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骊山战场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西周末年,周天子姬宫涅动祭乱常,战乱四起。 周幽王十一年,元月,犬戎攻入镐京,天子仓皇出逃,天有日晕,视作不祥。 隆冬的骊山覆了层薄雪,盖住纵横交错的车辙蹄印,山上倒伏着数不清的尸体,野火灼烧着尸骸,有的骨肉可见,有的还残留着余烬,余烬融化了积雪,混着血水渗进土里,血腥和焦糜的味道与时有时无的腐臭味儿搅作一团。 周王的车驾陷落在一个洼地里,马匹中箭倒毙。天子九旗折损在路旁,边上还伏着几具身着虎贲军甲的死尸。 缙黎执刀守在车旁,脸上挂着泪,身上挂了彩,红着眼睛向周围七个犬戎的白狼勇士挥着刀,大概是没什么力气了,伤了两人后他手里的刀渐渐毫无章法起来。 那伙白狼勇士与其说是在围杀,倒不如说是寻乐,原是打算笑看缙黎作困兽之斗,受伤者也全然不在意。这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号角之声,众人听了,脸上表情逐渐凶恶起来,为首者一脚将缙黎蹬翻在地,扬刀便砍。 “啊!” 只听一声惨叫传来,那为首的白狼勇士被从身后飞来的一杆大旗贯穿胸口,钉死在地上。余下几人四散而开,破口大骂。 闻声,缙黎猛一抬头,见一少年从草莽中一跃而起,接着一剑劈翻了挡在身前的白狼勇士,飞身挡在了自己身前。 对面几人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缙黎不懂犬戎的语言,只能大概猜到不是什么好话。面前的少年却是听懂了一般,握剑的手一紧,不待那几个犬戎人骂完,已挺剑冲杀上去。 一个身型壮硕的白狼勇士挥动着手中的长钺向少年横扫而来,紧接着左右两边各蹿上一人,手持长矛突刺,封住少年左右去路。 少年不进反退,避开左右长矛,闪身来到壮汉身前,手中长剑自下而上轻轻划过,那壮汉前扑两步便跌进泥水里,热血涂地。 一招得势,少年劲若白虹,反手将长剑甩了出去,直直刺入右边矛手胸膛,而后身形一伏,躲开身后砍来的两柄短刀,顺势向侧面一滚,抓起刚刚那把长钺,一个回身抡起长钺将偷袭的两人劈翻在地。 仅剩的矛手一击不成,见那少年步武之间已杀四人,又惧又恼,怪叫着冲杀回来。 少年扔下手中长钺,纵身一跃左右闪躲,立足方稳,左脚脚尖砍入土中向上一勾,勾出一杆战戈来。他横戈挡在胸前,磕开刺来的长矛,随后身形扭转,高举战戈自上而下劈了下去。 犬戎矛手用尽全力横杆迎击,只听“咔嚓”一声,矛手被砸瘫在地,闷哼几声后便再也不动了。 不过须臾,少年已连杀五人。他抬手翻腕,尚还插在矛手胸口上的那把剑瞬间回到他手中。 “君子不重伤,我可以不杀你们。”他提着剑走到两个受伤的犬戎人旁边,厉声道,“说,这车上的人在哪儿?” 少年有一张极为秀气的脸,声音中还带着青涩和稚嫩,与他犹如鬼神的杀人之技别若天壤。 缙黎是见过这个少年的——虎贲军首领虎臣的儿子,姬桓。 周王室子弟多平庸,冥顽不灵难成大器,偏只出了一个姬桓,君子六艺无一不精。闻说去年姬桓以十二岁之龄破格参加了大射选士之礼,一箭贯穿虎侯,天子大悦,连连赞道“此子有虣虎之能”。 可惜未生在宗室。 缙黎这般想着,拄着刀慢慢爬起来,半跪在地上,看着姬桓审问那两个犬戎卒子,却见其中一人听了姬桓的话后,狞笑着撑起身子,挥着短刀就朝后者砍过去。饶是姬桓身手矫健向后躲了过去,这冷不防的一刀还是在他左臂划出一道伤口。 那两个人见一击不成,便知再无活路,竟直接引刀自刎了。 姬桓盯着两个已经断气的犬戎卒子,捂着伤口的手越握越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开始泛白,与其说是捂着,不如说是掐着自己的伤口。 许久后,他叹了口气,放过了自己的胳膊,转身走到缙黎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问道,“可还能动?” 缙黎吸了口气,刚刚被踹的那一脚正中胸口,幸好自己反应还算快,横刀挡了一下,不然还不知要断掉几根肋骨。 吸了几口气,都只是觉得隐隐作痛,约是没什么大事,于是缙黎撑着刀站起身来,向姬桓行了半揖军礼,“见过少主。” 姬桓摆了摆手,正想说点什么,这一抬手却正巧让缙黎瞧见了他手臂上的伤,缙黎瞬间瞪大了眼睛,不由惊呼,“你的手……” 姬桓愣了一下,也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只见伤口已经变黑,黑色的部分正缓慢的向外扩散,刚才还只是普通的刀伤,现在以及变成两指宽,宛如烧焦一般。 伤口变成这样,却毫无痛感,大抵是刚刚被那卒子下了什么咒术。姬桓皱起眉,抽出腰间的匕首,借着旁边余烬的火苗烧红了匕首,随后一咬牙,将焦黑的部分连带周围的皮肉一并削了下来。 殷红的血顺着姬桓的手臂流下去,滴到地上与雪融到一起,姬桓见新的伤口没有焦化的迹象,这才擦了匕首上的血,撕下一段里衣给自己包扎。 “缙黎,缙云氏后人。”姬桓给自己包扎伤口,大概真的太疼了,说话的间隙他抽了一口凉气,“我见过你,也见过你的父亲,”给绷带打结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王架旁边的虎贲军尸首,“跟我一起去救大王,遇到犬戎,我尚可护你。” “我要带我爹回家。”缙黎蹲在自己父亲尸体旁,抹了把眼泪,“我爹得葬进族人邦墓里。” “你自己连骊山都出不去,何况还要带上你父亲。”姬桓看了看见黑的天,皱眉说道。 “我要带我爹回家!” “你知道之前东边传来的号角是什么吗?那是犬戎部队集合的号角,用不了多久这附近就会出现很多犬戎的卒子。”姬桓拧眉,包扎好伤口后理了理衣袖,朝缙黎走了过来。 缙黎皱眉瞪着姬桓,红着眼喊道,“我不管!我要带我爹回家!” “喊这么大声,你是想把犬戎白狼勇士全都招来吗?”姬桓抓着缙黎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低声道,“你的父亲是周王室的勇士,他保护了大王,也保护了你,你若是死在犬戎人手里,他可就白牺牲了!” 缙黎听了,不再喊着要带父亲回家,只是眼睛里的一圈泪止不住溢出来。 姬桓见状,慢慢松了手,看着缙黎颓丧的摊在地上,“无论如何今天你都得跟我一起走。” 说罢,他甩手将长剑插在地上,又道,“影移片刻,不复停留。” 缙黎原本只是虎贲军的随军家眷,母亲过世后,他便跟着父亲生活在虎贲军的军营。军中大多是周王室家奴,训练后便是周王近卫,家奴的孩子也会训练,长大后补入虎贲军,但缙黎不是,所以他最先冒出来的想法自然是回家。 可是姬桓说得对,单凭自己是走不出骊山的,如果不是姬桓出现的及时,刚刚自己就已经交待在这儿了。 姬桓没有真的计较月影移了几刻,眼看就要天黑了,缙黎才慢慢爬起来,在那几个死掉的犬戎卒子身上翻出几个酒囊,把里面的酒都浇到他父亲的尸体上,捡了些枯枝浮草,又从旁边的余烬里引了点火苗…… 做完这些后,缙黎跪在大火前磕了三个头,随后起身走到姬桓旁边,“我们走吧。” 姬桓看了看他,然后对着大火的方向作了个半揖,起身后带着缙黎往东走去。 身后的大火烤化了附近的积雪,一地血水融进泥土,深深地渗进地里…… 第二章 龙吟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姬桓救下了缙黎,二人一路扶持向东循迹而去。两人路上言谈之间,将所见所闻来龙去脉串联明白。 王师溃败、犬戎攻入镐京前,姬桓的父亲——虎臣姬玄,与天子的叔父、司徒姬友一边组织防守,一边嘱咐姬桓护送天子与群臣东撤。 “予小子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但堂堂周天子,岂有率先东逃之理?”然天子不愿,只让姬桓护送老臣太史伯阳与司徒之子姬掘突等宗室成员先行撤退。 周王心意已决,姬玄便率领少部分虎贲卫士,随行拱卫殿后。 谁料半路上传来镐京被破,司徒姬友战死的消息。镐京以东仅剩的天险便是骊山,此地尚有骊山氏驻军,天子东撤,此处是必经之路。 犬戎游骑奔忽如风,王室东撤的溃兵终于还是让他们追上,危急之间,缙黎的父亲抢下了天子车驾,又和一队死士高扬天子旗旐,招招摇摇,引开追兵。 姬桓护送众人到达郑地后便只身赶往骊山,可惜一路上既未寻到周天子,也未寻到姬玄,到最后也只救下缙黎一人。 一剑割断眼前的敌人,姬桓擦净剑上血迹,环顾了一圈,把躺在地上喘粗气的缙黎从这些游卒的尸体堆中扒拉出来。 缙黎喘匀气,两眼望天,“少主,追了两天了……” 这两天姬桓带着他顾不得冬日凛冽,一路往东追过来,最开始遇到游荡的犬戎卒子,缙黎还能提着刀砍杀几个,直到刚刚遇到第十三批犬戎游卒,打斗中缙黎虎口被震裂,握着刀的时候手都在抖。 今晨卯末时分,二人路过一处犬戎军驻扎过的营地,灭掉的火堆尚有余温,看样子应该是还没走多久。现下天色已黑,前方就是戏水畔,不远处的山崖下正适合安营扎寨,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今晚便能摸进犬戎营地。 想到这,姬桓收起剑,把缙黎拽起来。 “今日的鼓角声短而急促与昨日不同。我审了一个活口,看来这犬戎人抓到了我周人的‘大人物’,这才急忙聚卒结寨。” 姬桓长叹一声,指着前面的山崖说道,“看见那边冒出的烟了吗?那多半是犬戎扎营的炊烟。我们歇过片刻,趁夜摸过去查探一番,若大王真的陷入敌手,我们……” 姬桓有些语塞。他年岁尚轻,初出茅庐连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只身闯营,怕是只有鬼神之勇才能做到吧,此行只怕凶多吉少。 “少主,你不必担心,大王、还有宗主他们….一定不会有事儿的。” “是啊,父亲大人,勇武冠绝天下,一定不会有事儿的…”姬桓自我安慰道。 他抬起头,看见缙黎的眼中闪过一丝悲伤之情。自知他丧父之痛未消,自己方才无心之言,俨然有小觑其父之意,心下愧疚连连。又想到这缙黎与自己一般年纪,遭此大变,却又能来安慰自己,心中顿时一暖。 姬桓拿起一件从犬戎士卒身上扒下的皮衣披在缙黎身上,拍了拍他肩膀道:“若是大王不幸陷在犬戎营中,我们救下他们,那是何等伟业?到那时你列土封疆,你父亲便会世代受人供奉祭祀,永世长存。” “永世长存?” “永世长存!到时候你不能叫我少主了,我也不能直呼你姓名,得恭恭敬敬叫你声‘侯伯’,封你个什么好呢…” 二人说笑间,就着雪吞了几口干粮,休息片刻,搜罗了一地的衣甲兵器,在冬夜里涉过戏水。沿途无声无息解决了几个暗哨斥候,摸上了一处高岗。 “教你的犬戎语,你学的怎么样了?” “骂人的话学了不少。” “聊胜于无吧,到时候听我的。”姬桓二人换上犬戎军服,在靴筒、腰间也夹上短兵,擎着弓箭全副武装。 “是什么人!号令?” 远处两个寻寨的犬戎斥候听见此处响动,举着松明高声叫道。 “是你祖宗!” 没等姬桓答话,缙黎已经先骂起来。两个犬戎卒子听完一愣,竟也回骂了起来。趁此当口,姬桓抽出弓矢,连珠双箭射杀二人。 “不都告诉你要听我的吗?”姬桓有些生气,但他更生气的是犬戎的巡哨极多,而且还都操有口令暗语,看来此地确系是军机重地无疑。 “得赶快抓个活的问出口令混入营中,要是等天亮了或是他们发现人少了,那可就难了!” 话音刚落,却听山崖下一阵悲切的龙吟贯彻山野,紧接着一条墨色巨龙腾空而起,裹挟着泥土、砂石、残雪、浮根。墨色巨龙在犬戎营地上方一圈圈盘旋着,龙尾砸到崖壁上,击落山石滚滚。 一时间,烈风撒霰,尘草漫卷,五色遽起,冥火骤彰。 巨龙仓唳之下,几有山摇地动,林麓崩摧,之势。山谷间回声阵阵,栖息的飞鸟纷纷惊起,振羽而逃。只是没飞多久便倏忽堕地;山林间的各种走兽乌合狼奔,犹如发狂一般四散逃窜。 缙黎被这声号泣一震,登时气血翻涌,险些没有站稳,四下烟尘漫卷,他咳了几下,缓了好一会儿,他才转头看向姬桓,“少主,龙……龙、是龙!” 姬桓没有回话,怔怔的看着那条墨龙…… 第三章 犬戎邪神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就在姬桓愣神间,一块巨石从外侧山崖间跌落,缙黎见势,忙喊道“小心!”,伸手去推姬桓,不料自己却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姬桓回过神,一把抄起缙黎,随即拼尽全力一跃,跳出险境。 两人惊魂之下大喘粗气面面相觑,缙黎指了指天上的巨龙道:“少主,这……龙、这是龙?” “对,是龙,我看得见!” “可这龙怎么从犬戎营地中……怎么就有龙了呢?” “怎么,你以前没见过龙?” 姬桓他年纪尚小,从来没见过龙,就连儿时给他讲故事的耆宿长者,也只是耳听得多,眼见得少。他强自镇定,牙齿却不断磕碰。双手也按捺不住颤抖着。只不过这种颤抖不是来自于恐惧,而是兴奋,此刻姬桓只觉得热血奋涌,双瞳尽赤。 只见墨龙盘旋几圈后俯身冲了下去,霎时间烟雾四起地动山摇,崖下传来一片哭嚎。烟雾中有一身影陡然而起,在月光之下化身一匹巨狼,弓身跃向半空中的墨龙,与之缠斗起来。 巨狼这一跃冲散了烟雾,跟着一股腥臭之气弥散开来。姬桓看见这头巨狼,瞬间眸光一紧,“白狼神!” 说罢,姬桓拽着缙黎向巨龙和巨狼的方向跑过去,“那是犬戎的白狼之神,是白狼勇士化身而成的,犬戎有这能耐的屈指可数——大王一定就在这里,随我趁乱冲进去!。” 快接近营地的时候,果然看见有犬戎勇士从营地仓皇出逃,姬桓扯着嘴角嗤笑一声撤下犬戎军服,随后长剑出鞘,挥剑而上。 缙黎见状,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扯着嘴角抽了口冷气,撕下一段里衣随意包了一下,旋即拎起大刀,一刀劈翻迎面而来的犬戎勇士。 二人趁乱一路杀进犬戎营地,又跟着大喊大叫,纵火焚烧粮秣,闹得不亦乐乎。重进大寨,二人藏在一块巨石后面,此时营中除了地上肢骨不全的伏尸,只能看到半空中的墨色巨龙和地上的白狼之神。 以及被绑在高台图腾柱上的两个人。 “玄衣…纁裳、是大王!旁边的是…是太子伯盘殿下!” 缙黎望了一眼高台,借着火光辨认了二人。“只有大王和太子,没找到王后和宗主!”他焦急万分,回头望向姬桓,“少主,怎么办?” 姬桓看着巨狼一次次的被墨龙卷到空中又被摔下,皱了皱眉,喃喃道,“难道是真的……” 话未说完,只见巨狼又一次被巨龙掼回地面,朝着他们藏身的方向砸了过来,姬桓一惊,抓着缙黎翻身闪到旁边正对着高台的营帐后面,“看样子白狼快要输了,机不可失!咱俩趁现在过去,把大王和太子带走。” 缙黎点了点头,跟着姬桓从营帐中穿过,迅速跳上高台,而犬戎的白狼神却在这时被墨龙一爪拍进土里,一声哀嚎形影消散。 没有了巨狼吸引墨龙的视线,站在高台上的二人变得极其突兀,半空中的巨龙看见他们,一个摆尾便冲了下来,姬桓和缙黎急忙后退,巨龙一爪拍过,巨大的气流把二人平地掀翻,飘摇而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姬桓挣扎着爬起,好巧不巧,自己和缙黎正落在犬戎人囤放的草垛上,若非如此恐怕早已骨断筋折变成烂泥。 缙黎咳了两声,感觉呼吸有些滞涩,伸手探了下自己的左肋,疼地“嗯”了一下,想是断了肋骨。 “缙黎…我无能,连累了你性命。你若侥幸不死,自行逃命去吧。”姬桓深吸口气,笃定心念,跳出草垛,对着墨龙大喝到: “宗周姬桓字子昭,今日勤劳王事死而无悔!有本事过来吃我!” 姬桓一边说着,一边向另一处跑动,言下之意要将巨龙引开救下缙黎。缙黎忍着疼痛追了出来,但见墨龙盘旋伏下,落在地上。探着身子打量着二人。 “你怎么还不跑?” 缙黎摇了摇头,他想说些什么“同生死义”的昂扬之语,但言辞滞涩,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咬着嘴唇。巨龙身形犹如山峦,整个营地将将够它蜿蜒横行。在它面前,自己和姬桓不过如蝼蚁般尔尔。缙黎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踩蚂蚁,蚂蚁眼中的自己,又是什么样子? 他抬头望向那条墨龙。 巨龙双目如电,竟是如此清澈,仿佛能读出感情,只是眼神中没有自己当年碾死蝼蚁之时的轻蔑与不屑,分明满是凄苦。 只一瞬间,巨龙眼神忽然犀利凶悍,怪叫着便向二人冲撞而来。 就在两人即将葬身龙腹时,远处又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哭号之声。那声音比不得龙吟震耳,却阴恻更甚,一浪接一浪,凄厉之感有过之而无不及。 巨龙闻声,盘旋而起,在营地上空狂吟翱翔。 荒野上刮起大风、阴寒透骨,地面有白霜自西边蔓延过来,一路铺开,连营地里的篝火、野火都在瞬间被熄灭。白霜之上隐隐绰绰的人影缓缓往西边走去,姬桓顺着这些人影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整个骊山都笼罩在了巨大的阴影中。 月明如鉴,人影越聚越多,骊山上的阴影也变得清晰了起来,渐渐显出轮廓,一股阴寒之气伴着难以抗衡的威压蓦然在天地间弥漫开来。 缙黎遭不住这压力,一口血喷出去之后,晕倒在地。 姬桓虽然神志尚清,但也瘫倒在地动弹不得。他只觉得仿佛凭空压下了一座山一般,将自己死死压在了地上。耳边又回荡起那股哭号之声,余音绕耳,他只觉得这声音就像一把利剑直刺心房,说不出的难受。 这声音高者震耳欲聋,轻者刺入骨髓,让人听了心思烦乱,却又挥之不去。姬桓艰难的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幻象,只见那幻想横亘在天地间,少说有数百丈。与之相比,一旁盘旋的巨龙倒只不过是一条小虫罢了。 那虚空中的巨像伏下头来,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凝视着姬桓,姬桓被这是凝视盯得动弹不得。这种恐惧、委屈、绝望,是姬桓十几年中从未感受过的。看着这巨像,姬桓除了恐惧,心里竟还有一丝丝厌恶,他勾了勾手指,将掉在远处的剑招回手里。 “这是……犬戎的邪神吗?” 看到姬桓拿起了剑,“犬戎邪神”好像嘲笑一般从口鼻之中喷出白气,只见它抬起手挥了一下,墨龙随之被摔出很远,挣扎着起身后径直飞走了。 “犬戎邪神”凝视了姬桓,许久后狞笑了一下,伸出手指冲着姬桓的方向点了一下,姬桓顿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四章 白鹿巫神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不知过了多久,已成废墟的犬戎营寨中传出阵阵碎石落地的声音。 姬桓从梦魇中惊醒,身心俱疲,伸手扒开堆在自己身上的碎土石屑,他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好一阵才缓过来。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日中生晕,五色炫曜。 华光晃得姬桓两眼发疼,他揉了揉双眼,慢慢坐起来,审视了周遭一番,周遭地面上的冰雪和白霜已经融化,只剩朔风凛凛刺骨寒凉。 “亏得是多穿了几层裘衣,不然昨夜非要冻死在这不可……”姬桓心道,顺带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昨、昨夜?”他手上动作一滞,猛然想起了什么。 “缙黎?缙黎!” 姬桓又喊了几声,声音在空荡荡的营地中回荡,见无人应答,心中渐凉…… “少主,我在……” “你在哪儿!” “在、在你……脚下……” 姬桓听了低头一看,缙黎恰好被埋在自己脚边的砂石土砺中,心中又惊又喜,忙将他刨了出来。 “肋骨……左边儿……”缙黎干咳了两下,疼的直抽气,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肋。 姬桓扯开缙黎的外袍,伸手探了探,见伤的不是极重,从手边扯了些衣带和碎布之类,给缙黎的胸、肩固上,紧紧扎牢。 做完这些,姬桓方才长舒一口气,“昨日一战,不死已是万幸,相比之下,伤了几根骨头算不得什么了。” “少主……都是我没用,连累少主三番五次救我,可我却……我却一直在拖累你……”说罢,哭了出来。 说到底缙黎也只是个孩子,年龄比姬桓还小上一岁。三日前,他身边还有父亲、有族人。三日后,父亲化作尘土,将士热血涂地,族人四散奔逃,自己却跟着这个没见过几次面、也没说过几次话的所谓的“少主”往来奔波,在生死之间几度徘徊。 姬桓口口声声说要带自己“走出骊山”,又说要带自己“受封茅土”。结果骊山没走出,反倒进了龙潭虎穴……对,就是龙潭。这三日间,又是龙又是狼,好像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在这几日涌了出来。 缙黎小小年纪,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如今死里逃生,只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辈,自是嚎啕不已。 见他哭成这样,姬桓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重了,思忖片刻,复又宽慰道:“莫说是你我,就算是周公再世、吕望复生,遇到昨日之势,怕也束手无策,能活下来就是侥幸了!”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中暗想:以前听长辈说,周公、太公、召公,个个都有降龙伏虎之术。他们若在,必不会像我这样狼狈。只是那最后出来的那“犬戎邪神”,着实可怖的很,若是真让他们遇到了,不知会以何种方法应对。 姬桓记得小时候曾听父亲姬玄讲起四方夷狄旧俗,提到过犬戎所拜的有“白狼之神”和“白鹿之神”。而姜姓之戎、还有太原之戎、长翟之戎,所拜的神则身形广大。昨夜那团气象,既非白狼,又非白鹿,巍峨若山仿佛人形,而且还伴着说不出的阴寒邪气,许是从未被外族发现过的戎人所祭祀的邪神。 “它到底是谁……它又为什么不杀我?还有那股莫名的憎恶…”怪影异像在姬桓的脑海中又一次出现,堵在心里,令人烦闷不已。 “少主,咱们接下来怎么办?”缙黎这一问,把姬桓的思绪拉了回来。 “坏了,惹大祸了!” 姬桓飞也似的跑向被砸的稀烂的高台。 木制的高台松松垮垮,而那墨龙一击之下,图腾柱倒塌碎裂在地,碎成了几截。周遭坍圮不堪,称得上是满目疮痍。 姬桓环视四周,除了犬戎士卒的尸首,没有发现周王姬宫涅和太子伯服的踪迹,就算是被巨龙撕烂咬碎,也该留下些残肢断臂才是。 缙黎一瘸一拐地跟过来,偌大的营寨此刻生气全无,他尽力帮着姬桓搬开断木碎石,围着高台四处寻找,却始终没有收获。 姬桓一时间不知自己应该是喜还是忧,若是周王和太子留在此处,无论是饿死、冻死、或被踩死,自己少不了被人刻在金石之上,传笑千古。可周王和太子不在此处,眼下半点线索都没有,要他从何寻起? 正想着,营寨外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一串诡异的铃音。 按说铃声声音轻微,灵动悦耳,可这声音不合五音,且又喑哑含糊不绝如缕,听着甚是邪门,绝非礼乐铿锵之声。 “少主你听。” “嗯,这声音邪门得很。”姬桓说着,右手一翻,之前掉落的长剑倏地从碎石堆中飞出回手里。 “八成是昨天漏掉的那几个犬戎卒子回来了。我就觉得咱俩还忘了什么,他们怎么可能任由白狼神死在这里。”说完,又快走了几步,把缙黎挡在自己身后。 铃音由远及近,姬桓握着剑,眯起眼睛,盯着远处乱石堆上的一举一动。乱石堆上站着五个人,从衣着上看当是犬戎人无疑。 为首的那个人披着一身白鹿皮缝制的皮衣。竹竿一样的体型半佝偻着身子。他头戴鹿角,与身形配在一起,就像是一棵干枯的古树。他右手握着一根七尺余长的法杖,法杖顶端铸着一颗青铜鹿首,左手腕上缠着三圈褐色的绳结,绳结上挂着十数个小巧的铃铛。 那人正是犬戎四巫神之一,“白鹿之神”的化身。 犬戎崇信自然万物之力,笃信动物神明的力量。四巫神历来从部落的勇士、巫师当中拣选,通过神秘的祭祀仪式将这动物神力加诸于优胜者的身上。后者从此成为神力的化身。而化身一旦去世,神力不会消散,而是等到下一次的传续仪式,传给下一代。 姬桓看见了为首的犬戎巫神,犬戎巫神也看见了他。 只见白鹿巫神转过身来,竟然冲着二人微微欠身施了一礼。起身后他举起法杖,抬起左手露出手腕上的镯铃,说出一句蹩脚的雅言,“生人的味道……” 第五章 那你就,再死一次罢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白鹿巫神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利刃划过铁器,清晰地传到姬桓二人的耳中。 四个随行护卫的犬戎勇士抽出兵器,护在白鹿巫神的身前。 “囊知牙斯……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还要装死装多久?”白鹿巫神用犬戎语骂了一声,一边搓着手指凝聚出一个光团,一边在营寨中寻找着什么,忽地狞笑着将光团甩了出去,炸在碎石堆上。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一个巨汉从碎石堆下被炸飞了出来,那巨汉在地上滚了两滚,发出了一声闷哼。 姬桓一惊,随即明白那个巨汉囊知牙斯,便是昨夜化身白狼的犬戎勇士。 “你这废物,看来白狼神已经将你抛弃了……继续留着你的性命只会玷污神力!”白鹿巫神哼了一声,四个犬戎勇士会意,提刀就向那巨汉砍去。 “焚加,你这般歹毒,也是你的白鹿之神教给你的吗!”囊知牙斯瓮声瓮气的吼道,挣扎着站起身来,挥动着两条铜铁般的臂膀与四人赤手相搏。 囊知牙斯侧身闪过一刀,随即左手擒住敌人手腕,右手扬起做刀手状劈下去,竞将那犬戎勇士从头至肩劈成了两半。 他一招得势,跟着回身一爪捅穿了一人胸口,接着肩头硬生生抗下迎面一刀,反手将挥刀者的脖颈捏断。 仅剩的那个犬戎勇士虽然对囊知牙斯的威名早有耳闻,但亲眼得见时仍吓得魂不附体,瘫跪在地上不住求饶,囊知牙斯见此懦夫行状怒气更甚,双手一拍便将他的头颅拍碎。 缙黎听不懂犬戎语,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再见他这等鬼神之勇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看向姬桓,希望寻得些安慰。 姬桓听得倒是一清二楚,但此时也甚为震惊。一来惊异于那囊知牙斯昨日身受重伤,现下竟还有这等勇力,二来惊异于那犬戎当着自己的面同室操戈,看来全然不把自己在眼里。 “嘶……哈哈哈哈,”焚加怪笑道,“看来白狼神还是留了你一命,囊知牙斯。” 囊知牙斯扯掉身上的狼皮,光秃秃的头顶满是鲜血,右眼一条刀疤从眉弓划到颧骨,虬髯横布的脸上更添了一股杀气,“这笔账我一定要算!” 说罢他将手中狼皮一扔,随后飞身跃起,五指成爪扑向焚加。 焚加早就有所防范,见他扑来,手中法杖一横,架住对方直逼面门的一爪,阴恻恻说了一句,“好勇斗狠,还不是靠我来救你?” “我呸,”囊知牙斯啐了一口,怒道,“你知道个屁!要不是昨天那个臭娘们……” “你们嘴巴干净点!”姬桓忽然用犬戎语插了一句嘴。 白狼巫神和白鹿巫神见这周人模样的孩子居然听得懂自己的话,不由得吃了一惊,默契异常,同时收手。 “那两个小家伙是怎么回事?”焚加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脸上露出目中无人的神色问道。 “哼,你问我,我问谁。”囊知牙斯耸了耸肩,鄙弃地说道,“你就说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活的吧,我还有些话要问他们。”话毕,焚加自顾自的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说够了没有?”姬桓忽然又说了一句犬戎语,未了,他扔过去一根绳子,又道,“这儿有根绳子,你们两个自行捆上,我不杀降。” 听到此话,焚加和囊知牙斯愣在了当场,他们俩实在是不知道眼前这个半大小子哪里来的底气敢说这种话。 