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惊闻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寒风呼啸,刮得车棚顶喇喇作响,“啪”地一声,一截子断枝敲在车棚上,飞快地向下掉落,砸到地上,旋转着。 “小心!” 一身劲衣的汉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五六个护卫双手疾出,拉住了嘶叫的马匹,防它暴走。 “哗哗哗!” 豆大的雨点瞬间布满了天际,这荒野地带,避无可避,一行人只能任这雨水从头浇了个透。但十几人无一缩头,挺立在那,他们是塞北的军汉,鸡卵大的冰棱子都见过不少,何惧这点风雨? 这漫天的雨雾,什么都看不清,他们本能地保持着军士天生的警惕性,团团围着二辆马车。 领队的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伸手去拉那湿重的草席,草席盖了二层,交错着,因吃透了水,已经往下滑,露出下面黑漆板面,竟是一具棺木,因了雨水的浸润,漆黑发亮。 汉子脸上露出肃穆的神情,重新遮盖好,一边又抬头,透过雨雾,目光落在另一辆马车上。 雨声中,厚重的蓝棉木帘子被掀开,一双手探了出来,雨太大,帘子一掀开,车门前立时就湿了一大块。 汉子恭敬地:“公子。” 黄白色孝服里伸出的那只手,腕上系着的一根红线,被雨水打湿,黯沉了不少。 “平贵,要到了么?” 1 1岁的谢九哥探出脸,他额上的发被飞溅的雨水润湿了,沾在前额上,一双眼睛湿漉漉地,仿佛也浸了雨水。 平贵答:“前面就是十八里铺子,快了。” “十八里铺停一停。” “好的,公子!” 平贵应道,然后他抬头,头顶骤放亮,云雾散开,竟然是晴了。平贵立即挥手:“走!” 车轱辘又转了起来,天黑前得赶到十八里铺,撤了这糟烂的席子,休整一下。他们这些军卒奉命扶棺回京。为了赶路,一应从简,一路行来,天气渐转暖,将军的遗体虽然是预先做了处理,却实在是时日太久,隔着厚厚的棺木,已经闻到了异味。这快到地了,该布置的得布置起来,隆重进城。 下过雨的路泥泞,马车的轮印尤其深重,犁出两道深深的泥印,蜿蜒着。车子上了一道陡坡,平贵忽抬手,队伍停止前进。 坡下数十骑,疾驰而来,扇形包围,虎视眈眈。 领头的勒马,随行的十二缇骑呈雁翎阵迅速散开,铁蹄踢踏,织金斗篷在风中猎猎翻卷,露出里襟暗绣的龙首鱼身异兽怒张四爪。领队眼如钩,冷厉地盯着对面的这一行人,身后的弓箭手严阵以待,只得一声令下,就众箭齐发,把人给射成刺猬。 平贵护在马车前,右臂一振,厚背大刀直指对方门面,浑不惧:“来者何人?” 一路行来,都挺顺利,未曾想在这京郊外,竟遇到了挡道的。平贵浑身戾气全开,随着他的喝问,身后军士亦散开,与那弓箭手虎虎对峙。 “金甲卫奉命办差,尔等速速下马检查。” 对方并不示弱。 平贵紧绷的目光一松,他略松了手中的力道,大声:“既是金甲卫的兄弟,好说。我们是沙洲七军营的军士,奉命护送谢参将回京。” 那领头的目光就落在那辆车上,略一停留,转向另一辆马车,高声:“车里人下车,我们要例行检查。” 平贵面色一沉:“车里是谢参将的女眷,你们也要检查么?” 这厮,耳朵聋了不成?都表明身份,还坚持要检查,是存心挑事不成?看来他们京城禁卫军,久在京畿富庶之地,养尊处优,嚣张跋扈,竟连七军营也不放在眼里。 对方依旧坚持:“我们奉皇命追查逃犯,车里的人必须下车,否则.....” 话未完,平贵伸手入唇,一声尖利的唿哨,身后军士迅速逼近,以一对数人,浑然不惧。 领队亦面色一沉,弓箭手齐齐抬弓,战斗一触即发。 “等一下。”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公子小心。” 平贵沉声,巍然不动,两个护卫持刀护在车前,把突然探出来的谢九哥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百户大人,家祖父是兵部侍郎谢尚清,家父沙洲参将谢庭武,月前黑山一战为国捐躯。今奉圣上旨扶棺回京,车里除了我,还有我娘。不知百户大人,这是要搜查谁?” 裹着一身白色孝衣的谢九哥努力挺直身子站在车前档板上,高声。 领头的百户一愣,这才省起一件事来:兵部谢侍郎的三公子二月前战死在沙洲,圣上感念其忠勇,命护棺回京表彰厚葬。面前这些应该是沙洲的边军了,怪不得面对他们金甲卫亦个个面无惧色,一幅好斗的凶悍样,他方才竟没有想到。 他压手,身后弓箭手瞬间收箭垂于腰前,领队也利落地翻身下马。 “不知是谢将军到此,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领队弯腰向那草席盖着的棺木恭敬行了一礼,目光扫往另一辆马车,车厢较之寻常马车宽大,拉车的马匹矫健,是军马。 他看着车门前低垂的帘子,还是清晰地说出:“实在公务在身,烦请夫人下车。” 平贵怒,万没想到这人竟如此不知趣,少不得要打上一场了。 谢九哥也没想到对方竟这般坚持。他原以为报出家门,对方该有所忌惮,却没想到⋯⋯不是不能打,然对方人数是自己这边的将近二倍。平贵他们这一路行来,已是车马俱疲,真打起来,难免有损伤,划不来。 “你叫他们转过身去。'' 他看看平贵,很快做了决定。 平贵惊讶,有心想要阻止,却看着九哥那严肃的样子,还是选择听从小主子的命令。 对面的人马齐齐向二边侧转了半个身子,呈八字形面朝二边,平贵这边也让兵士转身。 垂挂的帘子被谢九哥亲手掀起大半,车厢深处,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侧躺在棉被里。 “可是看清楚了?” 平贵压着怒气道。 外面天光大好,亮光透进来,里头车厢除堆叠着的棉被和几个包袱,就是一身麻布孝衣昏睡的女子,再无他人。 百户这才说一声得罪了,然后拱手后退,就要上马。 “你们到底在找谁?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不然,我回去必叫祖父亲自上门问问平伯伯,金甲卫就是这样做事的么?” 谢九哥叫道,平贵立刻上前拦住了那百户。 百户回身,看着谢九哥,神情古怪:“金甲卫奉皇命追查平家余孽。公子有问题,可向金甲卫洪千总询问。” 说完,翻身上马,得得声中,一行人策马远去,越过他们风驰电策般消失在旷野中。 “呸,真是跋扈。” 平贵愤愤地对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要不是顾念着小公子和薛姨娘,少不得打上一场,出了这口恶气,不就京军吗?他们边军还真不服气。 谢九哥却叫他:“平贵,他方才说平家余孽,什么意思?” 他的眼睛睁得溜圆,一脸惶然。 平贵唔了一声,说是,他方才也听见了,说是平家余孽,他们奉命追捕。 “走。” 谢九哥钻进了马车,大声催促他:“快些赶路,快些。” 002发配漠州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马车颠簸,摇晃的光线下,谢九哥不时地掀开车帘子向外望一望,一脸焦躁。 “九哥儿。” 沙哑的声音响起,谢九哥挪移过去,把头枕在薛氏的腿上。 薛氏终于有反应了。 一路上,娘除了流泪,就是昏睡。九哥其实很少睡着,常常一个激灵,就醒过来,就怕娘出什么事情。爹没有了,不能再没有了娘。 清醒过来的薛氏,靠在棉被上,轻蹙眉眼,没有了先前的明艳,但依旧是个惊心动魄的美人。她轻轻抚摸着儿子粗硬的发髻,下了狠心:“以后得叫姨娘。” 谢九哥执拗地不肯:“娘!” “该有的礼数咱不能少,别叫人说了嘴,拿了错处,夫人她,出身汉城王家,教养,规矩都是极好的,你叫她娘,并不吃亏。” 薛氏扳正谢九哥的脸,狠狠地在儿子额头上亲了一口:“听话。” 谢九哥仰头看着娘,知道娘这是又恢复了斗志,他略松了一口气。 “娘!” 他抱住薛姨娘的腰,闷声。 薛姨娘咬牙不应。 “娘!” 谢九哥又撒娇地叫了一声。 “就叫一日,明日必得改!” 薛姨娘抱着九哥,紧紧地,似乎要箍进肉里面去。 九哥心里油煎似地,但知道不能说,不能再吓着娘了。他只默默祈祷,希望阿殊没事,她那么个爱哭包,摔一跤都要哭上半日的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样了?三年未见,原还想着见面该说些什么话,没想到,竟出了这种事..... 娘俩就这样倚坐着,各有心思,车马没有在十八里铺停留,早有谢家派人在十八里铺等着,同他们一起进城,谢家大老爷带一众子弟候在西城门口,忙忙地迎了进去。 整个谢家一片悲声,谢家三太太王氏扑向那硕大的黑棺,捶棺顿足,肝肠寸断,其余人等哀声痛哭,悲泣不已。 谢九哥母子则被带到了谢老太太,他的祖母面前。 四目相对,披麻戴孝的谢九哥,活脱脱就是谢庭武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啊。 哭得脸面浮肿的谢老太太一把搂过谢九哥,撕心裂肺地哭出了声:“儿啊。” 一旁的丫头仆妇纷纷拭泪,少不得劝解⋯⋯老太太好不容易止住悲声,一叠声地催人去给九哥准备吃食,别给孩子饿坏了。看着孙子的眉眼,她方想起孙子的生母来,叫把人带进来。 被一道门帘拦在廊下的薛氏,一进门就匍匐跪地,向老太太爬去,边爬边哭谢庭武,老太太刚下去的眼泪又被招了出来,只叫薛氏近前,细问儿子的事,薛氏抖着肩膀,边哭边说,老太太随着流泪,众人又是好一番劝解⋯⋯ 坐在老太太身边的谢九哥轻吁了一口气。 他的娘亲,薛氏,是爹爹在漠州纳的小妾,一直跟着侍侯爹爹。生下他时,京里捎信,接他们母子回京。可薛氏不愿去京都大宅里,在王氏面前伏低做小,就陪着爹爹,一家三口齐齐整整,热热乎乎地过日子。自此,京里好像忘了他们母子。但薛氏不在意,在彭古城虽不是夫人,却等同夫人。只是,好日子却总是太过短暂,谢庭武意外战死,薛氏再是好盘算,在现实面前,也不得不低头。她们最终还得回到谢家,去嫡妻王氏面前讨饭吃。现如今,祖母的态度让九哥松了一口气。 至少这第一关,算是过去了。 老太太让人带薛氏母子下去收拾。灵棚已搭好,很快就有人上门来祭奠了,谢家三房的子女齐齐整整跪在灵前,答谢一波又一波来往的宾客,谢家棺木进城,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并上门祭奠的都是平日至交好友,怠慢不得。 趁更衣的时候,平贵悄悄地来回复谢九哥:“⋯⋯平家男丁俱被斩杀,其妻女三日前已被押往漠州,按照脚程,现应该抵达平湖界面。听闻似乎逃脱了平三公子,一直未搜到,咱们路上碰见的那一波金甲卫,应该就是追捕他的人⋯⋯” 九哥怔怔地:“漠州,在哪里?” 平贵低声说漠州远在千里之外,是大盛朝的西大门,路上要走好几个月......余下的话,他咽下去了。目前不合适说,当兵的都知道,那漠州苦寒,穷山恶水,专出贼寇,平家这一群老少妇孺,能不能抵达都是未知。公子一心念着的那个平家女娃娃,同公子一般大小,又是个娇生惯养的,唉⋯⋯ “你去平湖。” 九哥红着眼睛:“你告诉阿殊,叫她千万坚持住,我再想想法子⋯⋯” 他紧紧皱着眉头,像个小大人般,叹一口气,下面的话,说不下去。他还没有想好下一步怎么办,爹爹没了,三房现在嫡母当家,方才老太太叫丫鬟带她们母子俩去拜见王氏,薛氏被王氏直接拒之门外,王氏恨薛姨娘。 平贵会意,给他出主意:“公子可多备些钱财,送予那押送的兵卒,路上可少吃些苦头,待人撑到了漠州,咱们再散些钱财给那管束的人,叫他们平日多照顾些,他们拿钱办事,想来不会多为难她们,剩下的,咱们再徐徐图之。只要人离了京,一切都有余地⋯⋯” 谢九哥匆忙回房,从包袱里一股脑儿翻找出自己所有的银钱,堆在一起,又翻出小时戴过的一个赤金麒麟锁,并房里老太太刚给他摆上的一件白玉镶金镇纸及一方端砚,统统都包了起来,交给平贵:“快些送去,剩下的我再想法子凑,快些去。” 平贵领命,他本是谢庭武的贴身亲兵,谢庭武没了,他就跟着谢九哥。 平家的事,他已打听得七七八八,平家的案子就在前几日,新鲜火辣地,京中无人不知。说是平连章私放钦犯,公然抗旨,竟杀了颁旨的官员,圣上怒,男丁一律斩杀,女眷发往漠州做苦役。 他知道九哥一心念着那平家的二小姐,要不是将军没了,他得守灵,依他的性子,早不管不顾追人去了。 平贵感慨,捧着东西去兑换银子去了。 003杀的就是有钱人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春去秋来,转眼已是四年光阴。 晌午时分,日头高挂在半空,盛京城南门人流穿流不息,正是一日当中最热闹的时候。 一辆老牛车慢吞吞地走着,盘在前头车板上的一个中年男子,伸了瘦长的脖子,兴奋地叨叨这家的面果子好吃,那家的汤味道最足。 “停!” 司空道举手,喝停了牛车,蹦下,很快用荷叶兜了二个炸得焦黄的面果子转回来,递给靠在板车上的女孩,女孩也是饿极了,抓了就往嘴里填,酥脆的果子皮掉落,用手兜了,一仰脖子埋进嘴巴里,随着吞咽,细细的脖子上的青筋凸起,看着骇人。 司空道舔净了嘴角剩下的油渍,解了腰间的竹筒,仰头咕嘟咕嘟地胡灌了一气,然后高声指挥赶车老汉:“过了崇门大街,往狮子巷去⋯⋯” 老汉一甩鞭子,牛车依旧慢悠悠地,载着司空道父女俩往前。 一个时辰后,牛车在一处窄巷口停下。 穿着裋褐的老经纪人先下车。 “把东西搬进去。” 司空道大声吩咐赶车老汉。 老汉听话地扛起了车上的东西,跟在他们身后,几人大包小包地提着往里走。 经纪人一路辨认,很快在一处屋门前停下:“就在这里了。”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串锁,开门,不对,又另换了一把⋯⋯ 司空道放下包袱歇力,一边左右张望,见这巷子深长,两头贯通,密密地都是住户。 门开了,方正的独门小院,青砖瓦房。北房三间,左右东西厢房各二间。 老经纪噼里啪啦地开窗通风,一边招呼父女俩进去。 司空道随老经济打量各处屋子,女孩司昭则吃力地把包袱一个个地拖到屋里去,老经济目光几次掠过她都停一下:这女娃娃养这么大,真不容易。 老经记走后,父女俩动手开始收拾屋子,忙了半日,草草吃了点东西,上床睡觉。司空道沾床就睡,很快就在临时搭建的床板上打起了呼噜声,一阵响似一阵,外头又有狗吠声,断断续续,主人大声的呵斥声,歇一歇,复又响起。 第二日,司空道风风火火出去找以前的同僚故旧了,司昭也独自一人出了门。 日头高挂,走得双脚疲累不已的司昭找了道旁的一块石墎子,背对着街面,坐下歇脚。这平康坊的金铺子她跑了好几家,没有一个掌柜的姓顾。她掏出袋子里的小毛笔,把方才走过的金铺用墨线划掉。看着纸上划了好几道斜杠,努力想着,应该没有记错,是在这一带啊?当年春杏送给小侄女周岁的银锁上有顾记银铺的字号。可是,方才那些活计也都说得清楚,没有姓顾的掌柜,也没有姓杨的掌柜娘子。 她揉着腿,想着是不是回老家了?顾家不是京城人氏,老家不知道在哪里,如果真的回去了,那就没法子了,她一下一下地揉着小腿,低头思索着...... 长街一头,有三人催马靠近,相继从马上翻下,一人匆匆进了一旁的纸扎铺,另两个就靠着马鞍轻声地说话。 石墩子上的司昭发觉自己被几匹马给团团地围在了中间,她瞪着那汗津津的马屁股,腹诽这么宽的一条街面,怎么就把马儿给拴到她面前了?没见一个大活人在这坐着么?她无奈起身,踮脚侧身,想从两匹马儿中间的空隙往外挤出去。 马尾一甩,一大团东西冒着热气滚滚而下,她忙向后一退,手就挂在了一个印花大包袱上。 “唉!” 铺子里走出的绿衣青年急飞身过来,一把钳住她的手,力道之大,痛得她张了手指,面部扭成一团。 聊天的那二人也发现了司昭,俩人迅速把马远远地牵开,一边忙不迭地检查包袱。 绿衣青年这才松手,低喝:“还不走?” 司昭抚了抚手臂,痛感消了不少。她抬头,见这人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绿惨惨滚金边的袍子,眼神不善地盯着她,她低下头,迈步。 脚下悉索声,是一捆纸钱,她抬脚跨过去,背脊挺直,往前走。 绿衣青年弯腰捞起地上的那捆掉落的纸钱,拍了拍,随手塞在马褡裢上,那俩人挨过来,俞六羞愧地:“阿苏,都怪我,方才没注意。那个,她应该没有看到吧?” “肯定没有,不然,早吓出屎尿来了。” 跟在后边同样不好意思的梅九忙铁板钉钉地保证。 方才俩人只顾着说话,竟没有注意那石上坐着的人。 有一列甲装持枪的队伍跑过来,这是城门换防的值守兵士,城防营的。 三人迅速上了马,很快奔了出去。 “谁呀?” 有路人好奇问一旁的人。这里临近朱华门,少有这样在街面上策马的。 “嗨,反正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吧。你瞧那马,膘肥体壮的,比你还长得水灵些。” 一个闲汉探出来,调侃那人。 “有钱人有什么了不起?昨日在西街菜市口杀人,杀的就是那有钱人,那脑袋还不是一刀就给切下来了,你们去看没有?” 那人就涨红了脸,分辨道。 “是呢,听说是一个姓苏的富商,家里可有钱了,南北铺子开着十好几家,我昨日去进货了,没赶上,快说说,怎么回子事情?” 立刻有杂货铺子里的掌柜凑出来,一脸遗憾。 “我去瞧了,不过,也没看真切,刀落下来的时候,我吓得闭眼了。等睁开的时候,那头已经掉下来了,碗大一个血洞,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泡,和那杀猪一样.....” 方才那人立刻接口,颇有几分卖弄。 几人就发出一阵惊讶的声音,又七嘴八舌地向那人询问。 “听说那姓苏的老爷,家里是做百货生意的,长平街上的铺子有半条都是他们家的,阔气得很,怎么说杀就给杀了⋯⋯” “这有什么?那菜市口杀的人都一样,不过,苏家的女眷都绑到那法场上站一排呢,奶奶小姐的一大堆,好多人都跟着往前挤呢,倒是比杀人还好看些。” 004真有鬼魂,那倒好了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一旁铁器铺的小伙计接口道,一脸遗憾,他也去了。 “是吗?早知道我也去瞧一瞧了......” “看也是白看。人家都是阔人家的太太小姐,哪里是你能够得着的。” 有人哄笑。 “太太小姐,不也是鸡子似地给绑到那法场上去了?金贵什么?只是有些可惜了,就这么给杀了。” 闲汉高抬了下巴,大声地表示不服气。 众人聚在纸扎店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地,虽没有亲眼见,却都津津乐道。 “怪吓人的。莫说了。” 纸扎铺子的老掌柜探出身子来赶人。 “哟,您老赚得就是这死人的钱,也会怕?方才那几个人可是拎了满满一大包纸钱呢,就我们都看见了。” 有人打趣假惺惺的老掌柜。 “听说,苏十一的头昨晚上不见了。” 忽有人压低声,一脸神秘。众人齐声问怎么回事。老掌柜也不再说话,伸长了脖子。 那人却是也说不清楚,只说是听人说,前一晚那人头还好好儿地挂在那高高的木杆上,排在那城楼上,清早就不见了,简直邪了门了。 众人惊呼,又有人说后半夜起了雾,笼在那城墙上,红色的,骇人得很,雾散去后,守夜的士兵才发现城墙上的头少了一个,是那苏老爷的⋯⋯众人配合地低呼,又缠着那人细问。 人群中的司昭挤出来,轻声问那纸扎铺的掌柜:“掌柜的,可有水?” ...... 司昭拖着疲惫的双脚回到家,司空道正和人对坐在堂屋喝酒。 司空道招手喊她,她进前,发现他喝了不少,脸孔通红,眼睛有些迷离,大声说这是方叔,千丝画坊的画师。 “你这闺女长得像你,精神。” 方叔笑着打量了一下瘦叮叮的司昭,司空道呵呵笑,掉了漆的八仙桌上,摆着一盘熟食,猪头肉、一碟子油炒黄豆、外加一坛黄酒。 “金甲卫正满城搜寻呢。” 方大勇继续方才的话题,昨夜挂在城墙上木笼里的头颅少了一个。都说是诈尸了,不然,吊得这么高,笼子也是好好地,怎么就凭空没了?可方大勇却不信,说巡街的老七可说了,金甲卫一早就在满城搜寻,他们几个巡街的都被叫去一一询问,只问他们晚间可有看到可疑的人出没。 “或许是入土为安了。” 司空道端碗滋了一口酒,很是笃定。 老方忙问怎么说? “苏家这么有钱,朋友中总有几个讲义气的,定是被人偷走了,给凑个全尸呗。逢年过节的,有人给烧个纸钱,不至于成孤坟野鬼,无人拜祭。” 老方说有道理哇,苏家一家子都死绝了,没人了,应该是亲朋好友了。又感叹,能有这样的好友,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说毕端碗,又喝一口。一回头见一旁的司昭抓着筷子听得出神,讪笑:“这些话,小孩不要听。” 司昭慢吞吞咽下口里的饭:“真有鬼魂,那倒好了。” 老方就指着她笑:“这孩子倒是个胆大的。” 司空道酒意上涌:“哪里有鬼?那些人才是鬼,他们欺男覇女,坏事做尽,比鬼还不如⋯⋯” 老方忙嘘了一声,他往外头望了望,一幅隔墙有耳的样子。 司空道不以为意,继续:“我们这是在自家闲聊,难不成他们有千里眼顺风耳?再说,我们就一小老百姓,值当那些大人蹲在我们家房梁上吗?你忒小心了些。” “杨家,红透半边天的右相家,还不是给⋯⋯老方伸手比划,挤着嗓子,声音像从遥远的地底传上来:“听说杨家的罪证就是金甲卫给报上去的,躲在人家卧室里,偷听人说话,愣是都不知道⋯⋯”他顿了一下,声音几不可闻:“咱这小老百姓,人家是看不上眼……可人家碾死你,就像碾死只蚂蚁一样。” “是,是,方兄说得是,来,喝。” 司空道被他一唬,酒也醒了几分,忙给他斟酒。右相谋逆案,轰动整个大盛,远离京城的他也有耳闻,此时听说还有这一桩细节,不免又细问几分,老方也就低低地把自己听到的传言复述了一遍,说得神乎传神,金甲卫就像长了翅膀般,帐子顶,床底,房梁,茅房里,总之,没有金甲卫去不了的地方...... 俩人还在喝,司昭回屋,仰在床上,想着老方方才说的话,杨士新的谋逆案,金甲卫上门抓捕,那时,爹爹是指挥使⋯⋯爹爹最是和蔼可亲的,她不肯吃苦药,他会陪她一起喝,你一口,我一口的。她和三哥调皮,她一哭,爹爹绷起的脸皮立刻松下来......金甲卫在她眼中亦是同寻常的京军一般,并无不同。直到破家那日,金甲卫击杀他们全家,爹率众拼命,她方目睹血腥场面,但彼时搏命之时,亦觉得正常。现在,老方口中的金甲卫能止小儿夜啼,恶狗噤声。她一时有些茫然,想得久了,她渐迷糊过去。 “珠珠。” 高座上的祖母向她招手,她扬起头来,向座上看去,祖母一身酱红色的褙子,绣着大朵的金线牡丹,金光灿灿地,把祖母的脸都映得有些模糊了。 她叫一声阿奶,手被祖母捉了过去,放在膝上,祖母的膝盖很温暖。 她努力想看清祖母的样貌,却怎么也看不清。 她又向周围看去,一屋子的女眷,婶婶,嫂子,花团锦簇的,也是看不真切,只知道各个浅笑靥靥,很是热闹。 她没有发现爹和哥哥他们。 她问爹呢? “你爹当值去了,一会就回来。” 祖母温和地告诉她。 她松一口气,又问,爹不是刚从衙里回来吗?怎么又要走?祖母答不上来,然后祖母面容渐模糊,她转头,屋里其它人也模糊掉了,很快,消失不见,就像水泡一样,都不见了,偌大的屋子里,就剩下她一人,她害怕地跑出了屋子,发现外面也一个人都没有,偌大的府邸,就剩下她一个人,她四处奔跑,大汗淋漓,醒了。 “又做噩梦了?” 头顶一个放大脑袋,司空道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 “嗯。” 司昭抹了一把额头冷汗,有些晕乎,见外头已漆黑,下床趿鞋子,准备去茅厕。 司空道:“给我十五文,我去老李铺子里把酒钱算给他。” 司昭人瞬间清醒:“又没钱了?” 司空道嬉笑着点头。 “不是还有1两吗?” 005主打就是一个精细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吃惊,就算买了肉和酒,也不至于都花完了? “老方,他小儿子定亲了,我得随礼吧?不能太少,800文。” 司空道煞有介事地解释,一边伸着手。 司昭稳稳神,从自己的小包袱里小心数了十五枚推过去:“就这些了。” 司空道踉跄着往外走,让司昭继续睡。 司昭重新躺下继续睡,却是想到方才梦中的情景,那么清晰,似乎就在昨日,一时又免不了胡思乱想,辗转反侧⋯⋯待再醒过来时,发现天巳大亮,油纸新糊的窗外日头照亮了半边院子。 她肿了二只眼出去,见堂屋里,司空道左手握了玉杵在研钵里研磨,咯吱咯吱地,很是有干劲。许久未见他这般勤快了,这是嫌颜料块太糙,得过手研磨一遍。 眼下这个架势,看来是要出细活了。 司昭也挽了袖子,拿了一个细纱蒙的小绷子,把司空道第一遍研磨出来的色粉在绷子里细细地摇,这些色粉得过上好几遍筛子,方能细腻。 “这京里的人出手阔绰,这回开了个好张。”司空道竖起了一只手掌,一张画,许了五两银子的价,原来昨日方大勇已经帮他谈妥,今日就去上工。 “明日你不要去。”司空道说这个春香楼,是个迎来送往的地,这回他一人去。 司空道作画从来都是一日打渔,五日晒网的,只要今日兜里还有四个铜板,够父女俩吃上一碗面,他是决计不肯多出半日功夫的。用他的话说,保养身子,多活二年才是实惠的。俩人在外游荡这几年,司空道带着她给人画门神,灶神、观音,五文十文一张,卖给那些庄户人家,赚些零用,饿不死就成。这回,忽然这样子勤快起来,倒是稀奇。 父女俩闷头干活,一时安静。院子外头隐约有小孩子在巷道里吆五喝六地,叫得欢。 这里住户聚集,小子们喜欢成群结队在门外巷子里追逐打闹,一天到晚咋咋呼呼地,比那狗还闹腾,司空道很是嫌弃,他不喜欢吵闹的小孩子,说喜欢司昭这样清净省事的孩子,从来不给大人添麻烦,多乖。 弄好后,司空道背着画箱出门去了。 司昭继续去找人。春杏的丈夫叫顾二,她得先找到顾二,才能找到春杏。明明记得顾二的小金坊在康顺坊一带,可她把附近的大小金铺都找了一遍,愣是没找着。 一连二日,司昭依旧一无所获的回到家里。扩大范围,连康顺坊都寻了一遍,还是没有。无奈,她准备往其他坊去瞧瞧,京城共有十六个坊,一个个地找,总能找到。她固执地想,一间一间找,总能找到,只要她们还在京城,就能找到。 天色尚早,她裁了画纸,开始画观音像。 司空道手把手教了她四年的画,惊讶于她的天赋和努力,常遗憾司昭是个女娃娃,不能继承他的衣钵。 “不然,你进图画署,吃个官粮,也算不错。” 他惋惜,不甘心。 大盛图画署的画师奉旨画画,拿朝廷俸禄,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胜在安稳,旱涝保收。有时,还可以接点私活,贴补贴补家用。但,图画署历来就没有女画师。 司昭没有接他的话茬,她最初学画,只想留下爹爹和哥哥他们的样子,所以她拼命画,拼命学,就怕自己画得慢了,学得久了,会忘了他们的样子……后来,她开始卖画,攒钱,攒去漠洲的钱,她不停地画,不停地卖,像只小陀螺不停地转着,几年的时间,一共攒了十九两8钱银子。 她的画技也许就这样历练出来了,一年入门,二年熟练,三年盈利。她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画画,画画的时候,能让她静心,不胡思乱想,她喜欢画画。 惊讶于她的勤奋与天赋,司空道不得不倾囊相授,他时常羡慕那些有钱的主顾,梦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不画了,也做个富贵闲人,过一过衣食无忧,一掷千金的奢靡生活。他也时常抱怨,说当一样东西成为日复一日养家糊口的时候,就变成了无可奈何的事情了,比如画画。 司昭不管这些,她只知道,她画得越好,越多,就能多赚钱,早些去看娘。 许久,她揉揉手腕,扭扭脖子,很快提笔继续勾勒观音细长的眉眼。画得熟了,她越来越快了。 日暮时分,司空道回来了。 “倒杯水来喝!” 他有气无力拖长了声音,一屁股瘫在藤椅上,说第一日上工,累得慌,描眉勾线的时候,手有些抖,不过没事,反正,这画也没有按日期催他,总归画完了就成,慢慢来吧。 “你今日在家干啥呢?” 司空道叨了一会,忽转了话题。 司昭就指那观音像给他看。 “不要这么细,多伤眼睛,以后拿针都看不清,怎么给夫君做衣裳鞋袜?” 司空道不赞同,指着画:“看着像观音就是了,那头发丝得那般细,没必要。人家不会在乎这个。” 司昭辩解:“观音像谁都会画,我想多卖些银子,总要有卖点,主打就是一个精细上。” 司空道呵了一声:“和你说了多少次了,眼睛是画工的命,伤了眼,后悔都来不及。我们以前院里有个老画工,也才三十多吧,眼睛就不行了,画画的时候,把鼻子凑到那画纸上,都叫他“老闻”⋯⋯” 司昭说知道了,她画半个时辰就歇一歇的。 司空道这才停了叨叨,说饿了。 父女俩吃面条,面团是一早就揉好的。俩人一个揪面,一个烧水,很快就吃上了。 “过二日,去金铺子瞧瞧。”司空道捞起面条呼噜呼噜地往嘴里填,辣得大汗淋漓。他口味重,无辣不欢。 “要买首饰吗?” 司昭奇怪。眼下他们哪里有这闲钱? 司空道捞了一根面条往嘴里塞,吸溜得有些急,溅到了眼睛上,他拿手抹一抹,又擤鼻子:“买给你姐姐的见面礼。”然后,他起身,端着碗往径直往灶间走:“这面条不够劲道,下回多醒一醒。” 司昭就低头继续吃面。 炊烟陆续在暮色中袅袅升起,各家都准备晚食,早早吃了,省烛火,早睡觉。 006麻烦去别家走一走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陪司空道,俩人一连走了好几家金铺。 “那些都是给老太太戴的,丑死了。” 司空道万分嫌弃那些小金铺子的东西,说做工不精细,样式老套,都是那坊间老妇人才戴的,拿不出手的。他直接拉着司昭跨进了一家铺面开阔,上书玲珑阁三个烫金大字的金铺。一进去,店内宽阔,客人也都穿戴富贵,司空道大咧咧地问活计可有上好的金钗子? 穿青布衣裤的伙计就把他们引到乌木柜台边,指着一字排开的几个木托盘,上头黑色绒布排列着数支金钗,一字排开,根根精巧,司空道忙招呼司昭一齐挑选。 父女俩挑了一会,司空道又问伙计可还有其它的,都拿出来瞧瞧,伙计就说这些都是最新的。 这伙计明显有些敷衍,司空道不悦,抬高了下颌:“我们要挑一挑,挑得好,是要多买一些的。” 伙计这才露出笑容来:“您这边请。”说着就热情地跑在前头带路。 大堂左侧的有一道楼梯,有客人从楼梯上下。 活计把他们领到了楼上,二楼宽敞得很,另摆了三四张圆桌,上头都摆着方形的托盘,垫着红色的绒布,整齐分列着各式首饰,有客人坐着,几个穿着同色青布衣裤的侍女正殷勤细致地给客人举了钯镜试戴。 这里规格明显比楼下要高了许多。 司空道一屁股在一张空桌上坐下,抓了桌上的茶壶,先斟了一杯茶水,仰头喝了,又倒一杯,走了大半日,口早干了。 那伙计端了托盘过来,掀了蒙着的黑色丝绒布,殷勤地介绍:“这个挑心份量足,压得住,是莲花座的,太太小姐都喜欢,卖得最好。全套都有,分心,钗子,哪一件都是好的。如果买了全套,还可以搭送一对丁香耳环.....” 司空道眼睛一亮:“丁香耳环给我瞧瞧?” 伙计微笑着说只要定下一套,自然会有。 “你先拿来瞧瞧再说,看一眼又不会少掉什么⋯⋯”司空道坚持。 伙计只得答应着,又跑进布幔垂挂的隔间里去了。 隔间里出来个穿着青布衣裤的年轻妇人,她远远地目光一扫,就向司空道这桌过来,笑吟吟地:“客官预备哪个价位的?” 司空道见她扎着青色的围裙,胸前绣着玲珑阁的徽标,就故作矜持地昂了头:“有什么价位的?都拿来瞧一瞧就是。” 这女子琯着一个圆盘髻,斜插一只蝶恋花金镶背白玉梳,明显比那些侍女们要体面,应该是个掌事娘子一类的。 女子温和地:“ 50两银子的图样,还是100两银子的图样,或者是3 00两银子以上的图样,您说,我让他们拿来,尽数给您挑。” 司空道心下有些咋舌,这里的价位竟如此高,那最便宜的,他也买不起。不由后悔自己方才有些孟浪了,先前在楼下就应该问一问那些钗子的价钱的,恐怕也不便宜。面前托盘上的几样首饰不止做工精细,且上头镶嵌的宝石也大块,别说一套,就是一支钗子,恐怕也要几十两的,心里就打了退堂鼓,口里却依旧是不肯示弱。 “不管哪种,你先把图样拿过来瞧一瞧,有喜欢的再说。” 他挺了挺背,强自镇定。 女子就吩咐了那刚拿着丁香耳环出来的伙计几句,伙计应声而去,很快又捧出来一个乌木托盘,上头放着数张图样,他一一排开。 “这是100的,这是200的.......客官自己看。” 女子笑吟吟地,双手交叠腹前,立在一旁,恭敬地候着。 司空道装模作样地拿起了一张图样认真端详。 那边有人喊:“杨掌事。” 靠窗坐着二位少女,那个年少些,着梅红薄绸夹祆的,几番嫌那侍女戴不好。 杨掌事就笑眯眯地过去:“宋小姐,刘小姐。” 端坐一旁看同伴插簪子的少女见了杨掌事过去,微微抬高下巴,有些高傲。 梅红夹袄的少女没有回头,兀自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杨掌事就殷勤地凑趣:“宋小姐戴这珠花很是衬呢,这是店铺里新打的样式,配上耳坠,很漂亮的,小姐要不要也试试?” 宋小姐微微抿着嘴唇,没有作声。杨掌事见她没有反对,就热情地请她稍坐,然后自己跑去隔间拿耳环去了。 “你来瞧瞧,这个花样如何?你瞧瞧。可有喜欢的?” 司空道眼见那掌事走了,松了一口气,招呼一旁的司昭,一边向司昭挤眼。 却见这丫头此刻一脸呆样,杵在那里,像个木头人般,只是往宋小姐那边不住眼地瞧。他禁不住踮了脚尖踢去,用力。司昭被踢,接收到司空道熟悉的眼神,随口推脱:“不好,这个太繁琐了。” 这套牡丹花开富贵吉祥的图样,全套大小共七八件。 伙计直直地翻了个白眼,这是400两的,她们父女俩绑在一起论斤卖了,恐怕也凑不齐400两,装什么装?他方才还想着或许看走了眼,说不得能下一单,没想到,还真遇到个装富的。 伙计再不愿意消磨时间,开始赶人:“这都是真材实料,就这几块红宝石,都要上百两银子,还有这工艺,就这个价,您要就干脆点,不要我就收了⋯⋯” 司空道脸皮微红,他正要说一句借坡下驴的话,好走人。 “这根钗子,要多少?” 司昭却手指点着那图样中的钗子,那是一根红宝钗子,赤金打底,做成一对蝴蝶,蝴蝶身子用血红色的宝石镶嵌,另用米珠穿成触须,很是精巧。 伙计拔高声音再次提醒:“不单卖,这是一套走的。” 楼上静得很,那些正挑首饰的客人也都纷纷转头看了过来,打量俩人,司空道面皮有些绷不住了,心道这孩子今日怎么这般没有眼色。 “算了!” 司空道咳了一声:“小哥,我们不看了。” 伙计撇了一下嘴,倒也没有再啰嗦,利索地去收图样。 司昭却依旧坚持:“等一下,麻烦叫你们杨掌事过来。” 活计一愣。 司昭:“我们要和她商量一下,这花样,能不能单卖?” “麻烦多走一家。” 伙计恼,直接下了逐客令,众人也禁不住偷偷笑了起来,心道哪里来的乡巴佬,不知道这玲珑阁二楼是定做整套首饰的么? 007低贱的画工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我说。” 窗边的宋小姐禁不住找乐子:“你怎么把人骗上来的?你没有告诉他,要单买,去楼下挑么?” 那伙计也是嘴油的:“小姐别冤枉小的,是他们嫌弃楼下的不好,要整套的,还要上好的,这才领了上楼。我原以为有一单大生意呢……” “你眼神越发不行了。” 宋小姐刻意提高嗓门,屋内的其他人也颇有趣味地瞧过来。 司空道见对方明显是刁蛮小姐,少不得忍了气,拉着司昭,准备下楼快快离去。 见二人要走,有人干脆送了一句:“玲珑阁下次该在楼梯口竖一块牌子,楼上贵,无钱莫上楼。”有人低低地笑出了声,很是欢愉。 司空道臊得慌,鬼使神差地应了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往上数数,说不得哪一代祖宗腿杆子上的泥还没有掉干净嘞!或者,是那挨家串户要饭的花子也不一定。” 宋小姐刷地起身,声音尖厉:“低贱的画工,竟敢编排起我爹来。阿标,把阿标叫进来,好好教他一下规矩。” 丫鬟麻利地应一声,趴到窗户去唤人。 “姑娘,使不得。” 从隔间里匆匆赶出来杨掌事,去制止那丫鬟:“使不得,咱们和气生财。” 宋小姐气咻咻地,哪里肯罢休,她身边的女伴疾声斥责杨掌事:“呸,你都听见了,他方才竟敢骂我们家祖上是要饭的?简直活得不耐烦了,是谁给他的这个胆子,胆敢污蔑我们家......是不是要谋反⋯⋯” 杨掌事连连陪笑:“哎哟,我的好小姐,哪能呢?他们乡下人,说话都不过脑子的,哪里知道小姐的祖上是谁?小姐快别和他们一般见识。白气着了自个儿。” 一旁的其它玲珑阁侍女也适时围上来劝说,说大人有大量,没得和人生闲气,坏了兴致。那丫头手里也塞了一面钯镜,催她给自家小姐掌着。 掌事满脸陪笑,拉着宋小姐,不在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宋小姐方不情愿地翻着白眼坐了下来,掌事又连连对伙计使眼色,伙计就连推带搡地:“走,走。”父女俩被二个伙计一路赶鸭子般,地一直远远地轰到了楼下巷道里,方才罢休。 司空道此时平静下来,开始懊恼,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嗐,我这嘴,怎么就没忍住。” 司空道虽口快,但眼前亏是绝计不会吃的。在外流浪这么多年,他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今日也是话赶话,早在丫鬟叫人的时候,他就怂了。漂泊这几年,也练就一身铜皮铁骨,许多事也看得开。像方才这样的,转眼就能忘。 “依我看。” 司空道认清现实:“算了,明日再到别处去看看吧。” 父女俩在前面巷口分开,司空道去春香楼绘像。 司昭顺着原路重新回到玲珑阁门口,趁伙计没注意,迅速往楼上爬上去。 楼上的那几个女客已离开,那掌事正指挥侍女收拾桌上的托盘,见她回来,满足脸不悦:“怎又回来了?” 这对父女方才差点给她惹事,为息事宁人,-对掩鬓给多打了半折,这笔亏空还不知道如何找补回来呢,她还敢回来? 司昭径直走到掌事面前,低低地喊一声:“杏丫头!” 杨掌事狐疑地看着她。 司昭盯着她,再喊一声:“春杏?杏丫头。” 杨掌事就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珠花,她细细打量了司昭一会,试探地:“你?” 在这里,他们叫她杨掌事,或者顾二嫂子,顾二家的,就是顾二自己也叫她杏儿,不会叫杏丫头。 司昭缓声:“杏丫头出嫁时,我送了一根杏花步摇,她说这个步摇好是好,就是不敢跨大步,怕下头的珠子掉了,可是要心疼死了,抵得上她一个月的月银哩⋯⋯” 杨掌事,春杏的脸色陡变,她匆忙把手中的托盘交给一旁的侍女收拾,低声:“跟我来。” 她掀了隔间悬挂着的半截子青布幔,一直进最里头,这才扳正司昭的肩膀,颤声:“是小姐吗?是你吗?” 司昭缓缓点头,看着春杏。 “小姐...” 杏猜想得到证实,喉咙瞬间就哽住了,她一把揽住司昭搜削的肩膀,流下泪来。 许久,春杏重新擦了泪,坐下,摩挲着司昭的手,问她,怎么逃回来的? 司昭垂眼:“春杏,你怎么在这里?”她找了这么多日,都没有找到春杏,没有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了她。 春杏是母亲沙洲带回来的大丫鬟,回京后到了年龄嫁了人。她男人叫顾二,在平康坊十二里街开了一家小金匠铺子。她这几日把平康坊和顺义坊那一带的金匠铺都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她原想着或许春杏一家已经离开了京城,万没想到,今日在玲珑阁里就遇上了春杏。 现在的春杏发福了,银盘脸,挽着妇人的大圆盘发髻,发上插着一把金背玉梳。看着精明干练,与之前那个苗条轻盈的小媳妇儿有些不一样。她竟一开始没有认出来,直到那一声杨掌事,才让她想起来,春杏本家姓杨。 “顾二到这家来做师傅,我也跟着过来帮忙。先不说我了,夫人她们呢?也回来了吗?” 春杏迫不及待地问起了平夫人。三年前她去牢中探望夫人与小姐她们,回家却接到婆母病重不能起的口信,她只得与顾二回老家奔丧,等回来后听说小姐她们已经被押送上路了,她伤心得大哭了一场。如今见了小姐,自然追问。 司昭淡淡地:“押送的路上,他们以为我死了,就把我抛在野沟子里。我没有死成,又活了过来。” 她简短地,好像说别人的事情。 杏闻言又流泪不止,摸着她削瘦的肩膀,想着她之前生得珠圆玉润,团团脸上未语先笑,喜庆得像个小弥勒佛。如今,一把小脸瘦得尖尖的,全不见了当日的影子,要不是她亲口说出,她还当真认不出来是昔日那个二小姐。 “那小姐你⋯⋯”她试探着问:“小姐是被人收养了么?” 她想到方才那个男子,小姐好像叫他爹? “嗯,那是我养父。” 司昭焦急地说了找她的目的:“杏姐姐,你知道我爹爹他们葬在哪里了吗?” 当日牢中,只有春杏来探,娘托她帮爹他们收尸。平家男丁死后在西城墙的空地上曝尸十日,以儆效尤,如没人收尸,少不得被扔到乱葬岗里去。春杏应下,定会给他们收尸落葬。 可惜,后来直到出城,也未有春杏带来的消息。 008就在平家老宅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春杏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在平家宅子里。 原来当日春杏因赶回老家,临走把这事托给了店里的伙计,谁知伙计怕事,耽搁了几日才去,那官府已把人统统拉回平家,直接刨了个大坑一骨脑都埋在了里头。 司昭怔住,她原以为老宅子早被发卖了。春杏说平家老宅死了太多人,无人敢买,官府干脆把平家一干人给埋在了里头,做成了大坟墓,以儆效尤。 司昭轻轻地:甚好,比葬在那荒郊野外强。 春杏点头,说正是如此。 外头有客人来,伙计喊春杏,司昭这才说等拜祭完父兄,准备动身去漠洲找娘她们。 春杏见她主意已定,就说司昭一人独自上路,不如同旁人一起结伴上路妥当些。 “对了,方才那个宋小姐,你幸好没有同她冲突起来。” 春杏忽想起一件事,提醒她:“”宋小姐旁边那个姑娘,姓刘,叫刘安荷,她父亲就是去府里宣旨的那个左侍郎刘大人。” 司昭意外:“她?” …… 春杏亲自送司昭下楼,看着司昭消失在街角,伤心地擦一下眼角,就见一旁伙计正好奇打量:“顾二娘子,这是怎么了?” 春杏使劲抽了一下鼻子,粗声:“你管我作甚?没事干了?” 小伙计陪笑,颠颠跑去招呼客人了。 春杏平整了一下情绪,去后头找顾二去了,小姐拜托的事,得同当家的好好商量一下,他有个朋友在商队里,叫他去找人说一说,现在已经入秋,天气转凉,早些上路,再迟就天寒地冻,路上不好走。 司昭回到家,司空道也回来,说明日再去挑首饰。 “玲珑阁单给我们做一支钗子,就用那套连理花枝的花样,大约十两银子。” 司昭告诉他。 司空道惊喜:“不是不单卖吗?” 司昭嗯了一声,说她找到了亲戚,就是方才那个杨掌事,是她的表姐,她方才回去确认过,果真是她。表姐听说姐姐要出嫁,就做主便宜卖给她们了。 司空道大感意外,说怎么从没听说她有个表姐?当日捡到司昭的时候,她只说家里人都死绝了,她一路讨饭,病重倒在路边。他也没有多问,小丫头当时奄奄一息,确实病得很重。现在突然冒出了一个亲戚,他有些意外,问司昭可是认准了? 司昭说不会错的,是她姨表姐,小时候经常一起的,方才她看着像,才折回去的。 司空道就开心几分:“一支十两么?” 司昭点头说是。春杏说这套首饰是顾二做的,他们夫妻要送给她作贺礼,司昭自不肯,推辞之下,春杏说,那就给成本价,顾二的工时费不要。春杏含泪:“小姐莫要说这话。没有小姐和夫人,就没有春杏的今日。说起来,还是春杏小气了。” 春杏出嫁时,娘给她置办了一份嫁妆,让她体面嫁人。顾二是她自己相中的,为人朴实憨厚,他诚心上门求娶春杏。娘成全了他们,他们逢年过节都会回府里来看望。平家遭事后,所剩奴仆尽数被发卖,春杏因早已脱籍成良民,逃过一劫。 司空道欢欢喜喜地说玲珑阁的钗子,拿着体面,他扳着手指细细算了一回,十两银子,说再多接一单活,就可以了。 司昭睡不着,他在想那个刘安荷。 破家那日,宣旨意的兵部侍郎刘大人混乱中死在了平家,正因如此,圣上怒,下令绞杀平家所有男丁。 春杏说刘安荷是刘侍郎的独女,刘侍郎死后,族兄争家产,日子不好过。 “她陪宋小姐来买首饰。” 宋御史是她姨父,今日她陪表姐宋小姐来玲珑阁看首饰。 春杏说这个刘安荷对平家怨念颇大,知她是平家出来的,曾在她面前夹枪带棒的,极其难听。方才,宋小姐发火,她不但不制止,还火上浇油。 司昭不知道说什么。刘安荷父亲死在平家,成了平家谋反的催命符。刘安荷的生活也因此而活得不如意,她怨恨,是人之常情。 第二日一早,司昭往老宅子去,盛京城四市三十八坊,美俗坊在东北角,集聚着不少勋贵人家。 午后,行人三三两两地走着,司昭沿着青石板路埋头飞奔,身后骤起马蹄声,伴随着响亮的吆喝声,她只来得及往边上让一让。一骑擦着她的肩膀飞奔过去,司昭只见一匹肥硕的白马后臀和一个花团锦簇的锦衣后背,很快消失,她擦了擦汗,继续往前奔...... 终于,她喘息着停下,仰着脸,汗流如注,蜿蜒而下,汇入早已汗津津的脖领。陌生又熟悉的门楼,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门楣上那原本刻着黑底金字的长匾,只剩下掉了漆的木框,在阳光下闪着斑驳的光。耳畔,隐有远处丝竹之声,和着鼓声,一下一下地,飘飘荡荡,谁家歌姬在唱歌,清丽婉转。 高耸的院墙,冷冰冰地隔绝了墙里墙外的二方世界。大门上环绕的铁锁,上头贴着的封条早已破碎掉色,粘在门环上迎风摇曳,却让人不得进一步。 她沿着墙根席地坐了下来,后背顶着坚硬潮湿的砖墙,吁了一口气。四下安静,幽长的巷子,青黑色的墙根下单簿瑟缩的人,偶有人路过,瞥一眼又匆匆远去。 春杏和顾二也赶到了,叫她。 顾二话不多,腼腆地寒喧了几句,带路。 三人往东向一条极窄的小道,沿河行走,贴墙走了一半,顾二停下,指着一处地方给司昭看。 此处连接外河,与墙里的池子相通,形成一汪活水,墙脚凿了一个一尺宽的水道,水下用铁条焊了栅栏,半截露在水面。 顾二跳下去,伸手晃了晃铁条,小拇指粗细的铁条,焊成一个九宫格,他抡了手上的铁锤,一通猛砸,铁条早锈了,几下就弯凹下去,再用劲砸了几下,一侧青砖断裂,铁网从墙上松脱下来,顾二用力掀起了铁栅栏,露出水洞来,示意司昭从这里钻进去。 正值夏日,水也不是很凉,司昭脱了外裳,只穿着里衣,矮身,蹲下去,淌了进去,水深及大腿,她身上的裤子尽湿。 司昭从池子里淌上岸,抬眼望去,四下杂草丛生,郁郁葱葱,遮挡了视线,她跑了起来,吃透了水的裤子湿重,她跌跌撞撞,越过花墙,直接进入大园子,迎面就见一座平地而起巨大土堆,突兀地矗立在园子当中,司昭的心恍如被重锤猛捶了一下,她跑了过去。 “爹,哥......” 009抓到一个小贼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她扑倒在土堆前,嚎啕大哭起来,那日的记忆也汹涌而至。 “快跑!” 爹对她和娘喊,目光凶狠:“跑!” 她从未见过爹这般模样,举着大刀,胡渣脸上鲜血蜿蜒,面容狰狞,犹如困在笼中的猛兽,嘶吼着,刀光所到之处,那些拦阻的兵士纷纷倒下。她喊着爹,喊着哥哥,府中的护卫,背负她们娘儿几个,纷纷跳进了园中的池塘里,池塘里荷叶正盛,护卫背着她们,哗哗地趟水,池子另一头就是围墙,只要出了那道墙,外头就是宽阔的长定河,河对岸,就是皇家的西景山,漫山密密的老林子,爹下了死命令,要护卫们拼死把她们娘几个送出去⋯⋯飞箭如雨,护卫们被乱箭射中,沉入水底,背着她的护卫扑倒在水中,她落入水中,呛了几口水,就沉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她和娘、姐姐都已在牢里,她烧得一时清醒一时迷糊,她被箭射中了后背,差点穿了肺腑。娘不说话,抱着她发呆。姐姐哭着告诉她,爹爹和哥哥嫂子他们都死了,琏哥儿也死了,都死了.....小侄儿琏哥儿和她们一起跑,他才5岁,护卫把他绑在胸前跑,一直跑在她的前面,她恍惚记得她落水的时候,抱着琏哥儿的护卫还在跑…… 泪眼朦胧中,脚下几块砖石堆叠,简单充作墓门。 “金甲卫指挥使平连章,以权谋私,私通逆贼杨士新,私放罪人,罔顾皇恩......” 宣旨官说的那一大通话记不太全,但她记得这几句,她问姐姐,爹爹做什么了? 姐姐咬牙,说爹爹没有私通逆贼,忠心爱国,天地可鉴,是他们诬陷好人.....可是,没有人愿意听她们母女分辩,听说那日混战中宣旨官刘大人死在了平家。是以,平家父子勾结逆贼的罪名铁板钉钉:违抗圣旨,杀朝廷命官,罪不容恕。圣上严令,平家男丁一律处死,女眷流放漠州,以儆效尤。 她们在牢里呆了一个月不到,就同其它犯人一同被匆匆押解上路。押送她们的兵卒嫌她们女眷走不快,一路上只管催促赶路。当日她本受了箭伤,从池塘中捞上来时,在牢里病了一场,一直未好利索,一路上经不住颠沛,很快又发起了高烧,烧得人事不知,押送的士卒眼见她活不了,嫌麻烦,叫人给扔到野地里准备挖坑掩埋,却逢一场冰雹骤降,砸得他们丢下她找地躲避。 她摸着左耳,流放犯人路上死亡的,是要割耳记档的。当日,要不是那场突如而至的鸡卵子大的冰雹一通,那两个兵士乱跑一气,她的耳朵怕是早没了。 她被劈头盖脸的冰雹生生砸醒,下意识地就往一旁的野地里爬,不知道爬了多久,也不知道躲到了哪里,总之,她的耳朵还在。那些兵卒,也走了。她知道,以后,她就是个死人了。那些兵士,自会找到耳朵来充数。翻过四峻山的时候,有犯人失足掉下悬崖,押送的兵士就刨开了一个新坟,割了死人的耳朵来充数。 四年了,她无时无刻不想念娘和姐姐,不知她们在漠洲可好?她无从打听,她跟着司空道,四处流浪,远离城镇,直到此次回京。 她擦了眼泪,一个屋子一个屋子挨着走。红漆直棂门一推就开,她一扇一扇门推进去,二哥的院子,大哥的屋子,昔日繁荣热闹的平家,现在只剩四面白墙和拆不走的隔扇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当日爹娘带她回到老宅,这里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大哥已经娶亲,生了琏哥儿。二哥刚定亲,三哥比她大三岁。姐姐也未出嫁,当日热闹仿佛犹在,在这庭院中驻留不去。 她和姐姐都不信,爹是奉旨看管杨士新的,怎么成了勾结了?可那杨家十一岁的孙子从守卫森严的金甲卫牢狱逃脱,爹爹解释不清…… 她仰头,咽下眼中泪,风起,枯黄的梧桐叶子,旋转着缓缓飘落。 “中有梧桐,富贵三世!” 祖母在园子里种了一排梧桐。一到开花季节,放眼望去,满树都是粉粉紫紫的花朵,像是喇叭。落在地上,祖母不许人扫去。那些梧桐每年都开花,姐姐说以前爹爹每传回捷报,祖母就会在梧桐树下还愿,祈祷远征沙场的儿子能平安顺遂。然而,他们一家躲过了战场上的万千厮杀,回到京城这片安乐地,却没有躲过这突如的横祸,祖母承受不住,在家破当日就逝去了。 司昭依旧从水道里钻出来,春杏撑开油纸伞,司昭躲在里头换了干燥的衣裳,把湿衣团吧团吧包了起来。 顾二重新把铁栅栏插回了淤泥,外头不细看,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三人重新转回了巷道,司昭与俩人在巷口分开后,转到了西侧院墙,很快找到那个狗洞,她趴下,伸手从里头拽出一个小布包,拍了拍,正要起身,却是屁股一痛,脑袋撞在青砖墙,她痛呼了一声。 居高临下,双手环抱的锦衣少年狠狠盯着面前沾了一头泥土草屑的脏兮兮的丫头,喝令:“不许动。” 他弯腰,抢过包袱用力一扯,本就霉烂的幔布节节断裂,里头的零碎呼啦啦散了一地:小铜镜、鞋拔子、半截短尺,还有半个泥娃娃,头和身子咕噜噜地分了开来。 少年怒声喝斥:“还有什么?都拿出来。”他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幅要搜不搜,嫌弃的样子。 “公子爷,这里头可没有什么可偷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 司昭连声讨饶,一边目光落在地上,这些东西是她从各处屋子里一点点收集而来的,留个念想,现被粗鲁地掼在了地上,心疼却无奈。 少年正要说话,一阵马蹄声从巷子那头过来,雷鸣般,大黑马喷着鼻息,碗大的蹄子在司昭面前来回踢踏,几欲砸在她瘦弱的身上,司昭被迫后背抵到坚硬的墙上,再无退路。 马上的年轻武将勒紧缰绳,冷声:“九哥儿,干什么呢?” “我抓到一个小贼......” 010故人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谢九哥指着司昭气吁吁告状:“她偷东西,你瞧。” 他捡起一柄小木梳,檀木梳子,漆着粉色的桃花瓣,可惜梳齿断了二个,像老太太豁嘴的牙,怒瞪着他。 马上的人目光掠过梳子,定在低着的乱糟糟的发顶上。 “抬头!” 他沉声,马脖子上系的铜铃铛清脆地响了一下,警慑般。 司昭惴惴抬头,正对上对方那双凌厉的眼睛,受惊似地又低下头去,复又见一个发顶。 “你怎么进去的?” 头顶声音带着十足的压迫。 低垂的脑袋未动。 “我问你,这些东西怎么弄出来的?你飞进去的?” 谢广乾不耐烦,足二丈高的围墙,她不可能爬进去。 司昭转头看那狗洞,轻声说东西就放在这里,她好奇才掏出来的。 “满嘴胡言,快说,你的同伙是谁?” 少年喝问,一脸你骗鬼的样子。 司昭头低得更低,只一昧摇头,再逼,是一问三不知。少年厌恶,恐吓她说再不招就拉去衙门打板子。 “行了。” 马上的人不耐烦。 “这里头不是你随意来的地,下回再瞧见,一顿板子打折了你的腿。” 马上人声音凌厉,带着威慑。 司昭不舍地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只得快步离开。身后马儿踏踏掉头,清声:“你从白山回来,不先去家里,却跑来这里,叫祖父知道,怕是又得一顿训斥⋯⋯” 少年毫不示弱回道:“你不说,我不说,祖父又如何知道?” “我从那边过来,看见你的马拴在那里,平贵又作贼似地躲着我,这才过来瞧一眼.....” 语气颇无奈。 “还好过来看一下,都遭了贼了,这洞明明堵上了的,怎么又掏了一个洞出来。” 俩人的争论声和着马蹄声转过拐角,渐远了。 司昭一直跑到大街,人流穿梭,喧嚣热闹处,方停下。 是谢九哥么? 他已长成了少年,且足足高了她一个头,要不是方才谢广乾那一声九哥儿,她恐怕一时没有认出他来。 她无声的笑了一下,自嘲,儿时的小伙伴,如今对面不相识。6年未见,他几乎变了一个样,同谢广乾一样,说话做事带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傲气,再不是当年那个整日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咋咋呼呼的小屁孩。 当年平家落难,谢家作为姻亲,自始至终都没有出面。 娘说,谢家要是遣人来探望,其他不想了,只求能把姐姐托付给谢广乾,她们姊妹,能逃得一个算一个。然而直到她们母女被押解出了西华门,也未见半个谢家长房的人露过一面。倒是谢家二房的小姐谢墨薇遣了贴身丫鬟和一个粗使婆子做贼似地候在城门的官道旁,塞给姐姐一个小包袱。 姐姐与谢家长房长孙谢广乾订亲后,二家女眷也是常见面,二房的大小姐谢墨薇与姐姐来往并不算多,万没想到,倒是她遣了人来送行。而谢广乾,逢年过节会依礼上门送节礼,姐姐有多么喜欢谢广乾,她知道的,那些荷包、腰带、护腕,均是姐姐一针一线亲自缝制,没有借任何人之手......可他再也没有露过面。 方才见到的谢广乾,依旧那般意气风发,训斥起人来,自有一股子威严和傲气,比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眯眼,辨别了一下方向,往回走,谢广乾也好,谢九哥也罢,都与她没有关系了。 回到家里,司空道未回,她从衣柜里捧出一个小木箱,打开,掏了怀里那把仅剩下的小木梳,放好。然后,她拿出箱里的一幅画展开,四尺宣三开,上头绘着一个胖丫头和一只肥猫。 猫儿是普通的家猫,街头随处可见的那种大黄猫,丫头胖乎乎的,抱着怀里的猫,笑得见牙不见眼。胖丫头圆眼睛,团团脸,很是喜气。是三年前司空道照着司昭画的,画得比本人圆胖了许多,司空道拿这画样来招徕生意,说那些大娘大婶喜欢这样的,看着喜庆。司昭被司空道捡回去后,半年多才缓过来,整个人却瘦脱了形,跟卢柴棒似地。乡间大夫说,是她发烧伤了肺腑,得慢慢调养。可这快三年了,还是这般瘦。画像旧了,被司昭收了起来,有时候看着,自己都觉得恍惚。 许久,她把画像重新收进箱子里,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不用上锁,她准备带着去漠洲。 晚间,司昭在灶屋里坐着烧火,细细盘算,银子.....怕是不太够,春杏问她,她撒了谎,说有银子。回来的路上她去车马行打听过,去漠洲的脚程,一个多月,路上吃住起码30两银子起。她想过,不够的钱银路上可以卖些画来补贴一下,应该可以撑到漠洲。 “火大了。” 司空道提着大铁勺当当地敲着锅沿。 司昭把树枝往外褪一些,有一根燃着的细枝掉落在脚下,点着了地上的干草,司昭忙一脚踩灭。 雾气萦绕中,司空道叨叨地说春香楼里的姑娘早上睡懒觉,只有下午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可以画,他还可以抽空画些观音像去卖,这样子也好多赚些银钱。 司昭就同司空道说,明日表姐可能要来家里。 司空道隔着水汽,大声说好,明日早点去买菜,好好招待表姐。 司昭和春杏说好,明日上门她认亲,理由是之前家乡闹饥荒,一家子都走散了,表姐既找到她,自然要送她去和哥哥团聚。 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司昭没有再说话。 司空道和她相依为命三年了,她早已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了。如今他回了京,也找到了妻女,她也该走了,说不难过是假的,然而,终究是要离别的。她要去找娘和姐姐她们,那里才是她的归宿。 她折了树枝往灶膛里塞,把火又烧旺了些。 第二日,春杏如约上门来,带了那根簪子来,还有许多点心和礼包,大家相谈甚欢,期间司空道问了许多问题,春杏都一一回答了,倒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来。 走的时候,春杏偷偷告诉司昭,行脚的已经找好,刚好一支商队要往那边去贩药材,十五日后启程。路引顾二也已经托人去办了。 司空道这边。 “太远了,我陪你一起去。” 011爹给你添妆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空道说不放心她一人上路,司昭说不是有商队吗? 司空道就说既然要走了,那明日带她去认亲。 司昭点头,司空道一家子团聚了,她也走得安心些。 第二日,司空道新刮了胡子,换了长衫,又给司昭头上也一左一右各别了一朵粉色的堆纱花,满意地:小姑娘家,戴花喜庆些。 司昭顶着头上两朵颤巍巍的纱花,同司空道拎了昨日春杏带来的糕饼和点心,雇了一辆马车,出发。 摇晃的车上,司空道嫌弃那车厢里的座垫子有酸臭味,污了他新上身的衣裳。那垫子是污黄斑驳了些,但这是车马行的马车,脏污些也正常,可司空道今日明显有些啰嗦,来回叨咕了好几遍。 马车夫粗着嗓子不轻不重地怼道:“我们这儿上车下车的客人多,不是个个都像大爷您这般讲究的。” 司空道不赞同:“你这垫子洗洗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或者你多备一个换换,自己看着也舒服不是?” 马车夫嘴上也不饶人:“我自己瞅着挺舒服的,您要干净的,也不是没有,那长包的,一月五两银子包银。每天都换洗,保管比您的脸都干净。” 司空道就愤愤地望着窗外,说外面人咋这么多?挤死了。 司昭自上车就靠着车窗盯着外头默默地看,马车走不快,街面上挑担,挎篮的,穿梭不绝,热闹得很,这里是城西,聚集着诸多的酒肆瓦舍,瓜子炒货,杂耍,热闹得很。 马车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地。穿过长长的巷道,见一座白墙黑瓦的院落,如意门前散落大片的红纸屑,被踩得凌乱。 司空道呼一口长气,正正衣襟,抬手去敲那油黑的木门,很快有那五六岁的双髻小丫头跑出来开门,好奇问找谁? 司空道瞧瞧穿一身粉红薄袄,头发上绑了花色丝带,飘飘扬扬拂在肩头的小丫头,大声问这里可是纸扎铺子李家? 小女孩说是,然后撒腿往屋里跑。 司空道也跟着跨进了院子。 一个年约三十的妇人,站在门口疑惑地看着他们。 “秋月?” 司空道张开双手,欢喜地上前:“我回来了。” 妇人盯着司空道,脚下未动,嘴唇直哆嗦。 司空道激动地正欲拥抱她。 “外爷,他找你。” 一个穿枣红衣老者跟着那小丫头出来,他眯眼看向司空道。 “岳父大人!” 司空道忙抱拳,深深施礼。 老者却瞬间变了面色:“你是谁?” “岳父大人这话说得,我是司空道,您的女婿,慧儿她亲爹,怎么不认得了?咱们八年未见了,您老可好?慧儿呢?⋯⋯” 司空道激动地絮叨着,深深弯腰施了一个大礼,待直起腰身来,却见老者拉着女子快速往屋里跑去,躲瘟疫般,司空道忙高喊着追了上去:“岳父大人,秋月。” 院子里瞬间安静,被撂下的司昭站在那里,院子方正,暖风吹拂,墙边一棵老桂花尚留稀稀拉拉的残花,随风飘来丝丝缕缕的香气,阳光正好,晒得白墙黑瓦亮堂堂的。 站了好一会,也不见司空道出来,她盯着那道门,踌躇着要不要进去找一找? 门一响,方才那个小丫头探出头来,见了她,咚咚地跑过来。 她到司昭面前,仰头高声:“你是谁?” 司昭慢吞吞地反问:“你是谁?” “我先问你的。” 小姑娘颇不满意,一幅先来后到的气势。 司昭逗她:“我和我爹一起来的。诺,就方才进去那个。” “你爹?” 小姑娘瞪着司昭,一脸不相信:“那是姐姐的爹,不是你的爹。” 司昭仔细打量她,这个小丫头才五六岁,她的姐姐是谁?正待要套一套她的话,就见里头快步跑出来司空道,没有停留,大步往外头去了。 司昭麻利地跟了上去。 “爹!” 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提着棉布挑花裙子急急地从门内赶了出来。 小姑娘忙迎上去告状:“大姐,我方才看到一个野丫头,她说你爹是她爹.....” 司慧打断她的话:“我爹呢?” 小姑娘回身一指:“那儿!” 司慧忙追了过去。 这里司空道一路急走,一直到了大门口,忽停下,他拧着眉,转身。 “爹爹!” 身后跌跌撞撞跑出司慧来,见司空道停在那里等他,司慧跑得通红的脸上瞬间荡开了欢喜的笑:“爹,你去哪里?” 她声音里有着泪意,却是无比欢喜地仰着脸看着司空道。 司昭默默地打量着这张与司空道有七分相像的脸庞,知道这就是爹念念不忘,常挂在嘴边的大姐姐,慧儿了。 只是与司空道嘴里那个可爱乖巧的小丫头如今已长成一个亭亭大姑娘了。 司空道看着司慧,面上虽还僵硬,语气却是极尽温和:“慧儿!回去吧。” “爹,我定亲了。” 司慧殷切地看着司空道,目光里满是哀求和希冀。 方才屋里爹同外爷他们那番争吵,她是听得一清二楚,大人的事情,她不好说什么。可是她好不容易见到爹爹,她本能地想留住爹爹。 司空道一愣,这才想起来,从怀里掏出木盒,递了过去:“玲珑阁的簪子,瞧瞧可喜欢?” 司慧脸上瞬间露出欢喜的笑容来,打开盒子:“多谢爹。你住在哪里?我去看你。” “看什么?我这就走,省得碍人眼。” 司空道忽生硬地,脸色也绷紧了。 司慧扭头。 “让他走!” 夹道里李老爷子快步走来,后面一个老妇正急急拉他衣袖,却是被他用力甩开。 李老爷子高声呵斥司慧:“回去!” 司慧惶然地看着生气的外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止住,只哀求地看着外祖母。 司空道冷笑一声,转身,飞快地出了门。 “好好说话,你发什么火?怎么说那也是慧儿的亲爹。“ 老妇人温声劝阻。 “你懂个屁!” 李老爷子低吼:“这个时候回来干什么?慧儿马上要定亲了,让人看笑话吗?生怕人不知道慧儿是拖油瓶?她娘是二嫁妇?俞家是什么人家?要不是棋儿她爹,这门亲事哪里轮得到咱慧儿.....”老妇人只是一味劝阻,老爷子依旧气哼哼,一回头,见一旁的司昭兀自站在那里听得津津有味,更加恼火,他狠狠地瞪了司昭一眼,就催促司慧快回。 012我要添妆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慧满脸无奈,不情愿地转身,衣衫被轻轻拉住,司昭冲她说了一句话,然后就跑了出去。 司慧感激地看司昭一眼,然后跟着老妇人走了。 司昭出了门,三步开外,果见司空道倚在墙上,神情颓丧,像只遭了瘟的鸡,再没有了方才的意气。 “她们说什么了?” 司空道抬头,可怜巴巴地问。 “说你不该回来,影响慧姐姐的亲事。”司昭把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学了一遍。 …… 俩人回到铜锣巷,在巷口的铺子里下了两碗青菜面,借了提篮提回来。 司空道埋头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很快面条划拉完,又双手捧了碗,几口喝尽了汤,喳吧喳吧嘴,这才放下碗,委屈地:“她们不回来了。” 他提高了嗓门:“她嫁人了。” 司昭嘴里咬着面条,点头。 司空道:“你不安慰我么?” 司昭:“您早知道了,不是吗?” 司空道立刻激动地,是,我早知道,我今日不过是给慧儿送添妆去的,又没想和她们攀关系。 司昭提醒他:是人家不想和你攀关系吧? 司空道原是宫廷图画署的画师,七年前的一桩乌龙公案,把他牵了进去。他们被押送去西山陵园的采石场做苦工。司空道拿惯羊毛画笔的手,受不住日日打钉搬石的苦,就寻机假死逃遁了。几年来,东躲西藏的,一直在外游荡,不敢回京。一直到皇帝六十喜添龙子,普天同庆,赦免了部分犯人。