就不再遮掩什么,说出的话里有恶意,有威胁,也有无可奈何。 没错,于我来说,不过一死。 但他越撕心裂肺就越表示,他没有杀心——若真起了灭口心思,也不会说这么许多,更不用在此张牙舞爪。 因此我的胆子逐渐肥了起来。 “但,事已至此,回头无路,他们若死,我是绝不独活的——不如,你就将我们一家三口就地处决了?” 赴死之心用这样轻飘飘的语气说出来,总是会有几分毛骨悚然。 “你——你要与他同生共死?” 周凌清的拳头半握着,脖颈处的青筋尽显,反问道。 我点点头,“绝不独活——” 楚淮惊愕的回过头,千言万语都只汇做了一个眼神,良久又后退一步,站在了与我比肩的地方,他一手抱过玖龄一手牵着我,与对面的“恶魔”对阵着。 周凌清见此,面上掠过一丝狠辣决绝,但很快,他又成了那个不可一世的,稳操胜券的,睥睨世间的上位者。 “很好,想要表演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还是要一致对外绝地求生?” 他说着话,随手两声击掌,小小院落里就闯进了许多人,看装扮,都是他最厉害的爪牙们。 “放心,朕不会让你们这么轻易的死去——来人,将此孽贼孽种拿下!” “爪牙们”动手很快,周凌清的一声令下,楚淮转眼就被人制住了手脚,玖龄也被小跑来的李德公公抢了过去。 我此时才慌了神,连忙问道,“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朕要让你也尝尝明明近在眼前,却触手不及的感受——”周凌清一如既往的扭曲变态,嘴角甚至还扬起笑,“你,同朕回宫去,他们,才能死罪可免——” 这厮还不死心? “回宫去,然后呢?”我藏起慌乱,上前了两步,与他相隔不过十公分的样子,仰头直视着他,“以这残风败柳之躯,再继续供皇上取乐?皇上乐得起来吗?哪一日我思女心切,乱了脑子,要了结皇上呢?我总之是不想活了的,皇上值得为我陪葬吗?况且,一介残风败柳,又装了满心别的,皇上看到我时,真的能心无旁骛吗?皇上真的决定再迎我回宫,得余生不安?” 您不闹心吗? 显然,是闹心的,否则怎么能又三两句被我激怒了呢? “这,都不必你来操心,朕的游舫就停在岸边,明日一早来告诉朕你的决断——” 他转身走的很潇洒,随即一院子人乌央乌央跟着散去了。 倒是李德走得最迟,他回头痛心疾首的看了我一眼,叹气道,“娘娘何须走到不可收拾的局面?皇上主子,他心里苦啊!” 李德真忠心,周凌清都跑到别人家里来耀武扬威,砸锅抓人了,竟还替他卖惨…… 我对此只能报以白眼。 周凌清一行人刚走,水伯水婶就来了,他们手里拎着招待“客人”的食盒,灿笑着问我,方才那位出手阔绰的郎官呢? 我惊魂未定,一时不知从何解释,不想几位四邻们忽的闯了进来,大家七嘴八舌着。 “不好啦不好啦,你家相公跟闺女儿让人掳走了!” “是啊是啊,瞧那来人冷面得很——来者不善啊!” “我看楚先生平时与人为善的样子,也不像会招惹这种人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误会怎么能连人家闺女也不放过?” 不知哪个打开了新大陆,故事就开始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啊!楚先生瞧着面目堂堂,该不会是…夺人妻了吧……!” “不……不能吧……” 大家狐疑的眼光锁定了我。 “啊…嗯……是……是朋友,生意伙伴……有生意上的事要谈……惊到大家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解释十分苍白,大家却都很给面,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各自去忙了。 水伯水婶做不到置身事外,等人都走了,才一脸担忧的问我发生了什么,楚淮跟玖龄是不是有危险? 我持着跟方才一样的说辞,三两句将他们哄骗回了家。 而后一人坐在屋里愣起了神儿,回想着这些年的时光,琢磨着周凌清的脾气秉性,做着明天的打算。 事实上坦然赴死这样的话,说起来大义凛然,但真要迎头赶上的时候,心里又满是说不出的滋味儿。楚淮最是倒霉,一次次死里逃生,又一次次被我拽进黑暗里。 我的脑海里七头八绪着,明明不过才一忽儿的功夫,却好像已经历经千年。这满目的阴霾被外头逐渐暗下来的天儿诠释的淋漓尽致,屋子很快笼罩进了一片黑暗里。我仿佛生了幻听,老门咯吱一声,再就是楚淮的声音。 “明儿……” 我扭过头,只见楚淮抱着玖龄站在了门前的阴影里——不得了,不只是幻听,如今还出现了幻视。 “明儿——” 直到楚淮寻了火石点着蜡烛,再次唤了我的名字,我才感知到他们的真实。我顾不上半晌坐麻了的腿脚,挣扎着去接玖龄,起身间却直直跌倒在了地上。 “明儿!”楚淮急促的大步迈到我身旁,一手抱着熟睡的婴娃,一手要去搀我,我在他的助力下又坐回了凳子,顺手接过了玖龄。 “他……他没为难你?你……还好?” 我的问候里满是颤色。 “未曾,他,他许要放过我们——仿佛是身边公公附耳劝解了几句,他想开了罢——” 放过? 楚淮没说这话的时候,我满心都是不过一死,他说了我又觉得比一死还要不祥——周凌清,不知又冒了什么坏心思。 因此当我第二天一早开了院门看到这厮站在门口时,直打了一个巨大的寒颤。 放眼望去,他身侧未跟随一兵一卒,与昨日的目空一切相比,此刻多了几分低调卑微,就连衣衫也素气了许多,浅灰色长袍外头只穿戴了件做工精细的白狐领披风。 “昨日……是我唐突了……” 我与他对视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唐突”,不难看出,这大概已经是周凌清能想到的最低声下气的礼貌用语了。 “都过去了……” 我是不计较的意思,也愿你不要再计较更久远的以前。 “其实你能活着…我很开心,但看到楚淮,我又立刻被嫉恨冲昏了头脑,所以……才说了许多没有来由伤害你的话……”周凌清像做错事的小孩,手足无措的解释着昨日的所作所为,“倘若我…不介意你这段时日的游离,也愿意把你的孩子视如己出,你愿意,同我一道回宫去吗?” 周凌清诚恳的不像自己,我亦被惊住了,他在盘算什么,又意欲何为? 我并不敢搭腔。 “你不必紧张,我没别的意图,只想听一听你的真实心意——” 他总是能透过重重衣衫,穿过厚重的肉体,看见我内心的彷徨。 我终于摇了摇头,“攥紧手里的才是当下要做的,‘而过去’是回不来的——皇上只当我也已成了‘过去’罢。” 我的回答让周凌清陡然丧气都许多,他的眸光里尽显失落,眼角浮出的笑纹也甚是悲凉,“你果然狠心,这样竟都打动不了你分毫,那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你如实相告——一直以来,你心里可曾有过我分毫?” 这问题,他问过许多次,我都不曾正面答复。 这回当然,也有的是办法让他心凉。 “瞧,你又陷进了‘曾经’,‘过去’,‘从前’这样的字眼里,你是这样聪慧的人,难道还不明白吗?你我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全因三观脾性实在不合——但不可否认,你会是个好帝王,天下百姓在你的照拂下,必定安康乐业,我将来也会在冥冥中,受足你的恩惠……” 以上的夸绝对真实不违心。 这厮被真情实感哄住了,一时没了话。 我想说慢走不送,却迟迟开不了口,结果这遭功夫等来了李德公公。 李德远远跑了过来,脸上的赘肉在剧烈的跑动下上下抖得厉害,嘴里还念叨着“主子一早就走这么远,让奴才好找”的说辞,言语间也已经将一个更厚实的斗篷披在了周凌清的肩背上。 “为着早些找到娘娘,您不眠不休了好几日,丝毫不顾及前些日子御驾亲征受得伤,昨晚又发烧咳了一整晚,现下刚好几分又冒着寒气寻了来——主子不为自己爱惜身子,也得为子民顾惜自身啊!” 李德言辞忧心的在一旁“歌功颂德”。 周凌清的脸色在李德的“循循善诱”下明显苍白了许多,接着“嘭”的一声倒地,不省人事了。 堂堂一个大周皇帝,死在我的门前,浑身是嘴也让人也说不清啊。 还好楚淮同隔壁的郎中都闻声赶了过来,在李德的央求下,周凌清被抬进了西厢房,进行了第一波诊治。 在掀开他的衣衫之前,我只当他有扮柔弱做戏的嫌疑,直到我看到他锦衣下满身的窟窿,才惊了一身汗。 第九十三章 接手“病患” - 错枕眠 - 阿葚 这段时日所有关于周凌清的“勇猛”事迹皆是道听途说,今日有机会听李德公公一席话,我才觉,周凌清是真“不尊重”这老命一条。 屋子里火炉烧得兴旺,周凌清胸前的衣衫落尽,伤口已被我跟郎中消完毒,正在研磨草药上敷。 这一切的进行都伴着李德公公的故事背景音,他讲得,痛哭流涕。 “娘娘那日落水,皇上有多难过,奴才都看在眼里,若不是被人拦着,都要追随您而去了!好在援兵来得及时,很快歼灭了贼寇,这之后便派了一半以上的兵士下了水,但水流湍急,并不曾寻到您的身影……” 李德越说越上头,哭腔也就越发重了,“一别这许多个月,头先半月,皇上是不信您遇难的,让人将浙海一带的城池村庄几乎翻了个遍,杳无音信间,两江总督捞了个女尸上来,皇上因您的离去正大病着,只好派了赵大人前来瞧一瞧,不成想赵大人一口认了,还将女尸带了回去,赵夫人听闻入宫相见,也一口咬定,说她从前在您身边当过差,是您没错了——皇上这下算是没了支撑,又病了几日,才强撑着为您举行了……葬礼——后来为了逃避失去您的痛苦,皇上一心奔赴在了国事上,先是灭了贼寇,又加强了水军巡逻,后来一日不曾歇下的对外宣了战事,国界就这般一日日宽阔了去,皇上御驾亲征的次数也渐渐多了,您也知道,皇上一向不够爱惜自己,新伤旧伤,就成了您眼前这副样子……” 李德说书似的,让人听了唏嘘,我面无颜色,只手里研磨草药的力度更重了些。 