见他俩谁都没动,姬桓又重复了一遍,道,“我不杀降,也不杀受伤之人,你们两个自觉点,别逼我动手。” “啊啊啊啊!”囊知牙斯怒气勃发,脸红如血,只听他狂呼一声,朝着姬桓冲去。 姬桓忽地伸手将缙黎推开丈远。 “你自寻死,那便再死一次罢。”姬桓长剑一横,扬起下巴,冲囊知牙斯冷笑一声,嘴里说起了雅言: “这一次,我亲自送你下黄泉。” 第六章 狼头鹿角的怪物(一)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戏水之畔渭南边界处矗立着一座营寨。营盘不大,却法度森严格局有度。营中高悬“郑”字大旗和“蝥弧”,迎着朔风猎猎飘扬。只是营中将士显然刚打了一场败仗,一个个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大帐外一个,二十三四的模样青年人,正不耐烦地来回踱步。他身高八尺相貌爽朗,此刻着周身素缟愁眉不展。 “唉,竖子无方,没听你们的话,一击未成,我军反倒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二弟,接下来我们如何是好啊?依我看,这郑国的社稷……”看着营中剩残兵,他哀叹一声,停下脚步看向身边另一个青年。 这两个青年正是郑国的世子姬掘突与公子姬成。 几日前接到郑伯姬友战死的密信后,姬桓返回镐京,姬掘突与姬成兄弟二人当即点兵车三百乘,连夜奔驰。 犬戎主不知从何处探得消息,命犬戎部队先行做了埋伏,郑军日夜兼程疲惫不堪,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大败而走。 “兄长,你是郑国世子,切不可自暴自弃。”同样一袭白衣重孝的姬成在一旁连声劝道。古时诸侯服丧,多自称“子”,而今兄长姬掘突竟自贬为“竖子”,言语间也是存了“让贤”心思。 “我军远道至此,师老兵疲,犬戎却以逸待劳,两下交锋,故有此败,无非主客异位而已!”姬成一边说着,一边拳拳相撞以作示意。 “世子殿下,胜败寻常之事,万不必挂怀。何况犬戎深入周境内,四立无援,可战不可久。只要我们上下一心……”侍立在一旁的老臣关其思也补充道。 “上下一心……”姬掘突长叹一口气,“国君薨逝,尸首难寻,民人悲恸不堪。而天子又不知所踪——咱这儿只有不到三百乘兵车,你们说,我拿什么上下一心啊?” 恰巧此时,外出打探的游哨探子来报,有卫侯部队自东而来,北路探到晋国起兵,而西北有金鼓之声,隐隐可见“秦”字大旗。 三人听罢,默不作声,过了片刻,公子姬成开口道。 “卫侯年岁最长,事立三朝,不是咱们比得了的;这秦人最为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姬成微微阖目,思忖道,“晋侯与我们素来交好,当年我郑国立国之战,便受了晋侯的恩惠……” 公子成看向关其思,后者眼中则满是赞许之意。 “依臣之见……兄长,我等前去迎接晋侯,待卫、秦兵至……”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厢犬戎巨汉囊知牙斯狂呼酣战跃将上去,誓将姬桓撕成碎片。焚加见状,轻蔑一笑:不过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与之交手没得辱没了自己的身份,也只有囊知牙斯这愚蠢暴躁之辈才会被孩童的自大之言激怒……哼,当真蠢材,不堪大用。听闻华夏之地尚有不少术法高手,可惜却缘悭一面,有朝一日定要跟这些人斗上一斗,方能彰显白鹿神力之威。 焚加扫视着几乎被夷为平地的犬戎营寨,究竟是什么人,竟能把这近千人的大寨子毁成这样?他本来是如约至此会见囊知牙斯,谁料在来的路上,竟发现不少倒伏在地的犬戎兵卒,从倒地的方向上看应该是向外逃窜。尸体身上没有伤痕,却一个个干枯萎缩,状如髑髅。这……竟然连一个都没逃出来? 方才试探之时,焚加接了囊知牙斯的一爪,双方虽都没有拼上全力,但他已经感到囊知牙斯着实伤得不轻,可看他那笨嘴拙舌的样子,怕是也说不清楚究竟是谁干的。 焚加扭过头来望向身上受伤摔在一旁的缙黎。 “啧……俊俏的小子……白狼!这个留活口罢,我要留着……”。 “问话”二字尚未出口,焚加只觉一阵冷风吹来,随即眼前一花,一个黑影“嗖”地一声从他面前飞过狠狠地撞向山崖。一声巨响之后,远处便传来了囊知牙斯的惨叫声。 焚加还未来得及反应,忽然觉得自己的腰腹仿佛被一头的愤怒的雄鹿飞驰撞上,整个身子凌空而起向后飞去,跟着觉得自己的喉头一甜,一口腥甜的血直接从嗓子里喷了出来。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焚加虽然感觉不到疼,但知道自己已然受了重创。可他实在不愿相信能有人能在眨眼之间伤了自己。他微垂下头,双目血红,视线模糊,只是依稀看见姬桓那稚气未脱的身影。 “呃……你究竟是……谁……”焚加看见姬桓手上的动作,知道自已已被长剑贯胸,他嘴里问着,左手却作势要摇动手腕上的镯铃。 “嗤!” “噗——” 姬桓双手握住剑柄,自下而上用力一挑,便斜着剖开了焚加的身子,接着长剑回旋,一击之下斩落了他的头颅和左臂。 “周天子虎士,姬——子——昭——” 头颅落地前,焚加听到了答案。 一股气雾从焚加腔颈中散出,合着喷出的鲜血,竟然凝成了一道牡鹿轮廓的血雾,那鹿状血雾似有生命一般,甚至发出阵阵哀鸣,它忽左忽右窜蹦跳跃,不一会儿便消散在空中,徒留血腥之气…… 第七章 狼头鹿角的怪物(二)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缙黎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若非场合不对,他都想喝彩几句。眼前这两个犬戎人恐怕绝非凡人之列,尤其是那个犬戎巨汉更是勇猛无双。可就算是生裂兕虎、指画杀人又能如何?与少主相较,分明—— 分明是被碾压。 囊知牙斯虬髯倒髭,咆哮着从碎石间纵跃而起,姬桓迎面一脚将他蹬出十数丈,在山崖间撞得眼冒金星。 这一脚对囊知牙斯来说着实是奇耻大辱,让他杀红了眼,顾不得疼痛,抄起一块巨石抓在手中,不断地向姬桓打砸过去。 那巨岩少说千斤,被囊知牙斯单手提起,在他手中轻如浮柳,却又虎虎生风。姬桓手中的剑毕竟轻快,两厢一碰便被击飞。囊知牙斯见状,连进三招,巨石杂落,地上留下一个个几尺长的大坑。 姬桓却也不惧,左右闪躲一一避开,随即闪到高台之上,双手合抱,竟将地上的一段犬戎图腾木柱抄起,当做兵器挥舞过来。 那图腾柱以原木整治,遍刻野兽獠牙之相,少说需两个成年人合抱放能抱得起来,此刻在姬桓手上,竟宛如游龙盘旋,蚺蟒吐信,丝毫不显笨拙滞涩。 木石相交,以长击短,姬桓瞬间占了上风。 囊知牙斯每快上一步,姬桓便快上两步;他力道每强了一分,姬桓便强上两分。 想到自己被这小娃儿“压着打”,囊知牙斯又羞又气,又有半分恐惧,索性丢开巨石,伸手去抢夺图腾木柱。 两人相互角力,力道之大将图腾柱撅作两节。囊知牙斯趁着姬桓立足未稳,闪身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姬桓的手臂,回身一扯将他掼摔在地上,另一手高举劈落,砸向地面。 “噗”地一声闷响,囊知牙斯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他的脖颈被姬桓一剑刺穿,碎裂的骨块儿与血肉从里向外喷溅溢出,他至死也想不通,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怎么会有如此惊人的造诣? 囊知牙斯带着懊悔与不甘,抽搐了两下便咽了气。 姬桓一脚蹬翻了他的尸体,支着长剑站起身。若非长剑及时飞回手中,怕是要正面挨上他那一拳,那自己定然要凶多吉少了。 姬桓对着囊知牙斯的尸体欠身致敬,却发现他的太阳穴上插着一支狼牙箭矢。长锋入脑,看起来就算自己不刺那一剑,囊知牙斯也决计活不成。他回首望去,只看见缙黎捂着肋骨,杵着一把长弓焦急的向这边张望着。 “做的不错!”姬桓向缙黎挥了挥手。 他知缙黎左肋有伤,引弓控弦尤为不易。何况在千钧之际能一箭贯首,更是世间无双的胆色。他指了指自己的嘴,缙黎会意,一瘸一拐走了过来,解下水囊递给姬桓。 姬桓喝了几口,忽觉脱力,忙靠坐在一旁的土堆上,一口气没喘匀,呛到水咳了半天。好容易喘匀了气,再抬头却见缙黎脸上满是惊恐和狐疑。他循着缙黎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囊知牙斯的尸体上也浮出一团气雾,气雾化作一个狼型,嚎呼哀鸣几声便随之消散。 缙黎看着那团气雾消散后,张了张嘴,也没说出来什么,抿着嘴将水囊接过来重新系回腰间。 姬桓看他几次张嘴欲言又止,想起他大概是没听懂那几个犬戎人之间的对话,便道,“此人便是昨夜化形的白狼勇士。” 缙黎听后一怔,他看了看已被毁成一片废墟的营寨,又看了看囊知牙斯那身形庞大的尸体。许久,他缓缓回过头看向姬桓,“就是他?昨夜和那条巨龙打得有来有回?” 听了这话,姬桓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 缙黎若有所思,随后又问道,“少主,那你的伤?” “小伤,无碍,”姬桓皱了皱眉,环视四周,不想再遗漏什么东西,“此地不宜久留,有什么话等离开后再说。” 这句话说完,他瞥见焚加断臂之上的镯铃,顿时心生厌恶。 从一开始听到那诡异的铃音之后,姬桓便时刻提防着此物。这镯铃摇动之时五音俱失,令人闻之生厌,虽然与昨夜那幻象的哭嚎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但想来终究是个邪门的方物,留之有害无益。是以,战端一开,姬桓便以迅雷之势袭杀了白鹿巫神以防生变,现在看来此举实在是明智。 姬桓一脚跺在镯铃之上,铃舌铃壁剧烈相碰,竟又发出刺耳的不祥之声,与此同时地上蒸腾起一片血雾与一片白雾,二者交相混成一团,在空中竟然化身出一只狼首鹿角的怪物…… 第八章 援军(一)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渭南边界的郑国大营内,一场迎宾宴饮正在进行中。郑世子姬掘突与公子姬成,二个人白衣衰绖,在营中选了一处高广之地张起帷幄,设宴款待远来的晋侯姬仇。两人奉爵走到宾位,一唱一和吟诵祝辞,为姬仇三献致意。 姬仇入了郑营,先是拜祭了司徒姬友的神主,而后被引入帷幄,分宾列座。坐在席间满饮三觯,俯身还礼。郑氏兄弟二人丧期在身,只是换了白水饮下。 侍立在下首的关其思挑开帷幄眼色示意,帐外的膳夫庖人举鼎奉簋,鱼贯而入依次献上。姬仇的桌案前摆着鹿炙、牛脯,粢稻丰盈。而主位的饮食则寒酸不少,只有饘粥少许,配上几道寒菹腌菜。 “鹿肉虽是今日新获,可惜戎马之间仓促不已,更兼鄙国庖人厨艺粗陋,得罪于大邦,还望叔父不要见怪。”姬掘突拱手一礼,关其思对着姬仇拜了两拜,奉上一尊美酒,亲为斟酌。 姬仇还了一礼,笑着对姬掘突道,“世子,你这般殷勤款待,我都感觉有些受用不起了!你既称我为叔父,我便妄加尊大,叫你一声世侄!” 见姬掘突笑吟吟的,姬仇又道,“你也别嫌我话多。所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冬月天寒地冻,何况军旅疲人,还是多少吃些肉食为好。” 他指了指郑氏兄弟的桌案。 “叔父所言,子侄谨记,只是鄙君尸骨未寒,小子不敢放纵。” “诶,陈词谬论罢了。这一战宗周子民恨不得人人戴孝家家缟素,如此不吃不喝,拿什么去跟戎人打?关大夫,将这份鹿馔献于世子和公子罢。” 关其思一愣,他没想到晋侯竟如此反客为主,压了主位一头。 姬成见状,赶忙言道,“叔父好意,小侄等心领。家君在世时常言说,‘天下友邦、冢君之中,惟有晋侯与我郑室最亲’。还让我二人以后见到叔父,要多多请益。” 九年前,姬友在东方开辟国土,率众围攻郐国久攻不克。多亏了晋侯姬仇引兵相助方才解了危机。双方有这等情意在前,姬成旧事重提,言外更有深意。 姬仇听完也不说什么。便持匕,从自己的饮食之中切了两份鹿肉牛脯,亲自走上主、辅之位,为郑氏兄弟递上。 “司徒公既然有此说,那你二人还不听我的,多吃点肉、多喝点酒……多杀些戎人?” 晋侯姬仇人如其名,脸上带着三分凶恶之气。但是话语之中却又爽朗澄澈。他年岁不过三十上下,比姬掘突大不了几岁,可眉宇之间满是风霜之色。 姬仇年少之时,被叔父篡了君位。他随着少数臣僚在诸侯间流亡乞食,忍辱负重多年。后来杀回故土手刃了叔父。他这番生死历练下的权谋与气概,可不是郑氏兄弟能比得了的。 “却之不恭,小侄愧领了。”姬成还在犹豫不决间,姬掘突已然深施一礼,接过食盒,“寡邦遭逢大难,国祚不昌。日后何去何从还需叔父多多指点。” 姬掘突这番话让姬仇听了十分受用,他退回座位沉吟片刻,忽然开口吟诵道: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姬成接了下一句。 “既见君子,我心则降。”关其思微笑着应道。 “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姬掘突最后回道,后三个字言辞壮烈,一扫先前的颓势。 “哈哈哈,世侄!有诗云‘出车彭彭,旗旐央央’。如今你我手下,既有‘央央’之旗,又有‘彭彭’之车,两下合兵千余乘,野战争锋,西戎绝不是对手。只不过……” 关其思见状,屏退了服侍的左右。 “西戎好打,只是打完了西戎,我们又该如何呢?”姬仇说完,扯下了一块肉,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第九章 援军(二)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少主,看来这玩意儿踩不得啊……” “踩都踩了,还能拼回去不成?”姬桓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耍无赖一般。他嘴里一边说着,脑子里一边计划撤退的路线。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融合,这狼首鹿角的怪物看上去甚是呆愣,可是即便如此,姬桓也不是很想跟它正面对上。自己的体力大概快到极限了,缙黎肋下还有伤,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拉开弓。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那个镯铃带回去交给司巫处理就好了,真是多余踩它一脚。 姬桓不知道,那镯铃正是召唤犬戎巫神神力的法器。 之前焚加在营中摇动此物,原是以为囊知牙斯已死,想要趁着神力没有消散,将之抽离、附着于己身。摇了几下没有反应,才知对方没死。可即便如此,他因垂涎白狼神力,竟也动了自相残杀的念头,让姬桓看了笑话。 姬桓这一脚跺上去,踩得镯铃音声浊乱,把消散于空中的两股神力都招了下来。 那神力交融形成的怪物,身形、毛发越来越清晰、周身肌肉虬结,而且还在不断膨胀变大,比囊知牙斯还要高出不少。虽远不及昨夜的白色巨狼,但压迫感更甚。獠牙利爪寒光闪闪,头上的鹿角也觺觺高展,愈显锋利。 怪物张开嘴打了个呵欠,腥风扰动。它嗅了嗅鼻子,四下寻找着什么。 山崖上无故起了风,一名红衣女子缓缓降落在崖边。女子站定后,她脚边的土动了动,随后冒出一颗小小的蘑菇。 蘑菇精灵扭了扭身体,从土里蹦出来,躲开女子裙摆上雀跃着的火苗,拍了拍自己,低声说道,“还好还好,差点就变成烤蘑菇了。” 女子轻笑一声,晃了晃手指熄灭了裙摆上的火。 山崖下,那鹿角怪物的喉咙中咕咕作响,它眯着眼睛,口中流涎。寻到焚加和囊之牙斯的尸骸,竟扯断手足撕吃起来。 姬桓带着缙黎蹑手蹑足,一步步往营寨废墟外退去,见此情状也不由得作呕。突然几块碎石从废墟上滚落下来,碎石落地的声音刺激到了怪物,它仿佛被惊醒一般,猛地转头看过来,紧接着以快不及眼的速度骤然而至,挥爪拍向二人的天灵盖。 姬桓大惊,用力将缙黎向外推去,大喝一声:“跑!”同时身子向后滑出半步,随即反手抽出长剑,当空一架挡住怪物这一爪。 怪物一击不成,翻身绕过长剑,抬手招来焚加的法杖,紧接着又是一扑,举起法杖便向姬桓砸下来。 姬桓心道这法杖应该不是这么用的,随即横剑一档,磕开法杖,跟着向前一刺,扬剑用力一挑,打算像解决焚加那样解决这个怪物,却没想到一剑下去只听“嘡”的一声,竟未刺进去。 姬桓一愣,这怪物难道铜皮铁骨不成? 紧接着又听见“嘡——嘡——嘡——”三声,三支箭矢接连而至,箭箭射向怪物的双目。虽然也未对怪物造成什么伤害,但这箭矢的冲击力也让它退后三步。怪物和姬桓同时转头看去,竟是缙黎在远处张弓一连三发。 怪物被缙黎的箭矢惹怒,低吼一声就要朝他跑去,姬桓见状也顾不上这厮到底是不是铜皮铁骨,提起剑纵身跃上,迎面挥了下去。 姬桓连进十余剑,均是大开大合的路数,招招直抵害处,可那怪物竟然全然不惧。任凭姬桓突刺劈砍,只以皮肉相抗。 所谓“延颈承刀,披胸受矢,铓锷摧屈,体无痕挞”不过如此。 姬桓料想这怪物方才被三箭贯目,逼退了数步,双眼定是要害。他长剑划了一圈,剑光过处直逼怪物双目。 那怪物头一低,这一剑下去正卡在自己的鹿角上,怪物怒极,双爪挥舞,“喀嚓”、“喀嚓”几下抓碎了姬桓的剑,旋即它举起法杖,法杖上青铜鹿头的双眼泛起幽幽的紫光,且这光越来越盛。 姬桓暗叫不好,凌空旋起。未及落地,一道紫光便在在脚边炸开,将他炸飞了出去。姬桓摔在地上,强撑着要站起身子,却见那怪物四足着地向自己奔驰而来。姬桓一个躲闪不及,被怪物的叉角刺入身子。 姬桓被怪物狠狠地挑在半空中,他双手紧紧攥住那段叉角,鲜血顺着鹿角不住地渗下。怪物左右摇头,要将姬桓摔落出去。 “少主!” 缙黎高呼一声,拼尽全力跃起挥刀,“咔嚓”一声将角叉劈开,姬桓跌落在地,身上还插着一截鹿角。那怪物“嗷”地一声,一挥手便将缙黎摔出了数丈,后者重击之下不省人事…… 第十章 援军(三)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姬桓卧在地上,看着一动不动的缙黎以及耀武扬威的怪物,心中不住地暗骂自己无能。如今手中再无兵刃,他看了看自己腹间插着的那支断角,鲜血依旧在缓缓渗出。 姬桓屏息凝神,心下一狠。 “过来啊!看这边!” 他左手抓起几块碎石,不断招呼着向怪物砸去。右手则向伤处摸去,他咬了咬牙,紧紧攥住那截鹿角,打算待那怪物过来,便把这东西拔出来捅进它眼里去。 这一击不管成还是不成,姬桓都将失血过多命丧于此。想到父亲生死未卜,君上存亡未知,他心中饮恨。 山崖上的女子摇了摇头,“这孩子,当真胡闹……” 说话的同时她抬手掐决,一个小小的红色光团聚在她的食指尖,随后这光团从她指尖脱出,眨眼间飞到姬桓身边,缠到姬桓腰间一个小小的物什上,霎时间红光大盛。 姬桓正待舍身一击,忽然被腰间这道红光晃了眼睛,他低头望去,却是一柄玉戚。 此物长不足尺,玉质木柄,纹饰古奥,形似斧钺。周人以斧钺玉戚为祥瑞(所谓黼黻),这把小玉戚是姬桓年幼时,其父姬玄送给他的。昔日里姬桓和其他贵族子弟习练“干戚之舞”时曾经用过,后来便一直挂在身上当做护身符。 姬桓手中没有武器,又见此物红光大盛,心念一动,眼看着怪物的法杖就要压过来,他咬了咬牙,眉心皱起,扯下腰间玉戚。 只见这玉戚到了姬桓手中,瞬间变成长钺战斧,姬桓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凭着本能一把握住,脚下用力腾空跃起,高举手中战斧朝着怪物劈了下去。 这次姬桓再没有磕到铜铁之感,连着鹿头法杖一起,将怪物劈成两半,怪物哀嚎一声,飞灰四散。 这狼首鹿角铜皮铁骨的怪物就这么悄无生气的被自己杀死,姬桓脱力跌坐在地,看着手中的战斧,莫名有一种不真实感。忽然腰腹间的剧痛传来,疼得他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寒冬下,热血滚烫生烟。 “少主、少主!”缙黎回过神,连滚带爬奔了过来,他扯下衣袍,给姬桓捂住伤口止血。 “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大概死不了罢,”姬桓垂眼苦笑,“再来一个我可真受不了了……” 山崖上的红衣女子勾了勾手指,附在玉戚上的红色光团飞了回来,没入女子的指尖。蘑菇精灵张了张嘴,想了半天,问道,“不是说好不插手的吗?” “有人看见我插手了吗?”女子低头,声音清冷似山谷间的清泉。 “蘑菇看见了。” “你是蘑菇,不作数的。”女子朱唇微勾,轻笑道,“他们的人快到了,我们该走了。” 崖下,缙黎拼力为姬桓按压止血,斗大的汗珠从脸上低落,而姬桓的脸色却越来越白,起初还能跟缙黎逗上几句,后来便神色倦怠,言语答非所问,手中还死死握着那柄玉戚。 缙黎探了探姬桓的鼻息,只觉气息微弱似有似无,他掰开姬桓的手指,将玉戚掖入姬桓的衣间,又褪下了自己的皮衣,给姬桓紧紧地裹了起来。他强忍着眼泪以及肋骨断裂的痛苦,找来两根长绳,穿过姬桓的腋下系好,拖着长绳一步一步将姬桓拖拽出去。 这一次,无论死活,他都要把姬桓带走。 四周突然响起犬戎集结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呼号震天。缙黎听到后心如死灰,心想,挣扎了这么久,他二人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但紧接着,东路也传来了金石鼓乐之声,夹杂着马蹄奔腾,轮毂交鸣。缙黎听出了声音的不同,他解下绳索,奔上一处高坡。 展眼望去,只见戏水之畔: 两军对垒,衣甲遮天,旌旗蔽空,车骑交横。西侧的犬戎士兵呼着号子狂呼酣战,东侧对垒一方,车下士卒伴着鼓声,成列排行向犬戎的军队步步迫近。 一时间鼓角交鸣,烟尘大作,弓矢交坠。东侧军阵中几十乘战车夺路而出,车中之人,俱在玄甲之外罩白。一边冲杀,一边高声自报家门。战车之后的步卒跟着摇旗呐喊,顶着飞来的箭石,端平戈矛冲锋向前。 双方犬牙交错,战作一团。 缙黎眯着眼睛,认出了旗帜上的“郑”、“晋”之号。强援已至,他心中激动万分,仿佛这几日的受的苦全都值了。可惜援军若是能再早来几日,父亲他也许就…… “呜——”西路又是一阵鼓角之声,只是听起来悲怆许多。缙黎忍着剧痛攀上另一侧峭壁去看,只见西路忽然杀出了一支劲旅,高举着“秦”字大旗。 “……无衣……同袍……同仇……”那支劲旅不知道高喊着什么,不顾一切向犬戎军队的侧翼冲去,犹如一把利刃,撕开了犬戎军队的防线。 顷刻间胜负已定,缙黎跳下了高坡,跑回到姬桓的身边。 “少主,赢了!咱们的人来了,咱们赢了!少主?少主!你醒醒!少主……” 第十一章 陟彼高冈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仔细想来,这场仗,终究还是周人败了。 东方既白,广莫瑟瑟,郑世子姬掘突带着长剑,撇下戎右、车御等随行,孤身一人驾着辆双驾驲车驰出军门,一路高歌,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山路上。 “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这首诗本是妇人哀悼亡夫之诗,在姬掘突口中却唱得格外铿锵,甚至有些走音。诗中所吟的“周行”,乃是岐山通往宗周、宗周通向成周的阳关大道,而他此刻却沿着营外山间小径纵车狂奔,一路上坑坑洼洼,颠沛不止,颇有些讽刺。 守营卫士和沿途哨岗认出是他,纷纷避让放行不敢阻拦,同时派人驰往通报公子姬成和大夫关其思。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姬掘突如癫如狂策马高歌,马蹄翻飞尘泥四溅。树木枯枝扫过划伤了他的脸颊,险些戳瞎他的双眼。 不过掘突并不在乎这些,他一手挽缰一手执策,奋力抽打马匹,直到双马失蹄绊在一棵古柏前,驲车一震差点儿将他甩出车舆。幸亏他驭术高明及时牵住缰绳,尽管如此,驲车却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姬掘突跳下驲车四下扫量,发现车轮陷在了泥坑之间,他用尽全力在后面推了又推,车驾却纹丝未动。自己却因为用力过猛,脚下一滑,“啊”地一声扑倒在雪地中。 姬掘突就这样在雪地中趴了许久,直到雪中传出了阵阵沉闷的哭声。 这哭声由小渐大,终成嘶嚎…… 半月前,外出巡哨的晋军斥候在戏水河畔的一处废弃农舍内,找到了周王姬宫湦,以及太子姬伯服二人——确切的说是他们的尸体。 不知是何缘故,父子二人的尸体被发现之时,衣冠严整肃穆。若非是身上有致命之伤,尸体全无血色,便只如活人睡着了一般。 不过是月余之间,天下便兴亡易主。 缁车将周王父子二人的尸首载回营中之时,三军跪地恸哭,声震寰宇。 与之相比,父亲姬友可就惨了太多太多。 两旬之前,犬戎先锋在戏水被联军杀败,后撤两舍之地。紧跟着便派出和谈使者,要求很简单:双方暂且弭兵,止息干戈,而犬戎一方则退悉数出宗周之地,归还战死贵族的遗胔。 其中便有姬友的尸骸。 此时正赶上周王死讯被证实,三军激愤。姬掘突原以为诸侯会为此争执不休,不料大家的想法竟然出奇的一致——天子既已登陟,诸侯再战无益。不如借此机会休养生息迎生送死,今日之仇他日再做计较。 看着那具残缺不全,被缝合在一起送回来的尸首,姬掘突恨不得当场将犬戎使者斩杀。亏是联军诸侯协力拦阻,这才顾念君子之仪留了那使者的性命。 诸侯之间为表敬意,各自送了些赙葬之仪,待收拾停当后将姬友先行运往新郑暂放,择日安葬。而姬掘突直到最后也没有敢去正眼看那下具尸骸,只是委托关其思代为收敛。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姬掘突哭够了,哼着诗,从雪中缓缓爬起身来。 雪水混着泥土,弄脏了他原本不染纤尘的素白丧服。他晃晃悠悠走到了车舆边上,从囊橐中取出酒具,斟满了一杯酒,随即举杯对着空中念念有词祝祷一番。 “显考桓公多父,眉寿万年无疆!”说完,他将杯中之酒酹洒于地。 郑桓公——这是群臣为父亲“盖棺定论”上的谥号。 依古礼,“幼不诔长,贱不诔贵”。诸侯薨逝,需要天子派遣官吏参评考量,卿大夫是无权为之定谥号的。 可如今连天子都做了古,哪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呢? 所谓“辟土服远曰桓”。姬友生前,在东方开辟国土、威震四方。群臣根据他勇武之事,为他选用了“桓”这个字。 “桓……”姬掘突敛眉,思绪忽然跑到了姬桓身上,“不知道虎臣公他们家的子昭,现在究竟如何了。” 二人相识已久,姬桓更是如姬掘突幼弟一般。 姬桓原是保护姬掘突一行人等东迁,一路上恪尽职守可称典范。结果镐京的噩耗传来之际,竟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孤身一个人义无反顾向东折返。 姬掘突当时心乱如麻恼怒极甚,原想听凭他生死不管。结果后来再见之时,姬子昭竟然身负重伤奄奄一息,而他身边那个半死不活傻乎乎的仆从也是一问三不知。 “世子,这鹿角上似有巨毒,臣恐虎贲少主熬不过这几日。” 营中医师医术平平,只能简单处理一番。在公子成的建议下,姬掘突命人火速将主仆二人送至郑地疗养,又传诣国中的医工圣手,务必全力医治。 想到这儿,姬掘突心中平生了几分怜意与愧疚。 时值正午,太阳暖洋洋的,姬掘突伸手在阳光下烤了烤,忽又把手探入雪中,借着寒气平复自己的情绪。 “君上——君上——” 四下传来寻访呼喊之声,他听出了关其思的声音。想想自己临时起意驾车放纵,也是给关大夫平白添了不少麻烦。 关其思带着侍从沿着姬掘突的车辙印一路追来,远远望见姬掘突,他不待驭手停稳,顾不得礼仪跳下车来,边跑边喊。 姬掘突看着关其思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忽然想到自己也是狼狈不堪,脸上一红。他扭过身摸了摸泪痕,随即正色道: “不是君上,是世子。” 关其思微行一礼,又道,“世子,公子殿下传来消息。”他从怀中取出一册竹简递给掘突。 掘突接过竹简快速翻看。 “……今夜‘既夕’……怎么‘既夕’之礼定在了今夜?难道不应该将灵柩运回宗周,停灵七月吗?” 诸侯联军合军击溃了犬戎前部,此后各国的首脑便时常聚在一起共同商讨善后事宜。 