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民国五年的上海,繁华生长在血肉污泥里,歌舞升平淹没了凄惨嚎叫,富人在温柔乡里纸醉金迷,穷人在黑暗处苟延残喘,这一切都在那十里洋场轮番上演,不过当事人不自知罢了。 世道之乱,已经持续很久了,军阀割据,外族侵略,这片土地就像个屠宰场,所有人都不知道今晚闭上眼睛睡觉,明天这双眼是否还有机会睁开。上海的繁荣烟火,更像是最后的狂欢,麻木的人沉醉其中,清醒的人自甘堕落。 不过这一切,都影响不到破晓,毕竟身为一只修炼了两千年的猫妖,啥乱世没见过?反正都奈何不了她罢了。 民国五年,初秋,上海南京路八方巷二十二号铺。 暮色降临,点点灯火陆续亮起,暖黄的灯光,柔和了白日里冰冷锋利的上海,最亮最热闹处便是这十里洋场了,不同于别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洋场角落,却有一条巷子,未经翻修,仍是老旧的青石板路,寥寥几盏灯笼,荡在铺面屋檐处,摇摇晃晃的烛影投在青瓦白墙上,更添朦胧。不过此番光景在这富贵乡里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哒,哒,哒”有人!巷子深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就这么缓缓的一步一步踏过来。巷子幽深,看不见人,颇有几分神秘。 越来越近了,晚间飘起小雨,那人撑着把油纸伞,衣袖裙摆宽大,不是时下流行的洋装旗袍,是一身袄裙。烛光飘摇,不甚明亮,看不清来人的脸,只瞧着身姿窈窕,步态优雅,应当是个美貌女子。 渐渐近了,那人停在22号铺门口,缓缓收了伞,轻抖了下雨水。檐角烛火照在她脸上,方才看清了这张脸。 一双杏眼,眼尾却稍稍上挑,灵动之中带了抹诱人风情,睫毛细密纤长,微微遮住黑亮的眼球,只一双眼就引人遐思。鼻梁高挺,鼻头圆润,下面一张樱桃小口,晕着胭脂色,在白皙的脸上衬得更加鲜艳。一头黑发用根白玉簪子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耳后垂下几缕碎发却打着卷,像是那些富人太太烫过的洋发型,耳上荡着对珍珠耳环,泛着微亮光泽,拿着油纸伞的手纤细无暇,修剪圆润的指甲染着大红色蔻丹,腕上一根红绳悬着一对儿银铃铛,好不俏皮。虽还穿着前朝衣饰,却不显老气沉闷,甚至于这十里洋场最时髦美丽的女郎都比不过她。 “您来了,快请进,请进”22号铺面的老板董成见了女子忙迎了出来,将人恭恭敬敬的请了进来。 “天寒,您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董成将早煨在炉子上的茶壶取下来,斟了杯茶递给女子。 “多谢,董老板客气了。”女子音色软软的,轻巧的钻进耳朵,落在心上却又是冷清的,不过仍是好听。 “我想买下这铺子,价格您定便是。” “嘿嘿,不知姑娘买下这铺子想做什么营生?” “当铺” “这……不瞒您说,我这铺面地段儿并不好,怕是没什么生意,我也是撑不下去了,才想卖了这铺子。”董成双手交握,面露难色,他是个老实人,不忍心骗眼前这个天仙似的姑娘,可实话这么一说,铺子卖不出去,他就得饿死。 “哦?您这铺子可在这十里洋场的地段内,怎得会生意不好?” “您有所不知,这条巷子临近静安寺,虽说静安寺香火不错,可来的大多是富贵人家,瞧不上我这破烂儿,再说这地段饭店、舞厅、银楼数不胜数,我这生意更做不下去了。”董成到底是说了实话,说完一副苦相,脸上的褶子更深了。 女子抬眼,巡视一遭,几列博古架上满满当当的,但能拿的出手的不过寥寥几件,这也无怪乎铺子开不下去。 “多谢老板如实相告,不过无妨,这间铺子我买了。”女子笑望着老板,从袖中掏出一个精巧的荷包放在桌上,推到董成面前示意他收下。 “董老板,您看看,这些可够?”董成打开荷包,里面赫然是两条金鱼儿!看得董成眼睛都直了。 “这……您……这太多了。”董成并不贪婪,只求着将这铺子卖了,回安徽老家去过日子。就他这铺子撑死两百大洋就能全须全尾的给买了,更别说手里捧着的两块金条了。 “够了就行,多的就当是答谢老板真诚待我了。”女子仍是一脸轻笑,未将这钱当回事儿。董成现下觉得自己真是眼拙,就看这通身气派也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儿。见女子坚持,董成便不再推诿,当即收钱道谢,从口袋掏出地契。 “多谢姑娘了,这是铺面地契,请您过目,这店里的东西都是您的了。” “老板客气,这些东西,您挑着用得着的带走,我留着也无用。” “也行,那你明天再来收铺子可好?这铺子久不开张总归有些杂乱,今天我收拾一番,明日一定交给您一个干干净净的铺面。”董成挂着笑,询问女子意思。 “也好,麻烦您了,那我就不久留了,多谢老板的热茶,告辞。”女子折了地契放进袖子里,起身撑伞走进了朦胧雨幕里,片刻便不见了身影。董成送走了女子,立刻掏出怀里的荷包,瞧着那两条金鱼儿,摸了摸又用牙咬了咬,是真的。不过董成还是觉得在做梦,这钱够他在老家过下半辈子了,越想越开心,看了看有些破旧的铺面,当即叫了人同他一起收拾起来。 第二日,天刚亮,街上不过寥寥几个小摊贩开摊卖早点,深秋的清冷空气缭绕几缕烟火,飘着些食物香气。女子还是昨日那身装扮,刚走到铺面门口正赶上董成开门。董成忙把人迎进来 “姑娘您瞧,可还满意?”女子环视一周,屋内杂物尽撤了,只留下一张圆桌,博古架上也收空了,唯独昨日瞧着还不错的几件摆在那儿,便再没什么了。地面家具擦拭的一尘不染,确实尽心收拾了。“多谢董老板,我甚是满意。”女子微微颔首,道了谢。 第二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得嘞,您满意就行,那……那在下就向姑娘辞行了。”董成躬着身子向女子作了作揖,面上挂着歉意的笑,余光瞥了一眼门外,原来马车早就在外面候着了。 “董老板慢走”女子送了送,董成便上车走了。车轮走在巷子里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上颠簸得很,车上的董成撩开帘子,深深望了眼慢慢走远的铺面,直到望不到影子了,才一把撒开车帘。 整个车厢一黑,董成脸上的笑立刻就垮了下来,凹陷的眼眶里落出一串泪来。这诺大的上海,能容下千千万万人,却偏偏容不下他。他抬手揩眼泪,触到袖笼里的金条,猛然一顿,想起老家的妻儿,又像是得到了慰藉,抹了把眼泪,到底是笑了。 目送董成离开,女子回到屋内,只见她摇了摇腕间系着的银铃,一缕轻烟自铃中飘出,沉淀在女子身前的空地上慢慢的竟凝出人形,化成一个一身黑袍的男子。 “主人”男子单膝跪地,微微抬头,低唤一声。男子有一副好相貌,眉毛浓密,鼻梁高挺,肤色也白皙,不过一双眼中眼白较少,显得眼球黑亮摄人,猛一看,一双眼竟都是漆黑的,再加上嘴唇单薄,唇色浅淡,使得他整个人都透着诡异冷漠的气场。 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他脑袋上长着一对雪白的毛茸茸的猫耳,配着他一身黑衣和清冷长相,竟也生出一丝违和的可爱。 “银耳,起来说话。如今已经是民国了,不用再行跪拜礼了。”男子起身,直挺挺的站着,显得很是别扭,已经五百年了,他还是没有听惯银耳这个名字。 “银耳,从今天开始这间铺子就是我们的家了,你按着旧日习惯重新布置吧!”女子露出一抹温和笑意,圆圆的眼睛微弯,很是动人。‘我们的家’这个词银耳听着极为熨帖,忙不迭的去布置了。 女子慢慢走出门外,抬头望了望,晨光微曦,撒在身上暖暖的,不同于井底的阴冷黑暗,伴着巷子里的食物气息将人心底也烫热。 自她生出灵识修成人形已经两千年了,刚入世便被收入一得道高僧门下,本该就此修炼飞升,却不想那僧人因一己私念招致妖魔屠戮山寺满门,她作为他的弟子也被毁了修为封印在一口荒井里。 整整一千年她都没有这样近的触到过阳光,虽说五百年前她终于冲破禁制重回人间,可每每看到阳光,她还是忍不住心底一阵战栗。 这世间肮脏至极,可偏偏惹得她贪恋无比。她再也不想回到那口荒井了,要知道那井底可不止她一只精怪。初时她失了修为,甚至无法幻化人形,一只猫儿即使有着尖牙利爪,可对上囚在井底的怨鬼妖魔哪有胜算? 女子的手不自觉的攥紧衣角,掌心沁出冷汗,被恶鬼撕掉毛咬掉血肉的感觉如跗骨之蛆,让她无法摆脱。深吸口气,眨了眨眼,女子才从恐惧中抽身。“罢了,你再也不是那只猫儿了。”女子喃喃自语。没错,这女子便是破晓,是活了两千年的猫儿破晓。 破晓在门口站定,趁人不注意双手快速翻转,结了个印打在铺面牌匾上,看上去无甚变化,不过来往的人却是再也看不见这间铺子了,就好像这条巷子里从未出现过这间铺子。 破晓收回手又幻化出一个铜铃铛将其悬挂在屋角。铃铛有手掌大小,一挂上去就叮当作响,铃芯敲在铜壁上荡出星星点点的绿油油的光点,一圈圈的像是水面涟漪荡漾开来,竟可以无风自动。 这铃铛唤作集怨铃,是冥府挂在黄泉路上专门吸引怨灵,进行集中捕杀的法器。破晓虽开当铺,却也不是什么客人都接待,积怨已久,心怀执念的人或鬼怪才是破晓的客人。 ————————————— “铃铃铃”屋角的集怨铃忽然剧烈震动,声音急促沉闷。 “主人,来客了。”银耳自铃中出来,破晓便再未将他藏进银铃中了,留他在当铺中充当伙计。 破晓此时正在倚在贵妃榻上午睡,银耳半跪在塌边,凑近女子耳边轻唤道,漆黑的眼紧盯着女子腮上因睡觉生出的红晕,半晌移不开眼。直到女子睫毛微颤将要睁开眼时才迅速撤开。 “呵,昨日才开张,今日便来客了?”女子睁开眼,眼里蒙着未散的雾气,黛眉微挑,似是有些意外,破晓撑起半边身子,银耳忙塞了个引枕在她身后,破晓半倚着也不起身,倒是像极了慵懒的猫儿。 “哒哒哒”说话间客人已经走到门前了。来人是位女子,穿着一身月白色团花秋海棠长旗袍,披着堇色针织披肩,脚上是一双黑色高跟鞋,一头长发披散着,发尾烫过卷儿,两鬓的发被束在脑后拘着其他头发乖巧的垂在背后。 “是个漂亮的”破晓抬手摩挲着下巴,做出一番评价。女人也在打量着屋内的情形。 正对门的是张圆桌,桌上摆着一套白瓷茶具,旁边是一个三足饕餮纹样的香炉往外飘着丝丝缕缕的烟,还未跨进门槛便有香气扑鼻,不是时下流行的甜香,此香冷冽有竹子的清香又混杂着鸭梨的果香,很是特别。 桌子两侧靠墙是两排博古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儿,她没见过却也瞧得出是些价值不菲的宝物。桌子后边是道圆形雕花房门,用珠帘隔开了,珠帘后设了张桌子,桌上摆了文房四宝,桌后是张贵妃榻,榻上铺了赤红的缠枝花纹样的褥子和引枕,此刻榻上倚着个女子,旁边还站着个一身黑袍的男人,珠帘挡着,影影绰绰她看不清。只是这奇奇怪怪的布置并不像当铺。 “掌柜可在?我来当东西。”女人压下心底不安,开口询问。“我在,您请进。”破晓坐直了身子,示意女人进来。 第三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女人走进来,撩开珠帘进到内室。 “请坐”破晓抬手示意,案前椅子应声退开,女人微微挑眉却并未说什么,只是优雅的坐下看向破晓。 女人落座,破晓才细细打量起她来。女人长相很是标志,脸上并未上妆,但依旧漂亮,配上这一身打扮很是温柔,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模样,只是浑身上下没一件首饰,连耳饰也未戴,瞧着又不像是大家小姐,倒像个女先生。 “和光姑娘想典当何物?”女人望向榻上颜色非凡的女子,也未惊奇她一眼就瞧出她的身份,倒是镇静反问“姑娘不妨先说是否可以给我等价之物做交换?我半生所困不过一件事,若是姑娘可以解我执念,我无所谓姑娘向我索取什么东西。”和光声音淡淡,平静得几乎看不出她心中有怨。 “那和光姑娘想要什么?”破晓喝了口茶,透过水雾,一双眼盯着和光平静的脸。 “我要和曾经永春班的名角儿如今林非灼的姨娘画眉交换命运。”和光眼神灼灼,紧张到声音微微颤抖。 “逆天改命变数极大,代价也极大,且这代价还得从你身上取,你也愿意?”破晓放下茶盏,身子前倾,懒懒撑在案上。 “愿意”和光又恢复到平静的模样。 “为情所困?既是如此何不直接让林非灼爱上你,我有法子。”破晓有些好奇,这般迂回的法子显得有些蠢笨,但和光显然也不是蠢人。 “我爱他,却也不想自欺欺人,我只要个机会,到底结果如何,我要自己掌握,成也好不成也好,我都认了。”和光眸光淡淡,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但破晓知道她有多不甘心。 “好,我答应你,不过三魂七魄、七情六欲你得选一样典当给我,在你死后我会来取。不过你缺了一样可就入不了轮回了,只能在冥府被关着,这还是最好的结果,你可要想清楚。”破晓盯着和光,极为严肃的警告。 “你需要什么自去取吧,只要帮我达成愿望即可。”和光脸上并无起伏,仍是神色安宁,像是一尊白玉雕像。 “我能让你二人交换命运,不过你这具身子却不能和你一起,我把你的神识送到过去,让你回到一切事情发生之前,你还是你,不过用的是过去的身子。至于你现在的身体就暂时寄存在我这儿,若是你神识所在的躯体身死,那你现在的这具身体也会即刻断气,你就彻底死了。”破晓起身将和光带到博古架旁,转动架上一个小青铜鼎,眼前景致瞬间一变。如今他们在一处密室,四面都是墙,除了墙上嵌着的灯架、一张雕花木床和一张桌子就再也没什么了。 “你将这丸药吃了,躺到床上,等一会儿。”破晓递给和光一颗往生丸,这药可保她的神识在阵法中不被冲散。 和光也没问,将药吞了就乖乖的躺到床上去了。 破晓点燃案上的熏香后,站在床前双手结印,催生出一个巨大的符印笼在床上,强烈的气流涌动吹得破晓黑发飞扬,衣袂猎猎作响。破晓光洁的额上一道白色印记发出强烈的光芒。终于气流慢慢消失,只剩下红色的符印罩在上方。 “阵法已成,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和光意识逐渐模糊,破晓的话幽幽穿进她的耳朵,她却睁不开眼了。神识完全被剥离前和光极费力的抬起手探向脖子,伸手拽出一根链子,上面坠着一枚精致金戒指,颜色已经有些暗淡了,和光将其紧紧攥在手心,终于安心的离开了。那枚戒指是林非灼与她成婚时亲手为她戴上的婚戒。 清·光绪二十八年 和光再次醒来是在一间破破烂烂的柴房。 “这个贱蹄子,倒也真是能耗,饿了这么多天了还不服软,要不是班主瞧上她那副好嗓子,老子早就把她卖到窑子里去了。”男人话音刚落,柴门便被一脚踹开。和光还来不及看清他的样貌便被一鞭子抽得眼前一黑。早在她醒来便知道这副身子早已饿了多天了,如今是再也熬不住鞭打了。 “小贱人,还不服软?你老子娘早把你卖给咱们戏班子了,你趁早歇了逃跑的心思吧!再跟老子犟,老子现在就把你卖到窑子里,让你做那被千人骑的妓女!”男人说完还不解气,又抬手抽了和光一鞭子,抽得和光皮开肉绽,血都快淌到地上去了。 “大哥饶命,我愿意留在班子里学戏,我保证再也不逃了。”和光蜷在地上无法动弹,只能拼命的伸手拽上男人的裤脚,说完便晕了过去。 自晕倒那日,已经过去三日了,和光服了软,便被班主派人带出柴房,请了大夫来看了下。本来和光身子骨就不大好,上辈子虽不得爹爹喜爱,却因着是嫡出女儿倒也未被亏待,用药养着,将将也能苟活。如今这副身子就是幼时的自己,在这冬日里饿了几天又挨了几顿毒打,大夫早断定她活不了。班主差点将她直接扔进乱葬岗,这年头谁会为了个半死不活的丫头多费银钱,还好她今日醒了过来。 和光细细打量着水盆里自己的倒影。肤色白皙,瓜子脸,生得很标致,尤其一双秋水似的眸子极为动人。这的确是她六岁的样子。 民国元年她与林非灼相识,那时她十六岁,自此一颗心就落在了他身上,民国三年她与林非灼成婚,民国五年她也不过二十岁,可是两鬓竟已生出白发,原本一直披散着长发也被她自己减去大半,鬓发皆被束在脑后藏着,她怕极了,怕林非灼看见了更加厌弃自己。和光抚摸着头上茂密黑亮的头发,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欢喜,她回到了过去,她和画眉交换了命运,一切都没有发生,她终于有机会让林非灼爱上自己了,这一次他一定会爱上我周和光! 和光心底的声音在呐喊在欢笑,温柔的眼眸里爱意、悲伤、激动的情绪不停交织,逐渐燃起歇斯底里的火来。 第四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嘶……” “错了,重来!”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的鸡方打鸣,和光就已经在院子里耗腿耗了一个多时辰了。 她醒来那日班主就安排了她跟着师娘学戏。永春班曾是上海数一数二的昆曲班子,几年前因着一出桃花扇在上海站住了脚,现在教她的师娘便是当初唱李香君的名角儿,而班主当初唱的是侯方域,二人因戏结缘成了夫妻。 虽然师娘年岁大了已经不登台了,但是却是戏班子里最好的闺门旦师傅,和光也乐得跟她学戏。不过这昆曲虽唱腔委婉细腻、流利悠远很是入耳,但是这咬字唱腔于和光来说却无异于稚子学步,极为艰难。 不说现在,即使是过去她也只在上海待了几年时光,莫说是昆曲的“水磨调”她连上海话都说不好。周家原是宜昌府一带的富户,后来才来上海做茶叶生意。和光说话是带着巴楚一带的口音的,这吴侬软语听不懂便算了,和着这戏词儿背得和光舌头直打结。 偏偏师娘也是极为严厉的人,错一个字儿便是一竹鞭,如此重复下来,不过一个时辰,和光就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冬日的早晨最是严寒,和光穿着单衣却满脑门儿汗,风一吹冷得直打抖。 “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和光挨下鞭子,也未停声,继续咿咿呀呀的念着,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细细听来还听得到牙齿打颤的声音。 学戏真难!和光心里想道。可是她不能不学,民国元年她与林非灼在戏园相识,那一日正是永春班的画眉初登台唱长生殿。 林非灼爱听戏,尤其爱听昆曲,画眉当时是永春班新出的旦角儿,戏班子早早地造了势,他自是会来捧场,她和画眉是同一天认识林非灼的,甚至她周和光才是林非灼明媒正娶的妻子,可偏偏林非灼一颗心尽在画眉身上。 和光固执的认为这一切一定是因为自己和林非灼志趣不投,他爱听戏,画眉刚巧会唱戏,所以林非灼才会被勾引了去。如今重来一遍,和光早早便决定了,她一定要学会唱戏,不仅如此,她还要成为整个上海的第一名角儿!她没有退路了,再也没有机会重来了,她不能失去林非灼,她爱他!比起学戏的痛苦,彻底失去林非灼才是她彻骨的痛。 如今是光绪二十八年,离她与林非灼相遇还有十个年头,这十年她一定要成为一个角儿,一个众人追捧的名角儿。所以她要好好学戏,虽然她与画眉换了气运,但是她不敢保证,十年之后她有画眉那样的实力。她不敢赌,她与林非灼之间决不能出现意外。这十年的时间必定是要与戏为伴了。 “好了,今日的晨功便到此为止吧,去吃饭,吃完了还是到这儿继续练。”现下天已经大亮了,日头隐隐升起。 “是,师娘。”与师娘道完别,和光拖着疼痛的双腿慢慢朝着另一间屋子走去。师娘早已不带徒弟了,只是班主瞧着她条件极好所以请师娘单独教她。平日里在师娘的院子里练功,不过吃住还是和其他学戏的孩子在一处,如今要去的便是吃饭的地儿。 师娘放的晚,再加上她早上练得狠了,一双腿走路很是吃力,在路上费了不少时间,所以等和光进了屋子,其他的人已经都吃上了。 走到摆着饭盆的桌前一看,馒头是已经没有了,菜盆里也只剩下些汤汤水水,到是粥盆里还有个底儿。和光拿了碗,将盆里剩下的几块地瓜和一些米糠舀到碗里,坐在一边的空桌上吃起来,已经冷了,吃到胃里让人一激灵。 不过和光也不觉得苦,如今的世道不好讨日子过,班主能让这么一批孩子吃上地瓜米糠粥已经是不易了。至于前世种种富贵,远没有如今能和林非灼有个良缘重要。 和光几口吃完了粥洗完碗便转身要走,刚一抬脚身后就有人叫住了她“和光!等等我。”叫住她的是她的大师兄,也是所有学徒们的大师兄,班主和师娘的儿子章薤白。“师兄,有事么?”和光不解这位相识几日的师兄忽然叫住她有何事,抬头望向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俊秀少年,和光问道。 “拿着,悄悄吃,莫让人看见了。”只见少年借着身形遮挡住屋里人的视线,飞快的朝和光怀里塞了个东西,和光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少年挂着温和笑意摸了摸和光的头,转身跟着另一群少年到前院练功去了。 和光走在路上啃着馒头,没错儿,这馒头就是刚刚大师兄塞给她的。 学戏的孩子有男有女,只是男女不在一处练功。大师兄今年十岁,不是这批徒弟里最大的,却是最早开始学戏的,早几年跟着班主学,后来班主身子落了病,有些跛脚,便把师兄交给前院的师傅去教了。 师兄承了师娘的好相貌,长得极为俊秀,瞧着不像是个戏子,倒像是林非灼那样的富家公子,是个扮小生的好苗子。将来定是个如班主一样出色的角儿。 和光嚼着馒头细细思量,也没想清为什么师兄要给她馒头,二人并无交情,许是因着自己是师娘的弟子,又瞧着自己未吃饱所以可怜自己吧!和光想着,转眼便到了师娘院子里,也就懒得想了,两口吃完了手里的馒头便又开始练功了。 晚上约莫亥时和光才从师娘院子里回来。师娘向来严厉,和光总是练功练到最晚的那个。一天下来身体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和光回到睡觉的地儿,打了井水洗漱,戏子命贱,用不起柴火煤炭烧出的热水,即使是冬天也是用的井水。和光端着盆,走进屋子,刚一进去就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往日这个点儿屋子里可热闹了,都是些小丫头,回了屋子有说不完的话,今天倒是安静得出奇。 第五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和光看在眼里,也未说什么,进了隔间就去洗漱了。 和光解开衣襟,拿毛巾沾了水擦背。师娘严厉,今日一番练下来背上挨了不少鞭子。 竹鞭抽人不伤筋骨,可是打在皮肉上也极为疼痛。和光身材瘦削,背上骨头突出,白皙的皮肤上红痕斑驳,有些打的重的已经泛出青紫。 “嘶……”冰冷的井水贴上伤口激得和光倒吸一口冷气。忍痛洗漱完,和光端着水盆出了隔间去院子里将水倒了。 和光再进屋时,不知是谁将桌上的蜡烛吹灭了,几个丫头早就爬上床蒙头睡了,显然是有意排斥和光。 和光也懒得计较这些小丫头间的勾心斗角,摸黑爬到自己床铺边,脱了鞋刚准备爬上床,手下却摸到一片湿濡,在往旁边一探却是干燥暖和的。 人多屋子小,被褥床铺也有限,这里向来是两个丫头合盖一张被子,共睡一张褥子,偏偏自己这块儿湿了,旁边却没有,显然是人故意泼的水。 和光趿着鞋子走到桌边,摸到火折子将蜡烛点燃,灯光甫一亮起,炕上就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李和光你干嘛?大晚上的还让不让别人睡觉了?明天我还得早起练功呢!” 和光前世姓周,今生逆天改命不愿与周家扯上关系,故而只留了母亲取的名字,随着师娘姓李。 和光回头一看正是连翠,连翠为人轻狂,自觉天赋极佳,教授自己的师傅也应当是班子里最好的才是,因而对师娘亲自教的和光极为看不惯,每日和光回房定能听见她同别人讲自己的闲话,今日回房却是安静,原是偷偷使了坏。 “你也不必嚷嚷,若非有人故意淋湿了我的被子,今日也没有这么一出。”和光拉了凳子坐下,盯着连翠缓缓出声。 “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你一个人的睡不了,就让我们一屋子人睡不了?你好大的脸呐!”连翠掀了被子跳下炕头,踩着鞋子走到和光面前,掐着腰下巴微抬好不倨傲。 “大家要是有怨气自当怪那泼水的人,湿的是我的被褥,吵到的是大家,唯独快活的是那泼水之人。”和光抬手倒了杯水一口口抿着,端的是惬意舒心,好似今晚要睡湿被窝的不是她。 这么一闹,睡下的没睡的此刻是全睡不着了。“连翠,本就是你先招惹和光丫头,现在你又在叫嚣什么?”炕头角落传出一道不悦的声音。 和光抬眼看去,是素月,此刻她正拥着被子坐起身,皱着眉瞧着连翠,想来是被吵醒了。素月是丫头里最大的,也是班子里的师姐,为人稳重严厉,不怎么与人交际,就好似现在连翠对和光使坏她不管,若非吵到她睡觉,她也不会开口。 连翠见惹着素月不快,虽不敢顶撞素月,心中却越发恼怒。气冲冲的走到桌前拎了茶壶竟是不管不顾的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将半壶水泼到了和光的被褥上,连带着旁边的也沾了不少水。 “啊!连翠你干嘛!”睡在和光旁边的丫头连忙拽过自己那一半褥子,一时也有些生气,还是旁边的人将她按下了。 一屋子闹闹腾腾的,让人心烦。和光趁着屋子里争执不休直接开门到了院子。“李和光,你去哪儿?怎么,你怕我了?竟是想溜了!”连翠一直盯着和光,见她被淋了被子不但未争辩还直接出去了,便觉得和光怕了她,识相的躲开了。 连翠倚着半开的门,颇为得意的嘲笑和光,末了还转头朝着屋子里看去,似是在炫耀。“啊!”连翠惊叫出声,扭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和光。 女子披着件外裳,头发散开覆在肩背,皎皎月色撒下来,衬得女子顺滑的黑发和柔美的面颊泛着点点银白的光泽。真美!呸!连翠怔愣一瞬,火气一下子就冒上来了。 “李和光,你竟敢用水泼我!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和光也不逞能,撒丫子就跑,顺便还将手里的铜盆扔了过去,连翠躲闪不及,额头生生挨了一记,疼得哎呦直叫,顺势就坐在地上哭爹喊娘。 不到一会儿,隔壁院子里陆陆续续就亮起了灯。这院子隔壁就是男子并着班子里其他人的住处,后边儿就是师傅师娘和厨房。如今和光同连翠在院子里砸盆打架,哪能不将人吵醒。 “先将衣裳披着,夜里寒凉,莫再病了。”和光扭头看去,章薤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还将她满院乱跑时丢掉的外裳捡来给她披上了。 “师兄,你怎的来了?”和光说着往院门口看了看,其他人倒是没来,事情闹大是在和光意料之中,刚瞧着隔壁院子的灯亮了倒也没吃惊,却没想到是章薤白来了,竟还拦住了那些爱瞧热闹的小子,自己一个人来了。 “师兄!我好冷,你看看李和光,她泼我一身冷水还用盆将我砸伤了!呜呜呜~”连翠瞧着章薤白对和光嘘寒问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师兄虽性子温和却是不偏不倚,没对人额外的示好过,现下竟然亲自为李和光披衣裳,还怕她着凉,明明自己更惨才是。连翠哭得越发凄惨,想得师兄几分怜惜。 “和光不会无缘无故的出手伤人。”章薤白瞥了眼地上撒泼的连翠不咸不淡的出声。言下之意是连翠先挑衅的,如今这下场也是活该。 “师兄!你……” “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不想睡就都给我滚去练功!”连翠抹了把鼻涕还想争辩,抬眼就瞧见师傅师娘来了,顿时就蔫儿吧了,低着头不敢看他们。 和光抬头瞧了瞧,月上中天,应当是子时了。冬天于穷苦人家来说本就难捱,班子里有衣有食已是艰难,丫头小子没有冬衣可穿,和光畏寒日子越发艰难,此刻穿着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别怕,有我在,父亲不会责怪你。”和光本是冻着了,章薤白瞧着她身子颤了颤,以为是怕师傅责怪,凑过来俯身在她耳边安慰。热气伴着他的话呼出来,凝成一片湿濡钻进耳朵。 第六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和光心中一颤,往后退了退,没有答话,章薤白没来由的照顾让她有些不安。 “班主,呜呜呜……和光她欺负人,她泼我水,还砸伤了我!”连翠收了刚才气焰,卖起惨来。 “闭嘴!大晚上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和光丫头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班主让连翠吵得头疼,喝斥她闭了嘴。 “师傅,连翠先用水浇湿了我的褥子,我同她说理,她耍赖又浇了半壶水上去,我气不过拿水浇了她,她追着我要动手,盆是我情急之下丢出去的,没想到那样准,砸到她脑袋上了。” “噗嗤,哈哈……”和光面上一副正经样子,偏生话说的这样欠,惹得门口缩着的丫头笑出了声。 “你,过来。”豆子脸一垮,颠颠儿的跑过来了。也怪自己瞧什么热闹,偏偏还笑出声! “你说,事情是不是和光说的那样?”豆子一双眼滴溜溜的转,看看和光又看看连翠,撇撇嘴抬头道:“是,班主,和光姐姐说的没错。”说完还朝和光眨了眨眼睛,识相得回屋了。 “不是的,班主,是她招惹的我,明明是她欺负的我,豆子撒谎,她撒谎!”连翠眼见自己要挨罚,不管不顾的冲到班主面前抓着他的裤腿,哭得涕泗横流的。 “够了,连翠你故意生事,诬陷同门,罚你明日去秦师傅哪儿领五十鞭子,明日的饭也不用吃了。滚回去睡,别在这儿嚎。”班主一脚把连翠踢开,定了她的罪,将人撵回屋。院子里只剩下和光、章薤白和师父师娘。 “和光,虽说连翠有错在先,但你二人大打出手,大半夜闹得鸡飞狗跳的,伤了同门情谊,你也得挨罚,明日在你师娘哪儿领二十鞭吧。” “是,师父,和光领罚。师父、师娘,这么晚还惊扰到您,是和光的不是,和光下次不会了,更深夜重,二位还是早点回房歇息吧。”和光音色淡淡,也无半点不满,想着早点将人送走,自己也好休息,今夜这么一闹,她也着实精疲力竭了。 “爹、娘,儿子有一事相求。”师父师娘刚准备回房,一旁沉默半晌的章薤白忽然出声。 “爹、娘,儿子想让和光师妹住进儿子以前的屋子去,师妹的被褥湿了,今晚定是没法睡了,爹娘也清楚,因着师妹是娘的徒弟,招了院子里别的丫头的嫉妒,所以才有今日这么一出,虽说都是小打小闹,但是天天这么闹上一番也惹人心烦,不如就搬出去,省的爹娘被烦扰。师妹原本就资质非凡,让娘破例收徒,如今倒不如特殊的彻底些,师妹她值得。再说我那屋子和娘的屋子在一个院里,平日也方便娘教导师妹,两全其美的事儿,儿子还望爹娘同意。”章薤白说完拱手朝师父师娘拜了拜,倒是十分诚恳。 “和光丫头,你觉得如何?”班主看了看章薤白,将他晾在一边,扭头问和光。 “和光不敢托大,能让师娘亲自教导,已经是和光的造化了,和光不敢再要求更多。” 班主抚了抚胡须,沉吟片刻,正当开口倒是被师娘拦下了: “我觉得如此安排也行,我年纪大了,身边有个丫头陪着,我也好打发时间,今晚就搬过去吧,薤白屋子里一应俱全,现下也住得,明日你再仔细收拾吧!”师娘朝着和光说完,转身挽着班主直道累了,班主也没说什么,径直就领着夫人回去休息了。留下和光、章薤白二人面面相觑。 “和光,已经很晚了,明日还得早起练功,赶紧回去休息吧!屋子就在娘爹娘屋子东侧,隔个厨房就是了。我也先回去了。”章薤白说完也不停留,转身就准备走。 “师兄,今日谢谢你。”和光今日承着挨罚的风险,将事情闹大,无非就是借此杀鸡儆猴,屋子里对她怀怨在心的不止连翠一个,今日一场闹剧也是杀杀其他人的心思。不过章薤白的一番话让她得了间单独的屋子,倒是彻底省了她的麻烦,自己谢他是应当的。 “和光丫头不用谢我,我说了,你值得。”章薤白听了她道谢,脚步一顿,撂下这句话就走了。少年衣着单薄,背影却仍是挺拔,不过这师兄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不卑不亢的模样,活像根儿脆生生的小竹子。 和光压下这奇奇怪怪的想法,快步朝着那屋子去了。她倒没注意,她刚迈出院子,章薤白就去而复返,悄悄跟着她,瞧见她找着了屋子,熄灯歇下了才回去。 章薤白未提灯,迎着月色慢慢往回走,他是想送和光回去的,冬夜天冷,她要是再着了风寒怎么办,也没提个灯,要是摔着了,小丫头会不会哭鼻子。想着想着,少年不禁笑了,皎皎月光撒在面上,更添几分温柔。 和光病着的那三日,是章薤白求着父亲请了大夫为和光看病抓药的,那三日,和光是他亲自照料的,到今天他还记得小小的丫头躺在床上,脸色惨白,水灵的眸子紧闭着毫无生气的样子,如今她活过来了,自己是再也见不得她受委屈了。好在和光留在班子里学戏,自己也能护着她几分。 这边和光拥着柔软的被子,始终无法入眠。和光心里一直回荡着章薤白那句‘你值得’。 算上前世时光,整整二十六年,没有一个人对和光说过你值得这三个字,她爱的林非灼没有,哪怕是她敬重孺慕的父亲也觉得她是个赔钱货,若非记挂着自己与林非灼的一桩娃娃亲,自己怕是当不成这周家小姐。 章薤白与自己相识不过几日时光,却是这样肯定自己也是值得被好好对待的。和光有些欣喜,但心底总有一股酸涩压抑不住,逼得她流出泪来。连一个相处几日的人都能向她表达善意,偏偏自己深爱的人却从未正眼瞧过她,将她的一颗真心弃如敝履。 和光仰躺着,任由眼泪流到鬓发里,身下的被褥比自己的柔软许多,许是空置太久,有一股霉味儿,还有,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儿,是师兄身上的味道,和光总觉得有些熟悉,许是哭累了,慢慢的竟也睡着了。 第七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翌日清晨 和光刚从师娘院里回来,想着此时去吃饭本就晚了,倒不如先将屋子里的被褥拿出来晒一晒,今天出了太阳,正好晒被子。 “和光!”和光正将被子往绳上晾呢,忽然听到有人叫她,还未看见人,手里一轻,是章薤白拿过被子帮她晾上去了。 “师兄,早上好,师兄找我有什么事么?”和光本就不善与人交际,但章薤白昨日才帮了她,倒是不好冷待他。 “今日为什么没来吃早饭?可是身子不舒服?我有点担心,过来瞧瞧你。”章薤白低头笑望着和光,一双荔枝眼水汪汪的,温柔含情,比之女子也不遑多让,此刻掬着一捧忧虑,望着和光。 “呃,谢谢师兄,我想着先将被子晒了再去吃也不迟。”和光避开他的目光,望着被子说道。 “嗯嗯,那此刻被子已经晾好了,你先将这吃了好不好?”章薤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拿素色帕子包裹着的东西,打开一瞧,是个高粱面窝窝头。 “不了,师兄,你留着自己吃吧,我一会就去厨房。”上次已经吃了他的馒头了,和光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承了师兄不少人情了。 “我来时,大家就已经吃了差不多了,此刻你去,怕是只有舔盆的份儿了。”和光被他说的脸一红,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好了,我既给你带来了,你就吃了吧,我该走了,待会儿迟了,袁师傅该罚我了。”章薤白说完又要走。 “师兄,等一下!”和光情急之下揪住章薤白袍角,将人拦下了。 “怎么了?”章薤白望着揪住自己袍子的白皙小手,嘴角一翘,连带着声音也染上笑意。 “谢谢师兄,师兄……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和光缩回手,有些气恼,自己怎么着也活了二十六年了,怎么每次都被面前的少年搞得局促不堪。 她也有些奇怪和不安,自打她与章薤白相识,这个少年一直在帮她,没有理由的帮助,让和光不解。而且就和光看来,章薤白并非是个对任何人都好心的性子,但唯独对自己十分温柔可亲,哪怕是对自己施以援手的时候,都会像刚才那样问她好不好,哪怕自己拒绝,他也会换个花样让她接受。 和光实在是想知道到底为什么,再者问出来,自己也好想想如何回报他。和光不喜欢欠任何人,自然也包括章薤白。 “师妹是说这窝窝头么?哈哈,师兄虽说无甚大本事,供师妹吃饱还是行的。”章薤白笑着同和光插科打诨,说罢还伸手揉了揉和光的头,愣是将她梳得整齐的头发揉毛躁了才罢休。 “师兄,你知晓我说的不是这事儿。”和光皱皱眉,到底是没躲开,毕竟自己如今才六岁,比章薤白小上五岁,章薤白拿她当小孩儿对待也无可厚非。 “师妹身子孱弱,当初病重险些香消玉殒,这一只脚是大夫从阎王殿拉回来的,这另一只则是我死抱住不撒手的,师妹如今活过来了,我又怎舍得师妹受委屈?”章薤白敛了笑意,盯着和光,极为认真的说道。 和光心中也是一惊。她曾经也觉得奇怪,虽说班主有些身家,但也不至于为了个买来的丫头看病买药,即使自己有些资质,说到底也不值得。原来是章薤白求了情,如此看来自己病重几日,照顾自己的也是他了。 和光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现在看来,章薤白对自己诸多照拂,大概是因为自己是他费尽心力救回来又悉心照料的人,就像小孩儿养只小猫小狗似的,费了些心思,有了些感情,自然就多照看些。 不管怎么说,和光欠了章薤白许多,还是救命之恩,就拿这些来说,自己当回小猫小狗也就罢了。和光想通之后终是松了口气,总归是知晓原因了,以后也好寻了机会报答。 章薤白看着眼前的丫头眼珠滴溜溜的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一会儿一变,倒是比脸谱的花样还多些。 “哈哈哈,师妹你太可爱了。”章薤白弯了腰,凑到和光面前笑出声。和光抬眼,一双带着潋滟笑意的眸子直直的撞了进来,倒是吓了她一跳。听着章薤白的话,和光越发觉得自己像只小宠了,忍不住扶额叹了口气。 “师妹怎的叹上气啦?小女孩儿可不能生闷气哦,会长不高的。”章薤白瞧着和光故作老成的样子,只觉得可爱的紧,又怕自己真的惹恼了她,只好憋着笑煞有其事的唬她。 “是是是,我知道啦,师兄快回去吧,小心出功晚了挨鞭子。”和光实在看不下去章薤白一副逗小孩儿的模样,连忙将人哄了出去,见人走了,又掏出来章薤白给的窝窝头啃起来,吃着吃着却又笑出声来。 和光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自她重生,不对,是自娘亲过世后,和光就再也没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了,爱而不得的痛苦如跗骨之蛆,早将她折磨的失了原来心性。如今章薤白拿她当孩子,她竟也信了。 “薤白,过来,娘有话要问你。”这边章薤白刚从和光那处出来,还未走出院子便见章夫人站在屋门口等他。 “是,娘亲。”“去见和光那丫头了?”章薤白跟着娘亲进屋,还未坐下,章夫人就开口了。 “是,我见她未来吃饭,便去看看。”章薤白倒了杯茶递了过去,神色平静。 “你什么时候这么热心肠了?还是说你的热心只对她一人?”章夫人脸上带着笑,只是这言辞犀利的很。 “师妹身子本就比其他师弟师妹弱些,年岁又小,我这个当师兄的多关照些也无妨。”章薤白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倒是一副不偏不倚,问心无愧的样子。 “你少来了,我是你娘,我还不了解你么?你说,你是不是瞧上人家丫头了?你也十一岁了,那丫头倒是小了些,不过若是当童养媳养起来也未尝不可……” “娘,你说什么呢!”章夫人自顾自的说着,瞧那模样竟是真的在做打算了,章薤白越听越慌,开口拦住章夫人,免得娘亲越说越离谱。 “哟,你这孩子还害羞了。看来是真的存了心思了。”章夫人瞧着儿子慌张的神情,连耳朵都涨红了,心里大致明白了。她这儿子看着温温柔柔,对谁都一副和善模样,骨子里却也像他那父亲一般,是个冷情的。 偏偏对和光不一样,今儿个送吃的,明个送屋子,这点心思怎能瞒过她。现在将人叫来一问,果真是如此。 “行了,行了,喜欢人家就好好照顾着,总归是我的徒弟,将来亲上加亲也未尝不可。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娘不拦你。”章夫人看着儿子支支吾吾的,活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子,也觉得好笑。说完也就将人撵走了,免得儿子害臊。 第八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民国元年春永春班后院 一女子端坐于镜前,将脑后一绺青丝拢到胸前拿着把桃木梳子慢慢梳着,有些老旧的铜镜,映出一张模糊的美人面。 黛眉弯弯,眼儿水润,轻飘飘一眼望过去,含羞带怯,让人觉着像是被猫儿挠了心肺,格外勾人,琼鼻小巧高挺,下方缀着张殷红饱满的小嘴,此刻含着笑意,端的是一笑百媚生。 若只看到此处,便觉此女美则美矣却轻浮了些,偏偏那女子面颊饱满,不是张瓜子脸,倒生了张更端庄的鹅蛋脸,祛了那妖媚气,更添几分端庄。如此一来,半分不多,半分不少,倒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和光。 十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这十年间她跟在师娘身边耐心学戏,改朝换代那年月战乱频繁,日子极为艰难,加之师父师娘相继病重离世,班子里的人走的走,逃的逃,永春班几乎散尽,和光和师兄并着三位师傅,八九个孩子到底是一起撑过来了。 其中之苦和光再不想言说,不知别人怎么想,和光自己为的就是明儿个在升平戏园里亮相登台了。她可没忘,明日就能见到林非灼了。十年未见,想起这个名字,那张脸就从心底冒出来,一丝一毫都未模糊,连带着那份爱恋都让她心神激荡。和光想得出神,连房中进了人都未发觉。 章薤白刚进屋,瞧见的就是和光盯着镜子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 “小和光可是在想明日登台的事儿?”和光刚听见话音,便觉头顶覆上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 “师兄,你来啦!”和光不用转身都知道来人是章薤白,虽说如今她已十六岁,可师兄仍是将她拿孩子一般对待,这摸她头的习惯自六岁时就有了,十年间和光有时也忧虑,可莫要将她摸秃咯。 章薤白弯腰将和光手里的木梳拿过来,细细将齿间缠绕的几根青丝取下,这才为和光梳起头发来。 “和光丫头可是紧张了?”章薤白温声发问,和光盯着镜子里的俊朗青年微微出神。男子长相十分出挑,肤色白皙,五官俊秀,眼神温润清亮,身姿挺拔,就连握着木梳的手也是骨节分明,根根修长,浑身上下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来。 这便是她的师兄了,陪伴了自己十年,保护了自己十年的师兄。只有和光知道这双温柔平静的眼曾因为自己病重而翻起风雨、蓄出泪来,这双好看的手也曾为护着自己而攥起拳头、痛下杀手,和光更是知道这挺拔的身子曾为了自己在这乱世之中撑起一片安宁,虽不大,却容得下一个李和光,哪怕是现在也未曾弯一下。 和光本就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儿,章薤白对自己是什么心思,和光早就明白了,甚至是早早就同章薤白说清楚了,她李和光不喜欢他,她李和光这辈子都不会是他的妻子。 可任凭自己说也说了,劝也劝了,甚至拉纤保媒的事儿也未少干,章薤白愣是当做未听见一般,丝毫未动摇,每每提起这事儿,他总是望着自己一脸温和的笑,定定的看着自己,那眼神儿硬是逼得和光闭了嘴。 直到三年前师娘病重,临走前将章薤白和自己叫到床边上,师娘眼见着儿子长大,如今却是看不见他成亲生子,心中遗憾,就动了心思为和光和儿子定亲,和光虽是愧疚却不忍欺瞒,到底是直言拒绝了。 章薤白却是固执,哪怕是师娘咽气也没让他改口,只说是他自有定夺。自那之后,和光再也没提过这事儿了。只是心中筹划着将来定要为师兄寻一门好亲事,章家于自己有恩,怎么着也不能让章家的香火给断了。 和光想着,瞧着章薤白就有些头疼。依稀记得小时自己曾形容他像根儿脆生的小竹子,如今这小竹子倒是长成根倔强的大竹子了。 “师兄,我确实有些紧张。”和光低下头应答,她是紧张,倒不是因为要登台了,而是因为林非灼。 “小和光莫要紧张,你的戏已唱的极好了,这两年上海昆曲凋败,如今放眼整个上海滩,出色的昆曲旦角屈指可数,你莫要担心,明日你登台定能一曲成名。”章薤白搁下手中木梳,绕到和光身前蹲下来,迎上和光垂下的目光。看到小姑娘眼中的惶惑不安,他有些心疼。 “和光小姐,明日小生与小姐一同登台,还请小姐照拂一二,若有唐突之处,望小姐原谅则个。”章薤白忽的开腔,套着牡丹亭·惊梦一折柳梦梅的唱段说些浑话,还起身向和光行作揖,逗得和光发笑。 明日章薤白确实是与和光一同登台,唱的便是牡丹亭·游园惊梦这一折戏,和光扮杜丽娘,章薤白扮柳梦梅。这十年间和光因着技艺尚不纯熟,且世道极乱被章薤白捂着从未登台,其他孩子也年岁尚小,故而整个班子早几年是靠着章薤白和几位师傅登台唱戏维持生计的,较之和光来说,章薤白已经是上海的昆曲名角儿了。 “师兄少打趣我了,明日该是师兄照看我才是。”和光嗔他一眼,抬了他作揖的手,转过身去,懒得看他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好了,我不打趣你了,明日下午在升平戏园里唱,今晚你将行头检查一番,再默一遍唱词儿,就好好休息,别的不用你操心,一切有我。”章薤白抬手抚了抚和光的头,一双眼又细细的掠过她的眉眼,眸子里是浓的化不开的情意。 和光正欲开口,章薤白似是知晓她又要说什么,未等和光出声,便极快的转身走了。只留下和光又是一声叹息。愁的和光连林非灼的事儿都抛在脑后,坐在桌边望着院子里章薤白亲手为她栽的秋海棠发呆。 这屋子还是当初章薤白的那间,虽未有大改动,但十年间章薤白却陆陆续续的为她添置了不少东西。天青色的床帐子是她七岁时章薤白送的,梳妆台上的木雕小老虎是在她八岁时送的,那副银耳铛是她九岁刚打了耳洞,耳朵难受的厉害,戴不得铁的铜的耳坠儿,章薤白瞒着别人扛了几个月的沙包,给人做苦工攒的钱买来送她的。 那时候他白日练功,晚上去做苦力,和光愣是没看出来,后来回想起来,那几个月他却是消瘦的厉害。这屋子里大到衣柜妆奁,小到簪子耳坠竟都是章薤白置办的,目之所及都有他的影子。和光心中乱的很,她重生原就是为了林非灼,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一个章薤白,而爱不得的滋味,和光恨极了,可如今她却让章薤白生生受了这痛楚。 第九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和泰酒楼 “唉,你们听说没,永春班的章老板明个儿要在升平戏园唱牡丹亭啦!” “章老板?永春班的章老板?” “是呀,不然你以为是谁还值得我说一嘴的?也唯有章老板那等风姿能让我折服咯!”酒楼大堂一桌子人正在那儿嬉笑。 “唉,不对呀!这章老板确实是昆曲名角,他的戏我也是听过的,只是章老板是个武生呀!最卖座的一折戏也是宝剑记的夜奔,怎么跑去唱牡丹亭了?你莫不是听错了?” “我怎么会听错,据说唱的是游园惊梦这一折,和他搭戏的是她师妹李啼莺,升平戏园门外的展牌都摆了好几日了,不信你自己去看。” “李啼莺,怎么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不过既是章老板的同门师妹,想来也不会差,怎么样?王贤弟有没有兴趣一同去听一听?” “哈哈哈,去,去,怎么能不去?就是冲着章老板我也得去!哈哈哈……” 二楼包厢内 “非灼,你可要去听一听?”刚刚堂下的说话声他们可全听见了,顾游知道他这朋友爱听戏,因此问一句。 “章竹笙的戏确实不错,至于他的师妹,我倒是想见一见了。”章竹笙是章薤白的艺名,和光的艺名则是啼莺。外人多唤艺名,故此他们的本名倒是少有人知了。 红木雕花圆桌那头传来一道好听的声音,却带着浓浓的戏谑之意。抬眼望过去只见一男子歪坐在藤木圈椅上,修长的手指间夹着只小巧的青花酒杯把玩,末了将那半杯酒尽数饮下,随之抬手将杯子抛到桌上。男子一身西装革履却又不好好穿戴,西装敞怀连衬衣扣子都少扣了两颗,露出大片脖颈,端的是潇洒不羁。此人便是林非灼。 “非灼,那李啼莺你可知道?”林非灼爱听戏是众所周知的,但凡有些本事的戏子,林非灼几乎都去听过,甚至有些名角儿还是林非灼捧起来的,在这戏圈子里能得了林非灼的一句赞,也是脸上有光的事儿。自然这圈子里的戏子问问他,他倒是知晓得比别人多。 “嗬,章竹笙将她藏得这样好,未登过台,我从哪儿知道?”林非灼瞟一眼顾游,说话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好在顾游深谙他脾性,也未生气。只又剥了个橘子,重新拉开话头。 “非灼,过不了多久你可要成亲了,你天天出来听曲儿鬼混,你那小媳妇儿不管?”顾游憋着坏,想噎一噎林非灼。 “闭嘴!她周和光是林家的媳妇,可不是我林非灼的媳妇。”林非灼皱了皱眉,颇有些厌恶。 “你不打算娶她?你和她可是娃娃亲,再说你们林家的茶叶生意,少不得要走他们周家的船舶水路,就是你爹也不会同意你悔婚的。”林家做的是茶叶生意,这茶叶运进来,卖出去,少不得会走水路,这周家则是船舶漕运生意,林非灼和周和光除却娃娃亲这一干系,倒有几分商业联姻的意思。 “我会娶她,但她永远不会是我的妻子。”林非灼身子往后一靠伸了个懒腰,显然未将周和光当回事儿。 翌日升平戏园厢房 一个时辰后就要登台了,和光正坐在镜子前拍彩。和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心神不宁,她知道,林非灼来了,他来听戏了,待会儿只要一上台就能看见他。 和光盼这一天盼了十年,日日想,夜夜念,盼得心肝儿疼。若说和光不爱林非灼是假的,戏是为他学的,魂魄也是为他拿来做了交换的,这一生可说是为林非灼而活,可若说和光恨林非灼也是真的,恨他的无情,恨他爱着别人,连他爱着的女人,和光都恨不得亲手杀了。诸多爱恨纠葛,都在这十几年间被和光一丝丝嚼碎和着血吞了下去,时至今日故人重逢,只剩下期待和不安。 “和光丫头!”身后传来一道满含笑意的声音,是章薤白来了。 “师兄,你怎的来了?”和光转头就瞧见门口一身青灰长袍的章薤白。正值晌午,春日暖和的阳光照在院里开得正盛的梨花树上,漏下斑驳光影洒在章薤白背上,长至肩背的发,有一半被根木簪子挽在头顶,剩下一半被风扬起,有些擦着男子陷下的酒窝微微晃荡,衬得章薤白越发温柔干净,和光神思一晃,倒觉得章薤白此刻像极了戏里惑人心神精怪。嗯,梨花精。 “想什么呢?活像个呆头鹅!”和光兀自想着,到是章薤白走进来,扬手轻敲了敲她的脑门儿,才回过神来。 “没想什么。”和光脸一热,埋下头,有些懊恼,刚刚自己竟是被师兄迷了眼。 “嗯,和光丫头真可爱。”章薤白顺着和光的话未再打趣她,可那声音倒是带了十足的笑意。和光有些恼了,刚欲抬头,章薤白却忽然伸手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来,仰视着自己。 “师兄,你……” “我替你扮上。”章薤白收了调笑的神情,只微翘着嘴角,一双眼极为认真的望着和光。和光被他看的一怔,一时竟也忘了拒绝。 章薤白取了桌上的笔,蘸了些油彩,轻轻地抹在和光的脸上。因着他的一只手仍扶着和光的下巴,和光此刻只能仰视着章薤白。章薤白生得好看是和光见着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的,最好看的还是他的一双眼睛,眼大而圆,眼型却又稍长,睫毛浓密纤细,眼神莹润,好像总是含着一汪水色,瞧着便是一个极温柔的人。 此刻他垂着眸子,睫毛半掩着水灵的眼珠,神色很是认真,不像在为女人上妆,到像是在鉴赏什么奇珍异宝。章薤白的手很巧,无论是雕簪子还是耍刀舞枪,亦或是为她上妆扮相,他总是能做的很好,甚至师娘早亡,有些技巧还是章薤白亲自教她的。 为和光扫了红,章薤白搁下妆笔,又拿了眉笔,细细的为和光描眉。“和光的眉毛长得真好,都不用修理,眉间还有颗小痣,是有福之相。”章薤白描了几笔又停下来凑近几分端详着,横看竖看,他的和光总是美的,章薤白瞧着瞧着,脸上的笑意都止不住。 第十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因着章薤白弯着腰,他的几缕头发垂下来,时不时地扫过和光的脸,似是有意撩拨,蹭得和光面颊发痒。 许是因为学戏的原因,章薤白是喜欢蓄长发的,小时候和光还曾调笑着叫他“姐姐”,但和光不得不承认,章薤白蓄长发是极好看的,像极了戏文里的俊俏书生。 章薤白搁了眉笔,直接用指尖蘸了口脂点在和光的唇上,温热的手指在唇上轻轻摩挲,淡淡的樱唇霎时染上嫣红。“师兄,我自己来就好”和光往后一缩躲开了章薤白的手。 “和光,我心悦你。”章薤白瞧着和光闪开的动作,面上闪过一丝失落,随即收了手,抿了抿唇,温柔一笑,抛出这么句话来。 “师兄,你当知道,我对你无意。你是我的师兄,也只是我的师兄。”和光垂下眸子不敢看他,缩在衣袖里的手紧握着,指甲掐进掌心,嘴里却说着无情的话。 “和光长大了,今日和光登台后定能名动上海。”章薤白被拒绝但笑意未减,只是说了这么句不相干的话。 “师兄,和光希望你能另寻良缘,也想看到你结婚生子。”和光不想任由章薤白逃避下去,伸手极大力的拽住他的袖子,抬眼定定的望着他,认真却毫无男女情意。章薤白避无可避,那样清亮的眼神破了他一切幻想,像是冰锥直直的扎进他心里,用力蹂躏毫不留情。痛得章薤白身形一颤,后退一步,撞到了梳妆台上。 “和光,师兄会永远护着你的……院子里的梨花开的极好,秋海棠也要开了,你一定要看一看。快登台了,我先去扮上。”章薤白定了定神,红着眼眶笑着说完这番话就转身走了,和光叫了声也未停留。 和光看着他踉跄的身影,心中的愧疚压也压不住。十几年间她几乎未见过师兄如此失态的模样,肩一垮,向来直挺的脊背也弯了,好看的眸子被泪水浸得通红,整个人狼狈不堪,唯有一次是当年师父师母相继离世的时候,今日是第二次。 和光收回目光,恍然一瞥,瞧见了镜子里的自己,眉似远山,眼含春水,真真儿比那杜丽娘还要美上几分。 章薤白太了解自己了,知道自己这张脸如何画最美,也知道他留不住自己。和光知道章薤白的心意,也知道方才他话里的意思。上海不是永春班的后院,自己今日登台便是踏入这乱世之中了,章薤白怕再护不住自己,更怕自己离开他。 院里的秋海棠是章薤白亲手种的,自己曾高兴了好一阵儿,那时他说过,‘你既如此喜欢,我就种上一片,我和这花儿呀一起陪着小和光长大,哈哈哈。’那时他笑得开怀,和光也是开心的,可转眼间便是今日这般场景。 和光知道自己欠章薤白许多,如有报答的机会,那怕是要她的命,和光都不会犹豫,可和光唯独不能跟章薤白在一起。她爱林非灼太久了,久到跨越了生死两世。和光自己都分不清对林非灼究竟是什么感觉,她只知道林非灼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失去他,便如剜心之痛。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啧啧,这李啼莺倒是人如其名,声如莺啼,当真是好听呐!” “确实,上海近十年都未出过这么好的旦角儿啦,往后我们有耳福咯!” “我瞧着章老板也是极厉害的,武生唱得一绝,没想到这样的文戏也游刃有余啊!” 夕阳余晖照进升平戏园,园子里宾客满堂却无吵闹之声,只偶尔有人小声称赞,丝竹声声飘荡在园子里,悠扬婉转的戏腔缠绵悱恻,端的是绕梁不散。正是一出游园惊梦。 “非灼,这李啼莺果然有些本事,唱的是真好听啊!长得也漂亮极了!”顾游盯着台上以袖掩面作羞怯状的和光一时移不开眼。 “唱的不错,如今上海昆曲旦角儿无人能出其右。”林非灼右手搭在小桌上,食指随着管笙一下一下的敲着拍子,眉眼舒展,可见他听的很是舒心。 “哟!能得你一句赞赏也是不易呀!看来这李啼莺要红了。”顾游瞧着林非灼一脸熨帖也是好笑,近日他被那婚事扰得头疼,如今一听戏倒是好了。 台下听众尽是一脸享受,台上和光身姿绰约、神色娇羞,内里却情绪翻涌得厉害。不为别的,只因着她一上台便看见了坐在最前面的林非灼。隔得那样近,只消走上几步和光便能摸一摸那张在心里描摹了千万遍的脸。 林非灼眉毛浓密,眉峰明显,眼型狭长,眼窝深邃,睫毛细细密密的,并不卷翘而是微微向下,将犀利的眼神遮了一半,鼻梁高挺,唇色有些暗红,嘴唇又偏薄,剪的短发,有些碎发搭在额前,常穿西装,却又不肯好好扣着,一副浪荡公子模样。和光眼神悄悄瞟到台下,果然,林非灼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好,唱得好!” “李姑娘人如其名,唱得好!” “李姑娘人美声甜!“ “章老板,章竹笙!唱得好!” “……” 一曲唱罢,台下叫好声不断,和光同章薤白在台上谢幕。更是有人直接扔了大洋在台上当做打赏,连扔金戒指银镯子的都有。和光行礼道谢,心中总算安定了几分,她赢过了画眉,即便是画眉当年也无此盛况。 “李小姐果然不负啼莺之名,非灼佩服。”林非灼起身走到台前,仰头瞧着台上的和光,一双眼闪着点点笑意,嘴角微翘,手插在裤兜里,配上他那张脸,像极了风流公子同小姑娘搭话。林非灼懒得理会其他人的目光,抬了抬手,身后一个仆人便捧着一个木盘上前,盘子里是用红纸封住的大洋,足有五筒之数,这就是五百大洋了。这般丰厚的打赏倒是惊到了众人,来听戏的自是有富贵人家,但这么大手笔的人却是少之又少,仔细一看,认出那人是林非灼便又不足为奇了,林家家财万贯,林非灼素来爱听戏,戏唱的好,他打赏是一向大方的,想来今日这李啼莺是合了他的心意了。 第十一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李小姐风姿非凡,非灼钦慕不已,只好以此俗物略表心意,还请李小姐笑纳。”林非灼笑得开心,一双眼自刚才起就未从和光身上离开,好似真的对和光生了爱慕之意。 “小姐,您瞧那林少爷,也太过分了,竟然当众对着个戏子表露心意,您可是他的未婚妻啊!”戏园西侧靠后树荫下一桌席位,坐着个年轻小姐,穿着淡蓝色的洋装长裙,头上配着同色的蕾丝小礼帽,帽檐压的有些低,遮住了半张脸。在这熙熙攘攘的院子里倒是不甚显眼。此刻女子身边一丫鬟打扮的人弓着身子凑在女子跟前儿说着什么,眼睛看向林非灼的方向神色很是恼怒。 “柳儿,莫要多嘴。”女子端着茶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看了眼戏台那边,面上竟还有些笑意。 “小姐,您怎还笑得出来!三个月后您便要嫁过去了,林少爷这个样子怎么成?”柳儿瞧着小姐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越发焦急。 “他既做的出来想来也是不在乎这门婚事的,本来这婚事就是长辈的意思,他这般做法也无可厚非。”画眉——也是这辈子的周和光,她同林非灼从未见过,今天还是碰巧遇见了,没想到正遇着他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风流场面。 这边和光终于得了机会正大光明的看林非灼,白皙俊俏的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眼里闪着细碎的光,瞧着果真是极英俊。 这样的笑是和光从未见过的,因着他与自己的婚事,林非灼从不肯与自己多接触,加之林非灼本来就不喜欢那些封建做派的女子,可偏偏和光是被家里当做大家闺秀来培养的,如此一来更是没给过和光好脸色,更遑论现在这样灿烂的笑意。 一时之间和光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原来只消戏唱的好便能得他一笑,自己从前的一片真心竟比不上出好戏。 “多谢公子抬爱,只是这银钱就不必了,还请公子收回。”和光迎上林非灼的目光,展颜一笑,端的是不卑不亢。 “李小姐倒是有趣。如此便罢了,下次小姐登台,我还会再来的。”林非灼也不勉强,说完转身就走了。戏唱完了,人也差不多该散了。 林非灼走后不久,画眉便也起身准备离开。 “非灼,等等我!”林非灼走得快,顾游未反应过来,眼瞧着林非灼已经出了园子大门了,连忙将人叫住。 “怎么这么慢?难不成真叫那李啼莺迷了眼?”林非灼侧了身子,瞧着顾游撵上来,挑了挑眉,一脸戏谑。倒是没了刚刚一副耽于美色的荒唐样子。 “瞎说什么,还不是你一声不吭就走了。”顾游气喘吁吁,没好气得瞪了林非灼一眼。 “唉,等等,你猜我看见谁了?”顾游见林非灼懒得理他转身又要走,连忙拉了他的胳膊凑上去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林非灼瞧着他,也不开口,脸上是一点好奇之色都没有。顾游被盯得泄了气,只好主动开口:“我看见你的未婚妻周和光了。刚刚她也在园子里听戏。” “哦,那又如何?”林非灼拂开顾游抓着自己的手,语气淡淡,显然没放在心上。 “那是周和光,是你即将过门的未婚妻唉!你刚刚对着李啼莺献殷勤的样子,没准儿人家已经瞧见了。”顾游瞧着林非灼淡定的样子也是服气了。 “看见了就看见了,我还怕她看不见呢!”林非灼脸色不太好,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是明摆着的厌恶。 “小姐!小心!”一声惊呼引得林非灼和众人朝着不远处望去。原是戏园子散场,听戏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一时间人有些多,一个收拾桌子的下人端了两摞点心盘子本是避让身前的一位客人,未想转身间碰倒了一位年轻小姐,盘子全砸到那小姐身上了。刚刚那声儿便是那小姐的丫鬟叫的。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我扶您起来。”柳儿赶紧将画眉搀了起来,又伸手将画眉身上的点心渣子和碎瓷片抖干净。很是紧张的替她检查了一番。 “柳儿,我没事儿。放心吧。”画眉有些无奈,生平第一次偷听就让人给砸了盘子,果真是不该。方才领着柳儿离开,谁知碰着了林非灼回头,画眉不确定林非灼认不认识自己,但眼下并非见面的时机,便闪身躲到了一旁的大树后边儿,没成想听见了林非灼刚才的一番话。然后就被人给撞倒了。画眉抬眼悄悄瞟向大门口,果然瞧见了往这边望的林非灼。唉!真是倒霉。 “小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冲撞小姐的,还请小姐原谅,请小姐原谅。”那下人撞倒了画眉,还将盘子摔在了画眉身上,顿时吓得慌了神,弯着腰不停的向画眉道歉,生怕画眉责怪。 “你这么冒冒失失的,要是伤着我家小姐……” “好了,柳儿,我也没什么事,算了吧!”柳儿还想追究,画眉实在不想被这么多人围着瞧,便拦住了柳儿。 “谢谢小姐,小姐真是人美心善,多谢小姐原谅,多谢小姐原谅……”那仆人得了画眉原谅,连忙道谢,又是好一番夸赞。 “好了,下次再不要这么冒失了。”画眉说完,领着柳儿就朝着大门走去。全程竟是没生气,到是得了周围人的赞赏。 “非灼,你瞧,那便是周和光了。”顾游瞧着朝他们走过来的画眉,胳膊肘捅了下林非灼。 “你不走?”顾游看着站在身侧一脸冷漠的林非灼很是惊奇,依着林非灼对周和光的讨厌程度,现下他应该转头就走才是,怎么还站在这儿不动,像是在特意等人家似的。 “被人家听了闲话,你还想走?”林非灼瞧着距他们不过五六步的画眉,故意加大了声音。 画眉看了眼一脸讥诮的林非灼知道他这话是冲自己说的,原来他早知道自己偷听了。画眉垂下眼睛,心里有些懊恼,自己确实不该偷听的,现下竟还被林非灼抓了个正着。画眉被林非灼讽刺,心中总归还是有些不开心的,奈何自己有错在先,不好与他争论,只好装作没听见他的话,神色平静的绕过林非灼,准备直接走出去。 第十二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周小姐偷听完了就打算这么一走了之?”林非灼看见画眉像是没瞧见他一般,竟打算就这么离开,面上不虞之色更盛,直接抬手拦在画眉面前,将人给留下了。 画眉也没料到林非灼会出手拦人,惊得后退一步,也生了几分气恼。 “听见二位谈话并非我所愿,只是料想林少爷也不想见到我所以避开了,到是没想到林少爷会在大门口讲别人闲话。还让我不小心听去几句,这倒是我的不对了,和光向二位道歉。”画眉说完还煞有其事的低了低头,垂了眸子,看上去十分真诚,只是这话就是带着软刺儿了。 “林小姐倒是能言善辩。”林非灼被画眉这么一揶揄,难得没黑了脸,眼里还多了几分兴味,都说这周和光是实打实的大家闺秀,今日一见却不尽然。 “林少爷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一步了。”画眉不想与他纠缠,开口告辞。 “周小姐先别急着走,我们二人的事还没说完呢!”林非灼又上前一步拦住了画眉的脚步。痞意十足,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 “林少爷有话直说,和光没时间同您拌嘴。”画眉彻底恼了,明明林非灼对自己很是厌恶,自己也没想着纠缠他,现下自己先走,免得碍着他的眼,偏偏他一再阻拦。明摆着是故意为难自己。 “哟,周小姐这是生气了?非灼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周小姐回去同周老爷说一声解除婚约罢了。”林非灼一副不着调的模样,吐出的话倒是惊着了在场几人。 “我知林少爷对这桩婚事不满,和光也不想强人所难,说到底都是父母之言罢了,此事我会同家父说清楚的,只是林少爷也该知道你林非灼不是金子,谁都喜欢。解除婚约之事,林少爷也该费心才是。和光先告辞了,林少爷自便。”画眉说完,提步便走,瞧都未瞧一旁脸色铁青的林非灼。 “非灼,噗……哈哈哈,这周小姐可真能说。”顾游瞧着旁边一张脸冷得都快掉冰碴子的林非灼,十分不厚道的笑了,毕竟林非灼吃瘪的时候可不常见。 “不想挨打就闭嘴。”林非灼也是气急了,语气十分冲。 “额,我不笑了,话说,这周小姐真的能劝动周老爷解除婚约么?你不是还说会娶她么?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我本来也没有指着她能成,这婚约我心中有数,这周和光我是一定要娶的。”林非灼脸色稍霁。今日一见,这周和光与自己想象中倒是有些不同,娶她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林非灼想着,眼前便浮现出那一身蓝色洋装的美丽少女,还挺漂亮的,只是脾气倒是不小,想着刚刚周和光毫不客气的话,林非灼又黑了脸,冷哼一身就走了。 “嘿,怎么又生气了……”顾游嘀咕一声,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个二个的脾气还挺大。 ———————— 升平戏园后院 和光坐在镜子前卸妆,刚刚见了林非灼,还得了他的青眼,现下心中还有些高兴,连向来平静无波的眼里都带了浓郁的笑意。他方才说了,下次他还会再来。和光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重来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 “和光丫头想什么呢?