得到消息时,竟已是过了二年,他急吼吼地回了京,原想着该是苦尽甘来,妻儿团聚的人生大喜,谁知却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那日,方大勇告诉他妻子李氏已再次嫁人生女,他面上不在乎,却不甘心,今日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找上门去......他和李氏在后堂大吵了一架,一个骂对方寡廉鲜耻,停夫另嫁,另一个骂对方诈死不报,自私透顶。 “我告诉慧姐姐咱们家的住址了。”司昭安慰他。 当日司空道从石坡滚下落入河中,被河水一呛,借机诈死远遁,哪里敢人前露面,有多远跑多远,远远躲着京城走,八年未联系家里,家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李氏另嫁,亦是人之常情,是他自己一厢情愿不愿承认罢了。她说不来安慰的话,只能提一提司慧,司空道一直心心念念的女儿。 “我的慧儿,我当日离家的时候,她抱着我的腿直哭,稀里哗啦,鼻涕眼泪地蹭得一脸,说爹爹不走,嗨.....一转眼,成大姑娘了。” 司空道果然脸上瞬间有了神采。 “她定亲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家?李秋月怎么就嫁了一个养马的?这真是越来越没品了。再不济,也弄个帐房先生,或者认字的,找个武夫,大字不识俩,带坏我的慧儿⋯⋯想当年,我也是图画署挂名的画师,也算个舞文弄墨的⋯⋯” 司空道开始叭叭地数落起李秋月,和李秋月吵架的时候,那新女婿的底细也被吵出来了,是苑马寺的录事。今日不在家,大概去伺候马了。 司空道愤愤地:“我要给慧儿添妆,我不能让那养马的看不起。” 司空道当当拍着胸脯,他的尊严体面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他要给女儿备一份体面的添妆:“头面,一套的。” 他叫道,豪气干云,司昭不好给他泼冷水。 司空道手里的银子从来都是老鼠不留隔夜食,是个到手10文,恨不得花11文的主。此次,他花光了攒下的所有银子,租下了这座小院,原打算接了妻女回家骨肉团聚的,现在计划落空,手里已经没有几个余钱了。刚送了簪子,还欠着春杏5两银子未结,现下说要再送一套赤金头面。 司空道挥手:“嗯,我要让李秋月看看,我司空道不是个废物,我这个做爹的给自己闺女添妆,让她风风光光的出嫁⋯⋯” 司空道接下来几日,上午去画坊找方大01 1躺着别动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呆在家里,收拾去漠洲的东西,路上要走几个月,一应东西,都要备全。 这日晌午,春杏来家里告诉司昭,商队三日后启程。 傍晚,司昭如常做好了晚饭,等司空道归家。 太阳沉沉地坠在巷口的老树上,蔓生的枯枝,像极了画纸上不小心打翻的墨汁,肆意横流。一向热闹的青石巷空寂下来,那些疯玩追逐的小屁孩都被大人喊回家吃晚饭去了。往日司空道都是申时末就归家,今日有些迟。 她回转,熄了灶里的余火,顺着长巷出巷口,一直走到平顺大街上。黄昏的街上人流稀稀落落,她停下,向旁边的烧饼铺子问明了春香楼的位置。 她一路迎着走去,路上行人匆匆,她目光四下辨别,怕错过了司空道。 前头几个人正登上路边的马车,对向又有一辆架子车推过来,司昭放缓脚步,等车过了再走。 马车前的几人相互谦让,落在最后的是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士子,等所有人都上去了,他才抬腿。 司昭瞥一眼,往前走,猛地停住,回头,见那马车已放下竹帘子,向前驶去。 她拔腿追上去,马车速度加快,拐上了平正大街,道路宽阔,很快远去。 司昭看着远去的马车,是他么?他竟然还在京城。 天色越发昏黄,街上行人渐少,她扭头,有人喊她。 暮色中,司空道歪着半边身子,鼻青脸肿,出门时绾好的发散了半边,乱糟糟地顶在头上。 司昭跑上前去,刚伸出手,他就杀猪似地叫了起来,路边的人纷纷侧目,他的一条胳膊垂挂在那里,像条破口袋。 司昭忙搀着他去了医馆,当班的老大夫不在,只有一个年轻的小大夫。他看了看,说无大碍,回家养着就好。 司空道大为不满,吸溜着肿胀的嘴:“你会不会看?唉哟,唉哟哟!痛死我了。” 小大夫不悦:“真断了你还能站在这里和我哼唧嘛?早疼撅过去了。你这是老伤,现骨头又裂了缝了,回去将养着,没有更好的法子。”司空道将信将疑,无奈老大夫今日出诊去了,一时回不来,只能听他的。 年轻的小大夫给他上了夹板,用绷带紧紧缠了,给他挂在脖子上吊着,叮嘱:“回去别乱动,好不好的,全看你自个儿了。” “那不行,你得给我配点药,好得快些,我这手可不能歇。全靠它吃饭哩。” 司空道不放心,一个劲地催促他开药。 小大夫不紧不慢地提笔给开了药,吩咐吃完了再来配。 出了门,司昭忙去搀他,司空道气道:“我腿又没瘸。老天,还不如让我瘸了腿呢,好歹留着手好干活....” 他苦着脸往回走,一拐一拐地,腿肚子也青了好几处,小大夫说是皮外伤,过几天消了淤就会好的。 司昭:“您慢些。” 俩人到了家,天已黑透。司昭去灶里舀了热水来,给司空道净面,擦手。 “怎么打成这样?” 司昭细问起来。 司空道憋了一肚子气,骂骂咧咧地说了事情经过。 今日下晌,他在春香楼里画像,春花有客人,俩人坐着说话,外头突然冲进来五六个人。揪住了小春花就是劈头盖脸一顿好打,一旁的司空道也被那几人给掀翻在地,不分青红皂白给捶了一阵。要不是老鸨闻声赶来,拉开了,他恐怕连腿也给踩折了。 “这算什么?那老娘们,自己的男人她一个手指头也没敢动,倒是抓着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发狠出气。人家一个娇滴滴的美人,硬是给扒光了衣裳,身上都是唾沫和血印子......这只母大虫,母老虎⋯⋯唉哟!我就一个画像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竟然说我是拉皮条的,合该打.……” 司空道咒骂着,一边呻吟起来,嘴巴脖子肿胀着,胳膊也越发疼了起来。 当时一片混乱,那个小春花,春花楼的头牌,躺在地上起不来,老鸨叫人给请了大夫来给小春花看伤,随手给了他一两银子,让他先回家歇着。他见小春花那两管鼻子一说话就往外冒血泡,瘆得慌,揣了银子赶紧跑回家了,谁知道,竟然是伤了骨头了。 司空道痛心疾首:“哎吆,打就打,干嘛打我手?要老命了。” “您且歇着吧!刚大夫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急不来。幸好,只是裂了,没有断,养着就好。” 司昭见他说话精气神挺好,放心了些。她去灶屋重新热了饭,端进来,哄他:“我喂您?” 司空道伤的是肩膀,整条胳膊发软,握着筷子提不起来。 司空道很是烦躁,叫拿勺子来换只手吃:“我自己来,加点辣酱。” 司昭:“您先吃着药,不能吃辣的,得忌口。” “甭听那野大夫的,嘴上的毛都没褪干净。这没有辣子我吃不饱,吃不饱,死得更快。” 司空道心里恼火,像个小孩子般耍起了小性子,一定要吃辣酱,不然不肯吃饭。 司昭就慢声:“死是不会死的,左右就是好得慢一些吧,大夫不是说了吗,半年一年地,慢慢地,总能好嘛。我这就去拿辣子。” 司空道就窒了一下,改口:“算了,算了,给我拿些醋来吧,嘴里有味就成。” 司昭去厨房给他拿了醋来,连菜拌着饭,呼噜呼噜吃了,中间他一直在骂人。 好容易吃完饭,司昭扶他躺下歇着,自己去灶屋里给他熬药去。刚拿药的时候,小大夫和她说,司空道的肚子按压痛,怕是有内伤,得按时吃药,叫她这二日小心观察,有不妥的,再来换药。 司空道仰在枕上,试着努力抬高右手,只勉强抬了半寸,立时疼得泄了劲,知道一时半刻是不能强用力了。 他手腕有旧伤,现在又裂了肩胛骨,这手当真是废了。 他沮丧万分:他当时全顾着挡脸了,只想着脸最要紧,脸不能叫撕了去。嗨,怎么就没想到呢? 司昭捧着药进来时,见司空道正瞪着两只大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房檩,一脸痛苦。 司昭放缓声:“药好了。” 司空道撑着半边身子坐起来,端碗,捏了鼻子,一气灌了下去。 “再来。” 他伸手要第二碗,司昭去给他倒了第二碗,他一仰脖子灌了下去。接着又要第三碗。 司昭说没有了:“大夫说了,药一日三次。睡吧,明日再喝。” 司空道叫她再去煎药。 司昭劝:“知道您急,这也不在一时啊。” 司空道呻吟了一声:“我很快就能好的,你把那药给我多煎几遍,我当水喝,当饭吃,不出半个月,我就能动了。” 第二日,司昭一早起来,发现司空道起不来了,挺着腰,坐不起来,说是肚子痛,一动就痛。他急着要撒尿,却是不敢动,一动肚子就疼。 司昭想起那小大夫说的,知道怕是肚子里头五脏真给伤着了。她去灶屋里找了个脚盆放到矮凳上,让他自己慢慢尿到盆子里,自己忙忙地跑去找大夫了。 老大夫刚好在,听司昭说了,背了药箱就跟着来了。 进了屋,见屋里一股子尿骚味,那一泡尿全撒到了泥地上,司空道躺在那里哼哼着。 司昭忙移走脚盆,让老大夫进去。 老大夫也不嫌弃,直接开始按肚子,每按一下,司空道叫一下,被他一瞪:“乱叫什么?疼了再叫。” 司空道声音立即小了不少,直到再次惨叫一声,老大夫这才收了手,吩咐司空道:“这几日躺着别动,养养。” 他提笔重新写了方子,交给司昭:“药一天四次,一次二碗。” 司昭接过,担心地问了一句:“没事吧,大夫?得躺几日?” 床上的司空道也看过来,很是紧张。 老大夫摸了一把下巴上花白的胡子,缓声:“十天半个月是要的,里头伤了,有淤血,不过不是很严重,按时吃药,过几日,药吃完了,我来改药方。” 司空道哎呀一声,苦着脸叫大夫,说这能不能再快一些?被老大夫一个白眼,说他运气好,踢伤的地方再往里一点,怕是都得躺在床上了,知足吧。 司空道被吓得再不敢吭声,让司昭赶快和大夫去抓药。 司昭把药抓回来,重新煎好,和先前的药,一共三大碗,都给灌下去。 接下来,司空道把药当水喝,连灌了几日,灌得满身都是苦药味。药汤灌得多了,尿多,司昭不敢再用脚盆,去外头买了夜壶来,给他塞到被子里。 012 哪有那么多的穷讲究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她抽空去了玲珑阁,春杏说司空道身边如今就你一个亲近的人,你还真的不好撒手离开,说干脆等过了年再走吧,开春也暖和些。 司昭点头,然后说:“我好像看见刘良文了。” 见春杏愣怔,司昭提醒她:“就是那个帐房里的刘——先生。” “他?” 春杏说他也活着吗?当日平家男丁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就连送饭的都被无差别的杀了。 司昭就把当日的事情简短地说了一遍。 破家那日,官兵搜查平连章的书房,搜出一封信柬,说是杨士新写给平连章的,成为平家勾结杨士新的物证,人证则是这个刘良文,他指证这封信确实是杨家送来的,他曾经亲眼见到。 春杏咬牙切齿:“什么狗东西。在平家白住了一年多,好吃好喝地供着,养出条白眼狼来。这样的人,老天怎么不劈死他。到叫他好好地活着,当真是老天不开眼......” 这个刘良文是管家的侄子,进京赶考,得刘管家便利,住进平府,平家上下众人俱与他相熟。八月秋闱后,待发榜时,在账房里帮忙。 春杏说刘管家死了,其它的护卫旧仆也是死的死,卖的卖,都不知去向。这个刘良文,她以为也遭了祸。 司昭说她也以为他死了。 她亲眼见刘管家提着大刀怒火冲天去追他,刘良文斯文瘦弱,不是刘管家的对手。众所周知,平家谋逆案,皆因杨家而起,杨家一个孙子在金甲卫大牢里逃了出去,指挥使平连章首当其冲,圣上下旨拿平连章问罪。平连章自当不认,要求御前辩解,可没有想到,金甲卫搜到了书信,且有人作证,一下子坐实了平连章私通逆贼杨士新的罪名。刘管家自是知道其中厉害,恨死了刘良文。 春杏问司昭,如今他在哪里?司昭摇头,说天色黑,车子走得快,只知道往鸿福坊那个方向去了。 春杏骂,这个狗东西,说只要人在京里,总能找到。 春杏又提醒她,可莫冲动:“万不可叫他撞破你的身份,告了官。” 春杏忧虑地看着她,司昭可是流放犯,官府知道,是要抓捕回去的。和刘良文打照面,可是百害无一利。司昭说她会小心,先把人找到再说。 春杏陪司昭去了春香楼,找那老鸨索要医药费。老鸨初始不认,经春杏一番讨价还价,老鸨又补了5两银子,说算上先前的润笔费,不要再来找她了。 原来打人的是郑尚书家的少奶奶,郑公子逛青楼。被她带人抓了现行,她不能对郑三公子怎么样,一腔子恶气全转嫁到了旁人身上,听说那小春花脸上生生被她扣了一块皮肉,破了相,老鸨也没处去说,只能认了。 那画撕了好几截,早扔掉了。司昭原想着继续给楼里的其它姑娘画像,毕竟这银子好赚,一个醉酒的客人冲过来就张手抱她们,春杏吓得拉着她就跑,叮嘱她说,她一个小姑娘家,千万别到这地方来。又吓唬她说,这里头,拐卖来的小丫头都没处逃去,她还敢往里头凑? 司昭也消了念头。 接下来,司昭白日抽空出去搜寻刘良文,晚上回来照顾司空道。司空道躺在床上,像个瘫子般,又担心凑不上添妆的银钱,很是窝火,整日愁眉苦脸地,见司昭整日往外跑,恼火,骂她不着家,她是不是嫌弃他,想要弃他而去,像个小孩似地,司昭只得耐着性子,每日早上出去,下午就在家里陪着司空道,一边画画,一边听他唠叨。 方大勇来看司空道,闲聊,说起一件稀奇事来。 说是左相秦府的小姐,日前在自家园子里采菱角竟溺死了,家里太太伤心得不得了,不肯入葬,秦家想找画师给秦小姐画一张像,也好给太太留个念想。 “找了几个画师,都忙。” 方大勇龇着牙,说图画署的那些画像师都在准备皇家秋猎,抽不出时间来。办这件事的秦家管家也不好强逼着人家上手画,毕竟,皇帝秋猎,图画署的画师要全员出动,各种准备马虎不得。 “那去找市面上的其它画工。” 司空道说,画工又不是没有,除了图画署,像他这样的游散画工可不少。 “秦家小姐可是横死的。” 方大勇低声,说自然找过,可那些画工都找了各种理由推脱。 “也是,这种事情确实晦气。” 司空道点头。这画像,都是给活人画,什么时候给死人画过?不瘆得慌? 方大勇啧啧了一下:“理是这么个理。原先秦家开了5两银子,现在”他伸了两个手指:“10两银子,翻了一番。” “要我说,咱平头老百姓,哪有那么多的穷讲究?没见那给八十文雇人去当孝子孝孙哭丧,都有人争着去,这个,可是干净许多。我呀就是手头正好要赶着一宗活,实在腾不出手来,不然,我指定去了,这银子可是好赚哪。” 方大勇惋惜地。 司空道叹气:“你说得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嘛。我倒是不介意。可惜我伤了手,有钱也赚不了嘛。” 他抬高了那裹得一截子白粽子似的手,一脸沮丧。 方大勇安慰了他几句,又扯了几句咸淡话,就告辞了,他要急着去找下一家。秦家二管家发出话来,谁能寻到画师,另给二两银子的跑腿费。现有好几个人都正在帮着找,回头慢了,这到手的银子可就飞了。 门口,司昭却叫住他:“方叔,我来画。” 方大勇惊讶地:“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晚上该睡不着觉了,回头再吓出个好歹来,我就罪过了。走了,走了,回去伺候你爹去吧。” “有什么怕的?以前我们在外流浪的时候,见过乱葬岗上的死人,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怕的。” 司昭:“我去!” 方大勇哄她回去:“你和你爹商量一下,我先走了。”说着就要走。 司昭却扯着他回了屋,和司空道说她要去秦府画像。 “不成。“司空道摇头。 司昭说赚些银子,好过年啊。 司空道脸上就开心几分,他咕哝着说,在家过年好啊。 013死人有什么怕的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空道也知道,现在家里急需要用银钱,他每日的药不能断。他松了口,又担心:“你一人能成吗?” 司昭虽然能单独画像,但这回不一样,那可是秦府。 司昭向他保证,说只管低头画画,眼睛不乱看,路不乱走,连话我也不多说..... 司空道不顾疼痛,努力伸了左手,一个脑崩子敲在她额头上:“大户人家规矩多,你爹我就是吃了亏的。那些人眼睛比钉子还厉害,你记住了。” 方大勇见俩人说妥了,一溜烟地去了秦府,很快就来回话,说明日一早上工,又拿回了五两银子的订金来。 第二日一早,司昭背着画箱,和方大勇一起去了秦府。 方大勇带着他们到了秦府的后门,守门的小厮却说只能让司昭一人进去。 方大勇就看着司昭。 司昭说回吧,她一个人行。 然后,她颠了颠身上背着的画箱,同方大勇挥手告别:“方伯伯你回吧,叫我爹爹在家等我回去。” 说完,就哧溜一下钻进门里去了。方大勇只得回转。 这里司昭跟着二管家,一路见来往的仆妇丫鬟不拘言笑,神色匆匆,她也肃了脸色,规规矩矩地跟在后面,轻易不乱瞧,只见脚下青砖墁地忽作棋盘格,两侧廊庑檐下悬着六角铜铃,晨风过处,铃声沉浑如古寺钟磬。秦府乃前朝太师府旧宅,新朝立,这府邸鲁国公住过一段时日,后圣上赐了秦相。说起来,这宅子现已有百年了。 司昭紧跟着,七拐八弯,很快就到了园子西南角一处院落前,二管家把她交给了一个中年仆妇:“跟王妈进去。” 那个唤作王妈绷着嘴角,示意她跟上。 青砖墁墙丈二高,墙头琉璃瓦叠作三重冰裂纹,乌木门扇敞开,门内影壁用螺钿拼成的嫦娥奔月图,嫦娥早被白幡遮住,从缝隙里钻出半截玉兔杵。院内三重茜纱灯笼全蒙了白麻布,有悠长的诵经声传来,司昭紧了紧背上的画箱,脚下愈发小心。抬头见院中搭一灵棚,横贯一白布,上书:“哀思无尽,思念永存。”几个墨黑的大字。 数个身披大红袈裟的僧人合手,正喃喃地诵经。 司昭垂目低头,跟着进去。 五六个小丫鬟浑身缟素,跪在棺木前,恸哭。秦三姑娘少丧,这些生前服侍过她的丫鬟在这里守灵。悲痛的哭声混合着火盆中微光,随着黑色的纸灰旋转着飞舞,迟疑着落在白色的孝帽上,斑斑点点,让人无端地悲伤起来。 司昭跟着王妈到了灵前,王妈还未开口,她已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拜了三拜,然后接过香,又拜,把香端端正正地插在香炉里。这才退到一边,看向王妈。王妈绷着的嘴角略松了松,神色也不知觉地缓和了些,领着她到了棺木前。 “这是我们小姐。”王妈用袖子压住嘴,掩下喉底的哽咽。 棺木用长凳垫离地面,司昭踮脚小心看过去,见铺了红色的绒布的棺内,秦惜雅一身蓝底妆花织金通袖袍,玄锦百花裙,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唇上鲜艳的大红口脂,映照得敷了白粉的脸更加苍白。 司昭默立。 当日圣上本要平家满门抄斩,是掌管刑狱的左相秦平原说了一句,才让平家女眷死刑改判为流放。秦相的一句话,救了她们的母女几条命,如今秦家小姐也静静地躺在棺木里,让人叹富贵如云,生死无常,秦家小姐,如花的年纪,就这样开到了头。 “有什么需要,告诉她们,让她们去办。” 王妈的声音忽转犀利。 几个丫鬟哭声立时更响了些,很是悲痛。 王妈送了诵经的僧人离开,这是秦家从皇英寺请来的主持,给秦惜雅超度的,如今法事做完,要回去了。一时四周空寂下来,只余耳边不时的呜咽声。 司昭转头。 “几位姐姐。” 她叫。 丫鬟们犹如泥胎木塑般跪在那里,没有人理会。 司昭顿了顿再次出声:“烦请哪位姐姐帮一下忙。帮我把你们家小姐脸上的妆洗一洗先。” 离她最近的一个丫鬟这才抬头,她掀起哭得肿胀发亮的眼皮,诧异地看着司昭。 司昭解释:“我得画出小姐最好的模样。” 现在秦三小姐脸上脂粉抹得太厚重,像戏台子里的花旦,基本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这样的脸画出来,想来大太太不会满意的。 那丫鬟犹豫着:“妆容坏了,我们可吃罪不起。” 地上的几个早停了哭声,却没有人说话,似乎聋了般。 司昭忙保证:“姐姐只管先洗了,不行,我再重新画回来就是。不然,这画画不出来,咱们都交不了差。” 见司昭这样说,那个丫鬟方才推身边的两个同伴:“你们去打水。” 两个丫鬟去端了水来,很快把秦三脸上的妆给洗干净了。 司昭看着棺木里的人,还是吸了一口气。卸了妆的秦三完全换了一个人,脸色青黑,很是吓人,怪不得要上这么重的妆。 叫秋红的那个丫鬟,去屋内捧了粉盒来,见司昭已经踩在凳子上,伸手拿过粉盒,开始在小姐脸上敷粉,她退后一步,举着粉盒,心下不免佩服。这丫头胆子够大。 司昭气喘吁吁好一通忙活,棺木太高,趴在凳子上太累。 “你们帮我瞧一瞧,可行?” 二刻钟后,司昭呼了一口气,直起腰身。 几个丫鬟近前。 棺里的秦三,没有先前浓妆那般陌生,也没有溺死时候那般瘆人,此刻脸色匀净,那青黑的地方,用淡淡的白粉和胭脂给掩了,唇间口脂淡红,眉毛没有描,就如平日里一样,只是睡着了。 捧着粉盒的丫鬟秋红忍不住呜咽了一声:“小姐。”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四下也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一片呜咽声中,司昭裁纸调墨,支了画架子,开始描画。刚二管家和她说了,秦惜雅停灵至多三日,现在对于她来说,抓紧时间画像才是当下之重。 四下重归安静,只有画笔间或的摩擦声和一二声啜泣声。 快到晌午的时候,一个仆妇领着一个灰衣老婆子瑟瑟缩缩地从外面挨进来,到了跟前,先趴在地上拜:“小姐。”就嚎哭起来,只数声,就被仆妇不耐烦地制止:“快些吧。” 跪在地上的秋红自见了老婆子,眼睛就一直亮晶晶地盯着她:“奶奶。” 老妇人一把按住秋红的手:“你好好给小姐守灵。” 她转过头去,瞥了一眼几步外的仆妇,用力摇了摇,继续:“替小姐祈福。” 她见秋红似乎还不明白,嘴唇翕动,无声说了两个字。 秋红看着匆匆离去的老妇人,她吸一口气,忽然嚎了起来,声音嘶哑,犹如破风的风箱:“小姐,呜呜.....” 刚刚沉寂的那几个丫鬟也随之哭了起来,一时悲声大作。 014画像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她们都是秦三屋里的丫鬟,在这里整整跪了二日二夜,每日里只清汤寡水地让她们吊着一口气守灵,她们的惊恐远比伤心要来得多。 船翻了,撑船的红袖和小姐一起淹死在湖里,救了红巾上来的船娘也被大太太直接打死。剩下她们几个留在屋里的丫头还活着,这么多服侍的人,都没能看好小姐。她们等着主子的责罚,战战兢兢。 那日,大太太听说红巾先被救上来,指着船娘嘶吼道:“没用的东西,废物,该死,该死。” 小姐溺死了,太太恼怒船娘竟然先救红巾,耽误了小姐,当着府中所有人的面,给当场打死了。红巾醒过来后,也一头碰在小姐床前,死了。 二个大丫鬟都没了,她们几个小丫鬟都是买来的,只秋红是家生子,出事后,秋红家里人也不敢说话,主子那边什么情况,她们这边是一丝风都没有。 现在,秋红奶奶忽然来了,给了她们莫大的希望。 忙乱中,司昭只是刷刷地画着,整幅画中,这五官是最重要的,不但不能偷懒省事,还得再细些,遗像嘛,要让人睹画思人,方能画成功.....她全神贯注,这是第一次拿这么多银子作画,自然是十分小心。 秦家大房主屋里,王妈匆匆进了大太太的院子,刚跨进门,就见大丫鬟双叶端着一碗药出来,苦着脸。 乌木托盘上的一碗药依旧是满满的。 已经第三日,太太每日只勉强进一点汤水,只是哭,她们这些下人也是急得没有办法。 王妈悄声问双叶:三少爷可是回了? 太太伤心,任谁劝都没有用,唯有少爷劝着,才喂进去一点。 双叶摇头。 王妈接过双叶手上的托盘,放缓脚步,小丫鬟掀了帘子,她先叫一声太太,方才进去。 透过绣着富贵花开的紫檀落地大屏风的纱面,隐约见里头一个人影木木地端坐。她缓步进去,昏暗的中端坐着大太太,闭着眼,默默流泪。 王妈近前,唤声:“太太。” 也不等太太说话,她就自顾自地说起来:“皇英寺的主持回去了,说会去庙里替小姐摆了牌位,好生供奉。” 她顿一顿,见大太太眼睛一闭,泪水更加汹涌,继续:“主持说了,千万别舍不得她,耽误了她投生的好日子......” 秦惜雅是少丧,不能做水陆道场,念经做法事,大太太这心里苦,整日泪水涟涟。王妈妈这几日也是劝得嘴巴都干了,但没有办法,还得继续劝。 “方才,安王府的周小公子来了,现在三公子那里,老爷送国公府的二老爷出门,正碰见俞家同李家女眷来,二太太和四小姐去接待......” 王妈转了话题,向大太太报告前头的宾客名单,来往的俱是平日里交好的,也不避讳了。 大太太张了口嘶声:“老爷这会除了信王府,眼里还有我们?他该陪着那些人去,怎叫我三儿去陪?难不成他也死了不成?” 王妈忙哎哟一声,叫声我的太太。 “姐儿的事,不能怪老爷,也是没有办法。谁叫咱们是这等显赫人家呢?按老奴说,姐儿出了这等事,只把那几个丫头剐了也不为过。她们也是明白自己的罪孽的,这两日,老老实实跪在灵前,哭得声都没了,只恨不得随了小姐一同去。老奴同她们说,伺主不力,死罪。可谁想,这信王巴巴地叫李长史特意来传了这一通话,又是当着老太爷面说的,咱老爷也不敢不听呀。” 大太太这才睁眼,一双眼睛因为哭多了,眼底红得骇人。 王妈妈忙把手上的药递过去:“三公子特意嘱咐厨房熬的,让您喝,说您难过,他担心得也睡不着觉,老奴见他这几日也是清减了许多,又得撑着,忙着接待上门的各家,走路都是晃荡的。” 大太太看着递到面前的乌黑的汤药,又落泪:“这整个家,也就三儿还想着他那可怜的妹妹。这些个人,个个想着自己,哪里管我们娘俩的死活。我可怜的心肝,怎么就狠心撇了娘去,叫娘可怎么活哟.....” 她一时难以自抑,又呜咽起来,声音沙响。 王妈见她这样,自去绞了面巾,递过去。 无怪大太太伤心。昨晚,信王府的李长史来了,直接去见了老太爷,又叫了大老爷几人过去,说秦三的事,京城中已有风言风语,事关秦相与信王,注意影响。大老爷就向大太太转达了这层意思。大太太更加伤心了。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置那几个丫鬟呢,这信王就这样子对待他家三丫头,这还没过门呢?连几个丫鬟她都不能处置了? 她不甘心,更恼。一群丫鬟跟着,竟然让主子溺死在自家的湖里,她们不死,谁死?就是皇帝也不能管别人家后宅的事。 可大老爷苦着脸拿话点她:“儿子你不管了?” 大太太瞬间就蔫了,她生养了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闺女。现在闺女没了,儿子们还在。大老爷这话是拿住了她的命脉。她一腔子气没处出去,只能憋着自己,憋得狠了,人都有些魔怔了。 等大太太又哭了一会,王妈方适时提醒:“太太先把药喝了。凉了就不好了。依老奴看,太太得强打起精神来,这二日,二太太那边,厨房里的参汤流水似地往那边送,说是二太太快累倒了。” 大太太拿手绢堵住鼻子,止住悲声。 她也是大家太太,知道事已至此,只能这样。自己真要病倒了,二太太可就真的接过掌家的权了。她们二房早就眼馋这管家的权。 王妈忙拿过帕子,重新打了水来,缓缓地:“依老奴看,既然人现在是不能一下子弄死了,那就把他们几个送到那念慈庵里去,一辈子吃斋念佛,给咱们小姐祈福去。死了,倒真便宜她们了。” “死罪逃过,活罪难逃。告诉她们,好好儿地念经,给她们主子祈福,不然,我饶不了她们。” 大太太恨恨地,说着扁着嘴,又要哭。 王妈忙换了话题:“太太,给小姐画像的画师已经到了,正画着呢。” “是哪个画师?” 大太太忙问,给她闺女画像的画师,可是要紧,她就剩下这一点念想了。 王妈想着那个才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斟酌着说词:“是个女画工,画着一手好画。说是从小跟着她老子学画。老郑说,咱们小姐可是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图画署的那些大男人,不合适。”她没敢说二管家溜溜地寻摸了二日,才寻到这一个肯接活的。 大太太点头,不说话了。 王妈这才端过那药,服侍她喝了。又掀了帘子,叫了门外的丫鬟进来服侍,自己往前头去了。 大太太一撩开手,这边大小事情都落在二太太头上。她得上前头去看着,不能真叫二太太都把活都揽了去。 015珍珠耳环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灵棚里,司昭一笔一画用心刻画,全神贯注地研究秦惜雅的眉眼。 丫鬟们哭累了,闷闷地,攒着力气等人来祭拜的时候再放声嚎哭。 秦家门上陆续有人来吊唁,均是女眷。 几位太太在花厅由秦二太太陪着叙话,小辈们由秦四小姐秦惜诺引领着往后头去祭拜。 大家沉默地穿堂过廊,秦惜诺打头,几个闺秀紧随其后。一行人进了灵棚,秦惜诺引着众人到案头拈香,依序祭拜。 轮到洪丽娟,她双手执香,纳头就拜,被人一把按住肩,惊跳,差点失声,定神,见是俞秀兰。 俞秀兰挪嘴。 原来那棺木旁竟立着一人,洪丽娟方才那一拜,差点就拜了她,她颇有些恼怒。 一旁的丫头忙上前拉了司昭到一旁,方才司昭在她们进来时,蹲在地上调色,谁都没有注意她怎么忽然就站了起来。 司昭恭敬地退到一旁,眼角瞥到了队伍中间的一个人哭得尤其伤心,泪水涟涟。 谢墨薇看着棺内的秦三,泪水滴滴答答,擦都擦不尽。她至今无法接受,之前还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话的小姐妹,现在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这棺木里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五日前,秦惜雅还邀她过府,看那池子里新到的一车花色锦鲤,俩人蹲在池子旁,一边喂鱼,一边说悄悄话。秦惜雅烦恼一过府就要去当人家现成的娘亲,不免烦恼。她安慰她,说家里多带几个老道的管事妈妈媳妇去不就成了?王府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奶妈子丫鬟,又不需要她整日抱在怀里,她这个继母,只要在衣食住行上不要亏待了前头的子女就是了。再说信王爷,她不是挺满意的?说到信王,秦惜雅害羞,就揶揄她:“我是落定了,你呢?回头我同信王爷说说,给你也寻个如意郎君,最好能离得近些,咱们闲时还像闺中一样,能常常一处说说话,那多好。” 她笑着说好的,信王妃出面给她保媒,就是瘸子她也嫁。她和秦惜雅从小要好,常说将来俩人如果能嫁到一家,成为妯娌,该多好。可惜,戏言犹在耳,惜雅却突然没了。噩耗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怎不叫她肝肠寸断?消息传来时,她第一时间就想过来确认,然而家里不让,说少丧不吉利,得等法事做完,才能上门。 眼泪顺着鼻子落到嘴里,咸咸的,她哽咽出声。她不得不确信,惜雅是真的没了,就这么安静地躺在这里,同以往有些不一样,又一样⋯⋯她突然觉得人生像一场梦,那般不真实。 身后的洪丽娟却早耐不住,她来拜祭,原就走个过场,上完香就立刻回的。现下见前头的谢墨薇迟迟不挪步,只在那里拭泪,她心下发怵,根本不敢看棺木中的人,只能撇了眼往一旁乱瞄,然后就看到了画架子上的画。 四尺宽的画纸上画着浅浅的墨线稿,黑白稿的人像眉眼初现,尚看不出什么来。她掉转头,惴惴地看向棺木中的人,秦惜雅是溺水死的,听说溺死的人吓人,看了晚上会来索命。然而.....棺木里的秦惜雅看着也没有那么可怕嘛,她的目光渐大胆,定格在秦惜雅头面上。 全套的宝石金累丝头面,当头莲花挑心上镶嵌的一块红彤彤的大红宝石,澄澈透明,颜色极其鲜亮。这么大的红宝石,她只在少数几个夫人太太的头上见过,可秦惜雅头上那些发饰上大大小小镶嵌的宝石,这细数起来,少说有好几十颗,这得多稀罕?还有她胸前的珠串,颗粒饱满,个个都有小拇指大小,下头坠了一块五彩璎珞,璀璨夺目。 啧啧,秦家这是把秦惜雅的嫁妆都给她带上了吧?哪像洪家,到底是根基浅薄些,不如他们这些京城世家显贵的。 谢墨薇身后的俞秀兰也伸手轻晃谢墨薇的胳膊,示意她节哀。 谢墨薇终于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棺中的秦惜雅,离开棺木。几人蹲到了火盆边,谢墨薇伸手拘了一大捧金银元宝散到火盆里,火光腾起,熏得她往后仰了一仰,也看到了一旁的画。 谢墨薇目光落到画上,愣了一会,然后禁不住提醒:“她爱笑。”她低声,又意识到这个小画工都没有见过惜雅笑的样子,怎么画得出笑模样? 她吸一口气:“算了。” 却见这个小画工傻呆呆地盯着洪丽娟,似乎没有听到她说话。 司昭眼里那对晃动的耳环,淡粉色的珍珠嵌在弯成叶子状的金丝上,闪着柔和的光,晃花了她的眼。 洪丽娟察觉到小画工盯着她,不爽:“看什么看?” 她低声斥责道,丝毫不掩饰厌恶。 几人都向她看来,秦惜诺忙说司昭是画工,没有见过世面,打扰大家,实属不好意思,一边目光严厉,示意司昭退后。 司昭退到一旁,缩到角落里。 众人继续烧纸钱,一把一把的金银箔扔下去,火光熊熊。今日来拜祭,都穿得素净,首饰也是尽量素简,不是银饰,就是珍珠一类的。洪丽娟这幅珍珠耳环不是寻常的白色,颜色偏红,难怪吸引了这个小画工。 洪丽娟倨傲地摸一摸耳环,解释:“我找了许久,就这个素净一些。” 几人都披了眼,洪丽娟一向自诩美貌,又喜攀比,一幅珍珠耳环也敢炫耀起来,真是眼皮子浅。 一旁的史家的姑娘史玉茹听了却没有忍住,低声说了一句,大意是没有素净首饰,再不济,戴玉坠子也好。史玉茹的堂姐是秦家的三少奶奶。 洪丽娟不服气,低声反驳,说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头上不也插戴了这么多首饰? 史玉茹尖声说我哪有?我都是素净的颜色,哪里像你,用红色…… 谢墨薇的泪愈发落得凶,她们竟然在惜雅的灵前讨论起首饰来,她睁着泪眼向秦惜诺看去,却见她披着眉,静静地烧纸,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只得伸手捧了一把元宝愤愤地扔进去,火光蓦地腾起,几人忙往后仰,一时都闭嘴了。 火盆里的元宝烧化完后,几人离开。谢墨薇临走时,憋下去的泪又重新涌了出来,俞秀兰使劲挽紧了她的胳膊,半拉半扶着出去了。 一直当布景的司昭方抬头,怯怯地问丫鬟秋红:“那个戴珍珠耳环的,是哪个府里的小姐?” 秋月不屑地看她一眼:“金甲卫洪指挥使家的小姐啊。” 016抓猫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眸子一黯。 洪放么?当日来平家宣旨的几个官员,兵部刘大人、大理寺的郑大人,还有金甲卫的这个洪千户。他带了金甲卫的士兵率先冲进来,也是他,封锁住了荷花池的退路。 洪放由金甲卫副使升为正使,接替了爹爹的位置。 这幅耳环是姐姐最喜欢的。这三颗珍珠也是爹爹在沙洲戍守时偶然间得的,做了一对耳环,还有一颗,就镶在一根钗子上,回京后给了姐姐做嫁妆。因为是偏水红色的,她不止一次地和姐姐说,以后等她及笄了,就把钗子送给她。姐姐却拧着她的耳朵,说耳环给你。她恼,她的耳垂薄,不像姐姐那样肉肉的一块,戴什么都耳环不好看。姐姐的嫁妆早就备好,整齐地码在偏屋里,六十八抬。当日家破的时候,相必这些东西都已充公。此刻,这对耳环出现在金甲卫使小姐的身上,也就不稀奇了。 司昭收敛情绪,提了手中的笔,蘸了墨重新向纸上探去,手腕一沉,一抹墨色扑在雪白的纸上。一只硕大的黄猫,攀上画架顶端,大粗尾巴扫在画像上。 司昭回头,见四下空寂,方省起几个丫鬟去吃饭了,似乎还吩咐自己看着点儿。 “去!” 司昭龇牙恐吓,“喵呜。”那猫脑袋歪了歪,却依旧牢牢扒着画架,不肯挪窝。 司昭拿笔杆子去戳。 “喵呜!”司昭的手背一痛,那猫儿几个跳跃就上了高高的院墙。 司昭手背迅速渗出几颗血珠子,她顾不得,忙用大湖笔沾了清水,把方才沾了墨色的画面紧着刷淡,幸好是发髻处,刷一刷,应该还能补救。 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见一个人跑进来,在供桌上抓了二块糕,掰成两半,嘴里嘘嘘有声地逗弄,那猫在高高的粉墙上,不紧不慢地踱步,尾巴立得老高,一晃一晃地,悠闲得很。 墙下的青年男子捏细了嗓子:“瞄,来,下来,爷给你吃好的。” 一连数块糕都抛了出去,一块抛到了墙外,另外几块都落到了墙下的草丛里。那猫依旧蹲在墙头,丝毫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司昭收回目光,继续刷洗,方才耽搁了一下,墨色有些咬进去了,得多刷几遍,多换几遍清水。 男子就把碟子里最后几块糕点都倒在掌心,颠了颠,悉数扔了出去,还是没用。他拍净手,他瞧了瞧一直低头忙活的司昭一眼,回头看看供桌上干净的托盘,又回头瞧了她一眼,然后,走进,仔细打量着司昭。 “可还有点心?” 他问,抬手,捻着指尖上残余的糕点屑。 司昭摇头,没有抬头。这是那日在长街上碰见的那个人,她方才就认出来了,她垂了眼睛,故作专心地调色。 四下寂静,司昭一下一下地给发髻处洗底色,他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她继续装不认识。 “你不怕吗?” 声音从头顶传来,对方转到她左侧,盯着她的鼻子,幽幽地。 司昭谨慎地回答:“不觉得怕。” “哦,人头也不怕,是吗?” 对方咄咄逼人,直接把话挑明了。 司昭笔一顿,瞧瞧快被摩擦起毛的纸面,抬头,见对方唇角带笑,一双眼睛却是凉凉的,没有丝毫温度,同那日一样,审视地盯着她。 她知道对方早认出她了。她抿嘴不语,当日的事可没有证据。 “瞄”地一声,墙头的猫却不耐烦了,呼地直扑下来,跳进了墙下的灌木丛里。对方瞟一眼,目光依旧落到司昭脸上,穷追不舍:“你那日看到了什么?你若老实说,一切都好讲.......” 他话未说完,俩人眼前一花,那只猫突然飞蹿进灵棚,在半空中画了半个圈,然后扑通一下跳进了棺木里边,紧接着就响起一通让人心惊的闷响声。 司昭急扑过去,见那该死的大黄猫正蹲在秦惜雅的胸前,一双琉璃似的眼睛瞪着她,示威般。身下秦惜雅的衣裳已经凌乱,发髻上簪的分心也歪到一边。 那人见状撸了袖子就要去捉那畜生。 “别。” 司昭忙阻止他,一边伸出自己手背上的抓痕示意。 “它敢,活剥了它的皮。” 他冷哼道,冷白的脸上浮现一层戾色。 “我是怕它挠了秦小姐的脸。” 司昭指了指那猫屁股下的秦惜雅。 他伸出的手就滞在那里,他瞧瞧那威风凌凌的畜生,再瞧瞧猫屁股下的秦惜雅,想着这畜生要真的在秦惜雅脸上挠出几道伤痕来,今儿这事儿可就闹大了。 他往后退,四下打量,翘着的嘴唇依旧不停:“你说,要是秦家的人,看见她们家小姐成了现在这模样,他们会拿你怎样?” 见司昭一脸诧异,他干脆说得再明白些:“往轻里说,你拿不到银钱,被赶出去,往重了说,你会被打死,灵堂重地,小姐尸身遭污.....” 司昭粗声打断他:“它是你的猫。” “这是一只野猫。是你让这畜生进了灵棚,都是你的问题,和我可没有一点关系。” 他慢悠悠地摊手,一幅撇清的样子。 司昭被气笑了,她目光从猫身上收回,落在他得意的脸上:“你想干什么?直接点。” 她心下知道,这人还真不是吓唬她。按照习俗,灵棚里万万不能进猫,守灵的人第一要务就是驱赶野猫。现在几个丫鬟不在,这猫进了秦惜雅的棺木,要是此事被秦家人知道了,丫鬟自是跑不了干系,可她也少不得被迁怒。 周锦绣见她上道,满意,这才慢悠悠地:“你不老实。那日你明明看到了包袱里的东西,却装傻。我后来问过纸扎铺的店家,他们说了,你在他们家洗了手,还特意用了香胰子。” 司昭强辩:“我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可否说清楚?凡事要讲究证据,你又没有当场抓住我......”她停下,看着周锦绣似笑非笑的神情,只得竖了手掌,开始恶狠狠地赌咒发誓:“那日街上,小的耳聋眼瞎,惊了公子的马,是小的不对。公子大人大量,绕过小的这一回,下次再不敢了的。我这人忘性大,过了的事,眨眼就忘。如若食言,出门让马车撞死,吃饭让饭噎死,说话让风给呛死。” 说完,她巴巴地看着周锦绣,一幅乖巧听话的样子。 他却看着她,见她果然知道。当下轻蔑地嗤一声:“本人从不信发誓这东西。来,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一一报上来。” 他抓过司昭的笔,又顺手撕了画纸的一角,提笔记录。 司昭只得老实报了家里住址,这个可瞒不了。 写好后,他卷了纸张,塞进了袖笼子里。然后叫司昭退后,自己脱了外头的银灰色雪缎袍子,展开,对着那傻乎乎睁着大眼睛看他俩说话的大黄猫兜头就蒙了过去。 大黄猫头脸一下整个蒙住,一时懵了,待反应过来,双腿乱蹬,无奈身子已悬空,借不着力,只是乱扭着肥硕的身子。 “瞄!” 那猫在高高拎着的衣裳里用力挣扎,乱扭乱跳。 他嫌它闹,抡起巴掌,打得那猫惨叫一声,再叫,再打,一连打了好几下,那猫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他这才掀了衣裳一角,露出那猫的头。那猫哧溜一下,就要往外钻,他一扬手,那猫立刻双爪捧脸,轻轻地叫着,温顺得不得了。 司昭一旁冷眼看着,这才发现那猫脖子上有一个铜环,因被密密的毛盖了,方才一时没注意。 那人拎起两只袖子,胡乱把那猫扎了一个小包袱,随意扔到一旁。 017莫管闲事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周锦绣身着葛纱贴里,伸手擦汗,又顿住,吸吸鼻子,抬了手指凑近,皱眉。他举着手,疾步走到棺木前,秦三的领口处赫然一片黄色的污迹,雪白的中衣领子都湮湿了。这该死的猫,怪不得手指一股子腥骚味。 司昭看着也变了脸色。 接下来,周锦绣在一边望风,司昭寻了水盆来给秦惜雅擦洗整理。她绞了手巾,擦了好几遍,才把那领子上的尿渍擦得差不多。然后,她探了手,去擦秦惜雅脖颈后头,看看手里的白布巾,干净如初。她疑惑,凑近一瞧,这才发现那里原是一块淤青,隐隐透出皮肉来,看着像是污迹。 一直在旁冷眼瞅着的周锦绣问怎么了? 司昭指了指说没事,应该是磕碰到了。她小时候顽皮,常发现腿上莫名青了一块,也不是很疼,却怎么都想不起什么时候在哪里磕去的。 她说着去掩领口,秦惜雅到底是未出阁的小姐,这是男子,还是得规避些。 她被粗鲁地推开,周锦绣直接抬高了秦惜雅的脖子,青白色的脖颈后赫然露出一截子淤青来,约莫有三指宽,半隐在那发根处。 司昭吸一口气,正待细看,他却迅速放了回去,然后催促她快些,别磨磨唧唧地,一会来人了。司昭换了盆水,再擦了一次,衣领子上的黄色尿迹已然差不多了,不靠近仔细瞧,发现不了。她又仔细整理了秦惜雅的衣物发饰,胸前的衣裳有几处被勾了丝,她用胸前摆放的璎珞压平了,她松一口气,幸好没有抓破秦三的脸。 他招手,示意司昭近前:“想长命的话,管好自己的嘴。”他叮嘱司昭,白色的面皮上一双狭长的眼睛眯起,威胁的意味十足。 司昭乖顺地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满意她的表现,拎了那地上蠕动的包袱,单手提着下了台阶,很快就隐入花木间不见。 司昭回身,重新又审视了一下灵棚,见没有什么不妥,这才找了裁纸刀,把方才被周锦绣扯断的地方重新裁齐,这宣纸先前留得够长,不然,这一扯,她得重画。 “纨绔子弟。” 她这才小小声骂了一声。 这可是禅衣纸,一钱银子一张。统共没有几张,平日都是挑着用的,他倒好,直接扯了擦手。不过,想到他那身雪缎外袍,最忌挑丝,他就这样拿了裹猫,得扔了。她摇摇头,重新蘸了笔,继续描画。想着方才周锦绣的话,那日包袱里,她确定是个人头,他要她闭嘴,并要了家里的地址,她懂。想来他们放心,她也就安全了。 几个丫鬟吃了饭,都回来了,秋红提着一袋子新领来的锡箔纸,坐在灵前叠起了金银元宝。 “那庵里香火顶好,府里每年捐不少银子的,过去了不会怎么遭罪。” 秋红低声说着自己得来的消息。 方才趁去领锡箔的当口,她特意找她阿奶打听了,管事娘子说她们几个会被打发去念慈庵里,替小姐念经祈福。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其中一个小丫鬟合什,忙忙念了一句经。 “嘘,得感谢信王,我阿奶说,是信王府的长史来传了话,说不叫咱们几个死,太太才改口的。” 秋红压低声,说了一句她从她阿奶那里听来的内情。 几人忙低声念佛,信王爷慈悲心肠,竟然会给她们几个下人说话,真真是个贤王。说着又惋惜,这么好的信王爷,可惜了,本来是她们的姑爷的,是她们小姐没有福气。 “快些吧。别再叫人抓了错处,等出殡了就落定了。” 几人手下翻飞,秋红又催促司昭去吃饭,瞧见香案上的供品点心都没了,就问司昭怎么回事? 司昭只是摇头,说她没有注意。 秋红狐疑地看看四周,又瞧瞧司昭,没说什么,只吩咐叫小丫头再去厨房重新取一些糕点来摆上。 司昭也跟着小丫鬟向厨房走去,小丫鬟看着她,说供桌上的糕点供了几日了,吃了会拉肚子。 司昭垂了眸子,说快走吧,她不想解释,越描越黑,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小丫鬟也就不多话,带着她往大厨房走去。 这里周锦绣快步回到屋子里,叫人打水来洗手。 “看车的是谁?车上跑了猫都不知道,下回就敢丢个大活人。” 周锦绣甩着手,一脸不满,这些不靠谱的,害他爬院墙去后院找猫。 双瑞殷勤地递过准备好的大帕子:“是六公子跟前的小扣子,他说,那猫在车厢里发癫似地闹,小扣子怕它拉在里头,就抱出来放到地上,谁知道,一只鸟儿飞过去,它就嗖地一下追过去了......眼看三蹿二跳翻了墙去,小扣子也不敢进去胡找,他去找俞小姐,没有找到,这才来求咱们来了⋯⋯ 周锦绣鄙夷地:“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告诉俞六,以后出门别带他,就让他蹲着守大门去吧,那门好守,铁定不会跑。” 双瑞抱着包裹,偷偷往外去寻那小扣子去了。 二门处,俞六的小厮小扣子正和俞家小姐身旁的丫鬟焦急地来回踱步,见了双瑞,忙跑上前:“怎样?” 双瑞压着嗓子说找到了,赶快给弄到外头车上去。小扣子谢天谢地,抱着包裹着猫儿的衣包急急往外头去了。 丫鬟侍书也急忙去禀告了。 今日太太和小姐来秦家上香,到了地,才发现那猫不知什么时候躲在车里,只得叫小扣子留下看车。谁知,刚进去没一会儿,那猫就逃进了秦家。太太急得无法,那猫脖子上的铁环上有俞家的徽标,可不能让秦家的人给逮住。祭拜完了,太太和小姐她们现还赖在秦家花厅里没敢走呢,一时没有找到这只畜生,一时就不能走人。 侍书匆匆进了小花厅。 厅内,俞大太太和秦二太太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话,俞秀兰陪在一边干坐,正焦灼,见了侍书在门口一闪,忙走出来。 侍书低声说了猫已寻回。 俞秀兰一颗心也落地,施施然回去坐下,俞大太太看过来,见她点头,知事情已妥,就略说了几句,两人起身告辞了。 一起来的几家早回了,出来时,门口冷清了许多。 大门处,侍书笑吟吟递给双瑞一个荷包:“我们小姐给你买酒吃。” 双瑞利落地接过,顺在袖袋里:“我替我们公子收了。” 侍书就含笑瞥他一眼:“小姐说专给你的。” 说话间,俞秀兰一行已出来,双瑞忙远远地行礼,侍书跟着上了马车,走了。 双瑞回转,把侍书给他的赏钱给周锦绣看:“俞小姐赏的,说给小的买酒。” 周锦绣淡淡地:“嫌少?巴巴地拿出来?” 双瑞谄媚地笑:“俞小姐给的,就是一棵草,都是小的荣耀,哪里敢生出这样的想头⋯” 心里却是想着,俞小姐的赏银,他可从来不敢嫌少。只是可惜了公子那件袍子,新做的,刚上身没两日,眼下可是毁了,三十两银子,兜了一只猫。可也没有办法,那瘟猫不能叫人发现。 他见周锦绣不理他,一拍脑袋,惊叫:“瞧小的这猪脑袋,梅公子跟前的大江说,他们在聚仙楼等着您。” 周锦绣骂他怎不早说?瞎耽搁这些功夫?双瑞诺诺,一溜烟地跑去张罗马车去了。 018十一郎冤枉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周锦绣赶到了聚贤楼,梅九早等得不耐。 “怎么换了衣裳?” 梅九见周锦绣身上换了一件殷红底五福捧寿团花的玉绸袍子,好奇,不是去吊唁吗?怎穿成这样? 周锦绣含糊地说出门的时候,被俞秀兰的猫给挠了衣裳。 俞六:“妹妹的猫跑出来了?”他把人送到就先走了,吩咐小扣子看好猫的,怎么没有看住? 周锦绣白了他一眼。 梅九就笑哈哈地说俞六,你个傻的,你妹妹这是故意叫那猫儿勾搭情郎呢。 周锦绣和俞六双双白了他一眼。梅九就夸张地掩了口,忙说得罪得罪。 俞六公子的这个妹妹,可是正经的性子,轻易开不得玩笑。连俞六都不行。 马车一路疾驰出了西城门,到了桃花庄,守庄子的老李头迎上前告状:“她不肯吃,我媳妇都把下蛋的母鸡给杀了,炖了一瓦罐的鸡汤,也不中用⋯⋯” 梅九狠狠瞪了他一眼,老李头住嘴,往前小跑着引路,再不聒噪一句。 几人进了堂屋坐定,老李媳妇上来泡茶,梅九不耐烦,直催她把人带出来。 老李媳妇和一个小丫头搀了一个女子过来。 女子体态瘦弱,披着一件素白的外衫,见了他们几个,她直直就地跪下,那小丫鬟也跟着一起跪。 几人忙叫起来,说地上凉,可不能动了胎气。 柳叶死活不肯,她抓住梅九的袍子下摆,哀声:“妾身有事求公子,答应了,妾再起。” 梅九温声:“我们都是十一的朋友,他托我们好好照顾你,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提,都是一样的。” 柳叶一听就放声大哭起来,悲悲切切:“十一郎死得着实冤枉,有人要谋苏家的万贯家财,害死了他,你们相信我。” 几人面面相觑。 “可有什么证据?口说无凭。” 周锦绣看着地上的柳叶,神色凝重起来。 苏十一就托了他们一件事,就是照顾好柳叶母子俩。此番急着赶过来瞧一瞧,就怕柳叶这里万一出点什么事,可对不起好友苏十一的临终托付。 “这案子可是圣上批示的,也发了告示的。” 一向谨慎的俞六也看着地上的柳叶,一字一句:“苏家的案子,判得清楚,聚众滋事,违抗官府,阻挠振灾,这都是看得见的。十一自己也认了⋯⋯所有家产充公,官府都记录在册,你这句谋财,具体指谁?要知道,单就凭你这句话,一个说不好,可是要吃官司的。” 苏家的案子,后果严重,影响恶劣,是金甲卫亲自办的案子。他们也只能眼睁睁地看苏十一被问斩。现在,柳叶猛丁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柳叶昂了头,脸上泪水横流,声音却是异常坚定:“十一郎半年前就和妾身说过,他说,苏家树大招风,早已是人砧板上的肉。” 她说:“苏十一留给我伴身的二间铺子没了。” 几人对看一眼,俞六示意老李媳妇去搀柳叶起身:“你起来说话。” 柳叶依旧不肯,一旁的老李媳妇就叫一旁跪着的小丫鬟:“你们奶奶还怀着孩子,快些。”一边用力去拉柳叶:“娘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不肯吃东西,要见我们公子,这不都来了?那你好好说话就是,你这样子,不是叫我们公子为难么?” 老李媳妇话说得糙,柳叶只能顺着起身,她托腰,靠坐在太师椅上,见几人静静地看着她,忙解释:“非是妾身贪财。实是十一郎此前给我留了后路,他母亲的嫁妆,并未登记在册,以后留给我们娘俩养老。可是,那些铺子也被抄没了。” “妾身前几日,身子好了些,就叫小鹅去了一趟东街,去取些银钱,想着趁现在能动,给孩子做些小衣小裤先备着。小鹅回来说,那几间铺子已易了主,掌柜的也换了。十一郎说过,苏家商铺各处都有登记造册,那些官府查抄没收是肯定的,可十一郎母亲的这几处嫁妆铺子,是没有入公中账,之前十一郎也带我去过。我一夜不得好睡,一直做梦,梦见了十一郎满脸是血,说有人要杀他,想要苏家的财。妾身这才斗胆,恳求了李叔。各位都是十一郎的朋友,你们总比我这个妇人有办法,别的不看,就看在我腹中的孩子面上⋯⋯” ...... 李嫂送柳叶回房,几人坐在堂屋里,面前的茶水凉了,没有人喝。 柳叶的话,他们方才都听清楚了。这事情,有些大,他们需要好好理一理, 苏家的事,一开始就明明白白,没有什么冤情,关键是十一郎自己也没有喊冤。 今秋齐河水暴涨,沿河堤坝决口,沿江州县数万良田被淹。州府发动沿江富户捐款修筑堤坝、赈灾。这本来是惯例,凡天灾,官府都要号召富户募捐,大家也都默认。然而,今年苏家却迟迟不肯捐出银钱,僵持间又适逢连降暴雨,山上泥石流突发,淹了平江镇大半个镇子,死伤惨重。此事一出,圣上严旨杀一儆百,一切简办,交由金甲卫办理。很快苏家男女老少,二十三口,全部斩首示众,并不许收尸,以儆效尤。 他们几人去探过监,苏十一什么也没有分说,只托付他们照顾相好柳叶,说是腹中已有苏家血脉,望送回苏州老家云云。几人悲痛之余,只能找到这个柳叶,发现其身子十分羸弱,受不得长途颠簸之苦。只能先把她送到梅家的庄子里先养胎,想着等稳定了,再后续安排回去。谁知,昨日照顾她的庄头老李头火急火燎地捎信来,说柳叶不肯吃东西,一定要见他们。几人担心孩子,这才一起赶过来。万没想到,竟听到这样一番话。 “你说,她说的可是真的?” 半晌,梅九哂了一声:“不会是这小娘子不甘心那到手的店铺,才说出这样一通话来?” 这个柳叶原是春香楼里的姑娘,被苏十一赎身出来,养在外头,雇了老妈子还有几个小丫头伺候着,平日里生活得也是锦衣玉食,不比那大家太太差多少。现在她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他们自然是要好好掂量,是不是没有了许诺的那些铺子,不甘心,胡乱编些有的没的? “十一的案子,要说冤枉,好像也没有。毕竟平江镇死了那么多人,这是事实。十一当初也说这事他做错了,他并没有和我们喊冤。至于方才柳叶说的话,苏家的生意做得大,铺子遍布江南各郡,有人惦记,也是正常的。毕竟,树大招风,银子谁都喜欢。阿苏,你说呢?” 019我只管画像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梅九斜眼看着周锦绣,示意他说话。 “十一的性子,你们是知道的,并不是个小气的人。以往各类捐赠,苏家都是挑大头,从来没落下过。今年秋汛发水,他却迟迟不肯捐银,这好似不是他的作风。我也问过十一,他只说是他的错,是他害了人。” 周锦绣又看向俞六:“苏家的银子入了户部的账。” 俞六的父亲是户部俞尚书,听说圣上把苏家抄没的财产充了公,全给了户部开销。 俞六幽幽地:“是,我爹说过一嘴,说苏家的银子一出,户部的账面一下好看了许多。” 几人默然。 外界都说苏家富得流油,看来这还真不是虚说的。户部的缺口有多大,可不是说说的。户部俞尚书是有名的“俞老抠”,天天叫穷,叫得皇帝耳朵起了茧。前次北州赈灾的银子,也是一时凑不齐,说是补了东墙漏了西墙⋯⋯苏家一查抄,这窟窿就堵上了? 众人想到苏十一平日里的出手,哪回出去聚会玩闹不是他做的东?他们也都坦然,谁叫他有的是钱呢?现在忽然就觉得不是滋味起来。苏十一再有银子,现在都化为一场空,成为一场梦。 院子里有动静,是那个小丫鬟在晾晒衣裳。 门外的两根竹竿子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棉布片,这是给柳叶的孩子准备的尿片子,洗晒好了,趁天气好,拿出来晾晒。 柳叶肚里的孩子,可能是他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了。 “安抚好柳叶,先让她平安把孩子生下来,才是第一要务。这事儿一时急也急不来,得从长计议。要和秦大哥好好商量一下。大哥家里出了这等事,等他先忙完这阵子。阿苏你们也先忙,我先去探一探,待有了眉目,再和你们说,不管真假,冲着苏大哥和我们的一番交情,我们就该查一查。” 最后,俞六提议。 另几人点头称是。 最近,这事好像都赶到一块儿了。 苏十一刚出事,秦家又出了丧事。周锦绣也要备考翻年的会试。梅九,自上回城墙丢了苏十一的头颅后,梅太傳把他当贼看,出门都要报备,今日也是借着祭奠的由头才出来,他爹郑重警告他,说再生事,就打断他的腿。虽然梅九知道腿他爹是断不舍得打断的,但他也怕走漏了风声,真叫金甲卫给盯上了,那可是麻烦得很。 忙了一日,终于等到歇工,司昭在小丫鬟的带领下,来到后门,门却锁着。 小丫鬟跑去找守门的老妈子拿钥匙,让司昭在原地等她。 司昭张望四周,见寂静,又见卵石地面干净,用手拂了拂,溜溜地站着画了这一日,腿肚子发胀,刚坐下,就听到扑棱棱一声响,她吓一跳,瞬间站直,疲惫全消,此处草木丛生,怕是有蛇虫出没?却是一只黑色的鸟从一旁的草丛飞了起来,又降落。 司昭去追赶,它歪歪斜斜地又努力飞了起来,使劲飞到了墙头,然后,咚地一下就栽了下去,听得司昭一阵牙疼。 一个老婆子匆匆来开了门,让她出去,又急急关了门。 她判断着方向,沿着墙根,果然找到了那只鸟,正跳着脚,怯怯地躲在树干后,浑身黑色,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瞪着她。 司昭仔细查看,见它的一只翅膀斜挂在一旁,好像是折了。 “啊!” 黑鸟叫道,声音清脆。 司昭一把按住了它,笑:“跟我走吧。” 回到家里,司空道听见她回来,连声叫她。 司昭就直接过去,见司空道靠着厚厚的被子,半坐在床上,见她回来,说秦府不管晚饭啊? “不管晚饭。” 司昭说。 司空道见她画箱子不在:“怎不拿回来?” “不好拿回来。” 司昭解下肩上的布袋子,去掏里头的画。 “啊!” 一声细细的尖叫。 司昭忙蹲下身去:“抱歉。” 一只鸟从袋子里扑腾出来,方才司昭捣到它受伤的翅膀了。 司空道打量:“鹦鹉?怎么这么丑?” 司昭小心捧起,检查了一下,方才放在布袋子兜里,给忘了。 “不能飞了,不如炖汤喝,补一补。” 司空道端详着,脱口而出。 “救命。” 鹦鹉吓得叫起来,声音尖细。 “呀,能说话,还能听懂?” 司空道讶异。 “让它陪你说话,解解闷。” 司昭笑着,把鹦鹉小心放到地上,让它自找地方窝着,自己往灶间去做饭。 很快焖了饭,又炒了二个菜,端过来和司空道一起吃。 父女俩就在床边支了一张方凳,边吃边聊。 “怎么样?” 今日司昭第一日去,他这心里难免挂念,一直七上八下的。 “好多人,那些丫鬟都在,人也一拨一拨地来上香,热闹着。”司昭扒了一口饭。 司空道放了心,又好奇:“听说,溺水的人死状难看,那秦家小姐看着可是青面獠牙的,像鬼?” “哪能呢?都画好了妆,看着同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二样的。” “听说这个小姐和信王定了亲,真是可惜了。哎,真是福薄啊。没有王妃的命........”司空道下午和来送饭的蔡大娘打听了不少秦家的事。 司昭简短地:“是吗?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管画像,别的不好打听。” “对的,少言多听。多吃点,我中午吃得多,蔡大娘给我装了一大碗的饭,现在还饱着呢。” 司昭托蔡大娘每日给司空道送一餐中午饭,一天30文。蔡大娘爽快地应承了下来,自家烧饭,不拘什么,给司空道端过来,连带把司空道换下来的衣裳也给洗了晾了。 司空道见司昭吃个不停,知道她是饿了。 饭后,司昭早早地睡了。时间紧,明日一早上工。 第二日,司昭天刚亮就去了,除了吃饭喝水,司昭努力赶工。太阳一落,司昭就要赶回去,司空道还在家里嗷嗷待哺,他一整日一个人呆着,无聊透顶,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嘱咐她早些回去。 午后,王妈过来。准备画新娘服。她看着王妈捧过来的嫁衣,有些发愁。 这件嫁衣上面绣着繁复重叠的金线图案花纹,布满了整件衣裳,只这些图样装饰,就够好几个功夫画的。目下,满打满算,还剩一日的功夫,后日上午,秦三就得出殡。 她如实和王妈说,说怕是画不完。 “这我管不着,反正你抓紧些。” 王妈撂下托盘里的衣裳,她反正把话带到了,其他的就不是她的事情了。 司昭咽下了嘴里的话,她重新调色,硬着头皮画吧,前期脸面画得精细,这衣裳能画多少算多少吧。 020信王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一辆宽棚金盖的马车停在了秦家门前,守门的小厮一见,忙不迭地跑了进去。 秦二太太这两日料理诸多杂事也是累着了,正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管事妈妈报备明日出殡的各项安排,就见小丫鬟急着来报说,信王来了,要去灵棚,她腾地站了起来,一迭声地叫人去灵棚做准备。 秦二太太一行人刚出了花厅,就见中路的青石甬道上秦大爷和秦二爷兄弟俩伴着一个身穿织金缎四爪蟒袍的男子徐徐走来。 秦二太太忙敛襟退在一边行礼,信王摆手,低声:“本王去上柱香。” 二太太拎起裙摆,前头带路,一边使眼色叫管事妈妈快些去灵棚。 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走着,二太太跟在后头,心里不住的惋惜,替秦家惋惜。京里都传信王是王爷里头脾气最是温和的。秦惜雅并未过门,以信王这样的出身,只需派个人过来代表一下就行,完全不用亲自来。可他来了,还坚持要去灵前上香。如今,秦家白失了这门亲。秦家就两个嫡女,一个秦惜雅,还有一个是她的幺女秦惜瑶,现才十岁...... 一行人进了灵棚,早接到通知的众人,在秦四小姐秦惜诺的带领下齐刷刷跪在地上迎接。 信王容色肃然,接过秦惜诺恭敬递过来的香,合掌,虔诚地对着棺木拜下去。 “殿下!” 身后秦大爷他们惊讶,忙率众人回礼。 哭声骤响,秦惜诺叫声姐姐,哀哀哭泣,地上的丫鬟更是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跟着哭唱,二太太也应景地哭得哽咽不已。 弥漫的哭声中,信王抓了金银元宝漫撒入火盆里,火光燃起,青烟袅绕,二太太偷瞧一眼,见着他紧紧抿着的唇,她又低下头去. 信王是圣上的二子,生母早丧,后跟着皇后娘娘,一直到成人开府。先太子没有嫡亲兄弟,在世时待他亲厚。 三年前,太子薨,太子位空悬,圣上的几个成年皇子中,信王和平王当属最优人选。信王妃去世后,信王和当朝宰相秦家联姻,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众人只有恭喜的份。现在,秦惜雅溺死,惋惜的不止是秦家吧? 二太太心思百转,哭声几番断了。 司昭匍匐在地上,悄悄抬眼,只见一双嵌金线祥云鹿皮靴从面前踏过,一众脚步声,渐渐去得远了。 她爬起来,从桌案底下移出托盘,重新摆放。方才管事妈妈急着进来叫把嫁衣给收起来,情急之下,塞到了供桌底下。 地上的丫头也纷纷爬起,望着远去的信王,怔怔地。信王爷居然亲自来给小姐上香了。 晌午,司昭去厨房吃饭,画了半日,她早饿了,饭菜做得香,虽然都是素菜,但是美味,她坐在角落里,闷头吃着,想着快些扒完,回去赶工。 一张丈长的柳木条案上,仆妇们三三两两地坐着吃饭。 两个丫鬟提了红漆食盒进来,对厨娘说,要一个砂锅红枣炖鸡蛋。 厨娘尖着嗓门,说老太太吩咐过,除开老爷太太几位主子,其它孙辈得为三小姐斋戒七日。鸡蛋也是荤腥,不能沾。 “王嫂子,我们小姐今日身子不爽利,想吃些补气血的东西,给通融通融?” 丫头好声好气地同她打商量。 “要不,你同太太说去?” 王嫂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然后就走到一边吆喝仆妇快把食盒拣出来,分送到各房去。 碰了钉子的丫鬟又拉住另外一个端着蒸笼的厨娘,恳求:“四小姐来了小日子,疼得直不起腰来,郑嫂子,你看......” “弄点红糖,加上姜丝,热热地泡了,喝下去。”郑嫂子悄声,转身去橱柜里翻找出了红糖来,又把姜块在案板上细细切了,一并递了过去。 丫鬟就谢了她,转身飞快走了。 “郑嫂子,你倒是巴结得快。这是把太太的话当耳旁风?” 一直冷眼瞧着的王嫂子过来讥讽道。 郑嫂子尴尬地笑一笑:“四小姐第一次来葵水,她房里的丫鬟难免紧张些,这几日她都在灵前照应着,别是耽搁了正事。” 王嫂子哼了一声,待要再说,一旁的人就劝:“太太这两日心气不顺,咱们少添事情,等回头一顿板子,怎么发作的都不知道。” 王嫂子这才没有再说什么,表情却是不忿。 无怪乎,这群人里,王嫂子是大太太的陪房媳妇,自然替三小姐伤心。 二房的这个四小姐是庶出,平日里很是贞静的一个人,三小姐没了,也是她带着年幼的弟弟妹妹守灵。如今,府里的小一辈主子们都遵老太太的意思,素衣素食,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要这个要那个,王嫂子当然不忿了,合着她的所有伤心都是假装的不成? “下雨了。” 有人叫道。 起风了,屋檐下挂着的油纸灯笼,随着风大力摇晃,很快雨点打在瓦片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庭院中的青石板路上,立时就积了一层薄薄的水,这雨来得突然,此处没有游廊,众人也都未带伞,干脆坐着,等雨停了再走。 司昭走到屋檐下,探头就要冲出去,却被人给扯了回来。 “急不得。” 郑嫂子一把拉住她:“这时节雨水凉,浇了要生病的。放心,这雨来得急,过一阵就停。” 司昭谢过她,站在那里观察雨势。 “你是哪个房里的?” 郑嫂子就好奇地打量,这个小丫头看着面生。 司昭说自己是画工。 郑嫂子就哦了一声,知道这是给三小姐画像的。 “那个,你不怕吗?” 她压低声,雨声哗哗,众人都在里头聊天。 小姐捞上来的时候,她跑去见过,骇人,头几天晚上都不敢一人睡觉,一闭眼,全都是小姐的那张脸在眼前晃。 司昭细声:“小姐是个好人。” 郑嫂子忙说是呀,是呀,一边打量司昭,心下觉得这小丫头不光会说话,还有胆子大也是真大。