姬掘突素来不爱跟这些人来往,派遣二弟公子成代为议事斡旋,自己则编了个理由分营而居。 眼下这份竹简刚刚送达,涉及有关天子丧礼的事宜。关其思看过之后觉得兹事体大,赶忙追了出来。 “诸侯以为,天子和储君纷纷罹难,社稷动荡百姓不安。因此还需尽快启殡入圹,入土为安。刚巧天子的墓域,恰在骊山氏,所以就……” “所以就丧仪一切从简?‘朝祖’之礼也不要了?‘大遣’之奠也不要了?”掘突看罢竹简,一怒之下将之丢在了地上,“那干脆周礼也不要了,祖宗也别要了罢!” 竹简详列诸侯合议的仪程,字里行间却分明是一句话: 赶紧把周王父子二人埋进土里,了却这桩烦心事。 关其思俯身捡起竹简,用衣袖擦却污迹,长叹一声道:“听回来的人说,昨日讨论‘启殡’之时的仪程,诸侯为了争夺‘赠谥’之位,争了个面红耳赤,各个不让人啊……” 贵族丧礼,“启殡”之时由地位尊崇的长者,为死者“赠谥”,详述其一生的功绩。姬掘突听罢,又从关其思手中拿回书卷。他想知道诸侯们究竟用了什么样的字给天子盖棺定论。 “幽——”关其思忽道,“诸侯以为,天子废长立幼,动祭乱常,故而选了‘幽’字。” 动祭乱常? 动了谁家的祭祀?又乱了谁的纲常?姬掘突听后只觉得荒唐,嗤笑一声,卷好竹简抛给关其思。 “走吧,关大夫。”姬掘突踩着乘石,从右侧登上车驾,挺身扶轼。回顾言道: “今夜,你便随我去见见那些知礼守节的嘴脸。” 第十二章 隐居的太史公(一)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姬桓的伤口上不知究竟是什么毒,郑地的一众医工圣手竟也束手无策,面面相觑。毒只是一方面,姬桓伤口处那截邪门的鹿角也是十分棘手。 此物竟像是活的一般,见血生根,牢牢长在姬桓的伤口上,而且质地坚硬,刀斧不避,根本就是锯不开,砍不断,磨不坏,取不出。 前线诸侯盟会乃是当务之急,公子成不得不提前抽身返回协助兄长。临行前他听罢群医诉苦,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姬桓,袖袍一甩,皱眉道,“救不下姬子昭,尔等……便准备殉葬罢!” 姬姓诸侯大多禁绝人殉之礼,可恢复起来也不过是国君点个头的事儿。眼下先君郑桓公的灵柩刚刚运回奠殡,公子成哀极生怒正在气头上——这番话可不像是闹着玩儿的。 群医吓得不轻,可任凭他们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是全无功效,最后还是一介近臣向公子成谏言:不如火速派人前往华山,请出隐居于此的太史伯阳。 “伯阳父学究天道,巫医卜算无所不精,他若施以援手,必克痊愈。” 何况……这伯阳当年是周宣王“宗祝卜史”四官之一,年高德劭。而今虽致仕已久,但颇有威望。此行无论成与不成,公子成总不敢对他有半分不敬。 公子成听出了门道,但伯阳之能也却如近臣所言。只是这路途遥远,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耽搁多少天,于是他干脆命人置办温车,速将姬桓直接送到了华山。 山崖下,崖壁刀凿,崔嵬峭立;嵯峨高耸,嶐嵷绝顶。 野径间,蜚鸟掠地,野鹿欢腾;苍松翠柏,润雪云蒸。 缙黎的眼中满是忧思愁虑,没空欣赏这派天地造化的景色,只觉得美景缭乱惹人心烦。 所幸伯阳隐居之地只在山麓间,此前郑国的官僚时常派人来此馈送物资认得门路,不多时便寻得所在。 车驾来到一处宅院前,车御絷马遏轮,侍立在旁。负责致饩的官员捧着书帛下了车,走到院外门前清了清嗓子。他尚未扣门开口,只听大院深处传出一阵声音。 “人抬进正室,饩廪存入右仓……除了这两个孩子,剩下的人都滚罢。” 声音苍劲有力,言辞不容置疑。话毕,院门自动打开了。 官吏闻声没有二话,当即指挥随从搬运物资,一边忙着安置好姬桓,一边将此番带来的粮食物资收入院子西侧的仓库中,之后片刻不敢停留,当即拜别而去。 缙黎行到中庭,对着正室拜倒在积雪中,连连叩首行礼。 “虎贲氏小臣缙黎,拜上太史公!” 他跪伏在雪中通禀姓名,随后直起身子凛然道,“太史公,我家少主命在旦夕,只求您能施以援手救他于危难。如此,陪臣虽死无憾!”话一说完,他伏下身去稽首至地。 忽然间,缙黎感到自己被一股柔和至极、却又反抗不得的劲道轻轻托住,力量一过,自己竟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周遭的积雪也被瞬间吹散。 “吱呀”一声,面前正室门扉缓缓打开,屋内传出的声音和蔼且肃穆。 “进来吧,孩子,我有话问你……你和桓儿究竟见到了什么?他又是如何受伤?伤他的人究竟是何模样?你可要一五一十说给我听……” 第十三章 隐居的太史公(二)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闻言缙黎步入正室,见少主姬桓正躺在床榻上,旁边跪坐着一个白发老翁。 只见那老翁尨眉皓发,苍颜肃穆,正仔细排算推演地上的蓍草。在老翁周身漂浮着竹简、龟甲,还有捣药用的杵臼。特别是那杵臼,如有生命一般,竟然自己研磨舂捣起来。 缙黎曾经远远见过太史伯阳一面,认出了这老翁,躬身行礼。伯阳伸手接过碾碎的药,微微闭目,掌中起火生烟。他随即把灼烧过的药粉往空中一扬,屋中顿时药香四溢,同时传来一声分不出是狼还是鹿的哀嚎嘶吼。 缙黎不可置信的睁圆了双眼,他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只见药粉在姬桓身上飘过,隐约照出了一张凶恶的鹿角神像,只是随着药粉飞洒一瞬而逝。 太史伯阳舒了一口气,掸掉手上的药粉,“孩子,将前因后果说与我听。” 缙黎咬了咬牙,看着几无气息的姬桓,神色焦急。 “不用慌,桓儿暂且无碍。”伯阳抬起手,一册竹简从书架上飞来。他翻着书,时不时手指微动,又有几味药材飞入捣臼中,继续说道,“那些医师手段确实不低,可医的总归只是凡世间的病创。桓儿身上的伤看似严重,却皆因凶殃作祟,驱邪扶正,自可医治。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 一瓢清水飞来悬在缙黎面前,缙黎双手接过,喝了两口润润嗓子,将二人在犬戎营地所见悉数说与伯阳。 伯阳一边听,手上的工作未曾停歇,书简、药石往来穿梭不绝。期间他陆续提了几个问题,听完之后眉头一皱,长叹一声。 “这一仗,你两个小娃儿竟能杀了白狼、白鹿二巫神,了不起,了不起啊……至于那镯铃,乃是犬戎至宝‘摄神镯铃’,勾摄神魂,凶险无比……诶,你再说说,桓儿又是如何杀了那鹿角狼首之神的?” 缙黎摇了摇头,他也不知少主是如何做到的。 见状,伯阳也不再问,着手将各种素材准备妥当,便劝缙黎先去西屋休憩养神,自己设阵施法,容不得打扰。 缙黎退出屋外,只是并没有宿居西屋,而是蹲坐在太史伯阳屋外的石阶上,任凭晚来风雪,动也不动。 母亲没了,父亲也没了,如今少主身受重伤,万一少主也……不,少主不会出事的,不会。 缙黎不敢再想下去,他抱着膝,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那扇屋门。 “你就这样在门外等了半宿?”太史伯阳推门而出,一抬眼便看到歪在石阶上的缙黎。 “太史公,”缙黎一骨碌爬起来,踉跄着跑过来给太史行了一礼,“少主……少主他如何了?” “老夫以咒禁之术稳固了桓儿的神魂,至于能不能醒过来,多长时间能醒过来,还得看桓儿的造化了。”太史伯阳捋着胡子,思忖道,“月余之前我在山中发现一处琼田,里面有一株待长成的植楮,有固本培元之功效。” “算算日子这植楮也到了结果的时候,若能采得,或许桓儿可以早些醒过来。只是这咒禁之术还要我在一旁维持……”说到这,伯阳皱起了眉,抬头看了看缙黎。 “我能去,太史公,我可以去,”缙黎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您告诉我琼田的位置,还有植楮的样子,我这就去采来。” 伯阳点点头,伸手凌空虚虚点点,在空中画出了植楮的模样。缙黎将之记得牢靠,又向伯阳请教了琼田所在,转身拜辞而去…… 第十四章 长翅膀的蛇(一)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缙黎依着太史伯阳所给的方位,循着月色一路寻到华山的山林深处。这琼田不愧是生长神草之田,竟在这隆冬之际尚且保存着几分绿意。远远望去,却似荧光阵阵,待到走进,更觉香气醉人沁人心脾。 “植楮者,状似葵叶,开红花,果如皂荚……” 缙黎一边念着,一边在琼田里找到植楮。这传说中的仙草不计半个拳头大小,他从袖袋里抽出玉匣,小心翼翼的将植楮摘下,扣进匣中收,缙黎心里长舒一口气,此番甚是顺利,天明之时便能赶回太史宅中。 他刚站起身,又见四五步远的地方有一株菰草,周身却隐隐泛着华光,不似凡物。 是以缙黎心念一动,快步走了过去,将这菰草一并收进玉匣里。 山里起了风,缙黎将玉匣塞进袖袋后,起身打算离开,忽然一股不详之感骤起,只觉汗毛竖起。他皱起眉,用力嗅了嗅。 山风里夹杂着一股腥气,伴随着枯枝树叶窸窸窣窣的响动,越发浓烈起来,似是有什么山林野兽在向这边不断靠近。 山风渐渐变成了腥风,熏得缙黎头晕,他掩住口鼻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随即退到身后的一颗大树旁边,爬了上去。缙黎刚刚爬到树上站稳,就见有一巨蛇吐着信子缓缓爬过来。 准确来说,这条蛇已经不能算是爬过来了。 只见这巨蛇长足五六丈,宽有十围。缙黎所在的这棵百年古树极高极盛,但与那巨蛇相比算是小的。那巨蛇腹下生足,背上生翼,足为三对,翼有两双……若非这巨大的蛇头和它吐信子时发出的“嘶嘶”声,缙黎真不敢说这是个什么东西。 巨蛇盘绕在树干上,四处寻觅着什么。 缙黎感觉自己的心几乎从嗓子里跳出来,他背靠着树干,强让自己的心跳平息。这棵古树受益与琼田的灵力,尚还枝繁叶茂足以蔽形。他摘下一片树叶,捏着叶柄测了测风向,确定了上风口,然后将树叶也收进袖袋里。 自己现在赤手空拳,不是这怪物的对手。何况少主用药急切,万不能与这怪物纠缠过久。缙黎测过风向,心中有了主意。他小心翼翼的脱下身上的皮衣,又将存放仙草的玉匣抽出来握在手里,随后长吸了一口气,用力将手里的皮衣扔了出去。 那巨蛇见到皮衣顺着皮衣的方向,振翅跃起,一口便将那皮衣吞入腹中,身躯力道之大将缙黎所在的那颗大树生生拧断。缙黎趁着树干倒地,一个鱼跃窜出,静伏于地隐蔽身形。待巨蛇走远后,缙黎不敢多做停留,飞也似地逃离此处。沿途不忘绕些远路,将身上的零碎物件丢落在地。 天明时分,太史伯阳早已等在小院门口,却见缙黎飞奔回来,脸颊、耳朵、手指皆冻得通红。 “取个药罢了,怎么弄得如此狼狈。”伯阳招了招手,一件厚实的外袍从屋里飞出来披到缙黎身上。 后者摇了摇头没有答话,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一面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一面将手里的玉匣递给伯阳。 “好孩子,先随我进屋,你且在炉边烤烤火,”太史伯阳带缙黎进了正屋,缙黎先看了看榻上的姬桓,然后才去另一边的炉子旁坐下。 伯阳打开缙黎带回来的玉匣,见到除了植楮外,还有另一株草药,面上先是一惊,紧接着又是一喜,道,“孩子,这‘养神芝’,也是在那片琼田里找到的?” 缙黎点点头,“回太史公,它就长在植楮旁边。我……不知怎的,我见此株芳香扑鼻与众不同,我就将它采来了,不知……” “甚好,甚好!此药对桓儿伤势大有帮助”言罢,太史伯阳看了看匣子里的养神芝,忽又自言自语道,“此株少不得十年长成,我真是老了,先前去琼田时,竟未发现此物……” 与此同时,华山半山腰的一棵老松树上,红衣女子点足立在树顶,对旁边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笑道,“怎么,不是说好不插手的吗?” 女娃娃扬了扬小小的下巴,“不过是蘑菇的一根头发罢了,才不算插手。” “哦?这样啊,”女子拍了拍女娃娃的小脑袋,“总这样强行化形,小心秃头哦。” “才不会,蘑菇头发多着呢!”女娃娃说完,摇摇头变回了蘑菇精灵,抬手一指下方树林,“毕方姐姐,蘑菇是不是引来麻烦了?” 被叫做毕方的女子看着在林间奔走的巨蛇,眯起眸子,“不是你的问题……” “唉,真是麻烦呢,”蘑菇精灵看着狼藉不堪的琼田,无奈地叹了口气,“好端端一片琼田被毁成了这样,要想恢复,少说也得再花个一二百年时间了……” 毕方摇了摇头,“王朝季世民堕涂炭,小小一方药田又如何能够自保呢……” 第十五章 禁法噬神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太史伯阳从玉匣里取出植楮和养神芝,放到一旁的玉盘上,又依着君臣佐使的配伍原则挑选出几味药材,交由缙黎拿去煎煮。 缙黎遵照着伯阳的指示,端着玉盘来到东厨,将药材浸入清水里,又找出一尊小铜鼎,支好柴火。过了约有一刻多的时间,缙黎见药材差不多泡好了,便将药材倒入铜鼎中,以文武火仔细煎制。 所谓“煎熬”,除了药材食材之外,更是煎熬人心。几年前缙黎母亲病重弥留,他围炉煎药。药未煎好,半日时辰已倏忽飞逝。 可说来神奇,缙黎架起火,将一应药材放入铜鼎之中,不多时鼎中便已沸沸扬扬,药香扑鼻,药汤中竟也泛着晶莹光华。 “熬药这种事,见好就收,莫要熬过了火候。” 东厨外传来伯阳的声音,缙黎闻说,赶忙扑灭了火,也顾不得会不会烫手,他垫着两块粗麻布,提起铜鼎的双耳便往外走,只是双手所触,全无灼人之感,只觉得入手冰凉。 想来这药材是极品的药材,能用来熬药的铜鼎,多半也不是凡物。 缙黎双手贯耳抬鼎一路小跑进了正室。却见太史伯阳已是趁此功夫换了法服元端,服色玄纁,一改之前懒散的衣着做派。只是他把冠冕摘下,又褪下鞋袜,拄着一根木质的手杖,光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 缙黎见伯阳衣着庄重,料想他必是要做什么科仪大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狼狈打扮,想想方才一路小跑穿庭历阶,可真是失了礼数。 “迎神降神、天人同畅,总得要有点仪式感……但要细说,其实也都是可有可无……心中没有敬意,冕旒在身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心中敬畏天地,葛衣鹿裘却又有何妨?”伯阳自顾自的说着。 随后伯阳握着手杖微微点地,水瓢飘来,从铜鼎中舀出一碗汤药。“这碗喂桓儿服下。”缙黎放下铜鼎接过水瓢,他走到病榻前,扶起姬桓喂他喝了下去。 “这一碗,你自行服用。”伯阳又舀出一碗汤药,亲自给缙黎递过去。 看着眼前的这碗药,缙黎一时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抬起头,茫然的看着伯阳。 “这植楮和养神芝,虽不能起死回生,但延年益寿还是可以的。里面所放的也都是些养气宁神,驱邪扶正的药材,绝无生克之忧。更何况——”伯阳一笑,道: “你不单在外面冻了大半宿,还弄丢了皮衣,喝下这汤剂,保你百病不生。” 缙黎听到此言,接过汤药一饮而尽。这药入口虽苦涩难耐,但汤药入腹,便能感觉五脏滋润,极为舒服,跟着又有一股微甘之味在口中回荡。不多时,便感到有一股暖流从心腹之间蔓延至周身百骸,鼓荡之间,仿佛体内的阴寒之气全部从毛孔中散发出去,不仅舒畅无比,这十数日间积累的疲劳倦意也都顷刻散尽,顿觉振奋无比。 缙黎精神一振,又见昏迷中的姬桓脸上渐渐显现血色,心中大喜。待为伯阳乘上一碗,却见鼎中已是干干净净,他心中懊恼顿生歉意。 伯阳却摆了摆手,微微笑道:“年岁大了,服之无益。” 言罢,他走到了姬桓的正前方,又对缙黎道,“孩子,我在此间施法祓除邪祟,需要你留在此处助我。如今桓儿神魂已定,咱们也是时候跟那邪祟做个了断了!” 缙黎应了一声,退步守在一旁。 伯阳将手中的桃杖横在胸前,翻白双眼深深吸气,忽地长呼一声。 “嗥——” 这声长啸呼号下来连绵不绝,直震得室内家具乱颤,木架“劈啪”作响,上面摆放的书简编绳崩断、卜骨龟裂,脚下的那尊铜鼎也发出“嗡嗡”共鸣之声。缙黎被这声浪震得难受,勉强站立。再看伯阳,见他周身气息环绕,广袖飘摇、博带鼓荡,满头的银须白发也在气力翻腾下飘扬而起。 “吓!” 伯阳冲着姬桓病榻的正上方大喝一声,此时他额上青筋暴起,寒冬时节,渗出了绿豆大的汗珠。病榻上的姬桓忽然浑身抽搐,插在他腹部的那枚断掉的鹿角开始变得暗红。血雾蒸腾,空中又显现出鹿角神像。 “按住桓儿!莫要回头。”伯阳低吼一声,缙黎窜上前去,按住姬桓的身子,任凭姬桓挣扎死死抱住不放。 “嗟!神者,不享非礼、不附生人!尔今食血食、残人命,磔死寄生,人所不容、神所共弃!” 伯阳冲着那神像喝道,说完,左脚“砰”的一声踏在地上。赤足蹈地,力道之大将屋檐险些振落。 “尔其速去,免遭祸殃!”此刻伯阳右手的桃杖已经幻化为一柄木剑,高指神像,右手则呈剑指凌空虚指。 “吼——” 那血雾凝成的鹿角神像忽然飞散,而后又幻化成一张血盆大口,直奔伯阳咬了过来。伯阳仗着桃木剑,划出两道剑气将血雾冲散,可那血雾散了又聚,时而化作奔鹿突进;时而化作豺狼舞爪,在空中飞散飘舞。 不过片刻,那血雾飘到太史伯阳周围,狞笑道: “凡夫——你奈我何?” 伯阳终究年过古稀,一来一去十几个回合,体力已经大为不支。眼见将要落败,他忽然大吼一声: “快!把那鹿角拔出来!” 缙黎死命地按着姬桓挣扎的身子,听到伯阳一喊,顾不得许多,一把扯开姬桓身上的纱带,双手死死攥住鹿角。那团血雾见状,舍弃伯阳,向缙黎冲来。 “哪里走!”伯阳大喝一声,左手忽然化掌成冰,探向血雾,将之牢牢冻住攥在手里。 另一面,缙黎拼尽全力,将那截鹿角从姬桓身上生生拔了下来,又因为用力过猛,后退了几步摔在了地上。他丢掉鹿角,忙爬到姬桓身边,先前担心的大出血状况并没有出现,反倒是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太史公,成功了,少主他……他……”缙黎给姬桓盖上衾被,回头兴奋地叫着。 而他眼前呈现的,却是让他之后久久不能忘记的骇人一幕: 原本飘散在空中叫嚣的鹿狼血雾,不知何时已被太史伯阳抓在手中,拼命地扭动挣扎,却难从伯阳手中挣脱。 而太史伯阳此刻正张牙咧嘴,似是在考虑要不要撕扯吞食了那团血雾——确切的说是血雾凝成的鹿角神像。 缙黎想不明白,这团看得见却摸不着得血雾,怎么到了太史公手上竟有了这种被撕扯被啃咬的实质感?甚至还能隐约听见那神象的惨叫之声…… 只见伯阳披发跣足,嘴巴大张如同脱臼一般,嘴里竟还往外凸出獠牙利齿。而的他手掌骨节嶙峋,十指如钩,正打算撕裂那鹿角。 这等身姿形状如同鬼魅一般,任谁看了都不免胆战心惊。 犹豫着撕咬了几下,伯阳还是放了手,任由那团血雾逃散,他向着那团血雾大声呵斥道: “若敢复来,支节汝肉,啖汝肺肠!” 血雾很快逃走不见,伯阳脱力,扶着窗牗,大口喘着粗气,神色慢慢恢复如常,缙黎见状赶忙过去搀住伯阳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他坐在了榻上。 “……我尚无大碍,桓儿如何了?” “多谢太史公救命之恩,少主他的伤开始愈合,看上去就要好了!” “嗯?嗯……好,好啊,那就好,那就好……哈哈哈哈哈,”伯阳大笑了几声,捋了捋胡子,又道,“是不是吓到你了?” “啊?这……我……太史公,您刚才,这……”缙黎比划起伯阳方才吞噬鬼神的动作。 他倒不是害怕,只是太史公对他态度一向和蔼。方才人性大变,缙黎一时颇受冲击,有些语无伦次。 “天下间,山川河湖、草木万物,生而灵者,都可成神。只不过有的神他跟你讲道理,有的则不跟你讲道理。这些个‘凶神’‘恶鬼’,既然不讲理,那就让他们见识一下比他们更不讲理的罢!” “那您刚才?” “这‘噬神’之法是个禁法。摄召‘十二神使’之力,吞噬凶神恶鬼。哼,‘奈我何?’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孩子,今日若不是你跟桓儿在这儿,我便将它吃得一干二净,好好与之周旋一番!不过没有想到啊,你和桓儿竟然惹了这么一个难缠的对手,哈哈,惹得好,惹得好啊……我这噬神之法,想不想学了去?” 缙黎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十二神使”更是闻所未闻,这时听到伯阳有意教授自己这等法术,当即大惊,摇头婉拒。 太史伯阳见他如此反应,又大笑了几声,正打算起身过去看看姬桓,忽然间只听一声类似玉石破碎的声响从远处传来,顿时地动山摇,飞沙走石,紧接着传来一声不似寻常猛兽的嘶吼…… 第十六章 长翅膀的蛇(二)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太史公,太史公!”远处隆隆之声轰鸣而起,缙黎听着心惊胆战,慌忙向伯阳问道。 “莫慌,莫慌——”伯阳眯起眼睛仔细听着声音,随即笑道,“无妨,大抵只是些小东西,撞在了艮位的结界之上。” “结界?那现在这是……” “此宅四正、四隅,八个方位都被我设了结界,我一个老头子,无儿无女独居在这山林郊野,总得有些避祸之法不是?”伯阳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说笑起来,“冬日里豺狼虎豹饥饿觅食,难免要撞上。放宽心,它们进不来的,不碍事。” 缙黎着实想不出什么样的‘小东西’能将太史公设置的结界撞出如玉碎般的声响来,他暗觉不妙,心中揣揣,莫不是自己手尾不利落,将琼田附近那条巨蛇引了过来? “太史公,今晨我在山林中……” 话音未落,又是轰隆巨响传来,比之方才更近更甚。 伯阳听罢,脸色一变,手中暗掐九宫推算,喃喃道,“非熊罴、非虎豹……既非龙亦非蛇……这是个什么怪物?” 那玉碎之声接二连三的响起,裹挟着大地的震颤和野兽的嚎叫声,伯阳布下的三道结界被一一突破,他紧闭双眼,依然思索不出。想到刚才缙黎没说完的话,伯阳连忙问道,“孩子,你在树林里遇到了什么?” 缙黎不敢隐瞒,略微斟酌了一番便将在山中所遇之事简洁明了地描述给太史伯阳听。 伯阳闻之,面色一沉,他皱起眉捋了捋胡子,“四翼六足、蛇行蜿蜒……你见到的那怪物,当是灾兽‘肥遗’啊。” “相传这妖兽每次出现,天下必然发生旱情。少则数月,多则期年。先人有册记载,昔年商汤曾在阳山下见到过肥遗,之后整个商朝发生了长达七年的大旱,后来伊尹设法将它诱杀于‘桑林之野’,这才救民于涂炭啊。” “嘶……” “哈——” 那妖兽嘶嚎的声愈发清晰,伯阳听了眉头锁得更紧,却强作笑意,“听这声音,个头可不小……还生气了?看来撞得不轻。商汤贤德,亦不免七年之旱,如今这时局……可惜啊可惜,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这当口,我还真不一定斗得了这个家伙。” 缙黎听罢,攥紧拳头,“这东西是我引来的,我去跟它拼了。”说罢起身便要出去。 “傻孩子,这与你有何干系?”伯阳眉目慈祥,面上些许欣慰之意,他叫住了缙黎,摇头叹道,“野兽若是追猎觅食,哪有撞得头破血流还一往无前的?此事非你之过,这个地方吸引它的东西可太多了。” 缙黎一愣,随即明白了伯阳的言下之意。 此地降神施法,灵气四溢煞气过重,肥遗作为妖兽,对天地之气的感应远超常人,兴许它是被这些力量吸引而来。 想到这儿,他心中的内疚之情消散了不少,可仍笃定主意要与那怪物周旋到底,掩护伯阳与姬桓,“太史公,我去去就回,少主就拜托您照顾了!” “照顾?我个老头子还没人照顾呢!”伯阳笑骂了一句,随即又正色道,“你要去拼命,但可有兵器随身?” 缙黎怔然,摇了摇头,“此番拜会太史公,小子不敢执兵。” “赤手空拳是斗不过这个东西的,右仓进门左手边放着些兵器,你速速过去,挑两件趁手的,”太史伯阳面露忧虑,低声道,“史册虽记载这肥遗蠢笨,但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上古毒兽,你且多加小心,不必强撑,只将它拖住便可。” 缙黎点头应下,径直跑到仓房。那肥遗在外面搅得山峦摇摆,连带使得仓房内烟尘弥漫,缙黎掸却烟尘,看见墙边挂着一副驰弓。他极善用弓,自问有些手段,心中不由大喜,便也没再细看其他物事,只取下弓拿在手里掂了掂重量,便同着墙角装满箭弓矢的箭箙一并带了出去。 缙黎走到庭间,徒手搭上弓弦,迅速将箭箙牢牢扎在自己的腰间,在自己右手拇指上厚厚缠上一侧皮革护指,一连串的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伯阳隔着窗牗见了,也是面露赞许。 缙黎披挂整齐,向正屋的方向微施一礼,随即越墙而出,向隆隆巨响处奔去。 缙黎奔行不过百步,忽觉四下寒风狂乱,周遭蓦地被阴影笼罩笼罩起来。他抬头一看,只见那巨蛇肥遗正振动四翼,在空中翱翔游弋。 缙黎见状不敢耽搁,他将长弓挂在腰间,三两下爬到附近的一棵树上,左手扶住树枝,右手两指放入嘴中做了个指哨,用力一吹,只听“呜”的一声,长哨响彻林间。 肥遗听觉极佳,听见了这声哨音,逶迤的身形在空中一个折返,向缙黎所在的那颗大树袭来。缙黎长呼一声,持弓审固,卷弦入弰,瞄准了肥遗。 “嗡——” 弓弦闷响,一箭射出犹如长虹贯日华烨寰宇,一道光烟划过直接射穿了肥遗的一张翅膀。 那肥遗飞在天上,正要加速冲撞,忽然间肉翅受伤漏风,身子一歪翻落地面。 缙黎心里也吃了一惊,方才卷弦之时便觉得此弓与以往用过的那些有所不同,不料甫一撒放,弓矢离弦居然有这般威力,弓弦一震险些给自己也震落树下。 肥遗摔落在地,跟着又扑腾而起。缙黎见它的头、背皆有伤在身,应是强行突破伯阳所设立的结界所致。 缙黎与这怪物本没有仇怨,又是孩童心软,见这怪物身上有伤,心中竟有了一丝不忍。可转念一想,倘若这怪物突入太史宅邸,少主与太史公必遭毒手,这怪物生长于斯,他日离开此地为祸人间,棘手之下也少不了人命冤魂。 “不能让它再飞起来了!”缙黎心中暗道。 他挽弓搭箭,待肥遗进入射程,一连放出三箭,只听“噗——噗——噗”三声,三支箭矢皆扎进后者背上的鳞片中。 只见肥遗仰起脖子,随后整个身体拍到地面上翻滚起来,蛇尾扫过,两旁的树木无一幸免,全都拦腰折断。 缙黎出箭神准,瞄的原是巨蛇背后的心肺要害,他料想这巨蛇肥遗虽是比寻常的毒蛇大了数十倍,七寸成比,要害的所在总不会错。想到这儿,缙黎又搭上三支箭,想着趁着此物受伤了结了它。 不料巨蛇在翻滚中看到缙黎拉弓的动作,立马拍地起身,盘起身子,打算像缙黎这边弹射过来…… 第十七章 九和弓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此时逃跑已然来不及,缙黎神色凛冽,眸光瞬间凌厉起来,瞄准蛇瞳将箭放了出去,随后一跃而下。 箭矢射中蛇瞳,肥遗顿感疼痛不已,口吐着信子嘶嘶声不断。缙黎稳稳地落在肥遗的头上,死死扒住鳞片,无论肥遗怎么甩头都不肯松手。 肥遗见甩不开头上的人,加之目中吃痛,渐渐没了耐性,甩开步子左突右落,又在地面翻滚扭动起来,带起一片狼藉。六足践踏、四翼扇乎,挣扎许久,最后向山崖间撞去。 缙黎瞅准肥遗触岩的机会跃下蛇头,在地上前扑翻滚了几下,落定起身,回首张弓又是三箭。 肥遗“轰”的一声将山岩撞碎,山岩碎石“哗啦啦”滚落下来,整个山谷隆隆回响,它自己竟也发出近乎哀嚎的一声,轰然倒地。 缙黎搭弓引弦走上前去,却见肥遗头下的浮雪尚能被鼻息喷动,那妖兽显然是仍有一息尚存。他咬了咬牙,抿起唇角,张开弓箭瞄准肥遗的头部。 “嘶……嘶……” 肥遗的喉中呜咽,发出悲鸣之声,仿若求饶之像,缙黎怔在当场,他见怪物渺了一目,头上身上全是血迹,心中不忍之念更胜,“也许它真的在求饶?它听得懂人言?或许……若是少主在这儿,可会饶它一命?” “我不知道你懂不懂人言,但是,我本与你无冤无仇,并不想杀你!你且回到山林深处,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不得再出来为祸人间!你可听懂了?”缙黎松开了右手,对巨蛇肥遗厉声道。 肥遗竟似听懂了一般,轻轻地“嘶”了两声,身躯慢慢爬起来,匍匐于地,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收起羽翼。 缙黎见状舒了一口气,他警戒着后退几步,见肥遗确无敌意,这才收起弓箭转身离去。 