此时周凌清的眉头紧皱起来,眼睛闭着眼球却没个安生,一直一直来回晃动着,干涸的嘴巴还时不时呓语一句“乐明,明儿……” “这番消毒上药后,记得不要着水,等足足过去五日再让人清洗换药——说来宫里的御医总是有更正规的流程手段,这外伤该难不倒他们……” 李德擦着眼眶的手停了停,眼睛瞪得极大,复焦急道,“的确不难,可此次出门着急忙慌,未带御医随行可如何是好!倘若返回长安,山高水远,别再出了差子啊!不如——” 李德面上忽的一喜,走至我身前,眨巴着眼睛再次央求道,“不如您一道陪着回去?等皇上身边有了妥帖的人,您再打算自己的事儿?” 我是傻子才又置身“黑暗”里! 见我不搭腔,他立下又有了折中的主意,“实在不行,就让皇上在您这儿休养着,先行放游舫回去,等接了御医来,再让皇上起驾成不成?您…您就当可怜可怜……” “请速去速回——” 我选了第二个方案。 李德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止哭止得快极了,仿佛怕我反悔,“薅营拔寨”的速度也很快,游舫当天晚上就火急火燎的启了程,一个看顾人的小厮都不曾留下。 周凌清这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包袱。 还好有楚淮的不计前嫌,我也不至于乱了手脚。 但很显然,这厮并没有感恩的心,大约是使唤人使唤惯了,睁了眼就对楚淮颐指气使,我一早端了热水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挑拣着餐食,见来人是我,又噤了声。 楚淮与我对视一眼,拎了一盆木炭灰无奈的出了厢房。 “这样的地方自然没有宫里锦衣玉食舒适,再忍耐几日罢……” 说话间我将热毛巾拧干递了过去,周凌清也顺势半坐了起来,他一脸凝重的看着我,“为了你,再多苦我都受得——” ??? 谁伺候谁啊?谁才是受苦那个? “皇上说笑了,往后还请珍重自身——” “是,烦扰你了,若不是这身伤痛,昨日合该离去的……” 这样眼睛长在眉毛上的人,竟开始反省自我了? 我很意外。 “你不必想这么许多,只安心养伤就是了,如此,才能好得快些……” “是,好得快些,才能不给你添麻烦……” “……” 乍一听,话里话外全是低身段矮姿态,但细磨起来又觉得意味深远。 嗯,周凌清式阴阳怪气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不过让人欣慰的是,这厮是真的在努力把自己低到尘埃里了。 由于不是什么下不了榻的大伤,自早上从昏迷中醒来,他就尾随在我身后,开始亲自找“差事”,但对我来说,他的帮忙同捣乱无异。 喂个小鸡,踩死一只。倒个热茶,碎了只壶。扫个院子,尘土飞扬。去擦桌子,摔了花瓶。 当他把魔爪伸向玖龄时,楚淮义无反顾的抱着娃出了门子。 周凌清,很挫败。 大约从他降临在这世上开始,就处处有人周全,连穿个外衣都有一圈人围着伺候,他怎么会想到,普通民众是怎样过活的呢? 但一个帝王的强大心志,“普通民众”也是不能理解的,他不过愁闷了一刻钟,马上满血复活了。 接着又开始跟在我身边忙前忙后,逮着机会就要咸猪手,美名其曰担心我跌倒,怕我手凉,餐桌上并不白的黑馒头,也吃的津津有味,直夸天下珍馐。 总之周凌清这一整日的“狗腿”程度,让我觉得这具肉体里的灵魂神似我远在长安的爹。 直到晚上就寝前,这厮终于又露出了真面目——同早上如出一辙的阴阳怪气。 “没关系,你们夫妻早些歇下就是,不必管我,原就是我拖累了你们……” 周凌清说完重咳了两声,转身的背影十分萧瑟。 “若身体无大碍,喝了药你也早些就寝吧……” 我话回得客气。 不想话音一落,这厮的手就无力的扶到了门框上,当然另外一只手也没闲着,抬起来捂上了胸口,而后,又传来一声重咳。 “无碍……当然无碍……即便身有不适,又怎么能再烦扰你们照看呢?借宿已然觉得心下愧疚了……” 楚淮看着他踉踉跄跄的步伐,终究不忍,把怀里的玖龄给了我,并说道,“送佛送上西,既然接了这活菩萨,自然要让他身心舒适,你带着玖龄睡罢,我去守着他——” 楚淮的声音并不大,走到门口的周凌清却侧着耳朵停了脚步,“那真是有劳你了——” 虽说着感激的话,但有耳朵的人都听出了“这是你分内之事”的画外音。 楚淮不再接话,小跑到周凌清身侧搀上了他的胳膊,俩人一同往厢房的方向走去了。 这厮尝到了甜头,从此算是彻底放飞了,示弱示的极其频繁,白天的时候只晓得不离我左右,到了晚上就开始道德绑架楚淮,一连三天,楚淮连床都不曾挨过。 我看着楚淮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最终决定接下来由我“陪侍”活菩萨。 周凌清说不好吧……孤男寡女…… 楚淮因睡眠不足,而变长的反射弧终于接收到了信息,他立时连声拒绝,直说自己还能撑一撑。 结果第四天就疲劳过度倒下了,我们俩不得不交换了工种——由他来盯着吃完奶沾枕头就睡的玖龄,而我去照看“活菩萨”。 周凌清“面露无奈”的说真是不好意思,还是得麻烦你了…… 我摆摆手,递上汤药,等着他的一口闷。 他表现得积极配合,三两口就下了肚,喝完一抹嘴,朗声道,“即便是一碗毒药,我也甘之如饴——” “……” “你想多了,我盼你长命百岁。” 我并没有多聊两句的打算,这厮顿了片刻终于悻悻的躺了下去。 “灯光昏暗,就不要再看医典了,不如在这里小憩一会儿——”在我几乎以为他已经沉睡过去的时候,他忽的抬起小臂将我手持的书卷抽了出来,身子也往床榻里侧扭了扭,又拍拍空出来的位置,邀请着。 看我良久不语,他轻笑一声,低下眼帘自嘲道,“瞧我,又忘了,你如今有新人了,与我保持距离是应当的——” …… 这不是门清儿吗?那白天时时贴身上来的又是哪个? “明儿,我们——我同你当真走到尽头了么?” 他半合着眼,犹如自言自语。 “我待楚淮不能不忠——” 我的回答一语双关。 周凌清却不死心,又补了句“你偏要毫不犹豫的选了他?” “时至今日,多说无益——早些睡吧。” 我做为“南墙”,尽了“南墙”的义务,他终于不再多言,只长叹了一口气,便睡下了。 一切都好好的。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伴着水婶的惊呼声儿睁开了眼。 面前的状况属实难于入眼——水婶端着粥饭小菜包子站在榻前,楚淮怀里抱着玖龄紧随其后,而我,侧躺在榻上,头下枕着周凌清的胳膊,他的另一只手也状似无意的搭在我的腰间,正睡得香甜。 我一个激灵翻下了床,周凌清仿佛梦中初醒般砸吧着嘴角半坐了起来。 接着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哦?一早就如此热闹吗?” 楚淮的脸一阵五颜六色,周凌清的笑意却并不减,“我瞧着乐明趴着入睡甚是不适,趁她熟睡抱了她到榻边来——楚兄男子汉大丈夫该不会是要吃味吧?” 第九十四章 来自恶魔的搅和 - 错枕眠 - 阿葚 楚淮敛敛嘴角,将怀里的玖龄抱得更紧了些,“怎会?撬人墙角不是君子所为,楚某以为您不会做这等腌臜之事,况且,我与明儿育有一女,我自然也相信明儿的为人,如今我们夫妻二人只盼着你能早些好起来,早日归朝,也好继续我们三口之家的阖家欢。” 接下来五光十色的人换成了周凌清,他那双含笑的眸子霎时充满了敌意,盯得人不寒而栗。 显然水婶看出了什么,她把手里的早点放在茶几上,拖拽着我出了屋门,才站定就疾言厉色道,“乐明啊,我瞧着你是个稳妥的,如何也这般朝三暮四起来?咱们做女人的,要守妇德,楚先生为人正直朗逸,又通诗书知礼节,是难得的好儿郎,你要惜福啊。” “今日之事……皆是误会……” 面对水婶的质问,我嗫嚅的回道。 “老婆子我在世上也活了五六十年了,别的不敢说,瞅人却一瞅一个准,你啊,心不定——这位郎官儿同你,渊源颇深吧!” 水婶虽白发斑斑,但眼神却清澈干净,她看着我继续语重心长道,“你与楚先生虽处得不错,一眼瞧过去,也算是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可自从这位郎官来了,你的脸上才有了几分生气,我是不知你们从前有什么过往,但,乐明,你若想日子过得平淡幸福,楚先生是正确的选择——那位郎官儿眼里戾气太重。” 我听得怔住了——怎么?无人岛的字面意思是岛上无人,皆神仙的意思?面相就能看出一个人的脾气秉性? “水婶关心你才多句嘴,你千万不要介意——不过想来你不会负了楚先生,毕竟你们有一个可爱的闺女,那小嘴巴小鼻子跟她爹一个样!” 水婶说着竟有些喜不自收。 哦原来神仙也有眼神失误的时候…… 水婶的忠告,我总算铭记于心,楚淮更是对周凌清防备起来,再不给他任何近我身的机会,就连给他换药也是寻了郎中来忙活。 可小地方最大的缺点就是是非多,很快,我与楚淮就跌入了舆论的漩涡。 有人说我与楚淮是苦命鸳鸯,周凌清是来棒打鸳鸯的。 也有人说我同周凌清有婚约,却失约与奸夫楚淮私奔了,周凌清来抓奸了。 更有甚者把梁山伯与祝英台都搬了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硬要往上套。 …… 总之我们三人的爱恨情仇传得是沸沸扬扬,各个版本,应有尽有,我与楚淮的风评也因此急转直下——我想,即便周凌清放过了我们,此地也不宜久留了。 周凌清被传成正面角色,倒自得的很,时常劝解我们不要在意外头的风言风语,自己问心无愧就是了。 当然,他的此番行为迎来了楚淮的巨大白眼。 不想为玖龄备下的盛大满月宴也受到了波及,算上水伯水婶隔壁郎中,后来稀稀落落大概只坐了两桌,大家各自心怀鬼胎,吃喝的并不尽兴,早早就散了桌,周凌清宛如这家的“男主人”,异常活跃,还送人至门口,跟四邻寒暄个不止。 楚淮看着眼前的一切,坐在桌前十分阴郁,我抱着穿着喜气洋洋的玖龄站在他身后,却不知该做何劝慰。 “明儿,大约是我太过悲观,我总觉得我们终究还是会分开——” 他的声音透露着萎靡无望。 我上前轻轻抚上他的肩侧,轻声道,“谁能知道明日之事?咱们,尽力而为,天爷自有他的安排。” 