据她所知,现在府里的那些小丫鬟,入夜都不敢从湖边过,都说那里有水鬼,会伸出手把人给拉进去作伴。 水开了,她回到灶下去掀了盖子,开始舀热水。 一时雨小了些,淅淅沥沥地,司昭拿手虚虚顶着头,一路跑了回去。 司昭一路跑回灵棚,就看见一个身穿白绫袄,蓝棉裙上扎一根白汗巾的人站在画架前,原来是四小姐秦惜诺。 司昭上前见礼。 秦惜诺目光依旧停留在画架上,幽幽地:“快好了么?” 司昭忙说快了,只待把衣裳上的龙凤花纹画上就差不多了。 “上头的龙凤纹不用画了。” 司昭一愣,看着秦熙诺,秦熙诺目光微黯:“这衣裳上的花样不用画得太细,大伯娘看了反伤心。”秦惜诺苍白的嘴唇淡得没有血色,司昭想起方才那丫鬟说的话,说知道了。 秦惜诺走后,司昭蘸了薄薄的朱红色,继续上色,秋红她们陆续回来了,哭丧的哭丧,烧纸的烧纸,各自忙开了。明日就要出殡,今日要忙乎的事情一下子多了起来。 021湖边风波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天昏黑,双喜在小门外等到匆忙出来的司昭,把一罐子颜料递给她:“你要的颜料。你今日不归家了?” 司昭说不回了,叫他和司空道说一声,等明日一早完工回。 “快晌午送过来的嫁衣,有些费时。”司昭说,她想起那件大红嫁衣,放在乌木托盘里,红衣灿若朝霞,上头的盘丝金线凤凰雍容华贵,秦惜雅若是穿上,定然是最炫目的新娘,如今只能在画中穿一穿了。 “你放心,你爹那里,已经吃过饭了。你自己小心些。” 司空道怕司昭人小不经事,得罪人,叫双喜带话。 司昭连连点头,说知道。 双喜又从怀里掏出一包糕,翻开包着的麻纸:“你爹叫我给你称了糖糕。新鲜的,撒了桂花。让你晚上肚子饿的时候垫一垫。” 粗麻纸垫着的桂花糖糕,一股子浓郁的桂花清香。 司昭平日里好吃个零嘴,瓜子、花生、糖饼什么的。司空道从不拘着她,但凡手里有点活钱,就给她买,这鲁记的桂花糕,滋润松软,不翻粗,无糖子,他今日特意托人去买了来。 司昭接过,给了双喜二块,她欢喜地接了,走时又嘱咐一遍:“明早拿了银钱,赶紧出来,你爹在家等你。” 双喜走后,司昭回去继续忙,因为秦惜诺的话,她轻省了许多,龙凤去掉了,但缠枝花还是画上,她觉得光秃秃的,也不像。灵棚里灯烛通明,有守夜的丫鬟,她坐着画,一直午夜前,司昭基本上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等天光大亮,再补一补,就成了。 她在丫鬟们守灵的下处躺下,劳累困乏的身子得到了舒展,她仰在床板上,想着明日结了工钱,也去订一套纸马。秦家灵棚里的纸人纸马,看着气派威武,爹他们是最爱马的,一定喜欢...... 天还未大亮,司昭被秋红给推醒,见灵棚里已经忙开了,众人肃着脸忙碌,今日出殡,这会子正忙乱。 司昭也抓着画板,最后调色,晚上由于光线问题,有些地方的颜色得补一补。 太阳渐升上来,来吊唁送行的客人也陆续到来。多是年轻的后辈,素服,一拨一拨地。秦惜雅嫡兄秦三公子秦庭芳身穿不缉边的粗麻裳,带着一众弟妹在灵前还礼。 司昭跟着小丫头去寻管家领工钱。 管家不在屋子里,小丫鬟就让她先等上一等,自己急急忙忙又跑走去帮忙了。 司昭等了一会,眼看众人匆忙进出,无人顾及,知道管家这会怕是一时半会也回不来,索性背了画箱,自己往那人少的地方先去歇一歇。 她到了湖边,先把笔和小瓷碟在水里刷洗干净,一一晾在山石上,自秦惜雅出事后,下人们有意无意地绕路走。此时,四下寂静,水面波光粼粼,风一吹,空无一物的湖面更显干净。 她找了个避风处,曲腿,昨晚睡了半宿,现在困意一阵一阵地袭来,她阖眼,太阳暖暖地照着,今日是个好天气,早到的客人都找空地稍事休息,等着出殡的时辰一到,就送灵出门。 有人也朝湖边过来。 “还有半个时辰,真磨人。” 定南侯府姑娘史玉茹嘟嘟囔囔地抱怨,一早起来,赶到了这里,却发现来得早了,还有半个多时辰。 “小姐且坐一坐。” 小丫鬟安抚自家小姐,一边殷勤地拂净山石上的草叶,让史玉茹坐下歇一歇,等时辰到了,再出去也不迟。 “我这早起肚子就不舒服,又没处坐着,哎吆。”史玉茹叽叽咕咕地,伸手攀住一根藤蔓,用力一扯,带起山石上扑簌簌地掉下些浮泥来,溅到了白棉裙上,忙提裙子抖。小丫鬟瞥见裤子上沾了点点暗红色,知道小姐怕是来了月事,忙和史玉茹说了,史玉茹更着急,抱怨不停,丫鬟只能一边安慰,一边抬头四望。远远地,见又有人向这边走来,忙拉了拉小姐。 洪丽娟也带着丫鬟径直往这边冲过来,找了一块湖石坐下,拿手帕呼呼直扇风。跟着的丫头单膝跪在草地上,殷勤地给她捏小腿。她也站了半日,站得腿疼。洪丽娟眯眼,主仆二人都不说话。 几步之外坐着的史玉茹瞪着她,她这么一个大活人坐在这,这洪丽娟竟全程当看不见。她不爽,她史玉茹怎么说也是将军家的小姐,洪丽娟的爹不过是一个四品指挥使,凭什么这么傲慢? 史玉茹一气,人也来了精气神,声音异常响亮:“巧儿,你瞧瞧我这珠花是不是歪了?” 她抬手去轻抚鬓边的压脚。 丫鬟巧儿机灵,立刻顺应着史玉茹的话:“婢子瞧一瞧,好看着呢。” 洪丽娟好奇睁眼瞧去,见史玉茹发髻上新簪了一朵雪白的珠花,珠子是好珠子,粒大饱满,中间用金线扭了花蕊,一动,颤巍巍地。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耳上的珍珠耳坠。心道这史玉茹果然惹人厌,学人穿戴,今日看她这朵珠花,定是上回见了自己戴这珍珠耳环,也回去学了。洪丽娟是父亲升迁时,才进的京,初始闹了几次乌龙,出了几回笑话,史玉茹老是笑她是乡下丫头。其实方才她早就看到了史玉茹,只是装看不见,现在人家故意挑衅,她自然也不想装了。 “糟蹋了呢。” 她扬声,一边抬了圆润的下巴对巧儿笑:“你该给你主子加个鬏髻,这样再也能再插些,满头珠翠,这才好看呢。” 史玉茹的眼睛小,长条脸,看着老相,戴这满头莹润的珍珠,倒真不如插花戴金来得顺眼些。 “洪丽娟。” 史玉茹腾地站了起来:“你瞧不起谁呢?你爹在长平街上见到我爹爹,得下马让行,你在我面前抖什么?” 洪丽娟懵了一下,瞬间涨红了脸:“你又抖什么?你也不打听打听,京里那些贵女,有谁愿意搭理你,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一张马脸,怎么打扮都老相,蛮子⋯⋯” 史玉茹呵了一声,血冲上头,整个人瞬间满血复活了。肚子也不痛了,论吵架,她还没有输过谁,当即撸了袖子,冲过来,张嘴就是一顿噼哩啪啦地输出:“你好看,长得个妖精似地,吊梢眉,是准备给人做小么?对,我想起来了,我二叔新纳的小妾,就你这样,整日里涂脂抹粉,撅着屁股,啥事不干,勾引男人⋯⋯” 洪丽娟被骂得面红耳赤,几番插不进嘴,羞恼之下,直接伸手去扭对方的嘴:“我撕了你这张嘴,让你胡咧咧,泼妇。” 激愤之下,她勇猛地扑过去,却被史玉茹熟练地一把薅住了头发,顺势往身后一带,就按住了,又用足了十分力,痛得洪丽娟哇哇直叫。 洪丽娟的丫鬟扑上去和史玉茹的丫头扭住了一团⋯⋯ 022对质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这边的动静,早惊醒了猫在山石下正打磕睡的司昭。她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 谢墨薇和俞秀兰几人赶来时,双方犹自对骂不休。 俞秀兰忙和谢墨薇一边一个,分别劝说。 洪丽娟头发散乱,一头发髻全给扯松散了,不让小丫鬟给她整理,只是要扑上去挠回来,她愤愤地跟墨薇告状:“谢姐姐,瞧瞧,这个泼妇,疼......”抬起的手臂好几处指甲印,是被生拧出来的。 “其它可有伤倒哪里?回去找大夫来瞧瞧。你这些地方,不要沾水,抹些药膏,过几日就好,不会留疤。”谢墨薇忍住惊诧,仔细检查她脸上,脖子上,幸好,除了手臂上严重些,都是一些红痕,倒是没有留下大的痕迹。 谢墨薇好言宽慰,一边制止谢墨玲偏帮洪丽娟,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裹乱,一边亲自给她整理发髻。方才听说这边打起来了,她和俞秀兰忙来劝解,洪丽娟和史玉茹一直不对付,没有想到这俩人真的打,瞧这下手可是够狠的。 史玉茹这边,丫鬟巧儿提溜着她的鞋子,她不肯穿,只管骂巧儿方才没用,帮不到她。 巧儿委屈,只得向俞秀兰告状:“俞小姐,是她们欺负人,我们好好地在这儿坐着,也没招惹她们,是她们先骂人......” 俞秀兰见史玉茹衣裳凌乱了些,仔细一瞧,裙摆上似有血迹,提醒她是否有受伤? 史玉茹一把捂住,说伤着了,一边指着洪丽娟。 洪丽娟也瞧见了史玉茹腿上的血迹,有些心虚,不知自己挠到了哪里,竟然这般严重,一时硬着嘴回了两句,声音也是低了许多。 俞秀兰正要问史玉茹伤到了哪里,一声锣响,响彻四下,随即哀乐响,这是起灵了。 俞秀兰也顾不得了,拉了谢墨薇就走:“都快些罢!迟了,可是大家都不好看。” 洪丽娟也赶紧提着裙子跟着跑走了,史玉茹赶了上去,一时人都跑了个干净,偌大的湖边只剩下司昭一人。 她蹲下身子,莹光微闪,一枚珍珠耳坠躺在泥地里,水红色的珠子,细长的金勾掰了个大口子,洪丽娟耳上掉落的。 她小心地擦了擦,悄悄地放到了荷包里。 秦家的送葬队伍,避开热闹的平安街,从后门出去,一路上,不断有戴着孝帽赶来的人汇聚进来,队伍渐壮,到了西城门,浩浩荡荡地,竟排出好几里地去。有不知情的人打听,知道是秦相府中的小姐早丧,这些都是来送葬的,不免感叹此女没福气。 出了城门,庞大的送葬队伍停下,送葬的人纷纷把香插在城门口泥地里,撕了白帽回转。接下来由秦家亲属送进西华山去。秦家在秦家陵园旁边另买了块地,秦惜雅就葬在那里。秦惜雅少丧,不能进秦家祖坟,只能紧挨祖坟找块地。 二管事等送队伍出了府门,立即回转,还有一大摊子事要料理。刚回到屋子里坐下,小厮说后头大太太找他。 二管家茶也不喝了,脚下带风,一路穿堂越廊,直奔大太太住处而去,就怕晚了一分,回头吃瓜落。小姐今日出殡,家里人不让大太太送,怕她承受不住。现在,找他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刚进院子,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秋菊迎上来,急声说怎么才来呢? 二管家来不及多想,进去就躬身:“太太!”不妨一卷东西迎面摔过来。他不敢狠躲,生受着。撞到胳膊上,轻飘飘地,落到脚面,散开,是一卷画。 他匆忙一扫,单膝跪地:“太太节哀。” 脚下,秦惜雅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带笑,他悄撇开了眼。心下嘀咕,这画得也太逼真了,刚送上山呢,这怎么感觉又回来了似地。 大太太声音从头上阴恻恻地传来:“画画的那谁,立刻给我找来,快去。” 二管家不敢多问,出了门,忙忙地找人去了。 等了许久的司昭听说二管家找她,忙颠颠地上前,说您忙,一直等着,没敢打扰您。 二管家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走走,和我走一趟。去太太那里。” 司昭被强拉着走,她追问:“可是有什么问题?” 二管家只说太太那儿等着呢,他直管走路:“黄毛丫头,办事不牢靠。待会见到太太,只管磕头,让太太消气。太太问什么想好了回答,可别带累我。” 他也不知道哪里不妥,但太太生气是真的,是这画惹恼也是真的。 司昭一进屋子就在管家的示意下温顺地跪下:“给太太请安。”她老老实实地弯下腰去,头磕到了青砖地上。 大太太瞪着地上的司昭,见是这么一个毛丫头,心里愈发地不满:这是你画的?” 司昭看着地上的画卷,点头,这是她一早交的画。 大太太接过一旁丫鬟手中的帕子,掖眼,泪水又不争气地涌出,今日自早起,这泪水就没有干过。 “打。” 她挤出一个字。 仆妇立刻上前按住司昭瘦削的肩膀,钳住。 司昭慌乱:“太太,为何要打我?” 这怎么说打就打?哪里出了问题? “还有脸问?” 大太太泪又涌上来,她深呼一口气,恨恨地指着地上的画:“连你也敢欺负我的雅儿,啊?牡丹、凤凰呢?谁许你改动喜服的?谁给你的胆子?” 她厉声,哭得浮肿的双眼狠狠地扫视屋内。屋内众人纷纷低了头,不敢对上大太太的视线。嫁衣上头的牡丹、凤凰通通不见了,太太已经气得胸口疼了好几回了。 司昭忙喊冤:“不是,不是,是四小姐特意来说,说不必画得那般仔细.....” 她急急地把秦熙诺前头同她说的话,照原样学了一遍,末了大声强调:“四小姐说了,小的才敢这样画的,小的不敢欺瞒啊。” “把小四叫来。” 大太太厉声,有丫鬟急奔而出。身边大丫鬟忙提醒大太太:“四小姐和少爷他们送灵车去了。” 秦家一众小辈都随灵车去了陵园,估摸着这会还没有回转呢。 大太太就仰头,靠在椅子上,半日长出一口长气。然后,牙缝里挤出一声:“打。” 就有丫鬟上来,扳正了司昭的手,朝着她的掌心就是啪地一竹板。 司昭啊地尖叫了一声,眼泪瞬间就不争气地飙了出来。紧接着第二板下来,她挣扎,却被两个仆妇紧紧夹住,动弹不得,一直打了五板,方停下。 仆妇松手,司昭萎顿在地,她吸着气,眼泪刷刷地流,真疼啊, 王妈冷声:“拖下去。” 司昭被拖到一旁的耳房里关了起来。她坐在地上,颤抖着手,掌心红通通,火辣辣地,好像掀了一层皮,钻心似地疼。屋门从外头反锁了,这是要等秦四回来对质吧? 她举着手,靠坐在柱子上,知道自己这回麻烦了。这事要是秦四不承认,那她可怎么好?当时好像就自己和她俩人,再没别的旁证了.....思来想去,怨自己,一心想着工期紧,想省些功夫,才落下了这么大一个空子,自己本应该老道些,问过王妈,得了太太的准信,就没有现在的事了。亏司空道一再嘱咐自己谨慎些,谨慎些,还是疏忽了⋯⋯她抓着越发麻痛的手,盯着五福窗格子外头的院子发呆。阳光照在窗格子上亮堂堂的,已经是晌午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昭重新被带了出来,她猜是秦惜诺回来了,忙打起了精神。 023她说有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屋子里,秦惜诺一身缟素,站在那里,旁边还坐着一个人,二太太,紧绷着脸,见司昭进来,目光冷厉地瞥了她一眼,很快收回。 秦大太太指着进来的司昭,肃声:“你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拣重要的,我不耐烦听你磨叽。” 司昭就向秦熙诺看过去,她也转过脸,对上司昭的眼睛,她的眼皮有些肿,许是一早上哭的,满脸的哀戚和无奈。 司昭只得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可见你真不是个东西,小贱妇养的,我的雅儿碍着你了?敢这样欺辱她?” 秦惜诺还未开口,大太太就伸手要掴她的脸,被一旁的二太太使劲给按住了:“大嫂息怒。” 她抱住大太太的胳膊,不让她打人。 秦惜诺早软软地跪下,叫一声母亲,哀声:“太太容禀。昨日女儿确实叫她快些赶工,说三姐姐的衣裳要还回信王府的,可耽搁不起。就这一句话,并没有说其它的。” 说完转向司昭,气愤地:“说话要原原本本地说,不能随意改动一字,这样会出事的。” 司昭见她果然反口,心下一沉,大声分辨:“四小姐,昨日你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不必画得太细,太太看了伤心。还说......” 她声音异常响亮,极力描述当时细节,力求人相信她。然而二太太开口打断她的话:“这外头的野丫头就是奸诈,明明是你这自己偷懒省事,怕被责罚,才扯了小四来替你掩盖。想来是小四这几日都守在灵棚里料理,来去得多了,被这小蹄子给过了眼,这才胡乱攀扯上的?” 司昭扭头盯着秦四,见她脸上神色哀戚,坚定地回看着自己。 司昭眉心直跳,知道此刻自己但凡松口,按照秦二太太的话,还得再摊上一个攀诬主家的罪名。 屋里没有人说话,大太太手里的佛珠也停止了转动。 “小的没有添油加醋,确实是原话。昨日午时,小姐真真切切同小的说,不必纠结那些花样,只用红色就行。小的还觉得光版红色,太过素净,不符合小姐的身份,还是把上头的缠枝莲花纹给添上去的。太太,小的是手艺人,事事都遵照主家的意思,画什么,怎么画,我们都是按工时来付银子的。我们没有理由偷懒的。府上工钱给得足,我们只有尽力画好的理,哪里会偷工减料,自砸招牌的。再说,小的一个外人,同三小姐近日无冤,往日无仇的,更没有理由去玷污小姐的遗像。所以,就是把小的给拘到承天府衙,拿大棒子打,小的也是这般说的。” 司昭向太太磕了个头,最后挣扎:“小的没有攀诬,也不敢。借小的十个胆,也不敢的。”她挺直了身子,同秦四认认真真地对质起来。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坚持到底,绝对不能退缩。 大太太目光在司昭和秦惜诺两人中间来回穿梭,脸色阴得发黑。屋子里的人都屏息,大太太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了,两人都不承认,接下去,可怎么是好? 秦惜诺也丝毫不退缩,她抬了下巴,傲然:“好,你说我冤枉你?可有证人。” 司昭目光收紧,正是那日只有她们两人,所以此时才会这般费口舌。 她只能死死咬住:“那小姐又可有证人?” 秦惜诺的丫鬟那日并不在跟前,要是她来作证,司昭并没有办法,她方才在厢房里,思前想后,把所有的细节都想过了,自然想到了最坏的后果,但是真的事情发展到此,她还是急怒。 二太太早不耐烦,她再次起身:“顶简单的事。嫂子,依我说,她们这些跑江湖买卖的,每日里进出各家,早练就了一幅油嘴。我听说,她为了赶画,已经两个晚上没有睡觉了。想来还是怕赶不出来,又不敢明说,丢了到手的银子,就想着偷奸耍滑混过去。现被戳穿了,自然到处扯人。依我看,狠狠打上一顿,就肯说实话了。白在这里瞎磨什么嘴皮子功夫?嫂子越发菩萨心肠了,这可事关乎咱们雅儿呀。” 司昭背脊发凉,她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从一开始她就输了,从她扯出了秦家四小姐那一刻,她就输了。 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复给大太太磕头:“太太,求您明断,求太太给小的做主。小的真的不敢。” 哭得脸面浮肿的大太太,看着地上声声乞求的司昭,终于开腔,声音缓慢,却字字惊心:“给我打,往死里打。雅儿不在了,还有我这个亲娘,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能上来踩一脚么?” 司昭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自己此刻被大太太杀鸡儆猴,是逃不过去了。她睁着泪眼环顾四周,见众丫鬟仆妇面无表情,披了眼睛,恭敬地站在那里,个个如泥胎木塑般。司昭被几个仆妇拖走,挣扎间,脚在门槛上磨得生疼,她一激灵,瞬间喊出一声:“太太,三小姐死得蹊跷。”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纷纷抬头望向地上如小鸡子般挣扎的人。 大太太腾地起身,袖子带翻了几上的茶盏,她厉声:“你说什么?” 倒下的茶汤尽数淋在大太太裙上,王妈忙不迭地去擦,被大太太一把推开。 司昭被松开,瘫在地上直喘气,大太太赶将来,蹲在她面前,疾言厉色:“说清楚,有半句不实,立刻打死。” 司昭话既已出口,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一字一句地:“三小姐的脖子后有道淤青,这么长,那日小的给三小姐画像的时候发现的。” 周围一片吸气声,众人惊异。大太太全没了平日的体统,歪坐在地上,一叠声地叫人去把人叫来。小丫鬟飞跑而去,王妈试着去扶大太太,被她一把挥开,打在脸上。 二太太此端了已凉了的茶水,慢慢地喝了起来。秦惜诺站在二太太身后,也是目露惊疑之色。 很快,秋红她们几个被带了过来,进门就跪了一地。她们几个送灵回来,正在收拾包袱,准备去庵里,这回又突然被带了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雅儿脖子后头可有黑色印记?” 大太太鼓着眼睛,嘶声。 众丫鬟面面相觑,纷纷摇头,都说没有。 “她说有。” 大太太一把拽过司昭,摁到秋红面前:“她说有。” 秋红惊慌地看着司昭分辩:“在哪里?我不曾看见,什么时候?” 她确实没有看见,小姐捞上来的时候,是她和秋月几个更衣的,浑身上下都检查过了,并没有。这脖子后,她使劲回想,确实没有啊? 司昭在众人的否认声中,大声:“确实有。前日我在上妆时,发现的,二指头宽,隐在发根,先前没有,估计还没有显出来,故看不见。” 秋红更加惶然,给小姐上妆,有印记吗?她怎么不记得? 大太太已经怒火烧红了眼,这些人都该死,她的雅儿死的时候,她们也是一概不知道,现在又是这样一幅鬼样子,该死,真该死。 她抡了巴掌使劲扇过去:“你到底看没看见?说,是不是你们害了我的雅儿,啊?” 秋红挨了巴掌不敢躲,噼啪声中只能求饶:“太太!” 周围的人目光复杂,各自思量,这事麻烦了,现在秦惜雅人已下葬了,难不成再去刨出来验看不成? 二太太看着疯狂打骂丫鬟的大太太,想说什么,又吞下。这会子,大太太怕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吧?她插话,说不得也遭一顿排揎吧? 她端了杯子,继续喝茶。 024他也看见了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大太太不解气,脱了鞋子,没头没脑地打那些丫鬟:“都是该死的,就不该饶了你们,都不说,是吧?都给我打死,去给雅儿陪葬去,到了地下去说。” “太太饶命,太太饶命。” 秋红她们只是哭求,屋子里闹哄哄的。 一个小丫鬟挨了好几下鞋底子,躲到司昭面前,一把抓住她哭骂:“你为什么害我们?” 司昭躲闪不及,被抓了好几下,听着对方绝望的哭喊,她木然,生死关头,她只能说出这件事来,至于说出来,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波,她也不想理会,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能不能过了今天这个劫,还是个未知数。 脸上火辣,她狼狈护住头脸,好在秋月打了几下,又被大太太的鞋底子给拍到了别处去。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门外有人匆匆跑进来。 “母亲切莫动气。” 秦廷芳抱起地上的大太太,拖坐到了椅子上。大太太不肯坐,双手揪住儿子的衣襟,嚎哭:“你可来了,你要给你妹妹做主。” 秦廷芳一个眼色,王妈忙上前:“太太且听公子说一句。公子自是向着太太的。” 秦廷芳见大太太顿一顿,这才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大太太松了手,倚在椅子上喘气。 秦廷芳遣散了屋内其它人,单独留下司昭和几个丫鬟问话。大太太死活不愿离开,秦廷芳无奈,只得让王妈带她先到一旁厢房去净面更衣。二太太虽满脸的八卦,也没有办法,只得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秦惜诺也被秦廷芳赶下去换衣裳。 厅堂内,秦廷芳抓紧询问:“你不用害怕。你只管把你看到的事情说清楚,不得有半点隐瞒,真假,开棺就可以查清楚。现在,我相信你,你说吧。” 司昭看着他的眼睛,因为连日熬夜,眼底有红血丝,但依旧温和。 她把方才的事又说了一遍,只说自己更衣的时候发现的,其它的,没有再多说。 “小的没有说谎,公子不信,可以开棺验尸。” 司昭信誓旦旦地,即使开了棺,她也不怕。她自然要把此事搅混,越混越好,只有这样,她才能转移大太太的注意力,逃过那一顿横加飞来的板子。 秦廷芳却沉吟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开棺验尸?秦惜雅刚刚落葬,就传出要开棺验尸,这不轰动京城?秦家不成了大笑话?惜雅是在自家园子里落水,当日的船娘、丫鬟都已经处死了。先前母亲还要处分剩下的其它丫鬟,信王带口信阻止,说不要把此事再扩大。现在再查死亡原因,秦家势必要成为京城的是非地了,怕是连圣上都要关注了。 至于妹子后脖颈的淤青,初始莫说母亲,他也是十分震惊,他也迫切想知道,妹子的事是否同这个有关联?不过方才听了这丫头一通描述,他认为这个问题不大,脖颈后,应该不是致命处⋯⋯ 思前想后,他很快做了决定:“你说的,她们几个都没有看见,只有你看见了,莫非是你眼花了。为了逃脱责罚,怎可胡言乱语?” 秦廷芳对司昭喝道,见司昭要争辩,他截断:“妹妹已经入土为安,岂能仅凭你说一句,就贸然去开棺,惊扰了她。” 司昭听他的意思,是断了她胡说,眼见事情越发朝不好的方向去发展,弄不好自己再得加一顿板子。加上前面的事,她是罪上加罪了。 大太太换了衣裳进来,连声问如何了?她红着眼睛,看着儿子:“你去,开棺,去看看你妹妹,是不是真的.......我不把她们碎尸万段,难解我心头之恨。” 大太太用力擤了一下鼻子,表示质疑:“我信她的话,雅儿就是被那些黑了心的小蹄子给害死的。她好好儿地游个湖,如何就栽进了水里?定是她们,定是的⋯⋯” “母亲是伤心得糊涂了。” 秦廷芳耐心地:“妹妹确实是掉落湖中呛水死的。当时仵作就弄清楚了。她脖子后的青色印记,平日里有个磕磕碰碰的,也是平常。妹妹现已入土,就让她安生去吧。今日是个好日子,妹妹会托生个好人家的,享一世太平。” 大太太却是执拗,瞪着儿子不肯:“你别糊弄我,我信她的话。你妹子就是被人害的。好好的,大中午要去采菱角,不是她们撺掇的,又是谁?还有,那船怎么会翻了?船娘又不是第一次划。” 她泪水涟涟,冲花了刚匀好的脸:“不是好东西,不能便宜她们,......把她拖下去,打,打到她们说实话为止。” 大太太记恨先前的事情,依旧要处罚她们。 秦廷芳见劝不动,只能随她:“来人,把她们拖出去,各打二十板子。” 秦惜诺已经离开,横竖她们都是这家里人,她是没有地方说理去了。 情急之下,司昭只能再赌一把。 “小的没有说谎。公子若是不信,小的有证人。” 她再次说道。 秦廷芳皱眉看她:“你还有证人么?” 他有些恼,这小画工还嫌事不够大,专门来裹乱的吗? 司昭不顾他警告的目光:“当日是有一位公子,他那日也在,他也看见了。” 司昭很快把那日的事情说了出来,提到了周锦绣。这件事。她只能把越多的人扯进来,她才好脱身。秦家看样子,是不肯相信她,想糊弄过去。她还是得挨板子。 秦廷芳吃惊不小。 大太太也愣了一瞬,这里头还有其它人的事?她一时也收了哭声。 秦廷芳严肃地:“是谁?” 司昭只能硬着头皮:“那日正午时分,恰巧一只野猫跑进来,他帮小的赶猫......” 她并不知道那人是谁,只记起那人脱了外裳,里头一件圆领青衣贴里,那是监生的衣裳,以前三哥就常穿的。 听说是国子监的监生,秦廷芳下意识地想到了周锦绣,那日他确实来过。他皱了眉头,详细询问那日的情形。 司昭一五一十地把那日她和周锦绣赶猫,发现脖子后淤青的事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遍。自然,猫是野猫,猫也没有进棺木,只从灵棚上方过,她去捡掉落的猫毛,然后发现秦惜雅脖后的淤青。周锦绣帮她赶猫,也看见了。 大太太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一声,然后哭出了声:“该死的遭瘟的死猫,怎么进来的?都是死人哪?” 秦廷芳只得说涉及到了外人,还得等人到了,再做处置。大太太被王妈等人搀下去了。 025慢慢打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周锦绣半个时辰后,来到了秦家。 他一进门就被秦廷芳给拉住,把司昭先前的话三言二语说了,然后,急切向周锦绣求证:“阿苏,惜雅的脖后果真有一块印迹吗?” 周锦绣抬了眼,角落里跪着的司昭,见她抬头殷殷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恳求,他缓缓点一点头,司昭瞬间就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没有否认就好,至少她没有说谎。 秦廷芳已连声急问:“可看出是怎么弄的?有多大?” 虽司昭先前几次描述过,他还是得再向周锦绣确认一遍。 “这个倒估不准,可问问丫头们,她们应该知道。” “问过了,丫鬟们不知,说没见过。” 秦廷芳猜测:“会不会是落水时,磕到了船帮或者什么的?” 周锦绣附和:“是,我当时也想过这件事,这个地方不致命,所以就没同你提起,徒增烦恼。没想到,现在有人要邀功,给抖了出来。” 司昭跪得两眼发花,周锦绣肯承认就好,顾不得他言语里的讥讽,只作耳聋。 秦廷芳松了一口气:“这印迹多日才显现,丫鬟们也都说之前不曾见过,应是溺水前碰去的。三妹妹确是溺水,可母亲听了这话受不住,直说三妹是被人害死的。这才巴巴地烦了你来。一来是证实了这事,二来,也是怕这丫头为了脱罚,乱嚼一气,坏了府里的名声。” 秦惜雅溺水在自家池子里,外头就有流言蜚语,现在再加上这一条淤青,可真是一时消停不了了。 周锦绣认同:“先前就有传言,说你们家要用活人陪葬。现在再出一个谋害致死,秦家后院女眷恐怕是要引人非议⋯⋯” 司昭仰着脸,越听越不妙,这听起来,自己又错了? “公子恕罪,公子恕罪。小的也不想惹事,也不想乱说话,只是小的体弱,经不起三十板子。” 司昭求饶,话是对着秦廷芳,眼睛却是看着周锦绣:“小的怕疼,一疼就容易管不住嘴,说了不该说的话......” 周锦绣听这话说得实在,认真地看了司昭一眼,见她脸色潮红,两只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看来是吃了些苦头了。 周锦绣看着秦廷芳,说真聒噪。 秦廷芳沉声:“拖出去打十板子,叫她爷娘来领人。” 司昭瘫软在地上,怎么还要打十板子? “公子饶命。” 司昭磕头求饶,这回求秦廷芳。 周锦绣掏掏耳朵:“聒噪。打一顿就清净了。打完了,重画就是。” 司昭如闻梵音,忙磕头:“小的重画,重画,画到满意为止......” 秦廷芳还未说什么,周锦绣曼声:“打还是要打的,是非口舌生。不打不长记性。看你浑身没有二两肉的,别一板子给拍死了,晦气,五板子吧。” 秦廷芳就点头,仆妇利索地架了司昭往外拖。 院子里早架好一张春凳,司昭被死死按在上头,因她瘦弱,也不用绳子捆绑,只两个人按住她的手脚,动弹不得。司昭恐慌地看着一个健壮的仆妇举着的一把大红色竹杖走过来,头皮瞬间发紧,十仗,这么宽的板子,她还从未挨过板子,以前家里也没有这个..... 仆妇怕她吵闹,扰了客人的清净,脱出来时,贴心地顺了抹布塞她嘴里,堵得严严实实,一切停当,方开打。 丈长的红色竹杖,薄薄的一片,一掌宽,拍在身上,只啪地一下,春凳上的司昭痛得猛地弓起了身子,却手脚被死死按住,只象征性地挺了一挺,就瞬间瘫了回去,紧接着第二杖又落了下来...... 周锦绣背手过来,再次高举竹仗的仆妇忙停手,望着他,不知他有什么指示。周公子的话同少爷的一样一样的。 周锦绣目光淡淡掠过春凳上的人,因为堵着嘴,只是发出呜呜的声音。 “打了几下?” 周锦绣慢条斯理地问,声音闲闲地,就好像问今日饭吃了没有?天气如何? 司昭一顿,继续挣扎。 “二下。” 仆妇忙回答。 “啧啧,看准点,往屁股上打,那里肉厚,别碰着手和脚,你家公子还要留着她干活呢。” 周锦绣细细指点着说。 司昭愤怒地呜呜叫着,奈何又一竹仗下来,结结实实落到屁股上,她瞬间就止住了呜咽,只顾着掉泪了。 周锦绣凉凉的声音:“口舌生是非,乃是大忌讳。不痛不长教训。” 屁股上又啪地一下,司昭全幅身心都聚集到了屁股上,战战兢兢地等着第四仗。 一连打完了五下。 仆妇停手,恭敬地:“大少爷。” 秦廷芳背着手走出来,向周锦绣解释:“母亲神思不属,有失礼之处,还请阿苏见谅。” 周锦绣摆手:“我晓得。太太好生歇息。我走了。” 秦廷芳拢过他的肩膀:“我送你。”俩人说着话,亲亲热热地出了院子。 身后的仆妇也松开了司昭。 司昭滚落在地,抚着火辣辣的屁股龇牙咧嘴。 这竹杖子,看着薄薄地,却是痛得要死,打在屁股上,像是要生生揭去一层皮似地。 秦廷芳回来,去向大太太回禀,他见母亲盯着那嫁衣,叹一口气。 大盛皇子大婚,按惯例,都是宫中出嫁衣,统一规制缝制,宫制的暗花缎大衫,霞帔上织金云霞凤凰。信王的嫁衣月前送过来,准备秦熙雅出嫁时穿。现在,人没了,这嫁衣也是要送回去的。母亲心痛妹妹未成亲,就早丧,要画工画下妹妹穿嫁衣的模样,也是想留个念想。 然而,他叹一口气。这件衣裳要还回去,就会穿在下一任信王妃身上,怎好画在未过门的秦惜雅身上?四妹妹其实倒是做了一件好事,喜服依旧是喜服,但不能是信王妃的喜服。可惜娘心疼妹妹,执拗地听不进去。 大太太扁嘴:“你也欺负你妹妹,她可是你亲妹子,她才是尊贵的信王妃,怎么就穿不得。我只不过是自己画着看看,又不挂到他们信王府里去,怎么就不行了?” 秦廷芳温声:“母亲的心,儿子理解,可是,先前给妹妹画像时,来灵堂拜祭的人许多人都瞧见了不是?谁知道这里头,哪个又做了下一个信王妃呢?” 来得都是勋贵家的女眷,还真保不住她们中就又人成为了下一个信王妃。 大太太一时噎住,然后哽咽:“我不能⋯⋯亲自去送她,我这心里.......”她拿了帕子,就要嚎哭起来。 秦廷芳只能继续耐着性子劝说,好不容易劝得大太太安静下来,他疲惫地揉一揉额头,叫来了门外的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小厮应声而去,他自己则往后仰在大圈椅上,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梁柱:妹子脖颈后有淤青,这事已得到证实。 026谨言慎行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撅着屁股,一边吸溜着气,一边提笔在雪白的纸面上画衣袂。 两股现是火辣辣地,一坐就疼,只能站在那里。 丫鬟给敷了伤药,疼痛消了许多,能走能动,只能继续干活。 秦庭芳要她重画秦惜雅的像。 管家找来方大勇,掏了十两银票,只说这是给司昭的工钱,多的5两,雇司昭继续留下作画。 方大勇捏着银票,回去回复了司空道。 司昭立刻着手干活,只想着早些完成这桩子倒霉催的差事,平安回家才是。 铺设好的绢面上,笔尖游走。四下无风,院子里一株黄木香,藤筋缠绕,遒劲的枝干上没有一点绿意,平添几分苍凉。 秦惜雅的院子人去楼空,现偌大的屋内就只有司昭。 她揉揉酸涩的眼睛,见洗笔的水见底了。 她只得提了木桶,去提水。 院子东南角有一口水井,她放了木桶下去,桶浮在水面,她用力地甩动绳子,木桶只在水面上转悠。她学着平日里司空道打水的样子,用力一抖,牵扯了臀部的伤处,她咝了一声,继续抖动绳子,无奈那桶在水面滴溜溜打转,就是不下去。 她松了手,把桶重新提溜上来,“咕咚一声,朝下扔进去,一碰水面,却又翻转了过来。 盯着木桶,想着是不是横过来放下去?又试了一回,还是不行。 她丧气地盯着水面,她不会打水,每回都是司空道打的水,好不容易打上一回,那大半也是运气所致。 她盯着晃悠悠的水面正琢磨,忽在水面上看到了一张脸,忙回头,是王妈。 王妈绷着脸:“丢了魂了?” 司昭尴尬地笑,说打不上水。 王妈鄙夷地赶开她,利索地打上了满满一桶水:“莫要偷懒,我来替太太看看,好好画。” 王妈走了。 司昭歪着身子拎了水回去,继续画。 画第二回了,速度相对来说要快一些了。 又有人来,见了来人,司昭默默地行礼,然后站在一边,抿了嘴。 秦惜诺双手拢腹,走进打量。 架子上的嫁衣垂挂,火红絢丽,上面的金线双凤,展翅欲飞。画面上的嫁衣,勾画的却是鸾鸟。 秦庭芳吩咐她改的,参照原来的喜服,把皇室的金凤改成鸾鸟,再辅以牡丹,虽少了皇家规制中的凤鸟,看着依旧雍容华贵。大太太并不记得嫁衣的具体样子,虽秦廷芳给打了包票,大太太那里不会有异议。可司昭依旧忐忑,用心把鸾鸟画得像小凤凰……虽有四不像嫌疑,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秦惜诺穿着牙白色素面妆花小袄,下系暗花白棉裙,柔柔地站在那里,人畜无害的样子。 她看了一会,漫声:“画得很好。”她说,歪头看着司昭,司昭见她脸上似笑非笑,一凌,恭敬地行一礼,并不搭腔。 “这回好好画罢。” 她眯起眼睛,继续。 司昭批了眼,依旧沉默。 秦惜诺见她始终低头,同那日的伶牙俐齿相比,恭顺许多。她满意地转身往外去,外头守候的丫鬟紧跟,很快走了。 司昭见人已去得远了,方松一口气,洗笔,红色在水桶里蔓延开来,很快不见。她重新调了金粉,开始给祥云加色。 画中火红的嫁衣,鸾鸟牡丹高贵大气。秦廷芳说好好画,要是太太不满意,还得重画。 天色渐浓,厅堂里烛火噼啪,映照着司昭的影子在板壁上,忽明忽暗。 黑漆漆的院子外头,有仆妇经过,见院子里有灯火,疑惑走进,无人,一路进入厅堂。 烛火摇曳,大红色的嫁衣支在架子上,她近前细看,一抬头,三小姐正睁着眼睛俯视着她⋯⋯仆妇吓得喉咙里呵了一声,手脚并用地一路跑出了院子。 屋内,端着水盆进来的司昭,继续作画。 园子里,小厮在前头掌灯:“小的让老张头赶车,能快些。梅公子他们在望江楼等了也有小半个时辰了。” 然后,他的腰被人猛地一撞,差点扑倒,他一把扯住妄图逃脱的仆妇。 “瞎跑什么?没看到公子么?”小厮提高了灯笼喝斥,见是厨房打杂的仆妇。 仆妇见是秦廷芳,惊声:“回来了,回来了!” “胡咧咧什么呢?” 小厮恼。 “三小姐,三小姐回来了。” 仆妇惊慌失措地扭头,颤颤地指向身后的院子。 “我瞧见三小姐了,穿着嫁衣,站在那里。” 仆妇结结巴巴地讲不清楚。 小厮年轻气盛,自然不相信那仆妇的胡言乱语,这些老娘婆,整日里神神叨叨地,吓唬人呢。 小厮挑着灯笼,跟着秦廷芳往秦三院子里去察看。进了院子,果见厅堂里有烛火,俩人往里头去。 待得到了里头,方才见一个人在那站着,是那个小画工。 司昭正聚精会神地描画衣领子上的金线,烛火昏暗,她一手端烛台,凑近,细描。 身后一声响,她回头,看见小厮提着灯笼见了鬼般张着嘴。 她忙向秦廷芳行礼:“公子。” 心道秦廷芳怎么这会子来了?她幸好没偷懒。 小厮提了灯笼,这才看清,嫁衣上方竖着秦惜雅的头像,忙闭眼。 司昭恭敬地解释,王妈来说大后日要拿回衣裳,她得把衣服先赶出来。 小厮四下张望,却是不敢再往那嫁衣上头瞧,总觉得三小姐在看着他,这画得也太像了,这小画工怎么把先前的画像套到衣架上头,这白日还好,这大晚上的,非把人吓出毛病来不可。然而,那是小姐,三公子的亲妹子,他可一句也不敢说。心下只是感叹司昭当真胆大。 这暗夜里,黑灯瞎火地,她一人在这屋子里画像,画得还是一个死人,难怪那仆妇会被吓去。换成是他,恐怕也是不敢的,毕竟,三小姐人死了,这院子又是她居住的地方。 现在秦家有二处地方是最让人忌讳的,一处是湖边,还有一处是这里。公子让这个小画工在这里画像,也是不想众人知道她画的是什么,她倒真是,大晚上的也敢画上了。 027 画好了,谁又能看到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秦庭芳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屋内四盏灯笼,均掀了灯罩,围在画架左右。 “灭了吧!” 他淡声。 顺子应了一声,指指蜡烛,警告司昭:“天干物燥,要是走了水……” 司昭忙请罪:“公子饶恕。”利索地把烛火一一套回灯罩。灯笼昏暗,她掀了灯罩,只为能看得清楚些,倒没想到这一层。 “歇了吧,明日早点起一样的。” 顺子催她。 司昭见蜡烛也燃得差不多了,就灭了蜡烛,去休息了。 一早,司昭继续画画,矮身弯腰,偶尔画累了,欠身坐一坐,又唉得一声跳起来。 王妈期间过来看了一眼,走时,她忍不住提了一句:“把小姐的画像拿下来吧。” 这嫁衣挂在那里,领子上竖着小姐的头像,瘆得慌,只是王妈不好明说,自家的小姐,怎么能害怕呢?昨日有巡夜的仆妇回去说,三小姐显灵了,回来穿着嫁衣。闹得几个同屋的仆妇人心惶惶,被她狠骂了一顿,才消停了。早起过来一瞧,知道定是这头像惹的祸了。 司昭见王妈走了,却没有动那头像。 她在嫁衣上头放着秦惜雅的头像,就是要找一找秦惜雅穿嫁衣的感觉,没有人,只能拿先前画的这头像来充数了。 她远近端详,继续画。 秦惜诺前往景荣院去给二太太请安。 秦二太太正斜倚在罗汉榻上,一身蓝色的直领大袖锦袍,半曲着腿,露出里面的月白色百迭裙。秦惜雅刚落葬,家下人等也不好穿得太鲜亮。 她看秦小五翻花绳。五岁的小人儿,两只嫩嫩的小胖手努力张着,笑得咯咯的,惹得二太太脸上的笑容也一直没有断过。 “四姐姐!” 秦小五眼尖,对着窗户叫道。 秦惜诺快走几步进门,向二太太恭敬行礼。 秦小五跑过来:“我们翻桥!” 秦惜诺熟练地套过了她手上的花绳,灵巧地翻了一张网。 丫鬟搬过矮凳。秦四矮身坐下,陪秦小五翻花绳。俩人你来我往,玩得开心。 有妈妈掀帘进来:“太太,老太太叫人传话,说是嫁衣请太太安排一个妥当的人这二日送回去。” 二太太唔了一声,指着丫鬟:“你去那边催一声。就说老太太吩咐的。” 二太太颇有些头疼。 现在任何秦三的事,都要小心在大太太面前提及,尤其是嫁衣的事,更是大太太的心结。昨日刚开了个头,大太太当时就不乐意了,阴着脸呛了她好几句,弄得她好没脸。现过了二日,老太太又在那催催催的。 “你跑一趟,横坚她说什么,你只管听着,东西拿回来要紧。明日一早给送回信王府,这事咱就算了结了。” 丫鬟点头,又提醒说那衣裳现正画着呢,今日去也是白跑,不如明日一早去拿了,直接送过去。 “这衣裳还真画上去了?” 二太太提了声。 那日她们被秦廷芳撵了回来,后面的事情懒得理会了。 丫鬟说应该是的,听说把巡夜的婆子给吓去了,三公子叫移到书房里去画了,不叫人去打搅。 二太太皱眉,对这些事她不关心,她关心的是这衣裳真要画到秦惜雅的身上,可是麻烦。那日,信王府管事妈妈送衣裳过来时,秦惜雅就落水了。当时乱糟糟地,管事妈妈也急着赶回去送信,这衣裳一直就搁置在秦大太太那里。现在事毕,人又没有说不要,自然得送回去。 “这画也就大太太独自一个人在自己房里看看。画好了,谁又能看到?” 身边的妈妈觉得二太太的担忧不是个问题。秦三走了,只大太太这个亲娘会时时思念亲女,小像也不会拿来示人。以后的信王妃,自然是见不到的。 “你记得把衣裳仔细再检查一遍,莫要有什么脏污破损的地方,回头再生出什么事情,反怪到我们头上,冤不冤?我这几日是睡不好,吃不香,就怕哪里出了砒漏,被人指摘出来。大嫂子倒是好,一推二六五,啥都不用管了。” 二太太只得吩咐。 “现在整个府里都仰着太太呢,太太可不得再受些累。” 妈妈忙拍马屁,二太太管事这几日,虽然累了些,但连带来的好处可是多了,尤其是她这个管事妈妈,被人追着捧着喊妈妈,丝毫不比王妈妈差。 俩人叽叽咕咕地谈论着,一旁,秦惜诺和小五的花绳轮番翻得投入。 间或又有婆子来回事,秦惜诺就起身告辞。 二太太刚听那婆子说了二句采买的事,一声尖叫响起。 原是小丫鬟拉秦小五洗手,小五不肯,尖叫着咬了一口银红的手。 见二太太望过来,小五停下,睁着一双眼睛无辜地看着她娘。 “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么叫有失体统。” 二太太无奈地对秦小五说。 小五是她的幺女,她连生了三个儿子,只小五一个女儿,难免宠了些。 秦小五就扁嘴,一幅要哭的样子。 妈妈忙笑着:“好姑娘,咱们先洗手手,再吃糕糕,好不好?” 秦小五蛮横地拒绝:“不好!” “那叫银红在水盆里放上桂花香片,洗了小手也香喷喷。” 林妈妈指着碟子里的桂花糕,继续哄。 秦小五依旧不肯,狡辩:“四姐姐说过,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二太太就把茶盏一放,气性上来:“又胡说。去,把水盆端过来。” 小丫鬟银红忙去端了铜盆过来,二太太亲自捉过小五的手,用力按到了水盆中,一根一根手指掰着洗。 “你四姐姐的话,你倒是听。我说的,你怎么就听不进去?” 二太太气恨地教训秦小五。秦惜诺平日里不哼不哈地,三拳头打不出一个屁来,偏偏小五就愿意跟着她,对她这个姐姐是说什么听什么,竟比她这个娘说话还管用些。 什么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都是那些厨下的婆子的糙话。也就秦熙诺这个贱婢生的,认同这话,竟敢拿这话来教她的小五。 且不提二太太叨叨地教训秦小五。 028观察细致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秦惜诺回到自己屋子里,坐到窗下绣架子前,拈针开始绣花。 身边丫鬟就悄悄地退到外面。 秦惜诺捏针引线,凤穿牡丹插屏,绣了小半个月,堪堪完成一半,前二日因家中丧事,断了几日,今日继续。 秦惜诺自小做得一手好针线,五岁就捏着针给嫡母绣帕子,做到现在,二太太房里的大小针线都做了个遍。这个插屏,原是给秦惜雅贺喜的,紫檀木砌的四方架子,准备摆在新房里的。 秦惜雅出了事,丫鬟原要收起来的,秦惜诺不让,说要把它完成。 屋外的天光透过推窗照进来,洒在绣架上,花儿艳丽,凤凰璀璨。当日为了效果,秦熙诺特意向二太太要了孔雀羽金线,金翠辉煌,壁彩流光。映衬着大红色的牡丹,更见华贵。 她凝神,一针一线,很是仔细。 窗外,小丫头们翻晒衣物,低声说笑,时不时地回头望一眼廊下,声音又压下去一些,小姐绣花时,最忌吵闹。 小姐的事,她们不敢多嘴,只更加尽心服侍好主子。如今府里的丫鬟少了好些,原先三小姐院里的那些死的死,发配的发配,都不见了。她们这些还好好走动的,自然倍加珍惜。 入夜,秦府东边小书房内亮如白昼。 二座八臂铁制大灯架,燃了数十支白蜡,直照得画纸上的人像明晃晃的。 司昭凝神描画,秦三公子让她上这书房来作画,说是莫在三小姐院子里吓人了。 她感叹,这秦庭芳的书房好啊,宽敞明亮,四下镂空窗户,四面透光,夜晚合上,纱窗透气又舒适。取水也方便,门外一口大缸,蓄满了清水。 她画得专心。 秦庭芳进门的时候,司昭正专心描画霞帔上的凤尾,秦廷芳说这凤尾得留着。凤凰尾羽缀着蓝色的丝线,光滑璀璨。她凝神,手中狼毫蘸着蓝色色料,慢慢拖动,这色料重,轻易晕染不开,得一笔一笔来。 听到有脚步声,懒得回头,一股作气,继续运笔。 直到画完两根尾羽,伸手去舔笔,方才瞥见一角银白色的袍角,抬头,就见秦庭芳正背着手站在那里。 “公子。” 她放下笔,就要行礼。 司昭暗道自己疏忽了。她原以为是小厮进来打扫,就没有在意。 “你这里用罩染,会不会太厚重?” 秦庭芳伸手指着一处,温声。 司昭小心解释:“这料子厚重,衣料叠积,用罩染加上晕染,能把茧绸的光亮表现出来。这片平整的地方,亦是有不同深浅的颜色变幻的,平涂表现不出来,须得两相结合......” 然后,她顿住,看着秦庭芳,忽想起墙壁上挂着的山水图,笔力雄健,气势磅礴,她暗道自己班门弄斧,忙闭嘴。 “你观察细致,很是肯动脑筋。” 秦庭芳唇角浮起一丝微笑,他目光停在司昭脸上,继续:“你几岁习画?” “小的自小跟随家父研习画像,糊口饭吃,让公子见笑了。” 司昭恭声。 秦庭芳:“画得这般精细,自是画工扎实,技艺好,不必谦虚。我看你这画拿到图画署去,比那些经年的老画工也是不逞多让。” 司昭更加恭敬:“公子这是抬举小的了,哪里敢当。” “我问你一件事,你仔细回答。” 秦廷芳声音愈加温和:“你可记得,小姐的伤痕是什么样子的?可能画出来?” 司昭吃一惊,抬头,见秦廷芳脸上神情未变,似乎突然想起这件事来问她。她想说不记得,又知道恐怕不行,只能点头。 秦廷芳拿了毛笔递过来,循循善诱:“来,现在画,越细越好。” 司昭只得提笔,在画纸上勾画了起来。 “好。” 秦廷芳两个手指拿起了纸,细看,又问了几句话,然后扔到了火盆里。 司昭低下头,看着火苗腾起,瞬间就吞没了,留下红红的灰烬。 “知道祸从口出吗?” 司昭忙说公子尽管放心,又赌咒发誓,说前次就是犯了口舌之忌,公子心善,小惩大戒,记住了。 见她态度诚恳,就差跪地表忠心了。 秦廷芳这才唔了一声,说慢慢画,现在没人催她。 她诺诺,谦卑地说她定早日画完。 他不再说话,踱到一旁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到书案前坐下,开始提笔写字。 司昭也回到画架子上去继续画她的凤凰尾羽去了。 人都说,秦庭芳温文尔雅,在京中高门公子中素有盛誉,与谢家谢广乾一文一武,当年有多少贵女想嫁于他为妻,然,翩翩公子早有所属,娶妻史氏,一时多少少女空留遗恨。此刻,司昭绷紧脊背,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人不可貌相。秦家公子与传说中那个谪仙似的人物似乎有点出入。 秦庭芳离开书房走了。 之后一连几日,司昭每日赶画,很少见到秦廷芳。 妈妈捧了嫁衣到二太太屋里。 二太太看着乌木托盘里的嫁衣,眼皮直跳,总觉得这嫁衣有些不祥。 虽说这衣裳也只是捧着在秦家过了一遍,但因为原主已不在,这红衣总觉得有些晦气。她摆手,叫妈妈把衣裳放到一个乌木锦盒里,捧去了信王府。 二太太从信王府回来时,秦二老爷正在换下朝的衣裳。 他伸着手,丫鬟给他扣腰封,有些紧,他皱眉,有些不耐烦。 二太太忙脱了外头大裳,示意丫鬟出去。 “你说,会是谁家呢?” 二太太低声,一边弯腰给二老爷重新系腰封。 她方才在信王府,和李侧妃兜兜转转说了好些话,琢磨出了一个意思:信王妃很快会重新落定,且在年下。不然,不会急着把衣裳给要回去。新制一件新王妃嫁衣,至少要六个月。现在离年底还有四个月,来不及。 李侧妃掩饰不住的怅然若失。无他,信王一日不纳正妃,李侧妃就是信王府的事实女主人。先信王妃先逝二年,府中中馈一直是李侧妃在主持。现在未过门的王妃没了,原本以为会再拖个半年一载的,谁料想,竟然这么等不及。 028他是我家一位亲戚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李侧妃很是郁闷,不然,哪里有这闲情陪着她东拉西扯,还想从她的嘴里套话。 秦二老爷:“这有什么好猜的,到时就知道了。你管住嘴,别在大嫂面前讲这件事,她现在可听不得这些话。” 二太太依旧好奇:“李侧妃可是没有儿子的。如果能赶上信王妃进府之前生下长子,那也算是真正站稳了脚跟。虽说这庶长子不如嫡子,可这亲王的长子可是不一样。这要是后来的信王妃得了嫡子,这李侧妃后来生下再多的庶子,都是没有什么优势的。” 二太太解释说:“我是说,皇家对子嗣一视同仁。想来信王也是如此。” “侧室就是侧室,岂能轻易扶正?何况是信王府?妇人之见。” 二老爷不耐烦。 二太太拽了拽袍角,这个话题同男人聊不下去,就转了方向:“明日,云儿他们要去学里,刚好带些庄子里新送来的土仪给先生,有那草鱼,各色果干,还有东边林子里送来的新鲜药材,要不,各样都择些送过去。” 秦庭云在国子监读书,有些顽劣,快到年关了,想着给先生送些节礼。 二老爷整整衣裳,往外走:“你看着办。”往书房去了。 二太太坐下,拿了茶盏在手,连喝了二口,又放下。 “谁来过?” 一旁的丫鬟忙回:“四小姐。”四小姐刚走,桌上的茶盘还未来得及撤走。 “四小姐给老爷做鞋垫子,拿了花样来让老爷选。” 二太太挥手,丫鬟退下。 她和老爷的鞋袜都是秦惜诺在做,入冬了,这鞋垫子是得扎新的了。 二太太放松了身子,忙乎了这么多日,现在终于可以松一松了。大太太这一时半会也不能理事,尚且有一段时日悲伤,这丧女之痛,搁谁身上,不得疼死?大房嫡子娶了媳妇,却因为身子不好,一直以来,都是大太太管家,这回,算是破天荒头一遭让出管家权。 ....... 司昭的画像完成,立在门外,静等里头的回话。 屋内,大太太看着秦惜雅的画像,眼泪扑簌簌地流。 她的女儿,才十六,正是最明媚的年纪,她的心破了一个洞,往后余生都补不上了。 她手抚上秦惜雅的脸颊,惜雅穿上嫁衣,是那么美,她再也没有见过比她还漂亮的新娘了。 “你叫娘怎么活?我的宝儿,心肝肉......” 大太太喃喃地,失魂落魄。 王妈看一眼那画卷,心下叫苦,完了,有了这画,大太太怕是都好不了了。这想起来就看一眼,哭一场,想起来又看一眼,又哭一场.....这前后左右,都快一个月了吧?还不把人给生生弄垮了?当然,这不能怨太太,要怨,实在这画画得太过精细,就是她们瞅上一眼,都伤心,活脱脱的小姐又回来了。 这画得比上回那幅还要逼真些,这小画工还真是用足了劲。可她不能说,也不能劝,大太太这回正伤心着,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弄不好,还要白挨一顿叱搭。 王妈眼睛乱转,就看到了站在门外垂手默默等候的司昭。 “太太,那小画工还候着,太太有什么吩咐?” 她指着窗外,转移目标。 大太太抽抽搭搭,正沉浸在悲伤中,并不理会。 王妈继续:“太太,可是有要改动的地方?人现在门外,可要叫她进来?” 大太太这才抬起了头,模糊着眼,认真地又看了一遍画像。 “叫进来。” 她拿手帕捂住鼻子,使劲擤了一泡鼻涕。 王妈忙叫司昭进来。 司昭规矩地站在地下等训话,有些忐忑,怕大太太不满意,许久没有声音。她悄悄抬头,见高座上,大太太捂着帕子,怔怔地看着她,眼神凄厉,她一惊,忙低头。 许久。 “让她走吧。” 大太太终于恹恹地挥手,复又端详着那画。 司昭跟着王妈,穿过园子。 水塘里,盛夏的碧荷早已衰败,只余枯褐蜷曲的残叶,伶仃地戳在暗沉的水面上。风带着干燥的草木气息和泥土的味道,卷起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沿着蜿蜒的鹅卵石小径往前走,有人声渐清晰,原是前头假山石后,几个粗使丫头正拿着长竹竿扑打枝头的柿子,一个没站稳,踉跄了一下,引得另外几个爆发出一阵短促而响亮的哄笑,笑声在清冷的空气里撞出回音。不远处的回廊下,两个小厮靠着朱漆柱子偷闲,一个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另一个笑得直拍大腿,肩膀耸动,带得身上灰扑扑的夹袄都起了皱褶。 眼见王妈走近,立时都噤了声。 王妈板着脸,从他们面前过去,又顿住,重重地哼了一声:“都闲得紧,没事干了?” 几人诺诺,很快跑散了。 王妈愤愤地往前走,小姐三七未过,这些人就这样开始嘻闹了起来,回头得好好整治一下。 司昭默默跟在后面,远远地看见秦廷芳,正同几人说话。 司昭瞥了一眼,停下。 中间那个向秦廷芳抱拳告辞的男子,虽只一个侧脸,但是没错,正是他。 眼看他同人转身,向胡芦门外走去,司昭已拔腿追过去,越过秦廷芳面前,冲突出门,已不见了几人。 “唉!” 她着急大叫。 头上却被狠狠拍了一记。 “没有规矩。” 王妈呼哧呼哧喘着气,叉腰骂她,一个个地,当真没规矩,公子面前,胡跑乱叫地,成何体统? 司昭急:“王妈妈,这是谁?您可认识?” 王妈骂道:“不认识。公子的贵客,同你有什么关系?快走?”说着来拉她,却见司昭一溜烟地又跑到她前头去了。 “公子。” 司昭追上前头的秦廷芳:“公子恕罪,方才那几个人,那个穿蓝衣的公子,是住在哪里?他是我家一位亲戚,我们正找他。” 秦廷芳讶异,见她一脸着急,巴巴地看着他,就说,他也不清楚,都是跟着周子川他们一起来的,这个得问周子川。 司昭急切地追问周子川是谁?住在何处? 秦廷芳沉吟了一下,看着她,不说话。 司昭忙解释,说那人伯父欠了她们家银钱未还,一直未找到人。这人很像他侄子。 秦廷芳哦了一声,随口问身旁的随从,那周子川是不是住在会馆里? 随从点头,说是,就住在祟门大街的青山会馆。 司昭大喜,忙谢过。 秦廷芳不置可否,抬脚离开,随从跟在后面,从司昭面前走过的时候,随从瞟了她一眼。 几日前公子带着他一起去偷偷掘了小姐的坟,脖后果然有一道淤青,公子说和小画工画得一模一样。那道痕迹画得清楚,沿着脖子走,根本不像是船帮磕碰出来的。 那道淤青他和公子仔细确认过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掐出来的。可是,接下来的调查并没有结果,公子拷问过秦惜雅身边的那几个丫鬟,依旧咬死了没有发现伤痕,那么大概率就是落水时落下的,可当日跟着秦惜雅上船的人都死了,线索就此断了。 公子说,此事没有证据,这事不能告诉太太,也不能告诉老爷他们。 029我让你进国子监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坐在马车上,臀上的伤,不能坐,她趴在马车里,抱着画箱。 周子川,青山会馆。 找到周子川,就能找到刘良文的下落......他真的在京中,就在京里。 车子到了地,她看着青山会馆的匾额,确认无误,打听周子川。 同屋告诉她,周子川出门了,得要晚上才回来。她看看天色,又问可是认识刘良文? 那人说不知道,又问旁人,也说不曾听说。 司昭只得回转。 回到家,司空道不在,只有小乖蹦跳着欢迎她:“有客人,有客人。” 她拍一拍它,惊得它扑棱棱,它的翅膀折断了,司空道用了根小木棍绑着固定,就系在窗户底下,一来人就叫唤,把它当看门狗来养了。 她去问了隔壁的林大娘,知道司空道能下床走动了,估计是出去窜门去了。 她趴在床上,想着明日一早去找周子川打听刘良文的事.....渐模糊过去。 一觉醒转时,已是太阳西斜,晚霞红通通地遍布天空,很是瑰丽。她正要下床,闻到一股子甜香味,丝丝入鼻。她扭头,见床头矮柜上摆着一包糕饼,上头的麻绳松松地揽着。 她扒开外头的麻纸,露出一叠雪白晶莹的糕饼,是芙蓉糕。 她抓了一块在手里,咬了一块嚼着,向外走去。 院子里,司空道吊着一只手,正捏着碎糕在逗弄小乖。小乖飞不高,一蹦一蹦地跳,就像一只黑色的小母鸡。 “叫老爷。给你吃糕。” “大爷。” 小乖脆声。 司空道就笑:“你才大爷。你也伤了胳膊,我伺候你,嘿,真是好命,我应该叫你老爷才是。” 他回头:“睡醒了?” 然后赶她:“灶里有热水,赶紧洗一洗,去去晦气。” 司昭不动:“过几日再洗。” 司空道坚持说要洗的,他烧的艾叶水,一大锅,老方婆娘给的,这种事情还是要讨个吉利的。 司昭只得老实说后面有伤,碰不得水,她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司空道心疼地不得了:“这些子大家子,动不动就打人,我一个糟老头就算了,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也下得去手。难怪他家姑娘年轻轻的就不得长命⋯⋯” 司昭忙嘘了一声,截断司空道的话头:“这话可不敢乱说,听见连您一起打。咱胳膊拧不过大腿。再说,不白打,人家多给了5两银子。” 原本十两银子,人家最后一共给了十五两。 “还能坐么?” 司空道撇嘴,看在银子的面上,不再聒噪。 司昭瞧瞧身旁的小竹椅,苦着脸:“不能坐硬的,硌得疼。都结痂了,得等它自己掉了,重新再长出新的皮子,才能如常坐卧。” 司空道就说这几日好好在家歇着,把伤养好了。 ...... 暮色如墨,天边最后一点残光也终于被吞没了,望江楼,三个金漆大字于门前大红灯笼灼灼逼人。窗棂间人影憧憧,杯盏撞击声、哄笑猜拳声、跑堂们尖利急促的唱喏声汇成一股声浪,如热汤般滚沸溢出,泼洒在门前的石阶上。 唯偌大的三楼安静,一个大房间,中间一张圆桌子围坐了五六人。 端着杯子扭捏着不肯喝酒的张长银正想赖掉杯子中的酒。 望江楼三楼整层楼就一个房间,贵不说,还得提早十天预定,不一定抢得着。这梅九今儿在这请客,他可不敢多喝,免得被人下了套。上回,他被梅九灌醉了酒,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出城令牌,差点被他爹给打死。 梅九起身,笑嘻嘻地掏出一个长条锦盒,打开,推过去:“诺,送你的。” 张长银瞥了一眼:“这东西我有。” “你瞧瞧,这是什么成色?” 梅九鄙夷地,一边把盒子全推开,露出里边的东西:“可是北边来的老山参,说是至少有这个年份了。你娘不是要生了吗?用得着!” 张长银没说话。 他娘快要给他生弟弟或妹妹了,这个年纪了,生孩子确实让人不放心。盒子里的这只老山参,也确实是好东西。可是,无功不受禄,这梅九忽然又是请客又是送礼,摆明了是有事情,他可不敢了。 他装糊涂,端了茶:“梅九,你说是来喝茶的,我就来喝茶。这茶新鲜,俞六哥,你说,这时节,该是喝哪里的茶最好?” 俞六慢条斯理:“这可不好说,我们家是入了秋就喝沧山的普洱,红茶也是常备的。噢,要论这个,你问阿苏啊,他家里这个最讲究,什么茶都有。你忘了,咱们盛京一大半的茶叶都是他舅家的船运来的。” 周锦绣专心吃菜,只是唔了一声。 张长银瞥一眼周锦绣,没有作声。 他爹是承天府尹,虽然是从四品,但在京城这个地界,也算是管着一亩三分地。平日里,梅九他们几个,想要胡闹,总找他。他虽然和梅九混得相熟,但这个周锦绣却是不怎么熟,只听说是周家的公子,安王府的小舅子。 梅九却不肯放过他。 他起身,殷勤地给张长银筛茶:“我有事找你。” 然后,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张长银听完,连连摇头。 俞六:“这事情刚好在你爹地盘上,要不然,我们也不能来求你。” 见他如此说,张长银也就正经起来,说我真不敢说,我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拣你能说的说!” 梅九示意:“老规矩!” “真不行!⋯⋯” “跑马场的费用我包了!” “不行。” 梅九忽然一句话:“我让你进国子监。” 张长银一哆嗦。 他看着梅九。 梅九索性心一狠,壮了胆子:“国子监今年有恩贡,统共放了五个名额,说是礼部主薄以上的官员可以举荐一个....” 张长银立刻眼睛放光,巴巴地看着梅九。礼部郑侍郎是梅太傳嫡亲的学生,但凡肯递句话,举荐是十拿九稳的。他爹挖空心思想送他进国子监,苦于无门。但是生员要想进去,只能走贡监的路。他成绩不够优秀,岁贡、选贡都够不上。这会有了恩贡,可真是一个机会...... 俞六也长长地哦了一声:“今年五个人,好像都满了。” “已经用了三个,还剩二个⋯⋯”梅九一本正经地纠正。 张成银心一跳,忙道:“还有二个吗?” 见梅九看着他,他结结巴巴地:“算我一个,成不?” “成!” 梅九干脆点头:“我们的事成了,你的事也成。” 张成银更干脆:“成。” 周锦绣和梅九几人就笑,说你小子不见兔子不撒鹰啊?张成银:“在我爹眼里,事关我的前程,我爹自然是可以排除万难的。” 几人就不再饶舌,张府尹身为承天府尹,自然知道怎么做,这个倒不用他们操心。 当下几人热热闹闹地喝了顿酒。 030还我妹子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张长银一回到家,就去找他爹。 “爹,和你说个事,好事。” 张成银殷切地给他老爹端了茶水。张府尹挡开:“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我能进国子监。” “啥?” 张府尹一愣,随即不相信:“你喝了多少酒?” 他是一心想把儿子送进国子监去读书,奈何他儿子的学业不行,没有那个能耐。 眼看人家的孩子一个个地进去了,只有他眼巴巴地看着,却是无奈。 听说是周锦绣后,张府尹更加难受了。 年方十八的周锦绣成为了大家口中的少年天才。 纵观本朝,出过的进士不少,但是这般年轻的进士却是屈指可数。 周老爹听儿子急急把事情原委说完,更是连连摇头,直接拒绝:“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这老头,疯起来,要命。你还上赶着,他给你推荐?想啥呢?” 他一口否决。 他在承天府尹这个位置上端坐了十五载,一直不曾挪窝。不是靠八面玲珑,小心谨慎,而是因为一个人,压着他,不让他挪窝。这个让他咬牙切齿的梅正甫,正是18岁中状元的梅太傅。 人都说梅太傅,儒雅,是个谦谦君子,可张府尹眼里,梅太傅就是一个撒泼妇人,不依不饶,整整追了他九年,且公报私仇,理直气壮。 每年到了那个时候,梅太傅都要来他这里作一回:“人是在你的辖区出的事的,你就得去找!” 张成银知道他老爹的心病:“你说,他妹妹都死了那么多年,当年没有找到,现在更难了,还没有想通。” 张成银忙安慰他老爹几句,先消消气。 梅正甫的嫡亲妹妹,梅九的小姑姑在九年前被人害了性命,当年,翻遍了整个盛京城,都没有寻到凶犯。 时过境迁,这么多年过去了,可这件事情不但没有被淡忘,反而令张府尹更加记忆深刻。 无他,自梅家小姐殒命后,梅正甫就像是被念了紧箍咒,每隔一段时日,就得来找他要凶手,一来二往,连梅九都和张成银打了个熟手,成了朋友。 “你得把人给我抓到,还我妹子。” 时间过得很快,周老爹也在承天府上干了十五年,愣是没有挪窝。因为梅太傅不让他动,说他什么时候找到凶手,才算完。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懒得挪窝了,把一腔子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 他自己是进士出身,使尽吃奶的力气,才在京里站住脚跟。可是这个儿子却是不如他争气:考了秀才,就再也进不了了。他失望之余,也就渐渐接受了事实,准备让儿子找点找事做,可要在京里谋一份体面的差事,以他的能力,显得有些吃力。 如果能进国子监,当然是好事,好赖不说,去那里转一圈,出来也能增色不少,可惜,是梅家。 张成银把恩贡的事情细细说了,自然也说了对方的条件:“他们说,您得叫人把这几个铺子的主人家给查一查?” 周府尹的脸色瞬间就开了,他再三确认是周锦绣说的,当即拍板:“这事咱应了,必给他办好了。” 