这般高兴。”和光转头便看见章薤白撩了袍子跨进屋子。他已经卸完妆了,换了件素净的青竹色长袍。白皙的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好像丝毫没被上午的事影响。和光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要断了章薤白的心思:“师兄,我喜欢林非灼。”和光站起身看着章薤白,眼里尽是冷漠。 “和光,你……”章薤白面上一僵,眼里满是惊诧,显然是一时之间无法相信。 “我说,我喜欢林非灼。”和光像是怕章薤白没听清又强调了一遍,语气十分强硬,仿佛在证明她对林非灼的心意有多坚定。 “和光,我……林非灼已有婚约!”章薤白被和光逼出泪来,温柔的眼里含着圈水光,硬生生的憋着,仿佛下一刻要流出血泪。章薤白方才便看出和光情绪不对,唱戏时眼神都会不自觉地飘向台下,原本章薤白以为和光初次登台,这般表现是因为紧张,没想到却是因为林非灼。 章薤白知道和光心中没有他,他也并没有想过勉强和光和自己在一起,他只是想一直陪在和光身边而已,十年间他心中有过不甘、失落、甚至也曾想过放弃,可到最后,自己对和光的爱意只增不减,爱而不得纵然痛苦,可只要一见到和光,自己便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从前和光不爱他,也不爱别人,凭着师兄的身份,总能将人留在身边好好保护,可如今和光喜欢上了林非灼,自己是再没有立场去阻止和光与林非灼接触了,可林非灼已有婚约,并非良人啊! 章薤白瞧着和光一脸笃定的样子,只觉得一颗心被刀子搅和着,痛不欲生,几欲发疯!他恨不得上前问一问眼前的女人,她到底有没有心!可到底,他舍不得,舍不得看她张皇无措的样子。 “我知道,他的未婚妻是周和光。”和光神色淡淡,一脸不为所动。 “他并非良人!已有婚约却来撩拨你,他既能这么对周和光,以后也会这么对你!”章薤白一字一句,咬着牙蹦出来。 “可我就是喜欢他,我爱他!”和光看着章薤白眸子通红,额角青筋尽显,连声音都嘶哑的不成样子,这样暴怒的模样,她从未在章薤白身上见过。和光心中发虚,嘴上却还是毫不犹豫的吐出这番话来。 “他林非灼不止对你一人如此,这整个上海但凡有些名头的戏子,哪一个他没见过,没赏过?再者,你若,你若跟了他便只能当个姨娘!即使这般,你还爱他?和光……和光,师兄求你,求你不要喜欢他,更不要爱他,好不好……”章薤白说得愤慨,声音提高了几个度,说着说着更是情难自抑,上前一把拥住了和光,将头埋在和光脖颈处,哑着嗓子,求着和光,眼泪再忍不住,流出来,落在和光颈窝里,烫得和光身子一抖。 第十三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师兄,你……”和光想要推开他,可章薤白将她箍得死死的,硬是没有挣脱开。 “和光,我从来没有求过你,我求求你,求求你……”章薤白脸色极白,双唇颤抖,窝在和光颈旁,哽咽得不成样子。 “师兄!我爱他,他是我的命!”和光咬了牙,将章薤白狠狠推开,声音尖得刺耳,看着他留下泪来。章薤白这番样子,和光瞧了也心痛,可是林非灼和章薤白她必须得选一个。 “呵……”章薤白被和光推得倒退几步,定定的看着眼前那张爱了十多年的脸,此刻正流着泪,皱着眉,惹人心疼极了。章薤白手一颤,下意识的就想上前替她擦眼泪,猛然耳边又炸起她的话,心绪几番反复,最后竟是笑了。章薤白忽觉心口一窒,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连忙转身,踉踉跄跄的走出去了,没说一句话,也没再看和光一眼。 和光看着章薤白狼狈至极的样子,硬撑着没去管他,等到章薤白彻底走出去了,便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身子一晃,软倒在妆凳旁,缓了好半晌,复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这边章薤白一出院门,便再也忍不住,竟是一口血喷出来,刚才他也是强忍着,他怕吓着和光。 ———————— 周家大院 “小姐,你怎么能答应林少爷取消婚约呢?”柳儿替画眉取下蕾丝礼帽,梳顺了头发,又用几只簪子将头发盘了起来。 “他不满这桩婚事,难道我还要摆出一副上赶着的样子么?我爹会不会同意是一回事,我说不说又是一回事了,毕竟以后要做夫妻,总不能让他太讨厌我才是。”画眉敷着胭脂,眼里尽是算计。 “好了,莫要多嘴,替我换上袄裙,我去见父亲。”周老爷还是老派财主模样,也喜欢大家闺秀的做派,画眉当初哄着周老爷送自己留洋几年,学了洋人的打扮,如今回来见周老爷还是会换上老式装扮哄他开心。 —————— 周家正厅 “父亲,女儿向父亲问安了。”画眉低眉顺眼的行了礼,瞧着周老爷面色不错,就又上前替他斟了茶,送到周老爷手上,哄得周老爷抚须大笑。 “还是光儿孝顺,还念叨着我这个老头子。” “父亲,哥哥们都是个顶个儿的人才,好男儿志在四方,家中有我照顾您就足够了,和光连带着哥哥们的那份儿一起来孝敬您。” “唉!可惜这么乖巧的女儿过段时日就要便宜那林家小子咯!”周老爷娇宠着画眉长大,提到嫁人,一时间还真有些伤怀。 “父亲,实不相瞒,林少爷怕是不满意和光,今日和光碰巧遇着了,他竟然叫我劝您解除婚约。”画眉扑通一声跪倒在周老爷脚边,嘤嘤哭诉起来。瞧着好不委屈。 “放肆,他林非灼算个什么东西,婚姻大事岂是他能置喙的!”周老爷一拍桌子,气的吹胡子瞪眼的。 “父亲,女儿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被退婚么?”画眉今日闹这么一番,其一是林非灼送上门的机会,其二便是想确定,这桩婚事里边儿,周家有几分底气。 “光儿放心,这婚事是我和林非灼他父亲定下的,只要我和他不同意,这婚事断不会改动。” “父亲,听说林老爷甚是疼爱林非灼,要是林非灼闹起来……” “哼!他只管闹,林家的茶叶生意,如今可还指着我们周家呢!” “父亲息怒,都怪女儿不争气,还劳累父亲为女儿操心。”画眉得了想要的消息,连忙卖乖劝周老爷消气。 “光儿莫怕,是那林非灼不识好歹,等你出嫁的时候,为父多为你添些嫁妆,定不会让他看轻了你。”周老爷安抚了画眉几句,觉得精神不济,便叫画眉退下了。 ——————— 三日后,升平戏园。 今日又是永春班的场子,只不过却不是章竹笙和李啼莺一起,而是李啼莺一个人的专场。 自那日争执过后,章薤白便抱病休养,和光已经几日没见到他了。只猜测着章薤白被自己气得狠了,如今不想见到自己罢了。 和光今日是同班里的另一个男子搭的戏,唱得是长生殿。虽换了人,但有和光在,台下还是好评如潮。 和光一边唱着,一边望向台下的林非灼,他果真来了!和光心中欢喜,面上笑得越发娇媚动人。台下不起眼的东南角,章薤白望着和光脸上明艳的笑意,只觉得心中刺痛。 他面色憔悴,嘴唇苍白,眼下泛着青色,平日里束得整齐的头发,如今也只用根绿色发带松松垮垮的系着,垂在肩膀上有些凌乱。瞧着这幅样子,竟真的是病了。 一折戏唱罢,和光退场,章薤白本打算直接回去,他悄悄来这儿只是有些想小丫头了,想看一看她,没有打算同和光见面,可他刚起身便瞧见林非灼随着和光进到后院儿了,章薤白眉头一皱,有些不放心,便跟了上去。 “啼莺小姐,林某来赴约了。”和光正在卸妆,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转身就看到了林非灼正朝自己走过来。 “林少爷何出此言?啼莺并不记得同林少爷有过约定。”和光稳了心神,面上冷然,她记得林非灼喜欢清冷些的女子。果然林非灼听了,面上笑意更盛,竟直接靠在梳妆台旁,面对面盯着和光。 “莺莺也太过无情了些,三日前我不是说过,莺莺的戏我还会来捧场么?莺莺那日还很高兴的,如今我来了,莺莺又不理人了。”林非灼弯了腰,凑得极尽,鼻尖都快碰到和光的了,眼里光芒闪烁,薄唇微撇,好像真的受了极大的委屈。和光鼻尖涌入一股靡丽的香气,极为强势的包裹住了她,和光面上一红,连心跳都快了几分。 “林少爷,你……” “林非灼,你在干什么?”和光刚想说什么,便被章薤白一声怒喝打断。她扭过头去,便见眼前一道绿影略过,林非灼一下子被章薤白推开,腰磕在桌上,痛得他眉头一皱。 “章竹笙!你放肆!” “师兄,你干嘛!”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章薤白一脸怒容转身,见到和光吃惊的小脸,立即敛去几分。又看向林非灼,眼里是万钧怒气。章薤白刚走到屋外便见到林非灼调戏和光,想也未想就动了手。 第十四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哟!章老板哪来的这么大火气?”林非灼站直了身子,缓步走到章薤白面前,嘴角挂着微笑,眼里一片阴冷。 “林公子听完戏便罢,尾随我师妹来这后院干什么?且举止孟浪,绝非君子所为!”章薤白也不甘示弱,迎着他的目光瞪了回去。 “师兄,别说了……”和光看着争锋相对的两人,悄悄凑到章薤白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想劝一劝他。 “闭嘴。”章薤白看着和光一副被林非灼迷了眼的样子,竟是连女儿家的名声都不顾了,由着林非灼轻薄!心中怒不可遏,难得的对和光黑了脸。和光被他一凶,一时也怔住了,顿了顿,默默退到一边不再言语。 “章薤白,你是个什么东西?莺莺是你的师妹,又不是你妻子,她喜欢谁,谁喜欢她,哪里轮到你来管?”林非灼被个戏子指责,脾气早就憋不住了,上来揪着章薤白的领子,语气极为狠厉不说,还尽戳他的痛处。林非灼是个男人,章薤白瞧和光时的眼神那样明显,他怎会不知。 “和光自小由我母亲教养,父母早逝,我是她兄长,长兄如父,你说我管不管得?”章薤白是武生出身,拳脚功夫比林非灼还是好些的,轻而易举的就挣脱开了。 章薤白面色苍白,神情却又阴沉得很,猛一看恍若恶鬼上身,章薤白咬着牙吐出这么句话来,虽口头上占得上风,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从前有多不愿意承认他是和光的兄长,这么多年来,最亲近也只是让和光叫自己师兄。 但就在刚刚被林非灼逼的硬是认了下来。他绝对是故意的!章薤白脑中紧绷的弦一下子绷断了,抬手便是一拳过去砸在林非灼脸上,林非灼刚刚确实是有意逼他,故意激怒章薤白,也好让李啼莺看看她那一贯风度翩翩的师兄究竟对她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但他没料到章薤白会直接动手,一时躲闪不及,被打个正着,嘴角洇出血迹来。 林非灼从小到大哪里挨过别人的打,心中发狠,抬手就打回去,两个人竟直接在屋子里缠斗起来了!章薤白本就病了,虽身手好些,但也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此刻便更是倾尽全力,看那势头像是要把林非灼生生打死再这儿。 “师兄,林非灼,住手,你们别打了!小心……”和光在一旁劝解未果,眼看着章薤白的拳头就要落到林非灼的脑袋上,惊呼一声,直接几步上前,挡在林非灼的面前,尽管吓得闭了眼,却还是死死护住林非灼,章薤白在和光扑上来的那一刻,就收住了势头,拳头堪堪停在和光脸前,拳风带过吹得和光额角发丝一颤,可见出拳之人用了多大的力道。 林非灼瞧着身前的和光,眼里没有多少动容,倒是满满的挑衅、炫耀之意望向对面的章薤白。章薤白眼眶赤红,一双眼定定的望着紧闭着双眼的和光,停在她面前的手无力的垂下,苍白的唇微张了张,到底没说出什么,颓然转身,走了出去。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到身上,和光慢慢张开眼,便见到章薤白失魂落魄的身影,心中一动,刚想追上去,便听见林非灼一声痛呼,和光的注意力立马就被吸引了过去,转头就看见林非灼捂着肩膀,眉毛紧皱,看样子是极痛的。 到底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虽说和光知道现下不应该对林非灼有过多关心,可瞧着林非灼受了伤,到底不忍心不管不顾的。 和光叹了口气,一脸冷淡的将人扶到桌边坐下,没有多说,却还是贴心的为他倒了水,拧了帕子,准备好伤药,才坐下继续卸妆。 章薤白还未走远,听着屋子里的动静,身影一晃,复又大步离开了。林非灼面朝屋外坐着,瞧着不远处的绿色身影,嘴角一勾,未想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心中又有些堵,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拦住李啼莺不让她去找章薤白。 想必章薤白此刻一定心如刀绞吧!林非灼睚眦必报,章薤白这么对他,他就抢了李啼莺的欢心,这可比任何报复都有效又有趣的多。 说起李啼莺,林非灼眼中多了些兴味,偏了偏头,看向正在卸妆的和光。 林非灼敢肯定李啼莺是喜欢自己的,毕竟刚才她还奋不顾身的挡在自己身前呢!只是此刻却又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一句话都未与自己说,不知道这李啼莺是想欲擒故纵呢,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此刻自己倒是真的被她勾起了兴趣,毕竟冰美人可比普通的庸脂俗粉好玩儿太多了,林非灼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见李啼莺那双冰雪般透彻的眸子全被自己占据的有趣场景了。 ———————— 这边,章薤白甫一进屋子,就又吐出一口血来,殷红的血迹溅到绿色的长衫上,平添几抹妖异。 四天内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吐血了,章薤白抬手擦了擦嘴角蜿蜒的血迹,神情淡淡,并没有当回事。屋内的稔穅却是被这场景吓了一跳:“班主!”,稔穅惊叫一声,连忙将章薤白扶到床上坐下,转身就要去请大夫。 “回来,不用去了,你出去吧,我歇会儿。”章薤白拦住了稔穅,他此刻并不想见人。 稔穅有些犹豫,他是班主几日前从牙婆手里买来的,这几日一直跟着班主,说来也奇怪,班主亲自教他识字、学武,并没有让自己干粗活,这样好的主子,稔穅希望他长命百岁的活着,但班主既下了命令,自己却也没法违背,稔穅忽然想到旁边儿院里的李小姐,或许待会儿自己可以求求她劝劝班主,毕竟自己虽没来几天,却也瞧的出来班主最是听那位的话,打定了主意,稔穅便应声退下。 “等等,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特别是师妹。”稔穅刚走到门口,便又被章薤白叫了回去。这下稔穅是真的没法子了,轻叹口气,退下了。 章薤白再撑不住,任由身子重重倒在床上,仰躺着瞧着头顶的青色帐子出神,这个颜色的帐子和光也有一方,是自己送给她的,那上面的秋海棠还是自己亲手绣的,也不知道和光瞧出来没有,章薤白轻轻摩挲着手指,绣花针扎在手指头上的痛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第十五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章薤白想着,终是抵不住神思倦怠,就这么睡着了。等他再醒来,天已经黑了,屋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章薤白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微凉的夜风裹挟着梨花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今天的月亮格外的皎洁,无边月华倾泻而下,铺洒在人间,一草一木都蒙上淡淡清辉,优雅而不可侵犯,像极了和光。 怎的又想起了她……章薤白扯出一抹笑,眼里落寞的意味比月光都清冷。上一次有这样好的月光还是在他母亲的头七,那日和光陪着他在母亲的灵位前跪了一晚上,月亮将他俩的影子拓在地上,两道人影依偎在一起,缱绻缠绵,像极了一对儿恩爱夫妻,他那时想着,若是一直能与和光相伴,那他这一辈子就不算苦,可惜……章薤白摇摇头,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和光院子里。屋里还亮着灯,她还没睡。 依稀看得到,她坐在桌边,好像在绣些什么东西,章薤白眉头微皱,有些不满,晚上做绣活儿伤眼睛。他犹豫半晌到底没有敲门,今日自己打了林非灼,想来她现在应当是恼了自己。 章薤白就这般在院子里站着,看着她绣,看着她吹灯休息,直到天儿破晓才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回到自个儿院子里。刚一进院门就直直的倒在地上了。直到稔穅来给他送早饭才看见他,将人扶到屋子里,又请了大夫。 “大夫,麻烦您给班主瞧一瞧。”稔穅看着床上脸色极白的男子,心中很是焦急。 “公子这病有些麻烦呐……”胡须花白的老大夫细细把了脉,又翻开他的眼睛瞧了瞧,面色有些凝重,沉吟片刻,冒出这么句话来。 “麻烦您了,请您直说无妨。”章薤白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刚刚的话他也听到了,便开口询问,嗓音沙哑,神色平静很是客气。他大概清楚自己的身体,现下只不过想知道的详细些罢了,毕竟有些事等不得了。 “公子这段时日情绪起伏极大,极悲极怒,伤了心脉,想来您这几日有吐血的症状吧!”章薤白淡淡点头,算是承认了。 那老大夫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微叹口气继续说道:“本来这血淤积在心,吐出来后好好调理便可恢复了,只是您没有好好调理也就罢了,如今还受了凉,寒气浸蚀心肺,伤了根本,怕是以后要受心口绞痛的折磨了。”老大夫说着也有些责怪之意,身为医者,最见不得糟蹋自己身体的人了。 “大夫,请问可有治疗之法?”章薤白垂着眼,没说话,稔穅倒是心急得问出口。 “我只能开些汤药调理着,至于到底能治愈几分却是没法保证了。”老大夫摇摇头,他也没办法,身子亏了,基本根治无望,且这病折磨人得很,患者畏寒,常年手脚冰冷,更要遭受心绞痛的折磨,这般俊秀的公子倒是可惜了。老大夫说完,就开了张方子给稔穅。稔穅连忙接过方子,将人恭恭敬敬的送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章薤白一个人,他抬手覆上心口,微微出神。稔穅进门便看见章薤白坐在床上,他脸色憔悴,头发披散垂在脑后,落在身后引枕上,泛着淡淡光泽,虽一脸病容却难掩清隽样貌,此刻伸手捂着心口,更是惹人心疼。稔穅现下倒是有些明白‘西子捧心’究竟是何般风情了。 “班主,这是大夫开的方子,麻烦您给些银钱,我去给你您抓药。”章薤白虽未亏待过他,他现下身上也还有些,只是抓药却是不够了。 “钱在衣柜旁边桌上的匣子里,以后你要用就直接去拿。”章薤白接过方子,给稔穅指了地方。班子里的收入,除开日常花销和班子里其他人的月钱,剩下的每月他都去钱庄存到了和光名下,那匣子里放了些碎银子原是留着他有时给和光买些小玩意儿的,如今倒是用在自己身上了。章薤白垂了眸子,却不经意瞟到了方子上‘薤白’二字,忽然笑开了。真是讽刺啊!这张方子是治疗自己心绞痛的,薤白作药材可缓心痛,作人却只能受着心痛折磨!章薤白仍笑着,眼里尽是自嘲之意。 “班主,将药方给我吧!”稔穅看着章薤白这副模样,心下不忍,小心开口打断了他。 “这件事不要让师妹知道了。”章薤白将方子递给稔穅,吩咐一句,便躺下来,背过身去,不再管稔穅。 “是。”稔穅低声应下,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屋子里一片沉寂,也不知章薤白睡没睡着。 ———————— 和泰酒楼 林非灼上次被章薤白打伤了脸,在家养了好几日,今日面上再看不见伤痕了才出来。他今日还将和光邀了出来。 “莺莺今日格外好看。”林非灼看着对面的女人,由衷称赞一句。 “林少爷谬赞了。”和光微弯了弯嘴角,没看林非灼,倒是转头瞧着楼下唱曲儿的姑娘,好像听得入神。林非灼看着和光不甚在意的模样也未生气,斟了杯酒自顾自的喝了。和光眸光微闪,透出一丝喜意,她虽面上不显,可心里到底是高兴的,她今日为见林非灼可是花了好一番心思,林非灼每次见她都是她在唱戏的时候,像今日这样将她单独约出来却是头一次。和光今日将头发用根檀木簪子盘在脑后,穿了身黑色绣秋海棠旗袍,脚上是一双高跟鞋,面上画了精致的妆容,一身打扮并不繁复隆重,也不扎眼,但就是透着一股莫名的娇媚撩人。林非灼喜欢也不奇怪,毕竟这可是前世林非灼喜欢的打扮,是他所说的时髦洋气。和光收到他的邀约后就在琢磨着该怎么打扮自己了,如今得了林非灼的夸奖心中自然开心。甚至有一丝畅快,毕竟林非灼曾说过周和光样貌寡淡、打扮土气,他林非灼就算瞎了眼,也不会看上周和光。如今倒是自打自脸,开口夸她周和光好看了。 第十六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周家大院儿 “小姐,奴婢不敢……”柳儿此刻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小姐刚刚说的话将她吓得不轻。 “我让你打,你便打,怕什么?没用的东西!”画眉瞧着跪在地上一脸惶恐的柳儿,颇有些嫌弃。 自上次与林非灼相遇约有半月时间了,这期间她就再没看见过林非灼了,本来画眉没这么着急,毕竟自己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要嫁进林家了,到时候再使些手段笼络住林非灼,坐稳了林家少奶奶的位置便罢了,偏偏冒出个戏子迷了他的眼。 今日她派去一直跟着林非灼的家丁报信说是林非灼单独约了李啼莺去了和泰酒楼,早前林非灼听了几次李啼莺的戏,她忍了,这次画眉是坐不住了,虽说婚约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她到底是不愿意还没过门儿,林非灼就整出个姨娘、外室来。现下得寻了由头去见他才是。 “是,是,小姐。”柳儿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咬了咬牙,一巴掌掴在画眉脸上。 “嘶……”画眉痛呼一声,柳儿这一掌是使了几分力气的,不过片刻,画眉白皙的脸上就浮出红痕来。 “小姐,柳儿该死……”柳儿瞧着画眉脸色不虞,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告饶。柳儿从小伺候画眉,她知道小姐看着纤弱可人,但事实上折磨人的阴私手段并不少。 “行了,去帮我把那件天青色洋装拿来。”画眉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转过身对着镜子,细细的对着红肿处覆上一层粉。 柳儿手小,打出来的伤痕到底不像周老爷的掌印,还得好好修饰一番才行。说到此处画眉还得谢谢林非灼给她留了这么好的理由去找他,毕竟是林非灼提出的让自己去劝周老爷解除婚约,如今自己劝说未果还挨了打,怎么着也得给他汇报汇报成果才是。 画眉亲自化完妆,打扮妥帖便领着柳儿去和泰酒楼找林非灼了。 和泰酒楼 “这曲儿就这么好听?引得莺莺看都不看我一眼?”林非灼瞧着和光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心中有些不悦,面上倒是笑意灿烂,故意凑到和光耳边,低语一声,言语间甚是委屈。 “林少爷邀我出来不就是听曲儿么?”湿濡的气息喷洒在和光耳边,引得和光心中一阵战栗,稳住心神,不轻不重的回了一句,小巧的耳朵却是不争气的红了。 “莺莺的嘴倒是没有耳朵解风情。”林非灼瞧着和光泛红的耳廓,心中微痒,又凑近了些,堪堪停在诱人的红唇处,只要和光一说话便能吻上。 和光让林非灼撩拨得心神大乱,这是自己爱到了骨子里的男人呐,如今他也是中意自己的吧,和光身侧手微动,想要摸一摸眼前这一双满含爱意的眸子,手还未抬起,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暧昧的气氛一滞,顿时消散的干干净净。和光连忙避开林非灼,有些懊恼,现在还不是时候,林非灼流连风月,可不能被他轻易骗了去。 林非灼看着瞬间冷静的和光,眸中暗光一闪,差一点!差一点就得手了!林非灼站起身,瞧着那处还在响的门,心中怒意顿生,这人来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那人还在敲,和光扭过身不管,林非灼只好黑着脸去开门,门一打开,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林非灼倒是有些吃惊。 面前女子身穿一袭天青色洋装,卷发半扎半散,用个珍珠发卡别在脑后,一双杏眼含着水光将落未落,琼鼻小嘴很是惹人怜爱,只是右边脸上红肿一片,这人便是画眉。 “周小姐怎么来了?”林非灼收起惊讶的神色,换上一脸讥诮,漫不经心的开口。画眉垂下眼,看似是被林非灼的态度刺到了,实际上在用余光打量桌边的和光,看到她衣衫整洁,鬓发未乱,心中松了一口气,还好自己来得及时,他俩还没滚到一起去。心下稍安,画眉用力咬了咬舌肉,等眼眶漫出泪来,才又抬头望向林非灼。 “林公子所说,和光未能办到,今日来向林公子说明。”画眉说完,眼泪就流了出来,又连忙偏头抹了去,一副愧疚的样子,很是惹人心疼。 林非灼一怔,一时没想起来是什么事:“你说的什么?” “你……原来林少爷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只怪我傻,被人戏弄了还巴巴找上门来道歉!”画眉听了林非灼的话,忽的转头望向林非灼有些迷惑的眸子,吃惊过后便是一副极伤心、屈辱的模样,转身便要走。 林非灼下意识伸手拽住了画眉的腕子,手掌中的滑腻让他有些爱不释手。他细细回忆了一番,终于想起来,自己让周和光去退婚的那件事,瞧着画眉脸上的红肿似乎是挨了巴掌,心中顿时有些不忍,这几日自己忙着撩拨李啼莺,报复章薤白,到是忘了这个小丫头。 没想到她还真的去找了周老头,还挨了打,如今竟还找上门来给自己道歉!真是傻乎乎的。林非灼心中想着,一时轻笑出声,落到画眉耳中,惹得她更加羞愤,便挣扎着腕子,要离开。 “婚我不退了。”林非灼也想通了,索性这婚事自己也退不了,还不如告诉这傻丫头,让她高兴高兴。这话一出口,画眉动作一顿,心中暗喜,脸上还是一副吃惊模样,呆呆地望着林非灼,惹得他笑意更深。 “林少爷不必戏弄我了,我知你不愿意娶我,我也是留过洋的,知晓林少爷崇尚自由恋爱,我会去求父亲的,定要取消了这桩婚约……”画眉呆愣一瞬,水光粼粼的眸子又流下一串泪来。 “我说了,我会娶你进门,我林非灼说一不二。你先进来吧。”林非灼微微叹息,这丫头不仅傻还倔得很,他依然没有松手,拽着她的腕子将人领进屋来,这楼里不少人已经看过来了,他林非灼可没有给人当猴看的习惯。画眉此时倒是顺从的进来了,毕竟矫情过头了可不好。 “这位小姐是?”画眉跟在林非灼身后,她早知道了李啼莺在此处,此刻又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问出口。 第十七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李啼莺”和光转过身,施施然起身,赶在林非灼出声前回了画眉。这还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画眉。 和光面上挂着笑,声音淡淡,抬眼望过去,面前的女子一身洋装,从头到脚都是精致的,一张瓜子小脸,杏眼蒙着水光,白皙的脸颊有不大不小的一块红肿,还真是我见犹怜呐! 和光打量画眉的同时,画眉也在打量她,方才她只看到和光的背影,此刻倒是见到全貌了。面前的少女一身黑色刺绣旗袍,包裹着年轻玲珑的身躯,黑亮的秀发被盘在脑后,有两缕微卷碎发垂在鬓边晃荡着,衬得少女小巧的耳朵越发白皙。 少女生的好颜色,眉眼盈润,鼻梁高挺,一张小嘴儿微抿,神色冷淡却又莫名勾人。真是个狐媚坯子!画眉看着和光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快,不过脸上还是一副柔弱和善的样子。 “李小姐你好,我是周和光。”画眉向和光伸出手,心中祈祷着和光不懂西洋礼节,在林非灼面前出丑才好。不过到底是没能如愿,前世和光虽没有留过洋,但后来为讨林非灼喜欢专门去学了西洋文化,和光唇角笑意更甚,缓缓伸出手,堪堪握住画眉的指尖就立即收了手,傲娇的很。 画眉心思落空,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二人互相打过招呼,就都坐下了。楼下小曲儿还在继续唱,厢房里的气氛却是十分尴尬,画眉偶尔和林非灼交谈几句,碍着和光在场,也不好多说什么,和光坐在一旁不说话,时而喝茶,时而盯着楼下,倒是真的一副消遣模样。画眉早盼着和光赶紧走,奈何人家就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画眉心中恼怒,便将话题扯到和光身上。 “李小姐生的好颜色,不知是谁家小姐?今日相识便是有缘,和光改日也可过府拜访。”画眉笑得明朗,好似认识和光她十分开心。事实上她知晓李啼莺一个戏子,算是哪门子小姐?如此一说,不过是羞辱她的出身罢了。 果然,和光听了这话身形一僵,这辈子她与林非灼之间虽有了转机,但身世上确实是落了下风,毕竟前世自己也是因为周家小姐的身份才得以嫁给林非灼。和光犹豫着,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莺莺是永春班的当家花旦,也是上海滩首屈一指的昆曲名伶。”林非灼看着和光半晌未出声,便接过话头,言语间还颇有维护之意,毕竟自己现在对她还有些兴趣,莫教美人心凉了才好。林非灼望向和光有些惊讶的眸子,眼神深情得很。 “莺莺姐好厉害,我也喜欢听戏,下次我一定要去捧场,姐姐的扮相一定极好看。”画眉看着林非灼与和光眉来眼去的,心里不由暗啐一声‘狗男女’,脸上笑意未变,语气很是欢快,一副纯真模样。 林非灼偏头看了眼画眉,心中突然有些不得劲,这女人好歹是自己的未婚妻,瞧着自己和别的女人暧昧不清,她就真的不在意么? 林非灼一时也没了心思。后面就再也没有与和光调笑,倒是悄悄看了画眉好几眼。和光心思敏感,察觉到林非灼的冷待,便主动告辞了。 画眉走出酒楼,眼泪便不争气的流下来,明明林非灼之前的表现是喜欢自己的,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神也很认真深情,怎么画眉那女人一出现,他就变了,心思都跑到画眉身上去了! 和光越想越伤心,却也无力的很,难道自己这次又要输给画眉了么?明明自己与画眉交换了命运呀!和光一路想,一路哭,美人落泪也是赏心悦目的,路上行人悄悄看着和光,她也未在意,径直走到戏班后院。还未进屋便看到了站在自己院子里的章薤白。 说起来自己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章薤白了,这些时日和光登台演出,闲暇时光不是与林非灼一起,便是在准备今日与林非灼约会的衣服首饰,章薤白被自己忘了个彻底。 几日未见,师兄似乎瘦了一大圈,平日里穿着正合适的牙白长袍,此刻倒是有些空落落的,面色也憔悴得很,原来师兄真的病了!自己竟还以为是不想见自己的托词!一时之间羞愧、后悔涌上心头,涨得和光一颗心酸酸涩涩的,不由自主的就流下泪来。 “别哭,师妹今天很美。”章薤白看见和光一脸呆愣,站在那儿哭,心头一软,走过去替她擦干眼泪,笑意温软哄着她。 今天她真的很美,是自己没见过得打扮,旗袍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盘发为稚气未脱的少女添上一抹成熟风情,美丽的面庞上描绘了精致的妆容,通身打扮让少女散发出诱人气息。“和光长大了,师兄很开心。”章薤白依旧摩挲着和光的脑袋,一如小时候的温柔语气让和光眼眶一热。 “今日可见到了林非灼?他欺负你了?刚刚瞧见你在路上哭鼻子呢!”章薤白低下头,神色温和,眼里透着很明显的关切。章薤白早知道今天她与林非灼有约,自己不放心,还悄悄跟上去,在他们旁边的厢房里守着。虽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可小丫头哭了一路,他跟了一路,直哭得他心肝儿疼! “师兄……他,他未婚妻寻来了,他好像,好像不喜欢我,他喜欢他未婚妻!”和光听着师兄宠溺的话语,就像受了欺负的孩子见到了自己的家长,忍不住扑进章薤白怀里,哭出声。和光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做,明明自己说过要跟师兄划清界限的,但是,她真的好难过,她现在只想大哭一场。 章薤白轻轻拍着和光的背,安抚着她。他的小丫头也只有受了委屈才会不管不顾扑进自己怀里,可是哪怕是这样,他也觉得足够了,自己本就该护着她的,他不忍心他的小丫头受任何委屈。 “和光乖,和光不哭了,有师兄在,和光不要怕。”章薤白哄小孩儿似的话,让和光红了脸,哭了一会儿便从章薤白的怀里退出去,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第十八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师兄,对不起。”