楚淮听闻微微抬了抬下颚,看向我的眼里满是悲怆,方才抚在他肩上的右手也被他攥在了手心里,“你说的对,是该过好当下,而不去想长远的以后——” “两位纵有情肠千万,也不该这般大庭广众之下相诉——” 随着关门声,周凌清送客回来了,他的眼睛直直盯着我与楚淮相携的手,说着不应景的话。 楚淮并不理他,只望着我继续说道,“天色不早了,残羹剩饭我来收拾,你带着玖龄早些安歇去吧,虽说是你坐月子,但这段时日你最辛苦了,等再过几日送走了客人,你就安生了,我也就安心了——” 这话暗里指谁,谁心里明镜儿,周凌清冷了脸,“言下之意,是我扰了你们的安宁生活?” “显而易见,”楚淮起身摊了摊手,“是,没错,你打搅了我与明儿许多,再者,堂堂天下之主,不该这般泼皮无赖——” “你——你也这么以为?” 周凌清黑脸向我走过来闷声发问。 我自然是站在楚淮一边儿,于是点头如捣蒜,“你…你向来心怀你的天下,实在不该被无人岛这荒芜小岛绊住脚步——” “说的好听,我的天下?这哪里是我的天下了,我看分明是你们的天下才是!我没没日没夜的为天下苍生,为家国大事,保江山无恙,我到了得到什么了?怎么?我的存在就是为了给你们创造出来一个盛世太平,好让你们阖家欢?况且,我已然默认了你们的关系,甚至也已经做了成全的打算,现如今是身子的缘故,不得不在此休养,也不过来住了三五日,就被你们这般嫌弃?‘天下主’如今能寄身在你们这茅草屋几日,是你们的福分才是!!” 我原以为这厮又要恶毒出言,不想竟是一番胡搅蛮缠。 “那么,在下请天下主为身子故,屈身往寒舍去,早些歇下!” 楚淮也被周凌清的言辞惊到了,怔了良久,才甚是无语的接了话茬。 “哼!本该如此!” 周凌清不再看一眼院落的残局,板着脸扭头往西厢房扬长而去了。 此时玖龄眯瞪着眼睛闹起了觉,楚淮听闻回过头催促着我回了房,而后独一人在院子里叮当响着拾掇着。 我等啊等,玖龄睡下了,烛火黯淡了,风声依旧凌冽,楚淮直到后半夜才轻手轻脚的推门进来,看我端坐在榻侧,“如何还不睡下?”才问出口,下头的话便被哐哐的砸门声打断了。 “开门!!伤病满身的‘天下主’就寝,身边岂能没人伺候!?楚淮!朕要你来守门!你出来!你们要耳语厮磨也得等朕离开了!!现如今朕是最要紧的!开门!” 砸门声里夹杂着周凌清的撕心裂肺,为了不惊醒床上的小人儿,楚淮打着嘘的手势,用气声说了句“快些睡!”就又奔赴“战场”去了。 直到楚淮开门出去,周凌清才罢休,他心满意足的在“楚侍卫”的守护下,安然入了梦。 大约是这晚折腾的太晚的缘故,第二天都日上三竿的时辰了,周凌清还在会周公。 不过终于没了这厮在身前晃晃悠悠,楚淮高兴了许多,他悄默声的从西厢房出来,与我笑聊着,最后直说天气甚好,要完成那日没作完的画。 随即我就被楚淮安排在了太阳底下,而他照旧坐在不远处持了画板与毛笔。 准备工作刚完毕,周凌清就来阴魂不散了。 “你们就是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是不是?” 推开门看到院子里的一幕,周凌清伸展了一半的懒腰僵住了,良久他才行至楚淮身后命令道,“为着朕成全你们的心,你也该为朕跟朕的前皇后画一副肖像让朕拿回去留个念想!” 不知他从哪里提溜来了一个木制小椅,说着就拎到了我身侧,理所当然的入了座。楚淮对他的说辞无动于衷,一双眼睛认真的在我与画板之间来回流连。 当然,最终的成稿上没有周凌清一根毫毛,面对周凌清去验收时的滔天怒火,楚淮面不改色的道着一腔正理。 “给皇上皇后画像,楚某自然不敢推脱,但让自己的妻子同别的男人一同入画,恕我不能从命——事已至今,我不得不再提醒皇上一句,您的前皇后已入土为安,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我的妻,赵乐明。还请您早些识清现实,早日归朝吧!” 楚淮如是说。 周凌清被楚淮无懈可击的腔调说懵了头,半晌才重拾帝王的余威,趁人不注意伸手将画板上的宣纸撕了下来,与仓惶动作不符的是他那张冷若冰霜,又勃然大怒的脸,“大胆!你竟敢忤逆朕!楚淮!你胆大包天!” 楚淮看他叠得仔细往怀里揣着画作,脸上生了玩味,于是言语刺激道,“草民不敢,所说皆肺腑之言——不过我与明儿有更长久的未来,将来还会有数不清的画作,如此,赠友人一幅画也没什么不妥,您想要,楚某还可亲手为您裱框,实在不必如此匆忙出手——” 周凌清被羞辱到了,他对着楚淮冷哼一声便脸红脖子粗的拂衣而去了。 好在这厮消化情绪倒也快,饭点还是准时归了家。面对楚淮三两句间就是一句“天下需要您”、“您该回宫去了”的说辞,这厮开始装不懂。 唯一仍然上纲上线的是,绝不会放任我同楚淮独自相处超过半个时辰,仿佛身上装了报时鸟,一到点就要从天上地下,冒出头来。即便整日被楚淮气得脑浆迸裂,也很快能恢复神智——就这样死皮赖脸的,这厮生生赖在岛上半月有余。 又十天后,李德公公终于乘着游舫归来了。 第九十五章 诀别 - 错枕眠 - 阿葚 走官道水运来回最慢也不过十五天,李德竟然走了二十五天。 周凌清看到天微微亮就站在门前的老仆人,并没有喜悦之情,手里把玩着两个早点茶叶蛋看着李德说,“怎么来得这么快?” 李德说不快啊,已经尽量让速度慢下来了啊。 转念瞧见我站在一旁,又迅速的改了口,“天下无一日不可无主,可不得日夜兼程来接您?” “的确,天下短缺不了朕——” 周凌清说话间眼神扫向了我。 “真替皇上高兴,恭送皇上,祝皇上一路平安——” 我自认为回得没毛病。 周凌清却并不满意,他直勾勾的看着我,“就,再没了旁的要同朕说?” 这段时日,家里家外被您整得鸡飞狗跳,您是盼我说出来点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 “珍重自身,善待俊材——” 我轻启嘴角,再没了别的。 周凌清仍不满意,他摆摆手,要撇退左右,李德与几位随行来的御医作了揖便去了门口,楚淮却站如一颗松的挺立在我身边,没有半分挪动的意思。 “朕还能吃了她不成?如你所说,你们有更长久的未来,而朕,不过想做最后的告别——” 周凌清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说的话也几近讨求。 楚淮沉思片刻,望向我叮嘱道,“我就守在门外,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只管大喊一声就是——” 楚淮看我点过头,才转身走了出去,并极有风度的带上了门。 周凌清不屑的嗤笑道,“竟防贼般防着朕——” 还不是因为你时常做些个令人不齿的脏事? 我等着他开口,不想他只是盯着我笑,笑着笑着就失了笑,面目也逐渐肃穆起来,“你放心,朕再不会强迫你——从前是我高高在上惯了,我握有天下,便以为也握有了你,得到过你,便以为永远不会失去,我张口就给了你权利荣华,富贵地位,美其名曰是隆宠眷顾,天恩浩荡,但其实,那不过是我毫不费力,一封旨意就能给的恩施——对别人来说,许要感激涕零一番,可于你来说,不过是举手间的施舍,你根本,从未在意过,或许在没人的角落,还要嫌弃的啐上一口唾沫星子——” 话于此处顿了顿,他从竹木椅上起了身,大步走到了我身侧,眼睛里的一潭死水这才活泛起来,他盯着我继续说道,“而你真正在意的,我却从来不曾放在心上,直到失去你,才蓦然明白一切,可你,无论身心都已经离我那么遥远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同你说,明儿,倘若以心易心,你是否还愿意回头?” 以心易心?子枫到底还同这厮说了些什么?——出卖人出卖的很彻底啊。 “你能……说这样的话,我实在意外,谢谢你肯放过我,放过楚淮……走到今日不易,我不想回头了,你也往前看吧,况且,‘天下主’拥有天下,还怕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 这个时候还能对这厮进行调侃是我没想到的。 “的确,美人多得是,朕自然不会为了你伤心伤肺,别忘了,朕还有一整个‘御花园’!”他耸耸肩,言语轻快道,“不过,这不妨碍朕来做最后的努力,但如你所见,效果并不尽人意!” “以后再不会有我这般不识抬举的人了,皇上该高兴——” “是,再不会有了,”他的声音再一次低落下来,眼里立时添了无以言说的哀沉,“你这样的人,再不会有了——那就让朕,最后再放肆一回吧!” 我还没明白到他话里的要领,这厮就圈住我的头俯身吻了下来。 他的气息在我的唇腔间四处游走,不带任何情欲,克制又充满爱意,仿佛极尽温柔只为做最后的告别,我的脑子里空白一片,良久才想起挣扎,但很明显,他主导着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过了我的脑袋,转而将我拥进了怀里,随即暗哑的嗓音随着呼出的热气在我耳边轻诉起别离,“真不想放开——” 我被这厮的一顿操作迷了眼,最终四肢齐上才挣扎出去。 我的方寸大乱,周凌清尽收眼底,他整了整衣冠,言辞间尽是酸楚,“抱歉,又困扰到你了——往后我这样的困扰,也再不会有了,恭喜。” 他说着越过了我,开门间却顿了足,“午时游舫会准时启程,你,不必来送。” 话毕再未回头,携领着众属下出了门子。 看他背手离去的背影,我的心里涌出了成吨的失落,楚淮必然也从我脸上捕捉到了异样的情绪,他并未多言,只缓步走来,握上了我苍凉的手心。 “他再不会来了。” 我喃喃道。 楚淮附和着,“是,再不会来了。” 周凌清启航离岛之后,无人岛再没了乌烟瘴气,岛上的流言蜚语也伴随着周凌清的离去散了些,但楚淮却开始紧锣密鼓的筹谋起我们接下来的“行程”。 他对周凌清过于轻易的放过持怀疑态度,他始终觉得这厮此次坦然过了头,以后哪日一个午夜梦回又该杀回马枪了。 楚淮的说辞不无道理,我当然支持他的“转移计划”。 