然后对儿子说:“你就甭管了。只管安心读书去。那国子监是个好地方,从那出来的,都能谋个不错的去处。你这狐朋狗友多了,没想到,也能交到一二个好的。” 张府尹赶张成银走:“你先回去,虽是举荐,到时说不得也要考较功课,你别被人给撅回来了。我这里即刻开工。” 张成银见他老子应了,乐颠颠地回房去了。 第二日一早,司昭就跑去找周子川。 周子川听她说明来意,两手一摊,说那人他也不是很熟悉,只见过一二面,昨日大家凑了一起去拜访秦家公子,请教文章学问。至于人住在哪里,应该是住在石鼓坊那一带。让她去各处旅店寻一寻,入京备考的举子要么投亲靠友,要么住在旅店里。 司昭谢过他,又去了石鼓坊,跑了大半日,她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小院。 老远就听见一片嘈杂声。 林家院子里围着一圈人看热闹,吵架声一声高过一声,直逼树梢。 “.......我家的鸡一天二个蛋,日日都不落的,今日鸡叫了头遍,去捡蛋就没了,就看见林犬虎跑过去了。” 长贵婶声音高亢:我媳妇坐月子,就等着这每日的鸡蛋补奶水,一日都断不了的⋯⋯” “林小妹,鸡蛋嘞!” 她叫道。 叉腿坐在矮凳上的一个少女,十三四岁,握着大菜刀,在一个大木盆里使劲剁猪草,头也不抬。 长贵婶耐性用尽,狠狠呸了一声:“贼骨头,一窝子的贼!装什么装?那蛋你肯定也吃了。” “我没偷人家的鸡。” 林小妹终于仰了脸,应道。 未散去的妇人小孩就哄笑起来。之前长贵婶把隔壁张婶的鸡同自家的鸡一起关了起来,张婶发现少了一只鸡,就指天骂地,并在长贵婶家的鸡窝里找到了。此事闹得整条巷子的人都知道。此时,小妹拿这个堵她,长贵婶瞬间炸毛。 “你放屁!” 长贵婶涨红着脸,伸手指着林小妹:“撕了你这张胡咧咧的x嘴,张寡妇呢?我倒要问问她,怎么教的女儿……” 哄笑声中,司昭进屋关门,提笔在纸上标注去过的地方,石鼓坊旅店大小不下数十家,她今日去的几家旅店,有几家不让打听,着实费工夫。想着明天再去东街那边旅店找找看。 外边司空道大力拍门。 司昭开门,一眼看见一个姑娘,披着朱红团花披风,拎着一包点心,站在那里,一脸恬静地笑,身后又钻出一个小姑娘,见了司昭就抬高了下巴,很是倨傲的样子。 司空道奇怪地:“天没黑,拴门干嘛?”然后招呼身后两姊妹往堂屋里坐。 司昭跑去橱柜里翻糖,前段日子司空道买了甜嘴的饴糖还剩下不少。 她抓了一把递给那个跟来的小姑娘,对方却直接撇开手,不要。 司空道介绍:“这是你阿昭妹妹,阿昭,这是你慧姐姐。” 冯慧脱了外头的披风,里面是一身石榴红的素面绸衬袄,笑眯眯地看着她。 司昭就乖巧地叫了一声姐姐。 “这是棋儿,是我妹妹。棋儿,叫阿昭姐姐。” 冯慧也把一旁的棋儿给推过来。 “我不!” 棋儿却扭着身子,不肯叫。 司昭就说去灶屋烧水,留下父女俩说话。 她往灶里添了柴。 司空道原是宫廷图画署的画师,七年前的一桩乌龙公案,把他牵了进去。他们被押送去西山陵园的采石场做苦工。司空道拿惯羊毛画笔的手,受不住日日打钉搬石的苦,就寻机假死逃遁了。几年来,东躲西藏的,一直在外游荡,不敢回京。一直到皇帝六十喜添龙子,普天同庆,赦免了部分犯人。得到消息时,竟已是过了二年,他急吼吼地回了京,原想着该是苦尽甘来,妻儿团聚的人生大喜,谁知方大勇告诉他妻子李氏已再次嫁人生女,女儿也改姓冯。司空道蔫了许久。 如今,冯慧上门,显然是父女相认了。 水开了,她提了茶壶出去,就听见一阵凄惨的叫声。 窗户下的小乖被棋儿按在地上,正揪住了它翅膀上的一根翎毛使劲拔。 “你干嘛?” 司昭一把搡开棋儿,捧起小乖,心疼地发现它翅膀上的毛被拔得浮了起来。 “一只破鹦鹉,有什么稀奇的?” 冯棋撇嘴,不服气。 司昭木了脸:“你再拔,我就揍你。” 她目露凶光,盯着棋儿。 棋儿噎住,她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032她才不是我姐姐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她怒视小妹,这个林小妹也不是个好东西,二个月前偷了她家妞的毽子,她死活不认。反说那上面的铜钱是她娘给的压岁钱。屁,林家穷得叮当响,连裤子都要穿不起了,哪里有钱给孩子做压岁钱?这回林大虎跑走了,可不得同林小妹算帐。 “我没偷人家的鸡。” 林小妹终于仰了脸,应道。 未散去的妇人小孩就哄笑起来。之前长贵婶把隔壁张婶的鸡同自家的鸡一起关了起来,张婶发现少了一只鸡,就指天骂地,并在长贵婶家的鸡窝里找到了。此事闹得整条巷子的人都知道。此时,小妹拿这个堵她,长贵婶瞬间炸毛。 “你放屁!” 长贵婶涨红着脸,伸手指着林小妹:“撕了你这张胡咧咧的x嘴,张寡妇呢?我倒要问问她,怎么教的女儿……” 边上的人津津有味看着,只遗憾张寡妇这会怎么不在?不然看长贵婶和张寡妇两个女人掐架,那才真的过瘾。 阵阵哄笑声中,司昭进屋关门,提笔在纸上标注去过的地方,想着明天去东街那边再找找。 司空道从外头回来,大力拍门。 司昭打开,一眼看见一个姑娘,披着朱红团花披风,拎着一包点心,站在那里,一脸恬静地笑,身后又钻出一个小姑娘,见了司昭就抬高了下巴,很是倨傲的样子。 司空道奇怪地:“大白日的,拴门干嘛?”然后招呼身后两姊妹往堂屋里坐。 司昭跑去橱柜里翻糖,前段日子司空道买了甜嘴的饴糖还剩下不少。 她抓了一把递给那个跟来的小姑娘,对方却直接撇开手,不要。 司空道介绍:“这是你阿昭妹妹,阿昭,这是你慧姐姐。” 司慧脱了外头的披风,里面是一身石榴红的素面绸衬袄,笑眯眯地看着她。 司昭就乖巧地叫了一声姐姐。 “这是棋儿,是我妹妹。棋儿,叫阿昭姐姐。” 司慧也把一旁的棋儿给推过来。 “我不!” 棋儿却扭着身子,不肯叫,她瞪着司昭,两鬓垂落发带上坠着的珠子因为神情激动而剧烈摇晃。 “她才不是我姐姐。我就你一个姐姐。” 她尖声。 司慧尴尬,哄她:“棋儿,她是我妹妹,自然就是你姐姐。听话,快叫姐姐”。 棋儿却振振有词:“她姓司,我们姓冯,才不是一家人。” 司慧尴尬:“棋儿。” 司空道:“你改了姓?”他瞪着司慧,一脸不敢置信。 司昭向冯慧看去,见她两颊绯红,心虚地低了头,知道是不假了。 司空道激动地拉了女儿的手,说要去找她娘,李秋月算账。 冯慧不肯,司空道坚持要拉她回去问个清楚。 “爹,我是您的女儿,不管跟谁姓。” 冯慧哀求。 司空道哪里肯听。 “一个姓而已,我不是也跟了您的姓嘛?” 司昭眼见下不了台,慢吞吞插了一句。 司空道就一愣,看看司昭,又看看冯慧,最后慢慢松了手,坐在那里不说话了,任冯慧怎么叫,也不理她。 司昭就说去灶屋烧水,留下父女俩呆着。 她往灶里添了柴,坐在那里发呆,她知道司空道只是嘴巴上硬。 司空道原是宫廷图画署的画师,七年前的一桩乌龙公案,把他牵了进去。他们被押送去西山陵园的采石场做苦工。司空道拿惯羊毛画笔的手,受不住日日打钉搬石的苦,就寻机假死逃遁了。几年来,东躲西藏的,一直在外游荡,不敢回京。一直到皇帝六十喜添龙子,普天同庆,赦免了部分犯人。得到消息时,竟已是过了二年,他急吼吼地回了京,原想着该是苦尽甘来,妻儿团聚的人生大喜,谁知却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那日,方大勇告诉他妻子李氏已再次嫁人生女,他找上门去,与李氏大吵了一架,一个骂对方寡廉鲜耻,停夫另嫁,另一个骂对方诈死不报,自私透顶。 司空道一肚子委屈,他当日从石坡滚下落入河中,被河水一呛,借机诈死远遁,哪里敢人前露面,有多远跑多远,远远躲着京城走,哪里敢联系家人? 他唯一的安慰,是女儿司慧。如今,他带女儿认门,本是喜事,哪里会真的同她计较? 水开了,她估摸着屋里俩人也交流得差不多了,提了茶壶出去,就听见一阵凄惨的叫声。 窗户下的小乖被棋儿按在地上,正揪住了它翅膀上的一根翎毛使劲拔。 “你干嘛?” 司昭一把搡开棋儿,捧起小乖,心疼地发现它翅膀上的毛被拔得浮了起来。 “一只破鹦鹉,有什么稀奇的?” 冯棋撇嘴,不服气。 司昭木了脸:“你再拔,我就揍你。” 她目露凶光,盯着棋儿。 棋儿噎住,她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司昭把小乖捧起来,把它放进了笼子。先前司空道给它买了一个鸟笼子,挂了起来。小乖却不肯待在笼子里,司昭就把它系在树下,让它像鸡那样走。现在,还是把它放回到笼子里去安生。 “它叫什么名字?” 见司昭挂了鸟笼要走,小棋厚着脸皮凑过来。 “小乖。” 她平声。 小棋对着小乖喊:“小乖,小乖。” 小乖就咕噜噜地炸开了浑身的毛,憋出一句:“吉祥如意,太太走好。” 惹的棋儿哈哈笑,司昭也抿嘴。 棋儿有了新玩伴,乐此不疲地蹲在笼子底下,逗小乖说话,两人一来一往,牛头不对马嘴地瞎聊了起来。 司昭去堂屋。 屋内,冯慧正一脸担忧地问司空道的手如何?司空道直说无碍,他的身子好,鸡皮狗骨,很快就好。司空道骗女儿说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摔脱了臼。司昭见父女俩已经和好,也不揭穿他,只是附和。 冯慧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袋子,塞给司空道,说钱不多,不知道他伤了手,这些给他买药。 司空道不肯,说有钱,怎么能用你的钱呢?你马上要嫁去别人家,以后用银子的地方多得是。 冯慧推脱不过,只得拿回来,她又塞给司昭。司昭自然也不肯拿。 冯慧无法,只得喝茶。她见粗瓷碗里浮动香气,细细一瞅,是干桂花,她眯眼向司昭笑一笑,亲热地拉她坐。 司昭拖了小板凳在一旁坐下。 “俞尚书好,当朝二品大员,大树底下好乘凉,姑爷只要肯上进,总能有出人头地的时候⋯⋯” 司空道不住口地称赞冯慧的未来夫婿。 冯慧的未来夫婿好像是俞家的旁系子侄,帮着叔叔家打理庄户,父亲早逝,家中一个寡母。 冯慧有了好归宿,司空道放心了,不再提姓氏的事。 031花灯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把小乖捧起来,把它放进了笼子。先前司空道给它买了一个鸟笼子,挂了起来。小乖却不肯待在笼子里,司昭就把它系在树下,让它像鸡那样走。现在,还是把它放回到笼子里去安生。 “它叫什么名字?” 见司昭挂了鸟笼要走,小棋厚着脸皮凑过来。 “小乖。” 她平声。 小棋对着小乖喊:“小乖,小乖。” 小乖就咕噜噜地炸开了浑身的毛,憋出一句:“吉祥如意,太太走好。” 惹的棋儿哈哈笑,司昭也抿嘴。 棋儿有了新玩伴,乐此不疲地蹲在笼子底下,逗小乖说话,两人一来一往,牛头不对马嘴地瞎聊了起来。 司昭去堂屋。 屋内,冯慧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袋子,塞给司空道,说钱不多,不知道他伤了手,这些给他买药。 司空道不肯,说有钱,怎么能用你的钱呢?你马上要嫁去别人家,以后用银子的地方多得是。 冯慧推脱不过,只得拿回来,她又塞给司昭。司昭自然也不肯拿。 冯慧无法,只得喝茶。她见粗瓷碗里浮动香气,细细一瞅,是干桂花,她眯眼向司昭笑一笑,亲热地拉她坐。 司昭拖了小板凳在一旁坐下。 “俞尚书好,当朝二品大员,大树底下好乘凉,姑爷只要肯上进,总能有出人头地的时候⋯⋯” 司空道不住口地称赞冯慧的未来夫婿。 冯慧的未来夫婿好像是俞家的旁系子侄,帮着叔叔家打理庄户,父亲早逝,家中一个寡母。 司空道俩人送冯慧到巷子口,看着她坐车离去。 俩人回转,却见井台边一片凌乱。一只大红公鸡正悠哉悠哉地啄食,司空道放在井台边的青菜已经是面目全非。 “这谁家的鸡?” 司空道随手抓了一旁的筐子,“忽”地扔过去。 “咯咯”,那鸡扑扇着翅膀就飞上了墙头,惊动了院子另一边的主人。 林小妹从灶屋里走了出来。 “这个赔你。” 她站在墙头,双手递过来两颗白菜。 司空道到了嘴边的话,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尴尬地摆手,说不用,匆忙进去了。 林小妹拿着菜跑回去,一会又出来,踩着凳子,从墙头递过来一捧东西:“给你。” 她手里的手绢展开,里头是一包黑乎乎的东西。 她看着司昭,双手固执地伸着。 司昭只得伸手拈了一小块,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很有嚼劲,有些甜,又有些辣。 林小妹也拈了一块放在嘴里,眼睛弯起来:“你叫阿昭,是吗?” “嗯。” 俩人隔着墙,林小妹巴巴地讲,司昭不时应一句,直到张寡妇那边喊林小妹,林小妹才终于结束了这场她占主场的聊天。 司空道笑眯眯地同司昭说,可以邀林小妹来家里玩。 他原本想叫司昭离那林小妹远些,他早听说林家一家都是惯偷,凡是她们经过的地方,就是树叶子都得少一片。可是,他方才见林小妹不错,又同司昭聊得挺好,就憋住了。 这几年,司昭跟着他东奔西走,居无定所,没有一个朋友。这孩子,什么都不肯说,当日只说一家人遭遇了强盗,家里人都被杀了。最初那一年,她老是半夜哭醒,喊着一些语无伦次的话,又操一口纯正的京城口音,他觉得这孩子怕是没有尽说实话。但他不在乎,孩子既然不愿说,就随她。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包括他自己,这些年不也是一身的官司?好在她一个小孩子,家里人既然都没了,他就当白捡了一个女儿好了。 司昭笑笑,她不想交什么朋友。 姐姐之前有许多朋友,大家平日里常相邀聚会游玩,今日到你家,明日到我家,春日踏青,夏日消暑,冬日烤肉......平家遭难的时候,她们再未出现过。她回京不过三年,都是跟着姐姐和娘屁股后头叫人,倒没有特别要好的。也好,她没有要好的朋友,自然也不用担心有人会认出她,倒是省了事了。 司昭接下来几日,继续跑石鼓坊的大小旅店,却一直没有刘良文的消息。 春杏提醒她,去房牙子那里看看,旅店没有,就是租房子了?会考期间,许多人家会把家里的房子短租出去。 司昭接下来,她开始跑各个牙行..... 很快,过了年,初八花灯节。 天色渐晚,花灯陆续点亮,星星点点,人流也多了起来。邻居拉着司空道父女去逛灯会。 两边高楼,丝竹鼓乐声,混着猜拳斗酒声,有客人凭楼观看,这是包间,费用就要几百缗钱。都是有钱人家,早早地定下,选好位置,居高临下看灯。 这些彩灯大都华美贵重,只那楼上的富贵人家才买得起。 二楼一个包间颇大,却是清净,无乐声,两张八仙桌,桌上各一壶茶,另有侍女筛茶。 周锦绣与梅九大剌剌坐在靠窗的桌旁,吃瓜子。 “俞六怎么还不来?” 梅九几番伸了脑袋往外瞧,入目皆是人流,天色已昏黑,熙熙攘攘的,人越发多了起来。 原本说好今日来观花灯的,他俩茶都喝了半壶了,怎的还没有到。原本四人组,秦廷芳这段时日在家不出门游乐,剩下他们三个,少了不少乐趣。现在这俞六还迟到。 周锦绣扔了手中的瓜子皮,说来了。 梅九说哪里?探了脑袋找,没看见。 然后楼梯口就上来俞六,身边跟着一个穿着斗篷的人,近了,才发现竟然是俞秀兰。 梅九就看着周锦绣贼兮兮地笑。 周锦绣笑嘻嘻地说请,一行人进屋,周锦绣几人坐了一张桌子,俞秀兰则坐了另一张空桌。 周锦绣喊小二给俞秀兰换了果茶上来,又问可有可口的小点心,也一并上来。 俞秀兰道谢,说不必麻烦,她另约了谢家的小姐一起赏灯,等人到了就走。 楼下有人喧哗起来,十数盏灯正点亮,这些灯与别处几盏又不同,用的是苏杭的锦绣,灯外装饰着域外珍奇,四角镶嵌珠宝,经过巧手匠人打造,价值百两。有人买了,博得围观的一众喝彩声。 “小姐,那盏灯好看。” 小丫鬟指着其中一盏,那是盏细纱花灯,上头绘着皮影,灯光一转,皮影隐动,看着很是稀奇。 俞秀兰也看见了,抿嘴一笑,正要说话。 “这盏多少?” 俞六往下探头喊道。 卖灯的抬头一瞧,答道,80两。 楼上的人噫了一声,再细看,那灯架子原是象牙所制。 俞秀兰忙说不要了。她不过是瞧着稀奇,却没想到要这般贵,没必要。 梅九却笑嘻嘻地说尽管买。 “叫阿苏买。” 梅九挤眉弄眼地指着周锦绣,俞秀兰与周锦绣已定亲,送盏花灯算什么? 俞秀兰就红了脸,说不用,这灯她并不喜欢。 周锦绣就起身,说俞秀兰看中哪盏灯,尽管挑。他指着窗下的大小花灯说,这么多盏,总有一盏喜欢的,挑吧。俞六也笑嘻嘻地瞧着俞秀兰,说不要白不要,挑吧。 俞秀兰盛情难却,就扶了窗框往下细瞅。下面的商贩也是机灵,都举高了自家的花灯,好让楼上的客人看得仔细些。 一时各色花灯,羊角、琉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绢、或纸,诸灯闪烁,争奇斗艳,都巴巴地侯着。 俞秀兰的目光落在一盏灯上,是一串小型彩色玻璃花灯,大约有五六个,蜡烛透过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照射出来,灯影变幻,非常漂亮。 她正要说话。 梅九起哄,指着一处说,要那个,那个好。 有一盏花灯,引得众人围观。是嵌宝银象水晶灯,上有宝盖珍珠索络,熠熠生辉。 032有你这样做舅舅的吗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梅九说就这个了,俞小姐可不要和他客气。 周锦绣笑嘻嘻地看了一眼俞秀兰。 俞六说不如下楼去挑,看得仔细些。 几人就呼啦啦一起下了楼。 下楼时,碰到了张成银正同几个朋友正上楼,见了他们几个,腆了脸,就一起跟着到楼下看花灯去。 那灯前已经围了一圈人,几人进去,见那花灯索子竟然用的是珍珠串成。宝象上更是镶嵌各种彩色宝石,端得是华丽贵气。一问,竟要200两。 俞秀兰忙说她喜欢边上那串彩色琉璃灯。 卖灯的是个胡商,哪里舍得错过这个好机会,忙大方地说他们如果买了这个大花灯,那彩色琉璃花灯可以送给她。 周锦绣就眯眼说,好啊,买一送一,那就它了。 俞秀兰羞涩地笑着,在围观人羡慕的目光中,接过那盏珠光宝气的宝象灯,提高了,灯影流转。小丫头提溜着那串琉璃灯,灯一圈一圈地荡漾出彩色的光,很是好看。 “我们不买花儿,去去。” 周锦绣付了银票,见旁边商家有一盏蟾蜍灯,绢纱制作,很是可爱,他伸手提了起来。 一声喝斥响起,周锦绣侧目,见人群中一个小丫头拦住了俞秀兰主仆。 小丫鬟正高声驱赶她。 “公子,看看我的花儿,买给小姐带,便宜得很。” 林小妹被丫鬟喝斥,并不气馁,不继续向灯影中的周锦绣兜售,方才这可是个阔气主子,一盏灯200两,他眼睛不眨就买了下来,可是个豪阔的主顾。 灯影下,周锦绣凉凉地:“不要。” “公子仔细看一看我这花儿,可是独一份,不贵,就50文。” 林小妹卖力兜售,举高了手中的花儿,她今日带了这些花儿出来,转了许久,都有卖出几朵,这回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肯花银子的,可不得好好把握机会。 “50文的花儿,他可不好意思买。” 梅九笑嘻嘻的。 灯光一亮,一旁的司昭,也看清了周锦绣的脸,竟然是他,上回的屁股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这厮可是个记仇的,上回秦家那竹板子明明可以不用挨的,是他不忿自己牵扯出了他,硬生生打了她5板子,这是在赤裸裸地警告她多嘴。 她忙拉了小妹,挤出了人群。 那边大梁上挂着玻璃彩穗灯,倒垂荷叶一柄,柄上有彩烛插着,荷叶是活信,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分外真切,也围了不少人。 林小妹的花儿没有卖完,回去的时候,买了一个兔子灯,是绵纸糊的,很是别致,要70文,讨价还价半日,卖灯的老汉想早点收摊归家,就便宜买了,35文一盏。 小妹提着兔子灯,几人一路回了家。 这里周锦绣几人也是游玩至尽兴,方各自归家。 他回到府里,门房里的小厮殷勤地迎上来:“公子回来了。”又稀奇地看着顺子提着的蛤蟆灯,赞道:“真好看,小王爷保准喜欢。” 小王爷一晚上不知来问过几遍,七舅爷可是回来了?刚半个时辰前被王妃给赶了回去洗漱去。 屋内,奕儿正巴巴地吩咐丫鬟:“不是说回来了,怎么这么久?”一旁的丫鬟:“已经打发人去了,舅爷刚从外头归来,要换衣裳。” 丫鬟说着,就见小丫鬟跑进来,说舅爷来了。 奕儿激动,要下地。 “再蹦一个?” 周锦绣一身宝蓝色褶儿外套黄色素绢搭户,嘴里咬着一个硕大的梨子,笑嘻嘻地进来。 奕儿翘着被绷带裹得像馒头似的一只脚,撒娇:“舅舅!” 八岁的男孩,眉眼清秀,一身白色织金五爪龙的锦袍,却拄着高高的拐棍,很是可怜的样子。 “疼,就对了!” 周锦绣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叫你傻子一样,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带脑子,这次摔断一条腿,下次摔折一条胳膊,再下次......” “有你这样做舅舅的吗?红口白牙地诅咒自己的亲外甥。” “他可是安王,不是市井小儿。” 周锦绣看着门外走来的周氏,啧了一声。 安王妃周氏,头上白绉纱金梁冠,蓝色遍地金妆花袄,银红织金裙。她眉眼同周锦绣有五分相似,却因形容太过消瘦,平添了许多老态。 自三年前太子病逝后,圣上亲封5岁的赵祐奕为安王,太子府成了安王府,周氏也从先太子妃成了先安王妃。 王妃周氏带着安王府一众人等,低调度日。六日前,安王骑马,不慎惊马摔下,伤了左脚。府医告知要卧床静养几个月,今日灯市,他闹着也和周锦绣去逛灯市,周锦绣答应他,给他带小玩意回来。 “你晚了半个时辰回来。” 王妃转问周锦绣,神情严肃。 周锦绣进京后,整日东颠西跑,也不去温书。没办法,现在自己长姐当母,替长辈好好督促他用功。 “你既准备参加科考,就得拿出一百二十个认真准备的样子来,开了春就得考试,圣上既已许你科考,就没有后悔的事情。你这三天打鱼二天晒网的,我看着都心慌。师傅那里你几日没去了?哪里有师傅等弟子的?你得自己勤快着些,他们都很忙⋯⋯” 王妃苦口婆心,谆谆教导,就差拎着周锦绣的耳朵了。 一旁的小安王仰了脸,看着母亲教育小舅舅,嘻嘻笑,很是开心,却被周氏眼风扫到,脸一板,立刻肃了神色,垂着手,一幅乖巧听训的样子。 周锦绣笑嘻嘻地打断安王妃的唠叨:“一刻钟,马上走,奕儿。” 周锦绣:“把外面的灯都灭了,快些。” 丫鬟们逐一熄了灯火,然后周锦绣点亮了蛤蟆灯,背了奕儿,向院子里跑去,黑暗中,蛤蟆灯闪烁,绕着圈子游走。奕儿拢住他的脖子,笑声响起。 “你重得像猪一样!” 周锦绣嫌弃地。 “你背过猪吗?” 周氏站在廊下,望着黑暗中玩闹的俩人,抚额。 奕儿现在被七弟带歪了,什么话都往外蹦,哪里像一个王爷? “王妃莫急,七舅爷可是神童,十二岁就过了乡试,连圣上都称赞过的,这春闱,舅爷定也是探囊取物般⋯⋯” 033提得多了就不那么伤心了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郑妈妈忙低了头。 “这外头哄着人家开心的场面话你也信?京城大比,人才汇聚,哪个不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只为这一纸榜文?又有多少读书人,穷尽一生,白发苍苍,亦难如愿。本朝自开科取士以来,又有几个年纪轻轻地能入得那奉先大殿?阿苏他没和我商量,就说要参加科考,我这心里七上八下地,你还拿这种话来混说⋯⋯” 周氏话里是满满的焦虑。 周氏出自安国公周家。 周家乃本朝仅存的三公之一。周家世代武将,于先帝创业之时为国征战,艰苦奋战三代,至今,一门男丁损十之八九。现只余世子周锦昌与幼子周锦绣,世子周锦昌现阖家镇守西北重镇,周锦绣在半年前被其母送入京,言明谋个文职。圣上体恤周家一门忠烈,亲封四品尚宝司丞,这旁人想都想不来的美差,竟被周锦绣当庭拒绝了,说什么好男儿当自立功业。岂敢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坐享其成⋯⋯他在殿前一番洋洋洒洒,慷慨激昂,义正严辞,总之,周锦绣自作主张,拒绝了荫官,要白身参加科考。老皇帝也是慷慨,直接大手一挥,说成,回去准备。 消息传来,大姐安王妃真真快愁死了。 这老幺还能不能省点心了? 家里把周锦绣送入京城,自是为周家后嗣考虑。周家儿郎,如今这一辈子只余三子周锦昌和七子周锦绣,周家世子战死后,三子周锦昌继承了爵位。周家兄弟七个,如今有五个都拼杀在战场上,人丁凋零,国公夫人说什么也不让幼子周锦绣再上那血腥的战场去冒险,腆着脸,巴巴地把他送入京,就是想给周家留个后手,让小儿子安安稳稳地成家立业。谁知,这个混小子却生生把这么好的机会给浪费掉了。 国公夫人接连三封加急快信抵达安王府,说得不外乎是要安王妃督促周锦绣好好温书,别叫人看了笑话。 依周家的地位,周锦绣就算真的不中,周家再老着脸皮去求求,皇帝看在周家的面子上,荫官大约还是有的,但真要如此,周家丢不起这个人,安王妃也丢不起这个人。 年前整日同一帮勋贵子弟厮混,还跑到了凤凰山去游玩,要不是奕儿出事,他不定还要再赖上几日才回。如今离春闱还有十几日了,他依旧不紧不慢地,还有闲情去看花灯。 想到儿子,周氏:“不是说将养一个月吗?怎的就让他下床了?” 郑妈妈忙答道:“是舅爷过来说,小王爷整日躺在床上,要发霉的,他背了小王爷来这园子里,说活动活动筋骨。” 郑妈妈说着话眉眼带着笑。自从小舅爷来后,死气沉沉的王府也有了生机,尤其是小王爷,欢喜得不得了,整日粘在他的屁股后头跑,性格也活泼了许多。 郑妈妈很是怀念以前的太子府啊,那时府里车水马龙,欢声笑语不断,最是繁华热闹。 安王赵延嗣自出生就被立为太子,为了将赵延嗣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君主,圣上召来大盛最优秀的文臣武将辅佐他,太子十五岁就开始处理政事,每遇建隆帝外出时均由太子监国。 帝曾告谕百官:“朕若有事于外,留太子监国,府僚,卿等在内,事当启闻太子......” 然,天妒英才,三年前,太子操劳国事,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举国哀痛,帝也为太子辍朝半月...... 太子既逝,帝封先太子唯一的子嗣为安王,以示安抚。安王为先太子守孝三年,闭门谢客,声响全无。如今出了孝,依旧安静得像一潭死水。要不是小舅爷进京了,安王府怕是以后都要这般死气沉沉地过下去了。 眼下这般发愁发怒的安王妃倒是比之前整日说不上一句话的先太子妃更要鲜活些。 郑妈妈转开话题,说今日有庄子上送来新鲜的猪蹄子,可以清蒸了小王爷补一补,或许那腿脚好得快些。 安王妃周氏就扯了扯嘴角,再烧条鱼吧,给周锦绣也补补脑子。 郑妈妈忙说好,又说请王妃亲自去挑一挑才好,今日送来的鱼,有鳊鱼、鳇鱼、青鱼,不知舅爷喜欢哪一种,上回烧过一条鲢鱼,舅爷说刺太多,换了鲈鱼,又说肉太厚,吃着没有意思...... 安王妃无奈:“阿苏从小吃食就挑,尤其吃鱼,要烧得一点腥气都无,但凡有一点,就撂下了筷子不肯吃的,家里为这个就换了几个厨子。之前太子也曾说过,说周家武将之家怎么养出这般娇气的子弟?再说吃鱼,哪里没有刺的?除非是那海鱼,浑身就一个骨架子,刺少,可那东西这时节不容易有.....” 郑妈妈见她说起先太子的时候,没再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心下略宽松。 这也得亏周锦绣,先太子逝后,他见府内众人小心翼翼,不敢在周氏面前提先太子,周锦绣就直楞楞地:“干吗不提,得提,多提提,提得多了,也就不那么伤心了。” 别人自然不敢,周锦绣自己率先提,想起来就挂在嘴边说,渐渐地,果然,周氏也没有那么伤心欲绝了。 郑妈妈主仆二个边说边向厨房走去。 十五元宵后,年就算过完了。 距都城五里之外的官道上。 乌云压顶,天黑得像墨,一场大雨即至。 前方有棵大树,张开的树冠像一把巨大的伞。 一辆运干草的牛车停下,赶车的老汉跳下,急急拽着牛往大树底下去,老牛伸着脑袋,慢悠悠地。 司昭和林小妹直接从车上跳下,蒙着头快速跑到树底下去。 过了年,她跟着林小妹到处赶集。初一、十五的城隍庙市、初三、十三的土地庙市......她鸡叫起床,天黑回家,京郊的集市有些远,她和赶集的人合伙搭牛车,今日回来,却赶上了落大雨。 又一辆马车由远及近,驶入,急停,跳下来一个青衣小厮和车夫。 那车夫把马缰一扔,抱了一捆青油布,踩在脚踏上,去盖车。 林小妹见这辆马车的车厢有二层,上面一层四下镂空,像个亭子,下面一层宽阔平坦,四檐上翘,车夫正用油布去覆,她看得出神。 小厮站在车门处帮忙扯油布,忙得没人理会盯着他们看的老少三人。 038提得多了,也就不那么伤心了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国公夫人接连三封加急快信抵达安王府,说得不外乎是要安王妃督促周锦绣好好温书,别叫人看了笑话。 依周家的地位,周锦绣就算真的不中,周家再老着脸皮去求求,皇帝看在周家的面子上,荫官大约还是有的,但真要如此,周家丢不起这个人,安王妃也丢不起这个人。 如今离会试还有几个月,他依旧不紧不慢地,整日同一帮勋贵子弟厮混,还跑到了凤凰山去游玩,要不是奕儿出事,他不定还要再赖上几日才回。 想到儿子,周氏:“不是说将养一个月吗?怎的就让他下床了?” 郑妈妈忙答道:“是舅爷过来说,小王爷整日躺在床上,要发霉的,他背了小王爷来这园子里,说活动活动筋骨。” 郑妈妈说这话眉眼带着笑。自从小舅爷来后,死气沉沉的王府也有了生机,尤其是小王爷,欢喜得不得了,整日粘在他的屁股后头跑,性格也活泼了许多。 郑妈妈很是怀念以前的太子府啊,那时府里车水马龙,欢声笑语不断,最是繁华热闹。 安王赵延嗣自出生就被立为太子,为了将赵延嗣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君主,圣上召来大盛最优秀的文臣武将辅佐他,太子十五岁就开始处理政事,每遇建隆帝外出时均由太子监国。 帝曾告谕百官:“朕若有事于外,留太子监国,府僚,卿等在内,事当启闻太子......” 然,天妒英才,三年前,太子操劳国事,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举国哀痛,帝也为太子辍朝半月...... 太子既逝,帝封先太子唯一的子嗣为安王,以示安抚。安王为先太子守孝三年,闭门谢客,声响全无。如今出了孝,依旧安静得像一潭死水。要不是小舅爷进京了,安王府怕是以后都要这般死气沉沉地过下去了。 眼下这般发愁发怒的安王妃倒是比之前整日说不上一句话的先太子妃更要鲜活些。 郑妈妈转开话题,说今日有庄子上送来新鲜的猪蹄子,可以清蒸了小王爷补一补,或许那腿脚好得快些。 安王妃周氏就扯了扯嘴角,再烧条鱼吧,给周锦绣也补补脑子。 郑妈妈忙说好,又说请王妃亲自去挑一挑才好,今日送来的鱼,有鳊鱼、鳇鱼、青鱼,不知舅爷喜欢哪一种,上回烧过一条鲢鱼,舅爷说刺太多,换了鲈鱼,又说肉太厚,吃着没有意思...... 安王妃无奈:“阿苏从小吃食就挑,尤其吃鱼,要烧得一点腥气都无,但凡有一点,就撂下了筷子不肯吃的,家里为这个就换了几个厨子。之前太子也曾说过,说周家武将之家怎么养出这般娇气的子弟?再说吃鱼,哪里没有刺的?除非是那海鱼,浑身就一个骨架子,刺少,可那东西这时节不容易有.....” 郑妈妈见她说起先太子的时候,没再有什么大的情绪起伏,心下略宽松。 这也得亏周锦绣,先太子逝后,他见府内众人小心翼翼,不敢在周氏面前提先太子,周锦绣就直楞楞地:“干吗不提,得提,多提提,提得多了,也就不那么伤心了。” 别人自然不敢,周锦绣自己率先提,想起来就挂在嘴边说,渐渐地,果然,周氏也没有那么伤心欲绝了。 郑妈妈主仆二个边说边向厨房走去。 司昭今日一早去了城西崇文门市,司昭和林小妹两个还是去得有些晚了,好地方都叫人给占了。集市上,金玉珠宝、外国珍奇、茶叶、瓷器什么的,应有尽有,俩人夹在卖等灯笼、风车的一处,找了个地方,摆开了摊子。 小妹卖的是缠花,她自己做的。用丝线在铜丝上扎成,她自己头上插了好一脑袋的花,桃花、山茶花,艳艳地插着,招揽顾客。她卖力地吆喝着,吸引了不少小丫头。一支桂花,卖5文,山茶花,卖8文。小丫头买完花,身边的大人又被司昭的年画吸引,围着挑选。 一上晌,俩人陆续卖了些东西出去。瞧瞧剩下的,掏了带来的饼子开吃。小妹很是开心,拿了二文钱去隔壁摊子买了一根糖人回来坐着舔着吃,又怂恿司昭也买一根吃,说味道不错。司昭摇头,说不爱吃。 小妹就随她,自己坐在一旁,珍惜地一点一点地舔着吃。生怕一下子给吃完了。糖猴子手舞足蹈,在阳光下亮晶晶地,司昭低头画画。林小妹是个能吆喝的,和她一起出摊,省却了招揽顾客,她只管坐在那里埋头画画就好。 下晌收工,小妹要司昭陪她去老宋布庄扯一块花布,要做一件袄子,要同双喜一样的花袄子。司昭今日准备去灵春坊那一带打听,俩人搭伴一起走。 小妹从小包袱里掏出了一个布包,打开来是烤得发黑的一个红薯。她从家来带来做午饭的,今日没有吃完。她掰开分了司昭一半,俩人边吃边走。一路行来,入目皆是青砖高墙,油漆朱门,只看见那挑出来屋檐掩映在高大的树木之中,更有这家蒙灯笼的用的都是光亮的绸缎,轻薄、透亮,寻常富户人家女眷拿来做衣裳外边的一层罩衣,这家竟然这样大方地拿来糊灯笼。 小妹啧啧,驻足不前。 门忽然打开一扇,一个从头到脚一色青色衣裳的小厮探出头来,见了两人挥手赶她们让道。 小厮把门推开,露出横在门前的用木头制成的大照壁,上头雕了整扇鸿运东来的图样。这盛京春夏两季雨水多,这木头照壁维护麻烦,鲜有人家用。这家却只在上头加了一层沿帽了事,可见真是个有钱的主。 司昭拉她,正准备离开,一辆马车驰过来,堪堪停在面前。 高大的黄鬃马,后颈上的鬃毛系着红绳结,喷着鼻息停下。 车门竹帘卷起,车上下来一个小厮,把一个沉重的篮子从车挡板上提下来,是一篮子瓜果,满满一筐新鲜红艳的果子,露在白色藤条篮外面。 小妹拉一拉司昭的手,目光落在那红李子上面,这个集市上也有得卖,可贵了。说是从水路运来,果子易烂,商贩得在路上用冰块轮番镇着保鲜,等到了买主手里,那篮子里的冰块还在。这篮子红果,上面还带着绿叶,应该是一到码头,就送了来。 司昭却认出了那小厮,别过头去。 门口那小厮早跑上去,哈腰:“公子来了。” 034双瑞,给银子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轰隆隆!” 一声闷雷,那雨哗地落了下来,霎时,黄泥道上,溅起蓬蓬白尘,四下很快迷蒙起来,劈里啪啦,稀稀拉拉的槐树叶挡不住肆虐的雨水,穿过枝桠,密密地落下。 司昭和林小妹忙撑起了一张油纸布,俩人紧紧挨在一起,靠在树干上,马车上的人也急急缩回了车厢里。 雨雾中,有一个人影飞快地奔过来。 他一头冲进来,头发贴面,半湿的背上背着藤条箱。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往里边又挤了挤。 “哎,小心。” 老汉忙出声,那藤条箱子粗糙宽大,转身的时候,碰到了牛车上堆着的干草,歪了下来。 “抱歉!” 中年书生就扭着身子,要把那藤条箱卸下,却是被身后的马车厢挡住。 他见这车身漆得通体红亮,上头的油布接住了雨水,沿着四周厚重的流苏,把风雨都挡到了车下。雕花的车窗半掩,挂着锦缎制成的小窗帘,里面静悄悄地,没有声音。书生就小心翼翼地转着身子,生怕刮花了这车身。 一旁的老汉及时伸手帮他把笨拙的箱子给托住。 中年书生哈腰谢过,抱着拿下来的箱子贴树站着,雨水一个劲地泻下,树下很快就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 老汉就伸手指了板车下面:“这里。” 书生见那板车下面果然干燥,忙把那箱子拖到了那板车下面:“多谢!” 赶车老汉伸手遮了脸上的雨水,一边大声:“什么宝贝,比人还重要。” “书!” 中年书生大声回答,然后抱臂,缩了身子,抱怨:“这雨也太大了点,这路可怎么走。” 这回没人理他。 雨更大了,从树丛中落下来,砸在车棚顶,啪啪响。道上的水开始向树下聚拢过来,板车底下已经开始蜿蜒。忙乱之中,那书生俯身抱起那箱子:“我的书。” 雨更大了,树下已经和树外没有什么区别了,道旁的泥水也是汇聚成小溪,一股一股地往脚下淌,这里地势低,所有的水都往这里走,赶牛老汉也爬上了自家的板车,头上拿稻草一盖就趴在了车上。 剩下那书生抱着箱子,站在那泥水里,弓着背,企图挡住那落下的雨水,整个人已经湿得差不多了。 只那辆马车,丝毫不受影响。雨水从蒙了厚油布的车顶滑落,顺着厚厚的流苏往下滴落,两边车壁尚干燥,真是外边风雨交加,里面暖香依旧。 中间车内人撩了帘子从里面扔出果皮来,看到了车下捧着书箱的书生。 然后,小厮双瑞叫那书生。 书生踩着水走过去。 “上来,箱子放这儿!” 小厮伸手指着那车栏板,赶车的车夫把脚缩进去,腾出一块地儿。 书生就感激地把箱子递上来,一边笨拙地爬上车,又隔着帘子向里面的人致谢。 “您是读书人,我们少爷也是。” 小厮蹲在车厢口,笑嘻嘻:“我们少爷说,书是最珍贵的,可是淋不得!” “在下是豫州举子元朗。多谢相助。敢问,兄台是?” 书生元朗一听,脸上就绽开了憨厚的笑容,热切地望着车内。 车内这个少年郎也是读书人,他瞬间就觉得找到了知音。 “不敢,江州周锦绣。” 车帘子拉开,周锦绣探出半个身子,脸上灿烂如花:“元郎兄,可是要进来躲一躲?” 元朗下意识地看看自己那浸透了污泥的双脚,摇头:“不了。” 车厢里隐隐是白色的地毯,随着车帘子的掀开,隐隐有淡淡的香味飘散。 这般整洁精致的车厢,他这一身泥水,怎好就这般进去。 周锦绣就一笑,也不勉强他。 雨依旧下,大树底下已成了一片溪流⋯⋯ 见牛车大半都淋在雨水中,老汉缩了脖子,把牛又往里头牵了牵。 “哎,哎!” 车门一掀,小厮喊了起来。 他撑了一把桐油伞跳下车,见牛车的车栏板碰到了马车的后车厢,卡住了。他一脸不快,老汉手忙脚乱地拉那老牛往一边去。 那老牛却叉开腿不动了,伸了脑袋舔那流苏上滴下来的水。 “拉开,拉开!” 小厮喊道,一边伸手去推那庞大的牛屁股。 “哞!” 老牛昂头叫了一声,牛尾一摆,一大泡牛粪毫无预兆地就从牛屁股里滚落,热烘烘地,躲避不及的小厮的脚面上就溅上了不少。 小厮狼狈地跳脚:“拉到外面去。快点呀。” 老汉却不肯:“这牛卸了套子,会走丢的。” “走丢了,赔你,真是的,臭死了,快点,快点!” 小厮气急败坏地喊。 老汉无法,只能往外拉牛,那牛却犯了倔,抵着脑袋,撅着屁股往后直退,雨点砸落,四下弥漫开一股热烘烘烘的臭气。 小厮就顺手拿了马车上的鞭子,照那牛屁股上抽了一下。 “哞”地一下,那牛冷不丁吃痛,使劲往前一蹿...... “咴”一声,马儿嘶叫。 司昭正抱着她的画像,和林小妹津津有味地看着,什么都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滚到了冰凉的泥水里。 她狼狈地在地上爬滚,牛马四蹄乱踩,泥水飞溅⋯⋯ 众人吓了一大跳,拉马的拉马,牵牛的牵牛,乱糟糟地一通忙乎,终于安定下来。 小厮惊魂未定地对着老汉吼道:“伤了人,你赔得起吗?” 老汉直喘粗气,一头一脸的水,显然也是吓坏了,任那车夫叫骂,再不吭声。 司昭站在雨水中,浑身上下湿透,她喘着粗气,先找那装画的竹筒子。林小妹把滚落在泥水里的竹筒子递过来,上头的竹筒盖子已经飞掉了,里头的画摔出来,已经浸透了污水。 “你俩!” 司昭叫道,正准备钻回车内的二个人同时扭头,是两张不算很陌生的脸。 司昭认出梅九与周锦绣两个,俩人均散着发,周锦绣更是抱着手臂,白底红花的宽袖锦袍拖曳着,尽力躲闪纷落的雨水。 司昭一张口,雨水顺着面颊流入口中,她抬手想擦,见指缝间全是泥浆水,只得用力甩了一下手。 “你说,怎么办吧?” 她昂着脸,任凭雨水冲刷入口。 “双瑞,给银子!” 周锦绣利落地吩咐小厮,声音在雨雾里有些飘忽。 “少爷!” 双瑞忙掏出系在腰间的钱袋:“给多少?” “2两!” 周锦绣扭身,扭身又要钻回去。 “我们的牛也伤了!” 司昭大声提醒。 那牛一只脚跛了,正跪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 一旁是狂躁甩头的马,那马一只眼睛也被牛角给伤到了,血水混着雨水蜿蜒滴落。周锦绣看向双瑞,皱眉。 双瑞涨红着脸辩解:“这事,是这样的⋯⋯也不能全赖小的,是那畜生不听话......” “就是你。你用鞭子打牛,才惊了马。害得阿昭摔倒......大家都有眼睛的,看得清清楚楚,幸好没有被马蹄子踏上,不然要出了人命⋯⋯” 林小妹方才也摔去了,等爬起来,就见司昭在地上爬,吓得魂都吓没了,这会才缓过气来,也指着小厮,气势汹汹地和他争辩。 罪魁祸首就是这个小厮。 035五两银子,一人一半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周锦绣听明白后,不耐烦地:“财叔!” ”少爷,方才老奴瞧过了,牛挫伤了一腿,不会断。” 马车夫财叔答道,方才拉马的时候,他已检查过。 “再加5两!” 周锦绣的袍子下摆已是溅湿,他再度掀帘子准备进去。 “5两银子可不够!” 发上沾着草屑的脏兮兮的少女,大声阻止,透过雨雾,无比清晰。 周锦绣皱眉,转向那老丈:“5两银子够买一头牛了。” “够了,够了!” 老汉忙答道,一脸恭敬与讨好的笑,5两银子可以买一头壮年的牛,确实够了。 最后,司昭和老汉各自得了五两银子。司昭她们则搭乘周锦绣的马车回去。 司昭加钱的理由:“我头很晕,我要去医馆里看大夫,这医药费.....” 周锦绣瞪着她,见她以手抚头,一幅要晕过去的样子,只能答应下来。 司昭抱着双臂靠在最里头,她脑袋有点晕乎,现在是三月,天气乍暖还寒,浸透了水的薄袄湿重,背在身上凉气袭人,她没有干燥的衣裳换,只能用体温烘干,硬熬着。 一旁的林小妹自上了车,就老实地和司昭缩在一起,大气不敢出。 方才司昭要银子的气势,有点⋯⋯丢人。饶是她这么厚脸皮地,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眼角见得车内铺设的雪白的毡子上,都是她和司昭蹭上去的黄泥水。 梅九看着远远坐在里头黑着脸的周锦绣,不厚道地笑。周锦绣素有洁癖,现在这两个脏丫头,把他精心铺设的地毯给弄得这般脏乱,可见他心里是如何不爽,却偏偏得忍着。 这场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一时雨停了,一个大日头高高挂在天空。 马车哐当哐当,跑得可快,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都城。 梅九看着在车内颠来滚去的两个丫头,嘴角直抽搐,这俩也是个硬实的,这么颠着,也不说声难受。 半个时辰后,斜着一只眼的马,在巷子外停下,司昭在林小妹的搀扶下,两人连滚带爬地下了车。 不等她们站稳,身后的马车已经掉头,很快就出了巷子。梅九喋喋地笑:“平日里你嘴皮子最是利索,没人说得过你,怎么今日就锯嘴的葫芦,认了输了?” 周锦绣掸了掸衣袍上的灰,懒洋洋地:“你耳朵聋啊?她说她头晕。” “你也不差那几两银子,给了就给了,怎么就小气起来?值当么?” 梅九不依不饶地,示意那脏污的地毯以及车厢处蹭的几块黄黑色的污迹,他掩了鼻。 周锦绣厌恶地:“我有钱,就得做散财童子?也得我愿意给。快些回去,一刻都耽搁不了。真是的。出门没有看黄历,又遇到她了。” 周锦绣咕哝着。 车子里弥漫着一股莫名的臭味,似乎哪哪都残留着那牛粪。他得快些回去,车子洗一洗,人也洗一洗。 ⋯⋯ 这里,司昭一进院子,司空道吓了一跳:“这是怎的了,成了泥猴子,快进屋子换掉去⋯” “烧锅热水!” 司昭疾声,快步往屋子里跑去。 二刻钟后,司昭整个泡在大木桶里,水气氤氲中,她闭着眼,舒服地叹着气。冻得冰凉的脊背,渐缓和,她贪婪地往水下缩去。 三年前那一场风寒,差点要了她的命,落下了病根,一旦受凉,十天半个月好不了。她虽然坐马车尽快往回赶,但是,衣裳湿重,贴在身上已是快一个时辰,她现在喉咙痒痒的,怕是已经是受了凉。 司昭足足泡了两桶热水,才敢穿上衣裳钻到被窝里蜷着。 司空道端了一碗姜汤过来,催她快些喝了。又问她怎么回事?湿成这样,衣裳上都是牛粪味,这是滚到哪个牛圈里去了? 司昭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有人进来。 是张寡妇。 “都在呀。我来拿我们家小妹的药费钱。” 张寡妇一进门,对着司昭摊开手。 司空道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什么药费?” “别装蒜。五两银子,一人一半,拿来吧。” 张寡妇指着司昭,一幅你清楚的样子。 司昭仰了脸:“小妹怎么说的?那不是医药费,那是人家赔给我的画钱。” 她知道大概齐是张寡妇的主意。一路上,小妹可从来没有提过这银子她也有份的。那五两银子,本是赔付她毁掉的画的,是人家赔偿给她的,小妹可没有任何损失。至于医药费,人家压根没提这茬,毕竟,她没有明面上的伤胳膊瘸腿,能爬能跳的。现在,这张寡妇突然找上门来,定是眼红那五两银子的进项,想着来分一份。 张寡妇冷笑:“你那些画能值这么多银子吗?那是人家赔付的医药费,我们小妹也摔去了,这不得平分?快些吧。我家小妹是个老实人,哪里像你似地,鬼精鬼精的。别磨叽了,你俩一起去的,这钱就应该见者有份。五两银子,一家一半......” 司空道大概算是听明白了。他问了司昭几句之后,就张了一只手往外轰张寡妇:“想钱想疯了吧?出去。” 张寡妇哪里肯走?俩人就推搡起来,司空道一只手使不上力,几番让张寡妇得了空子,张寡妇直着嗓子嗷嗷地,说要跑出去,喊了邻居来评理,这钱她们该不该分。这是欺负她们孤儿寡母么? 司空道横着眼睛说,你叫去,都叫来才好呢。谁不知道你家连一只老鼠过路,都得留下一粒米来,叫去呀。 张寡妇见司空道一个劲地搡她,根本不松口,司昭又披着眼睛装哑巴。她就换了口气:“你们怎么这么小气?五两,你这连2两银子都不肯给吗?得亏我家小妹天天地陪你出摊,这脚力钱也该给点啊.....” 司空道把她拽到了门边,她扳住了门框,用脚使劲抵住。 司昭忽然开口:“给你1两,要不要吧?” 张寡妇一愣,就要说话。 司空道说肯定不给,你傻啊? 张寡妇忙说,1两就1两。 张寡妇拿了银子喜滋滋地走了。 司空道不由埋怨司昭:“怎的就给她了?这人就是竹竿子打枣,有没有都打上几杆子,看谁耗得过谁.....” 司昭指指门口:“咱们花钱买个平安。她知道咱们家里有了银钱,回头叫她到处嚷去,给贼惦记上,可不麻烦?” 司空道撇嘴:“她自己不就是一个贼么?都上门来明抢了。”又嘱咐司昭:“以后你出摊,避着那个林小妹些,别和她扎一块儿卖,她盯着你呢。一点一滴地都和她那寡妇娘说。这一家子都是贼,你可担心着些。” 司昭说知道了,又说现在我们也没有剩下什么银钱,真来偷,也没有什么可偷的。再说,有小乖呢,它可精灵着,贼一来,他就叫,一叫一个准。 上回,那邻居家的小子爬墙,被小乖:“大胆贼人,哪里走?”吓得差点跌下围墙。 说话间,司昭没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紧接着又打了一个。 “快钻进去吧,捂着。” 司空道吓了一跳,忙给司昭掖好被子,说晚饭给她端过来,去门口铺子里她下一碗馄饨来。 “给你多放些辣子,热热地吃下去,逼出一身汗,明日就好了。” 司空道说完,就到灶屋里拿了一个大瓷缸子出去了。 036捉婿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喝了一缸子热辣辣的馄饨汤,蒙着头睡了,天光大亮,司空道见她还未起床,进来一瞧,发现她烧得脸颊通红,人也糊里糊涂地,忙去请了大夫来家里,一番诊治,说是受了凉。开方抓药,熬了药汤灌了下去,到中午依旧高烧,司空道急火火地又跑去找老大夫。 “再等等。” 老大夫正忙,说不应该呀,一贴药下去,应该有起色,怎么就那么慢呢?老大夫又给开了一剂药,说晚上如果还没有退烧,再来找他。 司空道就回去守着药炉子,熬药,分几次,不歇气地给司昭灌了下去。 司昭喝了药,只是昏睡。 林小妹悄悄地从外面挨进来,靠在门边上,细声细气地和司昭说对不住,说她娘来闹,不是她撺掇的。 林小妹见昨日她娘来一闹,司昭就病了。她觉得司昭肯定气着了,昨日那么冷,她打湿了头发,回去都连着喝了三大碗姜汤才舒服了些。司昭浑身都湿透了,在车上,手冷得像冰。她娘过来闹腾,她知道她娘那张嘴,指定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她可不敢拦着她娘。 “大叔,我帮你熬药吧。” 林小妹自告奋勇地。然后,就拎了柜子上的药包,往灶屋里跑去。 司空道对她本无好感,见她拎药包就跑,就跑了出去:“我自己来,等会你娘又跑来问我要钱,我可没有了。” 林小妹忙摇手:“不会的,不会的。我经常帮我娘熬药的,我会的。放心好了。” 林小妹说着就把药包拆开,倾倒在瓦罐里,添了水泡了起来。 “再这样烧下去,不要烧傻了。” 林小妹眨巴着眼睛,说前屋的黑子他妹妹就是烧了一天一夜,烧傻了。 司空道心烦意乱,说你别红口白牙地咒我们阿昭。 药熬好后,林小妹帮着司空道给司昭喂了下去。张寡妇把林小妹给叫了回去,说她跑到人家家里去做帮工,闲得发慌?林小妹顶了她娘一句:“我就这么一个朋友。你打吧。” 张寡妇高高就扬起的手,就垂了下去,咕哝着走了。 林小妹见她娘离开,松了一口气。 她从记事起,就活在白眼中,这一片没有人愿意和她玩,更加不愿意她去蹿门。她们兄妹在这一片,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但凡谁家里有丢东西的,都能找上门来。 司昭父女是新搬来的,她亲眼看见双喜她娘她们进出司空道家,肯定学了不少她们家的坏话。但司空道看见她都会对她笑。还有司昭,居然和她一起出去搭伴摆摊卖东西。 她很是激动,也很是珍惜。她很是后悔自己大嘴巴,不应该把司昭的事情告诉她娘。她很怕她娘给她搅和了。昨晚,她都没怎么睡,一个劲地想着怎么和司昭解释。今日就见大夫来司昭家了,她绷不住了,跑去了司昭家。 林小妹双手合十,对着灶王爷拜了一拜,保佑司昭快些醒来。 司昭在傍晚的时候没有退烧,老大夫来了,把了脉象,又给开了药,然后亲自守着熬好了,给司昭灌下去,他叮嘱司空道,说对孩子好些,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亏损这么厉害?小小年年纪,郁结于心,不好。 司空道哦哦应着,又问怎么样?大夫说,这药用下去,明日应该会醒过来,放心好了。 司空道不敢睡,就守着司昭,灌了二次药,到了后半夜,见她额头不那么烫了,方才回屋去睡。 天亮,司昭退了烧。 她听林小妹告诉她发烧了,换了二回药。也有些后怕,自己果真发烧了。看来,自己当时坚持坐马车回来是对的,不然,更加麻烦了。 接下来,烧虽然退了,人还是昏昏沉沉的,每日里吃了药就睡,一直持续了数日,才渐渐好了些。司空道不让她出摊,就在院子里晒太阳,好生养一养。期间,林小妹每日都过来,和司昭说话,讲最近的新鲜事。 “会试结束了。一个月后放榜呢。” 林小妹告诉司昭,说到时候去看捉婿去,可热闹了。 “有钱捡。” ...... 出榜日。 司昭和林小妹一早赶到贡院去,贡院门口,只看到人头攒动,谁是谁都瞧不清楚。 “咋这么多人?” 小妹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发愁。 “咱们去那边。” 林小妹拉着司昭一路往榜单下挤去。 东南角,一身是汗的谢二爷抹了一把脸,问一旁的侄儿谢广乾:“怎的这么慢?” 他俩起早就侯在这里,等到这会,脖子都伸僵了,也不见那贴榜的差役出来。这堵特筑的榜墙,高达一丈多,往年,天一亮,榜单老早贴上去了。今日,日头已经老高,竟还未有动静。 “唉,稍安勿躁!” 一旁站在马车上的王参将抬了下巴,也是一脸油汗。墙下,那一色蓝色衣裤的十来个家丁,正整齐守着,占据了周围好大一块地方,旁边的士子们都被挤得往后退,怨声载道。 王家的家丁占据了榜前的好位置,守株待兔。 谢二爷笑骂一声:“你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来打仗!” 他们都是来捉婿的,小两个时辰了,大家互相闲聊得也差不多了,耐心也快耗没了。 王家女儿,翻年二十二了,真真等不得了,再等都要成笑话了。 王参将双手叉腰:“我们家三代就没有出过读书人,这回,说什么也要弄一个读书种子回去。你们别和我抢。” “呵呵!” 谢二爷:“八仙过海,各凭本事!” 谢家女儿也是早已到了婚嫁年龄,这会可不是讲义气的时候。 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打嘴仗,大家同城住着,各家情况都熟悉,他们都在这里侯了大半日了,难免焦躁。会试不同乡试,各省精英云集,今日出榜,终归是一场轰动。有多少人在这一试止步,就此歇了心思,打道回府。他们可不是来纯看热闹的,或是为儿子或是为女儿,在这里侯了大半日了。 王参将正要继续再补上一句,一阵喧哗,四个衙役从那缓开的大门里鱼贯而出,四卷榜单被高举着捧出来了,人群一阵骚动。 王参将早带人一路往前猛挤,引起一阵谩骂声,谢广乾也不见了人。 剩下谢二爷手忙脚乱爬到了车架子上,踮脚张望,但见人头攒动,哪里分得出谁是谁? 榜单陆续挂上墙,挤在四下的士子们嗡嗡声一片,有靠近者,大声念着名字。中了的人喜出望外,频频向周围的人作揖,更多的是垂头丧气,只想钻进人群隐没不见才好。 037抢婿(二)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谢二爷努力遥望那衙役手中剩下的榜单。榜墙上依次横挂八尺黄纸,贴榜单的老差人深谙此道,他从后往前挂,慢悠悠地,真是急死一众看客。 哄闹声中,有人已经被强拉走,这些榜上的举子都是大家眼里的香饽饽,先下手为强。 四月殿试,照理说,京里真正显赫的人家,是不屑于此时出击的,他们往往会在殿试之后,当庭挑选,一击即中。但这几年,太热门,变数太大,会试一出,那人基本被预定了,真到殿试,已经剩不下什么了。此刻坚持到现在还没有动手的几家,他们的目光全聚在最后一张榜上,跃跃欲试。 最后一张才是重头戏。越往后,名次越靠前。 大家都很兴奋,那前头找到的喜滋滋地带人离开,另找地商议成亲大事去了,其余的都伸着脖子。 此次的会元是谁? 大家翘首以盼。 衙役不慌不忙地还在墙上挂榜,八尺黄纸依旧在展开,不紧不慢。 士子们虽然嘈杂,却是有序,大家都把目光盯在这榜单的最后。 “倒是快些呀!” 有人耐不住吆喝了一声。 谢二爷一瞥:嗬,竟然是御史宋家,没想到这小老儿也来了,看来,定是冲着那会元去了。 正想着,就见那榜单终于全部展平,贴到了墙面上。 榜单上的名字,谢二爷睁大眼睛,还未看清,人群忽如波浪般地涌动,家丁们虎虎地向人群中扑去,数个士子立时被隔开,旁边的人闪躲不及,有人尖叫,有人骂娘,王参将一马当先,几乎是同一时刻也扑了出去,没走几步,被杨家人马阻住,一时二家的家丁搅在一起,互不相让,又有谢家带着人过来,几方一时阻住,相互推搡,拉扯,外围更有好事者大声叫嚷。乱哄哄地,一片喧闹。那贡院门口的数个兵丁早就避到一边去了。这些豪门贵族打架,他们可不参与。 谢二爷咧着嘴,使劲拽着脖子找人,谢广乾已经看不见了,不知有没有抢到? 门口的数个兵丁早避到一边去了。 谢二爷没有进去,他身子弱,经不起推挤,他站在自家车架子上,踮着脚,伸长脖子,盯着那蜂涌的人群,一眨不眨。 那几家人正搅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粥,看热闹的后悔不迭,纷纷闪避。 谢二爷没找着谢广乾他们,着急。 混乱中,有人往他们车驾上挤过来。是一个青年,脸色青白,扶着谢家车驾,靠着喘息。 谢二爷匆匆瞟了一眼。这书生似乎是被挤得憋闷了。看他气息不畅,或许是一早站在这里,没有吃饭,这回定是落榜了,承受不住打击,快晕过去了。 谢二爷紧紧盯着人群,谢广乾他们挤进去许久了,不知道找到人没有? “劳驾,给口水喝。” 青年书生对马车夫说,彬彬有礼。 马车夫很有好感,递过水囊。 “落榜了吧?” 青年拿着水囊喝了一口水,没有说话。 “别难过!” 马车夫了然:“下一科再考呗,你还年青。” 落榜很正常,这可是会试,越往上越难。 “中了!” 青年把水囊还给马车夫,抬了袖口擦嘴。 “中了?” 马车夫大吃一惊,声音一下提高了不少。 大得连谢二爷也听见了。 他匆匆扭头:“啥,中了?” 车夫指了那青年,兴奋地大声重复了一句。 谢二爷高兴得站在车驾子上喊侄子,奈何太嘈杂,根本听不见。 谢广乾他们还在奋战中。这抢人不比打仗,不能伤人,谢广乾抽调来的这几个兵士再勇猛,竟是束手束脚一时施展不开,架不住对方人多,眼看又一个蓝衣士子被拉进了李家的马车。 这是规矩,人入车,就不能再动手了。 谢广乾带着几个护院回到车驾前。几个士兵也面有愧色,各个头发凌乱,衣裳扯破。 他们是低估了那些家丁,这分明是女人掐架,又抱又抓。 他们又不能伤人,空有一身武艺,硬是施展不开。 这单任务算是失败了。 “走吧?” 谢二爷笑嘻嘻地努嘴,几人这才发现端坐在马车里的青衣书生。立时各个喜笑颜开:“唉哟喂。” 几人围着看新娘子般地打量起来。 而王参将再次被挤了出来,站在外围,看那陡然加大了包围圈的队伍,以及和几家家丁堵在一起的自家士兵,急得直骂娘。 “爷,那边还有一个。” 一旁的随从大声提醒王参将 “你眼瞎啊?那都和你大爷我一样老了,抓来干嘛?你缺爹啊?” 王家大老爷怒骂道,很是急躁。深悔谋划不够。没想到,这李家还半路截胡,打得好算盘,瞧那个个如狼似虎,怕是向城防营借人了,像上战场似地,根本抵挡不住。他这厢还带着几个护院沾沾自喜,真是悔不当初。 还有这谢家明显也是做足了功课,一早就瞄上了人。比他们这两眼一摸黑,靠谱多了。 抢到人的谢家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往家去了。 留下一群没得手的,挤了个寂寞。 司昭和林小妹头发散乱地从榜单前站起来,方才她俩被人流给挟裹着,跟着跑,好不容易才回到榜单下,司昭愣愣地看着“登州府齐县刘良文”几个墨黑的大字,不死心地又看了一遍。籍贯姓名都对得上,已经对了第四遍了。 神佛果然不开眼,让他上了榜。 她抬了手,揉揉酸涨的眼睛,胳膊一紧,兴奋的林小妹抓住她的手:“阿昭,咱们去捡喜钱,快些。能捡到不少呢。快些吧。” 林小妹扯着司昭往鞭炮响声处跑,去,生怕跑慢了,被人抢光了。今日开榜,上榜的人会撒喜钱,还有馒头吃。她之前秋闱的时候就抢到过不少喜钱,今次是春闱,只有更多。 林小妹二眼冒金光,天空明朗朗的,远处街巷上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那都是铜钱的声音啊。 安王府门口,一行人站在大门口,翘首以盼,鞭炮已经放了二茬了,地上堆满了红纸屑,这七舅爷怎么还没有到? 安王妃周氏的嘴角是掩饰不住的往上翘,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小子,没有丢人。 038我想入前三甲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此时,周锦绣车子停在秦府后巷,早有那利索的守门小厮见了,迎上前来笑道:“恭喜公子,恭喜公子。” “看赏。” 周锦绣笑眯眯地往里走,身后双瑞紧随,一边扔给那小厮一串铜钱:“给!” “谢周公子赏!” 小厮笑容可拘:“路面刚冲洗过,小公子小心些!” 他目送周锦绣进去,这才把手中沉甸甸的钱纳入怀中,笑嘻嘻地走了:周家公子最大方,每回来都有赏钱,开个门都不落空。 周锦绣一路直通通到了书房,就见秦庭芳正伏案画画。一旁侍立的小厮烟儿见了,正要出声,被周锦绣制止。 他高抬脚,张着手,悄悄往里摸进去。 “咯吱”一下,地板发出了一声轻响。 秦庭芳回头:“哦,进士老爷来了!” “你这地板早该重铺了,你不觉得吵吗?咯吱咯吱的,老鼠叫一样。” 周锦绣笑嘻嘻地:“就用香木地板,闻道好闻,下边不用龙骨,踩起来没有声音。我那书房里去岁刚换的,怎么样?” “我这书房用惯了,还好。” 秦庭芳谢绝他的提议。 周锦绣笑,一边凑近:“画的什么?” 铺开的四尺宣上画着连绵的青山,上有行人,车马,皆清晰可见,已经粗粗上了第一遍色,淡淡的青绿色,映照着墨色,山川河流扑面而来。 “这是凤凰山?” “如何?” “书画我不精,又考我!我就是觉得有什么画什么,看着像就是了。” “你呀,只要你肯花些心思,必定也是出类拔萃的。” “我们周家都是武夫,能识几个字,大概能认全兵书已经很不错了,至于这些书画音律的,就有些难为了。” 秦庭芳看他一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能识几个字?十二岁就中了乡试的少年举子?他这谦虚得可真有些过分了。 周锦绣笑嘻嘻地靠在书桌上:“你帮我看看这篇文章,考场上写的,我怕回头忘记了,立时默了下来,你瞧瞧。” 小厮双瑞捧过一个长匣子,拉开,从里头拿出卷好的文章,递给秦庭芳。 “你这文章倒是比我这书画还要体面些!” 秦庭芳接过,解开那大红丝带扎的精致蝴蝶结,调侃道。 这周锦绣出入精致奢侈,装文章的盒子做工考究,上头雕刻着花开富贵的纹样,也不知道是拿的谁的首饰盒子来装的。 “好看吧?先前我说送你一套,你偏不要,那我就做了这些了。” 周锦绣摊手。 “坐吧!” 秦庭芳展开他的文章,仔细读了起来。 周锦绣也不打搅他,推开窗户,望着外边,欣赏起外头的景致来。窗外有几杆细竹,稀稀疏疏地,透过墙体上的菱花墙洞,可以望见对面的湖水⋯⋯此刻湖面干净,只有湖心一条小船停在那里,船夫在捞取水面的落叶。 秦家这个宅子最有特色的就是这个湖。整个宅子一半都是湖水,亭台楼阁也都依傍湖水而建。听说当初挑宅邸的时候,秦相单单挑了这处,说他八字缺水,就看中这里有一个湖。当时郑国公也看中这里,一听这话,二话不说,就让给了他。 秦相是当朝右相,左相位置空缺,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要挑个宅子,就算不说理由,旁人也定会相让的。 周锦绣又想到安王府的湖,大概和这个差不多。姐姐嫁过来的时候,还不习惯,嫌湖风大,种了大片荷花,菱角,铺满了水面。看着倒是好看了,但是稍嫌拥挤了。正天马行空地神游着,秦庭芳叫他。 他忙过去,听秦庭芳指点。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秦大哥不愧是盛京的第一才子!比国子监的夫子讲得好多了。” 周锦绣不遗余力地夸道,一边把改好的文章小心卷好,重新又放回到了盒子里。 “不敢当,国子监的夫子他们可是历经三试选上来的,于经验、学识上哪是我能比的?” 秦庭芳打断他的话。 “论经验或许他们比你丰富,但论见地,策略,我觉得还是你更胜一筹。你可是当今圣上亲自褒奖过的。” 周锦绣不遗余力地拍马屁:“我一直觉得,如你这般人才,就该入翰墨院,一展学识。” 秦庭芳是崇德三十七年的榜眼,却去了国子监做了书画博士。周锦绣一直觉得他是屈才了。 “王妃可要给你庆功?” 秦庭芳转换话题,问他。 周锦绣摊手:“我姐姐肯定念叨我了,难怪我的耳朵一直发烫来着。” 秦庭芳莞尔。 这次的会试是重中之重,莫说周家,哪家不是这样?自太宗开国,这前朝的开科取士,继续沿用了下来,此举对一些功勋子弟,形成不小的冲击。似周家这般有荫官的,不多了。可他却不要。也难怪安王妃常叨叨他,这全京城有人等着看笑话呢。 “你加把劲,排名前面应该没问题。” 秦庭芳鼓励他。 周锦绣却看着他,大言不惭:“我想入前三甲!” “好!” 秦庭芳就笑了起来:“那你要再加把劲,力主平稳些,你的文章锋芒太过,要知道,礼部⋯⋯更喜欢平和,稳妥些的文章。那些老家伙,你知道的。” “这话我记下了!” 周锦绣正色,抱拳深施一礼。 秦庭芳笑看他一眼:“且先莫谢!等出了榜,再谢也不迟!” “得谢!我给你送一些湖萱来,特高级,上头撒了金萡,看着贵气!” “你上次送的还没用完,别浪费了!” “屯着呗,这货难得,听我舅说,这批货特别好。” 秦庭芳也就不再推辞:“我也不留你,家里人都等着你呢。” 周锦绣:“走了!” 他颠颠儿地跑走了。 秦庭芳看着他的背影,他说要入殿试,前三甲。他倒有些羡慕起来了,少年天性,敢说敢做。 相当初,他也雄心壮志,一心想出仕。父亲却说:“你两个哥哥已经任职入朝,咱家不能事事都占全了。” 父亲对他说,他听从了,去了国子监,成了司业。司业的日常事务并不繁重,很是清闲。他也结识了一批勋贵家的子弟,如梅九、周锦绣。梅九且不说,他就是来镀金的。周锦绣却是实打实地来上学来了。虽只短短一年,却是极好学,每每拿了文章来家里求教。他也从之前的漫不经心到如今的羡慕。 周锦绣活得比他肆意。 039铜钱雨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周锦绣的车子轱辘辘地往前。 “怎么又停下来了?” “公子!” 双瑞伸出脑袋,回道:“前头有人撒钱,这路堵住了。” “绕路吧。” 老万驾着车,拐了一个弯,避开拥挤的巷道,向另一处驶去。快马加鞭,还未进巷子口,就有人一路喊着:“来了!来了!” 许多人就都涌了过来,争先恐后地跟着马车跑:“进士老爷回来了!” 周锦绣撩了帘子,吩咐车夫慢些走,一行人簇拥着闹哄哄地往巷子尽头的王府涌去。 门口早一排人站着,见得马车,立时就噼哩啪啦地放起了鞭炮。马车只得停下,那马听得鞭炮,不肯再往前。 烟雾弥漫中,又有两个小厮,抬了一圆簸箕的铜钱,捧了往人群中使劲抛洒,引了一泼尖叫声,哄抢。 “太高调了!” 周锦绣啧啧地下了车。 “好俊俏的进士老爷!” “好福气啊!” 几个候在门口的相熟的,早迎上前来,嘴里不断说着恭喜的话。围观的人看着从车上下来的少年郎。