和光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说一句对不起,苍白又无力。 “傻丫头,你没有对不起我,不用跟师兄道歉,师兄不喜欢听。”章薤白知道和光的意思,是愧疚也是拒绝。他不想听。 “好啦,哭了这么久也累了,回屋去吧,我让人把午饭给你送过去。”章薤白笑着,将和光送进屋子,交代好便转身走了,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就像是普通的师兄妹相处,和光应该是欣慰的,可又觉得心中有些别扭。 这边画眉和林非灼还在和泰酒楼内。 “林少爷是喜欢啼莺姐姐的么?”画眉原以为李啼莺走了,自己应当是能和林非灼更进一步的,没想到他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话都没和自己说几句。画眉有些不耐烦,想着以退为进直接问问好了。 “我若喜欢,你当如何?”林非灼听着画眉这一问,心中有些得意,原来这丫头还是知道吃醋的。林非灼忽的倾身而来,眼里带着笑意,端的是风流不羁。 “若是你喜欢她,我说什么也得将婚约给解除了,我不愿自己的丈夫心中有别人。”画眉一脸倔强,眼中却盈出泪来,着实让人心疼,心中却少不得骂林非灼一句‘不要脸的东西’。 “和光莫哭,我不喜欢她,不过一个戏子罢了。”不知道是画眉的一番话还是她的模样讨了林非灼的喜欢,林非灼难得敛了风流神色,脸上带出一份认真,主动拥住画眉,冲怀中的人解释。 “你……” “嘭”画眉还想再说,门忽然被人从外面踹开,吓了她一跳,还未看清眼前的人,画眉就被人一把拽开摔在地上。画眉慌乱中抬眼,便见一个身穿牙白长袍的男子将林非灼按到桌上,一拳挥到他脸上,顿时见了血。 来人正是章薤白,林非灼喜欢他的未婚妻却还来撩拨和光,害的和光伤心,他过来只是想跟林非灼说明白,不要再来纠缠和光,本没有想动手,走到门口却听见林非灼言语间侮辱和光,章薤白最恨别人轻慢伤害和光,心中怒意横生便闯进来将人打了。 “章薤白,你找死!”林非灼上次被章薤白打伤,并不怎么生气,毕竟章薤白心心念念的师妹,可是更心疼自己呢!虽说心中记恨他,却也没想着将人简简单单的杀死了事,等自己玩儿腻了李啼莺,两个一起收拾了更好,可章薤白屡次挑衅,林非灼却是容不下他了。 林非灼发了狠,挣开了章薤白的压制,两人滚到了地上,章薤白受心绞痛的折磨,身子亏损得严重,一时不察被林非灼一拳砸在了脑袋上,顿时眼前一黑,没了还手之力。林非灼从地上爬了起来,眉眼狠厉,抬脚踹向了地上的章薤白,顿时疼的他身子一蜷,闷哼出声。几脚下去,章薤白一口血呕出来,却再没声响。 “呵,章薤白,你不是很行么?你不是会打人么?怎么现在像头死猪一样了?”林非灼确实被气狠了,言语很是刻薄,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男人,林非灼抹干了嘴角的血,气定神闲的坐下。 “和光,你先回去吧!我同他有些私事要处理。”林非灼转头看向了身边惊惶无措的女人,心中莫名有些心疼,他好像并不想和光看见自己这幅狠戾模样,这个女人太过单纯了! 她不像以往黏在自己身边的那些女人,为着钱财名利,费尽心机的讨好自己,也不像那些封建的闺阁女子,更不像李啼莺耍手段讨自己喜欢,虽说不明显,但是他却感觉得到李啼莺目的并不单纯!她倔强又傻气,开明又单纯,在自己这里是独一份的美丽。 “好,那你……你别冲动,他已经伤得很重了……”画眉刚刚被章薤白摔在地上,可疼了好一阵,她倒是恨不得林非灼多踹他几脚!可瞧着林非灼望着自己颇为温柔的神情,画眉倒是没有自毁形象,只好一副担忧、不忍的神情劝一劝林非灼。 “放心,我不会要他的命的!”林非灼还是带着温柔的笑,向画眉保证。只不过身侧的手紧攥着。画眉见状,没有多说,转身走了。 “章薤白,你应当很爱李啼莺吧?”林非灼倒了杯茶,拿在手里,也不喝,只是漫不经心的问出口。 “你要做什么?我警告你……”章薤白原本一直蜷在地上,不声不响,好像晕死过去了。听见林非灼提到了李啼莺三个字,心中一紧,挣扎着抬起脑袋,看向林非灼。 他挽发的簪子掉了,青丝散乱遮住了脸,苍白的脸上还糊了些鲜血,好不狼狈,可望向林非灼的一双眼却眸光慑人。章薤白本想警告林非灼不要伤害和光,却忽的心口一痛,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 “呵,你说,我要是让李啼莺成了我的女人,再抛弃她,她会不会很伤心啊?”林非灼瞧着章薤白的模样忽的笑出声,他好像知道该怎么报复章薤白了! “我要杀了你!”章薤白嘴里不断涌出鲜血,却还是伸出手朝着林非灼的方向艰难的挪动着身子,那只手修长白皙,染着鲜血,带着妖异的美丽。 林非灼眉头一挑,将手里的热茶泼到章薤白的脸上,顿时灼得他苍白的脸上通红一片,如此羞辱,林非灼还觉得不够,又站起身,迈开一只脚踩在章薤白仍然紧绷着的手上,狠狠碾着,似乎要将他的手指碾断。十指连心,林非灼如此折磨,章薤白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不动李啼莺也行,只是章班主怕是要牺牲一下了!”林非灼没有在章薤白的脸上看见痛苦的表情,顿觉无趣,挪开了脚又转身坐下了。 “不吭声?你是不相信我动不了李啼莺?还是说你觉得李啼莺喜欢你?”林非灼见章薤白没反应,又出言刺激他。果然,李啼莺这三个字就是有用。 “你要我做什么?”章薤白很清楚,和光喜欢林非灼,要是林非灼刻意蒙骗,和光还真就会被他骗了去,他不敢赌!林非灼无非就是想羞辱自己而已,他不怕,也不在乎,他所求也不过一个李和光而已! 第十九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呵,都说戏子无情,没想到章老板还是个情种呐!”林非灼看着从地上挣扎着起身的章薤白,语气极为讽刺。 “要我干什么?”章薤白捂着心口,喘着粗气,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几乎用尽了浑身力气,牵动到胸腹处的伤口,疼得他背上渗出冷汗。他神色淡淡,继续问林非灼,整个人站在那儿摇摇欲坠,却又透着一股傲然不可欺的气势。 “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放了她。”章薤白不在意口头上的羞辱,林非灼也懒得同他打嘴仗。直接将要求提了出来。 章薤白听完,眼神一闪,都未抬眼看林非灼,不是不恨,却是无能为力,林非灼口中的‘她’,自然是和光,今日来找林非灼,他就料到不能善了。现在这情况章薤白只能怪自己无能,只能尽力莫要连累和光才是。 “好。”章薤白没有犹豫,声音嘶哑。下一刻膝盖一弯,整个人如玉山倾颓,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砰砰砰”三个响头,毫不扭捏,整个过程章薤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唉,章班主别急着起来啊!陪章班主玩儿了这么久,我也饿了,我先回家吃个饭,至于章班主,你就在这儿好好跪着吧!我会让人来陪着你的,章班主要是不听话起来了,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林非灼抬手压下了正欲起身的章薤白,又抬手轻慢的拍了拍他的脸,才带着放肆的笑意走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鲜血滴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就格外清晰起来。章薤白嘴里又漫出一口鲜血,如此羞辱他怎会不怒,刚刚不过是强忍着,不想在林非灼面前显得那样无能而已。 房门又被推开,是个小厮模样的人,应该是林非灼派来的家仆看着自己的。章薤白瞟了一眼就垂下眼皮,再没理他。 “呦呵!你还挺乖的嘛!”那小厮尖嘴猴腮,看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这章竹笙他也是见过的,不过是少爷去听他的戏,自己伺候少爷,才见到他。 曾经那样风光的永春班班主,那样清高的人,现在却跪在自己面前,他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快意。章薤白没有理他,兀自跪着,像一座铜像。 那小厮见章薤白不吭声,觉得自己被轻视了,上去就是一脚,将章薤白踹倒在地,还骂骂咧咧的,反正少爷吩咐过自己好好‘照顾’他,别整死了就行!不过踢几脚而已,谁让他不识抬举。 “你装什么清高呢?不过一个戏子而已!” “叫你不长眼,得罪了少爷,有你好受的!” “不长眼的贱东西!” “……” 那小厮还想再骂,却发现地上的人没了声息,一时也慌了神,他用脚掀了掀章薤白的脸,发现他双眼紧闭,面色惨白,他赶紧蹲下身,将手指搁到章薤白的鼻子下边儿,探了他的鼻息,还好人只是昏过去了。 那小厮轻嗤一声,转身出了房间,唤了堂下守着的另外两个小厮上来,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带走了。原本少爷吩咐了,让章薤白跪足了两个时辰再将人打昏带到林府关起来,现在只好提前把他带回去了,真是便宜他了,小厮啐了一口,不情不愿的走了。 永春班后院 画眉正换完衣服,待会儿她还有一场戏要唱,今日因着林非灼的缘故已经耽搁许久,只好先扮上了,再赶去升平戏园了。和光从屏风后出来,便看到桌上师兄差人送过来的饭菜,四菜一汤,都是自己喜欢的样式,这样的待遇自己上辈子在周家做小姐时都没有享受过,周老爷不喜欢自己,更偏爱自己的两个哥哥和后母生的弟弟。 后母是个面慈心苦的,常常苛待自己,和光不信父亲不知道,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是画眉变成了自己之后,周老爷却送她留洋上学。 不仅如此,前世的继母今生竟然没有出现,和光有些想笑,前世自己一直觉得,她身上所有不幸的遭遇,无论是父亲不喜还是爱人厌弃,都是因为时运不济、命运不公,可现在和光却动摇了。 或许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原因罢了,她这个人不讨人喜欢,更不值得被爱!毕竟画眉不是活的很好么?和光摇摇头,苦笑一声,不愿再想。转身出去随班子里的人一齐去升平戏园了。 升平戏园内 一出好戏正在上演,台下密密麻麻都坐满了。和光的戏唱的极好,如今已经是上海昆曲界的名角了,不说别的,只要是永春班李啼莺的戏,必定是座无虚席。 和光有些心神不定,眼神时不时地瞟向台下最近的座位,那里空着,那里一向是林非灼的位置。今日林非灼所为虽令和光伤心,可是和光还是对他抱有一些期望的。 毕竟林非灼没有明确拒绝过自己不是么?只要有一点可能,和光就不想放弃!人呐,就是爱犯贱!和光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可眼中的希冀却是一点儿都没少。 他来了!和光正盼着,一眼便看到了向这边走过来的林非灼。和光眼里顿时闪出细碎的光,面上笑意更甚,宛如海棠盛放。 林非灼在那张空桌落座,抬眼望向戏台上妩媚娇俏的女人,长长的睫毛敛住了他眼中的恶意,章薤白已经半死不活了,现在该轮到李啼莺了。这个女人真是美啊!美得他心痒,一日不得到她,自己就一日不畅快。 林非灼一早就知道这个女人对自己有些莫名的情感,说是爱,可她又冷冰冰的,极为克制,若说是不爱,她又对自己示好,甚至是极为了解自己的喜好,几次接触下来,李啼莺没有一处不和自己的心意,从招待自己的茶水、吃食、到她的穿衣打扮,都是自己喜欢的,这样的了解让林非灼有些排斥,他不喜欢她那样迎合自己! 女人应当有自己的个性才好,否则美则美矣,也只不过是个没有灵魂的傀儡。可是话虽这样说,李啼莺却又勾得自己心痒痒,林非灼向来都不是愿意委屈自己的人,既然喜欢,那就抢到手,玩儿腻了给笔钱打发了就是。 林非灼打定了主意,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消除了,眼中恶意更甚,只不过和光还沉浸在林非灼是在乎自己才特意赶来看自己的幻想中,没有注意到罢了。 第二十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宾客散尽,和光回到厢房,坐在妆凳上也不急着卸妆,她在等一个人。 “莺莺可是在等人?”门口传来林非灼清朗的声音。 他来了!和光心下一动,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他。和光心中还是有些赌气的,林非灼似乎对画眉有些心思。 “莺莺生我的气了?”林非灼见和光不理自己,也不在意,径直跨进屋里,站在和光身后,俯下身子,带着笑意的唇几乎贴上和光莹润的耳垂。林非灼刻意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缠绵的暧昧,惹得和光脸颊发红。 “我没有。”和光身子有些僵硬,这样近的距离让她有些不自在,冷静否认后,她又透过面前的铜镜悄悄打量着身后的人。 男人的脸微微侧着,半张俊脸笼上阴影,另外半张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缱绻。他贴的极近,身上极具侵略性的白木香轻易就将和光包裹住了。 这样亲近的姿势让和光有些恍惚,她仍记得前世自己嫁进林家的那一日,林非灼背着林老爷将画眉接进了林府,她和林非灼的新婚之夜林非灼却是和画眉一起过得,林非灼甚至连盖头都没掀!和光就这样蒙着盖头枯坐一夜,等到天亮,龙凤喜烛灭了,和光的泪也流干了。 第二日新婚夫妻是要向父母请安的,快到了时间林非灼也没来,和光只好先收拾了一番,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了,才去林非灼的住处寻他。 甫一走近,才发现他的房门都未关,只消一眼便瞧见了妆镜前的一对男女。那日林非灼也像今日这般,神色温和将画眉圈在怀里亲手替她描眉,和光从不知道对自己永远是一副冷淡厌恶模样的林非灼还会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像极了……像极了一位爱护妻子的丈夫。 和光想着,心中的那点旖旎情思就冷淡了几分,她偏头避过林非灼灼热的气息将人推开,站起身看向他,面上再无一丝起伏。 “林少爷既已有了未婚妻,现下这般作为怕是不妥吧!”和光这般不客气还是头一遭,但是她也知道若是自己这样就把上午的事儿揭过去了,怕是林非灼又会觉得自己对他虚情假意,失了兴趣才是。 和光既然费尽心机重来一次,那么必然是要彻底得到林非灼的,无论是人还是心。和光黑沉沉的眸子里翻起复杂的情绪,隐隐透出疯狂的意味。 “李啼莺呢?叫她出来陪我!大爷我天天来看她的戏,她还端着架子不见我,什么东西!”门外吵吵嚷嚷的动静传来,打断了和光的思绪,也打断了林非灼心中不耐烦的情绪。 和光眉头一皱,这般无礼,只有那人了。和光一偏头果然看见门口因为被拦住而大发雷霆的中年男人。男人身材肥硕,满脸横肉,一口黄牙,叫骂间唾沫都快喷到小武脸上了,小武正是拦着他不让他进来的班子里的学徒。 “小武,放他进来吧!”和光开口示意,小武有些担忧的看了看和光,见和光冲自己眨了眨眼,心中明了,便放下了拦着张老爷的手,悄悄退出去,去找章薤白! 和光见小武溜出去了,悬着的心顿时安定了些,忙想着法子同张老爷周旋,却没有意识到,林非灼就在自己身边,自己遇见危险为何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章薤白! “哼!不过一个臭戏子,装什么千金大小姐!” “大爷我在你身上砸了多少钱?怎么?钱收了你却不伺候了?你当大爷我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张老爷喝了些酒,直接忽略了林非灼,在和光面前站定,嚣张气焰不减半分。 “张老爷,您已经来我处吵嚷多时了,自您第一次来,永春班便将您的所有打赏和看戏的票钱一分不少的还给您了,张老爷这般说辞,和光担待不起。”和光面色冷凝,说出的话有理有据,倒是没有失礼。 “我不管,老子我看上的女人,还没有一个逃得了的!”张老爷没有耐心听和光讲道理,一双浑浊的三角眼紧紧盯着和光一张一合的朱唇,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下一刻竟是直接作势要扑过来。 和光心中一骇,下意识望了门口一眼,师兄怎么还没来!和光连连后退,细腰直接磕在身后桌角上,顿时疼得她冷汗直冒,她却无暇顾及,此时退无可退,眼看着张老爷就要抱住自己了! 忽然和光觉得眼前一黑,一道高大的身躯罩住了自己,紧接着熟悉的香味传来。和光定眼一看,矗立在自己身前的赫然是林非灼!此刻他正钳住张老板欲伸过来的手,抬脚照着张老爷浑圆的肚子便是一脚,直接将人踹翻在地。 林非灼本是在一旁看戏的,毕竟刚刚和光驳了他的面子,他才不会上赶着做好人,等张老爷想用强的时候,他才不紧不慢的出手拦下了,也不是有多舍不得和光,只不过是自己不喜欢别人碰过的女人罢了! 和光看着身前林非灼的背影,心中有些动容,林非灼并非属于那种十分强壮的男子,他的背不是很宽,甚至看着有些瘦削,但是此刻和光站在他背后却感觉十分安全。 前世和光没少看这道背影,甚至于已经熟悉到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这道背影,可是那也仅仅是因为林非灼不愿意见自己,自己只能悄悄跟着他,看着他的背影以解相思之苦,却没有一次是因为林非灼保护她,没有一次!这道背影带给自己的永远是拒绝和冷漠,它所保护的永远只会是画眉。 和光心绪翻涌,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其他,眼泪便那样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和光心下一片清明,和光心中想着或许自己不能这样沉溺于过去了,毕竟此刻林非灼护着的是自己而非别人。 或许自己不应该那般步步算计,或许自己放下心防,真心以待才能换取林非灼的真心。 别人不知道,和光自己是清楚的,前世和光是真心爱着林非灼的,是那种直白的,不加掩饰的爱,偏偏林非灼瞧不上自己,反而喜欢玩弄手段的画眉,重生后,和光虽然看着无甚变化,但在情爱一事上,到底是受了些影响,竟然同林非灼玩起欲擒故纵的把戏,现在想想倒是失了本心,和光想要的是林非灼爱上原来的周和光而非是带着画眉影子的李啼莺。 第二十一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哎呦!”林非灼这一脚踹得极重,张老爷痛呼出声,心中窝火嘴里还在叫骂。 “张全富!你是找死么?”林非灼听着他嘴里的污言秽语黑了脸,不过一个小财主,自己还没放在眼里。 “额……哎呀!原来是林少爷呀!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该打该打!”张全富一番闹腾,这时候酒已经醒了大半,抬眼一看,面前的男人竟然是林非灼,这下他也慌了。林家是当地有名的富商,背景深厚,自己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张老爷兴致不错嘛!青天白日的就来这儿强迫良家妇女了?”林非灼话里虽是调笑,可面上毫无笑意,眼底尽是嘲讽。张全富心中一紧,他可当不起林非灼那一声‘张老爷’。 “是我有眼无珠,是我人面兽心,我不知道李小姐是您的女人,否则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在这儿放肆呀!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张全富又是弯腰又是作揖的,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看的林非灼很是糟心。 “行了!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 “是,是,小人知道了,不会再有下次了。”林非灼的话没有说完,张全富就已经料想到自己家破人亡的惨状了,连忙接过话头,再三保证之后,看着林非灼摆了摆手,便着急忙慌的跑了,生怕林非灼反悔。 “莺莺,腰可还痛?磕得严重么?”林非灼处理了张全富,转眼便换上一副关切心疼的样子,转身望向身后的和光,顺势将一只手搭到和光肩膀上,另一只手虚扶上她的后腰。 刚刚情势危急,虽然磕得不轻但和光也没时间注意,此刻林非灼一提,和光忽觉后腰处一股钝痛,痛得她忍不住皱眉,想来应该是青紫了。 “有些痛,但没什么大事。”和光想着刚才林非灼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又看见他此刻眼中的担忧和怜惜,忍不住软了语气。和光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对林非灼更是如此,再坚固的冰面一旦出现裂缝,那么崩溃也只是时间问题,何况和光对林非灼的那颗真心只不过覆了一层霜而已。 和光忍不住对林非灼敞开心扉,却忽略了刚刚那场闹剧,明明林非灼可以第一时间就制止的,可他却选择了站在一边看戏,直到瞧见了和光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才像恩赐一般出手相助。 林非灼一开始就只是想征服一个有趣的女人和报复一个不识好歹的男人而已,他享受那种狩猎的快感,和光所认为的林非灼对自己的感情,仅仅只是他谋心的手段,而和光与林非灼之间也仅仅是猎物与猎人的关系。 这边和光的危机是解除了,小武那头却是出了乱子。小武收到和光的暗示就急急忙忙的跑到章薤白在升平戏园常住的厢房,进了屋子却没找到章薤白的人,倒是在门口遇见了来寻人的稔穅,小武将事情告诉稔穅,稔穅只知道章薤白中午便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自己本来就是到这儿找人的,却不想又遇到这回事。二人一合计便往和光的厢房赶,当务之急是先救下和光再说。 “师姐,师姐……“小武和稔穅心中担心,急冲冲的就进了屋子,眼下的情况倒是有些尴尬。林非灼正在给坐在镜子前的和光卸妆,二人挨得极近,看着很是暧昧。和光听见动静连忙退出林非灼的怀抱看向身后两人,面上还有丝羞赧。 “对不起,师姐,我们来晚了,师兄不在……”小武先开口打破有些尴尬的气氛。 “没关系,我没事儿,师兄他去哪儿了?”和光敛下心中的害羞情绪,忽的想起了章薤白,便问了一句。 “班主中午就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班主走时并没有告知我他的去处。不知小姐是否知道?”稔穅接过话头,班主已经出去多时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班主现在又有病在身,稔穅有些担心。 “你是……?”和光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年,疑惑出声。 “回小姐,我是少爷前段时间买回来的仆从,名字叫稔穅。”稔穅垂下眼,对和光十分尊敬。毕竟班主买自己回来也是准备给小姐做仆从的,如今不过是先替小姐教导自己罢了。用班主的话来说就是‘你会的更多,将来便能更好的帮助、保护小姐’。 “噢,是这样啊!可我也不知道师兄去哪儿了,如今时间不早了,还是去找一找吧!”和光听了有些担心,心中又浮现出上午章薤白那样孱弱的样子,此刻更是坐不住了,起身便要往外走。 “莺莺,等等!你们两个先出去找吧!我同莺莺有些话要说!”林非灼见和光慌张的样子,眼底暗光一闪,直接伸手将已经站起来的和光又按回凳子上,又将那两个碍眼的小子打发了。 “额……那好吧,小武你们两个先去找,我随后就来。”和光有些疑惑,不过看着林非灼认真的样子,她还是应下了。小武和稔穅原本站着没动,林非灼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很是让人反感,他们并不准备听他的吩咐,只不过和光发话了,他们也只好先离开了。 “林少爷,你有什么事么?”和光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林非灼。 “莺莺,叫我非灼,‘林少爷’这样的称呼太过生疏了,我听着伤心。”林非灼面上带着惑人的笑意,又朝和光走近了几步,直至自己的影子完全覆盖了和光。 “非……非灼。”前世这两个字在和光心底翻来覆去念了千万次都没有叫出口的机会,如今唤出来倒是磕磕绊绊的,和光心如擂鼓,面上都浮出了显眼的红晕。 “莺莺,我不喜欢周和光,那桩婚事也只是我爹定下的,我心中喜欢的从来只有你一个!”林非灼伸手将和光圈进怀里,坏心眼的将和光的脸贴上自己的心口。 “莺莺,你听听,这颗心见了你都跳得快些!”未等和光说话,林非灼便自顾自的诉起衷肠,他方才刻意憋了会儿气,此刻心跳倒是真的快些。和光不知林非灼的动作,现下被他哄得芳心大乱。 第二十二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你说的可是真的?”和光耳边是林非灼强劲有力的心跳,虽说她知道于情爱一事中话语总是单薄无力的,但和光就是很俗气的想要他一句肯定。 “莺莺,我无法骗你,我这张嘴,这颗心对上你,只会说真话、动真情。”林非灼将双臂收紧了些,似乎要将和光融入骨血,在和光看不见的脸上却是显而易见的嘲讽。 “那你的未婚妻怎么办?你今日还说你会娶她。”和光忽然想起了画眉,今日林非灼和她的谈话和光是听到了些的,和光想起林非灼的承诺,心中的希冀凉了大半,伸手将林非灼推开,抬眼看向面前一脸深情的男人。 “莺莺,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现在跟你表明心意的原因了。”男人没有因为和光的质疑而慌乱,反而更加坚定,眼里流露出浓烈的愧疚和爱意。 “莺莺,我上午的那番说辞不过是拖延之计,原本我是想等退了这桩婚约之后再向你表明爱意的,等你点头后,我就将你风风光光的娶进门,可是,我没办法解除婚约……”林非灼说着,声音有些哽咽,偏过头有意躲避和光的视线。 “非灼……”和光看着林非灼隐忍、沮丧的模样有些心疼。 “莺莺,这桩婚事是我父亲定下的,我今日从和泰酒楼回去便向父亲说明了,可他,可他却拿我的娘亲威胁我,他说我若是不娶那周和光,他就抬了那二姨娘作太太!我……是我无能!”林非灼声音艰涩,拳头紧攥,和光明显感觉到手掌下林非灼的臂膀一瞬间肌肉紧绷,隐隐发抖。 “非灼,我明白,我不怪你。”和光知道这桩婚姻的意义,无论是林家还是周家都不会轻易毁约,只是和光没想到林老爷会拿林非灼的母亲林太太的正室地位做威胁,怪不得前世林非灼那样不喜欢自己却还是将自己娶进了门。 “莺莺,我不想委屈你,你才应该是我的妻子,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这些才是你该享受的,可我给不了你,今日来找你本是……本是来跟你说清楚的,我知道你心中也非对我无感,既然我给你不了你正室的名分,我就不应该再耽误你,可是,可是那张全富竟然妄想伤害你! 我受不了!我不能让你离开我,我想要保护你!莺莺,你不能有事,你要是有事,我也会活不下去的!所以,莺莺,你愿意么?让我一直保护你?”林非灼说了很多,和光看着他脸上的神色由隐忍、愧疚、到痛苦、痴恋最后都化成一腔柔情和小心翼翼的期盼。 林非灼一双眼直直的望着和光,漆黑的眸子苦苦哀求着,和光分明看见里头闪烁的泪光。和光一颗心软得不成样子,这样脆弱的林非灼她从未见过,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仅仅是林非灼怕失去自己! 和光觉得她这两辈子所受的一切苦难,在此时此刻,在林非灼沉沉的爱意里都一笔勾销了,她甚至都想到了将来自己同林非灼的幸福生活。 “非灼,我不在乎,我从始至终在乎的只有你,除了爱我,我对你别无所求!”和光忍不住捧起林非灼因焦灼的等待而微微耷拉的脑袋,澄澈的眼望进他的,一字一句,带着两世的深沉爱恋回应着林非灼。 “莺莺,我爱你!”林非灼得了和光的肯定,漆黑的眸子迸出耀眼的光彩,当即拥住和光欢喜的转了几圈,低哑的嗓音忍不住拔高几度向一脸明媚笑意的和光示爱。 —————————— 暮色四合,和光倚在门口瞧着院门口发呆。仅仅一天时间她就经历了大喜大悲,到现在她都有些恍惚,就在刚才她与林非灼互通心意定下终身,她终于彻底摆脱了前世爱而不得的痛苦!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终于成了自己的爱人,和光想着林非灼温柔认真的神情,不禁弯了嘴角,眸光潋滟。果然,一厢情愿和两情相悦有着云泥之别。 —————————— 林府 “章老板考虑得怎么样了?”林非灼将和光送回永春班的院子,就寻了由头回来了,毕竟章薤白这个麻烦还没处理。 “你骗了她!你竟敢骗她!”章薤白昏迷之后便被林非灼的人带回林府的柴房关着,此刻他的四肢被浸了盐水的足有两指粗的麻绳捆着,力道之大让他腕上起了瘀痕。 黑色污水从他的头顶蜿蜒而下流到苍白的脸上,身上也是湿淋淋的,血迹掺杂着尘土将他牙白长袍染得脏污不堪。章薤白向来温和的脸上青筋暴起,带着血丝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坐在面前的林非灼,像是索命的恶鬼,在这漆黑的夜里格外渗人。 “呵,章薤白,你还不明白么?你只不过是个戏子,你有什么资格冲我叫嚣?又拿什么来跟我争女人?你能做的只有像狗一样摇尾乞怜,若是能讨了我的欢心,等我玩腻了她,就将她赏给你了!”林非灼看着面前几欲疯狂的男人很是不屑,那样的眼神他太熟悉了,章薤白恨他,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可是那又怎样?此时此刻他章薤白还不是像条狗一样趴在自己面前,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林非灼的话轻飘飘的,可章薤白向来直挺不屈的脊背却被他这几句话砸垮了。林非灼说的没错,自己无能,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林非灼是从和光的院子回来的,他说他与和光已经私定终身了。他此刻来不过是逼自己写下一封绝笔信而已,毕竟自己这样一个大活人没了,和光不可能不起疑。有了一封他亲手写的绝笔信这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好,我写。”章薤白垂下了头,眼皮半阖着瘫坐在地上放弃了挣扎,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林非灼知道李啼莺在章薤白心中的地位,看他这幅样子也没有多想,拿到了信,便叫人重新绑了他,关在柴房,章薤白现在还不能死,自己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他呢! 直到柴房门重新关上,章薤白垂下的头才缓缓抬起来。眼前的男人比方才更憔悴几分,可轮廓温润的眼里却升腾起重重杀意,拨不开、挥不散,嘴角洇出的鲜血,衬得他弯起的笑意戾气横生。 第二十三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和光在门口站了良久,夜渐深,寒风一拂,惊得她打了个冷颤。和光才收回了目光,林非灼的身影早瞧不见了。她正准备回房,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师姐,师姐……”和光回头,原来是小武二人。看着二人身后空空,和光忽然心头一窒,师兄呢! “师姐,我们没有找到师兄,只在师兄的房间里找到了这封信。”小武看着和光担忧惊慌的神情上前一步将那封信递给和光。他和稔穅找了一下午,和泰酒楼、升平戏园甚至城南老班主和班主夫人的墓地都去了也没能找到师兄,最后回来时,才在师兄的屋子里找到这封信。 和光伸出手想要接过面前那一封用熟悉的字迹写着‘师妹亲启’的信,可伸出的手却止不住的颤抖,和光不敢看,怕是什么不好的消息。 “小姐,快拆开看看吧!”稔穅心中焦急,忍不住催促和光,那封信他们并没有拆开,写了些什么他们也一无所知。 和光稳了心神,拆开那封信: 卿卿如晤 卿卿安否?今日一别,恐你我此生无再见之日。他日相逢无论吾白骨黄土,仍愿卿卿安乐。 吾爱卿甚笃,奈何寿数不永,今罹患大病,形容枯槁,吾不愿卿卿见此不美之事。生离死别之际无论此间情意牵扯总有伤神之嫌,故此吾不告而别,还愿卿卿莫怪。 吾作此书时与此间已无牵挂,惟余卿卿不能忘也。吾爱卿至,故为卿卿谋之深远,恐不能尽。情无尽纸有头,只此三件,卿卿务必记于心间。 其一,卿卿体弱,衣食住行皆应小心对待。一日三餐应准时用饭,不可贪凉、不可食辛辣刺激之物。天寒加衣,天热避暑,四季不可大意。吾愿卿卿身体长健。 其二,卿卿已至碧玉年华,而无婚配。女子婚姻一事尤为重要,吾心忧卿卿懵懂单纯,还愿卿卿慎重考虑,切勿轻易托付。 其三,稔穅原是吾为卿卿所备奴仆,吾不在,卿卿可以一用。除此之外,永春班尽托付于卿卿,卿卿也算有所依仗。 