水婶听闻我们定了离开的日子,来得更勤了些,对玖龄的疼惜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新棉衣配了三顶新小帽送了过来,连周岁的虎头鞋都做了一双,当然我也沾了玖龄的光,拥有了一件缝制棉衣剩下的布料做的手套。 礼尚往来,我把家里用得上的一股脑给了水婶,至于前些日子晒成的草药,也整齐的密封起来交给了郎中,作为交换,郎中把珍藏多年的典籍送了我一卷,离别在际,终于有了几分不舍。 但楚淮口中的江南也着实令人遐想,我们很快不再做他想,吃完最后的“离别宴”,就托水伯帮我们租买了船渡,想着现在一路南下,等到了江南,也该到年下了。说起来船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淘换来的,毕竟来年开春了,大家还要靠“船”打渔过日子。 水伯四处打听多日才有十里外的一户人家说订做了新船,旧的可便宜出售,可还不曾去相看,家里就又迎来了贵人。 哥哥携子枫登岛了。 多日不见,子枫的气质倒比从前雍容许多,我与楚淮热情的将俩人迎到了屋里。 “一个多月了?”子枫的眼睛盯着玖龄开口问道。 我点点头,示意她可以抱一抱。 显然子枫是没这份心的,她往后躲了一步,直说自己没经验,摔了赔不起。 又客气的寒暄几句,楚淮与我哥哥就被子枫支了出去。 “不瞒你说,我原不该出现在这里,我也知晓你厌恶回到皇宫里去,但我为着皇上能活命,实在顾不了这么许多。!” 子枫这时才满是急色的说道。 “怎么?回去的时候不还好好的?” 我疑心这又是新的诈骗方式。 “回去的时候是好好的,精神比之往常还要好许多,可那日不知怎么就淋了雨,又熬夜批了顿折子,就烧了起来,现如今日日瘫在床上,伤口又开始溃烂,纵使太医院院长去了也无可奈何,说皇上身病心病太重,不好医治……我便想着你若能回来,他也能有几分想活下来的心,因此才私下寻了来……” 子枫说着低泣起来,我终于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额上密密麻麻起了一层薄汗,“我嘱咐过的!让他不要伤口沾水!要珍重自身,怎么就是不听!?” “珍重自身?他向来不识这四个字!你‘身故’后,他一直郁郁寡欢,后来全身心投赴在国家大事上,倒也没出什么乱子,连我都以为他放下了,可当战无可战,国泰民安后,他又把眼睛放去了大洋的那一头,我这时才知,他是疯魔了,他就是想精疲力尽,身心俱累,如此好没有时间精力沉浸在你离去带来的哀思与沉痛中,他曾多次将你的落水归咎于自己,他说自己不但没保护好你,还让你因他而亡,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他懊悔,懊悔离宫前同你怄气,也气愤自己的不懂珍惜——你以为他是怎么寻来的无人岛?他来之前去了征战大洋的现场,由于海风的不可预测性,再加上海战经验不足,最终战事以失败告终,他回来时伤病满身,那一次,他就几乎没了命,在我进宫看望时,他同我说,他梦到你了,你,来接他了。我只觉大事不妙,他怕是已经没了活下去的心。思索良久,我终究把你活着的消息同他和盘托出了。也正因此,他才萌生了活下去的新芽,伤一见好,就踏上了寻你的征途,最后锁定无人岛,才有了那日的相见——上一回有念想支撑着,尚且还能九死一生,这一回,溃败的彻底,怕是……” 子枫情真意切的讲述,换了我几行热泪。 “他……他现下如何?” 我的忧心如焚,声色里尽可眼见。 “我与乐泽出行时,还是老样子,这又过去了几天,谁知又恶化了多少!” “回长安!我同你们一道!” 我擦干眼泪,迅速的接道。 第九十六章 阎王手里捞人 - 错枕眠 - 阿葚 启程后日夜兼行,没几日就到了长安城下,楚淮与玖龄去了公主府,有子枫照拂。 而我随着哥哥进了宫。 深红色的宫门,金黄色的瓦片,墙角的夕颜,成排列队的巡逻侍卫,入目所及皆是从前种种。 养心殿里更是拂面而来的熟悉感,李德公公看来人是我,远远的一路小跑过来,激动的失了语,不停的做着往里请的姿势。 寝殿榻前,三五个御医跪候在一旁,另有几个低阶妃嫔伺候在榻边。 李德说昭仪以上的高位都去了观音殿诵经祈福,晚膳后才与现下的人交接。 我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过去。 周凌清的脸与那日离岛时相比,消瘦了一圈儿,脸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两个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显得睫毛尤其修长,他已然虚弱到失了意识,眉头却仍皱巴着。 我上前掀开被褥查看伤势的动作有点大,引得嫔妃御医们纷纷惊呼起来。眼尖的认出了我,有几位甚至吓了个趔趄,只当见了鬼。 我并不理会眼前的一切,将斜挎的药箱摊在了地上,吩咐李德让人端来热水,便开始了对周凌清的“救治”,为了让寝殿内的新鲜空气流通起来,我散去了一众候在一旁的人,只留了几个御医回话。 御医惶恐不安,不等我问就开始交代周凌清的情况。 他们七嘴八舌的诉着苦,概括下来就是周凌清这厮不听医嘱,随心所欲,心死如枯木,他们治伤,周凌清制伤,他们请他注意休息,他熬夜批奏折,他们叮嘱不要伤口触水,他跑去淋雨。这样指东打西,即便他们用了浑身解数,也抢不过阎王爷啊。 我听了颇为同情。 周凌清,不是个好病患。 几位御医也想要项上人头,吐完苦水开始与我积极的探讨用药。 事实上,能做到太医院已然是金字塔顶端的杰出水平了,他们列出的药方,无论是内服还是外敷又或者喂进嘴里的药膳汤食,吊命人参,都让人无可挑剔。 只是这病人,他决意不给人“立功”的机会罢了。 我摇摇头,从药箱里摸出来一个消炎止痛的丸药喂进了他的嘴里,正要灌口水下去,他咳着睁开了眼。 眼睛在我身上停了一刻,很快又合上了,嘴巴却不住的嘟囔着“朕又花了眼,竟又看到你…”的说辞。 “皇上,是……是娘娘回来啦!是真的娘娘回来啦!您振作起来啊!” 李德在一边加油鼓气。 周凌清翕动着的两片薄唇忽的止了动作,眼睛再一次缓缓张开,张大,努力把空洞变得有神。 “是……是你?”他的表情惊喜又满是不可置信,“你……你来送朕最后一程了?” “医者从来以救人性命为己任,而不是不远万里跑来当超度亡灵的诵经和尚!”我不吉利的话引来一片哗然。 周凌清却笑得胸腔抖动,不过出声依旧无力,“你真是抱负远大……那……朕的身家性命就交付给你了……” “皇上的身家性命这般重,也得自己个儿配合才是,别让我白白劳动这一趟——” 我话音未落,这厮就昏了过去,我扭头瞧着他一身的触目惊心,心里满是沉重,再不多耽误一刻,与御医们论起了新的治疗方案。 而“已故皇后”重现皇宫的消息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传得人尽皆知,第一波奔过来观“鬼”的是小九小红,俩人躲在李德公公身后看我在榻前忙前忙后直看傻了眼。 还是小高公公提醒,这两位才上前来一个大头磕了下去。 我急忙扶她们起了身,也顾不得家长里短,随即派给了她们熬制药膳的任务。 她们接活接的倒也快,领了命就去了小厨房。 再闻声前来的就是气势如虹的徐盈盈了,后面还跟着一众嫔妃,包括神色匆匆的段如意。 大家在养心殿搞起了集会。 徐盈盈危机感最强,她飞毛炸刺儿的快步过来,挡在了周凌清的榻前,“你到底是谁!?来此又有何意图!?” “你不必管我是谁,我自然是为他能活命而来——” 我毫不怯懦的顶着嘴。 “李德!你有几个脑袋让这样来路不明的人近皇上的身?皇上若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让你拿命来抵!” 徐盈盈换了攻击目标,李德在她的强压下生了满脸难色,段如意倒是个讲义气的,她此时已然平复了情绪,于是正义出言道,“贵妃娘娘何须生这么大的气?皇上病体至此,太医院也束手无策,这女子愿意冒险一试,自然是有几分把握的,何不让她放手一搏!” “放肆!皇上龙体,岂能让人放手相搏?!本宫疑心你与这女子有天大的阴谋!” 徐盈盈开始扣屎盆子了。 “贵妃娘娘不必牵连他人,来做这无谓的猜测,我今日便在此立下生死状,皇上救过来,我全身而退,皇上若陷入危难,我愿意以身殉葬——” 我的军令状立得铿锵有力,御医们站在一侧瑟瑟的交头接耳。 徐盈盈打量着我,踌躇一番才道,“那本宫就给你这个机会,若出了差子,你,你们,”她指点着在场的几位太医,继续口出狂言,“你们都要以命相抵!” 这话一出口,御医们开始汗流浃背:谁立军令状找谁啊,怎么又要牵连无辜? 我虽对此感到抱歉,但话既出口,覆水难收,只好硬着头皮应了声。 好在徐盈盈是真心实意的想让周凌清活过来,对我后来的操作并不掣肘。 我三天两夜的彻夜陪护中,周凌清在生死关头闯荡了五次,其中两次高烧昏厥了过去,一次微弱了气息,一次被痰憋住了气门险些过去,还有一次伤口感染严重,疼得昏死过去了。 御医们硕大的眼袋,满脸的憔悴,直观的诉说着这几日他们是怎么提心吊胆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又是怎么不眠不休与死神相争——与周凌清的死神相争,也与自己的死神相争。 闻者不无心酸。 不过终于还是大获全胜了,周凌清自这几日后,醒着的时候更多了些,也不用每日拿参汤吊命,偶尔还能要一要想吃的小菜,进了食,精神就好了许多,精神好了就要闲聊从前。 闲聊从前,就说到了离岛那日。 “朕把启程时刻说的那么清晰,便是想你来送啊,不成想不过口是心非了一句……你果真未曾来相送…朕饱含希望的等了那么久,最后却是失望而归,你可知晓?那许是此生最后一面了……你真无情……” 周凌清苦着脸抱怨。 他能一气儿说这么多话,我心下只觉五味杂陈,他活蹦乱跳的时候让人讨厌心烦,当他一坨死肉般瘫躺在床榻上时,我又每时每刻都一颗心高高的揪起,只怕他一口气没上来,被鬼差勾了去。 “乖,哭什么……我不是还活着?” 他说着一双手抚了抚我的头,这一瞬我才感知到脸上的潮意,眼泪终于决了堤,我开始一边涕泪横流一边不择言道,“从来都是这般行事,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既这么喜欢拿生死开玩笑,我何必要巴巴来救你?就让你去投新胎不就好了?反正你也不爱珍重自身,赶明儿一时兴起又把自己置身在生死边缘徘徊,我又如何能次次救你于危难!?死了罢!死了也罢!” 我发泄着这些时日他的半生半死带来得恐惧无助,也释放着从一开始就积压在心里的绝望难过。 “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他继续轻抚着我的头,喃喃道。 我气愤之余,将他的手甩了下来,刚要言语攻击,他便开始龇牙咧嘴。 他不过才一变脸,我就条件反射的紧张询问,“碰了哪里!哪里疼?!” 他看我心急,又开始嬉皮笑脸,我知晓中了计,又恼又怒,蹭的起了身,恶狠狠的盯向他,骂人的腔调就要呼之欲出,扭头间又发现他右肩上的纱布真的浸出了血,他虽嬉笑着,嘴角却苍白起来,我再去唤他的时候,他再一次半眯上了眼,我只怕一时片刻他又回到前几日一坨死肉的样子,便开始没话找话,胡言乱语,以保证他能继续清醒下去。 “醒醒醒醒啊!其实那日你离开无人岛时,我……我有远远相送的!我看到你了!你就站在船头,拿着千里望往码头四处张望!我看到你了!只是…我躲藏在礁石后头,你……你瞧不见我罢了!我总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好不容易才过去了这几日的生死之难,你要争气啊!周凌清!你醒醒!醒醒!……” 我不顾礼法,重重的拍打着他的脸,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招来了候在外头伺候的李德。 “朕……朕没事……你……你不必这般紧张……”周凌清在我的强势召唤下,半昏着与我对话,话里满是侃色,“你出手太重了……别是公报私仇啊,朕的脸还没人敢碰过……” 经过这次事件后,我对这厮的触碰变成了轻拿轻放,只怕一挥手,就再送了他去阎王殿。 第九十七章 心里的秘密 - 错枕眠 - 阿葚 不过他倒也争气,这回之后再没有气若游丝过,因此我与众御医们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当然由于这厮从鬼门关回来了至少一半,我也不必再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边上,另外,还有“各式”嫔妃日日来侍疾,给我省了许多功夫。 可凡事都有两面性,不同“嫔妃”来轮换侍疾的劣处就是,我每日都要接受不同人猎奇的眼神,跟暗地里的指点。 是的我的身份,尴了大尬。 大家眼看着我跟“已故皇后”一个样,又整日陪驾在养心殿,可就是没一个掌权者要给我个身份——她们也疑问啊,要不要行礼啊,用不用讨好一下奉个茶什么的——没人给答案,也都只好礼貌的笑笑,尴尬的打打招呼,而后到御前端茶倒水。 徐盈盈是没这个困扰的,她采取的是敌不动我不动的方针,毋庸置疑,只要周凌清没下令,我在她眼里就只是个到宫里治病的“游医”,自然用不着周全我的存在。 如意跟徐盈盈正好相反,她一早就认为我就是从前的皇后,我幸运,我没死,她丝毫不怀疑我是假造伪劣的产品,因此自从我能得一时三刻的闲后,就时常来同我讲体己话。 甚至把下了学的小俊材领来了养心殿偏殿与我相见。 长久未见,小俊材个子猛窜了不少,他站在殿门口一瞬不动的瞧着我,眼神清冷,两颊绷紧,活生生一个缩小版的周凌清。 良久他才愣过神来,随着我的一声“小俊材”,哇的哭出了声儿,直到我半蹲下将他抱进怀里,他才止了哭泣,只声音里还带有浓浓的鼻音,他说阿娘,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你不会再走了对不对? 小孩的直言不讳,三两句就问住了人,我噎住了。 但显然,小俊材又不是普通的小孩,他察觉到了我的为难,立时又改了口,“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他的退而求其次让人忍不住疼惜,我强忍眼泪,笑回道,“当然,当然会再见!” 他这才重展了笑颜,开始汇报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学会的本领,我们不像历经过生死离别,更像是久别重逢的再见。 最后又“腻歪”了许久,才不得不在如意的催促下让人送了小俊材回寿康宫,当然我也保证了不会悄悄走掉,并承诺得了空便去看他,这才让离别没那么依依不舍,反而对以后更加期盼起来。 “小孩子真可爱!”如意看着小俊材离去的身影不由感慨道。 “是啊,让人不舍——” 我亦望着小人儿的背影,心下酸楚。 “哦?是只有小孩让人‘不舍’吗?”如意忽的侧过了身,话里有言外之意。 我静默了。 只听如意继续发表着见解,“姐姐从来都一副要独个儿闯天下的样子,心事从不外露,仿佛世上之事于姐姐来说都不过一场云烟,这样的姐姐该洒脱真实,自私利已才是,可为什么又三番两次的把自己囿于不可控的地界儿?只因善良二字吗?善良到帮别人养大孩子,为曾还是凌亲王的皇上到御前逼求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多次为皇上化解危机,于危难时刻,别人下意识躲闪的时候,不顾自己一尸两命奔到最前头?妹妹虽愚钝,可姐姐若将这些归于善良二字,恕妹妹不能认同——还有,倘若一个女人肯为了一个男人诞下新生,这原就已经承载了许多别的情感,姐姐可曾仔细看过自己的心?” 如意一板一眼的将我分析的透彻,仿佛连我都不了解的我,她却洞悉一切。 是的,没错,连我也不清楚,这厮是怎么到我心里撒泼打野的。 大约人长得好看,是真的容易“惑人心志”——无疑,周凌清这样的脸,的确长在了我的喜好上,从第一回洞房里得见“瞎眼王爷”,我的心脏就漏了几拍,虽然这厮惯会冷着脸阴阳人,时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也最喜欢让人接不住招,可慢慢的慢慢的我还是任由他来了我心里活蹦乱跳。 只因他长在我的审美上就能使他在这当“芳心纵火犯”吗? 自然不是。 他身上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血性,从还是个王爷时就目标坚定,在他眼里世上没有“不可成”之事,他骄傲,他自负,他不可一世,他拿捏着一切。 他双手沾满鲜血,却时常眼神清澈,他心里盛满阴鸷诡谲,却给人别样的柔和,而天不负他,他不负天,周国在他的治理下,蒸蒸日上,盛世太平。 仿佛与生俱来的,他便应该是这天下之主。 这样的人,往往有着致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很不幸,我中招了。 我藏了藏藏不住的心事,佯装镇定,“妹妹这样玲珑的人声称自己愚笨,我也不能认同——世间许多事,并不是满心欢喜便能如愿以偿,人生来就是要带着遗憾去的……” 如意却并不这么以为,她伸手握住了我的手心,劝道,“姐姐有为难的地方?”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如水婶所言,周凌清并不是能长久托付的人,我并不想在被伤害又养好又被伤害又养好中度过下半辈子。 “不满姐姐说,一直以来,我亦心慕着皇上,可……可我想,我是没机会的,”如意说着低下了头,眼里有数不尽的失落,“这世上,除了姐姐,怕是没人能让皇上这般全心实意的相待了——” 我何以有这样“崇高”的地位? 她顿了片刻,才又道,“姐姐不在的这段时日,皇上仿佛变了一个人,虽有贵妃贴心陪伴,可我时常觉得,他已然不是他了——你能相信吗?一个不信鬼神邪说之人几乎把养心殿搬去了诵经殿,请来了四方术士为姐姐超度,术士说让他手抄经文,他熬夜批完折子就去亲自写亲自烧,法师说你在那边缺衣不暖,他立刻差人做了新的衣裳花重金让人送去,他怎么能不知晓人家在犯欺君大罪呢?可为了骗自己你还有‘灵识’,只不过换了一个身份空间生活,他对法师术士的话言听计从,也时常从外御驾亲征回来,到你的坤宁宫坐个半晌,有两次我还瞧见他在门口瞧着殿里栽种的葡萄架子自言自语——他是皇上啊,可他是皇上,仍这般无助……” 如意话毕,周凌清那张丧眉耷眼的脸恍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的离去,竟给他带来了这样多的不舍,我以为的“短暂怀念”,竟到了今日。 “姐姐说的没错,人终究是要带着遗憾去的,可这并不是姐姐怯弱的借口,明明心系一人,却又要违心的远离,姐姐不要做叶公好龙之事了——万事摊开谈,必然会有个好结果,更何况是两个有心人?” 如意的话让我陷进了沉思,等我再回过神来,她已经远了身影。 我该与周凌清当面锣鼓的进行一番友好交谈么?又该从何说起呢。 楚淮……我又怎么能再辜负他一次呢? 我的脑子里思绪凌乱着,可天儿越发黑了下来,又不得不加快脚步往养心殿最里头的寝卧,去瞧一瞧偏瘫在床上的“病患”。 嗯,滑了天下之大稽——这遭过去了不得,我才走到玄关处,便透过三五层纱幔看到了平时只能直挺挺躺着,根本没办法靠着枕头半坐起来的周凌清正全靠自身,挺直的坐在榻上喝着什么粥汤。 李德在一旁殷勤的端着个托盘,笑得一脸褶子。 “奴才早就说过,皇后娘娘舍不得您,您但凡有点头疼脑热,第一个放不下您,瞧瞧瞧瞧,这不是自己就找上门了吗?” 周凌清仿佛并不满意,他滋溜了一口热汤回道,“哪里是自己找上门的?