忽然间,肥遗眼中寒光一凛,张开血盆大口自天上俯冲飞下向缙黎袭来。 缙黎耳边听得风声与嘶吼之声,看着地上越发庞然的黑影,背叛感丛生,心中怒不可遏,纵身向后一跃,翻身的同时引弓拉弦放出一箭。 这一箭缙黎用的力道极大,撒放之时弓弦差点划伤了自己的手臂。 锋矢带着阵阵破风声,笔直贯入肥遗的口中,击穿了它的头骨,红白之物喷涌而出。“砰”的一声,肥遗摔落在地,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了 缙黎一箭结果了上古毒兽肥遗,但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感。 他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明明胜负已分,明明已经放过了它,可它为何还要置自己于死地? “君子不重伤。” “我不杀降,也不杀受伤之人。” 缙黎想着这两句话,愣在原地,依然想不明白。是善换不来同等的善,还是因为它不过是个妖兽罢了? “审视夺度,取舍有依。” 太史伯阳拄着桃杖慢慢悠悠走了过来,他衣着未改,依旧披头散发,只是外有风雪,所以换上了鞋袜。 见伯阳走来,缙黎赶忙过去搀扶,他惭愧道,“让您担心了,您……都看到了?” “最后那两下子,颇有君子之风啊。”伯阳赫然笑道,“你不杀这怪物,心中有仁义之风;你杀了这怪物,救了我们爷孙、还有天下万民的性命,何尝不是仁义君子?” 缙黎听罢,双耳微微泛红,他拍了拍脸颊,回头看了眼肥遗的尸骸,忽然问道,“太史公,您说,如果换作是少主,他会放了这怪物,还是杀了这怪物?我是说……如果这怪物不再偷袭,而是真心求降的话?” “这我可不知,待他醒了,你自己问他罢。”伯阳听了哈哈大笑,未了,他顿了顿,看着缙黎道,“不过啊,他叫姬桓,你叫缙黎,他是他,你是你。这凡事啊,做你自己便是了。” 说完,伯阳捋了捋胡子,正色道,“这副弓,用得可还顺手?” 听到这个,缙黎赶忙双手将弓箭奉上。“谢过太史公神弓,小子幸不辱命,原物归还。” 伯阳接过神弓,一手沿着弓臂捋过,只见暗黑色的弓臂光可鉴人。 柘木做干,弓筋圆匀润泽,两端的角长二尺有余,阳光下缚角被筋的丝线似有粼粼水光,弓臂之上两条朱红色的龙纹交蟠缠绕,不时有赤芒自一端的龙口中飘散出来,环绕过弓臂,没入另一端的龙嘴里。 这张弓造型优美、纹饰活现,乃至杀伤都是无可比拟。缙黎自小就是爱弓之人,看得眼花,后悔先前匆忙,没来得及好好欣赏。 伯阳掐诀施法,将这张神弓擦拭的干干净净,随即看着缙黎,问道: “东夷缙黎,汝爱此弓否?” “爱!”缙黎下意识地答道。 “汝,善射否?” “东夷人,生来引弓善射!” “哈哈哈哈,好,既如此,吾贶汝此弓,汝好自勉励!” 伯阳言罢,将弓筋朝上,恭恭敬敬捧起。他右手执箫,左手承弣,对着缙黎微微欠身。 “小子缙黎,多谢太史公厚赠!”缙黎见伯阳态度矜然,忙避退一步答拜还礼,从左侧接过神弓,在手里爱惜不已的抚摸着。 本白混青的弓角好像是从未见过的材料,缙黎摸了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什么角,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 “这是兕之角,”伯阳笑道,“这张弓的来头可是不小,现如今我要送给你,总得有点仪式感,你不会嫌老人家我啰嗦吧?” “小子万万不敢!太史公,这张弓叫什么呢?” “此弓名曰‘和之弓’,也称‘九和弓’,”伯阳附到缙黎耳边,特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这可是当年武王时期,四方诸国的贡物——这可是天子曾经御用的!” 说罢伯阳直起身,掸了掸衣袖,口中不住念叨着,“走了走了,回去吧,看看你家少主醒了没有。诶呀……今天可累坏了我了……” 缙黎见状,双手捧弓,小跑着跟了上去,一老一少相互搀扶,离开了此处。 一直在半山腰的毕方目睹了这一切,她看了看缙黎手上的弓,又看了看相携而行的两个人,悠然一笑,“有意思了……” 第十八章 玉戚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姬桓在这个地方走了很久,除了这间茅屋,这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只能隐隐看见天空中日月同辉,到处都是白雾茫茫;雾气都是温暖的,地面上却铺满白霜。 姬桓每踏出一步,脚下的霜便咔嚓作响,结成一簇冰棱,可是不管走多远,他都会回到这个茅茨土阶古旧寻常的屋子。屋前兵器散乱,右手边有一堆碎石,姬桓走到近前才发现,这石堆原本是一张石桌,周围散乱的放着几个石凳。 这地方没有边界,找不到出路,也没发现其他生灵,似乎连时间的流逝都不存在,姬桓索性不走了,席地而坐,平心静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阵苍老却平实深厚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姬桓的耳中,“你可知道你手里这柄玉戚的由来?” 姬桓睁眼,却不见眼前有人,四下依旧是空荡荡的一片,但这声音虽然听起来肃穆,他却感觉分外熟悉。 姬桓想了想,没有答话。他只知道这柄玉戚是父亲在他小的时候赐予他的,至于此物前世,确是一概不知。 “看来,你父亲他并没有给你讲过啊……”那声音顿了一顿,“上面这块玉本是周王室旧藏,我当年在武太师内所供奉的武王画像上,就见前人画过此物。算起来,此物距今没有三百年,也得有二百年了。” “原来这玉戚,竟然是武王陛下的旧藏……我应当好好珍惜才是。”想到之前自己将此物随意挂在腰间,还曾经磕磕碰碰过,姬桓心里顿生负罪感。 “烈烈皇祖,允文允武。文治也好、武功也罢,无论是创业、中兴,谁又能离得开在战场之上拼杀的英豪?可古来征战,征人无期,死生皆有命数……” 姬桓听了,心中暗暗称是。无论定国安邦,还是兴民立业,均离不开赫赫武志,这也是自幼时起父亲对他的教导。 “当年宣王陛下之时,你的祖考姬崇,作为随军司马,跟随程伯休父领兵,东征徐夷。呵呵,好一场厮杀啊!六师所至,‘如雷如霆,徐方震惊’;战场之上,‘进厥虎臣,阚如虓虎。铺敦淮濆,仍执丑虏’……王师如川如流,绵绵不绝。即便是以悍勇著称的徐夷勇士,也不得不丢弃甲兵,伏地请降……” 那苍老的声音越讲越兴奋,仿佛自己曾经亲历亲见这番史诗之战。 “你祖考年纪轻轻却冲锋在前,不幸殁于军中,而你父亲彼时尚在襁褓之间。他呀,出生以来就体弱多病,骤然失怙,将来只怕是生死难料。” “父亲他……”姬桓怔然,他起身,试图寻找声音的主人。 却听那人继续说道,“宣王闻说此事大为震惊。须知存亡继绝乃是王者之道,陛下命我对你父亲悉心照顾,切不可断你祖父这一脉;这还不够,还将王室所藏的这块小玉戚赐给了他,以求辟邪安神、魍魉不侵……后来你出生之时,你母亲不幸染疾长逝,你父亲又将此物赐给了你,以求你长寿长生。” 姬桓听完,下意识攥了攥自己的手,他感觉到自己手中正握着那柄玉戚。 “可平日游走于刀斧之间,最后又何来长寿长生呢?说来你们祖孙三代倒也真像。你祖身先士卒,你父悍不畏死,而你呢?你小小年纪,竟也如此不爱惜生命,弃之如敝履?” 那苍老的声音声调平缓,可每一句话都戳向自己的心房。 姬桓恍惚了一下,再抬头却见周遭环境瞬间变幻,“我这是在哪儿?” 他发现自己竟身处在一片黑暗当中,既看不清光亮,也发不出声音,身体如同落在水中漂浮摇曳不受控制。是以他强作挣扎,想要突破这无形的桎梏。 “姬桓?姬桓——”耳畔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 “姬桓!” 姬桓张开嘴抽吸了一口气,周身的黑暗以及桎梏之感顷刻全销。随后他觉得身子一震,仿佛从云端跌落到了地上——软绵绵的地面上。 姬桓缓缓睁开双眼,眼前是梁架屋顶。垂眼一扫,发现自己正平躺在一块卧榻上,身上披着一层厚实的衾被。 “桓儿,醒了?” 姬桓扭过头,一个满头银丝的白须老翁正跪坐在一旁看着自己,脸上漏出欣慰的笑容。 “孩子,回家了。” 姬桓认出了那人正是被自己视作亲祖父一般的太史伯阳,眼中泪水涌出。他张了张嘴,却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大……大父……” 他坐起来,挣扎着要从卧榻上起身,只见那白须老翁左手微微一顿,姬桓便感到一股巨力自上而下将自己压下,他知是伯阳的手段,立刻顺从,不敢有丝毫挣扎。 “少主,先喝点水。”缙黎从屋外进来,放下手里的东西,递过来一瓢清水。 太史伯阳施法潜入姬桓梦里的时候,缙黎一直待在东厨,煮了一锅杂粮粥,又从腌菜的陶瓮里弄来几根酱菜。 这会儿听见姬桓醒了,忙舀了一碗粥,切了一小碟酱菜,一起端了过来。 “缙黎?”姬桓刚醒,看了看伯阳,又看看缙黎,不知发生了什么,头脑一时有些懵。他重伤昏迷许久,饥饿难耐,端起粥碗便喝,幸亏缙黎为他备了饘麋流食,不至于伤了肠胃。姬桓也不敢多吃,嚼了几口酱菜尝了些咸味,又少少用了些粥,略作恢复。 “别小瞧这酱菜,须知这五味之中,咸为正味,最长气力。” “大父,我、我、我有好多话想跟您说……”姬桓放下粥碗,匀了几口气,对伯阳说道。 “我知道,知道!””伯阳把姬桓扶着躺回床榻,缙黎赶忙为他盖上被子。 “桓儿,你的身子还没好,好好睡吧,等你睡醒了伤就好了!” 言罢,伯阳摸了摸姬桓的额头,后者只觉得眼皮一重,再度昏沉沉地睡去。 “咱爷俩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说话。”伯阳喃喃自语道,他将那一截断裂的鹿角放到袖中收好,起身离去…… 第十九章 五行之术(一)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这三五日来,缙黎居于宅邸客舍,每天分朝夕时段来正屋问候,余下的时间或进山打猎采药,或研习武艺韬略,倒也过得充实。 姬桓与缙黎数度生死患难,主仆之分已是淡了许多,而伯阳也待缙黎十分厚道,闲暇之时还教授了他不少古往今来的典故方策,这让他甚是受益。 “这剑招叫做‘周公剑’。昔年周公摄政,代替天子分封诸侯,四井为邑,四邑为丘,举事方正,剑招如其人也。” 日头西斜,伯阳闲坐在台阶上,右手两指在空中轻轻划动。 庭院间一把青铜长剑上下翻飞,缙黎则手中执刀,与这长剑对战劈砍。这“周公剑”法度森严,招式凝练,气劲堂皇,开阖有度。横劈竖砍左右突刺,划出的剑气如同文书中的“井”字一样方方正正,正如周公划分井田城邑,分封诸侯一样。 姬桓的身子骨到底是远胜常人,不过几日间几乎恢复如初,身上连伤疤都没有留下。此刻他坐在一旁,饮着一杯温热的药酒,仔细观战的同时,还不忘丢几枚盐津梅子到嘴里嗑着。 看着缙黎武艺进步神速,姬桓心中颇为高兴,见伯阳御物之术如此出神入化更是心生佩服,这些年自己跟随伯阳学了许久,也只不过能驾驭些兵器罢了,远到不了隔空御物的地步。 据说当年夏朝的夏桀有“指画杀人”的手段,原是用手指便可把人戳死,而今伯阳动动手指,远处的长剑便可御风而动取人性命,岂不更是厉害?想到自己学艺未精,姬桓心生遗憾。 “还能撑三招。”姬桓心道。 果不其然,三招之后缙黎被铜剑直指咽喉,不过太史伯阳下手极是稳准,只在缙黎哽嗓处点了一下,连个血点都没有留下。 “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有进步!”伯阳抚掌大笑,挥手收好了青铜剑。 姬桓看着缙黎手里的刀,眯了眯眼,捡了两颗稍大的盐梅子捏在手上,喊道,“缙黎,换弓。” 缙黎应了一声,伸手便要拿九和弓,姬桓摇了摇头,指向旁边,“是另一张。” 九和弓贵重,缙黎一直小心收着不舍得用,便取了树枝和草绳临时做了张弓用作训练,此刻正放在九和弓旁边,粗制滥造,毫不起眼。 缙黎眼巴巴的看了看九和弓,拿起自己做的小弓,活动了一下肩膀,又将两支箭矢搭在弓弦上。 “准备好了?” 缙黎点点头,“准备好了。” 姬桓笑了笑,指间运力将手中的两颗盐梅依次弹向空中。缙黎退后半步,稍作瞄准便引弓放出一箭,随后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条件反射般地放出第二箭,只听“嗖——嗖——”两声,箭矢便钉在院外的一棵树干上。 伯阳抬手将箭矢收回来,只见两只梅子分别穿在两根箭杆上,箭上却没有箭簇。伯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难道是自己失手,将箭簇留在了树干上? 缙黎低下头,挠了挠耳朵,小声说道,“今天刚做好的杆,还未来得及安箭簇……” 闻言,姬桓笑了,心道果然还是武器不合适,缙黎不适合用刀,不过弓箭再怎么精准也只适合远战,仍需给他找一件趁手的兵刃。 “好了好了,今天就练到这儿吧,天色已晚,明日再练!” “是!”缙黎听罢,忙放下弓箭,搀扶伯阳回了屋,又为姬桓铺好了卧榻。 姬桓自小跟着父亲在军中长大,凡事都是亲力亲为,以往也不曾用人服侍。现下他见缙黎如此殷勤,心里别扭,便道,“我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以后这事儿我自己来吧。” “您是少主,我是家臣,这是我应该做的。” “少主……是啊,我还是虎贲氏的少主啊,可虎贲氏的‘宗主’,究竟在哪儿呢?”姬桓默默想着,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想起白日里与太史伯阳的谈话,更是觉得苦闷不已。 在姬桓养伤期间,伯阳接到了郑国姬掘突转来的书函,内容大致是天子驾崩于骊山、诸侯貌合神离,种种诡谲之事层出不穷,让自己多加小心。伯阳思虑一番,日间见他身体好转,最终决定将周王崩殂的消息告诉了姬桓。 姬桓听罢如雷击顶,默然许久,才说道,“孙儿无能,没能救下大王,救下太子的性命……” “桓儿,你不能这样想——” “但孙儿认为,我已拼尽全力尽忠职守,所以……无愧于心。” 伯阳闻言一怔,随即赞叹不已,想不到这孩子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心性,言道,“君子者,尽人事而知天命。你能有这样的想法真是长大了。亏得那些嘴里空话效忠王室,背地里憋着篡夺大位的诸侯,也好意思花言巧语邀你过去。” 伯阳说着,拍了拍放在手边桌案上的两个木匣子,里面放着周王室册命诸侯的玉册。两份玉册的内容几乎一样——册命姬桓袭承虎臣世职,执掌虎贲卫士、拱卫天子。 册命的内容雷同,却出自两派之手。 一份来自于王子姬宜臼,他是周幽王姬宫湦的长子,曾几何时还是周室储君,国之副贰;另一份则来自王子姬余臣,他是周幽王姬宫湦的弟弟,年轻有为才智过人。 两派各有阵营,诸侯归附不一。 “如今宗周二王并立,都想着来拉拢你这个虎贲氏的少主,你的面子可比老朽大啊。桓儿,这两位王子……你想保谁?” 第二十章 五行之术(二)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伯阳将两份册命都推给了姬桓。他的话说得没错,虎贲卫士在骊山一役后几乎尽没,但是威名之盛依旧是世人皆知。争夺王位的双方,如若哪一方能得到虎贲少主的效忠,那便是如虎添翼,更平添不少合法性。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听谁信谁……”姬桓抿着嘴,用力攥紧了拳头,“大父,我父亲他……当真死于国难了吗?” “……我算不出来,”伯阳沉默许久,摇了摇头,“犬戎求和行成,归还了不少殉国将士的遗骸,其中并没有你父亲。我试着推算过,可无论蓍占龟卜,都算不出他生死存亡、居处何地——当真是生死未卜啊。” 姬桓闻言,牙关紧咬,沉默不言。其实他心中早有预料——天子罹难,身为天子近卫,父亲多半也是捐躯疆场。可若非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他心中始终还是存有一丝期望。 “少主,您早点歇息,臣天明之时再来拜会。” 缙黎一句话将姬桓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君臣行礼各自回屋。 回去后缙黎先是将弓箭保养檠好,又秉灯读了会儿伯阳留给他的书册竹简,而后便熄灯安睡。 缙黎向来浅眠,没睡多久便觉外面有脚步嘈杂。原本他也没放在心上,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去,可不多时又闻到松木火烤的香味,听见木柴噼啪之声。他觉出不对,猛地睁开双眼,窗户竟觉天光大亮一般。 见此情况,缙黎忙从墙边抽出弓箭破门而出,却见庭院里围了一圈火堆,庭燎通明恍如白昼。伯阳与姬桓二人站在中庭之间,衣着祭服甚是得体,而缙黎事出紧急,只穿了贴身中衣,甚是不妥。 “吵醒了?正好,此事与你虎贲氏宗主姬玄有关,你且披上衣服站在一旁。”伯阳此时面带严肃,又对站在旁边的姬桓说道,“或许用五行之术,可以推断出你父亲的所在。只是五行之术不仅危险,更是结果难料,你……千万要有心理准备。” 听太史伯阳言下之意,此事关乎虎臣公姬玄,他不敢耽搁,忙跑回屋中换好衣袍。再出来时,恰见空中飞来五尊铜鼎。那铜鼎按照东西南北中的顺序,呈十字状稳稳落在地上。 五只铜鼎个头不大,颜色分玄、白、青、赤、黄五色,均是四立双耳,大肚方身,扉棱锋利,兽足森森,周身遍布云雷纹饰,盘虺纵横,看着甚是古奥。 北边那尊黑色铜鼎,里面装满了清水;南边那尊,里面是一团燃烧的赤焰;东边那尊,里面是一根干枯的树枝;西边是一把锋利的金质匕首;而中央那只铜鼎,里面则是一抔黄土。 “父子之间血脉相通,取血来。”伯阳从怀中取出一个一尺来长的桐木制成的偶人,飘送至姬桓面前,姬桓会意,取下腰间短刃,割破一指,将鲜血滴在木偶人上。 伯阳点了点头,抬起双臂,那木偶人缓缓上浮,至五尊铜鼎的正上方,悬在五尺高处。“待会儿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都别慌,你们两个记住了吗?” 听见二人的应答之声,伯阳沉思片刻,开始吟诵: 赫赫五行,弹压万物。 网罗天地,其道广途。 伯阳张开双臂,声音恢弘响彻山间。刚念完四句,五尊铜鼎忽然离地浮起,围绕着木偶人漂浮流转,只不过无论如何翻转,里面所承载的东西却不曾流出半点。 下人有难,我欲救辅。 遵佊洪范,惟筮惟卜。 又念完四句,被铜鼎包围的木偶人,竟如同活了一般手舞足蹈了起来。姬桓和缙黎二个人死死盯着那木偶人,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信息。 下人姬玄,生死不明。 何所存身?何所遁形? 分时化运,伏乞告诉! 呜呼! 生人有乡,死人有墓。 死生异路,毋相复忤! 伯阳一口气念完剩下这几句,最后一个“忤”字念完,那铜鼎就如同定住了一般悬在空中不再动弹,只有伯阳的回声响彻山谷久久未息。 “呼——”青绿色铜鼎中的枯枝忽然飞了出来,竟如同青藤一般柔韧灵活,直奔桐木偶人而去。 “嗯?”姬桓看着那桐木偶人轻哼了一声,两手不由自主耸了起来。跟着,那白色铜鼎中的匕首忽然笔直的向木偶飞去,牢牢插在木偶的身上。而旁边的姬桓几乎在同时攥紧胸口处的衣襟跪了下去,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缙黎大惊,急忙喊伯阳,“太史公!少主这是——” 然而太史伯阳也是一脸的震惊,不可置信,他眼中泛起泪光,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快,捂住桓儿的眼睛!快!” 此时木偶人的周身被赤色铜鼎中喷涌出的大火团团围住,无论那偶人怎样挣扎,都逃脱不出去。 缙黎赶忙伸手去捂姬桓的眼睛,却被姬桓一把推开。 “我要亲眼看着我‘父亲’,我得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血从姬桓嘴角溢出来,他目眦尽裂,言语间满是压抑着的抽泣,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悲伤,“到底是什么人,竟能至父亲大人如此……” 烈火熊熊殆尽,木偶人消无踪迹,姬桓身上的痛苦也随之消散了许多。清水流至,卷走地上的黄土,将之冲刷干净。 这般五行加诸其上,姬玄分明是草绳束缚,金革加身,烈火炙烧,黄沙掩埋,水流冲濯……却仍是不知所踪。 不知是操纵五行之术太过劳累,还是所占结果打击太大,太史伯阳看起来不像先前那般精神矍铄,颤颤巍巍的将法器收拢好,随后他看着跪在一旁的姬桓,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孩子,叹了一口气,回了自己的屋子。 伯阳离开后,姬桓忍在眼眶里的泪,一颗颗悄无声息的砸落在地面上。 缙黎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个虎贲军少主,思忖许久,他上前一步,左手搭到右手上,双膝跪地,两手撑地,头缓缓磕在地上。 良久,他开口道,“从今日起,您便是虎贲氏的主人,臣缙黎拜见宗主。此后蹈赴汤火,惟宗主之命。” 闻言姬桓抹了抹眼角,坐直身子,他看着缙黎,缓声问道: “你说你要蹈赴汤火,是因为我是虎贲宗主,还是因为你拿我当朋友,愿意把命托付给我?” 第二十一章 盟主(一)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缙黎尚在思索姬桓这话中之意,只听后者又道: “若我不再效忠宗周王室,从此舍弃虎贲氏的职位,你可还愿意效忠于我?” 姬桓自幼跟随姬玄出入军营,因着父亲的身份,身边的人对他或奉承或躲避,或因身份曲意逢迎,后来再长几岁,他便开始跟着父亲外出任务,渐渐独行起来。 此前缙黎也不过是随军家眷,父亲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即便是骊山一役周军战败,他也只是想带着他父亲的尸骨快点离开那个鬼地方罢了…… “臣从未想过效忠天子效忠宗周王室,臣追随的只是您而已。”说到这,缙黎再次拜了下去,言道: “无论您是虎贲氏的少主,还是宗主,又或者其他什么身份,我缙黎,都忠于姬子昭一人。” 姬桓听后怔然,少顷,他长叹一声,“父亲的死我早有预料,现下虎贲氏军众伤亡尽没,哪里还有什么宗主、少主的。”说着,姬桓起身走过去,将缙黎从地上拉起来,“何况你我过命的交情,今后兄弟相称也无不可啊!” “宗主此话未免太过儿戏……” 姬桓没有答话,径自去东厨抱出一只陶翁来,放在庭院中间的桌案上,陈列俎豆,拿块木片写了神主供奉,取了两尊铜觚,分别倒满酒,酹洒祭祀君、父。 随后他又取了两只陶觚,冲缙黎招了招手,“来陪我喝两杯。” ------------------------------------- 与此同时,在王都镐京南郊外的一处废墟附近,郑国军队的将士们,正在关其思的指挥下一边清理残垣断壁,一边垒土筑台。热火朝天好不热闹。 这片废墟遗迹沿河设立环水周带,原来是天子的学宫辟雍,凡是居于宗周的贵族子弟,从八岁开始便要在此地接受“保氏”诸官的教育,学习礼、乐、射、御、书、数等君子六艺。 就在去年,周幽王在这里临时召开“大射选士”之仪,姬桓凭借着惊人的艺业箭贯虎侯,技惊四座博,得了“虓虎”之名。幽王大喜过望,他问过姬桓姓名出身,当即叫来虎臣姬玄大加称赞一番,同时安排为姬桓提前举行加冠之礼以示成丁,并且亲自为他取字“子昭”,以示天命昭明,光大周室之意。 不久前犬戎攻破镐京,此处也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大伙手脚都麻利点!”关其思大声为周遭将士鼓劲,同时也顾不得体统,亲自担运渣土往来推送。 “这些渣土运走埋掉……”关其思将装满渣土的竹筐抬上了辎车,对周围人不忘叮嘱道,“尔等需四下留意,发现图书、简册之类,要好好保管运到那边的车上去,不可轻易损毁!” 言罢他不放心地又翻找了一遍,见翻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便拍了拍车舆,让御者将车驾走。 关其思明白,学宫遗迹之中必然会遗留下不少简牍书册。这些书册是国之典藏,其中不少是绝无仅有的孤本。 犬戎一把大火下去,这些书本从此便绝迹于天下,此后再无从得见。因此哪怕竹简孤支断页,字迹残泐不全,对他来说、对天下人来说也是不可舍弃的至宝。 他多救下一支,千载青史便多留下一句。 不远处的另一边,姬掘突正毕恭毕敬的将一块黄澄澄的玉琮放入坑穴之中,礼拜有三,随即用铜锸铲土填埋。嘴里默默祝颂道: “小子掘突,祗告后土。备列牺牲,礼以黄琮。安定社稷,乞毋惊恐!” 姬掘突奠了玉琮,亲自填土。随后有与旁边公子成一道,同着杂役们一起铲土动工,夯筑土台。 “君上——贵人不履贱地啊!” 关其思安排完手中的工作赶了过来,抢过郑氏兄弟手里的工具交给周围的仆从,“奠基开工,君上您敬祀后土,礼拜众神也就是了。至于这夯土筑台的工作,还不至于劳烦您和公子亲自动手!” 关其思态度坚决,言语间透着对周围人的不满,说完还狠狠瞪了旁人一眼。 “关大夫,九层之台务必在月内完成,时间紧急,我和二弟也是好意……” “君上,这高台若是矮了分寸、工时若是误了时刻,到时候军法治我,斧钺加身、人头悬于旗上便是。此地是臣等的战场,而您和公子的战场,当是在庙堂之上、盟会之时……挖土夯筑这等小事,请君上不必再管了。” 关其思话里透着悲壮。如今郑国上下在此清理残迹夯筑土台,为的就是月内在此召开诸侯盟会之用。天寒地冻工期甚紧。郑氏君臣只得强掠了些野人民伕充斥其中。即便如此,人手尚显不足,因此姬掘突兄弟二人也是手执耒锸躬身劳作。 不料被关其思兜头泼了冷水。 姬掘突心里明白,关其思的言下之意,是要让自己专注于诸侯盟会的政务,不可过多分心——因为这次盟会极有可能会决定天下的归属走向,也因为这次盟会的盟主,正是姬掘突自己。 “兄长,晋侯这一手使得真是漂亮啊。” 兄弟二人别了关其思,登上了回营的车驾。公子成亲自为掘突执鞭驾驭,二人沿着周行道路缓缓驱车,一边视察兴建工作,一边说起了悄悄话。公子成首开话头,言语中颇为不满。实际上此番姬掘突被推选为盟主,便是姬仇极力促成的。 “嗯……”姬掘突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第二十二章 盟主(二)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日前,镐京王城内举行宴会,席间不知是谁开了话头,议论起周天子继位之事。一言既出,波澜肆起。众家诸侯纷纷站起了队,谁也不肯相让。而今周室的大宗零落,王室近亲里,也只剩下了姬余臣与姬宜臼二人。 以虢公姬翰为首的诸侯,支持拥立姬余臣,理由是王子姬宜臼被幽王废黜已久,更何况此次犬戎得以趁虚而入的直接原因,乃是因为幽王引兵讨伐接纳姬宜臼的申侯,久久攻城不克,被犬戎占了便宜。姬宜臼父子不睦在前、申侯有通敌之嫌在后,万万不能迎立此人。而姬余臣是周幽王的亲弟弟,聪明稳重,可承大业。 以申侯为首的诸侯则支持拥立姬宜臼,理由便是姬宜臼乃是周幽王唯一还活着的子嗣,如果拥立了姬余臣,则宗周王室的血脉将自此转入庶流。何况当年废黜姬宜臼的太子之位,其中的是非曲直诸侯心里都有盘算;幽王发兵征讨申侯捉拿宜臼,也终究是自家的家事。后者闭城坚守不出,算不上是出格的叛逆。 至于犬戎入寇这件事,申侯虽有罪责,但申国军队随后掩杀,护住了周人的宗庙,还救下了不少贵胄,功过多少相抵。 申侯的一番“血统”言论博得了不少诸侯的赞同。父死子继血脉传承,周人因袭已久。席间在座的诸侯,谁家还没个身强体健的兄弟虎视在侧?万一他日自己身有不测,岂不是…… 眼见两边越吵越凶,全无礼乐和谐之象,卫侯姬和打起了圆场。 “诸位,且听老朽一言!” 姬和年介耄耋,形容枯槁,声音沙哑,活像是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只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明亮透彻。他在诸侯中年岁最大,自周厉王——周幽王祖父在位的时候便执掌权柄。而卫国也是诸姬之中受封最早的近支贵族,始祖乃是周文王的第九子。 