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风雪夜 月初刚下过一场雪,积了数日不化,前三日倒是出了日头,可这才三日光景,飘飘洒洒又下起了雪来。李嬷嬷轻手轻脚地推门出来,门外立着一个俏生生的少女,柳叶眉,鹅蛋脸,琼脂鼻,只少女脸上愁眉不展,见了李嬷嬷,方稍稍展眉,轻声问道:“李嬷嬷,大娘子睡下了?” “才喝了一碗药,倒是歇下了。”李嬷嬷拉着少女入了偏房,问道,“取到炭火了不曾?” 少女的眉头更紧了一些,摇头道:“管事的赵婆子只说今冬炭火本就不足,老太太老爷房里也才堪足够,咱们院子这个月的炭火都只前头送来的那些了。”言及此处,少女恨恨地跺了跺脚,道:“我先前才看到二娘子屋里烧着地龙,熏着热炭,人与几个丫鬟在院里玩耍,房门便大敞着。又哪里是府中炭火供应不足?这起子没大没小的奴才,可不就是瞧咱们的大娘子无人庇佑,才这般黑心烂肺地克扣炭火!” 李嬷嬷叹道:“自来上行下效。想那白氏做了平房进门,天鹅做大,海清倒做小,哪时尊重过太太?更别提,如今太太都过世十年了,只余大娘子一点骨血,府中是白氏掌中馈,她是个没脸没皮的,门面的光也不消做,自处处刻薄咱们的大娘子。莫怪底下的人这般行事。” “若是往常也便罢了,偏大娘子入冬后便受了寒,之前一场大雪,又加重了病况!现下院子里的炭火也只管今明二日的了,这却如何是好?!”少女同是心生悲凉,她和李嬷嬷皆是太太跟前的旧人,太太过世时,大娘子才足月,她们二人也算是看着大娘子长大。只大娘子自小体弱多病,府中又是这么个光景,由不得二人不时时提心吊胆,刻刻草木皆兵。 二人相对愁容,隔壁主屋内,脸色惨白的女娃额头冒出密密的一层冷汗,睁开眼想唤人,却见小丫鬟月菱正坐在床尾,怀中紧紧抱着她的双足给她取暖,到底小丫鬟年纪实在太小,虽做事有股憨劲,不思玩闹,却也是难掩无趣,脑袋软软地垂着,已是睡去。 顾姮觉得身上那股子冷意过去了,便也息了唤人的念头。但这时睡意全无,只睁着眼睛盯着脑袋上天青色的床幔。不知过了多久,待她渐渐又有了倦意,听屋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正是李嬷嬷端了一小碗热粥进来。李嬷嬷见她醒了,忙念了一声佛,快步走到床前,对她道:“大娘子感觉如何了?身子还热着吗?” 顾姮对着李嬷嬷万般关切的脸,轻轻摇了摇头,一面伸出白生生的一双小手,紧紧握住李嬷嬷的,道:“我舒服多了。只是一场小风寒而已。赶明儿好了,还能去给老祖宗请安。” 李嬷嬷闻言,心中一酸,许是太太去世的早,大娘子尤其早慧,自懂事起,便变着法地讨老太太的欢喜,一年三百六十多日,除了病得下不了床,都会去老太太屋里请安。大娘子长相肖母,老太太素来又是不喜太太的,每每见了大娘子都极是冷淡。但好歹如此一来,老太太尽管不十分欢喜大娘子,也不至于放任白氏作践了大娘子。 “那便好。大娘子饿了吧?”李嬷嬷怜爱地抚了抚她的长发,一面将床尾的小瞌睡虫叫醒,偏那月菱不知做了甚么好梦,嘴里嚷着“糖葫芦串”懵懵怔怔地醒了,惹的顾姮轻声一笑,那李嬷嬷也啼笑皆非,道:“让你好生伺候大娘子,你自己倒梦上了!” 月菱年岁小,加之与顾姮年纪相仿,实也算是顾姮的玩伴,故顾姮并不十分端主子的态,月菱愈发的天真活泼,吐了吐舌头,也不惧李嬷嬷的责备,倒是见顾姮有气无力地歪在软枕上,顿时消了笑意,十分关心地道:“大娘子,你身子好些了没有?还冷吗?可觉得太热了?” 顾姮虚弱地摇摇头,道:“好多了,初时乍热乍冷,现下不会了。你再给我捂捂,暖暖的很是舒服。” 月菱赶紧应了,这厢继续捂着顾姮的双足,李嬷嬷将端来的热粥放在床头的小兀上,自己则扶着顾姮,让她半靠在自己的怀里,拿勺子细细地喂给她。 果然如顾姮所言,翌日她身子好了大半,便带着月钏往老太太屋里请安。那老太太只让贴身嬷嬷出来回了顾姮,道是她有心了,只是她身子才好,安心在屋里养身子才是,近来就不必来她屋里请安了。一面令人从她自个的房里拨了一些炭火给顾姮。一面又吩咐月钏,令其与李嬷嬷好生照料顾姮。 迫在眉睫的大事解决了,月钏难免真心真意地谢了那传话的嬷嬷。 顾姮也不多言,规规矩矩地请老嬷嬷回了话,方才离开。 李嬷嬷知道后,便与月钏说了,府中的确是白氏掌着中馈,可是府里的事情也没有老太太不知道的。此番白氏做的太过火,老太太此举是敲山震虎,警告那白氏呢。 果然,次日,白氏令贴身的大丫鬟前来院里,非但补贴了许多炭火,又送了一些人参等大补之物。李嬷嬷将人参收了起来,并不给顾姮食用,她正是体虚的时候,虚不受补,岂能吃人参这等东西? 房里有了足够的炭火,大雪连下了几日也渐渐小了,月菱与一些年纪小的丫鬟在屋外院里玩耍,顾姮便捧着兽耳手炉坐在临窗的榻子上念书,偶尔听窗外传来欢声笑语,便拢了拢身上的氅子,抬首隔着窗子朝外看去。月钏见了,适时喝止月菱,又劝顾姮,道是顾姮念书念的久了,最好要歇一歇。 顾姮心知月钏是担忧自己的身体,兼她确实有些倦怠,便放开了书。 月钏正要去给她端些瓜果点心来,月菱已是顶着红扑扑的一张小脸,兴致勃勃地进入与顾姮说起了外间玩闹的趣事。月钏本欲制止,可见顾姮此刻脸上才有符合她这般年纪的笑容,便生生止了口。 待她出门,正见李嬷嬷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从前院的方向走来。 “嬷嬷,又出什么幺蛾子了?”月钏生怕是白氏又克扣了顾姮的甚么东西,难掩担忧地问道。李嬷嬷的脸色却是比往常都要差,道:“此事怕是更糟糕。” 原来李嬷嬷的侄儿在前院当差,觉兹事体大,特私下与李嬷嬷通信的,道是府中来了两位客人,这客人不是别个,正是张家的老爷和公子。 张家的夫人与顾姮的母亲顾太太在闺中便是极好的朋友,情如姐妹。张夫人虚长几岁,自是比顾太太嫁的早,待顾姮出生,张太太的儿郎已有五岁。彼时,顾太太生完顾姮,觉身子大不如前,仿佛大限将至,便匆匆与张夫人说好了这门亲事。概因她知道白氏为人,料定日后白氏也不会为顾姮寻个好人家,也顾不得张家儿郎与顾姮年纪相差稍大了些。 更想的是张太太与她是至交,纵然往后张家儿郎不成器,有这么个婆婆在,顾姮也不至于受苦。其二,张家数代一脉单传,人口简单,顾姮往后不必面对所谓的三姑六婆,妯娌小姑。更何况,张老爷是堂堂锦衣卫老爷,日后张家儿郎世袭了张老爷的职,前程也坏不到哪里去。 李嬷嬷与月钏皆服侍过顾太太,因她的缘故,与张家的夫人也是熟识的。顾太太过世后,张顾二家都在燕都,张太太更是时常来看顾姮。故而,李嬷嬷二人连带着对张家也是知道一些的。月钏急道:“五年前,咱们迁到了这苏州城,张老爷还好好地在燕京做锦衣卫百户。后来听闻又升至千户了,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犯了事儿?” “这细节上面的,我那侄儿也不知。府里对这消息封锁的很紧。”李嬷嬷愁眉不展,心道,以往说张家人口简单,对大娘子自然是好事一桩,可如今人口简单的坏处也来了,张家亲戚少,一从燕京离开便直奔苏州而来。说不怕张家父子连累顾家、连累顾姮也是假的,但更多的却是她和月钏都很清楚顾老爷的为人。 月钏也想到了这一点,道:“只怕若非穷途末路,又带着张公子,张老爷未必会往咱们家来。他也是知道老爷的为人的,更别提,咱们夫人都过世这么多年,两府的唯一关联只是一桩娃娃亲。” “张老爷有托孤之意,只是老爷定然不敢收留。大娘子与张公子……”李嬷嬷嚷嚷道,“怕是有缘无分了。想年初传来张太太过世的消息,大娘子听了,还悲伤过度,大病了一场。此后虽联系少了不少,张老爷却也捎过燕京的玩具给大娘子的。本以为大娘子熬些年,去了张家便也算是熬出头了。岂料……” 李嬷嬷说到此处,与月钏相顾落了几行眼泪,月钏道是:“大娘子幼时,张太太时常来看大娘子,大娘子与张家的情分原本非同一般,如今张家出了这样大事,老爷定是打算袖手旁观,可你我是否要将此事告知大娘子?” 李嬷嬷犹豫了许久,道:“我原本打算与你商量这事。张家落难,我等本不该冷眼看着。可经此一事,大娘子与张公子的亲事怕是再也不成了,且这消息封锁的紧,若非刻意打探如何能知道张家父子的情况?倘若这时大娘子相助,难免旁生枝节,到了有心人那里便是与大娘子名声有损。” 月钏不再多言,一番谈话已是让李嬷嬷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而她自然也是默然同意了。 至夜间,忽听前院马蹄声骤响,俄顷又有打斗声传来,片刻灯火通明,如同白昼。顾姮半夜惊醒,惊魂未定,忙问前头发生了何事。早有守在外头的李嬷嬷与月钏入里屋来,李嬷嬷只紧紧抱着顾姮,一遍遍地轻拍她的后背,轻声安慰着她,绝口不提前院的血腥与阴谋。 月钏则看着外头漆黑的夜空,心中一凉,看来老爷非但袖手旁观,还落井下石了。张家父子,今晚怕是要命丧顾府。 顾姮并不知当晚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不久之后,朝廷一道升迁的旨意下达,顾老爷迁为礼部侍郎,举家入京。而顾姮因又生了一场大病,仍被安置在苏州的别院里,只待养好了身子再前往燕京,李嬷嬷等人则留下服侍顾姮。 顾姮在苏州别院一休养便是四年多。 这一年,被北夷生擒去的太上皇,月前被送回大明。然五年前,太上皇还是皇帝,御驾亲征时却被北夷附录,彼时太子年幼,朝臣与太后商议立了御弟燕王为帝,治理朝政。如今国无二主,太上皇回朝后依旧是太上皇,皇位并未复辟,并迁去了南宫居住。而顾老爷备受当今器重,步步高升,从礼部侍郎升为了礼部尚书。与此同时,也“想起”了她这个远在苏州的女儿。特派了一干仆从来接她入京。 第02章 星河转 李嬷嬷将京里的来人都安排下去了,便去主院回禀顾姮。 屋外飘着细细的小雪,屋里点着地龙,顾姮正拿了一本书在看。一旁服侍的月菱却早已难掩倦意,趴在暖融融的软榻上睡了。房内便只余顾姮间隔许久才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 李嬷嬷推门而入,窜来一阵寒意,她疾手关了门,知顾姮喜静,便轻手轻脚地入了内室,乍一眼看到月菱偷懒瞌睡,心底便生出几分无奈,料知是顾姮授意——她待月菱,以及她和月钏三人素来亲厚。她轻声道:“月菱这丫头真是愈发没大没小了。大娘子你心善,待我等都极好。月钏儿得大娘子恩典,脱籍嫁了人,月菱却是要和大娘子一道北上的,府中规矩多也大,大娘子总不能一直护着这丫头。” 顾姮已将李嬷嬷拉到身旁坐下,将手中的青铜手炉递到李嬷嬷泛冷的手上,道:“嬷嬷说的是,待月菱醒了,便让她跟着嬷嬷好好学规矩。垂老抱佛脚,也比不抱的好。”说到此处,不免想起月菱学规矩时皱着一张肉嘟嘟的小脸的模样,顾姮又是一笑,道:“嬷嬷,府里来的人可都安置妥当了?” 李嬷嬷并非初次受顾姮的手炉,只是每每受了,都禁不住对顾姮又怜又敬。她道:“都是大娘子疼月菱,早前就让她学了,每次和大娘子你一哭诉,便将事摊开。”又道,“此次府里派来了两名侍卫,两名仆妇,四个仆从,兼两个马夫。都已安置在数十日前就备下的偏院里。老奴前来正是要禀报此事的。” 燕京距离苏州行车骑马需一月的路程,书信是早先快马传来的,比顾家来接人的队伍早了半个月到。得到消息后,李嬷嬷便开始着手安排那些人的住所。顾姮都看在眼底,道:“嬷嬷安排,最是妥当不过。只是这些日子累到你了。” 李嬷嬷赶紧道:“大娘子这是哪里话?为大娘子分忧也是老奴分内之事。” 眼看顾姮嘴角含笑,眉眼温婉,浑身上下透着文雅书卷气质,竟是愈来愈像太太。李嬷嬷一时感怀,想顾太太的娘家书香传世,虽说到了顾太太那一代已日渐式微,可这累世书卷之气又岂是寻常人家能有的?顾太太留给顾姮的嫁妆梯己中,除却一干银钱珠玉,更珍贵的却是历经数代流传下来的珍贵典籍。这么些年来,顾姮早已将顾太太留下的典籍悉数阅尽。更有许多得她心意的,竟是连着反复看。月钏儿未出嫁的时候,便曾笑说需将书房改名“玉京嫏嬛”,只有这般福地才能引得咱们的姑娘如此流连忘返。 如今李嬷嬷也不催着顾姮少看些书,免得伤了身子,原是当初顾老爷等人一离开别院,李嬷嬷便寻着法子将白氏留下的人都赶出了府去,不曾赶出府的也都安排了一些不紧要的活计。至于厨房的一干仆妇一并都换上了自己的心腹,没想到无心插柳,四年下来,顾姮“天生体弱”的身子居然逐渐好了。李嬷嬷见惯了后宅阴私,哪能想不明白其中的关键?故而对入京一事,她心中总是不安忐忑。生怕白氏再寻机会对顾姮不利。 “嬷嬷。前头你和我说月钏有了身子,没来得及细说,京里的人便来了。”顾姮从怀里取出一对金镯子,递给李嬷嬷,道,“我原想着亲自去看看月钏的。可如今入京吉日就定在后日,怕是来不及去看她了,只能劳烦嬷嬷你走一趟了。” 李嬷嬷连忙将镯子一推,道:“大娘子,先前月钏就不许我告诉你,道是你知道了,必定又要赏东西给她。偏我觉得这大喜之事,应该告诉你一声。此刻这镯子我是万万不敢代月钏收下的,否则,她又该念我了。” 顾姮轻叹道:“嬷嬷,旁的话我也不多说。我心里晓得这么些年,如果没有你与月钏、月菱,我也过不了这么逍遥。你和月钏更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们的情分就如亲人无二。此番入京,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月钏一面。”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金镯子,道,“月钏嫁的人家也不缺这么点俗物,权当我给月钏留个念想。现在府里耳目杂,我轻易出不了这门,嬷嬷可是连我一点心意也不愿传达吗?” 李嬷嬷听顾姮说的至情至理,又哪能给推辞了? 她犹豫了会儿,便被顾姮将金镯子塞到了手中。抬眼见顾姮眉眼含笑:“多劳嬷嬷了。” 李嬷嬷只能应了下来,待月菱醒了,又细细吩咐她照顾好顾姮,几时用膳,几时吃点心,几时沐浴,几时歇息,都一一嘱咐了,才招来马车往月钏家里去。概因月钏嫁的人家离别院有一段路程,来回需要好些时辰,她今晚去了,明儿才能及时赶回来,以备后日入京事宜。 却说月菱听罢李嬷嬷的吩咐,嘟囔着嘴巴,只道自己虽忘性大,在照顾顾姮的事上却是从没出过岔子。顾姮听了摇头失笑,着她去泡壶热茶来。但见这丫头利索地出了门,却花了好些功夫才回来。她年纪小,性子又烂漫,任何心事都藏不住,挂在脸上。 顾姮难得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笑问:“怎么了?这偌大的庄子里,还有哪个吃了豹子胆的,敢欺负咱们的月菱姑娘?” 月菱听顾姮取笑,赶紧跺了跺脚,道:“大娘子,您怎么还有心思取笑我?您猜我刚刚在外头听见什么了?”月菱将茶盘往桌上一放,倒是有几分谈正事的意味。 顾姮将看完的书收了起来,道:“听见何事了?厨娘告假了?” “厨娘咋告假了?那今天晚膳谁做啊?没听嬷嬷提起啊!”月菱比适才更急了几分,又道,“不成,我得去看个究竟。” “不禁逗的丫头!”顾姮嗔道,“这好的歹的你怎么听不明白?还是来说说你刚刚听见什么了。一惊一乍的。” 月菱愣了半晌没能回神,却也想起了刚才在院子里听来的话,道:“是府里来的嬷嬷说的,说是年初与北夷一战,河套的将军通敌叛国,如今事情败露,当今命锦衣卫抓人。偏那将军得了信,据说往南边逃来了。奴婢就在想,会不会恰巧往咱们苏州来了?我们正要去京城,这万一撞上了……” 月菱还未说完,便被顾姮轻轻敲了敲脑袋,道:“你终日都在琢磨甚么有的没的?” 月菱吐了吐舌头,道:“我也是说万一嘛……对了,我还是去看看厨娘告假了,今晚厨房里哪个掌勺才好。” 顾姮失笑道:“都说了适才是逗你的,你这丫头……” “啊,大娘子,你怎么这般捉弄我。”月菱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哀怨地看着顾姮。顾姮眨眨眼,道:“我听说京城里的食物和咱们苏州的很不一样。后日你随我去了京城,怕是吃不到咱们的苏州菜了。” 月菱吃惯了府中掌勺厨娘的菜色,又是个贪嘴的,顾姮此话真是戳中了她的痛处,哀叹了一声,竟是愁眉苦脸地道:“……大娘子,不如咱们把府里的厨娘也带去?” “她所有家人都在苏州呢,再说又不是咱们府里签了死契的人,哪里能说带走就带走?”顾姮看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终于息了逗她的心思,道,“好了,燕京天子脚下,地大物博,还能缺得了你吃的不成?再过二十日,便是冬月十五,你去备些香烛纸钱,路上怕是买不到的。” 提到冬月十五,月菱也立即收敛了神色,认真地道:“奴婢这就去。” 顾姮轻轻颔首,适才听月菱提起逃犯,又是锦衣卫,她难免便想到了张家伯伯。 夜间用过晚膳,月菱服侍顾姮沐浴洗漱,却见顾姮并不如往常拿书来看,而是从梨花木柜子的上层取出了一个盒子,月菱不记得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见这盒子周身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材质又是上等的檀香木,料定这盒子里的东西必然很重要,因好奇道:“大娘子,您这盒子里装了甚么稀罕的东西?” 只见顾姮淡淡一笑,将盒子打开了,里面俨然搁着一件用锦帕包着的小物件。 月菱更是稀罕了几分,若她没有记错,这帕子该是两年前,顾姮亲手绣了三天三夜绣成的。顾姮女红精湛,不过她是大家千金,平素是很少亲手动针线的。之前找不到,她还以为落到什么地方去了,见顾姮没有问起,也就没放心上。没料到竟是被顾姮收起来了。 顾姮将帕子解开,只见里头放着一个憨态可掬的鱼形陶哨,大抵放了多年,陶哨表面的漆有些脱落。月菱怎么也没想顾姮精心收着的东西竟会是一个有些年头的寻常小儿玩具。她不明白顾姮的用意,道:“大娘子,您拿这娃娃哨出来做甚么?” 顾姮道:“这鱼哨是张家伯伯送我的。”她抿唇一笑,“一段时间没看,都脱漆了。只能到了京里再让人上漆。月菱,你将它放到咱们的行李里。务必放好了。” 月菱赶紧应了一声,其实她并不清楚顾家和张家的事情,但看得出来,顾姮十分在意张家的事情。她捧着盒子出去了,顾姮并未立即歇下,开了半扇窗子,今夜倒是放晴了,黑漆漆的天上挂着一轮下弦月,几粒星辰闪着黯淡的光泽。 今日月菱提起京中逃犯与锦衣卫,顾姮难免便想到了张家伯伯与张家公子。 当日的事情,她的确是一无所知,但后来两年多没有张家伯伯的消息传来,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便询问了李嬷嬷。李嬷嬷许是见时隔两年,顾姮也年纪大了,便合盘与她说了。得知一向待自己不错的张家伯伯昔年落难逃亡至苏州她家,她的父亲非但没有出手相助,反而落井下石,将张家伯伯供了出去,导致张家父子身亡此地,她便无论如何也不能释怀。 李嬷嬷说那天是冬月十五。事后她和月钏曾悄悄打听过张家父子的尸首何处。可除了白茫茫的一片雪将一夜的血腥与污秽掩埋,她们只打听到官府撤销搜捕令的消息。听说张家父子的尸首已被运回了京城交差。 第03章 缓缓归 月菱依着吩咐将陶哨放置妥当,一回屋便看顾姮倚着窗棂,静静地抬首遥望夜空。她凑上前,顺着顾姮的目光瞧了一眼,道:“大娘子,您在看甚么?” 顾姮见她回来,又确认了那陶哨是否放好,得了月菱信誓旦旦的话,方让月菱服侍安寝。烛火熄了,月菱轻拍小嘴,打着哈欠在外头的软榻睡下。 一夜无话,次日李嬷嬷家来,却是提着食盒,见了顾姮,将那食盒打开,一面道:“大娘子,这是月钏今儿一早起来做的,巴巴儿地托老奴给你捎来。说是你明儿就要启程去燕京,偏她前儿动了胎气,出不了远门,今次一别,往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面,她身无长物,也就是这些年学了堪堪拿得出手的厨艺得以献丑。她万般说让你莫要嫌弃才好。我当时就和她说了,大娘子你待我等亲厚,她那一番心意比那些真金白银还要珍贵多,大娘子绝无嫌弃之意。” 食盒一开,只见里头放着各色苏州小吃,一碟百果蜜糕,糯香浓郁,尚泛着热气,甜丝丝的味儿立时扑鼻而至。一旁又放着一碟黛色润泽的麦芽塌饼,一碟薄如蝉翼的袜底酥。顾姮只问月钏好些了不曾,听李嬷嬷说已无大碍,只是为了腹中胎儿不得出远门,这才放了心,看着一色点心,感叹道:“月钏好生灵巧的手艺,嬷嬷你与月钏说的便是我心中所想。今儿吃了月钏送来的点心,我这心中才算是真正踏实了。” 李嬷嬷听了顾姮的话,一时也有离愁别绪上头,生怕会牵动顾姮原本就有些波动的情绪,赶紧道:“大娘子快些尝尝吧,待会儿凉了却不好吃了。” 顾姮“诶”了一声,见一旁的月菱两眼明光盈盈地盯着食盒中的点心,便笑道:“嬷嬷、月菱,月钏与你们二人情谊与和我的无二,你们也坐下,一块吃一些。” 月菱赶紧应下,却被李嬷嬷瞪了一眼,她道:“大娘子,这是月钏送给你的一番心意,我们岂能吃?” 月菱听了,虽是嘴馋的很,却也是轻轻点了点头,顾姮便道:“我一人也吃不完这些点心,反而浪费了月钏的心意。月菱,还不快些去泡壶‘吓煞人香’来下点心?” 月菱偷偷打量了一番李嬷嬷,看她欲言又止,心知她一惯都听顾姮的话,此刻定然也是同意了,因麻利地应了一声,去取茶具煎茶。李嬷嬷见状,哭笑不得,一面将点心端到桌上,一面道:“大娘子,我今儿回来的时候,与府里来的嬷嬷谈了片刻,倒是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府里的消息。” “府中有甚么我们不知道的新闻?”这些年来,逢年过节的顾姮都会写信去燕京,一来二往,也知道许多顾府的情况,因压根没想再打探顾府的消息,见李嬷嬷为她考虑的如此周全,心中甚是感激。 李嬷嬷道:“咱们入京,不是给老太太他们都备了礼吗?” 顾姮略一思忖,道:“正是,给老祖宗备的璎珞,内镶的镇湖苏绣绣了唐寅的‘福’字。苏绣虽出自寻常绣娘之手,想来在府中也是寻常之物,然难能可贵这份玲珑心思。且‘整百宝之头冠,动八珍之璎珞’,老祖宗是念佛之人,想来定会欢喜。” 又道:“父亲喜茶,以前在别院住着便甚喜那‘吓煞人香’,只是咱们每年都托人往燕京带去‘吓煞人香’,想来不是稀罕物了。有道是‘昆邱尺璧惊人眼,眼底都无蒿华苍。孤根立雪依琴荐,小朵生云润笔床’,寻那‘雪花峰’虽是破费了些,但父亲定然喜欢。再有那件大红杨梅宋锦,富贵喜气,送与太太正是相宜。绢宫扇玲珑纤巧,也衬二妹妹的人才。其余一些小物件送与府中的嬷嬷、丫鬟,想是没有遗漏的。” 李嬷嬷听罢,吃惊道:“大娘子好生巧妙的心思,真真是七窍玲珑心。先前大娘子让我去准备这些东西,我只当你是自己把玩的,却原来早就做好了这番准备。” 顾姮但笑不语,张家早已没了,她和张家公子自然不存在儿女亲事。且她年纪愈发大了,下面一个同父异母的嫡妹顾婠,也只比她小了一岁。长幼有序,她若不定下亲事,顾婠也无法议亲,不论如何,她入京势在必行,此番入京甚至比她预料的还晚了一二年。故而她准备的那些礼物也有一段时日了。 “嬷嬷缘何提起此事?莫非府中添了什么人口是我们不知晓的?” 听顾姮一语中的,李嬷嬷连连点头,道:“大娘子好生聪慧。原来当年老爷入京后,收了老太太跟前的碧玉姑娘,没多久,碧玉姑娘便有了身孕,生下一名哥儿,取名承珞。珞哥儿养在白氏房里,又是府中唯一一个哥儿,素来得老爷、老太太疼爱。再那碧玉姨娘虽与珞哥儿没有母子名分,到底在老爷跟前也和旁人不同,又兼是老太太曾经的跟前人,也算得上举足轻重。” 顾姮眉尖若蹙,心中暗道,这些年她也是时常和府中通信的,只是没料到这样的消息竟瞒了她。若是她此番进京,连小丫鬟的礼物都备齐了,独独不备顾承珞和碧玉的,竟是会得罪他们背后的老太太和老爷,任是那苏绣璎珞、昆石雪花峰也不顶用! “真是多亏了嬷嬷你顾虑周全。”顾姮又道,“可眼下只有一日功夫,不知准备甚么礼物给承珞与碧玉姨娘才好。” 李嬷嬷紧皱着眉头,道:“大娘子送给老爷、老太太们的皆是咱们苏州的特产。珞哥儿年纪小,若说有趣又能立即寻来的,当属微雕!先前老奴见城里有个老先,能在桃核上刻人物,这便差人去寻来。只是那位碧玉姨娘,早先在老太太跟前当差是个话语极少的丫头,倒是不知道送她什么合适。” 而且如今碧玉的身份特殊,虽然受老爷老太太的喜欢,但必定受白氏排挤。这礼,不能送的太轻,亦不能送的太重。顾姮与李嬷嬷二人都陷入了沉思,这时,月菱端着“吓煞人香”入屋来,见她们二人神色不对劲,便道:“大娘子,嬷嬷,我才去片刻功夫,你们这都是怎么了?” 李嬷嬷见顾姮如此,赶紧道:“大娘子快别多想了,还是先用了点心再说。此事也不急。等会儿老奴亲自去城里置办微雕,一面看看有甚么合适的东西。” “只好如此了。”顾姮朝李嬷嬷一笑,又让两人一起坐下吃点心饮茶,不提。 只说李嬷嬷吃了几口,便赶着往城里置办送顾承珞与碧玉的礼品。买了桃核微雕,又在城里逛了许久,方看到一间小铺子挂着各色裱好的字画,苏州古来多文人名士,这些名家字画上了浆,又以绫绢做边框起,文雅有趣,是为苏裱。李嬷嬷又想起那碧玉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却是念过书的,故而虽然沉默寡言,却也甚得老太太欢心。因她自作主张买下了其中一幅时下一个文人的水墨画,既非大有名气,也不至于夺了送给白氏的“宋锦”的风头,又是投了碧玉的喜好。 买了所有东西,李嬷嬷坐上马车回去别院,心中万般感慨,但凡太太还在世,抑或老爷、老太太哪一个疼大娘子,大娘子都不至于连一个平房、妾室的心思都要拿捏琢磨。可不讨好又能怎么办?大娘子入京,怕是离定下亲事的日子也不远。这亲事可是全权掌握在顾家几个长辈手里,大娘子这么做可不是逼不得已! 顾姮胃口小,月钏送来的点心大部分倒是进了月菱的肚子。 李嬷嬷回府后,天色将暗,将微雕与苏裱的事情禀告了顾姮,顾姮放下一桩心事,又赶紧让李嬷嬷去用膳,又说用膳之后自行歇息去,不必来她屋里伺候,概因李嬷嬷操劳了这么几日,偏明儿一早就要启程,期间路途又长久难行。李嬷嬷只说她累不累无所谓,只要入京的一干事宜都备妥当就好了。又说顾太太待她恩重如山,如今顾太太仙逝,只余下顾姮一点血脉,她此生别无所求,唯愿顾姮能博得一段好姻缘。 顾姮闻言,难免湿了眼眶,一是李嬷嬷提起顾太太,想起那不记得模样,只能依着留下的丹青勾勒模样的母亲,她心中悲恸。二来她与长辈缘薄,这些年来,李嬷嬷是仆从更似长辈,言行教诲,照料周全,俱是顾姮感激的。 两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顾姮嗓子口一涩,说不出话来。李嬷嬷自知说错了话,赶紧又劝起了顾姮。顾姮便噙着眼泪一笑,道:“让嬷嬷笑话了。我没事,你快些去用膳吧,我让厨娘做了你最爱吃的太湖银鱼。日后在燕京也不知道吃不吃得到。” 当晚,众人各自歇下不提。 翌日月菱服侍顾姮用过早膳,仆从早已备好马车,一干行李也已整治齐全。 月菱搀着顾姮上车后,自己与李嬷嬷也坐了进去。另外随行的仆妇坐在后头的马车里。最后一辆马车则放置众人的行李等物件。因府里前来的只有两名车夫,故顾姮又从别院里带去一个。其余的男仆脚夫与侍卫皆位列马车左右,紧紧跟随着车队。 好在一路上月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顾姮心中倒也没预料中的那般不舍与忐忑。 马车的行程安排都是早先安排好的,白昼赶路,至暮□□临便到预定的驿站留宿。约莫行了七八日,天公不作美,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顾姮一行人堪堪走了半日的路程,便因这场大雪被困半途。 众人寻了一处避雪的地方,点了篝火,男仆聚众坐在一起。两名有武功在身的侍卫一人留下,一人到前方探路。顾姮仍坐在马车内,李嬷嬷端了热汤进来,与顾姮道:“大娘子,此地是大环山一带的山麓之地,西去数百里便是开封府。这场雪一时半会许是停不了,你先喝些姜汤暖暖身子,至于午膳便在此处准备,你看可好?” 顾姮正要应下,却见月菱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入内,开口便道:“大娘子,我刚刚听常在外行走的侍卫大哥说,这大环山里的雪谷年年都要爆发一次雪崩。咱们该不会遇上吧?” 第04章 锦衣行 顾姮正要应下,却见月菱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入内,开口便道:“大娘子,我刚刚听常在外行走的侍卫大哥说,这大环山里的雪谷年年都要爆发一次雪崩。咱们该不会遇上吧?” “呸呸呸!”李嬷嬷赶紧剜了她一眼,又默念了几句“童言无忌”,方道:“你这丫头,出门在外的说些吉利话!也莫去和那些个男仆说话,免得落人口实。” 月菱吐了吐舌头,道:“人家是去看看今日的粮食还够不够嘛。” 顾姮见了,失笑道:“罢了,嬷嬷。”又对月菱说,“月菱,那雪谷在大环山深处,咱们只是从大环山外经过,便是雪崩也与我们无碍。嬷嬷说的话你得好生记住,这里不是苏州别院,且人多眼杂,男女大防更是要切记,老太太是最忌讳这个的。若是传到老太太耳里,我都无法护你。我看,你就和我一起待在马车里罢,一干事宜都听嬷嬷安排。” 月菱听顾姮说的严肃,哪里还敢反驳?赶紧认认真真地应了。李嬷嬷见状,方才退出马车吩咐婆子、仆从准备午膳。 片刻功夫,那前去探路的侍卫回来禀报,道是方圆十余里都积着大雪,除非雪化,否则车马无法通过。李嬷嬷向顾姮转达的时候,顾姮掀了车帘一角,但见见茫茫天地间,纷纷扬扬飘着鹅毛大雪,笑道:“看来是天公留人。嬷嬷,咱们还有多少余粮,能供咱们一干人吃多久?” “大娘子不必担心,早先在裕丰镇补充了粮食,便是三日也有余的。” “嗯。”顾姮应了一声,又道,“自启程始,大伙还未在荒郊野外露宿过,如今又是这么个天气。你将咱们带到京里的大氅、褥子都翻出来,分给大家。让两人盖一条,也好取暖。至于柴火,也劳嬷嬷分成三日的分量。” “大娘子,柴火之事,老奴这便去做。只是,那些大氅、褥子却都是大娘子的衣物,这……这外间毕竟都是男仆……”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何况如今状况突发,也顾不得许多。总不能让咱们的人受了风寒。” 李嬷嬷闻言,只说:“大娘子善哉,老奴这便吩咐下去。” 顾姮略略颔首。不多时,马车外便有一干仆从的拜谢声响起,顾姮因让月菱在马车内回话,只说是天寒地冻,大雪拦路,大家务必齐心协力,共度难关方可。又令做饭的婆子一人做了一碗姜汤。 这些仆从是从京中顾府来的,心底对顾姮这个不受器重的大娘子本就不怎么待见,现在路上遇阻,都积了一肚子怨气在心里头,偏却得顾姮如此体恤,不免怨气就散去了,心中只存对顾姮的感激。不由也就将顾姮说的话都听了进去,一门心思等待雪霁。 用过晚膳,顾姮靠着软枕看了一会儿书,便熄了烛火。外头有几名男仆轮流守夜,其余人也都两两裹着大氅褥子取暖。顾姮白日里睡的多了,虽是躺下却也是没有睡意,问睡在一旁的李嬷嬷道:“嬷嬷,咱们走了多久了?” “算上今天就有九日了,再有十来天便能到燕京。届时大娘子就可以好好歇息了。” “嗯。”顾姮轻应了一声,不再说话。耳畔又响起了月菱细弱的鼾声,李嬷嬷掖了掖顾姮的背角,道:“大娘子快睡吧。” “好。” 马车内再无人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姮刚刚有些睡意,就听外头忽然传来短兵相接的声音!顾姮还未将李嬷嬷等人推醒,车帘便被人一把掀起,不待顾姮回神,一只大手就擒着她的肩膀,将她拉出了马车!顾姮吃了满嘴的雪花,一入眼却是泛着火星子的篝火,与倒在雪地上,已然被削去了半个脑袋的一名侍卫!顾姮当即耳朵里听不见东西,眼睛瞧不到人物,胸口处更是发闷作呕。 与此同时,李嬷嬷也惊醒了,见了眼前的情况,愣了片刻,到底是年长的人,见过的大风大浪也多,倒也很快回神,强自镇定地道:“阁下是何人?!劫了我家大娘子,意欲何为?!” 一番动静,也惊醒了其余熟睡中的人,众人从睡梦中醒来,见到眼前那名侍卫的惨状,只吓了个结实,颤着身子不敢发出声音。那擒着顾姮的络腮胡大汉红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对唯一能说话的李嬷嬷道:“你们是哪个顾家?!” 李嬷嬷紧紧握着拳头,这时,月菱也醒了,看到眼前的种种,尖叫了一声,白了一张小脸,哆哆嗦嗦地躲到李嬷嬷身后。李嬷嬷也不管她,只对那大汉道:“阁下有话好好说,你放了大娘子,我便告诉你我们的身份。” 大汉呸了一声,也不和李嬷嬷废话,他一面紧张地环顾四周,仿佛生怕有人追上来,一面将大刀紧了紧,冰冷的刀锋就贴着顾姮白皙的皮肉割了一分进去。殷红的血一流出来,顾姮吃痛倒是清醒过来了,只听身后的络腮胡大汉道:“快说,否则老子就弄死这小娘皮!”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好汉万万手下留情!”李嬷嬷吓了一跳,就地给那大汉跪下,道,“我们是礼部尚书顾大人的家人!我们妇道人家和好汉无冤无仇,万乞好汉手下留情!” “礼部尚书?你们是顾正德的家人!”大汉眼中厉芒一现,扣着顾姮的手更紧了一分,道,“今天老子要是死了,你也活不到明天!” 顾姮冷静下来,心道,这大汉一出口就说中了父亲的名字,必是旧识,可听他的语气却似乎与父亲有公仇,心中暗自说了一声不好,再看大汉警惕的模样,顿了一会儿,道:“这位壮士,小女子区区小命如何能与壮士的相提并论?纵然杀了小女子也与壮士无益。不妨壮士告知有什么小女子能帮得上您的,料知身外之物没有小女子办不到的。” 大汉的脸上一时倒也闪过一丝松动,目光往篝火旁瞥了一眼,那里还安置着锅炉,锅炉里盛着晚间吃剩的腊肉汤。李嬷嬷和月菱在大汉对面,所以对他的表情看的一清二楚,月菱赶紧道:“好汉,咱们这里有许多干粮,您放了大娘子,这些干粮都给您!” 大汉未回答,众人只觉得凭空响起簌簌之声!片刻功夫就有另外一名衣着狼狈的男子现身在大汉身旁,嘴里道:“大哥!秦忘追来了!” 大汉再不理会月菱的话,一直没放松的刀又提了提,对着漆黑的四周大声道:“我手里是顾正德的女儿!你如果上前一步,我就了结了她!” 顾姮等人何时见过武功高强的人物,这大汉兄弟的出场便足够他们惊讶了,再听大汉的意思,这附近竟然还有别人! 众人都觉得这大汉在发疯,可是顾姮却能从他紧绷的肌肉,和刻意压制的呼吸来判断,他非常紧张,他的话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便是这个时候,只听静谧的黑夜里,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顾正德?不过是督主手下的一只狗。” 声音虚无缥缈,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那大汉钳制着顾姮,四下里环顾。 李嬷嬷等人一听,心都凉了半截,此前听大汉有敌人追杀,原本指望那人能制服这大汉,顺便救出顾姮。可谁能想,这人竟是连顾老爷都不放在眼底!顾姮自己心中更是打鼓,来人这么说话,显然是不将她的性命当回事,一枚废棋会被如何处理?她不敢想。 大汉心中正是思考他的话有几分真假,一时拿捏不定,忽然听见身边的人一声惨叫。漆黑的夜里只能看到泛着寒光的刀锋,削断一片雪花,溅出几滴鲜血。以及,寒光反射,那一闪而过的棱廓分明的俊彦与那额前骇人的一道疤痕。顾姮对上他冰芒乍现的星眸,只觉得喉咙被人掐住一般,来不及说话,大汉已是将她往腋下一夹,对他的兄弟道:“二弟,快走!” 他嘴里的二弟,此刻已失去一条胳膊。属于男子的健壮胳膊掉在雪地里,整齐的切口处流出鲜血染红一片白雪。一旁的顾家仆从皆灰白了一张脸,只有李嬷嬷看那男人有挟持顾姮离开的心思,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叫道:“大娘子!” 然,回应她的,只有雪夜呼啸的风声,与雪花飘落轻柔却冷冰的声音。 不过是眨眼功夫,夜就静了下来。仿佛前一刻发生的事情不过是幻觉,然而雪地上盛开的朵朵红梅,流出脑髓的半个脑袋,逐渐僵硬的一条胳膊都在提醒他们,这一切真实地发生过。李嬷嬷高声道:“快点火!快!快!快!” 京城来的仆从都缩成一团不敢发出声音,还是年纪最小的月菱颤颤巍巍地绕开地上的尸首,将火把重新点上。兴许是亮光与明火慢慢平抚了心中的害怕,顾家的仆从都开始依着李嬷嬷的话去寻常顾姮——可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纵是再长两条腿也追不上刚刚的三人。 也幸好是追不上,否则,地上的尸首便是他们的下场。他们,哪里还敢去追? 李嬷嬷与月菱强撑着分配仆从寻人,忽然又听熟悉的簌簌声响起,穿透了一夜的风雪。这次的来人并不像刚才那些人一样装神弄鬼。是四个身穿罩甲的男子,其中留着胡渣的中年男子取出一块腰牌,乃是锦衣卫小旗的令牌,操着一口流利的京师话语,道:“锦衣卫办事。” 说完,他们不再理会顾家众人,队伍中的一人用佩剑挑起了地上的胳膊,却是一个年轻的锦衣卫校尉,他道:“是赵仓身边的王复。秦大哥应该追上他们了。” 小旗官冷冷地瞥了说话的年轻男子一眼,冷哼道:“追!” 眼见他们要走,李嬷嬷立即扑上去抱住了就近的年轻校尉的腿,道:“这位校尉大人,那贼人抓了我们家的大娘子!求求您,一定要救救她!” 校尉为难地看向领头之人,道:“头儿,这……” “你们是哪个顾家?”小旗官眼看顾家仗势不俗,目光落在写了“顾”字的灯笼上,出口问道。 第05章 朱成碧 “我们老爷是礼部尚书顾正德顾大人!”李嬷嬷的脑袋叩在雪地上,雪地立时便陷下一个圆圆的浅坑,她嘴里对那为首的锦衣卫小旗官求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们家大娘子,老奴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小旗官嘴角一勾,拿佩剑抠弄自己的指甲,说道:“我要你一个老婆子有什么用。不过,救你们家的大娘子也是易事,只是,兄弟们的辛苦费……” “辛、辛……哦哦!老奴晓得!老奴晓得!只要您救出大娘子,什么都好商量。” 李嬷嬷还要叩首,却被一旁的年轻校尉扶了起来,他说:“老人家你先起来,人命关天,我们不会不管的。”眼看小旗官面露不悦,年轻校尉赶紧对他赔笑道,“头儿,你看咱们是不是先去抓人?赵仓可是督主要的人,虽然有秦大哥追上去了,但这万一让人给逃了,咱们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小旗官嘿嘿冷笑几声,瞪了年轻校尉一眼,啐了一口,方对李嬷嬷道:“记住你刚刚的话!”说罢,大概也是十分忌惮东厂厂公,手一挥,率着众人闯入风雪里,没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月菱赶紧上前搀好李嬷嬷,道:“嬷嬷,这群人真的能救回大娘子吗?我怎么觉得这带头的人不怎么中用。” 李嬷嬷念着佛号,并没有回答月菱,喃喃道:“佛祖保佑大娘子平安无事……” 她嘴里念叨的顾姮此刻吃了一嘴的风雪,被那锦衣卫追杀的赵仓挟在腋下,茫无目的地往大环山深处去了,赵仓身后的锦衣卫追的很紧,甚至还迫停赵仓,几番交上手。赵仓渐渐无力,嘴里骂了一声脏,大手提起顾姮的后颈就往一旁甩开。顾姮一头埋进了雪里,结结实实吃了地上的冰雪。不管两眼迷糊,脑袋发晕,顾姮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来,那厢锦衣卫追上了赵仓二人,三人缠斗在一处。锦衣卫身形稍定,顾姮见他头戴赤金色圆形头盔,身穿金色罩甲,俨然是一名锦衣卫校尉。 概因她幼时,张家夫妇常来看她。有时也接了她去张家玩耍。张家伯伯彼时尚是锦衣卫百户,家中往来也有许多部下。顾姮彼时虽年岁尚小,但见的多了,也就记住了那些锦衣卫的品级与相应的着装。 她一边迅速地打量地形,他们身处大环山的一处雪谷,雪谷的出口堵着赵仓等人,她若想远离赵仓二人,只能小心翼翼地往雪谷深处躲去。一边心中又在想,即便远在苏州,深在闺阁,却也时常听人支支吾吾地提起锦衣卫。民心如此不安,只怕当今又效仿先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重开诏狱,缇绮四出。锦衣卫要抓的人许多是无辜的,但也有一些是罪大恶极的。不论这赵仓是属于哪类人,都是想要自己命的人。眼前的锦衣卫不知是好是歹,可顾姮心中祈祷的是,此人能顺利拿下赵仓二人。 雪中连跑带走地行了二三丈,顾姮的额前已冒出了涔涔冷汗。而身后的刀剑声响不断,迫使着顾姮不得不继续走下去。她只觉得走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一块巨大的结满冰霜的岩石,因拢着衣襟,悄悄躲在石头后,只探出一个脑袋看赵仓那边的情势。 但见赵仓不知何时竟与那锦衣卫比起掌力,一旁的王复便举着大刀意欲朝疤脸锦衣卫的后背砍去!顾姮发出一声惊呼,还来不及提醒这个冷冰冰的锦衣卫,便见那刀尚未落下,反而是往后连人带刀被锦衣卫一掌劈向了雪谷深处!王复落下的地方距离顾姮藏身之处并不远,顾姮见他面目狰狞,唯一的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片刻就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顾姮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发出丁点儿声响。 与此同时,忽听一阵巨大响动!正是锦衣卫与赵仓二人收了掌力,偏余力尽数击在两人身后的万仞雪壁之上,俄顷一道巨响自天际传来,轰轰烈烈直击雪谷深处而来,仿佛铁骑铮铮,千军万马。顾姮虽幼居江南,但顾太太留下的书中不乏山河水志,再联想起月菱说的“雪崩”之事,她立即就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一时也不敢大声提醒那锦衣卫,唯恐加快大雪倾塌之势,只能顾着自己拼尽全力再往雪谷深处跑去! 轰隆声方过,上空便有一阵白雾洒下,恍然如白昼!雪谷口的二人皆欲离开这危险的地方,却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想将彼此葬身雪中,一时难舍难分,锦衣卫正遏制了赵仓命门,却见大雪轰然塌下,完全阻断了出谷的路!其来势汹汹,可怕之极,锦衣卫只能先行放开那赵仓,自己脚下运足了内力,疾速往雪谷内飞来,那赵仓见状,也跟着锦衣卫往雪谷中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万马奔腾般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顾姮喘着粗气回头,那刚刚静止的白雪正挨着自己的脚后跟——再晚一步,她便要被大雪埋住。她怔怔地抬起头,眼前的雪已堆积成山,高达千仞,完全阻断了来时之路。 大雪不知是何时停的,此时东方泛白的天空月淡星疏。 白茫茫的雪谷里,仿佛只剩下脚下方寸天地。在这方寸之间,只余她一人茕茕独立。 她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雪中伸出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脚腕。 她早已虚脱,受此惊吓,立时浑身疲软,跌坐在地上。那手却丝毫不放松,力道之大,逐渐令因酷寒而失去部分知觉的顾姮吃疼。她两手撑在雪地上,抓了一把冰冷的积雪在手,然后轻轻用手抚开那人手背上的雪。积雪散开,便露出了赤金色的罩甲衣袖。 ——是那个锦衣卫。 顾姮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身子一个前驱,用两手去扒覆盖在锦衣卫身上的雪。 等到锦衣卫的脑袋露在了空气之中,顾姮的双手也被冻的失去了知觉。他全部的身子埋在雪中,只抬起覆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的脸看向顾姮。顾姮不知是该大哭一场,还是该大笑一场,于是,她冲着同样劫后余生的人露出一个不用想都知道很难看的笑。 锦衣卫的佩剑就在他身旁,同样被大雪所掩埋。见到刀柄,费了好些劲,顾姮将佩剑从雪肚里抽了出来。锦衣卫佩剑被夺,逐渐清明的眼立即警惕而深沉地看着顾姮,仿佛只要她做些许威胁到他的动作,他就要变身蓄势待发的野兽一般猛扑出来,将眼前的她准确无误地咬断脖子。 可顾姮没在意,甚至在经过了一夜的惊吓与无休无止的狂奔,她觉得眼前这个彻底看清了相貌的人,有着似曾相识的熟悉。她咬着唇,用没有知觉的手紧紧握住佩剑,去挥开压在他身上的雪。 锦衣卫静静地看着顾姮吃力的模样,看着冰天雪地里,她的额前却冒出细细的一层薄汗。 在她几乎一个不慎,握着佩剑,身子却是朝边上歪去的片刻,他大掌撑着雪地,骤然从积雪中出来。在顾姮连人带剑倒下的顷刻,一把接住了那柄泛着清光却也寻常不过的佩剑。 顾姮一脑袋栽在雪里,有了之前的数次教训,这次摔下来倒是紧紧地闭住了嘴巴。饶是如此,两眼与鼻孔都进了不少干燥的雪,转瞬又因她的温度而化为冰水,她抬手正轻轻擦拭,忽觉脸上一阵湿暖,鼻尖闻到一股血腥味。在她的身边,锦衣卫提着剑,他的对面是那个失去一只胳膊的男人。男人双目圆瞪,脑袋渐渐垂了下来,软软地挂在脖子上,相连之处只有薄到透明的一层皮肤。至于他手中的刀再无砍下的可能…… ——碰。 皮肤扯断了,他的脑袋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随后身子也跟着倒下。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高大的锦衣卫校尉的一声笑。他看着尸体的模样——像是在看一件亲手打造的绝美瓷器。顾姮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寒颤,因雪谷的寒冷?因看到尸体的恶心?又或是再度苏醒的恐惧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雪中挖出了一只恶魔,或许比赵仓还可怕的恶魔。 尸体很快就让他失去了兴趣,他终于想起了将他从雪中挖出来,此刻正倒在他脚旁的顾姮。四目相对,那莫名的熟悉感再度涌上心头。不知为何,顾姮想起那年樱桃红、芭蕉绿,张家姨姨坐在紫藤椅上,将她抱在怀里教她编着雨绳,而院子里扎着马步的张家哥哥回头看了她们一眼,正与她的视线对上。十岁的少年,清澈的眼底满是笑意和温暖,就像那年从樱桃树的枝桠间隙流泻下的明光,芭蕉叶上凝结的露珠。 她一定是太累了,看朱成碧。兴许也是这个只剩下她和眼前的可怕男人,或者还有一个恶徒,一具尸体的雪谷太绝望,所以那些为数不多的、珍藏在记忆深处的温暖才这般轻易浮上心头。 他看了她一眼,就别开了目光,冷着一张脸,朝雪谷更深处走去。顾姮不敢留下来独自面对那具可怕的尸体,这锦衣卫虽然手段歹毒,却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是暂时对她无害的人。于是,她别开心中愁绪,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紧紧地跟了上去。 走的近了,她才发觉,锦衣卫的步伐有些奇怪,朝他罩甲下摆看去,才见到左边罩甲之下的深色布料紧紧地贴着他的膝盖。膝盖处还有一丝尚未化掉的白雪,泛着冰冷的殷红色。 第06章 一抔雪 走的近了,她才发觉,锦衣卫的步伐有些奇怪,朝他罩甲下摆看去,才见到左边罩甲之下的深色布料紧紧地贴着他的膝盖。膝盖处还有一丝尚未化掉的白雪,泛着冰冷的殷红色。 秦忘知道她在跟着自己。一个弱不禁风的高门千金。从她被劫持开始,她没有哭闹,甚至总是很快地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但是他实在好奇,究竟她知不知道,雪谷一封,不论出得去出不去,她都只有死路一条了。 想到这里,他嘴角一弯。他的前方是几块堆积在一处的岩石,他用佩剑粗粗扫去岩石表面的雪。然后一挥衣摆,就地坐了下去。 顾姮见他忽然停下,又寻了一处地方坐下来,一动不动,若非他白刃在手,眼底的阴霾与杀气还未散去,她大概会想去探一探他的呼吸。她知道他不想和自己说话,看他对父亲的态度就能看出,他甚至很不屑他们。他对自己这么爱答不理,她没必要多此一举去提醒他他的腿伤。 顾姮没有像他一样坐着,她开始以秦忘为中心,将雪谷的各个方向都观察了一遍。她的体力不济,无法走的远,而且雪谷地势平缓,只要走出一段距离,就可以把附近三丈内的景物尽收眼底。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呼出的气化为浅浅的白雾,可是雪谷中除了雪还是雪。白茫茫的一片,令人心生畏惧与绝望。 被赵仓抓走的时候,顾姮本在马车内休息,一路奔波,因为逃命和恐惧,她一时竟没察觉到自己不过是穿了一套兰色棉缎袄裙。此刻,心中无措更甚,便觉出刺骨冷意来。往回程走去,见疤脸锦衣卫仍岿然不动,脸上了也有了血色,仿佛这冰天雪地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顾姮咬了咬唇,心中升起一个念头,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转向不远处那王复的尸体。 他身上是一件寻常藏蓝色棉布道袍,左臂昨晚被秦忘削去,道袍的左袖便也被齐齐削去。道袍常服外罩着一件银鼠对襟披风。披风常服,原不像是亡命之徒。此前听月菱说,锦衣卫是追着大同的叛将南下的,如果眼前这些人就是他们——赵仓的确像是得了消息的人,一身的劲装便服。那这个尸首分离的人,却仿佛是临时掺和进去的。 顾姮心里想着这些事情,人已走到了尸体身边。 她掩下心中恶心与恐怖,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再睁开眼睛已不见之前的情绪。 秦忘稍稍侧了侧脑袋,因为他看到顾姮动手脱去了王复的银鼠披风。 披风上还有男人生前的汗水与体味,顾姮心中虽有排斥,却仍是拿到了身边。她也没立即穿上,而是将男人的尸首拼凑回去,然后站在原地,又默念了一段什么话。虔诚地念完,顾姮犹豫了片刻,便拿起男人的大刀。这大刀上不知沾过多少人的鲜血,但此刻没有一点血污。清冷的刀身逆着光,顾姮用它将边上的雪推到男人的尸体上。 埋好男人的尸体后,顾姮所有的体力都用完了,她穿上那件披风,犹豫了一会儿,并不丢开手里的大刀,踉踉跄跄地来到秦忘的身边。她靠着岩石坐下,说:“我和这个人,在昨天之前甚至不认识,却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不得不你死我活。我如今为保命,又取他披风御寒,一段《往生咒》,一抔白雪做黄土,算是还他恩情。” 她知道秦忘不会回答她,可是她就是想说话。说话了,就会忘记那冻僵的脑袋捧在手里的感觉,大概会暂时不那么软弱。可是,出乎她的预料,坐在岩石上的男人说话了,声音比冰雪还冷:“人都死了,何必惺惺作态?伪善之极。” 莫说比这难听的话,顾姮都听过,就是此刻,有个人说话,她会觉得不那么茫然,那么,这么人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不重要了。她也不做解释,人死万事空,再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但若是什么都不做,她会对不住自己的本心。 “校尉大人,不知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秦忘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顾姮,许是没料到受了自己那般的言语侮辱,她还能这么平静地和他说话。她就坐在自己身下的岩石底下,即便裹着那比她大出二倍有余的银鼠披风,仍是有弱不禁风之态,仿佛有不足之处。因昨夜赵仓挟持了她来已是夜深,她一头泼墨的长发并未如寻常日子里精细梳理过,只用一根碧绿色尾部雕成云纹的玉簪子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她说话之时,便稍稍垂了脑袋,雪白的尖下巴稍稍抵在银鼠毛上,因这动作,也露出了脖子上一截兰色的棉缎袄子。一个言语间端正作态,通体清雅的大家闺秀。也是这样的女人,竟在看过自己的手段之后依旧能和自己侃侃而谈,为了保命,甚至壮着胆子去扒死人的披风。 仿佛和他印象中的高门千金不同。 “等。” 等了许久,顾姮听到他开口。极浅的一个字,很快就随风而逝。等什么?顾姮很快明白,这个雪谷中,还有另外一个人——赵仓。如果说,这风雪对秦忘暂时造不成太大的威胁,那么,对同样是习武之人的赵仓来说,只怕也是如此。顾姮将手里的大刀握的更紧了一些,警惕地看着四周。 秦忘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昨日劫持小女子的人可是昔日大同守将?”顾姮又问。 秦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女子心思真是缜密,从一开始借着王复的事情和他说话,再问他接下来的计划,只听了一个字就猜出了他计划的第一步,很显然,她清楚凭她自身无法在这雪谷里生存下来,所以,她要潜移默化地将彼此化为同一阵营。一个帮助不到他,有可能还会拖累他的女人,却也是一个家世、修养与姿色皆上等的女人。秦忘嘴角一弯。 顾姮知道秦忘在看她,从许久之前就在看,带着打量和审视。这让顾姮有一种被看穿的窘迫感,这时得不到秦忘的回复,她却也是笃定了心中的想法。她的父亲是京中的文官,能认识他并且结怨的武人,很可能是朝中的人。而被锦衣卫追杀,又恰巧南下,只可能是大同的判将。 两人同时沉默着,空阔的雪谷便又只剩下了呼啸的寒风。 秦忘在等赵仓,而顾姮也在等,他们都知道不会等太久。虽然赵仓是习武之人,但体力到底有限,不可能长久地躲在大雪之下。 果然,只听前方一道巨响,那赵仓凝着掌力击在顾姮二人面前的雪上,雪花四扬,一时竟迷了二人的视线。待雪花息下,两人眼前清明,那赵仓已不知了去向。秦忘并没有去追的意思,赵仓一走,他便站起来,朝雪谷更深处走去。 他的腿原本就受了伤,因不曾及时包扎,此刻鲜红沿着小腿留下来,透入那双黑色的皂靴里,零星地渗在雪上。顾姮见那赵仓不在,方开口道:“校尉大人,小女子身上有治外伤的圣药。” 秦忘瞥了她一眼,道:“先行找到避雪之处。” 听他语气,显然是要带自己同行,顾姮松了一口气,道:“适才我在附近看过,并未见到可以避雪的地方。兴许要去更远一些的地方。” 再远一些,就有几株躯干挺拔、枝叶却极少的树木。 秦忘脚下的血越流越多,渐渐地,地上的血迹也越来越明显。顾姮见他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受了腿伤的人并非是他,她略一思忖便也开口了:“校尉大人,可要小女子搀着你?” “好呀。”秦忘停下步子,随意展开双臂,眉眼带着不明的笑,剑眉星目,若非额前的疤痕随着极浅的笑意狰狞地动了一动,合该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顾姮轻蹙眉头,只因秦忘这番动作,她若是去搀扶了,仿佛是投怀送抱一般。然话已经说了,也没有理由看着秦忘一步一个血脚印。她敛去眼底不满,笑的恰到好处:“大人给小女子一只手臂即可。” 说罢,也不等秦忘回答,上前稳稳地扶着他的小臂。 秦忘也不客气,将绝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了顾姮的手上。顾姮一手尚且拿着大刀,哪里经得起秦忘这刻意的依靠?脚下一软,险险地朝一旁倒去。只是人没有倒下,因为秦忘一手揽主了她的腰。 “小娘子扶稳了。” 他的手长,将人带起的时候,仿佛是抱了她在怀里一般。 顾姮薄面一红,轻巧地退出了他的臂弯,温言道:“小女子曾搀扶家中祖母,自来稳妥,一时又只惦记着大人的伤势,反而忘记了大人的身份。倒是小女子不自量力了。不如,小女子为大人捡根木柴来?” “这里除了你我再无第三个人,你一番解释,做给谁听?” 第07章 煮清雪 “校尉大人说笑了。”顾姮面不改色,“不曾有误会,小女子为何要解释?” “倒是口齿伶俐的很。”秦忘敛去笑意,意味不明地看着顾姮的脸。 顾姮仍笑:“校尉大人过奖。”言毕,顾姮径自去为秦忘寻粗大可以用作支撑的木柴用作拐杖。 秦忘瞧着她提着裙摆,步履艰难却没有停下,转瞬小小的身影就成了雾蒙蒙的林子里一点黑色。脚下的地势十分平缓,但不远处就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如今都披上了大雪,宛若一条银白色的巨蛇横卧。秦忘眸色一沉,不等顾姮回来就强行运了轻功,眨眼功夫就消失在顾姮视线之中。 待顾姮寻到合适的木柴,回头却不见了秦忘的人影,她心中正急,一手拿着大刀,一手拿着木柴,跌跌撞撞地朝之前两人来的地方走去。只想到,那锦衣卫校尉的腿受了伤,一时怎么会不见了人影?莫非是赵仓又回来了?若真是这样,那赵仓又蛰伏在何处? 四下极目望去,都是白茫茫的雪,哪里都藏不住人。可愈发如此,顾姮的心就愈是渗的慌。她咬着唇,把木柴扔在脚下,紧紧握住刀柄,戒备地看着四周。她知道赵仓之所以劫持自己是为了当做人质,但如果追杀他的锦衣卫反而死在了他的手上,自己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废棋。他这样的亡命之徒,定然会害怕行踪泄露而将自己杀害,彼时茫茫雪谷,她就真的和那具不知名的尸体一样葬身于此。 那人尚有自己给他以雪埋葬,而自己呢? 她不敢想下去,开始朝着前方走去,一步三回头。 走了许久,都没有等来赵仓的人,顾姮心中便又有些疑惑,心道,看刚才赵仓逃命的样子,想必很是忌惮这校尉,一时半会又怎么敢回来?莫非是那校尉嫌自己是拖累,抛下了自己?越想越有这个可能,顾姮咬了咬牙,本意自己找出路,但望着眼前绵延的雪山却有迟疑了。她太清楚自己的身体了,到目前为止都是死撑着。她又累又饿,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别说是翻过这雪山,就是走到那山麓下都十分为难。然她不能放弃,如果她死在这里,每年的九月二十,谁来祭奠她的亡母?每年的冬月十五,又有谁为张家父子烧香烛纸钱? 正在顾姮心中思绪起起伏伏之时,秦忘踩着蓬松的积雪,从远处而来。 顾姮心中一时不知是甚么滋味,连忙掉头跑到之前的地方将那扔掉的木柴拾了起来。 一起身、转首,正好对上秦忘有些怪异的脸色。顾姮脸上的神色想必也是有些怪异,因为秦忘适才分明离的极远,可片刻功夫竟到了自己的跟前——他的腿可是伤着。拿在手中的木柴一时不知是否应该递给他,她心中百感交集,顿了片刻,又带上了笑意,道:“校尉大人,这个给你。” 秦忘接了过去,却宁可一瘸一拐地走路,也不愿意用木柴支撑着,他道:“那厢山麓之下倒有个栖身之所。”说罢,他便率先走在了前头。顾姮自然得追上去,细心一想,秦忘竟难得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委实有些怪异。 自谷底朝秦忘所指的山麓,路程并不远,好在一想到那里有避雪的地方,便也能坚持走完。秦忘说的栖身之地,乃是一个一间屋子大小的山洞,洞口低矮,里面却含光明亮,许是正处在大环山的向阳面。秦忘率先进去,顾姮心中微微一愣,却是想到了男女之别。 略站了片刻,风雪又大了,顾姮知道眼下情况特殊,若自己拘泥于那些条框,哪里又能和这疤脸锦衣卫相处一个阵营。她拢了拢衣襟,低下|身子,也入了山洞。洞中虽有明光,然四周却是漆黑的岩壁,入了里头,反而只勉强看得见洞内的情况。 秦忘已席地而坐,脱去了沾满干涸鲜血的左靴,裤腿往上卷起,便露出一条壮实的男子小腿来。顾姮立即红透了脸,将脑袋别开,只听秦忘道:“你适才说,你身上有疗伤圣药?” 顾姮盯着岩壁一角的干柴之上,一手从怀里取出贴身带着的金疮药,颔首道:“校尉大人请。” 秦忘从腰间取下酒囊,含了一口到嘴里,继而喷到伤口之上,道:“扔过来罢。” 顾姮略略蹙眉,温声道:“我给大人放在一旁。”也不去看他的伤腿,只盯着地面,将金疮药往地上一放,又道:“校尉大人先行上药,小女子在洞外候着。” 毕竟男女大别,何况山洞内外都是一般寒冷,顾姮此刻只求早日找到出谷的路。这一时,尚且是能忍的。 秦忘也不管顾姮,拿起金疮药的瓶子往鼻尖下移嗅,心中略带诧异,顾姮给他的确实是上等的外伤圣药。他立即想起探到的辛秘,只怕这自幼体弱多病的顾家大娘子怀里不仅仅只有这金疮药,内服的救命灵丹更是不少。这些年,她的身子好了许多,但这落下的习惯又岂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察觉到身后的山洞之中有了火光,顾姮才稍稍回头去看,只见秦忘早就上好了药,甚至点了火堆,正坐在火边取暖。顾姮心中一怒,只道这厮用了自己的金疮药竟也不叫自己一声。她面上却一丝不显,走到秦忘对面落座,稍稍侧了身子,温言道:“校尉大人的伤可好些了?” 秦忘不答她,顾姮四下里看了一眼,见不到自己那价值不菲的金疮药,心知是被眼前这疤脸锦衣卫给私吞了,她虽也心疼那白花花的银子,也气秦忘这受了好处却依旧爱答不理的模样,但她更清楚,秦忘对她的态度,比那金疮药重要许多。 明火照亮了整个山洞,顾姮便看到自己刚刚给他当拐杖的木柴被他折了正烧火,而这山洞一禺尚堆砌着一些稻草,干草,甚至还有几个破碎的锅碗。却是曾有人迹的模样!她正不解地看着,却见秦忘指了指那些锅碗,道:“去盛些雪来。” 顾姮仍是不解,只问:“这是为何?” 秦忘从怀中取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却是压成扁扁的一块的馒头。 顾姮的确很嫌弃这馒头的卖相——但是她自昨晚晚膳后她便没再进食,而冰天雪地最是消耗人的体能,这样的一个馒头成功地勾起了她的食欲。她很快明白秦忘的意思,取了破了两个小洞的锅去外头舀雪,所幸这破洞在锅的一侧,并非是锅底,否则便无用处了。取来冰雪,置于火上烧过,先行洗了这锅,又将另外一个缺口的破碗洗了,顾姮嘴角露出一个哭笑,旋即又想到秦忘对自己的态度,如今他只有一个馒头,雪谷一时半会更是出不去,只怕不会分给自己。故而洗了锅碗后,她又有些为动作积极而感到尴尬。 秦忘一直在看着她,看着那被冻的通红的纤纤玉手将破锅破碗洗的一干二净,重又舀了清雪,置于火上,不一会儿清雪化开,他将干瘪的馒头放入水中。馒头吸了水就涨开数倍,随着火光明灭,清雪煮沸,馒头也全部化在了水中,粘稠一片。秦忘看着她低着脑袋,红着脸蛋的模样,自己动手,将寡淡无味的清雪馒头分了一半在碗中给她,自己则直接将大锅往地上一放,只待放凉。 顾姮吃惊不已,愣愣地接过那破碗。 只听秦忘挑眉问道:“似你等大家闺秀,只怕没吃过这样下贱的东西。” 顾姮立即认真地摇头,双目与秦忘对视了片刻,又立即低下去,道:“大人身上只有一个馒头,却分小女子一半,此番恩情小女子永志不忘。” “呵。”秦忘又灌了一口酒,囫囵吞下,酒气立时更浓,他说道,“这上等的女儿红,少一口是一口,此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喝个痛快!” 他喝完最后一滴,顾姮也察觉出不对的地方,她踌躇问道:“校尉大人此话何意?” 秦忘嘴角一勾,道:“方才忘记和你说了,这山洞乃是大环山山民上山狩猎临时小憩之地。大环山西南方向数十余里便是开封府地界。那也是雪谷唯一的一道出口,其余三面皆是大山,一到冬日,山峰千仞积雪,大山雪厚数尺。大雪山绵延数千里,便是当地的山民也不敢冬日在大环山停留。” 顾姮手一僵,温婉的笑容僵在脸上,道:“是以,大人所言……大雪封谷,我们没有别的出路了?” “只能待到明年雪化。”秦忘略略凑近顾姮,“所以,我对你,没有什么恩情。先养着,等哪日饿的撑不住了……” 目光在顾姮红的有些病态的娇嫩脸蛋一转:“细皮嫩肉的顾娘子不知尝起来是何滋味。” 第08章 流光散 “那校尉大人定要好生养着小女子。”顾姮一手端碗,一手抬袖,轻轻抿了一口热水。放下瓷碗的时候,正用袖口轻轻拭去了方才溢出碗外的清汤。 本以为她即便不被自己吓的花容失色,也该怯场,哪里想到她还有心思说这样的话。秦忘有些意外,收回了目光,道:“不负顾娘子所愿。” 顾姮清浅一笑,目光在山洞中巡回一番,便起身去角落里折了两双拇指大小的木枝,放入沸水里煮过,又取出贴身的月白色绣帕,细细擦去水渍,递了一双给秦忘,道:“校尉大人请受用。” 秦忘嘲讽一笑,笑顾姮的讲究。得知没有其余出谷的道路之时,他心中的惊讶比顾姮只多不少。当然,更多的却是懊悔,抓到赵仓,固然能加官进爵,但如果因此搭上性命,却是十分不划算。大雪封谷,待到明年春回,至少还有四个月,这四个月中,食物就成了头等大事。 惊讶只是一时的,还不至于慌乱,比现在更艰难的处境,他都过来了,总不能在这样的阴沟里翻船。根据手中的消息,这一带的山民靠山吃山,所以他认定山麓必有猎户暂时栖身之处。果然就找到了现在这个山洞——然后他想起了那个分明一板一眼,心思却极多的狡猾女人,在看到她一见到自己就掉头去捡木柴的那一刻,他就决定带她来这山洞了。 ——她的用处很多,一个漂亮的女人,接下来的四个月一定不会太寂寞。 ——何况,他刚刚的话,也并非全部不是真的。 秦忘不接木筷,她便用帕子包起来放到秦忘身边,自己用另外一双,稍稍转了个身,将刀放在贴身之处,背对着秦忘,慢条斯理地吃起了清水馒头。 这个时候,顾姮很是为自己食量小而庆幸,吃完的时候,已是果腹。那厢,秦忘早就吃完,也是用了那双木筷。顾姮抿唇一笑,只道这疤脸锦衣卫甚是好面子,但如此生死关头,他能不丢下自己,又将身上的馒头分自己一半,她便心存了万般感激。故而刚才他那么说,她心中却是不信占了多数。 她将碗筷等都收拾了。洗的一干二净。 这让一旁调息的秦忘频频侧目,又频频露出不屑之色。 洗了碗筷,顾姮又将堆积在山洞一角的稻草铺到地上,虽然稻草受了潮,闻上去也有一股子怪味,可是总比硬邦邦的地面要好——这对疤脸锦衣卫的腿伤有好处。 