卿卿勿怨,吾曾言护卿卿一世平安,誓言犹在但物是人非,如今是吾食言,若有来世,卿卿可莫要不理吾这失信之人。 读至此处,还愿卿卿勿悲,卿卿垂泪,吾心不忍。 和光信未读完便泪如雨下,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信纸上晕开一片墨色。和光强忍着心中的悲痛与惊惶继续看下去,一封信读完和光脸色惨白,身形不稳,手一颤,两张信纸便飘飘扬扬的落在小武二人面前。 “师姐!”小武瞧见和光受不住打击似的,连忙上前扶了一把。稔穅捡起信纸,匆匆扫了一眼,便被‘寿数不永’‘生离死别’几个字刺得心头一震。 和光被小武扶到桌前坐下,忍不住大哭出声。她不能接受师兄的不告而别,明明今日还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一瞬之间便没了踪影。陪伴了自己数十年的师兄身患重病,自己竟然不知,甚至自己都没有出去寻一寻他!和光理不清自己对章薤白的感情,但是如今看到这封信,她只觉得一颗心被紧攥着,几乎要被捏碎,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师姐,师姐你怎么了?”小武刚从稔穅处得了章薤白负病诀别的消息,转头便看见和光脑袋一歪,直直的冲地上栽去,还好稔穅反应及时,连忙将人捞起来。此刻女子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双颊还挂着泪痕,看上去可怜极了。小武唤了几声,和光都没有反应,二人相视一眼,稔穅将人挪到塌上,小武便出去请大夫。 ———————————————— “少爷,信已经送到了,李小姐看完就昏过去了,现下正请大夫来看。想来应是伤心过度。” “她算什么小姐!呵,昏迷了,果然是情深义重呀!”林非灼此刻坐在林府书房,听着下人打听来的消息,很是不屑。 “少爷,章薤白现在还关在柴房,要不要奴才将他……”那男人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先留着他的贱命,不用给他饭,只消给口水喝,过几日我亲自处理。”林非灼勾起一抹笑,眼里凶光毕露。 “少爷,还有一事,不知……”男人脸色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林非灼眉头微皱,目光从面前弓着腰的男人身上划过,惊得那人身子一颤。 “奴才回府的时候,碰巧遇见了周家小姐,周小姐应该是和丫鬟上街买东西的,但是,但是遇见了张全富,糟了他的调戏……”男人越往后说,声音便越低,上首男人的目光犹如实质,胶着在自己身上,似乎能凝出冰碴子,昭示着主人的怒气。 “她可有受伤?”林非灼语气晦涩,搭在圈椅扶手上修长的大手缓缓收紧,指节都有些泛白。 “周小姐没有受伤,幸好在大街上,有人出手相救,只是言语上受了欺负。”男人身子愈发低了,斟酌着回话。 “看来张全富是活腻了,连我的未婚妻都敢欺辱!今晚你雇些人手把他处理了,记得手脚干净点,要是有人碍事,那就一并杀了。”林非灼说完,身子懒懒的往后仰在椅背上,神态轻松,像是在吩咐今晚吃些什么。 “等等,救她的人是谁?”那男人脚步一顿,心中叫苦不迭,少爷什么时候这么重视那周小姐了! “似乎,似乎是回杏医馆刘大夫的公子刘回春。” “呵,你派些人手悄悄护着她,我不希望今天的事还有第二次!”林非灼眉头一皱,心中有些烦闷,那丫头应该吓坏了,平日里不过一句话说重了些便哭哭啼啼的,今日遇见这糟心事还不得哭上半宿。林非灼兀自想着,连手下的人什么时候退出去的都不知道。 林非灼很清楚自己的感情,他知道自己对周和光的不同,既然自己上了心,那就将人护住便是了,他有大把的时间让周和光爱上自己。想到那双泫然欲泣、懵懂澄澈的眼睛,林非灼心中一动,看来有些事得提早结束了。 第二十四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次日清晨和光才悠悠转醒,昨日大夫来看过只说是伤心过度晕倒、肝气郁结,无甚大碍,开两幅药,休息一阵儿就好了。可和光却是昏迷了一夜,现在才清醒。 和光睁眼愣了一会儿,瞧着头顶的青色秋海棠帐子,有一瞬她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前世今生不过一场空,林非灼是天上月,她本就不该奢望,她不是周和光也不是李啼莺,这一刻她只想做李和光,章薤白一个人的李和光。 她好想回到以前,一睁眼便能看到他的日子。和光心里的‘他’头一次变成章薤白。和光闭了闭眼,竭力压下心中酸涩,强撑着起身,转头便瞧见了床边柜上的信。至此,和光不得不承认,昨日一切都是事实。 和光拿过那封信,轻轻摩挲着上面清隽疏朗的字迹,似乎想要探寻一丝那人指尖的温度。 “莺莺!”和光闻声抬头,便见林非灼面色焦急,步履匆匆闯进来。 “莺莺!你可还好,是我来晚了,莺莺莫怪。”林非灼伸手想要握住和光的,不想和光攥着信竟躲开了,林非灼稍垂了眼,又若无其事的收回手,面上依旧一副自责的神情。 “我没事,多谢林少爷关心。”和光神色淡淡,面上挂着客气的笑,对林非灼一改往日亲厚态度。 “莺莺,你在生我的气?是我不好,没有及时来看你,我刚听说了章老板的事,抱歉,莺莺,我没有在你最难过的时候陪你,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是不要不理我,莺莺,原谅我,好么?”林非灼瞧见了和光手中的信,再看和光此时的态度,想来是因为章薤白的事迁怒自己了。林非灼眉眼间难掩伤心之色,伸手动作轻柔的将和光拥进怀里,温声哄着。 “林少爷,昨日,你是否故意阻拦我!”和光没有抗拒林非灼的拥抱,依偎在他怀里,却忽然出言诘问。和光虽于情爱一事上勘不透,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傻。 林非灼昨日上午才对着画眉承诺,下午便对自己诉衷肠,师兄恰恰也是那时候不见踪影的,昨日自己要去找,林非灼却拉着自己表心意,耽搁了好些时间。 这一切都太巧了,和光不得不怀疑林非灼别有用心,再说林非灼为人睚眦必报,师兄与他有怨,说不定师兄失踪一事也与他有关。越想和光心越凉,眸光渐冷,忍不住问出声,她心中还是有些相信林非灼的,故此现在直接问他,并没有遮掩。 “莺莺,你是不是喜欢他?”林非灼缓缓松开手,一双眼直直望着面前神色冰冷怀疑的女人。脸上是明晃晃的委屈。 “师兄是我很重要的人。”和光闻言微微一怔,沉吟片刻,只挤出这么干巴巴的一句。 “莺莺,那我呢?你为了他而怀疑我,那我又算什么?昨日我对你所说的一切在你看来只是拖延时间?李啼莺!我林非灼若是想要对章薤白做什么,你觉得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么?”林非灼忽然从塌边起身,面上怒气横生,眼里却满是伤心之色,说到最后又忽的笑了,其间寥落自嘲之意让和光心中顿生愧疚。 “非灼,我……”和光神色呐呐,有些不知所措,被林非灼这么一吼,和光脑子一时也清醒不少,林非灼说的没错,凭他的身份,若是存心报复,直接打杀了便是,何苦如此费劲! 说到底也是自己一时接受不了师兄不告而别、生死不知的事实,有些魔怔了,仅仅是胡思乱想而已却为此质问林非灼,换做别人肯定早就翻脸了,更何况林非灼喜欢自己,早早地来看望自己却被如此对待,现在应当更伤心才是。 “非灼,对不起,是我想岔了。”和光心中想通了,便也没有故意端着架子给林非灼冷脸,伸了手拽着林非灼的袖子轻晃了晃,低声道歉。因着病了一场,和光面色有些苍白,唇色淡淡,此刻低眉顺眼的模样可怜极了。 “莺莺,我不怪你,只是我也想明白了,是我不该强求的,我给不了你名分,给不了你婚礼,却还贪恋你的爱,原本这一切就是我的错,既如此,我就该放手了,莺莺,往后……保重!”林非灼轻轻地拽开和光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缓缓蹲下身子,爱怜得替她掖了掖鬓角的发丝,一双眼带着不舍、爱慕的复杂神色望着和光渐渐红了眼眶。林非灼的声音低哑,似是竭力压抑着,一番话说完竟是看也不看和光一眼便大步离开屋子,任凭和光在后面如何呼喊都没停下。 和光下床准备追他,未走几步,不料眼前一黑,脑中眩晕不止,一下便跌到了地上。这一跤摔得不轻,和光手肘、膝盖磕在坚硬的地板上传来一阵钝痛,一时竟是无力再爬起来。 和光懒得叫人也不再挣扎,身上卸了力,仰面躺在了地板上。冰冷的触感透过长发薄衣传遍浑身,刺激的和光越发清醒。 林非灼今日一番话逼得和光不得不仔细想一想这么多年来,自己汲汲营营究竟为了什么。前世,自己为了林非灼愿意舍弃性命轮回,今生更是为他学戏十年,如今好不容易与他互通心意,自己应当是满足了……如果师兄没有出事的话。 以前章薤白于和光是极重要的人,如兄如父,现在……或许是此番忽然失去了他,和光终于能直面自己的内心了,现在,章薤白是和光喜欢的人!章薤白温柔体贴,数十年如一日的陪伴,和光不可能不动摇,但是她一直清楚,林非灼才是她要爱的人,否则这一切都没有了任何意义,包括和光以魂魄交换重来一世的行为都是个笑话。 和光骄傲又执拗,认定的人和事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所以在此之前,和光一直都在拒绝章薤白,无论怎样,自己都不愿意伤害他,还不如将一切悲剧扼杀在摇篮里! 想到此处和光闭了闭眼,滚烫的眼泪流出滑入鬓角,心中凄然,明明自己想保护他的,可如今他却还是走到了病入膏肓、下落不明的地步。和光脑子浑浑噩噩的,眼泪越流越多,心中的悲郁之情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末了忽的一笑,她想着,若是自己就这么死了或许还落得个轻松自在,活着未免也太累了…… 第二十五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小姐!”稔穅端着药进来,便看到和光躺在地面上,阖着眼,面颊微红,眼角还挂着泪。稔穅放下药,将人扶起来,连唤了几声,和光都没反应。稔穅探了探和光额头,才发现小姐是发烧了!稔穅将人挪上床,又叫了小武去找大夫。 稔穅看着小姐病恹恹的样子心中也不好受,班主将他买回来就是为了照顾好小姐,帮忙打理好班子里的事,这几日他私下里也找人寻了班主,没有一点儿消息,小姐如今也病了,自己实在是有负班主所托! ———————————————————— 林府书房 “少爷,您走后那处又请了大夫,李啼莺发烧了。”还是那个男人,这几日他一直听从少爷吩咐盯着永春班的动静。 “啧,真娇弱。”林非灼挑了挑眉,不甚在意,丝毫没有刚刚在和光面前深情、伤心的模样。 “她现在醒了么?” “还未醒,大夫说喝了药,烧退了大概会清醒。” “真是耽误事儿!”林非灼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 “那你明日戌时传个消息给她,就说我抗婚被我爹打了一顿撵出来了,将她引到烟花间。记住不要透露出是我授意的。”林非灼说着眼里闪过一丝算计,李啼莺不是傲么,他偏偏就要折辱她! “……是。”男人闻言一顿,烟花间,地如其名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地方,少爷将人往那处引,怕是……男人想到和光生得一副好模样,心中有些惋惜,不过少爷要做的,自己听从就是了,他可没命多管闲事! “章薤白还活着么?”林非灼想到自己的计划,心中有些兴奋,这章薤白要是死了可就少了很多乐趣了。 “回少爷,他还活着,只不过三日未进食,人很虚弱,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少爷吩咐过只给水,所以章薤白自打关起来就没再吃过东西,男人想起昏暗的柴房里那双惨白脸上的漆黑眸子,阴恻恻的,像个恶鬼,当真晦气! “今晚给顿饭吧,别让人这么早死了,死了我就没得玩儿了。”林非灼弯了嘴角,神情邪肆。 “是。” “明天提前把人带到烟花间,就在我房间隔壁。将人绑好了再找两个人看好他,若是他乱吠就将嘴堵住,除此之外就不用管了。” “是。” 林非灼吩咐完了挥手让人退下,转身取了瓶洋酒,心情颇好的自斟自饮。暖黄的灯光下,男人抬头将玻璃杯中猩红的酒水一饮而尽,有两滴顺着嘴角流下,一路滑过线条优美的下巴,没入微敞的衣领,湮没在锁骨处,凝成一个小水坑。 林非灼也没管,又倒了杯酒,修长的手指握着剔透的酒杯轻晃着,想起明日即将发生的事情,林非灼感觉好像浑身血液都流动得欢快些。明天,他要章薤白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践踏他心爱的女人的! ———————————— 林府柴房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上的破洞照进来,柴房里黑漆漆的,安静得很,只凭着月光依稀能看见地上凌乱的柴草堆里蜷缩着一个人。 章薤白已经被关了三天了,这三天他拼了命的想法子出去,只是林非灼派人看的紧,一直没有找到时机逃出去。 不过这几天他倒是摸清了门口守卫的习性,每日中午那两个守卫会躲会儿懒,回来的时间会晚些,而且每天中午会有一个下人给他送水,这三天间,有两天那人来送水的时候门口守卫还没回来,所以只要等到下一次守卫偷懒的时候,自己将下人打晕,换了他的衣服便可以逃出去了。 章薤白心中很是急切,这几日自己没有得到任何师妹的消息,看林非灼的意思,怕是最近就要对师妹不利了,自己得赶快出去才是。 章薤白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心中不断思量着如何逃出去,忽然只见他身子突然抽搐,苍白的唇里溢出一声痛呼。 他又犯病了,他这病本就极怕寒凉,现在虽然已经是暮春时节,但是这处柴房偏僻不见阳光,潮湿阴冷,每到夜里,章薤白即使尽量裹着干草也抵挡不住地上冰冷刺骨的寒气。能撑到今日犯病,已经是极限了。 “吱呀”一声,柴房门被打开,随之一簇烛光照亮了柴房。管家看着地上浑身脏乱的人,嫌弃的掩住口鼻。下巴微抬,示意身后的下人将饭搁在地上。 “吃吧!少爷赏你的。” 章薤白强忍着心脏处传来的刺痛,抬头看向面前衣饰颇为讲究的中年男人,这个人他没见过,只是瞧着下人对他的谄媚态度,想来应当是林非灼跟前的人。 “看什么看,当心你的眼珠子!还不快吃!”管家被章薤白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一时来了火气,态度极为刻薄的吼了他几句。 看着章薤白身子一抖,又很是没骨气的爬向地上的饭菜,竟也不用筷子,直接用绑着的双手艰难的将碗捧起来,像狗一样把头埋在碗里大口吞咽着,他忍不住嗤笑一声,也不知道少爷是怎么了,不过是个贱骨头的东西,馊饭也吃的这么香,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的对付么! 章薤白忍着心口翻涌的血气大口吞咽着嘴里的馊饭馊菜,垂着的眼蕴着滔天恨意。 他必须得吃,章薤白清楚,自己如果再不进食,恐怕等不到逃跑就被活活饿死了,他不能死,他还得去救和光。再说,他这番作态也是有意为之,毕竟自己越像个没用的废物,别人对自己的防备才会越松懈,自己逃出去也会更容易些。 章薤白很快便将碗里的饭菜吃完,颤抖着手想将捧着的碗放回去,可下一秒便见他身子一抖,双手力竭,手里的碗一下子摔了下去,碎了一地。章薤白似乎怕极了,马上将身子伏在地上,不住颤抖。 “你个废物,连个碗都拿不住,看我不打死你!”管家身后的仆从上前狠狠地踢了章薤白几脚,痛得他呜咽出声。 “行了,别把人打死了,把地上收拾了,别留下碎瓷片。”管家看着章薤白呼声渐弱,叫人停了手,毕竟少爷吩咐过,章薤白要是死了,自己也难交代。他瞥了眼地上蜷缩着不停颤抖的人,心中有些不屑,不过还是留了心眼,让人把瓷片收拾好,免得生出变故。 第二十六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等到管家一行人离去,章薤白才放松了身子,缓缓伸手将他方才趁乱藏在腰腹处的一小块碎瓷片掏出来。 林非灼派来的人尤为谨慎,平时都会看着章薤白将水喝完之后把碗拿回去,生怕章薤白摔了碗抹了脖子或者割断绳子逃跑,平日里章薤白不敢这般做,否则除了招来一顿毒打,想藏东西也是不成的,自己逃跑的时机还没到,不能打草惊蛇。 今日林非灼派人来给他送了饭,想来明日不是要杀了自己就是要将自己带到别的地方,反正今天自己是不能死的,所以章薤白才冒险摔了碗,好在他刚才一番举动遭了管家的轻视,那男人没有刻意防备他,手下也存了顾忌,虽挨了打,但没有伤的很严重,他明日还是有机会逃出去的! 章薤白蹭着柴堆慢慢坐起身,嘴里衔着那块儿碎瓷片,一下一下的割着手上的麻绳。麻绳极粗,足有二指宽,又用盐水泡过,很是坚韧。 这三日间,章薤白用牙咬,用碎柴棒磨,也只堪堪割断一小半。章薤白瘦削的腕上被勒得浮出一圈青紫,还有些数不清的血口子粘了绳子上的盐水皮肉翻覆,看着很是惨烈。 现下他紧紧咬着瓷片,锋利的棱角时不时地会刺破他的唇,苍白的唇很快就洇出鲜红的血滴,可他眉头都未皱一皱,只是不知疲倦的割着绳子,眼里是几近发狂的执拗。 次日晌午 稔穅端着一碗米粥和汤药进屋,抬眼便看见倚靠在床边的和光。 “小姐,您醒了!” “你是……”和光刚醒,只觉得脑子里扯着疼,瞧着面前的人眼生,一时到没想起来叫什么。 “小姐,奴才名唤稔穅,是,是班主买来送给小姐的。”稔穅说到章薤白,语气一顿。 “有师兄的消息了么?”和光听见他口中的班主,心中又是一阵酸涩。不过两日时光,自己不仅失去了师兄,还失去了林非灼。自己生命里最爱重的两个男人,都让自己给弄丢了。 “没有,但奴才派了人继续在找,小姐还是……保重身体为好。”稔穅瞧着和光憔悴悲痛的神色,不禁开口劝慰。 和光没吱声,闭了眼,脑子里全是章薤白写下的那封信,一字一句几乎刻在了她的骨头上。和光沉默良久,就在稔穅准备悄悄退出去的时候,和光开口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你的名字是谁取得?如何写的?”和光睁开眼,眼里有泪,神情有些急切。 “奴才的名字是班主亲自取得,至于写法,分别是‘禾念禾康’”稔穅一边回话,一边在手掌里写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禾念禾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和光喃喃自语,身子卸了力,软软的靠在了床上,旁若无人的流着泪。 “小姐……” “你下去吧。” 稔穅一走,和光忍不住趴下身子,将脸埋进被子里放声大哭。师兄亲自选了人照顾自己,又亲自取名,亲自调教,如此大费周章、尽心尽力,为的不过是一个自己而已。 想念和光、和光安康,这就是‘稔穅’的含义罢。和光忽的抬头,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脆生生的响,毫不留情。 可和光不觉得痛,这几日里,章薤白对自己的好一幕幕都在她眼前掠过,和光心中的愧疚早已经快让她崩溃了,现在‘稔穅’二字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对章薤白并非无情,只是有一个林非灼在,和光就不会接受章薤白,一次次的拒绝,和光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是为章薤白好,但是如今章薤白生死不知,所谓的对他好,简直是个笑话,和光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她就是坏,就是没有良心!亲眼看着章薤白爱而不得,受尽折磨!而她却因为贪恋他的温情而不舍得离开。如果当初自己早早离开,或许章薤白能过得幸福…… 林府柴房 章薤白闭着眼靠在柴堆上,似乎睡着了,只是苍白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透露出他的不安。 就在刚才他听到门口两个守卫商量着一起喝酒去了,现下人已经离开了,只消等到那个送水的人来,他就能逃出去了,只是他不确定那个送水的今日是否会来,毕竟三天里,他有一日是下午来的,章薤白闭目养神,积蓄体力,只是这样的等待还是让他心中焦灼得很! 忽然,院里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他来了!章薤白唰的一下睁开眼,阴沉沉的眸子里迸出慑人的杀意,他起身,悄然躲到门侧堆砌的柴堆旁,那人进来,这处是他的视线盲区。 “滚起来,喝水!”随着那人踹开门的动作,那令人生厌的嚣张话语也钻进了章薤白的耳朵。 就是现在!章薤白身影轻巧蹿到那人背后,抬手便用麻绳勒住了他的脖子,那下人还未看清章薤白的脸,就被他勒断了气。章薤白将人掼到地上,关了门,就面无表情的开始扒他的衣服。 换好衣服后,他绕到院墙边的大树下,爬上树,翻出了院墙。拖着残破的身子朝着和光的住处赶,林非灼的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额上的冷汗止不住的往外冒,流到眼里,他几乎看不见路,可是他的步子丝毫没有减缓,甚至更急切,他快没有时间了,林非灼要是发现了他逃了,和光怕是要遭他的迫害了!章薤白一路躲着行人,从几条小巷子拐到永春班后院,此处有一道角门,极隐蔽寻常人并不知道,章薤白踹开门,跌跌撞撞的进了屋。 “和光!”和光正哭着,便听见一道熟悉得令她心疼的声音,她身子一顿,并没有抬头,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那道声音又叫了一遍,她才愣愣的坐起身子,望向踉踉跄跄朝着自己走来的男人。 “师兄!”和光赤着脚跳下床,迎上去,章薤白即将摔在地上的身子摔进了和光温软的怀里。和光看着眼前满身是伤,形容枯槁的男人,灼热的泪漱漱而下,落到了章薤白的脸上,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章薤白灰败的心烫穿。 “和光,我被林非灼抓去了,他逼我写下绝笔信,他不爱你,他是要害你,你快走!”章薤白意识开始模糊,只匆匆说了这么句话便昏死过去了。 和光抱着章薤白摊坐在地,流着泪,抚摸着怀里男人脏污、憔悴的脸。这张脸胡茬凌乱,粘着血污泥土,眼下也泛着青黑,几乎瘦脱了相,哪里还有当初‘玉面郎君’的半分风采。可就算如此,只消看他一眼,和光就觉得爱意顿生,一颗心都要化了。章薤白的话还在耳边,震得和光脑子发晕。林非灼,竟然是林非灼! 和光泪流得凶猛,可一点儿都纾解不了她心中的痛苦,这就是她一心一意爱着的人啊!费尽心机欺骗自己,想要看到的,便是现在她生不如死的样子吧!和光再流不出泪来,便咧着嘴笑了,笑得猖狂、肆意,笑得呕出血来也未停。好半晌过后,和光挣扎着将章薤白扶起来,将他暂时安置在椅子上,又走到衣柜前,取出个匣子,摸出一颗丸药喂给章薤白。这丸药还是有一年和光病重章薤白花大价钱求来的,她吃了两颗,剩下这一丸章薤白给她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和光拿来救章薤白的命。 第二十七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和光轻轻捏开他的嘴,将药丸儿喂进去,又给他喂了几口水,瞧着他咽下去了才转身走到床边将褥子一把掀开,露出床板来。 和光伸手拔了头上的簪子,摩挲着床板与墙面贴着的一处,用簪子一挑‘吧嗒’一声响,和光双手扒着床板一掀,底下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地窖来。 这地方原是当初战乱时,章薤白特地在她的房间里挖出的暗窖,要是万一遇到危险好歹有个藏身之处。 和光将章薤白搀起来,扶到床边,又将人背到背上,顺着地窖旁边的一溜石梯子极艰难的往下挪。 章薤白比和光高出许多,和光一手拽着章薤白圈在自己颈前的两只手,一手紧紧握着石梯边的扶手一步步往下挪,她如今没多少力气,背后的章薤白昏迷了,一直在往下溜,她能清晰的感觉到章薤白的腿脚拖在地上,和光唯恐弄疼了他,几步阶梯走得她一身汗。 可现下她不能叫人,章薤白回来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何况自己也没有时间找人帮忙,林非灼怕是要找来了! 和光咬牙又将章薤白的身子往上拽了拽,迈出步子踏在下一级石阶上,另一只脚还没挪下来,却重心不稳,整个人连带着章薤白都朝前栽下去。 和光心中一紧,连忙扭身紧紧抱住章薤白,将他的头护在怀里,整个脊背没有丝毫保护就这样生生砸在了地上。 和光嘴里溢出一声痛呼,却也顾不得了,只是一只手仍死抱住章薤白,另一只手撑在地上坐起来,低头捧着章薤白的头检查,又翻看了一下他的腿脚,确定了没摔伤才松了口气。 和光将人扶起来,她背部摔得不轻,没法再背章薤白,只好拉过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撑着他往里头搁着的一张小塌走去。这个地方章薤白仔细布置过,怕被困良久无法生活,所以放了被褥床榻在这儿,现下倒是正好用上。 和光将人安置在塌上,自己也在床边坐下,拿出帕子细细将章薤白的脸擦干净。 或许是因为病了,章薤白脸上更白了,颧骨因为他瘦了许多,看着有些突出,想来这几日他受了不少折磨。 和光看着便红了眼,等她握着章薤白的手,看到他腕上青紫浮肿、血肉模糊的伤口时,终究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对不起!薤白,对不起!”和光哑着嗓子,伏在章薤白耳边,语气轻轻,却带着沉重的愧疚与懊悔。 和光只是虚覆在他的胸前,章薤白看上去虚弱极了,她根本不敢碰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弄疼了他,可是和光真的很想抱一抱他,想隔他再近一些。 和光坐起身又看了他一会儿,视线从头到脚一处处扫过,最终停在他的脸上,一遍又一遍描摹着他的眉眼,似乎要将眼前的人烙在骨头上,再也不能忘! 和光抬手擦干泪,走到一边搁着的小案旁,席地而坐,开始写些什么。 不过一会儿便见她放下笔,又走到床边,将手里叠着的信纸塞到章薤白枕头底下,俯下身子轻轻吻着章薤白带着细小伤口的唇,和光哭肿了的眼里带着深深的眷恋扫过章薤白温柔的眉眼,再未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和光爬出地窖,将床板拉下来,又将床褥铺好,恢复成之前的样子。 和光走到妆凳坐下,盯着镜子里映出来的那张脸。轮廓温柔的眼睛因为哭过而红肿不堪,眼下也垒着淡淡的青黑色,原本灵动的眼神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像一个垂死老妪。 小巧的鼻尖通红,唇色也因为生病而格外寡淡。这一张脸还是美的,但没有了生机,就像即将枯萎的花朵一样,仍能窥见她曾经盛放时的风采,但是她的花瓣已经开始泛黄枯萎了。 这幅样子和光已经很久没有在自己脸上瞧见过了,这一世的十几年时光章薤白将她保护的很好,免她苦免她忧,这副模样倒更像是上辈子被林非灼磋磨的自己,而如今的和光亦是如此。 和光打量片刻,垂下眼,开始梳妆打扮。她的眉毛原长得极好,不浓不淡,眉峰也恰到好处,眉中还藏着一颗褐色小痣,化开那一丝英气更添一抹风流,章薤白每每为她梳妆时都会夸一句‘眉中藏痣,和光是平安富贵的命格’,想到此处,和光不禁勾起嘴角,他哪里会相面,无非是花心思哄自己开心罢了。 可是后来啊,自己为了能画林非灼喜欢的柳叶弯眉,硬是将自己的眉毛剃了,自此章薤白再未说过那句话了。和光低头忍住心中酸涩,自己终究辜负章薤白良多! 和光化完妆,挑了章薤白亲手雕的秋海棠簪子将头发盘起来,又选了件红底秋海棠袄裙换上。 和光这一世除了戏服穿的最多的便是旗袍,袄裙也只在年幼学戏时穿过,不是她有多喜欢旗袍而是林非灼偏爱旗袍美人。 至于她自己实际是更喜欢袄裙的,章薤白也说她穿袄裙极美,和光想到此处又摇摇头,在他眼里,自己无论什么打扮总是最美的。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和光便坐下等着林非灼找上门。 “你们是什么人?不许进!” “滚开!” 坐下不过半盏茶时间,院门口就传来一阵吵闹声,和光起身走到屋门口,便见到一群下人打扮的男人往院里闯,小武和稔穅想拦住他们,却被推搡到地上。 和光走到院子里,那群人看到她倒是停了手 “林少爷邀李小姐去听戏,还请李小姐跟我们走一趟!”语气很是强硬嚣张。 “小姐!不能去!”稔穅和小武从地上爬起来,围到和光身边,将人护在身后,稔穅到底年纪轻,情急之下拽住和光的袖子生怕她答应了。 “没事,我去去就回。”和光轻轻拽下稔穅的手,借着袖子遮掩将手中攥着的纸团塞到他手里,稔穅抬眼望向和光,只见和光微微摇头示意,什么也没说,从他二人身后走出来跟着那波人走了,走到院门处还回头朝他们一笑说“放心吧!我马上就回来!”。说完也不等他们回答直接就走了。 第二十八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烟花间 “啪!”林非灼抬手就将桌上的茶盏扫到地上,茶叶稀稀拉拉的挂了地上跪着的管家一身,微凉的茶水泼在他身上激得他一抖。 “你竟然让章薤白逃走了?废物!”林非灼眉头狠狠皱着,面色冷厉,只差一步他就能将章薤白打入地狱,可现在他却逃跑了!林非灼粗喘几口,心中一肚子火,很是憋闷。 “少爷饶命,少爷饶命……”管家抖着身子不断求饶,心中也很是后悔,早知道自己就应该把那贱种的手脚打断!现在人跑了,自己可遭了大难。 “行了!他身负重病,如今也跑不远,你带着人先去永春班抓人,要是没找到就去警局找李副局打声招呼让他手下的巡捕队留意些,别让章薤白逃出城了。” “是,少爷,我现在就去!”管家抖着身子,着急忙慌的准备从地上爬起来。 “等等!李啼莺抓过来了么?”林非灼心中很是不爽,如今他逃跑了,恐生变故,只好叫人先将李啼莺抓过来,毕竟有了李啼莺在这儿,不怕他章薤白不来! “回少爷,已经派人去了,这会儿应该要来了。”林非灼一出声,管家又诚惶诚恐的跪回去,膝盖磕得一声闷响,也不敢喊痛。 “嗯,去永春班抓人的时候,把李啼莺在烟花间的消息透露出去。”林非灼眉头稍舒,面上又恢复平静。 “是,少爷。” “少爷,奴才将李小姐带过来了。”林非灼挥挥手,管家正准备退下,屋外边儿传来几声敲门声。 李啼莺来了 “快请莺莺进来。”林非灼朗声答道,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似乎还带着一些惊喜。和光听着,不禁嘲讽一笑,林非灼还是和前世一样恶劣,即使手上的刀已经捅进别人的身体,面对别人惊恐仇恨的脸,他还是能笑得无辜。 管家闻言,连忙爬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将和光请了进来,转身退出去,关了门,带着下人往永春班去了。 和光甫一进屋,林非灼就觉得眼前一亮。面前的女人亭亭玉立,即使身穿较为宽大的袄裙也没有一丝臃肿。乌黑的发用根木簪子松松挽在脑后,更添一抹成熟风情。红衣欲燃衬得她更加白皙,整个人像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这样的李啼莺是他从未见过的,但不得不说她今日格外让人惊艳。 “莺莺快坐。”林非灼语气依然殷切,只是再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亲自拥着她入座。和光没有说话,只是抚着裙摆依言坐下——坐在了离林非灼最远的凳子上。 林非灼瞧见她的动作,眸光一敛,随即又勾着笑开口:“莺莺这是同我生分了?”语气很是亲昵。 “你害我爱人、骗我真心,我该如何与你亲近。”和光垂着眼,没有看他。语气淡淡,所言皆是林非灼伤害她的事实,却没有一点控诉的意思,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爱人?莺莺这是对我始乱终弃了?”林非灼丝毫没有被揭露的慌张,只是听到和光口中‘爱人’二字忍不住皱了眉。 “章薤白是我此生挚爱。”和光闻言,抬眼极认真的望向林非灼,好看的眼睛里再没有为林非灼升起一丝波澜,只剩下坚定。 和光从不是朝三暮四的人,从前她的眼里只有林非灼,也一心只为了林非灼,如今她既然认定了章薤白,那么就应该斩断对林非灼的一切绮念。 林非灼被和光看的一怔,一瞬间垂下了眼,那样的眼神他太过熟悉了,爱恋的、坚定的、就像……就像当初她看向自己的眼神。 “莺莺,你这么说我会伤心的。”林非灼不去看她,脸上神色不明,只是声音低落,透出些委屈的意味来,不知是真是假。 “那你可知你的所作所为让我有多伤心?”和光移开眼,不再看他,语气依旧淡漠。 “林非灼,你可知我曾爱过你?你可知我曾将一颗真心都尽付与你?”和光没等他回答,又转眼望向他,这一次语气激烈,近乎诘问。 “我知道啊!可这上海多得是女人爱我,也多的是女人哭着喊着说对我一片真心,至于莺莺你……这伤心欲绝的戏码演得太差了些……”和光不寻常的情绪引得林非灼看了他一眼,但也仅仅一眼,林非灼就勾起浪荡的笑,身子前倾靠在桌上,伸出一只手撑着下巴,说出这么一番刻薄的话,末了还冲着和光眨眨眼,调戏意味十足。 “你不知道,你没有好好待它……”和光看着他那副作态,摇摇头,苦笑着呢喃。她早该知道,这一切是自己强求了! “章薤白在哪儿?”