真是厉害啊。这般年轻的进士老爷!那些中了的,大都年纪大了,更有那一脸皱纹的老叟。像周锦绣那这样的,是稀罕得不得了,一片赞扬声中。又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然后有人就呼呼地跑过去,这是又要撒钱了。 “舅爷。” 管家笑容可掬,说王妃吩咐的,要他亲自抛撒这喜钱,讨个吉利。 周锦绣回身看着两个小厮抬出来的半箩筐铜钱,嘴咧了咧。 “拿盆子来。” 双瑞帮他把铜钱捧到笸箩里,周锦绣端起,直接一扬手,笸箩里的钱就漫撒了出去,围观的人一阵欢呼,纷纷抢夺,还不待直起腰,周锦绣第二笸箩的钱币又紧接而至,下起了铜钱雨,欢呼声中,众人乱哄哄地捡钱。 林小妹一边拣钱,一边懊恼,怎么就没有带个袋子?这衣兜都不够装了,怎么办?急得直跺脚。 阿昭,她叫。 回头却见司昭脱了外头棉袄撅着屁股在接铜钱,忙继续挤进去抢夺地上的铜板,人多,手刚伸出去,就被撅了出来。 一阵又一阵的铜钱雨落下来,砸得众人笑呵呵,又有人源源不断地从外头汇进来,加进了捡钱的大军。 管家无奈,只能看着周锦绣把半箩筐的铜钱都撒了个遍。原本这些铜钱是要慢慢抛洒的,王妃说,连散一个时辰的铜钱。可舅爷这一下子就给散了个精光。 周锦绣拍拍手,满意。有人大声喊他,阶下一个人奋力挤上来,手里拢抱着棉衣,鼓鼓囊囊地兜了一包钱币。嘈杂声中,她仰了头,大声问了一句什么,周锦绣看了她一眼,和一旁凑过来的人说起话来。 司昭以为他没听清,待要再说一遍,周锦绣已经和人往门里去了,只得作罢。 林小妹一脸通红地挤上来,拉着她去赶下一家,说勤快点,今日能多跑几家。 这里,周锦绣进了二门。 “舅爷!” 丫头仆妇们纷纷围上来,向他恭喜。 周锦绣笑嘻嘻:“王妃呢?” “王妃在花厅!” 周锦绣快步往里走。远远地一阵说笑声传了出来。他脚下一拐,就往一旁回廊里走。 “舅爷?” 身后两个大丫鬟眼巴巴地跟着他。 舅爷中了,大家奔走相告,王妃高兴,上上下下,丫鬟婆子,小厮每人一吊钱。大家这会也正聚在厅里,专等着舅爷回来,好好地夸一夸呢。 舅爷这会怎么能跑走呢? 周锦绣眼珠子一转:“我先去换身衣裳,你同王妃讲,我一会就到。” 说完,就飞快跑走了。 丫头只能先去厅堂回禀,王妃周氏还没有说话,娘家舅太太就掩了嘴角,笑道:“哟,举人老爷就是不一样,还要换了衣裳再出来见客!” 周锦绣倒也没有让她们多等,很快就过来了。 王妃见他一身紫红锦袍,外头套一件掐金边宝蓝满绣背心,腰间一条玉带,叮叮当当挂了一串荷包玉佩,发顶束一小紫金冠,好一派富家公子的打扮,抽抽嘴角,这里刚夸他像读书人,清新俊雅的,这会又穿成这个样子了。 “这热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奕儿要娶亲?” 周锦绣笑嘻嘻地说道。 “疯话!” 王妃白了他一眼,却没有恼意。 “要娶亲也是你先娶,都等着呢。” 史家舅母也指着周锦绣,笑着打趣。 一旁的俞秀兰就飞红了脸,借故和身旁的表妹说话,缓解尴尬。她今日本不该来,但耐不住心中的喜悦,还是和哥哥一起过来道贺。果然,这些妇人是不是她怕什么就提什么。 “我去前头找他们说话去。” 周锦绣起身就要走。 王妃拦住他,然后,指着女眷:“这些亲戚你认识一下,小时候都见过的,可是记得?” 周锦绣就看着太太奶奶们,连猜带蒙地指认各人。 女眷们在王妃与俞秀兰的带领下齐往花厅中去了,那里单摆下几桌,招待女眷们。 周锦绣自去招呼外面的贺喜的宾客了。 席间,梅九几个早等得不耐烦,见了周锦绣一把拉过去:“我们都以为你被哪家给招了女婿去,现时正拜堂呢。” 梅九笑哈哈。 “阿苏哪家敢抢?俞六不带着全家把人的门槛都给卸了。瞧瞧,这不打上门来了?” 梅九意有所指,被俞六大大白了一眼。 周锦绣坐下,先斟了酒,一仰脖子喝了,然后诚恳地:“我来晚了,先自罚一杯,来,今儿是好日子,吃好喝好哈。” 俞六满面春风地:“你也太高调了点。这整箩的铜钱撤出去,那门口都挤得水泄不通了。几条巷子的人都跑过来抢钱,要不得,要不得。” “这有什么?前头毛家,都放了十挂鞭炮,我们怎么着也不能落后不是?” 梅九笑嘻嘻地。 一旁的双瑞就满脸喜色:“我家王妃说,等咱家舅爷进士及第,要抬着铜钱去前门子大街上发!” 周锦绣瞪他:“多嘴。” 梅九笑,说该得瑟时就得瑟,憋着多难受。 040招婿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俞六也说是。 “谢家抢了女婿回去,我们过来的时候,正噼噼啪啪地放炮炸街呢,害得马车从后面绕了整一条街。” “是吗?是给谢家哪个小姐招的女婿?” ”应该是大小姐吧?谢家适龄的小姐只有一个二房的小姐,自然是她了。” 俞六因俞秀兰与谢家小姐相熟,说得清楚些。 七嘴八舌中,梅九笑嘻嘻:“新女婿可有我们阿苏年轻?” “肯定比我们阿苏老啦。今日是我们阿苏的好日子,来,干了,谁都不许耍赖。”众人叫好,纷纷举了手中的杯子,大呼小叫地行起了酒令来。今日是好日子,不能扫兴,安王妃今日可不会管束,只能任他们尽兴。 一时喝到下晌,众人才散去。 周锦绣一觉睡醒,翻身起来。 “公子可是要吃东西?” 小厮双瑞体贴地赶上来问,公子喝多了酒,趴在屋里呼呼大睡,王妃中途叫丫鬟来探过一次,叫人去煮了醒酒汤来,给他喂下去。 他一直守在外头,这回见他醒过来,忙问。公子中饭都没有吃,喝了一肚子的酒水,可不得饿? “端到书房里去。” 周锦绣打着哈欠往书房里走。 “今日就休息一日,明日再用功?” 双瑞见他脚下发软,不免担心。公子不擅饮酒,今日喝得多了。 周锦绣:“聒噪。再啰嗦,给我滚出去。” 双瑞就一缩脑袋,往厨房去吩咐用鸡汤下碗银丝面来,周锦绣爱吃这个。 周锦绣在书案前坐下,执笔,眉尖蹙起川字,笔锋陡转如剑出鞘,游走书页。松烟墨香混着博山炉里沉水香,在“太宗朝兵制“几字旁轻题:“方君此论未窥全豹。” 周家前日家书,兄长旧疾发作,连日不好,舅舅已经寻了最好的药材送去,不知可能缓解。征战多年,兄长有陈年老伤不可避免,圣上体恤,曾连派几员将领任副将辅助。 周锦绣笔下不停,周家作为太子的嫡系,在圣上的默许下渐培养壮大,领重兵驻守。可太子既去,周家自然是树大招风,裁撤削减是迟早的事。周家未来如何,就像圣上殿前的金莲灯,看着尊贵,不定哪一阵风就给吹灭了。 今圣年迈,储位未定,大家纷纷私下压宝站队,周家没得选,只能选那位,怎么说,他也在皇后跟前养过二年,一直是太子忠实的支持者。且那位胜在没有根基,需要周家的扶持。 他进京,明里是高喊为周家保一脉,实为周家谋今后路途。兄长说,辅助信王,延续周家繁荣。这殿试,他必须取得好名次,进入翰墨院。 ...... 林小妹一路叽叽喳喳很是开心,她抢了不少铜钱,一路上不停念叨,恨不能把所有的喜钱都捡一遍。司昭却不怎么说话,只是敷衍应几句,心不在焉地。 俩人刚进院门,就见司空道带着两口子,提着铺盖,前后脚进了院。 “就在这里了。” 司空道把人带到西厢,指着屋里的唯一一张桌子说:“凳子能凑四张,床要自己去打,就在东巷的张木匠那里。紧急可以加钱,让他赶一赶。这二日,自己凑合一下。还有灶屋,就一个,反正我家人口不多,咱们两家合用就是。” 男子背着手打量,见院子虽然不大,但是清爽干净,没有那些杂物堆放,井台边也是干干净净。重要的是,老经济说,他家就父女两个,人口简单,没有喧闹, 他满意地招呼他媳妇赶快收拾起来。 那媳妇是个利索的妇人,自家相公和司空道去张木匠家定制睡觉的床,她就到井台边打水擦洗门窗,收拾屋子,好一通忙。 司空道回屋,司昭就问他怎么把房子给租出去了?西屋不是说要留着给冯慧回来住的么?司空道大手一摆,说冯慧夫家是俞家,人家家里条件好,进出都有马车,不会在家里过夜的,又说,人家也是短租,就二个月,等殿试一放榜,就走了。又喜滋滋地说,人家给了2两银子,只要求清静,不吵闹。 晚间,元大嫂收拾停当,在灶屋里下了一锅子面,叫司昭父女一起过去吃,说是开伙饭。司空道就去门口铺子里沽了一瓶酒,用荷叶包了半斤牛肉,过去凑桌子,边吃边说话。 对方叫元朗,是今科会试的贡士,准备参加下月的殿试。元大嫂是来照顾相公生活起居的。又说先前他相公说她家清净,适合读书,就选中了。 司昭这才认出那元郎原是先前避雨时碰到的那个书生。司空道听说还有这个缘由,就说要喝一杯,元郎说不会喝酒,被司空道硬劝不过,倒了半盏,一口酒下去,那脸就红了起来。再要劝,死活不肯,说还要温书,实在不能再喝了。 司空道颇遗憾,觉得怎么好容易来了一个伴,却是不能喝酒?不喝酒,就吃得快,散后,元朗回屋子里用功读书,元大嫂在灶屋里洗刷,过来说锅里已烧好了热水,待会可以用。司空道泡着热水洗脚,舒服地感叹,说元大嫂真是个勤快的女子。 司昭去倒洗脚水的时候,往西厢房瞥了一眼,见元朗还在用功读书。 第二日早上,司昭起来,见元郎在门囗刷牙,刚叫了声元大人,元大嫂就过来说小乖太吵,影响她相公看书了。 司昭忙说小乖是人来疯,过二日熟了,就不会这么聒噪了。元大嫂说元朗读书最是要清净,如今他要参加殿试的,更不能耽搁了他读书,二日也不成。 司昭就把小乖捧到屋子里,给它喂了一把小米,小乖就乖乖缩着脖子打瞌睡去了,再不吭声。 见元大嫂满意,司昭:“嫂子,求元大人一件事。” “啥事?说呗!” 元大嫂大声。 司昭就三言二语说了找人的事。 元大嫂就叫来已回屋的元郞。 元郎说他明日要出去参加同年聚会,帮他问一问。 元大嫂在一旁帮腔,说不就是打听个人么?顺嘴的事,司昭只要管好小乖,让他家相公好好温书就好。司昭忙保证,说这段日子,她把小乖提进屋来,保证不让它聒噪一声,绝对不影响元朗温书。 041那茶,我不要了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第二日,元朗出门时,特意又问了一遍司昭,才去了。 同春楼杯觥交错,欢声笑语。 一楼大堂上座无虚席。靠窗一桌坐着的一群人尤其嘱目。他们或浅白色或青色的长衫,头戴高顶方巾,坐着吃茶。 端菜的小二笑容有加,穿梭其中。连一向眼高于顶的掌柜也是笑容温和,不时往那边望一望。 那一桌,俱是此次会试中举的举子,相约在此把酒言欢。等殿试一过,这些举子就各奔前程了。 大盛官制,会试入三甲的,俱参加殿试,圣上亲试排名后,吏部统一安排。 掌柜的低声吩咐了一句,小二拎了铜壶往楼上去。 “顾兄,来,小弟敬你!日后,可是要多多关照!” 一位举子斟满茶,举起,向对面的一个中年男子示意。 “这话该对刘兄说才对,啊?是不是呀!” 顾姓男子笑呵呵,直接端了茶杯向左首的一位瘦高个青年示意。 众人皆举杯:“刘贤弟,请!”言语中有着恭敬与讨好。 青年就起身,双手举杯高于眉心,清瘦的脸上满是矜持的笑容。 这桌举子,年龄参差不齐,最显眼的,当属他了。二十八的年纪中了贡士,又将聘侍郎家小姐为妻,莫不叫这些举子羡慕嫉妒恨。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鹏举兄,说得就是你吧!” “应是,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不对,不对。题名登塔喜,醵宴为花忙。”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极尽捧场的话,一时热闹得很。 年轻的刘鹏举则在一片或真或假的调侃声中,接连灌了几杯,热茶下肚,热气蒸腾上来,脸孔红通通,犹如喝了酒般灿烂。 “小二,上茶!” 利索的小二提着一把大铜壶跑过来。 这些举子以茶代酒,已经坐了一个多时辰了。 同春楼的酒菜是出了名的贵,亨誉京城,一壶酒三两银子,俗称“万象皆春”。来这里,酒是必定要点上一壶喝喝的。但他们这桌冷盘热盘统共点了八个菜,却以茶代酒。茶水自然是免费供应的,这已经送了第三壶茶水。 小二依旧满面笑容,不敢怠慢。掌柜的早叮嘱了,这桌客人清贵,都是未来的进士老爷,要招待好,不能怠慢了。小二麻利地加好茶水,抬头就见门口进来一溜人,跑过去,哈腰引路,掌柜的也从柜台后转出来,在楼梯口殷勤候着,那几人目不斜视,径直往楼梯上了。 离楼梯口最近的这桌人静默了一瞬,又继续喝。 上楼的人跟着伙计进门。 “什么味?” 刚踏进门的周锦绣捏了鼻子,嫌弃地连连挥手。 伶俐的伙计几步就到了窗前,劈里啪啦地打开了一排窗户,掌柜的也笑呵呵地连连挥了几下袖子:“这边坐!” “你这地字号同天字号差得太远了,合该提前半个时辰熏上香嘛,一股子汗臭味!” 周锦绣不满地。 “是!” 掌柜的满脸堆笑:“小二,上茶。” “把这个拿去,记得,要用刚滚的水!” 周锦绣示意小厮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掌柜。掌柜的就对小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伙计就拿了茶叶包飞跑下楼。 “昨日下晌新到的新茶,待会品一品。要是好,叫小福给你送一罐去。” 周锦绣轻转着手中的琉璃小杯,笑呵呵地对秦庭芳说。 “怎么不给我送?” 梅九挑眼。 梅九得了周锦绣一个大大的白眼,说他不是喜欢喝酒吗,又不懂茶,喝什么到嘴里都一个样,给他是糟蹋了。梅九说他现在喜欢喝了,怎么着?二人斗着嘴,秦庭芳用小银签叉了碟子里的蜜饯,放入嘴里慢慢嚼了,看他们嬉闹。 楼下喧哗声阵阵传来,有人猜起了拳。 “高兴了。” 梅九推开窗户探出头去,笑了一声:“既出来行乐,就得放开了喝,这样才尽兴!” 这间包房靠这边的窗户正对楼下一桌,一桌子人正举杯畅饮,一桌子看着都是举子,此刻正推杯换盏,桌上碗盘也吃得七七八八。 梅九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靠在窗上饶有兴味地瞧着。 一个伙计端着一个红漆托盘,正上楼梯。 被这桌的一个抬头瞧见,立时去接伙计盘中的茶壶:“来,给我!” “这是楼上客人的茶!” 伙计不肯:“我得送上去!” “你再送一壶就是了,啰嗦!” “真不行。这是客人自己的茶,不是我们同春楼里的。”伙计解释道。 “我瞧一瞧!” 那举子就睁着眼,伸手揭了那壶盖:“这茶不是你泡来的?这茶壶不是你们同春楼里的?你们说说,他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 旁边的几个人也趁趣凑过来:“就是,都是客人,怎么茶还分三六九等了?你们这是瞧不起谁呢?” 说话间,那人已拎高了茶壶,大笑:“来,你们闻闻!说是好茶。”他夸张地凑近壶口:“我怎么闻不出来,同我们之前喝的不是一样,哈哈。” “刘兄,你来。比那侍郎府上的茶如何?” 哄闹声中,刘鹏举被推到前面,又有几人凑过来,几颗脑袋扎到一起,斜着眼,争相往壶嘴里瞧。 看到这里,梅九手中扇子一点:“阿苏,你的茶吃不得了!” 周锦绣探头一瞧,脸黑了,他呵了一声,楼下的伙计仰头。 “伙计。” 梅九大喊一声:“这茶,我们不要了!重泡一壶来。” 楼下的喧闹瞬间就一停,几人齐齐仰头瞧来,见楼上窗户里两个富贵公子同伙计喊话,正是方才上楼的那几个公子。再瞧下面那个一脸陪笑的伙计,几人就明白了,这是人家的茶。 “快些,重新去泡一壶来!” 周锦绣也喊了一声,然后缩回了身子。 “哎,你忘了叫他换把茶壶。” 梅九笑嘻嘻地提醒:“一群人围着那壶嘴,唾沫星子都溅到壶上了,我都看见了。” “算了,真这样说,让人下不了台。” 俞德利提醒他俩。 “是他们先不顾体面,拎了人家的茶壶一通乱嗅,我说一句不要,已经算客气的了。” 周锦绣郁闷:“再说,我这茶泡的头一壶最是好,我还心疼呢,可惜了了,楞是给糟蹋了。” 梅九指了果碟:“吃点甜的,心情好。你那瓜子给我一把。” 梅九伸手去周锦秀绣手中的盘子里抓,周锦绣笑:“这瓜子上可是沾有我的口水,你吃不吃.....” 042纨绔子弟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梅九笑骂:“我是不怕,倒是你,说不得这瓜子前头谁没有吃完,那伙计又给扫了回去,不知道哪颗被哪个糙汉子用舌头舔过......” “呀!” 周锦绣砸了一把瓜子过去:“你少恶心人。”梅九躲闪。 一旁的俞得利笑得乐不可支:“你快住嘴吧,你再说,阿苏该什么都吃不下了......” 周锦绣素有洁癖,梅九这样说,他可真吃不下。 几人笑闹着。 “呯!” 雕花木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 几人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打头的举子,单手高高拎着那把茶壶,跟在后面的几个,亦是昂着头,一脸激动。身后是紧随而来的掌柜,他陪笑,正要说话,打头的那个举子已发声:“欺人太甚。一壶茶而已,何致辱人?” 他拎着茶壶,大力挥舞着,很是气愤。 “我们犯不着同他们置气!”同伴拉他:“这些纨绔子弟,犯不着。” 俞德利、周锦绣、梅九三人齐齐翻了个白眼。 “不过仗着家中有点银钱,就这般高高在上,辱人,真真是世风日下,不就一壶茶么?几两茶叶,我们还喝不起了?” 眼见几人表情,那人更加恼怒,口气也愈发冲了起来。 “阿苏!” 梅九嘴角一动,吐了口中的瓜子皮,对着周锦绣学舌:“他说,要陪你这茶。” 周锦绣就轻笑了一声。 那人就更气。 眼见他们说了半日,几人纹风不动,尤其坐着的那个,目光一直瞟着那盘子里的蜜饯,一颗一颗地叉着,扔进嘴里,吃得专注,那眼皮只偶尔扫一眼,又回到那盘子蜜饯上。一幅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淡漠神情,再瞧他面前桌上摆放的清一色的琉璃壶、琉璃杯,烛火下,流光逸彩⋯⋯他们楼下桌上摆放的是锡壶。他瞬间就想起方才楼下另外几桌对他们的调笑,他伸长了脖子:“茶钱我们陪。但是你当众辱我等,这笔账,又怎么算?” 他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挺了胸,身上白色镶蓝边的竹布衣裳,似乎也挺直了许多。 梅九就“哈”地一声:“行啊。我没记错的话,方才是你们先拦了我们的茶。怎么,你们倒先不舒服了?” 中年举子更气:“为什么要倒了那茶?我们并没有动。这不是辱人么?” 他方才要那伙计去重新泡茶,整个大堂的人都听到了,他们几个人快被人笑死了,感觉受到了最大侮辱的他们,这才集体冲上来讨要说法。 梅九笑眯眯地:“众目睽睽之下,你们一群人,伸了鼻子在我们的茶壶里乱喷一气,那里头,都是你们的口水,请问,兄台你可喝得下?” “你?” 几人齐齐变色,这话真是赤裸裸,一点都不给面子。 “纨绔子弟,不学无术,骄奢淫逸,横行霸道,游手好闲....” 因为过分激动,讲话的举子,语无伦次,想到什么骂什么,都不能表达他此刻心中的愤懑。 梅九和周锦绣就双双撸了袖子,瞪圆了眼睛要揍他,俞六也涨红了脸,但还是死命拉住二人,又回头招呼秦庭芳帮忙。 被搡在一边的掌柜死命冲上前:“各位,各位,都是误会。咱好好说话,没有过不去的事。都怪小店招待不周,伙计笨手笨脚地,我这就叫他们重新泡二壶茶来,给各位赔罪。几位爷,千万别伤了和气。” “要赔礼的是他,士可杀不可辱。” 中年举子愤愤地挥着手:“他们必须要给我们赔礼道歉。我们可是有功名在身的贡士。” 他再度挺了胸,身后的几个人也齐刷刷地挺直了胸,一脸与有荣焉。 “行啊!” 周锦绣:“五两银子!茶钱给了,我立马就赔礼。” 他伸了一只巴掌,用力晃了一晃,手指差点撩到几人脸上去。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懵。 “同春楼里的一壶酒要三两,你这茶要五两,你这是讹人。” 人群中,有人叫道,很是气愤,满满地不信,一边瞟那掌柜,掌柜沉默。 “讹人?告诉你,我这茶,生在高山湖畔,一年只采一次。与它同栽的必要有桃李等果子树,夹杂而栽,开花之日,如此所采之芽,泡之,有隐隐果香。每年不到百斤。你说,值与不值?” 周锦绣来了劲,唾沫横飞,侃侃而谈:“我也是好容易才得了一斤,今儿刚泡上这一壶,还没喝上一口,就……” 他摇着头,一脸惋惜不已的样子。 “哪里有这许多讲究?就算再金贵,那也是一口茶水而已。” 又一人插嘴,表示不信。 梅九忽“嗤”地笑了一声,又夸张地掩了嘴。那人的脸就瞬间涨红了,瞪着他,一幅恼羞成怒的样子,偏偏又说不出什么来了,被人嘲笑没有见过好东西,自然是羞耻的,他一时反驳不出来,只能干瞪眼。旁边的人亦是气愤,却也是词穷。 “就算你说得是真的,那我们的声誉又岂是你这区区五两银子可比肩的?” 人群中的刘鹏举只得上前,声音朗朗:”那茶是你自己倒掉的,与我们何干?我们以礼待人,说陪你茶钱,真当我们没有见过好茶么?好茶,我也是喝过的,谢侍郎府的龙井,铁观音......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左不过好入口些。一口茶水,解渴的蠢物罢了。你怎能拿这些身外之物,侮辱我等的人格......” 今日这桌酒席都是大家凑份子,只因同春楼里的酒比菜还贵,他们没敢点,也只以茶代酒喝着。方才大家被人撺掇着上楼来讨说法,刘鹏举本不赞成,觉得没必要,自进了屋子,一直缩在后面不吭声。这会,对方狮子大开口,一壶茶要他们五两,他也是忍不住了。 他一番话说得众人点头,纷纷附和他。 “刘兄可是兵部侍郎谢家的新姑爷,他什么好茶没有喝过?你们就是讹人。”有人就有了底气,提了嗓子和他们对峙。 “得!倒成了我们的不是了。” 周锦绣忽抚掌笑道:“秦大哥,你瞧?这事情严重了,说到节操上来了,这个你在行,合该你来说两句,也好教他们服气。” 043刘鹏举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一直端坐的秦廷芳只得放下手中的银叉子,无奈起身,正要说话。 掌柜的眼见愈发热闹,只得挤出来,连连作揖:“各位,各位,都消消气。”他行礼:“秦司业、周公子,饶恕则个。” 又转身对着举子们:“各位,都怪小老儿口粗舌笨,说不来话。这样,今日这顿酒菜同春楼请了。我再加一壶酒,给列位,就当是赔罪了。如何?” “这可不行,他们侮辱我等,我们是读书人,岂是那等贪图便宜之人......“ “哪里,哪里,各位都是进士老爷,哪里是我这等粗鄙之人可相比的,今日之事,都是小店的错,我们没读过书,没有见识,让各位见笑了......” 掌柜的陪笑,一边连连作揖,姿态十足恭敬。 那几个就渐渐缓了脸色,带头那几个就摆了高姿态说:“罢了,不同他们计较。”说着几人纷纷下得楼来,被楼下仰头候着的众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打听,听说免了今日酒菜,都高兴。 一时酒送上来,每人斟满了酒,兴兴头头地喝了起来。 楼上。 “掌柜的,今儿你可出血了。” 梅九揶揄道。 “哪里。哪里。” 掌柜的赔笑。 “你也得送我们一个人情,以后,那天字号房可得给我们一个月二次。” “行!” 掌柜的频频点头:“稍坐,菜马上上来!” 梅九撇嘴:“走喽,今日坏了兴致了。” 掌柜的又连连表示歉意,亲送三人下楼。 经过廊道时,有人从天字号房出来,交错而过。梅九回头瞧了一眼,轻声对周锦绣低声说了一句。 “他怎么来了?” 周锦绣:“偏你眼晴亮。”他指指前头的秦廷芳。 “嘀咕啥呢?” 俞六挤上来,好奇地。周锦绣却是挤挤眼,率先下了楼。在众人注目中,几人上了门口的一辆华盖马车。 “这是哪家的子弟?” 他们那桌人目送几人出门,有人忍不住打听。 伙计忙回答:“秦三公子。” “哪个秦家?” 问话的人有些糊涂。 “左相秦家。” 一个声音幽幽地,是刘鹏举,他脸色有些难看。 “你方才怎么不说?” 一桌子人面面相觑。盛京城谁不知,左相家的三公子秦廷芳,是上一届的探花郎,现在国子监任职。 “我也是看到他,才认出来的。” 刘鹏举淡淡的,心内却骂这些人,太鲁莽,就那样冲进去了,方才他也没有看见坐在那里的秦廷芳,看见的时候,话已经说完了,只能装傻,夹在人群中下了楼。 “那,另三个呢?” 许久,一个举子吞了口口水,继续问。 “穿紫衣的是梅太傅家的小公子、蓝衣的是户部俞尚书家的六公子,还有一个.....” 一旁的伙计早耐不住,大声又补了一句:“那是周国公家的小公子,安王府的舅爷,今科也中了举,正准备下月殿试呢!” 这下,彻底安静。 他们这桌人,均来自各州县,此番集结于此京都繁华之地,皆为四月殿试而来。他们哪个不是寒窗苦读,十几二十年的赶考,当中许多已生华发,终在今次中举,不免得意,才齐聚此地,把酒言欢,庆祝一番。此时他们却恨不能倒退回去,把方才孟浪的自己从楼梯上一把给拽回来:真正羞死个先人。 他们方才大喇喇跑到人家面前去炫耀他们的举子身份,说他们是纨绔子弟,不学无术。 那里头,一个是探花,一个看着年不及弱冠就已中了举⋯⋯一直坐在座位上的元郎心内也是暗自惊讶,方才周锦绣在楼上那一喊,他就把人认了出来,是上回搭送他回城的公子,所以方才众人起哄上楼讨公道的时候,他不好意思上去,和另外几个人留在楼下。没想到他也中了举,暗自庆幸方才自己没有上去是对的。 众人也再没有了心思喝茶,草草散了,连那掌柜赠送的酒水也不要了。 元朗出门的时候,见那刘鹏举上了一旁的一辆乌木马车,洋洋洒洒地远去。 见他盯着看,和他同行的一个同乡拉他:“别看了,咱们同人不同命。这个刘良文,招了谢侍郎家里,只等殿试一过,就成亲。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说得就是他。鹏举,这名字当真是取得好。” “登州府齐县的,刘良文?” 元朗追问了一句。 “是呀。瞧瞧人家,有这样一个老岳丈,还愁没有个好前途么?” 那人感叹。 元朗回到家里,把刘良文的消息告诉了司昭:“先前大家都叫他表字,所以一开始没有注意。他已被谢家招了准女婿了,你告诉你表姐一声,银子指定是有着落了。” 说完,元朗回到自己屋子里,捧了书本认真温书去了。他们的好前程都看得见,靠家世、靠丈人,只有他两手空空,还是用功读书来得实在些。 司空道回来,见屋子里画了一半的观音像摊在桌上,司昭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谢府门口,司昭死死盯着石阶上挺立的身影,那个人,背着手站在那里,身姿笔挺,一脸踌躇满志的笑容,身后跟着躬身的小厮,比那日在秦府所见更加从容。 马车到来,小厮拿下红漆脚凳摆好,服侍刘良文登车。 马车缓缓驰离,司昭转身向玲珑阁跑去。春杏正忙,见她突然跑来,问怎么了?司昭就说了刘良文的事。 春杏捂住了嘴:“天杀的,竟然真的中了,还被谢家给招了女婿。老天咋这么不开眼?” 然后,春杏看着司昭,说如今他水涨船高,劝她还是先躲一躲,别去惹他。 “绝不能让他进谢家。” 春杏讶然,张了张嘴,说那是谢家。 谢家当日的做派可不好看,撇得比谁都清。夫人她们一出城,就立马和郑家的小姐议了亲。当时,她还专门跑去谢家府门前看了,亲眼看见谢广乾迎了花轿进门,这才死心。 如今,刘良文进了谢家,即使谢家知道这件事,又能如何?谢家自己都同平家撇清关系,哪里还会为平家抱打不平? 司昭说那是谢墨薇。 044金龟婿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说,谢家的人是薄情,可谢墨薇不是。 当日她们娘几个从牢里出来时,谢墨薇曾谴了贴身丫鬟来送行,偷偷塞给姐姐一个累丝金手镯,姐姐一直掖在裤腰里,没有被押送的士卒搜罗去。后来她烧得要死了,姐姐拿出来求押送的兵士换一副退烧的草药。兵士收了镯子,只指使歇脚的凉茶铺子的老叟给拔了一捆野草煮水喝,说是牛拉肚子,吃了都管用⋯⋯她最终被丢到了野沟子里,但那捆野草确实有点用,让她多撑了几天。这个情,姐姐记得,她也记得。 春杏听完司昭的话,挠头:“这个谢家大小姐倒是个好人。可惜了,怎么是她?真真是好人没有好报,祸害遗千年。这个天杀的,这不祸害了谢家大小姐吗?” 春杏说谢家前几日刚刚在玲珑阁定制了一批新首饰,看来是谢墨薇定的。 司昭幽幽地:“更重要的,不能让他攀了谢家这棵大树。” 春杏提醒她,刘良文可是谢家亲自榜下捉婿的金龟婿,是谢家主动让他攀爬的。单凭这一点,也没人愿意相信她们说的话。还有,在世人眼里,刘良文的行为是举报有功。 “我要告诉谢家姐姐,刘良文是什么人。”司昭坚持。 “不成。” 春杏极力反对:“不能让人知道你,你好不容易才逃得一条命。别管了,女婿是他们自己选的,以后如何,也是他们谢家自己的事情。再说,这个人一心想攀高枝,哪里会撒手。” 春杏说起一件旧事来,说刘良文当初来投奔老爷的时候,杨妈妈还说要给自己的侄女说亲。他拒绝了,说是老家有了亲事,杨妈妈信了,说他年龄也不小了,就没有再去说合了。 杨妈妈是春杏的干妈,当日刘良文拒绝亲事,春杏是知道的,现在想起来,就通了,人家原本就是想攀高枝,又哪里看得上她们这些奴才秧子。 刘良文和平家大哥一般大,也有二十七八了,如果成亲,早该孩子满地跑了。 如今他成了谢家婿。 谢家一门武将,俱在军中任职,圣上这几年广开科举,选拔青年才俊进入朝堂,已成新的趋势。京城这两年榜下捉婿,也是空前热闹,都想借助这股子东风,成为朝廷新贵。谢家选了刘良文,自然是要倾尽全力去抬举他,助他上位的,这是盛京街上那瞎子乞丐都看得明白的事情。刘良文要是真入了谢家,那是如虎添翼,平步青云。 春杏知她说得在理,确实,刘良文这样的人,让他得了势,实是意难平。 “我来说。” 春杏最后说。 谢家定制的首饰多,这样的大户,玲珑阁照例是要送货上门试戴。她找个机会,在谢墨薇面前提一提刘良文过去的事,看她如何说。 当下两人仔细地商议了说法,务必要说得周全。 司昭从春杏处出来,去了老宅,她盘坐在坟前,仰头看天。 阳光灿烂,云高风轻,一样的天气。 那日,刘良文当时指证完,就缩到了全副武装的甲兵身后,满脸惊恐盯着爹爹他们。 她被姐姐紧紧夹在腋下,平家阖府上下,除了那些年龄尚小的丫鬟,其余仆从俱是平家老人,护卫更是平家两代多年征战的亲随,对平家忠心耿耿,没有一个孬种。即使那日重兵环绕下,也毫不犹豫地跟着平家父子反抗突围。刘管家,是祖父的长随,年过四十没有娶妻。刘良文出头指证的时候,刘管家当时是牙呲目裂,咆哮着要砍了他,奈何被兵士用长刀抵着脖子压制着。 如今,刘管家他们和爹爹他们都埋在一个大坑里,以作警示。 乱臣贼子,这是皇帝对平家的评价。 脸上有些痒痒地,她抬手抹了一下,又一下…..不抹了,仰着脸,任它横流,憋得难受,哭一哭。 安王府。 偌大的书房里,周锦绣端坐书案,提笔写文章。 一旁小桌上,奕儿也在写字,一笔一划,很是认真。 门外,小厮双瑞,百无聊赖地执一根草逗弄脚下蜷着的一团黑色毛球,这货呼呼睡得正酣,全然没了醒着的张牙舞爪。这只小东西,舅爷从西北带来,凶得很,养不熟,常认不得人。 王妃吩咐他守在外面,不许人来打扰七舅爷温书。 王妃说,谁耽误七舅爷温书,就打断他的双腿。 双瑞一哆嗦,王妃说到做到。之前禄子和福子他们四个,被打了一顿,现在还下不来床。因为小王爷骑马,摔了下来,他们没有服侍好。 只是,周锦绣要去哪里,哪是他能左右的?七舅爷才不管他的腿呢。 咦,七舅爷身边的清枫呢? 这家伙,明明他才是跟着七舅爷一起来的,却不在舅爷身边随侍,整日神出鬼没,也不知道捣腾些什么。王妃怎么就不打断他的腿? 双瑞正怨念,就听到门外一声长叫:“阿苏!” 双瑞忙颠颠跑上去作揖:“梅少爷!”一双眼睛示意对方安静,安静! 一身红底银花骑马装的梅九兴冲冲地往书房里走,全然没有看见双瑞用力得翻白的眼神。 “梅少爷!” 双瑞紧跑一步,大喊一声:“王妃叫少爷在房里温书!” 他声音宏亮,传得老远。 “这厮!” 梅九吓一跳,骂他:“我耳朵又不聋,干嘛这么大声?” 双瑞嘿嘿笑着,心虚跑上前去开门。 梅九一脚踏进门内,嚷着:“大过年的,出去玩。走,去东场,新到几匹马,都是好货色。我约了俞六一起,快些!” 周锦绣手下不停:“不去!我刚起意写文章,写一半被你搅了。” 梅九探头,见桌案上果然写了一大半的墨字。他眼珠子一转,见一旁的奕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手里提着的笔正滴嗒着墨汁。 他过去,装模作样地看奕儿的字,嘴里:“真是好马,马场里的人说,先尽着我们选,完了再通知旁人。你看,这般好的天气,在家呆着多没趣!” 045鲁夫子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梅九不死心,游说周锦绣:“叫我说,温书也不差这半日的。我爹常说,读书不可读死书,要劳逸结合,你换换脑子,出去跑二圈,没准回来就文思大发,得篇好文章呢!” “我娘不让我们骑马。” 奕儿仰着脑袋:“我娘叫七舅舅在家好好温书,不要在外厮混!我娘说骑马危险。” “王爷,小时候,我娘也叫我不要骑马,可是现在不这样说了。” 梅九眨巴着眼。 “为什么?” 奕儿好奇。 “现在他不骑马了,改坐马车了。” 周锦绣截断梅九的话:“被你这一吵吵,什么兴致都没有了。还有,你现在少在我们府里提马这个字。” 他挪嘴。 “那去东阁庙?” 梅九就改了口。 “东阁庙有什么好玩的,尽是一些秃头和尚,晃得人眼晕。” “那去星月楼耍?那里新到了一支歌舞队,跳的舞那叫一个带劲.....” 梅九跟在周锦绣后面,不依不饶。 “不去了,我明天要去充阳一趟,去拜会鲁夫子。这可是正经事。” “江照府?我也去,上回咱不是没去成么?这回好好逛一逛,把俞六他们一起叫上⋯⋯” “你们家那一大家子,少了你,小心梅太傅锤你。” 周锦绣一口拒绝带这个货去,他这回可是正经事,不能让他拖后腿。 “我要去。” 梅九死皮赖脸。 “听说鲁夫子清风霁月的一个人,最不喜热闹,带了你们去,到时连累我也轰出来。耽误了我的殿试,你负责?” 这人脸皮厚,不说实话,怕是打发不了。 奕儿也鼓着腮帮子:“就是,我也想去!舅舅说这是正经事,不能添乱。” “你怎么去?蹦着去还是抱着去?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养着吧,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梅九笑哈哈地摸奕儿的头,他仰着头,竖掌保证:“你读你的书,我逛我的街,保证不多说一句话,成不?” 后院,安王妃听说梅九来了,吩咐丫鬟去送茶点。 丫鬟很快回来说,周锦绣来了。 安王妃奇道,这么快就走了? 梅九乃梅太傅小儿子,养得最不像梅家人,诗书世家的儒雅他是半点都不沾,整日里斗鸡走马,胡闹惯了。周锦绣一进京,他就勾上了,三天一小趟,五天一大趟,来得比自家还勤。安王妃怕他勾着周锦绣胡闹,私下里规劝过周锦绣,周锦绣口里应着,依旧和他厮混。 安王妃只得叮嘱周锦绣身边的小厮,多提点着些。 今日这般走得快倒是稀奇。 周锦绣说明日启程去充阳。 周氏很是欣慰。 鲁夫子曾为先太子讲师,学富五车,有经世之才,太子逝后,告老还乡。年前周锦绣回来原准备去拜会的,却因奕儿摔下马而未去成。 周氏:“鲁夫子的学问是圣上都称赞的,只是人有些怪脾气,你要耐着性子听他教导,莫要冲撞。我叫人去采买几坛子酒,他当日在京时就好杏花楼的百里香。你拿这个去,他必是高兴的....” 周氏不放心,一一叮嘱。 周锦绣点头如捣蒜,直称知道了。 ....... 充阳县,桂花巷。 周锦绣一行人站在一座青砖院门前,仰头望着紧闭的乌油木门,一脸沮丧。 一刻钟前,敲过一回门,说明来意,人家却说不见,只说另请高明,就把门给关上了。 梅九抬脚就想踹开那扇黑木门,被周锦绣拦下。 “怎么办?” “我可啥都没说,不关我事!” 梅九摊开手,门开之时,他一直没有露面,不可能吓着人家,结果,人不还是没开门。 周锦绣不理他,再次屈指敲门。 门内不理。 再敲。 一连三次,门终于再次打开一条窄窄的缝。 “都说了,不见客。” 开门的婆子挤了一只眼睛,隔着门,防备地又要关门。一只脚就迅速卡进了门缝。 “唉呀呀,疼!疼,!” 周锦绣大声嚎了起来,声音极其悲惨。守门的婆子看他一眼,没有再继续合上。 周锦绣就趁势往里挤,却不料那婆子力大,牢牢把着门,二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对峙。 梅九见了,忙上前帮忙,二人咬牙合力,竟也顶不开。 眼见那门又要重新合上。 梅九忽然示意双瑞,快哭呀,傻愣着干啥? 双瑞愣愣的,表示哭不出来。 “你主子的腿要是夹断了,回去,看你家王妃不剥了你的皮子绷大鼓⋯⋯” 双瑞一个激灵,就咧了嘴,干嚎了起来。少年的公鸭嗓极具特色,很快巷子里就呼啦啦地聚集了一群人,对着门口指指点点,更有人隔着院墙喊门⋯⋯ 很快,门打开了。 周锦绣和梅九看着坐在轮椅上推出来的灰衣老者,渐收了脸上的嬉笑。鲁夫子竟真的病了,且病得不轻,都坐了轮椅,一张脸也同门口的大黑马一般黑,怒瞪着他们。 而那婆子正拖开一件木制的三角架,方才正是这东西抵在门后,使他们狠推不进。 “阁下还是请回吧!” 鲁夫子声音冷冷地,浑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梅九咽了一下口水,这下好了,老夫子真生气了,看这情形,还拜个屁师啊?回吧!他看着周锦绣。 周锦绣却一本正经地作揖:“夫子有礼了,可吃过了饭?” 鲁夫子哼了一声,只催促身后的男子推自己回屋。 “他中午吃的什么?” 周锦绣对推车的男子抬了下巴:“我猜,你肯定不知道。” “他中午吃倭瓜,还有空心菜,还有煮豆子。” 男子一口气说完,然后看着周锦绣,一脸欢喜:“你看,我知道的。” 梅九哑然,看着那憨憨的,脖子上挂着长命锁的大个子男子,想笑又不敢笑。 “那你知道他几点起床?” “天亮了,就起床。”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关门?” “不让你们进来。傻瓜!这都不知道。” 男子得意地提高声音,手舞足蹈。 “你很聪明哦。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我们进来?” 周锦绣一本正经,对那男子高高竖了大拇指。 “飞飞。” 鲁夫子忍无可忍,大声喝止儿子。奈何鲁飞飞受了激励,正兴头上,哪里止得住。 “我爹说你们是京里来的人,烦不起。” 046我本不想来的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梅九咧了嘴,望着鲁飞飞,笑得眯起了眼,也举起了大拇指。 周锦绣依旧一本正经:“和你爹说,我们是西北来的。京城是我亲戚家。” “西北?在哪里?” 鲁飞飞好奇,热切地望着周锦绣。 “你莫费劲了。西北也好,京城也罢,都请回吧。” 鲁夫子板着脸,再次出声赶人。 “你这夫子,想得忒多。不过是叫你帮我看几篇文章罢了,再寻常不过,又没有叫你帮我捉刀,这般推三阻四。再说,我又不是不付银子,赚钱还要分哪里的人?我看,是你自己想多了。” 周锦绣一串话未说完,就看老头子瞪着他,似乎要骂人,又不知道如何骂。 他鲁夫子,即使生气,也骂不出难听的话来。眼前这人,似乎几句斥责的话,根本没什么用。 周锦绣自掇了张小凳子在那桂花树下坐下,顺手拿过一旁的鸡毛掸子,去揪那颤颤的鸡毛,揪一朵,吹起,飘落,再去揪另一朵,一派自得:“我本不想来的,我姐姐偏要我来。说什么夫子的学问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比,还说我姐夫也是对你赞赏有加。那我就来了,可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啊!想那孔圣人弟子三千,凡登门求学的,都尽心教导,你这学问与圣人比如何我不知道,但架子定是比他大。也是,夫子教过我姐夫,那可是太子,自然看不上我们这等寻常小民了。所以,挑学生就挑学生,明说就是嘛,何必拐着弯找借口,虚伪。” 梅九张着嘴,论毒舌,周锦绣气死人不偿命,他排第一,没人排第二。也就他梅九,自小脸皮超厚,心脏强悍,什么难听话,都是过眼云烟,飘过就散。周锦绣怎么损他,他都当听不见。可这鲁夫子..... 鲁夫子死死瞪着周锦绣,然后,眼睛一翻,直挺挺地撅过去了。 鲁飞飞吓得张嘴哭了起来,像个孩童。 那婆子张着手跑过来,只一眼,就拍着大腿哭嚎起来:“夫子啊,夫子啊。” 声音凄厉,犹如嚎丧。 周锦绣早蹿了过去,招呼梅九和双瑞,几人合力把夫子给抬到了屋子里板床上,又是按人中,又是揉捏,一通忙乎,终于“噫”地一声,睁眼。 “夫子?” 周锦绣忙叫道,咧开了嘴,吓他一跳,醒了就好。 鲁夫子又闭眼。 然后任怎么叫,再不肯睁开。 “出去!” 那婆子就抓了角落里的大扫把,霍霍地赶人,周锦绣跳脚,婆子愈发勇猛,鲁飞飞见了直拍手,也抓了扫把来助攻。 三人被二把乱舞的扫帚一直扫到院门。 “走吧。” 梅九拉周锦绣,脸上热汗直流,他使劲抻了抻脖子,这俩个,还真打。 周锦绣琢磨着这老夫子,怎么几句话也能昏过去?这气性也忒大了点。 他挪到门口,又顿住,解下荷包扔给那婆子:“给你家夫子买些好吃的补补,身子太虚了,真是。” 然后就转身大步走出了院子。 婆子见他们走了,忙捧着那钱袋子回到屋里。 见夫子已睁眼,忙把方才周锦绣的话一字不落地又学了一遍,双手奉上那个袋子。 “混帐!” 鲁夫子骂道,抓过那荷包,倒出,金豆子,闪闪发光,骨碌碌滚了满席。 ....... 巷子悠长,梅九问周锦绣接下来去哪里?说反正出都出来了,干脆玩二日再走。待会儿找个客栈住下,顺便打听一下,附近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周锦绣正要说话。 身后门里跑出一个大个子:“叫你们回去呢。” 鲁飞飞嘿嘿笑着。 周锦绣的脸一下就舒展开来,他一把搂住鲁飞飞宽厚的肩膀,亲亲热热地:“小飞飞,你爹说的?没有骗哥哥我?” “俺不骗人,骗人爹会打。” 鲁飞飞猛摇头。 “走勒。” 周锦绣放开他,往回走。 梅九拉住双瑞,不死心地:“打个赌,我赌那老头是想折磨你家公子,出口恶气。” 双瑞:“我赌,是我家公子的一片真心感动了夫子。” 方才公子那一袋金子可不少。三十来颗蚕豆大小的金豆,铸成一样大小,放在荷包里方便携带。公子方才解了下来,全都扔了过去. 不过,鲁夫子肯定不是为了钱。双瑞想,鲁夫子可是名士,是清流,不能像他们公子那般俗气,他们公子喜欢用银子砸人,他说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事儿。夫子定是看到了公子的诚意,毕竟,他们都走了,还扔一袋金子,这诚意可是十成十的。 一个时辰后。 桂花树下支了一张小方桌,桌边围了四人。 梅九与双瑞左右开工,吃得一嘴油滋滋地,都来不及擦一下。 香,太香了。 没想到这婆子的手艺竟如此好,一个土砂锅就把一只鸭子炖得这般香滑,比那品香楼的炖鸭好吃多了,让梅九这个号称京城第一吃货也是啧啧称赞。 错眼间,见鲁飞飞去夹一个鸭翅,忙筷子一转,挑了一块肉:“飞飞,你吃这个,这个肉最灵活,吃了机灵。” 鲁飞飞瞥了一眼那只鸭屁股,笑嘻嘻地接过来,然后依旧抓了翅膀,啃起来。 梅九垮眉,敢情这鲁飞飞不傻啊! 而对面的鲁夫子,端着一小盅酒,摇头晃脑的,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婆子过来,端上了一小盏炒花生,特特摆在鲁夫子面前。 梅九伸脖子瞧一眼,不就是花生米么?小气。方才那婆子拿了金豆子去外面买吃食,就买了这些,这鸭子还是自家养的,真抠门...... 一旁的屋内。 周锦绣双手托腮,凝思苦想,眉头都要拧出麻花来。 鲁夫子限他一个时辰,写出一篇精妙绝伦的文章来,并说不满意,重写⋯⋯他已经是写第二篇了。 “写吧。耍嘴皮子功夫没用,手底下见真章。” 夫子很是鄙夷地说。然后,周锦绣就一直坐在窗下桌案前,听着外面大呼小叫地抢肉吃。 “不就是鸭子吗?有什么好吃的?” 周锦绣嫌弃地想。 可是,肚子是真的饿了,这已过晌午,他也饿了。肚子空空,还要作文章,这是虐待啊....... 可是,他不敢再唧唧歪歪了,好不容易,这老头松口了,饿就饿吧,一顿不吃,也死不了人。 这老头就是存心报复,明晃晃地都写在脸上呢。这是把以前国子监里罚学生那一套都用在了他身上呢。 周锦绣怨怼,手下不停。马上要殿试了,是得抓紧了。 周锦绣一行人在鲁夫子那里住了下来,周锦绣日日研磨文章,苦不堪言。梅九同双瑞日日逛街,把榆县那大街小巷都逛了个遍,顺道弄些中意的吃食回来,让那婆子变着法子做。 047母亲,你要替我做主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春杏带着司昭一起去谢府送首饰。带路的丫鬟一直倨傲地嘱咐她们不要乱看,注意规矩。春杏几次担心地看向司昭,见她始终脸色淡然,略放心了些。 谢墨薇正午后小憩,大丫头彩绢和春杏说,要不先去园子里逛逛,过一个时辰再来。春杏说就在这等吧,不急,笑吟吟地坐下,和彩娟寒暄了几句。彩娟温和地笑着,又招呼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的司昭:“你吃芙蓉糕。”见司昭没有动手,她以为怕生,就亲手拈了一块递过去:“新鲜的,刚做得的,尝尝。” 司昭伸手接过道一声谢,拿了糕在手,慢慢咬着。 彩绢见她低眉垂眼,安静地坐着听人讲话,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我们以前见过吗?” 彩绢问司昭。 春杏一惊,正要说话。 “之前给秦三小姐画过像,姐姐可能在灵堂上见过我。” 司昭细声,抬头认真看了一眼彩绢,露出讨好的笑容。彩绢就恍然,怪道眼熟,随口问,怎么到玲珑阁去帮忙了? 春杏适时接过话茬,说这段日子店里人手不够,找来临时帮忙的。她怕彩绢再追问,就催促司昭快些吃点心,又说这点心做得好吃,可是府里自己做的? 彩绢说是呢。 司昭咬了一口,软软甜甜的糕,她却吃不出什么滋味。满脑子都是想着待会春杏和谢墨薇说了,谢墨薇的反应会如何? 一块糕点啃完,谢墨薇也醒了,丫头彩绫出来叫春杏进去。春杏进去,身后跟着捧着盒子的司昭。 外头,彩绫见小丫头收拾桌上糕点盘子,留下指甲盖大小一块。这芙蓉糕是她亲手做的,大家都说好吃,可这小丫头竟然吃出了渣渣来。 彩绫撇嘴,也进了卧室。 谢墨薇正端坐在锦凳上,身着白绸桃红滚边中衣,酡红着脸,散着发,彩绢对着镜子绾发,春杏恭敬地立在一旁,打开盒子,拿出里头的金厢鸳鸯戏莲大珍宝首饰挑心,轻手轻脚地对着镜子比戴。 “小姐觉得可好?” 春杏温和地,又捧出一件掩鬓,在鬓发上比戴。 谢墨薇眯缝着眼,看着镜中亮闪闪的头面,打了一个哈欠。春杏轻笑着,瞥着镜子里的谢墨薇的神情,又挑出了一对灯笼耳坠子。 “这对宫灯红宝石耳坠子是累丝工艺,花了五个工时,小姐成亲的时候戴,最是合适不过。” 春杏一边轻声细语地说着,一边把话题引到了招婿的话题上来,恭喜谢墨薇榜喜得郎君云云。然后,故作好奇询问新郎官姓甚名谁?这般有好福气,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墨薇脸上飞起红霞,不甚娇羞,年轻女孩子,谈论这种事,总是矜持的。彩绫嘴快,就说了新姑爷的籍贯名讳。 春杏就再三和彩绫确认对方的年龄籍贯,然后就欲言又止,吊人胃口的样子。 几人见她那样子,自然追问。 春杏就放下手中的钗子,向房门口望一望,然后狠狠说了一句:刘良文此人乃中山狼。 此言一出,几人大惊,墨薇皱了眉头,盯着春杏,脸色也冷了下来,清声:“你认识他?” 春杏也就不再卖关子,当下坦白说自己曾是平家的丫鬟,然后把刘良文的来龙去脉以及当日他在平家带队搜查的行径一五一十地学舌了一遍...... 彩娟扭头看向谢墨薇,见她的脸涨得红通通的,额头上也沁出密密的汗珠。她心疼地叫一声小姐,然后问春杏这事可还有其它人证?春杏信誓旦旦地说这事一查便知,毕竟当日去平家的那些兵士都看见的。 彩绫就说这事得赶紧告诉老爷太太才好。谢墨薇匆匆地去找谢二太太了。 春杏带着司昭随后也告辞,两人在拐弯处碰见了迎面而来的几个人。 春杏恭敬地向她行礼,口称大奶奶。 谢大奶奶嗯了一声,问是否来送首饰?春杏说是的。谢大奶奶就昂着头走了。 司昭跟着春杏离开。春杏偷偷打量她,说这是谢家大奶奶,郑国公家的小姐。 司昭哦了一声,催促春杏走吧,并没有多看一眼。 春杏心内暗叹,不再多话,俩人一路离开了。 谢墨薇急急跑进了二太太的景荣院:“母亲,我要退亲。” 谢二太太虎了脸:“瞎说,什么话都敢说。” 墨薇急得语无伦次:“咱们挑了个什么人,伪君子,太恶心了。平家,他卖了平家,母亲......” 二太太忙把几个丫鬟赶了出去,只留下一个贴身的张婆子。弥勒佛样的脸上笑容凝固:“说清楚。” “那刘良文先前在平家做过账房先生,”谢墨薇直接了当:“就是君姐姐家,他是她们刘管家的亲戚,借住在平家,受平家的恩,却带人去书房查抄出了书信,指证平伯父勾结逆贼杨家,私放罪人.....” 谢墨薇双目含泪,拉住二太太的胳膊央求:“您说,这样的人,我们怎敢把他弄进来?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谢二太太也是吃惊不小,她示意墨薇噤声:“我知道了。莫一口一句平家,一口一个平伯父,不许再说了。此事等你父亲回来再做定夺,你且回去。” 谢墨薇临走殷殷叮嘱:“这是大事,女儿不愿与此等人结亲。此人行事卑鄙,怎可把终身交付此等人?母亲,你要替我做主。” 二太太只是一叠声叫她回去,说等晚间谢二爷回来,自然会给他答复。 当下墨薇回到栖霞院焦急等待。 晚间,谢二老爷迟迟才回,喝了不少酒,被仆从架着回到房里,洗漱完毕,一直等着的谢二太太就把白日谢墨薇的话告诉了他。 谢二爷睁着醉眼嚷道:“竟有这事?把人给我叫来。”脚下却踉跄了一下,碰到了一旁高几子上的兰花盆,差点翻倒。 谢二太太忙扶住了,喝成这样,怕是问不成什么话,搀了他进去歇了。 第二日,谢二爷一觉睡醒,依稀记起昨晚的事,他挡开二太太递过来的温毛巾,让二太太把昨晚的事再说一遍,听完以后,立即去客院去找刘良文去了。 ...... 下晌,谢二太太叫了墨薇过去,转告了谢二爷的话,谢墨薇睁着眼睛不敢相信:“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母亲。” “你爹都问清楚了,平家犯案,家下人等俱受牵连,他也是被逼带路,那些官兵威胁他说要砍了他的叔叔,他可怜他叔叔,只能乖乖带路。” 048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谢二太太把刘良文的话转告谢墨薇:“他说,平家叛逆,他若知情不报,是为不忠。举告虽为大义,但此事他亦愧疚在心,毕竟平家是他叔叔的主家。每每念此,心下难安。所以,他主动提出,殿试出榜,考得庶吉士再成亲。老爷就说这样也好,且看吧,看来此人还是有几分才华在身的。倒值得商榷了。” 谢墨薇听了,却急得脸都白了几分:“不成,不成。把亲事退了,再另择良婿就是。我也不要读书人了,京城中有好的,您给我相看就是了。母亲,我讨厌他,你看他颧骨突出,两颊凹陷,相书上说有此面相者,刻薄寡情。” 谢墨薇不想听,直接耍起了脾气,表明自己坚定的立场。 谢二太太也严肃起来:“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儿戏?你爹说了,他说得没错,平家的案子,认真说起,与他并没有干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一介书生,哪里经过这等事.....如今他是上了榜的贡士,即将成为天子门生,更加要有忠君报效朝廷之心。罢了,我也不多说了,有句话,你爹要我提醒你,身为谢家的女儿,做事说话要为谢家考虑。” 谢墨薇还想再争一争,谢二太太不耐烦赶人:“你有什么话,自己同你父亲说去。”说完,直叫了候在门口的彩绢进来:“带姑娘回去。” 谢墨薇见说不通,忍不住委屈地哭了起来:“我自会同父亲去说,您反正也不会心疼我。” 二太太脸色一变,拂袖,就要斥责,一旁的张婆子见状,忙糊稀泥:“大姑娘大概是因为要成亲了,难免有些紧张。太太不知道,我那闺女嫁人时,也是这样神叨叨的,一会说她成了亲,还要住在家里,一会又说她不想嫁,她爹烦了,就说,干脆不要嫁了,留在家里当姑奶奶好了。她又不干了,说她爹狠心,这是要养老姑娘......就这么颠颠倒倒,都是疯话。真到出门子那天,那,一老早就钻到轿子里去了,拉都拉不出来。” 二太太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也不理墨薇。 谢墨薇只得回了栖霞院,她叫小丫鬟紧候着景荣院那边动静,等着谢二爷回来立刻来报她。晚间,谢二爷终于回来,墨薇再次寻过去,谁知,还没开口,就被谢二爷先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可说退就退? 谢墨薇闻言同他爹争辩,说刘良文德行有亏,这样的人弄进来,不怕引狼入室?她不想留下一点隐患。 谢二爷不以为然,说刘良文一介书生无权无势,以后只能仰仗谢家提携,紧紧依附谢家,怕什么? 刘良文的事,谢二爷已有定论,他去找刘良文,对方态度真诚,坦然承认,最后,为表诚意,和他立下军令状,说殿试争取好名次,考取庶吉士。谢二爷当下就拍板了,他自然知道,按惯例,庶吉士是能进翰墨院的。谢家缺少的正是走科举入朝的文官子弟,大可以一试。 谢二爷最后警告谢墨薇不得再生事,好好待嫁。 墨薇气得转身回到栖霞院,彩绢和彩绫轮番安慰她,说刘良文不是答应等殿试出榜吗?庶吉士,这可难了。 墨薇擦了一把泪,冷笑:“只要想到君姐姐她们,我这心里就膈应得慌。”说完赌气趴在桌上又哭,哭自己生母去得早,没人真心替自己打算。今日这事,要是亲娘,必定会心疼自己,去同谢二爷据理力争的,哪里会这般敷衍省事?可恨谢二爷平日里是个不管后宅事的,这会子倒是积极得很。彩娟她们听着哭声,心疼。 “要不姑娘等老太爷回来,同老太爷说一说去?” 彩绫提醒谢墨薇。 墨薇哭声顿了一下,哭得更大声,谢二爷说此事谢大爷也赞同。谢大爷也同意的事情,那祖父那里必定也是没有意见的。 “要不,找一下舅老爷?” 彩绫又想出了一个主意。 墨薇哭得更凄惨了。 彩绢瞪了一眼彩绫,彩绫讪讪地,说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彩绢和彩绫只能好言相劝,姑娘的亲事只要老爷这边不松口,她们自是没有办法。 谢墨薇哭累了,拿被子蒙了头,倒下。彩娟无奈,事到如今,只能多探听刘良文平素的为人如何,脾气禀性。 彩绢瞒着墨薇去玲珑阁找春杏去了,细细打听刘良文的事,特别是学问。彩娟走后,春杏急急忙忙地去找司昭。 司昭听刘良文自辩说自己是被官兵逼迫带路去书房,禁不住冷笑不止。她告诉春杏,当日官兵搜查的时候,官兵第一遍去书房并没有搜出什么来,是刘良文亲自带路去,才搜出那封信来。 “难不成,信是他放进去的?” 春杏惊呼。 司昭眸子一黯,书房里的信,刘良文定是知情的。即使不是他放的,也同他脱不了干系。然而,刘良文在谢二爷面前立下那样的军令状,谢家动心了。 圣上这几年大开科举,广招天下贤士,充实朝廷。许多富贵人家渐从读书人中挑选女婿来充盈门庭,谢家一门武将,此次给谢墨薇招一个进士女婿,自是深思熟虑的。岂会轻易为一个已经逝去的平家而舍了这门亲事。当日谢家同平家迫不及待的撇清,此时又浮现了上来,谢家向来只有利益,没有情意可言。 而刘良文为了攀上谢侍郎,他也是拼了,竟然许下这等诺言,只不知,他哪里来的底气? 按惯例,殿试后,除了一甲三人可直接入翰墨院,另从二甲和三甲中挑选精英考试方才可成为庶吉士。瀚墨院的庶吉士可以近身给皇帝讲解经史书籍,并帮皇帝起草诏书,是历届贡士最向往的的去处。这参试的百十来号人,哪个不是冲着这个去的?谁都不敢宣之于口,怕惹人耻笑,说自己狂妄。可他竟然这样许诺,不知是狂妄还是他真的有如此才学? 049另聘良缘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春杏也纳闷,刘良文之前连试两榜均名落孙山,这次来京参试,终于考上了。不过这个也说不准,毕竟屡败屡考的人多了,他也算年轻的,三十不到的岁数。 等到晚间,元朗回来,司昭就去问元朗,庶吉士难考吗?元朗告诉她,难。 庶吉士从新科进士中选拔,一甲进士自不用说,直接授予官职,剩下就是二甲、三甲中的优秀者。通过朝考,考察文学、经史、策论等能力。还有年龄一般不超过40岁,仪表端正,举止得体,以年轻有为者为佳。 司昭哦了一声,这些条件中,除了年龄,刘良文是稳占的,其它的,依旧是半天的雪啊…… 过了几日,春杏去了一趟谢府,谢墨薇闹起了绝食来,首饰也不肯看。二太太不为所动,责罚栖霞院的一众人等均不得吃饭,陪着她们主子一起挨饿。 看着愁眉苦脸,饿得有气无力的墨薇,春杏说了一句话。 谢墨薇眼睛一亮,说拿东西来吃。 彩绢有些担心,提醒墨薇,说要是亲事还是退不掉,平白得罪了刘良文,最后还是夫妻,以后这日子可是要过得鸡飞狗跳了。 谢墨薇主意已定,只管催促:“拿东西来吃。” 园子里,一轮红日西挂,金色的阳光洒在草木间,像织了一层金色的纱。身穿青衣,斯文儒雅的刘良文负手踱步,嘴里念念有词。远处洒扫的几个丫鬟远远地瞧着。 大爷少爷他们早起在花园子里练武,新姑爷更加勤奋,早晚都在园子里念书。 丫鬟们扫地的动作也轻了不少,生怕打搅到姑爷读书。 谢墨薇提着裙子一路疾走,远远地瞧见那人,当即向前跑去。 “刘公子。” 她叫道。 低头默背的刘良文闻声抬头,满面笑容地看着跑过来的少女。他眼底闪着满意。谢家小姐,他统共见过二次,一次是在发榜那日,他被谢家带回,他们在众人哄闹声中见面,他很是满意,果然长得端方美丽,大家闺秀的样子。第二次,是在园子里,她和其它女眷一起走过,虽没有说话,却在一众人中,鹤立鸡群,一下子就被他看到了。 现在,她主动跑来找他,不知有什么事情,他是欣喜的。 少女站定,他打量着这个贵气美丽的姑娘,见她脸色通红,急促地喘着气,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己。他不由温和地一笑:“谢小姐。”语气极尽温柔。 谢墨薇看了看身后留在几步之外的丫鬟,眼睛避开他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某处,开口:“刘公子,听说你许诺家父,势必要进庶吉士?” 刘良文眨了一下眼,看向谢墨薇的目光也温情起来:“是,小姐可是担心在下?”心下却是喜悦,谢墨薇这是担心他,怕他万一不中,影响亲事,巴巴地跑来问他么? 谢墨薇抿了抿唇,继续:“那进士及第如何?” “进士及第?”刘良文嘴角笑容微凝,庶吉士尚且困难,一甲进士,她这是开玩笑么? 谢墨薇一字一句:“可能我爹没有同你说清楚,我要嫁的人势必得一甲进士。” 墨薇话说出口,紧紧盯着刘良文,手心已是攥出了汗。 身后一直竖着耳朵的彩绢俩人也看向刘良文,一眨不眨,看他反应。 刘良文皱眉打量面前的谢墨薇,见她抬着头,眼睛不躲不闪,脸上也没有笑容,知道她方才说的是认真的,没有开玩笑,他一时没有吭声。 一甲进士。 他先前是迫不得已答应了谢二爷要考庶吉士,尚且压力大,现在,谢墨薇竟得寸进尺提出来要一甲,这明显在刁难。她以为一甲进士是绣花扑蝶么?他极力压下心中的不舒服,缓声:“小姐可知,一甲进士只有三名,这个在下不敢打保票,但是请小姐放心,在下定当努力,争取个好名次就是。” 谢墨薇见他不敢正面回答,心下一喜,乘胜追击,再次挑明:“想必刘公子没有听明白,我是说,不能进士及第,这门亲事不结也罢。烦请公子退亲,另聘良缘。” 她痛快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心中大松,目光落到刘良文的面上,屏息等着他的回答。 园子里有微风,轻轻拂过,刘良文此刻的心却燥热无比,他死死地盯着面前比她矮了一个头的谢家大小姐,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退亲,她方才提出要退亲。虽然她避开了目光,但她脸上的紧张与期待,根本掩饰不住。再看她身后几步外,同样竖着耳朵,不让人近前的二个丫鬟,他瞬间明白了,她今日就是特意来找他退亲的。 他一时心头恼怒,不知怎么应答。 谢墨薇也不急,静静地等着他。 许久,他深呼一口气,语气尽量平静:“不知道刘某是哪里惹恼了小姐?可否告知?刘某一定解释清楚。如果是先前平家的事,我已经同令尊解释清楚,平家虽犯罪,但那事非我所愿,我叔叔是他家管家,被人用刀子架在脖子上,要他带路,他年纪大了,我不忍心......” “公子怕是误会了。是你我无缘,无关他人他事。所以,还请公子退亲,另择良人。” 谢墨薇明显不想听他的解释,再次坚定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刘良文盯着谢墨薇,语气更加柔和:“婚姻之事,乃是天注定,你我既然相遇,注定有缘。这样,在下答应小姐,刘某定当勤加读书,争取殿试取得好名次,定给你挣个诰命回来,不负小姐千金之躯......” 他忽视谢墨薇的讶异,嘴角牵起了一抹温柔的微笑。 彩绢和彩绫俩人也呆呆地看着刘良文,这是不愿意退亲? 谢墨薇再度打断他的话:“抱歉,这桩亲事,是谢家食言了。”墨薇抬高下颌,注目刘良文:“所以,就由你提出退亲,我补偿你200两银子。” 刘良文身子一哆嗦,脸上的笑终于尽数敛去,他盯着谢墨薇,谢墨薇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话既说到这种份上,无须再顾忌。 远远地,有丫鬟经过,好奇地看一眼,见两人对面站着,是大小姐和新姑爷,乌眼鸡似地,很快被彩绫用眼神给赶开。 死 050周姑爷好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一般的沉默,谢墨薇终耐不住,抬眸看向刘良文,却撞进一双凌厉的目光中,她心头一紧,随即不服输地昂着头。 “在下告辞。” 刘良文硬声挤出一句,然后转身,大步走远,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小姐。” 彩绢俩人忙跑上去,看着谢墨薇。 谢墨薇皱着眉头,问彩绢:“这是成了吧?”她问彩绢。 彩绢说应该吧,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方才看他脸色着实阴得可怕,肯定是气极了。都说读书人心气尤其高,换成她宁愿吃糠咽菜,也肯定不再继续这门亲了吧,这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墨薇带着两个丫头满心喜悦地回去了。 第二日,墨薇叫彩娟兑换了200两的银票,去找刘良文,彩娟说刘良文一早出门去了,马车也没要,不知道去了哪里。谢二爷那里也没有消息传来。墨薇几人欣喜,暗自猜测刘良文定是羞恼,此时出去怕是找新的住处去了,等找到地方,应该会同谢二爷说这件事。 众人就吁一口气,开始商讨起到时该如何应对谢二爷的质问。依谢二爷的性子,必不会让谢家的名声受损,想来会提出由谢家来退亲吧。自然,刘良文那边会补偿些银钱。这样,刘良文两边得了银子,想来也不会再有怨恨的。 一连几日刘良文都在是早出晚归,甚至有二日没有回谢家。 彩娟她们暗自高兴,又心虚,怕被谢二爷知道这件事,大家都闭紧了嘴,静静等着。 司昭听春杏说了这件事后,心下略松一口气。 京城真热闹,她同爹说。 当日,她回京,看到高大威武的城墙和人流如织的街道,她高兴得蹦下了车驾,爹无法,也下了马,把她驮在脖子上,一路走回了家。她握在手上的糖人化了,糖汁挂在爹的盔甲上,亮晶晶地。 她是在沙洲城出生的,那里是北境,荒凉得很,没有这些零嘴。6岁时,爹爹调回京都,她也跟着回来了。乡巴佬进城,什么都新鲜,哥哥们轮番带着她,一连逛了三个月的盛京城,大大小小各处都玩了个遍。每次,她都是累得睡过去了,被哥哥们驼着回家,被嫌弃得不得了。 哥哥和姐姐都比她早回京,只有她最小,又是女儿,爹娘一直带在身边,直到6岁,爹爹奉调回京,她才跟着一起回来。 娘说回京了,女孩的规矩礼仪要跟着学起来,她跟着女师学习各种礼仪,姐姐平政君是京中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样样精通,母亲叮嘱长女多加引导小女儿。 她一度毫不怀疑,这样的米虫日子,会一直幸福地过下去,哥哥们娶亲,姐姐出嫁,然后她也嫁人,像所有的京中女子一样,相夫教子,过着有钱有闲的日子,直到终老。 谁知道,这一切忽然就像一场美丽的梦境,梦醒了,怎么也续不上了,只有惊怵的片断,支离破碎地留在记忆深处......那一场混战中,平家能战的都没了,父兄、嫂嫂、小侄儿⋯⋯最后只剩她、姐姐和母亲以及三岁的小侄女。 繁华的京城终于显出了它冷酷、权力、纷争的一面。拘押在大牢中的三个月,她们母女尝够了世态炎凉、心酸与无奈,那三个月,仿佛过了一生那么漫长,昔日有多风光与骄傲,彼时就有多狼狈和苦楚。 平家已是昨日云烟,只余几个妇孺。 司昭苦笑一下,她就是那个没有什么用处的平家妇孺,还是不能见光的。 ...... 安王府。 管家来找周锦绣,说庄子和铺子里送来的东西,王妃说挑一些送去俞家。 周锦绣就说现在送去,这些野猪、山兔什么的,正鲜活,也让人好早点收拾。 管家装了满满二大车,随周锦绣一起去了俞家。 到了俞家,众人卸货,双瑞去车内提了一对笼子,上头蒙了黑色的绒布,交给小厮:“这对兔子,活的,给小姐们养着玩,还有一只松鼠......” 周锦绣去找俞德利。 俞德利说张成银那边又有消息送来,查到了铺子身后的主人。他拿了一张纸来,上头写了具体的名姓,以及哪里人。周锦绣说这回张府尹办得挺快,不含糊。 正说着,见俞大奶奶遣了身边丫鬟过来,笑眯眯地说晌午的席面已置办下了,大少奶奶请周少爷过去喝一杯助兴。 周锦绣这才知道,原来今日大少奶奶的兄弟过来,在小花园里摆席面呢。 他就哎呀一声,叫顺子赶紧去外面马车里拿一份礼物来,要快。 