铺了地铺,顾姮又用大刀在岩壁上刻了一划。离开苏州,已经十日了。 自己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嬷嬷和月菱一定很担心了。燕京顾府若得到消息,又会如何应对? 眉头一蹙,顾姮正对着那刀痕发愣,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大笑:“秦忘!你受伤了!哈哈哈,快出来受死!” 正是那赵仓的声音。 顾姮心道,原来这疤脸锦衣卫名唤秦忘,委实是个古怪的名字。又道,那大汉的声音听着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是仍忌惮受伤的秦忘?亦或是故弄玄虚,只等诱哄的人出了山洞就立时偷袭?毕竟这些个习武之人,身手诡谲实是平生不见。 她只等秦忘有一丝出洞的念头就将他阻止下来。谁料秦忘浑然没动,开口应道:“你若识相,便将督主要的东西交出来。我兴许能留你一个全尸。” 外头的赵仓愣了许久,又哈哈大笑,道:“某听闻你在北夷服侍太上皇五年之久,还当你是条忠义的汉子。岂料一回京,连本家的名字都不要了,认了秦锦瑟那阉货做干爹!” 顾姮闻言,大吃一惊,偷偷打量秦忘的脸色,却看他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丝毫不在意赵仓拿他的不甚光彩的经历说话。 隔了一会儿,赵仓语气一变,道:“秦锦瑟是皇帝的人,你一个昔年太上皇身边的人,你觉得他会重用你?你是他的义子又如何,他还不是只让你做了个区区锦衣卫校尉?”又道,“适才某探查过这雪谷,竟是没有别的出谷之路。旁人十之八、九是认为我们死定了。某素来是敬佩武功高强之人的,你追杀某也是受了秦锦瑟之命,若你放下那阉货的命令,咱们立时化敌为友,先宰了那顾家的小娘皮饱餐一顿,等出谷后,某手中财富便分你对半,你是再改个名姓也好,自此隐姓埋名也可,余生皆可逍遥富足!” 顾姮听到后来,立即头皮发麻,再联想到秦忘之前的话,不免缩到了岩壁一角,抱着大刀,一面防备着,一面对朝自己看来的秦忘道:“校尉大人,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往。小女子瘦小,怎堪抵数月之饥?那歹人与校尉大人有公仇在前,你几个时辰前又杀了他的兄弟,只怕他拿话诓你,寻时机生啖血肉报仇是真。更何况,便是他一时惧于大人盛威,难保来日不因那让余生富足逍遥的财宝起坏心。” 秦忘勾唇一笑,看着顾姮被逼急的模样倒是有几分生动。 那厢赵仓耳力好,顾姮劝秦忘的话一字不落地被他听了去,他张嘴就嚷嚷:“娼妇生的小娘皮!秦兄弟若听你的话,岂不是听了妇人之见?!待某擒了你,生吞活剥了!” 顾姮脸色一沉,道:“言辞粗鄙,尽是市井妇人嘴脸。看来阁下在大同做守将的时候,非但忙着与敌军勾结,还时常混迹市井吧?” “直娘贼!”赵仓大叫一声,“某这便撕了你这小娼妇的嘴!” 话音一落,赵仓便直闯进来!顾姮在激怒他的时候就料定他会闯进来,不过,他嘴里针对自己,但他要确定的却是秦忘的态度。毕竟,秦忘比她要棘手很多。刚才秦忘一言不发,如果秦忘赞同了他的主意,等他入了山洞就会和他一起对自己动手。但如果,秦忘没有赞同他的意见——他也不能等秦忘养好伤,现在趁人之危,又出其不备是他唯一的机会。 顾姮握着刀柄的手渐渐泛出了青筋。赵仓在赌,她也是。他们都在赌秦忘的态度。 如果秦忘真的同意和赵仓同流合污,那么,她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同时,她也有些担心,秦忘若是不同意,但他受了伤,万一不是赵仓的对手怎么办? “校尉大人小心!”顾姮想到这里,便大声喊了出来。 秦忘略嫌她聒噪,蹙眉道:“闭嘴。” 虽然话不好听,但他话里并无敌意。顾姮稍稍放了心,知道他的立场的同时,也知道了他明白了赵仓的用意。 与此同时,他凝神侧首,顾姮只听一道疾风卷起,山洞的灰尘全部飘了起来,呛的顾姮连忙用手捂住了嘴鼻。定神之时,只见洞口散落着被击成木屑的树干! “那歹人呢?”如果不是这树干,变成碎屑的应该就是赵仓了! 不用秦忘说,顾姮也明白了,原是这赵仓生性多疑,先拿了一截树干探路。现在知道了秦忘的真实意图,他冷笑道:“好一个执迷不悟的易姓家奴!”最后,他阴测测地笑道:“有本事你们一辈子别出山洞。” 听他声音渐渐远了,顾姮倒是真的担心起来了,毕竟,她不可能时时刻刻和秦忘在一起,如今放虎归山,她也没有资格让秦忘拿下赵仓。来日若是她单独遇上赵仓可不妥!雪谷的天黑的很快,适才还暮色四合,转眼竟天黑了。除了赵仓,她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食物。一旦找不到食物,会不会她还没饿死,就被…… 她不敢想下去。讪然问道:“校尉大人,那歹人口口声声吃人,是否在吓唬人?” 秦忘又起了兴趣,道:“去岁大同与北夷交战,败北城困。时粮草不济。大同城中,先食战俘犯人,后权贵烹杀姬妾,百姓易子而食。” 顾姮浑身一冷,颤声道:“真是泯灭人性,禽兽不如……校尉大人,你说是不是?” 秦忘不作回答,只是眼带嘲讽与了然看着顾姮。顾姮咬了咬唇,转而道:“大人,你的腿应该换药了,我为你上药罢。” 第09章 掌中娇 “你怎么敢?”秦忘低首,看着端坐在自己身旁的女子,那白皙一双玉手卷起自己的裤脚,薄面含粉,垂着眼睫,看不清神色。 顾姮不曾看他,颤着声,道:“适才,多谢校尉大人。” “就这么谢我?”秦忘怀中还留着之前那瓶金疮药,“就这么谢我,如何够?” 顾姮手指一颤,落在男子粗糙的腿部肌肤,温声道:“若能离开雪谷,小女子必有重谢。” 秦忘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来:“如何重谢?” 言及此,顾姮已为秦忘上好药,用干净的帕子为他包好伤口,方自去净手,回道:“尚未想到。” 秦忘挑眉:“原是空口之诺。” “校尉大人误会了。”顾姮转身,肃然道,“你我若能活着离开此地,校尉大人必然前途无量。小女子能承诺的,既给不了你权势,也给不了你如赵仓许诺的财富。小女子唯一能许大人的便是‘结草卸环’四字。故而,小女子方才说尚未想到具体如何报答你。” “说的不错。好听。”秦忘放下裤腿,又盯着顾姮看。 顾姮被他看的一阵发毛,侧了身子,道:“夜深了,校尉大人安歇吧。” 上药的时候,顾姮便请他坐在了稻草铺就的地铺上,此时,秦忘瞥了一眼身下,问道:“这是给我铺的?” “校尉大人受了伤,此地简陋,只能委屈你了。” “你倒不似个娇滴滴的大小姐。” 顾姮岂能说自己是睡不过他人睡过地方?就算是稻草也不愿。更何况,她无法去山洞外晚歇。如果和秦忘待在一起,她也不敢躺下睡觉。故她只但笑不语,握着那柄大刀,将披风一紧,就裹着身子去山洞一角,缩着身子微微合眼。 秦忘不曾躺下,盘腿坐在稻草上,瞥了她一眼,随后凝神运起了真气。 这是顾姮睡的最不安的一个夜晚。甚至,只是在凌晨之时,堪堪睡了一刻钟罢。与她相反的是,昨夜分明也不曾入睡的秦忘,精神却一日好似一日。她扶着岩壁站起来,只因她一面是不曾好睡,一面也是担心秦忘有事离开山洞,那赵仓便来寻她的麻烦,故时刻注意着秦忘那边的动静,如今秦忘一起来,她便也醒了。 见他要出山洞去,她连忙跟上,虚弱地道:“校尉大人……” “嗯?” “你、你要何去?我与你同往。” 秦忘嘴角一勾,回身朝她走去,站到了她身前一步,直逼得她稍稍后退半步。他底下头,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顾姮立即涨红了脸,手脚无措地站在他的跟前。见了她的窘迫,秦忘也不急着出去,反而说道:“你可要同往?” 此同往又与顾姮主动要求的同往不一样。顾姮连忙垂下了头,声音细若蚊足:“……不、不必了……” 待秦忘解手回来,顾姮已烧了热水与他净手,并寻了个借口,也出了山洞片刻。 秦忘见她如此羞涩,红霞满面,倒是掩下了晨起的苍白之色。 两人又各自喝了一碗热水,便一同离开了山洞。秦忘道:“昨日我登上大环山看过,雪上有野兽留下的脚印。到时,我却无法护着你,你可还要跟来?” 赵仓,和野兽。面对野兽,有秦忘在前击杀,面对赵仓,她若是落了单,怕是没有一丝生机。顾姮坚定地点头,并道:“校尉大人说过,要好生养着我的。” 秦忘随口调侃的一句话,却被她当做信仰一般地说了出来。 这般笃定,又有几分是装出来的?秦忘并不理会,也未落下速度来等她。顾姮咬着牙,勉勉强强地跟着秦忘数十步开外。秦忘一路循着野兽的踪迹,入了大环山深处,不知走了多久,就在顾姮越跟越远的时候,秦忘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顾姮。 顾姮正喘着粗气,见他停下来,原本模模糊糊的视线倒是又有了焦点,虚虚一笑,正要说话,却看秦忘的笑愈发明亮……她方明白,秦忘并非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的身后。她僵着身子转了脸,忽然鼻尖闻到一股子腥臭味,这一转脸,正好对上一张血盆大口! 声音卡在嗓子处,那血盆大口就要落下的时候,顾姮感到一阵疾风袭来,而自己被人拦腰抱了起来,躲过了那尖锐的獠牙!那是一只体型硕大的黄皮黑纹大虫!秦忘将吓傻的顾姮往一旁的树下一放,就迎来了大虫的纵身一扑。顾姮迷迷糊糊之间只听到大虫的虎啸之声,眼前一人一虎,一黑一黄的影子交错来回。也不过是一刻钟功夫,大虫轰然倒地之声传来,顾姮见秦忘弯下了腰,轻轻松松将那数百来斤,约是他身躯两倍,一丈来长的大虫扛了起来,带着一声腥气,走到她跟前,用未受伤的右脚轻轻踢了踢她的大腿。 原本他是循着雪狐的脚印来的,却没想到有意外的收获,只是这位千金大小姐,似乎吓的不轻。 顾姮被他一踢,倒是回神了,只是一回神便觉得他此举委实羞辱了人。可看他正扛着那硕大的大虫,又被吓的不轻,也不知是怕前一刻还差点吃掉她的大虫,还是怕他。 秦忘皱眉,忽然腾出一手,将娇小的顾姮一把抱了起来,托着她小巧的臀部,仿佛抱了个孩子在怀里一般。他那另一边肩头还扛着一只大虫,大虫灯笼般的大眼不偏不倚就对着顾姮!顾姮又羞又怕,一手还拿着大刀,也不管秦忘吃力,另一手胡乱拍着他的肩膀,叫道:“你做什么!你这蛮人,放开我!放开我!” 秦忘眉头一蹙,冷声道:“不识好歹!”说罢,一个用力,将顾姮扔到了自己的肩上,大手圈着她纤细的双腿扛着,冷笑道:“不愿对着大虫的脑袋,那便对着大虫的屁股好了!” 顾姮听他说话粗俗,又是羞辱自己,怎奈何自己拿着刀也没力气使,而此厮蛮力极大,她挣扎不脱,拿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她体力本就不济,秦忘见她不动了,手上使力,将她重新似刚才那样抱在怀里。对着她的面,倒是见到一丝风干了的泪痕。 顾姮轻哼了一声,别开了脑袋。故而秦忘目光便对着她那莹白细嫩的耳朵,往下是一截雪白的玉颈。秦忘眸色一深,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惹的顾姮又是轻微一阵挣扎。她道:“校尉大人,你也累了,快放下小女子,小女子自己能走。” “此刻不是蛮人了?” 不知为何,他凑的很近,呼吸全部落在她的耳朵里,脖颈间。 顾姮缩了缩脑袋,直觉出几分不妥,僵着脸一笑,道:“校尉大人,你大人有大量,莫和小女子一般见识。” 隔着厚实的棉裙,他的手在她的腿上一阵摩挲,惹的顾姮几欲挥去一刀子,他却已就势将顾姮放在地上,道:“跟上了。” 顾姮也不知刚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看他这副样子,又实在不好发作。 好在回程,他的步子慢了许多,顾姮也借机捡了许多干柴回去。 尽管累了一些,但顾姮的心情却是很好的。因为他们猎到了一只大虫,虽然确切地说是她旁观秦忘猎到了一只大虫,但不管怎么说,这大虫足够他们吃上许久了,这将意味着他们不必挨饿,而且,她也不必担心秦忘会和赵仓说的一样,把自己吃掉。 步子轻快,没多久就回了山洞,秦忘将大虫放在洞外收拾,顾姮率先入了山洞,正打算拿锅子舀雪,却见山洞被人搬了个一干二净!她急匆匆地跑到山洞外,对秦忘道:“校尉大人,洞里的东西都不见了!”见了秦忘,倒是定了几分神,她狠狠地跺脚,道:“定然是赵仓那恶贼做的!他连咱们的稻草都给搬的一干二净了!” 秦忘眸光一寒,道:“无妨。” 顾姮也知道秦忘拿下他只是时间问题,但总觉得一口闷气生在胸口处。 那厢秦忘从她捡来的木柴中,取了两截粗大的,手起剑落,不一会儿便将木柴中心挖了,做了一大一小两个木碗!顾姮眼睛一亮,笑道:“校尉大人好生手巧!”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也不顾秦忘不满她的夸赞,径直将木柴安放好,重新架起了火堆,用他做的木碗舀了雪进屋,一手拿着大刀悬在火上,一手将清雪倒上刀身,刀身受热,清雪不时就化了,涓涓流入放在刀尖下的另一个木碗之中。 秦忘坐在山洞口朝内一往,正对上顾姮精神奕奕的小脸,她眼底皆是笑意,从未有过的生动。秦忘嘴角一勾,将顶上头盔解了下来,递给兀自笑的开心的顾姮。 明白了秦忘的用意,本以为她会有些气馁,或者有些羞愧,岂料她只是难掩嫌弃地接过了头盔……秦忘看着她将头盔洗了一遍又一遍,不知浪费了多少木柴,脸色渐渐黑了下来。 他们花了一日的功夫处理这虎肉,不仅仅是这大虫硕大,更因为环境艰辛,而顾姮又是极爱干净之人。等一切都整治妥当了,天色都黑了。秦忘的脸却可与那天色媲美,若非时候顾姮用一截虎骨熬了浓郁的一锅肉汤,又将一块虎肉烤的外焦里嫩,他大概就有冲动将这落了难还端着态的千金小姐拾掇一番了。 两人都饿了多日,昨天虽然各自喝了清水馒头,又如何能和香喷喷的虎肉相比?故而,即便这虎肉寡淡无味,两人都吃的很是尽兴。纵然如此,顾姮仍是侧首,慢条斯理地细细嚼着手上虎肉。秦忘一边吃着,一边就看着顾姮,看她坚持到何时,也看她端庄自持,檀口微动,赏心悦目。 两人正大快朵颐,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嘲讽:“那顾家的小娘子,说是大家闺秀,却是好生不知廉耻!与那易姓家奴躲在山洞,只怕做了不下一夜的夫妻了吧?!” 第10章 剑出鞘 两人正大快朵颐,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嘲讽:“那顾家的小娘子,说是大家闺秀,却是好生不知廉耻!与那易姓家奴躲在山洞,只怕做了不下一夜的夫妻了吧?!” 只见听了这等话的顾姮不过是手上轻轻一顿,又细嚼慢咽地吃罢余下的虎肉,喝完最后一滴汤水。若非她一直不敢去看秦忘的脸,秦忘也会觉得她这是真的千锤百炼出来的云淡风轻。 秦忘吃完以后,顾姮去收拾碗筷,不得已对上他,将目光别开,概因外头的赵仓说的话愈发不堪入耳,顾姮对着秦忘更是难掩难堪,若按世俗的说法,她和秦忘这两日相处,合该抹了脖子以证清白的。又或者,在被赵仓抓了以后就得想办法自尽才对得起女儿闺誉。可分明她也不过是个无辜卷入他们的公仇的受害人。她行的端正,世俗如何,赵仓如何,都不会动摇她分毫,更不会愚蠢到拿自己的性命做证。 至于赵仓那厮,他定是一直关注着山洞这边的动静,一时闻到了虎肉的香气,便想法子要激她出去,好将她拿下吃了果腹。顾姮偏不如他的意,洗净了碗筷,拿大刀在岩壁上又刻下一横,随后起身在洞内来回走动,以做消食。 秦忘看她怡然自得,外头的赵仓嗓子都喊哑了,也不见她有丝毫动摇,不禁便有些好笑。 赵仓大概也是察觉出这小娘子脸皮比想象中的要厚实,喊了大半个时辰,再发不出一丝声音来,便悻然离去。正巧顾姮也消食完了,用余下的热水粗粗净了手与面,与秦忘道了一声好歇,便如昨晚一般,将大刀贴身放着,脑袋缩在披风之中睡了过去。 翌日起来,顾姮便将那虎肉烤好又切成均匀的肉块,放在洞内风干了保存。她是闺阁千金,本是用不着下厨。但就正如女红针黹,她不必动手去做,却总是要会的。何况,女子出嫁,陪嫁物中少不得几张祖传的养生、膳食秘方。养生之道与女子调养自己的身子,为夫家延绵血脉密不可分。而膳食食谱留下来,也是为着新妇去了夫家会几道拿手的好菜色。顾太太是独女,嫁于顾老爷之时,其母尚在世,家中所有的秘方都教了她。十五年前,顾太太仙逝,秘密吩咐李嬷嬷把那些秘方都私藏了起来,以免让白氏私吞了去。毕竟白家起与商贾,虽富贵一时,可手上绝对没有顾太太那等传世书香之家留下的珍奇秘方。她又殷殷托付李嬷嬷,等顾姮大一些便将这些秘方都交给她。这些年,顾老爷等人去了燕京,恰巧给了李嬷嬷这机会,她自己没看那秘方一眼,妥妥帖帖、仔仔细细都交给了顾姮。 那秘方之中恰有一道处理野味的,虽非是虎肉,但也大同小异,因此顾姮处理起这些虎肉并非难事。秦忘本也不在意这些,不过雪山中并非每天都有那样的运气逮到一只大虫,见顾姮将虎肉切成两种大小的肉块,一一存好,倒也由着她去了。 “若省着些吃,这虎肉也够咱们吃一个月了。校尉大人,这段时间你就在洞里好好养腿伤。”顾姮净了手,转身与秦忘说道,“是了,你觉得腿怎么样了?”概因昨日他又是赤手搏虎,又扛着三四百斤的大虫回来山洞,一路行来,又把腿上的伤口给撕裂了。她也是今早给她上药的时候才发觉了。 秦忘道:“顾娘子这般关心我……” “校尉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应该的。” 他解了头盔,一头长发有些凌乱,额前的那道疤痕也更加明显。不知当时是怎么个情况,竟留下这么长,又深刻的疤痕。顾姮一时又怔怔地想,秦忘武功如此高强,赤手尚且能将大虫击毙,谁又有那等本事,非但伤了他,还留下这永世不去的疤痕? 两人一个不厌其烦地打扫着空荡荡的山洞,一个全心全意地养伤,倒是相安无事地过了三日。奇的是这三日来,那赵仓也不曾来寻过他们的麻烦。两人偶尔谈起来,顾姮以为他是如法炮制去山里狩猎野兽了,倒是有些担心这大雪里,原本出没的就少的野兽被赵仓得了去,自己和秦忘就更能打到新的猎物了。秦忘倒是不以为然,自负赵仓武功不及自己,这雪山里的野兽并非他想抓就能抓了去的。 顾姮身上的那瓶伤药悉数用完以后,秦忘的腿渐渐彻底痊愈了。新痂脱落以后,便露出了心生的肌肤。如此,顾姮也不必再日日为秦忘上药,避免了一起来就对着一双毛腿的尴尬情况。 虎皮风干之后,顾姮将它铺在地上,能占据半个山洞。故她又把烧火的地方往外挪了几寸。这虎皮铺着的地方,就成了她与秦忘歇息之处。她素来喜净,虽说自己仍和以前一样,缩倒岩壁脚下就能打发一晚,和每晚都顾着打坐练武的秦忘更是泾渭分明,但到底是一张虎皮上,秦忘待要休息,她便要他净了手脚与脸。 不知不觉间,岩壁上的刀痕又多了四道。来到雪谷中,竟然已有六天了。 六天来,顾姮守着秦忘,不敢离开半步,赵仓越是没有动静,她心里的不安越是强烈。 秦忘伤愈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提起了手中佩剑,这柄六天来被用来做砍柴、削碗,后来还做了脸盆之用的佩剑。因他们都不知道赵仓的落脚之处,出去寻找势必要花费一番功夫,顾姮唯恐秦忘前脚刚走,赵仓后脚就找上了自己,但又担忧他们同时出去了,山洞里的东西再度被赵仓洗劫一空。 可转念一想,秦忘若是杀了赵仓,害怕拿不回属于他们的东西吗?因此,说什么也要继续跟着秦忘。 顾姮为秦忘准备了两倍分量的虎肉,又拿了两块用帕子包好放在自己的怀里,仿佛是真怕赵仓来抢一般。雪谷很大,找到一个人并非易事,尤其他们在明,赵仓在暗。几乎寻了一日无果,秦忘倒也真是不急不缓,回去之前砍了一株大树,扔在雪上,便往回拖去。顾姮则抱着零散的枝桠跟在后头。 顾姮本想问问秦忘是否有了寻人的计划,可一想他也未必会和自己说,便欲言又止。 两人走到一半,忽然又下起了大雪。连着数日放晴,雪谷中迎来了更为艰辛的日子。 大雪一下,还夹杂着凛冽的寒风,顾姮抱紧了枝桠,想起了什么便开口,岂料一张嘴就吸入满口的雪花,只得吃力地抬首挡着嘴巴,道:“大人……咱们……寻遍了雪谷……不见人……那歹人会否就在……咱们的……山洞里……” 风雪越来越大,渐渐迷了人的视线。顾姮只见秦忘停了下来,分明隔着风雪,那声音却仿佛在耳边响起一般,道:“你先回去。” 顾姮一愣,却见不远处走来一个略显仓皇的人影。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刻,徒然止了脚步。正是赵仓,他来的方向正是他们的山洞所在。风雪中,身边的男子发带被吹了去,顾姮连忙扔了那一堆的枝桠,踉跄着脚步去捡了他的发带。 再看之时,他披散着一头青丝,金色的罩甲在大风雪中闪着寒光,手一动,剑已出鞘。 顾姮不敢再停留,紧紧抓着手中的发带,一咬牙往山洞的方向去。去山洞必然会经过赵仓的身边,可是赵仓不敢贸然去抓人,他一动手,就会给秦忘机会,一击便能拿下他。所以他眼睁睁地看着顾姮惊恐交加地从自己身边经过—— 穿在男人外头的那件藏蓝色道袍,只余齐全的右袖裹着他肮脏的手臂。 第11章 平生意 顾姮一路跌跌撞撞地回了山洞,却见山洞里的东西都齐齐整整地放着。只有狂风卷入,将木灰吹了一地。看似那赵仓并非来过这里。只是,他为何会从这个方向而来?再联想起他身上穿着的那件衣服,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了就再也压不下去。 风太大,无法点起火堆,顾姮拾掇好了柴火,便缩了身子靠在一块凸出的岩壁背面。 时而想白茫茫的雪谷里,赵仓挖开她亲手掩埋的尸体,大雪之下的尸体保存的很完整,而这尸体曾经是赵仓的兄弟,如今却成了赵仓腹中的一滩腐肉。时而又想赵仓通敌在前,害人无数,如今又吃尽结义兄弟的尸体,忠义廉耻,尽是全部丢了。秦忘今日虽是奉命行事,却也算是替天行道。最后想的却是,赵仓今日一死,往后这雪谷里就只剩下自己与秦忘二人了。大山上有野兽,应当没有性命之虞。可她的声誉却是毁了…… 老祖母最重女子名节,来日不必旁人说,她定是第一个要取了自己性命的人。 白氏生怕抓不到自己的把柄,这番这么大一个把柄落在她手中,她岂有不用之理? 更何况,素闻嫡妹顾婠姿容出众,若非她尚未定下亲事,顾家的门槛早被提亲之人踩烂。偏她出了这般“丑闻”,若不以死谢罪,定会对顾婠的亲事造成极大的影响。 她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位居高位,在家中一言九鼎的父亲。只要他开口,保下她的性命并非难事。到时候,就是常伴青灯古佛,她也无怨。概因她很清楚,张家之后,白氏给自己议亲,绝不会有那等四角齐全的好人家等着自己。所以之前她能做的就是讨好每一个人,以期盼亲事不至于太过糟糕。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也想透了,与其被白氏选中的人家糟蹋,还不如青灯古佛,落了清清白白,清清静静。 可,她的父亲,愿意保住她吗?有时候会听李嬷嬷说起,说昔年母亲与父亲在花灯节有过一面之缘,自此父亲放在了心上。偏外祖不喜父亲,不肯应允亲事,父亲便在外祖府外跪了整整三天三夜。这样嫁入顾家的母亲必然为祖母所厌,但父亲一定是很喜欢母亲的吧?他会爱屋及乌地保住自己吧? 顾姮不知道自己在忐忑些什么。只是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 直到手上一物滑落,定睛一看,却是秦忘的玄色棉布发带。她适才没注意,竟是一直攥在手心。她重新捡了起来,眺目一看,洞外风雪渐渐停了,而天色也暗了下来。雪谷的天总是黑的很快,猝不及防。 她将发带放入怀里,生起了火堆,温暖和光明会让她觉得好受一些。 她不知道秦忘拿下赵仓要花多少时间,只是觉得等待的时光渐渐变得漫长而不安。抱着双膝,坐在火堆旁,不知怎么便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又被冻醒。山洞里静悄悄一片,最后一点火星发出噼啪一声声响,最后也湮灭在呼啸的风声之中。而秦忘还没有回来。 顾姮用火石再点了一根火把,望着浓稠的黑夜,她犹豫再犹豫,等一阵小雪吹入山洞,落在那赤金色的头盔上,顾姮终于咬了咬牙,将火石放入怀里,拿着一只火把与一根木柴离开了山洞。 这是她第一次在入夜的雪谷里行走,事实上,入夜之后,便是闺房之外,她都极少去的。棉缎小鞋踏在惺忪的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顾姮总觉得在无尽的黑暗中,有许多阴森森的眼睛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个时候,她强迫自己想一些美好的东西,那年的绿芭蕉和红樱桃,张家伯伯送给她的陶哨,还有秦忘分给她的一半清水馒头。 沿着记忆里的路线,顾姮终于找到了几个时辰前秦忘和赵仓打斗的地方。 空旷的雪地一望无际,她却只能看清火把照亮的方寸之地。她又不敢发出声音,这里临近大山,她生怕招来可怕的野兽。这一次,没有秦忘在她的身边。她在原地找了许久,始终没有看见他,而他们留下的痕迹也早被大雪所覆盖,到底是无路可寻。 她想,如果再有一刻钟,她还找不到人,她就立刻掉头回去。 然而,一刻钟过去了,她又想,再多找一刻钟……再多找一刻钟…… 终于第一只火把熄灭了,她又点了第二只,在风吹来的时候,鼻尖嗅到一丝浓郁的血腥味。她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动作却很迅速地朝着血腥之处而去。 秦忘……是不是受伤了?一夜的风雪是不是已经将受伤的他冻死了?如果这雪谷里只剩下了自己——自己可以吃的更少,也可以做陷阱抓捕野兽,她在书上都看到过。那么,等她离开的时候,她是不是可以说秦忘和赵仓在比斗的时候,不幸遇上了雪崩,他们都遇难了,只有自己幸存了下来,这样,她或许就能保住清誉了? 步子一顿,顾姮忽然发出一声嘲讽的笑。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她成什么人了?她是奉承很多人,昧着自己的心说了许多逢迎的话。也为了达到目的,做过一些不那么光明的事情。但是,她绝对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就罔顾他人性命,绝对不会忘恩负义。 循着血腥味,她的确见到了秦忘。也见到了令她终身不忘的一幕——在她眼前的雪原上,横七竖八躺着十余只雪狼的尸体!其中除了离秦忘较远的三只是被一剑隔断了喉咙而亡,其余的几乎不成形状——像是被更为生猛的野兽活生生地撕碎的。 天色也泛白了。就如他们在雪谷里的第一天。只是,秦忘更为狼狈。当顾姮忍着呕吐的*,来到他身边的时候,她做了当天就想做的一件事情——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但她的手也很快被人秦忘抓住。冰冷的眸子尚带着血腥的厮杀,即便见到了熟悉的人,眼底的暴虐也没有消去分毫。 “你怎么来了?” 他的手上都是血,指甲里还有雪狼的皮肉。顾姮心中惊愕,却是安抚他道:“我来寻你。赵仓呢?” “死了。”良久,他神情略略松懈,甩开了顾姮的手,站起来,道:“回去吧。” 顾姮紧随其后,又道:“那这些狼……” 她想问的是,需不需要把这些狼拖回去。也想问,这些狼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是,秦忘没有回答,他的身形一晃,一直看着他的顾姮立即扔了火把,上前搀住了他。血腥味立即扑鼻而来,而他的体重对于顾姮来说又实在太过。眼看着他要倒下去,顾姮一咬牙,钻入了他的怀里,将他的双手放到自己的肩上。他胸口处坚硬的罩甲便磕的顾姮后背生疼,但旋即一股子温暖的湿意也渗入了顾姮的衣物。 “校尉大人,你忍忍。” 她咬着牙,不再说话,将全身的力气都放在脚下。身后的人起初还有些动静,但后来他却完全昏死了过去。顾姮闻着耳边虽然微弱却还算稳定的呼吸声,心中稍稍安定。可是,他真的太过庞大,走了一段路,顾姮不过是脚下一个疏忽,便连带着他一起摔到了雪里。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摔了多少次。身后黏稠的液体也不知是她的汗水,还是他的血。这一路总算不是绝路,也还有个尽头。牙关一咬,孱弱的身子能做的事情有时候出乎了身子主人的预料。 将秦忘放到山洞的虎皮上时,他一头凌乱的头发都几乎遮去了半张脸。顾姮又急又怕,再度伸手去探他的呼吸,这一次秦忘没有伸手制止。好在呼吸仍是平缓,说明没有性命之虞。顾姮看着他那副狼狈的模样,不知为何就笑了,笑着笑着,倒是自己先哭了起来。 “闭嘴。”秦忘皱眉,伸手一把捂住了顾姮的嘴巴,略略睁开眼,道,“吵。” “校尉大人!”顾姮不怕,反而将他冰冷的手握在手中,喜道,“你醒了?” 然而秦忘又闭上了眼睛,没有再回答。顾姮心中却是安定了下来,连忙烧火煮雪。雪烧温了之后,她将黏在他脸上的发轻轻地抚开,将他的脑袋抱在怀里,吃力地喂他吃下了随身带着的内服伤药。将他嘴角溢出的水迹给擦拭了,顾姮忽道:“从来都是我体弱多病,身边的人总是在照顾我,没想到,最近一段时间,却总是我在照顾你。” 久病成医,顾姮自己也看过许多的医书。更是知道如何照顾一个伤患。 只是,将他的外衣都褪去了,面对男子陌生的健壮身躯,顾姮仍是红了脸。山洞里虽然点着火,到底不暖,顾姮收起羞意,麻利地将他全身的伤口都上了一遍药。那件破了好几道口子,并且沾满了血迹的罩甲和里间的亵衣暂时是无法穿了,顾姮索性将秦忘用虎皮包了起来,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头,至于老虎那四肢,索性都塞到了秦忘的怀里,虽说她的本意是极好的,只是不知为何,看到秦忘此刻俨然像是一只熟睡中,收起了利爪,缩着四肢的人形大老虎,她分明觉得怪异,却总是想笑的紧。 第12章 洗凝脂 将虎骨熬成了浓稠的汤底,又把虎肉放入炖了,顾姮扶起秦忘,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将碗沿递到他的唇边。秦忘已经恢复了一些意识,故而不用顾姮太费力,他就能自己张嘴将递到嘴边的东西喝下去。 顾姮见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概因秦忘这个病人实在太好照顾了。 喝了热汤以后,秦忘的脸色好了许多,而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的顾姮也实在撑不过睡意,一面又担心秦忘的状况,故而拢紧了披风,就靠在秦忘身边的岩壁合眼小憩。如此一来,如果秦忘醒来需要喝水或者别的,都能伸手推醒她。 这一觉睡的很沉,还少见地做了梦。梦里的苏州城才三月阳春,一派欣欣向荣气象。顾府的后花园里百花争妍斗艳,依稀自己才是七、八岁的年纪,病愈之后到花园散步。有只雪白的小兔子躲在草丛中,见了她来也不避开,少时总是见了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便心生爱怜,它又不怕生,难免抱在怀里亲昵了片刻。眨眼间,不知为何嫡妹顾婠带着身边的大丫鬟来了,说是她怀里的兔子是她养的,伸手便夺了去。她心中不舍,但到底不是她的,便还了嫡妹。 入夜之后,嫡妹的大丫鬟为自己送来了夜宵,她打开一看,是一盘鲜嫩的拨霞供。大丫鬟说府中来了归德府的一名厨子,这兔肉便是他的拿手好菜,特地做来给大娘子尝尝鲜。随后,画面便模糊了,一时间反而觉得那兔子还活着,不停地拱着自己的双腿。她几乎不曾多想,便伸手揉了揉小兔子。 然一时又觉得手中触感有些粗糙,似在梦中又似现实。顾姮眉尖蹙着,迷迷糊糊地睁了眼看去,只见秦忘不知何时挪到了自己的身边,缩着身子紧紧地靠着自己的双腿!顾姮轻呼一声,赶紧朝边上挪了挪,离秦忘稍远一些。 身边的热源一旦远离,秦忘又浑身哆嗦起来,循着顾姮的方向,继续依靠过去。 顾姮这才清醒,想到秦忘受了伤,不知会否发热,于是,又伸手朝他的脑袋探去。她的双手正暖和着,一碰到秦忘的额头,他就在她细嫩的掌心蹭了一蹭。手上陌生的触感让顾姮立即羞红了脸,抽|离了手,却见昏睡中的秦忘不满地皱起了眉头,薄唇动了一动,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顾姮未能忍住,另外一只手抬了起来,掩着唇无声地笑开。 复又将手放到秦忘的额头上,好在秦忘似乎只是有些发冷,却并无太大不妥。见他仿佛安定下来,满意地不再动弹了,顾姮轻叹一声,终是没有将手拿开。 秦忘恢复能力惊人,清醒的时候也不过是雪谷刚刚入夜的时辰。顾姮还坐在他的身边,原本搭在他额前的手已经滑到了他的侧脸,脑袋微微侧着,如瀑青丝末梢落在地面,更有几缕有意无意地缠着他的头发。自己的手上也是一片柔软,手掌哪里还有血污,甚至连指甲都被人清理过,此刻,正抱着少女丰润的大腿。秦忘心头猛地一跳,再抬首看着她略显不安的睡颜,雪白几不见血色的巴掌大的小脸,有长长的睫毛落下的剪影。好看极了。 就是这个又好看又孱弱的女子将自己带回来的?他低首看了看自己的身子,正惊讶于自己全身裹在虎皮之内,上身的触感也有些奇怪,他便掀开了虎皮,只见自己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亵裤…… 他脸上露出几分怪异的表情,再联想这小女子之前的种种行为,一时也就释然了。一个看似一板一眼的大家闺秀却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懂得变通。就是可惜了,自己当时没有清醒着,否则合该看一看她的表情。 他嘴角一勾,将她的手压在脸上贴着,双手仍是紧紧抱着她的大腿不放。 夜间顾姮睡饱醒来,见了彼此的模样不禁有些尴尬,好在秦忘还未醒来。她赶紧轻轻抽出手脚,只做没事人的模样,重又做了两碗虎骨汤,看秦忘还没有醒来的意思,便自己盛了一碗先吃了,余下的肉汤用慢火温着。有了一些精神,顾姮便觉得浑身都难受起来,莫说来了雪谷七日不曾沐浴,就是昨日背着秦忘回来,出了一身的薄汗,又沾了一通血渍,她一向性洁,若非是雪谷里天寒地冻一时没太大感觉,否则早就受不住了。 轻抚着发梢,顾姮轻叹一声,只道明日自己便去林子里捡木柴,便是一点一点地烧水,身子不能沐浴,头发总是可以洗一洗的。想到此处,倒是又想起了昨晚秦忘杀死的那些雪狼。时隔了一天,也不晓得那些雪狼的尸体有没有被野兽叼走,但总归要去一探究竟。此刻夜深不能便宜行事,顾姮打量着明日一早就去看看。 不多时,秦忘也醒了,顾姮扶着他喂下了一碗热汤,只当秦忘仍是昏昏沉沉的状态,依旧如白日里般依偎着歇了一晚。自是一宿无话。 次日,见秦忘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便与他说明了自己的打算,又道:“校尉大人,架子上温着热汤,若你饿了,便自己盛来,就热便能吃的。”说完,顾姮拢严实了披风,拿着大刀与火把便要出门去。 “回来。” 顾姮下意识地停下了步子,回头见秦忘正看着她,说道:“明日,我们一起去。” 顾姮心道,这位秦大人许是担心自己会遇上野兽,倒是个好心的。只是……她道:“无妨的,我先远远去看一眼,若是见了大虫,我立时掉头就走。何况,我还带了火把,野兽怕明火,不会有大碍。待到明日,只怕那些狼都被吃了。” 秦忘蹙眉,心道,看这女子模样,怎么像是自己在关心她一般?更何况,雪山中虽有野兽,却并非常见的,似那日的大虫更是罕见。昨日雪狼围攻他时,一来夜深,二来他杀了赵仓,是那血腥味引来的。但那处终究离林地有一段距离,这些兽类不会贸然出入。她自然不会有危险,只不过…… 只不过一时的不满,她已离开了山洞,钻入风雪之中。 雪狼的个头比顾姮要大许多,不过昨日背着秦忘回来,顾姮摔了很多跤,其中多是在下坡之处。秦忘与赵仓相博之处乃是一处缓坡之上,故而,届时顾姮只想要将雪狼的尸体从缓坡上推下去便能省去许多的力气,加上雪地湿滑,随后的一段路程也不会太耗力。 顾姮抵达覆满白雪的缓坡之时,只见那些雪狼的尸体上零零散散地停了许多的兀鹰!顾姮见了,头皮便是一阵发麻!好在这些兀鹰虽然凶悍,体型也硕大,但见了活物与明火,大多都不甘不愿地散了去。顾姮也不去看那些被兀鹰啄的七零八碎的雪狼,只将三只皮毛覆盖还算完整的雪狼往下坡推去。也是这时,顾姮在雪狼附近见到了赵仓的尸体—— 她依稀记得秦忘要从赵仓那里得到需要的消息,锦衣卫的手段,她早有耳闻。赵仓身上无一块好肉,四肢又尽被雪狼撕了去,前日夜里一场大风雪,将他的尸体掩盖的严严实实,故而她在背回秦忘的时候不曾注意到,今日他的尸体却是被这些兀鹰从雪中刨了出来,彻彻底底地暴露在天日之下。 顾姮见赵仓被撕咬的破碎的皮肤上似乎有什么字符,可一来觉得恐怖,二来手脚已经发软,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也没有去细看,此时忽然一只羽翼丰满的兀鹰凌空直冲而下!顾姮惊呼了一声,一个不当心,便从山坡的另一侧囫囵滚了下去! 木碗从手上滚了下去,秦忘眸光一凛,赵仓已死,可是秦锦瑟要的东西还没有从他的嘴里撬出来。如果不是那群发瘟的雪狼,自己有的是手段让赵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竟然就这样让他死了,倒是便宜了他。 冷哼一声,再瞧山洞外,天色也不早了,那女子却还未归来。秦忘心道,这女子也不是让人省心的,说了让她等自己明日一同前往,愣是不听他的话。虽然说那坡上几乎不曾有野兽出没,然而他们对这座雪山终究是不熟悉的,也不能完全肯定。秦忘皱起眉头,四下里看了一眼,却见自己的罩甲与贴身亵衣都被洗的一干二净,虽因条件限制,衣服上的血迹并未完全褪去,正用木枝架着晾在洞口之处。过了这一日一夜的功夫,却也风干了。 秦忘掀开虎皮,起身拿了木枝上的衣服。 顾姮捧了一把热水泼到自己的脸上,连日来的担惊受怕与恐惧都在温水的作用下渐渐散去。她环顾了一番四周,犹豫了片刻,便将衣物尽数褪下,迅速踩入了温泉之中。她从山坡上滑下来,虽在雪上并未磕碰到哪里,却是结结实实地吃了许多雪花,脑袋更是一片昏昏沉沉,目不见物。她不知道那山坡有多高,只知道自己滚啊滚,最后是被触手可及的温水所唤醒的。她没想到自己会因祸得福,从山坡上滚下来之后遇见了一处温泉! 从前在书中曾听说这等野生的温泉,苏州城有些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会因某山上一处温泉而将整座山买下来,供府中女眷玩乐。不过,顾姮从未亲眼见过。若说苏州气候温和宜人,有温泉也不罕见,她没料到这雪山里竟也有!一时又想起自己昨日还在感慨一身污垢,岂料今日就阴差阳错掉到了温泉旁。 她心下不敢大意,一是怕温泉附近有兽类出没,二来也是担心这温泉的水不干净。故而用手泡了好一会儿,见附近没有任何动静,手上的皮肤也没有出问题,才抵不住诱惑,净了一把脸,最后索性赤|身入了温泉。 秦忘来到山坡脚下的时候,就看见了一具雪狼的尸体,看样子,应该是顾姮做的。心中升起一股子焦躁,秦忘加快了速度朝山坡上而去,看到的情况与顾姮所见相差无几,只是,他的目光在赵仓的尸体上停住,几步走到赵仓身边,赶走了几只停在他尸体上的兀鹰,随后一把扒开了他的衣服,入目的是赵仓毛绒绒的胸膛,而这胸膛上又纹了字画——秦忘眼底闪过一丝狂喜,又将赵仓转了个身子,见背后亦是密密麻麻的图纹!就在这时,那些秃鹰同样对秦忘发动了攻击,只是秦忘并非顾姮,一掌击去,当即震死了临近他的两只兀鹰。 余者见了,倒是不敢再度发起攻击,尽数都散了去! 秦忘这时也想起了顾姮,用内力将雪一震,草草覆盖在赵仓的身上之后,他才站起来打量了一番这个不大也不小的雪坡。今日大晴,虽有劲风,却无落雪,故而如果雪坡上有打斗的痕迹,必然会留下来。目光最后停在雪坡北面的下坡之处,他再度皱起了眉头,心道,那女子竟然从这雪坡上滚了下去?! 想到此处,他已是运功从坡上下去,概因他脚步极轻,且听觉灵敏,故而刚刚到了坡底,听到轻灵的水声,下意识地便往就近的隐蔽之处躲去。他没料到,在雪坡底,有一池温泉,也没料到——水雾氤氲的温泉中,站着一个冰肌玉骨的少女。她背对着他,看不清容貌。如瀑的长发尽数用一枚通体碧绿的玉簪绾了起来,许是担忧洗了长发以后在雪谷里无法立时干去。也因此,露出了白玉碾就的后背。凝脂般的肌肤上沾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水汽弥漫在她的四周,缥缈不似人间俗物。她应是打算起身离开温泉,纤弱的双手环在胸口处,窈窕的身子慢慢转了过来—— 秦忘听见自己的心跳,明知不该看,一双眼睛却怎么也挪不开。 从她白嫩的双腿到不盈一握的小腰,再到腻滑的胸前,再到那张因温泉的热气而熏的桃花色的小脸。无一处不美,如何看得够…… 直到她打了个寒颤,迅速地穿起了衣服,秦忘才猛地回神,悄悄地离开温泉数丈之远。 温泉水暖,然顾姮不敢多停留,匆匆地洗了身子就赶紧寻找离开的道路。此处的坡度有些陡,不是顾姮可以爬上去的,所以她也不想尝试,一心想要去找别的路。走了丈余路,忽然见到前方正有穿着金色罩甲的秦忘朝她的方向走来。顾姮大喜,提着裙摆,朝他小跑而去,欢喜道:“校尉大人,你如何来了?” 见秦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也不管许多,只眉开眼笑:“校尉大人,你猜我今日在雪坡底下发现了何物?是温泉,一大片的温泉!” 她笑着,因平素矜持惯了,便堪堪缩回了自己伸去拉他的双手。 收敛了笑意,有些腼腆地道:“校尉大人,你如何来了?” 秦忘轻哼了一声,别开视线,道:“我来看看,你是不是被大虫叼走了。往后就能剩下口粮了。” 顾姮心情大好,何况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心中认定他是面冷心热之人,只说:“多谢校尉大人关心。” 不知想起了什么,顾姮脸色一变,支吾着道:“大人……怎么会寻到这坡底来的?” ===============小么个小剧场================ 【主题:有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强行来我家下聘,我该怎么办?!花式是怎么吃都吃不胖!】 主楼:如题,他就在我家门口了,怎么办?!急,在线等! 1l:……我来拿花式。 2l:我是lz。大哥你你你…… 3l:大哥别闹。lz啊,那家伙是不是长的惨不忍睹? 4l:三哥,lz明明说的是那人品行不端,长相又不能当饭吃。lz别怕,如今新帝登基,肃清朝政,最见不惯的就是仗势欺人的乡绅恶霸,你大可以一纸状书告了强娶你的人! 5l:我就呵呵不说话…… 6l:最讨厌呵呵的人了。我是三哥,四哥这话真搞笑,lz都说是强娶了,如果有办法的话有必要发帖救助吗?我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再说了,这年头四角齐全的人好找吗?还不都是人丑嘴不甜长得磕碜还没钱!品行差,还不能用长相弥补了?! 7l:是你回。按照三哥的意思,咱们女人只能逆来顺受了?三哥你是男的吧?还是直男癌吧?! 8l:你哪只眼睛看出老娘是男的了?!这里大部分是女人好嘛?!个别蹲bs的男人里还有很多是条子好嘛?! 9l:……我是lz,进门了进门了,怎么破?! …… nl:好奇查了下lz的ip,坐标燕京……好像是礼部顾尚书家? n+1l:顾尚书啊,没听说他们家嫁女儿啊。顾二娘子不是才定下的亲事吗? n+2l:唔,他们家好像还有个大娘子。 n+3l:这么巧啊!我家就在她隔壁耶!咦,刚刚好像是锦衣卫指挥使进她家去了…… …… n+4l:我是lz,人呢人呢?还有人吗?! n+5l:呵呵,娘子,珍爱生命,远离bs。 【后续:本贴8纯洁,请勿跟帖】 【后后续:据说在这个帖子跟过贴的人都被封了ip,民间传闻又是锦衣卫干的好事】 【总结:珍爱生命,远离bs,别惹锦衣卫】 第13章 引丝缨 不知想起了什么,顾姮脸色一变,支吾着道:“大人……怎么会寻到这坡底来的?” 秦忘转身指了指后方,道:“我在雪坡下见到了野狼的尸体,绕过来一看就发现这条路。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姮见他说的严肃,也不疑有他,只想自己摔下来的模样委实狼狈了一些,故而掩饰一笑,模棱两可地带了过去,又道:“校尉大人,你身体如何了?” “多亏了顾娘子你的灵丹妙药。”的确,顾姮身上带的都是极为金贵的药,又是外敷,又是内服,他身体底子再好,若非她这番舍得,也不会好的这么快。 顾姮温言道:“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大人你没事便好。” 秦忘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先行回去。” 顾姮闻言,疑惑地看了他片刻,笑道:“我还是先将那些野狼拖回去吧。” 秦忘略略蹙起眉头,冷声道:“不必了。”见顾姮还想说话,他已是不满地道,“不让你留下,我自有道理。” 对着秦忘凉飕飕的目光,适才所有的好心情都消散殆尽。然顾姮也很清楚自己和秦忘的实力,不过露出片刻不满,已是笑道:“那小女子先回去了。” 说罢,便与秦忘擦肩而过,扬长而去了。 回了山洞,顾姮心中依旧有些不悦,暗暗将秦忘骂了几句,只道他是不识好人心,又道他忘恩负义,云云。自己喝了一碗热汤暖肚,便也将此事抛开了,只是可惜了那些雪狼的尸体,也不知秦忘如何处置。目光落在秦忘放在一旁的虎皮之上,顾姮撇了撇嘴,却仍是上前将虎皮叠放妥当。压着虎皮一角,倒是又看到了此前从秦忘那头盔上卸下来的红色丝缨,概因那头盔如今被用作锅釜,顶上尖矛底部的丝缨便被顾姮用刀裁了下来,搁置在一旁。 此刻,顾姮倒是心念一动,岩壁上的刻痕已有八条,如今赵仓已死,食物的问题也暂时解决了,可是,再过几日,她的小日子却要来了。以往那些物件自有李嬷嬷操持,可如今却大不一样,尤其她还与秦忘同在一个山洞里,总不能到时候被他发现了去。顾姮脸上一红,迟疑了片刻,便悄悄脱下自己的肚兜,只因肚兜贴身穿着最是干净,又是上等丝绸的料子。她慌慌张张地用大刀将之裁成了布条,随后以头上碧玉簪为针,丝缨做线,麻利地做了两个月事带。 做完之后,顾姮的脸已是红透,毕竟这等私密之事,若是被秦忘看了去,她以后在他面前就抬不起脸来了。好在秦忘还未回来,而她却做好了。只是,一时身上少了贴身衣物,有些不适也有些发凉,她蹙着眉头想了片刻,目光落在一旁的虎皮上,眼底便露出一丝喜色来。月事带上的针脚自然严密,但丝缨也还余下不少,还能堪堪做一件简单的衣物。何况,这虎皮未曾硝过,毛发落的也多,她只会拿来做个临时换洗之用的外衣,这便更加简单了。 想到自己能将身上的袄裙换洗一遍,顾姮不免眉开眼笑,转念一想,秦忘身上的衣服还该换一换了,否则自己挨着他这么近,也不好受。可虎皮只能勉强做一套衣服,自己做了,哪里还有秦忘的份?笑意尽散,顾姮蹙眉想了半晌,忽然一拍手,心中笑道,雪坡那里可不是还有三匹雪狼?那皮子也同样可以拿来做衣服。又道,这虎皮黑黄相间,况且有时候看了还会想到那血盆大口,委实难看又可怕了些,还不如那三匹雪狼纯白的毛皮,如此,这虎皮便留给秦校尉做衣,自己要了雪狼的皮子。 秦忘踏着夜色归来,非但拖回了顾姮看重的三只雪狼,还连那日在林子里砍来的树都一并拖了回来!顾姮惊喜之余,又有些担忧,她早忘记了之前的不快,跑出山洞,问秦忘:“校尉大人,你怎么做这些事情?身子如何了?” 秦忘心道,这女子之前离开分明是在恼他,他这才将她想要的东西都带回来了,却没想她早就过气了。他语气一如既往,无波无绪,只道:“并无大碍。” 顾姮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神色确实很好,而且……他应该也去了那温泉,连下巴的胡渣子都刮了,一头干净飘逸的长发披在肩上,与夜色融为一体。顾姮心中一动,说道:“校尉大人,你先进来吧。左右赵仓没了,没人来动我们的东西。这些狼匹就放在外头罢。” 秦忘如言进了山洞,不过他并不想把那群兀鹰引到这里来,只等吃过东西再去连夜处理了,道:“盔中可有温着的肉汤?” 顾姮连应了几声,道:“温着的,我去给你盛来。”说完,她却是先将怀里的发带递还给了秦忘,温声道:“校尉大人那日与赵仓相斗,我在你后头捡来的。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你。” 不知是否她自幼在苏州长大,一口苏白香甜软糯,很是悦耳。秦忘伸手接过了,她便拿着木碗将汤盛来,又取了分好的虎肉,置于火上烤着。将汤递到秦忘跟前,笑问:“大人,你贵恙尚未痊愈,如何就洗了头发,若是受凉了多不好。” 秦忘这时倒是明白了她的殷勤,反问道:“顾娘子身为礼部尚书嫡长女,我瞧着你做起杂务来也是有条不紊。” 顾姮不懂他怎么就转移了话题,但也回道:“大人说笑了。这些事情又不是什么难事,但凡有手有脚,都能做的。” 秦忘放下木碗,凑到她跟前,逼得她稍稍往后倾了倾身子,他道:“似这样照实说多好?” 顾姮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脸上一红,一把将他推开了,昂着脑袋道:“小女子自认为与大人也算是生死之交,在雪谷中何时没对大人坦诚相待了?就算小女子想知道大人湿发如何干了,是有私心在内,但也的确是关心大人的身体。” 秦忘只听到她说什么“生死之交”,又说什么“坦诚相待”,一时浑身一热,脑子里浮现了几个时辰前的画面,嘴上倒是顺着顾姮的话说道:“左右你那里不是还有灵丹妙药。”话中却有几分几不可闻的嘲讽,与淡淡的未明情愫。 顾姮将脑袋昂的更高了一些,道:“便是灵丹妙药也有用完的时候。何况,小女子身上的伤药也不多了,只有一点点了!” 秦忘本瞧着她这副模样有几分有趣,有心调侃她几句,只是之前听她问起他如何洗发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女子是自己想洗发,却又怕一时干不了,平白生病,故而一直在打量她那泼墨长发。此刻见不到她发间的碧玉簪,他因自身经历,对人对事的细节总是比寻常人要看重一些,故而目光转到她身后,在山洞中巡回了一圈,最后在少了些许的丝缨旁看到了那根碧玉簪,他心中了然,心道,这女子倒是心灵手巧,不过,这丝缨却是绣到了什么地方? 顾姮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见他又不理她了,只管自己在喝汤。她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一来还是有些气秦忘,二来却是为自己的心思被他戳穿而感到难堪。索性,转了个身,对着漆黑的岩壁,不再管秦忘。 “顾娘子,你可闻到什么东西焦了?” “闻不见。” 秦忘与顾姮相处也算有一段时间,却是第一次见到她耍起了小性子。心道这女子有时候脸皮厚的要紧,有时候却又薄的很。心里也明白她之所以在这事上计较,也是因为她实在爱干净,若非如此,也不会总将这暂住的破山洞打扫的一遍又一遍,更不会今日贸然就在温泉里沐浴了。想到这里,他心中怦然一动,轻咳一声,对她说道:“我有内力,不似你这般怕冷。洗发之后稍稍催动内力便能干了。” 看顾姮肩膀微微一动,分明是动了心思,他又道:“明日我陪你同去温泉。” 顾姮立即转过身来,一双明眸注视着秦忘,对上他漆黑的眸子,她轻咳了一声,端坐了身子,温声说道:“我给大人取肉来。” 秦忘嘴角一勾,安心受了她递来的虎肉,许是这小女子心情实在好,竟也坐在他身边,一面说那虎皮留着也是留着,不如干脆给他做一件衣服,也要做换洗之用。一面又劳他将那雪狼的皮留下来给她。秦忘听着耳边的吴侬软语,竟破天荒地觉得这絮絮叨叨也有动人之处。大抵是后来顾姮也觉得自己今日的话多了,适时地捂了捂嘴巴。等到秦忘吃完去处理那雪狼的时候,她也悄悄地用大刀将烧烬的木灰舀到了避风的死角里。 秦忘看见了她的举动,只觉得甚是不理解,尤其顾姮又是十分爱干净的。以往她都将这些木灰埋到外头的雪里。偏顾姮还在这里偷偷摸摸地转了脸去看他,一对上他的目光,竟还装作并未偷看的模样…… 顾姮背对着秦忘松了一口气,心道外头那么黑,自己动作也不大,他应当没看到自己在防着他吧?又想他若是问起来,自己要怎么回答?不过好在秦忘也不曾真的开口问她。她收拾好草木灰,见外头天色太暗,便拿了火把出去,给秦忘照明。 ============小么个小剧场============= 【有个细节控夫君伤不起啊伤不起】 阿姮:[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好困有木有,明天要去面基,顶着黑眼圈简直丑爆了有木有!]嗯嗯啊啊…… 袖子(秦忘):娘子,这种时候要认真点,乖。 阿姮:[我有很认真地在装啊喂!]啊啊嗯嗯…… 袖子(秦忘):呵呵,娘子,看来你不想睡觉了。面基的事情就取消了吧。 阿姮:[咦,作者不是说这厮已经被我调|教成忠犬了?怎么属性不对啊!]……不对!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面基?!你让你手下监视我! 袖子(秦忘):第一你今天说了五遍你的网友,第二你今天居然做面膜了,第三……第n……最后,娘子,你居然怀疑我,呵呵,做好准备接受为夫的惩罚了吗? 阿姮:[作者你告诉我男主才不是这个细节控!]嘤嘤嘤,你这磨人的小妖精,作者我要辞职! 【作者君正在做祷告:我其实是个很严肃的人……这章千万不要被和谐,阿门】 第14章 在远道 顾姮背对着秦忘松了一口气,心道外头那么黑,自己动作也不大,他应当没看到自己在防着他吧?又想他若是问起来,自己要怎么回答?不过好在秦忘也不曾真的开口问她。她收拾好草木灰,见外头天色太暗,便拿了火把出去,给秦忘照明。 秦忘处理了雪狼,顾姮帮着打下手自不必再提。却说次日一早,顾姮尚迷迷糊糊地睡着,就听外头传来响动,她立即惊醒,只道是赵仓那厮来了,顺手就握紧了那柄大刀。然定睛一看,却是秦忘正在山洞外使剑,她清醒了以后也想到赵仓早就死了,哪里还能出现在这里?一时为自己的一惊一乍感到无奈不已。 净了面之后,用手指将一头长发仔细打理了一番,她才到山洞外去。只见秦忘使剑却并非是在练武,乃是将昨日搬回来的那巨大树干削成了半指来厚的木块!顾姮去看的时候,那些又长又窄的木块已是穿了孔,被秦忘用裁成细条状的狼皮给连成了一块高约六尺,宽约七八尺的木板——正与山洞口契合。 顾姮又惊又喜,虽说这山洞能避风雪,终究太冷了一些。夜间一旦火堆熄灭了,便会被冻醒,如此一夜里几乎没多少时辰是好睡的。 秦忘也早就看到了顾姮,看她一脸欣喜,双目秋波盈盈地正看着自己,他心中也是莫名地欢喜起来,只说话之时,仍是冷着脸,说是让顾姮将那狼肉给做好,又说这几天吃那虎肉吃的委实腻味的紧。顾姮原本就有这打算,听了以后也不恼他,略应了一句,便去干活了。 虽说雪谷之中没有任何佐料,那狼肉与虎肉也没太大区别,但两人都是多吃了一块。待秦忘将那木板安到山洞口,约莫是中午时分,高悬的金乌正当明空,两人一道出了山洞,不约而同都是往那温泉去了。一来是他们日夜点着火堆,如此甚耗木柴,现在没有了赵仓的威胁,自然要去山林中多拾掇一些回来。二来便是为昨晚顾姮提到的洗发之事。 有秦忘在附近放风,顾姮索性又舒舒服服地沐浴了一番。若是九天之前,在不知道雪谷没有别的出路的情况下,她甚至不会和秦忘说太多的话。放在三天之前,也不会在秦忘在附近的情况下,就进温泉沐浴了。因为她不会放心。可如今秦忘救过她,她勉强也算是救过秦忘,在她心目中,两人也算是有一些交情,她觉得凭秦忘那好面子又极为高傲的性子,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做一些不好的举动。 其实秦忘是几次都想转头去看的。听着水声,他会想到那日旖旎的风光,的确是看不够。而且凭他的性子,普天之下的事,只有他想做什么,而没有他不可以做什么。区区一个顾姮无法约束他。但就如顾姮所猜测,他知道顾姮在防备他,生怕自己一个转身就正好对上顾姮的视线。到时候,他或许会忍不住做一些更不好的事情——但他暂时不想破坏目前的平衡,他考虑的是,如果对她做了坏事,这骨子里仍是中规中矩的守礼女子会不会想不开?那接下来的三个月,该多么无趣。 忍一时,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接下来的日子就顺心许多了,山洞口堵上了,因为那木板上还穿了孔,是以夜间山洞里点着火堆也不会觉得太闷。而食物的问题,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都不必去考虑。顾姮相信,有秦忘在,食物将不会再成为困扰他们的问题,不管是两个月,还是更久。 两人隔几日就去温泉一趟,顺便在附近捡到足够的木柴。更多的时候他们都是呆在山洞里,秦忘在身体彻底痊愈以后就在山洞外的雪地上练着他行云流水的剑法,有时候也在山洞里修炼内功心法。顾姮只觉得他的气色是越来越好,身上单薄的衣服对他也丝毫没有影响,但顾姮还是将虎皮做成了简单的道袍。 女子的针线不能流于外头,顾姮给秦忘一个外男做衣物——即便是粗糙的不行的虎皮道袍,也是不该。但就如顾姮说的,凡事都有例外。她和秦忘在雪谷本来就该互相扶持,如果一味地拘泥于世俗礼节……嗯,她应该早就没命了。 是以顾姮本人在动手做这件虎皮道袍的时候就没再想这些东西。做好了秦忘的衣服,她便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自己的。三匹狼皮有一匹被秦忘做了木板的枢纽,顾姮身形娇小,余下的两匹足够她做一件袄子,一件长裙。 袄子简单,不过两日功夫就做好,顾姮当日就将身上又是血迹又是汗渍的棉缎袄子换下洗了。余下的长裙,却是缺了丝缨做线,顾姮正愁眉不展,那岩壁上的刻痕也有了十一道。 也就是说,她离开苏州已有二十天了。 今天是冬月十五。 两人在雪谷中每日只吃了两顿,而且肉块都是顾姮此前就分好的。今日顾姮没动一口,将一块虎肉一块狼肉收起了,夜间的时候,拿了碗盛起来,自己出了山洞朝南而跪。因顾忌秦忘,她只在心中默默念着:伯伯,张哥哥,姮娘来看你们了。姮娘困于雪谷,竟无法好生祭拜你们,只等出了雪谷,再烧香烛纸钱。 叩了三个响头,顾姮想到张家父子尸首异处,又是含冤未明,连一个牌位都无法立。自己不知张家父子究竟犯了什么案子,只想张伯伯为人直爽豪情,绝对不是作奸犯科之人,必然是受了什么冤屈。又想那日张家伯伯与张哥哥求助到她家中,偏她父亲还将人举报了出去……一无所知的她直到事后两年才知道。为怕连累家人,就是远在苏州,她也不敢偷偷地为他们立牌。她心中一时又是懊恼自责又是怨恨凄凉。悔的什么,又恨的什么,她好像很清楚,却强装着糊涂。 她跪了好一会儿,觉得凉意透骨才失魂落魄地起身回山洞。 而秦忘就站在山洞口,冷冷地看着她。她不知道他看了多久,只是在这样的目光下,她本能地缩了缩身子。大抵是秦忘总是冷着一张脸,顾姮也没多想,到他跟前的时候,依旧温言道:“校尉大人,劳驾让一让。” “你在拜祭谁?” 顾姮蹙眉,道:“自是重要的故人。校尉大人,我累了,劳驾让一让。” “重要的故人?”秦忘不依不饶,点漆的双眸直直盯着顾姮,强迫她看着自己,“我猜是两个。顾家的故人很多,可需要你一个晚辈如此看重,只怕只有五年前与你有过女儿亲事的张家人!” 顾姮腿一软,几乎要倒下,却被秦忘一把扶住,他露出一个凉飕飕的笑:“听说是当时尚任侍郎的顾大人举报的。顾大人为朝廷做了一件大好事,便从侍郎升迁到了尚书。顾大人此等心机处事,实令人望尘莫及。” “秦校尉,你从何得知?”顾姮脑袋里一片混沌,张家父子的死成就了父亲的升迁?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只不过,一直不愿意去想。面对秦忘带着浓郁的嘲讽的话语,顾姮强自挺直了后背,“捕风捉影,非君子所为。何况,黄口小儿尚且知道‘对子骂父,则是无礼’。便是我父亲有不对之处,也不该秦校尉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指指点点!” “你在怕什么?”秦忘依旧笑着,好一个顾姮,昔日得知他的身世,怕他在意,就从来只叫他“校尉大人”,如今却改了口,叫“秦校尉”了。目光深深地看着顾姮,“莫忘了我是什么身份,天下间上至庙堂,下至江湖,你以为有什么辛秘能瞒得住我的?当日张家人是朝廷钦犯,你父亲不过是为了保全顾家所有人的性命,举报了张家人可不就是情理之中?你应当这么想,因为天下间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我提起此事,不过是要告诉你……” 说到此处,秦忘一把松开顾姮,任由顾姮摔在雪地上。 “张家人依旧是乱臣贼子,你有什么资格去拜祭他们?” 第15章 一斛珠 “张家人依旧是乱臣贼子,你有什么资格去拜祭他们?” 秦忘一句话让顾姮分不清他究竟存了什么心思,也同样让顾姮毛骨悚然——秦忘只是一个锦衣卫校尉,尚且知道顾家这么多辛秘,况乎旁人?并且这秘密还只是苏州别院,她一个闺中女子的事。她知道,锦衣卫的探子遍布天下,许是贩夫走卒,许是她别院里的一个小厮、或者丫鬟。故而她与张家相关的事情,她总是做的十分隐蔽,但秦忘还是知道了。他今日说这样的话,是在嘲讽她?又或者说是在提醒她? 顾姮坐在雪地上,心中正乱,忽觉小腹一坠,沉甸甸很是难受。她脸色突变,在秦忘还驻在山洞口的时候,猛地站了起来,将秦忘往外面一推,秦忘不曾防备她这突然举动,竟愣是被只到自己胸口处的顾姮给推开了,他蹙着眉头,正想冷声说她几句,却见她已是红着脸,道:“秦……校尉大人,你稍候片刻。” 说罢,她也不看他的脸色,直接将门板关上。 秦忘被她如此对待,看她模样,似是生气,又仿佛不是,一时气闷,狠狠踹了一脚木板,方转了个身。目光便对上了顾姮拜祭张家父子的肉块,他眸色一暗,哪里还有面对顾姮时候的强硬之色,狂风之中,他就那么站着,像是挺拔的松柏,坚不可摧。却也不过是茕茕独立,形单影只。 半晌,顾姮开了木板,因记得刚才的事情,只红着脸,也不和秦忘打招呼,将木板打开了,便自行去山洞休息。听到动静的秦忘,收敛了外露的情绪,略站了片刻,方才转身进山洞。将木板带上之后,他便看到缩成一团正瑟瑟发抖的顾姮。他一愣,心道,让她坐在雪地上虽然是自己故意的,但也不至于让她冻成这副模样。而很显然,对上他的目光,她甚至连一个眼神的示意都没有,静静地别过了脸,只不和他说话。显是在和他生气。 秦忘朝火堆中加了一些木柴,也不和顾姮说话,坐到木头做成的榻子上修炼内功心法。 行了一个周天,秦忘打算入睡,却见不远处的顾姮紧紧皱着眉头,原本就雪白的脸蛋此刻毫无人色。他剑眉一凝,翻身下了木塌,来到她的身边。只听这缩成一团的女子两排贝齿不住打颤,发出细弱的声响。感觉到他的靠近,她愣是往后缩了缩身子,两眼睁开,目光却是极为脆弱,隐约还带着泪光。 秦忘也不和她说话,直接将她的手从披风中扯出来,手指探上了她的脉门。顾姮一惊,拼命地想缩回去,只是力气终究敌不过秦忘,只能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地看着他,生怕他知道自己来了癸水。 然秦忘不过是因习武,对人体的脉络有几分了解,却委实不曾真正地接触过女子,哪里知道女子的癸水之事?他心道,这小女子的脉络并无太大问题,怎么手上却这么寒冷?只听说过她的身体素来不好,但并无畏寒之症。 顾姮看他不言不语,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只道是他这脉也把了,如果真知道了她的癸水一事,她再阻止也是来不及。反倒是他的手很温暖,搭在自己手上的时候十分舒服。想到此处,顾姮又暗骂了自己几句,心道,自己虽然和他独处这雪谷,但是只有万不得已为他上药的时候才彼此碰到肌肤,此外却都是恪守礼数,不曾有半分逾越的,此时此刻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秦忘松开了手,他一离开,顾姮又将手缩回了披风之中。 只见秦忘几步走到他自己的木塌前,将顾姮为他做的虎皮道袍抖开,随后盖到了顾姮的身上。虽然他的动作很粗鲁,甚至连顾姮的脑袋都一股脑儿盖起来了,但顾姮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暖,颤着声音道:“多谢校尉大人。” 秦忘理也不理她,闭了眼睛继续修炼他的内力去了。 那厢顾姮死死咬着双唇,小腹处传来的疼痛几欲要了她的小命。她身体不好,每逢月例总会痛上一痛,但因为有李嬷嬷等人的照顾,却也不是很要紧。此次却是身处冰天雪地的雪谷之中,不论衣食或是住行,又极为简陋苛刻,更要命的是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难免此刻痛楚尽酢踅倒海地来,一阵又一阵。这又是极为尴尬的事情,无法对人言,顾姮也只能死命地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脑袋与胃部也跟着犯痛,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累昏了,还是痛昏的,总之,恍惚间觉得见到了李嬷嬷,端着四物汤来喂她,又觉得是张家姨姨抱了她在怀里,又觉得是连长相都不记得的母亲坐在她的榻前唱着歌哄她入睡。 “……娘……” 秦忘听怀里的人先是叫他“李嬷嬷”,后来叫他“姨姨”,现在干脆叫他“娘”了……脸色黑了一黑,若非怀里是个娇滴滴的小美人,他早就将人踢出去了。同时他也很疑惑,她的脉象并非是生了病,怎么就这么虚弱了?让顾姮躺在自己的怀里,他一手又源源不断地往她体内注入内力。见着她紧皱的双眉也松开了,也不再胡说一些梦话,极为好看的小脸蛋侧了侧,埋在他的臂弯里已是熟睡。 原来前些日子,顾姮忙着做衣服,秦忘也用木材做了两张简单的榻子,一大一小,大的是他的,小的是顾姮的。刚才他见顾姮昏死过去,直接坐上了她的木塌,现在顾姮安定下来了,他便觉得四肢都伸展不开,很是难受。