林非灼没有听清和光说了什么,只瞧见面前女人垂着头,脸上一片灰败之色,林非灼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烦躁之意,这女人果真碍眼至极!林非灼不愿再听和光啰嗦,便直接开口问她章薤白的消息,李啼莺既然知道是自己抓了章薤白,那肯定是与他见过面的。 “他……死了,他被你害死了!”和光身子一顿,忽的盯向林非灼,一字一字说出来,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说完又流下泪来,呜呜咽咽极隐忍也极痛苦。 “死了?”林非灼微微挑眉,面前女人悲痛的模样不像作假,可是他心里还是怀疑的,死了也得找到尸体才是。 林非灼垂眸正想得出神,忽然觉得眼前一暗,抬眼便看见和光攥着一把匕首扑过来,竟是想要取他性命!林非灼抬手扼住和光刺过来的手,身子连忙避让,可和光存心想要他的命,力道之大林非灼竟是没拦住,不过到底林非灼躲得快,避开了脖颈致命之处,那匕首只扎进了他的肩膀。 和光见一击未中,果断的拔出匕首,准备再下杀手。林非灼早有防备,劈手夺下了和光的匕首扔在一旁,林非灼左肩大片血迹染红了衬衣,剧烈的疼痛激得他心头发狠,竟然直接卸了和光一边胳膊,又将人狠狠掼到塌上。 第二十九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呃……”手臂脱臼疼的和光眼前一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林非灼重重一甩砸到床上,后腰在突出的床沿上一磕,和光再忍不住,口中溢出痛苦的口申口今。 未等和光挣扎起身,林非灼便几步走到床边倾身覆上,和光扬手想要扇他一巴掌,却被林非灼攥住了手腕压在她的头顶,另一只胳膊脱臼落在身侧根本无法动弹。 “林非灼,放开我!”和光声音嘶哑,满眼嫌恶的盯着身上神情冰冷的男人。她还想挣扎,奈何双腿却被林非灼以极其屈辱的姿势死死压制住,和光无力,只能死死瞪着他。 “莺莺,你竟然为了章薤白对我下杀手,我好疼啊!伤口疼,心里更疼!” 林非灼肩上的伤口不深,只是动作间还是有鲜血渗出。林非灼触及身下女人厌恶仇恨的目光,心中戾气顿生。握住她手腕的手不断收紧。 “林非灼,你这伤心欲绝的戏演得也太差了些!我于你不过是个玩物,是你报复薤白的工具罢了!你少摆出这幅情深义重的样子,我嫌恶心!” 和光看着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一脸委屈的样子,仿佛自己才是无情无义的那一个,可压制自己的力道却是越来越重,身上传来的痛感时时刻刻在提醒和光,这个男人不过是个渣滓! 和光说完便将头偏到一边去不再看他,嘴角勾起嘲讽的笑,不知是对林非灼还是她自己。 “莺莺,是不想再看到我么?可是我想莺莺一直看着我呢……而且,我还想让莺莺看看我是怎么宠你的呢……” 林非灼看着和光脸上锐利的讽刺,听到她殷红的唇里吐出‘薤白’二字,只觉得脑中紧绷的弦‘啪’一声断了,压抑不住的怒火…… 林非灼掐着和光的下巴,硬生生将她的脑袋掰过来,忽然凑近,声音喑哑说出这么一句话。像是情人间的呢喃私语。 “林非灼,放开我!滚开!滚!……唔……”和光被迫看着林非灼。男人神态风流,眼里有星星点点的锋芒。和光瞬间明白了林非灼的想法,不顾一切的挣扎着,尖锐的声音在林非灼耳边炸开。 林非灼眉头一皱,眼里闪过不耐的神色。 和光骂他的话被林非灼堵在嘴里,四肢被困,再无挣扎之力。和光眼里流出泪来,大颗泪珠顺着眼角滑入鬓发。 林非灼便见和光嘴角溢出鲜血,她竟想咬舌自尽! 林非灼一惊,极快的出手,掐着她的两腮,逼迫她松了口。 和光嘴微张,她是存了死志的,下口极狠,粉嫩的舌肉上印出狰狞的齿痕,林非灼一眼看过去,只见满嘴鲜血。 女人神情麻木,满头青丝覆在大红的锦被上,鲜血滴落在白皙的颈上,充斥着一股凌虐的美感。 林非灼声音狠戾,抬手扯下一块纱帐,塞进和光嘴里,以免她再寻短见。 做完这一切…… 和光神情冷漠,红肿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头顶的床帐,眼神空洞,像是一具尸体…… —————————————— “喏,这是给你的报酬,莺莺好好收着吧!”林非灼望着床上绝望麻木的女人,他心情似乎极好,抬手潇洒的扔了几个大洋在床上,便毫不留情的走了。 耳边传来关门声,和光空洞的眸子眨了眨,抬起手,紧攥的手掌松开,露出了一个颜色斑驳的金戒指,款式简朴,没有镶嵌任何珠宝,甚至连雕花也无,就是一个圆圈样式,若非和光知道这是前世她和林非灼的婚戒,她也不会觉得这是个戒指。 这戒指前世她一直挂在脖子上,今生竟然也跟过来了,她也一直戴着,从未离身,直到今天林非灼嫌‘碍事’一把拽了下来…… 和光盯着晃晃荡荡的戒指看了会儿,眼神淡淡,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她收回手,挣扎着坐起身…… —————————————————— 闵行路白府 稔穅打量着眼前阔气的府邸。烫金牌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白府’,匾下府门大开,门口站着两个穿士兵,竟还配着枪!稔穅在不远处站着,还能看见府里面假山流水的精致景色。显然这户人家的主人非富即贵。 能让士兵看门的人家全上海也不多见,这其中姓白的倒是有一户——陆军总司令白祥生。只是这司令府也不在此处呀! 稔穅心中疑惑,他之所以会到这来是因为小姐,小姐被带走时塞给自己的纸条里只写着‘找闵行路白府主人救章薤白’,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稔穅甚至都来不及问班主的情况,毕竟班主出走这么多天都没有消息,如今看来班主竟是被人扣住了且还有性命之忧。 稔穅心中有些怕,毕竟这样的显赫人家,自己可得罪不起,万一自己贸然求救惹人不快,下场定然凄惨,但是想着班主对自己的恩情,稔穅咬咬牙还是走过去了。 “站住!你是何人,想要干什么!”稔穅刚走近,连府门前的台阶都没挨到,便有一个士兵抬枪呵斥。 第三十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稔穅看着眼前黑黝黝的枪口,腿都在打颤,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挤出个笑脸开口 “军爷饶命,小人有要事求见贵府主人,劳烦军爷通传一声。” “可有拜帖?” “没,没有……”稔穅干巴巴的答了一句。 “我家主人岂是你说见就见的!赶紧滚开,再吵吵嚷嚷的,小心我一枪崩了你!”那个士兵得知稔穅没有拜帖,又看了他一眼,瞧见稔穅穿着半旧不新的衣服,浑身打扮怎么看也不像是富贵人家的下人,心中不禁生出轻蔑之意,认定了稔穅是起了歪心思来攀附的,当即出言恐吓,想要把人撵走。 “军爷,慢着,军爷,我家主人是章薤白,求军爷通融,我主人危在旦夕,让我前来求救,小人说的都是真的,求军爷通融……”稔穅眼见着士兵要撵人,咬牙‘噗通’一声跪下,姿态放得极低,只是半步也未往后挪,很是坚定。 “你……” “等等!”士兵抬脚正要踹人,一旁站着的另一个士兵忽然出声阻拦,将人拉到一旁说话。 “你干嘛呀!那人在这儿耍无赖,你还不让我赶人?” “他的样子不像是作假,主人这处府邸知道的人并不多,既然能求到这处,想来他的主人定然是知道主子的。” “知道又如何,咱家主子又不是救世主。” “他说他的主子是章薤白,这章薤白是永春班的班主,我记得咱家主人以前可是很爱听他的戏,莫不是真同主子有几分交情,再说这么多年了谁敢来这儿闹事……” “行了行了!你要去帮他传话你就去,我懒得管了。”那士兵说完就回到岗位,看也未看稔穅一眼,倒是另一个,进了府门,想来是去回话了。 稔穅见此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呼出一口气,还好,这消息总归是送到了,班主有救了! ———————————— 烟花间 和光穿好衣服,拖着浑身伤痛走到门口,推了推门,没有推开,只有一阵门锁磕碰的声响,随即传来一道男声: “姑娘好好在此处歇着吧!少爷吩咐过让您在这儿等他,晚上再来过夜。”男人的话很是露骨,语气也带着些不屑和刻薄。 和光闻言身子一顿,没说什么,转身又挪到窗边,伸手一推,窗户打开。 还好,林非灼没有将窗户封死。和光想着,直接踩着凳子,爬上了窗户,坐在了窗棂上。 烟花间虽是座青楼,但位置选得极好,背靠春水河,透过窗子望过去,烟波浩渺、堤岸边杨柳依依,时不时的还有些花船从河面飘过去,那是烟花间的姑娘在招待贵客。 和光所在的屋子在二楼,和光低头看过去,她悬在空中的脚下面是春水河湾覆着青草的泥土地。 跳下去死不了,和光想着,毕竟她还没有同薤白告别,这条命不能丢。和光面色冷淡,单手轻轻一撑,瘦削的身影便直接落了下去,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和光重重砸在了地上,右腿传来的刺痛使得她不能立刻爬起来,和光皱着眉,咬牙忍痛,火红的裙摆铺散开在青色的草地上,像一片鲜艳的花朵,只是如今春色已尽,再好看的花也该谢了…… 片刻之后,和光挣扎起身,如她所料,跳下来死不了,只是断了条腿罢了。 和光摸着剧痛难忍的右腿神色复杂,其实她有更好的方法走出这间屋子的,哪怕是绑着床单爬下来,也比直接跳下来好,只是她此番不过是为了道别而不是活下去,说是留着这条命,也仅仅只需要留着命罢了。 和光拖着断腿走到河边,摊开左手,掌心静静躺着枚戒指。和光盯着它看了半晌。 戒指颜色暗淡,微微有些变形,连串着它的红绳都褪了色,再没有和光记忆里泛着光彩的样子。 和光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初自己从林非灼手里接过它的欣喜之情,哪怕这只是管家挑的,哪怕……哪怕它不合自己的尺寸,但和光依旧是高兴地亲自串了红绳日日戴在脖子上。 “物犹如此,情何以堪……”戒指历经两世都不复光彩,更何况感情!她的一厢情愿到现在也该结束了。 和光轻声呢喃,下一秒直接扬手一抛,戒指伴着红绳落入河水之中瞬间不见了踪影。 和光看也未看,毫不留恋的转身,拖着残破的身子循着路回永春班,章薤白还在等自己呢…… ———————————— 永春班暗窖 章薤白伤得重,虽然和光及时给他喂了药,但他还是昏睡了将近三个时辰,此刻才悠悠转醒。 章薤白眼睫轻颤,入眼便是一片黑漆漆的洞顶,偏了偏头才在角落看到一束微弱的烛光。 章薤白撑着床榻坐起身,环顾一周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和光房间的地窖里。想起和光他猛然起身,眼前一晕又跌回塌上。他记得自己昏过去之前曾叫和光逃跑,如今躲在这儿的应当是和光,而不是自己! 章薤白缓了缓,准备起身去寻和光,方才他仔细看过,墙角的烛台底下积了许多蜡,现在应当是戌时左右了,和光若是被林非灼抓走了,现下怕是…… 章薤白越想越怕,慌乱起身间扯下了床上的被子,和光塞在他枕边的信也被带落在地。 章薤白弯腰捡起那封信,伤痕累累的手止不住的颤抖,那信上只有一句话 ‘等我回来’ 章薤白双腿发软,跌在地上。和光说等她回来,他明明知道林非灼要害她,她还是去了!章薤白原本心中还抱有一丝幻想,此刻却是绝望了。他耳边忽然响起林非灼恶毒的话 ‘章薤白,我要你亲眼看看,你心爱的女人是如何在我身下婉转承欢的!’ 他脑中‘轰’一声炸开,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来,朝着楼梯跑过去,栽了跟头也不在意,好不容易跌跌撞撞的爬上了楼梯,伸手一推头上的床板,却是没能推开。 章薤白一愣,随即发了疯似的砸着那块板子,满目赤红,状若厉鬼。 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是和光故意锁了地窖出口,甚至她留在此处、自投罗网也是故意的,和光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 第三十一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闵行路白府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金色阳光透过撑开的雕花窗子洒在厢房铺着的泛着光泽的木地板上,也洒在了窗边檀木摇椅上躺着的阖着眼的男人身上。 男人狐狸似的狭长眉眼舒缓,神情安然,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生出一抹恬静气息。 俊朗昳丽的脸在柔和的日光里一半明亮一半黯淡,透出一股神秘意味。红润的薄唇一张一合,和着桌上留声机里的戏腔哼唱着,声音低沉惑人。 这人便是白府的主人、白司令的儿子——白予一。 “刘管家!”先前进来通传的守卫急匆匆的走到白予一的书房门口,却是不敢贸然进去,只好站在不远处唤了声门外站着的刘管家,让他代为通传。 “有什么事?”刘管家是个头发半白,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面相很是和蔼,只是微微耷拉的眼睛时不时闪过精明的光,让人不敢轻视。 “回管家,门外有个下人要求见主子,说是他的主人章薤白有难,求主子救命。”那守卫倒是极利索的交代完了,说完微微抬眼打量着刘管家的神情。 “章薤白……知道了,你下去吧!”刘管家听到‘章薤白’这个名字,心下一惊,面上都未遮掩住,这人与主子颇有渊源,此事可耽误不得!不过一瞬,刘管家便敛了惊异之色,语气平淡将人打发了,转身进屋回话。 那守卫点点头,转身脸上就浮现出喜色,这趟自己没白跑!刘管家虽掩饰的好,但他一直留意着,那股惊讶的神色他可是瞧见了,再说刘管家回话时走得可快了,想来这章薤白还真和主人有些交情,自己此番也算是帮了他的忙,回头讨个赏赐他还能不给? 守卫想着,走到门口看见迎上来神色焦急的稔穅,态度也不禁好了些。 “军爷,我家主人……” “放心吧!消息我已经帮你送到了,至于我家主人救不救,就是你主子的造化了!”守卫说到此处也有些担心了,或许章薤白和主子有些交情,但是主子救不救还不一定呐!主子可不是什么善人,倒是自己高兴早了!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回头我家主人一定会好生感谢军爷的!”稔穅倒是没想这么多,毕竟小姐让自己找这人,定然是料到此人会出手相救的。 守卫心中觉得自己的打算怕是要落空,稔穅道谢他淡淡点头,也没说什么便回自己的岗位了。那什么章薤白的感谢他可不起兴趣,不过一个戏子,能送出什么金贵的谢礼? —————— 白府厢房 “少爷,有要事禀报!”厢房门大开,微微偏头便能看见摇椅上假寐的男人,堇色袍角伴着摇椅晃荡着,如它的主人一般慵懒惬意。 尽管如此,刘管家也不敢直接进来,更不敢乱看。主子虽不喜拘束,行为随心,却也厌恶别人贸然接近,主子每日都会在此处待一阵儿,或是听戏、或是写字,这段时间任是谁都不敢打扰的。今日若非因着是章薤白的事儿,刘管家说什么也不会在这儿触霉头。 果然,刘管家话音未落,白予一抬手按住了晃动的摇椅,阖着的眸子睁开,浅淡的瞳色覆上一抹不悦。不得不说白予一容色极好,形貌昳丽却不女气,是锐利的、极具攻击性的美。 “进来。”白予一坐起身,却还是懒懒的伸手撑在了摇椅扶手上,语气淡淡,辨不出喜怒。 “主子,门口有个下人,自称主人是章薤白,前来求您救他家主人一命……”刘管家说着,声音渐弱,即使他低着头也感觉到了主子身上一瞬间倾泻出的杀气。 “吩咐一卫全队门口集合。”白予一自听到了‘章薤白’的名字,眼中的漫不经心便尽数敛去了,坐直了身子,修长的手搁在膝盖处下意识握成拳,浑身上下都摆明了‘在意’两个字,只差写脸上了! 待听到救命一事,更是直接起身几步迈出房门,匆匆奔向府外,头也不回的抛下这么句话,留着一脸呆滞的刘管家和疯狂晃动的摇椅,伴着咿咿呀呀的曲子,半晌未反应过来。 一卫可是主人在北方时亲自调教出来的护卫队,平日里能调出一个来办事,就够稀奇的了,这章薤白究竟是有何本事,竟让主子调出整整一队人来救他! 刘管家心中大惊,却也不敢耽搁,前脚白予一出了屋子,后脚便急匆匆的去叫人了。 白府门口 “你主子在哪儿?”白予一心中焦急,很快就到了大门口,一眼就看见了在门外转来转去的稔穅,也不等他上前,便走到他面前直接问。 “我家主子在永春班后院,林非灼派了人在院子里守着,啼莺小姐被林非灼的人带走了不知道去处……”稔穅看着面前的男人,有些腿软,这人长得顶好看,可这浑身气势也是顶吓人的! 白予一知道了地方,便领着人朝着永春班赶,想了想那温柔男人时常念叨的女子,脚步一顿,沉着脸又分了一半人去林府寻人。区区一个林府他白予一还未放在眼里,不过要是那女人死了,怕是章薤白也不会好过! 这边白予一风风火火的去救人,永春班那处却是快被林非灼拆了。 林非灼享受完和光,心情大好,竟是自己也跑到永春班来抓章薤白,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把这个消息分享给章薤白了! 林非灼刚走到和光院子门口,便看见管家吩咐下人将永春班一众人全绑了,此刻正跪在院子里。 “少爷,您来了!” 管家正想逼问章薤白的下落,可没想到这一个二个的贱人,嘴倒挺硬,愣是没问出来,就这么大块地方,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连章薤白的影子都没看到,正着急上火呢,余光却瞟见林非灼来了! 管家脸上嚣张狠毒的表情顿时一收,颠颠儿的跑过来,又是问好,又是招呼人搬了椅子,伺候林非灼坐下了,才消停。 第三十二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章薤白人呢?”林非灼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垂着眼,神色不明。 “回,,,回少爷,还,还没找到……”管家弓着身子,整个人几乎折起来,话都说不利索,傍晚有些凉风,他反倒被吓出一身冷汗。 “废物!”林非灼抬眼斜睨了管家一眼,面色不悦,斥骂一句。 管家身子一抖,直接跪在了地上,也不敢求饶,整个人伏在地上,恨不得钻进土里。 林非灼也懒得管他,四下打量了一圈儿,院子里花倒草歪的,连李啼莺极爱惜的那片秋海棠都大半都被踩烂,整株陷进泥里。可见这处是被人好好翻找过的。 林非灼起身抬脚走向李啼莺的闺房,甫一进屋,就见一片狼藉。衣柜大开,里面的衣服也被尽数扯出来,桌椅歪斜,妆奁散落,连青色床幔都被扯下一半,丝毫看不出昔日的精致。 林非灼往日未曾留意,今日一看,也不得不感叹一句,章薤白对李啼莺可真是娇宠,不说别的,只说这屋里摆设都是极好的。桌椅是铁梨木的,花瓶是德化白瓷,首饰行头也缀金镶珠,无一处不精致。 章薤白固然是名角儿,这些年赚的钱也不少,但是要供着李啼莺比一般富家小姐还好些的生活,那也是将家底子全垒到她身上了。还真是深情啊! 林非灼感叹之余又想到今日李啼莺已然成了自己的女人,不知道章薤白知道了是否还会爱惜这残花败柳! 林非灼正想着,忽然里屋传来一阵响动,林非灼绕过倾倒的屏风走到床边,身体微绷,做出防备之态,那声音是从床内传出来的。 林非灼掀开被褥,便见一块床板,细看之下,靠墙处有个小锁扣,用一根金簪子扣住了。林非灼弯了嘴角,想来李啼莺是将章薤白藏在此处了! 林非灼放松了身子,凑近两步伸手拔出簪子,正欲揭开床板,未想耳边炸开一声巨响,碎裂的床板直接袭向他的面门,林非灼猛然后退歪头躲过了木板,却是来不及躲开章薤白扑过来的一刀。 ’噗嗤‘一声,是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林非灼抬手攥住章薤白的小臂,借力拔出匕首,闪身一脚踢落章薤白又刺过来的匕首,反手一剪,又抬腿踹到他的膝弯,逼迫他跪下。 林非灼身手不差,反应也快,章薤白本就身负重伤,能刺中他的肩膀已经是投机取巧。如今林非灼反击,他是再也抵抗不了了。 “章薤白,你该死!”林非灼捂着肩膀,疼得脸色狰狞,想也未想,伸脚一勾,勾起地上沾血的匕首,抬手便刺入章薤白的肩膀,四寸长的刃身完全没入,只留下刀柄露在外边。 章薤白忍不住低吼一声,身子倒下,痛苦的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院外的下人闻声赶来,将林非灼护住,管家瞧见林非灼肩膀处的大片血迹,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差人去请大夫。林非灼也未出声,懒得去管乱糟糟的下人,只盯着章薤白。 章薤白痛不堪忍的模样似乎取悦了他,林非灼挥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下人,放开捂着肩膀的手,缓缓走到章薤白面前,躬身,微白的唇吐出恶毒的话来 “你和李啼莺还真是对狗男女啊!拿同样的东西,伤了我同一只胳膊!”说完,他还心情极好的勾了勾唇。 “你……你把她怎么了!你放了她!”章薤白面如金纸,连呼吸都微弱许多,明知道林非灼是故意气自己,羞辱自己,可还是忍不住搭上他的话头。 “呵,伤了我的人,我自然饶不了她,只不过莺莺如此惹人怜爱,我自然不忍心打杀她,没办法,我只好在床榻上收拾她了……”林非灼神情暧昧,声音低哑,似乎还在回味着什么。 章薤白眸子赤红,林非灼话音未落,他便吐出一口血来,不少血迹洒在林非灼身上,他非但不计较,还朗声大笑,笑完又俯身在章薤白耳边说了句 “李啼莺的滋味儿还不错,可与烟花间的姑娘一比……对了,我就是在烟花间要的她,放心,走的时候给了她一个大洋的卖身钱,你要是馋她,倒也买得起……” “林非灼,我要杀了你!”章薤白嘶吼着,伸手想要掐住林非灼的脖子,却被身后下人一脚踹在后背,扑在了地上。 林非灼大笑起身,神色愉悦,抬脚踩在了章薤白插着匕首的肩膀上,狠狠蹍了蹍。 看着男人浑身是血,痛不欲生的模样林非灼心中畅快极了,连伤口的痛都少了几分,他说过,他会将章薤白打入地狱,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住手!”低哑虚弱了女声自门口传来。 章薤白闻声身子一僵,停了挣扎,在林非灼的脚下努力抬起头看向门口。只消一眼,红了许久的眼里,便落下泪来。 女子向来梳理整齐的乌发此刻散乱不堪,大半发丝沾了泥土粘成一团,白皙的脸上也脏污不堪,衣衫破碎,苍白的唇边还有几道血迹,往日灵动的眸子红肿空洞,半分生气也无。昔日自己捧在掌心的娇娇,竟让林非灼折磨至此! “和光,和光……”章薤白看清和光此刻的模样只觉得心如刀割,挣扎着爬向门口的和光,不顾嘴里涌出的鲜血,轻声唤着神色惨淡的小姑娘,似乎想要通过声音来给她几分安慰。 “薤白……”和光拖着断腿,踉踉跄跄扑到章薤白身边,抬手推开林非灼踩在他肩膀上的脚,林非灼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倒也没阻拦。 和光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拥着章薤白,动作僵硬,怀里的男人浑身是血,肩膀处还插着一把匕首,她根本不敢碰他。只不过唤了他一声,便泣不成声,声音凄厉,满目仇恨! 被林非灼卸了胳膊她不觉得痛,被他强占不痛,摔断腿也不痛,可现在抱着气若游丝的章薤白,和光只觉得痛彻心扉,是她害了章薤白! “丫头……莫哭……我在……”章薤白流着泪,眼神依旧温柔,抬手艰难覆上和光的脸,轻轻替她擦干了泪。 和光哭得说不出话,一旁的林非灼却是看够了。 “二位叙旧可叙完了?若是没说完,回了林府再继续吧!”林非灼坐在一边,大夫刚替他包扎完。话音一落,管家便示意下人上前,准备将人绑了回林府。 第三十三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嘭!”未等下人出手,一声突兀的枪响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 林非灼也是一愣,随即转头望向屋外,黑沉沉的眸子掠过去,方才那一枪低低落在门槛上,方向却是冲着自己的。 林非灼一眼就看见了走在前头的男人,俊美非常,虽着堇色长袍却也不带丝毫柔美,反倒是一身杀气逼人,甫一进门,林非灼便觉有些压迫之感。 “白少爷今日好兴致,怎的还转到此处来了?”林非灼面上带笑,语气半是试探半是客气。这人他认识,若非情况不可转圜,他是不愿意得罪白予一的。 白予一神情本就阴沉,待他进到屋内,看见和光怀里浑身是血、生死不知的男人时瞳孔一缩,额上青筋毕露,一张脸黑得几乎能滴出墨来。 林非灼话刚说完,白予一理也未理,抬手就是一枪,打在了他刚包扎好的胳膊上,众人反应不及,林非灼也未想到白予一会直接动手,未加防备,这一枪便极精准的钻入他被匕首划开的胳膊里,伤上加伤,疼痛难忍,林非灼当即身子一晃,后退几步,摔坐在了身后的椅子里。 “白予一!你……”林非灼额上冷汗直冒,声音微抖,还想再说,白予一却是懒得管他,直接走到和光面前,将章薤白一把抱起,长腿一迈便出了屋子。 剩下的士兵,有几人将林非灼等人捆了,准备带回去听候发落,另外的便带着昏迷的和光跟在白予一身后护送主子回了白府。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再无人理会林非灼的叫嚣,前一刻还拥着绝对优势肆意欺辱和光、章薤白二人的林非灼,此刻就成了白予一脚底的蝼蚁。 车上 白予一仍将章薤白拥在怀里,章薤白身材本就偏瘦,经了这些时日的折磨更是瘦脱了相,白予一原比他还高出半个头,此刻章薤白被圈在怀里倒是显得格外娇小。 章薤白还存了些神志,眼睛阖着,浓密的睫毛微颤,映在苍白的脸上,更显虚弱。染了殷红血迹的唇呢喃着,吐出些破碎的音节,他眉头紧蹙,昭示着主人的不安。 章薤白气息微弱,说的话也模糊不清。白予一拧着眉,微微垂下脑袋,耳朵贴近他的唇,依稀辨出‘和光’二字。白予一眼神一沉,忽的起身,垂下眸子盯着堇色袍子上的血迹默不作声。 半晌,又将视线转到怀里情绪不稳的男人身上,脸色难看,又俯下脑袋,低沉的声音在逼仄的车厢里炸开 “就这么喜欢那个女人?”男人音色平稳但又似乎带着些恼怒的意味。 章薤白此刻已经完全昏过去了,无意识的念叨都停下了,自然无法回答白予一莫名其妙的问题。 白予一盯着章薤白依旧痛苦的神色,眼里闪过纠结,不过片刻,到底是妥协了,将唇凑近章薤白的耳廓,嗓音略微僵硬却又温柔 “放心吧,李和光无事。” 话音未落,白予一便抬起脑袋,神色正经,凛然不可侵犯,仿若刚刚那样生动的情绪从未出现过。 因着白予一特意吩咐过,车子开的极快,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白府。 车刚停稳,门卫还未迎上来,便见自家主子已经下了车,怀里还抱着个浑身脏污不堪的男人。 白予一忽视了门卫和路人投过来的惊奇目光,急匆匆的往府里冲,章薤白的情况不太好,若不及时救治,怕是性命难保! 厢房 早在白予一回来之前,便有手下士兵先行回来传话,故此和光与章薤白一到白府便有大夫等在屋内。 和光伤寒未愈便遭了林非灼的折磨,胳膊脱臼还断了腿,大夫把完脉也不禁唏嘘,到底是谁如此狠毒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折磨成这个样子。 帮和光接上了胳膊,又将断腿矫正固定好,那老大夫也累出一身汗。 将方子递给了一边的老嬷嬷,提上药箱正准备走时,老大夫瞥了眼床上昏迷的和光,神色有些惋惜,这姑娘他也是认识的,一代昆曲名伶到今日怕是要没落了,纠结片刻他到底是开了口 “姑娘性命无碍,只是这腿伤的极重,以后怕是不能唱戏了。”白府没有丫鬟,那老嬷嬷是管家临时从厨房寻来照顾和光的,本与和光不熟,只是瞧着床上瘦瘦弱弱的天仙似的姑娘倒也生出几分怜悯之心。 和光这边倒是处理妥善了,章薤白那处却是难办。 白予一将章薤白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间,此刻两个大夫畏畏缩缩的跪在地上,面上皆是惊惧之色。说起来二人也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名医,走到哪儿也不至于如此难堪,奈何此刻被人用枪指着脑袋,想硬气也是不成。 白予一坐在床边,盯着床上男人肩膀处的匕首眸色发狠,修长的手虚虚握着章薤白血肉模糊的手,若非手指处传来的微弱脉搏,他几乎觉得面前躺着的是个死人,还是一个受尽折磨、尸身难堪的死人! “拔刀!”白予一嗓音干涩,头也不回的说出这两个字。 跪着的两个大夫却是一惊,他们方才就说过,这把匕首扎得极深,已经伤及心脉,贸然拔出怕是会当场殒命。只是这么一说那个男人就让人拿枪威胁,若是拔了,人死了,那他们也别想活命了! 两个大夫对视一眼,都清楚了对方的想法,正欲开口推脱,那男人却好似看破了他们的心思,冷冷开口 “你们若是不治,现在就得死!”男人语气残忍,一点余地都没有。 治不好得死,不治也得死,其中一个大夫被逼急了,竟然直接站起身大吼 “你以为你是谁?国有国法,你还想滥杀无辜不成!”大夫话音未落,耳边一声枪响,循声望去,便见脚前一个弹坑,当即吓得双腿一软,跪坐在地。 “少爷饶命!我们救,这就拔刀,这就拔……”旁边的大夫瞧着上首的男人面色阴沉,又见他毫不避讳的开了枪,便知道此人先前所说绝非威胁,如今进退维谷,只好试试救人这条路了。 第三十四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需要什么,尽管开口。”白予一转过头看了那大夫一眼,带着威慑,淡淡开口。 “是,是……”那大夫被他的眼神盯得汗毛直竖,忙不迭的应是。 “还请您唤人将公子扶起来……另外,拔刀之痛难忍,得将公子按住,免得他挣扎……”那大夫对着白予一小心请示。 他一人拔刀是万万不能的,只是一旁面色惨白,尚在惊吓之中的林大夫显然是指望不上的,他只好向白予一开口借人。 白予一未说话,旁边守着的刘管家正欲上前,却见自家主子动作丝毫不耽搁,起身坐到床头,将章薤白小心拥进怀里,让他的背靠在自己胸膛上,一只手扶住他的腰身,另一只手避开他腕上伤处,将章薤白两只手紧紧锢住。 白予一面上依旧冷厉,但动作却是温柔。刘管家眼中惊讶之色难掩,连忙垂下头,伸出的脚又默默收回去。那大夫也看的一愣,不过到底性命之忧还未解决,怔愣一瞬便连忙上前替章薤白诊治。 大夫小心翼翼坐到床边,拿剪子剪开章薤白的袍子,心中倒是奇怪,这男人远远瞧着都这般煞气,怎么凑到跟前儿了反倒没这么吓人了? 大夫手上未停,又开口吩咐堪堪回神的林大夫去煎一碗固元汤,待会儿怕是情况凶险,先用药将这口气吊住才是。 林大夫闻声连忙进了隔间准备,原本这煎药的事儿是学徒做的,怎么着也轮不到他,只是现下他实在不想呆在此处,煎药倒是还好些。 白予一怕影响大夫救人,刻意敛了身上威压,只按照吩咐将章薤白稳稳固定在怀里。 那大夫身上一松,动作也越发轻快。只是章薤白伤处的血黏在了衣衫上,此刻要将衣服剪开,必然会拉扯得有些疼,那大夫知晓无法避免,下手便没有犹豫,章薤白虽昏过去,却还是痛得嘤咛出声。 “唔……” 白予一低头看着怀里眉头紧锁的男人,瘦削的脸苍白的不成样子,心中一痛,再抬眼看向对面的大夫,浑身寒意止不住的往外倾泻。 “下手轻些!”男人语气有些不悦。 “是,是,我轻些……”那大夫在熟悉的压迫感袭上脊背时,额上就止不住冒出冷汗,再伸手处理伤口时,动作轻柔的不止一星半点儿。 “药煎好了!”等到将章薤白的伤口清理干净,林大夫的药也送来了。 白予一也不等大夫开口,直接将药碗接过来,搁在嘴边吹了吹,似又有些不放心似的尝了一口,确定不烫了才松开钳住章薤白腰身的手转而轻轻掐住他微微下陷的腮,修长的手指稍稍用力挤开他的牙关,将药喂进去。 章薤白尚在昏迷,药有些吞不进去,白予一动作温柔,小心照看着喂进去了大半,只是还是有些褐色药汁从章薤白嘴角漫出又流到了白予一胸前。 湿濡的热意透过衣服袭上白予一的胸膛,他也恍若未觉,倒是一旁的刘管家眼皮一跳,连忙上前递了方帕子。他伺候白予一三年了,主子素来爱干净,最不能忍受身上染了脏污,莫说是有人吐在了他身上! 白予一不知刘管家心中所想,头也不抬的接了帕子细细将章薤白嘴边的药汁擦干净,然后又按照之前的姿势将章薤白锢住,至于胸前的脏污他都未瞧进眼里。 刘管家耷拉的眼睛都快瞪圆了,又悄悄看了眼端坐着的主子,等看见主子堇色长袍袖口和下摆沾染的大片血迹后,也就不那么惊讶主子方才的举动了。 刘管家兀自思量着,那边大夫已经施针将章薤白心口几处重要脉络、穴位封住,避免拔刀时出血过多。 “还请您将人按住了,我要拔刀了……”大夫施针完毕,又净了手,才回到床边坐下,一只手拿着纱布捂在伤口周围,另一只手握住刀柄,声音有些发抖,交代白予一。 “嗯……动手吧!”白予一眉毛紧拧,眸光沉沉,堇色袍子下的身躯下意识绷紧,语气出奇的染上一丝慌张无措。 大夫得了白予一的首肯,稳了心神,出手利落。 ‘噗嗤’一声,匕首再次划过章薤白的血肉被拔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喷涌而出的鲜血。 “呃……”章薤白被剧痛惊醒,苍白的唇溢出痛苦的闷哼,好看的眼睛睁开一瞬,还未看清面前的场景,泛着水光恍若星屑潋滟的眸子便再度阖上。 大夫早料到了这番场景,迅速将抹了药粉的纱布压住伤口,有条不紊的替章薤白止住血。 又过了半个时辰,章薤白这条命才被堪堪留住,两个大夫站在床边大汗淋漓,不知是累的还是被坐在床边神色不明的男人吓得。 刘管家见状,也未出声打扰白予一,将下人挥退又将两位大夫客客气气的请了出去,走时还将房门掩上了,主子此时恐怕不想被人打扰。 