俞六说用不着,都是亲戚。 周锦绣说要的,一边催促顺子快些。 顺子风一样地跑出去了。 俞六亲自拿了东西去给大少奶奶。 大少奶奶打开一瞧,里头是一尊金镶玉的兔子摆件,四爪和耳朵勾填着金框,那玉是寻常的白玉,兔子眼睛却是两颗红彤彤的上好宝石,端得富贵可爱。 她忙说怎么好意思呢?作势赶着问人在哪里,得谢谢人家。 俞六说已走了。 大少奶奶又怨怪俞六怎么不把人留住,好歹喝两杯寿酒。 这是她收到的最实诚的礼物了,于她来说,什么都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俞家真是没钱,比她娘家还不如。 大姑娘真真是结了一门不错的亲,李氏不无羡慕地想,这京城勋贵人家,也不尽然是家里都富足的,就像俞家,她也是嫁进来才知道,真真是.....当初自己的爹还一个劲地上赶着把自己嫁了进来,没想到,这般捉襟见肘,她每日里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日的开支要如何花用,才能维持这一大家子的开支,撑住这二品官员家的门面。 还是周锦绣这姑爷好啊,哪回来是空手的?更别说逢年过节那些节礼了,一车一车的,不要钱似地送。 又想到二姑娘俞秀茹,也订了亲,那沈二郎倒是玉树临风,有功名,可是家里底子薄,同周家一比,可是给比出了老远,这人比人得死,真真是没错。 李氏心情很好地招呼众人落座。 周锦绣靠在松软的坐垫上,双脚交叠着搁在厚厚的地毯上,鞋子扔在车厢角落里。老万驾着车,拐了一个弯,轧着青石板路,很快驶远。 051认错了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这边一直没有谢墨薇那边的消息,正想着去探一探,春杏却跑来找她了,说谢墨薇那边出事了。 “可怜的谢大小姐。” 春杏一边感叹,一边把她这两日探听的消息都罗列了一遍。原来谢墨薇三岁的时候被家仆带走丢,家仆自知难以交代,竟一去不回头,遁往他乡去了。二年后谢墨薇才被找了回来,一直养到现在。却在前几日,发现错把鱼目当珍珠,真正的谢家嫡亲的大小姐另有其人,现已找到。 “当年认错了?” 司昭回京时间尚浅,并不知道这档子事。 “当年的谢二太太就是因为带女儿回家拜年,在娘家丢了孩子,郁结于心,一病不起,后又小产,没了。后娘家舅舅把外甥女给找了回来,四五岁的孩子,当时看着挺像的。谁知道养到这般大了,现在她那个舅舅,又给找了一个回来,说之前那个弄错了,这个才是谢家真正的大小姐。” 春杏唏嘘,说这个舅舅也忒不靠谱,当年也是他信誓旦旦地说人是真的,这回又捣鼓出一个真的来,且等着看吧,小户人家的女孩还好,这可是谢家的小姐,真真假假的,如今弄成这样一摊子糊涂账,可是笑话了。 出了这档子事,谢墨薇也是够倒霉。 春杏说那个谢家小姐现已归家,这栖霞院上下恐怕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好好的一个小姐成了来路不明的野丫头,这事摊谁身上都是晴天一个霹雳,打懵了。 司昭送春杏出门回来,林小妹和林大嫂推窗叫她过去。 她们几个在做缠花,林小妹缠绕丝线,元大嫂在旁帮着松丝线,一根丝线绕在手指上,一抽一松,就散成了绒绒的丝,鲜亮的丝线松出来,元大嫂有些笨拙,粗糙的指头勾了不少丝线出来。 “别弄糙了。” 林小妹嘱咐道,拿过细铜丝,对照着比了比,一手捏了铜丝和模子,另绕了丝线在手,三绕两绕,就缠好了一条花瓣,一合,一片花瓣就好了。 元大嫂先前也缠了许久,却总不满意。 “你来。” 林小妹笑着递过来一个模子,司昭只得捏起来,学着缠,初始生疏,后就熟了,丝线紧密,杏黄的绒面闪着光泽。 “还是小姑娘的手巧,我这手是连脚都不如。” 元大嫂笑叹道。 司昭在两人的夸赞中,默默地缠花瓣,想着春杏的话,谢墨薇身份如果有争议,眼下这桩亲事倒是她目下最好的选择了。毕竟京中有名望的人家,大概率不会娶一个养女做媳妇,而刘良文这样需要妻子娘家帮衬的贫寒夫婿,就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谢墨薇不但不应该退亲,且得抓牢这桩亲事,期望刘良文真的能一举高中功名,给她挣诰命,以巩固她在谢家的地位...... 林小妹叠了两层花瓣,中间用米粒珠子串了做花蕊,颤颤地,簪在发上,又拿了钯镜来照了一照,满意。又挑了一朵茉莉花,簪在司昭鬓边,叫元大嫂评判谁更好看。 正闹着,司空道回来,提着一吊荷叶包进来。高声说买了卤肉,晚上老蔡要来吃饭,又邀请元朗一起,元朗原说他要温书,可经不住司空道的再三邀请,只得答应。 晚饭,元大嫂下厨做了一些菜,七七八八凑了一张桌子,隔壁林小妹又送来一碗腌萝卜,说是她娘叫送过来的。元大嫂偷偷和司昭说林寡妇这人嘴里能抠出这碗菜来?肯定是他们下晌帮林小妹缠花,才肯拿过来的。 酒过三巡,老蔡红着脸,拍着司空道的肩膀大声说酒话。 元朗本坚持不喝酒,经不住劝,抿了一小杯,但脸上已经红成了二陀,像画在脸上的两个红饼,异常可爱。 他喝了酒,话也就多了起来,主动说起读书人的艰辛与琐事。 司空道恭维元朗,说必中一甲进士,跨马游街。 元朗红了脸,说这可不敢说,能被钦点为状元的,那可都是麒麟才子,人中龙凤,他是不敢肖想的,然后,罗列了几个人的名字,说这几个呼声极高,或许有可能。 老蔡哈哈笑着说在他们老百姓眼里,能入殿试的,都是顶顶厉害的人物,又恭维说元朗肯定能中头名状元,先敬他一杯,司空道也连声附和,然后,元朗推辞不过又多喝了半杯子酒。 一时酒醉饭饱,大家散了。 司昭在灶间收拾碗筷,见元朗打了冷水泼了脸,烛火摇曳中继续坐下读书。不免想到刘良文,锦绣前程在前,这会子只会更加用功吧?她烦躁地扔了手中的抹布。 司昭再次跟着春杏进谢府,在丫鬟的带领下,一路往里走。没有往栖霞院去,却去了另外一处院落。 “小姐,玲珑阁的首饰送来了。” 丫鬟大声通报,示意俩人进去, 进得屋内,梳妆镜前坐着一个满身新衣的小姐,正抓着糕点往嘴巴里塞个不停。小姐的皮肤有些黑,丫鬟正拿了粉扑使劲往她脸上一遍一遍地打粉,另一个丫鬟挑了滋养的头油给她抹那干枯的长发,再用梳子小心梳理开。 春杏上前,笑着给她行礼。 小姐唔了一声,示意她把头面摆上来。 春杏就上前,恭敬地在妆台上摆开头面,一边觑着她的神情,看她可否满意。 小姐见了这些金灿灿的头面,很是喜欢,要求一样一样的试戴,并要求把那珍珠的簪子统统都换成金子的。 “金子值钱,都换成金的,越大越好。” 小姐嘴里含着糕点,不容置疑地吩咐。春杏只得点头,说回去改。 又有丫鬟进来,说锦绣坊那里的衣裳也送过来了,很是漂亮。 小姐就眉梢眼角都带上了笑意,她端详着镜中的人,头上的金凤衔珠晃荡,耀花了眼。 离开新小姐的住处,春杏的脸就垮了下来。 先前俩人还存有几分侥幸。十三年之前能认错,现在认错也是可能的。可是,当春杏方才看到这个新小姐那张脸的时候,就知道没认错,无他,这个谢小姐长着同谢家人一模一样的长眼睛,宽阔的大额头,还有那黑黄的皮肤,同谢二爷妥妥的就是一家人。 052你的新鞋子拿给我看看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相反,谢墨薇之前在谢家独一无二的美貌,此刻就成了一场无声的笑话。 俩人往谢墨薇的院子去,彩娟见她俩来,很是意外。 听说春杏俩人从谢墨梅那边送了首饰过来,彩绫忍不住撇了撇嘴,春杏陪笑解释,说来看看墨薇。 彩娟带她们进去,谢墨薇靠在窗边看书,原本圆润的脸看着憔悴了不少,见了俩人,牵牵嘴角,轻轻地:“多谢你来看我。”示意彩娟上茶,之后就抿着嘴,不说话了。 春杏就寒暄了几句,有一搭没一搭地,见几人兴趣都不高,就识趣地告辞,带着司昭离开。 “她的日子不好过。”春杏叹一声。 司昭皱着眉头,回头瞧瞧栖霞院,向带路的小丫鬟打听:“你家小姐的亲事?” 谢家向玲珑阁订的都是全套的头面,是大婚用的,现在送到了谢墨梅那边,想来是亲事有了变动? ...... 栖霞院这里。 “你的新鞋子拿给我看看。” 谢墨梅抬着下巴,口脂鲜艳,与身上新做的月白丝光裙上头绣着朵朵艳丽的红梅,交相辉映,煞是鲜亮。 谢墨薇示意彩绫进去拿鞋子。 彩绫拿了鞋子出来,大红的绣面,上头用丝线绣着并蒂花开的图样,绣样精致,花瓣鲜艳,彩绫的绣活自是没得说,自从墨薇定亲后,彩绫和彩绢两人一直在准备这些针线活。彩绫有些不舍地把鞋子递过去,这双鞋子她费了许多功夫,一针一线绣出的花样。 谢墨梅瞥了一眼,示意一旁的丫头接过,然后,对彩绫说:“听说你的针线活好,过来给我绣些帕子。” 彩绫忙看着墨薇,不想去。 “还有这些东西,都包起来。” 谢墨梅昂头环顾一圈,指着一旁榻上堆叠着的红头巾,红帕子吩咐。 彩绫和彩娟咬着嘴唇。这些东西可是她们做了好多日,才做得的,就算墨薇眼下不用,以后也是可以用的。 “太太说,来不及了,将就着用吧。” 谢墨梅看着谢墨薇,笑容带着不容拒绝的得意。 一大叠喜帕,头巾、枕头套等,几个丫鬟抱了满怀,跟着谢墨梅满意地离开。 谢墨薇坐在椅子上,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彩绢和彩绫担心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云里雾里的,真正是反应不过来。 先是舅老爷指名道姓要墨梅嫁刘良文,谢二太太说荒唐,哪里有姊妹易嫁的,传出去不笑死人?可舅老爷振振有词地说,这桩亲事原该就是谢墨梅的,哪里有大麦不割,割小麦的道理?谢墨梅才是谢家的大姑娘,轮也该先轮到她。然后,就跳到院子里,指天划地说二太太欺负谢墨梅没有亲娘,胳膊向外拐,偏帮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越过谢墨梅这个嫡亲的大小姐前面去,这是欺负人..... 二太太给他气得不行,直接赌气说她不管了,爱谁谁去。 消息传过来时,谢墨薇她们没有想到这桩亲事竟然是这么解决掉的,可是大家却高兴不起来。这样子换亲,于谢墨薇可是大大不利。且不说舅老爷这话实在太难听,什么野姑娘,什么嫡女,单说这一家姊妹,一个亲女,一个养女,临到头换了亲,可不贬低了墨薇的身份,直接把谢墨薇给摁到了泥地里去摩擦了。以后,谢墨薇要议一门好亲,可就难了。 现又有谢墨梅今日又大摇大摆地上门来讨要东西,这当真是踩脸皮来了。 “等大小姐出了阁就好了。” 良久,彩绢憋出一句话来。 左右不过个把月,这不要成亲了吗?出嫁了,就难得见到了。家里准备陪嫁的院子早择好,在西城后街,离着谢家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呢。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次数有一次算一次。 “早知道,咱也去找舅老爷了,之前还瞻前顾后的。” 彩绫禁不住嘟囔了一句,想到之前她也想到找舅老爷帮忙,可又怕,那就是根搅屎棍,无事也能搅出三分臭来。没成想他还真能办成事儿,一向无利不起早的舅老爷这回是吃了什么药,为谢墨梅出头做主,说上这么一番振振有词,让人难以辩驳的话来。 谢墨薇幽幽地:“不管他了。以后咱避着点就是了。”众人点头称是。 “只可惜了那些东西了。” 彩绫依旧有些不甘心。 “以后,等我出嫁了,你们再给我做新的就是。咱们自己也不要提这事。” 谢墨薇吩咐俩人,说眼下情势逼人强,她只能认怂,大家也都尽量低调,莫要再惹人笑话了。二人点头应声是,几人又自我安慰,说起来,谢墨梅接了墨薇的这桩亲事,也算是解决了大麻烦。反正她们是绝不会巴巴地跑到谢墨梅面前去说刘良文如何的,这会,栖霞院里要是传出半句诋毁刘良文的话,铁定就是被看成她们嫉妒墨梅,见不得好。她们是脑袋被门挤了,才会上赶着去找不自在。 当下栖霞院上下闭紧了嘴,只当没有这回子事。 出了门,春杏终于忍不住:“这新来的谢家大小姐我就弄不懂了,你说,什么好亲事没有,怎么就要妹妹的亲事?这传出去好听吗?” 方才小丫环说,谢墨梅抢了她们家小姐的亲事。 刘良文依旧是谢家的女婿,依旧许诺考取庶吉士才成亲。 春杏更加疑惑:“难不成他私下买了试题?” 每到考试之日,总有人私下去买那些试题什么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都是愿打愿挨的事情,押对了,就付钱,押不对,自认倒霉。可即便这样,那也是半天的雪,希望渺茫。 司昭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刘良文一心一意地要巴上谢家,这给自己加了一道枷锁,一旦不成,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俩人议论了半日,最后春杏说只希望老天开眼,千万不要让他这种小人得志才好,到时谢家亲事不成,名次落后,选不上官,灰溜溜地离开京城才解气。 053会友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谢府西边的客院里,刘良文正伏案写文章。地上摊满了新写的文章,都是他这几日写的,奈何均不满意。好文章不能一蹴而就,那就靠修,一遍不行,二遍,二遍不行三遍,哪怕上百遍,只要最后能成,就算大功告成。 可是现在,他越写越没有信心。他计划好了所有的事情,尤其是几件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大事。这些事情每一件都很重要,务必要走好走稳。他已成功冲过会试,并成为谢家的乘龙快婿,迈出了关键一步.....可事情差点坏在了谢墨薇这里。 他冷笑着,鄙夷着谢墨薇愚蠢的高傲。她竟看不起他,狗眼看人低。算了,没空与这等无知妇人计较,反正,一切依旧在他的掌控中。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这几日里日夜耗费心血作出来的几篇文章,与自己理想中的锦绣文章还是差得太远。至此,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没有这般惊才绝艳的文采。 他果断抓起那些文章,统统扔到火盆里给焚掉了,扬声叫小厮,小福飞快地过来,哈腰问有什么事。刘良文说要出去会友,备车。 小福麻溜地跑走了,谢二爷吩咐过,只要姑爷学习上的事情,不能耽搁,得满足。 很快,管家备了二个沉甸甸的礼盒,让小福捧过来。一个里头是文房四宝,另外一个都是新做的糕饼,装了满满一盒,刘良文满意,谢家出手果然大方。只是在套车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插曲。 马厩里的老鲁头说府里的马车都派出去了,要等一等才行。刘良文就指着马厩里的那匹黄鬃马说,这不明明现有一匹马闲着吗? 老鲁头说这马是小少爷的,精细着,可不能出粗活。 小福也说要不等一等? 刘良文此时急于出去,不免急躁,说这马现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出车,到时再送回来不就得了,何必这么死板?马是畜生,白养着不用,供祖宗啊? 老鲁头却执拗地说小公子随时要用马,回头要是发现这马不在,他可怎么交代? 刘良文还待再说,小福打圆场说干脆去外头车马行租一辆吧,回头报到账上就行。刘良文只得悻悻地离开,路上,他忍不住向小福打听,小公子是谁?怎么之前好像没见过? 小福解释说是谢家三房的小公子,一直在白山书院读书呢,今日大概是旬假回来了。 刘良文哦了一声,白山书院,他知道,都是非富即贵的高门子弟才能入读,他没有再啰嗦。 俩人很快到车马行,雇了一辆青棚马车,出发了。 一直坐在角落里画门神的司昭,紧跟了上去。 她回去以后,想着春杏说的话,难不成真得了什么消息,或是买了什么试题?这几日都在谢府门前守着,今日终于出门了。离殿试还有10天,想那元朗可是日以继夜地在家里温习,饭菜都是元大嫂给端到屋子里去的,大家说话做事都是轻手轻脚地,就怕打扰了元朗温书。刘良文倒好,还有闲心出门访客。 她小跑着跟了上去,车子是要去城南,路上行人拥挤,车子走得并不快,时不时地停一停。她大方向不错,勉强能跟上。 马车摇晃着,车内的刘良文眯眼盘算。 他打听过,施怀义没有离开京城,他此时落魄,他适时上门探望,给予关心,就算他事后知道,也只知自己押对题,不会饶舌。他脑中飞速盘算,待会见到人,要怎么说话。 城南的石鼓坊,住户云集,杂乱不堪,马车到了巷口就怎么都进不去了,刘良文只得下车往里走,一路上踩着污水横流的巷道,小福禁不住抱怨连连,说这路也太脏了,把他早起穿的新布鞋都污脏了。 刘良文抿着嘴,他也从心底厌恶极了这逼仄穷困的地方。他一边腹诽,一边忍着泔水的恶臭,踮脚在突出路面的石块上加紧前行。小福紧紧抱着手中的礼盒,跟着他东挪西跳地,俩人看着滑稽,惹得巷子门口矗立的人目不转睛地打量他们。 二人一路问过去,终于在巷子尽头倒数第二家找到了。小福提着手中的礼盒,艰难地上前叩门。 门开了。 一个妇人开了门。 “张嫂子。” 刘良文热情地喊了一声。 妇人就啊了一声,说你怎么来了呢?又回头喊了一声。一个蓝衣青年眯着眼从屋内走出来,他个子颀长,脸孔清瘦苍白。 刘良文早亲热地:“施兄!”一边抢步上前,用力握住他的手摇晃:“快些进去,怎么瘦成这样子了?可是找大夫仔细瞧了?” 小福见屋里昏暗,没有跟进去。 尾随而来的司昭,此时也到了门外,她探头,见虚掩的屋门里头有说话声,跟着刘良文的小厮正掇了张凳子在院子里和一个妇人说话,她想了想,出了巷子,找了一家馄饨铺子坐下,卖馄饨的是个利索的妇人,见她过来,忙问是否要碗馄饨?司昭说要,然后,同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红日西坠,巷子里充斥着饭菜和馊水混合的味道,依旧难闻,但刘良文腋下夹着文章,脚步异常轻快。 小厮小福一路打着饱嗝在后头紧跟。他吃撑了,他们给施怀义的糕饼,施怀义悉数给了房东娘子。房东娘子热情地杀了一只鸡来款待,饭桌上,刘良文和施怀义客气推让,最后鸡肉被小福吃了,吃得他直打嗝。 刘良文同那施怀义两人在房里琢磨文章的时候,房东娘子又给他端来了炒瓜子、炒花生,然后不停打听刘良文的事,小福自然也不隐瞒,听说刘良文是谢侍郎的准姑爷,房东娘子啧啧称赞,说刘良文有福气,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小福也知道原来刘良文之前也是租住在这家,和施怀义一起。 “今日又欠了80文的菜钱。” 房东娘子一脸可惜:“施公子是个好人,我们也不好赶他,等他身子好些了,再回去。是他运气不好,偏偏考试前竟病倒了,连床都爬不起来,生生错过了考试,如今只能先回去,再等下一科了......还是你们家姑爷好,这下子什么都顺心了。哎,这人哪,也要命哦。”施怀义生病滞留京城未曾回去,已经拖欠了一个月的房租,等着家里寄钱来。 054试鞋子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小福就说是吗,那可真是运气太差了。这科错过,又要等足三年。房东娘子说可不是吗?家里供个读书人可不容易,又要勒紧裤腰带三年了。小福说施怀义不是举人老爷吗?可以先找份事做,赚些银钱,三年后再考。房东娘子说那敢情好,能赚钱就好,又说施怀义是个有才学的,必定能高中。 刘良文告辞的时候,施怀义要送出门,被刘良文拒了,说他身子不好,就不要送了。施怀义仍坚持靠在门框上,目送他们离开。小福有些同情地回头看他一眼,想着这房东娘子的话,心道这位也真是时运不济,瞧这身子,可真不怎么好。 “公子何不明日再来?” 在车上,小福多嘴了一句,他们方才一直在屋里讨论文章,似乎意犹未尽。 刘良文却是微笑,没有接话,只催促车夫快些,中午,他没怎么吃。房东做的饭食太粗糙,鸡肉煮得太老,还有那碗筷,碗就不说了,那筷子都用了多久了?洗得都起毛刺了,他拿着,怎么也下不去嘴。说来,还是谢家的饭食精致,三餐饭食,变着花样做,顿顿不重样,且餐具美观干净,看着就赏心悦目。他如今是不愿再过那苦哈哈的日子了,一次也不愿意。 马车到了谢府,小福跳下车,殷勤服侍刘良文提袍下车。 司昭回到家,已经天黑透了。 司空道问她怎么这么晚?说锅里给她留了饭,让她快些去吃。 司昭说不饿,刚吃了一大碗面,刘良文一直不肯出来,她只得在那摊子上一边画年画,一边等,面摊要收工了,最后面条都做了给她吃了。她等人走了,谎称刘良文是自家的亲戚,从施怀义口中知道俩人作了一天的文章。房东娘子是登州老乡,刘良文和他进京后一直住在这家备考,同吃同住,形同兄弟。后来,他因病误了下场,刘良文则顺利考上了。没想到,刘良文今日上门来探他,顺道和他讨论文章。 施怀义满身书卷气,说到刘良文也是一脸羡慕…… 第二日,司昭被外头的说话声吵醒,见已是日上三杆。她打着哈欠,见冯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逗小乖说话,一旁元大嫂见她出来,忙从屋子里紧张兮兮地跑出来,叫她管一管冯棋,这一人一鸟太闹腾了,影响她相公看书了,说了不听,根本不听。又说还吵的话,她要退租了。 司昭就对冯棋说:“进屋。” 冯棋装没有听见,继续和小乖说话:“说你好,请喝茶。” 元大嫂叉腰,气呼呼地看着司昭。 司昭过去,提了鸟笼子就往堂屋里走,身后冯棋追着叫道:“给我,给我。” 屋子里正和司空道说话的冯慧见了司昭就笑着说:“快来试试鞋子。”伸手拿过一旁长凳上的一双鞋子,笑着递了过来。 司昭:“我有鞋子穿的,姐姐费心了。” 司空道呵呵笑:“她是姐姐,给你做鞋子,理所应当,不用客气。快试试。” 司昭就脱了鞋子试穿,粉色的鞋面,鞋头绣着蓝色的四叶草,很是鲜亮。 “大小如何?鞋口可是要收一收?” 冯慧端详着问。 司昭笑嘻嘻地说正好,不过鞋口再收一收也行。 一旁的冯棋却撇嘴:“没有我的好看,瞧,上头有珠子。” 她抬高了脚,同样粉色的绣面,上头绣着蝴蝶,蝴蝶的翅膀上缀着几颗细细的米珠,俏皮可爱。 冯慧笑着解释说你人小,花样当然不一样了,一边觑着司昭:“你喜欢蝴蝶吗?下回我也给你绣这样的。” 司昭笑眯眯地:“我顶喜欢这双,穿着方便走路,也耐脏。姐姐手巧,做的衣服鞋子都是顶漂亮的。我去给姐姐拿花样子。” “马屁精。” 冯棋哼道。 司昭一笑,穿了鞋子,蹬蹬地跑了出去。 一旁的司空道不满地横了冯棋一眼:“小丫头,显摆什么?你娘不会给你做鞋子啊?”又指着地上的鸟笼子:“我们家小乖都比你会说话。” 冯棋不服,顶嘴:“要不是姐姐央求我,给我买糖人吃,我才不来呢。我娘说得没错,你就是个怂蛋,哼。” 司空道怒:“你娘才是怂蛋,嫁了个养马的,说得也是畜生话,你不爱来,别来。指定同你爹一样,坏种,没教养.....” 冯棋被骂,扁着嘴就哭了起来,哇哇地,冯慧忙哄她,一脸无奈,司空道余怒未消,一个劲地数落冯慧的母亲,说她故意教坏孩子。 司昭好笑:“您越活越小了,还不如小棋呢。好歹她能来看你,你怎么把人往外撵呢?我们小棋多好的孩子,都看了您几回了?” 她说着冲冯棋眨眼:“我说,你看过鸟和狗吵架吗?”冯棋被司昭拽着到隔壁林小妹家找大黄狗吵架去了。一狗一鸟你来我往,冯棋到底是小孩子,很快就云开雾散,嘻嘻笑着。林小妹送了一朵桂花的缠花,戴在冯棋的头上,冯棋慷慨地拔下头上的一支绸花送给林小妹交换。 冯慧走后,司空道说冯慧的婚期定下来了,十一月初八。 “那个养马的忒小气,被子给她准备了十床,用得都是旧年的棉花翻新的。这棉被又贵到哪里去?桌椅板凳,也都是松木的,全在敷衍。那些大头都出了,还在乎这些小的?首饰包金的,寒酸死了。” 司空道叨叨着,这嫁妆是女子的底气,冯慧嫁得不是小门小户,这脸面可不能让人低看了去。冯慧的养父也是精打细算,明面上的东西他不好太难看,但是这私底下的小东西,首饰、被芯这些东西,他是能省则省。 冯慧的事情,司昭不好插嘴,她理解司空道的爱女之心。如果爹娘还在,也是这样疼她的。 司昭去找元朗。 元朗在屋子里写文章,桌上桌下都是一沓一沓的文章,他做了好多篇,写了好多题。往年写的好的锦绣文章,他都读过,也学习过。这题目是年年变,年年有新意,他觉得有点抓不牢。 055一甲进士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他写得头脑有些发胀。关于殿试文章,之前大家都讨论过,似乎每个都有可能,但又猜不准。殿试不同会试,都是皇帝临时出题,谁也不知道会写什么。但是越是这样,才越是叫人没底。任凭你先前怎样,这殿试只考一篇策论,并据此重新排名,他心里忐忑得很。他自己的文章也只能算是中规中矩,没有那些精彩绝艳之说,所以,他希望最好是自己写过的,这样自己写起来才可能顺利,能脱颖而出。 写得渴了,他扬声:“拿茶来。”依旧奋笔疾书。 有人端了茶进来,站在他面前,叫他:“元老爷。” 他抬头,发现是司昭,元大嫂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司昭说向他打听个人。 他放下毛笔,开始喝水,略一点头,示意她说。 司昭瞥见桌上摊着的文章,说这里有二篇题目,您瞧一瞧。 司昭掏出了折叠着的几张纸,是施怀义那里拿来的,上头写了几个题目,其中一个题目用墨笔画了一条墨线。施怀义说这是他和刘良文讨论的文章稿子。 元朗看着纸上的题目,关乎“边关方略”和“整饬营伍”的选题,有点生僻,近几年都不曾写过。 元朗问他哪里来的?司昭就说了施怀义可是认识? 元朗说知道,他是登洲的解元,可惜病了,误了下场,只能等三年以后了,又说这人的确有些才学,之前也是呼声较高的一个,时运不济。 司昭有些失望,看来刘良文真是冲着这登洲解元的才气去请教文章的。 司昭告辞出去了。 元朗看着桌上的题,想了想,重新铺了纸张,提笔蘸墨,这是登州解元猜的题目,嗯,不管怎样,练一练无妨,只是这题似乎不大好写…… 司昭第二日照旧去了谢府蹲守,却不再见刘良文出过谢府,看来是专心在府里备考了。 三月十五,奉天殿殿试。 崇德帝命皇二子信王、皇四子平王担任主考。 五更时分,皇城保和殿前,二百六十八贡士肃立。金砖铺地,铜鹤吐烟,御座高悬。帝亲临,众考生伏案疾书,汗透青衫。有人昏厥被抬,有人污卷重誊。日影西斜,笔走龙蛇间,十年寒窗功名,尽系此一日之文。 礼部漏夜改卷,阅卷大臣伏案凝神。朱笔游走间,或圈点激赏,或蹙眉掷卷。佳作文采斐然者贴黄笺,平庸之作摞于侧。最终,将最上乘十卷以金盘托举,躬身呈于御前。崇明帝钦定名次,朱笔填写一甲三名次序,及二甲前七名。 金榜一甲三名,状元德州郑昊、榜眼登州刘良文、探花周锦绣。 一时天子门生,风光无限,盛传今科的进士都是青年才俊,尤其是探花郎周锦绣,年方十八,更是赚足了盛京城大小媳妇的眼球,骑马游街时,街巷拥挤,城防卫出动维持秩序,却依旧是拥堵不已。 司昭挤在杂货铺子的招牌下,眯眼望着手执槐木板,进士巾上簪花,胯下白马的刘良文踌躇满志地缓缓而来。阳光洒在他们大红罗袍上,金花乌纱帽,足跨金鞍朱鬃马,旗鼓开路,喜炮震天,众人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她脸色晦暗:进士及第,兵部侍郎的孙女婿,刘良文的仕途正在徐徐展开,未来可期,直上云霄。 随着人阵阵欢呼声,探花郎周锦绣双手抱拳,频频作揖,比前头的状元还要吸引人目光。三人中,他皮肤冷白,那红衣套在他身上,更衬得粉面红腮,年少风流。众人纷纷议论,今科的探花定亲俞尚书千金,珠联璧合,榜眼亦被谢家招婿,才子佳人,一段佳话,羡煞一众读书人。尤其那些年轻媳妇和姑娘,使劲往前挤,都想一睹马上人的风采。 回到家里,元大嫂的嗓门也是响彻在小巷子上空,元朗此番中了二甲头名,元大嫂开心得这两日嘴就没有合拢过,到处派发红花生。并在院子里摆了二桌席面,邀请左邻右舍来吃酒。一番热闹之后,司昭帮忙元大嫂收拾碗筷。 元大嫂去送还借用的碗筷,司昭一人在厨下作最后的整理。 元朗进来找水喝,他今日喝了不少酒,脸上红通通地,笑着依在门框上。 水还未开,他和司昭说话,说要谢谢她给的文章题,让他得了个好名次。 司昭心内一颤,什么文章? 元朗笑嘻嘻地说,此次殿试的题目就是有关边防屯兵的策论,与司昭之前给他的两篇题目,其中一篇就是。幸亏他写过,所以此次写起来是毫不费力,顺利得很。说着,就双手作揖,向司昭大大地行了一个礼,却是脚下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 司昭心内震惊不已,待要再问二句,见他已经回头往外走,显然是醉了。 第二日,司昭匆匆赶去了施怀义那里,见施怀义正收拾行囊准备离京,说起殿试题目,他已知道,只叹自己时运不济。司昭又问及施怀义当日押题的事,施怀义说,俩人一共押了四道题,边防兵务只是其中一道,谁也没有想到,竟然真的押中了。正说着,脚行的车马来了,施怀义忙着把东西一一搬上车子,回头见司昭还站着,就说那日写的文章都在抽屉里,让她自己去翻找。 司昭进屋,在敞开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叠纸,翻了一下,果然是几篇文章,救荒策、治河策、钱法论都有,却是没有发现边防兵务的那篇。 问施怀义,他说不知道啊?或许丢了,谁知道呢,这许久了。 司昭就问施怀义,可否送她这几篇文章? 施怀义大度地摆摆手,说抽屉里的都拿走吧。 他用草绳绑了书架子,被褥什么的,东西不多,主要是书本,满满两大箱子,堆满了半边车架。施怀义情绪不大好,这里是他的伤心地,他并不愿意过多提及此次与科考有关的事。 施怀义此番回乡,得三年之后才能回京。司昭看着与房东交接钥匙的施怀义,只得目送他离开。 056不能当鸡养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父女在忙里忙外地腾屋子。 元朗考中了庶吉士,去翰墨院当值了。他重新付了一年的租金给老方,把屋子正式租了下来,这样,元家和司空道合租了一座小院。 司空道主动把主卧让出来,毕竟元朗如今是当官的人了,不好让他再住厢房。司空道带着司昭搬到了东厢房去住,有三间屋子,她们父女俩住着也算宽敞。 今日元朗上值,司昭父女俩帮着元家一起搬。一番热汗,两家各自归置好,元大嫂,不,如今该叫元太太了,她说请司昭父女一起吃饭,感谢帮忙。司昭说去厨房帮忙,元太太说不用,等着吃现成的就行,司昭就去井台边帮忙元细妹择菜。元朗的女儿细妹刚从乡下接来,小姑娘安安静静地蹲在一盆子菜秧子面前挑着,见到司昭,腼腆地笑。司昭过去和她一起挑,俩人都不说话,细妹几次抬头偷偷看司昭,见她不说话,又赶紧低下头去。 屋檐下传来小乖问好的声音,气势十足:“欢迎贵客。” 小乖很是伶俐,叽叽咕咕地学了好些话,许多都是和林大虎他们那些孩子学的骂人的话,骂起来一串一串地,把大家笑得不行。元朗说这不行,有辱斯文,得教它懂礼节,说些喜庆的话,然后有空就教几句'欢迎贵客,'蓬荜生辉'之类的文绉绉的话...... 俩人扭头,就看见元朗带着一个人正走进来。 司昭就背了身子,垂眼,继续择手中的菜,把个背影对着门口。 周锦绣背着手踱进来,一身青色公服,胸前黄白色的鸂鶒拍着小翅膀。身后是双手拎着布袋的小厮和车夫,俩人把东西卸在墙角边。 “这是周大人。” 元朗大声向几人介绍,又指了鹦鹉说是司昭养的。司昭只得口称大人,周锦绣瞟了一眼司昭,转过头去和元朗说话。 元朗极力邀请周锦绣进屋去略坐一坐,又大声喊话元太太出来烧水泡茶。元细妹告诉他爹说她娘刚才去隔壁方家借鸡蛋去了。 元朗尴尬地催促细妹快去泡茶。细妹跑进灶屋,很快又跑出来,向司昭求助。司昭跟着去灶屋,从铜茶壶里舀了热水出来,冲了两杯茶,帮忙端了过去。 “大人喝茶。” 细妹胆怯不肯上前,司昭只得上前招呼。 周锦绣瞥一眼那青花瓷的茶杯,没有动。元朗自己先端起来喝了一口,无话找话问司昭这桂花是自己晒得么?司昭说是的,用包袱在树下兜着摇下来的,干净的。周锦绣听见这话看了她一眼,元朗叫周锦绣也尝尝,周锦绣笑笑,终于端起茶杯,却是用手虚托着,然后,目光一轮,问司昭那只鹦鹉养了几年了,怪伶俐的。 司昭干巴巴的说在路上捡的,然后转身出去,元太太已回来,正和细妹把墙下的米面拖进屋内。 “这周大人把我们家的米面给送了回来。人也长得贵气,真好。” 元太太喘着粗气,絮叨:“他是探花老爷,这么年轻,不知道谁家的小姐才能配得上他哟?” 这么年轻的进士老爷,还没有架子,今日发米面,还顺道把元朗的东西也一并给捎带过来了。 司昭抬眼,半开的窗内,周锦绣端坐在元朗常坐的藤椅上,身姿笔挺,那裘青衣衬得他面孔如玉,元朗坐在对面,热情地笑着,青色官袍穿在他身上,竟莫名地看着老相了许多。 元朗大了他一轮不止,听说属老虎的,比司空道小那么一二岁。按惯例,一甲进士三人年岁都不会大到哪里去。可周锦绣这样年轻的,还是少之又少,所以就显得尤其稀罕了些。 司昭很快收回目光,这人太会装,屈尊到这院里,就像一只锦鸡落到鸡窝里似地,怎么看着都不合群。 她在井台边继续择剩下的鸡毛菜,菜苗太细,有些费功夫,但拿水焯了炒一下很是爽口,这是隔壁邻居方大婶家送过来的,有一大筐,说是给尝个鲜。 坐了一会,周锦绣就告辞,元太太客气地说吃了点心再走,她去灶下烧水。 周锦绣客气地说不了,点心改日再来吃,又吩咐小厮去外头车上拿一包蜜饯来给细妹当零嘴。元太太又是一番推辞,说不好意思之类的话,周锦绣微微笑,目光乱转,落到井台边一直闷头挑菜的人身上,走过来:“这只灰机不能当鸡养。要多喂些肉虫、果子,精细一些,毛色才鲜亮。” 司昭愕然,抬头,见他对着小乖吹了声口哨,小乖也憋出了一声,竟声音清晰,响亮,几人笑了起来,围过来。 小乖更加起劲,连声吹了好几声,一声比一声响。 周锦绣往外走,元朗忙殷殷地一路送出巷子去了。 元太太回头,见细妹已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纸包,拈了一颗蜜饯就填进嘴巴里,忙一巴掌拍了过去,抢过纸包,想想又抓了二三颗出来,一定要司昭尝尝。 司昭本不要,却实在推辞不过,只得接了过来,含在嘴里,继续择菜。 元朗回转,站在井台边,同小乖说话,小乖却不吭声了。 “周大人说这是灰鹦鹉,可是聪明得很。” 元朗同司昭说,说周大人说这鹦鹉有四五岁小伢子那般聪明,好好养。 “大人,我听谢家的丫头说,他们的姑爷也在翰墨院?” 司昭借机向元朗打听刘良文。自那日元朗说了殿试文章之事后,对司昭明显是亲近了许多,闲时也会同她闲话。还问过司昭刘良文的银子可是追回来了? “刘编修和郑修撰周编修一起,我们都是同年。”元朗与有容焉,聊了起来,说刘良文如今住在谢家,出入都坐车马,哪里像他们,都是早起半个时辰赶去点卯,赶得鸡飞狗跳地。还是有钱人家好啊,日晒不着,雨淋不到的。正感叹着,司空道大声说他去外头弄点酒来,晚上喝一盅,庆贺搬新居。 元朗笑眯眯地说好,然后进屋子里看书去了。 057探花宴(1)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天气晴好,微风拂面。 三年了,安王府的园子又对外开放了,园内彩衣穿梭,云鬓飘香。王府园子宽阔,亭台楼阁,曲径小桥,垒土成山,遍种奇花异木,引一眼活水涓涓而下,时值春日,草木萌发,生机勃勃,别有一番盛景。 谢家女眷在门口陆续下了马车,在领路丫鬟的带领下,往园子里走去。 花厅里,有早到的女眷,正热闹地说话,众人见了谢墨薇,目光探究,谢家的事,早就传遍了京城各家,此时见了久未露面的谢墨薇,谢墨薇虽尴尬,但也能敷衍应对。 俞秀兰迎上前来,她一身大红绣银色缠枝花的大襟短袄,下配宝蓝马面裙,裙角亦绣着银线莲花,脸上也敷了薄薄的一层散粉,盛装的她着比平日里精神漂亮了不少。今日她帮安王妃招待客人,脸上红扑扑地,手里还牵着一个身穿红色绸袄绣金线的小姑娘举着一个纸风车,对着呼呼地吹。 “怎么才来?” 俞秀兰亲热地拉过谢墨薇的手,示意她坐下。 “这里不好玩。” 红衣小姑娘使劲拽俞秀兰的手,往外拉。 这是平王府的小郡主赵清央。今年7岁。平王妃郑氏所生,心智较同龄人差了些。平王妃轻易不带她出门,今日是安王府设宴带过来,没一会就不耐烦,吵闹平王妃,俞秀兰自告奋勇带她出来凑热闹,赵清央的丫鬟风铃紧紧跟着。 有人就讨好赵六,说玩藏钩的游戏,赵六拍手叫好。众人团团坐了。为防丫头们给主子通风报信,服侍的丫头都被远远地赶到那边亭子里吃准备茶水吃食。风铃不愿离开,被赵六驱赶,只得同众丫鬟一起去了。 刚玩了一圈,有丫鬟过来喊俞秀兰,说王妃叫她过去,俞秀兰见赵六正兴奋地击鼓,就对谢墨薇说她去去就回,烦请她照顾一下赵六。 谢墨薇答应下来。 鼓点停,赵六捏着鼓槌跑出来,宋御史家的小姐宋春丽被点中,她笑吟吟地起来,唱了一首曲子,调子悠扬,唱罢,众人鼓掌。 谢墨薇拉赵六在身边坐下,重新击鼓。 竖立的一架竹屏风后,史玉茹擂鼓,小小的玉钩在众人的嬉笑声中,飞快地传递。 姑娘们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随着鼓点挤眉弄眼,很是开心。 鼓声骤停。 墨薇反手一转,在最后一瞬把手中的玉钩扔了出去。 史玉茹日捏着鼓槌,迫不及待地从屏风后转出来。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慢慢站起来的洪丽娟身上。 洪丽娟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起身,说自己甘愿认罚。 史玉茹就装模作样地往她身上瞟了一眼,然后就一脸遗憾地说洪丽娟身上没有一样她看上的东西。 众人就笑,催促她快些。 洪丽娟按照史玉茹的要求哼了一首曲子,一时众人又是鼓掌又是叫好的,热闹极了。 连墨薇也咧着嘴,好家伙,这是要出洪丽娟的洋相,她看了一旁的几人,赶着叫好,知道这几个货事先商量好了的,今日是卯足了劲要让洪丽娟出糗。刘安荷对洪丽娟的敌意是众所周知的。刘侍郎和洪放当日一同去平家宣旨,刘大人死在了平家,洪放却升了官。刘家认为是洪放没有尽到护卫之职。史玉茹之前本就和刘安荷要好,自然帮好友出面。 史玉茹夸张地拿着鼓槌一个劲地挥,打了身旁的刘安荷好几下,她不依,扭着要打回来......一旁的赵六跟着众人傻笑,拍手学着旁人叫道:“再来,再来。” 在众人的哄闹声中,洪丽娟涨红着脸坐下,眼泪已经在眼眶子里打转。 正值小丫头送茶水,俞秀兰适时地站起来,提议大家歇一歇,喝口茶。 众人这才陆续静下来,丫头送了茶水过来,喝茶润喉,依旧笑声不断。风铃捧了点心过来,赵六不肯吃,打发她去平王妃那里拿饴糖来,要一大包,风铃无奈,只得托墨薇照顾,自己飞快跑去了。 一时茶喝毕,游戏继续。 洪丽娟捏着鼓槌转入竹屏风后。 众人竖耳,准备。 “咚!”一声。 静! 众人大笑。 都说好没意思,怎就敲一下,一边推史玉茹。 史玉茹昂着头,施施然往场子中间去,站定,抬了下巴,脸带讥笑地看着洪丽娟。 洪丽娟大声说叫她做一首诗来。 史玉茹就慢吞吞地说不好,一来她又不是秀才,不会做诗,二嘛,她就算做了,洪丽娟也听不懂啊。 众人又窃笑,史玉茹这话火药味浓厚,有好戏看了。 看着场中的闹剧,墨薇木着一张脸,洪丽娟和史玉茹扛上了。今日明显是欺洪丽娟,有意戏耍她,让她出洋相。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洪丽娟的父亲是金甲卫指挥使,虽是四品官职,但金甲卫是皇帝亲军,京中大小官员都忌惮几分。唯独史玉茹不鸟她。她哥哥史将军在北地统帅五万镇北军,与西北的周家并称大盛二战神。她一向心直口快,大家都让着她。刘安荷和她一直要好,她出头替刘安荷出气,也不是一回二回了。 墨薇原不想管这档子闲事的,但怕洪丽娟不服气,俩人再闹出更难堪的话来,大家闹得不好看,失了兴致。她答应过帮俞秀兰照看这些闺秀。 当下附耳对赵六说了一句话。 赵六就站起来,叉腰大声:“我要敲鼓,敲鼓。” 众人就笑:“敲鼓!敲鼓!” 赵六开口,洪丽娟和史玉茹自然熄火。待会惹恼了这个小郡主,去平王妃前哭闹,谁都惹不起。 史玉茹钻到了屏风后面。 “咚咚咚!” 鼓点响,玉钩传了出去⋯⋯ 中了邪似地,玉钩竟重新又落到了洪丽娟身上。 史玉茹乐不可支,双手一摊,说这就是缘分。 墨薇垂下眼,她不好再说什么了。今日这史玉茹和洪丽娟是真对上了。 洪丽娟忽站了起来,甩手向外走去,越走越快,很快隐入花径不见。 众人面面相觑,竟跑走了?这是真生气了。当下有人埋怨史玉茹不该这样,扫兴。 史玉茹有些心虚,撅嘴:“你们都看见的,这回我可没欺负她,是她自己时运不好。” 刘安荷也帮洪丽娟辩解,说这回真的是洪丽娟运气太差。俩人叽叽喳喳同众人说起来。 混乱之中,谢墨薇起身说她去找一找,让她们几个继续玩。 秦惜诺就劝道:“你别去了,叫她们几个去寻一寻。她指着那边的丫鬟们说。 “我还是去寻一寻吧!” 墨薇叫来彩绢她们几个,叫她们通知史玉茹的丫头,大家分头去追史玉茹。 “真扫兴!” 史玉茹撅嘴。 有人抱怨:“人都被你们气走了,怎么玩?” “乡下来的,就是开不得玩笑,没意思。” 刘安荷嘟囔了一句。 058探花宴(2)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谢墨薇四下张望,一路上寂静,并没有见到人,她打发彩绢去寻史玉茹,她牵着赵六的小手,彩色的风车转动,赵六笑得咯咯地。谢墨薇看着她白里透红的团团脸,心情也愉悦起来。 赵六举着风车跑到前头,笑得咯咯地,很是开心,墨薇叫她慢些,别摔着了,一边追着她跑,累得气喘吁吁地。跑了一会,赵六玩厌了,蹲在地上不肯走了,指着下头的野花说要摘了给她编花环。 墨薇就四下一望,远远地坡下几丛金黄色的野花,太远,见前面有一排垂柳,她踮脚折了几根嫩柳枝回来,赵六拨浪鼓般摇头不要,说没有花,难看死了。 墨薇呼一口气,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等着!” 没有办法,她叫赵六站在小道上,她往下走,在斜坡下的山石后有零星的野花,开得灿烂。 “你别动!” 墨薇拎了裙子向坡下走去,为了哄好赵六这个孩子,这花环一定得编成。 她很快下到坡下,弯腰掐花。 “我要花环!” 赵六拍手叫道,手舞足蹈。 墨薇一边应声,一边飞快地掐着花朵,又见不远处有一丛小雏菊,迎风摇曳,开得正旺,探过身去,连筋带叶全部掐了下来,心道这下足可以编个花环了。 她举着一大束花,笑吟吟地转身,就见坡上的赵六正转身。 “郡主。” 墨薇忙喊了一声,一边往回爬。 ”我要尿尿。“ 赵六叫道,一边扭着身子。 墨薇爬上去,就指了那山石后说要不到那后面去解决一下。 赵六不肯:“娘说,不可以随地拉尿,那是小狗。” 墨薇只得:“那咱们回去。” 她牵着赵六往回走,走了两步,夹着腿,又不肯走了。 她被尿憋得直打哆嗦,却又不肯撒。 墨薇就劝她说,现在这里没有别人,偷偷地到山石后面去把尿尿了,她来望风,保证不让人瞧见。 赵六这才往石头后面去,一边大声叫墨薇不要偷看。 墨薇高声应答,保证不看。 眼见赵六转到大石后头去,她站在那里等。 有人从前面道上跑过去,见了她又折回来。 是洪丽娟的丫头兰香,一脸焦急问她可是找到她们小姐了? 墨薇安慰她,说这是在王府里面,只要人不出门,出不了什么事。心下还有一句话,洪丽娟之前在乡下放养,在这平坦的园子里,安全得很。 兰香就向她道了别,向前面寻去了。 墨薇转身叫赵六,问好了吗?一连叫了两声,无人应答。 她往山石后走去:“郡主,我过来了啊。” 一直走到山石后,空无一人,地上流淌着一摊尿迹。 她站在那里四望,发现这排山石后有一条小径,直通往身后的一片紫竹林子。 她扯了嗓子喊了几声,只有风吹竹林的哗哗声。 墨薇提着裙子一路找回到了亭子,见众女坐在那里喝茶闲聊,并没有赵六。 风铃见她回来,忙跑上来问赵六呢?墨薇忙如此这般说了,风铃转头就跑,去找人了。 俞秀兰也是吃惊,强自镇定安慰她:“叫人找去,左右都在园子里,总能找到的⋯⋯” 赵六不同洪丽娟,她身边一刻不能离了人,要是摔着碰着可是麻烦。 “真没意思,这么一点玩笑都经不起,真小气!” 史玉茹拉着刘安荷凑过来,撇嘴:“动不动就跑走,一点礼数都没有,还劳动大家去找她,耍什么大小姐脾气?” 墨薇此时没空理会她,只是催促俞秀兰:“多叫些人!” 俞秀兰立即吩咐下去,几个丫头立时分散开,寻人去了。 “我再去找找,你在这里侯着。” 墨薇跟着也跑远了。 刘安荷后知后觉:“怎么了?” 俞秀兰急声:“平王府的小郡主不见了!” 刘安荷啊了一声:“那去找啊!”史玉茹也是一脸紧张,叫身边人赶快去找。 一时众女都知晓了,围了过来:“没事的。兴许走岔了路,说不定一会就出来了。” “多派些人手去找,保准找得到。” “郡主可能躲在哪里藏猫猫呢。小孩子好玩些,也是有的。” 众人都把自己的丫鬟撒了出去找人,吩咐务必寻仔细些。 这时有丫头过来,说宴席开始了。 俞秀兰只得耐着性子,先带着众人向花厅走去。花厅里,众人落座,平王妃见俞秀兰过来,问她赵六呢? 俞秀兰忙说她去叫,然后下了台阶,心下忐忑,没有离开,只在那里徘徊,抬头却见那边洪丽娟低着头,走过来。 “哟,回来了?” 史玉茹眼尖,一眼扫到了,被刘安荷拉了拉袖子,指指平王妃。史玉茹吐吐舌头,拉了刘安荷找了地方坐下来。 几个太太在一起说话。 王太太夸俞秀兰:“你家姑娘待人接事有大家风范!” 俞大太太就抿着嘴笑,说你家四姑娘也不错。秦惜诺跟着二太太出来应酬,温顺有礼,引得众太太的关注,俞太太一提,众人省起秦家现在适龄的小姐就秦熙诺一个了。 秦二太太矜持地笑着,说十五了,众人就意会,一通询问。 王大太太夸秦惜诺:“四姑娘这般的人才,得哪家的小公子才能配得上⋯⋯” “怎么,你有合适的人?” 秦二太太意会,问王大太太。她今日带秦惜来,自然是带她在人前亮相,看看可有合适的人家。毕竟秦惜诺是庶出,这亲事高不成,低不就的。 王大太太就笑着说她姐夫家有个侄子,今年十九了。其余的她没有多说。在座的都意会,王太太的姐夫是定南侯府,她说的这个侄子八成就是定南侯府的子侄,只是定南侯府的子侄众多,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不过,这种事,自然是私下相商的。众人笑嘻嘻地,岔过话题去,依旧说到了今日的主角周锦绣与俞秀兰身上去。 俞秀兰今日作为安王妃的得力助手,一直在忙碌,众人都看在眼里,安王妃三年来第一次开家宴,带着俞秀兰在人前显脸,这个户部尚书的嫡女,看来是得了安王妃的青眼。 059找人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俞太太看一眼在栏杆那同丫鬟说话的俞秀兰,笑:“承您夸奖,年轻,礼数上尚欠缺。” “几时完婚?” 秦二太太又问。 俞大太太正要说话,俞秀兰走过来,在安王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安王妃身边的大丫鬟跟着俞秀兰一起离开。 俞大太太问怎么了? 安王妃看了一眼谢大太太,低声说了一句话。俩人吃惊,谢大太太奇道:“郡主身边没人么?” “是啊,原本你家二姑娘带着的。正要找她过来问一问怎么回事。” 安王妃轻轻地,一边瞟了一眼和人说话的平王妃,琢磨着要不要和这位说?这位可是个爆脾气...... 谢大太太提着裙子去找谢墨薇了。 谢墨薇正和彩绫几个丫头奔走在园子各处,山石后,竹林里,每处都细细搜寻。 慌乱中风铃与墨薇碰到了一起,擦肩而过的时候,彩绫不小心踩了风铃一脚。 “你是死人啊?不长眼的?” 风铃怒骂。 彩绫想要分辨,被彩绢一把拉住。现在找人要紧,哪有功夫计较这些口舌。 “姑娘,这郡主会藏到哪儿呢?这上下都找过了。” “再找一遍!” 墨薇拎着裙摆,往先前去的地方一路寻去,边走边叫。 赵清央跑丢了,这过去也有小半个时辰了⋯⋯顶着风,墨薇出了一身细汗,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能跑到哪儿去呢? 安王妃也派了丫头仆妇,悄悄四散开来寻人,大家每间空屋子,山石后,甚至几个茅厕都一一搜寻过去。 时间慢慢过去,不记得跑了几圈的墨薇心中的不安逐渐漫延开来。 身后跟着的谢大太太也一脸埋怨:“你怎么就把人给丢了?” 方才安王妃说赵清央跟着谢墨薇,要是这个小祖宗磕了碰了,可不得了。平王妃就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可是要炸了天了。 谢墨薇焦躁:“伯娘先别说这个了,快找人吧。” 事到如此,得要全府上下动员找人,不能再拖,安王府园子大,今日多有客人进出,人员嘈杂,一时难以寻到人。 她早就把肠子都悔青了,就该牢牢守着赵清央的,大不了尿在身上呗? 谢大太太强自镇定,撩了䄂子擦汗:“再找找。湖边,可曾去过?” 谢太太望着那一片湖水,胆战心惊。 “应该没事,当时我没听到落水的声音。且阿兰说今日湖边都有婆子守着,问过了,说是没看到人。” 墨薇忙答。她问过俞秀兰,今日各家有小儿,安王妃派了丫鬟婆子在那湖边十步一岗守着,就怕有那岔眼的掉了进去。 “那就不怕,再找就是了。” 谢太太抚了抚胸口,往前头走了。 众人撤沙子似地,铺撒开来寻找。前院的周锦绣他们听闻,也叫了小厮爬山,钻洞,各处犄角旮旯地找。 平王妃阴沉着脸,一旁坐着安王妃和几家太太,都不敢说话。 很快,这边有了消息。 谢墨薇看着那只彩色的风车,脑袋轰地一声。 西南角湖石后有几口大水缸,原是沤花肥的,风车就在那里发现的。 因缸是齐地平的,水面长满了水葫芦,同一旁的青草地混为一体。还是搜寻的人一脚踩踏了进去,这才引得几人去扒开挤得密密的水葫芦,发现了浮在水面的风车。 然而仆人把几个缸底捞了个遍,并没有发现赵六。 众人又把目光转向缸子旁边那潭湖水,湖水深绿,假山下一处暗渠,湖水连通外面的大湖。 仆妇小厮都拿着竹竿,平王、周锦绣几人聚在湖边,指挥人下水去打捞。 得到消息的平王妃抖着腿赶去了湖边。 秦二太太偷瞧了一眼平王妃的背影,低声咕哝了一句:“就怕落到水里了。” 在座的众人脸色一变,没有说话。秦惜雅落水的事刚过去半年,此时秦二太太提起来,大家莫名的有些后背发冷。 谢大太太:“去请老爷来,快!”谢家的小厮风一般跑去了。 安王妃踉跄,扶着丫鬟一路到了湖边,望着湖水,只是喘气。 平王、信王几个与周锦绣等人带人在湖里打捞,渔网、竹竿,几波人下去,湖里小船穿梭,一遍又一遍地搜索,湖底淤泥水草堆积,捞上来不少垃圾,堆放了一堆,散发着恶臭。众人不觉,只是肃立。 平王妃脚下跪着墨薇和风铃,风铃哀哀地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平王妃咆哮:“拖下去。” 两个仆妇架了地上的风铃往外拖。风铃挣扎,一只鞋掉在墨薇面前。 谢墨薇看着那鞋,下意识地抬头向一旁的谢大太太看去,却只见到谢大太太低垂的脑袋。风铃拖走了,不知平王府会怎么处理她?她心内打鼓,一遍一遍地祈祷上苍保佑,赵六没事…..管家已经着人四处去搜寻了。 平王妃死死盯着那水面。 谢大爷兄弟俩弓腰过来,俩人方才接到消息,立刻从家里赶了过来,谢大爷身上官服尚未换。 谢家兄弟一进来对着平王与信王作揖行礼:“王爷!” 平王恼怒地看了他俩一眼,没有说话。 “你这孽障!” 谢二爷扭身对着地上的墨薇就是一巴掌,直接把墨薇给掀翻在地,她狼狈趴在地上,随即后背上又挨了重重一脚:“叩头请罪!” 墨薇伏下身去,机械叩头。耳边是谢二爷痛心疾首的声音:“都是下官没有教好她。才致犯下如此大错,在下痛心,无以言表,在下不敢护短,全权交与王妃处置⋯⋯” 冰凉的沙石地擦着额头生疼,谢墨薇竖着耳朵。 平王妃目露凶光:“死了有什么用,还我的小六。” “是,是,她就是立马死在这里,也是不能够赎罪的,郡主金尊之体,哪里是她能比的⋯⋯”谢二爷痛心疾首,拭了把滴落的汗水,觑向平王,见他根本就没有看他,只是注目湖面,讪讪地想要再说一句。 “王爷,王爷。” 有人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满头热汗,是安王府的小厮。 “找到了,郡主找到了。” 小厮喘着粗气。 王妃腾地起身往外急走。 060是她丢下你的吗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谢墨薇跌跌撞撞地跟在人群后面,身后有人关切地扶了她一把:“没事吧?” 是俞秀兰。 墨薇拉着她的手:“不碍,走吧。” 俞秀兰和她一起跑,急声:“说是有人送了她回来,在王妃那里。” 谢墨薇顾不得多说,俩人齐齐往前赶。 安王妃的院子里,平王妃搂着赵清央,心肝宝贝地喊着。 被管事妈妈搡到前头的司昭,正一五一十地向王妃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今日她经过王府,见墙上的木香开得热闹,就拿了纸笔,蹲在墙外巷子里画起来。赵清央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看她画画,抢她的画笔,各种捣乱,司昭嫌她聒噪,走人,却见她跟了上来,跟了整二条街,赶都赶不走,后又哭着喊娘,问她又什么都不说,她只得带着这条尾巴回到了王府外头的巷子里,守在那里等对方大人找过来。后来,有人寻过来,方知道是平王府的小郡主丢了,正人仰马翻地找。找人的人又说她拐带郡主,要她进去回话,把事情分说清楚才能走。 众人长呼一口气。都道虚惊一场,小孩子贪玩,自己偷偷跑出去了,也是常有的事。 信王等人见人已回来,拉了京兆府尹等人出去说话。 谢墨薇此时一颗心也是落了地,她上前,向平王妃赔罪,说自己没有照顾好赵六,请平王妃责罚。 然而平王妃却不愿轻易放过此事。她指着谢墨薇冷声问赵六:“是她丢下你的吗?”赵六往母亲怀里扎,扭着身子撒娇,不接母亲的话。 谢墨薇正要说话,一旁的谢太太忙咳嗽一声,示意她不要说话。 谢墨薇咬着嘴唇,平王妃要罚她,她认。只是说她故意丢下年幼的郡主不管......怪只怪她没有亲娘老子,关键时刻,没有这样的人站出来给她据理力争。 一旁的俞秀兰着急,正要说话,被一旁的安王妃瞥了一眼,生生地顿住了。她明白,要是此时替谢墨薇说话,那绝对是引火烧身,恐怕是连她一起罚了。说起来,赵六的事情,她也有责任,是她叫谢墨薇帮她照顾赵清央的。 大家都知道,平王妃这是在发泄怒火,谁出头,就是不知趣。 “这谢家的教养,怕都要随你丢尽了!”平王妃搂紧了怀中的赵清央,余怒未消:“这般不稳重,日后哪家高门敢聘你做正妻?连个孩子都顾不好,遑论主持中馈、绵延子嗣?” 周遭侍立的众人默不作声,空气凝滞如冰。谢墨薇只觉得那“不稳重”“主持中馈”几个字,带着倒刺,狠狠扎进她的心房。 她深深屈膝,裙裾在青石地上铺开一片绝望的涟漪:“臣女……” “知错便好。”平王妃声音更冷:“规矩,是顶要紧的东西,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你好自为之。” 谢墨薇再说不出话,众人只见她裙摆下微微发抖的鞋尖。 “王妃容禀,谢小姐肯定不是故意丢下郡主的。”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平王妃恼怒地扭头,见是那个小画工。 “之前郡主同我说过,她是跟着人后头一路跑出来的,后来那人跑走了,她自己找不到路了,才跑到府外去的。” 司昭避开众人那讶异的目光,声音清亮,转头对着谢墨薇:“小姐可记起当时有人在林子里?” 墨薇啊地一声:“是,是,当时好像是有人,我还以为是小郡主。” 她瞬间回魂,忙说当时和洪丽娟的丫头兰香说话,里头隐约听得哗啦一声响,她以为是赵六弄出的声响,现在想来,好像不是赵六的方向。 “我信你的鬼话吗?” 平王妃不满。 这小画工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当面反驳她的话。要不是她刚送了人回来,哪里容她如此放肆? 司昭说郡主不会说谎的,她相信郡主。 谢墨薇也勇敢地看向安王妃:“那人应该是今日的宾客。” 平王妃恼怒,这俩人竟然联合起来,同声反对她。一时冷言:“好。那就查,如果没有这个人......” 安王妃忙劝平王妃:“菩萨保佑,依我说,小六平安回来就好。她今日也累了,你看脑袋点得鸡啄米般地,要不,去我房里歇息一下?”言下之意是这事就算了,不必再追究下去。 平王妃却执拗上来:“谁的孩子谁心疼。我们小六生性纯良,那起子小人,总想欺负她,今日是没事,下次,下下次呢?我生她的时候难产,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了她,是我对不起这孩子。怎么,你们也要上赶着糟践她不成?......” 这话诛心,安王妃强笑着:“可这会子再去找人,恐怕闹得......” “找不到人,就是她们扯谎。” 平王妃厉声。 安王妃无奈,只得吩咐了丫头几句,很快周锦绣过来,听明白事情原委后,也不啰嗦,问谢墨薇那会是什么时辰? 谢墨薇说了个大概的时间,周锦绣带着双瑞去查问去了。 众人默默等着,只有小郡主不时同她母妃说话,但平王妃兴致不高,只敷衍着她。 二刻钟后,周锦绣回来,说找到了人,人已回府了,小厮已经去叫了。 谢墨薇和司昭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平王妃绷着脸,不说话。 很快,梅九风风火火地赶来,他进了厅堂,先团团拜了一圈,继而嬉笑着:“找我做什么?” 周锦绣就大概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继而指着众人问他:“你那个时辰可是进了林子?” 梅九点头:“我进去了,一泡尿差点给憋了回去。” 他说喝多了,肚子胀,懒得去茅厕,就钻进了紫竹林方便,谁知道突然发现里头有人。 他眼睛四下一溜,努力睁大了一双桃花眼在众女身上逡巡,力求要搜出那个人来,见一片花团锦簇中,个个用帕子掩着脸,生怕和他对上眼。 谢墨薇也是心惊胆战,使劲低眉,生怕这人一下子指定了她,可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真是倒霉到家了,怎么惹上这么一个花花太岁? 061不怕长针眼啊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周锦绣适时咳嗽了一声,和他确认那时是否真有人在林子里面? 平王妃也问梅九:“你可看清楚了?” 梅九嘻嘻笑着,点头:“当时我正往里头走呢,想找个隐蔽的地方,突然看到一个人站起来,吓得我一泡尿憋了回去,拔牙腿就跑,要是慢了一步,被人给赖上了,咋办?” 安王妃垂了眼,拿帕子掩住嘴角。 平王妃恼,这厮嘴上就没有把门的,再问下去,不定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儒雅的梅太傅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儿子,怪道现在都没有说亲。 算了,懒得掰扯了。 她揽过怀里的赵清央,摸了摸她的脸,转向安王妃:“小六乏了,可是有安神汤?” 安王妃忙说有,然后送了她出门去偏厅休息。 周锦绣也拉着梅九出门去了,梅九叽叽咕咕地,问周锦绣,这到底闹得是哪一出?巴巴地把他追回来,就是为了问他撒尿的事?这不辱没他的名声吗?他可得好好补偿他,还有,那个跑进林子的姑娘是谁?男女授受不亲啊,看了长针眼...... ..... 谢墨薇身子一软,俞秀兰忙上前一步去拉她,扶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递过茶去:“没事了,喝口茶。” 谢墨薇接过茶,揭了茶盖,慢慢喝了二口,缓一缓。 俞秀兰又催促丫鬟去端了热水,到旁边厢房里给谢墨薇重新整理钗环。亲自给她重新抿了鬓,整理脏乱的衣裙。见她月白色的裙子上有脚印,绞了毛巾去擦洗,却是擦不掉。又叫丫头去拿,安王府里有自己备用的衣裙。 见人都出去了,俞秀兰这才低声说:“阿薇,是我叫你帮我看赵清央的,害你被平王妃骂,你骂我吧....” 谢墨薇抬头,见俞秀兰此刻满脸愧色,很是难过,低声:“不干你事,是我没有看好她,和你没有关系。再说,你说话也没有用,何苦两人一起挨骂?” 俞秀兰就松一口气:“你不怪我?我可怪死自己了。” 谢墨薇摇头:“不会。” 裙子拿来,俞秀兰帮她换了,两人又坐着说了一会话,谢墨薇告辞离开。 彩娟带着司昭过来,谢墨薇上前一把紧紧握住她的手。 “为什么帮我?” 墨薇轻轻地,脸孔涨红,但她还坚持盯着司昭。 司昭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小姐是好人。” 墨薇眼圈又红了。 这句话,如果是之前,她只当作是客套话,街头的那些乞丐,她施舍的时候,就是常说着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就像一阵风,吹过就散,可是,现在……她抽了一下鼻子:“还是要多谢你。” 除了这话,她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碳难,如今的她,已经是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本真。方才厅堂上那样多的人,包括谢家长辈,均权衡利弊,冷眼旁观,任平王妃把她仅存的最后一点体面碾得粉碎,是这个只见过一二次的小画工,勇敢地挺身而出,帮她据理力争。 司昭继续:“小姐是好人,好人该有好报。” 谢墨薇的眼泪无声滑落,她侧过脸去,用手按住,彩绢欲上前,被她摆手制止。 彩绢看着司昭,心内也是五味杂陈。 今日小姐被平王妃责难的时候,她和彩绫在外头,一直苦苦恳求俞秀兰的丫头胭脂,希望俞秀兰能出面帮小姐说几句好话,胭脂经不住,去说了,可是,俞秀兰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她和彩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墨薇孤零零地跪在那里,任人发落,那一刻,她们清楚地知道她们的小姐已是成了京城闺秀圈里的笑话了,而转机,竟然是司昭带来的,她找到了郡主,还帮小姐开脱。 司昭素日与她们并无多少交往,之前不过是跟玲珑阁的春杏进府,也是以为她想攀高枝,攀附他们小姐。 彩绢迅速解下腰间的荷包,伸手去里头掏碎银子:“今日出行,身上所带不多,回府,再重谢你。” 她倾了荷包,倒出里头所有的碎银子,捧给司昭。 司昭看着彩娟期盼的表情,迟疑着:”我不白要姐姐的银钱。这样,我给小姐画一幅扇面吧。” 墨薇:“行,我买你的画。” 司昭咧嘴,彩娟也笑了起来,一时气氛活跃几分,几人又说了几句话,里头有丫鬟来催,说谢太太要回去了,谢墨薇只得带着彩绢去了,临行前,又再三邀司昭明日早点去府里。 司昭目送她远去。 要进谢府,接近刘良文,必得借一个谢家人出入谢府。今日的事,前头是意外,后头自是刻意。 谢墨062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周锦绣走后,一旁的郑妈妈笑着打趣说七舅爷也知道疼媳妇了。 安王妃无奈:“他知道就好。阿兰到底不老道。今日她接过赵清央的时候,我不好当面拦着,想着有丫鬟婆子跟着,出不了什么事,谁知道,她竟转手她人,出了这档子事,幸好,有惊无险。只是,原本是给阿弟庆贺,硬是给搅和了。梅家那小子和阿弟要好,要是换了别人家,可是平白得罪人。” 安王妃的面上有着淡淡的无奈,如今王府势微,需要借助那些残存的情面与体面,三年来,安王府也是第一次对外公开宴请,小心筹划,却是被赵清央给搅了。 “今日谢家那丫头也是吓得够呛,谢太太那脑袋缩得鹌鹑似地,愣是没有给她说一句话。想必今日过后,这谢家小姐的处境更加难了。” 郑妈妈唏嘘了一句,谢侍郎家的事,她自然也是听了一耳朵的。见安王妃披了眼睛,知她无心这个话题,就找借口退了出来,到了院外,见俞秀兰正忐忑地立在外头,见了她,就要过来,她努嘴。 俞秀兰会意,转身跟着郑妈妈一起往外走,听说周锦绣专门替她给平王府也派送了礼品去赔罪,口里忙责怪自己没有经验,把事搞砸了,平生出了波折,连累了大家。 郑妈妈宽慰她:“姑娘可别这样说,好在有惊无险。再说,人是谢家小姐没有看住,怪不得姑娘。”然后又悄悄告诉她,这个赵清央属于人来疯,平日里只跟着平王妃,大家心照不宣,都不去招惹她的,嘱咐她以后不要去撩拨她就对了。 俞秀兰连声称是,诚心谢过她的提点,亲热地伴着郑妈妈一道走远了。 这里周锦绣邀了一行人在园子里吆五喝六地,正兴着。方才梅九硬说他受了惊吓,让周锦绣给他压惊。然后,又重新去各府叫了俞六几人来,重新聚了。 梅九笑嘻嘻地说着方才的事,唾沫横飞。 “要死了。要不是看在阿苏面上,今日是他的好日子,那郡主又是个傻的,我才不认。” 梅九说他当时听得声响,抓紧撒了尿,离开了。哪里知道林子里有没有人? “你算了吧,不会是怜香惜玉,看上那个小画工了吧?” “哎,打住,打住。”梅九忙阻止,夸张地拍着胸口:“看上她什么?让她给我画下来,梅家九郎撩了裤子撒尿.........讲真,我还真怕,上回那人还真找着了。” 俞六这才知道上回那画就是今日的小画工画的,他们三家撒了人出去按画像找,还真的找到了人。不由赞了一句,说画工技艺不错,可惜是个女孩,不然可以进画匠坊。 “人家不一定去。” 梅九就说这个小画工最喜欢银子,刚刚等人的时候,他们几个在亭子里,拿着长筒的西洋镜看风景,看到了有人借机发财。谢墨薇的丫鬟把荷包里的钱都倒了出来,捧给司昭。 “就是爱钱如命。” 梅九笑哈哈地。 “底下之人,衣食乃大事。” 俞六对于银钱,倒是另有说法,说他们俩是生在富贵乡,不知道没有银子的难处,有时候,没有银子的时候,真的挺难的。 梅九见他叹苦,就打趣说你一个尚书家的公子,在这里叫穷,你爷爷可是管着皇上的钱袋子,全大盛,就数户部最有钱......又拉着周锦绣说,缺什么,找他呀,守着这尊财神爷,怕什么呀? 周锦绣也忙问,可是外头看上了什么?以后报他账上就是。 