因要放开顾姮,忽衣袖就是一紧,原是被顾姮紧紧拽住了。 秦忘眉头一挑,一把操起了顾姮,抱着她到了他自己的木塌上。 ——真是好轻。之前在温泉见了,分明凹凸有致,怎么抱着就这么轻?仿佛没重量一般?秦忘心中琢磨着,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顾姮的脸上。这张脸真是越来越好看了,即便痛成这样,也能生出另外一股子风韵来。这是平素里,端庄自持,一颦一笑都带着大家风范的她……也是原本和他再也没有交集的她。 秦忘的手指轻轻碰在她的脸上的时候,也忽然闻到了一股子极浅的血腥味。 他蹙眉,心道这血腥味自然不是自己身上来的,但这几日顾姮一直和他待在一起,也不曾见到她受伤。莫非是方才自己放手的时候,她受了伤?秦忘越琢磨越是不对劲,还是后来目光落在洞里的那堆草木灰上时,他才露出三分了然,七分迷惘来。 若他没猜错,那顾姮的别扭和脸红就有了道理了…… 也是秦忘自幼和好人家的姑娘定了亲事,顾一门心思只放在建功立业,习文练武之上,对男女之事从不涉猎。束发之年却突生了变故,他逃亡北夷正遇见被北夷生擒的太上皇。他就此留在了北夷,在太上皇身边,一服侍他就是整整五年。终于随太上皇回了大明,太上皇却去了南宫,他也只得了个锦衣卫校尉一职——这还是他认了秦锦瑟做干爹之后的事情。上任第二日就跟着旗里的小头目出来抓人了。 遇见顾姮,或许是冥冥中注定,不可否认的却是按他秦忘的经历,对女子的确不那么了解。如今能反应过来还算是他有悟性,小顾姮有福气。秦忘心中这么想。 翌日顾姮醒来,发现自己正靠在秦忘的怀里!大惊之下险些要叫出声来。是秦忘适时地用凉飕飕的眼神制止了她。他的脸色并不好看,见顾姮醒了,便道:“醒了便好。我要休息了。” 顾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昨日一开始分明痛的厉害,后来……后来好像置身一片暖融融的棉絮之中,轻软温暖,从未在来小日子以后睡过这么舒服的觉……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略略张了张嘴,又是害羞又是感激地看着秦忘。 秦忘却是将人赶下木塌,翻了个身径自睡去了。 顾姮站在他的木塌旁,愣了许久,却没有找到开口道谢的机会,只能默默地将披风盖到了秦忘的身上,随后才悄悄出了山洞。 接下来几日,一旦顾姮体寒难受了,秦忘就主动为她输入内力。顾姮本是身体好一些了,就不欲秦忘为她耗损内力,当日秦忘为她输了一夜的内力,虽然次日补了一觉就好了,但她也忘不了他晨起之时的脸色。不过秦忘却说,顾姮这是受了内伤,他可不想接下来的时间里没人给他做吃食与衣物,仍逼着顾姮要接受他的治疗方案。 顾姮脸红一红,也不至于和他解释,只道秦校尉这么想,也是极好的。 因着此事,两人便将当日的不愉快都放到一边去了。 雪谷里的日子也就渐渐地过去了。 眼见着白昼逐渐变长,黑夜变短。雪谷里的积雪融了大半。顾姮用大刀刻在岩壁上的刻痕也多了百余条。而她发呆的时间也一日多似一日。吃过晚膳后,她坐在雪谷入口的那块巨岩上,当日秦忘就坐在这块石头上,对她爱答不理。也是这个时候,她才发现雪谷的日子,过的很艰辛,却也是她内心最为轻松的日子。尤其是最后的三个月。 “雪化了。” 秦忘不知是何时来到她的身后的,在顾姮还未回头的时候,他说:“顾娘子,‘一斛珠’的解药,你是不是应该交出来了?” 顾姮浑身一僵。良久,良久,她干着嗓子道:“……校尉大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记得了吗?当日你亲自涂在我腿伤上的毒|药。”秦忘两手搭在顾姮的肩上,“北夷传入中土的珍贵药材,若为重病者用,以毒攻毒,能救性命。却不可用于寻常人身上,更不可见血。因其极为珍贵,价比‘一斛明珠’,故名‘一斛珠’。顾娘子,我说的,对吗?” “那天我问你,你怎么敢。你却说……多谢我。” 第16章 香如故 “我问你,你怎么敢。你却说……多谢我。” 顾姮不敢回头去看秦忘,脑子中一片嗡嗡之声。她确是在秦忘的伤口中涂了“一斛珠”,概因当初秦忘给她的印象实在太可怕了些,且那“一斛珠”虽然见血便成毒|药,解药在中土也极为难得,但终究并非什么无药可解的剧毒。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秦忘当即就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他对她,从未有过不妥的举动,除了那日小小的不愉快,其实还算是非常不错的。 她心中的不措渐渐被愧疚所替代,觉得肩头上的力道稍稍松开了一些,便转过身去,那秦忘便俯视着她,目光带着几分凉意与嘲讽。顾姮心头一紧,赶紧低下头,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秦忘瞥了她一眼,将衣袍一挥,转身便走。顾姮心里犯急,从石头上下来追着秦忘去的时候却在雪里摔了一跤。秦忘虽然听到了动静却不曾停下脚步,急的顾姮连忙爬起来之后,顾不得平素的大家风范,迅速地追了上去,一手紧紧抓住秦忘的衣角。 “放开。” “校尉大人,‘一斛珠’的事情是我不对。我和你赔礼道歉。” 背对着顾姮的秦忘勾起嘴角,道:“你赔礼道歉了,我便原谅你了?” “我不求你恕宥。” “确实如此。若我不说,你要瞒我到何时?”秦忘这便回身对着顾姮,见她又低着头,遂用手指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她的脸蛋,颇有些咬牙切齿地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斛珠’是北夷的毒|药,你认为我会不知道?” 顾姮见他此刻话多了,心知他是要宣泄一番,毕竟自己不厚道在前,他又是憋了这么多个月。再听他这么说,便也想到赵仓说的话,秦忘之前五年都在北夷服侍太上皇,又如何能不知道“一斛珠”。原来是自己愚蠢…… 她又羞愧又懊恼,无奈下巴被他捏着,双目直直地看着他的脸,动弹不了半分。 “顾姮,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下药。” 连名带姓地叫一个闺中女子的闺名,委实不妥,但顾姮理亏在前,只默默地认了,轻轻咬着唇不说话。秦忘见状便有些恼怒,毕竟是这女子眼巴巴地追上来的,如今却是自己不停地在说话,这种对话实在令人不快。他眉头一皱,道:“你是怕我碰你。” 秦忘一句冷冷淡淡的话,令回味之后的顾姮涨红了脸,她目光躲闪,道:“我不懂校尉大人的意思。” “真的不懂?”秦忘冷哼了一声,旋即却起了坏心思,一把将顾姮扯进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禁锢着,道,“真的不懂,我慢慢教你。” 顾姮这才觉出不对的地方,她从未与一个男子这般接触过,鼻息处尽是他的阳刚之气,顾姮一时竟想不透秦忘这是刻意的报复,又或者……她心底害怕,却反而镇定了起来,僵着身子在他的怀里,低声道:“大人,我下药的时候,不知道你是极好的人。以前是我做错了,但后来我们在这里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你照顾我,我也顾念你的好。我不求你恕宥,错了便是错了。但我愿意尽力弥补。只是你别这样,我害怕。” 娇柔的声音仿佛穿透耳朵,闯入心房一般,秦忘心中的恼怒渐渐散去,化作一股从未有过的怜惜之情,但这怜惜不过是短暂的片刻,雪要化了,他的心情也变得飘忽不定,逐渐升起的淡淡失落,令秦忘非但没有放开顾姮,反而抱的更紧了一些,他一手搂着她的身子,一手绕到脑袋后,摸着她柔顺的长发,说道:“你之前说要‘结草卸环’报答我,现在又要尽力弥补我。我要的,你真的愿意给吗?” “我都愿意的。”顾姮下意识地便回答了,却听秦忘一笑,道:“那我要你。” 说罢,秦忘便将顾姮拦腰抱了起来,大步往山洞走去。顾姮一愣之后便被吓的面无血色,只当自己的话,那秦忘是听进去了,而且他也念着几分相互扶持的感情,哪里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秦忘,你放开我!我不愿意,不愿意!你要别的我都给你,这件事情不可以!” 饶是顾姮如何挣扎,秦忘也不搭理,转眼就将人抱入了山洞,往自己的木榻上一扔,自己覆身上去,按着她乱动的双手,道:“出尔反尔了?” 顾姮拼命地摇头,两眼涌出了泪水。秦忘心中一动,凑上前亲了亲她的眼角,苦涩的味道透过双唇的缝隙尝了去。顾姮只哭的更凶了一些,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在想,自己给秦忘下毒其实没有下错,他果然是存了这些心思的,不过是,一开始对她好,让她放松了警惕,也让她存了愧疚之心。 秦忘顺着她光洁的脸蛋向下,最后细细地吻着她的嘴角,脑海中不断地浮现那日见到的风光,见她不动弹了,便松开一只手,碰了碰她的侧脸,最后覆在她的胸口处。顾姮低低呜咽了一声,一扬手,便是“啪”的一声打在秦忘的脸上。 秦忘的肤色如铜,但此刻脸上还是泛起了轮廓分明的五指印,他立即露出愤怒之色,配合额头前的那道伤疤,可怕之极。但顾姮却渐渐收了泪水,定定地看着他,吐字清晰:“我不想死,你别碰我。” 秦忘目光一凝,慢慢凑近顾姮,在她一脸绝望的时候轻轻抱住了她。 等了许久,也不见秦忘有其余的动作,顾姮仍是僵着身子不敢动弹。 “顾姮,我们扯平了。”秦忘的手紧了紧,娇小的她便像嵌在他的怀里一般。即便姿势仍是暧昧,但顾姮听到这句话却如释重负,之前收住的泪水再次决堤。 秦忘叹息了一声,他怎么会去碰她?他也想。但那是在刚刚来到雪谷的时候。 她本来就是他的。 若是不曾相遇,也就罢了。偏生遇见了,遇见了还见识到了她的美好。 好在出了雪谷,她也无法嫁人了。说他自私也好,残忍也罢。他内心深处为之窃喜。窃喜之余,又是无穷无尽的惆怅与失落,她和他,扯平了——他其实也想碰了她,有个名正言顺,又不至于太过丢脸的理由让他可以娶她。 被心中的想法吓了一跳,秦忘一把推开怀里的人,像是看到甚么可怕的东西一般凝视着顾姮。顾姮被他的举动也吓了一跳,泪水就此收住,待看到他眼底类似嫌弃的眼神,顾姮最后一丝难过与害怕也不见了——其实秦校尉是有病吧?! 两人默默对视了片刻,秦忘忽然脸色一变,道:“有人进雪谷。” 第17章 春意寒 “有人进雪谷。”秦忘脸色凝重,又道,“一十一人,一十一匹马。是锦衣卫。” 顾姮仍记着刚才的事情,也不接话,只是心中想,外头的雪的确化了大半,锦衣卫能来并不稀奇。但锦衣卫能来,燕京自家的人是不是也来接自己了?她心中一时忐忑起来,看着外头的目光也焦躁了几分。 秦忘回首深深地看了顾姮一眼,转身出了山洞,并将木板遮的严实。顾姮心中一动,来不及与秦忘说话,他已去远。 此时此刻的雪谷入口,正有十一人骑着骏马跃入雪谷之中。皆是脚踏皂靴,身着罩甲的锦衣卫校尉。为首之人极为年轻,一面入谷,一面喊道:“大伙随我先去找秦大哥!” 年轻人是名小旗,领着旗下十人,只是他新上任不久,底下总是有人不服,一名留着络腮胡的中年汉子就道:“傅旗,这不和规矩吧?督主让我们锦衣卫找的人是赵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傅旗却念着私情,是否公私不明啊?” 小旗勒停了马,他一停下,所有人都不再前进,他调过马头,对那人嗤笑一声,道:“不管赵仓是死是活,秦大哥绝对不会出事。而且,我相信,督主要的东西已经在秦大哥手里。” 那中年汉子撇嘴,并不回话,年轻小旗一勾嘴角,用马鞭指了指中年汉子,道:“你要是不服我,等回去以后,我们好好练练!不过,现在是执行任务,我的话就是命令,你是锦衣卫里的老人了,不必我教你怎么做罢?” 说罢,小旗纵马,率先进入雪谷。余者无不跟从,那汉子啐了一口也跟了去。 不多时,他们就见到了负剑而立的秦忘,年轻小旗脸上露出一丝惊喜,老远就扬着马鞭,对秦忘叫道:“秦大哥!我就知道你没事!” 不过秦忘的目光只是淡淡地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道:“督主要的东西在我手里。” 秦忘功力深厚,虽然隔着老远,但所有锦衣卫都把这话给听了去,只道那年轻小旗果真是了解秦忘。而且他们这些人虽然在锦衣卫里时日不短,但也没见过秦忘,只听说“易姓家奴”的名号。片刻,骏马飞驰,也就到了秦忘跟前,却没想到口口相传的易姓家奴,却是个容貌极为俊朗的人,放眼满朝文武,除了秦锦瑟又有谁人能和他相比?一时竟明白了秦锦瑟认他做干儿子的原因。再说能千里追踪从层层锦衣卫的罗网里逃脱,并且拿下他的人,武功怕是锦衣卫中第一的人物。 “秦大哥!”年轻小旗翻身下马来,上前两步,也不管秦忘那凉飕飕的目光,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道:“秦大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只是秦忘的脸色瞬间就黑了,道:“傅长流,把手拿开。” 叫傅长流的小旗收回了手,却没有丝毫尴尬,甚至一脸惊喜,叫道:“秦大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你认为我的记性不足以记住一个人的名字?”秦忘瞥了他一眼,看着傅长流嘿嘿一笑,只用手抵了抵鼻子,他又道,“给我备马,我将东西交给督主。” “好,没问题!”提到正事,傅长流年轻的脸上敛去了笑意。 他手下听他回答了,立即有人提醒道:“傅小旗,秦忘一个人把东西交给督主,功劳可就全是他的了!那咱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就白忙活了!”想到自己到手的功劳就要被人抢走,锦衣卫的人都有些浮躁。 “闭嘴!”傅长流喝道,“你们有那个本事,一开始怎么抓不住赵仓了?秦大哥找到督主要的东西是他的能耐,这功劳也是他应得的!别一个个都那么不开眼!好男儿顶天立地,要功劳,自己凭本事去得!” 被傅长流这么一骂,众人也是的确怕了秦忘的身手,虽然没有交过手,但却没必要了。故而也没人再敢出声,不过都在心中暗骂傅长流祖上有余荫,家中靠山好,自己装着清高不要这些功劳,却可怜了他们这些在他手下做活的人。 傅长流一面说,一面就把自己的坐骑牵给了秦忘,又从怀里取出一袋银子,尽数递给了秦忘,道:“督主着急,秦大哥脚程快,可先行一步,路上打尖住宿都需要银子,还望秦大哥不要嫌弃!” “嗯。”秦忘接过钱袋,又对傅长流道:“赵仓的尸体已经被野兽分食,你们不必找了。” “好,多谢秦大哥相告。”傅长流道谢,打算秦忘一走,他也收人离开。 偏他手下那些人,秦忘说话的时候他们不敢接话,但却欺负傅长流这个长官年轻脾气好,又不满地道:“傅旗急什么?雪谷里整整四个月,不知道他是吃什么活下来的。赵仓是不是被野兽吃掉的还两说。不让我们搜谷,哼,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思。” 这人正是之前的中年汉子,但傅长流不和他计较,却不表示秦忘也那么好脾气。他五指成了爪形,一使内力,便用手将人锁住了喉咙。冷声道:“你可以试试看。” 那人被掐着喉咙,说不出话来,梗着脖子,双目怨恨地看着秦忘,直到两眼翻白了,傅长流也在一旁劝道:“秦大哥,你先放开他,咱们都是锦衣卫,不要闹的这么不好看。” 秦忘这才用手一挥,竟是把人直接砸进了雪水里。 那人丢了大脸,吐出一口混了春泥的雪水,听了傅长流的话,也想,自己和这秦忘都是锦衣卫校尉,难不成他还真的敢杀了自己不成?梗着脖子,不管不顾地喊道:“秦忘,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怕我们搜谷,是怕搜出你的相好的吧?!谁都知道顾尚书的长女也在这雪谷里,你们早就做了夫妻,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们的位置离山洞并不远,顾姮躲在山洞中听的一清二楚,这字字诛心的话听在顾姮耳中,只觉得心底升起一股无奈与苦楚。她的名节与清白,在世人眼底,果然已经毁的一干二净。 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接着便是秦忘响彻雪谷的话:“知道她是我的人,就不要去招惹她。你们也好,旁人也罢,谁动她一根汗毛,我必诛他全家!” 顾姮听了只觉得又急又恼,被秦忘这么一说,她的确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再想到秦忘之前的举动,不由白了白脸。暗道自己不是嫁不了人,而是,若要嫁人,就只能嫁给他了。隔着一块木板,顾姮欲言又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万般个不愿意和不甘心,却什么都不能说。 却道傅长流听了秦忘的话,心中讶然之余,反而有几分庆幸,那日他也是追着赵仓来到这里的人,正巧遇见了顾家的大娘子被劫持,当时她身旁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仆还跪地求他。只可惜等他赶到的时候,这里已经发生了雪崩,犹记得自己返回去和那老仆说明情况的时候,老仆两眼一闭就昏死了过去。那是他刚刚加入锦衣卫,顾家的老仆也是第一个有求于他的人,他却没帮到她,这才一直记着这事。现在听秦忘的话,那顾大娘子竟然也没死,虽然名节有损,但性命无虞,这已是极好。何况听秦忘这么护着她,只怕不日就要去顾家提亲。却是一桩美好的姻缘。 他想起了进谷前的一些事情,对秦忘道:“秦大哥,我们在驿站的时候见到了顾家的人。我看他们虽然是嫂子的家人,却显然是来者不善。”傅长流凑近秦忘,低声问道:“要不要兄弟帮衬着?” 正如傅长流所言,早在数十日之前,顾家的人就派了两个高大粗壮的嬷嬷来“接”顾姮回京。此刻,顾家的人马正在雪谷十里开外,其中一个捧着手炉,面如脸盆又圆又扁的婆子道:“你说说,咱们怎么就倒了这霉,大冷天的出来受这冻。走了这几日,我是浑身都不得劲,胳膊腿没一处不酸的。而且,还遇上了那些人办事,都进谷这么久了,也不见人出来。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另一个高挑却生的尖嘴瘦腮的婆子啐了一口,道:“这坐在马车里,怎么就冻到你了?一路上你可抱怨了不少了,安生点吧。我跟你说,你别看这是苦差事,但要是办好了,哼哼,太太和老太太能不记得咱们的好?就是二娘子也得感激咱们。” “嘿嘿,老姐姐,我这人就是懒病犯了,该打,该打!你别和我计较。”说着,胖妇人先轻轻打了自己腮帮几下,然后凑近那瘦婆子,道,“老姐姐,你是府中的老人,也是老太太跟前数一数二的人,你知道的门道多,指点我几下?” 瘦婆子被一吹捧,得意洋洋地挑着眉头,冷笑道:“咱们出府的时候,老太太是怎么吩咐的?” 胖婆子想了半晌,才道:“老太太不是让我们接大娘子回府吗?对啦,说的是‘生死不论,不可损及顾府名声’!可是这话?” 瘦婆子冷笑连连:“生死不论……” 第18章 草渐新 “秦大哥,我们在驿站的时候见到了顾家的人。我看他们虽然是嫂子的家人,却显然是来者不善。”傅长流凑近秦忘,低声问道:“要不要兄弟帮衬着?” 秦忘这才正眼看了看傅长流,道:“别让顾家的人伤到她。” 傅长流挺起胸膛,信誓旦旦地大声说道:“秦大哥你放心吧!” 顾姮躲在山洞里也将傅长流这话听的一清二楚,心中万般情绪交杂在一起,等那一骑马蹄声远去,她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倒是后来又听那小旗官傅长流喝令众校尉原地休息,那些人见识了秦忘的手段,竟也再不敢忤逆傅长流的话。而顾姮躲在木板后头,不一会儿就听到一个年轻的带着朝气的男声响起:“嫂子,秦大哥吩咐我照顾好你,你不必担心!” 傅长流的武功虽然不比秦忘,但也是自小练就的扎实功夫,故而一见到秦忘,他就察觉到了附近这山洞里还有人。顾姮听了,更是羞恼了几分,只脸上不显,轻咳一声道:“这位大人,请慎言。” “嫂……咳咳,顾娘子放心。”傅长流赔笑道,“顾娘子的家人应该就要进谷了。路上不太平,我们正好顺路,就一道回京罢。” 不知为何,听了这不知模样的少年人说的话,顾姮的心中竟渐渐安定。不管秦忘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她都该谢谢他此时此刻能考虑到她的处境。毕竟,连她都不确定顾家的长辈会怎么处置一个没了名声的女儿。苦涩一笑,她道:“……多谢。” 傅长流连连说了几声“客气”,其实顾姮不知道,知道她没事,就算名节有损,但秦忘愿意负责,傅长流心底的愧疚就消失了大半。他心里是感谢顾姮还活着的。 脚步声远了,顾姮定了定神,取出日前才洗过,虽有些破损却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兰色袄裙,又用余下的热水净了面,拿起木榻上秦忘给她做的木梳,仔仔细细地打理着一头长发,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后,插|入那根碧玉簪。做完这一切,顾姮才将狼皮虎袍上的丝缨尽数拆去,折叠起来放于木榻内侧,又将山洞里不该留下的东西都尽数焚了。最后她将那久未派上用场的大刀取来,放在身旁,侧卧在木榻上,闭了眼睛休息。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雪谷外传来了动静。正是顾家的两个婆子进谷了,岂料一进谷就对上了十余个锦衣卫冰凉的目光,胖婆子立即走路都打起颤来,被瘦婆子用力掐了一把胳膊才勉强稳住身形。那瘦婆子浑浊的眼珠子在几个锦衣卫身上看了一圈,最后对为首的傅长流道:“诸位官爷好。老奴是顾尚书的家人,来此地是为寻人而来,希望没有妨碍到大人们的公务。” 傅长流本就是仕宦大族的公子,对后宅阴私也是知道一二的,眼前这婆子见了他等不慌不乱,显是见过世面的,再看她目光阴沉,眼角处仿佛带着一片阴影,傅长流心道这婆子手上沾的人命兴许比他的还多,顾家的长辈派这人前来,果真是其情凉薄,其心险恶。 “你们来的正好,事关一桩官司,我还有话要问你们家的大娘子,不过男女有别,一直未唐突。你们这就去把顾娘子请出来吧!”傅长流沉着脸,竟颇有几分威势,唬的那瘦婆子分不清真与假,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就朝傅长流所指的山洞走去。 走到山洞口,胖婆子急的一额头薄汗,压低声音问道:“钱嬷嬷,这如何是好?” 瘦婆子钱嬷嬷横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刻薄,也不回答胖婆子,直接推了木板入内。 顾姮心中冷笑,却是缓缓睁开眼,柔声说道:“二位便是家里来的人吧?可是老太太让二位前来的?” 钱嬷嬷两人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场景,甚至眼前的女子打扮的一丝不苟,深处破山洞,却怡然自得,仿佛是在家中小筑午睡初醒,通体的气派与风范,不骄不躁,端的是极好的修养。胖婆子当即就看的目瞪口呆,钱嬷嬷这一路上只提过一次大娘子,说是这大娘子幼时在苏州别院里长大,教养是全无的,又说在雪谷里待了这么多个月,必然狼狈的紧。但她印象却很深刻,概因钱嬷嬷那话里的不屑与嘲讽太过深刻,让胖婆子脑海就留了这么个印象。 “回大娘子的话,不但老太太,老爷和太太都极为关心您,是三位主子令老奴二人前来的。”钱嬷嬷片刻失神,就立即接上了顾姮的话。顾姮心中一紧,抬眉看了她们一眼,道:“哦,是吗?不知我身边的李嬷嬷与小丫鬟月菱呢?” 钱嬷嬷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嘴里仍是回答了,说道:“这老奴就不知了。府里往苏州接您的仆从回了府,大家才知道大娘子失踪之事。您的嬷嬷与丫鬟在您失踪之后便带着您的身家不见了人影。”她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这些狗奴才听说是先太太的人,先太太去的早,没怎么教养过她们,她们眼见主子失势,便卷款而逃了,并不稀奇。” “放肆!”顾姮忽然冷声呵斥,声音清脆果断,令钱嬷嬷二人浑身一怔,还未反应,就听顾姮说道,“老太太她们派你来接我回去,想必也是她们看重的人。可你本质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既然顾姮为了李嬷嬷二人与她撕破了脸面,钱嬷嬷也就不客套了,冷笑一声,对那胖嬷嬷使了使眼色,道:“大娘子既然这么说,那老奴就少不得真放肆了。”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条白绫,道,“老爷老太太、太太,吩咐老奴二人送大娘子上路。大娘子放心,老奴下手准,不会让你难受的。” 说罢,那胖婆子就要上前抓住顾姮,不意顾姮手握大刀,刀锋就对上了她的胖脖子,吓的她虎躯一震,肥肉抖三抖,往后退开一步,不住地对钱嬷嬷使眼色,道:“大娘子怎么还动起刀子来了?” 她们只道顾姮自幼在江南长大,且听说身子不好,怎么竟这般凶悍? 可是可笑而愚蠢的妇人,她等都拿着白绫相逼,她难道就坐以待毙?顾姮握着大刀起身,也就露出了身后榻子上的虎皮与狼皮,她随手从腰间取来一条帕子,不紧不慢地擦着刀身。若无人替她做主,她便自己替自己做主。无人为她还手,她便自己还手。不顾斯文也罢,她顾姮岂能让这等小人动手? “大娘子。这是府中几位主子的命令,大娘子若还念着几分顾家的颜面,就不必老奴动手,自己了结才是。”钱嬷嬷将白绫扔到了顾姮的脚下,咄咄逼人地看着她。 顾姮依旧温婉地笑着,只说了两个字:“可笑。” 她清清白白,上对起在天之灵的母亲,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为何要为所谓的颜面轻生? 她顾姮要死,也绝不死的这么糊里糊涂,窝窝囊囊! 她只知道,自己非但得活着,还得好好地活着。为了怀胎十月生下她的母亲,为了世间所有对她好的人,更是为了她自己! 胖婆子咽了一口唾沫,心道,这大娘子还真是好看的紧,就是拿着大刀也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一身的气质更是旁人没得比的,依她看来,就是府里美名在外的二娘子也比不得的。 双方一时僵持不下,钱嬷嬷等人也不敢贸然上前,生怕顾姮手里大刀伤到她们。 就在这时,山洞外传来了傅长流的声音,道是:“顾娘子,你若收拾妥当了,我等这便与你同回燕京。” 他一直在注意着山洞里的动静,顾姮清浅坚定的“可笑”二字落入他的耳中,少不得让他一番震撼——这位顾娘子竟是个少见的心性极为坚定的女子。世人觉得她清白已毁,前一刻他也是这么觉得——因为他从未见过秦忘对谁在意过,他那么在乎这个女子,必定是二人有了首尾。此时此刻,他却要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耻,又想依秦大哥的人才,等闲女子怎么会入他的眼,原是自己一开始就想岔了。 山洞内顾姮正要开口,忽听远远传来一阵高呼:“大娘子!” 两道声音响起,正是熟悉的李嬷嬷与月菱二人!顾姮在山洞内看不见,但傅长流等人看得清楚,那一老一少背着一个包袱,看到他们许多人围在山洞口,也不顾他们,直接朝山洞跑去——她们在雪谷外就看到了顾家的车马,又见了雪谷里这样的阵势,哪里还料不到顾姮所在? “钱嬷嬷,锦衣卫大人的吩咐,你也敢不听了?你说,阻碍了公务,到时候,是老爷亲自送你入诏狱,或是锦衣卫大人来请你?”顾姮满意地看着钱嬷嬷变了脸色,扬声道,“月菱,取我幕篱!” 第19章 昨夜风 “月菱,取我幕篱!” 一句苏白,却说的干脆利落,另有风韵,被叫到的月菱立即昂首挺胸,高声道:“是!” 李嬷嬷与月菱推开门板入内,先见的是顾姮又消瘦了一些,李嬷嬷当即涌上了泪花,偏生看到钱嬷嬷二人在场,生生地咽了下去。与月菱二人毕恭毕敬地对顾姮行了礼,道:“大娘子,奴婢二人来晚了,让您受苦了!” 顾姮轻轻颔首,搀起李嬷嬷,道:“我无事。” 目光转向彻底愣在原地的钱嬷嬷二人身上,略略蹙起眉头,见其脸色的李嬷嬷立即扬声道:“这位嬷嬷想必是京城来的人吧?适才那位锦衣卫老爷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我等要服侍大娘子更衣,还劳你回避则个。” 钱嬷嬷二人适才才说了李嬷嬷与月菱的坏话,哪料这二人出现的这么准时,像是掐了点儿来打她的脸似。胖婆子更是目瞪口呆,起初见了顾姮依旧让她很惊讶,没料到顾姮身边的婆子丫鬟竟然也这么忠心……被钱嬷嬷一扯,这才与其皮笑肉不笑地退出了门外。 “大娘子,我好担心你!”月菱见人已走,泪珠子就绷不住了,抹了一通,正见到顾姮脚下的一道白绫,她吃惊道:“大娘子,这是何物?!” 李嬷嬷也皱起了眉头,不解地看着顾姮。顾姮淡淡地道:“老祖宗与太太,还有老爷,让我自尽以保全顾家的名声。” “什么?!”月菱脸色一白,再看李嬷嬷也是一脸的气愤,正怒道:“大娘子被困雪谷,他等不思救出娘子,却整出这些幺蛾子!娘子,你绝不可因为因旁人的话语,生出轻生的念头……你若是不在了,老奴也绝对不独活!” “娘子你放心,她们胆敢对你动手,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先撕了她们!”月菱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挺起胸脯,目光坚定地看着顾姮,“嬷嬷说的没错,如果大娘子不在了,我也不独活!我们来雪谷找你,若是不幸您不在了……”但见月菱凄然一笑,将包袱打开,里面放着两件素白的衣服,模样正是李嬷嬷与月菱二人的。 顾姮心中立时百味俱现,沉声道:“胡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如此轻贱?!便是我真有什么不测,尔二人也不得有这样的想法!否则,我不如现在就不要尔二人!” 李嬷嬷与月菱看顾姮是真的生气了,心中也明白她是为了自己二人好,低着脑袋不说话。 顾姮见了,心里又是一软,拉过二人的手,温声道:“我是你们的娘子,我说的话,你们听是不听?” 李嬷嬷无奈一笑,只道自己看着她长大,她如今却拿身份要压她。然而两人到底是点了点,又听顾姮一笑,问道:“不宜让锦衣卫大人们久侯,月菱,你将幕篱取出,我这便戴上了。” 月菱吃惊地睁大眼睛,问道:“娘子怎么知道我带了幕篱来?” 顾姮莞尔,并不回答。只听月菱又问:“那我若是不曾带来可如何是好?娘子你适才唤我,大伙都听见了。”说到这里,她还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顾姮一愣,失笑着摇头,道:“我可不曾想过这个。” 月菱还要说话,已被李嬷嬷轻轻敲了敲脑袋,道:“促狭鬼,快些别胡闹了!”一面自己取出为顾姮准备的新衣,亲自服侍顾姮更衣,一面说道,“娘子,那些锦衣卫大人是怎么回事?我们若回了京城,又要如何应对?” “此事说来话长,而且此地并非说话的地方。”顾姮沉吟片刻,概因隔墙有耳,就是傅长流目前是护着自己的人,但也不好让他听到过多的私密。她又问道:“这几个月来,你们二人去了哪里?没回顾府是吗?” 李嬷嬷凑近顾姮,低声道:“如今看来,老奴和月菱的选择还是很对的。” “是,你们做的很好。”顾姮心道,嬷嬷若是和月菱回了顾府,少不得一顿挨打,这尚且是小事,最怕的便是他们做出灭口之事。她们定然是留在雪谷附近,只等时机找到自己离开雪谷。又想,那钱嬷嬷说她们还带着自己的梯己逃走的,想必她们是将那些东西都安置妥当了,否则被带回顾家,还不知道会落入谁的私囊里。 李嬷嬷又道:“我和月菱本早该来见娘子,只是三个月前,我和月菱一琢磨,便悄悄入京打探府里的动静。回来的路上耽搁了片刻,这才比府里的人还来晚些。” 月菱接话道:“正是。娘子有所不知,我们不打探还好,一打探,原来府里早就为大娘子定了一门亲事,本来只等娘子一入京就择日子成亲,娘子可晓得那定下的是什么个人物?!” 顾姮略略蹙眉,示意月菱先别说,反正不管定下的是什么,出了这种事情,亲事都成不了了。现在山洞外人太多,多说无益。她的衣服正穿好,月菱为她戴上幕篱,她便转过身,将木榻上放着的虎皮等物交给李嬷嬷,让她放好。 木板一开,出来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身段纤弱婀娜,隔着幕篱,看不清她的容貌。单看一身的气质,却有书香娴雅之气。——这便是秦大哥看上的女子。傅长流看了一眼就不再多看,喝令众锦衣卫校尉整队启程。 钱嬷嬷两个站在前头,见顾姮出来,身后跟着李嬷嬷与月菱二人,本也想上前去,却被月菱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颇有她们靠近顾姮就和她们拼命的势头。顾姮瞥了她们一眼,轻咳了一声,月菱这才收起了张牙舞爪的模样。这时,傅长流一行锦衣卫也跟了上来,隔着幕篱,却也没那么多忌讳。顾姮到傅长流身前,微微曲了曲膝,身后的李嬷嬷二人也立即照做,她道:“有劳大人了。” 傅长流侧身不敢受,只道:“顾娘子不必多礼。” 二人说完,不再交流。出了雪谷以后,李嬷嬷又“请”钱嬷嬷与胖婆子去她们住的地方将顾姮的行李押送回燕京,说是行李上的东西都一一登记了,让钱嬷嬷二人需仔细一些才好。钱嬷嬷嘴角一僵,只道自己在老太太屋里是个老人,放眼顾府还没人敢这么指使她的,而且她这次来是奉命要取顾姮的小命,怎么现在反而被她的一个仆从颐指气使? “钱嬷嬷还愣着做什么?”顾姮柔声问道。 到底主仆的名分在那里,顾姮开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钱嬷嬷不能直接顶嘴或者否定回去,正要推说自己身体不适,却听傅长流开口,让他旗里的两名校尉陪同钱嬷嬷一起去。顾姮朝他点点头,带着李嬷嬷二人一起上了顾家来时的马车。 成功地把两个顾府的人给支开了。再想老太太等人让她们来执行这件事情,钱嬷嬷两个必定都是顾府签了死契的仆从。所以,她们两个绝对不敢卷款私逃,否则依着当朝律令被抓住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再有那些东西都登记过了,她们也不敢悄悄藏起来,故而这活又是苦累,又没有任何油水可以捞,这么安排了她们,顾姮几人顿觉解气。至于傅长流的举动,虽不在顾姮的预料之中,但却也是好事。这些校尉不会太没眼色去拿顾姮的东西,有他们在,钱嬷嬷两个更加不敢有别的小动作。 入了马车,正巧那傅长流的坐骑被秦忘骑走了,便索性做起了顾姮的车夫,吓的顾府原本的车夫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惹到了这锦衣卫老爷,就被咔嚓一下割掉了脑袋。 顾姮主仆三人入了马车,月菱仍掩不住笑意,问顾姮:“娘子你觉得解气吗?” “舒坦。”顾姮嘴角一弯。月菱便嘻嘻笑个不停,唯李嬷嬷愁眉不展:“娘子,咱们回了京城,该如何是好?” 顾姮收敛了笑意,心道她原本是指望父亲能出面留她一条小命,可是没想到让钱嬷嬷等人取自己性命的事情是他也知道了的。她心中一寒,又下意识地不愿意承认。她道:“在雪谷里,我都死不掉了,还能在燕京家里出事不成?” 顾姮一语双关,落入无心的月菱耳里,却当顾姮是放松了警惕。 “可我总觉得太太她……”月菱刚刚开口就被李嬷嬷捂住了嘴巴,李嬷嬷道:“你这丫头,说话莫点名道姓的,祸从口出,仔细惹事!”别忘了这外头还有府里的一个车夫呢! 月菱嘟了嘟嘴巴,说道:“嬷嬷说的我晓得了。只是,娘子,我适才与你说的,太……家中不是为您说了一门亲事吗?你道是谁家的郎君?!” 听月菱旧话重提,顾姮也有奇怪,看向李嬷嬷。李嬷嬷朝车外看了一眼,道:“是萧国舅家的哥儿。” 第20章 倾城色 听月菱旧话重提,顾姮也有奇怪,看向李嬷嬷。李嬷嬷朝车外看了一眼,道:“是萧国舅家的哥儿。” 萧国舅?姓萧,那应该是当今太皇太后的胞弟。说是太皇太后,概因她是太上皇的生母,当今生母早逝,昔年太上皇还在北夷的时候,当今仍尊称其为太后,但后来太上皇回来了,皇太后的辈分也高了一辈,做了太皇太后。顾姮心道,不论如何,太皇太后在一日,萧家人就是尊贵的皇亲国戚,这门亲事,怎么看着是自己高攀了? 李嬷嬷只道这事在燕京不是秘密了,那些锦衣卫更是不可能不知道,故而说这话也不需要回避车外的人。接着说道:“娘子久不在京城不知京城的事。那萧家哥儿寻花问柳是出了名的,所以年纪都二十又四,还未定下亲事。更可气的是,两家说的亲事还未上台面,娘子一出事,那萧哥儿就从明道上来退了亲事,闹的满城皆知!” 顾姮眉头一蹙,白氏为她定下这门亲事,这萧家哥儿本就是不成器的,偏她还被其大肆退了亲,虽然早有准备,终究心中暗暗升起恨意来。 “那是什么人,说是皇亲国戚,还不是在就在户部挂个名儿,领个七品的闲职!本性又是那么的不成器!我看他连为娘子你提鞋都不配!”月菱也跟着说道。那厢李嬷嬷也是越想越恨,说是:“这又能怪谁?你道府里那位为何拖到年底才派人来接娘子入京?分明是知道天寒地冻,路途难行的!可不就是想拖到娘子十五生辰过后?按说这及笄礼,合该请众家夫人来相看的,就被府里那位这么拖了!何况,若非是她拖到了年末,娘子又何至于遇上那样的事情?!” “嬷嬷,月菱,你们不必多言了。”顾姮蹙眉道,“我早就想好,回了京城,寻个姑子庙,常伴青灯古佛,总比被甚么阿猫阿狗糟践的好。”张家之后,她就没指望白氏给她寻一门四角齐全的亲事,但家中长辈不可能让她一辈子不嫁人,故而她奉承每一个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回家尚且还要绞尽脑汁地想出送给长辈的礼物来,就是为了那亲事至少可以过得去。可现在看来,白氏铁石心肠,早早就给她定了终身。萧家那么个人,她如何看得上眼?她倒是还要感谢这次雪崩,嫁不嫁人有什么打紧的?说句不害臊的话,她这辈子除了张家哥哥,谁都不愿意嫁!出家去当个姑子,落得清清白白也好! 可李嬷嬷却是心疼的紧,急道:“娘子,话虽如此,可您才这般年岁,这让老奴如何向太太交代?!” “嬷嬷,我觉得娘子说的有理!”月菱却是难得有主意,说道,“娘子这些年是怎么孝敬府里的老爷太太的,你也不是没瞧见,还不是瞒着娘子给说了这么一门亲事?我看娘子去了姑子庙,也强过嫁给那萧家不成器的哥儿!” 月菱说的声音响了一些,李嬷嬷又赶紧捂住她的嘴巴,苦口婆心地道:“我的小祖宗喲,咱们说轻些!萧家哥儿虽然不成器,到底是皇亲国戚,哪里是我们能大声议论的?被有心人传到他耳里,只怕要给娘子生事!” 她又对顾姮道:“好娘子,姑子庙的事情咱们再行商议。”问道,“那些锦衣卫老爷是怎么回事?” 顾姮叹了一口气,便将萧家的事情放开一边了,左右退了亲,以后也没瓜葛。她稍稍掀开窗帘子,见外头积雪消融,已有初露的草色,那雪谷离她越来越远,她内心深处却无端升起一股留恋之情——清清白白,与世无争,其实也挺好的。 顾姮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傅长流将马车内主仆的谈话都听在了耳里,心中琢磨着这事应该早些叫秦大哥知道才好,别让顾娘子真的去了姑子庙,忽听顾姮说起雪谷里的事情,精神一振,自己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来听——这等“绝密”的事情,秦大哥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的,此时不听就没机会了。 却说顾姮一行人上京,尚需二十日功夫,但秦忘一人轻马快骑,九日功夫就抵达了燕京。 早间下了一场大雨,南城门的泥巴路上积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坑,铁骑踏过,就溅起浑浊的泥水,正巧路边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上正下来一名年轻公子,泥水溅在那崭新的缎子上,惹的那年轻公子大叫道:“哪个不长眼的?!知道你爷爷是什么人吗?!” 然那快马已去,马上的人稍稍侧首,目光如冰,额前一道深刻的伤疤令人心怵! 年轻公子一愣之后,又是暴躁地踢了一脚身边的小厮,怒喝道:“都他妈地给老子愣着干什么?!给爷拦下他啊!” 三四个小厮挨了他一顿敲打,犹豫着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在有个年长的仆从说道:“少爷,看那人装束,像是锦衣卫的人……” 年轻男子听了更是暴怒,喝道:“锦衣卫,锦衣卫的人怎么了?!还不是一群狗奴才!” 听男子这么说,几个仆从都吓的面无人色,年长的仆从赶紧赔笑道:“少爷别生气了,小的听说大音庵新近来了一名绝色,您要不要去寻这个乐子?”一面说,一面亲自弯下|身给他擦去衣摆上的泥水。 男子这才收敛了怒气,呸了一口,骂道:“真是晦气!”说完,他瞪了一眼那仆从,说道,“萧四,不用擦了!” 名唤萧四的仆从赶紧笑着应了,立刻有小厮来蹲在马车的踏板前,让男子踩踏在背上上车。萧四对车夫说道:“去大音庵。” 十数里开外,一名身着行蟒曳撒的方脸男子带着十余个尖冒褐衣白皮靴的下手安静地站在大街中央,其方圆几里内都已无人迹,看排场正是东厂的档头与番役。纵马男子勒停了骏马,翻身下来,那东厂的档头已然开口:“秦校尉,我等恭候多时了。” 来人正是秦忘,他嘴角一勾,昔年太上皇在位,倍宠当时的大太监,也是昔年的东厂厂公,锦衣卫自那时就逐渐听命于东厂。当年老太监鼓动太上皇御驾亲征,反被北夷生擒了去,是他手刃那老太监。岂料当今登基后,对身边的大太监宠爱比太上皇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自此东厂耳目遍及天下,锦衣卫在秦锦瑟任厂公以来,彻底沦为东厂爪牙。故而,他一出雪谷,秦锦瑟便得到消息了吧? “有劳大档头了!”秦忘作揖道谢。眼前之人正是东厂大档头盛无道,备受秦锦瑟器重,当今爱屋及乌,甚至赐下满朝文武梦寐以求的行蟒曳撒赐服。 盛无道木着脸回了一礼,道:“秦校尉多礼。督主让我等接秦校尉去厂督府等候。” “厂督府?”秦忘略略挑眉。那盛无道依旧面无表情,说道:“督主在宫中服侍陛下。” 秦忘了然,抱了抱拳,又上了马去,道:“那走吧。” 秦忘虽然目中无人,不过盛无道没半点情绪波动,一挥手,带着十余个番役紧紧跟上秦忘。他们这一行人,白靴踏地无声,又穿着褐衣,戴着尖冒,从领头的秦忘到余者清一色面无表情,又诡异又可怕,百姓远远看到了,就一溜烟地避开。 时值酉时,大将军傅延弼已在左顺门外等了整整两个时辰,却仍是不见皇帝宣召。 他烦躁地来回踱步,终于见到一名白净的小太监小跑着前来,他神色一动,赶紧抓着那小太监问道:“陛下宣我了?” “大将军稍安勿躁。”小太监声音尖锐,这让傅延弼这个粗鲁的汉子听着很是不悦耳,不过现下也顾不得这些,赶紧示意那小太监继续说。小太监眼底露出一丝暧昧,道:“陛下一早就宣了秦公公在宫里伺候,这会哪有功夫召见大将军?奴婢早就让大将军回去了,大将军不听,要是扰了陛下的兴致,那可就是罪过了。” 傅延弼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当今和秦锦瑟的事情谁不知道?!但顾着寻欢不见朝臣就太过分了!他怒喝道:“西北军情告急!岂能如此儿戏?!” “哎哟,大将军!”小太监赶紧拦下他,“您这是要做什么?擅闯禁宫,您就是有十个大将军的功劳,也不抵陛下消气的!” “混账东西!”傅延弼虎目一瞪,吓的那小太监赶紧松了手,生怕他要拿自己出气,扶了扶帽子,跌跌撞撞地就往宫里逃去了。傅延弼火气上来,却也不是真的失去了理智,心中又急又怒,不知如何是好,正当时,忽听一道声音响起:“傅将军且慢。” 傅延弼看去,只见来者须发皆白,却双目有神,面色有光,身着四爪蟒龙坐袍,玉带压袍,正是月前为贺即将来到的万寿而入京的皇叔岷王。傅延弼立即行礼道:“下官见过王爷。” 第21章 人似月 傅延弼立即行礼道:“下官见过王爷。” “大将军多礼。”岷王朝那小内监离开的地方看了一眼,蹙眉道:“是秦锦瑟在服侍陛下?” “正是。”傅延弼苦笑道,“西北告急,军情如火,刻不容缓。可下官等了一日,仍不见陛下召见,说是秦锦瑟在陛下跟前服侍,不得扰了陛下的兴致。” “简直糊涂!”岷王怒瞪双眼,道,“大将军随我同去,军情紧急,岂可儿戏?!” 傅延弼顿时展眉,概因这岷王尊为皇叔,与先帝一母同胞,极为亲厚。后先帝继位,岷王驻守西南边陲,那一带穷山恶水,寻常人都不愿意去,但七零八落的部落也尤其地多,时不时侵扰邻近的村落,百姓苦不堪言,直到岷王驻守之后,西南一带的治安才逐渐好起来,故有岷王在,大明西南无忧矣。也是因此,不论是太上皇,还是当今,对这位皇叔都有几分尊敬。今天有岷王同往,料定秦锦瑟亦不敢阻拦。 “如此,下官多谢王爷。” 待到顾姮一行人临近燕京之时,便听说西北战事再起,朝廷大肆征兵的消息,几人在沿途客栈或打尖、或住宿,如有听见的都是百姓在议论此事。这日,一行人至应天府,顾姮等三人一桌,锦衣卫等自一桌,概因他们都穿着锦衣卫官服,越是临近燕京,他们的身份就越是威慑,一入客栈,就没人再敢发出声音来。因天色已晚,几日用膳过后,便在客栈住下,十余个锦衣卫散去,客栈中仍是鸦雀无声,唯有顾姮三人在房里,李嬷嬷道是:“娘子,傅小旗姓傅,难道就是傅将军家的哥儿?我总瞧着,傅小旗这几日的神情不对。” 顾姮轻呷了一口茶水,心道,听沿途百姓所言,傅家军骁勇善战,之前大同困城,还是傅老将军率傅家军前去解的围,且傅家军镇守北方一带,西北战起,按理来说,当今应该宣调傅家军才是,却偏偏选了从未有过实战经验的兵部侍郎。如傅长流真是傅家的人,这几日他的变化就有理儿可循了。 月菱用竹签吃了什锦果子,一面说道:“我觉得嬷嬷说的在理。那天那个叫张大全的还对着傅小旗冷嘲热讽,一个七尺男儿做这种市井妇人之态,嘴脸实在难看。” “咱们这一路上多亏了傅小旗照顾。”顾姮莞尔,“傅家军之事我们只当做不知道。但若是再听见类似的话语,傅小旗是男子汉不和那人做口舌之争,我们女人家却没什么不可的。” 听顾姮开口,月菱淘气,早就叫道:“娘子说的对!”至于李嬷嬷淡淡地笑着,显然也是支持顾姮的。左右顾姮别出面,她一个婆子,和月菱小丫头真的没什么所谓的。 只听顾姮又道:“此外,等会儿嬷嬷去和傅小旗说一声,只道应天府景色宜人,我想在此地盘旋数日,为不耽误他们几位大人的事,还请他们先行入京。”傅长流对她们实在照顾,按他的安排走下去,原本二十日的路程能变成三十日的。只是对于顾姮来说,还是太快了些。 月菱一脸的不解,诧异问道:“娘子,这应天府有甚么好玩的?论景色,现下时节的应天府如何比得起苏州阳春?” 李嬷嬷却是眼底明光一闪,笑道:“姑娘聪慧。” 说罢,她就起身去找傅长流说明事情。李嬷嬷问了小二,知道傅长流不在房里,正在后院,绕过围廊,正见到傅长流一身劲装正和那个叫张大全在后院练手,张大全分明不是傅长流的对手,不过傅长流却不给张大全开口求饶的机会,将人摔了好几下,还不忘指点他招式中的漏洞。李嬷嬷看的心中一笑,道这位傅小旗看着年轻,难能可贵明面上隐忍不发,至于用这般方式教训嘴欠的张大全也实在做的解气。她等傅长流“指点”够了,拍拍手让张大全下去,才上前对傅长流微微一福,道:“老奴见过傅大人。” “李嬷嬷。”傅长流知道刚才的事情都被李嬷嬷看了去,皮上一红,轻咳一声,道:“李嬷嬷怎么来了?可是顾娘子有什么吩咐?” 顾姮一行人中,顾姮是基本不露面的,至于月菱也是年轻女子,平素很少走动。故而双方传话都是李嬷嬷在做。李嬷嬷斟酌了一下语言,道:“不满傅大人,娘子说是应天府景色宜人,想多留几日,赶着陛下千秋那日再回京去。大人公务繁忙,这几日已是拖累,不敢让大人久侯。” 傅长流听李嬷嬷贸然提起当今千秋,愣了半晌,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心中直道顾娘子好生聪明,但转念一想,却又有些不放心,道:“可你们终究是三位女流,秦大哥托付于我,我怎么放心自己先走?” 李嬷嬷笑道:“老奴这厢代娘子谢过傅大人了。不过大人不必担心,老奴会照料娘子周全的。” 傅长流一面想着秦忘所托,一面又归心似箭,左右权衡,他说道:“到底客栈鱼龙混杂,我实在放心不下。如此,家兄在应天府城郊有一处闲置的庄园,若不嫌弃,还望三位在那庄园小住。待我回京交代了事情,再来接三位入京。嬷嬷你看如何?” 李嬷嬷一愣,没想到傅长流竟考虑的这般周全,她心念一动,说道:“此事老奴不敢擅自做主,可否劳驾大人前往与娘子商议?” 傅长流笑道:“如此也好。” 因随着李嬷嬷入了住所,至顾姮房外,正听她与小丫鬟说笑:“……中秋前后,制作盐水鸭最佳,我六岁南下,在此地有幸吃过一次,概因恰逢三秋桂香,那盐水鸭又名桂花鸭,乃是一年四季中色味最佳的,当真是皮白肉嫩、肥而不腻、香鲜味美。不过,现在吃不到桂花鸭,却能吃到‘板鸭’,正所谓‘古书院,琉璃塔,玄色缎子,咸板鸭’,现在的时节吃春板鸭最是恰当。” 又听小丫鬟软糯的声音:“那我们在应天府多留几日吧!娘子,桂花鸭正巧在您生辰前后吃最佳,那您今年生辰允我再来应天府尝尝桂花鸭可好?” 顾姮便笑道:“小馋嘴猫儿,若可以,莫说今年,只要你想吃,我年年都带你来。” 小丫鬟一门心思扑在吃食上,未曾听出顾姮话里的失落,只央着她道:“娘子再和我说说应天府还有甚么好吃的?” 顾姮正要开口,房外的李嬷嬷已轻轻叩门,唤道:“娘子。” “嬷嬷回来了,月菱,你去开门。”顾姮话中仍带着淡淡的笑意,月菱欢快地应了一声,李嬷嬷来不及阻止,手脚麻利的月菱已开了门,乍一看到屋外除了李嬷嬷,还站着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正是月菱见过几面的傅长流,月菱愣在当地摸不着头脑。顾姮在房里并未戴着幕篱,她从未以真容示过傅长流,此刻打了个照面,笑意便僵在脸上,赶紧放下手中青瓷茶盏,略略侧过身去。 房门立时被李嬷嬷一把合了起来,闹的月菱不知所措地转身去看顾姮。 外头的傅长流好歹从呆愣中回过神来,脑海里尽是顾姮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白皙的玉手端着青花茶盏的模样,他脸上一红,耳边响起李嬷嬷的告罪声:“娘子,傅大人有事相议,老奴不敢擅自做主,才带着傅大人前来的。” 傅长流赶紧作揖道:“唐突娘子了。” 房里便传来月菱甜糯的话:“娘子说傅大人是正人君子,并不要紧,问大人有何事商议,此地是否方便呢。” 傅长流掩下心中惊艳,将此前和李嬷嬷说的事情又与顾姮说了一遍。 房内良久没有传来声音,好半晌,才听月菱再度传话:“娘子说多谢傅大人好意,只是一路以来已经十分劳烦傅大人了,不敢再做叨扰。何况,应天府清明,此处又是素有名气的大客栈,我们只停留八日日,并不会有大事。傅大人可放心。” 傅长流还待说话,过道上已有三两个客人经过,也只得咽下其余的话,只让李嬷嬷帮着劝劝顾姮。见了适才的情况,李嬷嬷心中唯有苦笑,应了傅长流一声,待傅长流离开后,就急着去向顾姮告罪。 哪知顾姮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正温声说她辛苦了,和颜悦色,让她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只有不明状况的月菱还在边上说:“娘子,你为何不答应傅小旗?左右一路上已十分受傅小旗的照顾。” 顾姮温声说道:“我的名声本就不好了。旁人愈不尊重我,我愈发要尊重自己。瓜田李下,男女有别,一路承蒙傅大人照顾,一来是受了那人的恩惠,二来也是形势所迫,无可奈何。如今,我等有能力照顾自己,一不该去傅大人私邸,没的不清不白,二来也是不该因欠下了傅大人的恩情,就觉得欠一点是欠,欠许多也是欠,明明自己可以做好,却还要再去劳烦他。” 月菱正听的认真,忽然李嬷嬷竟朝着顾姮跪下了,愧疚道:“娘子,老奴该罚。” 顾姮哪里肯受,赶紧把她扶了起来,道:“嬷嬷,适才的事情我确实有些着恼,只不过,今日之事委实有悖你素昔行事的道理,我心中很明白,嬷嬷是为了我想,一时迷障。刚刚那些话,不是说给嬷嬷你难受的,只是那当真是我的心里话,之前在马车中说的也是,我希望嬷嬷你能听进去。” 第22章 燕回时 说到这里,顾姮自己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惹的李嬷嬷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懊恼,说道:“老奴真是鬼迷了心窍,怎么能想那些事情!娘子罚老奴,不然老奴实在没脸在娘子跟前伺候了。” 顾姮破涕一笑,道:“那就罚你接下来几日好生打点我们的日常。” 李嬷嬷终究和顾姮情分非同一般,见她笑了,自己的愧疚也就散去了一些。 月菱看了半天,摸着脑袋,问道:“……娘子,嬷嬷,你们怎么又哭又笑的?” 两人相顾失笑,遂将此事抛开去了,顾姮又接着此前的话题与月菱说话。 次日,傅长流等来李嬷嬷的消息,却是顾姮不愿再叨扰于他,执意住在这客栈里。傅长流心知再说无益,何况顾姮的态度也提醒了傅长流男女之防,他不便再问起,只让李嬷嬷好生照顾顾姮,又告知了李嬷嬷其兄别院的地址,这才带着那些校尉离开。 时值三月二十,离当今千秋尚有十五日,自应天府往燕京城去需得七日的车程,顾姮等人在客栈中并不出去,一干需打点往来的事宜都交给了李嬷嬷,八日下来虽说是相安无事,只是期间顾姮却生了一场大病,浑身发烫,缠绵病榻难起。 夜间李嬷嬷端着汤药服侍,见小丫鬟月菱已是累着,伏在床缘睡着了,床上的顾姮轻叹道:“我自幼身子骨不好,可在雪谷那么些日子,却从未病倒过。没想到如今离开了,反而生了这么一遭大病。” “娘子。”李嬷嬷放下药碗,捧起她莹白如玉的双手,道,“大夫说了,娘子并无大碍,只要喝了药便会无事的。” 顾姮勾唇笑道:“嬷嬷放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岂能在这小阴沟里翻了船?更何况……想到入京后的事宜,还不如就这么一病不起了。” “娘子岂能说这样的丧气话?”李嬷嬷抚了抚她的鬓角,说道,“娘子优思太重了。先把药喝了,免得凉了失了药效。” 说罢,李嬷嬷便端起药碗,舀了一勺给顾姮,顾姮低首就着汤勺喝了,李嬷嬷正待喂第二口,顾姮忽然一把抓住了李嬷嬷的手腕,褐色的汤药顿时洒了出去,溅的被褥湿了一块,但见顾姮双目泛着点点明光,藏着浅浅的笑意。李嬷嬷已久不见顾姮这般笑容,只觉得数日来顾姮一直浅蹙双眉,独此刻眼角眉梢才有了真实笑容。 次日辰时,应天府小有名气的大夫跌跌撞撞地出了二楼的客房,在大夫身后有一小丫鬟边哭边骂道:“你算哪门子大夫?我家娘子不过是发了热,怎么忽然就把近数月的事情全部忘记了?!我看你分明就是浪得虚名的庸医!” 大夫的脸白了一白,他行医多年,在当地医术医德皆为人称道,不敢自称神医,却绝对受不得这小丫鬟如此谩骂。他吹胡子瞪眼,一拂袖,道:“既如此,阁下另请高明!” 他是医者,不会巧舌如簧地狡辩,按说那娘子的病状是渐渐好了,但发烧这么多日,也是有可能会失去一段时间的记忆。他不过是说了这么一个可能,就被那娘子的丫鬟如此对待,他自有尊严,不会再待下去。 “月菱,够了,不得无礼!”年长的嬷嬷将人拉回了房,但是全客栈的人也都知道了,那客房里的小娘子因生了一场大病,竟是忘记了数月的事情。掌柜的一时想起这娘子是锦衣卫带来的人,生怕坏了事情,又连忙去探视了一番,只听说这娘子不过忘了一些事情,却是没别的大碍,一时不敢将人赶出去,也不敢怠慢,只得好生伺候。好在年长的婆子告知他,她们主仆赶着入京,却是不会在应天府多留。 二十八日一早,好在顾姮除了想不起数月之前的事情,身子却是痊愈了,主仆三人便按之前的计划回京。 李嬷嬷付清了房钱,方将行李都安置在早就雇好的马车之中。顾姮用罢早膳,也戴好幕篱出门,巧是隔壁的房客也拿着行李出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顾姮与之照面,略略颔首,老者脸带微笑,很是和蔼。待月菱上前搀扶顾姮的时候,那老者身后也来了一名年轻男子,这男子与老者有几分相像,却是眇了一目,未戴眼罩,瞳仁极少,眼白甚多,显得十分诡异可怕。 月菱自知顾姮失忆,便万般担心顾姮的身子,连着两夜未曾好睡,加之她年纪又小,一对上男子的眼睛便捂住嘴巴轻呼了一声,那男子果然立即变了脸色,目露阴森,顾姮赶紧呵斥月菱道:“月菱不得无礼!还不快点向这位公子赔罪?!” 月菱知道自己惹事了,低着脑袋,颤着身子,语速极快地道了歉,却是不敢多看那男子一眼。男子上前一步,站在顾姮前面,冷笑着:“赔礼?为何要赔礼了?这位娘子你倒是说说。” 顾姮没料到这人竟如此在意瞎掉的那只眼睛,一时赔礼不是,不赔礼更不是。好在一旁的老者轻咳一声,说道:“朗儿不得无礼。让小娘子受惊了,原是犬子的过错。” 见年轻男子很听其父的话,果然退到了一旁,顾姮不由轻呼了一声,道:“哪里哪里,婢子不懂事,老先生海涵,不予计较。” 说罢,顾姮见老者也是背着包袱,显然是要离开客栈,因此主动让两人先行下楼。 扶着老者离开,至客栈玄关处,那眇目男子依旧回首凉飕飕地看了一眼顾姮,顾姮波澜不惊,对其微微颔首,他便勾了勾嘴角,目光阴沉,眼白极多几不见瞳仁的眇目甚是可怕。好在小二很快牵来两人的马匹,两人骑上马去,同是往燕京去的方向。 李嬷嬷侯在客栈外,刚刚也是看到了这父子二人与顾姮她们的冲突,概因三两句就揭过去了,她才没入内,此刻见两人绝尘而去,顾姮与月菱也到了跟前,不免问道:“娘子,适才出了何事?” 顾姮便道:“小事而已。”又对月菱道,“月菱,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普天之下,相貌奇异者多,往后不可以如此大惊小怪。” 月菱知道自己犯错了,乖乖地应了一声。又听李嬷嬷道:“原来如此。这父子二人是昨日入住的,看着装打扮,像是往京中赴任的。”说到此处,李嬷嬷便不再多说,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她道:“娘子,咱们现在便启程了吗?” “启程罢。”顾姮说罢,月菱便先行上了马车,掀开帘子牵顾姮上来。 一路再平安不过,到燕京之时,正是四月初五,当今千秋。是日普天同庆,燕京城一派歌舞升平之象,纵然月菱之前来过燕京城,也不由为眼前景象惊讶到,稍稍掀了帘子,好奇地不住张望。又问顾姮燕京城有甚么好玩好吃的。 顾姮幼时在燕京城长到六岁,在五岁那年——张家太太去世之前,是她生平最快活的日子。后来随着顾正德外放之苏州,她也离开了燕京城,没想到再回来已经是这么许多年后,而这熟悉的城,却早已没了熟悉的人。想了片刻,顾姮便捡了一些燕京城里的特色小吃说给月菱听。 顾姮正说到油茶等物,忽马车一顿,但见一队甲士排列有序地将行人车马都拦至道路两旁,清出的道路立时有两列二十余人的甲士手握兵器,在前排开路,甲士之后便是两辆一前一后,分别由八名、六名皂衣侍从抬着的罩着杏黄色贡缎的舆轿。 顾姮心道,这等排场竟是朝中亲王出行,果然听外间有人议论,说道:“看这仪仗,当是皇叔岷王与岷王世子出行。” 普天之下怕是没有人不知道皇叔岷王,顾姮亦是有所耳闻,料知岷王是为贺当今千秋而入京的,只和众人屏息待岷王的人过去。就在那舆轿经过顾姮跟前的时候,忽听队伍前方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舆轿被迫停下,便有甲士至岷王舆轿前禀报:“启禀王爷,是名东厂的档头,说是急着出城办事,不慎冲撞了王爷。属下已将人拿下,请王爷指示。” “混账,这等事情还需禀报本王?!按以往处置即可。”岷王冷声道。 那甲士立即底下头去,战战兢兢地称是。片刻,岷王又道:“且慢。今日陛下千秋,不宜打杀,将人交给大理寺看守,日后再行发落。” 第23章 夜悄至 甲士抱拳,应了一声下去。顾姮只听队伍前头还传来那东厂档头的声音,依稀是什么“督主”之类的话。 小小插曲之后,岷王的仪驾渐行渐远。顾姮一行人也继续朝顾家行去。 皇帝千秋,普天同庆,顾家内外也是一派喜庆之相。顾老太太近些年愈发不管事情,一月中有二十几日都在佛堂念经,故顾尚书入宫贺万寿,府中只有白氏邀了几名太太在府中小宴,顾二娘子顾婠也在一旁作伴,同来的还有那些太太膝下的千金,众人品茶莳花,也甚合时宜。 忽然门子来报,往白氏耳边低语几句,众人只见白氏的脸色大变,压着声音与那门子道:“先将人带进来,再去佛堂禀报老太太一声。” 白氏相邀的人中,有与其交情好的,自然也有一些牌面上的需要交往却是交情一般的人物,见了白氏这副模样,颇有看热闹的意思,说道:“顾太太,这是怎么了?” 白氏僵着皮笑了笑,说道:“不过是府里来了人,并无大事。” 府里来了人?几个贵太太对视一眼,眼前的白氏商户出身,就算有个尚书的夫君,白家也升为了皇商,到底是经不起大场面。什么人竟然让她脸色都变了?倒是有位太太与白氏交好的,软言笑道:“茶也品了,花也赏了。既然顾太太家里来了人,我等就不再多扰了。” 这位太太的夫君在内阁当差,虽说品阶甚至不及当场白氏的夫君,但却不是寻常人可以招惹的。妻凭夫贵,这样的场合更是如此,众人就算落了白氏的面子,也不敢驳了她的。她一开口,众人都纷纷与白氏道别了。 最后离开的是白氏娘家的嫂子与她的姑娘——顾婠的表姐。此刻要随母亲离开,便拉着顾婠的手,依依不舍地道:“婠儿妹妹,那么我便先行告辞了。” “连翘姐姐慢走。”顾婠微笑道,“左右我们两家近的很,回头婠儿再去寻你。” 白连翘掩唇一笑,道:“那是最好不过。” 那厢,白氏亲送了之前说话的夫人离开,回到院子里正听见两个女孩的话,白连翘的母亲还站在一旁,见她回来了,便问道:“妹妹,家里来谁了?” 白氏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还能是谁?那些没用的废物,竟然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都对付不了!” 她的嫂子白太太也跟着蹙眉,道:“你家中的两个婆子去了一个多月,至今音信全无,还让那丫头平安无事地抵达燕京。委实是有些奇怪。”即便没能让那丫头“自尽”,也该想办法通知顾府一声,谁料如同石沉大海,一星半点的波澜都无,直到再有动静,却是直接到了门前。 “这个贱丫头,若非是她,婠儿早就和谢国公家的公子定下亲事了!发生了那种事情,她居然还有脸回来,不知廉耻!”白氏绞着手帕,气的脸色发白。白太太见了,略略低下了眉眼,说道:“妹子有何打算?” “还能有何打算?今日陛下千秋,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回家,我还能拿她怎么办?且去问老太太拿主意。”白氏愁眉不展。白太太略一思忖,便也道:“顾府家事,我这个做嫂子的不便插手,若是有什么需要,妹妹再来告知嫂子一声。” 白氏看嫂子如此,也没当回事情,随意嗯了一声单表自己知道了。 白太太依旧笑的温婉,带着自己的女儿白连翘离开。那厢,顾婠搀着顾太太往老太太佛堂走去,一路上,白氏说道:“连翘那丫头,看着温柔无害,却是心思重的。你也少往白家去了,他们的心思,我还不知道吗?霁云虽然是你的表哥,我的侄儿,但怎么说,也是商户出生,如何配得上你?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因为那贱人,你和国公家的公子婚事出了岔子,他们心底可乐呵着呢。” “是。母亲所言,婠儿都记下了。”顾婠低眉顺目,“不过白家终究是母亲的娘家。既为皇商,却是母亲的助力。母亲心直口快,可这些话,女儿都懂,但被旁人听去了,岂不是要造成母亲与娘家的嫌隙?” 白氏脸色一变,有些尴尬,但转瞬却笑开了,道:“我的好婠儿愈发的聪慧了。” “都是母亲教导的好。” 却说顾姮前脚进了顾府的大门,后脚,钱嬷嬷两人竟也到了。只不过,几日下来,钱嬷嬷身边的那个胖婆子却是瘦了不少,面色也极差,一下了马车,两人都有些战战兢兢,直到门子来问,钱嬷嬷才说是护送顾姮的行李而来的。 正巧那些贵太太从顾府刚刚出来,听了几人的话,便有几位低声交谈: “顾家还有哪个娘子吗?竟有如此之多的行李?瞧着竟似是贺仪等物。” “可是他们家的大娘子?怎么如此大手笔?” “若是顾家大娘子便不足为奇了。她生母出生书香大族,几代主母留下的嫁妆便有不少,况乎各色梯己?” “啊,顾家大娘子啊……便是那位在雪谷中,与秦……” “快且住了!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敢提起那人?可是要我们几人都与你陪葬了?” 几名贵妇人立即白了脸,顾府门外,人来人往竟然是鸦雀无声,不闻一丝咳嗽。 怎么还敢提起那人?忽然提拔上来的锦衣卫指挥使,一夜之间在燕京城里掀起腥风血雨直到皇帝千秋才收敛了手段的人。之前顾大娘子是整个燕京城的笑柄,但是从这之后,人人自危,生怕提起顾大娘子就说到那人,从而累及亲眷,生怕成为他下一个开刀的人。 顾姮并不知道这些事情,甚至在顾老太太手中安着佛珠,问她怎么还有脸面回来的时候,她依旧是一脸的无辜。还是一旁的李嬷嬷解释道:“老太太,娘子在回京途中,生了一场大病,竟是将数月之内的事情尽数忘了。” 老太太重重一拍桌案,冷着脸道:“好个尽数忘了!佛祖面前,你也敢撒谎?” 顾姮主仆三人恭恭敬敬地跪在老太太与佛祖面前。佛祖一脸慈悲,老太太满脸怒气。 顾婠搀着白氏进来的时候,正见到顾姮伏地行大礼,道:“老祖宗,姮儿不知发生了何事,竟惹老祖宗如此动怒。若姮儿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老祖宗只管教训姮儿,姮儿必定改了。万不能让老祖宗气坏了身子。” 泫然欲泣,弱柳扶风,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神情。 