卫国立国久远,国力甚强。 “如今周道凌迟,礼乐衰微。我等诸侯无论同姓异姓,都应该勠力同心辅佐王室才对。”姬和慢条斯理说出这番看似豪言壮语实则毫无意义的话,竟引得不少诸侯点头称是,啧啧赞叹。 姬和又道,“《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君子者,心中有什么便要说什么,诸公觉得对是不对?” “不错!不错!” “卫公所言甚是!” “所谓国无二君,民无二主,而今王道衰微,当务之急便是选出天子,统御天下,重振王纲。当然老朽这个‘选’字用得不恰当,天子受命于天嘛,怎么能是选出来的呢?但也总不至于——大动干戈,刀兵相向吧?” 姬和声音温和的提议道,说罢眼神却忽地凌厉起来,随后又眯着眼睛在诸侯间逐一扫过。 “所以依老朽愚见,我等不如择吉日,就在镐京举行盟会,大家在盟会之上定了天子的人选。各自立下盟誓永不背叛便是了。我看下月‘生魄’之日便是个好日子,诸公以为呢?” “依卫公之意,今日我们不讨论这事儿?”申侯捋着灰白的胡须,瓮声瓮气地问道。 “此间不讨论……至于各位私下里想要怎么讨论,那都是各位的事儿,老朽更是无意过问。不过,老朽倒是希望诸公私底下能好好权衡一下各方利弊,届时盟会之时,我们当着‘方明’之神,堂堂正正说出自己的想法也就是了。” 坐在申侯对面的虢公姬翰轻哼了一声,说道,“卫公所言甚是,只是盟会必然要有盟主,我等镐京会盟,理当选一个地位尊崇者主持大局才是。我以为余臣王子身为王室近支,可勘大任。” “非也!非也!”未等申侯开口,几个地位较低的荒绥小邦的国君已然唱起了反调。 申侯满意的点点头,淡然笑道,“且不说先王子嗣尚在人间,就说在座的诸侯,比起余臣王子高明者也不在少数!依我看,卫公便是做盟主最好的人选!大家以为如何?” 申侯心里明白,王子姬宜臼年岁尚小,无论如何当不成盟主。既然如此,也不能让姬余臣白占了便宜。听方才卫侯的发言,看他不偏不倚,只是一心避免内战,不如干脆推举他来当这个盟主。 “申侯所言甚是,”一直一言不发的晋侯姬仇忽然开口,“只是卫公年高德劭,这等费心劳力的事儿,我看就不需要他老人家来操持了吧?” 诸侯皆是一愣,纷纷反问道,“听晋侯您这意思,莫非您有意执牛耳吗?” 第二十三章 盟主(三)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若论资格,我也是有的!”姬仇微微一笑,随即正色道:“我晋国乃是武王之后,成王桐叶封弟天下皆知,出身也算是举世罕有。可是在座的诸侯,谁家的祖上不是贤君圣王呢?” “这……” “若论功绩,在下南征北战十年间,也算是有些毫末创建。可在座诸位,又有谁是泛泛之辈呢?” “所以——” “所以我以为,由郑伯担任盟主是再适合不过了!” 连姬掘突在内,所有人均是一愣,大家原以为晋侯会自己与卫侯争盟,谁承想他竟然将盟主之位推给一个刚刚继承君位的毛头小子。 “郑伯出身自不必说,是已故的司徒公之后,与先王平辈。就算是余臣王子,也要称之为昆兄!至于君上遭难,郑伯更是首倡勤王义师,就连先王和故太子的遗体,也是郑伯发现的——” 听到这句话,姬掘突险些咳出声来。 “这诸侯盟主,除了他还有谁合适呢?” “依老朽之见,晋侯所言甚是,下月盟会之主,便由郑伯受累罢!”卫侯姬和眯着眼笑着对姬掘突说道。 ------------------------------------- 姬掘突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推举为了盟主。 既然是盟主,自然要承担起一系列的重任。看着己方将士不辞辛劳夯筑盟台干得热火朝天,掘突心中未免倍感压力。 初会晋侯姬仇的时候,掘突见此人的态度恭顺之中,竟带着些许倨傲,三言两语之下反客为主,着实让人大为光火。可是细细想来,看他说话做事又像是在提点自己什么。尔虞我诈间,是福是祸还真不好说清楚。 “二弟,你还记不记得……”掘突坐在车上,忽然开口道,“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有一次给你我二人讲授时局,他说过天下大势未来的走向……你还记得吗?” 公子成听后点了点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得有九年了吧?” “十年。”姬掘突肯定的说道,“我记得那年山川崩裂镐京震动,咱哥俩同时从学宫休学归家。所以父亲大人,才在家中给咱俩亲自授课。”他闭上眼睛回忆起来,只觉得往事历历在目。 “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公子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叹道,“父亲大人唯一打我的一次便是在那时候,忘也忘不掉了。呵,当时我记得咱俩人一起趴在屋檐上偷听宾客谈话,兄长你踩坏了瓦片,自己却跑得飞快,撇下了我受罚!” “谁能想到先王当时也在屋里,他还瞪了我一眼,我能不害怕?再说了,你后来不是也把我卖了出去?我这顿打也没能躲开!” “明明是兄长你脚下不稳弄出声响在先!咱俩趴在上面,先王怎么看得见你?” “先王是看不见,可旁边还坐着虎臣公呢!咱俩的身手能瞒得过他?当时他那眼睛像是要吃了我一样!嗯……我记得当时屋子里,有先王、父亲大人,虎臣公在、伯阳甫也在……嘶,还有谁来着?算了,不想这个了,都让你带跑偏了!” 兄弟二人哈哈大笑,良久,掘突言道,“那时候父亲把咱俩叫到静室里,而后讲解天下大势,提到了四个在未来会崛起的国家……” “矗立于东方的,是太公的后人——姜姓吕氏的齐国;雄霸南方的,是祝融氏的子孙——芈姓熊氏的楚国;崛起于西方的,则是伯益的子孙——嬴姓赵氏的西陲大夫。北方之国嘛……” 公子成瞥了眼姬掘突,只见他眉头深锁,言道,“父亲大人告诫我说‘姬姓诸侯之中,唯有晋室会有崛起的机会。北方霸主非晋国莫属。’” “兄长,那您打算怎么做呢?” “我打算赌!”掘突用力拍打了一下车轼,“我就以郑国的基业为赌注,赌一把父亲的眼光。” 太华山正东边的山路上,一只吊睛白额虎,踏着清早的光缓步而来。白额虎体型巨大,却姿态稳健虎步优雅,一派百兽王者的气度。它身上的毛色银白发亮,若非纹饰斑斓,在雪地中还真不好辨识。 虎背上躺着位老者。老者鹤发童颜,衣衫褴褛。此刻正悠闲地翘着脚,枕着双手,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 临近山脚下,白额虎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老者睁开眼,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问道,“怎么啦?” 那老虎轻吼了一声,老者听后坐起身,翻身下来,指着老虎前方,“你是说这个?” 一边说着,他伸出手指在面前的虚空中一点。 瞬时间,一道涟漪从老者指腹下一圈圈荡开,不断向外扩散荡漾开来,范围之广,目不能及。 老者见状,轻笑一声,对白额虎说道,“这是太史伯阳那个老小子布下的结界,你确实近不得。” 说着,他掐了几个诀,抬手摁在结界上,向下一划,就见结界缓缓溶出一个口子。 老者顺着这道口子钻了过去,转过身对吊眼白额虎挥了挥手,“你且去山林中等我,切记,万不可伤人性命。” 第二十四章 方明神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依周人之俗,大凡重要庆典仪式,多需参考月相,围绕着月亮的圆亏来开展政治活动。月明则为“生魄”,月暗则为“死魄”。 今日‘生魄’,夜空中皓月圆朗,星辉繁耀。 在郑国众人不懈努力之下,镐京南郊的盟会之台终于如期建好。整块场地纵横三百步,于四面张起帷幄幔帐,东南西北各设一门。守门的郑国卫士头戴冠冕,身着朱红色的衣裳,外罩“七属之甲”,手执戣、刘等仪仗兵器,迎接各国诸侯。 场地中间的台子,与其说是盟台,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方坛。 方坛左右有十二寻长,正中央立着一块四尺见方的木雕。这块木雕也颇为奇怪,上、下、四方,六个面分别被涂上了六种颜色:东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上为玄,下为黄。 除了六种颜色,六个方位还皆安放了一块玉石:正上方和东方各安了一块玉圭,下方垫着一块巨大的玉璧,南方嵌着一块赤红色的玉璋,西方镶了块玉琥,而北方放的则是一块玉璜。 这块造型独特的木雕颇有名堂,被称为“方明”。 所谓“方明”,乃是上下四方神明之象。诸侯会盟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步骤,便是要站在“方明”的南边,大声颂念盟会的誓约,以此传达给四方诸神。 将士们点燃了四面的庭燎,盟台亮如白昼。 北侧的主位被空了出来,代表周王之位有阙。姬掘突作为盟主,降次一等坐在了下首。晋侯卫侯位置再次,虢公与申侯二人则和上次一样,又是分庭抗礼的座次。 王子姬余臣和姬宜臼为了避嫌,此次都未出席。而参与盟会的诸侯们都穿上了皮弁朝服,步履雍容,环佩叮当。众人在宾相的引领之下,各依等次落座,秩序井然。 看着台下列列诸侯,姬掘突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词——夜长梦多。 他恍然大悟,似乎终于明白了初见晋侯姬仇的那日,后者那句话中的意味深长——西戎好打,只是打完了西戎,我们又该如何呢? 看着在座的这百余人,姬掘突暗自发笑,“这盟主当得,可真是无趣……” 此次盟会开得突然,出席者也多是畿内诸侯。在场的老牌强国,除了晋、卫之外,甚是乏善。 如北方的燕国,东方的齐、鲁,江汉的荆楚,都因为距离遥远,只派了使者凑数;而地处中原的宋国、雄踞江淮的陈国,更是因为地位超然不奉周正,压根连人也没派来一个。 看来这次盟会的关键,是让在座的诸侯达成共识,对天下间有个交待——也不过是他们自以为的交待罢了。 一阵风吹来,姬掘突忽然想到:若这一晚上商量不出个结果,这天寒地冻的,岂不要冻死几个人? 想到这儿,他半眯着眼睛看向年岁最大的卫侯姬和。 姬和依旧是一副形销骨立、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一双眼睛却炙热如火极富力量。 掘突又扫向坐在另一旁的姬仇,见他和周围几个小国国君窃窃私语,眉宇间却是极为自信,胜券在握的样子。 姬掘突收回目光,低眉敛目,心道,“不能输,无论是气势上,还是头脑上都不能输!我可是堂堂郑国国君,堂堂诸侯盟主,堂堂……堂堂司徒郑桓公的嫡子!” 吉时已到,姬掘突理了理衣袍,站起身子走到中央。他清了清嗓子,提了口气,高声道: “伏以昊天眷命,小子掘突敢昭告于烈祖:时惟吉月,岁事既成,合祭以时,举兹礼典。” 言罢,他拱手对四方诸侯各拜了两拜,诸侯纷纷答拜还礼,一举一动皆与钟鼓之声相应。 “天子登陟,周邦虚位。诸侯盟会,议立新君。承嗣大命,丕显文武之道;允执中国,协和天下万民。今日之事,还望诸位叔伯、姑舅能够勠力同心,共襄盛事,不使小子以盟主之位遗羞于此!” 姬掘突这番话,言下之意很明确:选出新君,则天下和谐;要是选不出,自己这个主盟之人蒙羞丢脸在先,更有天下鼎沸洶乱在后。 他以盟主身份表了态,返回座位坐下,静待诸侯发言。 静了片刻,终于有人离席高呼道:“我以为周邦大位,当由先王之弟——王子余臣来继承!” 姬掘突循着声音望去,见是坐在后面角落里的胡国君主率先发言。 “众所周知,王子宜臼早就被先王废去了太子之位,此次夷犯中原,王子宜臼、还有庇护他的申侯,可称为元凶渠魁!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天下之共主?” 胡君振臂高呼,引来阵阵喝彩。 “胡子所言差矣!” 又是一家诸侯站起身来,对众人躬身行礼,随即言道:“幽王‘动祭乱常’废嫡立庶,丧人伦之德在先;复又出兵征讨斩尽杀绝,断父子之意在后,王子宜臼又有何罪?反倒是王子余臣,在犬戎入寇之时先行逃往虢郐之地,难道在胡子眼中,这便是‘天下共主’的气度么?” 胡国君主听罢,怒目圆睁,“许男,你——” 第二十五章 群巫之长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还有啊,我听说当时正是因为余臣王子先行东移,带走了大批卫士,才使得镐京防务人手不足,以致司徒郑桓公独臂难支殉国于此……胡子,你好像当时也随行其间,不知可有此事?” 听闻此言,胡国国君脸色涨得发红,鼻翼抖动着,眼中已现杀机。 “皇考桓公忠于国事死得其所。至于东迁之事,诸公不必重提了罢!”姬掘突拢在袖袍中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眼下这胡国、许国,仅仅是“子”“男”之国,土地方圆不过百里。两个小国各有亲附,显然,他们口中的这番说辞也是别人提前教好的。 既然有人开了口,樊、荣、程、杜、函等一众小国的国君跃跃欲试,先后陈词发言。 “既然已经断了父子之义,就更不能让姬宜臼继承大位了!如此岂不是违逆了先王所愿?”又是一家诸侯从座位上起身来接话。 “邢侯实在是说笑了,难道先王所愿,便是放着自己亲生骨肉不管,而是把宗庙社稷,交给别人手中?” “芮伯所言甚是,不过孰是孰非还是要查个清楚为好!倘若真是宜臼王子受制于他外祖父申侯,勾结犬戎害死了先王,那他又有何面目继承王位君临于天下?”梁国国君起身应道。梁国与芮国地望相近,在边界上亦多有摩擦,因此互不相让。 “对!先王之死,不能不说个明白!” “我听说最后见过先王的,便是虎臣公的嫡子?” “虎臣率领天子亲勋卫士,总该知道些什么!何不把虎臣叫来问个明白?” 部分小诸侯开始鼓噪起来。更有甚者,弹冠拍髀,故意弄出声响以示不满。 “其实按照周公之礼,天子嗣位这种事儿,本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参与决断的!”一个颤巍巍的声音飘过,年及花甲的祭公起身悠悠说道。 祭氏宗族是周公旦子孙的一支,在周人之中也是颇有威望。祭公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古来储君嗣位,少不了要有王后在此宣读策命,难道王后还是没有消息吗?”说完,他看向了坐在盟主之位的姬掘突。 “从身上的创口看,先王与太子伯服殿下,确系死于犬戎之手,这一点我和盟主都可以作证。”晋侯姬仇接过了话茬,他挺直了身子恭敬地回答道,“至于王后和虎臣公均是生死未明;而虎贲氏少主姬子昭,则重伤在身性命堪忧,我想诸公怕是见不到他们了。” “看来‘橫戈无敌’的姬玄,也不过如此。连天子都护不住,还称什么虎臣?称犬臣罢!” “也不知那褒姒是不是被犬戎王劫走了,听闻她国色天香,若要是侍奉起他人……嘿嘿……” 说话的这两个诸侯具是荒服小邦之主,平日里不奉王化,言辞甚是恶劣。 二人话音刚落,一个黑大汉募地从席间站起,径直走到那嘲笑姬玄的诸侯身前,一把攥住那人的衣襟,只一用力便将他扔出了盟台。那黑大汉身材极魁梧,一抓一扔似不费吹灰之力,而且出手极有分寸,只是将他扔在台阶处,任由他顺势沿着台阶一路滚了下去,摔了个鼻青脸肿。 另一个诸侯尚在看笑话,不料紧接着那大汉跨步袭来,张开双臂将他也提在手中,随后一下子掼到台下,同样摔了个狗吃屎。前一个诸侯从地上爬起,顾不得体统落荒而去;后一个心有不甘,也不管头破血流,拎着衣摆历阶而上就要与那黑大汉争执。 刚踏上几步,那诸侯便觉一阵凉风袭过,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砍了一样,几次张嘴却都说不出话,他掐着脖子咳了几下,竟咳出了血来。 那黑大汉是庸国的大司马,庸磐。他是庸国国君的亲弟弟,昔日朝觐周幽王时,曾与姬玄有一面之缘,惺惺相惜。此次作为使者,代替兄长前往镐京参加盟会,顺便办些私事。庸磐此人人如其名,性格如磐石,刚正率直,而今听到有人如此恶意诋毁故友,甚是恼怒。至于那诋毁褒姒者,言辞下流令人厌恶,索性也一道扔下台去。 看着那人掐着喉咙极为痛苦,庸磐虽气急,但也心下不忍,他扭头看向坐在上首的卫侯姬和。 “你喉骨已伤,速速滚去瞧医师去罢,三日内尚且有救。”,姬和乜斜着眼睛盯着那吐血的小国国君。他声音虽小,却中气十足,周身散发出一股威严,“褒姒其名,岂是你们能够直呼的?她是周人的王后,母仪天下!老朽不想再听见有人诋毁她半句!” 与此地氛围截然不同的,是太华山下的那个小院儿。庭院中支起火堆,火上烤着的羊腿金黄酥脆滋滋冒油,一旁的铜鼎中翻滚着白汤,桌案上的温鼎中放着炙好的肝膋,以及用来蘸食的醢酱。 缙黎端出了一个小方盘,上面立着几个陶制容器,里面都是些腌渍小菜用以佐餐。另有几个小陶簋摆在一侧,粱、麦、菽、黍,各色的粮食被蒸熟摆放在整齐。 缙黎将饮食摆好,退到姬桓身边。看着桌案旁那正在胡吃海塞,大快朵颐的白发老者,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这是……吃了多少啊?”缙黎悄悄问道。 “差不多是咱们三个人五日的饭量,下午你去后山那会儿,他还吃了好些盐梅子……” 缙黎想象了一下,缩了缩脖子,“少主,这位老先生您以前认识吗?” “眼熟,但是……”姬桓努力回想,只觉得那老者很是面善,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老者年纪虽大,耳朵却灵得很,听见他俩的话,笑道,“你三岁那年我还抱过你,不记得了?” 姬桓摇了摇头。 老者又道,“听说王上还提前为你安排了冠礼,赐了字,以后要叫你姬子昭了?” 老者说话间,两大碗主食已经下肚,嘴里鼓鼓囊囊,说话时饭菜还掉了出来种了一地。 “不敢、不敢……”姬桓忙答道。 太史伯阳将手中铜觚一放,看着那老者说道,“你这老东西消失十年,音讯全无,如今跑出来,就是为了到我宅中骗吃骗喝的?” 那老者听后,也不看他,手中筷箸不断地夹着肉,“你这老小子每年接收那么多饩廪,我才能吃你多少啊?” “你可真是……你怎么就没让你那老虎给吃了去!”伯阳这般说着,放下手中铜鼎,又起身去了东厨。 老者见他出去,嘿嘿一笑,放下筷子,对姬桓笑道,“子昭啊,想不想喝点儿好喝的?” 老者是太史伯阳的同僚——太祝司巫偃。周天子之下,有“宗祝卜史”四官,位极尊崇,不负责民生。伯阳继承其父太史籀之位,掌管一切史书、典册,测算天文历法之类。而司巫偃的家族,世世代代掌管鬼神之事,作为周天子的太祝,负责一切祭祀事宜。 司巫偃退休致仕已久,此后云游四方不知所在,此番突然来访,待到自报家门,姬桓与缙黎自是毕恭毕敬,不敢怠慢。 “此酒是凡品,”司巫偃嗅了嗅铜觚中的酒,手腕一转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把半臂长的铲子,“地下二尺许,定有你大父另埋的佳酿,咱们给它刨出来享用了如何啊?” 这如何使得?姬桓不愿,但长者手中之物又不可夺,他看了看缙黎。缙黎也不知道怎么办,低头去看鞋尖。 司巫偃见这两人皆不言语,便自顾自敲了几下地面,手中铲子就要铲下去。姬桓下意识伸出手,只见那把小铲子瞬间从前者手中挣脱,飞到了姬桓手上。 三人纷纷怔住,老人家揉了揉眼睛,喃喃道,“这孩子……竟以御物之术从我手上夺走了东西?” 说完,司巫偃咧嘴一笑,挽起袖子,也不见他掐诀,只见他右手白光乍起,抬手就将手中光团拍向地面—— “你这老小子!”伯阳刚从东厨回来,一手端着盘片好的狼肝,另一只手连忙掐诀,口中念咒,地上瞬间张开一张阴阳太极图挡飞了光团。 司巫偃见状,右脚微微抬起,足踏大地,一脚震碎太极图,随后再次挥手,光团落向地面。 伯阳扬手将光团抓过去,“砰”的一声,硬生生将光团在手中捏炸。 “你受伤了?”司巫偃皱起了眉,他四下观望,又用鼻子嗅了嗅,“几天内连续运用禁术,你不要命了?” “骗吃骗喝也就罢了,还想拆了我这院子不成?” 太史伯阳走过来,将狼肝往司巫偃面前一放,没什么好气儿的说道,“白日里缙黎打回来的狼肝,新鲜的。记住你说的话,这事儿若办不成,怎么吃下去的你给我怎么吐出来!” “好说好说,不就是推算王后所在之地嘛,”司巫偃肝搓了搓手,拿起筷子,看向姬桓和缙黎,“待我吃饱,我就帮你们算上一算。我的手艺比你那狗屁小术可强太多啦。” “嗯?不对……” 司巫偃目光顿了顿,他眯起眸子,看着姬桓的眼睛,“这眼睛不对……眼睛里,有故事啊……” 司巫偃盯着姬桓看了许久,又瞥了眼太史伯阳,随后对姬桓道,“来,孩子,给我讲讲,你看见过什么?” 第二十六章 执牛耳(一)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当日犬戎邪神的幻象甫一出现,缙黎便晕了过去,想来这事儿到现在竟一直没被提起过,姬桓略作思量,随后将在戏水畔所见之事说与三人。 司巫偃听后咂了咂嘴,说道,“西戎祭祀的这些个神灵,大抵有什么我还是知道的,但听你的描述,似乎哪个都不是。” 说罢,他看了看太史伯阳。 伯阳摇了摇头,“我也未曾听闻,不过这些神,要么是动物得了天地造化,要么就是一些上古时期的神人,就好比当年的防风氏。” 司巫偃接着说道,“对,传说防风氏之神身高能有十几丈,倒是有点像你说的。不过没听说他有那么厉害啊,连龙都打得过。” “无论是哪种神,来龙去脉都应该可以算得出来,”司巫偃起了兴致,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后放下了筷子,“这事儿好办,我先帮你找到王后,再给你算算这幻象究竟是哪位上神。” 说着,他左手三个手指暗推九宫。 “这……不对啊,此处有东西阻挡我勘探!”不过须臾,司巫偃便皱起了眉,“竟然有东西能挡住我?” 伯阳哼了一声,说道,“这招我用过了。” 司巫偃也哼了一声,随后又开始翻出一枚龟甲,左手掌心蹿起一团火苗开始灼烧龟甲,右手指尖勾了勾,招来几根蓍草浮在半空,然而过了许久,龟甲和蓍草都没有什么反应。 “这两招我也用过了。”伯阳捋了捋胡子,又道,“此处也没有王后之物,五行之术也用不了。” “老小子,你确定王后还活着吗?”司巫偃难得皱起了眉,转头问太史伯阳。 伯阳点了点头,“尚在人世。” 司巫偃此刻极为恼怒,“怎么就算不出来呢?不能啊……” ------------------------------------- 话分两头,那诸侯咳出了两口鲜血,又听见姬和这番话,一时吓得魂不附体,转身便逃下台去,样子颇为狼狈。 “哈哈哈……听闻卫公您手里,传有三把宝剑,都能杀人于无形。不知方才那伤人的,是哪一把剑啊?”坐在旁边的姬仇忽然问道。 “诶,晋侯言重了,那剑只能伤人,却连蝼蚁走兽都杀不了。三把剑我早就赏给了臣下,至于是谁伤的人……回头我替你问问,好好赏赐他一番。” 众人听闻均是一震。 古来盟会,最忌讳席间动武。庸国司马攘臂伤人虽是无礼,但终究是对方失礼在先,而且自己赤手空拳,不失君子气度。但卫国方面竟然暗施手段,恐怕有些不太光彩。 “诸公不必烦扰,老朽心里知道分寸。在这盟台之上焉能执兵伤人?”说完,卫侯强撑着站起身来走到中间,对着在座的诸侯拜伏于地,良久言道: “失礼之处,老朽自会有所交代……可诸公或是一国之君、或是邦中冢宰,必是精通礼乐之道。我这耳朵虽不好使,却还没聋。若再让我听到有人诋毁先王、王后、太子,乃至殉国将士的……卫国上下绝不会与他善罢甘休……盟主以为如何?” 姬掘突听完,轻哼一声,叹了口气道,“卫侯、庸司马拳拳之心,小子敬佩之至。然诸侯盟会毕竟不是杀伐之所……此次作罢,下不为例!”说完,他的目光迎上了卫侯,四目相视,毫不退缩。 卫侯愣了一下,随即俯首而退。 庸磐见状没说什么,拜了两拜,也退回了原位。 短暂冷场之后,诸侯又开始就储位问题争论起来。只不过这次有前车之鉴在,大家言语间多了几分理智与和气,不敢再轻言谩骂。 终于,一直沉默不言的申侯、虢公也开始陈词力辩。作为一方领袖,这两个人一旦开口,便是最终态度不容更改。 申侯哼了一声,冷声道,“父死子继,天经地义。特别是嫡子嗣位,更是礼乐之道的根本!王子宜臼本是太子,只不过先王……哼,这才失了太子之位。如今先王的子嗣只剩下宜臼王子,难道还要另立他人不成?你们又置先王于何地!” 说到这,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难道诸公都忘记了周孝王的故事了吗?” 申侯这句话分量极大,几个老辈的姬姓诸侯听完纷纷皱起了眉。年轻一辈的则窃窃私语探问本末。 原来百多年前,当时的周懿王姬囏病逝,王位本该由太子姬燮继承。结果周懿王的亲叔叔姬辟方,竟然联络鼓动了一批诸侯,自己登上了周王大位,一坐便是八年。而这姬辟方便是申侯口中的周孝王。 尽管周孝王姬辟方死后,王位又落回到了太子姬燮的手中,但一下子产生了诸多问题:祭祀先王的时候,他的牌位该怎么摆放?称呼该怎么说?周孝王的子孙,有没有继承王位的权利?这八年时间到底算篡位还是摄政? 在那个讲究“师出有名”的年代,如果周王室连自己的继承问题都搞不好,又如何能作为天下表率?更不要说让天下诸侯恪守礼乐之道了。 如今申侯自揭王室之丑,意思十分明确。 “更何况在座的诸侯,各家祖上多少都吃过些亏吧?“申侯扫视了一眼众人,“晋侯您,不也是被自己的叔父篡了君位吗?” “是啊,所以我亲手取了他的脑袋。” 姬仇低着头,借着桌上闪着明灭幽光的灯火,专心致志抠着手指甲,他顺势接过话茬,语气毫无波澜。 申侯勾起唇角,似笑非笑,没有再理会姬仇,转身又问道: “西陲大夫,听说您便是兄长禅位……他日您兄长若是回来了,您还会归还大位吗?您的子孙,会还位于他的子孙吗?” “会!秦邦之位永远是我兄长的!”坐在西侧下首的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激动地说道,说完他掏出绸布,捂着嘴剧烈咳嗽了起来。听他说话中气不足,显是身子骨不太好。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坐在盟主之位的姬掘突心里不是滋味。父子、兄弟,哪个重要?自己现在尚未婚姻没有子嗣,弟弟公子成便是的继承人,可有朝一日…… 眼见舆论场倒向了申侯,虢公翰坐不住了。 他起身陈词了两件事:其一,犬戎之祸,申侯与王子宜臼终归是难辞其咎,若立王子宜臼为王,怎么对得起死难之士?第二,姬宜臼年纪尚轻,若是继承王位,只怕国之大事全都落到了申侯手里。 虢公所说的第一条,让不少幸存者心有戚戚。而申侯以外戚之身份总揽王政,这也是部分姬姓诸侯所不愿见到的。 虢公说完,双方已无缓和的余地,各路诸侯又开始七嘴八舌吵了起来。 看着乱糟糟的场景,掘突心里忽然明白了,那日宴会上卫侯姬和之所以提议要延期举行盟会推选天子——就是要让诸侯们有足够的时间相互串联,提前准备好说辞——也只有这样,才能把所有台面之下的东西逼到台面上来。 “这老狐狸!”掘突心里暗骂了姬和一声,又见他和姬仇二人像是没事儿人一样,自始至终也没有就王位归属发表看法。 眼见着东方既白,争论仍无定数。 “诸公听我一言,”虞国国君站起身来对众人言道,“天子之位,事关天下万姓,我等稍有疏漏,便是愧对列祖列宗。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推选郑伯作为盟主,不如听一听盟主的高见,再做定论如何?” 第二十七章 执牛耳(二)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见该来的总是要来,姬掘突也不客气,起身言道,“小子蠢笨,今日之事,恐怕唯有周公复生,方可妥善解决……” “诶?周公……对啊,周公!”姬掘突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扼腕抵掌,随即对众人说道,“我等若是仿效周公的做法,不就可以了吗?” 姬和面无表情,姬仇若有所思,申侯和虢公像是听出了什么,张了张嘴不敢言声。剩下的诸侯大多一脸茫然不知所谓。 只听姬掘突继续说道,“王子宜臼是先王的血脉后嗣,这是改变不了的。无论如何周王之位,都应该由宜臼继任,毕竟宗祧事大,不能肆意更改。” 听闻此话,虢公面色如常,而申侯的脸上满是兴奋和喜悦,仿佛已经得偿所愿、大权在握。 “不过……”姬掘突看向申侯,笑了笑,“王子殿下出奔在外、申侯对抗王命,也是不争的事实。