俞六忙摆手说,没有,就那么一说,别当真。他白了一眼梅九,被他这么一说,弄得他好像故意在周锦绣面前哭穷似地。周锦绣平日里对俞家出手大方,俞家上下都喜欢他,可他不能老揩人家的油,这样子,多不好意思。周家是富贵,可是他俞六也要面子的好不? 好在周锦绣转了话题。 “过两日,我就去石塘镇一趟。” 周锦绣说。 上回凭着画像,找到了人,一通折腾,查到了那人的底细,果然有些线索。如今殿试结束,终于得空一些,得抓紧去一趟苏十一的外家了。 梅九自告奋勇,说他陪着一起去,好有个伴。 周锦绣说不用,他一人去就成,人多了反倒不好。 “咱们两个一起消失了,可不是好事。” 周锦绣揶揄道。 谢府。 谢墨薇靠在靠椅上,闭目打瞌睡,廊下丫鬟坐着绣一条帕子,微风拂面,一旁的竹帘子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司昭默不作声地在廊下描画,墨薇要画一幅鱼戏莲叶图。莲花是墨薇房中的缸里养着的那盆睡莲,堪堪开了一二朵,此刻正摆放在廊下。 已经画了三日,她并没有打听到刘良文的多少消息。墨薇现在是对刘良文唯恐避之不及。整个栖霞院都不愿提起这个姑爷。她为数多的消息,还是洒扫的婆子那里套出来的。 有小丫头急匆匆跑进来,说彩绢在前头被大小姐拦下,不让走呢。 谢墨薇唰地一下扯下了腿上搭着的薄毯子往外走,司昭立刻放下了画笔,跟在身后跑出去。 几人一路往园子里赶去。 老远就见一堆人,彩绢匍匐在地,几个丫鬟仆妇正远远地看着。 一身红衣装扮的谢墨梅双手叉腰,高声:“给我老实跪好,下作的小娼妇。” 谢墨薇赶上前:“姐姐,丫鬟不听话,告诉我就是,我回去教她。” 周围的仆妇丫鬟渐多,谢家大小姐二小姐对上了,这还是第一次。都知道大小姐同二小姐不对付,但都是私底下的小打小闹,遮着掩着的。这样明晃晃地对上,还真是破天荒头一次。众人虽远远地避开,耳朵却都是直直竖着,端看今日两虎相争,是个什么下场?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紧张又兴奋。 谢墨梅却兴致高涨,她指着墨薇,恶狠狠地,声音尖利:“你的丫鬟?谢家的丫鬟,我想打就打,怎么了?一个丫鬟,叫你目中无人,叫你不尊主子,真把自己当成一棵葱了,不过是街边一个小乞丐,谢家可怜你,捡了回来,好米好饭地喂养到大,不思感恩,还在这里充当起主子来了。呸,也不照照镜子,不要脸的小娼妇.......” 063姐妹相争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墨薇紧紧抿着唇,之前在王府的羞辱感又涌上来,堵得心口突突跳。 “大姑奶奶,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给你赔不是了。” 彩绢向谢墨梅使劲磕头:“是奴婢走路不长眼,撞到了大小姐,奴婢给你请罪,你消消气.....” “你去死,我就消气。” 谢墨梅恶狠狠地指着彩娟。 墨064望你能解惑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墨薇摇头,祖父是否知道,她不清楚。但她知道这事祖父不会插手,祖父对平家态度明朗,此事谢九哥也是最清楚不过的。 谢九哥深呼一口气:“我去找祖父。” 说完转身跑走了,身后小厮忙一路急追,两人很快就没了影。 身后的彩绢担心地看着谢九哥的背影:“小公子不会去找姑爷吧?上回,大奶奶骂君小姐的时候,小公子顶了二句,大奶奶气得把薛姨娘叫去狠狠骂了一通,这回要是小公子再为平家的事去找姑爷的麻烦,薛姨娘会不会恨上我们?”谢墨薇现在身份尴尬,不能再多竖敌,薛姨娘她们三房一向和二房关系不错,要是薛姨娘知道谢九哥听了墨薇的话出头去找刘良文的麻烦,不是平白得罪了三房吗? 彩绫也后悔,向墨薇检讨:“怪奴婢没有忍住,实在是这段时日,越传越难听.....四公子人挺好,奴婢不想让他也误会我们小姐。奴婢忘了小公子的脾气。不过,只要是平家的事,小公子就跳脚,府里的人都知道的。当年,三爷头七刚过,他背着包袱要去凉洲找那个平家二小姐去,老太爷发话说要把薛姨娘给卖了,小公子才肯回来的。这回,他知道姑爷对平家做了这档子事,自然是要去对质。这事其实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没事,让四弟去寻寻他晦气也好。” 墨薇疲惫地,她方才故事告诉谢九哥这些事。刘良文在背地里颠倒黑白贬损她的那些话,真正是不要脸。她一直忍着,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谁知,墨梅越闹越起劲。 “不过,平家的事,到此为止,小心祸从口出。” 彩绫俩人诺诺,彩绢的脸肿得太难看,墨薇让彩绫赶紧去找府医看看。 “怎么回事?” 墨薇轻声问彩绢,彩娟一向稳重,怎么就闹上了? 彩绢就说她在园子里好端端地走着路,谢墨梅自己撞上来,硬说她冲撞了她。 她吸溜着嘴巴,嘴角肿胀,被拧得青紫。彩绢不好学墨梅当时骂她的那些话,太难听,墨梅敢说,她不敢学,骂得可难听了,还好墨薇不在,要不也会像她那样回一句的。她不过申辩了一句,对方就直接动手了,恨不得拧烂了她的嘴……这事情她不能学,万一传出去了,倒霉的还是她们姑娘,她宁愿背上一个不敬主子的骂名。 墨薇见果然如此,心疼地说彩绢跟着她受苦了。叮嘱她以后从大奶奶那边走,惹不起我们躲得起。 “姑娘,奴婢回去就嘱咐小环她们以后看见她们那边的人就远远地闪开,不走一条道,不提一处水,不给她们机会。” 彩绫也忙保证。 默默跟在后面的司昭回头望了一眼九哥远去的方向。他还是那样喜欢打抱不平。当年在沙洲的时候,谢九哥就是万事喜欢当老大,整日带着她到处跑,好几次,把她弄得灰头土脸地,回来少不了被两家大人一通责怪,他都拍着胸脯,说是他带的头,事后,又照样带着她到处跑,没有办法,大院里没有其它孩子,只有她们两个年纪相仿。她整日跟着他厮混,谢九哥带着她跑遍了沙洲各处。方才她们说,谢九哥当日违抗长辈的意愿要去追赶她,倒是不意外。 她跟着彩娟一行人回到栖霞院,墨薇忙着给彩娟处理脸上的伤,打发司昭先回去。 司昭背了画箱,午后无人,青石板小路上干净,两旁绿柳荫荫,路旁桃花三两枝,落下缤纷的花瓣,她踏过去,左右看看无人,拐了个弯。 她回忆先前探的方向,谢家拨给刘良文和谢墨梅住的院子并不宽敞,想要单独辟一间南北通透的书房并不容易。小书房与他们夫妻住的小院子同在园子西侧,平日里都是刘良文在使用。他每日里下值都会去书房呆上一个时辰。 她一路摸到了青砖小书房前,躲到一丛芭蕉树后,见小厮正提着茶壶往外去灌水,等他离开,她像只耗子般快速溜了进去。这时节,刘良文该在翰墨院上值。 一共三间,屋内不大,用书架作墙隔开明暗,码了大半架子书,靠西侧竖着摆放了一张硕大的乌木书桌,阳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磨得发亮的墨砚上。一旁蛙形搁笔上,一支毛笔静静地搁着。 她见桌上叠放着几张宣纸,上面是草书的文字,挥洒自如,力透纸背,看墨迹应该是昨晚留下的。 她垂下眼睛,目光落到一旁的抽屉里,开始快速翻找起来。殿试刚过去二十来日,那些文章不知是否还在? 屋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书房里,时间仿佛凝固,司昭努力辨认着那些稿子上的文字。 外头有人声,她闪到隔间内,隔间狭小,只有一张卧榻供平日小憩。四面光秃秃的半壁,并无地方藏身,只有一扇窗户。方才她进来观察过,窗户出去,后面是高高的围墙,她可以翻出去夹道上离开。 她盯着那窗户上的插销,想着把它拔开,是否会惊动外头的人?这板壁并不隔音,上半截又是雕花的,两相通透。正纠结,就听外头熟悉的声音:“去外头守着,别让人进来。” 小厮答应着出去了,并体贴地带上了门,瞥见院中抱臂站着的平贵,原想趴着门缝听一听里头的动静,还是选择老实坐在廊下。这位三房的爷,虽然年纪小,脾气却不大好,他身边的平贵,打起人来可不是吃素的。 “四弟到底有什么事?我还要赶着去上值,耽误不得。” 跟着进来的刘良文耐着性子,他中途回来拿东西,吃了午饭正要赶去上值,还没出门,就被谢九哥给截住了,也不说话,一路拉着他来书房。 “我心有一事,望你能解惑。” 谢九哥声音冷硬,单刀直入:“听说你先前在金甲卫指挥使平连章家中做过账房?” 司昭扒着门缝,刘良文与谢九哥面对面,谢九哥仰头,看着他足高了一个头的刘良文,青涩的脸上满是严肃。 065你不配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刘良文看着谢九哥,皱眉。 谢九哥见他回答,紧接着又问了第二个问题:“听说平家书房搜出逆贼杨士新的信件,是你出面指证的,是也不是?” 司昭的眸子紧缩,谢九哥竟问出了她日思夜想,一直想当面质问刘良文的话。她把脸紧紧贴在门缝上,死死盯着刘良文的侧脸,就怕漏听了一个字。 一声轻笑,寂静的书房内尤其清晰,刘良文的声音不急不缓:“这个事情,我先前解释过,我也是无奈,虽然我叔叔是平家的管家,为了我叔叔,我只能秉公直言。” “秉公直言?笑死。你明明就是卖主求荣,忘恩负义,还说得这么好听。平家是瞎了眼,收留了你这么一只白眼狼。” 谢九哥冷笑出声,口不择言。 当日他派平贵调查过当日的事情,确实是有书信为证,平连章拒不认罪,率众反抗,才导致平家满门被血腥镇压。 刘良文有些意外,他这才仔细打量谢九哥,少年刚到他肩膀,唇上刚冒了绒绒的胡须,一双眼睛正愤怒地瞪着他,是愤怒,他没有看错,赤裸裸的,他还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感。 他微微笑了,扬起嘴角:“小舅子慎言,平家可是杨案的同党,圣上钦定的案子,你这番质问,不知你祖父,谢尚书听到,会作何感想?” 他话里有着讥诮。 谢九哥噎了一下,怒视刘良文:“看来,真的是你出卖了主家。”他控制不住冷笑:“主人家养条狗,也知道给主人看家护院,你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简直是丢我辈读书人的脸,你这样的,竟舔着脸入了我谢家,真是奇耻大辱,我先前是不知道,竟让你如了愿......” 司昭眸子黯沉,这些话,也是她想骂的,平家哪里对不起他了?要如此落井下石?可是,眼下,最重要的是,刘良文为什么要诬陷爹爹?她恨不得接过谢九哥的嘴,问个清楚明白。虽然,她知道,刘良文不会回答她。 谢九哥激愤之下,接连数落刘良文的不是,用他自己所能想到的各种恶毒语言攻击他,发泄自己的满腔愤怒。 刘良文却不耐烦,他直接打断了谢九哥干巴巴的问候,凉凉地反问他:“我要是没有记错的话,你们谢家和平家先前可是姻亲,论关系比我更亲近些,事发后,谢广乾不也立刻和平大小姐退了亲?” 谢家的立场也很清晰,他不明白谢九哥为什么会这样大义凌然地来质问他? 谢九哥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梗着脖子强硬地:“我们谢家如何,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评论,你不要以为,成为谢家女婿,就有资格对我们谢家评头论足,你不配。” 少年语气中满满是对他的鄙薄,丝毫不掩饰。 刘良文脸色很不好看,但他克制着吗,没有再说话。谢九哥在侮辱他,但他说得对,他是谢家女婿,他要靠谢家提携。他知道知道面前这个少年是谁,是谢家三房唯一的男丁,父亲是为国捐躯的忠义将军,他是谢家三房以后的当家人,小小年纪已经是得父荫为殿前百户......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犯不着同他对置气。 “那个,我要上值了,有事回来再说,可好?” 他看看滴漏,有些焦急。 “砰”一声。 谢九哥转身大力推开房门跑了出去,门外静候的平贵忙跟上去,俩人很快就没了影子。 刘良文也随后急急地出了书房,赶去上值了。 屋外的小厮也带上了门,落了锁。 隔间里,司昭靠在板壁上,喘着气。 九哥方才质问刘良文,说他出卖了平家,他并没有否认。那他就是真的出卖了平家?可惜,九哥被他激怒,没有问到那封信..... 她一直有个疑惑,那封信是谁写的?当时从书房里找出这封信件,爹爹否认,刘良文说了一句话,说他亲眼看见刘管家给平连章送去的。就这一句话,落实了平连章与杨家勾结的罪名。 爹爹的书房在外院,管事他们有事都去书房找爹爹。平府里收容了不少老弱旧部,对外守卫森严,但府内却松散,比如园子西角,三哥每次都从那里偷偷翻越出去,守卫虽知,却都佯装不知。这刘良文是刘管家的侄子,要想进去,有的是机会,偌大的书房,把信塞进一本书里,想来也不是多难的事。爹爹是武人,那满满一面墙的书,大多是摆着充门面的,打扫的小厮一年也就那么几次搬出来晒一晒,过后整理回去,平日里也只是拿鸡毛掸子扫一扫灰。六月初梅雨季节过后,刚晒了一批书,才过了二个月,自然不会再去清理。只要在这二个月中把书信塞进去,自然发现不了。 司昭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事发那日八月二十日,满城桂花飘香。平府只有刘管家屋前有一刻新栽的丹桂,栽下二年未开,那年竟开了,满枝红彤彤地,大家笑说,这是吉兆,怕是要应在刘良文身上了。刘管家笑得合不拢嘴,连说要是真中了,请大家吃喜蛋。刘管家是祖父的亲随,少年起跟着出入战场,因受伤一生未娶,一直在平家作管事,是个和蔼可亲的人。 想着当时刘管家满脸血糊拉拉,握着大刀去追砍刘良文的那一幕,司昭眼睛酸涩,刘管家已经战死了。平家多得是像刘管家这样的忠仆,大哥的臂膀一断,个个义无反顾地跟着爹爹同官兵厮杀起来,直战到最后一息。 如今,他们生死同坑,一起被埋在那个巨大的坑洞里。 司昭轻轻吸了一下鼻子:谢九哥么。 谢九哥的父亲谢庭武与平连章在沙洲有着几年的同袍情,谢九哥四岁时随谢庭武来到沙洲,那几年,两家女眷一直生活在一个大院子里,薛姨娘和娘交情很好,她一直叫娘姐姐,娘也私下帮薛姨娘以后如何回京出过各种主意。后来是她们一家先回京,两家一直有书信往来。 066扔掉怪可惜的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在书房内一一翻找起来。很快,在书柜的底层一个抽屉里翻到了一大撸文章,她一一摊开在地上,逐一辨认,终于找到了她要的那几页纸。因为翻阅得多而陈旧了些的纸张,她握在手里,通篇文章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了,工整清晰,应该是施怀义的。另有一些是重新誊抄的,她看了一下,全都叠了起来,快速塞进画箱的底部。 她回顾了一下屋内,见再没有什么可翻找的,这才推开窗户,从窗台翻爬出去。后巷高深,又窄又长,她沿着墙角,快速跑了出去,往园子的西角门走去,途中碰到了墨薇屋里的小丫鬟,奇怪地问她怎么还没有走?她陪笑,说跑了肚子,找茅厕,又迷了路。 守门的婆子放她出了门。 她一路回到了家里,见司空道不在,吊在屋檐下的鸟笼也空了,知道是去遛鸟去了。现在这一人一鸟每日里都是同进同出,司空道的胳膊还是那般,但并不妨碍他遛鸟。 她进了自己的小屋,从画箱里拿出那几张文章,一一摊放在床上,慢腾腾地看了起来。 刘良文的字体老练端正,施怀义的字要飘逸些,她看了许久。文章分析了边防兵务的当下优劣,又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措施,司昭不懂兵务,但也是能看出来,这是一篇很好的文章,辞藻华丽,提出的策略也切实可行。 两篇文章,只是其中一篇精心修改而成,内容得更详些。 她重新折叠好,四下瞧了瞧,屋子里除了床和靠窗的一张四方桌,只有一个矮柜。 她目光落到地上的酒坛子里,那里插着几幅画稿,多是没有完成的,卷成一卷,拢在那里。 她抽出一张灶王爷的线描稿,展开,同文章叠放在一起,重新卷了,插到那堆画当中。 司空道回来,司昭正趴在窗前的方桌上描画,听到小乖问好的声音,抬头,见小乖待在司空道的胳膊上,脚上系着一根红线绳,绕在司空道的中指上,一蹦一蹦地。 司空道去厨下准备晚饭去了。 司昭也收了画,去帮司空道淘米,很快洗好,把水悉数倒入墙边的一丛月季下,月季是梅红的,已经绽放不少花苞,密密地挤在一处。 她端着米篮回到灶下,见司空道正一脸油汗地吹火,半眯着眼,怕吹出的黑灰迷了眼。 饭烧好,黄黄白白的,米放多了,水太少了。原本的稀饭变成了饭。 “你歇二日,银钱现在够用。” 司空道拨了米饭在桌上耐心地喂小乖:“我不用吃药了,慢慢养着就好。你不用这么拼命,你看你都瘦了。” 司昭嗯了一声,说谢府这画完成了,就歇一阵子。 第二日,司昭去谢府,谢墨薇正盘坐在榻上,用粉条画抹额的花样。宝蓝色的缎面带子,上头画了宝相花,见了司昭,欢喜地叫她:“过来帮我瞧一瞧,这葵花总画不好。” 司昭探头一瞧,见是牡丹、莲花、葵花的花样,外圈的葵花花瓣有些生硬。 墨薇把粉条递过来,司昭执了在手,把葵花的花瓣绕圈改动了几处,整朵花就鲜活了起来。 彩绢称赞:“这回花样指定漂亮,太太定会喜欢。” 下个月二太太生辰,这是她准备送的。 每年二太太过生辰,都要做这些,也实在送不出新花样了。谢墨薇自会拿针开始,从最初的给继母做帕子、鞋垫到后来的鞋子、衣裳,她每年都做。东西好不好在其次,关键是个心意。墨薇每年都挖空了心思,东西还是这些东西,但是花样上每年都不能重样了。 墨薇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满意,说葵花不算好看。最后,几人商定说要不画玉兰吧,院子里的玉兰花开了挺好看的,可惜快要谢了。司昭就按照墨薇的要求,画了玉兰花,当头是一朵盛开的玉兰花,然后依次间以小朵的玉兰花瓣,延伸出去。几人都说这回新鲜,彩娟又说去买深浅不同的紫色丝线,说这样间着绣出来的效果好。 稿子落定,彩绫端了糕点进来,司昭拈了一块桃花酥,香酥外皮与桃仁的油香混合,甜度恰到好处,不油不腻,吃一口,眯眼。 彩娟见司昭用手兜了嘴角掉下的碎渣,细心地递过一方帕子去,司昭随手把掌中的碎屑倾在嘴巴里,嚼着吃了。 彩绢笑嘻嘻地说,嘴里掉下来的渣,就不要了,重新再拿一块就是,还有呢。 司昭腼腆地一笑,说没事,扔掉怪可惜的。 谢墨薇正穿线,听着几人的对话,笑了一笑,忽然就想到一个人来。记得平政君有一个极爱干净的妹妹,平政君说过她好多趣事,最好笑的是有一回,家里厨娘给她端了新出笼的蒸糕,途中肚子痛,去了一趟茅房。谁知这个平二小姐听说厨娘放蒸糕的篮子曾放在茅厕门口,说什么也不肯吃,非说那糕点沾染了茅厕里的味儿。平夫人无奈地说,你这般挑剔,以后出嫁了可怎么是好?不得被婆家嫌弃死?她却笑着回道,说她以后嫁人自然是嫁到那殷实富足的人家,食物要是不干净,重新做就是了,又不是什么难事......平家遭祸,那二小姐在发配的路上,没经住,死了,听说连尸首都没有找到......眼前这个小画工,同她一般年纪,这穷人家的孩子,连吃都吃不饱,自然是没有她这样的富贵毛病。 墨薇心下唏嘘,甩甩头,想着怎么就忽然想起这档子事来。 她抬了头,温和地对司昭说,喜欢吃,多吃点。 下晌收工的时候,彩绫递给她一个布包,说是糕点,小姐让她带回去吃。司昭忙摇手,说不用,已经吃过了,家里爹爹不喜欢吃甜食。彩绫说是早上剩下的,她要是不要,也就扔掉了。司昭只得收下,揣在怀里,糕点有些温热,应该是下晌新做的。 她向墨薇看去,见她披着衣裳,盘坐在榻上飞针走线地绣抹额,一旁彩娟细心地给她分线,没有抬头。 她向她行一礼,背着画箱离开。 067夹道相逢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接下来,司昭在栖霞院画画,墨薇绣抹额,茶水点心,丫头们换着花样做,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清明节。 墨薇又给了司昭五两银子。司昭说前头已经给过了,彩娟说无妨,小姐说她画得好,额外给她的赏钱。司昭说那我再多画几幅扇面,小姐挑着用。出门的时候,墨薇说一起,去外头铺子里买些丝线,绣线的颜色不够用。 几人相伴着出了门,走到半道,彩绢忽想起来应该拿着画稿去买线才妥当,又跑回去,司昭伴着墨薇边走边等,经过夹道时,却见尽头转出一个人来。 谢墨薇没有想到刘良文这个时候,会从这里过来,想避已来不及,只得掩面站住,通道狭窄,二人侧身让他先过。司昭扫了一眼渐近的刘良文,刘良文早出晚归,根本碰不着面,这算起来,竟然是她在谢家书房之后第一次看见他。 谢墨薇则诧异地看着银灰色袍子下摆停在面前。 “妹妹这是往哪里去?” 刘良文停下,问。 墨薇依旧低头默施了一礼,只侧着身子示意他先行。心下却是想着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这人怎么这个时辰会出现在这里?真是出门不利,她现在是浑身不舒服,只盼着他早些离开,哪里肯搭话? 刘良文眼眸眯起,阴沉沉地目光落在谢墨薇头上,只看见乌黑的发顶上的黄金荷花分心闪着微光,以及肩上绣着牡丹花瓣的宝蓝色牡丹纹薄袄。 他不说话,也不动,僵持了一会,谢墨薇心下已恼,提高了声:“姐夫请先。”催促之意明显。 “二小姐这声姐夫,叫得可舒心?” 头顶的声音却带着浓浓的讥讽,丝毫没有想要离去的意思。 身后的司昭抬头看过去,见刘良文居高临下,双手抱胸,定定地盯着墨薇,眼中意味不明,她下意识地看向谢墨薇。 谢墨薇以袖掩面,声音僵硬:“你如今娶了我姐姐,合该叫你姐夫,姐夫请。” 她再次催促。 刘良文阴沉沉一笑,慢条斯理地:“你倒是沉得住气。实话告诉你,我当初都没有嫌弃你,你倒是端上了。怎么说,我也是一甲进士,圣上钦点的榜眼,配你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户养女,我都没有觉得委屈,你倒先委屈上了。还什么一甲进士,状元之才?你当初的愿许得不错,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终归是一场笑话。如今,我倒很是好奇,你说,这京里,但凡有点门户的,谁又瞧得上你这个破落户?.....” 他盯着谢墨薇,眼里闪着兴奋狡黠的光,嘴巴不断开合,就是不挪分毫。谢墨薇忍无可忍,终于抬头,硬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我上有爹娘长辈,我的亲事,就不劳姐夫操心了。我还有急事,麻烦姐夫让一让。” 然后,示意他让开。 刘良文却伸手撑住两边墙壁,往前走。 此举,让谢墨薇忙后退,他这是个什么意思? 刘良文继续往前走,今日,他势必要让她难堪。她还是一幅谢家大小姐高高在上的模样,着实让人不爽。这巷道拥挤,他就是要看她窘迫,撕下那高高在上的面具,这些大家小姐,骨子里的傲气,是那么明显,她一个假冒的千金如此,就连谢墨梅那个村妇亦是如此嘴脸。 刘良文正得意,却不防一个画箱横挤了过来,四角的木箱子,直直地刮过来,他忙下意识地顿住。 司昭倒转身子,背上的画箱硬邦邦地对着他,推着谢墨梅往回急走。 刘良文粗声:“如今全京城都知道你先前同我订亲,是被我嫌弃换掉的,我都瞧不上眼的,谁能要你?……我倒要等着看,哪家还能要你这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 “姑爷慎言!” 巷子那头匆匆赶过来的彩绢正听到这一句,一把拉过墨薇,横眉怒目。 刘良文击掌:“好丫头,你又着什么急?怎么,着急给人做个通房?” 然后,看着彩绢瞬间涨红的脸蛋,大步走过去:“贱婢,给我让开!” 刘良文冲过来,几人忙退开,彩绢看着他的背影,使劲啐了一口:“呸!” 彩绢难过:“姑娘⋯⋯他竟敢这样说,咱们告诉太太,老太太⋯⋯” 谢墨薇抬起哆嗦的手指捋耳边的碎发,没有成功。 “彩娟姐姐,他那嘴里全是大粪,咱得回去好好洗洗耳朵!” 司昭轻声:“你家小姐的事,他一个女婿说了可不算。” “那是!” 彩绢恍然:“我气糊涂了。小姐,咱不理她,老爷太太可不会听他的。” 谢墨薇抿嘴,没有说话,心情极差。 “走吧。” 她在前头领路,脚步又急又快。彩娟追了上去。司昭看着墨薇仓惶的背影,没有跟上去。 刘良文如今在谢家也算是一号人物。连谢墨墨薇也不放在眼里。方才那番话,可是跋扈。 可恨她从书房里拿出来的那些文章,没有什么头绪。 清明日,司昭去香烛铺买了两大沓金银纸钱等上坟的东西,往平家老宅去。 她用包袱皮包了从墙头扔进去,然后挽高了裤腿,趟水进去。 接连下了几场雨,园子里的草木长了许多,从那砖石缝里嫩嫩地钻出来,在青黑色的地面上蜿蜒出零星的新绿色来,给这萧瑟的园子带来了些许的生机。 司昭沿着石子路到了墓前,见墓前也有野草,郁郁葱葱地发了一片。她蹲下去,先拔了一圈草,然后用石块在空地上围出了一个圈,跪坐下,摊开金银纸箔,叠起了元宝。 巨大的坟茔前,司昭瘦小的身子孤零零地跪坐在那里,面前的元宝渐渐堆高了,她不紧不慢地叠着,每一个都力求叠的规整。 直到手里的元宝全都叠好,她探身,拿了一旁的蜡烛,用火煤子点了,插在地上。 “爹,哥,你们不用省着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火光腾起,司昭用树枝压了压,继续往里头扔元宝。 微风吹拂,带起缕缕青烟,很快消散。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雨的样子。 068阿殊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绿树掩映下,走在前头的平贵大步往前走,分开那摇曳的树枝,几个月未来,这草木长野了,连这路上都挡了。身后,谢九哥绷着脸,一声不吭地走着。这园子里他每来一次,就压抑一次。可是,他不能不来,这是阿殊的家,也是他唯一能祭奠阿殊的地方。 平贵想着许久未来,那坟前是野草横扫生,待会子得先整理一番才是。他抬头望去,见半空中似乎有什么飘荡,他看着那飘在半空中摇曳的薄烟,脚下顿住。 身后的九哥催促平贵,平贵指指那若有若无的青烟。 九哥的脸色也变了。 俩人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地进了园子,眼前开阔,很快就看到了那坟茔前跪着一个人,正拿枯树枝拨那燃烧的元宝,隐隐有哭声,细细地。 平贵欲上前,被九哥拉住。 四下空旷,坟地周围的树木都砍了,三丈之内都空旷,无处藏身。 司昭看着渐烧完的元宝,跪得麻了,她直起了腰身,盘腿坐下,看着那跳跃的火烛,歉意地:“三哥,对不起了。我没有给你带甜馃来,芝麻糖馅儿的,还有红糖馅儿的,你自己去买。”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蜡烛没有烧完,她也乘这时机好好和爹他们说说话,她有太多的话想说,这会都说个够。以前,她本就是个话痨,家里抢着说话,家里人让着她,让她先说,只有三哥会和她抢话。 她的眼泪不知觉地滑落,哽咽:“我许久没有见过娘和姐姐了。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我本想要去找她们,可是,我看见了那个人,他现在过得意得很.....你们在天有灵,保佑我.....” 司昭忽停止了絮叨,她蓦地扭头,看着身后笔直站在那里的人,也愣住了。 谢九哥提着袍子,白色的袜子踩在泥地上,看着司昭,一脸的慌乱。 司昭抿着嘴不说话,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又听了多少去? “阿殊。” 颤抖的声音,谢九哥欢喜地叫她。 司昭目光越过一脸紧张的谢九哥,远处大树下,站着一个侍卫,拎着一双靴子,警惕地四望。 见她不说话,九哥上前一步,急促地:“真好,你没事,真好。我怎么就没认出你呢?不,你怎么不认我呢?啊?那个,咱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那个围墙外,你认出我来了吗?肯定是的,大哥也在,你肯定认出来了,我说,你怎么都不认我?不够朋友啊。” 他讲话又快又急,然后喘口气,看着司昭,惊觉她还是不说话。 他尴尬地挠挠头,也安静了下来。 四下静谧,两人对站在那里,都不说话,只有坟前的蜡烛被风吹过,发出噼啵声,火焰拉长,又收回,地上石块圈起来的火盆里尚未烧尽的灰烬透出闪亮的暗红,谢九哥脸上的喜色渐褪去,他默默地转头,招手,平贵很快近前,把篮子递给他。 他蹲下,从篮子里拿出香案,果品酒水等,在墓前依次排开。然后躬身,双手执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泥地上已有司昭插着的三柱香,他想了想,把香插在一起。 “多谢。” 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许是哭久了的缘故。 九哥转头,想说句什么,又咽下去。此时忽然说什么都显得生疏。 他与司昭之前二次见面,都不大愉快,第一次在宅子外头,他踢了她一脚,第二次在谢家园子里,他看到她了,当时一心想着刘良文,直接忽略。现在想来,他很是混蛋,他就是头猪,连阿殊都认不出来。 平贵依旧退到远处,抬头看天,似乎要下雨了。 坟前空地上,铺了一张硕大的油毡布,坟前的蜡烛已经烧得只剩下最后一截了,在泥地上发出最后的滋滋声。 盘腿坐着的谢九哥看着面前神色淡然的女孩,眼里满是心疼。 时隔三年,面前这个女孩再也不是曾经那个软糯糯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了,她和他很疏离,讲话的时候,目光飘忽,都不看他。 他大概知道某些原因,但是他却无从辩解。 “我去找你,他们都说你死了。” 谢九哥缓缓地解释,当日,平贵奉他的命一路追到了赣州,说阿殊已经死在平湖境内,尸体都没有找到。平贵带回消息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坚持要去平湖找,被祖父知道,以薛姨娘相逼,才作罢。他想找回阿殊的尸首,数次派人偷偷沿路查找,按照那押送的兵卒所说,却是没有找到。查找的人告诉他说,流放的犯人路上死了,有的就抛在野地里,或许也会挖坑掩埋,但保不齐野狗会把新坟里的人刨出来......听得他头皮发毛,他这才知道阿殊可能真的是找不到了。 后来,他每次从书院归家,都去平家老宅转一转,那里是阿殊回京住的地方,她在信里说过,等他回京,就让哥哥带他一起去逛东市,那里有许多西洋来的新鲜玩意,他保准喜欢。他觉得阿殊魂魄有知,肯定会回来的,毕竟她的家人葬在这里。逢年过节,他也会顺便祭扫一番,以免让阿殊作了孤魂野鬼。没有想到,竟然见到了阿殊,她没有死,她活着回来了。 司昭点头,说谢谢他。 他难过。 当日谢家的做法,司昭虽一字未提,但心下肯定是介意的。不然,她在谢家这么多日,为什么从来不曾露出自己的身份,不和他相认?她这是防着他,防着谢家。 他话题一转,问起了刘良文的事情,方才他听得司昭在坟前念叨。 司昭就把当日刘良文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听得谢九哥又把刘良文狠狠骂了一通,说他就知道,平伯伯没有谋反,他怎么会谋反呢?平伯伯一早想回京同家里人团聚,娘说过,平伯伯还央求爹爹帮他求祖父,寻求门路调回京城去。这样的平伯父,如何会去谋逆,连累全家老小? 少年的脸发红,义愤填膺,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我帮你。” 他保证,向司昭许诺:“我帮你查他。” 司昭抬头:“他现在是你的姐夫,要是叫你家里人知道,你.....” 她态度坚定,眼睛里是满满的不相信。 069我帮你找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谢九哥着急,急得脸孔涨红,他赌咒发誓:“他算哪门子姐夫?我才不认他。你相信我,我必不叫他在谢家如意。这种人,哪里来的,叫他回哪里去。”他拍着胸脯地:“但凡我能做的,你说就是。” 司昭:“你要真的想帮我,就帮我查一封信。” 她盯着谢九哥,脸上已是隐隐的期盼。 谢九哥心头一热乎:“什么信?你说。” 司昭点头:“我总觉得那封信是关键,亲眼见到,找出来辨一辨,我才能死心。我爹是不会骗人的,他告诉娘的,他不会骗我们的。” 这事,只有九哥能帮她。 “我打听过了,像这种证物应该在刑部档案库里,那地方,我没有办法。所以,只能求你了。” 司昭细声,眼睛满是期望。那是她达不到的地方,没有人能帮她,她只有求九哥。 九哥满口答应:“我帮你找。” 司昭就起身向他鞠躬,九哥吓一跳,一把拖住她胳膊,把她按了回去,着急地:“你我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不说别的,只说咱们在沙洲的交情,你也不用这样谢我的。”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司昭的神色,见司昭神色感激,心内吁一口气。他不敢提谢家,只能拿沙洲的交情来说事,他六岁的时候,去沙洲,她很乖,每次都跟在他身后,俩人常闯祸,一起被大人揪着打也不是一次二次,他们之间哪里谢过?现在,她是一口一个谢,谢得他头皮发毛。 一时俩人重新坐下,聊起信件的事来。这信件,当日刑部对过笔迹,一致认定是杨士新的笔迹,作为证据封存的。杨士新是当朝左相,他的笔迹,许多人认识,说是,那就是没有错了。 即使司昭相信爹爹没有同他勾连,可有书信为证,也是百口莫辩。司昭心里其实是没有底的,只是她相信爹爹,总要亲眼确认才甘心。可惜杨士新早已死了,全家一百多人口,一个不剩。活证是没了。 所以司昭斩钉截铁地告诉谢九哥,娘不止一次地说过,杨士新绝对没有给爹爹写过这封信。 九哥说杨士新如果真的没有给平连章写过那封信,那信件很可能是假的。目前,其它办法也没有,只能依她所说,拿到这封信,才好辨别一二,剩下的事情后面再说。 九哥宽慰她,说他曾听人说有那善伪造书信模仿笔迹的,说不准那信件就是假的。 司昭也是燃起了希望。 “你能拿到吗?” 她再次问。 九哥点头:“当然。”见司昭两只眼睛盯着自己,口内应道:“我会弄到的。只是得等一等,可能没那么快。”谢九哥信心满满地,依律,这些物证在刑部的档案库里,他回去就想法子去弄出这封信来。 司昭再次起身:“多谢你。多谢你。”她纳头要拜下去,谢九哥有些慌张地架住她,低嚷道怎么又谢了呢? “阿殊。” 谢九哥看着她,诚挚地:“你不必谢我,真的,咱们是朋友。” 他目光灼灼:“你真的不用如此客气的。咱们两家本是......” 他舌头顿住,一时不知怎么往下说。 “要谢的,你可以不必帮我的,是我厚颜,求你帮忙,我实在是找不到人帮我,你肯帮我,就是大恩,成不成的,咱先不说。” 司昭说完,退后一步,还是弯腰,郑重行了大礼。 谢九哥看着他,局促地拉也好,不拉也好,待她行完礼,也郑重地回了一礼。 俩人又说了别的闲话,谢九哥这才想起问她是怎么逃脱的?流放的犯人是要在身上刺标记的,他方才没有在司昭脖子上看到刺青。 司昭简短地说当日她发烧,狱卒没有给她刺青。 其实天牢里环境恶劣,她浑身长了脓疮,狱卒在她脖子上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刺青草草地落在了脖子下的胸口处。她皮肤本就敏感,刺青的地方很快也溃烂起来,一直流脓不止。后来司空道救了她以后,弄了许多草药去敷那些浑身红肿的脓疮。她坚持自己换洗,自然司空道也没有看到她胸口的那道刺青。刺青的地方隐蔽,不好查看,她就懒得费口舌解释了。 说话的时候,司昭的目光看向远方,那里是天际,碧蓝的天空,漂浮着丝丝白云,她语气缓慢,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谢九哥鼻子又酸了。 下起了雨来,飘飘洒洒的,九哥叫平贵收拾地上的烛台等东西,又叫拿了铁锹来铲土掩盖地上的纸钱痕迹。谢九哥向司昭解释:“得收拾掉,不能叫人看出来,这些人没准来转悠,别叫他们找到人。找不着你三哥,他们是不肯放手的。” 司昭蓦地看向九哥:“三哥?我三哥他......” 她疑心听错,紧紧盯着谢九哥,心内咚咚跳。 谢九哥说你不知道吗?他当日回京,正碰上官兵搜捕。他叫人去调查,这才知道走脱了平家老三,金甲卫四下搜捕。 司昭有一瞬间,整个人都呆在那里,她被这个消息炸懵了,三哥竟然还活着,这真是意外的惊喜。谢九哥说他逃出了京城,官府也没有抓到他。娘和姐姐要是知道三哥还活着,一定比她还开心,很好,实在是好。 她欢喜地擦干眼泪,微笑着对九哥说:“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九哥看着又哭又笑的她,安慰说放心,他会帮忙找平三哥。于是,司昭又再次谢过他。 离开的时候,九哥听说她从水洞口里进来的,指着几步外那扇锁着的小角门,九哥吩咐了几句,平贵翻墙而去。 九哥说,以后就从这门进出。 司昭说不必这么麻烦,她依旧从那里爬出去就是了。 九哥说河道里的水要涨,这洞口进出不方便。 这里是角门,没人注意,每次进出小心些,门外虚虚挂上锁,里头把门拴拴上,就是了。 司昭也就不再坚持,俩人站着,又说了几句话,等着平贵。 平贵很快就回来,带了一个小包袱,在门外逐一试钥匙,很快就开了,哗啦一声,打开了角门锈迹斑斑的锁链,司昭和九哥出去,然后复把门锁上,把钥匙递给了司昭。 回去的时候,九哥要送司昭回家,司昭说不用,九哥就愣愣地看着司昭往巷子深处走去,很快就走没了影儿。 “公子。” 平贵见他半日不动,不得不提醒他:“咱们该走了。” 九哥回头,平贵吓一跳,见他眼中水润晶亮。 他扭头看那已经细雨飘洒的空巷,方才公子就这样一口应下了,他还想着劝一劝,这答应得太快了,查信件,这事可不好做,连老爷都不一定做到,可公子就眼不眨地答应了下来,还拍着胸脯当当地打包票。当年公子就叫他调查过事情的始末,他知道,这是铁案,哪里能翻得了?那信又是在刑部,小公子又哪里弄得到? 可他现在,忽然觉得不好劝了。公子这样子,他若是说了,说不得挨一脚..... 俩人牵了马,也走了。 070画工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巷子里重新空寂下来,平家出事后,左右的住户陆续搬离了几家,平日里就清净,这会下了雨,更加显得寂寥,只有墙头的大槐树摇曳着一树绿荫,在飘洒的雨丝中绿油油。 雨丝飘洒中,司昭一路急走,穿街走巷,径直向玲珑阁跑去。 春杏正送客人下楼,抬眼就看到司昭跑上楼梯。 春杏忙拉她到一旁,扯了毛巾架上的干布巾,给她擦,见她头发洇得湿哒哒的,问她:“怎么不带伞?” 她知道今日清明司昭去祭祀了。 司昭攀住春杏的肩膀,眼睛亮晶晶,她迫不及待告诉春杏,欢喜地说三哥还活着。 春杏吃惊,忙拉她到里头,仔细问她怎么回事?听她说完也是很高兴,双手合十,连连对空拜了好几下,直说菩萨保佑,三少爷福大命大。又压低声说难怪开始半年总看到平家老宅周围有兵士巡逻,原是为了抓捕小少爷。 “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夫人。” 春杏探头看了一下,此时,二楼无客人,只有靠窗一个小厮在收拾桌上的残茶。 司昭说是的。她要告诉娘这个好消息,又说了谢九哥答应了帮她调查刘良文的事。 春杏合掌,谢九哥肯帮忙,自然是最好的,怎么说,他都比司昭方便。 有客人上来,司昭告辞离开,她这一步没有走错,谢九哥果然会帮她。 当她从春杏口中得知,谢九哥每到忌日都要去老宅子转一转。她就存了心思,今日是特意等着九哥,和他相认。这事,她连春杏都没有细说。平家已家破,她想要挣扎一探当年的旧情,凭她一己之力,断难成事。所以,当亲眼目睹九哥在书房替她质问刘良文的时候,她就知道,眼下,唯有谢九哥能帮她了。 第二日。 司昭去谢府,刚转过夹道,就看见平贵站在那里伸了脖子左顾右盼地,见了她,招手。 司昭也不多话,跟着就走,很快到了地,这是谢家的外书房,同样三间,却是宽敞得多,左右东西还有厢房,平日待客用。 西厢房的门敞开着,谢九哥背着手,站在那青石台阶上,见了人来,就望过来。 平贵自觉跑到门外去望风去了。 谢九哥让司昭进去,桌上摆满了点心瓜果,九哥让她坐下吃。司昭先把信封递过去,九哥接过,仔细看了起来。 她见桌上都是各式点心,有一盒枣糕,她伸手拈了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嚼着,有些干。 谢九哥很快看完,他认真地:“施怀义是登洲府人?” 大盛建国三年,曾经出现过一次乡试舞弊案,涉事的考官全都被发落,尤其那几个买试题的士子,更是革除功名,进了牢狱。自此以后,科考主考官员皆是吏部下派,地方辅助,只为杜绝此类事件,有损公允。 现在,有人再次科考舞弊,且是圣上亲自主持的殿试。为了选拔人才,殿试的试题是皇帝亲自拟定,殿试那日,礼部官员亲自在场上打开,这要是出了漏子,就是天大的事儿。他想着得把这件事情弄个清楚些,再去找祖父,刘良文现在是谢家的女婿,他不能让谢家跟着这个狗才让人看笑话。 司昭给他的这几张文章,其实并不能说是实在的证据,但刘良文抄袭了施怀义的文章,这是毋庸置疑的。 俩人正说着话,门外的平贵喊了声姨娘早。 薛姨娘穿着蓝底洒金花的褙子,端着一个托盘,笑吟吟地走来:“他在里头干啥?” 她说着话已经进得门来,司昭忙从桌旁起身,行礼,然后就要告辞。 “站住。” 薛姨娘却叫住她:“你是哪个屋里的丫头?在这里做什么?” 她目光审视,这个丫头看着眼生,见她进来就要走。书房里基本都是平贵在伺候,方才平贵站在外头放风,她就觉得奇怪,里头却站着个丫头。方才进来时,这小丫头正和九哥说话,两人都站在书桌前,一个丫头怎么站到了爷们的书案前去了? 司昭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薛姨娘。 时隔三年,薛姨娘眉眼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与沙洲那个整日里打扮得鲜艳明媚的妇人比,现在通身素净得只有手腕上一个墨绿色的玉镯子,让她看着平添了几分暮气。 三房没有了当家男人,薛姨娘现在是孀居,一应打扮都是素简得很。 一旁的九哥忙说她是画工。薛姨娘目光落到桌上的画上,转了一圈:“怎么到这里来了?” 画工怎么跑到九哥这里来了? 九哥就说他想请个画工给祖母画像。 薛姨娘说谢家的画像自有图画署的专门画师来画。 九哥笑着说去年老太太还说,图画署的画师每次的画像千篇一律,没有什么趣味,都是统一的衣裳,把人脸一画,就完事了,看着好像一个人似的。这回给老太太画一张不一样的,让民间的画师来画,或许会不一样。 薛姨娘就笑了,说这倒也是,每次都是相同的诰命服,她每次去祠堂看见那些画像,乍看,还真的分不清谁是谁。 她就转脸,正色问司昭,可是有把握?那可是老太太,朝廷二品诰命。 司昭弯腰,说一定竭尽全力。 九哥就催促司昭走。 司昭走后。 薛姨娘就提醒九哥说,要画像,也找个有点名气的来画,她就是一小画工,给小姐们画画扇面,会画写真图吗? 九哥说她二姐姐还叫她画扇面呢?再说,主要是她父亲画,她帮忙打下手,人家就是靠这个吃饭的,怕什么。画得不好,到时再换了就是了。主要后宅都是女眷,女画师方便些。见如此说,薛姨娘就没有说什么了,九哥转了话题,问薛姨娘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薛姨娘看着儿子,就笑眯眯地说,昨日听说他积了食,找了鸡内金来烧了灰,温热的,快喝了。 谢九哥看着那白色瓷碗里的半碗黄水,端起来,亦仰脖子喝了下去,薛姨娘忙从平贵手中接过手巾给他仔细擦了擦嘴角,又从荷包里掏出一粒饴糖,快速地塞到儿子口中。 谢九哥嘎嘣嘎嘣嚼着糖块,含混不清地说他要出去,让薛姨娘先回。 薛姨娘就吩咐他趁着这段时日在家,莫要到处乱跑,多去二房找刘良文问问学问,人家可是榜眼,多学着点,争取三年之后下场,也能得个好名次,莫要辜负了她们的期望。 谢九哥含糊应着,送走了薛姨娘。 然后,他把桌上那些文章重新折好,放到抽屉里锁了起来,这才招呼平贵,吩咐了他几句。 “小的出去这几日,公子自己小心。” 平贵叮嘱了一句。 他要出去这几日,有些不放心。 谢九哥只催他快走,说他身边有喜子呢,快去快回就是。 阿殊的事情,他只有交给平贵才放心。 071石板画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依旧去了平家老宅。 到了墓前,就见那搁了一块青石板,约有两寸宽,5寸长,横放在墓门前。这是昨日她央九哥弄的,青石板干净平整。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刻刀,盘腿坐下,把青石板横放在腿上,掾刀,白色的石屑飞舞,她刻一下吹一下,不小心石屑飞迷了眼,揉了好久,眨巴出泪水来,改为用手抹,从初始生疏,渐熟练。 一个时辰之后,她扭了扭酸涩的脖颈,放下刻刀,用衣袖轻轻擦干净青石上头剩下的粉屑。 青石板上刻着一幅画,举着糖人的两个小娃娃笑嘻嘻地在吃糖人,男孩眯着一只眼睛,咬着一只兔子,小丫头的是一只糖老鼠,她咬掉了老鼠的尾巴。 她用刻刀在墓前掏出了一条沟,把石板端端正正插在墓前,远远望去就是一块墓门。 她原想写了地址放在这里,可又不敢,谢九哥说三哥逃脱,衙门至今未销案,虽这二年,官府懈怠了许多,但是,每逢爹爹祭日那几天,保不齐他们也会进来转一转,他每回清明来祭祀时,都是清扫干净,免得徒增麻烦。 三哥如果活着,肯定得回来祭祀爹爹他们,就如同她一样,在外漂泊三年,终日挂念着父兄他们的归处,总要看一眼才放心。 三哥常带她去府前庙买糖人吃,每次都买一只猴子和一只兔子。她属猴,三哥属兔子,俩人交换着啃,一个说啃掉了你的手,一个说啃掉了你的耳朵⋯⋯很幼稚的游戏,她和三哥玩得不亦乐乎。家里哥哥姐姐都比她大许多,只有三哥和她年龄相仿,愿意带她玩。三哥要是回来,看到这张石板画,一定知道是她。 司昭心口鼓涨着,充满了希望,她对着墓碑默默地祈祷,让爹爹保佑她能找到三哥,早日和三哥团聚。 她离开的时候,仔细地回看了一下,硕大的墓前,竖立着一块小小的青石碑,同这简陋的坟堆一样,并没有异样。 下晌,谢九哥亲自带她去见谢老太太,他说,谢家每年都要请画师来家里画画,去岁老太太画的画像,不满意,觉得每年都一样,无趣。他说只要与往年画得不一样,就能让老太太喜欢, 九哥又说,可惜是个女孩子,不然入画院,也能做大盛第一画师呢。然后九哥就懊恼,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怎么把阿殊同那些靠技艺吃饭的人相提并论?忙找补,说没想到她竟然有绘画的天赋,以前都没瞧出来。 司昭就微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学画画吗? 她说初始只是想画下爹爹和哥哥他们的样子,她怕自己忘掉他们,她求司空道教她画画,拿着笔和纸,一遍一遍地画,擦了画,画了擦......那些个日夜,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他们的样子,一遍又一遍地画他们的样子,平家上下四十多人,在她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放,整整画了三年,不知道画了几遍,不知道了易了几稿。司空道说她学得快,悟性高,她不知道,她只想尽可能的准确地描绘出人物的样子,越像越好。这些人都死了,她想记住他们。 九哥听了心里越发难过,觉得自己真不会说话,勾起了阿殊的伤心事。他再次保证,说他必定尽心,叫她放宽心。 司昭自然知道九哥是怕自己在外头受委屈,想把自己留在谢家作画多赚些银钱。她感激,有了谢墨薇和谢九哥俩人的力推,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在谢家逗留一段时日了。 谢老太太爱热闹,谢家几个女眷正围着她说话解闷。见九哥带了人进来,都笑着看过来。 谢九哥带了司昭径直到老太太跟前,极力推荐说司昭画工好,画得细致,同淳安夫人也是差不离的,前几日给二姐姐还画扇面来着,二姐姐也称赞过她的。谢墨薇诧异地看一眼九哥,在一旁也顺着九哥的话,帮着夸了二句,并递了手中的扇子过去,几人轮流翻看了一回,都说很别致,确实有淳安夫人的风格. 淳安夫人,是国子监张大人的夫人,画得一手好工笔,尤以花鸟著称,她的画作京中小姐奶奶们都见过的。 大奶奶指着扇子,挑剔说这扇子可是浸不得水,会糊掉吧? 谢墨薇就笑着说,上了矾水的,只要不特意浸到水里,不会花掉的. 一旁的老太太就点了点头,慈祥地问了司昭几句话,司昭一一回答,谢家老太太,之前司昭只随娘到谢家做客的时候见过一面,是个慈祥和蔼的老太太,几年了,她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花白头发罩在金丝狄髻之内,髻上端端正正簪着衔珠点翠金凤簪,她的面庞依旧丰腴红润,很是健谈,脸上地笑一直没有下去过. 谢九哥带着司昭下去后,谢大奶奶揶揄道,说三不管的四弟竟然巴巴地带个小画工来,还给他打起保票来了,倒是稀奇得很. 一旁的三太太就不悦,说九哥是读书人,自然喜欢舞文弄墨的人,看到画得好的,免不了夸几句,哪里像我们,字都不认识几个,自然不知道这里头的妙处。 谢大奶奶忙说三婶子说得是,闭嘴,知道惹三婶不快了。这话说得,在座的不认识字的,除了自己,哪个不是会写点就是会画点的?当下看了看老太太,见她依旧笑着,当下也就装糊涂,没有接这话茬子。如今这三房上下都把谢九哥当宝贝金疙瘩供着,容不得旁人说他半句不好,自己也是嘴欠. 说起来,谢家三个太太,平日里数三太太最省事,但是,也最难说话,稍不留神,说错了话,就得被她盯上,闹腾个没完。 九哥把司昭送到门口,说叫她明日就过来。 “祖母是个很好的人,你不用怕。” 九哥叮嘱她,眼睛亮晶晶。 司昭说知道了,应下。 九哥目送她离开,想着要吩咐祖母身边的丫鬟,在祖母面前多照应着些司昭,希望阿殊能得了祖母的喜欢。 072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早上,司昭去谢府,丫鬟告知老太太去了大奶奶那里. 花满堂的小花厅里,几个女眷正围在一张铺了遍地花开大红提花桌布的圆桌旁摸叶子牌,丫鬟们聚在廊下说话,众人见司昭来,就让她在一旁坐着画就是。 “木头一样地坐着,多无趣。我们打我们的牌,你可能画?” 大奶奶笑着问她。 司昭说可以。 小丫头帮忙在一角支了画架,司昭打开画箱,开始描画。几个丫鬟也凑过来看她作画,叽叽喳喳。 画了一个多时辰,有婆子来叫老太太回去,说是洪家老太太打发婆子送来了新摘的瓜果,老太太就起身,吩咐大家等她回来。 老太太走后,谢墨梅提着裙子,风风火火地进了花厅,走到大奶奶面前,和谢大奶奶嚷嚷着说刘良文每日下值回来太晚了,要大奶奶专门指定一辆马车接送,说昨日下值时,那么大的雨,刘良文一路走回家,整个人都淋透了,差点害了伤风。 “家里就二辆马车,得接祖父和父亲他们。” 谢大奶奶利索地打出一张牌,一边随口解释了一句。 府里的马车都是有定数的,刘良文平日去当值,都是顺路同谢家几个老爷乘同一辆马车去的,回来时,各人下值时辰不同,自然是优先谢大爷他们。刘良文昨日应该是晚了,自然搭不上,只能自己走路回来,从翰墨院走回家,途中穿越两个坊,大概半个时辰脚程,也不算很远。 “不是还有一辆备用的吗?把那辆指定给我们不就成了?” 谢墨梅自然是有备而来,她提醒大奶奶。 “那可不成,这府里的马车都空了,遇上太太她们临时要出门,可怎么办?” 谢大奶奶一口回绝了她,一边催促一旁的谢墨铃快些出牌。 谢墨梅不肯罢休,依旧絮叨:“那就再添置一辆车子好了,这样不就方便了。” 谢大奶奶抬头看了她一眼,一脸诧异:“各房按例配有一辆专用马车,你们二房可以商量商量,腾挪一辆马车出来给你们。” 大奶奶心下不爽,这府里配置的马车是有定数的。一碗水要端平,要是单给二房多配一辆马车,大房和三房怎么办?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个二房的小姑子嫁了人依旧住在府里,这个超出的预算,二房自然得自己内部消化。 谢墨梅不敢怼大奶奶,大奶奶是谢家的当家奶奶,惹恼了她,可没有什么好处,这个她还是懂的。可是她答应了刘良文,是响当当打了保票来的。这回被直接驳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见大奶奶依旧笑吟吟地打着牌,她心下焦躁,就看到了打牌的谢墨薇,当下一股无名火起:“笑得那么开心?你是不是巴不得他倒霉?” 谢墨薇莫名其妙,她看了一眼墨梅,没有吭声。 谢墨梅见她不吭声,谢大奶奶也不吭声,就不免烦躁:“真是好笑,我相公每日在府衙里上值,辛苦奔波,风里雨里的,没人体谅,反倒你一个闲人,整日在家里,用什么马车,霸着茅坑不拉屎,真是厚脸皮......” 几人惊讶,看看谢墨薇又看看谢墨梅. 谢墨薇无语,自上次九哥叫管家娘子私下替她澄清了退亲的事后,府里流言少了,栖霞院的人又刻意避着谢墨梅,消停了一段时日,没有想到这会子又闹上了. 大奶奶揭了茶盏盖,低头喝茶。 二房的这门亲事听说是舅爷搬出先二太太,才换亲的。现在看来,怕是二叔怕谢墨梅这性子要是嫁到京里那些权贵家,丢人现眼,连累谢家门风,才答应换的吧?瞧瞧,这什么话也敢说,真正是没有教养. 谢墨梅话已出口,百无禁忌:“我知道,很多人嫉妒相公,他可是一甲进士,连皇上都夸奖的,你呢心里肯定不服,别当我不知道,你敢说你没有?可惜,你是个冒牌货,相公自然不愿选你,你心里快气疯了吧?” 墨薇压根不想接这个话题,她捏着叶子牌,极力忽视,墨梅这人,一旦接腔了,更加没完没了,徒惹人笑话罢了。 谢墨梅却是越说越上头,二奶奶劝了二句,没有用,一旁的彩绫终于忍不住,低声申辩:“姑奶奶别冤枉人,我们小姐才不会上赶着去找姑爷。之前我们小姐早就想退亲了,是太太不许,这事老爷太太她们都是知道的。” 此话一出,大奶奶也抬了头,看向墨薇,眼中兴味,她倒是不知道还有这桩子事情. 谢墨梅却一下子恼了,她激动地嚷道:“不要脸的,什么东西?你敢胡咧咧,撕烂了你这张嘴。” 她恼怒彩绫竟敢如此诋毁刘良文,诋毁她,什么叫谢墨薇要退亲?她怎么不知道? 她恶狠狠抓着彩绫,要去扭彩绫的嘴,彩绫吓坏了,忙躲闪,一边大声申辩:“婢子没有胡说,姑奶奶可以去问姑爷,我们姑娘当面给和他说的。是他自己拖着不退。这事老爷太太,都知道的.” 谢墨梅听了犹如火上浇油,扬手就劈头盖脸地扇下来。众人忙起身拉,墨梅嘴里大声叫骂,谢墨薇气得也顾不得矜持,隔着人群和她争辩,却是骂不过她的高门大嗓. 谢墨梅骂骂咧咧:“不要脸的。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我用得着捡你不要的东西?你自己都是我谢家捡来的东西,你敢和我比,我就应该告诉父亲,把你给赶出去,赶到那乡下去喂猪,贱坯子,哪里来的回哪去,真把自己当成谢家千金小姐啦.....” 谢墨薇脑袋嗡嗡地,谢墨梅是一直揪着这点痛处,使劲踩她,恨不能每日里爬上房顶喊三遍才舒坦。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越众上前,高声:“谢墨梅,你没完没了了,是吧?你待要如何?” 今日当着大家的面,把事情挑明了说. “你得同所有人说,是他不要你的,都是你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谢墨梅尖声,眼睛通红,她要发疯了,什么叫谢墨薇不要刘良文? 谢墨薇眼见没有办法沟通,求助一旁的谢大奶奶:“嫂子,你说句话。” 如今这里也就只有大奶奶可以劝一劝谢墨梅了。 大奶奶被指了出来,她咳了一声,正要喝止谢墨梅,就见谢广乾大步进来. 花厅内的几人均站了起来,墨薇几个叫一声大哥,大奶奶也站起来迎上去,他摆手,自己抬手解开颌下红缨,递给丫鬟,谢大奶奶从一旁捧了凉茶,他摆摆手,越过谢大奶奶,径直进了离间。 厅内安静. 谢墨薇松了一口气,正要借机告辞,谢广乾昨晚上值守一夜,这会子怕是要歇息,不好吵闹,也好暂时躲了这里的闹剧。 073深情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谢大奶奶却咳了一声,对着墨梅:“都是自家骨肉,有什么说不开的?好好说话。别闹了。” 谢墨梅本就没有尽兴,当下就接了话把子:“嫂子,是她说她退亲,是她不要的亲事才给我的.....” 她激动起来,声音陡然响亮几分。 “这事简单。”谢大奶奶笑吟吟地抬声:“你同二妹妹两个,叫了你家相公来,三人三刀六面地对清楚,说开了,这事就过去了。” “不成!” 谢墨薇忙出声,这样子弄,没事也能搅出三分事来。 “怎么不行?”谢大奶奶示意谢墨梅闭嘴,自己不急不徐地拆解:“你们两个先前有过婚约,大妹妹会多心,也是正常的。自然,二妹妹你自然是没有这个心思的。可是,说句不该说的话,谁担保妹夫他有没有这般心思?这男子啊,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娶到了手,不知道珍惜,只念着那先前的,得不到的才是最香......” “嫂子⋯⋯” 谢墨薇叫道,一旁的二奶奶几个也是欲言又止。 大奶奶恍若未闻,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听我的,三个人坐下来,把事情摊开了说明白了,也解了大妹妹心中的疑惑,以后就还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谢墨薇脸色难看,她不明白大奶奶怎么说出这番话来,这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吗?本来没影的事,这样一搞,不是平添了是非吗? 谢墨梅也不赞成,见什么面?有什么好见的?可是她倒很中意大奶奶的态度,心里瞬间舒爽了许多,语气也是得意洋洋:“见面就不必要了,这事就是你的错,干我们相公什么事?你得同府里的人说,是相公看不上你,你配不上他......别走,给我说清楚。” 眼见谢墨薇拎着裙子逃也似地出了院子,谢墨梅也紧跟着不依不饶追出去:“别走,你得同她们去说......” 花厅内的人也散去,谢大奶奶一屁股坐回到绣墩上,伸手从桌上拿了一个茶盏,仰头喝了一口,脸色通红。 门帘一响,谢广乾背着手站在门内:“你当嫂子的,劝架怎么一面倒?这不是挑起矛盾吗?” 他两指揉着眉心,脸上疲惫,他刚脱了外头的衣裳,还没有来得及躺一躺,就听外头两个妹子聒噪不休,堪堪听了一耳朵,忍不住出声。 妻子是谢家的当家奶奶,给小姑子居中调和,是她的分内事情,怎么竟拉起了偏架? 谢大奶奶觑了他一眼,曼声:“怎么,我方才所说的句句都在理上,可是有哪一句是说错了?你们男子,难道不是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虚伪。” 谢广乾:“这又是哪儿跟哪儿?怎么扯上我了?”说着就要退回去。 谢大奶奶却急步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谢广乾身量高,大奶奶到他齐肩高,只能看到他的下颌,她尖声,头上的海棠垂珠打在额上,有些凌乱:“怎么,说到你的痛处了?当初你就应该当机立断地把她娶进来,当你的谢家大奶奶,怎么又退了亲了?如今可是晚了,你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大家小姐,在教坊司都是人人想要一亲芳泽的稀奇货色。别说漠洲的那些糙人,更是常年难得见到年轻鲜嫩的女子,这会子,你那心上人说不得正搂着哪个老兵痞子,为讨得一碗饭吃谄媚讨好,也是,这多才多艺的大小姐做起这事来想必比那些女子要厉害得多。哦不,说不得,在押送的路上,就已经做起这个营生了吧。毕竟,她是才女,讨好男人,学得也快些.....”谢大奶奶语气极其讥讽,清晰地传到了外头。 廊下正低头收拾画架子的司昭手一抖,指头撞到了粗糙的木架,一旁低着头的丫鬟偷偷瞥了她一眼,往角落里又缩了一缩。 屋内一声响,谢广乾大步摔门而出,谢大奶奶眼底泛红追出来,她瞪着谢广乾远去的背影,想着谢广乾方才那吃了屎一样的表情,她使劲抽了一下鼻子,一扭头,却见那小画工依旧呆在画板前,像只鹌鹑般地愣在那里。她一阵羞恼,敢情方才俩人的对话都叫这个低贱小画工给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她当即斥道:“害不滚?” 司昭低头,抱着画箱子,往外走。大奶奶气冲冲地进了屋内,远远避在廊下的丫鬟这才匆匆出来,进了屋内,很快大奶奶呵斥的声音响起来,好像是摔了什么东西。 司昭一路急走至园子西角一从细竹后,红着眼眶,深深呼气。 姐姐竟被人这样在嘴里肆意糟蹋,虽然她一直都知道,姐姐和娘在漠洲境遇定不会好,但她一直宽慰自己,只要人还在,就一切都有希望。三年来,她不断告诉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是,谢大奶奶这番话,粗暴地掀开了她从来不敢承认的问题,姐姐到底过得如何?如果真如她说的.....姐姐那样要强清高的人,她怎么忍受得了。方才谢大奶奶言语间对姐姐极具恶意,恨不能把姐姐给踩踏入泥污,烂臭不堪。可小郑氏明明是在姐姐被退亲后,才嫁与谢广乾的,郑国公府素日与她们家并无交集,姐姐也与郑家小姐没有什么来往,没想到,她竟如此恨毒了姐姐。 更可笑的是,大奶奶口口声声控诉谢广乾的深情......一个未婚妻在牢狱里,连面也不曾露过,一转身就娶了别人的人,却被他的妻子冠以深情,念念不忘.....当真让人觉得恶心至极。 司昭攥着一根嫩竹枝,竹子细长,刚从竹节上抽发出来的,郁郁葱葱的,被她扯得紧紧地,缠进了指头,大奶奶的话,再一次残酷地提醒她,她们一家子现在是罪人,她和三哥,就像是见不得光的,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以后只能东躲西藏地藏着过日子,而流放服劳役的娘和姐姐她们,应该日子更难过吧.....她静静地站着,犹如一根霜打的竹子。 小径外,隐有说话声,有人跑过去,下雨了,细细密密地。 074迟到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清早,淅淅沥沥的雨,落在翰墨院那青砖地上,许多人跑了起来,本不宽敞的翰墨院门口就显得拥挤了些。 一个绿袍官员拿着薄子,站在门内记录勾画,来一个勾一个。 车帘掀开,下来一个年青官员。 随从早撑开了大大的黑油纸伞,遮住了半个身子,只见弯腰的颀长的身子,青色的官服。 “秦大人!” 有那廊下收伞的见到这青衣官员,就提了声,热情地打招呼。 来得是翰墨院侍讲,秦廷芳。 他伸手掸了掸衣袍,白皙修长的手背映衬着青色的袖子,似乎连那暗青色的官服也格外温和些。 “早!” 他唇角含笑,整理好官袍,和几人寒暄。记录的小吏也勾了最后一笔,然后收了薄子,欠着身子听秦廷芳他们说话。 “唷!” 又一辆马车到达,堪堪停在石阶前。 乌棚马车里急急钻出了一个人,他弓腰蹦下了车,几步上了台阶:“勾上。” 刘良文催促:“路上堵车,略迟了些。” 记录的小吏却不肯,说已经过了时辰,迟到就是迟到。 刘良文央告:“通融通融。”眼见小吏不理他,只得提了衣袍悻悻地往里走:“李大人,昨日的已经整理好了,放在左手书案上!” 他快步跟上前头的同僚,殷勤地和他说话。 翰墨院里活多,每日这个时侯是最忙碌的时候,几个老资历的照例端了新泡的茶,在那慢悠悠的品,看那天井里落下的雨水浸润了屋檐下的兰草,时不时地笑谈几句。 一排排的案几上堆满了文书,众人各就各位,许多人已开始奋笔疾书。 一众青衣官员像勤劳的小蜜蜂,不停穿梭于各个书架与书案之间,他们是这翰墨院最活跃的生力军,生机勃勃,且吃苦耐劳。 书案上,刘良文刚蘸了墨,“啪嗒!”一本书从天而落,砸在他身旁,吓了他一大跳,一大滩墨汁就滴到了宣纸上。 身后一声,一人捧着一堆文书跟在侍讲郑大人身后过去。 “这书珍贵,小心弄破了!” 一旁的人嘟囔着,呵斥那后桌抛书的人。然后,小心捡了捧了书,用手掸了掸,殷勤跑到最前头的一张桌子旁:“秦大人,你要的书!” 捧着书的满脸笑容,态度恭敬得很。 秦廷芳起身,双手郑重接过:“谢郑大人!” “坐坐!” 对方忙摆手,看着秦廷芳坐回去,又扯了几句闲话,方踱回了自己的书案,拿起笔来,开始记录,不再说话。 众人依旧忙碌,不时有人起身去翻找资料,低低地说话。 刘良文看着纸上那一摊墨迹,脸上笑容僵硬。 一个月了,他从最初的激动欣喜,到如今的尴尬。素来以清贵著称的翰墨院,却是这等拜高踩低。像方才,他同秦廷芳前后脚到的,原本可以通融一下的,可那个点名的小吏硬是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还有后方那个姓崔的,书直接就抛过来,差点砸到他的脑袋。他愤愤地,却是无奈,谢侍郎的孙女婿这个身份,在这里似乎并不好使,该干的活一样没少干。 其它人他不敢比,论资排辈,人家官职资历都压死他。 可同是今年进的一批新人,那个周锦绣,却处处抢尽了风头。众人现在只知道他探花周锦绣,却不知道榜眼刘良文和状元郑昊。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仗着有个好出身么? 他愤愤地环顾,一眼瞥到了那个位置竟然没人。