老太太越看越气,可那样的事情,却也让她说不出口来。只能恼怒地看着顾姮。 “娘,您息怒。”白氏上前抚顺了老太太的气,老太太说不出口的话,她却能说的出口,见了顾姮先是一声冷笑:“姮儿。你不必装疯卖傻,你一个闺中女子,与一介外男孤男寡女在雪谷独处长达四月之久,早已累及府中名声……” 说到这里,她便见到缓缓抬起头来的顾姮,白氏一怔,顾姮竟然出落的这么好。可转念一想,出落的再好又如何?她继续说道:“我若是你,早该悬梁自尽,保全名声。” 白氏这些话说的很是粗俗,难得老太太没有出言呵斥于她。 顾婠早已坐到老太太身边,为老太太捶腿,她承认,看到顾姮的脸,她是妒恨,本以为放在苏州任其自生自灭的“姐姐”,就算不面黄肌瘦,也不至于这般好看。这暂且做是女儿嫁的爱美比拼之心,可单凭她的一桩大好姻缘因顾姮而失去,她就有足够的理由去恨眼前的人。 她的有意无意的打量正对上顾姮那双清明的眼,那眼不过在她身上片刻停留,便落在了白氏和老太太的身上,但听顾姮道:“我不记得了。还请太太、老祖宗,告诉我那男子是谁。如果我真的德行有亏,污了清白,甘愿自尽,绝无二话!可若是有人刻意陷害,蝼蚁尚且偷生,姮儿绝不甘心受死!” “大胆!”老太太又是一捶桌案。 “老太太息怒。” “老祖宗息怒。”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顾婠看向跪在地上的李嬷嬷——这个顾姮身边忠心耿耿的老仆。 “老奴以为,娘子端庄自持,绝不会有污清白之举。冬月上京,道路险阻,遇上贼人,更非娘子所愿。我们只知娘子遇劫,却不知雪谷之事。如今娘子也已失忆,那位大人位极人臣,不可轻易惊扰。若是老太太、太太怀疑,可请人为娘子验明正身!” 老太太闻言,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李嬷嬷,捻着手中的念珠,一颗又一颗。 依偎在她身边的顾婠却是说道:“老祖宗,想必这一路走来,姮娘也是受尽了委屈,何况今日又是皇帝陛下千秋大喜,府中请人行那等做事也是不好的。老祖宗您是慈悲为怀,依婠儿之见,不若让姮娘先行住下,等风头过去了,再行商议。” 顾婠话音一落,立在一旁的白氏便不停地朝她使眼色,偏顾婠只当自己看不见一般。 “婠娘乖宝。你才是受尽委屈,无辜可怜的那个。真真是我好心肠的乖宝。”老祖宗慈爱地拍了拍顾婠的手背,便听顾婠温声道:“老祖宗,都是一家人呀……” “嗯。”老祖宗点点头,再看顾姮的时候,眼底再度升起厌恶之色,转脸对白氏说道,“虽说可以暂且住下,可府中不便。你寻个庵堂暂且安置了她。” 白氏脸色一变,掩下话里的喜色,对老太太说道:“城外有个大音庵,最是清净修行之地,京中许多达官贵人都会去上香斋戒。以我看,不妨让姮娘先行去大音庵住下。” 第24章 窗移影 大音庵?顾姮坐在马车内,按说她起初想的便是找一间庵堂清清静静,可为何在听到白氏提起大音庵的时候,她的心中会有些许不安呢? 正巧顾姮回家,钱嬷嬷也带着她的那些贺仪来了,顾姮吩咐了一声,李嬷嬷便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都分发了下去。 “二娘子。” 车外传来仆妇行礼的声音。月菱一紧张,便抓住了顾姮的手。 “我与大娘子有些梯己话要说,尔等暂且退下罢。” “是。” 听仆从依次退下了,顾姮便示意月菱掀了帘子。眼前的顾婠同是戴着幕篱,看不清容貌与神情。两人相互颔首示意,顾婠问道:“姮娘的身子可大好了?需不需要我为你请个大夫来瞧瞧?” 顾姮温言道:“多谢婠娘好意。除了对数月之内的事情毫无印象,旁的倒是无甚大碍。” “姮娘于我不必客气,终究是一家姐妹,若是日后需要的我地方,只管派人来告知我一声。” “那我便先谢过婠娘了。数年未见,婠娘实在好修养。”顾姮一口苏白,说出来的话温婉动人。顾婠则操着字正腔圆的京话,说道:“数年未见,姮娘何曾不是?” 两人说话,李嬷嬷已分完礼物回来,顾婠则道:“对了,多谢姮娘送的绢宫扇。我很欢喜。” “婠娘欢喜便好。” 隔着幕篱,谁也看不见谁的模样。李嬷嬷朝顾婠行了礼之后,顾婠说道:“李嬷嬷也是姮娘跟前的老人了,素来是个稳妥的。去了大音庵,可要照顾好姮娘。”说罢,待李嬷嬷回应了一声,顾婠便不再多留,领着身边的大丫鬟离开了。顾姮偏首,问道:“嬷嬷,咱们的行李都准备好了?” “娘子放心。”李嬷嬷说罢,便也上了马车。 车夫是顾府的人,几人不好多话,直到去了大音庵,师太听了李嬷嬷的话,收下顾府的信件,让一名尼姑带着顾姮几人去了后院的厢房后,几人才开*谈。 “娘子,适才领路的那位尼师生的真是好看。”月菱早有心说这话,只是碍于顾姮与李嬷嬷的脸色都不是那么好看,才一直憋着没说出来。 顾姮说道:“相由心生,出家人慈悲为怀,想来没有面目可憎之人。”只是那尼师何以眉角眼梢都有一股子风流之态?顾姮将这话放在心中,情知李嬷嬷与自己想到了一处,也不和藏不住心事的月菱说去。 月菱也并未放在心上,说了她自出了顾府就想说的话:“娘子,我怎么觉得这次入京,二娘子对您的态度变了许多。在府里的时候,还帮着您求情。” “月菱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李嬷嬷环顾了一眼四周,见顾姮的厢房所在极是清净,倒真有几分出家人不在红尘的意味,她道,“不说我们娘子清清白白,找人验明正身,她们便没有机会为难娘子。就是真往娘子身上泼脏水,今天这样的日子,她们岂能动娘子一根汗毛?如此模棱两可,才和她们的意。” 月菱细思之下,大吃一惊,低呼道:“原来嬷嬷早就预料到了。那些话不过是……” “我岂能让那些腌臜物为娘子验身?” 月菱闻言,唉声叹气,说道:“偏我没嬷嬷那样玲珑的心思,不能为娘子分忧。” 顾姮道:“好了,月菱。从今而后,你和李嬷嬷都要陪我留在这大音庵中,实是委屈你们二人了。” “娘子,庵堂之内是否不得沾荤腥之物?” 庵堂之内自然碰不得荤腥,况乎,顾姮来大音庵算是惩罚意义上的清修。 看着没一点油星的晚膳,月菱又看了一眼顾姮,忽然就捧着饭菜,如吃山珍海味一般,将那晚膳吃的一干二净——娘子离开雪谷后,竟然失忆了。失忆之后又被家中的长辈赶来这庵堂。她受了这么多委屈,自己怎么可以再让她难受呢? 顾姮笑着道:“月菱,慢些吃,莫噎到了。” “没想到大音庵的尼师们漂亮,饭菜也如此可口。难怪那些达官贵人都喜欢来这里斋戒上香。”月菱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捧着圆鼓鼓的小肚子——其实想通了,大鱼大肉也可以暂时放一放,何况,大音庵的斋饭的确好吃。 顾姮掩唇一笑,慢条斯理地吃完。 这时,年轻的女尼前来收拾碗筷,怯生生地对顾姮说道:“檀越,师太让贫尼与檀越说一声,大音庵地处郊外,前院时有兽类出没,未免冲撞,还望檀越夜间别去前院行走。若是要消食,房内有佛卷古籍可阅,房外亦有凉亭清茶供歇。” “多谢这位小尼师。还望转达师太一声,说是顾姮知道了,来贵庵已多有打扰,这厢再行拜谢。” 女尼低着脸,赶紧摇头,对顾姮道:“不敢。旅途劳顿,檀越早作歇息,贫尼告辞了。” 女尼离开之后,顾姮便也洗漱歇下了。这大音庵常有宾客留宿,顾姮这院子算是偏院一些的,但也是设备齐全,顾姮在里屋歇息,外间还有专门准备给大丫鬟歇息的小塌——月菱便在那处安置了。 而李嬷嬷则在隔壁的偏房里。这安排格局与大户人家的无异。 顾姮听着幽深的别院里不知名的春虫鸣叫,实在毫无睡意,她侧了个身子,忽然听到外间有脚步声,只当月菱也不曾睡着,轻声唤道:“月菱,过来陪我一块睡吗?” 不听月菱的回答,只听那脚步声渐渐近了,顾姮登时觉出不对来,猛地坐了起来,只见那月色横斜,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转身绕过屏风入内。隐在黑暗中的顾姮脸色几变,最后冷声问道:“阁下是何人?” “听闻你失忆了,特来看看。”轻佻的声音伴随着男子低沉的笑,秦忘步步逼近。 顾姮却猛地朝床内缩了缩身子,取出发间簪子就对准自己的咽喉,带着哭腔,道:“阁下再走一步,小女子便自尽!” 他果然停了下来,颇有几分为难地说道:“果真失忆了?这可不好,我身上的‘一斛珠’你还未给我解呢。” “‘一斛珠’?这是怎么回事?”顾姮不解地道。 也是这时,秦忘身形一动,眨眼功夫不到,便上到床上,一手夺了顾姮手里的簪子,一手禁锢住她的身子,勾着唇,冷笑道:“你的那些小把戏骗骗顾家的人也就得了。想骗我?傅长流回京后,你以为凭借你们三个女流,真能平安抵达燕京?” “阁下说什么,小女子听不懂!还请你自重,否则小女子便喊人了!”顾姮心中却道,按这厮的说法,莫非从应天府至燕京一路,他,或者他派了旁人在暗处跟着她?不管是不是出于保护她的目的,想必对她假装失忆一事也有所知情?但如果这厮真的笃定,今天就不会来大音庵了。一斛珠的解药更是他编排出来的子虚乌有的目的,他既然能知道一斛珠,岂能找不到一斛珠的解药?何况,听闻他现在是锦衣卫指挥使,区区解药难得住他吗?这么一来,他果真是来探虚实的?可真也好,假也罢,她怎么做和他又有什么干系?他一个大男人,又不会被此事累及名声。呵。 “喊人?”秦忘好笑地看着她,“你的嬷嬷和丫鬟都被我点了穴道,你就是喊破喉咙,她们也听不见。你若果真失忆了,恰好前些月,只有我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倒是不介意一点一点地教你慢慢想起来。别以为假装失忆,就可以与我脱离任何关系了。” 顾姮的双手被他紧紧抓着,身子更是动弹不得分毫,听他言行如此,气恼道:“若阁下真能帮小女子想起数月之内的事情,小女子自然感激不尽。只是,阁下可否先放开小女子?” 秦忘非但不放开,反而禁锢的更紧了一些,呼吸落在她的耳蜗里,正说道:“不这样,怎么让你想得起我们在雪谷欢快的事情呢?” “你此话何意?!”顾姮白了脸,心中将秦忘骂了好一通。 秦忘空出的一手抚摸着顾姮的脸蛋,说道:“姮儿在雪谷中可不是这么对我。何况,我们早就做了夫妻,约好出谷之后,我便去你家提亲的。姮儿今日如此待我,真令我心寒不已。” “绝无可能!”顾姮使劲避开他的大手,“我顾姮不论有无失忆,都不可能欢喜你这等人!” 秦忘微微眯了眯眼睛,大手捏住顾姮的下巴,冷声道:“我这等人?我是哪等人?” 顾姮咬着唇,也不理他,左右他不是第一次对她做这样无礼的动作,而她也深知,自己挣扎都是徒劳。秦忘略略动了动手指,摩挲着手下腻滑的肌肤,说道:“不管我是何等人,你的父亲,顾正德顾尚书,却是打算将你许配给我。” 第25章 胡不归 “不管我是何等人,你的父亲,顾正德顾尚书,已打算将你许配给我。” 顾姮身子一僵,乌黑的长发映的小脸愈发白皙动人,见她唇色褪却,眼睫轻轻颤着,说不出的楚楚可怜。秦忘一时心动,双唇已轻轻贴上她的眼角。 “登徒子!”顾姮赶紧又别过头去,且听秦忘低声一笑,说道:“你这人端庄老成,实在无趣。即便你爹有意将你许配给我,我却不是很欢喜。” “多谢阁下。既然如此,你还来做什么?”顾姮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愤怒的很,心中暗道,自己的性子果真有那么无趣吗? “动气了。”秦忘将人强行抱在怀里,道,“陪我睡会,等会儿爷要去办正事。” 顾姮登时气的双颊通红,一扭头就咬上了秦忘的肩膀。秦忘也不躲开,绷紧了肌肉,笑看顾姮露着贝齿却硬是咬不动的模样,嗓子深处发出一声低笑来,却又和平常的大不相同。 “你再乱动,我先把你办了。”秦忘轻啄了一口顾姮的额头,直吓的顾姮松了嘴巴,一双眼睛雾气盈盈,似泣非泣,说道:“左右我无能,动不了你,但若你敢在这里睡,等你走了,我便自尽!” 秦忘眉头一蹙,道:“又这般威胁我。千方百计躲过顾家杀手的人,会这般轻贱自己的性命?” “我不懂你说什么。”顾姮心道,好个秦忘,又来试探她,原本告诉他自己没失忆也没什么,不过这厮试探的手段实在卑劣,她偏就倔了性子不告诉他!又道,“只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如此浅显的道理,阁下懂是不懂?” 秦忘发出一声闷笑,揉一把她的长发,道:“偏你老学究一般。待我娶你过门,该怎么样还不是随我的意愿?且饶你一遭。” “阁下言之过早了。”顾姮冷哼道。 秦忘勾唇,也不和她计较,说是自己要走了,一把将人放开,留下一句“你那丫鬟和嬷嬷时辰到了自然就会醒”,便消失不见了。顾姮一下子瘫软在床榻上,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子焦躁来——身在此间,竟不是由你想跳出红尘世外,便能跳出。便是来了庵堂又如何?有人不放过你。 本以为经过秦忘一事,她该整夜辗转反侧,却不知为何竟逐渐熟睡过去。 月色隐在云层之后,去而复返的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她安详的睡颜,眼底露出一丝疲倦来,把人往床内挪了挪,自己也躺了上去。 次日顾姮主仆醒来,都觉得昨夜睡的甚是安好,月菱将这功劳归功于大音庵的祥和宁静。唯独顾姮在心中又将秦忘骂了一通。 早间依旧是那怯生生的女尼送来斋饭,月菱好生道谢,直说这大音庵何等圣洁之地,惹的小女尼又红了脸,不知如何应答是好。顾姮轻咳一声,制止了月菱的胡闹,对那小女尼道:“多谢小尼师了。昨日匆忙,竟未问尼师法号,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小女尼赶紧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尼法号静慧,不过称呼而已,檀越多礼了。” “原来是静慧尼师。”顾姮回了礼,又让月菱取来回京途中买来的花果糕点,赠与静慧,道,“这些皆是素食点心,我们主仆吃不完这许多,静慧尼师若是不嫌弃,便拿些去品尝。” 静慧赶紧摇手说不,偏被月菱塞到了她的手中,笑道:“我瞧着静慧尼师的年龄与我一般大。我刚刚十五,九月份生辰。静慧你呢?” 静慧红着脸,说她自己刚刚十四,再有三个月就十五了。月菱听罢,赶紧说道:“你竟还这么小!你瞧你,生的真好看,我可欢喜和你一处顽了。是了,这点心娘子既然给你了,是她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下罢。” “月菱,你这一通话,就最后一句还有些着调。”李嬷嬷为顾姮倒了一杯茶,一面说道,“娘子处处纵着你,养了这么野的性子!人家静慧尼师却是有早晚课的,念经打坐更是缺不得。你少去缠着人家。” 月菱吐了吐舌头,对静慧眨眨眼。静慧红着脸,谢过顾姮的糕点,方才颔首告退。 “月菱,这些日子,你也别去前头走动了。陪着娘子在院子里即可。”李嬷嬷蹙眉说道。月菱十分不解,李嬷嬷便耐着性子说道:“大音庵既然在燕京如此有名,想必往来香客也多。你性子又莽撞,留在院子里是最好的。” 月菱再看顾姮也是一脸同意李嬷嬷的话,便道:“我听嬷嬷的便是。” 静慧自顾姮的院子里出来了,捧着手中的点心好一阵失神,直到师姐静安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跟前,几是贴着她的耳朵说话:“你去哪里了?师傅找你呢。” 静慧脸色一变,支吾道:“师傅找我何事?” 静安露出一道媚笑,道:“老地方。” 见静慧的脸色变的尤其差,全无人色,静安挑挑眉头,说道:“去晚了,师傅可是会生气的。”说完,又一把夺过了静慧手中的点心,轻声哼道,“小贱蹄子,也不知道先孝敬孝敬你师姐。” 静慧素来不敢和静安作对,此刻大气不敢出,点心被她夺了也就夺了,自己闷声就去找大音庵的主持师太。静安捡了一块点心放到嘴里,又嘲讽一般地瞥了一眼顾姮等人的院子,方才扭着楚腰离开。 地道中只点着幽暗的烛火,不论白昼黑夜。静慧大气不敢出,走了二三里,就听见男女缠|绵之声,烛光幽幽,煞是暧昧。直到最深处,又听见女子凄惨的叫声,渗人可怕,她缩了缩脑袋,转而进入一间石室中。石室里站着她的师傅,大音庵的主持师太——明尘,而石室中唯一的一把紫檀木椅上又坐着浑身笼着幕篱的女子,只从一双手看出此人的年纪应当不小了。 “师傅。” “静慧,听说新来的那位娘子很欢喜你。” 静慧立即惊骇地抬起头,正巧对面一间石室内,出来一名年轻的戴着面具的贵公子,缎子帘布掀起的刹那,露出幽幽的夜明珠光辉,一室宝器珠玉之光。明尘立即站到静慧的跟前,对那年轻男子行礼道:“公子,这便走了?” “呵,再多来几个似静缘这般的美人儿,本公子便日日宿在你这大音庵。”公子醉眼朦胧,抬手之间,甩给明尘一锭金子,重重地掉在明尘的脚边。明尘的一脸谄媚,不知这公子是何身份,竟抛下石室内戴着幕篱的女子,亲自将人送至密道出口。 夜间下了一场大雨,小女尼静慧撑着伞,依旧为顾姮送来晚膳。 大雨沾湿了素色法衣,月菱赶紧要拉着静慧去换上她的衣服方可。静慧红着脸,似乎十分尴尬。李嬷嬷便让静慧将外袍脱了,在炉边烘一烘,又让月菱取来小毯子给她披着。静慧一人推辞不得,只得依着二人行事。 顾姮正坐在她的对面,烛光下,眉目如画,正和她说:“静慧尼师,你就不要推辞了。春雨骤急,歇歇便停了。此刻你不好回去,又总不能穿着湿衣,若是沾了病气可不得了。” “多谢檀越。”静慧的心稍稍安定,对顾姮道谢。 “是我该多谢你才是。每日劳你为我送膳食,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顾姮将一碟点心推到她的面前,说道,“静慧尼师可还欢喜这些点心?” 静慧的脑袋垂的更低了,支吾着只说很喜欢。顾姮便亲自将一块点心塞到她的手里,温言笑道:“你年纪与我和月菱相仿,往后不必如此拘束。只是,你小小年纪,怎么就看破红尘,出家了呢?” 静慧手中捏着点心,轻声道:“我一出生就没了父母,是师傅捡了我来的。” 她到底年纪不大,说到身世,依旧难掩悲伤。甚至忘记了自称。 顾姮立即抱歉地道:“是我唐突了。静慧尼师莫见怪。” “不会的。檀越快别如此。”静慧见外头雨停了,便不再多留,拿起尚且半湿的衣服便要告辞。顾姮不留她,也由着月菱小跑着追上静慧,说道:“静慧,我与你一般身世,只不过捡到我的人……” 见她们走远了,顾姮蹙起眉头,道:“嬷嬷白日间走动,可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并不不妥之处。”李嬷嬷叹道,“可我心中总是不安,白氏如此轻易地就让娘子来了大音庵,不曾为难分毫,实在不像她以往的行事作风。再有,这庵堂里的女尼有许多眉眼风流的,实在不寻常。”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外头,说道:“这位静慧尼师,早间将自己的生辰八字说的一清二楚,适才却又说是庵堂的主持捡来的。也绝对不像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 “也有可能是她的亲生父母将生辰八字写下,以备来日相认。” “确有这个可能。”李嬷嬷眼锋一利,“但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绝对信不过白氏的为人。这大音庵既然是她让娘子来的,就绝对有蹊跷。还有,老爷昨日就应该回府了,却还没有消息传来。不知是否白氏做了什么幺蛾子。” 想起自己的父亲,再想到秦忘昨日说的话,顾姮心中一冷,只对李嬷嬷说:“我们回府一事,怕是满城皆知了。老爷不会有不知道的道理。且别说他,嬷嬷的顾虑甚有道理,往后大音庵送来的吃食,还望嬷嬷多留一份心思了。” =================小么个小剧场=================== 秦忘:我点了她们的睡穴,你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顾姮:破喉咙~破喉咙~ 破喉咙:谁叫我? 秦忘:…… 读者:这明显是昨天的剧情!作者放学别走,我们谈谈人参。 人参:谁要谈我? 第26章 家 “若是婧娘子还在娘子的身边就好了。”李嬷嬷叹道。她嘴里的婧娘名唤梅婧,此女医术超绝,昔年顾姮的身子就是由她一手调理起来的。可惜两年前,梅婧说是顾姮的身子已无大碍,便告辞离开了。 顾姮手中的“一斛珠”尚是她留下的。 “婧娘风采,非常人能及,岂能在我身边长留?昔日愿留在苏州别院,一留便是三年,我已是感激。”想起故人,顾姮又道:“我们离开苏州已经五个月了罢?月钏的身子想必很重了。” 李嬷嬷笑道:“娘子说的很是。不过想来月钏儿生产之后,定会联系娘子的。” “嗯。屋中有些闷了,嬷嬷陪我去院子里站一站。” “娘子,天色不早了,且外头冷的很。”话虽如此,李嬷嬷还是为顾姮披上了大氅。 春雨初歇,小月出云,明光空蒙,罩一院百花卸露,晶莹剔透。不知不觉,春深至此。 顾姮一时出神,偏又不想回屋去。概因昨日来了不速之客,她又猜不透他真正的心思是什么,所以唯恐他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昨日能推拒,今日呢?这时,月菱也送别了静慧,正一蹦一跳地回来,顾姮无奈地道:“月菱,好好走。” 月菱便吐了吐舌头,规规矩矩地朝她们走来。 “娘子,你们怎么站在院子里呢?多冷啊。” 顾姮莞尔,对身边的两人道:“嬷嬷,月菱,你们先去休息罢。我想在院子里站一会儿,披着大氅,不会受凉的。” 两人皆有犹豫之色,但月菱是素来听顾姮的话的,稍顿了片刻,便也就应了。 “娘子有心事?”李嬷嬷并未离开,反而担忧地看着顾姮。顾姮说是:“想来是白日间休息多了。不妨事,嬷嬷先去休息。” 顾姮再次这么说,李嬷嬷也只得由着她去,只道:“那老奴就告退了。娘子早些安置。” “嗯。”顾姮略略颔首,待李嬷嬷退下了,她又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才稍稍侧首,道:“阁下昨日说的正事,是什么?” 来人正是秦忘,果然如顾姮所料,他又来了。虽然昨日愤怒,只想着这人的无礼之举,后来倒是又通过他的话,得知了父亲的意图,这不知是不是他故意传达给自己。今天,静慧离开以后,她更是想到了秦忘说的“正事”。大音庵在京郊,这一带也只有大音庵一处建筑,秦忘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来姑子庙却有什么正事?一时将这事情与庵堂里的那些女尼联系起来,顾姮心中更是放不下。 “姮儿这是为我风露立中宵?” 一句“姮儿”让顾姮蹙起了眉头,冷声说道:“原来阁下也有如此风雅之处。” 秦忘勾唇,几步走到顾姮的身边,不知有意无意竟是站在迎风之处,恰为顾姮挡去一夜寒风。顾姮略有些不自在,将脑袋往一旁别开,直言道:“大音庵是否有不妥之处?” “看来今日你身边的嬷嬷并未探到消息。”秦忘不咸不淡地说道。 如此,他果然是来调查大音庵而来。可大音庵有什么案子竟要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出马?顾姮心中浮现一个念头,一时觉得十分匪夷所思,赶紧掩饰下去了,视线划过他的腰间,说道:“还请指挥使大人赐教。” “呵,不装失忆了?”略薄的唇微微勾起,看起来心情不错。 顾姮一笑,瞥了一眼他的腰牌,说道:“小女子虽然眼拙,却还认得‘锦衣亲军指挥使’七字。” 秦忘轻哼了一声,并不打算在这事上纠缠——这女子惯会骗人,失忆?骗骗顾家的人也就算了。不过她既然要玩,他不妨陪上一陪。又听顾姮问:“小女子如今身处大音庵,事关己身,还望大人赐教。” “告诉你也无妨。”秦忘挑眉道,“此前萧国舅家的公子当街辱骂锦衣卫,听闻他近来常来大音庵上香……我过来探望‘失忆’的姮儿,顺便监视那萧公子。” 又是萧国舅家的公子?!顾姮紧紧皱着眉头,却是温言道:“多谢大人关心。” 秦忘心中冷笑,果然秉性不改,也就只有用到自己的时候,才会温顺一些。 “只是,大音庵中,有不少世家子弟前来上香,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大人又为何要监视于他?”顾姮心中暗道,何况秦忘给的理由也太任性了,虽然有不少辱骂锦衣卫的人都坟头上长青草了。可是,萧公子到底是皇亲国戚,就像之前岷王要打杀东厂的一名档头,也没给东厂留什么面子,秦忘就算抓住了萧公子的把柄又如何?当然,如果这是上头授意的,那就不一样了。 ——萧公子是萧国舅的独子,太上皇的亲表弟。可如今在位的却是当今。如果当今真的尊敬太上皇,又如何会将太上皇安置南宫数年来不闻不问?纵观古今,上位者都有一个通病,多疑与忌惮任何可能会动摇皇权的势力。顾姮心中惊起波澜,身边的秦忘已开口道:“大音庵名为庵堂,实则……”他嘴角一弯,只道,“你在这里住不了多久了。这些日子,别出这个院子的门。” 与此同时的顾府内,主屋中,老嬷嬷服侍白氏洗漱完毕,一面说道:“太太放心,大音庵那边都安置妥当了。” 白氏伸手揉了揉额头,说道:“简氏那个贱人,就是死了也不让我放心。因为这小贱人,非但连累了婠儿,还得罪了萧国舅一家。” “太太,老奴有一疑惑,不知当不当问。” “问吧。” “若说得罪,也是萧国舅家的哥儿将大……小贱人的事情闹的满城风雨。如何就成了我们得罪萧国舅一家?” 白氏冷哼道:“你没看到和萧家的事情闹大之后,老爷那个脸色吗?!萧家到底是皇亲国戚,如果不是怕得罪他们,老爷至于和我如此吗?这一连几个月,他有踏进我房里一步吗?都是去了碧玉那个贱人的房里!” “太太息怒。”老嬷嬷赶紧为她顺气,笑道,“那小贱人住进了大音庵,又是生的绝色,想必不日萧公子又要眼巴巴地来咱们家提亲了。如此化为一桩美谈,解了两家的怨气,到时候老爷自然就高看太太一眼,还能继续宠着碧玉那小狐狸精吗?” 白氏这才得意一笑,说道:“就小贱人如今的名声,哼,算是便宜她了。” 老嬷嬷连连点头,将白氏逗乐了之后,才低声试探,道:“太太,老奴的妹子虽然这次办事不利,但如今也反省了,您看……是不是可以将人从柴房里放出来?” 这老嬷嬷正是那钱嬷嬷的姐姐,两人同在白氏跟前服侍。 白氏挑眉,冷笑道:“等小贱人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是。”老嬷嬷大气不敢出,赶紧应了一声,心中却又盘算着大音庵那边早日动手才好。 而顾府的另一边,顾正德身边的老仆适时提醒,说道:“老爷,夜深了,您该歇下了。” 顾正德放下手中折子,道:“嗯。” “老爷,您还是去玉姨娘房里吗?”老仆提了灯笼,打算在前头带路。顾正德道:“褔叔,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多嘴了?哼,看来,她又去烦老太太了。” “喲,老爷错怪太太了。”老仆连声说道,“太太并未在老太太跟前提起只言片语。”倒是二娘子一直在老太太跟前服侍。不过这话,褔叔可不敢说。 顾正德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只道:“还去玉姨娘那里。” “老爷……您和太太置气,可到底是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老太太如今插手进来,您也知道,老太太年事已高……”褔叔仍是相劝。被顾正德一声呵斥,说是:“褔叔,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了太太的人了?!……今天,陛下让人将南宫的树砍了。” 忽然听顾正德说起南宫的事情,褔叔愣了半晌,他是顾府的总管,也是顾正德的心腹,对于朝堂的事情,多少都是知道的。南宫是太上皇居住的地方,年前陛下令人封了南宫所有的门,只留下一道半人来高的铁门供吃食送入。没想到,如今连南宫的树也砍了……还真是与世隔绝了。陛下对太上皇的顾忌可见是一日重似一日。 萧家和太上皇关系匪浅,老爷提起这事,显然仍是对太太自作主张,私下与萧家的太太定下大娘子与萧公子的亲事不满。好在亲事不成,顾家和萧家没有牵扯,还阴差阳错地攀上了锦衣卫的指挥使。他道:“老爷,那秦指挥使那边可有回应?是否要接了大娘子回府?” “不必。就让她先在那里住着。”顾正德顿了片刻,又道,“明日你挑几个可靠的人送到大音庵去。” 第27章 家 顾姮并不知道秦忘是何时离开的,夜里又是睡了一个好觉,早间的时候,顾府送来了两个年长的嬷嬷,领头的总管说是老爷吩咐来大音庵伺候的。顾姮谢过总管之后,又示意月菱递了一些碎银子给总管。 目光落在那胖嬷嬷颤抖的身子上,笑道:“老爷让你们来伺候我,想必是他看重的老人了。” 又是这句话!胖婆子虎躯一震,如果知道总管说的“戴罪立功”是来大音庵伺候这位,她宁可不立功也不要来啊!她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圆脸婆子,却见她面对顾姮,低眉顺眼,很是听话。 “那我便不好意思让你们两位伺候了。何况,我身边有李嬷嬷和月菱已经足够了……”顾姮略思忖了片刻,指了指那院门,“倒是这大音庵出入的人多,不如两位嬷嬷替我守着这院子门吧?” 圆脸婆子听了,便顺从地福身,道:“是。老奴遵命。” 胖婆子也赶紧跟着行礼。 顾姮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李嬷嬷将人先带下去安置行李。 人刚走,月菱便对顾姮说道:“娘子,太好了,看来老爷很快就能接您回府去了。” 顾姮笑道:“我们暂时都回不去了。” “啊?这是为何?”月菱不解地道。 顾姮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只心中想,今日父亲有此举动,只能说明秦忘说父亲有意将自己许配给他的话并不是在欺骗她。父亲之所以不将自己接回家中,甚至还派了嬷嬷来照顾她,想必是见惯了后宅的阴私,怕白氏对自己不利?其实他早就知道白氏对自己做了什么吧,如果不是因为秦忘,可还会派人来? 顾姮正想着,只见外头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正是一身素色法衣的小女尼静慧。 “娘子,静慧小尼师来了!”月菱欢快地朝着静慧招手。静慧已习惯了月菱的热情,对着她腼腆一笑,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对顾姮说道:“檀越,师傅说今日上香的施主不多,若是檀越想去前院走动,可让贫尼带檀越走走。” “多谢静慧尼师了。只是家中刚刚安排了两位嬷嬷,一干事宜尚需打点,来日方长,不若下次再说。”顾姮心道,既然秦忘让自己呆在院子里尽量别处去,她也没道理自己往枪头上撞。更何况…… 静慧到底是年纪小的出家人,哪里知道区区两个婆子还要顾姮一个大小姐留下的道理?因犹豫着告辞了,出了院子,便赶紧去向明尘复命。明尘皱眉道:“这显然是欺你不懂事。难不成被她看出了什么破绽?这怎么可能呢,听说只是养在别院里的一个闺女,哪里会见过什么世面?” 静慧看四下无人,咬着唇,劝道:“师傅,我看顾娘子是好人,咱们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明尘眸光尖锐,吓的静慧立即缩了脑袋,只听明尘冷笑道,“这些世家女人,凭什么高高在上?我偏要她们卑贱到尘土里,连最卑微的暗|娼都不如!对了,你刚刚说顾府安排了两个嬷嬷?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晓得。只是听顾娘子自己说的。说是顾老爷安排的。” “顾老爷?”明尘皱眉,道,“这就奇怪了。顾家夫妻行事,怎么会截然相反?还有,顾娘子的态度也是奇怪……静慧,是不是你露出了什么马脚?让人怀疑了?” “不敢!”静慧赶紧跪下,说道,“师傅,我没有。” “起来罢。”一挥拂尘,明尘道,“我虽然痛恨顾娘子那等世家女子,不过,也不能因此陷入险境。顾老爷派来的嬷嬷一到,顾娘子就警惕起来了,此事尚需斟酌。你让静安到这里来一趟。” 静慧不敢不从,依言道:“是,徒儿这便去。” 安置好了两个婆子,李嬷嬷才来顾姮屋里,说道:“娘子,我瞧着总管这次送来的两个婆子,一个已吃了亏,一个低眉顺目,倒是恰当的。我将她们安排在临近院门口的那处厢房,平素不会打扰到娘子的起居。” “有劳嬷嬷了。”顾姮又将刚才静慧来请她出去走动的事情说了,李嬷嬷便道:“静慧兴许听不出来,但如果静慧背后真的是有心人,只怕就料到娘子是故意拒绝的了。” “她知道了才好。老爷既然派人来,一定是不晓得此处的阴私。”顾姮笑道,“一个想动手,一个想保我。且先让她们自乱阵脚。何况,此间的阴私也藏不住多久了。” 李嬷嬷何等人,顾姮只言片语,她便想通了所有的事情,只不过顾姮如何知道大音庵的秘密藏不了多久了?愣了片刻,李嬷嬷想到了更深的一层,骇然道:“白氏好狠的心肠,想来此间阴私一旦败露,败坏的只有娘子的名声?!” 顾姮轻呷着茶水不语,她倒是不担心——毕竟锦衣卫要对付的人是国舅家的公子,区区嫖|娼的罪名也奈他不何,所以,被牵连进去的大音庵岂能如此容易就脱身?这一滩的浑水,依她看来,不过才刚刚搅起来。 只是关于秦忘的事情,顾姮仍旧没和李嬷嬷坦言,生怕李嬷嬷担心。 “娘子,你怎么还能如此淡定?”李嬷嬷连连叹气。 “我想不出万全之策,若是不淡定一些,又能如何?”顾姮温言道,“嬷嬷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了。左右我的名声已经坏了,再坏一些又何妨?旁人且说去,我自清清白白。” “太太昔年若能看得这么开就好了。”李嬷嬷感慨道,“娘子这般气度,我竟不知是喜,还是愁。” 既然顾老爷加派了人来伺候顾姮,顾姮以不愿再劳累静慧的名义,只让那胖婆子每日去厨房取膳食。胖婆子一看便是馋嘴之人,故而对顾姮的这个命令很是欣喜地就接受了。顾姮料定她贪舌,到时候取膳食,定会先偷腥,于她甚至都免去了以银针试探的程序。 而明尘那边,刚刚听说了顾姮院子里的这个动静,派出去的静安也回来了。 “怎么说?” “说是夜长梦多,让师傅早日行事。”静安低下去的眸子闪了一闪,唯独愁眉紧锁的明尘不曾注意,说是:“这个顾娘子好生棘手。如此一来,就更难了……你先下去吧。” “是。师傅。”静安勾了勾嘴角,出了明尘的禅房之后,便掂了掂手中的钱袋,正巧对面静慧白着一张小脸,失魂落魄地从花荫处走来,她一挑眉,将钱袋塞入袖口之中,大步走上去,狠狠地撞了静慧一下。静慧立即就摔在了地上,吃了闷亏也不敢哼一声,反而讪讪地打招呼:“师姐。” “你一副没了魂儿的模样是怎么回事?”静安弯下|身子,略略挑起她的下巴,“这么蠢兮兮的模样,也不知道师傅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正说着,只听不远处有香客的谈笑声传来,静安脸色一变,赶紧对静慧笑道:“师妹,如何摔倒了?快些起来。” “……多、多谢师姐。”静慧被她拉起来后,道,“我要去找师傅了。” 送走了静安,顾府的婆子回禀了白氏,白氏问道:“送走那尼姑了?” “是,都依着太太的吩咐。让她们缓缓再动手。”婆子眸光一闪,只是背对着她的白氏并未看到。白氏轻嗯了一声,道:“真是让人不省心。依你看,老爷是知道了大音庵的事情?” “应该不可能。”婆子蹙眉道,“不说她们行事极为严密,十四年来从未出过岔子。就是咱们偌大的顾府,知道的也就是太太与老奴二人。老爷也并非寻花问柳之人,根本无从得知她们的私密。” “不论如何,老爷的心如今都偏着碧玉那个小蹄子。”白氏用力地捏紧手中的木梳子,在皮肉上留下一道道齿印,“此事得放缓一些,不能因小失大。如果露出马脚被老爷知道……” 白氏咬着唇,不再说下去。顾正德那么爱面子,当初为了面子,甚至可以对顾姮下毒手,她虽然是一家主母,他也忌惮着她娘家的势力,但是万一事情败露,她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对自己留有情面。 “是,太太放心吧,我们并非第一次和明尘共事,前几次都没出岔子,这一次也不会有事的。”老嬷嬷为白氏揉着肩膀,正要服侍她歇下,忽然听外间婢子匆匆忙忙而来,在屋外喊道:“太太,大事不好了!” “小贱蹄子,何事慌张?!”老嬷嬷见白氏脸上不悦,出声呵斥道。 外间的婢子支支吾吾地道:“是二娘子……二娘子被老太太佛堂的香炉砸了脑袋……” 第28章 家 “二娘子原本在老太太跟前服侍,老太太念经念的晚了,正准备一起离开佛堂,谁知道那香炉见鬼了似的,好端端的竟然从桌子上动起来,随后就迎着二娘子的脑袋砸去了!”顾婠身边的小丫鬟紧紧跟着白氏慌里慌张的脚步,一路上将佛堂发生的诡异的事情与白氏说了。 好在香炉虽然砸了顾婠的脑门,但是却没有大伤,顾府的大夫也早就来了,刚刚给顾婠看过伤口。白氏赶到的时候,老太太也在,肃穆着一张脸,很是可怕。 “娘,婠儿的伤可有大碍?” “她的伤没大碍。”老太太遣退了一干仆从,屋里便只留下她身边的大丫鬟,以及白氏及白氏身边的老嬷嬷四人,她肃然道,“婠娘并无大碍,只是冲撞了佛祖,方是罪过。” 白氏的脸色一变,血色褪却,心中暗骂道,这该死的老太婆,自己的孙女受了伤,竟然还惦记着佛祖!她嘴角一僵,说道:“娘,这只是意外吧,大概是香案经年久了……” “够了!”老太太扫了她一眼,“老身在佛堂这么久,怎么那香炉就没往老身脑袋上砸来?这几日,老身觉得身子大不如前。不管是不是婠娘的过错,都且让婠娘去庵堂里住一段时间再回来罢。” “什么?娘,这怎么可以?”白氏着急了,也顾不得许多就直接顶撞了。惹的老太太更怒了一些,说道:“放肆!我看就送到你之前送姮娘去的那个大音庵里罢。” “不行!绝对不行!”白氏还要说话,就被一旁的嬷嬷拉了拉衣角。 老太太立即怒不可遏,呵斥道:“白氏,你敢顶撞老身?!” “……我、儿媳不敢……”白氏咬碎了银牙,等老太太一离开,就将屋里的东西砸了一地,骂身边的婆子道:“你拦着我做什么?!大音庵是什么地方?!能让婠儿去吗?!” “太太息怒。大音庵的事情绝对不能让老太太知道。”婆子一边给她顺气,一边说道,“老太太上了年纪,愈发得信起佛祖,难怪此事会让她如此动怒。事情已然发生了,就让二娘子去大音庵也无事,到底那里有咱们的人,还能对二娘子动手不成?依老奴看,太太是不是要先去查查佛堂里的香炉,是否被人动了手脚?这几日二娘子在老太太跟前服侍,甚得老太太欢心,老太太还因此让褔叔劝老爷到太太房里来呢。” 白氏眉眼一利,咬牙切齿地道:“碧玉这个贱人!” 夜色暗了下来,受伤昏迷的顾婠不曾听见外头的动静,而大音庵里,顾姮却是迎来了“不速之客”。当然,不似前两日,顾姮今日不曾安置,也不曾在外头吹风等候,只在主屋里点了一盏油灯,坐在书案前看佛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姮儿在看《金刚经》。” “秦大人原来也看佛经吗?”顾姮回首笑问。 “有问题吗?”秦忘毫不客气地坐到了顾姮对面,说道,“姮儿这是特意等我?” “我若是不等大人,大人就会不来了吗?”顾姮心道秦忘的确是来办事的,每日到一定的时辰就要走。就像昨天一样,时辰到了,不必她赶人。既然如此,不若她就等到他走。这样一来,她还可以安心一些。 秦忘玩味一笑,道:“姮儿如此知趣。明日送你一个惊喜。” “惊喜?莫非是大人明日不来了?”顾姮笑道。 “我竟不知道,姮儿何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 “还是秦大人要收网了?”顾姮又问。颇有几分不在意的模样。 “大音庵事败之时,便是我娶你之日。姮儿迫不及待了?”秦忘一口一个“姮儿”竟是越叫越上口。顾姮除了在心中表示不满,也不能阻拦他,再听他如此厚颜无耻的话,全当自己听不见。翻了书页,她的目光又回到《金刚经》上。 秦忘就坐在她的对面,看着一灯如豆下,她姣好温婉的面容。 他为自己沏了一杯茶水,懒散地靠在藤椅上,一面饮茶,一面细细地看顾姮的模样。 顾姮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一心一意只看着佛经。秦忘心中一笑,若非她那微微颤动的眼睫显露出她此刻不那么安宁的心,他也要被她骗过去了。这女子在雪谷中就是如此……大概只有青杏尚小的时节,她不是这般善于伪装的。 顾家的人…… 忽然眼前一黑,顾姮的眼睛被秦忘用手覆住,脑袋上传来他的声音:“不许伤了眼睛。” 睫毛小刷子一般地在他手心抚动,秦忘一句命令的话里也透露出些许温柔来。是灯火太暗,也是手心中的太单薄,惹人怜爱。 但想来顾姮的感受不是那么好,他站在她身后,大手盖着她的眼睛,就仿佛是将她圈在怀里一般,浑身都是他的气息。热乎乎的,不难受,却令人心烦意乱。她也不去扒开他的手,因为她知道这么做,也是无益。她只道:“多谢秦大人关心。” 果然,秦忘松开了手,顾姮便也依言不看佛经,说道:“还有一个时辰。如何打发?” 秦忘的手落在她的肩上,说道:“你去安置吧。” “大人这便离开了?”顾姮难掩喜色,问道。秦忘勾唇:“怎么?又舍不得我了?” 顾姮赶紧收敛了笑意,站起来打算亲自将人送走,说道:“我送大人。” 临走之前,秦忘又转了身,说道:“姮儿,明日让你的嬷嬷将那虎皮狼皮收拾出来,我令人拿去硝了做成衣服,也留个念想。” “那些东西也不知道放到哪个旮旯里了。”顾姮颇有些无精打采,又想这厮何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还“留个念想”? 谁知秦忘轻哼了一声,说道:“还说自己失忆了?” 顾姮登时一个激灵,还想开口辩解,秦忘已说道:“有些事情你忘了也无妨,但有些事情,你要好好记着。便是假装忘记也不行。”说完这话,顾姮便看着他自身边消失,融入浓稠的夜色中。 顾姮略略蹙眉,转身回屋将烛火吹灭,方才回屋歇息。 “娘子,为何忽然要把这些皮子给卖了?咱们也不缺这个银钱啊。”一大早,顾姮便让李嬷嬷寻个机会将行李中的兽皮拿去卖了,这让李嬷嬷很是不解。 顾姮说道:“我不欢喜这皮子。放着也是碍眼。” 李嬷嬷本想说这些皮子是放在箱子里的,如果不是她要找,一时还翻不出来呢,但转念一想,这些虎皮啊、狼皮啊,皆承载了她在雪谷里的回忆,卖了也是好事。因此,她沉吟片刻,便说:“都听娘子的。” 虽然顾姮说要拿这些皮子去卖,但也不是要立即卖的。李嬷嬷在心中记下,又将皮子额外放置。 半日过去了,顾姮仍是没见到秦忘所说的惊喜,倒是半日的佛经都白看了,没一句看进去的。闷闷地叹了一口气,转头看月菱同样是无精打采,像是蔫了的蔬菜一般,肉嘟嘟的小脸没丝毫往日的风采。 “可是无聊了?” “月菱不敢。”被看穿的月菱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了捂脸,看顾姮没有责怪的意思,反问道:“娘子,你每日除了看佛经,还是看佛经,真的不无聊吗?” “你放心吧。我们虽然一时离不开这里,但也住不了多久了……” 顾姮话音刚落,在外头行走的李嬷嬷回来了,失了往日的稳重模样,快步到了屋里,看着顾姮道:“娘子,你猜,我看到谁人了?” “什么人竟让嬷嬷如此喜形于色?”顾姮是猜不到,看月菱,也是一脸的茫然。 李嬷嬷赶紧收敛了笑意,说道:“我在前头看到了府里的车马。一打听,原来是二娘子也来了。说是为老太太祈福诵经,也要在大音庵住上一段时间。” 什么?顾婠?!顾姮倒没有李嬷嬷那么高兴,只是心中生起了疑窦,问道:“那婠娘住在哪里?” 李嬷嬷细细一想,道:“这……像是庵堂的东厢。与我们这里可谓是南辕北辙,远的很。” 和她住的地方是两个极端?顾姮心道,看来白氏还是没有打算放过她。不过,婠娘还要子啊大音庵住上一段时间,这便有些奇怪了……怎么说没有人比白氏还清楚大音庵的勾当了,她怎么可能让婠娘来这里呢?联想到秦忘昨夜说的“惊喜”,顾姮这才恍然大悟——秦忘这是把婠娘也拉下水了。 顾婠虽然住进了大音庵,但是明尘从白氏身边那个老嬷嬷嘴里得到的消息依旧是尽快动手。 公子刚刚从静缘的石屋中出来,依旧戴着那半张银白色的面具。明尘照旧将人送至密道出口,笑道:“公子明日还来吗?” 露在外面的嘴角一勾,道:“你这里的女孩子哪一个我没尝过?藏着掩着,可不是师太的作风。” 明尘心中一动,面上不显,道:“公子如何得知的?” “上次你护在身后的女孩子,就是你最疼爱的静慧吧?听说明尘师太十四年前为主母不容,怀着主人家的孩子流落到大音庵。”公子摸了摸下巴,“对了,那个时候的大音庵尚是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姑子庙。多亏了明尘师太的好手段。” 听公子将自己的底细摸的这么清楚,明尘的脸色一变再变,又听他是冲着静慧那孩子去的,赶紧笑道:“公子,静慧丫头自幼在庵堂里长大,不知情也不知趣,性格也很木讷。更何况,绝色当前,萤火之光如何敢争辉?” “静缘虽好,可跟着本公子也有月余了,我倒是很好奇那不知情趣的小丫头。” “公子误会了,贫尼嘴中的萤火之光也包括了静缘。”明尘晦暗不明的眉眼隐在阴影之下,“贫尼阅人无数,可见过的女子当中,能称倾城之色的至今也唯有一人。” “哦?还有比静缘还美的女子?” “不瞒公子,那人便是在敝庵小住的顾家大娘子。” 第29章 家 顾家的大娘子?公子眸色一深,直直地看着明尘,纵是明尘再老辣,对上这样的目光,也不禁有些心虚。忽听公子冷笑道:“实在没料到顾家的娘子竟然来了你这大音庵。明尘师太,你可知道我和顾家的渊源?” 自然是知道的。萧国舅的独子,单名染,字寂。年初大张旗鼓去顾家退亲,声势之大乃至满城皆知。被他退亲之人,便是那位顾家的大娘子。萧寂此人是出了名的纨绔,也是出了名的不留情面——行事只凭喜好,任谁的面子都不给。明尘此刻心中未免有些忐忑,萧寂既是她大音庵的长期主顾,对于她的底细更是摸的一清二楚,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得罪他。 只是,话已经开了头,又如何能草草结尾? “贫尼知道。只是绝色当前,生怕公子错事了姻缘。”明尘双手合十,“若是阴差阳错,再续前缘,未曾不是公子的缘分。” “哈哈哈,明尘师太是在怕本公子?”萧寂朗声一笑,“若是别的世家女子我还没兴趣了。既然是她,又是你嘴里说的绝色,我倒是非要瞧上一瞧了!” 明尘念了一声佛号,道:“如此,还请萧公子夜间再来。” · “如此,娘子的意思是去东厢看二娘子?”李嬷嬷问道。 “不错。我出府的时候,婠娘对我多有慰问,今日既然知道婠娘也来了大音庵,自然要去看一看的。”顾姮笑道,“嬷嬷您就留在院子里吧,月菱随我去就好。” “娘子,我委实放心不下。” “嬷嬷放心,这整个大音庵,想必也只有东厢是最清净的了。我去了那里,嬷嬷不必担忧。” 李嬷嬷一愣,转瞬想到不管顾婠是为何来的大音庵,但是,既然白氏能放心让她来,想必是做了万全之策的。她轻咳一声,又问:“那娘子自己能应付?” 带月菱同去是因月菱也是年轻女子,继续留在院子里只怕夜长梦多,而要让她留下,自然是因为要照看院子里的那些行李。只不过想到顾婠本身的心计,近些年来又是愈发的深不见底,李嬷嬷也是有些担心。 “放心吧。”顾姮心道,婠娘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会喜怒形于色。听说她来到燕京之后,名声是愈发得好了。那日看她那么狼狈地回了府,甚至被驱逐来这大音庵,婠娘言语间都是那么地关心她。既然如此,在尚未议到一门她心满意足的婚事前,婠娘又怎么会和自己撕破脸面的——何况,她这是去看她。带着善意的。 带着月菱,刚刚到东厢,便听到东厢内传来悠悠的琴声。守门的婆子进去通报之后,不一会儿便有人请顾姮主仆入内。入了东厢的主屋,便见到顾婠额前留着齐整的刘海,着素色褙子,正坐在琴案之前。两人对视一眼,顾婠便起身,微微颔首,道:“姮娘怎么来了?” “今日嬷嬷在前面走动,瞧好见到了婠娘的车驾,我既然知道了,总是要来看一看婠娘的。”顾姮又道,“大音庵名动燕京,乃是修身养性的圣地,婠娘可是来斋戒小住的?” 顾婠垂了垂眉眼,淡笑道:“正是姮娘说的。” 平白无故被香炉砸中了脑袋,连日来在祖母面前的殷勤都抵不过这飞来横祸的影响。她今日一醒来就被请上了马车,朝这大音庵来了。母亲身边的老嬷嬷一路相送,在马车里,也将大音庵的那些腌臜事情全部跟她说了。她到底是未见过世面的闺中少女,闻言又是震骇又是害怕,等平复了心情也就到了这大音庵—— 大音庵虽然做尽腌臜之事,但是声名远播也是事实,这里还是有许多不知真相的贵太太前来上香礼佛。诸如谢国公的夫人,诸如岷王的王妃。 “果然如此。”顾姮又道,“本来婠娘来此小住,我不宜打扰。只是,我这几日在别院里也是憋坏了,难得婠娘你来了,我是想腆着脸来你这东厢打扰几日……咱们姐妹也趁机好好叙叙旧。” 顾婠脸上的笑一凝,却仍是干笑道:“这是最好不过的。正好我也有许多体己的话要与姮娘说。” 顾婠很清楚自己的母亲对顾姮是什么样的态度,但之前那是在苏州的时候,她年纪还小,且苏州又不比燕京城是满城的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且看后来到了燕京,祖母的一些手段,令满燕京的人都认为母亲对顾姮这个非亲生的嫡女是如同亲生一般,就晓得对待母亲对待顾姮的态度直接影响到了顾府的门面。 只不过,祖母五年来的心血最后都被母亲毁于一旦了——将不是亲生的嫡女私下许配给萧寂那么个声名狼藉的人。顾婠是不清楚母亲究竟是怎么想的,虽然她和谢国公家的公子婚事未上章程是受了顾姮被挟持雪谷的影响,但又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何尝不是母亲“贤惠”的名声毁了。谢桥是谢国公嫡长子,娶嫡妻正室,看重女方的家世,一来是为门当户对,二也是求女方的优良家教。 当年,祖母能为她从宫里请来教习嬷嬷助她更进一步,今日母亲却行事如此糊涂一切付诸东流。 可是她到底是自己的母亲,怨不得她,还不能不恨顾姮吗? 夜幕降临,顾姮如言在东厢住下了,而守约的还有另外一人,便是与明尘约好的萧寂。 “顾娘子那屋,想必公子并不陌生。”带着萧寂从密道里走,幽暗的甬道中只听见彼此的脚步声。走了十余步,萧寂恍然大悟,说道:“这不是此前静缘所住的地方吗?” 当日听闻大音庵来了一名绝色,他便在这西厢里邂逅了绝色静缘。两人欢好时日久了,偶尔也会来这密道做些快活的事情,他自然也就知道了,这密道的另一端是西厢的主寝室。 不一会儿,各怀心思的两人便到了密道的尽头,明尘按下一个机关,只见尽头的石壁缓缓挪开一层,随后便有一个透着幽暗明光的小孔露出来。萧寂挑眉,道:“好巧妙的机关术。” “公子见笑了。您这边请,一般这个时辰,顾娘子应该在沐浴更衣。若能入得了您的眼,贫尼便寻时机为公子打开第二层石壁。” 难怪,他说怎么这处有两个机关,原来这石壁用两层。竟是各自对应的。 萧寂阴冷一笑,却也如言将眸子对上了小孔。这小孔不知镂在何处,竟能将主屋的一切都收入眼底。萧寂只道自己绝非是第一个用这小孔的人,还记得静缘说过她本来是好人家的闺女……不过他一向不爱听这些,所以压根没让静缘说完。说到底,静缘也就是他玩过的众多女子之一。但他玩的东西多了,自然立即就明白了——这西厢怕是专门供那些身家清白的女子住的地方,透过这个小孔,那些女子的私密不知被多少人瞧了去。待时机成熟,那些女子的清白被玷污了,又被带入密道调|教,久而久之只能屈服于明尘。而那些行了坏事的男人,恨不得这些事情永远埋在地下,也不可能将密道的秘密说出去。 即便想通了所有,萧寂也没有那等慈悲的心怀,左右这些女子在他的眼底一如蝼蚁。 便是静缘也押错了宝——她将这个秘密呈到他的眼前,他也只是视而不见。 只不过现在他看重的蝼蚁却迟迟没有现身,他有些不耐烦了。 “这屋里可是一丝动静都没有。”他退开半步,说道,“是果然有绝色,还是你戏耍本公子?!” 明尘脸色微微一变,说道:“公子息怒。且待贫尼看看。” 说罢,明尘自己凑了上去,等了许久却依旧不见动静,心中正奇怪,只听萧寂冷哼了一声,说了一句“无趣”便径自离去了。明尘一时想到静缘今晚在陪着另外的人,萧寂自然是要离开了,心中忽然就生出一条妙计来,也赶紧匆匆离开密道。 两人匆匆离开,自然未能发现原本空落落的厢房内烛光一灭,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有前朝末代显贵为避祸请高人所建的精绝密道,难怪这么多年来,大音庵的秘密一直未被人发觉。还是大人英明,不过四日功夫,他们便露出马脚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当然是,连根拔起。” 那厢,萧寂依着规矩,蒙眼在一个女尼的带领下离开密道,比平素里绕多了好一段路。等他出了密道,明尘早就见过了静慧。这才得知顾姮是去了东厢过夜,明尘心中不免感慨这顾娘子的心思实在细腻。只不过…… 萧寂离开不久,就见到了那个好奇过一时的小女尼静慧,深更半夜,遇见这个小尼姑——真是有趣。跟着她走不到五步,便有另外两个小尼姑出来,与她同行。看她们三人形色匆忙,萧寂顿时便猜到了,她们这是分明知道了自己在跟踪。也不知道那大胆的明尘到底想做什么…… 到了东厢,静慧便和那两个尼姑分道扬镳,慌里慌张地入了东厢,萧寂略用了轻功就翻墙入内。隐在暗处,只见静慧正与一名胖乎乎的小丫鬟说着话,胖丫鬟嘴巴很好,开口之后就没停下来,说的萧寂连连皱眉,颇不耐烦。 正是这时,主屋里出来一个身姿绰约的女子,不知为何,在院落中仍戴着幕篱,轻薄的白纱罩着她通身,室内的灯火镀在白纱周遭,缥缈不似凡尘。萧寂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仿佛感应他一般,小女尼静慧脚下一个不稳,身子朝那女子扑去,顺手还扯落了她的幕篱。 第30章 家 幕篱落下,月菱捂着嘴巴,惊诧道:“如琴,怎么是你呢?我还以为是我们家娘子呢!” 小丫鬟如琴本是顾婠跟前的二等丫鬟,此番也跟着顾婠来了大音庵,她闻言,掩唇一笑,道:“姮娘子见你们二人玩闹,便让我扮成她的模样来逗你们一逗。瞧瞧你们会不会上当,岂料被小尼师撞破了。” “啊!娘子真是的……不过刚刚我真是没认出来呢。是啦,你和我们娘子身量相仿。戴着幕篱也看不出是谁。” “姮娘子说外头太冷,让我出来请小尼师入内叙话。”既然被揭穿了,如琴也就说了正事。夜色太浓,以至于两人都没发觉静慧的脸色有些不对劲。月菱顺着如琴的话,说道:“哎呀,都怪我糊涂。静慧小尼师,咱们进屋去吧。你有什么话和娘子在屋里说最好了。我们娘子身子骨也弱,吹不得风的……” 月菱一面说,便一面去拉静慧的手,岂料她的小手竟如寒冰一般,月菱这才发觉不对之处,担心地问道:“静慧小尼师,你这是怎么了?看看,这才说别受凉了呢。” 静慧赶紧抽|回了手,匆匆说道:“月菱姑娘,我、我身子不适,还是改日再来打扰顾娘子……”说完,也不待月菱反应,静慧便匆匆忙忙地转身离开了院子。 只留下月菱不解地嘟囔道:“静慧小尼师好生奇怪,平素里是最重规矩的,让她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凡是不合规矩的,都不可能去做。” 如琴尚不知道静慧言行,只说道:“既然小尼师身子不适,那咱们也赶紧进屋去吧。我这便去和姮娘子回话了。” “如琴,你等等我。”月菱见如琴都进屋去了,自然也不落后。 听了如琴和月菱的话,顾姮也没多少诧异,只是谢过如琴,便让如琴退下了。 概因东厢是顾婠所住的地方,顾姮住在偏院,便与月菱二人同卧一张床上,月菱侧了侧身子,说道:“娘子,我有些不明白,今日静慧的行为好生古怪。” “哦?哪里古怪了?” “她急匆匆来寻娘子,神态焦急,我这才赶紧先稳住她的情绪。岂料后来这什么事情都没说,便又急匆匆地离开了。” “若是这个,既然她身子不适,明日你去探望她,顺便问她,不就能解惑了?”顾姮莞尔,只听月菱笑道:“娘子好聪慧。不明白的就问嘛,这么简单的理儿我竟没想到!” “傻丫头。”顾姮翻了个身,目光落在禁闭的门窗上,轻叹道,“安歇罢。” 而东厢的主屋内,如琴将适才的事情如数禀告了顾婠,刚刚踏出房门。顾婠如今的大丫鬟如画为她净了面,道:“娘子,您也太大度了,姮娘子莫名其妙地打扰您便也罢了,竟连咱们姐妹都要被她使唤。” 顾婠对着铜镜,掀了掀刘海,看那道疤痕渐渐消下去了,说道:“这有什么。她要做什么,都由着她去。左右有太太在老祖宗跟前周旋,不消几日,我就能回府去了。而姮娘……” 她能避得了一时,如何避得了一世? 如画便奉承道:“娘子好气度。” 映在铜镜里的美人儿勾了勾唇,双目泛着盈盈光泽。 次日一早,月菱便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去探望静慧。静慧甚得明尘的喜欢,故而有着一间独立的禅房,月菱去找她的时候,禅房周遭十分安静,她是挑了早课前的时辰来找人的,按理说,此刻的静慧应当早就起来为早课做准备了。 “静慧?你在吗?”月菱轻轻敲了敲门,只是有了许久也没听到静慧有什么动静,她低喃道:“莫不是不在屋里?也罢,我先回去,晚间再来。” 看着晨雾中,胖丫鬟渐行渐远的身影,隐在暗处的男子开口道:“胖丫头这个时候来寻人,嘿嘿,只怕小尼姑连门都开不了了……那萧寂真是不懂怜香惜玉,让小尼姑叫了一个晚上,叫的我心都化了……” 另外一男子道:“我去请示大人下一步行动。你仔细盯着些,别整天想这些东西。如果坏了大人的事,哼。” 男子说罢,倏尔便不见了人影。 大音庵之外的山上,身着青色圆领狮子补直身的千户对前方披着玄色披风,身着坐蟒曳撒的人行礼道:“大人,密道的全图已经绘制下来。只需大人一声令下,便可将大音庵内所有人以谋反罪捉拿归案。” “此事不急。”秦忘冷哼道,“是不是谋反罪,就要看看萧国舅是何态度了。此外,近日来北境不安宁,赵仓依旧是陛下的心腹大患,咱们诏狱里关押的那些人,就算全部杀光了,也还不够陛下安心。” 锦衣卫千户立即会意,抱拳道:“是。只是还有一事,属下不明……” “说。” “抓区区一个萧寂,大人为何要将大音庵也连根拔起?” 秦忘垂了垂眼皮,冷笑道:“大音庵这些年做的缺德事,还不够理由让本督亲手将它连根拔起吗?” 千户立即垂下头去,抱拳道:“是!” 缺德事?锦衣卫做的缺德事也多了,千户也不会相信前一刻还构陷罪名让萧寂倒霉的指挥使,下一刻就要为民请命了。所以,他认为指挥使这话是在讽刺他问的问题太过愚蠢。若论指挥使动大音庵的真正理由——难道真的像大伙儿私下说的,指挥使是为未来夫人报仇?据说那日,指挥使在雪谷中与未来夫人依依惜别,还放了狠话的,说是“谁敢动吾妻一根汗毛,吾必诛他九族”。“诛九族”这种狠话也就是天子说说,但是身为锦衣卫的指挥使,他还真是有能力做到…… 何况,大音庵一案不仅仅算是锦衣卫做的少有的一件好事,其中也牵扯到不少的达官显贵,这里头的油水也不少啊……想到这里的千户愈发觉得自己刚刚的问题实在太愚蠢,难怪会被指挥使嫌弃,都是昨晚被迫听了一夜墙脚的原因…… 正待请示秦忘下一步行动,忽然响起一道簌簌之声,千户的手刚刚按在刀柄上,那道声音便停了下来,一名身穿劲装的男子已对着秦忘行了礼:“大人,得到消息,岷王妃将于今日巳时上山焚香祈福。” · “岷王妃怎么会忽然要来大音庵?”顾婠看着眼前老太太的贴身大丫鬟,想起昨日来大音庵之前,她却是在心中猜测岷王妃是否会来大音庵,毕竟之前皇帝千秋,家中小宴她曾听席间的夫人太太捎带过一二句。哪里能想到岷王妃真的来了,而且来的这么快! “应当是临时起意。”大丫鬟知雨说道,“若非老太太一直留心王府的动静,也不会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老太太让婠娘子来大音庵总是有她自己的打算,她老人家可是真的欢喜婠娘子呢。” “婠娘自然都清楚的,佛堂一事,婠娘心中愧疚不已,又恨不能在跟前服侍,昨日在庵堂中静心抄经书,但求为老祖宗祈福,心中才算稍稍安定。”顾婠说着,塞了一只纯白羊脂玉镯子到知雨的手中,道,“一大早的,有劳知雨姐姐亲自上山了,婠娘感激不尽。再有老祖宗那边,还望知雨姐姐传达一二。” “老祖宗最是疼爱婠娘子的,婠娘子放心。”知雨收了镯子,笑意更深了一些,“老太太还说了,让婠娘子这次要好好把握机会。岷王妃不比旁人。” · 探子一走,千户便道:“岷王妃与傅大将军的夫人交好,傅夫人又时常来大音庵上香祈福。眼看着岷王妃就要离京回西南去了,这大音庵一行是迟早的事情。只是,这么一来,我们的事情就会被打乱了。” 秦忘看完密道图,便将图纸放入怀里,心道,顾家的人也在注意岷王妃的动静,若非也推测出岷王妃迟早要来大音庵,天下那么多的庵堂,顾家那个老太婆怎么舍得让顾婠来呢? “等了这么多日,也不在乎多等一日。” 当今陛下年过而立却膝下无子,一干皇亲之中,除了幽禁在南宫的太上皇一家,便只有皇叔岷王血统最是纯正。 这岷王和王妃感情甚笃,本是有过一个男孩,可惜小小年纪便夭折了,之后岷王也一直没有为子嗣之事纳侧妃,依旧守着岷王妃一人。没想到倒是老来得子,四十岁竟有了如今的岷王世子。故而这岷王世子,虽然是当今陛下的堂弟,却才只有束发之龄。 岷王世子七岁上战场,十二岁首捷,其后战功累累,与其父为西南安定立下汗马功劳。尤其是这位十七岁的世子尚未婚配。 不论世子将来继承王位,或者有更大的前途,都足够京中的千金争个头破血流了。 眼看着这世子还有几日就要离京,想必不仅仅是顾家蠢蠢欲动。 “你们原地待命。”秦忘说完,便转身往大音庵的方向去了。 千户看着指挥使离开的背影,心中叫苦,人家千金贵女蠢蠢欲动也就罢了,大人您这是凑什么热闹啊……还让我们这些人原地待命…… 第31章 家 “娘子,咱们真不出去走走吗?”月菱听如琴说顾婠带着如画一同去前堂走动,眼中露出几分期待之色。 “也好。”顾姮心道,今儿一大早,东厢这边便来了人,能入顾婠主屋的,想必是顾府的人。而分明知道大音庵藏污纳垢,依旧让顾婠出去走动——莫非是大音庵来了什么大人物?又恰好是顾婠想要结交的?又或者……这根本是顾婠和白氏串通好的一个阴谋?若真是如此,东厢可就危险了。 想她原本是打算和顾婠一起出去的,这大音庵再没有比顾婠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只可惜她这个妹妹一早就避开了她,独自出门去,还美其名曰照顾她的身子。 “果真?!那太好了,我为娘子取披风来。” “这几日将你憋坏了吧。”顾姮一笑,又道,“是啦,你今日去探望静慧,她如何了?” 月菱一面拿披风,一面说道:“莫提了。娘子是不知道,我在她屋外等了大半个时辰,不曾听到任何动静,自然连她的人都没见到。” “许是她有事不在。你这丫头,就实心,那么早地去,天寒地冻的,也能等大半个时辰。” 闻言,月菱便吐了吐舌头,又道:“娘子,那您想去哪里走走?” “先去上个香吧……”见月菱隐隐有期待之色,顾姮又道,“晚些时候,再去看看静慧尼师。” · 巳时过了大半,三辆华贵的马车刚刚抵达大音庵外。 见大音庵外守着重兵,雍容华贵,却早已双鬓花白的夫人对着扶自己下车来的年轻男子嗔怪道:“呈墨,娘不是说了,咱们只是来上个香,庵堂佛门重地,众生平等,你却因我要来上香而不让别的香客入内,终归是不妥!” 名唤呈墨的男子立即低首,说道:“是,娘教训的是。只是,今日母亲终究是与傅婶婶、萧婶婶同来。若是让人冲撞到了,到底不好。而且……回去后,父王肯定会教训儿子。娘你真的忍心吗?” 岷王妃瞪了朱呈墨一眼,道:“就你理多。还不快去扶你傅婶婶与萧婶婶下车?” “诶!”朱呈墨应了一声,快步走到后面两辆马车前,刚刚扶着萧国舅的夫人下车,后面的马车内,一名身着火红劲装,风姿卓越,精神奕奕的少女已然扶着一名面容温婉,身形窈窕的妇人下来。一对上朱呈墨,那少女双手抱拳,作揖行礼道:“双鱼见过世子哥哥!” 朱呈墨赶紧虚扶了傅双鱼一把,说道:“双鱼妹妹快快起来!”又对傅夫人行了礼,道:“呈墨见过傅婶婶。” “世子快些别多礼了。”傅夫人笑道,“数年未见,世子已长成芝兰珠玉般的大好男儿。” 朱呈墨得了如此夸奖,竟是红了一张脸,还是傅双鱼在一旁笑道:“没想到叱咤风云的世子哥哥还是和以前一样腼腆。” 朱呈墨的脸更红了一些,不发一言。 那厢,萧夫人已经和岷王妃相携而来,只听岷王妃正说道:“……你啊你,平素怎么请,你都不出来,看来还是娴娘的面子大。” “王妃姐姐误会了。只是这些年身子大不如前,不敢过了病气与你。” “哎,数年未见,你着实是削瘦了许多。”岷王妃拍了拍她的手背。 傅夫人与傅双鱼见她来了,也赶紧行了礼,岷王妃便立即扶了傅夫人一把,说道:“娴娘你又和我多礼了。”说罢,她对上傅双鱼,笑道:“这便是双鱼了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的小丫头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我们这些人一日老似一日也不曾察觉,只见了这些孩子,方觉岁月如梭啊!” 岷王妃如此说话,傅双鱼便笑着道:“王妃精神奕奕,哪里有一丝老态?世子哥哥,你说是不是?” 朱呈墨立即附和傅双鱼的话,见两个晚辈如此,岷王妃倒是也被闹笑了。 “这两个孩子……”岷王妃摇头道,“娴娘,阿妩,我们进去上香吧。” 说罢,岷王妃便于傅萧二夫人相携入了大音庵内,朱呈墨则与傅双鱼二人紧跟其后。 待三人上香毕,一旁的明尘便与三人说一些佛法道理。四人一谈,竟也谈了许久,只有陪着各自母亲来的朱呈墨与傅双鱼略嫌萧索无趣。岷王妃注意到了,便笑道:“呈墨,你与双鱼不必在跟前伺候着了。” 朱呈墨与傅双鱼对视一眼,心道这大音庵有他岷王府的重兵把守着,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问题,何况他的确是觉得有些无聊了,便道:“是,儿子遵命。” 傅双鱼亦是落落大方地作揖道:“那双鱼和世子哥哥就先告退了。” 傅夫人对女儿如此,也是觉得无奈,摇了摇头,道:“双鱼,你世子哥哥初到此地,你要好好照顾他。” “娘,你放心好了!”傅双鱼双眼一弯,笑容盈盈。如此却惹的朱呈墨又红了红脸,低声道:“……傅婶婶,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三名夫人同时掩唇笑开了,傅夫人又道:“好,那就有劳世子照顾我家双鱼了。说起来都怪我家的老头子,让女儿去军营学了一身的‘男儿气概’,还别提,如今切磋起武艺来,我家长流也刚刚和这丫头打个平手……” 听傅夫人又说起了她,傅双鱼赶紧私下扯了扯朱呈墨的袖子,将人一起拉走了。 一出门,傅双鱼便吐了吐舌头,颇有几分娇俏,嘴里却是说道:“世子哥哥,你这些年在西南,武功一定又高了一层吧,我们什么时候也切磋一番?” 