一迈出房门,两位大夫顿觉浑身一松,一直微躬的背也一下挺直了,那男人委实吓人! 他们本想回家,只是刘管家威逼利诱的将人安置在了客房,只说是怕那位少爷夜里不好,再去请大夫会耽搁了治疗。二人只好留下,心中纵使有些怨言,待看到了那极为丰厚的报酬时也消弭了。 这边房门紧闭的厢房内,白予一握着章薤白的手一言不发。 他知道,他活过来了,但是他心底的恐惧仍在不断发酵。刚刚他温热的血喷洒在了自己脸上,他都没有看见匕首是怎么拔出来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红。 他不畏惧鲜血,甚至早些年在战场厮杀时,血流成河的场景都未能触动他一分。只是当章薤白的血自他脸上滴落时,明明只是温热,他却觉得自己几乎要被灼伤! 那血似乎已经烫穿他的皮肤,烙到了他的心尖上。 他看见章薤白闭了眼,身体僵得动弹不得,连抬手摸一摸他的脸都做不到,只能紧紧的抱着他,似乎这样就能留住章薤白。 好在他活过来了! 白予一从不掩饰自己对章薤白的心思,他爱他,三年前就爱上了他,爱了三年。 白予一放松了紧绷的身子,微凉的手贴上章薤白毫无血色的脸,轻轻摩挲着,眉眼缱绻。 他心想,白予一会爱章薤白一辈子。 第三十五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这厢和光与章薤白二人性命无虞,白予一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安定了,他又守了章薤白一会儿,现下半夜三更了才想起来被抓回来的林非灼。 林非灼被关在了白府的刑房,因着白予一是从军出生,府里的景致虽不是最精妙的,可这刑房就是比之警务司也是差不离的。 林非灼的四肢被拷在墙上镶着的铁铐里,受了伤的手臂被迫抬高悬在脑侧,背后是冰冷的墙壁,夜晚寒气透过单薄的衣服爬上脊背,刺激着他逐渐模糊的意识不得不保持清醒。 门外忽然传来锁链拉扯的声音,林非灼费力的抬起头望过去,男人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中忽明忽暗,格外靡艳的眉眼染上一丝鬼魅之色。 白予一还穿着白日里那件堇色长袍,脚步不紧不慢,一步一步朝着林非灼走来,像是踏在他心尖上。 白予一走到距林非灼五步远的地方站定,没说什么,只是取下墙上挂着的皮鞭子,带着凌厉的力道抽在林非灼身上,一鞭下去便皮开肉绽,洇出血迹来。 那鞭子做的精巧,长不过一米,却极其有力,挥舞之间有尖利的破空声。鞭身是用生牛皮鞣制而成的,鞭尾细似蛇尾,极尖,抽在人身上像是刀刃割裂皮肤,最是折磨人。 那鞭子不知伺候过多少人,原本褐色的鞭身已经被鲜血染成黑红,饶是林非灼能忍,十鞭下去也急不可耐的开了口: “白予一,你如此对我,你将林府置于何地?即便是你父亲,也不会如此对我林家人!”林非灼神色扭曲,语气愤怒。 不过他所言非虚,林家家大业大,多年以来上下走动,关系庞杂,他白予一的父亲也不是没有受过林家帮衬,今日白予一如此对待自己,简直是在打林家的脸!无论是白祥生还是林家都不会坐视不理。 今日白予一并未将他的人全部抓回来,想必父亲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境况,最迟不过明日便会亲自拜访白司令,到时候白予一再也动他不得! 白予一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带着厌恶、轻蔑甚至是杀意,唯独没有犹豫和畏惧,林非灼能想到的,他自然能想到,只是他不在乎罢了。 “那又如何,你动了不该动的人,死都太过轻巧。”白予一语气淡淡,可说出的话却没人敢当做玩笑,林非灼心下一沉,面上却也不敢显露,无论怎样,他熬过今晚才有一线生机。 “把这儿的好东西都给林少爷试一遍,生死不论。”白予一扔了鞭子,交代了手下人去处理林非灼。毕竟他出来也有些时间了,该去看看那人才是。 白予一走出刑房,身后传来林非灼痛苦的闷哼声。 —————————— 白予一心中迫切,转眼便走到了厢房门口,正想推门进去,忽的瞥到了袍角染上的污迹,动作一顿,随即转身去了浴房。他方才去了那样的地方,到底有些晦气,若是冲撞了章薤白就不好了。 等白予一将自己收拾妥帖了,推门而入见到的便是章薤白躺在床上神色痛苦,面颊泛红的样子。他连忙上前,伸手探了探章薤白的额头,竟是发烧了! 如今已经是丑时初了,因着章薤白发烧,整个白府又是一通忙乱。 白予一给章薤白喂了药,叫人端了水进来便将下人遣出去了。亲自拧了帕子敷在他脑袋上给他降温。大夫说了他这高热得退下去才行,今夜须得仔细照看着。白予一打算亲自照看他,毕竟与章薤白有关的事,他不想假他人之手。 白予一垂眸看向床上沉睡着的男人,神色恬淡安静,倒是他从没见过的模样。 他与章薤白相识于宣统元年,那时他还不是司令之子,他和父亲尚在湖广总督麾下征战,战事稍息便被派至上海为官。 他初遇章薤白是在升平戏园,那时自己才二十岁,初到上海,自然觉得什么都很稀奇,到升平戏园便是去凑热闹。 那日正逢章薤白唱夜奔,白予一此前从未听过戏,那是他头一次知道原来生死博弈也可以被诠释的如此赏心悦目,明明自己杀人、逃命的时候就没有这般好看,说是狰狞可畏也不为过。 那时他尚未对章薤白生出爱意,对他的印象也仅仅是戏唱的极好的一个小男孩,他比章薤白大了三岁,身量也比他高些,瞧着章薤白可不就是个孩子! 后来他便喜欢上了听戏,只是慢慢地才发现,原来不是每一个唱戏的都能唱得像章薤白一样好,于是他便只听章薤白的戏。 章薤白的每一场戏他都去听,无论风雨,他总是在台下,听完也总会留下打赏。如此听了一年,听得他对他魂牵梦萦,方才正式跟章薤白搭上话,那场景他现在都记得。 那日原是个晴天,戏唱到尾声却是落雨了,客人散的差不多,唯有他留在原处等着戏落幕,他惯是一人出门,连差人买把伞都不成,白予一那时也是个洒脱的,正准备冒雨走回去,却听见有人在身后唤了一声‘公子’,那嗓音陌生却又有些熟悉,下意识转过身,便看到原本谢幕下台了的人,撑着伞快步迎了上来。 “下雨了,公子还是撑把伞回去吧。”那人嗓音温润,神情和善,一身行头未卸,说话间将手中握着的伞递到了白予一面前。 “多谢。”白予一垂下眸子,扫过握着油纸伞的白皙手掌,压下心中的微妙情绪,接过伞,带着笑意点头道谢。 “慢走。”章薤白神色未变,客气一句便转身走了。 章薤白对白予一是有些印象的,那人常来听自己的戏,也很是捧场,每次的打赏都颇为丰厚,今日众人都走了,唯有他等着戏唱完才离席,倒是个爱戏的,又瞧见他没伞,故此章薤白才赠他把伞,算是聊表谢意。 白予一才不管章薤白是因为什么才给自己送伞的,他只知道那小孩儿的嗓音真好听,不像是唱戏时的清越,说话时倒是温温软软的,蹭得他心痒痒。 白予一想着往事,向来冷厉的脸上不禁浮起一抹笑意,一时瞧着竟有些傻气。 第三十六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翌日清晨,和光终于醒了,睁开眼四处瞧了瞧,眼前是一间干净舒适的厢房,并非柴房暗室,心中稍安。此处应当是白予一的府邸了,她记得昏倒之前白予一赶过来救了自己与师兄。 “有人么?”和光开口,嗓音沙哑得很,想下床,却浑身无力,只好出声叫人。说起师兄,她还不知他现在如何了,那一刀是极凶险的。 “姑娘醒了!”和光话音刚落,便有一个老妇人推门进来,脸上挂着和气的笑,手中端着个托盘。 “您可知与我同来府上的公子现下如何了?”和光就着妇人的手坐起身,语气急切,面上关心之色尽显。 “这,姑娘说的公子我也不知,您是刘管家送到此处的,我只见过姑娘您这一个客人。”王嫂子听着和光极客气的称呼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只是她从厨房调到这儿来,一直在此处照顾和光,确实是没见过其他客人,看着面前姑娘殷切的目光,有些难为情。 “或许姑娘可以问问刘管家,我可以将刘管家请过来。”王嫂瞧着和光霎时黯淡的眉眼,心中有些怜惜,连忙开口。 “谢谢您,麻烦您了!”和光连忙道谢,她实在担忧章薤白,可现下也走不了路,白府并非可以乱闯的地儿,若是能见到管家就方便许多了。 “姑娘客气了,您先将药喝了,我这就去请刘管家。”王嫂看着和光喝完了药,收了碗便出去了。 门一关上,和光便软倒在身后引枕上,浑身疼痛难忍,尤其是右腿更是刺痛无比。和光闭上眼,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边,刘管家得了消息先去了白予一的住处,和光是主子带回来的,如今醒了自己得去禀报一声。 “主子?老奴有事禀告!”刘管家轻轻敲了房门,压低了声音。 还未听见白予一的回应,面前的门便被打开了,白予一走出来又转身将门关上,领着刘管家走到稍远些的廊下才开口: “什么事?”一开口,嗓音微哑,刘管家抬眼一瞧,便见白予一双眼覆上血丝,显然是一晚没睡。 “回主子,那位李小姐醒了,正打听章公子的消息呢!” “知道了,她问什么你告诉她就是了。”白予一压根儿不在乎李和光的死活,之所以救了她,也是因着章薤白喜欢她。他说完,转身欲走,忽的脚步一顿,也未回头,又嘱咐了一句 “下次有事不要敲门,他还未醒。” “是”刘管家自是知道这个‘他’是谁,闻言心中升起的怪异之感更盛,但他也不敢深想,主子的心思容不得别人猜测。 司令府书房 “启禀司令,林府的林昌老爷求见。” “将人请到客厅。”书桌前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身军装,眉眼凌厉,须发半白,却不见老态,通身气派端的是威武不可犯,这便是沪地陆军司令白祥生。 白祥生闻言,心中倒是有些惊讶。这些年林家与他是互利互惠的关系,林家有钱财,自己有权势,当初他与林家联手铲除异己,才走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虽然有这层关系在,但林昌是个知趣的人,从来只拿自己该得的那一份好处,如今自己权势日盛,林昌唯恐自己要铲除林家这么个‘知情人’,更是极少与自己见面,正因如此,白祥生才会好奇林昌主动找上自己是因为什么。 “林兄,好久不见呐!” “白司令,今日是林某叨扰了。”林昌看着走过来,一脸笑意的白祥生,连忙站起来问好,二人寒暄几句,白祥生便喝起了茶,什么都没问,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显然是等林昌开口。 “司令,林某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还望司令出手相助。”林昌到底是担忧儿子性命,白祥生一杯茶还未喝完,他便开了口。 “哦?这整个上海竟还有让林兄为难的事?林兄不妨先说与我听一听。”白祥生闻言,放下茶杯,语气尽显担忧,可面上丝毫看不出担忧之色。 白祥生看着林昌,见他为难之态并非作假,心中倒是真的好奇。毕竟林家攀上的关系可不止自己一个,整个上海能让林昌为难的人可不多。 “司令,实不相瞒,贵府白公子昨日受永春班一个戏子挑拨,开枪打了犬子,还将人抓回府去了,现下生死不知,还望司令高抬贵手,饶犬子一命,我就这么非灼这么一个儿子,林家不能无后啊!” 林昌看着白祥生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心中恼怒,他昨日接到消息便忍不住猜测,是否是白祥生顾忌自己知道他当年对付人的一些腌臜手段,如今想杀人灭口了,才指使自己的儿子对非灼下手。 林府与白府纠葛颇多,白祥生走到今日手上的人命多不胜数,有些隐私事情,一旦捅出去便是两败俱伤的下场,林府同样也没多干净。所以这么多年林府与白府能相安无事,也是他和白祥生之间的默契。 白祥生对林府究竟作何打算,便要看他对这件事作何处理了。 “这个混账东西!林兄,实在是对不住你,予一是个混不吝的,竟然被个戏子蛊惑了心智,林兄放心,我这就亲自去将非灼接出来,回头让白予一那个混小子亲自登门道歉。” 白祥生听着林昌的哭诉,眼皮一跳,他实在是没想到竟然是白予一那个死小子!现在并不是跟林昌撕破脸的时候,偏偏白予一给他惹出这么件事来,要是林非灼真被整死了,麻烦就大了! 他与林昌互利互惠,却也互有把柄,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那就是个你死我活的场面! “多谢司令,还请司令快些,要是再晚了,怕是非灼性命不保,要是非灼死了,我也活不了!”林昌听着白祥生言语间对白予一的维护开脱,恨得牙痒痒,这下也顾不得面子,只管恶心他。 白祥生心中也是膈应,偏偏还不能说什么,毕竟是白家理亏,再者说林昌的意思他懂,要是林非灼出了事,怕是林昌会倾全府之力对付自己,要是再勾结了他的政敌,情况就更严峻了。 白祥生想着,心中不由斥骂白予一几句。这个大儿子乖张狠戾不说,还净爱跟戏子滚在一起!提起这个,白祥生又想起三年前的事,气的将车门关得震天响。 第三十七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那边白祥生尚在赶去兴师问罪的路上,白予一就已经收到消息了,林昌那老狐狸和司令府的勾当他可是一清二楚,若是送上门来讨教训,他自不会留情。 —————————— “姑娘,醒了?身子可还有不适?待会儿我再让大夫来瞧一瞧。”刘管家得了白予一的吩咐,便直接来了和光这边。 “多谢刘管家,我一切都好,不知刘管家可知道那位章公子现在如何了?”和光谢过了管家便忍不住问起章薤白。 “姑娘放心,章公子无性命之忧,只是现下还未清醒,我家主子正亲自照看着。”刘管家笑着,尽数交代了。 “那就好,多谢管家,还劳烦您跑这一趟。”和光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看着刘管家倒是真的存了些感激之情。 “姑娘客气了,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或者吩咐王嫂,让她知会我一声就好。” “如此一说,我倒是真的有一事相求,还望刘管家帮帮忙。”和光闻言,神色纠结一瞬,斟酌着开了口。 “姑娘说说是什么事,若是能帮,我便不会推辞。”刘管家瞧着和光的神态,心中有了几分猜测,倒也没急着一口答应了。 “我想去看一看章公子,我是他的师妹,不能亲眼见到他的境况,我实在无法安心。”和光面上带着恳求之色。 白予一那人,和光虽不了解,可他对师兄的心思,和光还是知晓一二的,如今人在他身边,自己想见师兄一面确实不容易。 “这……我可以帮姑娘回禀一声,至于能不能见还得听主子吩咐。”刘管家面色为难,自己猜的没错,只是这事儿他也不敢打包票,只能传个信儿。 “多谢管家,小女在此谢过了。”和光料到刘管家会如此回答,管家能帮忙传信已经是帮了大忙了,和光坐直身子微微躬身道谢。 “姑娘折煞我了,消息既已送到我就不打扰姑娘休息了,若是主子同意此事,我会第一时间来告诉姑娘的。”刘管家虽不清楚这师兄妹二人与主子的关系,只是瞧着主子对章公子的态度,他也不敢轻慢和光。 “管家慢走。” 和光目送管家离开,又靠回引枕。得知章薤白无事,她脑子里一直绷着的弦,顿时一松,加之这几日劳心劳力没有好好休息,竟是慢慢睡过去了。 白府前厅 “白予一,你个混账东西!” “啪” 白予一甫一进客厅,脚边就碎开一个茶盏,茶水、茶叶溅了他一身。抬眼望过去,客厅上首做了一个一脸怒容、气势汹汹的男人,赫然是白祥生。 “这不是你的司令府,要耍威风,滚回去!”白予一脸色淡淡,说出的话却是丝毫不留情面。 “你……放肆!还不快把林非灼放了!”白祥生怒目圆睁,猛地一拍桌子,胡子都在打颤。 他居高位多年,还没有人敢如此对他,如今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挑衅,偏偏这个人还是他的儿子,虽气恼却总不能真的打杀了。 “林非灼伤了我的人,死不足惜。”白予一抬眼看了白祥生一眼,琉璃似的眸子一片淡漠,早在三年前,白祥生就不是他的父亲了。 “白予一!林府与你无冤无仇,你这么做,就不怕林府报复?” 林昌现下是看出来了,白予一压根儿就不服白祥生管教,他也就不指望白祥生了,直接开了口威胁。林府可不是一般人家,他老子想要动林家也得先褪层皮,白予一这个毛头小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今年二月初,林家圆顺码头运茶船队里夹运了一批军火,三月末又运进来了一批,不知道林老爷这批货交到陆督军手里了么?”白予一说话间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浑身气势倒是比白祥生还慑人。 话音刚落,林昌与白祥生心中皆是一惊。 林昌这事儿做得私密,经手的都是他的心腹,走私军火原就是大罪,如今连倒卖对象都被白予一抖了出来,可见白予一对林家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自己的命门被他把住了,想救林非灼简直是难上加难。 白祥生惊讶的倒不是林昌倒卖军火,而是他竟然与陆督军相互勾结。这陆督军是上面派来的,为的就是监督他这个司令是否有异心,如今这二人瞒着自己囤积军火,怕是想要夺权了! 二人各有心思,一时都未说什么,白予一啜了口茶,倒是先开口了 “林老爷要是想救回儿子也无不可,拿你名下的游艺园和广庆茶园来换。” 林昌闻言气得简直要将一口牙给咬碎。这游艺园和广庆茶园是林家名下最赚钱的两处产业,也是上海鼎有名的消遣处,要是给了白予一简直是自毁根基!偏偏某人净干些土匪事,还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丝毫没有强抢别人钱财的羞愧之心! “白予一!你欺人太甚!我……”林昌上前几步,指着白予一的鼻子破口大骂。 ”看来林老爷是不想要林非灼这个蠢儿子了,来人,送客。” 林昌还未说完,便被白予一下了逐客令,叫骂声戛然而止,一口气憋得他几乎撅过去。 白祥生坐在上首,很有眼色的没有掺和二人的对话,垂着眼装看不见。 今日一事无论结果如何,林家与白家已然成了仇人,况且林昌在他眼皮子底下攀附督军,真当他白祥生是死人么!既然白予一有本事拿捏住林昌他自然乐见其成。 “慢着!”眼见着刘管家已经上前送客了,林昌眉头紧锁,终是妥协了。 “先把非灼带到此处,我要见他!”林昌一双眼狠狠瞪着白予一。 “林昌,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条件?拿着地契再来换人。”白予一站起身,走到林昌面前,修长的身影将林昌遮了个严严实实,随之而来的压迫感让林昌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你……” “林兄见谅,予一这个孩子就是死心眼,如今大了我也管不住他,林兄还是先回府缓一缓吧!莫气坏了身子。” 白予一说完也懒得管身后两人,兀自走了。林昌见状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死盯着白予一优哉游哉的背影,阴毒的目光恨不能把他挖心掏肺。 到是白祥生瞧着林昌气得浑身打颤,心情极好的走到他身后‘好心’劝慰,一边说着还装出一副对白予一此番作态的无可奈何,只是那眉眼间的愉悦之色藏都藏不住,刺激得林昌直接拂袖而去。 第三十八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林昌虽是走了,可这事儿还没完,毕竟林非灼还在白府关着,要么折了儿子保住家产,要么拿地契来换林非灼,若是真的狗急跳墙起了什么歪心思,白予一倒也不怕他。 白予一思及此处只吩咐了手下人留住林非灼性命,虽然人死了他也照样能达到目的,只是这过程就麻烦许多了,留着林非灼的贱命方便行事倒也罢了。 吩咐完又调了人手将章薤白的住处好好护住,以防林昌下黑手。做完这一切白予一便到了书房,静坐着,偶尔喝两口茶,瞧那模样像是在等人。 算下来,白予一与白祥生已经三年没有见过面了,若非出了林家这桩事,怕是这辈子也不会见了。 白予一垂着眸子回想起方才客厅里的男人,样子老了许多,只不过那瞧着自己的厌弃神态倒是丝毫未变! 呵!白予一嘴角勾起一抹讽笑,白皙的指尖摩挲着杯壁,有些出神。 白予一是白祥生与原配夫人刘氏的儿子。三年前,他生母尚在,因着战事连年,他与白祥生不得不随军出征,刘氏常年一人独居北地老家,侍奉公婆,好不容易到了上海,一家人总算是得了个团圆。 原以为一家人能这样和和美美的过下去,即使不算富贵倒也是衣食无忧了,他和母亲是满足的。可白祥生不这样想,上海的泼天富贵迷了他的眼,让他一心想往上爬,想做那人上人! 若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可白祥生千不该万不该欺辱他母亲,为求上位竟是生生逼死了他的母亲! 白祥生有心谋求高位,可初来上海,无权无势任是谁都可以踩上一脚,他原也是将军手下的副将,在战场上也是威风凛凛的人物,如今千方百计求不得,到底是受不住别人欺辱,便生了歪心思。 白祥生的上司出自沪地袁家,也是权压一方的大家族,这袁参谋家中有一个死了丈夫寡居家中的女儿,颇得袁参谋喜爱。白祥生借着职务之便出入袁府,这一来二去的竟是同那袁氏勾搭在了一起。 袁氏求了袁参谋要嫁给白祥生,白祥生原本就是冲着袁家女婿来的,自是欣然答应,此时对于他来说是百利无一害,既得了美人又有了靠山。 唯独一点,袁参谋不忍爱女做小,白祥生便瞒下了家中已有正妻的事实,只说是有一亡妻刘氏。好在寡妇配鳏夫谁也不嫌弃谁,婚事便如此定下了。 白祥生回到家中与刘氏商量,想让刘氏回老家。他与刘氏夫妻十几载,深知妻子温良恭顺,对他言听计从,一边好言相劝,一边允诺日后得势立马将她接来团聚,说她刘氏永远是白家正妻。 原以为刘氏纵然不愿,哭一哭也就答应了,却没想到一向听话的妻子竟会忤逆自己,虽是哭着,却是十分坚定,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出正室之位。 白祥生眼见着要一步登天了,谋求这么久怎能让个无知妇人毁了,于是也懒得伪装,直接拿了白予一做威胁。白予一那时正在上学,跟着老师去北平游学,倒是让白祥生钻了空子。 刘氏又惊又怒,一气之下竟是一根白绫吊死在房梁上了,刘氏是个极板正保守的女人,宁愿死了也不愿意承受由妻变妾的屈辱。 白祥生怕白予一看到刘氏颈上瘀痕生出疑窦,人刚死便下了葬。待到白予一回来时,连生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只能在坟茔前磕头尽孝。 白祥生狠心绝情,手段也缜密。对白予一只说是刘氏突发疾病去世,连大夫药方等人证物证都一应俱全。 刘氏本就体弱多病,身边也没有个心腹奴才,原来服侍的人要么威逼要么利诱,白祥生都尽数收买,即使白予一有心查证也无人可问,初时便也信了白祥生的说辞。 如今想来,以白予一的心智也未必无处探寻,只是当初自己对白祥生还是信任的,可任谁也想不到自己孺慕尊敬的父亲,如今权压上海的司令大人竟是个逼死发妻、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孬种! 白予一想起旧事,心中戾气横生,攥着茶杯的手不断收紧,‘嘭’的一声,茶杯四分五裂,修长的手指被瓷片划破,鲜血顺着手掌滴落到地上也恍若未觉。 “嘭!”书房门被一脚踹开 “白予一,你反了天了!”白祥生怒气冲冲的闯进来,白予一却是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好像早料到了他要来。 林昌走了,原本白祥生也是要走的,但是忽然想起来林昌此前提到的那个戏子,心中一怒便寻了过来。林昌本就准备对自己动手,白祥生如今也不必追究白予一与林非灼的恩怨,只是这个戏子决不能留! “那个戏子呢?”白予一态度轻慢,白祥生也懒得多说,直接开口要人。 “我的人,你动不了。”提到章薤白,白予一眸光一动,收起流血的手,抬眼望向白祥生,眼中的阴戾还未散去。 “为了一个戏子,你还想对你亲身父亲动手么?”白予一的目光犹如毒蛇一般紧紧缠在白祥生身上,白祥生也被看的心中一紧,说话间气势都弱了一分。白祥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儿子三年来成长太多,从林家这件事来看,无论是手段、能力、心智,白予一都是极出色的。 “三年前,你就不是我的父亲了。”白祥生知道硬抢人是不成了,心中思量着以父亲的身份来命令儿子或许还有用些,没想到却被白予一不留情面的驳回来了,一时间被噎得说不出话。 “白司令还是回去吧,再待下去我就要撵人了。”白予一眉间不耐之色尽显,心思有些飘忽,马上要到中午了,章薤白应该要醒了才是,这药也该喝了…… “你个逆子,你妈就不该生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白祥生看着白予一不屑的态度,刺耳的话简直扎得他心口疼,想也未想便骂出了口。 闻言,白予一原本只是满不在乎的神情顿时沉下来,再抬眼时,妖媚的眉眼染上杀意。 第三十九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闭嘴!你不配提她!”白祥生话音未落,耳边一道凌冽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白予一倏然起身,滴血的手掌扼住白祥生的脖颈,缓缓收紧。 “你……放,手!”白祥生没有料到白予一会对自己出手,二人之间隔着一张书桌,白祥生一手扒着白予一用力的手指,一手扶住身前桌案堪堪稳住身形。 颈上的大手带着滑腻微凉的湿意像是毒蛇信子将自己紧紧缠绕,逐渐加重的力道让白祥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白予一竟是真的想杀了他! 白祥生挣扎不能,艰难抬眼看向了白予一,俊丽的脸上一片冷凝,褐色的眸子深不见底,翻涌着沉沉杀意,是如他战场上见过的敌军一样的残忍眼神。 白予一恨极了这个男人,有太多瞬间他想杀了他,母亲的死是这个男人一手造成的,可是这个人也是他的亲生父亲,是母亲到死都爱着的男人!他与母亲还有这个男人也曾共同度过了十几年的快乐光阴。 白予一看着这个中年男人在自己的手中挣扎不脱,面色憋得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能直接断气,才认清昔日在战场上与自己并肩作战的父亲已经死了!就在白祥生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白予一松了手。 白祥生‘噗通’一声跌在了地上,大口呼吸着,浑浊的眼里还残留一丝惊恐。白予一手掌的血还印在他的脖子上,凉的彻骨。 白予一的影子依旧笼着他,他垂眸,未发一语,不愿也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人。 三年前,刘氏死后的第二个月他便娶了袁氏,那时他与袁氏早就珠胎暗结,再不娶进门,肚子就藏不住了。他还记得他结婚那日,白予一看向自己的眼神,有埋怨、失望、却唯独没有如今这样刻骨的恨意。即使袁氏百般刻薄,也只是无视她。 他对这个大儿子其实是有些愧疚的,他的母亲毕竟是因自己而死。眼见着一切尘埃落定,他是想好好弥补的,只是纸包不住火,白予一终究是知道了真相。 仍旧是那一年,白予一在他母亲的坟前动手勒死了袁氏连带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那一天白予一和他断绝了父子关系,搬出了白府,直到如今。从那天开始,白予一眼里的恨意就从未消退过,父子两人走到今日,他心中也是后悔的。 “是我失言了……我只是想提醒你,你有大好前程,不要被一个戏子毁了,三年前你就因为……”白祥生想起往事,语气不禁软了几分。白予一很优秀,为了个低贱的戏子得罪人不值当。 “我不是你,我的爱人,我会好好保护,不会利用他、放弃他。”白祥生话还没说完就被白予一打断,语气淡薄,却是字字诛心。说完也不管白祥生僵直的身影,直接转身走了。 白予一走出书房,心中的恨意依旧叫嚣着,这个男人简直可恶至极,明明是他亲手毁了自己的一切,现在又在自己面前装成一副为自己着想的慈父模样,让他几欲作呕! 白予一心绪不宁,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章薤白床边坐着了。他还是没醒,苍白的脸因着药物温养了两日,有了些许红润气色,白予一看着,忍不住伸手覆上他的脸,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躁郁的心逐渐平静。 三年前,他失去了母亲却遇见了章薤白,那时他思念母亲,心中痛苦不堪,唯有听着章薤白唱戏,才能得片刻平静。后来得知母亲身死真相,整个人更是陷入了仇恨、痛苦的纠结之中,那时他与章薤白已经成了朋友,也是他在自己身边开解,整夜整夜的聊天陪伴。 如今回想起来,他过去在黑暗淖泥中挣扎的那一段路上,一直有他温柔嗓音的陪伴。章薤白是白予一痛苦绝望中惟一的救赎,而白予一对章薤白的爱也是顺理成章,至于性别问题,白予一从不把它当做是他求爱路上的阻拦,后来种种也仅仅是因为章薤白不爱他罢了。 “少爷。”刘管家上午得了主子吩咐,不敢敲门,看着房门大开便悄悄走进去,走到主子跟前儿了才轻唤了声。 白予一正想着,猛然被打断,方才脸上浮起的温情,瞬间敛了去,望着刘管家的神色不虞。 “少爷,李姑娘想见一见章公子,托我向您请示一声。”察觉到主子浑身散发出的不悦情绪,刘管家身子一抖,心中也很委屈,自己啥都没做,怎么就惹到主子了?嘴上倒还是说明了来意。 “让她现在就来。”白予一冷声说着。 “是。”刘管家领命,动作极为迅速的就出去了。 白予一深邃的眼又一瞬不瞬的盯着章薤白,眸中情意潋滟。 提到李和光白予一心中就堵得慌,自从他跟章薤白熟识之后,他便知道章薤白喜欢这个小师妹,满心都是她。为此白予一伤心了好一阵儿,醉了许多次,恨不得结果了李和光,可他实在太爱章薤白了,以至于见不得他受一点儿伤害,哪怕是他自己也不能伤害他! 三年前,袁参谋家男女通吃的小少爷,这沪地出了名的纨绔看上了章薤白,仗着家中权势将人绑了,欲行不轨。 白予一到现在还记得章薤白躺在塌上衣衫凌乱、浑身鲜血的模样,只消一眼,他心都碎了。 也是那日,他白予一头一次将杀人放火做了个全套。袁家本就与白予一有杀母之仇,家破人亡的下场就在眼前,竟还不知死活的动了章薤白,活该在大火中烧成飞灰。 章薤白虽未被凌辱,只是白予一还是心痛极了,他不忍心再让章薤白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他迫不及待的想将章薤白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他再也不是从前的白予一了,他如今有了足够的能力去保护自己爱的人。 所以等到章薤白伤好了,情绪也稳定了,白予一才小心翼翼的极为含蓄的向章薤白表达了爱意。 他记得当初他给章薤白送了一个绣着兰花的香囊,那香囊的料子是极好的,只是上面的兰花很丑,瞧着很是不相称,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这兰花是他自己亲手绣的。 幼时他记得父亲总是贴身带着一个香囊,还极小心的保存着,离家打仗,夜里休息也会拿出来看一看,目光缱绻温柔,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后来同母亲讲,母亲默不作声,只不过脸却是悄悄红了。再后来年纪大了,母亲才告诉自己,那个香囊是她绣了送给父亲的定情信物。母亲还说,女子心爱一个人才会给他亲手绣香囊。 白予一想着,他爱章薤白,直说却又怕吓着了他,只能委婉些,送样东西表心意,章薤白那样的翩翩才子,应该也是喜欢香囊这样精致文雅的东西才是。 白予一打定了主意就立刻付诸行动,挑料子、画图样都很顺利。料子挑了青色的蜀锦,是章薤白常穿的颜色,花样画了兰花,白予一觉得章薤白高贵又清雅,在他见过的寥寥几种花草中,唯有兰花肖似几分。 只是当真捏着针线去绣时,白予一几乎要被还没巴掌大的绣花为难死。拿惯了刀枪的手,竟是连根绣花针都捏不住。 偏偏这事儿又不好去向别人请教,等到过了三天还没有丝毫进展时,白予一只好叫了府里的绣娘,也不开口问,只是白日里将人叫到跟前儿亲眼看着她们做绣活儿,夜里就自己守在油灯底下慢慢绣,眼看着那一整匹蜀锦都快费完了,白予一十个手指头也扎成筛子的时候,那样一个布料精致,针脚奇怪的香囊才做好。 第四十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那香囊里没有放香料,白予一放了一绺自己的头发。他早前就剪发易服,如今是利索的短发,所以那香囊里只有拿红绳仔细绑好的一小截儿头发,瞧着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怜。都说结发为夫妻,他想和章薤白做夫妻,放头发倒也应景。 白予一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如今做尽了女儿家的小心思,说不别扭是假的。直到那香囊递到章薤白面前的前一刻,他都觉得难为情,此番做派也忒女气了!只是想着对面那人是章薤白,白予一又觉得他做一回女儿家也没什么。 那日他将章薤白约到了广庆茶园,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可是章薤白拒绝了,他没收香囊,他说他喜欢李和光,他说让他找个好姑娘成亲才是。