还不是你特意去找子枫透露消息,又各种唉声叹气引她往无人岛请人回来的?” “诶呦,不拘什么方式了皇上,只要皇后娘娘肯回来,您不是又多一成胜算嘛!” “说得也是——你如今越来越能做事了,城外的八亩良田赏给你了,赶明儿拿了圣喻去内务府领地契——” “是是是,谢皇上隆恩,奴才遵旨……” 李德站在一旁不停谄媚的作着揖。 好一对狼狈为奸,合着又是主仆俩的一场算计? 方才好不容易有了几分起色的天秤,如今载着周凌清的那头哐叽落了地——我真是越活越退回去了——世上但凡在人力可控范围内的,岂有能不如周凌清愿的时候? 我早该清楚的,周凌清仍是那个“不达目的绝不收手”的周凌清。 我从来都是别无选择。 “门口风冷,您如何不往里头去?”小九端着药膳进了门,问候的声音也挺大。 我的“嘘嘘嘘”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幔帐里头的俩人顿住了,片刻后李德收了周凌清手里的碗,托着托盘走了出来,对我讪笑着行了礼才灰溜溜的出了殿门。 我扭头接过小红手里的药膳,示意她去外头廊下等吩咐,便径直去了周凌清的榻前。 这个时候,他已经又规矩的躺在了榻上。 第九十八章 终章 - 错枕眠 - 阿葚 “朕……朕方才突然有了些力气,坐了一会儿子……” 周凌清开始此地无银。 我并不理他,嘀里叮当往茶几上摆着药膳。 大约是瞧我面色不善,他终于企图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你站在门口多会儿了?听……都听到了什么?” 这厮此刻正确的演示了什么叫贼眉鼠眼。 “听到了什么?”我怒极反笑,放下手里的活儿盯向了他,“皇上身边有个这样好的智囊团,他日又有什么事是不成的呢?” “你都听到了。” 他哂笑着肯定道。 “皇上不是三五岁孩童了!苦肉计也不是这么用的!若一个不小心搭上了命,又哪里值得?” 我有些恨铁不成钢。 “可朕,赌赢了不是么?”周凌清得意得很。 “赢了?赢了什么?你就一定我能救你回来?我不是神医临世,御医都没办法的事儿,我哪里就行了?” “朕自己个儿的身子骨自己清楚,只要你肯来……” “皇上死了这颗心吧,我虽肯来,也终究要走,以后不要再用这样的法子害人害己!” 我的脑海里回想着这几日的夜不能寐,胆战心惊,憋着满腹委屈与这厮打着擂台。 “你既肯来,朕就有法子留下你——” 他一双眼睛凝神看着我,言语坚定道。 “祝你成功——” 我皮笑肉不笑的回话。 嗯,说起来,他的确有的是法子。 这日以后也不装起不来床了,开始磨人推着轮椅上的他往御花园里去,一会儿变出来一本旷古医书,一会儿又不知哪里搜罗来了仙草灵芝,大冬天的,让人栽了满园子的黄玫瑰,说从前种种,他做错了许多,将来,必然不让我失望。 玩完“浪漫”,又开始打亲情牌,俊材这就被李德从康寿宫接了出来,整日厮混在养心殿,学堂去一日歇两日,逢歇就开始“一家三口”合宫游玩,正逢前一夜下了大雪,又琢磨起来打雪仗堆雪人的事儿,建福园宽阔,成了首选之地,周凌清不过一提,小俊材就应和上了,兴奋的直红了脸,他爹的满身病痛跟外头的寒冬凌冽,皆不在他的考虑之内,满口的父皇万岁窜到了雪地里,一众伺候的人儿赶紧跟了上去。 我不得不推着轮椅上的周凌清最后出了殿。 当然,等到了建福园,周凌清立时就变了孤寡老人。 连着我也被迫加入了雪仗里,我掷到你头上,你砸到我腿上,十三四岁的小宫女小公公也都是爱玩的年纪,玩闹起来很快就抛下了规矩,最后也不知怎的,竟分出了三个队来,小俊材灵机一动,躲去了我身后,我即刻成了壁垒,也不分敌我了,他开始疯狂的扫射周边的人。 不成想,随着一声娇滴滴的喘息,徐盈盈现身在了“战场”,眼前的一幕让许多人捂住了嘴——小俊材沙包大的雪球砸到了徐盈盈的脑门上! 满场霎时鸦雀无声。 “臣妾,参见皇上——” 徐盈盈仿佛并不想追究这“飞来横祸”,她只摇曳着身姿两三步行至周凌清的身前请了安。 周凌清摆摆手,让她起了身。 “臣妾已被宫人挡在外头多次了,不想今日能在此得见皇上龙颜——” 徐盈盈脸含了愠色,道出口的话也带着几分埋怨。 周凌清瞥了我一眼,干咳一声,“来见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徐盈盈冷笑着,抓狂着,彻底失了礼数,“怎么?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我就再不能来见你了?我日夜牵挂你的伤势,而你,便是日夜同这个来源不明的贱人苟且在一起?我与你十几载的情份,竟这么快就分文不值了?” 虚张声势般,她的声音越来越大,面孔也越发狰狞起来,“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待我!为什么!从前是没机会,才不得不错过,如今,如今没什么可以阻挡我们了,你为什么要先离开!你的一颗心当真不能容下我半分!?” 她忽的转头扫向了我,停顿片刻才又望回周凌清,眼里的怒气更盛了些,“为了她?为了她是不是!” 周凌清的皇家权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挑战,早就失了耐心,他冷凝着脸,沉声道,“朕念着从前的情份才三番两次舍不得重罚你,不想造就了你今日这般的不自重——你,回宫去吧。” “你念的是与我的情份,还是你从前儿时的无虞时光?!你爱的是我这个人,还是从前不染尘埃的徐盈盈!?” “放肆!” 周凌清厉喝一声,徐盈盈被吓了个趔趄,立时蹒跚着后退了几步,所幸被贴身伺候的侍女扶了个正着。 “贵妃累了,带她回宫去——” 周凌清再一次给了台阶,侍女是个机灵的,行了礼就要拉扯徐盈盈离开这个是非地。 但她家主子许是被吓破胆后,不破不立了,不仅不顺着台阶走下去,还一脚把台阶踢了三丈远。 徐盈盈定了定身,眼里寒芒闪动,将自己与周凌清之间的战争波及到了我身上。 “对!没错,我是不干净了,不配得你的情意!但她呢,她即便福大命大,未丧身大海,也已经与外头的野男人生了孩子!她比我还要不堪!你即便给她新的身份,又封她为皇后又怎样!?你还不是注定,只能与这般的贱妇纠缠不休……” “来人来人!将此口出恶言的毒妇带下去带下去!” 周凌清终于失了耐性,连声唤来侍卫,强制将徐盈盈拖了下去,至此终于得了清净。 然而经过这场恶战的人们终究没了玩闹的心,也就通通“打道回府”了。 徐盈盈果然是周凌清的“年少知己”,所谓打蛇打七寸,她不过是将探知到的“事实”血淋淋的公之于众而已,周凌清就失了半条命。 当晚我睡在外间榻上,听到龙床上的周凌清翻身数次,唉声数次,坐起来饮水数次。 我在这厮的一通作怪里,硬生生没睡个好觉。不过从他中气十足的“叹气”里,我听出了这具身体即将健全的信号,也就自然而然生出了离开的念头,想着最好年前就能出宫去,与楚淮跟玖龄相聚。 可我才动了念想,第二日一早小红就抱着个“婴娃”进了殿门,我走进一看,可不就是我的玖龄? 我紧忙将她接到手里,一时间思念如同洪水般从眼睛里涌了出来,我仔细端详着她——虽这段日子没我的陪伴,她却仍胖了一圈儿,小脸陷在软和的棉被里冲我笑得开怀,一边还不忘手舞足蹈着。 我看着她仿佛入了定,良久才想起询问她是怎么来的?谁送来的? 小红说是个奶妈子乘坐着公主府的车轿送来的,接着又递给了我一封信。 信封上用正楷写着“明儿亲启”,展开纸信,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 “明儿安,你收到此信的时候,我已然踏上了自己的征途——这是我日思夜想,深思熟虑的结果。当然,我的离开算不得不辞而别,三日前,我已躲在暗处与你辞别过了,你那日穿了梅花纹纱袍,同身边的人在冰上嬉戏的样子,明媚极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你。吾非草木,你的悲喜,心意,系于孰身,心下也自有判断,如此,我并非要做逃兵,而是明儿,我须得替你做出正确的选择,你从前说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我想是的,我想要的,你早就给了别人,有些事生来便注定了,一步错,步步错,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失去了你,如今万般努力也不过一场徒劳,倘若你能安乐一生,我也能坦然放下。可……可能‘坦然’的不那么彻底,因此,就不与你当面告别了,只怕到时我又生了悔意,要你为难。天色已渐明,就先到这里吧,我该启程了,善自珍重,明儿。楚淮笔。” 楚淮下笔很重,宣纸上还有几处水渍干了的印记,他看似洒脱的道别信里,满是酸楚与沉痛,他从来“百曲不折”,怎么肯就这样离去呢? 必然是周凌清从中作梗了——请他入宫,故意让他瞧见我同他与小俊材的“一家三口”之乐,而后又同他胡言乱语些什么。知晓楚淮向来君子,利用他一片真心向我,逼退了他。 果然一个不小心,又跌入了这厮的手掌心,任他玩弄消遣,想到这里,我的怒火排山倒海的从心底迸发了出来,脸色也沉了下去。 正是气最不顺的时候,小九从外头小跑到了殿里,满脸喜色的道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她说皇上英明皇上英明!因为昨日那档子事儿,未央宫的被贬出宫去了!虽哭喊着知错了,终究连皇上最后一面也没见到!皇上定然是觉得从前对不住娘娘,如今才这般护着您,为免日后您在宫里不快,就斩草除根了!还说听闻已下了旨,要再封您做大周皇后!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她说着就同小九行礼叩拜了一番。 皇后娘娘?他倒雷厉风行,一招招一步步,步步紧逼,断我后路,还假模假样的给我条明路!卑鄙无耻至极! 我抱着玖龄在养心殿里拧眉来回踱步,小九小红两个丫头在一旁一无所知的傻乐。 就在此时,周凌清回来了。 