朱呈墨眼眸一亮,笑道:“好!” 两人商定了何时何地比试,朱呈墨又问道:“双鱼妹妹,今日我见了萧婶婶,竟是比五年前消瘦了许多。不瞒你,我初入京城,便听闻了萧大哥近些年来的事情。我送了数次名帖去萧府,终究没得到萧大哥的回应,你可知他如何了?” 傅双鱼又恨又感叹,道:“世子哥哥别提他还好,提起他我便来气!自打五年前梅家出事,他便似变了个人一般,日日流连花街柳巷,若非我武功及不上他,我早就将他好生打上一顿为萧婶婶出气了!如今非但他自己声名狼藉,便是萧府也受他连累!” 朱呈墨久不在京城,但此次入京也深感时事朝政,傅双鱼一提起五年前的事情,朱呈墨便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只失笑道:“口口声声花街柳巷,也唯有我的双鱼妹妹敢如此了。” 被朱呈墨这么说,傅双鱼却也不恼,反而嘻嘻笑道:“世子哥哥还来取笑我?谁不知道你入京,满城的千金小姐都巴不得凑到你跟前,屏雀中选你的世子妃才好?我看,你今日让王府的重兵把守此地,除了保护王妃她们,还有保护你自己的意思吧?” “双鱼,你莫胡说!”朱呈墨又红了脸,便是这时,听到一声“双鱼、呈墨”,也算是散去了他一时的尴尬。抬眼看去,正是一身玄色的傅长流。 “他怎么来了……哼。”傅双鱼轻哼了一声,这时,腿长步子大的傅长流也就到了跟前,依着礼数,他和朱呈墨分别见了礼,目光便频频落在傅双鱼的身上。见状的朱呈墨眼底露出一丝笑意来,问道:“长流,你又怎么惹到双鱼妹妹了?” 傅长流便轻咳一声,道:“……我怎么敢惹她。” 傅双鱼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大音庵的后院走去。 “双鱼!”傅长流赶紧叫了她一声,与朱呈墨一前一后追了上去。 追上傅双鱼后,三人便一道往后院去,只是朱呈墨站在傅家兄妹中间,颇觉得为难。 这时,迎面走来一名女尼,傅双鱼赶紧收起一脸的怒色,与朱呈墨二人像那女尼微微颔首。偏那女尼竟是红着脸,目光久久落在朱呈墨与傅长流的身上,眼波颇有妩媚之色。莫说傅双鱼感到奇怪,如此明目张胆,朱呈墨二人如何能察觉不到? 好容易那女尼走远了,朱呈墨便开口道:“长流,你是否也觉得那尼师的模样有些古怪?” 这朱呈墨与傅长流二人都是常年在军中,甚少接触女子,何况又哪里会将小尼姑的古怪之色往男女之事上想?都是露出了不解之色,反而傅双鱼掩唇笑道:“想是小尼师心性还不稳,见了世子哥哥这般人物,难免会多看几眼。” 此话又是惹的朱呈墨红了脸,轻声呵斥道:“双鱼,佛门重地,不可胡说。” “呈墨便好看,那小尼师分明是看的我们二人。” 傅长流如此吃味,朱呈墨便抿唇笑了开。傅双鱼却是当自己听不见,哼了两声也不理傅长流。傅长流见状也顾不得有朱呈墨在,从怀里取出一枚玉簪子,道:“……双鱼姑娘,我这厢与你赔礼了可好?” “羊脂玉的?”朱呈墨一眼看了出来,又道,“好像是明珠斋的,此前陪我娘去过,这价值可不低呢。” 傅双鱼脸色有所动容,轻咳一声道:“那我便勉强接受了你的道歉。快来给我戴上。” 傅双鱼将脑袋一偏,傅长流立即松了一口气,道:“多谢双鱼姑娘给个机会。” “哼……下次和我比武,就算我戴了簪子,你打坏的就是你打坏的,不许说我。” “是、是、是……都听双鱼姑娘的。” 看着他们兄妹二人如此,朱呈墨眼神一柔,转向了别处。 正巧前方走来一名素衣女子,浑身罩着幕篱,身边跟了一个胖丫鬟。他正要让傅家兄妹去别的地方,莫冲撞了大音庵里的女客,却见那胖丫鬟唤道:“傅大人!” 第32章 家 顾姮本想着到底男女大防,何况傅长流身边还有一名男子,便欲避开,哪里料到月菱这丫头竟然先开口叫人了。好在她戴着幕篱,倒是也无妨,因此见对方三人都看了过来,她眼神一凝,轻声问道:“月菱,你认识这几位?” 月菱心中一紧,难受地道:“娘子,你连傅大人也忘记了。” 这时,傅长流三人已经走来,顾姮只好福了一福,月菱也跟着行了礼。 “顾娘子多礼了。”傅长流欲言又止,一旁的傅双鱼好奇道:“你便是我哥哥提过的顾娘子了?” “诸位抱歉,小女子之前发了一场热,竟是将数月之内的事情都忘记了。还望诸位不要见怪。” “该说抱歉的人应该是我。”傅长流蹙眉道,“我答应了秦大哥照顾好你,却没做到。当日我若还在应天府,也不至于让顾娘子受这等委屈了。” 说到此处,那月菱便凑到顾姮耳边说了几句,顾姮听罢,方才对傅长流再行了一礼,说道:“傅大人,小女子尚未谢过傅大人一路相送的恩德,您再这么说,便让小女子无地自容了。更何况,有些事情,与其记得不如忘记的好。这原是小女子命中所定之事。傅大人却何来抱歉一说?” “顾娘子……” “哥哥,我觉得顾娘子说的也没错。昨日之日不可留,‘有些事情,与其记得不如忘记的好。’”傅双鱼笑道。 顾姮闻言,不免多看眼前的少女几眼,见她未戴帷帽幕篱,眉飞色舞,神采奕奕,竟令观者心生亲近、豁达之气,她竟不知道这京城中还有这般出色的人物!再听她的话,又觉得她聪慧过人,当即心生好感,对她道:“多谢傅娘子。” 傅双鱼也多看了她几眼,顾姮的事情闹的满城风雨,又是和萧寂擦肩而过的人,她对她自然不会陌生。退婚一事虽说是萧寂做的不好,但她终究此前不认识顾姮,不可能为顾姮责备打小认识的萧寂。听说她被顾家的人送来了大音庵,当初听了也就放下了。岂料今日竟在此处遇见,再看她模样,浑身上下无一丝自怨自艾,竟是通体的安详宁和,令她心中又是感慨又平添欢喜。 “想来诸位还有要事,小女子不便打扰,这便先行告辞。”顾姮出门的时候,本打算去前堂上香,去了前堂才知道有贵人在上香,打听到明尘也在旁作陪,顾姮便确定了自己原本的想法。既然如此,那东厢自然就不会有危险,她便寻思着去看过静慧便回东厢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傅长流,既然傅家兄妹在此,想必贵人中自然是有傅将军的夫人的,至于傅家兄妹身边的男子,她也不好问,想必也是某世家公子。有两名外男在,她就是再想和傅家娘子多说话,也不好在这等场合说了。 “我们也没有什么要事。”傅双鱼道,“傅娘子若是方便,不若带我在后院走走?” 顾姮一愣,还未开口,傅家兄妹身边的男子已开口道:“长流,双鱼这是嫌弃我二人了。” “我们两个粗糙男子,自然比不得顾家娘子。”傅长流笑道,“那我们去前院吧,兴许王妃她们会有什么吩咐。” 两人说完,便与顾姮略略颔首,去了前院。之前他们来后院是不知道大音庵里还有女客,后来见到顾姮也就想到了自己没考虑周全,如此一来,后院是不能再去了。 在后院到处走了走,走至一半,忽听月菱说道:“娘子,前面便是静慧小尼师的禅房了。” 顾姮失笑道:“傅娘子,这几日来往我院子里送膳食的小尼师仿是病了,我身边这丫头惦记的很,这个时辰想必回禅房了,我们想要去探望于她。” 傅双鱼笑道:“一路聊下来,可见顾娘子也是心胸豁达之人,甚是投我的脾性,若是顾娘子不嫌弃,叫我双鱼便可。既是这庵堂里的尼师身有贵恙,我便也一同前去探望罢。” “岂敢嫌弃?双鱼亦不必见外,唤我姮娘便是。”顾姮又对月菱说道,“月菱,你来带路吧。” 三人一边说一边走,抵达静慧的禅房时已有酉时。静慧禅房内外依旧安静,月菱上前叫门之时,那房门却是虚掩着,她一用力便将那门开了。顾姮便听她大叫一声,道:“娘子!不好了!” 未待顾姮回答,她便冲了进去,房门一时大敞,只见房梁之上悬着一条白绫,蹬了垫脚的木椅的静慧正拽着脖子下的白绫挣扎!月菱赶紧将静慧的腿抱住往上托去,嘴里叫道:“娘子,快救救静慧!” 月菱话音刚落,一旁的傅双鱼已然掷碎了桌案的一只茶碗,拾了碎片朝那白绫飞去,转瞬便已割断了白绫。静慧因此而倒了下来,幸有傅双鱼立即上前与月菱一左一右扶稳了她。 这时,顾姮却蹙起了眉头,捡起地上的一片碎瓷,往鼻下嗅了一嗅。 月菱见了,赶紧唤道:“娘子,仔细割了手!” 顾姮脸色突变,放下了碎瓷,目光复杂地看着已被傅双鱼二人安置到床榻上的静慧。 “姮娘,可有不妥之处?”傅双鱼起初接近顾姮的目的,是带了几分好奇其中,一番交谈下来,却对顾姮本人升起了好感。竟似故交一般。 “这茶被人下过药。”顾姮脸色凝重。此刻,床榻上的静慧已然苏醒,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上方,顾姮便不好将话继续说下去。 “静慧,你怎么样了?”月菱顺了顺她的气,按在床榻的一手却是摸到了一块硬物,她顺着本能便将那物摸了出来,却见是半块雕刻精细的玉佩,上头刻了一个“梅”字,因其底纹又是一只雌鸳鸯,不难看出乃是男女定情之物!月菱拿在手中,一时放也不是,不放更不是。倒是一旁的傅双鱼惊呼道:“这是我萧大哥的贴身玉佩!” 惊愕的不已的双鱼又赶紧扑到静慧的床前,将静慧仔细打量了好一番,喃喃道:“……像,真像……” 顾姮将双鱼的模样尽收眼底,心道,只怕又是一桩孽缘,不过大音庵中怎么会有外男出现在静慧的禅房里?再想到事发的时间,饶是顾姮再同情静慧,心底也升起了淡淡的怨念。 静慧身子很虚,月菱安抚她入睡之后,三人便去了禅房外头。 但听双鱼苦笑道:“这太荒唐了……”话毕,她神色一历,道,“我这便为小师傅讨个公道来!” “双鱼且慢。”顾姮赶紧拦下她,“你莫忘记了茶水里的药。” 双鱼身子一僵,疑惑地看着顾姮,道:“对,药……姮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自幼体弱多病,久病成医,对药十分敏|感。而且平素也喜欢饮茶,颇有几分见识。茶水中的药虽然近乎无色无味,我仍是察觉出一些不对来。只是双鱼,我不能全然肯定,你可以拿去找大夫验过……静慧的公道,你能站出来为她讨要,我甚是钦佩,但应该要了解这件事情的前后经过。何况,你既然唤那人一声‘大哥’,想来交情也是有的,这般贸贸然去兴师问罪,终究不好。” “……你说的没错。是我有欠考虑了。”傅双鱼苦笑一声,“我这便取茶水去验!至于这位小师傅,姮娘你先照顾着。” “放心,我会的。” 见傅双鱼风风火火地去了,月菱也从内室里出来,感叹道:“昨日还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对了娘子,你刚刚说茶水有古怪,可是真的?” “嗯。虽不能全然肯定,却也八|九不离十了。” “适才一路上,傅娘子有提到萧公子,还为他的过错与娘子道歉……莫非……” 顾姮叹道:“我虽与双鱼结识不久,却不难发现她心性耿直。她既然知道萧家和我的事情,若是不说开,便会令她如鲠在喉,往后都不好与我赤诚相交。只怕她嘴里的‘萧大哥’便是萧国舅的公子了。” 月菱恨恨地跺脚,道:“好可恨的萧家公子!先是坏了娘子的名声,如今……如今……” “可恨的又何止他一人?”顾姮嘲讽道,“堂堂禅房,佛门清修之地,尚有此等事情发生。谁知道哪个旮旯角落里,有多少腌臜之事?” 月菱虽少不更事,却也不笨,听出了顾姮的话外之音,难掩惊愕地看着顾姮,喃喃道:“娘子,我不是很明白……” “时候到了,你便明白了。”顾姮看着她道,“你去将嬷嬷请来,她是年长之人,能更好地照顾静慧。” 得知了一些隐秘,月菱哪里能放心顾姮,却听她说道:“前堂的贵客尚未离开,我在此地不会出事。你快去快回。” 月菱得令去了,不多时便将李嬷嬷一同带来,概因月菱此前与李嬷嬷说了大概经过,她也不曾多嘴,与顾姮见过礼,便拿着伤药去里间为静慧上药。彼时,傅双鱼也回来了,对顾姮道:“姮娘,果然如你所料,茶水里被人下了药。我了解萧大哥,他虽然近些年荒唐些,却绝对不会拿这药来害人。所以,我认为下药的,另有其人。” “嗯。”顾姮点头,何况,萧大公子行事,也不至于要下药,说道,“大音庵乃佛门之地,出现这些药本身就是古怪。而且小尼师是出家之人,能与何人结怨,至于遭到这样的毒手?被下了药的茶水既然出现在小尼师的屋里,下药之人又能逃出哪些个范围?” 双鱼眸光一动,对顾姮作了一揖,道:“姮娘,我有些眉目了。你先在这里看着小尼师,若是她愿意说,你便问一问,若是不愿意,也就罢了……左右我萧大哥犯下这等错事,我会让他给一个交代的!” 顾姮略略颔首,双鱼已运起了轻功,消失在夜幕之中。 李嬷嬷已然为静慧上了药,出来外室,说道:“真是可怜,浑身上下无一处好肉。” 顾姮听了蹙起了眉头,只问:“嬷嬷,她可好些了?” “老奴劝了一番,倒是将药喝进去了,刚刚才睡下。娘子,你说此事会是何人所为?” 顾姮望着漆黑的夜空,说道:“这庵堂里的每一个女尼都有可能,谁知道呢。” 主仆三人正站着,忽然见不远处火光四起,随即便传来哀戚的哭嚎之声,初时隐隐约约,后来竟成排山倒海之势。黑夜之中听了,令人毛骨悚然!月菱赶紧凑近顾姮,道:“娘子,这是发生何事了……难不成、闹鬼了?” 顾姮蹙眉,道:“闹鬼?只怕是比鬼还可怕的人。” 她心道,之前秦忘便说过要拿下萧寂,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双鱼也介入其中,只怕秦忘是等不及要动手了。 顾姮话音一落,便听一阵甲胄之声响起,转瞬便有一名身着罩甲的男子在外低首抱拳,道:“顾娘子,我等奉命封锁大音庵大小通道,怕是要委屈顾娘子暂留此处了。” 心知这锦衣卫小旗是奉了秦忘的命令才会对她如此客气,她也就领了情,略略颔首道:“辛苦诸位大人了。” 那小旗自始至终不曾看过顾姮一眼,听她如此说,便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娘子,这是怎么了?为何会有锦衣卫的人……”李嬷嬷心道,锦衣卫声名在外,自然不可能因为静慧的事情出面。难不成是大音庵的事情被发现了?可是……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顾姮,心道,莫非是那人为了娘子才动手的? “我不知晓。”顾姮轻轻勾唇,道,“天色也不早了,既然出不去,嬷嬷、月菱,你们先寻个地方歇息。” 虽然顾姮这么吩咐,可这样的节骨眼,李嬷嬷二人如何能安歇? 大概是听了外头的鬼哭狼嚎,室内的静慧也连连叫了起来,月菱又只能进去安抚她。 李嬷嬷立在顾姮身边,低声说道:“今日之果,昨日之因。娘子无须因静慧的事情自责。” 顾姮侧首,轻轻勾唇,道:“我并非是为静慧的事情。她屡次助纣为虐,今日之事我虽同情于她,却还不至于自责。正如嬷嬷所言,今日得此恶果,也是自己种下的虐因。我只是在想,大音庵要被连根拔起了,而我,接下来要何去何从?” 那日,秦忘所言还在耳畔。若真的嫁给他…… 一夜无眠,次日便有人接她们回了西厢。如顾姮所料,回了西厢不多久,秦忘便亲自来了,只是这一次他是光明正大地来的,还美其名曰查问口供。如此,西厢的主屋内便剩下了他们二人。 “萧公子是判将赵仓的党羽,大音庵是两人联系的窝点。秦大人好手段。”顾姮没料到大音庵隐晦之事竟如石沉大海,再无声息,而扣在大音庵与萧寂头上的帽子却是如此之大。 “可解气了?”秦忘勾唇,随手扔了一本账目过去,道,“萧寂和赵仓的确是同道中人。他们大概想不到老尼姑明尘还留下了这本名册。” 看着厚厚的一本名册,顾姮面露惊讶之色,道:“看来,秦大人是要满载而归了。”锦衣卫的行事,她是知道一些的。名册中这些寻花问柳的男人虽然可恶,但并非人人都要死。可锦衣卫不会放过宰这些人一顿的好机会。 秦忘轻哼了一声,也不否认,又听顾姮问道:“庵堂中的女尼,秦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女尼?”秦忘冷笑道,“凭这些女人如何配当佛门中人?你想问的,是那个可怜又可恨的小女尼是吗?” 顾姮心中一动,又想秦忘早就在大音庵布下眼线,静慧做的那些事情自然也逃不过他的耳目……她蹙眉道:“昨晚的事情,秦大人也知道了?” “我的一名部下,手一抖,就不小心下错了药。” “……茶水中的药是秦大人所下?!” 秦忘冷冷勾唇,说道:“怎么?动了恻隐之心?” 顾姮只觉得脑子有些乱,毕竟她一开始并未将此事往秦忘身上想。再者,她虽然也恼怒静慧帮助明尘、帮助顾家害自己,但同为女子,又觉得这种惩罚太过分了一些。 “萧寂还不知如何感激我。”秦忘忽然握住顾姮的双肩,双目对着顾姮的,道:“今日你们看到的那块玉佩,是五年前、不,现在应该是说六年前了,萧寂和他的未婚妻的定情信物。而女尼静慧……巧是他未婚妻的庶妹。她们眉宇间有好几份相似,萧寂只怕当时是身在梦中。” “六年前?梅家?”六年前对于顾姮而言委实是个熟悉而可怕的时间。 “不错。当年的太医院首席,牵扯入谋害皇子一案的梅浮笙……”秦忘定定地看着她,“十四年前他和一名婢女发生了私情,梅夫人知道后就将那婢女赶了出来。那婢女流落此处,被当时的大音庵住持收留,后方才知道怀有身孕。哼,梅夫人手段极好,这世上除了那婢女,也就是现在的明尘,只怕也没多少人知道此事了。若非那贱婢所出的私生女行事牵扯到了你,我也不至于翻出这桩腌臜之事,平白污了你的耳朵。” 顾姮略略蹙眉,心中倒也不是没感觉,毕竟当初在雪谷里,就是秦忘处处都照顾她,没想到回了京城,在这大音庵中,他虽没有出面,却时刻在暗处保护着她。她抿了抿唇,虽然有些担忧双鱼,却也不再提萧寂和静慧,只说道:“多谢秦大人。” 秦忘目光一沉,注视着她,道:“明日便是吉日,我之前说的事情,你可记住了?既然感激我,到时候不许给我出幺蛾子……” 顾姮轻轻一笑,莞尔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本以为到了庵堂便踏出了红尘之外,没想到这世间竟无一方净土。如此,此身何去何从,与我而言,也就不重要了。”更何况,家中有白氏意图置她与万劫不复之地,便是有亲生父亲,也不过是着眼与利弊之上。至少,眼前的人目前为止都没有伤害过她。若是嫁谁都是嫁,去哪里都是去,不如就嫁了眼前的人,去了他秦家的门。 秦忘皱起眉头,本是有些恼怒,正待开口却见眼前的人竟不知不觉地红了脸,他心中没由来地一宽,待要将人抱入怀里温存,忽听外间有人禀报:“大人,督主有信。” 秦锦瑟?这信来的比他预料中的到底晚了许多……秦忘将人松开,用手轻轻点了点她的脑袋,道:“昨夜一宿未眠,此刻好好歇息。” 顾姮旋即愣在原地,也不知秦忘走了多久,李嬷嬷一脸凝重地入内,对顾姮说道:“……娘子,那位大人好生面熟。” 虽然顾姮与秦忘在雪谷中相处过数月,李嬷嬷等人也知道他的存在,但李嬷嬷却是第一次与之照面。顾姮用手抚上自己的额头,秦忘这动作,在许多年以前也有人对她这么做过……可是……她掩下心中酸涩,问道:“嬷嬷说甚么?” 第33章 家 昔年名动燕京,才貌双绝的太傅之女,不惜与父兄断绝关系也要下嫁一名从六品的锦衣卫试百户,这样的女子,这样的事迹,经历过了如何能不记得?刚刚从她身边经过的那位大人,乍一眼看去眉目与她竟有七分相似!若是张太太的儿子尚且在世,年纪也与那位大人相仿吧? 听顾姮反问,李嬷嬷却是掩饰一笑,道:“没什么,许是老奴老眼昏花了。” 顾姮心中有事,便也没有追问。昨夜一宿未眠,此刻的确有些累了,顾姮便让李嬷嬷也自行去休息,自己靠在软榻上,不一会儿便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顾姮只觉得身处一片密林之中,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后来张哥哥来了,背着她一步一步往林子外走去。依稀是很小的时候,她伏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啜泣着,张哥哥便一遍遍地唤她阿姮,长长的睫毛刷子一般地轻轻颤着,终于拗不过她,他为她唱起了童谣,在密林的小道上,在薄暮的阳光下。然而这场景却很快发生了变化,绿叶枯萎,春日渐寒,漫天纷飞的大雪,人间白茫茫一片,她在叫着张伯伯,叫着张哥哥,无人回应她,只有脚下的雪地渐渐浸出了殷红的鲜血…… “……娘子……娘子……” 顾姮猛地惊醒,只见身边坐着月菱,半开的窗子依稀可见西山日暮。 月菱体贴地上前为她擦拭额头的冷汗,说道:“娘子,可是魇着了?” 顾姮已然清醒过来,略略颔首,只问道:“什么时辰了?” “刚过酉时。”月菱将帕子放到水中打湿,又道,“一刻钟前秦大人来过一次,说是娘子醒了,便让我去传膳。娘子你是现在便要吃,还是再缓一缓?” “初转醒,我没有什么食欲。你将我披风取来,我想去院子里走走。”顾姮看了一眼外头有众锦衣卫把守,又道,“或者到外头透透气。” 月菱向来都听顾姮的,闻言自然就应了。适才顾姮入睡后,李嬷嬷还特意来和她说了静慧的事情,她听了以后心中很是茫然,一是没想到静慧竟是有目的才接近她们的,二嘛,自然也有顾姮和李嬷嬷行事却瞒着她的酸味。好在李嬷嬷都一一说解开了,此刻她也只是自己还未想通透。 主仆二人一出门,那些锦衣卫倒是立即眼观鼻鼻观心,规矩的很。 只是毕竟大音庵的各个通道都被把守了,顾姮也息了走动的心思。略站了片刻,她便有意回屋去,才起了念头,便见不远处身着曳撒的秦忘来了。他身后原本跟了两名男子,但一见到顾姮就立即识趣地和秦忘告退。 秦忘看了一眼顾姮的着装,便道:“可是屋里闷了?” 顾姮正不想看到秦忘,但一时也不能避开,略略低下头去,说道:“适才有些,现在已好多了。” “我让人将晚膳备在院子里。” “大人也要留下吗?” 秦忘立即凝眸看了她一眼,冷哼道:“大音庵内并无多余的客舍,你当本督乐意在此用膳?!” 顾姮的袖子被身后的月菱扯了扯,而此刻的秦忘早就拂袖离开。顾姮蹙起细细的柳叶眉,眼底氤氲了清浅的怒气,只听月菱说道:“娘子,您莫和秦大人置气了。毕竟,这日后……” 顾姮抽|回袖子,轻轻地瞪了月菱一眼,她心中也知道月菱是为她着想,以后她嫁去秦家,这秦忘可不就是她的天?此刻不巴结,也不能得罪了呀。而且所有的锦衣卫都十分敬畏秦忘,若是一言不合,他对自己动手可如何是好?但她终究余怒难消,入了院子后,径直回了主屋,将房门一锁,谁也不搭理了。 晚膳摆好之后,顾姮听着院子里好一阵响动,而身边的月菱看她如此不高兴也不敢多话,唯李嬷嬷笑道:“娘子脾性素来是好的,秦大人说了什么话让娘子如此动气?” “我并非和他置气。”顾姮适才恼秦忘的态度是其一,但更多的却是因为心念已动,有些东西,越是刻意忽略越是清晰。秦忘的态度越明显,她越是能清楚地想起昔年和张家的婚约。虽说当时年纪尚小,对张哥哥更多的是对兄长的依赖之情,可偏生,张哥哥去的那么不明不白,更是被她亲爹爹出卖的,到现在,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对张哥哥存的是什么样的一份感情。这个结,一日解不开,她便一日无法心安理得地去嫁人。 “天色不早了,嬷嬷,你们赶紧去用膳吧。” “娘子,我等还是先伺候你用膳罢。”李嬷嬷倒是能将她的心思猜出几分,否则也不会一回屋就让她把张老爷当年送的陶哨取出来了。她对这娘子是又怜又叹,心中隐隐又后悔将当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但若要隐瞒,她又于心何忍? “顾娘子,大人说近来天气烦闷,让您若是歇息好了便移步到院子一叙。”外头悄无声息地来了一名锦衣卫,虽隔得远,话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了顾姮等人的耳里。 顾姮略一沉吟,便对李嬷嬷她们道:“我去院子走走。你们先去用膳。” “这……娘子……” “无碍,这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不会有事。”顾姮拿了狐裘披风,转而出了房门。 李嬷嬷与月菱对视一眼,月菱说道:“嬷嬷,我看这个秦大人对娘子也算上心。午间娘子睡着,他来了不下五次。其实,娘子嫁过去,未尝不是好事。” 李嬷嬷摇头道:“娘子到底是出于无奈。你我又是初见秦大人,此刻下定论有些早了。” 晚膳早就被撤下去了,紫藤缠绕的桌案倒是没有撤下去,而秦忘立在一株樱桃树旁正负手而立,这樱桃树尚小,院子里又种了许多其余的树木,若非秦忘这般刻意选择此处,顾姮是不会发觉的。枝桠上挂着的明灯晃的人影萧条,顾姮收回了目光,对秦忘道:“秦大人有事?” “这里的厨子不和我心意,若是也不和你的口味,也不必留她们了。” 秦忘话音刚落,便见两名厨子端着梨木托盘上来。端到顾姮跟前的时候是一碗药膳,几叠小菜。那药膳里可见的有一些红枣、木耳、枸杞及粳米等物,至于那几叠小菜皆是口味清淡的苏州菜肴。顾姮不挑食物,却不代表不会吃,眼见这几样都是极为地道的菜色,也难免怀疑地看了几眼秦忘——尤其是那药膳…… 只是她肚子的确也饿了,便也没多想,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此后倒是与秦忘再无多话,只不过他问了一句这厨子如何,顾姮看那两名女厨子身如抖筛,心下不忍,便夸了几句,那秦忘脸色方才好了,挥手让厨子退下了,与她说了句他府里有几名苏州的厨子,便让她去休息了。 直至沐浴洗漱后,她躺在床上仍是想不通秦忘说那话的意思,反而没一会便觉月例来了,处理事情的时候,她再想到秦忘的那碗药膳,便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西厢里顾姮心念浮动,而东厢安安静静,即便被锦衣卫如此把守,也不见顾婠有何慌乱之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大音庵一事抵达天听,雷霆震怒,命锦衣卫彻查大音庵一事。莫怪皇帝脾气如此不好,也是西北我军连连战败,偏生前方药材还出了纰漏,一大堆救命的草药不是霉的就是受潮的,根本无法用。虽然事在负责采购军需药材的皇商白璧,但身为白璧的妹婿——户部尚书顾正德也在早朝的时候被皇帝寻了个由头狠狠骂了一顿。 顾正德当官多年,被皇帝这么一骂也不是白骂,一出宫门就想到了其中的关键。 再加上大音庵出事,听说是附逆判将赵仓的罪名,而他的两个女儿好巧不巧正好被送去了大音庵,出这个主意的人正是白氏……他吹胡子瞪眼,心中将头发长见识短这句话念了一路,回到家的时候依旧不想看到白氏其人,从书房出来后就直接去了妾室碧玉的房里。 白氏的日子也是不好过,听说昨天岷王妃去了大音庵上香,她一面怪老太太说她容易坏事没把计划告诉她,一面又烧香拜佛祈祷自己的女儿能和岷王世子来一段英雄美人的邂逅。然而她等了一天等来的却是女儿根本没见到岷王妃或者岷王世子的消息……这也就罢了,以后还有的机会,没料到的是娘家匆匆忙忙地来人,说是供给军用的一批药材出了问题…… 其实战事频发,这从药材上浑水摸鱼,也不是第一次的事情了,但从前领军打战的多是傅家的人,谁知道这兵部的侍郎一上战场就输成了这副德行……如此一来,药材的需求大了,那些次货自然就被发现了。 好在此事可以解决,顶罪的大有人在,唯独这药材的空缺却是要尽快给补上。否则不说龙颜大怒,就是民愤也足够她白家喝一壶了。 白氏心塞地睡不着,只能等到今天顾正德下朝后和他商量填补娘家空缺的事情。再有就是明天秦指挥使来下聘,娶的是她一心想弄死的顾姮,她心里越想越烦闷,最后身边的嬷嬷还来告诉她,好容易回心转意一些的顾正德又去了碧玉那里…… 第34章 家 次日,锦衣卫整顿完一干事宜,只扣押了涉事的一干女尼,有些年纪尚幼或者年纪实在大的,悉数都被送到别的庵堂安置。至于在大音庵内小住的顾姮姐妹自然也被允许下山家去。二人所带的行李本也不多,也就是顾婠所带的仆从多了一些,三辆马车载了一干人与行李,辘辘下山而去。 一路畅行无阻,概因今日秦家纳征,故而一早顾正德仍是好生嘱咐了白氏一番,如今二人回府,白氏再是看顾姮不顺眼,也不能明着给她脸色。 在府中管事家的带领之下,顾姮主仆往白氏准备的兰居而去。昔年顾正德升迁,自然也置办了新府邸,上次顾姮回府,只不过在佛堂听了一通训诫,这算是第一次见到顾家的真面目。从管事家的嘴里得知,原来这顾府除了几间主居,余者皆是以花草为名。兰居其名虽然好听,但终究不过是客房。若按常理,白氏数月之前便该整出一间独立的主居给她。 “……兰居……”顾姮站在兰居外,却不入内,只觑着那刻了“兰居”二字的大石。 “大娘子?”管事家的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暗骂自己嘴快,竟是说错话了。概因这娘子前脚被罚去大音庵,后脚那锦衣卫的指挥使便请了媒人上门,纳彩、问名、纳吉,短短数日便妥妥帖帖地完成了,一概该尽的礼数都尽了不说,明眼人也都看出了这指挥使对大娘子是真的欢喜。如今,府中的老太太、老爷无不因指挥使的态度而对大娘子一改从前的面目,她看在眼底,即便不去讨好这娘子,也不能得罪了去。 但听顾姮身边的月菱道:“兰居果真好景致,用以招待客人还真是不错。” 管事家的干笑了几声,好在顾姮无意计较,也是没必要和她一个领路的婆子浪费唇舌,月菱也被李嬷嬷轻咳一声打断了话,安定兰居一事也是平顺。 顾姮毕竟是府中的嫡长女,她既然回了兰居,白氏便也从善如流地拨了四个一等丫鬟,二等、三等丫鬟若干,皆与顾婠一般无二。顾姮车马劳顿,只受了她们的拜见,便让她们各自行事去了,倒是李嬷嬷与月菱服侍顾姮回屋后,说道:“娘子,依我看,太太赏下来的四个大丫鬟,是有意做为陪嫁同去秦家的。适才我仔细打量过,那四名丫鬟容貌拔尖,各有各的风流韵致。若是作为陪嫁,只怕迟早会酿出祸端来。” “那还了得?!”月菱立即叫道,“娘子才回府,她便安插这几个丫头膈应娘子,还挑在未来姑爷下聘的这天!不管怎么样,如果这些臭丫头敢去勾引未来姑爷,我便去抓花了她的脸!” “说风便是雨。”顾姮轻轻瞪了她一眼,道,“他常在外行走,这种事情,我来防是防不住的。不过是四个容貌出众了一些的丫鬟,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月菱撇嘴道:“人家还不是为你着急!” 顾姮淡淡一笑,也不曾计较,这时前院的一名婆子前来请安,说是秦府请了四名全福太太与一名德高望重的官媒前来下聘,老太太与太太让她同去花厅。如此,顾姮不得休息,由着李嬷嬷拾掇了一番,赶紧去花厅回礼。 聘礼一共六十四抬,聘金币帛,堆了整个厅室,一时珠光璀璨,琳琅满目。老太太慈祥地笑着,将顾姮唤到身边落座。又有全福太太与官媒说着满口的吉祥话,这屋里除了白氏那略有些僵硬的模样外,倒是一派喜气洋洋。 此后又设了宴席款待秦家来人,交了坤书,自不必多说。 宴罢顾姮回屋,只觉得浑身都酸乏的很,心中又想着秦忘做这个指挥使不过区区数日,竟有如此大的一笔聘礼,心中全然没一丝欢喜,只觉得无限惆怅。带着这分怅意入眠,顾姮一夜都未歇好。 而秦忘听到纳征主事的回禀之时,尚在北镇抚司诏狱中。 “大人,要不要属下去将萧寂的舌头拔掉?”千户重钺皱着一双浓眉,显然,他们都没想到这世家纨绔萧寂的骨头竟然那么硬,自打一入诏狱便在咒骂锦衣卫。如今这诏狱里的刑具能上的都给他上过了,他不过留着半口气,竟还是不忘辱骂。 “别让人少了什么部件,其余的随便你们折腾。” “是。”重钺立即应道。他也听到了适才那人的禀报,故而心想秦指挥使许是因亲事将近,故而心情不错。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诏狱,重钺又将大音庵除却萧寂以外其余涉事人员的处置回禀了秦忘。 如此,纳征礼后,秦忘又得了皇帝的旨意,请得钦天监择了一个吉日,请期之事竟不过是两日功夫便已办好,顾家人得到消息之时,无不惊骇于秦忘在皇帝跟前的荣宠,以及钦天监办此事的效率。 “娘,这可是大喜事。女儿听说,这几日姮娘在房中做婚衣,碧玉姨娘可是去兰居去的很勤,您何时也该过去看看才是。”顾婠也是听到了婚期定下的消息,故而特意来主居看白氏的。哪里料到还未进门就听见瓷碗砸碎的声音。 “碧玉那小贱蹄子倒是知道巴结人!”白氏狠狠地道,“你说的那些道理我怎么不知道了?只不过那小贱人早就对我心怀怨恨,哼,我就是此刻对她好了,未必见她感恩。如此一来,我又何必自降身价,与那碧玉贱蹄子一副嘴脸。” 顾婠见丫鬟将碎瓷都收拾了,方才走到白氏的身边,道:“话虽如此,该有的面子里子还是有的。娘至少别在众人面前摆脸色。” 白氏被顾婠这么一说,竟然也没有动气,只哼了一声,说道:“我也是心中气不过!本来拖到冬月让她入京,就是盼着她嫁到萧家去。哪里知道她还有这样的福遇!这个秦忘位高权重不说,单看这五礼与各色礼金,都知道他着实是看重那小贱人。这事从头到尾,她都无一丝损伤,反而白白耽误了你的大好婚事!” 顾婠眉头一挑,心道,也是这顾姮运气实在好,遇见的人本来不过是个小小的校尉,还是人人嘴里轻贱的“易姓家奴”,谁知道这人会翻身翻的那么快……否则,顾姮便是保住了小命,这名声也不会再好了。但如今,既然她和秦忘的婚事已是定局,就是讨好不了,也不该去得罪她。 “错过便错过了,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顾婠淡淡地说道,“这两日连翘姐姐来的很勤。娘你和我说实话,那批药材的空缺到底要多少银子才能补上?” 白氏揉着额头道:“想要筹集那些药材并非易事,唯有酬以重金。只怕原本一百万两的亏空,没有二三百万两是补不上去的……” “什么……”顾婠一愣,震惊道:“……舅舅的胃口也实在太大了一些。不过……依舅舅的身家,二三百万,舅舅也没到非得咱们家相助的地步才是。” 白氏愁眉不展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当今对白家的信任只怕削减了不少。未免户部纠察其余账目,有些亏空实在明显的,还得补上。所以我让你少和你表兄来往,自打咱们回京后,他们照应了咱们几次?每次都还要我们帮助。” 顾婠垂下眼皮子,白家钦定为皇商已有三十余年。昔年外祖在世,白家倒是盛极一时。否则凭她爹的家世,也不可能在刚刚娶妻半年余就娶了她母亲为平房。但如今,舅舅掌家以来,的确是有式微之相。看白连翘来的这么频繁,想必白家是连那二三百两都拿不出来了……她心中暗道,往后白连翘再来,她都得要想法子给推脱过去才好。 那白氏却是嘴上这么说,毕竟是她的娘家人,心里琢磨着如何说动顾正德才好。 晚间,前几日在白氏身边的老嬷嬷的求情之下,被放出柴房的钱嬷嬷服侍白氏洗漱完毕,对白氏说道:“太太,听说兰居那边派人去苏州将嫁妆运回燕京了。” “哼,那小贱人能有什么嫁妆?老贱人在世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没落的清贵家族,留下来的东西无非就是那么一屋子的书,她要运就让她运回来好了。” “太太说的是。老奴只是奇怪,既然是个没落的清贵人家,更别提老贱人都死了那么久,但兰居那位……前些日子送给太太的是一匹宋锦,更别提老太太和老爷那里收到的。这可不是什么小手笔啊……” 白氏闻言,猛地一拍桌案,道:“离婚期尚有一个月,这个月我要知道这些年苏州别院所有的进出项目!” 而此时的兰居内,顾姮刚刚送走了姨娘碧玉。李嬷嬷贴心地给她递去手炉,说道:“这几日娘子又累到了,瞧瞧,都已春深了,你还离不了这手炉。你也得替自己好生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是,嬷嬷的话我都记着。可是,婚期这么近,我也是不得不忙一些。” 一旁的月菱拿了软枕让顾姮靠着,自己也坐到榻子上,为顾姮揉腿,“谁让咱们的未来姑爷心急呢!” 顾姮抬首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道:“让你胡说……嬷嬷,苏州那边的事情都办好了?” “放心吧娘子。”李嬷嬷回以一笑。看她的样子,顾姮便知道这位长者已将事情做的滴水不漏。 此刻,兵部尚书府内酒宴已半酣,秦忘在外头醒酒的时候,隐秘的探子便将顾家两对主仆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秦忘。秦忘勾唇一笑,吩咐道:“派人暗地里护送顾娘子的人马入京。白氏派去的人她若能应付便作罢,若应付不了,帮她应付。” “是。” 探子说罢,悄无声息地去了。追着秦忘出来的兵部尚书不过是觉得一阵夜风吹过,他朗声笑道:“秦大人怎么独自一人在此?可是这宴会不和秦大人的心意?” 秦忘看着眼前醉了五六分的人,也不回答。他只径自说道:“近来府中刚得一批‘瘦马’,都是些十四、五的女孩子,身段容貌好,最难得的是……花样又多又新鲜。秦大人要不要挑一些去府上服侍?” 第35章 家 这位新任指挥使甫上任不久,因大音庵一案,素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好不容易请到人家了,兵部尚书自然要好一番巴结。谁知秦忘不过是挑了挑眉头,说道:“王尚书,我的婚事,你莫非没有耳闻?我就不夺人所好了,王尚书且自己留着享用。只到时候我的婚宴,你可一定要来。” 王尚书一愣,立即明白了——这位大人是贪财不贪色啊!赶紧连连作揖,道:“一定、一定……” 秦忘勾了勾唇,又被王尚书请回了酒宴。他的婚事,想必整个燕京没有人不知道,兵部这位做出这样的举动,也是因为他素来和顾正德不合。秦忘看在眼底,心中冷冷一笑。 次日一早,顾姮便悄悄令李嬷嬷出去走动的时候打探萧家那边的消息。大音庵一事毕竟闹的很厉害,李嬷嬷也不消怎么打听,便回来告知顾姮那萧寂早已入了诏狱,萧家也被禁军看管起来,任何人不得自由出入。这还是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否则的话,萧家就不只是被软禁这么简单了。 顾姮倒是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虽说她厌恶萧寂,也明白这些都是皇帝的意思,秦忘等人不过是顺着他的心思去办事罢了,但终究心中有些不舒坦——萧寂该死,可他的家人却不该无辜受到牵连。若是这世间是非黑白分明,当年,张家也不至于有那样的下场。 想到此处,她心中又升起了淡淡的怅意,眼见着婚期越来越近,她想起张家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嬷嬷,这些日子我不便走动。上次和双鱼一别匆匆,也没有好生说过话。现在萧家出事,双鱼想必心中不好受。你替我转交一封信与她。”顾姮话音一落,月菱便去取了文房四宝,铺在小桌上。 “娘子……”大音庵出事的时候,李嬷嬷也是在的,是以她隐隐担忧顾姮会将事实写下,不禁有些担忧。 “嬷嬷放心,我又能做什么?不过是些慰问的话罢了。” 顾姮心知她担忧,果然提笔写下的也只是些关心的话。 傅双鱼收到顾姮这封信的时候,正趴在床上养伤。那日在大音庵,她本是要去老尼姑明尘那处查探的,谁知道竟然惊动了暗处的锦衣卫,那锦衣卫武功不弱,她这一身的伤都是拜其所赐,若非傅长流及时赶到,只怕她也要和萧寂一样在锦衣卫诏狱内待着了。 “娘子,二公子来了。”大丫鬟红剑进来通报,只见看信的傅双鱼猛地坐了起来,指着小兀上棕色的伤药说道:“红剑,快把药给我端来!” “诶。”红剑抿唇一笑,麻利地递给了傅双鱼。岂料傅长流不等通报便入内了,双鱼不过才喝了一半,被他抓了个正着,他无奈地道:“双鱼,你又不乖乖喝药。” “呸、呸、呸……”双鱼吐了嘴里的药渣子,皱着眉头道:“你又乱闯我的闺房!” 傅长流摸了摸鼻子,也不尴尬,说道:“你还不是一样,来我屋里,哪次让人通报过了。” “你还说呢!我还没说你,分明武功比我高多了,几下就制服了那个难缠的锦衣卫,原来平素比试都是让着我的!可见你是瞧不起我!” 傅长流张了张嘴,愣着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心里道,原来女人吵起架来都是这么不讲理的?不是在讲闺房的事情,怎么就说到了比试上去?他赶紧取出了怀里的蜜饯,递到双鱼面前算是赔罪,嘴里说道:“好、好、好,我下次来,你不通传,我就原地待命,如何?别气了,身子还没好,别气坏了。” 双鱼接了蜜饯,所有的气都消了,塞了一个到嘴里,含糊地说道:“哥哥,你去找那个‘秦大人’,结果如何了?” 傅长流脸色一变,摇头道:“此事是那位的主意。秦大哥如今保萧大哥一条命已经不错。毕竟……我没想到他会去招惹顾娘子。你也知道,秦大哥下个月就要迎娶顾娘子了。这……哎。” 双鱼看了看手中的信,道:“我只是担心萧伯伯他们。虽然罪名还未定下,但就目前那些捕风捉影的话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不如,我们让父亲去向皇帝陛下求情?” “使不得。”傅长流脸色凝重,“萧家出事,不仅仅我们家担忧,岷王府也是。可偏偏越是如此,我们越是无法去求情。一个大将军府,一个手握三十万西南大军的王府,若是我们二家去向陛下求情,你让陛下如何想?只怕到时候就不是软禁萧家那么简单了……” “那、那可如何是好?” “你放心。”傅长流轻轻笑道,“秦大哥说,他会想办法周旋的。我相信他。” 双鱼虽没见过秦忘,也不觉得锦衣卫里有好人,但是这个秦大人既是哥哥嘴里的“秦大哥”,也是姮娘未来的夫婿,她又隐隐觉得可以去相信他。傅长流见她展眉,又说道:“西北的事情你也听说了。明日,我便要和父帅同赴西北。如今嫂嫂有了身孕,你在家里多陪陪她和母亲。萧家的事情,你不能插手。明白?” 傅长流原本在军中便有职务,只不过去岁太平,他便在锦衣卫里挂了号,顺便插手了赵仓一案。如今皇帝又用傅家军,他自然就要回归军中。 “哥哥!那几位义兄也都去吗?” “咱们傅家军的十八飞骑,自然同往!”傅长流看出双鱼的心思,说道,“不过你不能去,保家卫国本是男人的责任!再说,一个姑娘上战场也不像话。” “义兄去得,我却去不得。” 原来傅双鱼和傅家军的十八骑一样,皆是傅家亲军的遗孤,但因傅双鱼的父亲本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加入傅家军以后随了傅家的姓氏,且双鱼又是女娃,只得两子的傅延弼夫妇便将双鱼养在了膝下,视如己出。当时,傅双鱼也有三岁,并非全无记忆,加之傅家夫妇并未刻意隐瞒,是以双鱼也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她生养于将门,也是一心向往铁血沙场,保家卫国。故而难免会将自己和同样遭遇的十八骑义兄对比。 傅长流坐在床侧,不知如何安慰她是好。却见她丧气了片刻,又笑了,道:“哥哥,傅家军的荣耀便是我的荣耀,西北的百姓还在等着你们去平息战火。我会好好在家照顾母亲和嫂嫂,你让父亲和大哥放心!还有呢,姮娘婚期将至,我也不至于缺席了。” 傅长流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好。” “对了,那带了三十万大军去,却折了十万将士,失了一座城池的什么侍郎,陛下可说如何处置?”双鱼咬牙切齿地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待我到了西北,第一件事情便砍了他的脑袋,告慰十万兄弟在天之灵!”提到兵部的侍郎,傅长流何尝不恨?十万将士,不知多少的家庭又要支离破碎,又有多少像双鱼这样的孩子会失去双亲,流离失所。然而,细想起来,若非皇帝宠爱奸宦,因那次父帅为军情而搅了他们的好事,又如何会有这不知名牌的侍郎出征……十万将士也不会马革裹尸。 双鱼便伸出因习武而长了一些茧子的小手握住傅长流的,道:“我和母亲、嫂嫂,等着哥哥你们凯旋而归。” 傅家军出征那日,顾姮派去苏州的车马也回京了。因和双鱼一直在通信,故而顾姮也多少知道一些西北战事的消息。当然,也就知道了白氏的兄长亏空了军需药材一事。 “都道是无奸不商,只是这有些东西岂是能贪的?将士在外保家卫国,他却为一己私利,贪了数百万两银子的救命药材!”李嬷嬷连连摇头,继而贴着顾姮的耳朵道,“我看白氏必然是要助娘家度过这一关的。幸而娘子早有准备。咱们的钱便是要救助边关的将士,也不能从白氏手中去!” 顾姮颔首,道:“当今迟迟不处决白家,想必是想让他们先将这药材补上了。说到底,受苦的还是那些将士。” 当年顾姮的母亲嫁入顾家,嫁妆自然是过了明路的,不过她手头的梯己却是无人知晓。她的双亲只有她一个女儿,自然留下不少给她。后来她生下顾姮不久便早逝,谁都没料到她宁可相信李嬷嬷一个仆从,将所有的梯己都留给李嬷嬷打理,也不曾告知顾家的人一分一毫。这么多年来,顾家的人还只当她家是没落的清贵人家,没多少财产留下。这些梯己有各色铺子,房产地契,皆不如嫁妆是死物,这是能钱生钱的活物。顾姮长到十五岁,李嬷嬷以及顾姮的祖父留下的那些忠心耿耿的老仆,便给她打理了十五年,如今已是十分可观的一份身家。 当然,顾姮这些年送的礼,也没藏着掖着,白氏去苏州的确是能查到一些东西的…… 而白氏查到了,秦忘那边自然也不会没得到消息。 “一座小小的别院,竟有如此多的收入?”秦忘看着自己得到的消息,心道,看来小阿姮竟是极有生意头脑的小财迷。苏州顾家的院子被她整顿后,便成了“聚宝盆”,这些年自给自足不说,还能有不少的收入,零零散散地加起来准备给燕京顾府里的人的贺仪也就有了着落。不过白氏也只能查到这里为止了……阿姮对她自己的身家可是藏的很严实。 探子走后,千户重钺又来了,说是宫中皇后准备三日后在御花园设百花宴,宴请所有三品及以上的官员的亲属女眷,届时宫中的治安就落在禁军以及锦衣卫的身上了,是以吩咐下来安排。 “知道了,按惯例执行便是。”秦忘心知这春深夏初的,西北战事又酣,百花宴不过是个名头,本质不过是变相的募捐罢了。 第36章 家 百花宴设于四月三十那日。 顾正德如今是朝中正二品尚书,老太太从其品级,受封正二品诰命,而白氏因为是平房入门,终究不是顾正德的嫡妻元配,是以未能有诰命。就如今日老太太穿了一件大红色犀牛角轴补礼服,而白氏只得穿颜色淡许多的桃红色服饰。故而即便顾姮的母亲过世,身份地位却依旧不是白氏所能及的。 如此,顾姮也不稀奇马车内她对着自己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老太太年纪大了,一上马车便合眼小憩,余者为不打扰老太太,也是彼此之间无话可说,竟是一路安安静静,不闻一丝咳嗽。 顾姮早有预料,因此带了一本山水志,路上便专心致志地看着。 抵达皇宫的时候正是酉时初刻,顾姮不比顾婠等人,这尚是她初次入宫,只觉得车马络绎不绝,却皆是井井有序,各府的贵妇人千金纵然是见了面,也不过是略略行礼示意,少有交谈的。走在汉白玉石阶上,顾姮便紧紧跟着老太太,并不打量这庄严肃穆的宫殿。 百花宴设在御花园,在几名内监的带领之下,不多时便也就到了。 但见宴会上已有不少的贵太太、千金。白氏仿佛见了熟人,和老太太说了一声,便带着顾婠一同离去了。这宴会上的人,顾姮是一个都不认识,只得安安分分地和老太太站在一起。 过了一刻钟,宴会上的人也渐渐多了,因有半数的人都是各府的娘子,正是年纪尚小烂漫时候,逐渐地,交谈声便多了起来,间或还夹杂着不少欢声笑语。然而顾姮却是不认得一人,甚至老太太都见到了熟识的人交谈起来,她依旧孤零零地站着。 便是这百无聊赖的时候,她的肩上被人轻轻一拍,只听熟悉的声音响起:“姮娘。” “双鱼?”顾姮想自己的惊喜大概都显露出来了,只见眼前的人笑的愈发灿烂了一些,双眼弯弯如两道新月。双鱼说道:“我刚刚来,一眼就看到你了。” 顾姮这时见她身边还站着两名妇人,年轻的更是挺着大肚子,显是有数月的身孕了,此二人正是双鱼的母亲与嫂嫂,双方经双鱼一介绍便也认识了。顾姮率先行了礼,那二人因有诰命在身,且辈分也比顾姮要高,只是略略颔首,傅夫人对她道:“早就听双鱼提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灵透的孩子。” “夫人过奖了。”顾姮微微含笑,再度福了福身。 傅夫人便道:“你们年轻人说话,绣心怀了身孕,随我去一旁坐一会。” 双鱼的嫂子绣心对二人笑道:“恕我少陪了。” “不敢。”顾姮略低首,眼看着绣心与傅夫人去了一旁坐下,双鱼又对她眨眨眼,说道:“姮娘,你近来可好?” “左不过在家中绣嫁衣,哪日不是一样?”顾姮思忖了片刻,又说,“不过我们一见面,我可是要有事情麻烦你的了。” “说甚么麻烦不麻烦,你且与我说便是。”双鱼爽快地应道。 顾姮便凑到她的耳边,低声耳语了一番。正说完,只见白氏那边的人也朝她们看过来了,与白氏一道站着的贵妇人挑了挑眉,颇有些不屑地将顾姮打量了一番,神态傲慢,甚是令人不悦。双鱼立即就站到了顾姮身前,挡住了那些视线,说道:“姮娘认识那些女人?” 顾姮掩唇轻咳道:“不巧的很,那身着桃色褙子的正是府中的太太。她身边的年轻女子便是我的嫡妹了。” 双鱼惊讶地张了张嘴,又立即想到顾姮着重地将白氏的打扮说了一番,心中也是好笑,露出了了然的目光,悄声对她说:“和顾太太谈话的那位,是内阁王学士的宜人。这次是跟着她的婆婆入宫来的。” 这宜人不过是五品诰命,自然不在百花宴受邀之列。 顾姮略略颔首,倒是那大学士虽只有五品,但因在内阁任职,可以直接抵达天听,反而许多比他品阶高的官员还要逢迎他。如此,也莫怪那王宜人如此态度。 “……她的公公是太上皇当朝时的太傅,虽然十年前就过世了,不过其夫人的诰命却是仍然在的。”双鱼见不惯王宜人的无礼,索性见她家的事情都与顾姮说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姮听到“王太傅”,心中已是怔了一怔——太上皇年间姓王的太傅,那可不就是张家姨姨的亲生父亲!那和白氏交谈甚欢的王宜人——便是张家哥哥的舅母!想到这里,顾姮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她不知道当年长辈们的事情,不过她有记忆以来,就从未听人提起过张哥哥的外祖家人。如今看来,张家当年蒙冤,王家却不曾受到牵连,如今王宜人又和白氏交往不错,想来是两家不和已久。 “……姮娘,你怎么了?”双鱼说了许多话,却见顾姮只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王宜人身后的一盆蔷薇,不禁用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一晃。顾姮立即回了神,笑道:“我一时走了神。” 两人还待说话,只听一名内监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驾到……” 诸女眷立即行礼,并不敢去直视那贵气逼人的六宫之主。 “诸位快些平身。”皇后的声音倒是十分慈祥。众人平身后,顾姮才敢去偷偷打量皇后,远远地只能看到她罩着一件升龙刺绣比甲,发间簪着赤金凤凰衔珠步摇,华贵优雅,端庄雍容。因她年纪比当今还要大上三岁,如今也年近五十,倒是少了许多锐气,反而多了一些这般年纪的妇人该有的祥和之气。 她又说了一些喜庆赏花的话,便让诸人入座。 顾姮暂时与双鱼分开了,与老太太她们同坐。 百花宴的气氛还算是不错,不多时宴席间便有谈笑声响起。坐在顾姮一旁的顾婠也轻轻对她说道:“姮娘,适才和你说话的可是大将军家的娘子?” 顾姮轻轻颔首,道:“正是。婠娘也认得吗?” 顾婠掩唇一笑,道:“我倒是不认识的,听闻她自幼在军中长大,平素很少和我们这些人走动。姮娘是如何认得的?” “上次双鱼陪同傅夫人去大音庵上香,我恰巧也在……是了,就是前不久,婠娘你也在的。便是那次结识的。” 顾婠嘴角的笑一僵,又道:“听说傅娘子弓马娴熟,竟是难得的巾帼英豪,我有心结交,只是没有这个契机……” 顾姮便打哈哈道:“是啊,契机可不就是缘分吗?缘分若到了,你俩自然结识,若是缘分没到,也是强求不得啊。古人说的那句‘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也甚是有理的。婠娘觉得呢?” 顾婠原本是打算让顾姮为她牵线,结交上傅双鱼的,但是没想到顾姮竟然如此抽科打诨……她再度僵了笑容,再要说话的时候,忽然四周都安静了下来。微微一愣的顾姮也和顾婠一样,随着众人的视线往宴席外看去。 那穿过蔷薇花圃的小石子路上走来一人,身着坐蟒曳撒,腰佩玉带,脚踏云纹皂靴,正健步走来。顾姮与所有人一般,只不过一眼,目光便凝在那人的脸上,久久没挪开的反应。 此人面无一丝血色,只一双薄薄的唇有些微润泽,却当真是眉目花,不过款款行来,便令御花园中百花失色。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顾姮只觉得心中砰砰直跳,不知为何,此人一出现,脑海中便浮现了这么一句话。不知是谁轻咳了一声,顾姮立即回了神,正要为自己的失态尴尬,却见除了上了年纪的老者与上位的皇后,一旁的女眷还有许多至今未能回神。正巧顾婠也回了神,目光和她的一对上,两人都不免有些赧意。 他视若无睹,向皇后行礼的时候,露出了一双同样毫无血色,却如精细雕琢过的白玉的一般的双手。 “秦公公怎么竟有空来本宫这百花宴了?” 皇后的语气比和女眷说话的时候要冷淡了许多,也令作为听者的顾姮彻底回了神——皇后娘娘不悦,她非常厌恶眼前的这位大美人秦公公。 “奴婢奉皇帝陛下的命,前来问问娘娘的百花宴上是否还需添置什么东西。” 这秦公公的声音如同冬日里冰雪覆盖下的涓涓清流声,清澈悦耳之极,也寒意渗骨之极。 顾姮坐在角落,故而打量起人也方便,目光转过双鱼身上的时候,却见她并非和年轻的女眷一般露出腼腆羞涩,反而是略带愤恨地看着眼前这位秦公公。 顾姮正胡思乱想,忽然听皇后语气再度温和,说道:“素闻秦公公弹得一手好锦瑟。只可惜本宫在宫中五年,却从未听公公弹过。正巧百花宴无雅乐,不若秦公公弹一曲来助兴,何如?” 第37章 家 “奴婢遵旨。” 秦公公中规中矩地行了礼,一旁的小内监遂即去请来绘文如锦瑟。 到这个时候,宴会上的女眷,除了傅双鱼等知道这位秦公公身份的,余者也都明了了。而顾姮因为秦忘的缘故,即便常年不在京畿,也对其有所耳闻。只不过,顾姮和所有初见秦锦瑟的人一样,都没想到人人谈而色变的东厂厂公竟生了一副如此绝色的容貌。 而此时此刻,他正中规中矩地立在一旁,虽说是受了皇后之命为众人演奏雅乐,然则这一干贵夫人又有哪个敢劳他东厂厂公来抚瑟助兴?听宴上鸦雀无声,尊位之上的一国之母也不禁略略蹙起了眉头,直到锦瑟取来,弦音一出,看看打破了死寂一般的尴尬。 皇后已然舒展了眉头,略略抬了抬头,上躯挺的笔直。 远远看着的顾姮心道,素闻当今对这位秦公公甚是宠爱,皇后在百官女眷面前让秦锦瑟奏雅瑟,未免有损他堂堂一厂之主的身份与面子,只怕时候皇帝会对皇后兴师问罪。而这一点,皇后也是明白的吧?此刻她坐直了身躯,何尝不是在位自己打气? 想到这里,顾姮竟然觉得这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女子其实有些可悯之处。 皇后如此态度,岂容女眷闷不做声?逐渐交谈之声再起,而秦锦瑟处于如此尴尬之处却丝毫没有尴尬之色,他自拂瑟,面容苍白,而神态专注。顾姮对皇后所说的事情并无兴趣,何况百花宴上人这么多,她也实在不起眼,皇后应当不会注意到她才是。因此,她反而仔仔细细地去听秦锦瑟所拂之雅乐。 瑟音端庄而大气,所登之处皆是大雅之堂。顾姮没料到外界传闻的满腹机诡,在暗处以那双毫无血色的手搅弄朝堂的人,所出之音色竟有如此浩浩然大气其中。她的目光不由地在秦锦瑟那双拂弄音弦的苍白手上再三流连。 而一旁的顾婠在得知秦锦瑟的身份之后,便不再多看他,只专注地听着皇后的话。 在场的大多女眷也和顾婠一般反应,生怕自己多看多听,便让这传闻中睚眦必报、心胸狭小的阉人记恨了去。想来此刻,众人都强迫自己不去想初见秦锦瑟之时的惊艳了。 如此一来,整个宴会上,还能注意到秦锦瑟,又懂音律之人,便也只剩下了顾姮。 顾姮正听的入迷,忽然有人高喊“皇上驾到”,便也打断了这动人的瑟声。 女眷无人不惊,纷纷离开座席,起身向当今行礼。顾姮站在角落之处,倒是没有像旁人那么惊慌,甚至在行礼之前她尚有时间去看一眼秦锦瑟。秦锦瑟神态自若,许是因他自出现后便面无表情,此时此刻,竟也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皇后带头行了礼,皇帝的语气却并非很好,一拂龙袖,说道:“免了。” 顾姮便随着众人毕恭毕敬地平了身子,她悄悄地打量了一眼皇帝,岂料一眼便看到了皇帝身后的秦忘。此刻他正对皇后行完礼,大概是因为秦锦瑟的缘故,皇后压根没有去理会秦忘。 而顾姮也没能注意到自己身边的顾婠在见到秦忘那一刻的时候,目光落在他额前的伤疤上,竟是略略吃惊地张了张嘴巴,眼中神色亦是晦暗不明。 “秦卿政务繁忙,便是朕也许多年未听秦卿奏瑟。皇后倒是好福气,让朕这位肱骨之臣为尔奏乐助兴。”皇帝身材略显臃肿,须发皆已花白,若非龙袍加身,便像是民间寻常的中年男子。说这话的时候,皇帝脸色实在不好看,语气也很糟糕,话里话外对秦锦瑟的维护之意很是明显。 顾姮心中失笑,皇帝因为一个秦锦瑟便如此当众驳皇后的面子,况乎,这个百花宴又不是表面上众人喝茶聊天如此简单。不知是秦锦瑟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太高,还是这位天子…… 好在皇帝到底不是实在昏聩,说了皇后几句,便让宴会继续进行了,他自己带上了秦锦瑟,便匆匆地离开。顾姮若有所思地看着秦锦瑟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这翻手云覆手雨的厂公,其实仰仗的不过是天子的宠爱。雷霆雨露,谁知道何时就变了呢? 皇帝走后,皇后虽然面子挂不住,但在众人勉强还是强撑了下去。 募捐一事到最后也渐渐显露了端倪。大家也都不是傻子,对此事岂能不了解?众府纷纷有所表示。 一场宴会,目的虽然达到了,但终究是不欢而散。更别提,有皇帝当面不给皇后的面子,此次募捐成效如何倒是不得而知了。临行之前,先是双鱼将顾姮拉到无人之处,低声问道:“姮娘,适才我没有机会多问,既然那些东西都是从你的梯己处来,为何不用你自己的名义去捐赠?” “概因这些梯己皆是母亲当年秘密留下,府中的人并不知道。”顾姮叹道,“但筹集不到足够的银子置办药材,受苦的到底是边关的战士。我又不认识旁的甚么人,只好来麻烦你,通过你的手帮我捐出这些银子了。” 双鱼微微一愣,随后对顾姮行了一个大礼,道:“姮娘高义。” “我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双鱼快别取笑我了。”顾姮略略侧了侧身,道,“嫂嫂怀有身孕,双鱼还是快陪嫂嫂回府去才是。” 双鱼重重地点了点头,道:“那我便回去了……姮娘,你若遇到甚么难处,只管遣人来将军府寻我!” 不管是之前白氏等人的态度,还是此刻顾姮顾忌顾家人的想法,都令双鱼明白了顾姮在顾家的处境。这话虽然有些唐突,但却难掩她一片诚心。顾姮自然也明白,对她笑着点了点头,道:“好,我记下了。” 双鱼走后,顾家的车马也刚刚要准备启程,忽见一名小内监小步快跑着前来,然后气喘吁吁地在顾姮的跟前站住,问道:“娘子可是顾尚书家的大娘子?” “正是小女子。”顾姮略略一福,问道,“公公唤停小女子,所为何事?” “顾娘子多礼。”内监说道,“是秦公公有请,还劳娘子随咱家走一趟。” “秦公公?”顾姮吃惊不小,这皇宫里被唤作“秦公公”,又是前去“司礼监”的还有谁人?可是他为何要忽然要见自己? “是。” “那请公公稍候片刻,小女子与家人说一声便来。” 待那小内监颔首答应,顾姮便去至老太太跟前,将事情说了。老太太有些疲劳的眸子动了一动,道:“听闻秦厂督乃是秦大人的义父,此刻见你也是情理之中,去了以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可晓得?” “姮娘明白,谨遵老太太叮嘱。” “嗯。你去罢。”老太太看她态度如此,便满意地挥了挥手让她去。 小内监在前方带路,顾姮本是掏了一锭银子给小内监,意图打探秦锦瑟叫自己去的原因,但那小内监莫说缄口不语,就是连银子也不敢收下。顾姮无奈,也只得收起心思。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左右,顾姮只见四周的景致愈发萧条下来,眼前一道褚褐色的宫墙耸然而立,挡去了墙中的所有风光,甚至明朗的天空也仿佛因之硬生生地割成了两块。而顾姮的身后四周则是七零八落,尽是低压压,刚过人头的深色树木。明明是春浓夏初时节,此地却有颓败肃杀之相,她察觉不对,再不肯随那小内监继续行走,小内监也是拿她没法子。正在顾姮觉得上当受骗,警惕地看着四周的时候,忽听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顾娘子太过谨小慎微了。有阿忘在,别说是这座宫城,就是整个大明,也没有人敢对顾娘子动手。” 见了秦锦瑟,小内监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立即唯唯诺诺地行了礼,在秦锦瑟一个眼神扫来之后,便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如此,萧瑟的天地之间也就剩下了顾姮与秦锦瑟二人。顾姮福身行礼道:“见过秦大人。” “此前在百花宴上,本座与顾娘子有过一面之缘。”秦锦瑟不动声色地站着,两只苍白的手交叠在一起,随意放在身前,“你虽是阿忘未过门的妻子,但本座却还未仔细见过你。” 听秦锦瑟称呼秦忘为“阿忘”,顾姮心中觉得实在别扭。但不知为何,竟也渐渐安心下来了。顾姮正想说些什么,忽然下巴处一凉,竟是秦锦瑟用那双苍白冰冷的手略略托起了她的下巴! 顾姮浑身一僵,但听秦锦瑟已说道:“如此姿色……” 冰冷的温度传过下巴,直抵顾姮的四肢百骸,她脑子一懵,不知做何反应,好在秦锦瑟不过打量了片刻,便放开了手,见他略略侧身,向着无人的身后说道:“阿忘心急了。还不放心我了?” 只见秦忘从一株树后慢悠悠地走出来,说道:“义父多虑了。” 秦锦瑟取出帕子擦了擦手,道:“人本座看过了,也算是相配了……” 被秦锦瑟的举动与那不相符的话语闹的一阵尴尬的顾姮竟愣在原地,只听着那秦锦瑟留下后半句“就是性子闷了些”,便扬长而去…… 秦忘扬手,在适才秦锦瑟捏过的地方揉了一把,道:“不必理会他。他生性|洁癖,碰了谁都要拿帕子擦手。” 第38章 家 顾姮与秦忘的婚期还有十五日,期间原本不宜相见。顾姮并不知道秦忘是何打算,只道虽然是秦锦瑟将自己留下的,然而他却不过和自己打个照面罢了。反而是秦忘一直待在此处,倒像是刻意通过秦锦瑟的嘴,让二人相见的。 她往后躲了一躲,避开他伸来的手,说道:“秦大人言重了。不知秦大人有何大事要见我?” 秦忘转了个身,指了指两人面前的那道宫墙,说道:“你可知此处住着何人?” 此处的宫墙五丈之高,怕也只有飞鸟能自由穿越。这样的宫墙所围的宫殿,还能住什么人呢?顾姮垂下眼皮,说道:“我一介闺阁女子,如何能知道宫闱中的事情?秦大人这话,问错人了吧。” “呵……去岁这宫墙加了一丈,不过庭院中尚有一株百年梧桐,枝桠茂密,探过了宫墙。于是月前,陛下便令人将梧桐砍去,又将宫墙加高了一丈。” “我还是不明白,秦大人让我来此处,就是为了和我说这宫墙有多高。” 秦忘轻轻瞥了她一眼,道:“你自然知道。这里便是南宫。住着当今太上皇。” 顾姮略略抬眼看着他,如今的太上皇,昔年下旨处决张氏一门的人。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秦忘何苦在这深深宫闱之中将这诛心之事再度提起?她道:“哦。是吗?” 听着她淡然的语气,秦忘说道:“我派人跟踪白氏的人去过苏州。她查不来的东西,我却能查到。” “莫非秦大人绕了一圈话,就是为了这事?”顾姮眉尖若蹙,道,“那是先母留下的梯己,我不欲任何人染指了去。至于我的嫁妆,想必不用我费心,毕竟家父也是堂堂正二品朝臣,大人更是身在要职。我想,婚事必然如大人所料的,十里红妆,风风光光。” 秦忘漆黑的眸子注视了顾姮片刻,冷哼道:“难不成我还能逼着你将那些梯己纳入嫁妆之中?说到底,本督还不至于眼皮浅到要去打你私房的主意。” 被说中心中猜忌,顾姮还真的一时红了脸。秦忘当初能拿出那么多的聘礼来,怎么还会打她嫁妆的主意?不过是她这几日因白氏的事情而神思稍过了些,而且秦忘说话,也的确太绕弯子了。 但听他又道:“我所在意的,不过是你的那些收入用在了甚么地方。” 顾姮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秦忘,越见他并非开玩笑,她便愈发冷了声音,道:“你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不久之后,我便要迎娶你过门,而我不想因为你纠缠六年前的旧案而连累到我。” 两人同时看向那高耸的宫墙,顾姮勉强压下心中的惊骇与寒意,她行事已经很是隐蔽,却没想到还是被秦忘察觉了。喜的是这厮只是怕连累到他,而并未有意要举报她。但忧的却是,被秦忘如此一搅和,她这三年来的努力算是付之东流了……当年的下令者被幽禁在这南宫之中,朝局也早已大变,物是人非。但是,有些真相依旧未能昭雪,背负在故人身上的冤屈如同枷锁永世禁锢……六年前的事情终究是梗在她心头的一根刺,时不时地刺她一下。 让她如何在见到自家人时,不想起当年父亲背叛,告发林家伯伯的事情? 让她如何在婚期将近之时,不想起当年青梅竹马,一纸婚约? 她要嫁的人原本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个寡言少语却勇敢积极的少年。而不是眼前这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诡谲可怕的男人。 “大人大好前程,若是愿意,大可以另择贤妻。” “不知所谓!”秦忘沉声道,“此时此刻,若这指挥使的位置上站着的人并非是本督,你以为,顾家的人还能逍遥至今?而你还能站在这里和本督说话!” 的确,既然秦忘能打探到,别的人自然也能。 然而,一桩六年前的案子,旁人也没那个心思去打探,更不会因为注意到她而顺藤摸瓜。此刻的顾姮心中百感交集,只觉得眼前的人变得十分可怕,分明在不久前她还感念于他处处维护。想到这里,顾姮也回忆起了那日的心情,答应嫁给他,其实也是出自真心的…… 秦忘见她低首不语,心中甚是恼怒,将她一个压制,便抵到了一株大树树干之上。顾姮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又觉两人的姿势太过难堪,红着脸低声道:“秦大人做甚么?!” “你如此在意六年前的事情,是因为……张袖?” 听他嘴里吐露张哥哥的名讳,顾姮心头浮现极为微妙的感受来,闭了闭眼,她道:“我对张家爹妈有着孺慕之情,对张哥哥是兄妹之情。