这辅佐王上的重任,申侯您可是要避一避嫌才好!” 这一次轮到申侯哑火了,姬掘突又说道,“如今王子宜臼尚且年少不能亲政,还需辅弼之才。其实古来天子冲龄即位者不在少数,多亏了顾命之臣辅佐才立下赫赫功勋。成王、康王年幼继位,有周公、召公辅佐;宣王之时,有召公穆虎辅佐。若是宜臼王子即位,这顾命之臣——就应当由余臣王子担任,如此不就是效仿周公当年的做法了吗?” “依照盟主的意思是,王位虽是由宜臼王子继承,但是……但是政令却是由余臣王子发布?”姬仇忽然问道。 “不错,待到天子成年之后,摄政之臣归还王政便是了。” “这怎么可以!”申侯大怒,他意识到自己言语冲撞,随后又缓和起来,言道,“盟主,若是这样,那和让余臣王子继承大位又有何分别?万一余臣到时候不肯归还王政呢?万一他摄政期间,暗算伤人呢?”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体统,话里句句带刺。 “小人之心,安敢度君子之腹?”虢公骂回了一句。 “申侯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我等便在此共同立下盟誓,效忠王子宜臼便是了。至于余臣王子嘛,经此一番动荡,若是二人同处一地,确实有些不妥,不如……就由余臣王子驻守成周洛邑,拱卫东土,如何?” 周人的大都市有两个,一个是宗周镐京,也是周人的政治中心。另一个是成周洛邑。这座大城是周公旦亲自参与设计营建,是周人统治东方的大本营,而且传国重器九鼎,便藏在成周的宗庙之中。 听完了姬掘突的分配,申侯、虢公都默默不言,各自盘算着利弊。 对于申侯一方,成功为自己的外孙争来了天子之位,也算是洗白了“弑君”的恶名,占了大便宜。美中不足的便是将成周丰腴之地让给了姬余臣。 对于虢公一方,虽然没有争到王位,但是却掌握有政令之权,而且还得到了成周这座大城,可以说是白捡的便宜。何况成周与虢公翰的领土遥相呼应,日后无论出了什么事都好照应。 两人都占了便宜,也都留有遗憾,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卫侯姬和与晋侯姬仇忽然起身拜倒在地,二人极有默契,一同高呼“盟主英明”。 其他几个小国见状,也纷纷仿效,申侯虢公见此情况,心知大事已定,争论无益,也拜倒在地称是。 “好!好!既然诸公态度均已明确,来人——奉‘载书’。” 掘突拍了拍手,随侍的宾相捧着漆案,挨个码放在诸侯面前。里面装着两块玉片、一支弗聿。另有一碟调好的朱砂颜料摆在一旁用以书写。 “哞”地一声牛鸣从台下传来,众人扭过头去看,只见盟台之下,公子成一手牵着一头体型巨大的公牛,一手提着一柄铜锤缓缓走来。旁边跟着关其思,手里捧着一个朱红色的木盘。 姬掘突从台上走下,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向着公子成、向着巨牛走去。 公子成闪到了一边,把铜锤握在了手里。只待掘突一刀割下牛耳,他便要挥动铜锤砸死巨牛。若早一步,则仪程有误;若晚一步,蛮牛发起火来,掘突便有性命之忧。 身后各国诸侯都向这里望过来,姬掘突看了看公子成手里的锤子,只觉得脑后有冷风嗖嗖刮过,又看了看手中匕首,若是一会儿这匕首稍微偏上那么几分…… 他眯起眸子,心下一狠,抬手一刀割下牛的左耳。那蛮牛吃痛,挣扎起来,牛角便要往掘突身上刺。公子成大喝一声奋起铜锤砸向牛头,一锤砸碎头骨,巨牛轰然倒地。 旁边军士见状,赶忙跟过来放血。又有人取来一件玉制的圆形容器“玉敦”,接满了热气腾腾的鲜血。 姬掘突右手执着牛耳,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向着众人展示了一圈,随后将牛耳放入关其思捧着的朱红色木盘中。公子成将铜锤交给别人,双手捧起盛满鲜血的玉敦,紧随于其后。 掘突回到作为坐定,公子成捧着玉敦跟来。作为盟主,掘突要第一个歃血。只见他伸手蘸了几滴鲜血,涂在自己的嘴唇之上,随后横向一涂抹,完成了动作。公子成又将玉敦微微倾斜,往掘突桌案上的的颜料内倒了几滴鲜血。见颜料调开,掘突微微点头示意。 公子成会意,随后按照等级高低,依次为诸侯款血。 诸侯纷纷在口唇间歃血,又将朱砂颜料调了均匀。 歃血完毕,众人持笔蘸了颜料,只听姬掘突说一句,众人便写了一句。不多时便将盟誓在玉片上写满。而后,众人又再在另一块玉片上誊抄了一份以作副本。届时正本会被收走埋入土中;而副本则由各家诸侯保留在自己国家的“盟府”之内,留待查阅之用。 待诸侯盟书被收走后,关其思捧着装有牛耳的朱盘,背南面北走到了‘方明’神像的面前。他清了清嗓子,低着头对着盘中的牛耳高声道: “我等同盟,昭告于方明之神!今盟会于此,立王子宜臼嗣君周邦,允执天数;以王子余臣顾命成周,宰御天下。凡我同盟,敢不披沥其心以事其宗、敢不披沥其心尽从嘉盟?凡我同盟,毋壅利,毋保奸,毋留慝,毋蕴年,救灾患,恤祸乱,同好恶,忠王室。受兹大命,司慎司盟,名山名川,明神殛之。” 念完这一句,关其思语气一凛: “凡我同盟,敢有坼盟者,披沥心腹,灭彼族氏!” 公子成手捧玉敦站在一角,心里跟着默念盟誓的誓词。念到一半,忽然感觉到一阵血腥之气飘来,他低头一看,玉敦内的牛血,竟然似沸腾一般翻滚起来,飘出阵阵恶臭。不知为什么,玉敦也变得烫手起来,让他险些拿不稳。 盟祝大防,他强忍着不敢异动。 只一会儿,玉敦变得冰凉,翻滚的血水也沉寂下来。他见四下无人注意,低头看向玉敦,里面的血水倒映出他的人影。 “呵呵呵呵……”人影忽然狞笑起来,阴恻恻地说道,“你可知道,就在刚才,你的哥哥对你起了杀心。” 第二十八章 龙女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太华山下,伯阳宅邸内,依旧是喧闹无比。 两次施法都未能算出褒姒所在之地,司巫偃觉得又羞又气,想再跟伯阳吵两句什么,顺势匡他帮自己弄清缘由。 话到嘴边,他又想起伯阳这几日连续两次施展禁术,最后只哼了一声说道,“今天太晚了,酒没喝足,饭没吃饱,什么都算不了!该睡觉的睡觉去,小孩子不好好睡觉可是长不高的。” 姬桓听罢,看了看太史伯阳,见伯阳点头,示意二人确实天色太晚,于是只得带着缙黎行礼告退。 待两个孩子回到各自的屋子,司巫偃四下看了看,随后关好门。 伯阳正襟危坐,面色严肃道,“说说吧,你找我来到底是因为什么?” 司巫偃捻着胡须,长叹了一口气,“伯阳,当年的五个人,现在只剩咱们两个了……” ------------------------------------- 次日清早,姬桓和缙黎晨练后,扛着原木一路负重追逐着回到小院。刚进院门,就隐隐听到司巫偃在屋内自言自语: “太丢人了,这不可能!居然有我算不出来的地方,真是太丢人了,这不可能!怎么会有我算不出来的地方……” “等等……子昭说见到了龙?” “对,就是龙!” 司巫偃大笑着推开门走了出来,他在门口伸了个懒腰,看见站在庭院中的两个人。 他向姬桓招了招手,“子昭啊,你不是说在犬戎营地见到一条墨色巨龙?详细给我讲一讲?” 这时正屋的房门也被打开,太史伯阳走了出来,听见司巫偃的话,他眉头一挑,“老小子,你也想到了?” 龙啊……姬桓也不知道要怎么讲,他低头想了想,伸手从袖袋里摸出一片巴掌大的黑色物什,递给太史伯阳。 “这是……”伯阳接过来,细细端详了一番。 这东西非金非石,亦非竹木,远看像是墨色涅石,掂在手里却又如鸿毛,阳光照下来,照得它波光闪烁,深邃幽黑的表面泛起熠熠彩光。 伯阳叩指敲了敲,指下暗暗发力,只觉得这东西坚不可摧。 “大父,这是墨龙的龙鳞碎片。” 那日在戏水畔,姬桓重伤晕倒,缙黎以为这是玉戚上的装饰物,便顺手掖到姬桓衣服里了。 眼下又见到这东西,缙黎不解,凑到姬桓旁边,悄悄问道,“少主,这东西……是龙鳞?而且咱们不是要推算王后的所在之地么,这和那条巨龙有什么关系?” 见缙黎如坠云雾,姬桓道,“我以为你也听过这故事,原是知道这典故的。” 缙黎连连摇头。 “这,这王后殿下怎么能是龙呢?那……那可是龙啊!她,她怎么能?”缙黎脸上满是震惊,一想到那日与巨龙酣战——确切的说是被压制于掌爪之间的情形,他就觉得不可思议,感到一阵寒颤。这么想着,肋骨竟是又没来由地疼了一下。 平心而论,那条巨龙在月色下,长颈细颔,显得威仪万方,特别是双目澄澈如水,更是灵性十足。可这也仅仅是对动物、神物的审美而言的。 缙黎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那日所见的巨龙与风姿绝代的王后联系在一起。 姬桓摇摇头,“当时你我潜入犬戎营寨救人,却只见巨龙没见王后,我那时也是将信将疑,后来我对着那巨龙自报家门……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它迟疑了片刻……后来,你我二人晕倒,醒来后先王和太子也不见了,所以,我料想那巨龙与王后必有关联。” 缙黎终于明白,姬桓自始至终没有对巨龙出过一招,甚至此后闲谈中从未主动提起过巨龙半句,原来是顾忌于此。 “可是......这,不对啊,王后怎么就是龙了呢?” 姬桓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那时在学宫上学,听别家的公子说过,当时还以为是琐碎言语,为此还跟别人打了架,挨了学官的板子......可要说这事儿具体由来......” 姬桓看向了伯阳,此刻他正拿着那块鳞片在日光下不断翻转比对,时而长吁短叹,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另一边的司巫偃则是心急火燎的样子,不住地伸手抓抢,却总被伯阳以灵巧的步伐闪躲开。 “唉!”伯阳长叹一声,将鳞片给了司巫偃。后者如获至宝,双手捧住险些伏地行礼。 “桓儿,你久居宗周,听过这些事儿原也不奇怪......可你若听过,那想来宗周一大半的贵族也都知道,我等就算隐瞒也没有必要,是不是?” 最后这句“是不是”,伯阳说给了司巫偃听。 司巫偃虽是背对着伯阳,听到这句话时,也是垂头丧气。他沉默两下,忽然歇斯底里道:“龙女又如何?龙女高贵若神,能娶来便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轮得着那帮王室的蠹虫说三道四么?” 姬桓与缙黎越听越糊涂了,伯阳摇了摇头道:“算了,还是我来说吧。距今九年前,褒国进贡了一名女子献给先王充盈宫室。听闻那女子美艳无双姿容无匹,可以称得上是世间绝无。” 伯阳叹了口气道:“可那女子入宫不久,便大病一场,昏迷不醒。群医无能为力。于是王令诏下,便将我和那老小子叫回了镐京,为那褒国的女子诊治。” “我观风望气,发现那女子根本不是人,分明是巨龙化形。”司巫偃续道,“她得的也不是病,乃是被人施放了克制巨龙之力的咒语。后来我破了此咒,这女子才恢复如初。” “那女子是王后殿下......那是谁施的咒语?是姜后吗?”姬桓忙问。他嘴里所说的姜后,是周幽王的原配,也是申侯之女、姬宜臼的母亲。 “不知道,此人咒禁之术甚是了得,我与此人隔空斗法一日,吐血一升,不得不休息了许久。” “另一方面,”太史伯阳道,“我遍阅史书,终于找到了关于这巨龙的记载:当年夏后氏衰微无道,彼时有两条黑龙,降落到夏帝的宫廷之中。夏帝不知所措,派人占卜吉凶,贞人回复说:‘若能向那黑龙求取唾液,必能福泽子孙’。夏帝便当真向那两条巨龙求取唾液,收藏于木椟之中......呵呵......荒唐啊。” “后来呢?” “此后商周更替,数百年来未曾开启。后来到了周厉王之时,不知怎么回事,竟翻出了这木椟,好奇之下要将之打开。”伯阳说着,眼圈竟有些发红:“我父亲太史籀,捧着书简,奉劝陛下不要打开这木椟。唉,厉王非要好奇......” 几十年后,伯阳为了调查巨龙化形一事,查阅着父亲当年留下的史料。而今再度回首往事,他长叹,更有命运交织之感。 “所以陛下打开了木椟?”缙黎问道。 第二十九章 舆象图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伯阳点了点头,说道,“木椟打开,封印了几百年的龙涎流出,落在地上化为一只玄鼋,窜入大王的后宫……没过多久,宫中就传出了有年少女子无夫受孕的说法。” “偏巧那时发生了‘国人动乱’,城中百姓纷纷起兵反抗厉王,朝政乱成了一锅粥啊。多亏了卫国公子姬和,率兵戡平暴乱。他干涉政位,公务尚且处理不完,哪有心情管这宫闱之事?这档子事儿也就搁置了下来。” 卫国公子姬和? 姬桓随即明白过来,伯阳说的乃是卫公姬和年轻时的事儿。国人动乱之事距今足有七十年,彼时的卫侯还只是个行年不过二十的晚辈后生。 七十年与王朝兴衰天地运数相较,也只不过是一瞬罢了。 “那宫中女子一孕数十年,直到宣王即位中兴周室。又过了许久,终于一朝分娩诞下了一个女婴……宣王陛下得知此事,派人秘密查证。那宫女害怕宣王对己不利,携女逃出宫去,后来便不知所踪了。” 姬桓听了点了点头。缙黎心道,多半是宣王也没有当回事,若是严令追查,凭着太史和太祝的法力,寻求踪迹岂不轻而易举? 司巫偃仿佛看穿了缙黎的想法,捻着胡须笑道,“小子,我们二人,可不是寻常官吏比得了的!心里不想做的事儿,便是天子下令也强迫不得!” “可天子下令,你还真去拒绝不成?”伯阳反问。 司巫偃则“嘁”了一声以示回应。 “唉,老朽读史至此,稍加推算,便知道了来龙去脉。也知道那女子正是当年宫女产下的女婴,后来阴差阳错流落到了褒国,是名褒姒。” “先王知道后,求我二人不要将此事张扬出去,可没想到还是传开了。”司巫偃叹道,说完,起身往院子里的老榆树走去。 “是啊,说什么的都有。不是‘红颜祸水’,便是‘妖孽托生’。可怜那褒姒,出生便遭逢大难,什么都没做,竟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唉,你倒好,云游四海躲了个清闲,可我却……” 说到这里,伯阳苦笑,长叹一声,“后来,先王为了防止有人再有人暗施毒手,也为了防止褒姒体内的龙血沸腾伤其性命,就寻了法阵,点燃熊熊巨火压制其血脉……” 趁着伯阳给两个孩子讲故事的功夫,司巫偃竟自作主张,把伯阳埋在地下二尺处的那坛酒起了出来。 司巫偃拍开封泥,瞬间满院里都是酒香扑鼻,闻上去甘甜味美的很。 伯阳这边讲完,顺着酒味儿回头一看,便看见司巫偃手里抱着酒坛,面色红润,一脸酣畅地说道,“噫,悬日月于坛中兮,启弥漫乎八方!好酒!这酒醇香味美,嘿嘿,你跑得了昨日,跑不了今日……”他方才还因为褒姒的事儿恼火,这会儿却如没事儿人一样,抱着酒坛吧唧嘴。 司巫偃说完,不知从哪儿变出个碗,舀出一碗酒。碗中玉酿如甘澧晶莹,不见浑浊,果然是上上之品。 “尽然你们知道了王后的身份,多余的话我也不于你们将了。有这片龙鳞在,我便好施法卜算王后的所在。那老小子给你们施展过几手‘微末’小道……嘿嘿,小孩子的把戏!我这招‘九州舆象图’,你等可要好好的看!” 话一说完,司巫偃眼神霎时犀利起来,周身真气澎湃气息翻涌。他嘴里所谓的“微末”小道,缙黎可是原原本本见识过。尤其是那“噬神之术”,现在想来都觉得渗人。司巫偃这老头子话里话外虽然有三分戏谑,但敢开这个口,相比有些惊人的艺业。 只见司巫偃用指尖蘸酒,在空中画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框,又在框中画出两横两竖的四道线,一下子将方格切成九块,随后伸手在上面点了几下,半空中的画面慢慢变成一副九州的舆象。 姬桓看着酒坛外面的纹样,又看了看舆象图,小声跟缙黎说,“太祝公用的这酒不一般,乃是周天子所赐的御酒,难怪昨天吵着要喝,想来此酒应该大有玄通……” “哪里有什么玄通!”却见伯阳难掩心疼的表情,小声嘟囔了一句。 画完舆象图,司巫偃捧着坛子又喝了一口,喝完一边端详酒坛子一边嘀嘀咕咕,“这印记……宣王?不,这是厉王时期所赐下的‘旨酒’,入口有百种香气,可又不夺甘醇之味……这年头得有七八十年了,哈哈哈哈哈……” 伯阳再也忍不住,皱着眉倒吸了一口冷气,骂道,“你这厮良心何在!”此间司巫偃释咒已毕,伯阳也不怕有所干扰:“以你的道行,明明用水便可以了,非要糟蹋我的酒吗?” 司巫偃嘿嘿一笑,也不还嘴,他晃了晃手上的龙鳞碎片,然后将龙鳞甩向舆象图。龙鳞在舆象图前飘浮着,慢慢移动到雍州地带,一点点没入舆象图里。 “看来王后,还在雍州地界。” 司巫偃勾了勾手指将龙鳞招回,把其他几州的格子抹散,他两手画诀,放大了雍州的格子,随后又沾了沾酒,左右开弓,直接在空中一笔一画儿画着。 “这是?” 缙黎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叫‘舆象图’,行军打仗用的,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细致的。”姬桓鼓掌赞叹道。他在军中服役,会认地理方位。只是军中的舆象图往往只是简单标记山川河流,实地走访之时往往错漏百出。 而司巫偃在空中布画的这一幅舆象图,简直就像是把雍州全境,都拓下来了一般。 渐渐地,雍州的格子上出现了山川、河流、道路,甚至是封国、城池、宗庙、陵寝,乃至于行进间的军旅都一一出现在格子上——司巫偃竟然在半空中画出了雍州的全境。 “好手段,”伯阳赞道,“先布画九州,推测王后所在之州,再凭着惊人的记忆,将山川形胜全都画了出来。之后推算王后在哪儿便一目了然。可惜你这图画得不对!” “哪里不对?” “你周游天下太久了,脑子里的东西早就过时了!你看,这梁国、芮国的地望,就分得不对;再比如,井伯在三年前再此处新建了宗庙,你就没有画上……” “你少胡言!王后娘娘难道疯癫了,会逃到井伯家里去?” 两个老头子吵吵闹闹,两个小孩子已经看得呆住了。看着两个孩子诧异的表情,甚是自满。 “尔等看好,龙鳞落处,便是王后的所在。”司巫偃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随后把龙鳞往上一扔——龙鳞在舆象图上弹了几下,掉到了地上…… 第三十章 禁制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这下轮到司巫偃瞪大了眼睛。他捡起龙鳞,皱了皱眉,掐着诀将龙鳞掷了出去,龙鳞将舆象图压得变形,却又被弹了回来。 司巫偃手上不停掐诀,龙鳞却一直被弹回。 伯阳见状,呵呵笑道,“老小子,你这术法不行啊。”他话语间虽是嘲讽,说完却扔皱眉盘算。 司巫偃冷哼一声,“胡说八道……分明是你这酒有问题,画的图不精细!” 伯阳啐道,“我呸,你游山玩水,荒废了十年之功,还好意思来说我?” 司巫偃自知理亏,他看着舆象图,插着腰挠着头发,连带着又揪下了几根。 “不可能啊,这明明是算出来在雍州了,怎么就找不到在哪儿了呢?” 他又试了几次,全无效用,随后又连连变换施咒的手势、念咒的语气声调、乃至龙鳞投放的方位都改了又改。只是司巫偃怎么把龙鳞扔过去,龙鳞就怎么被弹回来。 此刻司巫偃满脸通红,已分不清是偷喝御酒所致,还是羞愧难当所致。 两个孩子在一旁看着,也不敢多言。缙黎挠了挠耳朵,凑到姬桓旁边小声说道,“少主,为什么太祝公看起来,像是在跟自己斗法一样?” 司巫偃突然收诀,一把握住龙鳞,转过头对缙黎喊道,“小子,你刚刚说的那句话,再说一遍。” 司巫偃的脾气古怪至极,喜怒阴晴不定,这一日之间已是反复多次,见他突然问向自己,缙黎心里含糊了一下,心道“这么小的声音也能听见,莫不是我说错了话,惹得太祝生气?” 这么想着,缙黎连忙摇了摇头,抿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姬桓见状,将他扯回来,“太祝公不是生气,你说便是了。” 缙黎抬头偷偷看了一眼司巫偃,见后者确实没有生气的样子,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子以为,那舆象图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似乎熟悉太祝公所施的每一个咒和诀,就好像……那边也有一个太祝公一样……” “那边也有一个我……”司巫偃重复着缙黎的话,转过身问伯阳,“你是不是也想到了?” 伯阳点点头,两个老头子异口同声地说道:“禁制!” 司巫偃叉着腰大笑,“就说嘛,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我司巫偃算不出来的事儿!如果有,那便是我自己干的事儿,啊哈哈哈哈!” “你自己布下的禁制,自己破不掉就罢了,竟连认都不认得,还是人家小孩子看出来的!”伯阳嫌弃的说到,随后回头对缙黎赞许道,“孩子,你说的不错!那老东西之所以推算不出王后所在之地,乃是因为王后目下存身之处,有着他自己设下的禁制。” “为何要设下禁制呢?” “唉,王室要地,机密众多,没有些防范的手段怎么行?否则谁都来算上一算,那还了得……老东西,这禁制你破得了么?” “人在千里之外,破掉自己的术法?你那么厉害你怎么不试试!”司巫偃哼了一声,“不过我下过的禁制,单说这雍州的地界内也有三处……喏,镐京城内有一处,先王的大墓有一处,还有就是岐山的周公……” “诶——没有三处了,”伯阳打断了司巫偃的话,“十年前三川断流、岐山崩摧的时候,周公庙一度被毁,待翻新之后你已经离开,只能另寻他人重新下过禁制,已经没有你当年所设的禁制了。” 听到“三川断流”“岐山崩摧”,司巫偃玩世不恭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忧虑,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点头道,“如此说来,雍州之地剩下的禁制,就只有王都镐京和周王大墓了。” 司巫偃打了个响指,空中那副舆象图上,除了镐京城、骊山山脉,以及深藏于群山之中周王大墓外,其余的山川示样统统消散干净。 “王后若是回到了镐京城,留守那里的诸侯,不可能发现不了她……”伯阳盯着舆图捋了捋胡须,他虽居于山中,但与外界的诸侯还是保持着通信往来,镐京的一举一动他都有所耳闻。否则两份虎臣的任命,也不会凭空发到他手里。 何况诸侯手下能人辈出,有个把善通阴阳鬼神之事的不足为奇,褒姒的行踪绝对瞒不过他们。 “如此看来……王后这是躲到先王的墓里去了?唉,她这又是何苦呢?” 司巫偃伤感了一下,回身对姬桓说道,“姬子昭,你让我帮你推算王后的所在,我已经照办。如今王后便同先王一起待在墓里——怎么,你们两个小子,要下墓去寻她么?” 这番话甚是吓人,下王墓寻人这种事,缙黎连想都不敢想。而姬桓听罢直皱眉,连连摇头道:“这……我们怎么能进先王之墓!” 司巫偃趾高气扬道:“有什么不能?你是周天子亲勋虎士,是未来的虎臣。” 未了,又指着缙黎,“你又是他的家臣,你们一起去墓里看望一下天子怎么了?再说了,王后现在一个人孤零零躲在墓里,何等凄苦?把她平安救出来,岂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这一番歪理从司巫偃口中说出来,竟毫无违和之感。 “可,尊卑有别、死生有分,我们总不好……” “你就直说,王后你们救,还是不救?” “……救!” 时已近午,司巫偃又嚷嚷着肚子饿,吵着要吃饭。缙黎忙前忙后在东厨料理,姬桓则和伯阳一道,硬着头皮听司巫偃喝酒吹牛。 姬桓一边敬酒服侍,心中一边盘算:此行已经决定要去王墓寻找王后,不如明朝出发,今夜还能再多做些准备。想到这儿,他看了看自己身上不大合体的衣服。既然是去救王后,总该换上朝服衣冠才是吧? “没必要,命能保住就算是不错了……何况那个家伙也不是很讲情面……嗝……听说还没有人在他手下活过呢。”司巫偃有洞察人心之能,看出了姬桓心中所想,扬眉笑道。此时他舌头已经喝得短了一截,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 “所以啊,才需你我二人随行。咱们总不能让两个孩子去冒险。”伯阳接过了话茬,白了他一眼。 “那厮六亲不认起来,咱俩还真不一定斗得过他……不过我肯定比你死得晚!” 姬桓听伯阳与司巫偃言谈间话里有话,便问道,“太祝公,您说的‘那个家伙’……是指?” “你也知道,这墓里嘛,总得有些……”司巫偃打了个酒隔,拖着舌头,笑嘻嘻地给姬桓解释着。 正说笑间,二人四目相对,司巫偃的笑声戛然而止。 “小子,你这眼睛……你这眼睛不对啊!” 听到此话,伯阳眉头一皱,“老东西,你看到什么了?” 第三十一章 卜梦术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伯阳与司巫偃相识已久,知道这人哪句话是在开玩笑,哪句话是认真的。 司巫偃摇了摇头。他方才明明在姬桓的眼中看到了一团火焰,一团想要世间万物一较短长,一分胜负的火焰。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自己也要被那团火吞噬了一样。可很快,火焰熄灭,姬桓的双眸又沉寂如水一般。 “姬子昭,我不是还答应你要替你算出,你在骊山见到那个犬戎邪神吗?嘿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今夜我就替你了却这桩烦心事吧。” 伯阳始终对此事顾忌颇多,并不想老友为此涉险,“老东西,鬼神之事你比我懂得多,我无从置喙。但是桓儿此次所见的,绝非常物,只怕不是我等凡人可以沾手的。况且咱们正事儿要紧,你又何必节外生枝。” “哎,这孩子的眼睛啊,现在看着就不对劲,如果不尽早给他解开,日后恐有大劫,”司巫偃却不管这些,他的好奇心一上来,没有谁能拦得住,“再说了,西戎之地能有什么可怕的神?无论是什么东西,我倒要看看他的真面目!” 姬桓听了,心下既兴奋又犹豫。他也想再次直面那个犬戎邪神,可内心深处还是觉得伯阳所言在理,这邪神绝非寻常人所能面对,况且除了恐惧之外,自己也实在是想不起半点与那邪神有关的信息了。 司巫偃听了姬桓担忧的事情,哈哈笑道,“好说好说,既然你有口难言说不出来,那老朽就直接进你的梦里,亲眼看一看你这双眼睛,到底见到过什么。” “你要用‘掌梦’之法?”伯阳一皱眉,捋着胡子的手也停了下来,“这怎么能行,你也太冒险了!” 司巫偃想要施展的术法,乃是历代巫祝之间的私传秘法。此法轻可以安魂定魄,重可以招魂返生,潜入他人梦境,洞悉事实只不过是此法的皮毛而已。 但也正因如此,比起那日他在姬桓重伤时所施展的定神之术,此术更是凶险万分。 “这有什么危险的?招魂、潜寐、卜梦,哪一招我不精通?”司巫偃哼了两声,对姬桓说道,“现下时辰尚早,你且踏踏实实准备明日远行之物。等入夜时分,我便潜进你的梦中,替你安魂定魄,揪出那邪神怪物。” 吃饱喝足,司巫偃径直进了伯阳的正屋呼呼大睡。而伯阳则再三叮嘱姬桓和缙黎二人者掌卜之法的凶险之处,让他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太祝用的这套秘法,极耗神魂。不光是对桓儿你,对他也是。今夜之事,算出也好,算不出也罢,均是可一不可再!你们明白了吗?还有,为稳妥起见,我们这次先不去王墓,而是先回一趟宗周镐京,找一件东西……” 入夜,司巫偃打着哈欠坐起身,围着屋子转起了磨,活动活动腰腿,开始为施法做准备。 伯阳仍是不放心,复又劝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没听到哪方传来过有关犬戎邪神的消息,不如等我们从王墓回来,到时候时间也宽裕,准备齐全了再卜这梦也来得及啊。” “你何时变得这般胆小起来?啊——我知道了,你把姬桓视作亲孙儿,定是怕我此番进入他梦里、施法不成反倒把他变傻!少瞧不起人了,我办事儿你还不放心么?” 见司巫偃这样说,伯阳摇着头连声叹气,也不再说些什么,挥了挥手将正屋里清出了一块空地。 司巫偃见状,自知方才话有些重,凑到伯阳面前,笑嘻嘻的说道,“方才是我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啊,你大可放心,我保你孙儿无事便是了昂。” “你可真是……”伯阳甩起袖子,没好气的回道,“我是怕你到时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与司巫偃一同施术,在正屋中布起了一处法坛。 伯阳张开结界护住了屋宇,司巫偃则取了根桃杖,在地上不断地写写画画。