他身穿临朝黄袍安坐在轮椅上,由李德推了进来,脸上荡漾着微不可见的笑意。见我怀抱着玖龄,更是笑得嘴角上扬,看到我一脸的愤恨,他才收了收志得意满,撇退了左右,如此也正合我意,我把玖龄递给了小九,等人都出了殿,关上了门,才若无其事道,“皇上如今康健的好呐,都能支撑着上朝去了,那我今日岂不是就能辞宫到外头去了?” 他怔了一瞬,反问道,“玖龄也来了宫里,你还惦念着出宫?” “否则呢?继续在你步步为营的陷阱里摸爬?”我的声里带了莫明的怒气。 他听了有些理亏,解释道,“朕也是……不得不用了些小计谋……朕今日已经力排众议复立了你做皇后,玖龄,已封了长乐公主,既封了公主,也自会把她当亲生女儿来看待……” “你疯了?!玖龄她……” 周凌清大吼着打断了我,“对!!我是疯了,我疯了!你休想再逃开我身边!我绝不能再失去你第二次!” 我有些瞠目,但很快恢复了理智,于是出言质问道,“可皇上在将我母女的人生盘算好之前,都不必知会我一声吗!?” “朕知会了你会应了吗!?你不会!你会绞尽脑汁的破坏朕的计划!” 他倒身残心明。 “可这般,你就一定我会安生的就此一生吗?你以为逼走了楚淮,我就死了心吗!?” “没有楚淮,就只有朕了!你早晚都能死了心!你若愿意当这个皇后,我就继续当这个皇帝!倘若你对此不屑,朕这帝位即刻传给皇子也不是不可!朕就陪你去浪迹天涯!你若还想着逃开,朕还有下下策!那便是在这四方天地里将你囚禁起来,朕也不做什么劳什子国君了,咱们就这般一起在此耗到彼此油尽灯枯吧!” 周凌清摆烂摆到让人怀疑人生了。 我的怒气被这厮的胡搅蛮缠清得烟消云散,良久才懵懵的道了句“你疯魔了……” “更疯魔的还在后头,你且走着瞧!” 嗯更疯魔的在当天下午就上演了——周凌清雷霆一声,把后宫解散了,如意甚至未来得及见我最后一面就出了宫。 未免他有更让人难以琢磨的操作,在又一次他去内阁议事前,我喊住了他,我说你是皇上,万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劝解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这厮打了岔子,他说已经三思过了,这就要去拟退位诏书,让俊材继位。 眼看着他要将疯魔进行到底,我实在忍无可忍,嘶吼道,“他只是个五六岁的孩童!如果能接住这泼天大任!你清醒一点!” “帝王之才该从娃娃抓起,朕说他行,他便能撑得起!” 他倒是看得开,但小俊材不过五六岁,哪里能就这么被绑到龙椅上!? “不是说封了我做皇后?皇后宝印在哪里!?我要做皇后!” 我心一横,闭着眼睛,向他讨要起后位。 周凌清只眉毛一抬,扬声道,“哦?你终于想通了?” 怕我反悔似的,他立即唤来了李德公公将皇后宝册宝印给了我过目。 我刚接到手里,小高公公就慌里慌张的作着揖到了殿口,“皇上吉时到了,您得往内阁去了……” 退位也要找个吉时退? 周凌清轻轻打了打手势,让人推他出去,我连忙挡在了前头,“我都应了,你还一意孤行什么!?” “娘娘在说什么?外头内阁里,大臣都等着皇上宣旨立皇子为太子呢……” 李德一巴掌给到了小高公公的头上,呲牙道,“就你多嘴!还不快推皇上过去!误了时辰,你可担待的起!” 我怔住了,看着这仨人匆忙离去的背影,沉思起来。 合着,我,又,被,拿捏,了? 但我的一腔怒火,很快就被变身为“二十四孝好男人”的周凌清扑灭了,他果然与从前有了很大区别。 因坤宁宫一直都不曾荒废,我拿了皇后宝册后就马不停蹄的搬了过去,然而几乎同时,周凌清的私人物件也被人搬了过来,即便再忙,一入夜,这厮定要准时踏足坤宁宫,问完俊材功课,就对着玖龄又亲又抱,丝毫不在心这是别人的“闺女”。 过年前一天,又让人将御花园“开垦”出一片新地,说是让我随便播种药材,只要我喜欢,他什么种子都弄得来,甚至承诺要在宫里建一个药房供我培养兴趣,另又招了许多医女到坤宁宫来,若我闲得无聊,也可有人切磋。 大到“人生理想”,小到“粥饭温饱”,一一都被这厮放在了心上。 午夜梦回,我时常觉得是痴人做梦,但看着一旁周凌清的睡颜,心间不由的一暖,又觉得倘若是梦,那就长一些,再长一些吧。 这场想长一些的“梦”里一切都好,唯一磨人的是,周凌清的“安全感”。 他在“没关系,你既在我身边,就是我的人!”跟“你虽在我身边,但心里是不是还装着别人”之间反复横跳,一会儿自信异常,一会儿又自卑万分。 我仿佛是绝世“大渣女”,而他才是当代“情圣”。 直到半年后,他偶尔还是会一双眼睛望向我,辛酸的问道,“我如今走进了你心里几分?” 我被问的实在不耐烦了,手指指一旁摇摇床上的玖龄回道,“她长得像谁,我心里的便是谁!” 周凌清听完,脸色一凛没了动静,我再看向他时,他已然满眼挫败。 “玖龄并非早产儿,生辰在十月——” 我提点道。 周凌清手里的佛珠串叮当当落了地,他看看我,再看看玖龄,三两步到了摇摇床旁侧,一双眼睛这就长在了玖龄身上,良久才颤着声音问道,“她……是朕的女儿?” 见我点了头,他才又盯向玖龄,不知过了多久,他倏地从半蹲着站起了身,而后大步向我走了过来,我正愣神,他已然到了我身前,猝不及防间,这厮苦着一张脸伸手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他恨的牙痒痒,铁青着脸道,“赵乐明!你骗的朕好苦!” 这厮不是要杀人泄愤吧,我开始手脚挣扎,我大声嚷嚷做着声势,“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既然朕错过了玖龄的出生!你自然要再赔朕一次!” 他说着脚步加快了些。 “可现在青天白日……” “青天白日也没人能做得朕的主!” …… 幔帐就此散了一地。 周凌清,禽兽难改,本性难移。 小俊材番外 - 错枕眠 - 阿葚 (一) 我叫俊材,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俊材。 嬷嬷说我的名字是阿娘起的,她希望我能成为像父皇一样有用的人。 嗯,但其实,在我看来,父皇挺没用的。 满朝文武也这么觉得。 做皇上做成我父皇这个样子,可能从古至今,天上地下,横观纵观,也仅此一家了。 没人见过后宫佳丽只一个皇后的九五之尊吧。 我朝就有。 公主生病,九五之尊要亲自守着有人见过吗? 我朝就有。 公主说月亮弯弯真好看,是的,九五之尊也不知想了个什么招数,让人连夜缝制出来一个巨大的月亮,现还挂在公主的寝卧里。 …… 成为同父皇一样有用的人? 算了吧。 当个平庸的帝王挺好。 (二) 今天是我十岁的生辰,舅舅舅母领着小表弟来了宫里,我很高兴,阿娘也很高兴,除了父皇。 父皇盯着舅舅身侧的青衣男子眼里简直喷了火。 我十分不解。 不就是一个衣着与其他随侍不一样的随侍吗?有必要这般投射眼箭吗? “你母后就是险些被这小子拐走——你可警醒着些!” 父皇突然微斜了半个身子小声的同我说着,仿佛试图拉我入伙——不得不说,父皇在找同盟这件事上还是独具慧眼的,我们很快统一了战线,与那青衣男开始针锋相对。 我正想拉玖龄一起仇视,不想她却在阿娘的引导下,小屁股一扭一扭的跑到那男子身前甜甜的叫了声“楚淮叔父!” 青衣男子嘴角的笑几乎裂到了耳边,他单手将四岁的玖龄抱了起来,塞了个玉佩到她手里,嘴里夸赞道,“多年不见,玖龄出落的越发好看了!” “朕的公主,集天地精华,自然有沉鱼落雁之貌——” 父皇大步过去,一边大放厥词一边将玖龄“抢”了过来。 这楚淮叔父并不气恼,也不与父皇争论,只摇摇头慢慢转过身,一双眼睛温柔的望向了阿娘,“瞧你气色红润,便知这些年过得不错,如此,我也放心了。” “笑话!她贵为皇后,要你担心做甚?” 父皇哄着玖龄玩,嘴巴也不闲着。 父皇太失礼了,我都觉得丢人,更何况阿娘呢? 所以阿娘狠狠的剐了父皇好几眼。 但这根本挡不住父皇来势汹汹的无礼,这一天,他凭一己之力,数次让楚淮叔父下不来台,我从一开始的同盟,到后来的中立,到最后开始同情敌方,只用了两个时辰。 …… 不过所幸,楚淮叔父表现出了一个成人应有的良好教养,因为喝了几杯酒,走的时候还红着脸,但笑意在他脸上从不减少半分。 被人针对成这样还能这么开心,真乐观。 有的人却不容乐观。 是的,当天晚上,父皇被阿娘扔出了寝殿,铺盖跟枕头一起。 唉,我为父皇祈祷。 希望他下个月少被扔出来几回吧。 (三) 最近又有人开始给父皇张罗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了。 前年,去年,父皇的借口都是为故去不久的我祖母守孝,今年第三年,臣子们终于坐不住啦,大家纷纷上书,说皇上子嗣单薄成何体统,千秋万载的江山,人丁兴旺才撑得起啊。 其实,我知道大家在怕什么,大家都怕我这个太子哪天不小心溺了水,摔了头,国之根本就没了。 可仅为这个吗? 实则不然,话说出来倒正义凛然,是为皇族,为天下着想,其实私心不过是想塞个人到宫里来给自己的家族挣荣耀罢了。 我可是门清。 父皇也门清儿。但这宫里的“荣耀”他只想给阿娘——尽管一年前阿娘再次有孕后,不幸小产,再没了生育的可能,可这独一份的恩宠,他仍只给阿娘。 后来谁再提起让他纳妃,他马上就给人家家的闺女指婚,还都是低嫁,一连指了几个后,再也没人来当出头鸟了。 有一回听到阿娘跟父皇在葡萄树下闲聊,又聊到了这件事。 阿娘:子嗣之事,前朝说的也不无道理,不如…… 父皇:不如什么!?俊材一人足矣!千秋万载由他替他老子去撑起! 阿娘:…… 父皇:更何况,他已然是太子,再有两年,也该学着入朝了,天下也很快是他的天下了! …… 我听了两句便默默转身离开了——再多入耳几句,只怕我这五两重的肩膀非折在这里不可。 玖龄番外 - 错枕眠 - 阿葚 我与父皇共用一个鼻子眼睛嘴巴这件事让母后很不爽,她时常看着看着我就发起了呆。