秦大人并非愚物,应该也知道人非草木。” “兄妹?”不知为何,秦忘又是不满意了,目光深邃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一把将她举离了地面,盯着她花容失色的模样,他嘴角一弯,将脑袋埋到她的胸口处,说道,“张家的事情,我不许你再插手。至于,张袖,你也忘了他。” 这时节的衣服已经不是那么厚重,顾姮胸前一凉一温,不禁脸色发白,双手奋力去扯他的头发。但很快,她的双手便被秦忘一把握住,扣到了脑袋之上,力道之大,也让顾姮想起了当初在雪山的时候,他一手扛着大虫,一手还能轻轻松松地抱住自己…… 而今日他提起张哥哥,她也想起了她的张哥哥也是臂力惊人。 一个失神,衣襟处已被扯开,露出一截藕色的肚兜,秦忘的双唇还在上面流连忘返,毫无章法的吻啄,直令顾姮羞愤欲死。直到顾姮渐渐僵着身子不动弹了,秦忘才意犹未尽地离开,将人放到地面,两手握着她的肩膀,说道:“别的地方,我生怕被人看出来。委屈你了。” 顾姮吸了吸鼻子,在他不经意的时候便伸手甩了一巴掌过去。 秦忘结结实实地受了,嘴角还勾着一道笑,道:“本督顶着这五指印倒是不好出现在人前。看来,姮儿是打算等一个时辰后,和我一起出宫了。” 一巴掌下去,顾姮的气也消了大半,低首整理了自己的衣襟,说道:“不必了,府中老祖宗和太太还在等我。” “哦,不巧的很,适才我让人请她们先回去了。” 秦忘的人将话传到了,老太太也就没等顾姮的意思。尤其是白氏,之前在宫中看到顾姮和傅双鱼相谈甚欢,她便心有不悦。毕竟傅家和岷王府的交情,明眼人都是知道的。接近傅双鱼,便等于接近了岷王世子。她心中只恨顾姮竟有如此好的运气,而自己费尽心机为婠儿安排的事情都竟都成了竹篮打水! 她看了一眼靠在软枕上阖眼的老太太,再看了一眼兀自安静坐着的顾婠,不免更显焦急,便轻咳一声,引得顾婠朝她看来,她便说:“那位秦公公也不知为何要留下姮娘。瞧这天色,都暗下来了……” “想来自有秦大人的道理,戒卫森严的皇宫也不会出事,母亲就不要为姮娘操心了。”顾婠对着白氏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老太太还在一旁休息呢,像这类的废话就不必说了,平白打扰她老人家休息。 白氏轻哼了一声,倒也没再说话。 即将到顾府的时候,老太太倒是慢慢睁开了眼,问道:“婠娘,快到府了吧?” “是。老祖宗歇息的可好?”顾婠立即乖巧地坐到老太太身边,为她揉捏胳膊。老太太满意地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好。睡的不错……” 说到此处,老太太便看向白氏,说道:“你掌管中馈也有十余年了。有些话,我是说了一遍又一遍。你自该明白才是。每一次都让婠儿一个做晚辈的替你操心,几乎不成体统。顾家如今与十余年前大不相同了,我也不希望看到什么有损门楣的事情。白氏,你可明白?” “老太太,我……” 老太太立即摆手,示意白氏闭嘴,继续说道:“我不管你是如何看待姮娘这个孩子的。总之,在她嫁入秦家之前,我不希望横生枝节。顾秦二家联姻,不说对顾家好,就是婠儿日后择婿也自有不逊色于谢国公之子的人选。” “娘说笑了,姮娘和秦大人的婚事是老爷订下的。我如何敢插手涉足?” 老太太眼中精光一闪,道:“你娘家这次也算是咎由自取,你到底已经冠上了我们顾家的姓氏,如果因为这件事情而影响了姮娘的婚事,这一府中馈,你也可以暂时放一放了。” “娘!”白氏不敢相信地看着老太太——按老太太的意思,自己就不能去动顾姮那小贱蹄子了?!现在还没出嫁呢,这以往嫁了还如何得了?!而老太太竟然因此事便威胁自己,一旦放手中馈,府中能接手去的……只有碧玉那贱人吧?! “你以为你在苏州的动静,我不知道吗?连我都知道了,你认为,秦大人会不知道?” 提到秦忘,白氏总算闭了嘴,那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便是顾正德见了都会敬上七八分,何况她一个内宅女人? 倒是顾婠的手微微一顿,脑海中浮现六年前的某个场景来。 这时老太太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说道:“明日始,便是为期五日的‘女儿节’。我看这次,你就老老实实留在府里,白家那边就不必回了。” 第39章 家 安置好老太太,白氏方与顾婠回屋歇息。将白氏送到主屋,只听钱嬷嬷说顾正德又是在碧玉房里歇息,之前在马车里就被老太太说了一顿的白氏脸色非常糟糕。顾婠见状,轻轻叹了一声,原本有一些关于六年前顾姮未婚夫的事情要和白氏商量,此刻也咽了下去。 却说顾姮要比三人回来的晚。 宵禁早已开始,然则送她回来的是东厂的马车,身边还跟着秦忘,巡逻的官兵自然不敢拦下。因天色太晚,顾姮的身子便有些撑不住,此刻强撑着坐在秦忘身边,秦忘自然就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乏了?” “确实有一些,不碍事。多谢秦大人关心。”顾姮轻轻一笑,身子却没有放松分毫。 之前两人闹的那么不愉快,没料到她此刻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地回答他。秦忘伸出手,将她的握在手心,略略皱眉道:“如何这般冷?” 顾姮抽不回,也有些贪恋他掌心的温度,便随他去了,只道:“我身子素来不好。” 秦忘沉默着看了她片刻,紧接着便有源源不断的内力输入她的体内。顾姮察觉到了,便道:“就快到府了,大人不必为我浪费体力。” “怎么说也是因为我,才留你这么晚。”秦忘看着她脸色逐渐红润,嘴角一弯,道,“明日我要去一趟江浙之地……十五日之前能赶回来。” 顾姮低着脑袋,心中也不是不怨秦忘莫名其妙就插手阻止她调查六年的事情,然则她的确无能为力。只能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做打算。——正如彼此的婚事,也是她无法抗拒的。她轻轻颔首,道:“江浙之地富庶,但到底山高水远。大人在外好生照顾自己。” 秦忘知她是曲意奉承,却也十分欢喜她如此悦耳的话。 “好。” 二人静静坐了一路,至顾府门前,为了避嫌,秦忘倒是不曾露面,只由东厂的一名番子送顾姮入府。回了兰居,李嬷嬷与月菱二人都还未睡,又是拿毡子、火炉,又是端参汤的。这原本是她们做惯的事情,以往顾姮身子不适,没能有精力注意,此刻见了,只觉得心中暖暖一片,赶忙说自己无事,让二人去休息。 二人哪里肯受?只管将参汤与顾姮喝下,又看着她躺到床上睡着才罢。 次日一早,双鱼便送来帖子,说是约顾姮五日后在曲江楼一聚。 顾姮入京后大事小事不断,倒是完全没想到这些东西。李嬷嬷与月菱二人也是不知道,倒是时常来兰居的姨娘碧玉恰巧也在,眼底露出了羡慕之色,说道:“姮娘还不知道吧?这曲江楼临近曲江,五日后端午佳节恰有各色龙舟之赛。而且在曲江楼二楼的雅间可以俯瞰赛龙舟的盛况,京里高门千金不好抛头露面去看赛事,故而从四月初开始,有千金的各府便来曲江楼订位。自然,临曲江的也有别的酒楼,但不管是观赛的视线或是必食的粽子都没有曲江楼的好。若是现在去订一定是订不到的,傅娘子想必是早就订好了,此番邀姮娘同去,实在是好心意。” “双鱼素来都是极好的。”顾姮莞尔,对碧玉道,“姨娘,既然那曲江楼的粽子好吃,我那日便带一些回来。到时候你不要嫌弃才好。” 碧玉温婉笑道:“哪里敢嫌弃?姮娘这么说,倒是让我不好意思了。” 两人做了一会儿针线,碧玉便告辞了。概因碧玉的孩子是府中长子,虽是庶出,却很受重视。如今养在主屋白氏那里,白日里只在学堂念书,一个月中只有初一能在下了学堂和碧玉小聚。 “珞哥儿下学还早呢,碧玉姨娘倒是有心了。”李嬷嬷收拾了碧玉喝过的茶具,又对顾姮道,“娘子的手艺愈发好了,不过也做了这许多时辰的针线,还是先去歇息歇息才好。” “是,都听嬷嬷的。”顾姮依言放下,毕竟嫁衣都快做好了,也没必要太赶。 夜间,两人服侍顾姮歇息的时候,月菱说道:“娘子,今日可是女儿节呢,没想到白氏竟没回白家去。我听说午间的时候,白家还派人来请了。只是白氏连人都没召见。” 回到顾府之后,顾姮便让小丫鬟月菱到处走动,有她授意,在某些地方,月菱出手自然是大方,如此几日下来,月菱便在顾府结识了不少的丫鬟小厮,顾姮手中的耳目自然就广了。何况有了上次的教训,月菱再行事也必然会考虑的多一些。顾姮有心锻炼她,这事方才不交给李嬷嬷。 今天白家闹出的动静也大,月菱一早就听说了,只是顾忌兰居里白氏安插的丫鬟才一直等到晚上才告诉顾姮。 “按白氏的性子,只怕还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李嬷嬷哼道,“她虽然嘴上总是在说白家的不是,行事却总是体贴娘家。此人心思虽不好,却是一目了然。想必是老太太不愿顾家牵扯进白家的事,这才勒令白氏就连女儿节都呆在府中不得出去。” 顾姮手中捧着小火炉,指腹在那繁复的花纹上来回摩挲着。 “婚期将近了,置备嫁妆一事也该提上行程了。”顾姮对月菱道,“前不久从苏州运回来的书里,我挑几本,你明日给珞哥儿送去。” “是,娘子。” “这事,最好让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顾姮含笑。 月菱尚懵懵怔怔,李嬷嬷便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声,月菱听完,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顾姮,惹的顾姮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道:“傻丫头。” 翌日,顾姮赠书的事情果然就传遍了整个顾府。 老太太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还是端午那日,顾承珞在她面前说起,方才知道。 而当日的顾姮,正在曲江楼雅间与双鱼共等龙舟赛事。双鱼将门出生,出门竟没带一个仆从,见顾姮身后跟着那日见过的胖丫鬟,便招呼她一同坐下。 顾姮深知双鱼心性,何况她也舍不得月菱就站在一旁看她俩吃东西,看龙舟,便就从善如流,笑道:“双鱼,我家这丫头最是馋嘴,到时候将你那份粽子都吃了,你可不许抢我的。” 双鱼眉头一挑,道:“诶,怪了,你家丫头抢吃食,怎么也算到你的头上才是。怎么竟成了将我那份吃去?” 月菱在一旁轻声道:“……自家娘子是用来疼的。抢自然抢别人家。” 听她这么说,双鱼朗声一笑,指着顾姮和月菱,道:“你们这对主仆……也罢也罢!好在我年年都吃这曲江楼的粽子,今年少吃一次又何妨!” “傅娘子,我会尽量克制的。”月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哈哈,我与你说笑的。我傅双鱼请客,还能少了客人吃喝不成?你既是姮娘的人,今日便尽管吃,放开了吃!” 眼见着月菱两眼放光,顾姮摇头道:“双鱼,你莫说了,再说下去,这丫头怕是要跟了你去。” 几人正说笑,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打斗之声,但听一年轻男子的怒喝之声:“……区区一个六品的主事,竟然敢和本公子相争!你可知本公子是何人?瞎了你的狗眼了吗?哦……也是,你本来就是一个臭瞎子,不识抬举的臭瞎子!哈哈哈……” “……赵公子,并非在下相争。只不过这厢房是在下所预订。今日是家父寿辰,概因他年迈,而江岸人多嘈杂……” 熟悉的声音还未说完,便被那人再度喝止了下去,但听他说道:“我呸!我管今日是你爹寿辰还是祭日!本公子看中了你这间厢房,你就得给我滚!否则的话,你信不信本公子让你在这燕京城混不下去!” 这人一说完,双鱼已拍案而起,将房门碰的一声打开,冷笑道:“哪个王八羔子在姑奶奶隔壁吵吵嚷嚷!” 顾姮原本听了那男子不逊的话也有几分怒气,但因隐约知道被骂之人是谁,总觉得他会有妥善法子解决,倒也没怎么动静。只是没料到双鱼竟是如此好打抱不平,而这一句话喝过去……也果然有几分豪气。 “傅双鱼?!怎么又是你!” “哟呵,原来是兵部尚书家的纨绔公子。” 顾姮在厢房内将那男子的身份听的一清二楚,这便将月菱唤道身边,说道:“你悄悄下去,如果遇见附近巡逻的锦衣卫或者东厂番役,便请他们来这里解决一桩事情。就说是干扰到我了。” “啊……因为秦大人,他们肯定会来的!” “嗯。秦忘的势,不仗白不仗呀。” 等月菱兴高采烈地离开了,顾姮才摇头一笑,将帷帽戴好,也出了厢房。正好见到双鱼要出手教训人,她便将人拦了下来,说道:“双鱼且慢。” 果然如顾姮所料,被这赵尚书的公子辱骂的人果然是那日在应天府的客栈里,遇见的那位眇目男子。不知他是否不记得顾姮了,还是适才注意到了离开的月菱,眼波竟然是丝毫未动。而顾姮也觉得奇怪,才不过短短半月多的时间,这男子竟从初见之时不容人触及锋芒,变成了此刻的隐忍不发。 至于那赵公子,身后站了十余名打手,还有一名浓妆艳抹的妖娆女子相随。 双鱼见顾姮出来了,便暂时收了手,对她道:“你怎么出来了?姓赵的仗势欺人,我今天非教训他不可!你放心,就这几个小喽喽,还不够我练手的!” 顾姮见她如此,便凑到她耳边说道:“你看一旁的那位掌柜,今日他这里生意正好,若是你们在这里动手,难免会影响到无辜的人。” 双鱼便下意识地朝掌柜的看去,只见他满头的冷汗,甚是紧张地看着对峙的双方。双鱼眉头一蹙,对顾姮道:“可是你看姓赵的那副嚣张模样,难不成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别人订好的厢房霸占了去?” 顾姮也不知道这附近是否会恰好有锦衣卫或者东厂的人巡逻经过,虽然今天曲江岸边人多,势必会加强巡逻,但也有万一的时候。她看了看对面低首不语的眇目男子,说道:“当事人却未必感激于你。” 第40章 家 “我行事随心而已,不求别人感激。总之姓赵的这种行为,我是看不下去的!”双鱼安抚地看了顾姮一眼,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赵随见二人低声交谈,目光不住地落在一身素衣的顾姮身上,对她们挑衅道:“没听说傅双鱼和哪家娘子来往……戴着帷帽遮遮掩掩做什么?你看傅双鱼出门从来不戴,不如摘了,让本公子瞧瞧是什么姿色……哈哈哈……” 赵随此话甚是无礼,双鱼正待出手教训,却忽听赵随一声惨叫,众人定睛看去,却见他的嘴角处被划出了一道红痕,而那行事器具正是掉落在他脚旁的一根筷子。赵随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也知道是有人暗中出手,大声叫道:“谁?!是哪个王八羔子!” 但听一声轻笑,一名男子的声音响起,道是:“我打了哪个王八羔子吗?”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二楼的尽头立着一名玉簪束发,身着素白色道袍,腰间配着一柄龙泉宝剑的男子。看着装竟像是一名江湖侠客,只是能在曲江楼定下包厢的,多是朝中权贵,一时竟让人捉摸不透他的身份。 “啊,倒是我忘记了,若非王八羔子,如何能不知道先来后到的理?”男子又笑道,“对了,还欺负两名弱女子。想来果然是王八羔子。” “你!你知道我是何人?!” “适才那位娘子不是说了吗?兵部尚书家的纨绔公子哥嘛。在场的众人都听到了吧?你何苦再三强调。啊,难道说王八羔子的记性比一般人要差?!这样的话,似我等一般人是不知道的。”男子挑了挑好看的眉头,眼底都是笑意。 双鱼听了,毫不掩饰自己的笑意,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弯成两道月牙,肩膀一颤一颤的。那男子的目光掠过双鱼的笑容,然后继续对上赵随的。 “臭小子!你究竟是何人?!” 赵随原本搂着那妖娆的女子,此刻受了男子刺激,竟是一把将人给推开了,偏又有些忌惮,故而只是在那里跃跃欲试。只听男子轻轻一笑,根本不去搭理他,反而对着双鱼抱拳道:“傅娘子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英姿飒爽。” 双鱼难得薄面一红,回礼道:“双鱼粗鄙,让公子见笑了。” 顾姮在一旁看二人如此互动,轻轻抿了抿唇。 赵随见状,大步走到一旁瑟瑟发抖的掌柜身前,一把揪起了掌柜的衣襟,怒喝道:“我问你,那厮究竟是什么身份?” 掌柜的被吓的血色全无,但也没有立即说出那男子的身份,只是为难地看着他。 “贱民!连你也不把本公子放在眼底!”说着,赵随就要伸手去打人。忽听“簌”的一声,男子手中的另外一根筷子也飞了过去,击中了赵随打人的手,他收敛了笑意,道:“掌柜的并未得罪于赵公子,赵公子何必如此?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谢桥是也。” ——谢桥? 顾姮一愣,心道这名字怎生如此耳熟? 那厢赵随已经诧异道:“谢桥?莫非你便是谢国公长子?” 男子轻哼了一声,虽然谢家久不涉朝政,而且他志在山水,也无心庙堂,但他曾祖为开国元勋,父亲更是三朝元老,即便如今告老在家,谢家在朝中的影响依旧不容小觑。 这便也是适才掌柜的即便畏惧赵随淫威,也不敢得罪了他的缘故。 而顾姮却是心中大悟了,谢国公长子,那便是之前顾婠说亲的对象了! “看赵公子模样似乎这便怕了?适才赵大公子似乎说,若违背了你的意志,便要让人在燕京城混不下去?”双鱼勾了勾唇角,虽然也有些惊讶眼前男子的身份,但眼下却更想挫一挫赵随那厮的性子——兵部尚书是秦锦瑟的人,傅家虽没有表明厌恶秦锦瑟的态度,但也说不上多喜欢,简而言之,本朝的兵部与大将军府原本就生有龃龉。更何况,赵随是出了名的纨绔,双鱼又是一惯好打抱不平,故而两人常有争锋相对的时候。如此一来,双方的关系愈发僵了。 顾姮垂着眼皮,心道,双鱼的性子并非仗势不饶人,这么激赵随,也是想将赵随的怨气转移到她自己的身上,以免事后,赵随找曲江楼的掌柜……或者那名自打她们站出来以后就再也没开口说过话的男子。虽然说看他们的模样,并非初次交锋,但顾姮依旧不愿意看着双鱼自己在这揽下黑锅。 她不禁又看了一眼那眇目男子,正对上他审视的一般的目光,眼白极多的那只瞎眼凉飕飕地对准顾姮,令她心中一怔,袖子下的双手紧紧一攥,方才故作镇定地别开了视线。 场面一时因为谢桥的插手,而有些僵持。只听适才被赵随推开的女子娇滴滴笑道:“赵公子,咱们看中的又不是这位双鱼娘子或者谢公子的厢房。只要这位主事大人说一声,愿不愿意让出厢房的事儿……” 之前那眇目男子便表过了态,显然是不愿意的。但女子这个时候说,却很好地将赵随的目标从双鱼二人身上重新转移到这名小官吏的身上。赵随眼睛一亮,笑道:“正是正是!傅双鱼,谢公子,我现在就问问这位……哦,吏部的主事大人,若是他愿意让出厢房,你们二位就不必多管闲事了。若是他不愿意……我赵随立即就走!绝无二话!” 眇目男子面无表情,先是上前对谢傅二人抱拳行了一礼,道:“今日二位相助之情,在下记住了……” 他正要说出下一句话来,忽然听一阵齐整的步伐之声,但见锦衣卫的巡逻小队直入曲江楼内,喝道:“谁在闹事?!” 本朝锦衣卫与东厂关系紧密,可谓从属关系。赵随的父亲是秦锦瑟的人,故而见到锦衣卫的人,赵随反而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站在二楼高处朝那小队长挥手。偏他没看到一同随锦衣卫前来的胖丫鬟早就悄悄混在人堆里,上了二楼,往顾姮身边一站,一脸“娘子快夸我”的慧黠模样。顾姮对她轻轻点头,眼底都带了一丝笑意。 双鱼站在一旁自然是注意到了,有些惊讶地朝那锦衣卫看去。果然,小队长压根没理会赵随,反而对着顾姮行了行礼,道:“顾娘子,让您受惊了!” 顾姮略略侧身,并未受他的礼。那小队长一挥手,厉声喝道:“端午佳节,曲江楼风雅之地,谁再敢闹事,就跟我去一趟诏狱!” 小队长这话一出,曲江楼登时鸦雀无声。还是谢桥先笑道:“既然有锦衣卫大人的承诺,大家便各自散了吧,别和某些人一样,生生糟蹋了这良辰美景。” 赵随之前和人家打招呼,人家不搭理他,现在又被谢桥抢白,脸色更是难看了一些。他冷哼了一声,正要带着女人和打手离开,却见曲江楼进来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他堆着满脸的笑容,走上前来给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然后道:“这位便是赵公子吧?犬子眼拙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请多多包涵。” 来者正是眇目男子的父亲,顾姮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见他来了,原本想回厢房去的顾姮几人也都略站了片刻。但见眇目男子对父亲道:“爹……” 老者一抬手,打断了眇目男子的话,依旧是对赵随说道:“适才老朽在曲江楼外听到一些风声。听闻赵公子看中了犬子为老朽订下的厢房,这实在是荣幸之至。” 被老者这么一顿拍马屁,赵随难堪的脸色总算好一些了,冷哼道:“老头,你这话嘛,还算是中听。” “赵公子过奖了。”老者堆着笑,“老朽生辰虽是一年一次,但端午龙舟赛事何尝不是?比起赵公子赏龙舟,老朽小小生辰又算得上什么?适才犬子无状,若是公子不嫌弃,这厢房便算是老朽的赔礼,还望公子笑纳才是。” 赵随闻言,大笑了数声,道:“好好!总算来了一个识趣的人……”他重新搂住了身边的女人,经过眇目男子身边的时候,踮起脚,用手拍了拍他的头,得意道:“小犬儿,早点学学你爹,乖一点不就没那么多事了?” 眇目男子额前爆着青筋,却是在老者的一个眼神示意后,强忍着没有说话。 那厢双鱼看的怒气冲冲,却被顾姮捏了捏手掌,制止她再度出声。 等赵随进了厢房,那老者又前来向顾姮等人一一道谢。 只是顾姮几人都没肯受他的礼,等人走了,双鱼已是叹道:“今日之事,甚是窝囊!谁能料到最后还是让那姓赵的得逞了去!” “想来老丈也是有他自己的难处。”顾姮心道,那日在应天府的客栈里便能看出这老者是极为隐忍之人。就是这种隐忍,以及刻意的讨好……让顾姮仿佛看到了另外的一个自己,也不知为何,在心中隐隐的就有些害怕。 若说她的隐忍是为自保,那么这位老者…… 眇目男子随老者离开曲江楼,见四下都无人了,方才开口道:“父亲,孩儿不懂,您总是让孩儿忍耐,只是今日,终究是您的寿辰!那曲江楼数十间的厢房,姓赵的偏偏挑了我们这间,分明是……” “分明是不将我们看在眼底。”老者脸上已没了笑意,阴冷着脸,道,“你既然知道那数十间的厢房的主人都是姓赵的得罪不起的,出手相助的那些人自然也是他得罪不起的,那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事后,他会记恨住什么人?又会找什么人解气?为父常和你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今日这么一点点小事,你都忍受不住,将来如何出人头地?!”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这些人能算得了什么?记住他们的模样就是,等你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之时,你大可百倍、千倍地讨回来。而在此之前,你要做的便是——忍。” 第41章 家 本来因为赵随和那眇目男子父子几人的事情,双鱼看龙舟赛事的时候一直有些闷闷不乐。但后来那位谢桥公子又请小二送来了一叠面果子,面果子玲珑可爱,各有形状,倒是甚讨人欢喜,至少月菱就吃了不少。既然这厢房是以双鱼的名义包下的,她自然也就回了一礼,请小二往谢桥那便送了一叠形如如意的“如意糕”去。 不料想,一刻钟后,那小二又端来一叠“七巧点心”,双鱼回了“花开富贵”……二人你来我往,送了不下十余种点心,后来再无新花样的点心了,那谢桥便来到厢房外,隔着一扇门与双鱼说若是再送,只怕他要先回一趟谢府了。双鱼自然也赶紧擦了一把虚汗,告诉谢桥不要再“礼尚往来”了,如此,两人隔着一扇门,片刻后都各自笑开了。 顾姮主仆,一个吃的尽兴,一个看的尽兴。双鱼又一扫之前的郁闷,甚至在龙舟赛毕,与顾姮一同离开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比从前的都要明媚了许多。顾姮看在心中,也是为双鱼高兴,至少今日一事看来,那谢家公子为人倒是不错…… 因端午佳节,路上行人多,双鱼硬是将顾姮送到了顾家才离开。 回了兰居,顾姮本是要打发人往各屋送了一些点心过去,再让月菱将特意挑选来的甜粽子送给珞哥儿,岂料刚吩咐下去,便被李嬷嬷拦下了。屏退了左右,李嬷嬷方道:“娘子,您刚刚回来,不知道这府里……可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顾姮嘴角一弯,心中早有打算,自己估摸着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 倒是月菱不解,奇道:“甚么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和娘子出去不是才几个时辰的功夫?” “说来也并非是今日的事了。就前几日,府里为娘子置办嫁妆,是那位操持的。”李嬷嬷心想后面的事情,大概娘子也早有预料。一开始娘子让人送书给珞哥儿,这书原本是要添在嫁妆里的,等府里上下都传开了,嫁妆一事自然要被提上日程。不管这消息有没有可能传到老太太耳里,珞哥儿时常去请安,也一定会提起。 如此一来,老太太便将置办嫁妆的事情交代给了白氏,非但从府中公用里拨出了十万钱,更从自己的私库里取出不少好东西,用意是拿来做白氏夫妇的模范。这些日子,白氏正因为娘家的事情上火,这差事一下来,更是刺激到了白氏。在她看来,府中既有这么多的银钱为顾姮置办嫁妆,却是对她的娘家不闻不问,起初顾正德未发迹,送往迎来的开销也不知道多少是白家出的,如今简直是忘恩负义了。 因此,她没顾老太太的意思,自己挪用了府中公用,悄悄见了娘家的人。今日不知怎的,竟是事发了,老太太一怒之下,责令白氏禁足,将掌管府中中馈的大权再度拿回了自己的手里。又说是姮娘嫁杏将至,想必婠儿的婚事也不远了,便让顾婠跟着她一道学习。实则她年纪也大,虽然这么说,但暂时剥夺了白氏的权力,其实都交到了顾婠的手里。 月菱还不明白在整件事情里顾姮起到的推波助澜的作用,对于白氏与老太太二人的行为,只觉得是狗咬狗一嘴毛,也没做什么太多的想法。总之,她的娘子没被波及就好了。 “……这次还是便宜了白氏。”李嬷嬷说完,得出结论。 “白家如今就算能逃过刑罚,但皇商是再也做不了了。白氏娘家垮台,老太太便立即撕破了脸面。”顾姮喃喃道,“……当然,她原本就是这么一个翻脸无情的凉薄人。” 李嬷嬷眼底也露出几分恨意来,当初太太进门不久,娘家姥爷老太太便相继过世。顾老太太便没脸没皮地撮合起了自己的儿子和白氏。即便她再不喜太太,也不能做出这样的诛心之事来。她这些年是念了佛,吃了素,可昔年不要面子里子的事情做的比白氏还多。归根究底,就如娘子说的,老太太本来就是这么一个翻脸无情的凉薄之人。 “内忧外患,足够白氏吃一壶了。”顾姮垂着眼皮,白皙的玉手轻轻托着青瓷茶盏。 “就她当年在娘子的膳食上做了手脚,以至娘子身子如此虚弱的事情,我总是觉得这报应远远不够。” “她们是在熬。可老太太能熬过几时?婠娘虽然明面上亲近老太太,但终究白氏是她的母亲。而且她那么聪明,也早该看透老太太的本质了。祖孙二人的好,是明面上的还是发自内心的,也只有她们自己清楚。左右等过个几年,白氏依旧是顾府的太太,谁也不能动摇她分毫。”顾姮道,“我从不信这世上所谓的报应。但凡事都要看契机,就目前而言,足够了。” 热气袅袅,遮了女子盈盈双眸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若世上有报应,为何好人短命而坏人总是活的那么长?世上没有报应,该去报复的、该去讨回来的,都是事在人为。 李嬷嬷怜惜地看了她一眼,道:“好在十日后,娘子便要嫁到秦家去了。我瞧着,外界虽对秦大人有些不好的话,但他对娘子却是好的。” 顾姮清浅一笑,没有作答。见一旁的月菱已经伏在小几上昏昏欲睡,顾姮又拿了一件披风给她盖上。李嬷嬷立在一旁看着二人,心中也是有几许无奈,道:“娘子,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罢。” 张家出事的时候,娘子还很小,对张家哥儿自然没男女之情。但人的感情又岂是那么容易概括的?单就张家哥儿是在苏州顾家别院出事这一点,就足够娘子内疚一辈子了。她是看着娘子长大的,娘子是什么性子她最清楚。虽是柔柔弱弱的体质,却是最分善恶喜憎,恩怨之间泾渭分明,做不出以德报怨的事情,但谁若是对她好了,总是会牢记在心底。娘子大概自己都不清楚,她和傅家娘子的本性其实有很多相同之处,这也是她们彼此会如此交好的关系吧。 “嗯,我晓得的。至于府里的事情,我们就当不知道吧。我有些乏了,想歇会儿。嬷嬷你也去歇下。等过些时辰,还劳嬷嬷提醒,将那些点心送去各房才是。” 李嬷嬷依言退下了。夜间将各色点心送去各房,不提。 次日,苏州那边的庄园又往府里送来了一些土特产,各屋分着赏了下来,顾姮便收拾出一些,让李嬷嬷送到傅府去。几日后,顾姮刚刚做完新衣,双鱼上门拜访,先是去拜见了老太太,因白氏被禁足,她自然不必取见,见过老太太之后就直接去了顾姮的兰居。她此次前来,还特意还送来了一套点翠头面,一套赤金头面。顾姮嫌贵重不肯收下,反倒是被双鱼好生说了一通。顾姮心知她是为自己添的嫁妆,也明白她的脾气,心中感动之余也收下了这些头面。 双鱼这才喜笑颜开,兴致起来了,说是舞剑给顾姮看。顾姮正狡黠地说让月菱去院子给她捡根树枝来,便听外间丫鬟来报,说是二娘子来了。 顾姮便稍稍收了笑意,让丫鬟请人进来。 顾姮在顾府这么久,但白氏母女从未来走动过。想到这是双鱼初次登门,顾婠就眼巴巴地赶来兰居了,虽然口头说是看她的,但其目的还是一目了然。顾姮当即便有些不快,毕竟顾婠带着那种目的来接近双鱼,拿双鱼做跳板的行为让人很不舒服,但当下也只是强行压在心里,隐忍不发。 双鱼也不是笨的,之前在宫宴就看出了顾婠的意思。更何况,她也明白自己的个性,行事也和这些大家闺秀不一样。她没有看不起人家的意思,但人家未必就真的想和她结交。年少时,她也是有过这般的闺中密友,岂料人家会在她背后言她并非正经将军府的娘子,又和一众男子走的那么近,若非是怜惜她,又怎么会和她交往。 她心性坚韧,也不为旁人所动摇,身份如何并非她可以决定,她只要知道她的生父生母是铁血战场的英雄,如今的爹爹妈妈疼她一如掌上明珠便可。该学的武还是要学,看到不顺眼的事情还是要拔刀相助。就是这么多年来,的确是没什么真正交好的朋友——直到顾姮出现。 顾婠住在燕京城又不是第一日,之前纵使见了面,也不会多问候一句。如今她这么眼巴巴地上凑,双鱼自然明白原因。因世子哥哥入京,顾婠也不是第一个和自己套近乎的人,当然她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更何况,如今还有姮娘的面子在,因此对于顾婠,她还是客客气气的。 顾婠自有顾婠的见识,她自幼学习琴棋书画,造诣不低。后来又有老太太请来嬷嬷教导,眼界也比普通女子要高。故而,三人在兰居倒也算是聊的投机。 大约坐了半来个时辰,双鱼便起身告辞了。顾婠又坐了片刻功夫,也告辞离开。 顾姮将人送走,方才问道:“嬷嬷,刚才怎么都没瞧见月菱这丫头?不是去院子里捡树枝了吗?” 李嬷嬷也道:“就是,适才婠娘子来了,就没瞧见这丫头了。许是又去哪里顽了。” 两人都未曾放在心上,倒是顾姮准备午睡时候,这丫头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也不顾许多礼数,张嘴就说:“娘子!你猜我今儿我听到什么消息了?!” “是什么消息,值得你这副德行!”李嬷嬷摇摇头,“扰了娘子好睡。” 月菱跺跺脚,道:“不是!是未来姑爷……呸呸呸、是那个秦大人回来了!” 顾姮与李嬷嬷对视一眼,都有些好笑,问道:“你这丫头,以前不让你叫非要叫,他怎么了?竟比我等吩咐还有效。” “那是我猪油蒙了心还不成吗?!我只当他是对娘子好的!谁知道,这出了一趟京城,一回来就带回一个女子!”月菱恨恨地道,“听人家说,两人骑在一匹马上入的城门,亲昵的不得了。好多老百姓都亲眼瞧见了!” 第42章 家 顾姮随手拿起了红木小几上的《水经注》,轻“哦”了一声。 李嬷嬷见月菱将话都说完了,自己再阻止也是于事无补,轻轻瞪了这不知轻重的丫头一眼,正想说些什么,只听外头的丫鬟来报,说是老太太屋里的大丫鬟知雨姑娘来了。纵使月菱说的没头没尾的,几人也只得先将此事放到一边。 知雨行事说话都十分利索,几句话便将来意说的一清二楚。原是秦忘去了一趟江浙公务,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对嵌东珠累金丝耳铛,是特意为顾姮选的,如今眼巴巴地送来顾府。知雨嘴巴讨巧,说了许多喜气的话,只是顾姮的反应却是淡淡的,依旧赏了一些金锞子于知雨。知雨极有眼力劲地将装着耳铛的盒子递与月菱,自己适时地告退了。 月菱启了盒子,但见里面安放着一双中心镶嵌着指甲盖大小的东珠,尾部又有三粒翠绿的宝石的耳铛。抛开这东珠与绿宝石的珍贵,单是这耳铛上金丝雕刻的内容极为精致也能看出此物尊贵之处。月菱跟在顾姮身边也算是有些见识的,但是瞧了这对耳铛仍是挪不开眼来。 李嬷嬷却于一旁悄悄打量顾姮的神色,看她初见这耳铛之时也露出惊艳之色后,但旋即便有些淡淡的,她心知刚才月菱的事情,顾姮虽然没怎么说话,但心里一定是不快活的。否则这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娘子怎么会有如此故作不在意的模样? 李嬷嬷轻咳一声,对看呆了的月菱道:“月菱,适才你说的那些事情,是听谁说的?” 月菱这才回神,想到手中这耳铛是那位秦大人送给娘子的,心下立即就有了偏见,将那盒子一关,说道:“还能有谁?不就是府中的那些姐妹们。” 李嬷嬷瞧顾姮依旧捏着那书,仿佛没听见也似,便道:“原是她们。到底不是自己人,你能从她们嘴里套出一些事情,但是也难防有人将计就计,将一些虚假的消息传给我们。” “嬷嬷此话,我怎生听不懂了?”月菱不解地问道。 倒是顾姮明显眸光一动,安安静静地等着李嬷嬷继续说下去。李嬷嬷便道:“你适才说很多老百姓都看见了,他们看见了却立即传到了府里,可见这事是沸沸扬扬了吧?但秦大人是何身份?别说是平头百姓,就是达官显贵,也未必敢多说上一句。” 月菱一拍脑门,说道:“嬷嬷的意思是我误会未来姑爷了?!” “也不尽然。无风不起浪,若非真有那么个女子和秦大人一同入京来,传消息的人,再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编排。”李嬷嬷见顾姮将书放开了,心下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月菱仍是道:“那我更不明白了……咱们姑爷这是有没有做出对不起娘子的事情来?” 不待李嬷嬷为月菱解惑,顾姮已轻咳道:“月菱,我如今尚未过门,若你再议论姑爷的事情,别人合该说你的娘子——我,没脸没皮手又长,也会背上善妒的名声。就是将来过门了,有些事情,不该说的便是不能说。更何况……秦大人就是想纳几房妾室,也都是情理之中的。” 其实月菱之所以这么激动,也并非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是婚期将至,秦忘若果真带那么个女子入京,就实是太打顾姮的脸。现在听了李嬷嬷分析,又有顾姮教诲,月菱也知道自己错了,细细一思考,立即惊出了一头的冷汗,说道:“都怪我,若是娘子听了进去,此刻忍不住的便发作了,又或者此刻忍下去了,日后与姑爷生了心结,那都是对娘子大大不好的!娘子,嬷嬷,你们说,这消息究竟是谁刻意传给我的……” “我还没问你,你好端端地在捡树枝,怎么就不见了人?”李嬷嬷眸光一凝。 “是碧玉姨娘院子里的一个小丫鬟,看我在捡树枝,说是外头有更好的,要带我去,我这才去的!”月菱捂着嘴巴,道,“后来我就听人提起那件事情了,我因在意就多问了一些时候。难不成,是碧玉姨娘的人有问题?” “她的人的确有问题。”顾姮淡淡一笑,道,“看来,不仅仅是咱们院子里被安插了人。” 李嬷嬷轻叹着抚了抚顾姮的长发,道:“娘子,你不是要午歇吗?还是先去歇息罢。左右这兰居,咱们也住不了多久了。” 顾姮轻轻点头,脱了外衣,靠到软榻上小憩。仍是一头雾水的月菱则是被李嬷嬷叫到了一旁。其实对方想一石二鸟,一来挑拨顾姮和秦忘的关系,二来若是顾姮稍稍深究一下,便能查到碧玉的身上,如此可以挑拨顾姮和碧玉的关系。简而言之,这整个府邸里,谁最想见到这个事情发生,那谁便是这幕后指使之人了……现在白氏还在幽禁之中,如此一想,能做这种事情的也就只有一人了…… 李嬷嬷唯一想不通的就是,之前顾婠的态度一直都算不错的。为何会忽然发难?还是直接冲着顾姮和秦忘的婚事来的。 听李嬷嬷分析完所有的事情,月菱又是羞愧又是懊恼,一会儿说自己笨对不起娘子,一会儿又说那位简直是用心险恶、云云。 李嬷嬷无奈地摇头,想当初月钏服侍顾姮的时候,遇事都是她们先有商有量的,这月菱丫头可好,任何事情,都直接捅破到顾姮跟前。要知道顾姮身子弱,经不起这样的情绪大波动。她见顾姮睡了,便将这些话都一一交待了月菱。 月菱则嘟着嘴巴有些不赞同地道:“嬷嬷,娘子如今也不是孩子了,有些事情,难道不应该让娘子自己来拿决定吗?今日的事情是我糊涂中了人家的圈套。可是,万一这是真的,我是不管他是秦大人还是什么大人的,我都不能看到娘子受委屈,就算是于声名有毁,也不能让娘子委委屈屈地嫁过去。” 李嬷嬷一愣,没想到这素来一根筋,又天真单纯的丫头竟能说出这些道理来。 而这些话,自然也就让李嬷嬷想起了六年前那个雪夜…… 张家父子来的时候,她瞒着娘子。张家父子出事的时候,她也瞒了。 若是当时她和月菱一样,告诉了娘子,而娘子也插手了,是否现在娘子不会如此耿耿于怀? 月菱带回来的消息自此石沉大海一般,兰居这边只安安心心地等着出嫁。 而随着秦忘回京,顾家也接到了一道圣旨,却是以皇后娘娘的名义赏赐了一对玉如意下来,为顾姮添置嫁妆。顾姮是知道皇后和秦锦瑟的关系的,今次毕竟是秦锦瑟的义子娶妻,皇后的本意绝对不会给她添嫁妆。不添堵都是不错的了。 但顾家的人已久未受到如此恩宠,尤其是老太太,索性请了那圣旨去佛堂里,好生地供奉起来。顾正德显然也因此对顾姮的态度又变好了许多—— 事实上,在秦忘来提亲之后,顾正德对顾姮就一直是和颜悦色的。他平素不在家中,只有晚间家里人一起用膳会见到一次。但不难看出的就是,碧玉之所以来兰居来的那么勤,一方面也有秦忘的关系在其中,一方面嘛……自然是顾正德授意的。碧玉或许不懂,但顾姮明白,顾正德在乎自己的独子,一旦碧玉和她的关系好了,她也势必会爱屋及乌,对珞哥儿多有关照的。 一应嫁妆总算是在五月十四那日之前备好了。是日,顾府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抬着顾姮的嫁妆往秦家去。 首先的自然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那对玉如意。再有除了各色內房外房的家伙,以及象征着房屋土地的砖瓦土坯,更令人瞩目的还有顾姮娘家留下的传世珍贵典籍。如此,嫁妆六十四抬,十里红妆,满城艳羡。 等嫁妆抬到了秦家,早有秦家的“亲朋好友”招待,另有唱嫁妆的人一一宣读嫁妆,场面热闹之极,自不必再提。 是夜,顾姮也没有女性长辈来教她一些新婚私密的事情。白氏不必提了,老太太不知道是年纪大了忘记了,还是没有留心到,总之也不曾交代下来。后来李嬷嬷等到了晚上,也不见有人来,便让月菱退下后,自己单独与顾姮说了一个多时辰。饶是顾姮再会克制隐忍,此刻也不禁红透了脸蛋。 外人都看顾秦二家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之象。今日那十里红妆也是羡煞了全燕京城的姑娘。可谁又能知道这繁华表象之下,会是如此冷冰冰的一派全无周到。李嬷嬷不曾提起半句,只说道:“娘子,明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当然,也会累上一天的。今晚您早些歇下,那些东西实在不懂也不打紧。” 略顿了会儿,李嬷嬷和顾姮说了那嫁妆里何处放着各色瓷人…… 第43章 家 熄了烛火,顾姮却是躺在床上,一夜未曾好眠。次日醒来,早有安排好的几位嬷嬷前来伺候她,又是沐浴,又是上妆,竟是连早膳都未吃的。顾姮迷迷糊糊地随着这些人折腾了去,只觉得身上十分不适。如此费了大半日的功夫,闹的顾姮对今日大婚也愈发忐忑不安。至于,红娘等人在一旁说的什么吉利话,她都没听进去半分。 直到月菱悄悄地塞了几块点心给她藏袖子里,她才恍惚回神来。 不久之后,老太太也来了,无非是说些嫁去了秦家,就要好生相夫教子之类的话。也说了顾家的养育之恩,让顾姮须得好生记挂着。她和顾正德的想法是一样——虽然宠顾婠,但顾承珞才是家中独子,如此提点顾姮,也是要顾姮多为庶弟的未来考虑。 顾姮忍着脑仁的疼楚,都一一应了。 好容易吉时到,秦家迎亲的队伍也掐着点儿到了门口。 屋外锣鼓、唢呐一声高过一声,屋内月菱扶起了顾姮,隔着鲜红嫁衣传来的温度让顾姮稍稍镇定了一些。概因李嬷嬷年轻时候遭遇过一段不幸的婚事,后来才重新回到顾姮母亲的身边的。是以,今日顾姮大婚,她反而要避开去,只在远处看着,并不近顾姮的身。 盖头盖上,待月菱搀了她出门,便有一名素未谋面的嫡出堂兄上前背着她出门。 伏在陌生男子的背上,顾姮觉得这一路从一开始便不是那么安心。 该有的“哭嫁”还是有的,因她出阁,白氏也被解除了禁足,此刻正在府前“哭”的好不伤心。 顾姮也“哭”了几声,至于眼泪那种东西,盖着盖头谁也看不见,流不出来也就作罢了。 上了花轿,顾姮便悄悄取出一早藏在袖子里的点心。大抵是李嬷嬷早有吩咐,这些点心都是月菱早先就备好的,皆是些绵软易消化的点心。 只是略吃了几块,顾姮仍是觉得身子不舒服,便放了起来不再吃。 花轿还算是平稳,落地的时候,伸来一双熟悉的大手,顾姮微微愣了片刻,终是伸出手来,交给了那人。 今日秦忘大婚,名为秦忘义父的秦锦瑟却是没有出现。 秦忘自言双亲早逝,故而秦家父母高堂之上便安置着两块牌位。另有顾姮生母亦是早逝,他便一并将准岳母的牌位一起请来了。此事,秦忘未曾告知任何人,故而白氏今日也是来了的,就预备着要受顾姮和秦忘这一拜。可她哪里料到秦忘行事竟然如此不将世俗之礼放在眼中。本该她坐着的位置,此刻安置着一块牌位,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顾门嫡妻元配周氏。这令白氏一时间尴尬不已,但又因为秦忘身份特殊,没有一个人敢明面说他,这也包括白氏。 顾正德原本也是看中秦忘的位份,这厢生怕白氏当场翻脸,便暗暗给自己的贴身侍从使眼色,若是白氏有一丝不对劲之处,便按捺下来。至于他的脸色,却也不算太好,因为他此刻正与三块冷冰冰的牌位同座,除了秦忘这不记得家门,空立着两块无字的牌位,他身旁的那块牌位却是提醒着他,那个被他强行忘记很多年的人。 冷冰冰地,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块牌位的人。 忆起陈年旧事也好,觉得女婿不给面子也罢,他虽有不悦,却是尽数隐忍了下来,受了两个晚辈一拜。 他是礼部尚书,他的言行自然是本朝礼仪典范的最高权威。 但很多人大概也知道,若是正儿八经的有头有脸的人家,绝对不会做出“娶平妻”这样有辱门风的事情。但顾正德做了,而且还当上了礼部的尚书。 说到底,这不知道是谁嘲讽了谁。 在踏入秦府之前,顾姮心中是有许多的迷茫。可就在拜堂的时候,她行礼之时是真真切切地发自内心的。拜完天地,便在丫鬟、喜娘的搀扶下去了新房,秦忘随后便来了,在喜娘的声声贺喜之中,拿喜称掀了红盖头。 烛火之下,他的女孩正低着脑袋,抹了胭脂的脸蛋有着娇俏的红嫩之色,恍恍惚惚的,生出一股子娇滴滴的羞怯来。 “新娘子可真漂亮!老婆子做了这么多年的媒婆,还未见过这般俏丽的新娘子!莫怪啊……将新郎官都看呆了!” 秦忘并不讨厌喜娘这样的话,深深地看着顾姮,说道:“喜宴还要许久方能结束。你好生歇息。”然后他又吩咐月菱去将备好的膳食给端来。 那些喜娘都是第一次见他,只觉得新郎官合该都是如此温柔的。但顾姮却知道他原本是如何的人,不禁悄悄地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岂料这一打量落在秦忘的眼中,便如那春风拂过杨柳,杨柳轻抚了水面,含羞带怯,娇不胜羞。待她重新低下头去,秦忘心中依旧燃着一团慢火一般。 若是可以,他倒是不想回那喜宴了。 陪着一群大老爷们喝酒,自然不如守着自家娇滴滴小妻子。 他虽然此刻目光都黏在顾姮的身上,但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也让他敏锐地察觉到顾姮身边的四个大丫鬟那落在他身上时有时无,有些轻有些重的目光。 到底是在喜娘们的笑声中,秦忘出了新房。秦忘孤零零的孤家寡人一个,在拜堂的时候,顾姮得知高堂之上还立有他父母的牌位,心中便有一丝怜惜。如今这新房里也没有他的一个女性亲戚,顾姮觉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何曾不觉得那样一个嚣张跋扈的人,也是有可怜之处的。 顾姮抬眼打量了那四名大丫鬟一眼,道:“你们都退下,我要歇一会。” 顾姮说完,那四名大丫鬟便立时规规矩矩地退下了。顾姮心道,这四人倒是挺聪慧的,在兰居待了那么几日,不知是觉得她并非好拿捏的软柿子,又或是被何人立了甚么规矩,竟然从一开始的傲慢不可调|教成了如今低眉顺目的模样。 “姮娘!”四个丫鬟刚刚退下,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听说新郎官去前头了,我便赶紧陪你来了!” 顾姮抿唇笑道:“亏得你来了。” 这时,双鱼已经进了屋里。见顾姮一身正二品的命妇火红嫁衣,烛光盈盈之下,眉眼如画,美不胜收,不禁也看的失神。适才秦忘那副样子,倒是没惹出顾姮的羞意来,此刻双鱼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竟是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 “姮娘,那姓……那秦大人赚翻了!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倾国倾城的美人给他娶回家来了!”双鱼一副扼腕叹息的模样,看起来,只差站起来跺脚了。顾姮立时没了羞意,掩唇一笑,道:“你又来笑话我。” 这时,左右都退下了,屋里只剩她们二人,双鱼不由坐到她身边,拉住了她的手,道:“姮娘,我和你说个正事。皇后娘娘筹集的那些款项以及白家自己补上的银子,买到了足够的药材。今日我哥哥寄信回来,说傅家军已将那被北夷占去的地都夺了回来,大捷已是在望。” 顾姮笑道:“有傅家军在,何愁不捷?” “你不知道。所有的太太、千金里,唯独你那份是最多的。”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我没多少私房钱,能捐的都捐了。总不如你的多。如今平白却占了你的好处,得了个好名声。” “名利到底是身外之物。战争一日不结束,老百姓便多受一日的苦。只要能让他们早点回归平静的生活,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是我拘泥了。” 二人正谈话,只听外头传来了脚步声,房门尚未打开,便听月菱的声音响起:“娘子,您猜我遇见谁了?!” 房门开了,只见一前一后站着二人。前头站着的是胖嘟嘟,笑盈盈的月菱。而她的身后是一名身着浅绿色褙子,体态优雅,秾纤得中的女子。顾姮一愣,不敢置信地道:“婧娘……” “姮娘别来无恙?”梅婧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放着一碗药膳。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道:“数年未见,姮娘也从昔年的小姑娘长成如今要嫁人的大姑娘了。” 顾姮见到故人,惊讶过去之后便是一阵喜悦,听了这话,虽然很是害羞,仍是将梅婧与双鱼二人分别做了介绍。梅婧不如双鱼那般又是好奇又是亲近,只是淡淡地让顾姮伸手,好让她来切脉。 “优思过虑,又受了累。这些年,你是怎么照顾自己的?怎么身体比前些年更差了。”梅婧是医女,因家道中落,后又和未婚夫分散,便一直独身一人行走江湖。 数年前梅婧曾在苏州别院住过两年之久,一直为顾姮调养身子。她对万事皆是一副寡淡的模样,顾姮却是欢喜她的性子,因此对她的离开,是十分舍不得的。没想到再见会是这样的时候……顾姮奇道:“婧娘,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梅婧轻轻一笑,道:“说起来,秦大人在江浙公务之时受了一些伤,正巧那些庸医都束手无策,我将他给救了,他见我是个女子,说是自己就要过门的娘子身子骨不好,便要我跟他回京,为他的娘子调养身体。没想到……原来是姮丫头。” “什么?!那也就是说……和姑爷一起回京的人,是婧娘你啊!”没等顾姮开口,月菱已经叫出声来。却被梅婧冷冷地瞪了一眼,说道:“没大没小。” 月菱虎躯一震,梅婧仗着年纪大,医术高,当初可没少欺压她们!她想也没想,就赶紧叫了句“婧姐姐”,之后想到顾姮,她又有些不甘心,便仍是问道:“那我听人家说,你和姑爷同乘一骑回京,是不是真的吗?” “你觉得有可能吗?”梅婧凉飕飕地看了她一眼,见小胖子被吓的脑袋都缩进了胖脖子里,才算略略方柔了脸色,道,“是谁在背后编排?” 顾姮本不想多说,但是在梅婧这样的眼色,以及一旁双鱼疑惑的目光下,还是将事情的原委说了。梅婧听了,不过是淡淡地垂着眼皮不动声色,双鱼已是气氛道:“简直可恶!后宅虽有阴私,没想到竟如此下作,皆是女子,让对方难受,她便能高兴一些了?” 顾姮笑着安抚了双鱼,又问梅婧道:“婧娘,你远在江浙,若是秦……他强行让你来的。我便让他放你回江浙去。” 梅婧瞥了她一眼,道:“不必了。山高水远的,我一人上路,危险也多。更何况……你说说你,我好不容易给调养好的身子,你又给我败坏了!” 顾姮张了张嘴,发现有些事情还真的不好开口。好在梅婧也没打算听下去,说道:“你现在最好什么都别说,乖乖把药膳吃了。我可不想明日再看一个重病患者。” 昨日李嬷嬷教导了半日,顾姮立即明白了梅婧话里话外的意思,羞红了脸,赶紧低着脑袋吃药膳。双鱼却是紧张道:“婧娘子,姮娘身子怎么了?可有大碍?” 梅婧淡淡地道:“现在没有大碍,过了今晚就不知道了。” 第44章 家 顾姮正吃着药膳,闻言不禁被呛了一呛。红着脸擦了擦嘴角,道:“婧娘,别胡说。” 梅婧淡淡一笑,只见一旁的双鱼也是红了脸蛋,两眼盯着窗外。也只有月菱依旧不明就里,还道:“就是,婧姐姐,你就别闹我们娘子了。” “把药膳吃了,便好生歇息。”梅婧瞪了月菱一眼,道,“等她吃完,你们两个也跟着我出去。别吵她。” 为了顾姮的身子,两人倒是都没异议,只是面对陌生环境的顾姮心有戚戚然,道:“婧娘,你们可别留我一人在此。多陪我一些时候。” “不成。”梅婧不理会顾姮的撒娇,道,“你昨夜没睡好,现在必须好好休息。” 顾姮求助似的看向双鱼二人,却见这二人竟也站到了梅婧那边,都表示自己等会儿要出去。顾姮无奈,只得慢慢地吃了那药膳,在梅婧的要求下,躺到陌生的床上合了合眼。原本这样陌生的地方,顾姮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的,但许是梅婧的药膳中有安神的东西,她躺了片刻,便有了困意。 再度醒来,却是因为身上那双肆意的大手。 “啊……”她惊呼了一声,就往后退去,再退便是床缘,幸而身边的男人一把抱住了她。往怀里带了一带,秦忘搂着她的腰肢,说道:“醒了?肚子可饿了?” 顾姮见他只穿着一件中衣,披散在肩上的长发发梢还有晶莹的水珠。倒像是刚刚沐浴过的模样。顾姮红着脸别开视线,道:“嗯。” 顾姮想翻身下床去,说是肚子饿了,或许可以避开男人刻意的接近。只是这一动,便发现自己的衣襟松松垮垮的,里面那件不久前绣好的大红色鸳鸯戏水的肚兜也露了出来,顾姮立即回想起那惊醒自己的怪异触觉,她的脸蛋更红了一些,咬着唇穿起了鞋子。 秦忘也下到床来,吩咐外面候着的丫鬟备一些热食来。 顾姮只吃了几口,腹中便觉得饱了,又唤来月菱服侍她净面、沐浴,整治完一切的时候已是夜色浓稠,她问道:“大人,这是几更了?” 秦忘眸色浓了一浓,道:“三更了。该安置了。” 顾姮刚刚褪下的羞色再度浮上来,支吾着道:“大人先安置,我、我午间才睡过,此刻睡不着。” 秦忘看着身着白色中衣,一头黑色缎子般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苍白的脸上带着些微羞意的女子,慢慢地朝她走去,道:“我此刻也睡不着。” 顾姮轻“啊”了一声,忽然就被秦忘打横抱了起来,昨日李嬷嬷教她的东西全部浮现,顾姮轻轻揪着他胸前的衣襟,一双水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秦忘哑着嗓子,道:“外面冷,我们到床上说说话……” 顾姮起初真当秦忘是和自己说说话的。直到衣服都被褪下了,那撕裂般的痛楚传来时,顾姮才哭着拍打秦忘的身子,道:“……你骗我……” “阿姮别怕……”秦忘亲上了她的双唇,眼底满是柔情。顾姮听那一声“阿姮”,身子渐渐就软了下来,男人此刻专注的眼神,除去那些侵略,就像极了她的张哥哥……声音被堵在嘴里,可是顾姮却伸出手来颤颤抖抖地抱上了男人的脖子…… 次日顾姮醒来,发觉自己枕着秦忘的臂弯,昨日秦忘到底是顾及了她的身子,虽然后来又取出了箱底的瓷人观摩了一番,却也没索取过度,折腾了两次便放过了她。就如吃了那碗药膳般,顾姮后来是睡的很安稳的。 两人四目相对,顾姮的脸再度红了起来,发觉两人都是未缕,将脑袋埋到了被窝里面。 “身子好些了吗?” “嗯。” “我公务繁忙,从前很少在家里。府邸也是刚刚建的,没甚么规矩,大小事务也分配的不齐整。往后家里的事情就要你多费心打理了。” 顾姮这才抬起脑袋看着他,道:“……好。” 秦忘得逞似的一笑,凑到她跟前,用力地亲了一口她的双唇。顾姮心知是被他算计了,但也因从未见过他这么欢快的笑容,隐隐的,竟还有一丝奇怪的熟悉感,于是便压下了心中的羞恼,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 秦忘下床穿好衣服,唤人烧来了热水,又与顾姮二人沐浴了一番不提。 概因秦忘大婚,故而按例有七日婚假。早间沐浴过后,顾姮身边的李嬷嬷与月菱,与那四名大丫鬟皆来服侍。秦忘只让她们收拾房间,自己动手为顾姮绾发,不过他动作笨拙,眼看着顾姮的头发要被作践,月菱在一旁急的跺脚道:“哎呀,姑爷,不是这样的,你得这边一点!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 李嬷嬷赶紧伸手扯了扯月菱的袖子,毕竟秦忘声名在外,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更何况,他此番举动到底是因为疼爱顾姮,这是两人之间的情趣…… “大人,您就让月菱来罢。”顾姮笑看了月菱一眼,许是因两人昨日的温存,秦忘透露出来的柔情,顾姮的话语里不知不觉带了一丝撒娇。秦忘很是受用,松了手,对月菱道:“小胖子,你来。” “我……”月菱最不欢喜别人叫她小胖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心道,枉费她在娘子面前说了这么多姑爷的好话……姑爷实在是太过分了!顾姮掩唇一笑,道:“大人,月菱是打小和我一块长大的。您别这样逗她。” 秦忘勾了勾唇,道:“好。就听你的。” 秦忘让出了梳妆镜前的位置,走到床前正要取外衣披上,便见原本红着脸蛋整理床榻的一名丫鬟赶紧过来,手中拿着他的外衣,就要为他穿上。秦忘蹙眉看了她一眼,只见这丫鬟果然生的绝色,一双妩媚的眼睛含羞带怯地看着他,好似一朵承露的鲜花。 秦忘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此刻眼中冰芒一现,冷声道:“夫人身边有月菱和李嬷嬷服侍便足够。尔等往后没有吩咐,不得进到主屋里来!” 四名丫鬟闻言,纷纷都低下头去,拿着外衣的丫鬟更是道:“大人,奴婢们是老太太赏给娘子的,服侍娘子原本就是奴婢们的本分。” “混账!”秦忘原本心情正好,不欲立时处决了这四名令人生厌的丫鬟,但没想到这个丫鬟的胆子竟然这么大,还抬出了顾家的老太太。听到这边动静的顾姮也赶紧过来了,问道:“大人,怎么了?” 秦忘道:“无事。这几个丫头我看着甚是碍眼,可到底是你从娘家带来的人,因此只责骂了几句,不曾让人拖出去杖杀。” 闻言,几个丫鬟都是一震,领头的那个哭的梨花带雨,一个劲地朝顾姮叩首,道:“娘子,奴婢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从老太太的吩咐,要好生照顾娘子和姑爷……” “你们都起来吧。你们在兰居的时候便是我的人了,如今又陪我来到秦家,自此自然要奉我与姑爷的话是从。我原也不想为难你们,只是你们既然让大人看着碍眼了,我是不能再留你们了。”顾姮问道,“大人,毕竟是我娘家的人,不好杖杀害了。您看是安排到府里别处去,还是发卖出去?” “卖了罢。”秦忘道,“我这府中容不得心有二主的人。” 四名丫鬟纷纷苍白了脸色,直到被人拖出去也没敢吭一声。 站在二人身后的月菱与李嬷嬷面面相觑,都是没想到这祸害竟这么容易就被打发了。月菱得意地一笑,心道,她就知道姑爷会对娘子好的,现在看来果然没错!至于李嬷嬷,她所思所想则更为深刻一些。之前在大音庵,她只是和姑爷照了一面,如今仔细地去看,竟是越看越像……若果然是她想的那样,那这门亲事,到底是娘子的幸,或是不幸? 打发了那四个丫鬟,顾姮心中也稍稍安定了一些。适才那番话,她虽然是顺着秦忘的意思说的,但也有隐约的试探之意。之后,月菱又欢欢喜喜地为顾姮梳起头发,一面还说道:“就是嘛,娘子身边有我一个就够了。不、还要加一个嬷嬷!那四个臭丫头一看就不是安分的,打发了好,打发了好!” 顾姮立即悄悄打量了一眼秦忘,见他没什么反应,才轻轻拍了拍月菱的手背,道:“不许胡说!” “这是自家,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难道还能传到那些人的耳朵里去?”月菱不满地嘟囔道。话音刚落,她就被李嬷嬷拧了一把手臂,道:“娘子不让你胡说,你就别胡说!你去厨房看看婧娘子为娘子准备的药膳好了没有!” 看着月菱那挤眉皱眼的模样,顾姮便低低地笑了出来。 秦忘看着自己的小妻如此欢快,便拿了眉笔要为顾姮画眉。 夫妻二人闺房之乐自不必多提,顾姮吃了早膳后,又跟着秦忘去了书房,两人一个做些公务,一个则翻看府中的账目,有些模糊之处,也好就近地问上一问。处理了账目之后,顾姮又将府中的仆从做了一个新的分配与管理。忙下来竟过了半日功夫。 大抵是顾姮问的问题多了,秦忘索性就坐到了她身边去,等顾姮简单地处理了府中的一干庶务,秦忘的手也环上了顾姮的腰,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凑到她耳边,问道:“阿姮你要不要歇会?” 顾姮立即红了脸蛋,道:“大人,我身子不舒服……” 秦忘轻轻一笑,手上捏了捏她腰间的肉,道:“你在想坏事……” 顾姮闭了闭眼睛,努力不去想顶在身后的东西,闷声道:“的确还未好。” “……那我检查检查……” 二人自书房出来已是将夜,因书房重地,秦忘从不让人接近,故而月菱和李嬷嬷只在主屋里等着。等二人回来的时候,见顾姮的脸色并不好,月菱惊讶道:“娘子,您这是怎么了?我去请婧姐姐。” “……不必了。”顾姮赶紧拦下了月菱,这样的事情岂能让梅婧知道?定是会被她取笑的。 却说夫妻二人在府中腻了两日,李嬷嬷本欲向顾姮说的话也渐渐咽了下去。 第三日是回门之期,夫妻二人如往常时间醒来,因秦忘早就备好了回门的礼物,故而两人不紧不慢地起床沐浴、用膳,一直到辰时才出门。 第45章 家 日子渐渐热起来,顾姮总算不似前几个月那般难熬,也换上了较为淡薄的夏衣。她靠着软枕,手中拿着一本书,懒散地看着,忽听一旁的秦忘说道:“姮儿,书拿反了。” 顾姮轻呀了一声,赶紧看自己的书,哪里拿反了?却分明是秦忘在打趣自己。她娇嗔着瞪了他一眼,继续看下去。秦忘便凑到她身边,问道:“你怎么了?如此心不在焉。” 顾姮轻笑了一声,道:“许是日头热起来,人就觉得乏。” 秦忘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将人搂到怀里,伸手抚着她的长发,道:“既是乏了,便不看了。”一面说着,一面拿掉了她手里的书。 顾姮身子一僵,过了许久才放松下来,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道:“嗯。” 秦忘又问她一些顾家的事情,顾姮说着说着,便道:“其实我小时候也是住在燕京城里的。那个时候父亲是礼部侍郎,顾家的宅院也不是这里……”当时的顾府坐落在十里巷,张家在九曲巷。虽是两条不同的街巷,两座宅子却是背对着背。她能听见张哥哥隔了一道高墙的琅琅念书声,也能听到张哥哥练武之时的刀剑声。这个时候,顾姮才发现,那些自己以为极浅极淡的记忆,不知何时已经深入脑髓。随着重回故地,这些记忆开始一一浮现。 “……我记得那院子如今被吏部的一名主事买下来了。” “光说我了。”顾姮抬着脑袋看他,“大人,你呢?你从未说过你以前的事情。” 秦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顾姮立即想到拜堂之时,秦忘父母的牌位是两块无字牌,何况她与秦忘相识也并非一两日的功夫,若是他的过去可以提起,她早就该知道了。于是她立即低下了头,低声道:“大人,我并非是故意的……” “我父母过世的早。”秦忘捏了捏她的脸蛋,道,“后来我落入人贩子手里,辗转被卖到了北夷,在那里做一个卑贱的奴役,直到太上皇被擒。当时的汉人奴役中只有我学会了番语,至于那些蛮夷自然不会中原话,于是我就被安排到太上皇身边伺候。五年后,太上皇回朝,特意要了我一起回来。再后来的事情,你大概也听人说了。” 顾姮一愣,不曾想到秦忘竟有如此曲折的身世,只是……她总觉得隐隐有不对之处。如此的遭遇,他的一身武功从何而来?秦锦瑟又为何要认他做义子?人人都说秦锦瑟的用意是认了秦忘做义子好羞辱太上皇,但是,秦锦瑟那样的地位无须这么做。更何况,她也是亲眼见过秦忘和秦锦瑟相处的……那绝非是外人臆测的那样。 秦忘将重要的东西都抹去了,然而就如她所言,她不是刻意打听的。 对于秦忘的过去,她虽然好奇,却也不是一定要知道。两人保持着此刻的关系已是极好。 顾家人对秦忘这个女婿还是十分重视的,早安排了人在府外相迎。 将礼物都交给了管家,夫妻二人才入府去。到了大堂上,只见顾家一干人等都在,另外还有四个面生的人。年长的男子面容与白氏有几分相似,顾姮心道,这应该就是白氏的哥哥白璧。至于一旁的妇人应该是他的妻子,一对年轻男女便是他们的儿女。 顾姮只打量了一眼,便与顾家长辈行了礼。秦忘略略颔首,要行礼的时候就被顾正德给拦了下来,说道:“都是一家人,贤婿无须多礼。” 又有顾家的顾婠、白家的白连城、白连翘对着顾姮夫妻行同辈之间的礼数。 顾姮回礼的时候不禁多看了几眼白连翘,也不是因她相貌如何,而是她那看向秦忘之时水光盈盈的眸子,与两颊上淡淡的红晕。顾姮心生不悦,因挨着秦忘,便伸手轻轻掐了他一把。秦忘这才注意到对面的白连翘,倒是因顾姮的举动而露出了一个笑来。 “姮娘,你随老祖宗她们去后院走走。我与贤婿有些话要谈。” 顾姮微微福身,最后才对秦忘道:“那我去了。” 秦忘轻轻扶了扶她的发鬓,道:“去吧。” 看小两口如此亲昵的举动,在场的几人都各有心思。顾姮这便搀着老太太退下了,一同离开的还有在场的众女眷。至于月菱和李嬷嬷,则是在外头候着。此刻一干人往后院去,她们也跟上去服侍。 前不久白家才出事,甚至还连累了顾正德被皇帝呵斥。又有白氏私自挪用府中中馈帮助娘家一事,顾姮与秦忘都没料到他们竟这样就和好了。老太太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道:“姮娘,你和老祖宗说实话,秦大人对你如何?” 听着老太太关切的话,顾姮脸蛋一红,道:“大人他很好。” “这就好。我就知道姮娘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自小也懂事。”老太太的精神更好了一些,连连夸奖顾姮。一旁的白氏说道:“娘,您说这会子话也渴了吧?我们去院子里坐坐吧。” 老太太轻轻瞪了她一眼,笑道:“也好。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去把碧玉姨娘也请来吧。还有珞哥儿……姮娘,你不在家这几日,承珞那孩子可是天天念叨着你呢。一直问老祖宗‘姮姐姐呢,姮姐姐可会回来看承珞’。” 顾姮不用看也知道白氏那脸色又落下来了,笑道:“珞哥儿是个极好的孩子。” “就是的。咱们老祖宗这么好,子子孙孙,自然也是极好的。”站在老太太另一边的顾婠也笑道。 “哈哈哈,这小嘴儿抹了蜜似的,夸别人就夸别人了,哪有你这样,连自己也夸进去的?可是看你阿姊回门高兴的?”老太太笑着拍了拍顾婠的手,一时间气氛十分融洽。整个花园里其乐融融。又有白连翘道:“早就听说过姮妹妹,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大美人儿。” 