此时姬桓与缙黎二人已经收拾好行囊细软,站在屋外恭候。 “来得正好。姬子昭,你躺在正中的这张草席上。还有那个东夷小鬼,你站在东南一隅,镇守此处。” “镇守?”缙黎顿觉责任重大,赶忙控好弓箭。 “装装样子就行。”伯阳走到缙黎旁边小声说道,“走走仪式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此法的关键之处还在桓儿身上。” 司巫偃准备完毕,对躺在草席上的姬桓说道,“子昭,你可准备好了?” 见姬桓点点头,司巫偃起身退到了艮位之上,深吸一口气,两手手心聚起白光,缓缓抬起。 随着司巫偃的动作,姬桓的头部、右手两侧,各燃起七团火球,火光悬于半空中,幽芒明灭,而司巫偃脚下,则显现出一副艮卦的卦象。 “白虎入梦,玄武安神。潜寐黄泉,艮守乾坤。” 司巫偃念完这几句,便瞑目盘坐于地,跟着身形浮起,飘在了天上。 此时,躺在草席上的姬桓紧闭双目,眉头紧蹙,显然已是进入了梦寐之中。 “那火球,分别指代西方白虎七宿和北方玄武七宿。太祝司巫偃以玄武象征冬日,以白虎象征西戎,而他自己则用艮卦化为山岳,象征骊山……”伯阳对缙黎小声解释着,“他这是要重现那一天啊……究竟会看到什么呢?” 司巫偃的神魂出离躯体,在姬桓的梦境中缓缓落下,他踩了踩脚下的白霜,环望四周——熄灭的篝火冉冉冒着白烟,列队的人影缓慢前行,昏倒在地的缙黎,挣扎着想起身的姬桓,以及遮蔽着整个骊山的巨大阴影。 司巫偃远远地站在侧面,搓着胳膊和双手哈了口气,“老小子说的似乎有点道理,不过是个梦,竟也能感受到寒气和威压。” 他一边在自己周围布下结界,一边端详着骊山上的幻象,“它头上是……牛角?犬戎所祭祀的神里,谁长者牛角来着?” 那虚空中的巨象本是俯首凝视着姬桓,口鼻之中喷着白气,狞笑着向姬桓所在的位置抬起手。而司巫偃说完这句话,巨象却好似看到他一般,手指偏了偏,向着司巫偃的方位点了下来。 只见一排排气浪滚滚翻来,顷刻间便接连拍打在司巫偃所布的结界上。 “这,这绝非犬戎所奉神祇!”司巫偃急忙掐诀加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结界上的裂纹越来越密,爆裂开来…… “拼了!” 他调动周身真气,施展出平生所学与之抗衡,“梦境而已,你伤不了我——呃、啊——” 刹那间,结界土崩瓦解,司巫偃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击飞,狠狠地撞在了山崖之上。极度悬殊的实力差距,让司巫偃倍感绝望。此间彻骨的寒气袭来,四周阴森至极,他感觉自己仿佛掉入到无敌的冰窟之中。 司巫偃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燃起了心火,护住血脉,力保自己不被冻僵。他抬头望向那幻象,“何方神圣,留下姓名!” 梦境之外,代表白虎七宿的火球瞬间熄灭,跟着玄武七宿的光影也消失无踪。伯阳大惊抬头,只见半空中的司巫偃身形不稳,“咚”地一声摔下来。 伯阳见状忙跑过去,扶起司巫偃,后者颤颤巍巍地抬手指着姬桓,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出什么,眼耳口鼻皆有殷红血流溢出,头一歪,昏了过去。 伯阳一边施法将司巫偃移到榻上,一边向缙黎大声道,“快叫醒桓儿,快!” 没等缙黎过去,姬桓自己醒了过来。 他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坐起身来用力揉了揉额头,期间余光扫到昏迷不醒的司巫偃,不由怔然,“大父,太祝公怎么了?” 第三十二章 拜别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司巫偃此刻面色惨白,气若游丝,伯阳探过他的脉搏,只一接触,感觉便如同夏日握冰一般,甚是蜇人。他微微闭目感受司巫偃的脉象,脸上满是焦虑之色,“五脏受损,七魄皆伤……” “你这个糟老头一天到晚逞什么能?”伯阳嘴里骂着,手上动作却不停。他切过司巫偃的心经,只觉隐隐有一丝暖意,知道他危机之时,点燃心火护住了心脉,力保心神不散。 “还行,你心里多少还知道个‘怕’字!”伯阳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一团赤红色的光跳跃着在他掌心凝聚起来。 待到凝聚成半个拳头大小,光团停止了跳跃,伯阳口中念咒,将光团从司巫偃的心口旁的神堂处摁了下去。 随后伯阳又在指尖凝聚出一青一白两道光团,分别打入司巫偃肝俞旁的魂门和肺俞旁的魄户两处大穴。 伯阳一连三下,牢牢封住了司巫偃身上的三处要害。见司巫偃的七窍不再有血流出来,伯阳堪堪松了一口气,双手搭在司巫偃头顶百会处,为他传输真气固本培元。 凡人之躯,除了神识之外,还有三魂七魄。 三魂之中,爽灵主智、幽精主性、胎光主命;而七魄则维系着人体五脏六腑日常运转。 一般的巫师移魂入梦,多是从三魂中分出一缕,潜入对方的梦中。即便中途失手,施术者最严重的情况下也不过是失去一魂、变成傻子而已,断然不会伤了性命。 司巫偃道术精湛,竟然能用神识夹带着自己的三魂七魄,一道潜入姬桓的梦境之中。怎料事有突然,遇见了那样的凶神恶煞,若非伯阳在外界施术甚急,他险些便魂飞魄散一命呜呼。 “人身之中,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他魂魄消散在即,只能先以五行之力,旺其心火、壮其肝木、利其肺金,保他的神、魂、魄三者不失,苟延性命……剩下的也只能日后再调理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伯阳施术完毕,坐在一旁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指导姬桓与缙黎二人调配药剂,一边述说前因。 见司巫偃的胸腹间已有了呼吸起伏之相,姬桓忙为他盖上了衾被。看着昏迷不醒的司巫偃,他心里愧疚难当,退到卧榻旁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是我的错!桓儿不该提起这个犬戎神,以至于害得太祝公遭此劫难。” “都是那老东西自己非要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伯阳摇了摇头,“哎,罢了罢了,你们也看到了,司巫偃那老家伙术法高深,想要查清邪神来历,却落得如此下场,更何况你们两个小孩子?” “大父,您的意思是……” “还要我明说?神魔之事凡人不可窥伺,这事就此作罢,你,还有你!”他叫住了端药进来的缙黎,“你二人记下,我不管你们看到的是什么,总之这件事儿,你们往后不得插手!” 伯阳这话说得郑重其事,语气甚为严厉,想来司巫偃受伤给他带来的打击不小。姬桓和缙黎听了心有不甘,但也不好违背伯阳的意思,只得连连称是。 “我已经没了一个‘儿子’,今日又险些丧了一个老友,我这把年纪,天年将尽,无论如何不想再失去两个‘孙儿’了……” 此话出口,伯阳双目含泪,声音哽咽,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眼下太祝虽说暂无性命之忧,但也决计不能再外出远行。至于调息养身,恐怕也少不得需要经年累月。” “大父,我们二人留下来,照顾您二老……” 不待姬桓说完,伯阳连连摆手,“那犬戎邪神的神威,你们也算见识到了。王后若真是被他所伤,你们晚寻着她一日,她便多一分危险。” 伯阳张开手,那枚黑色的龙鳞缓缓飞到姬桓的手中。 捧着这片龙鳞,姬桓点了点头。 “如此看来,这次王墓之行,便只有你们二人前去了。”太史伯阳看了看姬桓,又叹了口气,“记住,王墓之中机关重重,更有镇墓之神镇守其间,以你们现在的修为,贸然进入……所以就算是去,也要先去宗周镐京,拿到‘兆域图’才行。” “兆域图”刻在金版之上,分成正反两面。正面是王墓所在,都是地面上的建筑、规制。反面则记载了墓室内的种种机关暗道。白日里,伯阳便反复向姬桓提及此物,想来王墓之内确实凶险异常。要是没有这张兆域图,只怕姬桓二人性命难保。 缙黎听罢挠了挠头,“可是太史公,小子想不明白,先王不是在月余之前已经入土为安了吗?这王墓要是如此凶险,那送葬的队伍岂不是……” 伯阳点点头,道,“你有所不知,历来帝王登基,第一件事便是为自己修坟造墓,各种机关暗防也都是早就准备好的。只是有禁制所在,伤不了人。可一旦棺椁入葬,地上盖上封土,这墓也就变成禁地,旁人再也不能入内。至于王后为何能躲到这里,想来也是身份使然。” “那我们该去哪里寻找这兆域图呢?” “镐京南郊学宫,按照惯例,这兆域图应该存放在那里。只是如今兵荒马乱,是否还在,我也说不清。唉,都怪司巫偃这老东西当年布下的禁制太强,我也是无从推算……”伯阳再三叮嘱道,“不过你们切记,能找到最好,若是找不到兆域图,便尽快返回,无论如何不可硬闯!” 天将明,三人一夜未睡,眼下却没了休息的心思。 伯阳看了看姬桓,忧心忡忡,“桓儿,此前你的兵器被毁,去库房里寻一把新的。你虽身手不凡,可如今兵燹联结,手里总得有个趁手的家伙防身。” 姬桓应了一声,去到伯阳库中细细挑选。伯阳宅内,几乎藏有历朝历代的至宝,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东竟被太史公随意放置,有的还生了不少灰尘。 姬桓从小长在军中,诸般兵器于他皆是擅长,看到伯阳库内兵器甚多,甚是心痒。他双目游走,看见一把造型古朴的长剑,只觉得甚是亲切。这把剑剑身修长,剑格上刻有兽面纹饰,剑缑已经腐朽脱落,剑腊之上素面无纹,甚是古朴。他拿起长剑,掂了掂还算趁手,用手肘一比,约莫五尺长,长短正堪用。 只是年头太久,剑身落满了灰尘。姬桓用袖子擦拭一番,见剑面上竟然还刻有细小的铭文,复又擦了擦那串铭文,凑到眼前小声念了出来: “唯王二年,镇岳尚方,西?” “这剑是周昭王年间的旧物,是一把镇剑,祭祀山岳之用,华而不实。”伯阳站在门口,言道,“你喜欢?” 姬桓点了点头。这剑形制古奥,与父亲曾经的那些旧藏很像。 “此剑锋刃不足,你到时候还需好好砥砺。”伯阳手指一挥,剑上的灰尘便消散的一干二净。 缙黎拎着一应日用的行囊细软,等在院外,姬桓将剑用布缠好,背到身后,扶着伯阳走了过去。 二人俯身跪地,向伯阳叩拜辞行。 姬桓长揖在地,良久,伏地言道:“大父,我二人就此别过,桓儿这命是您救下的,恩情不敢言忘。王命在身,待孙儿回来时再为您尽孝!” 言罢姬桓直起身,又对着正屋磕了三个头,此时司巫偃依旧昏迷未醒,姬桓辞别之际更是不敢有所打扰,之能远远地行个大礼。他在心中默念道,“待小子归来之时,再向您当面请罪。” 伯阳将两个孩子扶起来,看着他们,心中感慨万分,“你二人万事小心、万事小心!千万别勉强自己,不行就回来!” 第三十三章 幽王兆域(一)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姬桓和缙黎一路翻山越岭,星夜前行,中路再次经过骊山这伤心之地。 传说上古之时,此地曾经出现过一条黑色的骊龙,居住在此的戎人部落见到后,便以此为名,自称骊戎。 周武王继位以来,与当地部族的关系日益渐深。到了他的儿子周成王年间,摄政的周公旦与骊戎交好,运用政治手段收服人心,将骊山正式纳入了版图,并在此处构建了骊山氏之城,扼守附近的咽喉要害。 时隔近两月,与上一次的奔袭相比,姬桓和缙黎二人此刻的心情处境一声全然不同。 上一次缙黎跟着少主狼狈出逃,落魄地犹如丧家之犬,既要救人,又要躲避游卒,日日夜夜寝食难安,就算是小憩,也恨不得多张出几只眼睛来警戒四周。 而这一次,虽说是依旧事出突然,仓皇而行,但总归不必像当初那也提心吊胆,何况这两个月在太史公的指点下,自己的见识与傍身技艺,也远非当时可比。 入夜前夕,两人围起了篝火,将打到的野物剥洗干净,穿上树枝架在篝火上炙烤。 姬桓在来时的路上采了几株带着异香的花花草草,此刻他从袖中摸出来,握在手里揉碎了,便要往烤肉上洒。 “少主,等等!”缙黎抱着在附近捡的枯枝跑回来,正巧看到这一幕,连忙阻拦。 他将手上的枯枝和之前捡的柴火堆到一起,掸了掸手上的灰,走过来,“少主这是要洒什么?” 姬桓团了团另一只手里还没来得及揉碎的花,随手扔了过去,“路上摘的,还挺香,聊以提味。” 接过那团皱巴巴的花,缙黎闻了闻,哭笑不得,心道:好端端一顿烤肉,差点被少主毁个干净。 “不用提味了,不用了,”他在篝火旁坐下来,“少主你歇一歇,我来就好。” 按说姬桓之才可称天纵,可唯有两点可称短板,其一是音律极差,其二便是厨艺可怖。 作为贵族从小学习六艺,姬桓音律原是分得清楚,十二律吕清浊高低,他一听便能听出来。但是自己一旦拿起乐器便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进山打猎,一根吸引雄鹿的鹿笛,竟让他吹出了虎啸龙吟的味道,山间走兽夭夭逃窜,着实骇人。 “鬼神之乐!此乃鬼神之乐!凡人听不得!” 缙黎想起此前在太史伯阳宅中养伤的时候,伯阳一边手忙脚乱施展结界,一边大声吼叫让自己捂住双耳。当时自己正跟伯阳学习诗书,姬桓在庭外独自抚琴解忧,伯阳的琴自然也不是凡物,清音之下屋宇震荡铿然,亏得伯阳结界施展得及时,宅子才没被掀飞开来。 在饮食之道上,姬桓更是稚嫩。以香料提味,是烹调中常见的处理方法。可饮食如同医药,也讲究中正平和,而且百般滋味亦有王、臣、将、佐之分,撒放的时机也有所不同。就好比香料,大多需要风干。料理之时或是提前腌制入味,或是烤成之际佐用。像这样一股脑撒进去,除了烧成焦灰,再无其他意义。 可惜姬桓胃口极佳,食物的味道好坏对他而言差异甚微,论及吃喝可谓来者不拒,再难吃的东西都咽得下去。若是让他自己认清厨艺上的问题,怕是要费不少功夫。 姬桓从炙烤的猎物上撕下一块烤好的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进肚中。想到司巫偃因为替自己卜梦一事而身受重伤,他心里过意不去,长叹了口气,言语之中尽是自责,“唉,也不知太祝公他的身体如何了……” 司巫偃虽然行事诙谐,可说是顽童一般的性格,但表象之下绝非等闲之辈。他术法精深,比之伯阳更胜一筹,可仅仅推算了几下便呕血不止…… 自己那日见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见姬桓愁思愈深,缙黎想了想,岔开话题,“有太史公在,太祝老爷他不会有事的。倒是少主……咱们此行去镐京,万一找不到那个什么兆域图……我是说,镐京那么大,一个小小的金版,藏在哪儿不是藏啊。咱们万一寻不到此物,又该怎么办呢?” “嗯,到时候还需你回到太华山,替我跟大父通禀一声。” “然后少主您……独自一人去先王之墓?”见姬桓点头,缙黎有些着急,“不成不成!少主,太史公说了,没有兆域图,绝对不能私入大墓! “太史公还说了,我等若晚一日,王后便多一日危险不是?我现在仍是先王的臣子,救下王后是我的使命,不是你的。” “那我还是你的臣子、你的朋友呢,你的使命是救王后,那我的使命便是一路保……”缙黎顿了顿,“救下王后。” 他本想说保护少主、救下王后,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以姬桓的本事,实在是没有什么需要自己护佑的,因而打了磕巴。 “那你我二人,可要背上‘盗掘王冢’的骂名了!”姬桓苦笑道,“你跟着我出生入死,‘侯爷’没当上,最后还干了这苦差事,岂不可笑?” 两人相视一笑,再看这骊山,便觉有隔世之感。 姬桓初识缙黎之时,他正遭逢丧父之痛。为了给他打气,姬桓便许诺,若是立下功勋,则向天子表奏,赐予其封地和爵位,让缙黎能够建立社稷宗庙,永远纪念他父亲。而今时过境迁,许诺成空,缙黎早已不在意,姬桓心中却还是有个小疙瘩。 入夜,姬桓和缙黎两人围了毛毡作在篝火旁,姬桓仔细地用皮革粗布整制出一副合适的剑衣,做好后挂在身上晃了晃,大小恰当合适。缙黎则在旁边小心地安装弓箭的箭镞。 远处传来了极细微的脚步声,缙黎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支起耳朵仔细听着。除了风声、火烤枯枝的噼啪声之外,还夹杂有脚踩在雪上的声音,以及兵器出鞘的摩擦之声。 “少主……”缙黎压低声音,暗暗握紧九和弓。 “十个人……敌友难辨,下手轻点。” 姬桓解下剑衣丢在地上,顺手抄起一根粗枝。他站起身扯开毛毡,提了一口气,朗声道: “君子行事,岂能藏头露尾,各位,还请现身!” 话音未落,一支狼牙羽箭伴着弓弦声响已向他射来,姬桓眯着眼,纹丝未动,右手手腕翻转,手中的枯枝已将飞来的箭镞拨开位置,射向了别处。 又是一声弓弦声落,对面传来了一声惨叫,跟着便是缙黎追骂了一句“卑鄙小人!” “下手留情。” “空箭杆,五分力。”缙黎点点头,说话间又在弦上搭了三支没有箭镞的箭杆,站起身闪到一旁。 “杀!” 一声喝令传来,八个身着皮甲、黑衣蒙面的汉子,执着短兵利刃冲了出来。 缙黎抬手一箭,三人应声倒地。余下五人也不退缩,依然挥刀乱砍的冲过来。 姬桓上前两步,右手横招格挡,跟着左手一个变招卸力,将左侧一人带了过来,两个黑衣大汉撞在了一起,竟昏了过去。 第三人长刀突刺,姬桓也不躲闪,与之面面相冲。姬桓甩出手中枯枝,“嘡”的一声枯枝撞在那人的甲衣之上,瞬间得那人捂着腰腹跪倒在地。 姬桓身形一转,左手已衔起对方掉落在地长刀,步履变化,一个回身将刀刃架在了第四个人的脖颈上。 另一边缙黎已是打到了最后一人。他拳脚功夫有限,贴身近战原本占不得便宜。偏巧他跟随太史伯阳学了几日五行术法,慌乱间竟被他打出了一掌火花,那人惊慌失措下,被缙黎抄起一块石头打翻在地。 那个发号施令者本是留在原地,看到这情形却没逃跑,抄起兵器便杀过来。 姬桓见状,反手一推,将手下之敌丢给缙黎看管,他身子一闪,已然欺上前。 左手隔开那人的攻势,姬桓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然搭在了他右侧锁骨上的缺盆位置。 姬桓的指力极强,那人护身的甲叶已经被抠坏,只消稍一用力,他的锁骨便会碎裂,右臂从此便废了。 “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也是硬汉子,咬着牙与姬桓的指力较着劲,怎么也不肯多说一句。 “快说,你们为什么偷袭我们?” 缙黎俯身喝问身下的黑衣人,他扬起左手,此时掌心已微微发红,似是再要打出一个火花一般。 “我、我们乃是……” “住口!要杀便杀,休要多言!”那黑衣领袖继续挣扎,无奈锁骨被制,动弹不得。 这几人出招颇有章法,显然不是山间草寇流民。 姬桓敬佩那首领是个汉子,不忍继续折辱他。“你既不说,我自己查便是。” 姬桓扣在对方锁骨上的手指微微用力,那人瞬间倒地。同时他手指一晃,那人掉落在地上的短刃便飞到了他手上。 姬桓两手捧起短刃,回到篝火边,仔细观瞧,寻找上面的铭文,只见短刃的刀身上,勒刻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郑”字。 姬桓拧眉,看向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几个人,“你们是郑国人?” 第三十四章 幽王兆域(二)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镐京盟会之后,诸侯收拾行李和帑藏纷纷归国。姬掘突率军东归,恰好驻扎在骊山附近。 是夜,姬掘突从睡梦中被叫醒,听说外出巡哨的斥候发现了姬桓,他心道:子昭不是在太华山伯阳甫的宅邸中养伤吗?怎么,好端端的又跑到骊山郊野来了?他重伤未愈,又撞见自己的巡哨游动骑,这若是出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姬掘突心里“咯噔”一下—— 为防止出现意外,他特意委派了几组斥候,提前侦查左近险要之处。偏巧自己手下的这几支游骑都极为精悍,战时出手甚重…… 姬掘突顿时困意全消,他不顾忙了半夜头脑昏沉,赶忙披上一件皮裘,趿拉着鞋履冲出寝帐,在帐外提鞋的时候还险些摔了一跤。 见到姬桓,姬掘突又惊又喜——喜的是姬桓君臣二人毫发无损,特别是姬桓,精神矍铄更胜昔日;惊的是,派出去的十人个个带伤,还有一个人是被姬桓扛回的郑军大营的。 缙黎上前一拜,双手奉上先前猎获的猎物皮毛,郑国的卿士赶忙接过。 姬掘突来不及嘘寒问暖,当下便将姬桓和缙黎二人迎入大帐,又令营中膳夫备炊,置办小宴。 关其思则赶忙叫来营地医师,将伤者带到后营疗伤敷药。 几人走进大帐,姬掘突居主,姬桓二人居宾,公子成在坐副位。双方出于礼节相互通禀了姓名、祝酒酬献一番,便各自落座。 缙黎自知是陪臣,而此间的宴会,既是郑伯姬掘突迎接待客,同时也是少主他们宗亲兄弟的私宴,自己在这里多少会让他们兄弟几人觉得放不开,于是暗使眼神示意姬桓,随即躬身告罪,辞席而退。 帐外的关其思见了,便将缙黎引入后帐休息,言辞间颇为和顺。 初见缙黎时,他和掘突一样,以为这孩子只是虎贲氏的厮养家奴之辈。送走二人不过几日,郑人接到传信,前去太华山收拾打扫肥遗尸体,之后便传出消息称,此人竟然在太史伯阳伯阳宅邸附近射杀了凶兽肥遗。关其思接到报信时,虽是将信将疑,但心中已然存了几分敬意。 而今双方闹了误会,受伤的斥候在接受医工治疗时,描述了当时情况,言说缙黎引弓、控弦,可谓箭无虚发,且此人似乎身怀方术,想必也得了太史公的真传。 再看姬桓对缙黎的态度,毫无君、仆之别,如此想来,此子应是虎贲氏的心腹之臣。 心念至此,关其思对缙黎更是礼敬数分。 大帐内,姬掘突起身,亲自为姬桓斟满一杯酒。此前双方行礼之时,他已看见缙黎腰间系着一根白色的腰绖,心知此举必是为了虎臣姬玄服丧所用,他归位落座,沉思片刻,才问道,“子昭,你……一切都好?” “外臣康复如初,谨拜谢郑伯、郑公子救命之恩。”言罢,姬桓深施一礼。 “康复如初?伯阳甫他果有惊天之能,”姬掘突点了点头,旋即他却顿了顿,面色一沉,皱眉道,“子昭……你,叫我们什么?” “宗亲昆仲,这才分别多久,竟也生分了?”公子成也在一旁低声言道。 姬桓轻声一叹,“伯兄、仲兄,恕子昭无礼了。” 姬桓与姬掘突、姬成三人从小长在一起,玩闹时也不论宗亲谱系,只以平辈昆仲互叙年齿。姬掘突听姬桓这么一说,这才面露出些许喜色,“子昭,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又是怎么受的伤啊?” 姬桓听了,垂首不语,想了好一会,才将自己和缙黎如何追寻犬戎先锋、如何闯寨救人的事儿从头至尾讲给了郑氏兄弟二人。他刻意隐去了褒姒化龙与邪神现世这两部分,着重讲了如何力战犬戎白狼、白鹿二巫神,以及最后被鹿角狼首的怪物刺伤的经过。 这几番大战听得郑氏兄弟心惊肉跳,精彩之处更是鼓掌叫好。 姬桓将杯中酒饮下,“就这样,我醒来之后,已经到了大父家中。” “如此说来,子昭,你是最后一个见过陛下活着的人了?”公子成忽然问了一句。 姬桓张了张嘴,没有回答。 公子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问道,“也不知道先王他们是如何逃出犬戎军营的,他们若是和你在一起,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子昭,你也不知道王后在哪儿,对吧?” 没等姬桓说话,姬掘突忽然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杯子狠狠砸向桌案,“那亡国妇人爱去哪儿便去哪儿吧,总之不要再回宗周来!” 姬桓不解,挑眉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宗周大势已定……已经容不下她了。”掘突说完,叹了一口气,捡回杯子,又自斟了一杯。 “子昭你有所不知,诸侯在镐京盟会,已经立王子宜臼为周天子,以王子余臣为摄政,此谓‘大势已定’。”公子成解释到。 “天下之事,就算放着不管它也不会跑走,子昭,你我兄弟二人险有生死离别之分……去他的礼数!今夜无论如何都要痛饮一番,一醉方休!”姬掘突言罢,又连敬了姬桓几杯。 公子成也为姬桓敬了一杯酒,笑道,“你不知道兄长他有多担心你,在得到你脱离危险的消息前,他可是数日间都不曾合过眼啊!” 姬桓自然知道郑氏兄弟对自己的关心,却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他皱着眉头将酒饮下,随后按住杯口,“伯兄、仲兄,子昭不能多饮了。今日我们二人失礼于军前,一来为拜谢伯兄救命之恩,二来是送还受伤的将士。子昭还有事在身,实在不便久留,他日再来‘奉挚’谢罪!” “这么急?你伤病初愈的,到底要去哪儿啊?”公子成问道。 “宗周镐京。” 公子成眸光一动,试探道,“你这是打算奉天子诏命,袭承虎臣之职了吗?” “不是的,我是要去镐京南郊找一样东西。” “南郊?那地方都烧成了废墟,堆起了土台……你要找什东西啊?”姬掘突的舌头已经有些大了,但头脑仍是清醒无比。 “先王的兆域图,”姬桓回道,“样子方方正正,镌刻在金版之上的一份地图。” “镐京现在满是各路尚未离去的诸侯,你此时去镐京,怕是多有不便……来人!快去找关大夫来!” 姬掘突忽然想起什么,话音未落,他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向帐外,“罢了,我自去寻他……” 第三十五章 幽王兆域 (三)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没过多久,姬掘突和关其思二人回到帐中。关其思跟在后面,手里还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锦盒,恭敬地献上。 “子昭,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个。”姬掘突打开锦盒,取出一个二尺来长,宽一尺有余的红澄澄的金属板子,递给了姬桓。 姬桓接过,在手里掂了掂,感觉这块板子分量着实不轻,他打量了一番,只见这金板已被损毁了一角,正面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污渍沁入其间难以擦拭。 姬桓微微皱眉,下意识的伸手蹭了蹭,又拿到眼前细细看着。 金板的一面画着廊屋、门塾、垣墙一类的示意图,另一面密密麻麻刻着不少小字,其中不乏“棺椁”、“圹”、“埏”之类与墓葬相关的字眼。 姬桓瞄到金板上的题款,残缺之处隐约可见到半个“图”字,后面又是几行小字。姬桓擦了擦提款处的字,一字一句读道: 王其陟行,兆域有疆。四埏穆穆,唯东是长。 高封如陵,广木植扬。诸物像生,享祀上皇。 “嗯……兆域有疆……高封如陵,应该就是这个!”姬桓甚是兴奋,他笑起来,抬头看向姬掘突,“伯兄,你是从哪儿找到的?” 姬掘突略显得意,挑眉笑道,“多亏了关大夫在南郊废墟里挖了又挖,把烧剩的竹简帛书、毁弃的吉金宝器全都翻了出来。” “老朽才疏,不知此物由来。只道是先人们的遗物,不敢损毁丢弃,所以便自作主张带了回来。说来也是昊天庇佑,使得子昭公子能在此处得遇君上,否则此去镐京,您岂不是白跑一趟?”关其思笑了笑,“这便是天命啊。” “关大夫说的是。”姬桓应了一声,对关其思躬身致意,又对姬掘突问道,“伯兄,此物能否出让于我?” 姬掘突听完哈哈一笑,道,“本就不是我郑国之物,给你又有何妨?只是我方才听你的意思,此物可是与先王的‘兆域封茔’有关?” 姬桓点点头。 “当日先王和先太子棺椁入葬之时我也在场,那地方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你找这兆域图做什么呢……”姬掘突不解,随即又释然道,“罢了,图板在这里,你便无需再跑镐京一趟,咱们是不是能喝个通宵畅快了?” 长夜漫饮,酒酣人醉。 直至夜深,郑氏兄弟二人都是喝得不成样子,姬桓唤来仆从,将二人搀扶回各自寝帐。 天明时分,关其思为掘突帐内奉送衣食,临走前却被叫住——昨夜姬掘突看似酣醉,实则一夜未睡。 姬掘突半睁着双眼,若有所思的盯着帐顶,“子昭走了?” “是,二人走前,还在帐外行礼。” “还真是……这礼仪体统上,没人比得过他。”姬掘突躺在床榻上闭目存神,脸上微微一笑,言语间甚是羡慕之意。 “可要派人去追?