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 明明怀胎十月的是她,受尽苦楚的是她,十二年来教养我最费心的也是她,最后随着时光飞逝,我竟活脱脱长成了女版的父皇,她很失落,失落我的五官里没一个有她的影子。 但我很庆幸。 毕竟没人不想拥有父皇那样一双星眸与一个高鼻梁。 可这话,不能当着玻璃心的母后说,她听闻可是会伤心的,她一伤心,父皇就不开心,父皇一不开心,势必波及到我与皇兄,那我俩必然没有好果子吃,每月出宫游玩的“额度”被裁是小事,被罚去抄经文,不能与每月都来宫里拉呱的段姨母一处玩耍才令人遗憾。 说起来,我跟皇兄可太喜欢段姨母了,她从我记事起,就是坤宁宫的常客,我主要喜欢段姨母带来的稀奇小玩意儿,皇兄……嗯,皇兄可能喜欢段姨母带来的小不点。 不要误会,小不点是一只斑点狗,它对皇兄的指令唯命是从,皇兄恳求了一百次小不点的所有权,都被段姨母拒绝了。 我劝他放弃,母后也劝他放弃,他最终也放弃了。 不想才放弃,就迎来了转机。 段姨母在又一次入宫与母后拉呱时,将小不点的“生活用品”也带了来,注意事项几乎写了一本书那么厚,三言两语间,就交付给了皇兄。 皇兄乐得一蹦三尺高,立时抱了小不点去了庭院里撒野。 皇兄不争气没骨气,母后却是个日常善后的,她同段姨母说实在不必忍痛割爱,自己的爱宠自然要留在自己身边。 段姨母不知想到了什么,两颊飞上了两片红霞,良久才道,“也……也不是忍痛割爱,是我…我有喜了,小不点欢脱,是时候为它寻个新伙伴了……” 母后听到这平地一声雷,先是惊异了一番,而后很快为段姨母高兴起来,左赏一个千年人参,右赏一个老母鸡汤,这样一番操作下来,仿佛那孩子跟她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似的。 但其实,我有小道消息,据说她们的关系许多许多年前,并没有这么要好。听说,段姨母曾是父皇的淑妃,当年父皇还有好多个小老婆……当然这些都是私下偷偷听来的,嬷嬷跟宫女们都是天生会讲故事的好苗子,我听得恨不能早生两年,也好尝尝龙潭虎穴的滋味。我有这样强的探险精神,不怪母后总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段姨母,也这么觉得。 她总劝我惜福,我总为她祈福。 这不,就为她祈来了福。 段姨母是今年三月份成的亲,嫁的是状元郎杨竹寒。 俩人的相识颇具戏剧性,据说一个在偏远县城外放,一个义诊义到了这个小县城,天雷勾地火,就互相看对了眼,杨状元为了能娶到段姨母,费了不少手段。 大约是因为段姨母从前“淑妃”的身份,祖上清流的杨状元家里是不同意的,段姨母也时常觉得俩人不搭,毕竟她比杨状元大了五岁,二十九岁的她已然成了老姑娘,再加上多年前又曾入宫侍奉过我父皇,所以即便她对杨状元心有好感,也只能连连后退。 但奈何杨状元痴心一片,又不住的软磨硬泡,最终在我母后的鼓励下,段姨母才决定往前走一步。 这往前一步不得了,两位感情升温升得快极了,今年一过完年,杨状元就向我父皇申请了到长安任职的调令,父皇准允之后,他便来做了京官,做了京官就去了段姨母家里下聘,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一路打着各方持相反意见的“妖魔怪兽”,在三月娶了心上人过府。 瞧,好事一桩又一桩,不过两个月,段姨母就有了身孕。 定然是我祈的愿,被天爷听了去! 我这么跟母后说的时候,母后鄙夷的瞧了我一眼,而后皱着眉头不相信——哦我忘了,母亲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但有谁见过半夜到院子里烧纸祈福的唯物主义者吗? 嗯,我见过。 听了我“祈福”被天爷听去这话后,当天晚上母后就趁着父皇睡着,到院子里虔诚的跪拜去了。 嘴里还念念有词。 “若天爷有灵,请保佑他一生安康,福祉不断,愿他能得夜半红袖添香,也有餐餐温粥暖身。” 母亲说着一个头磕了下去,青石板咚咚直响。 嗯,母亲看上去比我虔诚多了。 想必她是在给十分重要的人祈福,我躲在角落里并不敢出声打扰,只默默想着:但愿母亲所求,也能如愿罢。 楚淮番外 - 错枕眠 - 阿葚 我离开长安城那日,西风骤起,寒意彻骨。 因天儿才将将透明,所以街上行人不过寥寥,我站在市井中央,看着不远处雾蒙蒙里的宏伟皇宫,心下只酸苦难当。 我知道的,我早知道的。 无人岛上,乐明哭着同我说要回长安救人时,我便已经猜到了该是此番结局。 我终究是要,一个人来去的。 她的心意,从不与外人道,可她不知,眼神最是真诚做不得假。当她眼睛里一点点亮起星星的时候,我就笃定,她对周凌清动了心。 我失望,难过,难堪,嫉妒,又无可奈何。 因此,我决意离开长安时,便做了再不回来的打算。 几年来,我游历了周国半个江山,一路上走走停停。曾于庙堂为家,也于灌木丛里过过夜,身上没了盘缠就去当一当教书先生,赚足了银子便筹划起下一个目的地。这般奔波,不想却静了心,最终一路南下,到了江南——是我们曾说好的去处。 我用剩下的碎银租下了小镇上的旧宅子。 小桥,流水,人声鼎沸。这样的人间烟火,最能留住人,一个不当心,我就住了个大半年,并在此谋了生计。 “小私塾”开业大吉那日,许多孩童都被迫或自愿来此读上了“圣贤书”,大约是我这个“先生”还是身怀几分功力的,后来竟还引来了个“女弟子”。 “女弟子”是商贾向家的独女,向明月,年芳十八。 听闻这姑娘,针线活一塌糊涂,诗词歌赋也不在行,旁人家的小姐们站出去是名门闺秀,她站出去算盘打得极响,账本背得滚瓜乱熟。 她父亲将她送来原是想让她读些古典,学些规矩,将来做个端庄贤德的女子,也好招个能撑起门面的管家女婿,她倒好,来了没个三五日,开始给我算起了账,房屋书本费,烛火檀香钱,课桌椅凳磨损,这一通算下来,她说楚先生啊,这样不行,生意不是这样做的,如此也不过才糊口而已,你成为富人的日子遥遥无期了! 我笑回道,原就只想要糊口而已,符合预期,还不错。 她一脸鄙夷的看着我,良久才摇头晃脑的说“孺子不可教也——” 再之后开始讲述她的远大“抱负”。 她说她的毕生追求就是成为天下首富,小小江南尔,不足她大展宏图。 我就问她,可曾听闻过书中自有黄金屋?读书可明理,可自省,对她将来成为“天下首富”有益无害。 小姑娘白了我一眼,说绕来绕去都绕不开读书二字,还不是她父亲给了我银子,我才这般劝她! 最后给我扣上了个“满身铜臭味教书先生”的帽子。 其实她翻白眼的时候,我就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我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乐明的影子。 是的,她们脸上是同样明媚的笑,跟不与世俗同流的倔强。 但我很快回了神,给她分发了新的书卷继续做学问。她也不再多话,乖乖的学着一边的同桌,摇头晃脑起来。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虽日日想着首富大计,却不忘为了我的“私塾”能多盈利费尽心思,今日配套个早餐,另收费,明日卖个“先生同款毛笔”再另收费,她的心思从没在读书上,却仍然不足三个月就出师了——我说过,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不科考不做官,这些日子所学之古书词典寻常女子用,足矣。 出师那天,她请我去了最好的云间阁吃宴席。 上好的包间房里,只我二人。 酒过三巡,她开始同我探讨人生。 “楚先生,人生来各不相同,像我,我想捞个首富当一当,你这样有能力有才情的人,该有更大的抱负才是,如何窝在江南水乡教起了书?” 明月如是问道。 “我们不一样,我已然起落过了,而你的人生才刚开始——日落与朝霞岂可同言?” 我并未正面回话,只随口应付道。 显然她并不满意的我的答复,只撇撇嘴道,“我瞧先生是没诚意的,不与我这小女子说真心话才是——先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此时谈‘日落’岂不为时过早?先生定是有什么心事过不去,才如此郁郁不得志,不如说与我,我好给先生开解一番?” 明月的话,让我呆滞了一瞬——过不去?还不曾过去吗?我以为,早就过去了。 “先生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只是,有几句话,我不得不与先生讲,”许是我的沉默让她失了耐性,她不再等我回话,继而又道,“过去成为了过去,来日却还在路上,先生该与过去好好的告别,再去迎接光辉灿烂的明日,如先生这般,昨非昨,今非今,人这一生,是要被虚度过去的……这对你不公平,对……对将来遇上的人也不公平!” 她说着说着有些面红耳赤,声音也有些低了下去。 但在我听来,却如同一道佛光直击了心灵——四年了,我的确不该再逃避下去了,明儿她,也不会期望被“绑架”在别人的从前里吧。 我该重启人生了,不是吗? “你说得对——‘从前’就该好好告别,而后成为‘从前’,人啊,总还是要看向来日的,”我说着举了酒杯“邀”向了明月。 明月听闻,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她豪爽的与我碰杯,而后祝福我即将重获新生! 我再次道了谢,并道了别。 我说我不日就要启程去跟“过去”告别了,来日有缘,咱们再见吧。 明月对我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小小吃了一惊,却很快重展了笑颜。 “会的!楚淮,我们,会再见的!” 小姑娘底气很足的说道。 我举起酒杯,笑着一饮而尽,之后,眼睛望向了长安的方向。 乐明,是时候再见一次了,也是时候释怀了。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