他飞快地又浏览了一遍厅堂,发现确实没有人,心下窃喜。他起身去檐下拿了畚斗扫把,把东边的地溜溜地清扫了一遍,这边的大堂先扫了,剩下的留给他做就是了。瀚墨院规矩,迟到的人要打扫卫生,烧水,擦洗,今日他迟到了,一日的卫生洒扫都归他做了。现在,周锦绣也迟到了,合该一人一半,西边的都是桌椅,腾挪需要时间,他抢先把这一半打扫了,剩下的就不用管了。 他今日的抄录还没完成,昨日就催着要了。他拿着扫把快速扫完,去烧水。 然而,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茶也沏了,也没有看见周锦绣的影子,西边的几人催促他赶快把地扫了。他跑去找那负责统计的人,说周锦绣这都迟到了半日了,那边该归他干。 回话却说周锦绣今日请假了。 刘良文不信,这请假他怎么不知道?想到上回有人就迟到了半日,也没有人说穿,就混过去了。这可不行,今日既然他看见了,他得揪着,这不公平,要么都不做,要做就大家一起做。 那人不理会他,众人只催促他快些,刘良文无奈,只能不甘心地去把剩下的地都扫了。 他做好后回到座位上,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赶紧提笔写文书,再不抓紧,今日完不成了,又得留下来加班,他一边怨怼,一边奋笔疾书。 等手头的事情做好,大家都走光了,错过了马车,他只能走路回家,到谢家,天色昏黑。 谢墨梅埋怨他怎么不早点回来,饭菜都凉了,下次不回,早些说话,省得她干等。 刘良文陪笑说今日忙了些,下回早些回来就是。说完低头扒饭,他今日着实累了,没力气说话。谢墨梅却不满意,叨叨着说家里的事情,说谢大奶奶新打了一个分心,滴水观音,很是好看,她也想打一个....又念叨刘良文的俸银什么时候发? 刘良文支吾着,说俸银还没有,要下旬,然后找了借口说要去书房写文书,放下碗筷往外就走。 他的俸银都寄回了家。原本以为成了亲,这银子可着他花,谁知道谢墨梅的陪嫁没有店铺,只有几处田庄,出不了现银钱。他这才怂恿谢墨梅赖在家里,至少,吃穿用度都可以用公中的,可以省下一大笔开支,只是,谢墨梅的压箱底银子太少,才1000两,这谢家,也忒小气了些,一个嫡亲小姐出嫁,这嫁妆竟然没有多少真金白银,那房子庄子再多,都是死物,又不能立时抵了银子用,只能看不能动。他还得天天未银子发愁...... 075大家都是同僚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第二日,他早早地去了瀚墨院。 厅内,紧张而有序,众人埋首案牍,天气渐热,许多人热出一头闷汗,衣裳贴在后背。 “都忙着呢?” 一个人笑嘻嘻从门口踱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大大的箩筐。 “周大人!” 众人纷纷起身招呼,连空气也凉爽了不少。这可是翰墨院头一号受欢迎的人物,出手贼大方,上到同僚,下到洒扫的杂役,上上下下都对他笑脸相待。 周锦绣团团转了一圈,吩咐身后的两个小厮哈腰把带来的礼包一一放在众人的案头上,高声说是带回来的一些土仪,不成敬意。 一番寒暄后,他自己一手一个拎了二个礼包,径直去了掌院那里。 一柱香后,他出来,经过刘良文面前忽然站住,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很是放肆。 刘良文抬头看他,一脸莫名其妙。 周锦绣笑得很是欢畅:“哟,你这是点了一颗美人痣嘛?哈哈哈!要交桃花运喽。” 原来刘良文的脸上溅了好大一点墨,正在左眼下方,墨汁浓黑,显眼得很。 众人哄笑,有那凑趣的,特意跑上前来,细细地端详:“位置刚好。眼睛下方,这是泪痣。” 刘良文恼火,抬手要擦,又顿住,以袖掩面,匆匆往外头去擦洗了。 走出老远,听到身后的笑声,他咬了牙,心道这人真讨厌。一回来就找他的茬。 周锦绣回到自己书案上,慢条斯理地整理桌案上的笔墨,挽了袖子,提起滴壶,注了清水,慢慢地研磨起来。 厅堂里,除了不时走动的衣物唏嗦声,大家都安静地做事。周锦绣和郑昊二人负责纂修先朝实录,所查典籍甚多,他这段时日不在,许多事都得加紧补上来。 “起居录,有些不全。” 郑昊过来低声说。 “嗯,回头我去寻,辛苦你了。” 周锦绣笑着同郑昊点头示意,郑昊笑笑,说三人各有分工,一人一块,谈不上辛苦,然后重新回到自己书案前,执笔。 周锦绣也正了脸色,墨磨好后,他从一叠文稿中抽出一张纸来,摊在桌上,提笔书写。 四下再无声音,众人皆在用心书写。许多事情分派下来,都是要准时完成的,众人唯有抓紧,才能不耽误事。 刘良文洗好脸回来,也没有二话,麻溜地坐案前去了,他的事情也不轻松,他和郑昊三人共同负责前朝文书的修撰,他一人单独一块,周锦绣和郑昊一块,他抢的那一块,看似轻省,谁知道做进去以后才知道,要查对的资料太多,折腾了个把月,也没有什么大的进展,倒是周锦绣,他出去这十来日,郑昊一人做着两个人活,速度却也不慢,他很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他和郑昊合作了,让周锦绣一人去做。郑昊这人还是很实在的,话不多,就知道埋头苦干,比那个周锦绣讨喜多了。 酉时,大家陆续收拾东西,陆续出了翰墨院大门。 郑昊和周锦绣秦廷芳三人走出大门。 “刘编修其实人不坏,大家都是同僚。” 停了一瞬,郑昊忍不住开口,周锦绣说车上有专给他带的东西,他推辞不过,跟着过来拿。 周锦绣撇了嘴,拉长了声调:“只许他背地里告我的黑状,不许我当面笑话他?” 他颇为不屑。他此次去苏州,是纂修的书册有一处不明,需要去苏州查阅资料,顺便也帮掌院去探望一下他在苏州老家的父母,再然后才是去苏十一的岳丈家。本来,于公于私都没人会置疑。可方才他去掌院那里销假,听说刘良文专门为这事找到掌院,力求查他请假的事,说他玩忽职守。他就纳闷了,什么时候得罪他了,竟值得他专门去告黑状? 郑昊就明白周锦绣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劝解说刘良文就是口快些,有些太过顶真,其实人不坏。 这事他知道,刘良文曾找他,怂恿他一起去掌事那里告状,他推辞了,他不想多事。 周锦绣笑了一笑,没有应声,只是掀了车帘,从里头拿出一个长条小盒子,打开,里头是一方红色斑驳的印石。 “我看到这个,觉得适合你,就给你带来了,莫要嫌弃,不值钱,小玩意儿。” 郑昊推辞的话都被他堵在了口里,只能别扭的接过那方名贵的鸡血石,道了谢。 郑昊走后,周锦绣和秦廷芳上了马车,往后一靠:“那两处铺子,果然在嫁妆单子上。”他一路赶回,刚进得城,家里都没有去,就直接来翰墨院了,忙到现在。 到了周家宅子里,梅九和俞六他们已经过来等着。 周锦绣从袖中拿出一份红色的单子,五页嫁妆单子,罗列了各色陪嫁,其中不乏珠宝首饰家具。从嫁妆单子上看,苏十一的外祖家也是给了不少的陪嫁,虽然不比苏家富庶,但是这两处铺子倒是不错的,地段好,又是旺铺。苏十一把它们留给了柳叶,也是情理之中。 众人肃色,柳叶竟然说得没有错。 先前查出苏十一的贴身物品被人贪下,那人已有了眉目,虽不是什么实证,这种贴身的小东西流落也是常事,但如果这两处铺子的主人落实了,可就不是小事了。 几人目光都看向了俞六,现在需要拿到当日苏家抄家的清单,看看这两处铺子是否在那张拍卖单子上。 “单子应该在户部。” 秦廷芳说,当日抄没的苏家家产尽数折算成银子,充入了户部,这折算的清单自然也在户部了。 “我来想办法。” 俞六硬着头皮揽下。虽然他很怵他爹,但是这事事关苏十一,他硬着头皮也要办。 “等俞六的单子到手,咱们再作下一步打算。” 周锦绣叫人上了茶来,梅九又说到柳叶的儿子已经会爬了,很是可爱,清明祭祀的时候,柳叶抱着孩子去给他上坟,也不像先前那般寻死寻活了。众人唏嘘几分,那个孩子大家都见过,逢人就笑,大家不免想到苏十一,也是常年都是笑呵呵的,一幅见面发财的喜庆样子。 眼见气氛有些沉重,周锦绣就笑嘻嘻地端茶敬秦廷芳:“秦大哥调到翰墨院,我还没有祝贺,以后我有靠山了。省得那些小人背地里嫉妒我,给我穿小鞋。” 076赏银二十两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北境那十万大军都不够给你做靠山的?你把秦大哥让给需要的人吧。“ 梅九笑嘻嘻地调侃他,被锦绣翻了一个白眼:“那是朝廷的大军,慎言。 梅九说你这人好没意思,如今也学会打一口官腔了,同秦大哥一样一样的。 秦廷芳微笑,他从国子监调到翰墨院来,几人也是刚才知道。秦廷芳微笑,说是圣上要修前朝实录,特临时调他过来。众人就噢了一声,秦廷芳于经史一道颇有研究,叫他来主持修纂前朝的实录,那是找对了人。 俞六拍马屁:“秦大哥在翰墨院,是才尽其用,圣上是慧眼识珠。” 众人哈哈笑,气氛渐活跃几分。 梅九却是看着周锦绣:“你方才说有人给你穿小鞋?谁这么不长眼?敢给你周七公子穿小鞋?” 俞六也好奇,赶着问谁。 周锦绣就说了今日的事。 “谢家的女婿。” 梅九怪声,说是那家伙啊,一边就笑着同俞六说起了谢家换亲的事,说这谢家好笑,姐夫变妹夫。这谢家大小姐也是蠢的。 他叽叽咕咕地笑,挤眉弄眼。 秦廷芳有些疑惑。俞六和周锦绣就笑,俩人把先前在安王府的事学给秦廷芳听。 梅九撇嘴:“是她自己拎不清情况,去招惹赵清央干嘛?蠢。” 俞六嫌他说得难听:“谢家大小姐也是无辜,她不是谢家亲生的,能有什么法子?” 自家妹子俞秀兰同谢墨薇交好,俞六也见过几次谢墨薇,不免替谢墨薇说起公道话来。 梅九调侃他:“怎么,你看上了?娶了她?” 俞六翻了个白眼。他已经定亲,倒是梅九今年二十四了,早该成亲了,可他不愿受拘束,前几年,家里只要一说亲,他就跑到皇英寺去住个十天半月地不回来,如此几番,梅太傅也拿他没有办法,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行事如此荒唐,再说也怕祸害了好人家女儿,结亲不成,成冤家。好在儿子多,也不靠他延绵子嗣,遂也不管他了。 “哎,背后说人闺中女子,不合礼数,叫人听见,不免说咱们轻狂。” 见俩人越说越不像话,秦廷芳忙制止。 “倒是这个刘良文,你要注意些,他能到掌院那里告你一次,就有第二次。” 秦廷芳提醒周锦绣。 “我怕他什么?” 周锦绣不以为意。 众人散去,周锦绣回到自己屋子里,丫鬟正点熏香。周锦绣今日回来得早了些,丫鬟唯恐挨骂,未免手忙脚乱。 “香拿远一些,不要熏着我,等等,太甜腻了。换一种。” 他皱眉。 丫头诺诺地下去换香了。 他走到书案上,顺手拿过一本书,一边用叉子叉了一块果肉往嘴巴里送。他天生爱干净,闻不得一丝异味。 他兀自翻看,一边举着叉子往果盘里戳,青瓷盘子里是剥了壳的新鲜荔枝肉,白生生的。 “七舅舅。” 周锦绣抬头,脸上笑容瞬间放大。 王妃周氏拉着奕儿走进来。 “听说今年底荔枝开花时,连番大雨,挂果时又热得不行,掉了不少。基本上,这荔枝不到往年的三成。一路运到咱们这里,差不多要一两银子一个。许多人家都是买来摆个席面。你舅舅大方,送来一小筐,我留了些,等下你送些去俞府,秀兰喜欢吃这个。” 周夫人的娘家哥哥是商家,常年跑河运,自家两艘大船来往于大运河,南北货物就没有他那里没有的。周家舅舅对周锦绣这个外甥也是真好,有什么新鲜的,总想着先送一份给他,这荔枝就是他带过来尝鲜的。 奕儿伸手拈过一个,塞进嘴巴,享受得眯起眼睛。 周锦绣嫌弃地把叉子递给他:“用这个。” 王妃就说九月,奕儿去德华殿读书。俞尚书说,原本这个月去,但是考虑到天气炎热,皇子们要去行宫度暑,干脆等过了这个暑期再去好了。 奕儿的腿还没有好利索,王妃生怕他再磕着捧着。德华殿里的那些皇子们,没轻没重的。 先太子仙逝时,奕儿年纪小,还未到开蒙的时候,安王妃一直带着他在府里,请了启蒙师傅。现在该进宫和其它皇子一起读书了。上个月,俞尚书在圣上面前提了这件事,圣上这才想起这个长孙已经9岁了,准了。 周锦绣知道姐姐的意思,说明日去俞家,亲自把荔枝送过去。 俞尚书是太子府出去的老人,有他在圣上面前时时提点着,圣上才不会忘了这个长孙。 第二日,周锦绣把荔枝送去了俞家,俞六见了周锦绣,苦着脸说在他爹那里碰了壁。 “他不肯给。” 俞六愁容满面,说俞尚书得知他要名单,直问他要做什么?他没有如实说,怕俞尚书怀疑,他爹做事谨慎小心,肯定不答应。 “我再想办法。” 俞六咬牙打包票。 周锦绣知道俞尚书的迂腐性子,安慰了俞六几句,说加油,然后叫人去找张长银,这厮自进了国子监,好使多了,基本是随叫随到。 “你爹这段时日可忙?” 周锦绣给他殷勤地倒了一杯水。张长银受宠若惊,忙起身,啊了一声:“这二日的抓猫都放不下了,我爹说百岁坊的猫都抓完了,就去其它坊找,铁定能找到。” 原是平王府赵清央的猫儿走丢了,赵清央茶饭不思,整日哭闹,平王妃指名让承天府帮忙寻找。已经好几日了,张府尹也是焦头烂额,把整个百岁坊的野猫都抓了来,关了一屋子的猫,却没有找到。 “郡主的猫就是那普通的猫,这一下子真不好找。” 张长银苦着脸。像这种猫的长相,满城都是。看着都像,可是又都不是。 他爹急得嘴巴生疮,他这段时日都识趣地绕着走。这谁家丢了猫都不打紧,偏偏是这平王府。平王府的小郡主一根筋,这一日没有找到猫,就一日哭号不停,不肯吃饭。那王府的管事就一日三趟地拜访张府尹,话里话外都是张府尹办事不得力,张府尹的脸都给他说绿了。平王现可是管着吏部,这话他府里的人说出来,他可真是晚上睡觉都眼皮子直跳。 “我说呢,这段时日路上的耗子都跑出来晒太阳了,原来都被你爹给放出来了。” 梅九笑嘻嘻地,这猫是畜生,翻墙越壁,随便哪里一猫,怎么找?张府尹这确实要忙死了。 “我爹贴了悬赏公告,到处张贴,说有找到猫的,赏银二十两。” 张成银苦着脸说,每日都有人拎着猫来领赏,但都不是。 “我有个法子能帮你找到猫,不过你得叫你爹不要督促他们做红契。” “为什么?” 张长银好奇。 “这个日后再同你说。你只说行不行?” 周锦绣笑嘻嘻地,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喝。” 张长银就不再啰嗦,点头:“那是自然。他们只要自己不上赶着交契税,那我爹也是没有办法的。” 077小画工,有银子赚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从茶楼出来后,张成银去衙门找他爹去了,一进大门,就听见一阵此起彼伏的猫叫声,叫得人心烦。 张成银问一个拎着猫的衙役:“我爹呢?” 衙役努嘴说在里头呢。 张成银急步进去,见他爹正趴在书桌上打瞌睡。 “爹。” 他凑近,张府尹一个激灵惊醒,见是他,一个暴栗就凿了过来:“你不读书,来这里添什么乱?” 张府尹现在很是暴躁。 “王管事又来找你了?” 张成银捂着脑袋瞥了一眼他老子,了然。 “催催催,我都快被他催得上天了。这一天三趟五趟地遣人来,真是急死个人。这李国公家也来人了,说是家里失窃了。你说,这真是祸不单行,这节骨眼上,他家也丢了东西。好嘛,这两家赛着趟地来。说话一个比一个横,都是大人物,你爹我一个都得罪不起。” 张府尹说起来一通苦水,对着儿子哗啦啦地倒。 他是承天府的府尹,说是管着这京里的治安,但事实上,这盛京城里,随便哪个走出来都比他官大,这么多年,他也是习惯了。只是这回,是真的都赶到一块儿了。失窃的是李国公府上,京畿重地,天子脚下,让人行了窃,可不是他这个府尹的责任?他这回要是人揪住小辫子,参他一本,弄不好下半年的考绩落个不合格了。 要不是上头那位奇葩梅大人一直按着他,不许他离开这承天府,他恐怕早就被人给赶回老家种地去了。 张成银不敢卖关子了,他老头子现在满心满眼地出火,搞不好揍他一顿,就一口气说了周锦绣拜托的事。 张府尹一口答应下来。 张成银见他爹答应得爽快,就说起周锦绣说的让人画图悬赏的事来。 “早就画了,鸟用。” 张府尹见是这个主意,一口否定。这算什么主意? 外头又有人抓了猫来领赏,那猫叫得凄惨,引得里头笼子里的猫也叫成一片。这领赏的人多了,这猫不能放回去,不然,这猫抓了放,放了抓,什么时候是个头? “小周大人说了,说管用。”张成银说,其实他也不信,不过,周锦绣信誓旦旦地说信他的,没错,他现在莫名相信周锦绣。 “试试看吧。” 张府尹可有可无,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傍晚,司昭从谢家收工,回到铜锣巷,在巷口发现一辆马车,她瞟了一眼,见车旁坐着的人熟悉,她踌躇一下,让四司空道先走。 司空道不以为意,自顾回去了,司昭看着走过来的双瑞,看着他。 双瑞笑嘻嘻地,说公子有事找他。 “小画工,有银子,你赚不赚?” 周锦绣掀开车帘,手上抓着一把松子,往口里扔了一颗,笑眯眯地。 司昭不说话。 周锦绣也不啰嗦:“平王府郡主的猫丢了,你画一张猫儿图来。” 司昭一口拒绝:“这活我干不了。” 她如今给谢老太太画像,没有时间再另外去接活。 “5两银子。” 周锦绣忙伸了手报价。 司昭依旧摇头,说她如今在谢家画画,让周锦绣另找别的画师。她颠了颠画箱,继续往里走,九哥去书院了,她正发愁如何接近刘良文,哪里有这闲空功夫去其它地方画画。 周锦绣:“8两。” 司昭回头,见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她依旧摇头,说这猫她都没有见过,怎么画?这钱她可赚不了。 周锦绣笑容灿烂:“10两,怎么样?” “成交。” 司昭一口答应,周锦绣笑了,笑得得意,说这就对了。然后就抓了一把松子给司昭,嘱咐了她几句,就驾着马车走了。 司昭往屋里去,10两银子,这活还是得接。她回到家里,同司空道说了这事,司空道睁圆了眼睛,肯定得去,谢家的活先想法子延一延。难得碰到这么大方的主顾,不赚才是傻子。 司昭就准备第二日的东西。 第二日,马车早早停在巷口,双瑞带她往俞家去了。双瑞说俞家小姐的猫同平王府小郡主的猫都是外邦进献给宫里的,一共两只,长得差不离,周锦绣叫司昭照着这只猫画就是。 门房客气地把他们迎了进去,司昭背着小箱子,跟着一个小丫头走。 “跟着。” 小丫头与司昭差不多年纪,她昂着头,脸上是矜持的笑容,带着司昭一路往里。 司昭跟在后面,很快到了俞秀兰的院子。小丫头自己进去通报了。 司昭站在廊下等候。 墙角一口大缸,一朵莲花正开放。紫色的花瓣,层层叠叠,中间是金黄色的花蕊。 门帘打起,俞秀兰捧着猫出来,白底水红领子对襟绣花褙子,水红挑线裙子,脸上只点了唇脂,似乎刚起来,有些懒洋洋地。 她一手抚着猫的颈毛,站在那里,目光落在睡莲上,微惊:“开了?” 丫鬟忙道:“昨日傍晚开的,小姐回来晚了,没有瞧见。” 司昭恭敬地向她行礼,俞秀兰唔了一声,把手中的猫递给丫鬟,凑近去细看那睡莲。 丫鬟带了司昭往园子里去。 “我们小姐不喜人打扰,去亭子里画吧。” 丫鬟抱着铃铛,在前头引路:“那是睡莲,好看吧?今年竟然发了两朵花苞,昨晚上开了一朵,还有一朵,也快了。它能开十多日呢。” 这个丫鬟叨叨地,比前头那个丫鬟话多。司昭默默地听着,她看着趴在那丫鬟胳膊上的那只猫,想着这猫确实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外邦进献的,同一般的大黄猫很相似,就是大了些? “去那里。” 小丫鬟伸手一指,俞家园子不大,草木掩映下隐见一座亭子。 小丫鬟加快脚步,却是手中一松,怀里的铃铛忽然就扑了出去,小丫鬟惊叫一声,忙去追。 那猫三两下就跳到了潭中的湖石上,窝那里不动了。 这个潭,不大,中间有块湖石,那猫正伏在那湖石上抓耳挠腮。 丫鬟站在那里又是跺脚,又是学猫叫,奈何那猫儿根本不鸟她。 司昭知道这猫犯了脾气可不好弄,想到上回秦家,还是周锦绣抓住了它。 她瞟见一棵老树斜伸向潭中,她卸了箱子,试探着踩上去,脚下是暗色的流潭水,一截子木头,横贯在水面上,时日久了,上头又生出了枝叶,倒是可以落脚,再过去一点,可以伸手够到那瘟猫,再不济,也能把它驱赶回来。 然而,只走了几步,发现不能再往前走了。脚下一使劲,那树干就往水里晃,脚下有一处枝桠就断了一根,原来早已糟烂,落入水中。 小丫鬟忙叫她回来。 司昭伸手捞起那根断枝,对着那歪头的猫就扔了过去。 猫儿惊跳,发力就跳了回来,却是往司昭扑过来,司昭忙一躲,那猫脚在树枝上一借力,就跳到了岸上,很快不见了。 小丫鬟着急,说那猫要是丢了,可不得了,发力去赶猫了。 司昭试探着往回挪,方才,那猫扑过来时,她脚下一用力,踩着的树干竟似折断了。时值秋末冬初,湖面上干净得不得了,水中泛着暗绿色,静静地流淌着,看不清水下,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看了一会,蹲下来,伸手向对面撩去,那里有一株迎春花,柳藤条细长,都是碧绿的叶子。 她手指在水面划过,划起涟漪,转瞬即逝。 这边安静,园子里此时没有一个人,远远地似乎有仆役在那边一晃而过。 她稳住身子,伸手去够。 “你在干什么?” 很大一声,司昭吓一跳,扭头。 078这猫有主人的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二个人站在那里,惊奇地看着司昭,正是俞六和周锦绣。 俩人看着蹲在那里的司昭,半蹲在水中,脚下的衣裙带浸在水中,半只鞋子浸湿,颤颤巍巍地。 “别动!” 俞六伸手。 “来!” 他弓步,探手。 司昭看着那只手,伸手,却是够不着。 那根木头已浸入水中,连根往下拗去,司昭的鞋子已全湿。这个水潭可是水深,真掉下去,可不是玩的。 “搭把手。” 俞六回头叫周锦绣。 周锦绣却跑走了,沿着墙头追赶猫。 俞六吃惊地看着墙头上二只一模一样的猫,趴在墙头,口里喵呜喵呜地叫。 眼看周锦绣顺着围墙追赶去,转眼就不见了。他只得一手攀住一旁的树干,勉力伸出了手:“抓住我的手,跳上来。” 他往前伸出手去,司昭抬手,却还是够不着。 “把那个荡过来!” 司昭大声,伸手指着岸边的藤条。 俞六一连荡了数根,司昭终于捞住一根,拽住了,往前一荡,借力就上了岸边,被俞六一把抓住,拎到了岸边。 “你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俞六板着脸训斥司昭,这个小丫头,不要命了?这口潭可深,要是掉下去,可不麻烦? 司昭嘿嘿笑着,说抓猫,下回不敢了。俞六见她脸皮厚,正要再教训二句。 周锦绣已跑回来,说可惜,可惜,那猫还是被它跑走了,俞秀兰那只猫倒是抓回来了,被他拎在手里,老老实实地缩着脑袋,一幅狗腿样。 司昭看着这一幕,忽然就记起了这猫可不是先前秦家那只?她忍不住又打量了一眼,周锦绣却扭过头去。 “多谢周公子。” 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她一脑门子的汗,绕了好半日,幸亏周锦绣帮忙抓住了。 周锦绣使劲弹了铃铛一个脑崩子,痛得猫儿喵呜一声。他随手递给那丫鬟,抱怨:“你说见了鬼了,愣是让它从眼皮子底下跑走了,周围搜了个遍也不行。你家这只可惜也是只母猫,要是只公的,那只估计怎么赶都赶不走,这猫儿要是发起情来......” “哎,唉。” 俞六听得流汗,忙回头看了一眼司昭和小丫鬟,示意他别乱说。 “怕什么?二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知道啥?” 周锦绣翻了个白眼,然后看了司昭一眼,教训她:“瞎凑什么热闹?掉下去,指望谁捞你?” “湿了!” 小丫鬟指指她的脚,司昭衣裳下摆浸湿,鞋子也浸透了水,沾满污泥,司昭伸脚步在草地上使劲蹭了几下,发现愈发脏了。 “这猫可不是野猫,它有主人家的。” 司昭瞟了一眼铃铛。 周锦绣听见,就对着铃铛威胁地屈指,铃铛头一缩,喵呜了一声,他似笑非笑地:“口舌生是非。” 司昭憋气,吞回了下一句。 周锦绣和俞六走了,走了两步,回头一瞧,见司昭跟着小丫头往亭子里去了。 “这丫头,性子有些野。”俞六说了一句。方才司昭吊着柳枝荡过来,他生怕掉了下去,没想到她倒是轻车熟路,敏捷得很。 “走街窜巷的,能不野吗?” 周锦绣翻了个白眼,方才,这野丫头记仇,不过,也不是个蠢的,他拿话一点,也知道收敛。 太阳渐升高,司昭端坐,手下不停,正在描稿。 对面椅子上是那抱着铃铛的小丫鬟,眯眼打着瞌睡,手下却是牢牢地抱着那猫。无它,这猫它不能好好呆着,只能抱着画。 中途俞秀兰过来,丫鬟端着一盘子绿豆糕跟在后面:“铃铛该歇息了。” 司昭默默地起身,退到一旁伸展一下僵硬的腰身,画板上的虎猫,额头那块很重要,那个若隐若现的王字得往重了画,才能突出特征,方才那只,冷不丁瞅了一眼,确实看起来一模一样。 丫鬟掰了绿豆糕,铃铛就着她的手一闻,欢快地吃了起来。 “看饿的,这胃口。” 小丫鬟啧啧地,一边任铃铛用舌头舔着自己的掌心,笑。 “大概需要几日?” 俞秀兰伸手抚着铃铛细密的毛,漫不经心地问。 “今日只能画个大致的雏形,完全好,最快也要5、6日吧。”司昭解释,见俞秀兰看着她,又补充:“可以再快些,只是,画得糙了,怕不像,找不到反倒不美了。” 这虎猫乍一瞧,同普通的猫也没有多大的区别,都是黄毛黑斑纹,司昭先前见到铃铛,也是以为就是一只大黄猫。只有细细画形象了,才能一眼认出来。那身上的斑纹就同小老虎一样,不过,这里许多人应该没有见过老虎,所以,只能画出来才清楚明白。 铃铛吃完了点心,司昭立即又投入了作画之中。 廊下,俞秀兰洗了头,散着发,花青用手指挑了发膏,顺着发丝抹,溜光水滑地,像一匹黑缎。 俞秀兰随手拿起桌上的丝绵把玩。 胭脂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抬了一个箱子:“七公子刚着人送了一箱子东西来,有一盒蓝矿石,成色极好,已经着人抬去研磨了。”说着,指挥婆子把箱子抬了过来,掀了箱盖子。 俞秀兰看胭脂和花青俩人检视,见都是一些小玩意。里头有一个娃娃,那种拧了机括就会转的,已经有好几个了,都是周锦绣送的,他送东西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许多是重复的。 胭脂拿了赏钱准备出去打赏周锦绣的小厮,俞秀兰提醒:“去买些白玉糕回来,明日要去观音庙,不能总吃她们的。” 胭脂噢了一声,又和她商量:“小姐,手头的余钱怕是不宽裕,要不,买些枣糕好了,左右也就是个意思。” 俞秀兰:“去吧。” 她脸上有些黯然。 一旁的花青就打趣:“姑娘怕什么?如今咱们是要什么有什么,您只要张口,七公子那里保管赶着送来。” 俞父虽为尚书,家底却薄,一大家子,全靠俞家父子俸禄支撑。俞秀兰虽贵为二品官员的家眷,除了日常每月二两的例银,并没有其它钱银。她日常不免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家中用度都是维持面上日常开销,再要多花用些,就没有了。平日里和闺蜜出去,囊中羞涩,每回都是揩谢墨薇的油。 好在,俞秀兰和周家定下了亲事。且不说周家是几代勋贵,家底殷实,就单单这个周七公子的生母,周家现在的主母,是大盛四大商贾之一的傅家嫡女。傅家当年冒险为周国公送军粮,生生救活了五万大军,后傅家小姐给周国公做了继室,傅家小姐出嫁,听说带了丰厚的嫁妆进了国公府。傅氏进周家先后诞了三子,如今只留了周锦绣一个。俞秀兰和周家这位富贵逼人的小公子定了亲,可不是掉进了金银窝里?自定亲后,且不说这周家的节日礼是一丝不落地,平日里,周锦绣随手叫人送来的那些小玩意儿,也是只多不少的。 俞秀兰眼睛里浮现出点点笑意。对于这桩亲事,俞秀兰没有不满意的。尤其是周锦绣还凭自己之力进了翰墨院,俞秀兰很是与有荣焉。 见小姐开心,花青也更加嘴巧:“上回我和顺子说要做胭脂,最好的胭脂自然是紫矿调出来的颜色,细腻匀净自然。只是这紫矿难得,早几年都用的胭脂花和山榴花汁,却没有这个得用。七公子立刻就差人送来了一盒子紫矿。” “王妃差人送来的燕窝,说给小姐补身子。人还没有嫁过去,就这般体贴。忙着调理起身子来了,这样的人家,可是难找。” 俞秀兰红了脸,斥责说越说越不像话了,叫人听了,说咱们轻狂。 花青忙闭了嘴,心下懊悔自己怎么忘了这茬,俞秀兰现正吃药调理呢,忙低头。好在,胭脂回转了,就岔开了话题。 079玩偶娃娃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回到了铜锣巷,她原本想多画点,奈何那猫已是待得极其不耐烦,再画,怕是要挠花了那丫鬟的脸了。 “那俞家怎样,同谢府比,哪家更气派?” 司空道问司昭。 司空道嗤嗤地吸着自己的茶水,说俞尚书是掌管户部的当家人,管着皇帝的钱袋子,是文人,可是听说他家里极其节简,不知道外间的传说是否如此? 司昭说还好,也就正常的官宦人家吧。又问司空道怎么同谢家那边说的? 司空道眨眨眼,说司昭这二日感了风寒,不好往老太太跟前凑。老太太派人传话说好透了再去上工,不急的。 司昭说您这理由,可小心穿帮。 司空道说没事,谁会在乎这点小事?甭说风寒,就是没有,只要说身体不适,人家老太太上了年纪,都忌讳的,就连他也不用去了,说是等好全了,一起去。 接下来一连两日,司昭都在俞家的亭子里画那猫儿,这日下晌,司昭翻找颜料盘,发现黄色的色料用完了。 “我们小姐有颜料,我带你去找。” 抱着猫儿的小丫鬟也坐得不耐烦,自告奋勇地带司昭去找俞秀兰寻颜料。 小院里,支起的小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一个小炭炉,正准备做胭脂。 俞秀兰带着胭脂她们把麝香、朱砂、明矾磨成的粉末加蛋黄搅好,滴了花蜜,放到丝绢制成的袋子里,轮流着使劲儿挤,让小丫鬟带司昭自去隔壁的房间找。 厢房里,一架乌木琴搁在入门处,越过琴后的四季屏风,就见靠窗的长条桌上的乌木笔架上悬着一排毛笔,大小有序排列。书架上,更是悬挂着二幅花鸟画,一幅雪中红梅,另一幅是写意的牡丹,笔墨酣畅,水色淋漓,粉红的,紫红色的牡丹怒放。司昭的目光落到左下方,并未落款,只盖了一方小小的闲章。那边还有一幅字,娟秀有力,她正待细看。 “你来!” 小丫鬟已经拉开书桌的抽屉,招呼司昭过去。 密密地一抽屉的瓷罐子,白瓷盖子上均点着一点颜色。 小丫鬟掀了盖子,这些罐子里装的料粉颜色很正。像那种红色,就是很纯的那种红,红得很是鲜艳,一点没有杂质。这种质地的颜料粉,外面铺子里是买不到的。 “有没有你要的颜色?” 小丫鬟问。 司昭忙拿了自己要的土黄色,又指着二个罐子:“这两种我也需要,你看?” 小丫鬟就做主:“尽管拿去。” 司昭抓着三个罐子,依依不舍地走出了书房,手里的颜色膏体细腻,她想着肯定好看。出去后,胭脂招手检视了司昭手中的颜料,让她走了。 这里,胭脂拿了盒子,几人分装胭脂,红色的膏体填在小小的胭脂罐子里,胭脂用簪子仔细地刮干净周围残留的膏体,沾在簪子上头的一点,她顺势抹在嘴唇上,叫花青看。 花青快人快语地:“这色好看,气色一下好了不少,赶得上醉红阁里卖的了。” 俞秀兰却坐了下来,笑容淡了下来:“这胭脂不送了。” “我们小姐自己做的,哪里是外头能比得了的?” 胭脂:“重在一份心意,姑奶奶知道的。” 俞秀兰却叫胭脂:“你问问那个画工,扇子可还有?” 胭脂一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忙试探着问,小姐可是也想画扇子?司昭给谢墨薇画的扇子,她们见过,确实有些别致。 俞秀兰不置可否,只是吩咐:“你去问问她,有的话,叫她带明日带过来瞧一瞧。” 胭脂就答应一声,找到亭子里专心画猫的司昭,说俞秀兰想要借扇子一观,司昭说家里现有一把,明日带来。胭脂见铃铛又挣扎着要下地玩耍,小丫鬟也是疲累,就说今日早些收工,俞秀兰也想铃铛了。 回去的时候,司昭在门口见到俞秀兰和周锦绣站在那里说话。 周锦绣一身玄色镶边宝蓝撒花袍子,背手站在那里,微笑着听俞秀兰说话,一旁的顺子手上提着一个雕漆提盒。 俞秀兰一反先前的高冷样子,仰头和周锦绣小声说着话,眉梢眼角都是娇羞,时不时地拿扇子轻掩鼻子。 司昭低头,快步走过。 周锦绣却高声喊她,司昭只得过去,一脸恭顺地看着他。 周锦绣抬了下巴,淡声:“可是画好了?” 司昭摇头,说没有呢。 “那你这么早就收工了?”周锦绣训斥:“莫把你那一套偷奸耍滑的本事用在这里,耽误了正事,银子一分不给。” 司昭心道,莫名其妙,正要解释二句。 俞秀兰就嗔怪地:“行了,让她走吧。左右也不急这一二日。那猫儿就是画出来,也不一定抓得住。滑溜的不得了。” 司昭感激地看俞秀兰一眼,赶忙躬身告退。 “你抓紧着些,再给你三日,三日画不好,一分银子也别想拿。” 周锦绣不依不饶,他对俞秀兰说:“你不知道,这些人惯会耍滑头找各种借口偷懒的,得逼一逼。这小郡主那边等着找猫呢,听说哭得都瘦了好几斤。” 俞秀兰:“要是我的铃铛走丢了,我也急。上回多亏你抓住了它。现在它就怕你。竟然那么听你的话。也是稀罕。我们都得哄半日,顺着它。” 周锦绣说是,然后掀了提盒盖子,从里头捧出一个精巧的攒盒来。掀开,露出里头的八槅细巧果菜:核桃粘、蜜饯瓜条、蜜饯金枣、蜜饯桔子、或新核桃穰儿.....俱是女子喜欢的新鲜零嘴东西。 “都是新鲜的,趁热乎吃。” 周锦绣体贴地叫一旁的胭脂接过去。司昭趁这当口,低着头一路跑走了,生怕周锦绣再叫住她,拿他做筏子。 这里周锦绣眼角见司昭跑走了,也和俞秀兰说,他得走了。 俞秀兰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开。 司昭回家,找出先前那幅团扇,用白棉布包了,第二日带去。这把扇子,一直没有卖出去,搁置着。 5日后,司昭的猫画完了。周锦绣说3日,自然是不成的,她已经尽量缩了时间,铃铛依旧是坐不住的,她只能精简画法,大面积的猫毛已经拿来渲染了,绞尽脑汁,既要画得像,又不能让人看出来偷懒,紧赶慢赶,总算是完成了。 “呀,真好,就像是真的一样。这眼睛,咋就这么水灵呢?” 胭脂端详着那猫图啧啧称赞。 司昭笑说,自然可以的。她揉揉脖子,连续几日作战,脖子有些酸胀。 胭脂笑嘻嘻地捧过来一个锦盒,打开,里头是一个瓷娃娃,大大的头,红色的衣裳,很是活泼俏皮。胭脂伸手在娃娃后头一拧动,撒手,然后,瓷娃娃就挥胳膊抬脚动了起来。 “这是暹罗国家来的玩偶,很贵,我们小姐也只得了一件。送给你。”胭脂笑眯眯地。 司昭说这么贵重的礼物,她怎好收呢?不肯收。 胭脂却压住她的手:“你的扇子是自己画的,小姐说不容易,不好白拿你的,这个你拿去顽呗。” 司昭懂了。 胭脂拿了她的扇面,说小姐借着看一看,一直没有还,她不好催。现在人家拿这个来和她交换,可见是看上了这扇面。 她收拾好画箱,想着赶紧把画给送到承天府衙门里去。 胭脂热情地:“我叫车夫送你去衙门,快一些。” 司昭谢过她,自己去了承天府衙门,把画交给了张府尹。张府尹接了画,爽快地付了5两银钱,说剩下的等寻到了再付。 080没有爹娘管教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去谢府,说是老太太昨晚走了觉,还未起。司昭等候的时候,就看到了彩娟,见了她,招呼她去了墨薇那里。 外头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彩娟她们在门口落下了竹制的软帘,隔着帘子透进来的风,清凉许多。 谢墨薇半披着眼,正拿着一本书坐在窗前翻看,坐着无聊,打发时光用的,彩娟她们都在外头忙乎,前阵子连绵的雨水,这几日天放晴,正搬了箱子翻晒衣裳,院子里支起了一排竹竿,谢墨薇的衣物被子琳琅地挂在竿子上,花花绿绿的。 司昭进去,解释说扇子被俞秀兰给拿去了,要再等一段时日了,墨薇不以为意,说俞秀兰喜欢先给她好了,她的再画就是。然后招手叫她近前,拿过扇子问她配什么颜色的扇坠子好? 彩绢凑过来,拿了手中几种丝线来比划,说天青色配红色亮眼,又说姜黄色也不错,几人比划了一番,最终确定银红色的扇面配绿色的如意坠子鲜明些,彩娟就去廊下坐着编如意结去了。 司昭看彩绫素手翻飞,用绿金两色绞成一股,编制如意结。小丫头提着热水进来,同拿着竿子拍打被褥的彩绫说了几句话,彩绫就举着竿子跑进来,叫声小姐。 “同福院那边闹起来,大奶奶同薛姨娘。” 彩绫的声音里有着浅浅的笑意。 自上回大奶奶偏帮墨梅,彩绫她们心里一直是敢怒不敢言。现在,她同三房的姨娘闹起来,这可是有点看热闹的意思。 谢墨薇浅声问怎么回事? 彩绫自告奋勇:“具体不清楚。要不奴婢去瞧瞧?”跃跃欲试地,只等墨薇点头马上就撒丫子跑去,彩娟几人也都拿眼睛扫墨薇,心下也是八卦满满。 墨薇皱了眉,懒洋洋地说了句:“叫个人过去看看,别多嘴。九哥回来了,给他留点面子。” 彩绫哎了一声,猴急地出了门。 墨薇继续看书,司昭也起身告辞,九哥回来了,她得去找九哥问一问那事。彩绫回头看见她,以为她也是去凑热闹,当下伙同她一起去了三房。 三房的同福院正热闹,院外围着几个丫鬟婆子,正远远站着,伸了脖子往里头瞧。大奶奶规矩严,对下严苛,众人不敢躲懒闲谈,此时她在里头,门前空地上已经好几拨人聚着了,也有那拿着大扫把瞎转悠的,扫着那莫须有的落叶。 司昭二人从人堆里挤进去,见厅堂阶下也围了一群人,站着的是各房的丫头,没有一个主子。 厅内,黄花梨透雕靠圈椅上坐着一脸寒霜的谢大奶奶,身旁立着谢三小姐,她正一脸焦急拉大奶奶。 薛姨娘直挺挺地跪在那青砖地上,一身银色素花的褙子,薛姨娘不知道说了什么,大奶奶突然探身,对着薛姨娘扬手就是一个大巴掌:“什么东西?” 薛姨娘一歪,打在了发髻上,绾好的发髻歪到一边,上头的赤金簪子摇摇欲坠,斜挂在一边,她捂着脸怔在那里,谢大奶奶歇着眼睛看地上的薛姨娘,恶声恶气地:“我替三婶子教训你,纵得你没大没小,也敢和我顶嘴。” 底下的丫头们纷纷低了头,方才进来时,就没有人拦着她们,这就是故意让她们来看这一场戏的,看来大奶奶今日要下三房薛姨娘的脸面。 谢三小姐忙去拦,却被盛怒的大奶奶呵斥:“谁也别拦我。今日,我得好好教会她什么是尊卑,什么是上下。仗着自己生了一个哥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就是三婶子性子好,要是我,早该撵出去才是.......” 话音刚落,就见薛姨娘长嚎一声,整个人奋力从地上蹦跶了起来,扑向大奶奶,准确地薅住了大奶奶的发髻,一把就扯住,使劲往怀里拉,赶上前的三小姐也被撞得一个趔趄,幸好被人眼疾手快地拉住,三姑娘大声叫人拉架。 阶下的人此刻躲不得,纷纷上前,不知怎么回事,有人挨了几拳,立时混乱起来。 司昭被彩绫拉到一旁,眼看薛姨娘已被大奶奶的人抱腰的抱腰,扯头发的扯头发,压着打,她的丫鬟早被墨梅的丫鬟在下头拦住,自顾不暇。 司昭一拉彩绫:“快帮忙啊。”然后当先就冲了过去,冲向抱住薛姨娘腰的那个丫鬟,伸出手对着她的腰部软肉使劲一拧,那丫鬟吃痛,放了手,待要寻人,被冲上来的彩绫拉开了。 薛姨娘自始至终只死死地按住大奶奶的头发,再打也不肯松手。 待到二太太她们赶来,谢大奶奶和薛姨娘二个还死死抱在一起,乌眼鸡似地谁也不肯松手。直到大太太亲自上前,薛姨娘先松了手,大奶奶也放开了,双方各自被自己的丫鬟扶住,狼狈得很。 “到底是什么事?体统还要不要?一个当家奶奶,一个姨娘,叫下人围了看了笑话去?” 二太太气恨,一叠声地指着俩人,特别是三太太,一脸严肃。 而薛姨娘迅速抹了一把脸,顾不得脸上的疼痛,抢声对三太太告状:“太太,大奶奶骂我们三房没有家教,说九哥儿是野孩子,没有爹娘管教⋯⋯” 她扁着嘴巴,委屈得不得了。 “我没有说三婶,我是说你,九哥是被你给挑唆的,才跑来我们长房指责他大哥⋯⋯” 大奶奶毫不示弱回击,她嗤嗤地吸着气,脸上划了好几道白印子,大概是指甲划的。 “大奶奶。” 二太太头疼地喝止愤怒的大奶奶。 “二嫂,让大奶奶把话说清楚些,什么叫没爹娘教?我不知道我竟然什么时候成了个死人了?” 三太太却冷冷地看着谢大奶奶,执拗地声音尖利起来:“我们老爷是战死了,可三房还在,有我,有九哥儿。什么时候,我们这一房在你们眼里就成了绝户了?没有家教这话都说了出来,大奶奶今日不把话说清楚,咱们去见老太太,老太爷,让他们来评评理。” 谢大奶奶也急了:“三婶,我没有说那话,你别听她乱挑唆。” 她知道,她这是捅了马蜂窝了,三婶最忌讳什么,整个谢府都知道,谢九哥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他就是三房的顶梁柱,三太太容不得旁人有半点的玷污她三房。她算是被薛姨娘给掐住了话把子,当下之只能来个死不认账。 二太太也忙相劝,说话赶话,又让大奶奶把事情始未说清楚,毕竟,是大奶奶赶到同福院找薛姨娘的碴,上门打人,这事大房先就理亏了。 大奶奶也恢复了些许神智,她勉强压制住心头的火气,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是半个时辰前谢九哥气势汹汹地去找谢广乾,两兄弟吵了起来,还翻了椅子。 大奶奶余怒未消,对着三太太:“大爷被老太爷给罚去跪祠堂,她开心了⋯⋯都是让她给教唆坏了,好好的一个爷们,大小尊卑不分,当初真应该把你给发卖了干净。三婶子就是心软,容你在三叔身边那么多年,当初狐媚三叔,挑唆着他不回京,好了,把命丢在那里.......” 081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大奶奶激动,声音重又高昂起来。 原来是谢九哥和谢广乾兄弟俩人在大房动起手来,老太爷知道后,罚他们俩都去跪祠堂,没有他的发话,都不许起来。 “那平家就是逆贼,偏四弟不知避嫌,几番为他们家闹事。三年前,他就为这事被老太爷禁足,现在,他竟然冲到兄长院里质问,这是哪家的规矩?三太太是万不会容许他这样子目无尊长的,那就是薛姨娘教唆的。你们在沙洲与平家一处厮混了多年,这是在同情他们呢,怂恿九哥一次一次地忤逆。太太你说,我找薛姨娘,提点提点她,好叫她知道那些该做,哪些不该做,有错吗?可她倒好,仗着自己生了哥儿,不把人放在眼里,还同我动起手来.......” 薛姨娘是把一腔怒火都发到了薛姨娘身上,连带着翻出之前的旧账来。 三太太的脸色没有变化,眸子却是黯沉下来,她看向薛姨娘,还未开口。 “大奶奶这是被踩了尾巴了?大家都不是瞎子。要不是平家出了事,如今的谢大奶奶可是平氏,你就是借题发挥,抓住这件事跑来羞辱我,羞辱九哥。” 薛姨娘也是豁出去了,当即毫不犹豫地反击回去。 众人一片寂静。大太太二太太也是一脸诧异。这下好了,越说越臭了,什么事都扯了出来。这薛姨娘还真敢说,这下子,就是天王老子,也是熄不灭大奶奶的火了。 司昭眸子低垂,掩住眼中的诧异:九哥为了平家,同谢广乾吵? 耳边传来三太太的声音,却是训斥薛姨娘的:“同你说过多少次了?平家是逆贼,你怎么就不知道劝着点呢?哥儿还小,你这当娘的没有点轻重吗?” 司昭看着三太太的嘴张合,脸上是当家主母的威严,郑重警告薛姨娘。 薛姨娘也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但这么多人看着,她得找回场子:“太太明鉴,妾知道轻重。可大奶奶一来就指责九哥没有爹娘教养,妾怎能不急?大房是长房长孙,可我们三房的爷们就不是谢家的主人了?任由人这样埋汰的?三爷是没了,可还有太太在,三房在......” 薛姨娘的话成功地让三太太的脸缓和了几分,她转而对着大奶奶一通质问,一定要叫她解释什么是没有爹娘教养?大奶奶急着辩驳,却是越辩越黑,最后俩人各自转身,气哼哼地走人。 回去的路上,彩绫幸灾乐祸地说,大奶奶和薛姨娘这一仗,没有讨着便宜,那就是最大的吃亏。 谢家当家大奶奶平日里对下人严苛,彩绫她们都怕她,这会子被三房的薛姨娘给怼了几句夹心话,听了很是舒坦,尤其是那句:少奶奶本该是平家的大小姐,彩绫叽叽咕咕地笑。 司昭心里膈应,可耳朵没法聋了,只能生受着,直到两人分开,才松一口气。 到了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已经起来,淡淡地问司昭可是大好了? 司昭恭敬地说就是受了一点凉,早好全了,只是怕过了病气,爹爹让她在家里又歇了一日,才敢进府里。 老太太就嗯了一声,说你爹倒是个懂事的。 司昭开始铺开画纸画。 一直画到下晌,日影西斜,估摸着谢九哥此刻也应该从饲堂出来了。司昭手收工,爬到亭子里等着,这里视野开阔,九哥要是回来,能看得见。 她依在枣红色鹅颈栏杆上,此处是园子的西北角,可以看见三房的院子外头一片草木,郁郁葱葱的,遮住了一片光阴,有小丫头提着提篮奔走。 她看了一会,抬头往远处望去,天边红彤彤的,太阳将落未落,远处是青黑的城墙,再远处是模糊的天际,那里是漠洲的方向,不知道娘和姐姐此时在做什么?还有小侄女,她才五岁,不知会不会哭闹?没有了娘的孩子,不知有没有懂事些?胡思乱想,不知过多久,她发现路上有人走来,定睛一瞧,可不是谢九哥,他低着头,前头的小厮回转来搀他,被他用力甩开,负气向前走。 司昭飞快跑下去,九哥已经走过头了,就扯着嗓子叫了一声。 九哥回头见是她,脸上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来,背也挺直了,他欢喜地,问她怎么来了? 司昭低声说有事同他说。 九哥打发那小厮在底下守着,自己同司昭往那亭子里爬去。 司昭见他走路不大利索,跪了一天的祠堂,想来是跪肿了。刚问了一句,他连说不碍事,活动活动就好了。 俩人到了亭子里,九哥急着告诉司昭,说事情如她所说,对比了刘良文当日殿试的文章,施怀义承认确实大部分都出自他所写的那篇初稿。 还有一件事,施怀义和刘良文一起住在房东家,会考前一晚,房东烧了一只鸡给他们送考,大家吃了睡觉。后半夜,施怀义却腹泄不止,房东娘子给弄了点草药吃了,好不容易睡下,天亮的时候,却发起了高烧,叫都叫不醒。等房东叫了大夫来,已经错过了进场的时间。 “应该是下了毒。” 九哥说会试是大事,只要不是病得起不来床,就是爬也要爬去考的。可施怀义那日一早人事不省,等大夫来退了烧,已经错过了开场的时间了。什么厉害的腹泻,会昏过去? 谢九哥说这事八九不离十了。那施怀义可是登州的解元,是刘良文最大的劲敌,除掉他,当然等于搬掉了一块大石头。他问过那个大夫,说施怀义这病具体什么原因,他也说不清楚,只能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可会试英才云集,拦下一个施怀义,又起不了多大作用,他拦不了其它人。”司昭不解。 九哥摸摸头,说这也不稀奇,俩人天天一起,刘良文嫉妒对方的实力,也不一定。 “旁人的水平如何,他不清楚,可施怀义的才华,他最明白。” 九哥说可惜当时施怀义只是满心气恨和懊恼,哪里会想这么多?事后,即使怀疑,自然是什么事都无从查证了。 一甲进士三人,施怀义如果顺利参考,说不得就他就成了一甲进士当中的一员。 本朝规矩,一甲进士,状元榜眼探花,最后都是皇帝亲自择定,按照规矩,状元必须是三人中文采最突出的,探花是最年轻俊秀的那个,剩下的就是榜眼。施怀义文章好,儒雅俊秀,说不得就入了皇帝的眼,谁被挤下来,还真不好说。 谢九哥愤愤地,说去找了施怀义,把怀疑的话告诉他,他愣怔了好一会,最后只说,他只想好好参加下一次的春闱。然后说他要复习了,顾自看起书来。他性子太软弱了,难怪着了刘良文的道。” “这和性子没有关系。是防不胜防,谁能想到自己身边的人会突然害你呢?” 司昭幽幽地。 九哥一愣,他看着司昭,点头说是。 是啊,当初平家也没有想到,好心收留的刘良文会反咬一口,且咬到见骨。 九哥说既然刘良文有问题,那就再往前查。他知道设计施怀义,知道了殿试的题目,那这里头肯定有名堂,谁告诉了他殿试的题目?只要顺着这条线去查,就不会错。 082少了200两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点头,然后,问起那信件的事。 “正在找人呢,且等一等。” 九哥歉意地,说刑部那里,他正找人呢,很快的。 司昭知道不能催得太急,点头。 “这些,你收好。” 九哥忽从袖里掏出一卷东西飞快地递过来。 司昭瞥了一眼,立刻挡了回去:“我有钱。” 那是数张银票。那日,他就劝她不要再画画赚钱,说他有钱,她当时谢绝了,没想到他现在又提这件事。 谢九哥解释地说这银子是他自己攒的,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让她不要有负担。 司昭死活不接,见九哥还要再劝,她说,他已经帮了她很大忙,如今在谢家画画,管三餐饭,还有工钱。真不用。 九哥又塞了几回,见她说得坚决,没奈何,只能怏怏地收回去,嘟嘟囔囔地说以后要是想用钱,随时找他。这钱他给她存着。 司昭说好,知道了,九哥方攥着手中的银票,重新放回到袖子里。 阿殊不要他的银钱,他心下着实有些气馁,虽然,他知道,她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要别人的施舍呢?可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心疼她,挨家窜户地去赚那点子辛苦钱,她以前哪里干过这些活?可她拒绝了,她还是和他生分了。 也不是,她相信她,愿意找他帮忙..... 想到信件,他心内又焦躁起来。 堂哥,谢广乾,他去找他帮忙,到刑部疏通,调阅那封信件,他却不肯,俩人吵了起来,双双被祖父给罚了。 不成,他还是得找他帮忙,不管怎么说,这是他欠平家的,就算他再骂他,他也要找他。 小厮在下头叫九哥,说薛姨娘派人来找他了。 九哥就看司昭,试探着说和他一起去见见薛姨娘?薛姨娘见了她肯定开心。 司昭垂手不语,谢九哥就知道司昭的意思,只说下次再见,然后目送她离开,这才扶了小厮往三房院子里去,心下想着信件的事,那屁股复又疼了起来,走路也慢了下来。 小厮看着皱着眉的小公子,想着方才小公子爬上亭子的时候可是利索得很,那丫头和小公子好像很熟的样子?俩人在那亭子里嘀嘀咕咕地说了半日话,小公子还警告他回去不许多嘴。 司昭在门口,却被门房的一个婆子给拦住,说是琼华院里丢了东西,今日入府的人一律不准走。 琼华院是谢墨梅的住处,司昭想着她那里丢了东西,与自己何干?婆子却不听她分说,只说管事妈妈吩咐的,凡是内院的丫鬟都得去,拽着她往回走。 琼华院站了不少人,厢房开着,谢墨梅和管事妈妈坐在里头,正问话,司昭被指站在一旁等着。 司昭默默听一旁的丫头议论,大致明白了什么事情。原是谢墨梅今日开箱,发现压箱底的银票少了200两,这下可是炸开了锅。 立马去禀报二太太,来了管事妈妈,关起门来要抓贼。 屋里丫鬟秋月脸上是红红的巴掌印,呜呜地哭,赌咒发誓地说没有偷拿银子。秋绿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作为墨梅房里的大丫头,俩人都无差别地挨了打。 管事妈妈也一时断不清楚,银子是放在屋子里的,平日里秋月收着钥匙。这会东西丢了,秋月首当其冲被墨梅发难,也是情理之中,只秋月坚持说,银子一直放在匣子里,没有动用过,怎么没了,她也不知道。 谢墨梅啐她:“放屁,银子自己长腿飞走了?肯定是你这小蹄子偷拿了贴补小白脸去,你和来旺儿眉来眼去的,早就勾搭上了,说,是不是给他了?” 来旺儿是二门守门的小子,常对着几个大丫鬟殷勤搭讪,却没人理他。 秋月嚎啕一声,捂了脸,就要往那墙上撞,被旁边人一把拉住,没有撞成,待要再寻死时,被管事妈妈一口喝住:“死了更说不清。” 秋月萎顿在地,只能掩面痛哭。 管事妈妈无法,换了另外的丫鬟问话。站在外头的,凡是到过琼花院的,不拘什么时候,都被拘来了,司昭本想说她确实没有来过,但是此刻没人听她分说,只能耐心等着。 管事妈妈板着脸,一个一个地叫人进去问话。 栖霞院,彩绢正守着小风炉煮绿豆汤。谢墨薇这两日上火了,嘴巴里长了老大的一个热疮,彩绢给墨薇煮绿豆汤下火。 跑去厨房拿冰糖小丫头很快跑回来说,小环被管事妈妈叫去了,说是谢墨梅屋子里丢了银子,小环昨日在园子里帮忙秋月捧插花去过墨梅屋子里。 彩绢唬了一跳,忙看着谢墨薇,谢墨薇就起身往墨梅这里来。几人急急赶到了墨梅院子里,墨薇郑重地对管事妈妈保证说,小环是个老实孩子,绝对不会偷东西,她可以担保,管事妈妈就说让小环先走。 谢墨梅却挺身拦住,说没找到之前,谁都不许走。 谢墨薇耐了性子解释,说小环是家生子,年龄小,一向老实,她的父母也都是知根知底的,不会做这种事,再说,小环是她屋里的丫鬟,哪里知道她的银票藏在哪里?她方才也说了,捧着花进去时,秋月一直跟在身边,眼皮子底下那也偷不了哇。 “那也不能走。” 谢墨梅指着小环:“她从我这里出去,不是去了你屋里吗?谁知道她把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谢墨薇恼:“难不成是我藏了不成?我还没有那么眼皮子浅。” 墨梅昂头:“好大的口气。你眼皮子不浅?真不要脸。你就是嫉妒爹爹给了我压箱银子,你没有。对,肯定是你的丫鬟串同了秋月她们两个,算计我。要不然,你屋子里的丫鬟怎么巴巴地上我屋子里来捧花献殷勤?” 谢墨薇见她又胡搅蛮缠,拉了小环就要强行离开。谢墨梅哪里肯让,骂骂咧咧:“给我仔细审,再审不出来,报官,让那衙门里的人来审,我就不相信,这么一笔银子,能吞得下去?” 管事妈妈只得带了秋月小环几个再去屋子里问话了,谢墨梅和谢墨薇都跟了进去,两人虎视眈眈地盯着。管事妈妈自然也是提了精神,好好问了一番,小环也把先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又指了秋月作证,说她进屋子统共几息功夫,就是把花捧进去,等待秋月插瓶,出来。管事妈妈看着谢墨梅,说事情就是这样。 谢墨梅不肯:“秋月拿花瓶去灌水的时候,你偷了。” 小环分辨说秋月去外头脸盆里灌水的时候,她一直捧着花站在那里,没有动。而且,她都不知道银票放在哪里,怎么偷? 谢墨梅大声:“谁知道呢?我这屋子里从来没有丢过东西,怎么你一来就丢了呢?” 谢墨薇看向管事妈妈,说她可以把人带走吗?小环留在这里她不放心,墨梅这是摆明了要把赃给栽在小环头上,要她出了这200两银子。 管事妈妈只得陪笑说等全部人都审问过了,再带回去不迟。 谢墨薇只得忍着气,到门外等着。眼下她不能走,谁知道墨梅屋子里的那些丫鬟会不会为了找替罪羊,胡乱咬一气,认定小环了呢? 然后谢墨薇看到了角落里等待的司昭,叫她稍安勿躁,等问完话就可以走了。 轮到司昭的时候,司昭谨慎地回答管事妈妈的问话。 管事妈妈对司昭可不客气,几乎是带着审问犯人的架势。毕竟司昭是这府里唯一的外人,且在府里里画画已有几日,论起来,她的嫌疑是最大的。 083明年开了春再走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司昭说她都在谢墨薇屋子里,从来没有进去过谢墨梅的屋子。 可有丫头说她时常在院子里转悠,谁知道什么时候趁着没人就溜了进去?毕竟银票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这么长的时间,完全有机会。 管事妈妈叫婆子抖开了司昭随身的画箱子,把里头的东西尽数倾了出来,装颜料的罐子盖开了,里头的色粉倾在地上和散落的宣纸上。谢墨梅嫌弃地抬脚,说要偷了,肯定早拿回家去了,哪里会藏在身上啊? 谢墨梅几乎已经认定司昭就是那个贼了。 “让她们把钱给我吐出来。” 谢墨梅简单粗暴地下令把这俩人无差别地拖下去,打到吐口为止。 谢墨薇见谢墨梅不依不饶地一定要带上司昭和小环,干脆提出:“报官吧。总要揪出真正的贼来,以绝后患才好。” 她看着司昭和小环:“不是你们拿的,不要乱认。一旦扣上了贼这个名,以后一辈子都是贼。” 管事妈妈见两个小姐意见不一,这个案子只能提请太太来亲断了。当下去二太太那里回复去了,把众人晾在了院子里,大眼瞪小眼。 谢墨梅气呼呼地拿手扇风,骂人,墨薇只站在一边,拿手堵了耳朵,装聋子。墨薇现在是她一骂人,就立马走人。任你十万八千句,也只能憋回肚子里。实在走不了,她就直接堵耳朵,来个聋子听不见。 门口有小丫鬟叫姑爷。 刘良文背着手迈步进来,扫视了院子里的众人一眼,向屋内走去。小丫鬟跟进去,伺候他净手。 很快,小丫鬟叫了谢墨梅进去,里头也不知说了什么,小丫头出来传话说先散了,明日再说。 墨薇松了一口气,招呼几人快走。 “肯定是她自己忘记放哪里了,这么多的银票,怎么会丢?” 200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彩娟几人一路议论。 “秋月她那钥匙整日栓在裤腰带里,除了睡觉脱下来,平日里是不离手的。” 彩绢管着墨薇房里的银钱,钥匙自是把得牢牢的,贴身带着,走到哪带到哪,她说:“小姐那把钥匙基本都用不上的。” 司昭回到家。 方桌上摆着几碗菜,猪肉炖豆腐,还有一碟子酸菜炒小鱼干。司空道说,几日嘴上没有沾荤腥了,今日一次吃个够。他一大早去菜市上去买的,这小鱼干新鲜晒的,味道很鲜。 司昭扒了一口饭,夹了一条小鱼干,有些腥,正要放回去。 “多吃点。看你瘦得纸鸢一样,一阵风能刮跑了,真是。” 司空道夹了一筷子菜肴用力按到司昭碗里,见她不吃,瞪她一眼:“挑三拣四的,营养跟不上,这鱼不腥,都晒干了。” 司昭皱着眉,忍着胃里翻腾的不适,慢慢地扒饭。 司空道点着筷子:“这也是咱爷俩的缘分,你说,我要是不跑肚子,就不会往那片野地里走,指不定你就肥了那片野麻。”司空道常为拉一泡屎捡回一个便宜闺女而得意不已,时不时地翻出来说一遍。 当日司空道到处流浪,半路跑肚子,发现了还剩一口气的她,掏了身上所有的铜钱,讨了船上渔家每日卖不完的小鱼鳖虾熬汤喝,接连喝了好几个月,才把她从鬼门关给扯了回来。只是,自此,她再也不吃鱼虾,闻到味就想吐,实在是吃得怕了。 之后,她跟着司空道,辗转各处,从来不敢往哪那人多的城市去,每到一处地方呆一二个月,很快就换一个地方,反正离开京城越远越好。常年奔波,司昭的身子也就一直养不胖,看过几个大夫,都说她要静养。 这回,终于回了京,司空道想着她能安定下来些,她又认了亲,要去漠洲。 “那个,你什么时候走?” 司空道期期艾艾地问司昭,自伤了手后,他一直心里七上八下地,老是怕司昭要走。今日,他终是憋不住,问了出来。 “再说吧。” 司昭含糊地,扒了一口饭。 司空道一喜:“不走了?” 司昭咽下口里的饭团,看着司空道充满期待的眼睛,顿了一顿:“再说吧,等你手好全了。” “那就明年开了春再走,等你姐姐办了喜事,我陪你一起去?” 司空道试探地。话说,他的手好全了,可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夫说了,得慢慢将养,至于具体的时间,可说不好。 司昭含糊地说好。 司空道就欢欢喜喜,带着小乖出去遛弯了,口里还哼着小曲子。 司昭端了碗筷,往灶屋走,屋内,她掀了锅盖,里头蓄着的半洼热水,她把碗浸入,刷洗了起来。水汽渐弥漫上来,模糊了她的面庞。她兀自擦拭着,指腹在碗沿上摩挲,那细微的摩擦声,在狭小的灶屋里显得尤其清晰,一如她焦躁的心。 今日见到刘良文,他身穿官衣,刚刚下值,很是意气风发。瀚墨院是大盛朝青年才俊聚集的地方,朝廷选拔良才,每年都有人从这里出去,去往各处衙门任职。元大嫂每日里都在说元朗将来可是要出去做大官的,元细珍是要做官家小姐的,她们住在这里,只是暂时的。 元大嫂端着木盆子进来,她捧了沥干水的碗,往橱柜里搁。九哥去调查书信也有些时日了,休沐日,他应该会回来,到时候去问一问。 “走了?” 元大嫂见她利索地让出灶台,笑着招呼了一声。 这里几个女孩子,她最喜欢司昭,话不多,还懂事。就是一个小大人,不知道司空道这样大咧咧的爹,是怎么教出这样懂事的女儿的。 安王府。 书房窗外的紫藤花影在青砖地上摇晃,周锦绣握着狼毫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在《盐铁论》抄本上,洇开一团乌黑的墨点。 “你说那批暹罗香料里掺着辽东参茸?“他皱眉,眯起那双总让人觉得过分漂亮的眼睛。鎏金香炉腾起的烟雾里,跪在地上的灰衣人确定:“回禀公子,昨日来的衙役腰间挂着金甲卫的鱼符,东二牌楼那一带可是归承天府管辖。” 檐角铜铃恰好被风吹响,叮叮咚咚,周锦绣的指尖抚过案头松江布封皮的账册。昨日一伙泼皮去东二牌楼的铺子里去闹事,店铺里的人告了官,东二牌楼归承天府管辖,可来的却是金甲卫。 这倒是新鲜,一个开铺子的掌柜,竟然去金甲卫报官。 “属下跟着他们,他们把人赶走后,就直接回去了,并没有继续巡街。” 灰衣人说完,闭嘴。 周锦绣没有吭声。他曲了手指在黄花梨卷云纹翘头案上叩出一下一下的闷响,沉香木座里插着的线香,青烟在中途扭曲,跪在六曲屏风旁的灰衣人又往阴影里缩了半寸。 许久,周锦绣淡声:“去把清枫叫来。“ 话音未落,灰衣人已不见人影。门外阶下候着的双瑞抱着大肥猫仰头望天,一派悠闲。 084你嫌贵,不买就是 - 锦画昭昭 - 凡尘一琉璃 第二日,司昭来到谢府,彩娟告诉她,事情了了。 “集体摊派?” 司昭惊讶。 “先凑出一半的银两来,剩下的,每月月例扣。” 小环说墨梅她们院子里的丫鬟正到处借银子呢,要凑钱平了那200两银子的缺口,所以,这银子应该是她们自己屋里的人拿了,原本大奶奶是要发卖了那些人的,说手脚不干净,不能留。但是姑爷出来说情,说府里卖人不吉利,不如让他们集体偿还银子,以儆效尤。谢家丫鬟月例,体面的大丫鬟一两五钱,像彩绫、秋月秋绿她们均是。小丫头600钱,如今,琼花院上下每人至少摊派到十几两银子。 “真真是白白便宜了那真正的贼,也不知道,那拿了银钱的人是哪一个?这么坑害人家。” 小环看司昭一眼,愤愤不平的。她昨日吓得够呛,此时很是憎恨那人。 司昭没有说话,这事这样不明不白地解决了,也是稀奇,不过,谢墨梅这个苦主都没有意见,她们又操的哪门子心? 等晚上从谢府出来,往玲珑阁去找春杏去了。有行脚的往漠州那边去,有人愿意接这趟差事,要价十五两银子,说是商队离流放营地有几十里,要人家专程去跑一趟,银钱少了,人家自然不愿意,要价十五两银子才肯。 司昭说成交,只要对方能给她把事情办好。漠州她暂时不去了,到底挂记着那边。这边托人去打听,知道那边的情况,也好安心。自然,是以春杏的名义,另带一封书信过去。 回来的路上,司昭绕到府衙大门,见那门口张贴的猫儿图已贴上了缉拿偷盗之人的布告,门口的衙役说是那猫儿早几日已经找到了,司昭忙去找老书办要剩下的银钱。 老书办拉着脸打发她走,说银子不是已经付过了。司昭解释说前头是付了五两,还有剩下的五两没有付清。 老书办不耐烦地皱起了老脸:“你听错了,那是找到猫儿的赏20两,郡王府已经付了那找猫的人银钱了。你这五两,可是我们老爷自己掏银子给你的。哪里有这么贵的画像?值10两银子?你知足吧。快回家去,下次有这好事,再找你哈。” 司昭看着老书办狡黠的小眼睛,知道这是打算耍赖了。她不甘心,试探着作最后的努力,说明明许诺她10两银子的,官府,怎能言而无信呢? “谁许你的,你问谁要去呀。” 老书办一摊手,一脸无辜。 她就说要见张成银,老书办嗤笑,说这里是府衙,找他们公子他可不管。她欲再分辨二句,有衙役来找老书办,他就借故走了,直接把她撂在了当地,之后再不见人出来,只有那矗立在衙门口拄着棍子的两个铁面衙役。 司昭只能转身离开。 老书办回去向府尹老爷复命。 “走了?” 张老爷随口问。 “是呢,小丫头不经吓。我就来个死不认账,她就没辙了。”老书办不以为意地。 “这个败家子,10两,他随口就许出去了,谁来出?我老爷的俸禄才多少?那5两我都掏得冤。” 张府尹抱怨。那日要不是郡王府的丫鬟在,5两他都不肯给,一幅猫儿画,1两都太贵了。猫儿找到了,郡王府直接抱着猫儿一溜烟的走了,可一句都没提那画像的银钱。他又不能讨。照他来说,一幅悬赏图,给了5两银子,已经是天价了,也该知足了。 司昭郁闷地回到家里,捧出那陶罐子,把里头的银钱又细细地数了一遍。前段时日赚的银钱除了家里花用的,剩下大约十几两,原准备自己带在路上花销的,现在要十五两托人打探消息,这边又突然赖了账,银子竟短缺了。 最后她看着箱子上的那个瓷娃娃,侍书说是从海路上来的,应该值几个钱吧?毕竟,物以稀为贵。 第二日,司昭和林小妹一齐去了集市。 林小妹看着那个放在箱子上头的瓷娃娃,直呼是不是卖得太贵了?这个瓷娃娃一拧,她自己会摇头摆脑地动起来,确实吸引了不少人围观。可看的人多,买的人却没有。 “3两银子,太贵了。” 小妹咋舌,50文还差不多,谁愿意花这银子去买一个小玩意 司昭坚持,3两银子,并不贵,这样的小玩偶,小时候她也玩过,差不多这样的价钱,况且她现在缺3两银子的缺口。 又有人过来,停在摊位前,是个小男孩,穿着富贵,虎头虎脑冲到面前,直接伸手。 “我要这个。” 他指着箱子上头的瓷娃娃,大声对一旁的小厮说,一边伸手捧起了那娃娃。 “多少?” 小厮边问价,边低头掏钱包。 “3两。” 见对方爽快,司昭仔细一看,是张熟面孔。 “二十两。” 司昭立即改口。 正掏钱的双瑞瞬间睁大了眼睛:“坐地起价?奸商。” 他认出了司昭,一脸鄙夷。 一旁的林小妹也张大了嘴巴,这是杀客么?还能这样杀? 奕儿一个劲地催促小厮:“哎呀,你付钱吗。磨蹭。”他捧着那瓷娃娃,去拧后头的机括,哒哒哒地。 奕儿因为腿伤,在家里快憋坏了,今日好不容易候得母妃进宫请安去了。他央求了小舅舅带他来逛崇文门的集市,发现这边有人在卖会动的瓷娃娃,同之前舅舅带回来那个瓷骆驼一样,当下就好奇心起,想着弄回去凑成一对。 双瑞虎了脸呵斥道:“你这人,忒不厚道,人家只要三两银,我们就要这般贵,你这是看人定价,这是欺价,知道不?我要去找司市。”他方才在边上听得清楚,明明是3两银子,谁知改口就二十两银子,这不是讹人么?他生气得很,这个丫头果然是个势利的小人。 司昭慢吞吞地:“二十两,你嫌贵,不买就是。又没有强卖强卖。” 双瑞嘿了一声,指着司昭:“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他想起来了,这个瓷娃娃同公子送俞秀兰的可是一模一样,这也太巧了。这个小画工不是前阵子刚在俞家画完画吗?莫不是偷来的? 司昭知道他的意思,直通通告诉他:“是俞小姐送我的。二十两,买不买吧?”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