此二人材力过人,勇武绝伦,若是能为我郑国所用,天下诸侯又有何惧。” “他是我弟,不是我臣。” 姬掘突长叹一声,回想那日镐京盟会,庸国的大司马一身怪力,举手投足之间便将两人扔出台去。卫君的手下,更是在他谈笑之间出手伤人。君臣同心同意,手法神乎其技匪夷所思——这些人将来难免都是郑国的劲敌。 他心中何尝不想收服姬桓为己所用? “子昭自小执柄独断,做事有他的准则。他的心思不在我郑国,纵然强留下他又能如何?倒不如......保持这份宗亲之谊便好。呵,不知下次再见的时候,还能不能这样长夜对饮……” 姬桓与缙黎天明前离开郑营,按照兆域图上的标注,一路折返前往周幽王的大墓。二人行了整整一日,终于在第二天赶到了兆域图指示所在。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宗庙,宗庙依山傍水,坐北朝南,朱墙耀眼,与白雪皑皑的瓦顶相配,甚是肃穆。 缙黎不曾受过公庭礼教大防之仪,也没有近距离见过此类建筑,初见宗庙甚觉震撼。 姬桓倒是参加过,只是以往都有傧相站在一旁负责指导纠正该怎么做,而今君臣阴阳相隔,他不想失礼于此。 正南的位置是一大片广场,姬桓二人跪在广场间的雪中,对着宗庙拜了四拜。 宗庙的大门前,是一道“照壁”,将正门挡的严严实实。照壁上面刻划龙虎凤鸟之纹,足见工匠的刀斧技艺极为精湛。 二人起身,从西侧绕过照壁,来到大门前,自报家名,敲了敲门板。 宗庙的大门开在门道正中,宽有两丈,高足有三丈余。门墙修在高台之上,离近了看更觉伟岸。门房左右,各有一间长有五丈、宽有三丈许的门塾,以供驻守宗庙的卫士平日居住。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怎么没有人响应?” 又等了片刻,见门内还是没有动静,缙黎平静了一下心气,回忆着从伯阳那新学的术法,掐诀念咒,将神识一点一点向外扩散出去。 不过须臾,他收回神识,“少主,有禁制……” 姬桓听罢皱了皱眉,他闭上双眼,屏气凝神,心神扫视过整个宗庙。 探了许久,姬桓也感受不到半点动静,他缓缓睁眼,对缙黎摇了摇头。 没人…… 堂堂天子寝庙,本该有人驻守于此,供奉衣食如仪,现在居然没有人。 姬桓心里一酸——宗周礼乐,竟是崩坏至此。 古人视死如生,帝王去世后,除了有墓葬外,还会为他建造享堂寝殿,每日会有专人在此,为之更衣叠被,供奉饮食,以象征享去世的帝王依旧受人间烟火。 他将手覆在门上,吸了口气,用力一推,将正门推开。 入眼是一片广大的中庭,正前方五丈外高台上,有三座台阶,后面是是一座四坡顶的大殿,面阔足有六间,丹柱雕墙,极为精美。大殿的左右各有八间厢房纵向排开,以长长的回廊与中庭、大殿相联。中庭院落里,东侧厢房到回廊之间,立着一个两丈有余的武士石雕,武士身披重甲,一手执戈一手抚剑,甚是勇武…… 第三十六章 幽王兆域(四)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二人沿着廊屋穿过中庭,从殿前西侧宾阶进入大殿。高炬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借着窗门朱缀网户透过的光,才能将将看清殿内。 殿内摆放着屏风、坐塌、桌案、矮几,左右竖立着兵器,四面张起五彩帷幄,角落间散落码放着图书典册与金玉珍玩。周围设立着钟鼓乐县,冷风吹入其间,钟磬隐隐散发出声响。 若非落满了灰尘,空无一人,此间的布置几乎是与周王镐京宫殿别无二致了。 姬桓带着缙黎穿过大殿,来到了后面的寝室。 寝室内空着两张床榻,上面都盖着丝织被子,后面的两架衣凭上,各挂起玄衣纁裳,床榻前的桌案上则摆放了几件食器。缙黎打开了盖子,里面的东西尚未腐臭,但也能看出已经有些时日了。 这寝殿内阴冷无比,又不透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二人心情沉重走出了寝殿,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 缙黎问道,“少主,按照这兆域图所示,此处是先王的寝庙吗?那先王的坟冢又在什么地方?” 姬桓扫视了一圈,然后抬手一指,“那儿。” 缙黎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寝庙的后面是高达几十丈的土丘,上面广植树木,俨然是一座小山包一般。 寻常人死后葬入邦墓之中,既没有祭祀的庙堂,也不封土、不种树,缙黎的族人也没有这样的丧葬习俗,要不是姬桓指点,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封土高如山陵,封土下面就是先王的墓穴。” “那,这……少主,咱们该怎么下去?”缙黎想了想,又道,“王后要是真在这里,她又是怎么下去的呢?难道……有密道?” 姬桓听了,疑惑的摇了摇头,“墓乃藏形之所,怎么会留有密道?难道还能留条路让外人进来不成?”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缙黎所言有理,若无密道,难道王后是挖开了几十丈封土才进到里面去的? “你说得对,可是……为什么会留有暗道呢?”说着,姬桓又拿出了兆域图,前后左右仔仔细细看了几遍。 这图自昨日拿到手里后,他和缙黎已几乎背得烂熟,当时还要顾着赶路,也没有来得及参详字句间的含义,此番再看,却渐渐觉出些不对。他摸着那几行字,默念道: 王其陟行,兆域有疆。 四埏穆穆,唯东是长。 高封如陵,广木植扬。 诸物像生,享敬上皇。 吉金尊彝,帷幄策张。 蛾眉曼睩,姱修容芳。 生当同榻,死则同葬。 长使相思,长毋相忘。 哀哉至人,仙乡长滞。 告地诰册,金石刊志。 百年之后,斯归其室。 读了几遍,姬桓皱起了眉,“缙黎,你看出有什么不对了吗?” 缙黎对《诗》《书》虽不精通,但前些日子在伯阳的指点下也学了一些,他迟疑的说道,“少主,这……我觉得这段勒刻铭文,前半段看起来是表彰功绩的,不过这个后十句倒像是……” 缙黎又看了看后半段的铭文,他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但是这后十句看上去,像是夫妇之间诀别之言……” 听罢,姬桓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这勒刻铭文前后所述并不一致,只是这后十句,究竟是什么意思? “同榻”、“同葬”、“斯归其室”,这三句指的都是夫妻二人同生共死之意。只是先王与王后,一个是凡胎肉体,一个是神龙化形,天寿不同,又岂能同葬? 姬桓想不明白,又重新思考起前几句来。 “原来如此!” 姬桓招手叫缙黎过来,指着第二句话道,“你看这句,‘四埏穆穆,惟东是长’,这说的应该是,王墓内一共四条墓道,东方那条墓道最长。” “是啊,少主,这有什么不对吗?” “周人墓葬,多是将南方那条墓道修得最长,以示君子‘向明而治’。先王的墓葬不可能违反礼制把东边那条修长,对吧?还有这句,‘诸物像生,享敬上皇’,你记得咱们来的路上,看见过什么吗?” 所谓“像生”,便是以金、石、陶、木等材质,做出类似人或动物的样子,用以祭祀。 “石像!”缙黎反应过来,“中庭到东厢房前,立着一尊石像!” “走,去东厢看看!” 二人奔到东厢石像前,围着石像转了几圈。 缙黎拍了拍石雕,“‘享敬上皇’,该怎么用这玩意儿享祭上皇呢?” “所谓‘上皇’者,乃是昊天上帝。我记得大父说过,祭祀昊天上帝,或用三牲、或用玉石,不敢用别的代替。哪有用石头雕成人的模样代替的?”姬桓一面解释着,一面解下腰间的小玉戚挂在石人手上,四周却不见半点动静。 缙黎见了,也从腰间取下一块佩玉,挂了上去,依旧毫无效果。 姬桓拿回玉石给还了缙黎,盯着石像思考起来。 日影不断流转,看着地面的影子,姬桓心中渐渐有了主意。他上前稍稍用力推了推石像,发现这石像竟然可以推动。 “少主,看来石像果然有机关。” “嗯……圣人面南背北,臣子面北背南,所以有了君臣之分。这个石像若要服侍昊天上帝,就一定要面向天帝所在的位置。”姬桓四下打量起来,努力回想着,“嗯……天帝会在哪儿呢?” “少主,会不会是震位?太史公教过我,说在八卦之中,震位这个位置,乃是天帝所出。” “东方震位?”姬桓想了想,点了点头,双手扶着石像用力一推,将石像的脸推向了正东方。 “周围有什么变化吗?”姬桓起身问道。 缙黎摇摇头,“这不对啊,太史公讲八卦的时候,明明说过‘帝出乎震’的……” “帝出乎震……”姬桓重复着这四个字,恍然大悟,原来这里面的震不是指方位,而是指的八卦当中震卦的排序——难怪东西两厢,各有八间厢房。 按照后天八卦的排序,第三间房子便是震卦的位置。 他再次用力,将石像正面推向对着第三间厢房。 机簧之声作响,底下一阵震动。东厢的第三间房屋内,传出了隆隆之声…… 第三十七章 黄金四目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循着轰鸣的声响,二人走进东厢的第三间厢房。 缙黎横着九和弓,抢在前面以防不测,姬桓慢了一步,只能解下剑衣,把镇岳剑握在手里,紧随其后。 这间厢房的布置与寻常屋室没有什么区别,屏风、草席、帷幄、桌案,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 二人进到屋中,只感到地上一阵阴风袭来,低头一看,正堂的地上裂开了一道六尺余宽的口子。 口子底下是台阶,漆黑阴暗深不见底,显然是一处密道。 姬桓站在密道旁,伸出手掌探了探,风过之处阴冷至极,但又感觉这阵阵风中都是清新的湿气,毫无混浊恶臭。 “看来这就是密道入口,咱们多做些松明火把带上,以防万一。”说罢,姬桓起身向门外走去。 二人走出厢房,收集着庭院间的枯枝残叶,将它们捆在一起绑好,做成火把。 这样一连做了十几个,二人各取一半在身上背好,又用燧石点燃两具火把,一人一个。 返回到密道前,姬桓用火把比划了几下,火势依旧不减。他对缙黎点了点头,迈步入内。 “少主,还是我走前边吧。” “短兵御敌,弓矢断后。”姬桓笑道,“我的背后可就交给你了。” 二人行进越深,光线越发幽暗,只能将将依靠手中的火把照亮。没走多久,他们转过一个拐角,拐角后面现出一道石门。 石门长宽有丈许,上面雕刻着张牙舞爪的恶兽。 姬桓在兆域图中见过这门上的兽形,也记得开启之法。他垂眼想了一会儿,将火把递给了缙黎,随后伸手在右侧的石壁上轻轻敲打起来,边敲边走,找到了一处圆形的机廓。 缙黎双手举着火把,走到近前为之照明。 姬桓借着火光仔细看过去——机廓由外环和内圆组成,外环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天”字,而内圆之上,刻的是一个小小的“地”字。 “天左旋,地右动。”姬桓在心里默念着,两只手同时搭在机廓上。他皱起眉,咬了咬牙,一手按住外环向左旋转,一手按住内圆向右旋转。 两个圆环各转满半周,只听“咔哒”一声,四面八方同时传来隆隆声响,眼前的石门骤然打开,而头顶密道入口处的石板轰然关上,光影一下子黯淡了不少。 见石门打开,两人同时舒了口气,姬桓擦了擦额头的汗,接过火把。 这个机廓的开解之法,乃是仿照天地运转的规律,这段狭窄的通道四周皆是机关利器,一旦旋转的手法,或左或右出了差池,顷刻间暗器其法,二人怕是来不及反应便会殒命当场。 两人手执火把进入石门,沿着石阶继续前行,一路上依法破解消除沿途的机关,并没有遇见什么风险。 这石台道路曲折蜿蜒,一路或升或降周环不止,更兼有几段道路,周遭狭窄压抑,有的时候直腰挺身难免磕头碰壁,让人难免心生窒涩之感。 走了约有一刻,二人跨过一道洞口,只觉得周遭豁然开朗,压抑窒息之感顿时消散,火光照不到全部,但想必也是来到了一处极为开阔的所在。 行进间还能听见潺潺水流之声,姬桓和缙黎点燃了几支火把,向四处扔去,落在近处的火把滚了几滚,照亮周围的路,而远处则传来“噗通噗通”的落水之声,火光也随之熄灭。 二人此时正站在一座石桥之上,现在他们深入地下,温度也比外界高得多,是以石桥之下水流汩汩,涌动不绝。 在周人的观念中,地下之泉,是为“黄泉”…… 石桥的尽头,又是一扇巨大的石门,造型与之前那扇别无二致。 二人走上前去寻到机廓,只见这个机廓也是内外两部分,外环一圈刻着“春夏秋冬”四个字,将外环四等分,内圆上则刻有“北斗九星”的纹样,斗柄正对着下方。 下方的石壁上,刻着一行小字: 镐京辟雍,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皇王烝哉! “这是祭祀歌颂文王和武王的诗。”缙黎临行前新学过此篇,见到文字后脱口而出。 “嗯,没错。” 姬桓笑笑,走到近前,转动外环,将“春夏秋冬”四个字,按照左、下、右、上的位置转好,随后转动内圆的北斗星,将斗柄按照外环秋、春、夏、冬的顺序调整,每转到一处便按上一下,连按四次。 古人观测北斗星,以斗柄的指向,便可以推知四时节气。诗中所提到的方位之词,当与四个季节完全对应。 是以,姬桓对照斗柄寻找到季节、方位,破开了大门,机簧之声作响,石门打开。 石门之后,是一个宏伟开阔的广场,长宽约有三十余丈,高也足有七八丈,以整块的的山石当做顶梁柱擎架,整个广场灯火摇曳,华光璀璨。 此处除了地面被凿刻磨平外,四处依稀可见山石穿凿之迹,看样子,大概是将一座小山掏空了。 “聚十千民伕,竟十年之功,或可造此坟茔……”看着这巨大的地下广场,姬桓如此叹道,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广场的地面上每隔三五十步便立着一架铜灯,上面燃着长明灯火,熊熊不息——不知是因幽王下葬日短,燃料尚未用尽,还是用了什么传说中的燃料。 珠宝珍玩罗列在各处,按照用途似是划分出不少区域:一侧堆满了吉金宝物,九鼎八簋、尊爵罗列,另一侧则是金玉珍宝,犀角明珠,还有各种长短仪仗兵器摆在兵兰之上,在灯火之下熠熠生辉;粮食、美酒,堆放在仓储之位,谷香四溢;丝织布匹,锦绣衣物,皮币珍货,文章典籍,或装箱、或储柜,码放的整整齐齐。 “少主,你看。”缙黎拍了拍姬桓的肩膀,指了指头顶。 后者顺着缙黎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天顶之上竟也镶嵌着各式的珠玉宝贝,还有几颗大号的夜明珠夹杂在其间。 夜明珠泛着幽光,与明灭灯火交相辉映。 姬桓眯起眼睛仔细看起来,心道:这天顶上原来竟是一幅满是繁星的乾象图。 他一颗颗辨析着天上的“星宿”,指着正北方极其闪亮的那颗,道,“看见那颗了没?” 缙黎抬头看过去,想了想,犹豫地回道,“……那是……代表帝王的北辰星?” “嗯。”姬桓点点头,举着火把往北走了两步。 从他们的位置看过去,正北方又是一道照壁墙——照壁之后必有大门,大门之后必有玄机。 “缙黎,咱们先解除了此地的机关障碍,以免到时候寻到王后,再有所闪失。” “好。”缙黎应了一声,二人分头破解墓室内的各处机关。 姬桓为求稳妥,又沿着外墙走了一圈,缙黎则跑去研究那北面北辰星之下的那道照壁墙。 这照壁与地面上幽王寝庙外的照壁,造型如出一致,只是更大一些,上面勾画的也不是什么龙凤祥瑞,倒像是个凶神恶煞。 缙黎绕到了照壁后面,看见照壁后果然有一扇大门,门前一左一右各跪着一具金灿灿的金人。 金人身体高大,容貌怪异,手执兵刃单膝跪地,更奇怪的是嘴上都被箍上了三道金属封条。 缙黎不解其意,料想这是护卫天子者,自是心中礼敬。他对着金人鞠了个躬,慢慢退了回来。 姬桓看着山石突兀的墙壁,心中疑惑起来:这山石之上满是劈砍的痕迹,而且……而且这劈砍之痕迹上下贯穿,明显是一击所致,什么样人物能有如此怪力? 姬桓伸手摸了摸——石墙上的划痕少说有半尺深浅,这番力量,凭自己能不能做到尚且两说——他用手指在划痕处抹了一抹,眉头皱起。 “不对劲,”姬桓心道,“这划痕是新的,是……王后所致吗?不太像,这划痕都是一道一道的,不是龙爪五道……而且这划痕四面都有,这又是为什么?” “少主,”远处缙黎忽然问道,“你过来看看,这照壁上画的是什么啊?” 姬桓没有过去,他又看向下一处划痕,大声道,“你且说来听听。” “是一幅画……嗯,画的是一头熊?诶,不是,是个人,是个披着熊皮的人。嗯……他脸上戴着金色面具,有一、二……四只眼睛,嗯……穿着玄黑色的上衣,朱红色的下裳,啊——他手里还有兵刃,一手举着盾,一手举着戈。” “命能保住就算是不错了……何况那个家伙也不是很讲情面……听说还没有人在他手下活过呢。” 司巫偃的话瞬间在姬桓耳边回想起来。 听到“一手举盾,一手举戈”,姬桓大惊,他回过头,看见缙黎仍站在照壁前观察那幅画。 “少主,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镇墓之神——方相氏……”正说着,姬桓忽的瞳孔一缩,大声喊道,“趴下!” 听到此话,缙黎没有丝毫犹豫,猛然伏下身子,随后感到脑后一阵风刮过,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发冠一分为二掉在了地上,连带飘落了几缕头发。 他抬起头,却见姬桓提起镇岳剑就是一个横扫,一道剑气向自己这边斩来—— “趴下!” 第三十八章 黄金四目(二)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半月形的剑气径直向缙黎这边斩来,擦过他头顶与一道无形的气浪撞在了一起。 轰隆一声巨响,几架青铜灯应声碎裂,周遭的灯火也剧烈闪烁起来,人影随着烛光的摇晃变得飘忽不止。 缙黎被这股气浪冲击震得头晕目眩,他起身用力晃了晃脑袋,也顾不得发髻缭乱,足下用力,猛地登地翻身跃起,抽出九和弓,搭弓引弦瞄向身后。 “嘶——” 这一看惊得缙黎倒吸一口冷气:只见照壁自墙内向外伸出了一条强健的手臂,手臂巨大无比,末端并非人类的手掌,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爪子,爪子里还握着一杆长长的战戈。 那手臂将战戈杵在地上用力一戳,另一只手举着盾的手也伸了出来,跟着照壁中又迈出了一双指爪锋利的足,随后探出来一颗披着熊皮、带着金色面具、长着四只眼睛的恐怖的头颅。 缙黎惊愕不已——那镇墓之神方相氏,竟从照壁中走了出来! 若单看体型,方相氏活像是一个穿着贵族礼服的直立站起的巨熊,只不过身形更是魁伟壮硕。他周身上下黑雾缭绕,阴气森森,而衣裳的玄纁之色,在灯火摇曳的幽光之下显得㓑冷。 方相氏活动着筋骨,呼吸之间喉咙中不断喷出怪异之声,四只眼睛眨来眨去,打量着两个闯入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打这方相氏从照壁中走下来,他的身形便不断增高,足足两丈有余,看上去比那照壁还要高出来好些。 “何方强梁,搅扰天子安宁?” 像是许久没说过话一般,一道近乎于金属刮擦的干涩之声,从方相氏嘴里传出,在空荡荡的广场间回荡。 姬桓听了,将镇岳剑换到左手,倒提兵器行礼道,“天子虎士姬桓字子昭,无意冒犯尊神,更无意搅扰天子!” “天子虎士,可是来殉葬?那便自行了断,我替汝等收敛。” 见姬桓摇了摇头,缙黎忙忙摆手,方相氏四目一瞪,怒道,“天子臣工,盗闯王墓,知法犯法,罪在不赦!” 言罢,便要挥戈杀伐。 “尊神听我一言!” 姬桓后撤一步,忙从怀中掏出兆域图,双手递到方相氏面前。 “我等虽是不请自来,但绝非强梁恶盗,乃是为了营救王后,还请尊神行个方便。我们此行,依托兆域金版,沿途安分守己,伏乞神灵明鉴!” 方相氏看了那兆域图一眼,不但没想停手,反倒怒气更盛了,“还敢巧言,这兆域图缺了一角,分明是尔等强抢而来。况且坟茔之中只有死人,岂有死人转生之理?尔等休想活着走出去!” 缙黎听着生气,自己被这方相神弄得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心中就存着火,此刻见少主毕恭毕敬,而这方相神却咄咄逼人,缙黎的嘴比脑子快了一步,张口反驳:“你这神也忒不讲道理了,先是暗处出手伤人,又是如此不听人解释,怎么连好坏都分不清?” “哼!” “哎呦。” 方相氏猛地回身,手中巨盾对着缙黎一震,一股气浪奔涌而来,后者不曾提防,被裹挟着摔倒在地。 “尊神手下留情!”姬桓忙道。 “本尊向来讲理。好,就算你手里的东西是真的,可如今毁了一角,‘兆域图’三个字,也只剩下了一个‘图’字......” 方相氏与姬桓隔着甚远的距离,连看都没看,便知金版上的内容。 “既然剩了一个字,你二人我便放一个人活着回去,如此可是讲理?姬桓,你是周王虎士,恭敬知礼。割去那小蛮夷的首级,我放你生路。” 姬桓听了,双眸一眯,“谁?” “那边那个小蛮夷,”方相氏挥着长戈指了指缙黎,“取他首级,放你归去。” “尊神,你是认真的吗?” “本尊说一不二。” 姬桓重重哼了一声站起身子,把兆域图塞回怀里,将长剑换到右手,“恕我,不能奉命。” 方相氏听言,咧开嘴哈哈狂笑起来,声音如刀斧磨砺一般极为刺耳。 “自寻死路,莫怪无情!”言罢,他四目圆睁,张开血盆大口,獠牙外翻,吐出一条三尺长的腥红的舌头,周身黑雾弥散,力量不断扩散。 “吼——” 方相氏一声怒吼,高高纵跃而起,右手抡起战戈,盘头盖顶向姬桓劈砍而来,手中的战戈似有神性,蹭的一下变长了数丈,只一瞬间便劈到姬桓面前。 姬桓步法款转,侧身避过锋芒,右手仗剑舞起剑花卸开下落的力道。战戈势大力沉,一击之下开山碎石,前锋直直地砍入地面,锋缘划开空气,地上被径直划开了一道大裂隙。 “呵呵呵哈哈哈——” 方相氏狂笑如颠,扭动着巨大的身躯,架着巨盾姬桓狼突撞去。嘭地一声闷响,将姬桓撞飞到周围的石壁上。 未及姬桓站稳,方相氏横戈一扫,又是数道光轮破空斩来。姬桓摆剑游荡,身随剑走避开了方相氏的攻击,跟着长剑回旋,连着几道剑气挥洒而出。 镇岳剑嗡嗡作响,在姬桓的手中化出七八道剑影,剑光荡漾直袭方相氏。 那方相氏左手舞动盾牌,护住周身,右手战戈上下劈砸勾挑。他双足纵越,忽进忽退,飘忽如风,身法诡异至极。 手中的战戈也忽长忽短,时大时小变化无穷,犹如一条有生命的怪蛇一般,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攻向姬桓。加之方相氏力大无穷,每一击之下,都是嗤声阵阵。锋刃所至,四壁之间碎石纷飞。 缙黎在后面看得焦急,本想拔刀助阵,无奈剑气四溢只能疲于躲闪,衣袍也被划破了几个口子。他扬起九和弓满拉弓弦,可方相氏步法太过灵活,与庞大的身躯全成反比,审固不及瞄之不准。 缙黎看着方相氏的步法,渐渐瞧出了门道: “少主,他跳的是‘禹步’!你往右跨到震位用短,再后退到巽位用长——” “多管闲事!”耳听缙黎在身后道出了自己身法的玄机所在,方相氏咆哮着,翻转揉身回砍一戈,缙黎纵起一跃躲开了这一击,他身后的一尊青铜宝鼎则被劈成了两半。 “大胆!” 第三十九章 镇墓金人 - 镇岳异闻录 - 星姮 姬桓和方相氏同时骂出了声——姬桓骂向方相氏,方相氏则骂向缙黎。 话音未落,姬桓趁势抢上,斜下里连刺三剑,逼得方相氏抽身迎战。他手中尽是虚招,只为引开方相氏的注意力。待抢到方相氏身前,剑招忽又变作龙、虎之形,大开大合,气势雄浑。然而方相氏被姬桓猜出了身法走向,处处受挫,偌大的身形竟被小小少年给压制住。 两方交手,一招得势便不再让人,姬桓抢准时机,一跃而起,双手握剑运尽全力向方相氏斩去。方相氏举盾架戈,只听咔嚓一声,镇岳剑将挡在前面的的巨盾劈开一角,砍在战戈上。 一声脆响,两人的兵刃磕在一处。两下相抗,姬桓身轻体薄,整个人直接被弹开。但方相氏也被这股巨力震得退后三步,脚步间甚是沉重。 “呵呵呵……就这点本事?”方相氏左手一抖,巨盾化为黑雾消失无踪。他双手抄起战戈,身形一闪,对着姬桓毫无章法胡乱劈砍起来。速度之快,力量之强,招式氏之凶狠,比方才单手之时更为勇悍。 缙黎在后面朝着方相氏连射几箭,却全被他周身环绕的黑雾所挡开,方相氏的双手、双脚依旧对着姬桓奔袭、挥砍不停,头竟直接转到身后,冲着缙黎露出了一个可怖的笑容,嘴一张,红舌如长矛一般突刺而出,唰唰几下,便将缙黎所处之地戳出了几个大洞。 亏是缙黎闪转腾挪还算利落,否则稍有疏忽,便会殒命当场。 “呼”的一声,方相氏长戈挥落,姬桓向后一仰横剑格开,长戈砸向地面。姬桓随即一个闪身,借势踩在长杆之上,用力一蹬飞身跃起,剑锋直抵方相氏的脑后。方相氏头颅转了回来,长舌甩出直逼姬桓,却被缙黎抓住机会一箭射出贯穿,钉在了石柱之上。 眼见姬桓持剑直扑面门,方相氏竟是咧嘴一笑。 “呵呵呵——破!” 他大喝一声,四只眼睛聚起金光,向姬桓激射而出。 一阵爆破声瞬间炸裂开来,姬桓应声飞了出去,摔在地上,随后顺势一滚,站起身拍了拍土,手臂,肩腿之上虽是血迹,却也只是轻伤。方才他见势不妙,蜷缩身子以长剑守护,算是挡了一下。 再看这镇岳剑,倒是毫发无损,熠熠生辉。 “嗯?”方相氏哼了一下,似是没想到姬桓竟是没死,他抓住自己的舌头,将其化成了黑雾,接着又长出一条。 “呵呵呵呵,呃——” 方相氏四目如电,正在狂笑间,他身子忽然向前一倾,一支弓矢直直地插进了他的脑袋。 “你!” 他头颅扭过,只听嗖嗖声响,缙黎连发四矢,箭箭射在他的眼睛上。他头上四目就如四盏灯火一样依次熄灭。 “呵呵呵呵……小子厉害啊”方相氏阴阳怪气的笑起来,随后抽了口气,阴恻恻的说道,“嘶……好疼啊!” 说罢,他扔下长戈,一步步走向缙黎,当着他的面扯下了头上的五支箭,冷笑着丢在了地上。 满是鲜血的脸上幽光闪过,神目恢复原样。他随手一挥,双手中又出现了长戈和巨盾。 姬桓执剑护到缙黎身旁,对方相氏言道:“尊神神威,小子拜服。但若再打下去,恐怕……日后传出去也会有损尊神您的威名。” “以多欺少,胜之不武!”方相氏冷笑道,手中的长戈重重在地上顿了几下。 “分明是你以大欺小,以神欺人。”缙黎自知不是他对手,却还是气不过,嘴上不肯服输。 那方相氏仰天大笑,神色一凛,厉声道:“尔等恶盗强梁以多欺少,也不想想,这墓中难道只有我一个镇守者么?” “你这怪神,怎么就听不进解释......” 没容缙黎抱怨完,便听方相氏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诡异又刺耳的的声音,似是哭嚎,又似咆哮。 灯火在瞬间全部熄灭,照壁后面那扇朱门前,两个跪地的金人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嘴上的封条也掉了下来。 那两个金人与方相氏身高相若,身上是青铜铸成,方面大耳,鼻直口阔,手里拿着斧钺,嘴里喷弓箭,身上有机关轴承,靠枢纽链接,十分灵活无坚不摧,感受不到疼痛,不会疲劳。 看着这两个镇墓金人竟如同活人一样行动起来,姬桓不知其原理,也觉得颇为神奇。以前曾听父亲讲过周穆王的传奇之事,听闻当年周穆王西游昆仑谒见群神,在路上遇见一个叫偃师的匠人,此人心灵手巧,竟然用草木竹石造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当着周穆王的面征歌征舞。 周穆王质疑偃师的技艺,他便当场分解拼装那木人,五官灵动五脏俱全,技巧绝顶世无其右。 此前姬桓一直以为这机关木人只是传说之事,不料今日竟能在墓中得见镇墓的机关金人,方知传说不虚。 方相氏冷笑一声,退身向后,用意念控制着两个金人舞向二人。 姬桓见状,手腕翻转,提剑迎向其中一个。他扬剑一挑,剑锋从金人胸前划过去,竟没有丝毫破损,只在金人身上留下几道划痕而已。姬桓心道,这剑锋未开,果然多有不便。 与姬桓的反应全然不同,方相氏见金人身上留下了剑痕,心中惊愕不已。要知道打造这金人的合金,乃是一铸剑世家所冶炼出来的最厉害的金属。 方相氏扯开嘴角笑了一下,镇墓金人手中斧钺舞得更加虎虎生风。 姬桓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住剑柄,足下发力蹬地往侧边一跃,半空中一脚踏墙借力折回,双手提剑,大喝一声,用力冲着金人劈了下去。 这一剑劈下去却与方才不同,只见剑刃直接划开金人的头顶,顺势将金人分成两半,金属部件散落一地,差点绊倒紧跟在它后面的另一个金人。 缙黎在远处挽弓搭箭瞄了许久,就等这一刻,他找准机会三箭连发,皆射中后一个机关金人的“枢机”,金人卡住,一动不动停在原地。 两个金人皆败,方相氏的勃然大怒,挥起长戈直奔冲了过去,却听后方墓室里传来一道女声,“住手!”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