之前顾姮的事情实在算是丑闻,白连翘此刻提起来,众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只听顾姮低声笑了起来,道:“这位想必就是连翘姐姐了。连翘姐姐可能不记得了,我们小时候还是一道玩耍过的。如今十一年过去了,连翘姐姐也有十八岁了吧?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呢。出落的愈发好了。” 白连翘长顾家姐妹三岁,她和顾婠是亲表姐妹,与顾姮呢,实在算不上多好。不过白连翘小时候生的极胖,同龄的孩子极少和她一块玩耍的。后来年纪长了一些,她也出落的好看起来,反而愈发不想听到别人说孩提时期的自己。再者便是白连翘十八岁都未定亲,也是她不甘心嫁个门当户对的人,说了很多亲事都被推了,只天天往顾府来,盼着通过顾府寻到一门极好的亲事。因此顾姮一番话说来,明面上何尝不是姐妹之间寒暄的话,实则却是连连讽刺了白连翘。 白连翘僵着脸笑了一笑,又听老太太道:“我记得连翘比婠娘要大三岁吧?如今姮娘都嫁人了,婠儿小些也就罢了,连翘你可是要抓紧呢。” 大概是老太太对白氏帮助白家的事情仍心有芥蒂,又或者是反感白太太成天见地带着女儿来顾府令她轻视,故而借机也刺了一句。 白氏与白太太两个对视一眼,这时恰好碧玉来了,待她行了礼之后,白氏便笑着问顾姮:“姮娘啊,听说我拨给你的四个大丫鬟,你都把她们发卖出去了?我本意倒是极好的,问你这话也没有旁的意思,毕竟那些贱婢,你做主子的爱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就是想着若是那四个丫鬟服侍不周到,倒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欠考虑了。” 那厢,女眷离开之后就剩下了顾家白家二老,以及秦忘和那白家哥儿白□□。 顾正德先是品了品茶,见秦忘都没有开腔的意思,与白璧对视一眼,轻咳了一声,便说道:“贤婿啊……” 这时,府外门子赶来通报,恰恰打断了顾正德的话。 顾正德有些不悦,但还是压抑了下去,说道:“什么人啊?不知道今日大娘子回门吗?!不见客!” “可、可是老爷……来的人是锦衣卫的千户重钺重大人,说是有事找姑爷。” 顾正德立即变了话风,道:“原来是重大人啊!你也不早说!还不快将人请来!” 看着那门子匆匆地走了,顾正德对秦忘道:“贤婿不是在婚假期间吗?怎么下属还来寻人?” 秦忘拨弄着茶盖,道:“这就不得而知了。” “是、是……”顾正德本想着借秦忘的手助白璧再登皇商之位,毕竟两家利益牵扯已久,白家倒台对顾家也没有什么好处。不过今日看来,这个女婿似乎没什么想帮助他的意思。或许从一开始……他来顾家下聘,他便没怎么见过他。但毕竟有个锦衣卫指挥使的女婿,能不利用白不利用。 重钺很快就到了,进了大堂也没理会一旁的三人,直接对秦忘行了一礼,然后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声。旁人只见秦忘面无表情,只是等重钺说完之后,秦忘才道:“抱歉了,镇抚司里有些急事,我要先行告辞了。” “……既是镇抚司的急事,那贤婿快快去吧。我们翁婿叙话有的是时间……” 没等顾正德说完,秦忘略略抱了一拳便与重钺快步离开了。 秦忘前脚刚走,后脚白□□便道:“不就是一个指挥使吗,有什么神气的……” 白□□喜欢顾婠的心思谁都知道,既然秦忘是顾婠的姐夫,他自然就有了比对的心思。今日相见,秦忘对他们又是这么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他自然就有些气恼。这话一说出来,就被白璧狠狠拍了拍脑袋,道:“混账东西!他是你能碎嘴的吗?别忘记了碎嘴的人现在都关在诏狱里,就是皇亲国戚都不顶用!” 顾正德瞥了二人一眼,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第46章 家 “太太误会了。”顾姮低眉浅笑,“发卖丫鬟,并非是姮娘的意思。是大人不喜生人在房里伺候。” 白氏的话也是一语双关,既指责了顾姮不领情,也埋汰了丫鬟出身的姨娘碧玉。 “姮娘,果然是秦大人的意思吗?”老太太沉吟片刻,问道。 顾姮笑着颔首,道:“不敢欺瞒老祖宗。” “你倒是有福气。”老太太悠悠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第一天就打发了陪嫁丫鬟,而且在顾姮之前,秦府并没有一个伺候秦忘的女人。按这样的情况来看,秦忘对顾姮的确是宠的很。老太太一门心思想着借秦忘的势,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只是白氏等人不同。顾正德和白璧皆有几房妾室,对她们也不见得多欢喜,看到人家的夫婿好,心里没有妒恨是不可能的。 只是,两人到底是在心中想,这还是新婚的第一日,等日后她来了月事,怀了身孕,就该知道男人憋的难受。到时候身板一个陪嫁丫鬟也没有,还不是要去别的地方找女人来?还是说顾姮这丫头早有自己安排的人?白氏不禁多看了几眼月菱,见她胖嘟嘟的脸蛋和身材,再和顾姮一对比,顿时又觉得自己这念头太荒唐。 倒是顾婠心中暗道,自己将来也要嫁这么一个一心一意的人。一旁的白连翘心思多,对顾姮更是恨上了几分,只觉得她又有相貌,所嫁之人非但位高权重,年轻英俊,还如此痴情,一时间心里是百味陈杂。倒是又想起前不久的传言,她道:“想来是家里陪嫁去的那些丫鬟姿色上不了秦大人的眼吧。我听说秦大人不久前从江浙带回一名女子……” 顾姮轻轻地瞥了她一眼,笑道:“连翘姐姐误会了。我身子弱,大人巧在南方公务遇见了一名医女,便索性带来京中为我调养身子。说来惭愧,大人一番心意我竟也是新婚那日才知道的。至于那位娘子深居简出,没料到连翘姐姐如此关心姮娘,竟连那位娘子的存在都知道了。” 白连翘一时脸上挂不住,又被顾婠暗暗地掐了一把,僵着笑道:“姮妹妹说笑了。关心姮妹妹也是我这个做表姐的应该做的。” “好了,这些孩子……”老太太笑道,“姮娘回家一路上也乏了,快些坐着慢慢聊。承珞,你来,坐到你姮姐姐身边。” 承珞毕竟年纪还小,一派天真可爱,这一群人里,顾姮也就还算喜欢这孩子。故而从善如流,带着承珞在一旁坐下。五六月的桃子、李子都熟透了,又有南方进贡,前不久宫里上下来的荔枝,顾姮便拿来剥了喂承珞吃。耳边听着白氏等人话里话外的机锋,顾姮只觉得好生无趣,一时竟怀念起在秦府的日子。虽然只有短短二三日,但是因秦忘本身的性子,但凡是上门拜访的,他都一律不见。何况他又没有亲族,如此一来,顾姮要应对的人事近乎没有。 当然是因为她新婚,昨日世子又离京了,双鱼并未来秦府看她。府里倒是住着梅婧,不过她整日在药庐里,不是种草药就是研究新的药方,她生性|爱洁,那药庐更是谁都不让进,如此一来,顾姮算是整日和秦忘呆在一块。好在也不会烦了就是。此时此刻,她就盼着今日早些过去,回了秦府才好。 这般想着,顾姮竟然就走了神,还是被顾婠提醒了一番才算回神来。 原是前头传来话,说是镇抚司有要事,秦忘已经离府去了。几人又说了一番话才散了。顾姮仍是回了兰居休息,月菱在一旁搀着她,李嬷嬷手里拿着毯子,道:“娘子,坐了这小半日,你也累了吧?去小憩片刻何如?” 顾姮摇头失笑,道:“着实是累了……既是兰居摆设未曾更改,倒也是方便。” 月菱轻声嘟囔:“娘子,这些人的嘴脸变得可真快呢……” 顾姮轻轻一笑,不曾管月菱,自己去歇下,不提。 再说前头秦忘离开后,白霁云便往后院来了。见不远处顾婠正凭栏而立,自己的妹妹白连翘也在一旁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脸上立即带上笑,快步跑到她们身边,先是对白连翘道:“连翘……”又双目朗朗地看向顾婠,道:“婠妹妹。” 顾婠对他福了一福,道:“表哥。前院不是在谈事吗?怎么竟有空来后院了?” 白霁云只是看着她,双唇动了一动,半天没说出话来。白连翘便在一旁吃吃一笑,道:“婠儿,我哥哥这分明是眼巴巴地赶来看你的嘛!” “连翘休得胡言……我、我……” “我如何胡言了?还是哥哥并不想见到婠儿?” 顾婠蹙起眉头,冷声道:“连翘姐姐慎言。婠儿身子不适,就先告辞了。” 眼见着佳人离去,白霁云追了几步,仍是没敢追上去。反过来对白连翘抱怨道:“都怪你多嘴!” 白连翘对他吐了吐舌头,又问:“诶,哥,你们和秦大人谈的怎么样了?” “别提了!”白霁云正心烦,道,“你可没看到他的架子多大,就连他的一个手下来府里报信,也好生无礼,连姑父的面子都不给!” 白连翘轻呀了一声,红着脸道:“秦大人果然是位高权重……” 白霁云一门心思想着顾婠,哪里听白连翘说甚么。兄妹二人各有各的心思,暂时不提。 夜间照样摆了宴席,只是,白家一家人早就出府了。老太太坐在上位,顾正德坐老太太下首。然后便是顾姮、顾婠两个嫡出的女儿,再后面则是顾承珞。白氏则立在老太太身后伺候老太太用膳。碧玉因是姨娘,因此只在她自己的院子里,不得参与这般家宴。 顾姮瞧着白氏伺候老太太用膳,心中又是感叹,昔年自己的母亲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吧?等白氏入门后,一日三餐,她更是要和白氏一同伺候老太太。而这席位上还坐着负了她的丈夫……顾姮顿时心如刀绞,又想到秦忘对自己的种种,不禁更是想尽快离开顾家。 宴席总算过半,顾姮还在奇怪秦忘怎么还不回来,忽见管家急匆匆地来了,喘着粗气就道:“不好了!大人不好了!” 顾正德放下碗筷,道:“又怎么了?” 管家匆匆地道:“宫里传来消息,皇上驾崩了!” 顾正德愣在原地,半天才站起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据说是今日午时的事情……” “那、那秦厂公呢?!” “这……小的不曾听到厂公的消息……” 顾正德一下子就软了双腿,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老太太瞧了他一眼,道:“皇上驾崩,自是天数。你是大明的尚书,怕什么?” 皇帝才过不惑之年,忽然驾崩实在古怪。他膝下又没有子嗣,昨日世子刚刚离京……如此一来,九五之位只怕又要落在南宫那位的头上!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秦锦瑟这些年备受皇帝宠爱,如今皇帝驾崩,南宫的那位又如何能容忍下他?他顾正德又是秦锦瑟的人,这些人攀附秦锦瑟得了不少的好处。他出了事情,自己如何避免?但是老太太的一句话也提醒了他,他是大明朝的尚书,只要大明朝在一日,他这官位也不会无缘无故地丢了。若是南宫那位登基,他顺应大势,南宫那位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剥夺了自己的官位。 想到这里,顾正德松了一口气,挥手让那管家退下,对老太太道:“是儿子糊涂了。” 老太太满意地看了他一眼,又对顾姮和颜悦色地道:“姮娘,看来秦大人今日忙的很,不会来接你回去了。你就在兰居好好歇息。” 顾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心中已掀起滔天骇浪。世子一出京,皇帝就驾崩了。联系之前秦忘与她在南宫外会面的场景,不由地惊起一头的冷汗。虽说秦忘的势力也是依仗秦锦瑟,但是…… 和太上皇的交情,只怕满朝文武没有人比得过秦忘的。 太上皇登基,最大的得益者是他。 而秦锦瑟呢?那日在南宫外,与秦忘的关系也成了一个谜团。顾正德大抵会觉得秦锦瑟要倒台了,但顾姮却不是这么觉得。 听到这个消息,家宴也没人再有心思吃下去了。略略地吃了片刻,就各自散去了。 顾婠扶着白氏回了主屋,白氏揪着手中的帕子,恨声道:“从今往后,只怕老爷要更讨好那姓秦的了!” 顾婠帮她顺气,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都是一家人。有姐夫得势一日,就有咱们家得势一日。” “按你这么说,我日后都要讨好那小蹄子了!” “母亲说笑了。姮娘毕竟是晚辈,哪里还要母亲讨好?更何况……母亲和姮娘之间,也不是讨好一二就能好的。是以,老祖宗也从未让母亲与姮娘多亲近。反而是让珞哥儿多与姮娘亲近。除了珞哥儿是哥儿,也未曾没有这个原因。”顾婠说罢,蹙起了眉头,道,“这些都不打紧。怕只怕……” “怕什么?”白氏一听,也是顾婠这个理儿,又听她留了后半句,不由问道。 “姐夫……到底是什么人。” 第47章 家 “母亲可还记得六年前的那个雪夜……” 当然记得。那年的苏州下了很大的一场雪。厚厚地铺了一地。那时京城的消息还未传来苏州,他们还不知道张家父子已是朝廷钦犯。老爷满以为张家父子是因公干而来,让人备了好菜好酒。明亮的炭火啪啪作响,小炉上煨着地窖里放了好些年的陈酒。老爷有意向张家父亲打探京中的消息。张家父亲已是锦衣卫的千户,他的地位已然不低,若能得他相助一二,何愁不回京中做官? 可顾正德应该很清楚,因为早在好多年前他就探过张家父亲的口风。 只是这张家父亲——张阙实在是太过迂腐,迂腐到不知变通。而这样耿直到迂腐、不懂官场的人究竟是如何坐上锦衣卫千户的位置的?顾正德一直想不通。 那夜的风雪极大,顾婠也不会忘记那披戴了一身的风雪站在院子里的少年。鹅毛大的雪花落在少年的肩上,眉角,覆上了薄薄的一层雪白。张阙没有留下用膳的意思,令少年站在院子里相侯,看样子似乎要与顾正德说一二句话便离开的。顾婠记得那少年的身姿挺拔而颀长,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竟也从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落寞来。她不懂那眼神意味着什么,她当时还是个张扬的、在父母庇佑下到处闯祸的调皮千金。 是身边的大丫鬟告诉她,那个好看却落寞的少年是顾姮的未婚夫。 顾姮吗?那个病的快要死掉的姐姐。若不是她经常去向老祖宗请安,自己就要忘记她的存在的姐姐。而这个姐姐的未婚夫竟然是这么明亮的少年,即便站在暗夜的大雪中,依旧挺拔苍翠的少年。 在内屋叙话的人迟迟没有出来。少年身上的雪积的越来越厚。她终于忍不住出去招呼他:“喂!你要不要进屋来?”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初见的外男说话,但也许是雪夜太冷,她张扬的声音中隐藏着极轻的颤抖。 她满怀期待地等着少年的回答,可是少年无视了她。那时的她无法无天,也跟着府里的师傅玩枪弄棍,少年的无视彻底激怒了她,她抽|出身上带着的长鞭便向少年挥去。只是被少年躲过了。他的目光带着愤懑,在她以为他会一巴掌打下来的时候,他放过了她。 “我不打阿姮的妹妹。” 他这么说。因为顾姮?她嚷嚷道:“顾姮是个病秧子!你要打就打,我不稀罕沾病秧子的光!” 不管她怎么闹,少年仍是没有理会,最后反而是她惊动了父亲,被强行带了下去。 那少年是怎么留下的,她并不知道。和所有的人一样,他们只知道顾正德留了张家父子一夜,至于张家父子是为何来的顾家,府里说是张阙有意托孤,而顾婠自然是不信的。前一刻还分明要赶紧离开的人又怎么会有托孤的意思?至于张家父子来顾家的真正原因谁知道呢?又有谁在意? 总之第二夜大雪,有官兵冲入别院,张家父子像是完全失去抵抗能力一般,等冲到二重门的时候已是鲜血流了一地。少年被张阙护在身后,时年十岁的顾婠拿着刀子悄悄躲在暗处,等少年猝不及防地倒下的时候,她本意只是要拿刀子将他抓住,却一个不慎跌了去,刀锋于是划在少年的脸上,从额前到侧脸。那道伤口极深,鲜血立时就染红了少年的半张脸。 “小贼莫劫持小女!” 这是她没预料到的,她的本意不过是想灭一灭少年的威风,让他不要眼底只有那个毫不知情的病秧子一个,让他知道顾家还是有别的人的。或许还要他为昨晚的鲁莽道歉。但是……鲜血就这么染红了少年的脸,看着他强忍着痛苦的模样……顾婠很怕,手里的刀掉在地上。随后她便被人抱了起来,躲到了安全的地方,那困兽一般的张家父子,一身的鲜血…… “顾正德老贼!我来此只为退婚,不愿连累尔等!你竟为何有如此心肝,将我出卖!” …… 她不记得那晚的雪是什么时候停的。不记得张家父子是如何突围,离开顾府后又在十里之外被人带回来尸体。她只记得少年近在咫尺的脸,非常好看,也非常冷漠的脸。还有那一道深刻的疤痕…… 可是那道疤痕再怎么相似,终究比那日触目惊心的要短了许多。 更何况,那个少年早就应该死在六年前的雪夜里。若世间还有他的存在,也只能是地狱里逃脱的鬼魂。想到此处,顾婠又轻轻地摇头,道:“我近来神思不宁,大概是我想多了。” 白氏也轻咳了一声,道:“就是。有些事情就不要提了,害得我也吓了一跳……” 那一晚之后,顾正德荣迁尚书,但同样的,那一晚也是顾家人不愿提及的。除了良心上的一些羞耻,也是怕回忆浴血奋战,至力竭而亡的张家父子。有些事情,被永远地埋葬就好。那晚的污秽与黑暗也让那晚的大雪覆盖。 顾姮也做了噩梦,惊醒的时候,夜色正浓。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空荡荡的床侧让她清醒了过来,自己回门了,而秦忘因为朝堂上的事情,并不在自己身边。室内静悄悄的,顾姮竟觉得有些无措。不过是短短两日而已,有人相拥而眠的温暖却是这样让她依赖。她稍稍红了脸,她想,不论朝局如何变化,秦忘终归不会有事。她要做的无非就是在顾家多留几日罢了。 重新躺到被窝里,噩梦的场景再度浮现。她想,张哥哥若是泉下有知,是否怪自己一纸婚约尚在,自己却身嫁他人?又是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现在的生活,贪恋着那人给的温暖,而对过往的一切不再提起。她紧紧拧着身下的床单,心中百味陈杂。 皇帝驾崩,朝中官员竟形成三派,有支持太上皇复辟的,也有支持岷王登基的。大多数自然是中立派。毕竟当局者,太上皇与岷王竟都不曾有明确的意思。到底岷王是在皇帝驾崩之前离京的,等消息传到他耳里的时候,太上皇已然被请出了南宫。 太上皇复辟不过是短短三日的功夫。而这短短三日功夫里,所有曾经支持过岷王的官员都入了锦衣卫的诏狱。 先皇帝谥号靖宗,是年改元开德。有人入诏狱,也有人立即被释放。其中就有复辟的太上皇,如今的新帝的表弟——萧寂。萧家人本该被靖宗所灭,没料到萧家的案子一直没有定论,如今竟是直接撑到新帝复辟。想来从今往后,萧家的地位也能和六年前一样——如日中天。 这消息毕竟传遍了整座燕京,顾姮也很快从双鱼那里得知。 又悉大音庵一干女尼的发落,原来大部分的女子都被释放了,像老尼姑那种手上脏了的则被发配边关。小尼姑静慧因与萧寂有过一段过往,没料到在拘禁的时候竟有了身孕,如今也被萧家人接回去好生安置了。 “但愿经历了这次的事情,萧大哥能改头换面,不要再这么荒唐下去。那个静慧小尼师到底也算是梅……故人的妹妹,长相又有那么几分相似,想来萧大哥看在故人的情面上也不会亏待她的。”双鱼说此事的时候,心中也在想,哥哥离京之前曾说过,秦忘答应过援手萧大哥的。如今看来,他果然是做到了……他是不是连先帝驾崩都预料到了? 她心头一怔,看着一旁出神的顾姮,轻轻推了推她,笑道:“姮娘,你怎么了?想来过不了几日,秦大人就会接你回去了。” 顾姮摇头失笑,道:“我急着和他回去做什么……对了,双鱼,你说的那位故人,姓梅吗?” 双鱼脸色微微一变,最后变成了淡淡的失落,道:“是。不过逝者已矣,有些事情,过去不能提起,现在……就更加不能了。” 六年前吗?张伯伯究竟是如何从一个锦衣卫千户变成朝廷钦犯的?而梅太医被灭门,说是参与了谋害皇子一案……两者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他们之间到底存在了什么关联?顾姮轻轻颔首,又道:“说起来,我这几日在顾家,家中只有婧娘子一人,不知道她会不会闷得慌。” 一旁的月菱立即接嘴道:“梅婧才不会觉得闷呢,她巴不得我们都别在好。” 顾姮失笑道:“不就是你上次去药庐被婧娘赶出来吗?别排遣她。” “怎么?婧娘子也生性洁癖吗?”双鱼打趣道。只听月菱笃定地说:“可不就是的!她的东西是碰都不让人碰一下的!若是让人碰过了,非但用热水煮过不可!我就没见过这么麻烦的人!” 月菱被顾姮轻轻点了点脑袋,笑看了一眼双鱼,道:“双鱼,你怎么了?脸色如此不好?” 双鱼立即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都姓梅,都是医术高超的医女,都有洁癖……只是容貌却是安全不同。更何况,她早就不在了,就算还在这个世上,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这座城里吧? “其实不久前,我也遇见过有这习惯的人。看来有许多人是有这样的习惯的。” 第48章 家 双鱼略坐了一段时间,顾婠也来了,几人又交谈了半来个时辰,双鱼才告辞。 等送走顾婠,月菱便道:“娘子,姑爷何时来接咱们回府?您上次提了说府里有事,要自己回去,老太太便说没道理姑爷送您来的,您却自己回去,还说现在外头很乱,要让您继续留在顾府。可您瞧瞧,好容易傅娘子来找您,二娘子就眼巴巴地赶来。” 顾姮笑着摇摇头,心道顾婠可不是那么愚蠢的人。并非每次双鱼来她都凑到跟前,这个度她可是拿捏的很准。既不会让人心生厌恶,又和人结识了。更何况,住在兰居也没什么,不过是有时候看到一些人事,心里会有些不虞。当年在苏州的时候,情况可是要比这更加严重。故而她也只是委婉地提过一次,若是提多了,难免会授人以柄。 李嬷嬷最是明白顾姮的心思,好生与月菱说了其中的道理。 在兰居又住了三日,顾正德依旧早出晚归,便是夜间晚膳他也不曾露面。早间顾姮尚未起身,只听到外头一阵吵嚷,却是月菱的声音,正说道:“……狗眼看人低,等姑爷回来了,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不知是谁回应了一句,说道:“姑爷呢,怕是回不来了……” 顾姮听着,便坐了起来,问道:“月菱,何事吵闹?!” 只听着月菱小跑的脚步声,推了门入内后,她便道:“娘子!那些人传言,说姑爷捉拿秦厂公的时候掉下悬崖摔死了!” 顾姮一愣,然后僵着身子坐在床上,久久没说话。月菱见她面无血色,心里又懊恼又着急,便泛起了泪花,跑到顾姮床边,道:“娘子,您怎么了?你别吓我……那些人说的话,我是不信的。上次他们还拿姑爷和婧娘子的话来骗咱们,您忘了吗?” 顾姮冰冷的手便抓上了月菱的,道:“她们怎么说的?你细细说来。” 月菱使劲地点点头,将今日一早的遭遇与顾姮说来。原来她照着往常的时辰去厨房取热水,哪里料到厨房根本没有为顾姮准备热水。月菱说了那些厨娘几句,哪知那些人竟然说秦锦瑟畏罪逃出宫闱,秦忘则奉新帝的命令去追捕秦锦瑟。消息是三日前传来的,说是秦忘与秦锦瑟同归于尽。但当时大家多是不信的,毕竟秦忘的武功实在是高,短短几日来积累的威名也很重。如今三日过去,这消息像是被查实了。顾正德一早起来去上朝,将此事与白氏说了,白氏立即就让厨房停了顾姮这屋的热水,下面的人见风使舵,自然不会有好脸色给月菱。 “秦大人的死讯是谁人传入京城的?” “这个我还没打听到。”月菱擦了擦眼睛,为自己的鲁莽低下了头去。顾姮摸了摸她的脑袋,沉声道:“光顾着和人吵架了吧?我想见傅娘子一面,你把纸墨给我取来,我写一封拜帖,你先送到将军府去。” “是。”月菱赶紧要去外间取文房四宝,刚刚出门,却见老祖宗身边的大丫鬟知雨来了,正问:“月菱姑娘急匆匆的这是要做什么?” 月菱抿了抿唇,问道:“我取些东西,娘子急用。知雨姐姐怎么来了?” “哦,是这样的。老太太今日身子有些困乏,让我来通知一声,说是时辰也早,让大娘子不必去请安了。”知雨嘴角带笑,令人看了心生欢喜。月菱也没多想,说是:“有劳知雨姐姐了,我这便去里间和娘子说一声。” 知雨笑着颔首,待月菱出来又拿了一些碎银子给她,她才依礼退下。 月菱兀自喃喃低语:“往前老太太恨不得娘子时时在她跟前才好……那般的慈爱可亲……原来也只是看在姑爷的份上……”心中又想,万一那些人的话是真的,姑爷真的出事了,那往后娘子该怎么办是好?!她心头一怔,倒是想明白了顾姮不相信这府里打探来的消息,是以要亲自问问傅双鱼。因她赶紧去取来纸墨笔砚。 匆匆写了帖子让月菱送去了,顾姮方起床洗漱。李嬷嬷此刻才来,一脸的焦急,显然也是听到了秦忘的消息。顾姮便道:“此事再说。嬷嬷先陪我去向太太请安。” 顾姮既然回到顾家,该有的那些规矩一概都是不能免的。 从前白氏要去向老太太请安,她便在老太太的屋里,一并将礼数尽到。今日老太太既然没让她去请安,看来白氏也不会去了。而她身为“子女”,免不了要去白氏的院子里一趟。 六月的早晨还算是清爽,顾姮去的时候,白氏还未起来,她在院子里等了大半个时辰,白氏才起身。梳妆打扮又用了大半个时辰,等见到了顾姮,便说一些教导她的话,顾姮听训话的时候一直站着,耳边听她说什么“你年纪轻轻地就守了寡,虽然可怜,但是该守的规矩还是不能荒废”,又说什么“秦家没有什么亲族,而你又要回府来住,毕竟是个嫁过人的姑娘,不能总吃用家中的”…… 顾姮只一声不吭,让白氏絮絮叨叨地说。如是说了个把时辰,白氏的嘴巴说干了,看顾姮依旧无半点反应,自己这一拳头倒像是打在棉花里一样,她顿时觉得扫兴,挥了挥手,道:“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你好,你自己好好想想。退下吧。” “是,姮娘告退。” 从始至终,加上这句话,顾姮不过说过两句。一旁的李嬷嬷也是沉得住气的,跟在顾姮的身后,昂首挺胸地出了主屋。及至兰居,李嬷嬷才道:“好一副小人嘴脸。她们如何就笃定姑爷出事了!” 顾姮摇头,道:“若非有确切的消息,只怕她们也不敢这么就翻脸。” 她愁眉不展,刚刚进到兰居,便见到一脸着急的月菱,一看到顾姮她们回来,月菱便道:“娘子,那些丫头说您去主屋请安了,如何去了这么久?” “太太训话,我自然要听的。”顾姮道,“帖子你可送到了?” “还别提,我刚刚到将军府,傅娘子的小厮也带了帖子出来,却是傅娘子也想见您,请您去曲江楼会面。我……我想娘子出去走走也好……这便拿了傅娘子的帖子回来。”月菱见院子里人多,倒是没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说是出去走走,其实也是因为在兰居说话不便。何况还有顾婠时不时地来打扰。 顾姮轻轻一笑,道:“难得月菱如此体贴。” 月菱吐了吐舌头,道:“娘子还取笑我。因帖子上的时间是午时过后,我一直等不到娘子回来,可着急了。” 顾姮收敛了笑意,道:“整治一番,咱们便出府去罢。等会儿,嬷嬷您再让丫鬟去主屋那里说一声。” 顾姮梳着妇人发髻,依旧戴了幕篱,等到曲江楼的时候,掌柜轻车熟路带她去了二楼厢房。只见厢房中非但有双鱼在,竟还有梅婧!各自打了招呼,顾姮问道:“婧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一介医女,身份低微,送了好几次帖子去顾府都没见回应。我料是被顾府的下人给扣下了。知道你和双鱼的关系好,便辗转去了将军府。”梅婧也不掩饰,直接将对顾府的不满说了出来。 顾姮轻叹道:“委屈婧娘了。” 梅婧冷哼一声,道:“我有甚么委屈的,不过多写几次帖子罢了。你自身难保,别来管我。” 她说话一向如此,但话里的关心,顾姮还是听出来了。 顾姮轻轻一笑,又对双鱼道:“双鱼,今晨月菱送帖子去将军府,想必你也知道了。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在这曲江楼,说话也更方便了,我就直言了……” “你可是想问秦大人的消息?”双鱼的脸色一直不算好,此刻更是看都不敢看顾姮的脸,道,“秦大人的消息是他身边的千户重钺带进京城的。重钺一直是他的心腹,此事……此事十有八、九……” 顾姮拿着酒杯的手便是一僵,却忽听一旁的梅婧冷笑道:“不论此事是真是假。姮娘你还住在顾家做什么?秦忘又没休你,你如今仍旧是秦家的人。再说了,秦忘没有亲族,他的一切都是你的。他就是不在了,你自管回来秦府就是。不说他留下来的那些东西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就是他和当今皇帝的交情,他就是真的出事了,也是为了皇帝才出事的。皇帝岂能不顾念你几分?你在这燕京城里,谁还敢动你?顾家那些人眼皮子又短浅,难不成你也想不通了?” 梅婧一席话说的在场几人都面面相觑……虽然她这话是大实话,可现在难道不是为秦忘是否出事儿担忧,而不是讨论如何处置他的财产吗?顾姮轻叹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到了。不瞒你们,我对秦忘……但到底人非草木,他如果真的出事了,我心里怎么会安?” 梅婧笑道:“若是秦忘听到你这话,正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好了,我通过双鱼来见你一面,就是要和你说一声,我要去一趟应天府,接我的徒儿。来回需要半来个月的功夫。” “婧娘还回来吗?” “怎么?你真打算把秦家的宅子卖了?” 顾姮一愣,随后道:“不会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他真的出事了,就如你说的,我不会留在顾家。” 梅婧点点头,就要起身离开。两人见她如此匆忙,都是好生诧异。但是梅婧行事素来古怪,两人也不是黏糊的人,略说了几句就放她走了。双鱼轻叹道:“没料到婧娘如此看得开。何况,姮娘你有那般的想法,看来我不必多说什么了。” 二人正说话,忽然听厢房外传来一阵叫声: “我爹是狗!我赵随是小杂种!汪汪汪!” “我娘是狗!我赵随是小杂种!汪汪汪!” …… “赵随?!”双鱼一愣,赶紧出了厢房。但见不久前还耀武扬威的赵随正跪在地上,嘴里说着那些话。双鱼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纨绔都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 顾姮在双鱼的身后,目光却是越过那赵随,落在一楼靠窗的角落里,正品茗的男子身上。 男子十分敏|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就朝她看去,眇目闪着诡异的光,端起了手中的茶盏,竟是对顾姮意味不明地敬了一杯。 第49章 家 “……是他?”双鱼顺着顾姮的目光看去,也见到了那眇目男子。 概因这赵随作恶多端惯了,众人皆在围观,竟没有一个出手相助的。至于那眇目男子,估计除了顾姮二人,也没有人注意到。 双鱼看了片刻,便向前走了一步,挡住顾姮,迫视着那男子,低声对顾姮道:“此人太过放肆!” 顾姮眉尖若蹙,道:“双鱼,我们进去罢。” 双鱼便对那男子挑衅地抬了抬头,然后护着顾姮回厢房。 男子轻哼了一声,收回目光。嘴角略略勾起,手中把玩着那茶盏。 三人之间的细微举动也无旁人知晓。双鱼见顾姮无意再提起,便也咽下了满腹的疑问。 外头的赵随一直在重复着那些话,虽说他是罪有应得,但顾姮等人也是呆不下去了。略坐了片刻,双鱼便招呼了掌柜的结账,只是那掌柜的一脸春风得意,对几人说道:“诸位娘子的一并开销,楼下的那位大人都给付过了。” 顾姮与双鱼面面相觑,问道:“哪位大人?” “便是那位吏部的主事楼大人,如今迁了员外郎。娘子不认得那位大人吗?”掌柜的倒是有些奇怪。他说的正是那眇目男子楼朗。若直接说他的相貌,顾姮等人便都能明白了,但掌柜的一来感激楼朗,二来也是不敢得罪,哪里还敢说他瞎了一只眼。故而只说楼朗的官职。 如此一来,顾姮也就了然了。一旁的李嬷嬷出声道:“掌柜的,您再这么称呼我们的夫人可就不妥了。” 掌柜的一愣,他原是听楼朗说要请那位戴着幕篱的娘子,一时竟没注意到顾姮的妇人发髻,依旧称呼顾姮“娘子”。被李嬷嬷这么一提醒,他赶紧作揖抱歉。 “无功不受禄。掌柜的,下次那楼大人再来,账就记在我的头上了。”若非李嬷嬷提醒,双鱼也没注意到。掌柜的能如此称呼,也只能说明那个姓楼的是故意的。双鱼是曲江楼的常客,何况她也不介意那些有的没的,她回请楼朗,便能将顾姮撇的干干净净。 顾姮心下感激,一起出了曲江楼,方对双鱼道:“多谢双鱼了。” “姮娘,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双鱼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虽然觉得那楼朗不是善茬,但好在姮娘一个闺中女人,往后也不会和楼朗有什么交集,便就不再多提。只道,“此去你何日搬出顾府?” “回秦府之事,终究需要一个契机……”顾姮心中想着秦忘,过了许久才道,“届时再看看。” 双鱼说道:“外面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会为你打听的。打听消息的事情,将军府做来还是游刃有余。” “……好。”顾姮嘴角动了动,并没有再和双鱼道谢。 将顾姮送至顾府,双鱼方才下了马车。顾姮笑道:“你出门来素来不坐马车。从此回将军府却是要一段路程,我让车夫送你回去。” 双鱼还未回答,便听一阵马蹄声响起,只见骏马之上正是端午那天在曲江楼见过,又与双鱼互赠糕点的谢国公之子谢桥。到了顾府门前,他便翻身下马来,对几人略行了平辈之间的礼数,又对双鱼道:“傅娘子,没料想能在此处见到你。” 众人回了一礼,那厢双鱼见谢桥宝马轻裘,一副江湖儿郎的打扮,顿时心下欢喜了几分,笑道:“谢公子何往?” 谢桥略思忖一番,便道:“此去不远有一处私营马场,据说新进几匹汗血宝马,我意前往挑上一匹。” 双鱼闻言,眼睛一亮。只是难得的,面对谢桥,竟有了男女之别,一时开不了口让他带自己同去。顾姮在一旁看着二人的举动,轻轻一笑,道:“双鱼最喜欢这些了。谢公子,不知那马场何处?难不难找啊?” 双鱼跺了跺脚,道:“还不是我哥哥喜欢。” 谢桥听了顾姮的话,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说道:“马场虽然不远,但是难找的很。傅娘子若是不嫌弃,在下可带娘子同往。” 双鱼便红了脸,可一想到顾姮与秦忘的事情,心中却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当即脸上红晕尽数退却。旁人不知道双鱼的心思,谢桥只按捺着心中欢喜,脸上也有几分局促。 顾姮笑道:“既是难找,二位还是早去早回吧。” 略略行礼,顾姮便告辞了。她身后的李嬷嬷更是招呼了车夫一起回府。 如此一来,双鱼倒是不好再开口说什么,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谢桥,再度红了脸。 月菱走在最后,回头对双鱼眨眨眼,立即就被前头的顾姮喝止了,道:“月菱,别淘气!” 这主仆二人如此,便令双鱼与谢桥更尴尬了几分。到底谢桥是男子,轻咳一声,便道:“这消息我原也是听人说的。据说一共有三匹汗血马……” 回到兰居,月菱便拉着顾姮嘻嘻笑着,道:“娘子,我看傅娘子和谢公子很好!” 顾姮轻咳一声,道:“你又知道了?!别胡说。” “月菱,你这嘴巴可得好好管管!”李嬷嬷无奈地摇摇头,又对顾姮道,“娘子身子可乏了?要不要躺一躺?” 顾姮轻嗯了一声,退下了左右,李嬷嬷为顾姮盖了毯子,说道:“娘子,姑爷的事情,你莫担心。” 从今天一早听说了秦忘的消息,一直到向双鱼求助,顾姮虽面上轻松,但心里却总是难受的紧。以前觉得无所谓甚至有些讨厌的人,此刻那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被李嬷嬷说中了心事,顾姮便像个孩子一样缩倒了李嬷嬷的怀里,低低地抽泣起来。李嬷嬷心里一疼,抚着她的长发,道:“好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屋外悄悄站着月菱,她虽听不见里屋的动静,但也知道顾姮的难受。 可是,她的直觉就是姑爷没有出事,姑爷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的。她倒是想这么宽慰娘子,但是万一姑爷真的出事了……娘子只会更难受的。她以前觉得娘子对姑爷淡淡的,但现在看来,娘子好似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不知不觉里,她已经很在乎姑爷了…… 顾姮哭的累了,便窝在李嬷嬷的怀里睡去了。 而主屋那边却是有人无法安心了。适才在顾府门外发生的事情自然就被传到了白氏那边。听了仆从的回禀,白氏狠狠地将杯子一砸,厉声道:“将军府的那个养女?!谢家公子是瞎了他的眼了吗?!” 坐在她下首的顾婠脸色也有些不好。 毕竟一开始,是她和谢桥在说亲事,后来亲事又没成。如今看到谢桥和双鱼两个陌生男女这样相处,想是亲事也不远了,心中自然就有些不愉快。 白氏又道:“都是兰居的那个扫把星!如果不是她,孩儿你早就和谢公子定下亲事了。如果不是她,在大音庵里,你不定就见到世子了。如果不是她结识的傅双鱼,那谢公子又岂会和她走到一块?!” 顾婠心中想到自己之前还百般讨好那傅双鱼,可现在世子也离京了,傅双鱼又和谢桥搅到了一块,她心中不免就有几分羞恼。耳边的白氏又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她心中烦闷,便道:“够了!那个病秧子本来就是个扫把星!一出事就克死了她娘,后来和她定亲的张家也死绝了,现在娶了她的秦忘也死了,就连我的婚事也是因为她没掉的!她就是个克身边的人的扫把星!这种扫把星为什么就病不死,活着专门祸害别人!” 白氏赶紧半搂着她道:“我可怜的孩儿……” “我也想赶紧把那扫把星赶出去,只是老太太不同意。”白氏咬牙道,“今日一早,下人们不过看我脸色,没烧热水给那小贱人。老太太便将我叫去佛堂说了一通。又说是我如此行事会连累婠儿你的名声,又说是那秦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尚且不能鲁莽行事。还说什么,秦忘于当今有恩,当今顾念秦忘,就是秦忘真的死了也会对小贱人有几分照拂。我就不信了,那小贱人还能有如此通天的本事了!” 顾婠听了,却是挣脱了白氏的怀抱,凝重了脸色,道:“其实,老祖宗所言,也是有她的道理的。” “……婠儿你……” “母亲要留下顾姮,一定要留下顾姮!秦忘留下的家身,已足够顾姮富足地过完她的下半辈子。让她离开,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她?”顾婠冷笑一声,“我倒是要看看,这小寡妇的命到底有多硬!我不信我就这么让她克了!” “婠儿所言有理。”白氏眉开眼笑,又道,“不过,虽然如今国丧,不宜谈论婚事。但是婠儿,世子毕竟离京了,西南距燕京遥遥千里。而燕京城里,年纪恰当,身份能力相貌都拔尖的,也就只有那谢国公家的哥儿,如此便宜了那将军府的养女,我实在心有不甘。” 顾婠咬着唇,道:“这燕京城那么多的好儿郎,什么叫做只剩下谢桥一人?婚事不成,我也不至于没羞没臊地就惦记着他。哼,只是如母亲所言,心有不甘……那个傅双鱼名义上是将军府的娘子,实际上不过是个下等小卒所生的贱种!何况,她成日里抛头露面,与男人当街动手的事情都有,如此不知廉耻,她身上有哪一点比得上我?若输给她,我是不甘心!” 第50章 家 主屋内,白氏母女商谈着如何对付顾姮的话。至夜间晚膳,在花厅见了顾姮,却又露出一派和善的模样来。老太太见了,连连点头,道:“瞧瞧婠儿和姮娘这俩孩子,到底是姐妹,纵分开多了些年,处一处也就焦不离孟了。” 二人便对着老太太福身行了礼,老太太又看着顾姮,道:“姮娘,你这眼睛是怎么了?” 适才顾姮在屋里哭的久了一些,眼睛竟有些浮肿。就是后来敷了一层粉上去,依旧是被老太太看出来了。顾姮低头不语,老太太便道:“那消息是真是假尚且不知道。你安心地在家中住着,外面的事情,老祖宗会为你做主的。” 顾姮谢过老太太,又道:“老祖宗,姮娘毕竟是秦家妇,如今府中无人主持大局,姮娘想……” 老太太立即道:“想什么?你如今这副模样,老祖宗如何放心让你单独回去?若是你心里还有我这个老祖宗,此话就不可以再提。” 眼看着老太太拉下了脸色,顾姮也明白自己若想说动老太太放自己回去是不可能了。时下人最重孝道,顾姮已是第二次提起此事,但老太太的态度都很坚定,自己若是忤逆了便是不孝,乃是极大的罪名。更何况,自打秦忘来提亲后,老太太对自己明面上的态度都是极好的,若是为了回秦家,反而和老太太撕破脸面,却是不好。 至于老太太一直留自己的原因,顾姮心中也是了然一二。她想着,左右是在等双鱼的消息,只要在家里多注意一些,总是出不了事情的。等消息确定了,再做下一步打算也可以。 顾姮依礼应了一声,方才坐到位置上。 众人在餐桌上等了许久,才等到顾正德回来。今日顾正德的脸色与以往大不相同,竟是容光焕发,连走路都带上了几分威风。白氏伺候他坐下,便听他道:“三日后是曹阁老母亲的九十大寿,虽说如今尚在国丧期间,不宜鼓乐,但我朝以孝治国,为高寿的母亲置办一个小小的聚会,便是陛下也允诺了。我今也受到邀请,三日后,还劳母亲带上夫人与两个孩子一同前往贺寿。” “不知不觉间,曹家的老太太竟有这般高寿。”老太太问道,“当日曹阁老还请了何人?” 毕竟曹宪是先帝的肱骨之臣,如今是新帝登基,而且靖宗在位期间,曹宪与顾正德的关系就算不错。如今就是曹宪请了他参加其母的九十大寿,也不至于让顾正德高兴成这副模样。 顾正德对老太太道:“还是母亲了解儿子。因不宜大肆操办,曹阁老不过请了几位相熟的人。除了兵部的尚书空缺,其余的五部尚书,他都是请了的。此外,曹阁老还请了文华殿大学士,与吏部的员外郎。这二人乃是一对父子,更是曹阁老同乡。短短数日,父子二人都连升几品,实在是甚得龙心。我之前苦于没有由头与二人结识,如今却是大好机会。” 老太太点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曹宪毕竟年岁大了。当今皇帝吃过东厂的亏,又有靖宗与秦厂公的教训在前,想必日后,皇帝所倚重的不是锦衣卫,就是内阁。如今,这个文华殿的大学士听起来又得曹宪青睐,还得皇帝龙心,日后的发展必然无可限量。顾正德此刻就和他打好关系,实在是非常有远见。 身后的白氏又问:“老爷,这竟有父子同朝为官,又甚得陛下欣喜的……怎么从前不曾听大人提起过?” 顾正德心情不错,竟也回道:“这楼家父子,从前官职卑微,在燕京城里自然不起眼。更何况,小楼大人有一目眇,性格孤僻乖张,与楼大人完全不同……这得不得龙心可不好说。否则的话,按他们的势头,如今也不至于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员外郎……” 白氏听这小楼大人又是眇目又是性情古怪,赶紧就不多问了。毕竟,她的本意就是为顾婠张罗对象。顾正德笑了笑,道:“好了,大家用膳吧。母亲,让您久侯了。” 他先是等老太太起筷了,自己才跟着起筷。顾姮姐弟三人这才动手。 低着脑袋,顾姮心道,原来朝局已是变化如此之大。当日在曲江楼所闻所见,原是因为那小楼大人今非昔比。父亲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小楼大人性格孤僻乖张,有时候闭上眼睛,她都能记得他那凉飕飕的眼神,太过可怕。因在心中一遍遍地想着自己是否在不经意间得罪过他…… 三日转眼便过去,双鱼那里依旧没有消息送来,而曹母的九十大寿已如期而至。 国丧期间,众人都只穿着素色的衣服,明面上的贺礼也不至于奢华。一大早起来,原本是要月菱陪顾姮同往的,哪里料到她竟吃坏了肚子。看着冒出一头冷汗的月菱,顾姮也是颇有些无奈,道:“你这丫头,都让你不要馋嘴了。” 月菱皱着脸,说道:“我昨日一直在娘子您跟前伺候,不曾贪嘴的。李嬷嬷作证。” 眼看着月菱苍白了小脸,顾姮便让李嬷嬷留下来照看月菱。毕竟月菱虽然贪嘴,但是身子从未出过状况,何况她昨日还好好的,今天要出门就忽然病了,实在是有些凑巧。顾姮心思多,在秦忘出事之后更是如此,她对欲言又止的李嬷嬷道:“我去曹家贺寿,想来不会出什么事情。月菱一个人留在兰居,我总觉得有些不安……如此,若是晚间我不曾与老太太她们一起回来,你就去将军府报个信,让双鱼来曹家接我。” 看顾姮将一切都交代周密了,李嬷嬷也只能应下。如此,顾姮挑了一个在兰居里伺候,不算面生的丫鬟,便与老太太等人一起去曹家贺寿了。 曹家并不大远,女眷入府后,便去了后院拜见曹家的老太太、与曹夫人。 曹老太太毕竟九十高龄,当时也就没出面招待众人。后来只在宴会上小坐了片刻便又睡了过去,后来让人扶着去休息了,整个宴会便交给了曹夫人主持。宴会至一半,有二三个千金结伴去小解的、透气的,那曹夫人很是随和,众人坐了这会子功夫,也能放得开来。顾婠说是去小解的时候,顾姮不曾相陪,便看那顾婠轻轻一笑,与另外的一名千金去了。 一直到宴会将要结束,顾姮实在有些难耐,才悄悄退了席。 曹家的一名丫鬟在前头带路,笑道:“顾大娘子可记得回来的路吗?今日府中人手不足,若是娘子记得……” “我记得的。有劳这位姐姐了,等会儿姐姐自去忙就是。” 丫鬟俏脸一红,将顾姮带到茅厕外,又谢过了顾姮方才离开。 正是六月中旬,月明星稀,顾姮往宴会回走的时候,忽见前方回廊处走来一个高大的男子,顾姮以为是曹家的男子,赶紧避让在了一旁。那男人踏着黑色缎靴,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反是不急不缓地慢慢朝顾姮走来,一直到了顾姮跟前,方站定不动。顾姮心中惊讶,不禁悄悄抬头看了那男人一眼—— 却原来此人根本就是楼朗,哪里是甚么曹家的男子。 顾姮惊愕不已,反倒是比之前更慌了一些,粗粗地行了一礼,她便要离开。楼朗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低声说道:“……总算见到你的真面目了。不枉费我等了这么久。” 楼朗抓着她的力道极大,顾姮手臂很是吃痛,她咬了咬唇,道:“大人说笑了。小妇人不打扰大人了,告辞……” 说着,顾姮便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是楼朗依旧不肯放开,反而低笑道:“指挥使,秦忘。我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号,却一直没机会见上一面。如今有机会了,他却已经死了。” 他这话实在是无礼,顾姮冷了脸色,道:“有什么话,请大人直言。” 楼朗紧了紧自己的手,将顾姮往他的身边带了一些,低声道:“我原本也只是好奇你的身份与相貌……” 几个月前,他们父子因为曹宪的保荐,才入京做京官。而顾姮嘛,算是他接触过的第一个高门千金。昔时只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眼底没有一丝害怕与厌恶,心里更恼怒了几分,后来知道她是顾正德的女儿后,随即又听说了满城的风雨、以及她很快嫁给秦忘的消息。当时他就在想,这个女人到底长了什么模样……这个念头一直折磨着他,他素来做事,桩桩件件,凡是想到了,就必须要做到,否则会浑身难受,今日顾姮赴宴,倒是没有戴那幕篱,他这才候着她……但他也没想到,那幕篱遮住的竟会是这样一幅容貌。比他生平所见的任何女子都要美,弱不禁风地站在月下回廊,清清冷冷的,令人想揽入怀里…… “……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姮娘子是否闺中寂寞?”楼朗越靠越近,忽然脚上一阵吃痛,却是顾姮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借着他因吃痛而松手的片刻,顾姮便躲了他远远的。又见他那副明明痛极了却强忍的模样,顾姮得意之间也就露出了一丝笑意来。 第51章 家 顾姮躺在床榻上,心中百味交杂。她原非不经事的人,虽说秦忘之死对她有些打击,但远不会到这等地步。初时她吃了梅婧开的汤药,便觉得困顿疲乏,后来她私下交代了李嬷嬷,已是有好些日子没喝,只将那些汤药尽数倒了。她隐隐觉着梅婧瞒了她一些事情…… 此时此刻的顾姮顾不得梅婧欺瞒她的原因,心中惊涛骇浪,只剩下一个念头——秦忘没死! 待房门关上,顾姮只觉得站在床前的人目光安静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既不靠近,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顾姮的心渐渐地安定下来。反倒是想起了之前梅婧说过的话——大人总说对姮娘不过是看在儿时的情谊……儿时的情谊?秦忘对于她?她百思不得其解,又觉得梅婧不会是那种乱说话的人。而如果这话冲撞了秦忘,他也绝对不会就这么任由梅婧胡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梅婧为何会比自己更了解秦忘?他们的关系听起来完全不像是秦忘说的,在江南才初见。 秦忘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动静。顾姮披了单薄的衣服起来,心中想,这秦忘真是给自己抛了个大难题,如此那陌生男子的尸首竟不知如何处理是好。按说便是陌生人自己也理当让他早日入土为安的。可若是这么做了,秦忘就等于在这世上消失了。往后他再回来又要如何解释?更别提,自己也不愿意唤一个陌生人做相公,行叩拜的夫妻礼数。 又想,莫非他果然自儿时便认识自己?可自己的印象中除了张哥哥再无旁人,他究竟是谁?雪山里朝夕相伴,他那般无法无天的性子,虽嘴上对自己多有冒犯,但一直苛守礼数。后来京城风风雨雨,大音庵里暗藏凶险,他明面上占了自己便宜,实则却处处维护自己的名声。洞房花烛,若是为自己身体着想,后来也不会一直没碰自己……顾姮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想着莫非秦忘竟是张哥哥的旧识?他如此对待自己,都是看在张哥哥的份上?这么一来,不意自己竟也说的过去了…… 她心里又急又喜,恨不得跑到秦忘跟前问个一清二楚。再问他们行事如此隐秘,可又是在为张家翻旧案?她越想越有这个可能,因匆匆穿戴,欲往药庐去。是时,那冷风袭窗,一阵极为轻微的动静之后,她便被一个宽大的怀抱紧紧抱住。 “莫声张。” 听到熟悉的声音,顾姮反倒冷静了下来,心里的喜庆也罢,着急也罢,都渐渐沉淀下来。 “秦大人如何返回了?” “嘁……你这小女子倒是心眼儿多,连梅婧也被你瞒了过去。”秦忘摇头失笑,一进门见顾姮脸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心中正如那梅婧所言又气又喜。可后来梅婧等人出门后,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那女子想到了甚么,渐渐的呼吸就有些不平稳,他心中诧异,想她心性坚强,绝对不会因为自己出事就乱了阵脚,既如此,肯定就能分辨出梅婧的汤药有问题……将一切都想清楚之后,他便故意离开,站在窗外候着,果然见她惊疑不定地坐了起来。 既是瞒不过去,他也无意再瞒,便想将事情和她说清楚。 “大人。你认得张千户一家?” 秦忘还没说话,顾姮已开口相问。他蹙眉,说:“哪个张千户?” “张止张千户。” “原是那与你定过亲事的张家。” 顾姮窝在秦忘的怀里不动弹:“那已是昨日种种。他们无亲族,稀里糊涂地枉死……” “大胆!”秦忘厉声喝道,“妇人家懂甚么?!张家的案子是先太上皇,当今的九五至尊亲自定夺的。你一个妇道人家也敢碎嘴?!更何况,张家岂无亲族?王家在内阁任事,昔日更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从前的王家都不管的事情,还轮到你一个外人去管?!” “你……适才婧娘与你所言,我都听见了。”顾姮离开秦忘的怀抱,认真地看着他,“秦大人,你告诉我,何以婧娘会说你看在儿时的情谊?你和我,还是和旁的人的?” 秦忘凝视着顾姮:“如此也许是和旁人的,不一定就是你的张哥哥。” “若不是张哥哥,秦大人为何娶我过门,却始终没有碰……”说到此处,顾姮忽然涨红了脸,尴尬不已地看着秦忘。秦忘了然地挑眉,忽然凑近顾姮,贴着她的额头:“原来阿姮是因此责怪于我。此番行事凶险,若非为夫福大命大,你的确是该为我设灵堂。我体贴你这小娘子,不想你真成了我的妇人,日后没有出路。你倒是想到旁处去了。既你有此等心意……等日后我回府,必偿你一个洞房花烛。嗯……” 顾姮红着脸,两眼却露出怀疑的神色来。 “大人既秘密行事,看来也无法久留。”顾姮固执地道,“姮娘等来日,大人给我一个好的解释。” 秦忘确也不再多留,只吩咐顾姮继续将这戏码演下去,便离开了。 黑暗处,有人候着,笑问:“如何?观你神色,竟是无法说服这小娘子。” “她既是我看上的人,又岂是那么好说服的?” 男子看着秦忘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暗暗咂舌,说道:“真不害臊。” “药庐事毕了?你在此处停留,就不怕回头婧娘教训。” 男子冷哼道:“竖子当真可恶,哪壶不开提哪壶。”凭他的功夫,那毒舌的女人哪里是他的对手?恨就恨那女人用毒的本事出神入化……他可是吃过好几回苦的。 秦忘嗤笑一声:“好生照料府中的事情。” “啰嗦。” 次日一早,梅婧来给顾姮号脉,特遣散了一干仆从,便是李嬷嬷和月菱,也没有让她们留在一旁伺候。顾姮问道:“如何了?” “你之前倒是好本事,连我都被你骗了去。”梅婧收回手,照例以绢帕擦拭。 顾姮放下袖子,说道:“情非得已,婧娘子莫怪罪。” “我怎么敢怪罪你?”梅婧轻哼道,“接下来你要如何打算?是继续装病,还是将那尸身下葬。” 顾姮却没有回答,只是笑道:“我自有打算。昨日大人将什么话都与我说了。不知道婧娘是如何认识我张家哥哥的。”顾姮从秦忘那里无处下手,便想试探试探梅婧。她是料定梅婧和秦忘的关系非同一般,她必然是秦忘信得过的人,更别提她和梅婧也不是初识,问这话也是不担心梅婧会拿此作为把柄。 梅婧挑了挑眉头,说道:“无可奉告。我是情非得已,姮娘子莫怪罪。” 好极!梅婧这是拿自己说的话,来寒碜自己呢!她正想说什么,外头传来李嬷嬷的声音,道是:“娘子,萧家的静姨娘来访。看势头竟是非要见一见娘子不可。月菱正在花厅里招呼着她。您看是否要见她一面?” 静慧?!萧寂的静姨娘…… 顾姮下意识地看向梅婧,却听梅婧笑道:“看我做甚么?人家要见的是你又不是我。” 第52章 家 “静姨娘也算是故人,既然执意相见,嬷嬷,待我收拾一番,便去花厅会客。”一笑,又对梅婧说,“婧娘子,我身体还不适的很,有你在我身边总觉得会安心一些。你陪我同往?” “你既开口相邀,我总不好推辞。”梅婧起身,弹了弹衣上不存在的灰尘。 顾姮这便唤了月菱进来服侍,打扮妥帖之后方去花厅。 静慧已在花厅之中等待多时。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衣裳,端坐在位置上,两手捏着帕子,安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一见到顾姮和月菱,她便微微湿润了眼睛。她此番打扮和大音庵的静慧小尼师已是相去甚远。顾姮微微一怔,转而方道:“静姨娘怕有好几个月的身孕了?这种时候还来看我,我实在受宠若惊。” “娘子……不、秦夫人,你不怪我了?”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早就放下。静姨娘也不要一直放在心上。”大音庵出事后,顾姮就不记恨大音庵里的尼姑们了。甚至后来听说了静慧因为有了萧寂的孩子而幸免于难,她也是真心为她欢喜的。她再观察静慧神色,见她容光焕发,倒是比在大音庵之时更圆润好看了几分,心道她在萧家过的倒是不错。 却说静慧此番出来探望顾姮本就是瞒着萧家人出来的。 萧寂入狱,本就和秦忘脱不了关系,更何况,如今静慧肚子里的是萧家唯一的骨血,顾姮还“病”着,“秦忘的尸体”更是在前堂放着,萧家人不可能让静慧来过了病气。 静慧还想问什么,她身后跟着的一个长相标致的丫鬟便清咳了一声。 静慧赶紧看了她一眼,还道:“好姐姐,我和秦夫人再说一二句话便回去的。” 那丫鬟柔柔一笑,声音亦是好听的紧:“姨娘,也不是奴婢多嘴。实在是,奴婢怕您耽搁久了……府里头不放心啊。” 顾姮本吩咐一概客人都不见,是以静慧原本就等了多时。 这丫鬟这么说,静慧赶紧着急看向顾姮,见她脸色没有异色,才唯唯诺诺地道:“秦夫人的身子也没痊愈,那我便改日再来看秦夫人好了。” 顾姮见静慧在这丫鬟跟前竟有几分怯懦,不惊诧异。 大音庵那地虽然藏污纳垢,但静慧却不是那么有心机的人,在偌大的萧家后宅,怕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我身边有神医,倒是好多了。”顾姮看向梅婧,那静慧便也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可怜梅婧对谁都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对着静慧也没什么好脸色。静慧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顾姮又道:“你身边这个丫鬟倒是贴心的很。” “是。”说起那丫鬟,静慧又露出笑容,“我在萧府,多赖这位姐姐照料。” “姨娘过奖了。这也是夫人看中姨娘。”那丫鬟依旧笑的温婉。 顾姮心下了然,这丫鬟怕是萧夫人赏给静慧的。 从前萧寂在诏狱,说句难听的,怕是要横着出来了。静慧肚子里的孩子,不论嫡庶,都是萧寂唯一血脉,所以母凭子贵,静慧在萧家过的日子也不会太差。但如今萧寂平安归来,朝中局势更是大变,萧家的造化还在后头。是以,静慧母子的存在反而成了萧家不想提起的旧事的标志。 这个丫鬟,很有意思。 梅婧不敢多留,匆忙说了几句便告辞走了。 等人走了,顾姮方道:“她倒是有心了。” 梅婧不知道当年她们几人的纠葛,自然也不会知道顾姮心中对这险些害自己*的人,即便她是被逼的,即便她看上去楚楚可怜,也不会再心无芥蒂地接触。她神色一如往常的冰冷,让人捉摸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秦忘的“尸身”再耽搁下去,怕是不像话,顾姮琢磨着不论秦忘有什么打算,她是打算近日便将那“尸身”收殓。不曾想的是,三日后,那秦忘带着一身荣光归来了。除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实职,又封了“太子太傅”的头衔。本朝早就不设太傅,太傅一职实为虚职,端是看的那一等公的名声。 秦忘此番死里逃生,又加官进爵,还将锦衣卫来了一次大换血。众人这才知道,原来秦大人这是分辨谁人忠诚,谁人不忠。这虽是他一手操控,但十之八、九,这是新帝的意思。众人对秦忘又敬又畏,这些话谁敢说出来? 顾姮先是听到两道圣旨,一道是封爵的圣旨,一道是帝王抚恤臣下,赏赐珍宝的圣旨。之后才见到秦忘本尊。两人那日相见后,不过是隔了三日功夫,再见面,却仿佛前世今生。顾姮早在接到圣旨后就令人处理了前堂停着的“尸首”,又吩咐众人将秦府内外的白布都扯下,重新整治国一番。故而秦忘回来后,见到的便是与自己离开那时无二的府宅。 顾姮心中百感交集,想着和秦忘说些什么呢,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秦忘淡淡地和她打过招呼,便去了主屋沐浴。 李嬷嬷跟在顾姮身边,见状有些诧异。待到无人的时候方才与顾姮说:“娘子,你与姑爷闹别扭了?” “他才回来。我怎么会和他闹别扭?”顾姮心想,自己那日也没得罪秦忘,反倒是他一声不吭地说死就死,说活就活,自己白担心这么许多日,便是梅婧都知晓的事情,她这个他堂堂正正的妻子却一无所知。就是要置气,那也是自己和他置气才对。想到这里,顾姮不免心里闷闷的。 李嬷嬷看的明白,劝道:“娘子,姑爷是抱负大的人,许是为朝中之事心烦也未可知。” 见顾姮的脸色好了一些,她又道:“有些话,老奴不知道该不该说。” “嬷嬷,和我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李嬷嬷便拉着顾姮的手,道:“娘子,你心里的疙瘩,老奴都知道。但是如今,你嫁了秦大人,秦大人便是你的天。秦大人‘出事’,那些人的嘴脸你也是看到了的。” 顾姮自然知道出嫁从夫的道理,何况,经历了这次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当初的那些不甘不愿都淡下去了。唯一没料到的就是,秦忘对她的态度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李嬷嬷瞧她的样子,知道了她的几分心思,说道:“娘子,依老奴看,此番先帝伏笔,大人又受重用,应当会在家中长留一段时日。你……你也是是时候和大人要一个孩子了。” 顾姮闻言,脸蛋立即就红了。她心道,这种事情也不是一个人能决定。何况,新婚之夜,秦忘也没碰她……难不成,这种事情还要她主动?李嬷嬷不知道她的难处,不免苦口婆心:“娘子,你也莫怪老奴唠叨。秦大人虽然上无高堂,但凭借他的权势地位,如今不纳妾,难道以后都不纳妾?这秦家的后宅总不会只有娘子你一个女人。你应该趁现在为秦大人开枝散叶,也好日后在秦家站定跟脚。再说……这也许,未曾不是娘子的造化。” 顾姮没有仔细听李嬷嬷最后的话,概因听了她前面的那些话,她心中心绪波动。 其实嫁人之后,她就想和秦忘好好地过日子。至于秦忘将来的妾室,只要他收下,她都不会阻拦。她知道的,也就张家伯伯,一生一世都只守着张家姨姨一人了。这样好的福气,她是不会有了。 第53章 家 秦忘虽是回府了,接下来的日子却十日有九日不在家。顾姮听人说哪家哪家被抄了,心里明白秦忘这么忙,大概和抄人家的家都脱不了关系。期间,顾家倒是又遣人来送礼,设宴为秦忘洗尘的,但是顾姮都以秦忘公务繁忙为由给推拒了。 如此一来,顾姮算是彻底闲了下来。好在有双鱼常来府中走动,倒是也有个说话的人。 数月之后,傅家军凯旋归朝。 双鱼早得了他们回京的路程,便约了顾姮在城门旁的茶肆相侯。 傅老将军在队伍最前,其后便是傅家的两个少将军,傅长流与他的兄长。 双鱼指着傅长流道:“你瞧我哥哥,又黑了不少……要不是嫂嫂有孕,她也会来这里看的!也不知道我爹爹和几位哥哥有没有受伤……” 双鱼探头探脑的,顾姮笑道:“对了,那十六位将军,便是大名鼎鼎的傅家十六飞骑了?” 双鱼点头,带着一些不甘:“我也想和几位哥哥一样上战场,杀敌报国,偏傅长流不允!” 顾姮颇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对双鱼不由生出钦佩之意,她是知道双鱼的能力的,又想,自己如果也有双鱼这样的本事、这样的性子该有多好?忽然听身后方传来一声浅笑:“傅娘子巾帼不让须眉,让人好生敬佩。” 两人回头看去,见是谢国公家的公子——谢桥。 顾姮观双鱼面色,竟是有些腼腆,虽在意料之中,却也有些惊讶。只怕双鱼的喜事快要来了。毕竟傅家军凯旋归朝,双鱼有父兄做主,而先帝丧期也快过了,也可以开始谈婚论嫁。想到二人的喜事,再看二人一副小儿女模样,顾姮莞尔一笑。 这茶肆虽然观傅家军的军姿最是好的位置,但却不设厢房。 顾姮与双鱼招呼谢桥坐下之后,这茶肆便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却也不是别人,正是顾姮多日未见的妹妹顾婠,与她的表姐白连翘。两人原本说说笑笑,乍一见到顾姮等人,便都敛去了笑容。白连翘看了一眼谢桥,又看了一眼顾婠,眼底带着明显的笑意。 顾婠倒是优雅地行了个礼,叫了声“姐姐”与“傅娘子”。 顾姮回了一礼,却是没有邀请她们同桌而坐的意思。顾婠识趣地与白连翘去了另外一张桌子。不多时,那白连翘的兄长——白霁云也来了,手中拿着两个糖人。这白霁云一门心思都在顾婠身上,倒也是不顾这茶肆人多眼杂,一个劲地献殷勤。这些日子,谢家与傅家的来往愈发频繁,双鱼也是关注过谢桥的事情的。她知道谢桥曾与顾婠定过亲,这个顾婠,她不是很喜欢。但在谢顾二家的姻亲之中,倒是无辜的紧。此刻看白霁云对她照顾有加,心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顾婠和这男子或许才是良缘。 忽的,只听到“啪嗒”一声,原是那白霁云递糖人给顾婠,却被她摔在了地上。 顾婠戴着面纱,看不清模样,只是从她的模样,大概能看出她是窘迫不已。 “我先告辞了。”顾婠说完,便带上两个贴身丫鬟,匆匆离开。白霁云站在原地,仍是讷讷地道:“表妹这是怎么了?我瞧她一直盯着那糖人看……” 白连翘白了自己的哥哥一眼,对上顾姮的目光,便昂起脑袋,冷哼了一声,随后带着丫鬟追上顾婠。几人兴致被打扰,那傅家军的队伍也已全部入城。她瞧着,双鱼和谢桥因为顾婠的事情都有几分尴尬,便寻了个由头,带着月菱离开,好让二人独处,也将有些事情说个清楚。 顾姮离开茶肆,果然在街尾瞧见一个卖糖人的摊子,不由自主地便走了过去。 摊主带着笑,招呼道:“夫人,你要一个糖人吗?” 顾姮倒是不馋,只是想起了小时候,张家伯伯曾给她买过的糖人,但一旁的月菱早就流了口涎,听了摊主这话,赶紧扯了扯顾姮的衣角。顾姮摇头失笑,说道:“麻烦老人家,就做一个像这丫头的糖人儿。” “好嘞!”摊主赶紧笑道,“这位小娘子,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那是自然啦。” “是,你最有福态了……” “娘子,你取笑我!” 顾姮抿唇笑着,但见那老人家手艺极好,没一会儿便糊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与月菱已有几分相似。月菱看的目不转睛,彻底忽略了身边的顾姮。顾姮本也瞧的起劲,却隐隐觉得暗处有人盯着自己……她眉头蹙起,见那糖人快要做好了,便也只得耐心等待片刻。便是这时,她只觉得一道寒光逼人!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大汉拿着大刀朝她冲去!变故来的太快,顾姮还未反应,那刀锋便已贴近她的脖子。月菱惊呼了一声,拿起一旁的杂物就往那大汉头上砸去,只是她哪里是这大汉的对手?大汉武功极高,很快就将那些东西挥开,挟持住顾姮。 一旁的老百姓见势,无不匆匆避开。 “月菱!别管我!”生怕月菱惹恼了这大汉受到伤害,顾姮不由大叫。她也不是初次被人挟持,这种时候居然可以镇定下来。这大汉穿着囚服,身上除了恶臭味,还有血腥之气。顾姮心中道,这人怕是在逃的囚犯。她方这么想着,那大汉便贴着她的脑袋,低声说:“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想出城。你帮我出城,出城之后我就放你走。” “你的刀驾着我的脖子,我岂能不听你的?”顾姮心中狐疑,这人莫不是又是秦忘的对头?这时,她便见到了追这大汉的人。顾姮瞧去,追兵居然不是锦衣卫的人马。看上去,像是刑部的人马。大汉将刀一横,紧紧贴着顾姮,说道:“给我一匹快马,否则我便杀了这女人!” 那群人中,自然有眼尖之人,认出了顾姮。说道:“那是秦指挥使的夫人。” 一时间,众人都不敢妄动。 顾姮算是明白了,这人分明是在街上随便找了个人质,自己又倒霉地成了替罪羊。 那些人不敢得罪锦衣卫,当即有人放了一匹快马过来,大汉将顾姮扔上马,然后自己也跳了上来。顾姮的胃被马背顶了一顶,险些要吐出来。身后又传来了月菱的大叫声:“辣块妈妈的,你这小贼若是伤害我家娘子一根毫毛,姑爷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月菱一面叫,一面脱了鞋子朝那大汉砸去。她力气不小,那鞋子虽不是什么利器,却也喷的砸上了大汉的后脑勺!大汉气极,抽出一手死死地捏住那绣花鞋。月菱也愣住了,她方才真的也就是泄恨,没想到还真的给她砸中了…… 这小小的插曲发生后,双鱼与谢桥匆匆赶来。月菱像是见了救星,赶紧请求两人相助。 双鱼听了个大概,走过去将刑部的一匹马给夺了过来,自己纵马去追顾姮,对谢桥匆匆地说了声:“劳谢公子前往北镇抚司告知秦忘秦大人,就说秦夫人被刑部的在逃人犯给挟持了!” 说完,双鱼也不等谢桥回话,迅速纵马而去。 刑部的人听她说话不客气,但他们二人身份都不低,且被挟持的人身份太特殊,一时都不敢反驳。谢桥原想和双鱼同去,可是没想到她竟是自己做了主张。当下,他只能迅速往北镇抚司去,月菱赶紧跟上他,说道:“谢公子,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都走后,那刑部的人才分出一支队伍跟上顾姮离开的方向。 没一会,刑部的主管没来,却是楼朗骑着快马来了。刑部的人马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地行礼,楼朗一挥手,阴沉着脸色:“一群废物,人往哪个方向去的?!” 其中一人匆匆指了个方向,楼朗便赶紧追去。 等他走后,那人便呸了一声,说道:“一个瞎子。要不是有个有本事的爹,他算是什么狗屁玩意!” 却说顾姮那厢,大汉似乎对城外的地形十分熟悉,马匹又飞驰的极快,骑着马到了一处密林之中,大汉便将马匹给放了,又对顾姮说:“我言而有信,你现在赶紧走。” 顾姮自然巴不得赶紧走。即便这大汉出城的时候,走过的路线她是一概不记得了,但只要见到人就有办法回城。她听闻最近朝中大换血,有不少忠良人士受到迫害。这大汉虽然挟持过她,不过的确是有信用的人,一路上也不曾伤害到她。她对他点点头,便掉头离开。 走出十余步,顾姮便听到“噗”的一声,回头看去,只见那人竟然喷出了一口鲜血,然后倒在了地上。顾姮犹豫着慢慢接近那人,停在三四步开外,便不敢再接近他。这大汉满脸虬髯,根本看不清样貌,自然也看不清他现在是真的昏死了,还是佯装。 她捡了一根树枝,戳了戳那人的手臂。 那人没有反应,顾姮便再戳,如是二三次,那大汉忍无可忍:“你干嘛?!” 顾姮被他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半天才说:“你……你可还好?” 大汉冷笑几声:“没想到我贺西楼会死在姓楼的奸贼手里!哈哈哈……” 顾姮听他自报名号,大吃一惊,也不顾许多,飞快地跑到他的身边,怔然道:“你说你叫什么?!”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贺西楼是也!”贺西楼冷眼觑着顾姮,“你知道我是谁?呵……莫非你一个小娘皮,也想拿着老子的人头去像奸贼领赏吗?” 顾姮不但没被吓到,反而怔怔地流下泪水,说道:“你还记得张止张大人吗?” 第54章 家 贺西楼听了,微微眯了眯眼睛,目光锐利地扫向顾姮。 她近在咫尺,只要他动一动手指,就可以杀掉她。 可是,她的神情真奇怪。 千户大人死了这么多年,当年的兄弟,死的死,隐姓埋名的隐姓埋名。 从此世上谁还再提起张止? “你是何人?” 贺西楼曾是张止身边的副千户,虽然长相粗犷,却并非没有脑子的人。 顾姮认出他,是因为贺西楼就是她记住的为数不多的张家伯伯手下的人。 “我姓顾。”顾姮低下头去,对于自己如今的身份,她不知道要怎么和贺西楼说。 曾经,她是张家哥哥的未婚妻,可现在,她已经嫁给了秦忘。而且她是打算和秦忘好好地过日子的。这一刻,她在贺西楼的面前,觉得有些对不起张家。 贺西楼呸了一声,说:“顾正德的女儿?当年千户大人就是被你老子出卖的吧?你倒是敢报上身份……”他又骂了几句粗话,然后恶狠狠的对顾姮说:“快滚快滚!趁老子还不想弄死你的时候,赶紧滚……” 他这话骂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而且对比那些口蜜腹剑的人,顾姮更乐意和这样口直心快的人接触。 更何况,贺西楼骂她的时候,她竟然觉得痛快。这么多年了,所有人都认为她明哲保身的态度是正确的,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越是没人责备她,越是过的好,她心里的那个疙瘩就越是深刻。 所以,她只说:“你不能死。你得活着。张家的事情,不能就这样石沉大海。” 然后,贺西楼就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她。 顾姮想,时隔这么多年,先帝一复辟,贺西楼便在京城露面,还被刑部的兵马追杀,也许,是和张家的案子有关系。 贺西楼在刑部大牢吃了不少苦头,适才一路逃亡更是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但是,当顾姮递来金疮药的时候,贺西楼还是拒绝了,并且狠狠地推了一把顾姮。 顾姮也不在意,说:“张家伯伯对我如同亲生女儿,此生此世,我顾姮都不会忘记他的恩情。我人单力薄,无法为张家沉冤昭雪,但是我从未放弃过。” “……你敢说这样的话?好像是我小瞧了你,你就不怕,我出卖你,将功赎罪?” “你不会这么做。”顾姮咬着唇,“但如果你真的打算出卖我……” 她看了一眼他浑身上下的伤口:“我会拉你垫背的。” 贺西楼哈哈大笑,其实顾姮提到张家的时候就是在试探他。 他没有让她失望。 时隔多年,记住张家的,并非只有她一个人。 贺西楼这个时候,也想起了当年常来张家做客的小姑娘。秀气文静,站在那里,通身的气质怎么都遮掩不住。当时她年纪小,所以也没甚太大的避讳。所以,他还记得那小姑娘的样子。他看了一眼带着半张面纱的顾姮,心道那小姑娘倒是长大了,可惜她嫁给了别人。这能怪谁呢?谁知道张家公子,明明还活着! 顾姮正要劝贺西楼先包扎伤口,贺西楼便听到了几十里开外的马蹄声! 顾姮一急,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将贺西楼搀扶起来。贺西楼见她如此,态度也不如之前那么恶劣,他道:“有人会来此处接应我。我听那些人说,你现在可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夫人。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免得锦衣卫也掺和进来。” “那我要如何联系你?” 贺西楼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顾姮也就明白了,这天下的事情还没什么可以逃过锦衣卫的耳目的。更何况,她还是嫁给了秦忘,锦衣卫现任指挥使。她点了点头,有些不放心地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并且还不停地挥动边上的枝桠,闹出大的动静来。 果然,不一会儿,她便听到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她心中一喜,只道是替贺西楼引开了追兵。哪里料到,她回首看去,便见不远处的骏马之上,正骑着楼朗。楼朗勾了勾唇,一只正常的眼睛露出些毒蛇般冰冷的目光来。 “顾娘子,这是为钦犯引开我?”楼朗的目光扫过顾姮折腾出来的狼藉,复又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下来。 顾姮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心中便是咯噔了一下。 再看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把戏,不禁有些戚戚然。 她也不掩饰自己的害怕,顺着说道:“我……我只是有些害怕……那贼人让我这么做,我就这么照做了……还有……我是秦夫人,秦忘呢?他怎么没来?” “哦?”楼朗说,“那看来,那贼人就在相反的那个方向了?这是朝廷要的重犯,还劳烦顾……秦夫人,带路。” 顾姮心道,你让我带路,我便带路。这林子极大,我又慌里慌张的,便是带错了路也是情有可原。若是能遇见你刑部的那些爪牙,那可是最好不过。因此她便细声应下了。 她刚刚点头,那楼朗便纵马朝她驰来,不过眨眼功夫,就将她一把抱上了马背! 顾姮的腰被他搂着,整个人如同斜在他的怀里一般。 她震骇不已,拼命地用手捶打他的胸膛,大声道:“你放开我!” “放开?你确定吗?”楼朗故意狠狠地一夹马肚子,骏马受了鞭策,便飞快地在丛林中跑起来。顾姮慌的不行,索性一口咬上了楼朗的胳膊。 没一会儿,顾姮就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楼朗吃痛,却是没有任何松开顾姮的意思。他的两眼逐渐露出盛光,看起来非常兴奋。他甚至从嗓子眼还发出一阵阵愉悦的声音,好像被顾姮这么咬着,更是享受。顾姮心惊不已,觉得此人果然是变态至极。她讪讪然地松了嘴巴,却对上楼朗不怀好意地一笑:“顾娘子再用力些,我受用的很。” 不知何时,骏马已经停下,顾姮惊觉他居然带着自己回到了贺西楼受伤的地方! 唯一庆幸的是,贺西楼已经离开了。 顾姮听着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试着镇定下来,和楼朗好好谈一谈。 但是她很快就感觉到腰间的手缠的越来越紧,她惊愕地朝楼朗看去,发现他正好也要低下头来一般! “楼大人!你放开我!” 楼朗将她的双手钳制住,脑袋已经低到,嘴巴贴在她的耳朵上。 “……你冒这么大的风险,掩护那个人。不知道那个人……”说完,他便伸出舌头舔了舔顾姮的耳朵!顾姮浑身一震,觉得又恶心又委屈! “秦忘,秦忘,秦忘!” “不许叫他!”楼朗目光一紧,便扯去了顾姮脸上的面纱。他觉得指尖一湿,再看顾姮,居然哭了。他勾了勾唇,眼底的明光更盛了一些。他低头,刚刚想舔一舔她的眼角,便听到武器穿透空气的冰冷声音。 他大喜,一侧首,避开了那武器,抱着顾姮就跃下了骏马。 “贺西楼!”楼朗转身,他就知道贺西楼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至于这美人儿,今日送了这么大的一个把柄给自己,还愁以后不听任他的拿捏?但是,他还未看清楚站在他面前的究竟是何人,便有冰冷的刀锋迎面而来!他和贺西楼交过手,所以,立刻就知道了,眼前的人不是贺西楼…… 他是谁?! 楼朗一手抱着顾姮,根本无法应敌。准确地说,他连敌人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 他正想抛开顾姮,专心应敌的时候,冰冷的剑锋穿透了他的身子…… 他怔怔地低下头,看到那惊霜宝剑刺在自己的胸膛里。 而顾姮被那人抱在怀里。 那人蒙着面。看不清模样。 “……你是谁……” 秦忘略略挑眉,冷眼看着他倒在地上。顾姮将身子缩在他的怀里,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的,就流了下来。虽然他蒙着脸,但是顾姮就是知道,来人是秦忘。 秦忘蹙眉,将她一把抱起,朝山林中的另外一个方向走去。顾姮的脑子里,一会儿浮现楼朗轻薄的嘴脸,一会儿浮现楼朗死不瞑目的模样,她觉得心里害怕,又庆幸。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只是想着去叫“秦忘”的名字……但是她没料到,秦忘真的出现了。如果他没有及时出现,她真的害怕楼朗会做过分的事情。到时候,她就没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了。 秦忘抱着顾姮娇小的身子。 面色铁青。他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其实他应该把楼朗千刀万剐的,应该让他尝尽诏狱里所有的酷刑,再慢慢地,将他折磨死。就这么一剑杀了他,实在是便宜了他。 不得不说的是,楼朗的激将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因为在顾姮离开后,贺西楼的确就见到了接应他的人——张家公子,张袖。但张袖还是那么在乎顾姮。尤其是在听到楼朗对顾姮百般挑逗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露面了。见他手脚麻利的杀死楼朗,贺西楼才算是放心。 可是,见到他和顾姮的模样……他对顾家娘子还有旧情,他能理解。但是这顾家娘子看他神情,既不像是陌生人,也不像是久别重逢当年的青梅竹马。 贺西楼是一头雾水。 好在这个时候,张袖抱着顾姮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并且用眼神制止了他的疑问。 “刑部的大队人马很快就来。我们快走。” 被他抱着。顾姮也就明白了,贺西楼嘴里说的来接应的人,就是秦忘。 秦忘……你和张家究竟有什么关系? 和张袖,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定然是张家的旧人,否则,贺西楼不会让他接应,不会信任他。 更不会,那么听他的话。 他的年纪比贺西楼应该要小十余岁。当年的贺西楼做到锦衣卫副千户的时候,他最多只有十几岁。所以,他是张家的旧人,而张家的旧部看他的眼神还带着尊敬的意味。 秦忘……你到底是谁? 第55章 家 走出树林之后,顾姮便见到了一辆马车,这应该是事先就准备好的。 驾车驶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便到了一处小庄园。这庄园空无一人,顾姮管着秦府的中馈,也不记得秦忘在这里有个小庄园。但既然秦忘敢带着贺西楼来此,此处便是安全的。 顾姮此刻心中已是大定,默默地与一瘸一拐的贺西楼跟在秦忘的身后。 “贺大哥,这边请。”秦忘对贺西楼的态度也十分古怪。他一口一个“贺大哥”地叫着,显然对贺西楼也是十分尊重的。顾姮掩下心中的疑窦,沉默地跟着秦忘往内院走去。刚刚踏进一间雅致的阁楼,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人带回来了?” 顾姮震骇不已,只见阁楼内走来一个素衣女子,正是梅婧! 而屋里更是坐着一个绝美的男子,正将一张□□往脸上粘去,堪堪粘到一半,便听见他们的动作,是以将脸转了过来。顾姮看的一清二楚,左边那张脸是无名的,而右边那张脸却是秦锦瑟的! 对上顾姮的目光,梅婧给秦忘投去了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便走到了贺西楼身边,两眼含泪地叫了一声“贺大哥”。屋内的无名……不,应该说是秦锦瑟,他将人皮面具粘好,对顾姮勾唇一笑。 顾姮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刺激。 她一开始怀疑秦忘的身份……现在看来,不仅仅是秦忘,梅婧,还有秦锦瑟,他们都是有问题的!她看向秦忘,安静地看着他。秦忘这才对她开口:“跟我来。” 贺西楼受了伤,但是有梅婧在自然不成问题。 顾姮就这样跟在秦忘的身后。经过贺西楼身边的时候,贺西楼问了句话:“袖哥儿,你们相认了?” 顾姮听了,整个人如遭雷劈。很多的念头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最后,她想起的是在雪山里的第一个早晨,见到秦忘的那一眼。她觉得很熟悉。 如今,她可以将秦忘的眼睛和张家哥哥的眼睛重叠起来。 如果不是他们所含的眼神不一样……她可以在那一眼就认出来的。 诡异的沉默中,贺西楼终于问了:“……我说错什么了?” 这像是一道惊雷,顾姮一下子回神了,她站到贺西楼的身边,颤着声音:“……贺大人,贺大哥……你刚刚说什么?” 贺西楼讪讪地看了秦忘一眼,原来他们还没相认吗?可是,如果他们没有相认,为什么会这么默契……顾姮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一定是的……可是,她又希望是真的。这种自相矛盾的,可怕的念头,让顾姮什么都不敢去想,真的怕自己细想之下,就会疯掉…… 这个时候,秦忘将她抱了起来,不知道和贺西楼说什么,然后抱着她离开了阁楼。 他们去了另外一所院子。 顾姮刚刚站在地上,就往院子外冲去——是的,她要去问个清楚。问贺西楼。问个清楚。 “阿姮。”秦忘追上了她,将冲动的她按在自己的怀里。 他叫她“阿姮”呢。 这个世上,除了张家哥哥,还会有谁,叫她阿姮? “张哥哥?”顾姮试探地叫了叫。 秦忘也就默认了。 然后,顾姮开始崩溃地大哭起来:“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秦忘感受着她崩溃的颤抖,感受着濡湿的泪水穿透衣服,贴着胸膛的感觉。 他当然是在雪山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曾经是他的女孩儿了。可是他无法和她相认。也不认为相认是明智的做法。所以,他的欺瞒有时候给这个女孩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他甚至可以说,让她受够了委屈。 就在刚才,他知道自己是再也瞒不下去了。抱着她,一步步地走在丛林里。 感受着她受到惊吓和对自己的依赖,他心里想的是,怎么解释。 后来,驾着马车。他还在想这个问题。 但是,他的女孩,和他相认,第一句话却是——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阿姮。” 秦忘绝对不是一个柔情的人。庭训严格,父亲耳提面命,是铮铮铁汉的教条。 后来经历了那么许多事情,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还有自己的心,都是冰冷的。 但是现在,他却觉得心头的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因为顾姮的哭泣。 当年,大皇子夭折,最后被查出是中毒而亡。皇帝盛怒,一查之下,却查到他的宠妃头上。当时的淑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娘娘,国色天香,受尽了皇帝盛宠。德妃与她几乎同时怀孕,同时临盆。两人临盆只隔了一盏茶的功夫。然则,德妃所生的乃是皇长子,她的却只能居于第二。皇帝喜得二子,因为德妃母族的势力,也总往德妃宫中去。如此十余日过后,没料到皇长子的呼吸越来越薄弱,渐渐的,竟然夭折了。当时为皇子诊断的是太医院的一名老太医,说是德妃服用了大量的催生药,才使得皇子先天不足,出生十余日便就夭折的。 皇帝大怒,将德妃贬为嫔妾,打入冷宫。 实则德妃比淑妃还要早一些受孕,也绝对没有服用过催生药,这便和母族哭诉。当时的太医院首辅曾受过德妃母族的恩惠,便为查清此事。只是事关重大,他一人甚至连真相都无法查清楚,是以又拜托了自己的好友,当时的锦衣卫千户张止。二人暗地联手调查之下,果然发现那大皇子并非因催生药而夭折,分明是德妃一怀孕,便有人在她的饮食中下了慢性□□。 梅太医不让张止出面,自己禀报了皇帝。 皇帝听了,怒不可遏。斥责梅太医身为外臣却与后宫有关联。当即将他关押大牢。 几日后,德妃也在冷宫过世。死状与大皇子的一模一样。 婴儿夭折,尚能说是因为催生药,这大人没了,死状还和婴儿一模一样,总不能说也是因为催生药的关系? 德妃过世那日,皇帝下旨斩了当初诊断大皇子死因的太医,却一直没说怎么处理梅太医。 圣旨来的很突然。 德妃过世的第二天,梅家就被满门抄斩。而执行此事的人便是锦衣卫。张止身为千户,也在其中。张止接到命令的时候,实在是很突然,他入宫去,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等他赶到梅家的时候,屠戮已经开始。他唯一能做到的竟然只是,救下梅太医的独女……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就如天下的事情,没有什么可以逃得过锦衣卫的耳目的。锦衣卫中有服他张止的,也多的是想将他踩在脚下的人。 当初,要不是贺西楼通风报信,张袖父子也就死在了当时的京城。 也就没有了后来南下的事情。 也就没有了顾正德踩着张止的尸骨,步步高升的事情。 张袖永远记得那个风雪夜。他和父亲被追到悬崖边。伤痕累累。 他摔下了悬崖,父亲抓住他的手,说:“袖儿,活下去。” 然后,追兵就砍断了父亲的手。 他和那只断手一起掉入了悬崖。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定了。他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那些追兵弄了具年纪和他差不多的人的尸体,弄乱了脸面,便交上去交差了。不会有人觉得他能活下来,当然就不会下到悬崖底,只为找到他的尸骨。 他掉下去的时候,挂在了一棵树上。挂了一天一夜,然后树枝断了,他整个人陷入了厚厚的大雪里。 再醒来的时候,他在前往北夷的路上。救他的,是一支北夷的商队。 第二年,皇帝听信宠阉的话,御驾亲征,被北夷生擒了去。北夷人打算用皇帝来换一些实际的利益,然而没想到驻守各边关城池的将军没有一个人买账。甚至还在半年后就立了皇帝的弟弟为新帝,处理朝政。如此,这皇帝,杀不得,留不得。 北夷人还要伺候好皇帝老子。 因为言语不通,所以他们找上了他。 他和皇帝在北夷人的地盘里相处了整整四年。四年里,每一个日日夜夜,他都想杀死他。 他克制着自己。 在北夷的四年里,他迅速地成长着。而皇帝,也似乎渐渐明白了生死由人的那种感受。 皇帝有时候还会感慨张袖的身世。 ——一个自小被拐卖的孩子。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可怜孩子。 其实,他有名有姓,只不过,他叫张袖的权力,已经被剥夺了。 后来,在皇宫的那位终于想起了这个便宜哥哥。用钱帛将他换了回去。 而张袖,也跟着皇帝,回到了京城。 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 国无二主,回到了中原,“皇帝”便成了太上皇。居住在南宫。 实则,却是幽禁。 皇帝没有子嗣,所以他忌惮太上皇。 “尽心尽力”服侍太上皇的他,没有得到任何好处。 而秦锦瑟的出现,是他的一个契机。 他认识秦锦瑟。但是五年前,他还是张千户家的公子,秦锦瑟不过是宫中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内监。他出手帮助过他。而秦锦瑟生的太漂亮,便是称之为“倾国倾城”也不过分。所以,时隔五年,当当年那个小内监变得更加妩媚动人,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当时在想,也许自己应该找个契机,杀掉秦锦瑟。 虽然燕京城里见过他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他的容貌变化很大,脸上也有疤痕,一般人不会讲他当成当年的那个少年张袖。 可是秦锦瑟不一样,他看着他的眼神不对劲。 在他还没动手的时候,秦锦瑟找上了门。 他们开始合作。 他要为张家正名,他要当今皇帝的命。 太上皇的弟弟,当时的皇帝。他之所以年过不惑,膝下没有一个子嗣,只是因他爱男色多过女色。秦锦瑟他不愿意再做老皇帝的禁|脔。武功再高,权势再滔天,他都不想要。他和张袖一样,在无数个和皇帝同床共枕的夜晚里,想一刀捅死他。 于是,张袖从无名,唤作了“秦忘”。 当时,是十月。燕京城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趣事。 他所留意到的,还有顾家的大娘子,与萧国舅家的公子定亲的消息。 第56章 家 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人。 出落的窈窕可人。 她和他对面不相识。因为赵仓,他们身陷雪谷。 赵仓身上的藏宝图是秦锦瑟要的,实则也是他要的。 雪谷之中,冰天雪地,并且没有可以维生的食物。她一直很聪明,所以学会讨好他。 对此,张袖并不觉得排斥。毕竟这是他的女孩,他原本就该让她依靠一辈子的。 他们在雪谷度过了漫长的一个冬季。张袖知道,他的女孩是真的长大了。她很聪明,他并不担心她会在顾家过的不好。唯一让他有些忧心的,就是这女孩执着的过分,她一直记得张家的事情。他沉默地看着她祭奠自己和父亲,听着她即便是睡梦里,都在叫着他和双亲。 她腹痛难忍,他便运功为她保暖。 抱着她,他的心中百感交集。原本以为家破人亡后,经历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他的心早就冷了。没想到,从一接触到她,他的心就动摇了。 开春的日子来的那么快。 他忽然有一些舍不得。捉弄她,看着她娇羞的模样。张袖有时候会想,自己原本就该和她过这样的日子。简单的,与世无争的,快快活活的日子。可是他还有家仇未报。阿姮,更不应该被牵扯进张家的事情。 回到京城后。 萧家退亲的事情闹的满城风雨。再想到阿姮这几年过的日子,张袖觉得,自己还是不忍心就这样放下她不管。再后来,阿姮终于回京了,但是顾家的长辈却将她送去了大音庵。大音庵藏污纳垢,张袖知道,自己必须要护着阿姮。 阿姮的年纪已经大了,她的亲事一日未定下,顾家的长辈就一日不会罢休。 索性……他就娶了她。 顾姮察觉到秦忘在走神。略略擦了擦自己的泪花,然后抬起脑袋,看着他。 秦忘将她抱的更紧了一些,叹道:“阿姮,并非是我刻意隐瞒你。” “没关系的。”顾姮看着秦忘,一时间又难以将他和儿时的张哥哥联系在一起。再加上他们虽然是夫妻,却没有夫妻之实,如今又加上了一层青梅竹马的混乱关系,顾姮心中的感受更加古怪了。她平复了一会儿心情,然后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眼前的人就是张哥哥,她看着他,问道:“……张哥哥,这些年,你过的还好吗?” 张袖,也就是秦忘,他轻轻一笑,说:“阿姮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过的很好。” 是啊,他现在是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更是陪伴当今在北夷共患难的人。 如此一来,他的很多事情,顾姮都明白了。 包括他在雪谷里对她的诸多照顾,后来娶她过门,这些,都是因为他在保护她。 这个时候的顾姮,自然而然地就忘记了之前自己对秦忘的诸多芥蒂,他做的一切事情也都了理由。 顾姮觉得自己这是多此一问。 她又环住了张袖的腰,脑袋抵在他的胸膛上。 “张哥哥,你以后,不要再瞒着阿姮了。阿姮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了。”她忽然有些心酸,不管是梅婧,还是贺西楼,甚至秦锦瑟,他们都知道她张哥哥的身份,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如果不是这次阴差阳错地被贺西楼劫持,也许他还会继续隐瞒下去。 张袖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阿姮,你受了惊吓,先去休息一会。恩?” 顾姮自从和他在雪谷重逢,和他对面相逢不相识,却是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顾姮略略羞红了脸,轻轻地应了一声。她知道张袖此刻一定还有很多话要和贺西楼他们说,既然他现在还没打算让自己去听,她就当自己不知道。 张袖拉着她的手,朝小庄子的主屋走去。 这屋中摆设也简单,只备了一些必须的家具。 “张哥哥。”顾姮躺到床上,见张袖要走,便伸手拉住他。 “阿姮,往后不能这么叫我了。”张袖就势坐到床沿。顾姮点头,想了会儿,叫道:“相公……” 张袖的身子一僵,对上顾姮那张笑的腼腆的脸蛋,也只是说道:“暂时便这么叫我。” “哥哥,你我自幼定亲。”顾姮想起他一直没碰自己,当即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不禁有些着急,“虽然阴差阳错,但是你我也是拜过天地的,你八抬大轿将我娶进门的……怎么会是暂时这么叫?” 张袖没想到,自己腼腆的女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竟是语塞了。 顾姮轻轻咬了咬唇,索性坐了起来,说道:“张哥哥,你可是觉得阿姮轻浮了?你是秦忘也好,张袖也好,都是我的相公。以往我不懂你,觉得若即若离,实在可怕。但我也明白,你一直对我好,不管是雪谷里,还是在大音庵,若非你的顾全,哪有此刻的我?我是决心和你好生过日子的。现在得知你就是我的张哥哥,我便明白了你所有的苦衷……你不要再事事都瞒着我了,我想和你共进退。也想为九泉之下的公爹出一份力的。” 张袖没有再说什么,他扶着顾姮,让她躺下,看着她睡过去,才轻轻离开主屋。 贺西楼等人依旧在阁楼里。适才张袖与顾姮说话,梅婧与秦锦瑟便将张顾二人的事情和贺西楼说了。贺西楼刚感慨完张袖和当年的张止一模一样,都是真性情,重情义的好汉,张袖便回到了阁楼。 “贺大哥,你的伤势如何了?” “好多了,这次多亏了袖哥儿相助!”贺西楼说着,便站起来道谢。 张袖略说了句不用多谢,便道:“为了以防万一,贺大哥便和别人一样,委屈叫我一声‘秦大人’。梅婧的易容之术登峰造极,等你伤势好一些,就让她给你更换相貌,随我回到秦府。京都不比这里,到时候,贺大哥千万不能叫漏了嘴。” 张袖说到这里,秦锦瑟便轻轻笑出声,说道:“秦大人也不应该再一口一个‘贺大哥’地称呼人。不知道这位贺英雄,要取个什么名儿才好?” 梅婧便站在秦锦瑟身边,听他这么说,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贺大哥要取什么,秦大人自有定夺,你别在旁叨叨。” 秦锦瑟嘴角一抽,说道:“你这个女人……当初非要我叫什么‘无名’,否则便不给我易容。现在居然说我叨叨?” 梅婧挑了挑眉头,说:“贺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跟我非亲非故,要我帮忙,我提一点点要求难道过分吗?” 秦锦瑟哑口无言。一旁的张袖也不管二人,这二人只要凑在一起,十句话里定有五六句是在吵架斗嘴的。他问贺西楼:“之前信上不方便细说,我没问你,这一次为什么会是刑部的人马插手此事?” 自从本朝开设了锦衣卫,刑部实则无用武之地。何况,当今的刑部尚书更是墙头草,谁得势他就讨好谁。皇帝将捉拿贺西楼的事情交代给刑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如果不是他在锦衣卫里得到了消息,怕是贺西楼在刑部大牢里就被弄死了。现在,张袖担心的是,皇帝已经对他起了疑心。 众人都想到了这一层,不禁都凝重了脸色。 贺西楼说道:“虽然明面上,我是被关在刑部的大牢里面,但是,来审问我的人,却是一对父子。对了,那狗官的儿子,就是在城外林子里被袖……秦大人杀掉的那个。” “如此说来,暗审你的人竟是吏部的尚书与员外郎。”张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一些。 梅婧与秦锦瑟也不禁面面相觑。 秦锦瑟说道:“我听说这个姓楼的,很会讨皇帝的开心。现在就是京城里的百姓都知道他的大名。皇帝让他们父子暗审贺英雄……哼,时隔多年,皇帝现在才动手,也许就是受了他们父子两个的蛊惑。” 张袖略略点头,冷笑道:“你所言有理。楼韶那个老匹夫最会揣摩皇帝的意思,如果真的是他调拨的,这就意味着皇帝对当年的案子的态度,他想要将当年所有的痕迹都抹杀掉。” 秦锦瑟轻哼了一声,又说:“你杀死了楼韶的独子,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他并不知道是我动的手。”张袖轻轻合上茶盏的盖子,“更何况,他既然插手这件事情,就是他不找我的麻烦,我也不会放过他。” 顾姮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张袖正好来叫她起床用晚膳。顾姮傻愣愣地看了他许久,最后张袖无奈,只得过去给她穿衣服。顾姮脸上一红,赶紧自己穿了起来。张袖一笑,站在一旁,对顾姮说:“阿姮,我离京已有一日,到时候……” “我晓得。”顾姮拉着他的手,说,“我被贼人劫持,受了很大的惊吓。你带我来郊外庄子散心。” 张袖心中一动,觉得自打两人相认之后,阿姮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收起了浑身上下的防备,大概还因为怜惜他,所以总是顺着他……就和当年那个笑容腼腆的小姑娘一样。他紧了紧手,略略低首看着顾姮。 第57章 家 用过晚膳之后,梅婧陪着顾姮在院中消食。 顾姮既然知道了张袖的身份,对梅婧的身世也能猜测一二。 如果梅婧便是当年梅太医的女儿,那么,萧寂的青梅竹马便是她了,双鱼嘴里的梅姐姐也是她。顾姮幼时只与张袖亲近,而且也不能总是住在张家,是以并没见过梅婧。想来梅婧易容术高明,这才瞒过了所有熟人。 在小庄子又住了一日,贺西楼易容成一个面貌普通的大汉,以侍从的身份陪同张袖回京。 顾姮受惊,张袖疼爱妻子,便在郊外小庄子小住。侍从是原本就在小庄子做护院的,这次回京,让他护送。梅婧是医女,带着徒儿无名来照顾受了惊吓的夫人也是合情合理。 见张袖将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帖帖,顾姮也实在没什么好忧心的。 只不过,自从和张袖相认,她总是害怕张袖走错一步棋,就满盘皆输。 是以,竟是夜间都不曾好睡。 回京有一段路程,顾姮便在马车里打起了瞌睡。张袖见状,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旁坐着的梅婧干脆跑到车外,和驾车的贺西楼与无名待在一起。 几人刚刚回到秦府,便见到了来传旨的太监。若是旁人让传旨太监等这么许久,怕是早就翻脸了。但如今接旨的人是张袖,便是这传旨太监也安安分分地等着。 那太监看到张袖怀里还抱着睡的正香甜的顾姮,不禁暗暗道,这秦大人倒是会怜香惜玉。 “皇上口谕,让秦大人一回京便速去宫中。”说完后,那太监又谄媚地笑道,“大人,皇上和楼大人在宫中等您多时了,您看,是不是……” 张袖明白这太监的意思,只说道:“劳公公再稍候片刻。” “秦大人客气、客气了。” 自从秦锦瑟之后,东厂便群龙无首,竟受制于锦衣卫。 是以,谁都不敢得罪张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 一行人往府内走去,贺西楼并不觉得太监传旨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是秦锦瑟却觉得不对劲,未知秦府是不是也被人布下眼线,故而没有开口明言。他与张袖对视一眼,倒是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这太监在这里等候多时,看来是他们一从小庄子出发,宫里这位就知道了。只是不知道他知道的东西到了什么程度。 张袖将顾姮抱去主屋歇下,便让梅婧照顾她,自己跟着那太监去宫中面圣。 秦锦瑟便自发去观察秦府内是否有被安插探子,他统率东厂多年,武功也高强,此事倒是简单的很。 御书房内,皇帝与楼韶果然已经在等候,楼韶眼睛红肿,竟像是刚刚大哭过一场。张袖再看皇帝的脸色,心中冷笑道,这楼韶老匹夫倒是拉的下脸。 “爱卿快快平身。”皇帝与张袖有着五年在北夷共患难的经历,一见到张袖,紧皱着的眉头便展开了。问道:“爱卿,朕听闻秦夫人被贼人挟持,幸而被你救回。她如今可好一些了?” “多谢陛下关心,贱内已无大恙。”说罢,他又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楼韶。 皇帝说道:“这便好。哎,楼爱卿的事情,你知道了?” “是。”普天之下没有什么能躲得过锦衣卫耳目的事情,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然有和锦衣卫密探联系的法子,更何况,楼朗一死,怕是早就闹的满城风雨了,故而他不可能不知道。 楼韶对张袖道:“秦大人,我听说你从反贼手里救回了令夫人。你武功高强,想必已拿下贼人了?” “楼大人过奖了。当时我只顾着贱内,竟然让贼人逃了。”张袖对上他的目光,楼韶的眼线绝对不会少,至少他有没有抓到“贼人”,楼韶应该是清楚的。这么故意问他,不知道是什么用意。他说:“楼大人,令郎的事情,还请节哀顺变。” 楼韶不再看张袖,神色凄然地对皇帝道:“陛下,老臣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请陛下一定要为老臣做主,找出真凶,还我儿一个公道。” 张袖看了他一眼,不曾说话。 这楼韶极会讨皇帝的欢心,如今他痛失爱子,皇帝也极能考虑到他的感受。 “爱卿,我看此事就交给你们锦衣卫,由你亲自督办,早日还楼大人一个公道。” “是。臣领旨。” 皇帝吩咐完之后,便让二人退下了。 走出御书房,楼韶才对张袖说:“秦大人,依你看来,杀害犬子的真凶会是什么人?” 张袖说道:“听楼大人的意思,你认为杀害令郎的另有其人?” “犬子武功虽然比不过秦大人,却也是小有成就。”楼韶道,“但他却被人一剑穿胸而亡。这绝对不会是那个贺西楼所为。” “楼大人所言有理。这也许是反贼的同伙所为。” “是啊。贺西楼从刑部大牢越狱,想必也是有接应。刑部大牢虽然比不上秦大人的锦衣卫诏狱,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出的地方。” “哦?”张袖用手摸了摸下巴,“楼大人的意思,认为是刑部出了内贼?” 楼韶默然不语,等到出了宫门,才对张袖说:“刑部的人,有这个胆子的没有这样的本事。有这样的本事的,没这个胆子。不知道杀害犬子的凶手,武功和秦大人比如何?” 张袖说:“楼大人放心,我一定早日找到凶手。” 楼韶点点头,然后坐上马车。 千户重钊一直在宫外候着,适才楼韶的话,他也听见了。 不禁道:“这个老匹夫,自己的儿子没本事被人杀死,怎么怪起了大人您?” 张袖摆手,制止重钊继续说下去,说:“回镇抚司。” 却说顾姮醒来之后,李嬷嬷便将顾家送帖子来的事情与她说了。 她和张袖这番相认,勾起了许多陈年旧事,摆摆手,连门面上的事情都不愿意做了,只让李嬷嬷给回了。她又问起了张袖的事情,李嬷嬷只说是适才锦衣卫派了人来,说是指挥使在镇抚司处置公务,晚上还回来用膳。顾姮心中暖暖的,张哥哥知道他去了宫中,自己知道后一定会着急,这才令人来告诉她一声。 说到晚膳,顾姮便来了精神,想着亲自下厨给张袖准备膳食。 屋外,月菱不知因为何事和贺西楼起了争执,贺西楼不愿意和个小姑娘吵架,一张老脸崩的红彤彤的,又想到这小姑娘可不就是那个拿了绣花鞋砸他的人?一时间觉得这世间真小,又觉得不是冤家不聚头那话说的真是对极了。 好在顾姮一出门,月菱就蹭蹭蹭地跑到了她跟前,噼里啪啦一堆话,倒也不是什么告状的话,只说是,那日顾姮被贼人劫持,双鱼立即就追上去了。后来傅家的小将军一听说这事,连战袍都没脱,也赶去了城郊。兄妹二人在城郊林子找了整整两日,适才顾姮等人回复,秦锦瑟才派人去报信。 顾姮心中感动不已,当即也顾不上什么晚膳,令人备了一些礼品就往傅家去了。 她又想,梅婧如果真是双鱼的梅姐姐,此刻定然也是担心的。只不过她面上不会显露。便说让梅婧同去傅家,到时候为双鱼把把脉。 在傅家略等了片刻,双鱼与长流便回来了。这两人武功都极为高强,而且都有在外活动的经验,所以也不显狼狈。长流毕竟是外男,只略略和顾姮等人行过礼数,就离开了。梅婧当即给双鱼把脉,双鱼精神显得很好,拉着顾姮问长问短。 “她这是生龙活虎的,根本不需要我来。”梅婧收回手,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 双鱼见她洁癖,索性趁她不查,一下子整个人扑到了她的怀里。梅婧当即脸色铁青,毕竟双鱼在林子里过了两天,衣服实在干净不到哪里去。梅婧两手张开,想推开她,又怕手上沾到她的脏衣服,只能冷着声音,斥责道:“傅双鱼,你给我滚下去!” 顾姮在旁看的好笑不已,双鱼还在撒娇,说道:“梅姐姐,不要凶双鱼嘛!” 两人说完,都是一愣。双鱼坐在梅婧的腿上,两手还挂在她的脖子上,此刻笑容怔在脸上,愣愣地看着梅婧。顾姮见她们忽然都没了动静,不禁问道:“你们怎么了?” 梅婧最先回神,将双鱼扯了下去,说道:“快去沐浴!” 双鱼轻“哦”了一声,往内室走去的时候,还不忘一步三回头地看梅婧。 “婧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傅双鱼不是一贯都如此胡闹的吗?”梅婧冷着脸,用帕子将衣服擦了一遍。不过既然如此,她也没甩脸子立刻走人。 顾姮看在眼底,更加确定了梅婧的身份。 不一会儿,双鱼便换了干净的衣服出来,梅婧仍是嫌弃:“你果然洗干净了?” “当然了,婧娘要不要检查检查?”说着,她便凑近梅婧,在梅婧后退了一步后,便不再靠近,只是嬉笑着说,“还不是怕你和姮娘久等吗?” 顾姮轻轻一笑。 又听双鱼说:“姮娘啊,明儿我陪你去庙里拜拜菩萨,给你去去晦气,免得你老是被贼人挟持了。” 顾姮自打和张袖相认,心中百般的甜蜜,再听双鱼的提议,也很是欢喜。 梅婧嗤笑一笑:“你怎么精神气一直都这么好?” 双鱼对她扮了个鬼脸,说道:“我现在还能打死一头老虎!” “你就这么高兴?” “好友平安无事,自然高兴。” 双鱼这话虽然是指的是顾姮,但是,却是看着梅婧说的。梅婧眉头一蹙,不再说话。 三人正说着话,忽然外间传来了兵器交接的声音。双鱼一听,便赶紧站起来往屋外走去了。顾姮与梅婧对视一眼,也跟了出去。但见屋外的院子里,傅长流正和谢桥在打斗!两人一个拿着长|枪,一个握着宝剑。顾姮看着,傅长流比几个月前高了不少,皮肤也黑了许多,倒是脱去了以往的少年气息。而院子里还站着傅老将军与傅夫人,另有一个年轻男子搀着双鱼的嫂子,应该是傅家的大公子了。 有外男在场,顾姮和梅婧都略略往屋里退了退。 忽的,院子中比斗的傅长流像是动了真格,打的谢桥连连后退。双鱼见了不免有些着急,叫了一声“二哥”,就提剑加入了两人的战局。有她插手,两个男人都收起了武器。 “二哥,你在做什么?” “我在试他的武功!”被自己的妹妹怒目而视,傅长流不禁哼了一声,“也不过如此!” “你……” 谢桥的目的可不是和傅长流比武,赶紧笑着对傅长流作揖:“早就听闻傅小将军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之前,顾姮便听说了谢傅两家有结儿女亲事的意思,只是因为傅老将军征战在外,故而没有提上章程。如今,这二人怕是好事近了。 谢桥如此放低姿态,长流虽然脸色仍旧不好,但还是回礼了。 傅家的长辈也赶紧打了圆场。 如此,男人们去了大堂,傅夫人带着几个女人到花园小坐。 至傍晚,傅夫人又留顾姮和梅婧用膳,顾姮赶紧给推辞了。傅夫人是过来人,看顾姮一张俏脸涨的通红,便笑道:“这次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姮娘你是个有福气的人。瞧瞧咱们的秦大人多疼妻子。” “傅夫人,您误会了。”顾姮被她说中心思,更是害羞了。梅婧在一旁道:“你不留下来用膳,我可是要留下来叨扰傅夫人的。秦大人特意让人传话说要赶回家吃饭,你呢,要不是来见双鱼,此刻还在厨房里忙乎。我就不回去打扰你们二人了。” “婧娘!” 难得看到顾姮这副样子,双鱼觉得好奇极了。又想,她和秦大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总算是修成正果,彼此都心心相印。倒是能够理解。想来,哪一日,自己和谢桥……想到这里,双鱼也脸红了。梅婧没有放过她的样子,索性连她一起打趣了。 又嬉闹了片刻,傅夫人才派了傅家的人送顾姮回家。车马刚刚备好,外间门子便来通报,说是锦衣卫指挥使秦大人来访。傅家三个女人对视一眼,都笑出了声。就是一向面冷的梅婧也不禁弯了双唇。顾姮真是羞的紧,匆匆地和几人道别了。 张袖与傅家几个将军略略行过礼,因为少有来往,倒是说不上什么话。等到顾姮一出来,便接了她走。 此刻,街上人烟稀少,两人索性弃马步行,顾姮主动去拉张袖的手,脸蛋依旧红扑扑的。 “相公怎么来了?” 张袖抿着唇,说:“无名说你原本要亲手给我准备晚膳,结果一听到傅娘子的事情,便去了傅家。天色都这么晚了,你还未回来,我想,你在傅家用过晚膳了?” “还没有。”顾姮极快地回答,“我……我等你一起用晚膳。” 张袖的手紧了紧。 顾姮轻轻一笑,觉得手心有些汗湿。 却说天色晚了,张袖便带着顾姮去了城里的客栈用膳。 晚膳之后,又在城中的夜市闲逛了许久,姗姗回府已是夜深。 管家前来回禀,说是傅家少夫人刚刚临盆,因胎位不正,几个产婆都束手无策,幸有梅婧在场,如今母子平安。梅婧也累的不行,就在傅家歇下了。 第58章 家 翌日,顾姮又带上贺礼,亲自去了将军府,一来祝贺傅大公子喜得贵子,二来接梅婧回府,不提。 三日后,几人相携去往城外无声寺,顾姮带着李嬷嬷与月菱二人,梅婧则带着秦锦瑟。双鱼依旧是独来独往,不曾带上任何随从。在寺外买了香烛纸钱,一并由秦锦瑟拿着,顾姮悄悄打量他,这个曾是东厂叱咤风云的督主,如今却为几个女子做起劳力,只是他脸上丝毫没有不甘愿,反而梅婧说什么,他便做什么,虽然一路上都与梅婧斗嘴,但但凡是梅婧吩咐,他无不遵从。 “……梅姐姐,你这徒儿对你可真好。”双鱼见顾姮看着秦锦瑟,便也凑到梅婧跟前说话。梅婧瞥了她一眼,说:“莫与我套近乎。” “怎么是套近乎?你可是我嫂嫂与侄儿的救命恩人。”双鱼笑了笑,又问秦锦瑟,“无名,你和你师傅是哪门哪派的?医术如此了得?” “哪门哪派?”秦锦瑟勾了勾唇,“没门没派,悬壶济世,本不求虚名。” 双鱼被说的哑口无言。 顾姮看在眼底,心中猜测,双鱼应当是怀疑梅婧的身份了。她这么一直试探,也不知道梅婧是几个意思。好在寺庙里人多,双鱼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几人入了寺内,但见大殿内已有一名女子跪着参拜,大殿外又守着四个侍从,将旁的香客都挡在外头。 顾姮等人刚刚靠近,其中一名侍从便喝道:“萧国舅的亲眷正在参拜,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众人一听萧国舅的大名都面面相觑。 顾姮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萧家的人,与双鱼悄悄地看了梅婧一眼。 双鱼和萧家的交情好,若不是因为梅婧在场,只怕早就教训那小厮了。 这时,在大殿内参拜菩萨的夫人往外看来,一见到双鱼,便赶紧出来了,道:“这不是双鱼吗?你怎么也来这无声寺了?” “双鱼见过萧婶婶” 萧夫人这便呵斥了适才拦下双鱼的小厮,正说着“大水冲了龙王庙”,萧家的公子萧寂也出来了。 见到萧寂,顾姮的表情有些微妙,至于月菱则是直接将顾姮往自己的身后拉去,一脸戒备地看着萧寂。萧家母子这才发现顾姮他们,萧夫人问道:“双鱼,这几位是?” 双鱼知道顾姮和萧家的关系,如果梅婧果然是她的梅姐姐……那……她顿了片刻,方道:“萧婶婶,她们都是双鱼的好友。这是顾姮,这是梅婧。这是姮娘身边的老人李嬷嬷和月菱,还有婧娘的徒儿无名。” 听着双鱼将月菱等人都介绍了,萧夫人的笑有些僵硬。她是知道双鱼这孩子结交朋友都不顾身份,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称一声朋友,故而也就是没怎么追究顾姮和梅婧的身份,只是对两人客气地笑了笑,然后对双鱼道:“既然你们也是来拜菩萨的,都是熟人,便一起进来吧。” 顾姮也不想双鱼脸上难看,虽然不怎么喜欢萧家的人,但还是一起进去了。 双鱼又问起萧夫人怎么来了,萧夫人便说,府中的姨娘静儿怀的是萧寂的第一个孩子,但是因为她身子弱,眼看着就要临盆了,便来寺中祈求母子平安。说到此处,萧夫人便问:“对了,昨儿你家中的事情我也是听说了。帮你嫂嫂接生的那个医女果然有那般好本事?” “那是自然的。”双鱼看了一眼萧寂,说道,“我看,她的医术比梅姐姐的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年萧寂和梅姐姐青梅竹马,后来萧寂因为梅姐姐而自甘堕落,看着他那不成形的样子,双鱼虽然心疼,但她极为感情用事,更多的还有是感慨二人之间的感情。如果梅姐姐真的没了,看到萧寂走出当年的事情,她也是高兴的……可现在,梅婧很可能就是她的梅姐姐……双鱼觉得自己的心里乱的很。 双鱼提起梅家娘子,萧寂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逐渐的,眼底的痛苦之色才变为一片沉寂。萧夫人有些不悦,清咳了一声,说:“梅家污蔑皇妃,谋害皇子,罪大恶极,这一切都是因果循环,双鱼你是聪明孩子,往后还是少提一些陈年旧事。你萧哥哥如今也要为人父了,当年的事情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早就过去了。” 双鱼咬了咬牙,说道:“萧婶婶……” 顾姮通过张袖,自然猜测到了一些旧案的真相。但是,大庭广众之下,双鱼若是口无遮拦,定然会为傅家带来无尽灾难。她赶紧叫了她一声。双鱼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委屈地憋了憋嘴巴。萧夫人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过分了,她的儿子因为梅家的娘子荒唐了这么多年,她对梅娘子再多的好感也都消磨殆尽。只是她也是真的疼双鱼,看她这副样子,便道:“好了、好了。你这丫头都多大的人了?听说谢家到你们家提亲了?” 双鱼一下子就红了脸,道:“这些事情,萧婶婶怎么问我?” 萧夫人掩唇一笑,又问:“你适才说的医女到底是何人?” 双鱼还未回答,一旁的梅婧便道:“贵府姨娘临盆之时,我便去府中候着,方便照看。” 萧夫人一愣,大概没想到那个神秘的医女竟然就是眼前的小娘子,还待说话,梅婧已经略略行礼,说:“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梅婧一走,秦锦瑟便也跟了上去。他易容之后虽是面容平凡,但一身倨傲,长期的上位者的傲慢如何也掩饰不了。他是看都不看旁人一眼,便离开了。 “……小小医女身边的一个徒弟,也敢如此傲慢无礼。”萧夫人身边的老嬷嬷不禁出口。先帝复辟,如今萧家再复昔日的辉煌,哪里能容旁人如此无礼?萧夫人摆摆手,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大殿门口,说道:“……你适才说,她也姓梅?” “普天之下,梅姓者太多了。如果我是梅姐姐,一定隐姓埋名了。”双鱼也是喃喃自语。 倒是萧寂看着梅婧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顾姮心中烦闷,觉得大殿里的香烛气味冲的很,只是梅婧离开了,她要是也一走了之,未免让双鱼脸上不好看,故而只是强忍着。哪里料到的是,双鱼也是心中烦闷,再听萧夫人的话,也是有些不痛快,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她要走,顾姮也乐的跟出去。 两人刚刚出了大殿,萧寂便追了上来。 顾姮便带着月菱和李嬷嬷到一旁等候,月菱嘴快,说道:“傅娘子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什么这样那样的,快些别吵。”李嬷嬷也呵斥了几声。 其实顾姮也是不喜欢萧家的人,萧寂虽然放浪形骸都是因为失去了梅娘子。但是却也因此,险些败坏了她的名声。再说虽然如今静慧是萧家受宠的姨娘,但是现在萧寂还没娶妻,以后主母进门,静慧可是首当其冲,到时候,还会有谁记得一开始,分明是萧寂强行玷污了静慧? 萧寂和双鱼不知道说了什么,大抵是关于梅婧的事情。两人稍稍起了一些争执,最后萧寂临行前,还和顾姮为大音庵的事情赔罪。顾姮略点点头,此事便也揭过去了。 回府后,顾姮与张袖说起这些事情,道:“真是难为婧娘了。” 张袖见她猜出了梅婧的身份,也不再隐瞒,说道:“她这么做,必然有她自己的顾虑,阿姮不必担忧。” “她是个心善之人。”顾姮叹气,只道是梅婧对萧寂旧情未却,想起当年与梅婧初见,她自称与未婚夫婿因故分离,天各一方,虽然语气神色淡淡,却任谁都听出了她话里的惋惜感叹。如今主动为萧寂和别的女人的孩子接生,若非是心中大善,如何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梅婧和萧寂是青梅竹马,她和张袖也是。 若说萧寂心中没有梅婧,那是不可能的。他便是听到“梅”姓都会变一变脸色。 但是姻缘弄人,到头来,却是青梅竹马,对面相逢不相识。 她和张哥哥何尝不是? 想到这里,顾姮愈发珍惜起身边的人来,晚间两人沐浴完,张袖和以往一样在房里铺起地铺,顾姮心中一动,不允他去拿被褥,只道:“张哥哥,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毕竟这话已然露骨,话里的邀请之意也是最明显不过。顾姮说完,虽然依旧倔强地拉着张袖的衣袖,但是脸蛋儿已经绯红一片,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面。眼前的人是他心爱的女子,她穿着单薄的亵衣,玲珑的身子可见一斑,离的这么近,他甚至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何况她话里的意思,他怎么会不懂?作为一个成年男子,他的本能很快就显露了。只是自从两人相认之后,张袖对顾姮越发的守礼,就连以前偶尔会对她做的一些小动作都没了。他一直在压抑自己。现在,他也做到了。 “阿姮,乖。”张袖摸了摸她的眉角,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顾姮脸一白,说道:“哥哥,我不懂。” “我做的事情十分危险,来日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便隐姓埋名,再寻个好人嫁了。” 从大音庵得来的宝藏,足够她过一辈子。 留着她完璧之身,将来她的夫婿才会对她好。 虽然想到这些,张袖的心里就泛起酸意,但他很清楚,这么做,是对阿姮最好的照顾。 第59章 家 张袖轻轻地摸了摸顾姮的脑袋,说道:“今晚我先去书房歇息。阿姮早点睡。” 她撩拨了一池春水,他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窗外月色正浓,顾姮僵着身子走到窗边,月光下,张袖越走越远。 却说次日,宫中降下圣旨,但凡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可携女眷入宫赴宴。名为庆贺傅家军凯旋归朝,实则另有传闻,说是为萧寂相看正妻。这萧寂此前荒唐过,如今家中还有一名妾室待产,门第匹配的人家看不上他,但萧国舅毕竟是皇亲国戚,门第低的人家,他们也是看不上眼的。 当今皇后心疼这个侄儿,便设下宫宴,以期哪家千金能相中萧寂品貌。 顾姮只当是寻常宫宴,并不放在心上,带着月菱随张袖入宫去了。 这宫宴既然邀请的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其亲眷,自然而然,顾姮便遇见了顾家的人。 顾正德与张袖同朝为官,之前张袖假死归来,铲除锦衣卫内的异己,顾正德已是慰问过张袖,只是张袖态度客客气气,疏梳离离的,让顾正德一时拿捏不准他的态度。如今既然见了面,他又笑着一张老脸,凑上去与张袖打起招呼。 白氏也携了自家女儿以及表小姐白连翘入宫来。 几人跟在顾正德身后,来到张袖夫妇跟前。几个晚辈相互之间行过礼,白连翘又甜甜地叫了一声“秦大人”,引得顾姮等人都朝她看去,却见她满脸的羞赧之色,一双眼底都是欲说还休的神色。顾姮悄悄地看了一眼张袖,见他是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白连翘,心中稍安,却难免地对白连翘心生厌恶。之前她就知道白连翘对张袖的心思,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她还是死心不改。 张袖略与顾正德说了声,便带着顾姮与顾家一行人分道扬镳。 月菱嘴快,悄悄与顾姮说:“娘子,那个白家的娘子好生不要脸。众目睽睽的,竟盯着自己的妹夫一个劲地瞧,也不知道害臊。” “你家姑爷被瞧了就瞧了,我还能和人家要银子不成?”顾姮还在气张袖昨晚的事情,嘴上也不饶过他。张袖听了只是一笑,并不将主仆二人的话放在心上。带着她们到了宫宴上,只见傅家的人早就在了。那傅长流一见到张袖,便赶紧来与他说话。 紧随其后的是双鱼。顾姮见她脸上还带着未消下去的怒气,便拉她到一旁,悄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傅长流。”双鱼咬着唇,“也不知道他生的哪门子气,自打上次见过谢公子,我与他说话,总是爱理不理的。” 顾姮轻轻一笑,道:“许是傅小将军舍不得唯一的妹妹嫁人。” 双鱼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这个呆脑子……也不知道瞧不上谢公子哪一点了。” 难得看到双鱼一副小儿女情态,顾姮不免揶揄一笑,道:“谢公子就这般好?” “你也打趣我……” 双鱼话音刚落,二人便看到谢桥朝着她们这里走来。三人略略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那谢桥又自去和傅长流二人说话。顾姮掩唇,自然压下这个话题不再多说。 不多时,宫宴便开始了。男人一席,女眷一席,女眷设宴在一座小榭之内,小榭四周又垂着帘子,并不能看到席上男子。皇后因是一国之母,故而端坐在皇帝身边,能见百官大臣。宫宴无趣,好在双鱼也在,顾姮与她坐在角落里,听听曲子,倒也是惬意的很。 离二人有些远的位置上是顾婠与白连翘。 几日前,谢傅二家要结亲的事情传的很快,几乎是满城皆知,那白连翘扯了扯顾婠的袖子,说道:“婠儿,你瞧瞧傅家那个娘子,一脸春风得意的。这满座的人除了姮娘,都没有人和她说话的,我看若不是她父兄打了胜战,立了大功,她哪里能和谢家的公子结亲?” 白连翘话音刚落,一旁便有人插话,道:“谢侯位高权重,谢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将来袭了爵,前途自是不可限量。若不是你们家的大娘子出了事情,只怕将来的侯夫人不是什么傅娘子,而是顾二娘子你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当日都说顾家的大娘子……可看看人家现在,可是一品的贵夫人。”又有人道,“而且,我可是听说了,秦大人家中没有一个妾室,对秦夫人可是疼的紧。” 白连翘便冷笑一声,说道:“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秦大人日理万机,身为秦家主母,更应该为秦大人纳些体贴的人进门伺候。” 在场的女眷多为家中嫡女,自小耳濡目染,对妾室与庶女都没有好感。 之前说话的人,话锋一转,笑道:“白家娘子是对自己的表妹有什么不满吗?” 白连翘冷笑一声,也不说话。众女人眼波微动,心道,这个白家娘子真是个没脸皮的。又有人说:“姐姐真是说笑了,白家娘子与秦夫人算哪门子表亲?” 此话一出,众人都想起了白氏的身份。她虽是以平妻入门,但到底矮了顾姮的母亲一截。 而且她入门不久,顾姮的母亲便去世了,如此,她在众人的眼底,倒是连填房都不如。 顾婠听的抿紧了双唇,寻了个借口便离席而去了。 白连翘兀自不觉得被人羞辱,身子依旧挺的笔直,并时不时地朝顾姮投去一个个怨毒的目光。顾姮心中了然,原本不欲和她计较,但次数多了,索性冷冷淡淡地看回去。在顾姮的眼底,区区白连翘自然算不上什么,清冷地看着她,犹如无物。那白连翘被众人嘲讽犹自不觉,但是对上顾姮的目光,倒是福至心灵一般,一会儿想秦大人的确宠爱这个顾姮,他瞧自己的眼神就是这样,一会儿又想这小病秧子的确是如今的秦家主母,在她的眼底,自己也是无物一般……越想,白连翘的心里越恨,也是越不敢去看顾姮的眼睛。 双鱼轻声道:“那女子为何如此看着你?” 顾姮不说,月菱已是将白连翘对张袖的意思说了出来。双鱼听了又是吃惊又是鄙夷,说道:“好生没廉耻。瞧她的样子,倒像是咱们欺负她一样。” 顾姮一笑,收回目光,兀自品茶。这世间女子这么多,哪里是能防的过来的?左右张袖不理会她,她能掀起什么浪?她转了个话题,对双鱼道:“今日,谢公子也入宫来了。我听说他以前从不出入这些宴会。” 双鱼腼腆一笑,说:“谁说不是的?他上次倒是说过要收收心,想是因为这个。” 二人正说话,外间谢桥也悄悄离席了。原来他也是自由散漫惯了,如今说是要成家,要收心,但未免还是觉得这宴会无趣了些。好在他这样的性子,帝后都是知道的,也不去管他。他小时候也是常来宫中,长大后闯荡江湖,少有出入皇宫,但仍是知悉这皇宫。 他一个人在御花园里走着,之前离席的顾婠远远地看见了他,见他长身玉立,风姿与京中的众贵家公子都是不同,不免有些脸红心跳。她又想到了双鱼,当初她放低了姿态去讨好她,结果她对着自己不屑一顾,反而对顾姮千百般的好,如今更是捡去了原本属于她的姻缘。她心中升腾起一计,借口要沿着湖边去走,随后趁着宫婢不注意,将自己的帕子扔到水中,又捡了一根树枝去挑那手帕。 这动静很快惊动了不远处的谢桥,见他看过来,顾婠心中一喜,装着脚下打滑,一下子掉入了湖水之中。那宫婢急的大喊,生怕顾婠出什么事情。离她二人最近的谢桥也顾不得许多,略用了轻功,几步到湖边,然后纵身跃入了湖中救人。 顾婠扑腾了几下,被谢桥稳稳地抱在怀里,当即柔弱地搂紧了他。 之前远远的,谢桥也看不大清楚,如今已看,竟然是顾家的二娘子。他为人侠义心肠,又因为悔过和顾婠的婚事,对她有几分歉意,故而放柔了声音一面安慰她,一面往湖边游去。 这时,那宫婢大喊大叫早就引来了不少人。 顾婠原本就会水,之所以跳入湖中就是笃定谢桥会来搭救自己,想着借此气一气双鱼与顾姮。但是,适才听到谢桥的柔声安慰,她心中一动,这男子生的俊朗,又是如此温润如玉,而且他是谢侯独子,迟早都会袭爵,这样的人才身世,放眼京都也没几个人。听着脚步声越来越多,在临近湖边的时候,顾婠下了狠心,一把将自己的衣服扯了下来。里面虽然穿着里衣,但是她浑身是水,如此身形也被谢桥都看了去,那胸口的衣服也因为拉扯而露出了一大片白嫩的肌肤。谢桥一怔,再看顾婠,她一脸苍白,分明是要昏死过去,不知人事,她的衣服……怕也是被什么东西勾住,才会如此。但是…… 岸上的人越来越多,谢桥一咬牙,将顾婠转了个身,抱住她,以免她春|光外泄,坏了名节。 却说顾姮等人听说是顾婠落水了,也都来了这岸边。双鱼还想着下水救人,哪里知道,看到的就是谢桥抱着顾婠从湖中出来,两人都是一副湿漉漉的模样。双鱼怔在原地,顾姮心中知道不好,赶紧上前,说道:“多谢公子搭救,这便将舍妹交给我。” 顾姮话音一落,月菱便将披风递来,谢桥将人披上披风,然后才交给顾姮。 顾姮将将要接过顾婠的时候,她便大声的咳嗽起来,如此,那披风也掉下了一大片,露出了大截胸口的肌肤!顾姮脸色一白,与谢桥二人同时朝双鱼看去。 双鱼步步后退,最后一下子跑离了湖边。谢桥二话不说,便要去追,岂料半昏迷的顾婠又伸出手去抓他的衣服,虚弱地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