白予一才不想找姑娘,更不想和别人成亲,只是他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却没法勉强章薤白。 自那之后,白予一再没见过章薤白。尽管三年之间他对章薤白的爱意只增不减,尽管相思之情折磨得他夜不能寐,他都没有再打扰过他一次。白予一想着,就让章薤白和他心爱的师妹过一辈子也好。 可他万万没想到,再次见他竟会是那样的场景,他的爱人倒在血泊不知生死,若是自己再晚来一刻,怕是要与章薤白阴阳两隔了! 白予一这几日已经弄清楚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林非灼固然可恨,可她李和光也是个没有心的!一边挥霍章薤白的爱,另一边却和林非灼滚到一处去,害的章薤白这样惨。 白予一想过了,既然章薤白重新闯入了自己的生活,这一次他便再也不会放手。 “主子,李姑娘来了,在门外等着呢。”刘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瞧着主子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像是压根儿没看见自己,踌躇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 “进来吧。”白予一收了心思,淡淡开口。 和光甫一进屋,就瞧见了塌上昏迷不醒的男人。也顾不得许多,一瘸一拐的便朝塌边走去。原是王嫂扶她来的,只是白予一的屋子她不能进,和光便自己进来了。 “站住,不许过来。”白予一仍然坐在塌边,眼见着和光走过来,离床榻不过几步之遥,立即开口呵停了和光。 “你还有脸来见他,若非因为你,他怎会落得如此下场!”白予一见着李和光就来气,恨不得撕了她,故此语气也很是刻薄,整个人像座煞神一般守在章薤白床边。 “我知道,我对不住他,是我害了他……”和光停住脚步,身子摇摇晃晃的站不稳。和光并没有被白予一骇人的气势吓住,她面色淡淡,声音也很平静,不辨喜怒,若非一双眼还盯着章薤白,瞧得出点人气儿,说她是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也是有人信的。 “那你……” “和光……” 白予一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道虚弱的声音打断,熟悉的声音传来,二人皆是一震,和光跌跌撞撞几步扑在床边,章薤白醒了! “薤白!你终于醒了。”和光平静的表情一寸一寸龟裂,最终变成又哭又笑的复杂神色。 “和光,是我没有保护好你。”章薤白声音沙哑,吃力的抬起手,覆上和光微肿的脸颊,上面还有些指痕。章薤白看着只觉得心上抽痛,自己终究是没有保护好眼前的小姑娘。 “你醒了。”白予一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让到了一边。冷眼看着二人好一会儿,直到看见章薤白胸前洇出了血迹,才开口打断了二人。 “贯之?”直到白予一出声,章薤白才看见他,心中是止不住的惊诧。 “你伤口裂开了,我去叫大夫。”贯之是他的表字,也是章薤白从前对他的称呼,除他之外也只有母亲这般唤过。 白予一说完不等身后人的反应,便出了门,临了还将门给带上了。等走出去了老远,白予一心中升腾起的恼怒之意才堪堪消散,为什么章薤白眼中只有那个李和光!与此同时又有些暗恨自己的不争气,不过是一声‘贯之’,他怎么还落荒而逃了!如此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关上了门? 这边白予一黑着一张脸,坐在客房,两个大夫吓得跟个鹌鹑似的,也不敢说什么。白予一原本已经带着人走出院子了,忽的想起来,那对儿师兄妹叙旧怕是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冷哼一声,带着人又回了客房,现下一个人坐着生闷气。倒是苦了那两个大夫背着医药箱缩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一口。 这边章薤白与和光二人之间的气氛倒是和谐许多。 章薤白现下靠在床上,将和光搂在了怀里。 “和光,我们成亲吧!”章薤白抱着和光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他不想再次失去和光了,这一次几乎已经要了他的命。 “薤白,我爱你,只是我已经……”和光闻言,身子一颤,半晌过后才挣扎开口。那日的痛苦回忆一瞬间涌进脑子,让她不得不从眼前的幸福之中抽身离开。 “我不在乎,我爱你,我想娶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不,是永远,永远!”和光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章薤白打断。 章薤白语气有些激烈,他将和光拉出怀抱,动作生涩慌张的吻上和光苍白的唇,和光微微一愣,并没有推开他。 这是章薤白第一次对和光做出了出格的举动,和光视线移到章薤白脸上。他很紧张,紧闭着的眼,睫毛微颤,吻着自己的动作轻柔却执着,并没有莽撞的侵入,温热的唇只是贴着她的,一寸一寸描摹,神色虔诚惹人沉沦。 直至二人气息紊乱,章薤白才移开了唇,温柔的眉眼泛着水光,比最醇的酒水还醉人。 “和光,嫁给我吧!”章薤白紧紧盯着和光,眼神认真还带着丝丝哀求之色。 “好。”和光看着章薤白的模样,弯了唇,终是答应了。 闻言章薤白的眼中瞬间漫上喜色,闪着细碎的光芒,和光觉得,这比她看过的任何一场烟火都要灿烂。 第四十一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和光与章薤白又在一起待了许久,直到傍晚时分白予一黑着脸进来送晚膳时,和光才从章薤白房里出来,走时又是一阵腻歪。 白予一冷眼瞧着,见二人眉目传情的模样,憋了一下午的火气到底是忍不住了。和光前脚刚走,他便捧着药碗坐到了床边,舀了一勺药,吹了吹才递到章薤白唇前。 “多谢白少爷,我自己来就好。”章薤白瞧着白予一的动作怔愣一瞬,随即挂上一抹礼貌疏离的微笑,伸手想要将他手里的碗接过来。 “现在倒是嫌弃了?你昏迷的时候可都是我喂的药……嘴对嘴哺药,你也是喝了的!”一声白公子听得他眉头一皱,明明下午还叫他贯之,见了李和光自己就变成白公子了! 白予一心中不悦,故意倾身凑近,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喷洒在章薤白的颈窝,他背后便是墙面,一时之间竟是无处可躲。 白予一语调暧昧,话里话外带着些笑意,说的话也半真半假。日日喂药是真的,只不过以唇渡药却是假的,奈何白予一有心揶揄章薤白,现下倒是随口说了。 “白少爷,你……”章薤白心中也有些尴尬,极力躲避面前的人,耳垂却不可自抑的微微发红。 他知道白予一对自己的心思,可三年之前便拒绝了他,后来更是有意疏远他,原以为三年未见,白予一的心思早该断了才是,没想到如今再见面,竟还是…… “白公子?小白不愿意叫我贯之,莫非是想叫我夫君?”章薤白没有表字,从前白予一一直叫他小白,现下重新叫出这个名字,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白予一只觉得心中异常满足,原本脸上的调笑神情也收了,只剩下一派认真。 白予一长得极好,一张脸雌雄莫辨,昏黄的灯光磨去了他眉目之间的冷厉,增了些许柔和,如今他一脸认真,一双星眸,眼神灼灼看着章薤白,即使章薤白心无绮念,也忍不住垂了眼,避开他的视线。 这番做派,在白予一看来便是害羞了,正欲开口撩拨,章薤白却忽的抬了头,温润的眼直直望进他的眼里。 “贯之,我要与和光成婚了!”章薤白想了想还是唤了他贯之。 白予一还没来得及为那声温温软软的‘贯之’高兴,便被后半句砸得身子一僵。静默片刻,白予一坐直了身子,修长的手指紧紧捏着瓷碗,明明极怒,一碗药却还是稳稳当当的递到了章薤白手中。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一如三年前自己被拒那日。他眼熟得很! 一股酸涩之意不知从哪儿升腾而起,冲撞得白予一鼻头一酸,几欲落泪,三年前他便是如此感受。白予一慌忙起身,匆匆几步便到了门口,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章薤白望着他的背影,也是满眼愧疚,白予一算是他半生挚友,可如今两人却是闹得一场荒唐! 白予一转身,看到的便是章薤白无力的靠在床头,表情颓唐,手中的药也不知何时泼了半碗。白予一沉了沉心,又迈步回到床边,伸手拿走了药碗,取了帕子递给章薤白。 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落到章薤白耳中,他拿帕子的手忍不住一僵。 白予一抬手整了整章薤白身后的引枕,让他靠得更舒服。半晌二人未说一句话,该喝药的喝药,该接碗的接碗,好似之前的锥心之言并未说出口过。 “什么时候?”白予一忍着心中艰涩,淡淡问出口。他再不是三年前的白予一了,再不会哭着逃避事实。 “待我和她伤好之后。”章薤白仍旧垂着头,努力忽视悬在自己额前的视线。温柔的声音有些紧张。他原以为白予一会转头就走,没想到他还会回来。 “也好,到时候记得请我喝喜酒。”白予一语气难得带上些温和笑意,只是章薤白看不见的眉眼间却凝着化不开的苦涩。 只有白予一知道这一句‘也好’的背后,是三年的痛苦相思和爱而不得,也好,不跟自己在一起也行,只要他幸福就好。 “嗯。”章薤白轻声应了句。与此同时白予一眼眶一热,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将心意写在眼里看向他了,他再也不能对他满怀爱意了。他的喜欢从此对他来说就成了见不得光的肮脏玩意儿! 白予一不想在他面前落泪,端了托盘便走了,再没有多说一句。 听见房门‘哒’一声关上,章薤白方才抬起头。脸上并没有摆脱白予一纠缠的欢喜,只是望着一室空寂,神色不明。 —————————— 林府 林昌甫一回府,林府便请了大夫,今日他被的确被白祥生父子气得不轻。折腾一通下来便已经入夜。 林昌的书房还亮着灯,眼下的事还没有对策,他又哪里睡得着! “老爷。”一个年轻男人进了书房 “怎么样了?”林昌闻声转头,面上焦急之色毕露。 “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男人如实禀报,心下戚戚。那人的死相是真的骇人。 林昌闻言,面上就显出颓色。早在林非灼被抓的当晚,他便派出一批人,想悄悄将林非灼救出来,如今竟是全死了。他早料到事情没有这么容易,只是真的得了消息,心中还是失望的。 “陆参谋处,可有消息?”林昌沉默片刻,又问了声。 “钱全部被退回来了,找人问也是搪塞之语,陆参谋怕是不愿意掺和。” “知道了,下去吧!”林昌挥退了男人。转身便跌坐在了椅子上。 陆参谋哪儿已经是他最后一条出路了,如今竟也被堵死了。就在昨日之前林家还是风头无两的高门大户,一夜之间,白予一竟是将他所有的退路截断,硬逼着他就范! 白予一三年之前就已经能将袁家连根拔起,三年之后的今天他在这沪地早已手眼通天,高门贵府里头的秘辛、恩怨他知道不少,加之他手头上又有自己的人手如此一来就更加好拿捏林昌所谓的关系了。 只不过陆参谋却不是白予一的手笔。白祥生虽然年纪大了,倒也不至于神志不清,陆参谋与林家互有勾结,他若是再不动手,来日死的就是他自己了! 总之,林昌如今确实是无路可走了。林非灼和地契,他必须要舍弃一样。 林昌静坐一会儿,到底是站起身,慢慢走到墙角的书柜前,伸手从书柜一侧扭出一个暗格来,从一沓纸张中,取出两张。明明是两张纸,却犹如千斤重,林昌皱皱巴巴的手微微颤抖,这是他大半辈子的心血啊!如今却要拱手让人。 原本精神奕奕的老头,此刻脊背微躬,借着灯光一字一字看着地契上的小字,粗糙的手摩挲着泛黄的纸张,苍老之态再无法掩盖。 第四十二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今日正逢月中,月亮极圆。银盘似的挂在天上,周围一丝儿云彩都没有,清凌凌的,惹人喜爱。月色醉人,星子都被夺了光彩。 苍穹之下,万家灯火之中,却不止林府这一盏忧愁。 白府客房 如今已是丑时过半,和光房里的灯却还亮着。她早早地打发了王嫂,现在坐在桌前望着烛火发愣。 斜侧里开的窗子没关,夜风一股一股的往里灌,吹得桌上烛火来回晃动,好像下一秒便要彻底熄灭。和光瞧着瞧着便忍不住红了眼眶,想要哭却流不出泪来。 从前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是对着这样的烛火,坐在师娘身边,一边和师娘补衣服一边念着唱词儿,如今眼前是一样的烛火,可师娘不在了,她也再不能唱戏了。 和光心中悲痛,可到底说不出后悔二字。毕竟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跳窗是,林非灼也是。她走到如今,从来都是自作孽! 和光自顾自的摇摇头,撑着桌子站起来,拖着断腿又挪到了外边儿的书桌前坐下。提笔沉吟片刻,写下几行字: 我欠你良多,伤你至深,如今更是欺骗了你。 你若不是个傻子就别再念着我了。 好好活着,若是敢死,下辈子都不会再理你。 写罢,和光搁了笔,兀自发笑。 她向来内敛多思,这样任性的话,她这辈子都没说过,如今却是轻而易举的对章薤白说出口了。 没错,那几句话是和光最后留给章薤白的。 那日从烟花间回来,她便没准备再苟活下去,之所以活到现在不过是为了跟章薤白好好道别。他们初见没有好好认识,如今到了该道别的时候和光再不想草草了事。 经历了那样的事,和光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自己以这样一具脏污残破的身体嫁给章薤白。前半辈子,章薤白为护她安乐无忧已经受了太多苦楚,剩下的日子里,和光再不忍让他因为娶了自己这样的人而遭人耻笑,即使章薤白不在意,和光心中却是在意的。 和光这一辈子荒唐的像一场梦。她把她的一切都安放的不是时候。 前世,爱而不得的时候选择了逆天改命,今生,一厢情愿,伤人伤己,好不容易与章薤白两情相悦,现在却是再配不上他。一切都是那样不合时宜。 再荒唐的梦都有醒的时候,和光却不可能再重来一次。唯有一死,还算体面。 和光止了笑,又慢腾腾起身,蹭到妆凳前坐下。 镜子里的女人憔悴的不成样子,原本莹润的面颊瘦了不少,好看的眉眼也笼上厚重的病气,瞧着便知道遭了不少磋磨。 和光移开眼不愿再看这幅模样,伸手理了理乱发,拨弄之间竟是瞧见鬓角染上霜色,她今年不过十七岁,是最好的年岁,却早早白了头发,可见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愣了一瞬,和光便若无其事的盘起了头发,然后又仔细上了妆。 待到一切都收拾完了,镜子里便映出个清丽无双的杜丽娘。 满头珠翠遮住了白发,鲜艳的油彩盖住了病态。和光仔细端详了片刻,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昨日她便让稔穅将她院子里的妆奁和戏服带过来了,为的就是现在这一刻。 她原本的样貌早不能入眼,只有扮上了方得昔日几分风采。女为悦己者容,和光不愿意章薤白看到自己死得那样难看。 这些东西也曾是章薤白为她置办的,头面是他拿真金白银请人打的,脂粉是他自己亲手制的,就是身上的戏服也是章薤白让人用金线绣的花样,为的只是让她初次登台能艳绝四方。 再者,和光也是有些私心的,这身装扮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章薤白同台时的扮相,往事不可追,这些死物她却想带着它们走。 收拾妥当之后,和光抬眼望了望窗外,月亮西沉,过不了多久便要天亮。和光伸手从妆奁的底层摸出一枚银元,面色平静的塞进嘴里,和光喉咙细窄,那样大的银元根本就吞不下去,只能卡在嗓子里,生生夺了和光的气息。 窒息之苦,令人胆寒,和光死前脸上却带着笑意,眉目舒展,一如当年。 这枚银元是林非灼给她的‘卖身钱’,是这世上唯一见证她脏污不堪一生的东西,如今被她亲自摧毁,以后留给章薤白的便是一个干干净净的李和光了! ———————— 长生当铺 和光甫一断气,倚在塌上小憩的貌美女人便睁开了眼。水灵的眸子端详着她白皙的小指,水葱似的指头微微颤抖,仔细一看,便见指上绕着一圈若隐若现的白线,瞧不见线的尽头,只是这线正拉扯着指头。 破晓收回手,心神一动,周遭的景物便换了一番。 破晓走到和光躺着的床边站定,她先前留下的符印刚刚消散,床上的女人却已然断了气。再抬手时,破晓小指上的丝线忽的凝成实体,从和光的额头探入,不过一瞬便被抽出来,随之被拽出来的还有和光的一魂——幽精。 丝线的尾端绕着一团光芒耀眼的球体,中间还有些絮状物体在求球内浮动,很是漂亮。幽精掌控人的情爱,和光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幽精之魂最是精纯。 魂魄刚一离体,和光的尸身便逐渐腐败,不过一瞬便消散的无影无踪。破晓冷眼瞧着,等到整个暗室再次归于平静才捏着手中的魂体离开。 ———————— 白府 晨光微熹,林昌便敲响了白府大门。下人将他迎进客厅,茶水点心也伺候的周到,只是白予一却迟迟不肯露面。林昌在客厅焦急等候,心中又是担心林非灼的安全,又是揣测白予一是否打算另加条件,一时之间如坐针毡。 这边林昌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那边白予一却是悠闲地陪着章薤白吃早饭。章薤白伤还未好,故此饭菜都准备的极清淡,白予一口味重,如此寡淡的菜式他吃不惯,就着小菜喝了一碗粥便停了筷子,现下正专心致志的给章薤白剥鸡蛋。 白予一的手生的极好看,修长白皙,无论是拿枪还是剥鸡蛋都是好看的。章薤白悄悄打量着白予一的动作,剥好的鸡蛋被白予一放在他的盘子里,他也没拒绝。该说的他已经同白予一说清楚了,其他的也不必多说。 第四十三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主子,林昌来了,在客厅等着。” 白予一和章薤白二人用完了早饭,门外候着的下人才上前递了话。 “薤白,我去处理些事。今天日头好,让下人陪着你去散散步。”白予一没有应声,倒是转头和章薤白说话,语气温柔体贴得像是跟妻子交代行程的丈夫。 “好,你去忙吧,不用管我。”章薤白接过白予一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淡淡应了声。没有打破白予一刻意营造的温馨气氛。 白予一又细细嘱咐了下人好好服侍章薤白,这才起身去前厅会客。 —————— 前厅 “白公子!”林昌一直注意着门外的动静,白予一刚踏进垂花门,林昌便瞧见了。待白予一进厅,林昌面上挂着笑,起身迎了迎,主动问好。 “林老爷倒是来得早,这是想清楚了?”白予一没有搭理林昌的示好,神态自若的在主位落座,开口便是毫不留情的奚落。 “地契我已经带来了,我儿子呢?”林昌被白予一一个小辈下了面子,脸上的笑再也绷不住,当即冷了脸,声音带着些恼怒。 “地契给我,林非灼我自会还给你。”白予一神色坦然,丝毫没有话里的强势逼人之态。 “白予一!一手交契一手放人,你莫要欺人太甚!”林昌笼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攥着,恨不能将白予一碎尸万段,这样的无赖强盗,简直该死! “你还是不太明白啊,我说过,你没资格跟我讲条件。要是不想谈,林老爷就请回吧!”白予一懒懒倚在椅背上,语气淡淡,整个人像是没睡醒似的,如此漫不经心的样子偏偏就是将林昌气得喘不过气来。 林昌站在白予一下首,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却是没再说什么。林昌沉默片刻,肩膀微微一垮,到底是不再挣扎了。 白予一说得对,他没有资格跟他讲条件。林昌今日来白府也不是孤身一人来的,他带了一批人手埋伏在白府周围,伺机而动。其中有林家的心腹,也有些江湖人,原本他想着哄骗白予一先将非灼放出来,只要他见到了儿子,那批人便是强抢也能掩护他们父子二人逃回去了。 可现下看来,白予一怕是早就知道了。林昌最后一步棋也废了,只能向白予一妥协。林昌子嗣单薄,府中虽有四房姨太太,这么多年来他却只有林非灼这一根独苗,如今他年事已高怕是再不能有孩子。现下只能舍了地契换回林非灼,林家有后才算有盼头。 “这是游艺园和广庆茶园的地契。”林昌歇了心思,不在挣扎。走到白予一面前将怀里的地契交给了白予一。 白予一接过地契,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印章、小字都没错,林昌倒是没在地契上耍花样。 “来人,将林公子请到客厅来。”白予一拿了地契倒也是讲信用,当即吩咐人放了林非灼。 林昌瞧着领命出去请人的士兵,心中到是微微松了口气。原本他以为白予一这样阴险狡诈的人会趁机狮子大开口,捏着林非灼向他提别的要求。毕竟林家可不止游艺园和广庆茶园这些家底。没想到白予一竟是这么容易就松了口。 白予一瞧着林昌面上微微放松,心下倒是起了点儿恶劣心思,也不知道他待会儿看到了林非灼还会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好心情了。白府的刑房别人不知道,他白予一还能不知道么?林非灼就算有命出来,也得留下层皮。 ———————————— 刑房 昏暗逼仄的房子里一丝阳光都照不进来,铁门甫一打开,一股潮湿腥臭的气味儿扑面而来,让人几欲作呕。墙壁上挂着一个血淋淋的男人,头无力的垂着,杂乱的结成绳儿似的黑发黏在脸上,看不出模样,也不知是死是活。 这人便是林非灼了。不过两日,好好一个风流公子便成了如今血肉模糊的囚犯。 士兵走近,林非灼身上的汗味儿和着血腥气让他嫌恶的皱了皱眉,但还是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知道他还有气儿便叫人开了锁着他四肢的铁铐,和另一个士兵将林非灼抬了回去复命。 没见到人,林昌始终放不下心,一直盯着门外的动静。所以当两个士兵抬着个浑身是血的人进来的时候,他一眼便瞧见了。 那两个士兵到也极不客气,将人直接扔到了地上,恭恭敬敬的跟白予一敬了礼便退出去了,丝毫不在意旁边林昌要吃人似的眼光。 林昌被雷劈了似的僵坐在椅子上,直到林非灼被丢在地上,他才反应过来。想要起身过去,却是腿脚一软,直直瘫坐在地上。他也顾不得别的,手脚并用狼狈的爬到林非灼身边,颤抖的手伸出来却不知该落到何处。 林非灼受了鞭刑,身上密密麻麻的血口子,纵横交错,流出来的血将白衬衣都染红了,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林昌想要将人扶起来,却发现林非灼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他根本不敢碰他。 林昌耷拉的三角眼里也挤出几颗泪来,伸手抬着林非灼的后颈将他的脑袋搁在了自己的腿上。一触到林非灼的身体,林昌便觉得掌心一片冰凉,压根儿不像是活人的温度。 林昌心中一沉,犹豫片刻还是将手伸到了林非灼鼻子下边,感觉到指尖传来的微弱气息之后,林昌悬着的心总算稍稍安稳了些。 待缓过神来,林昌转头,阴毒的的目光直直射向上首,却落了个空。原本坐在那儿的白予一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林昌嘴里的咒骂只好收了回去,又招呼了自己的人过来,将林非灼送回林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赶紧治好他儿子才是最重要的。 林非灼虽然浑身脏污不堪,容貌都瞧不清了,可他臂膀上的那处枪伤林昌却是看见了。伤口处血肉外翻,沾染了灰尘污泥不说,腐肉里还隐隐有蛆虫蠕动,再不救治,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 这边林昌如何作妖,白予一是懒得理会了。他现下正往客房赶,步履匆匆,面色也极难看。 刚刚在前厅,管家悄悄跟白予一报了信儿,说是李和光死了。如是如此也就罢了,毕竟白予一可不在乎李和光是死是活。可偏偏章薤白瞧见了,现在在客房里,将人都撵了出来,一个人关在里面。 白予一想到章薤白那副痴情的模样,心中一沉,脚步越发焦急,更是直接跑着往那处赶,他不敢想,若是去晚了,章薤白那个傻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府里守着的士兵,瞧着他们向来稳重自持的主子破天荒的从他们面前跑过去,心中都是惊疑不定。虽觉得稀奇却也不敢多看。 原本他们也不会守在内宅,只是前两天,管家说要调些人手保护府里刚来的娇客,他们才有机会进了内宅。他们没见过那位娇客,不过想来主子这般反常的样子也是因着那位娇客吧! 第四十四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白府客房 和光死时坐在妆凳上,身子趴伏在桌面,面容安详,除了嘴角洇出的血迹,瞧着像是个贪睡的姑娘撑在桌上打瞌睡。 白予一走后,章薤白便找过来,想要陪着和光。昨日他才清醒,和光拖着伤腿来看他,他便心疼了,今日是再不能让和光主动来找自己了。 章薤白来时,心中甜滋滋的,昨日和光应了二人的婚事,他高兴的夜里都没怎么合眼,若不是此刻是在别人家里,他定要腻在和光身边才是。 章薤白来的路上心中想过许多,又是算日子,又是盘算聘礼的,甚至连结婚请柬上怎么写都想了一遍,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看到令他心神俱碎的一幕。 章薤白进了院子还没走到房门口,便见一个妇人从房里慌慌张张的跑出来,神情惊惧,连院子里多出一个男人都没在意,只是跑出了院子,嘴里还嚷着“不好了!” 章薤白见状,心中一紧,也顾不得身上的伤,连忙奔进屋子里。甫一进门,便瞧见了趴在桌子上的和光。 他这个方向看不见和光的正脸,只能瞧见她身上华丽的戏服和极长的、垂在地上的头发。发髻间的簪花迎着从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闪闪发亮,漂亮极了。 这样静美的场面,却惊得章薤白软了身子。 他跌跌撞撞的扑到和光身边,却不敢低头去看和光埋在手臂中的脸。呆愣的目光最终落到镜子上,透过那面镜子看清了他刻在心上的熟悉面容。 女子神态安然,眉尾眼角都染上醉人的红,卷成圈儿似的头发贴在额上,衬得她原本端庄的相貌多了些可爱,小巧水润的唇涂了殷红的口脂,即使闭着眼也是极诱人的风情。偏偏唇角一道血迹触目惊心! 这扮相章薤白再熟悉不过。他与和光虽只正式同台演过一次牡丹亭,可从小到大却是有无数次的练习,这杜丽娘的装扮也是他从小帮和光画到大的。 “小迷糊,眉毛都画歪了。”章薤白盯着镜子,半晌就冒出这么句话来。 话音一落,章薤白便伸出手,动作轻柔的将和光的身子扶正,又小心翼翼的拥进怀里。章薤白弯着腰,和光的背便靠在了章薤白的胸膛上,白皙的下巴被他修长温热的手指轻轻托着,正对着镜子。章薤白另一只手拿过桌上搁着的眉笔,对着镜子一下一下的重新给和光描眉。 即使姿势别扭,章薤白的动作依旧很稳,每一笔都恰到好处。他这双手为和光画过太多次了,这世上只有章薤白最清楚和光的这张脸如何上妆最美。 “和光眉中藏痣,是富贵平安的好命格。” 章薤白手中的笔扫过和光黛眉间的小黑痣,眼神一颤,随即微微偏头,苍白的唇贴上和光圆润的耳垂,轻声呢喃,语气温柔。 这话章薤白从前总说,每每说起,和光都会眼神揶揄的斜睨着他,有时还会打趣他,说他不务正业竟学起了江湖神棍相面了。 章薤白想起从前和光娇俏生动的模样,一时忍不住勾起嘴角。眼神不经意间却撇到了镜子里和光平静的面容,眉目间的笑意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下一秒竟是直接抬手将妆镜打到了地上。 随着镜子碎裂的声音响起,章薤白的心也碎的彻底。脸上的温柔缱绻再也维持不住,只剩下满眼绝望悲恸。 章薤白伸手环住和光的脖子,从身后将她紧紧拥住,这样卑微挽留的姿势他只有过一次,幼时没有留住母亲,如今没有留住妻子。 滚烫的泪水在脸上蔓延,在即将滴落到和光衣领上时,又被章薤白抹了去。 明明和光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了,明明已经答应自己了,可现在竟是残忍的留给他一具尸体,他连和光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不!他不想见什么最后一面!他只要和光好好活着!章薤白心神激荡,一时气血翻涌,偏头吐出口血来,他却不在意,只是擦了嘴,又小心打量和光身上,瞧着没被他弄脏,才松了口气,又继续抱着和光说起话来。 “和光,你醒过来好不好?我不逼着你嫁给我了……只要你能活过来,你要是,要是还喜欢林非灼……我就让他娶你……” “和光,你放心,我有办法让他娶你……你醒过来好不好?和光……这些年我给你存了好多嫁妆……到时候一定让你风光出嫁!” “和光,求你,我求你……醒过来,我什么都依你!” “和光,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错了……我再不缠着你了!我离你远远的……你活过来好不好……别躲着我……我走得远远地,远远地看你一眼就好……” 白予一踹开门,见到的便是章薤白抱着李和光的尸体,神情凄惶癫狂的模样。白予一几步走到章薤白面前,章薤白却恍若未觉,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小白!”白予一叫了他一声,章薤白却没有反应。 “小白,先放开她,把她抱到床上休息好不好,外面起风了,她在这儿睡,该着凉了。”白予一不忍心再刺激章薤白,只好语气轻柔的哄着。 章薤白被刺激得神志不清,心中却还是认定和光没死,白予一的话倒是听了进去。 “贯之,你说得对,和光不能再这儿睡……和光着凉了难受,我心疼……”章薤白断断续续的说完,就一把抱起和光朝着一旁的床榻走去,白予一跟在一边替章薤白撩开床帐,章薤白小心将人放下,又拉过被子给和光盖上,末了还掖了掖,才坐在床边,瞧那样子是要守着和光睡了。 白予一瞧着章薤白胸口处透出的血色,心中担忧,看着他现下神志不清却又不肯挪步,思虑片刻只好一抬手将章薤白打晕。 白予一连忙接住章薤白软倒的身子,一把将人抱出房间,又吩咐了守在门口的刘管家去请大夫,一路上也不避讳,直接将章薤白抱回了自己的房间。 等到大夫看完病,白予一将药喂完,太阳都落山了。白予一还是坐在床边,看着章薤白昏睡的模样,头一次走神。 他脑子里想着大夫刚才的诊断,只觉得心底发寒。 “这位公子原来就有心悸的毛病,要是早前好好养着也就罢了,偏偏近日心绪变动极大,大喜大悲,最是伤身,何况还受了重伤,如今已经严重到呕血的地步,怕是时日无多了!” 大夫的话在耳边回荡,白予一攥着章薤白的手又紧了紧,他平生没有怕过死,可这个字落到章薤白身上却叫他害怕得心颤。 第四十五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这边白府因着和光的死闹得天翻地覆,林府那头也因为林非灼的伤势搅得鸡飞狗跳。 林昌半路上就派了下人去请大夫,等到林非灼被安置到了房间,大夫早就候在边上了。 “请黄大夫赶紧替我儿子瞧一瞧。”林昌让到一边,将地方留给了站在旁边的中年男人。 “林老爷客气了,我这就诊脉。”黄大夫脸上堆着笑,连忙走到床边搭上了林非灼的手腕。 黄大夫受到林昌如此礼遇,一时也是受宠若惊。在这沪地,他不算拔尖的名医,前头大有林大夫、莫大夫这样的妙手在,林昌今日请了他,本就让他吃惊,现在林昌又是如此客气,更是让他有些飘飘然。 林昌站在一边,紧紧盯着林非灼那处的动静,自然也看到了黄大夫脸上的得意之色,心中也有些鄙夷。 若不是林大夫、莫大夫被白予一拘到了白府,他怎么会让这么个三流货色来为非灼看病! 想到此处,林昌又在心底将白予一骂了一遍。此仇不报,他林昌誓不为人! 这边黄大夫原本飘飘然的心情在给林非灼把完脉之后彻底消失的干干净净。他松开林非灼的手腕,转而撩开破布条似的血衣,看了看林非灼身上的鞭伤,又检查了一下林非灼情状惨重的胳膊。 这一看,惊得黄大夫背上出了一层冷汗。若只是鞭伤到还好,虽说治疗的时间长些,但到底还是可以治愈的。可这胳膊,先是受了刀伤而后又中了枪,没有及时治疗,便是子弹都没有取出来,现下都已经发了炎症生出驱虫,根本就治不了! “林老爷,令公子的鞭伤无碍,只是……”黄大夫哆哆嗦嗦的从床上站起来,冲林昌一哈腰,开了口,却不知怎么说。 黄大夫此时心中也是后悔不已,林家这样的人家请自己来看病,原以为还能得到一笔不菲的诊金,乐颠颠的就来了,现下却是骑虎难下。这治不好,砸了招牌事小,丢了性命可怎么办! “黄大夫直说。”林昌瞧着男人畏畏缩缩的样子,心中早已有了猜测,可不听到诊断,到底是不甘心。 “令公子胳膊上的伤极严重,且已经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现下怕是再难治愈。” 话音一落,林昌身子一晃,几乎要站不住。黄大夫的话说的委婉,可他却是听懂了,他的儿子,林府将来的主人要变成一个残废了! “当真再无救治之法?你该知道林府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儿!”林昌还不死心,怔愣一瞬,便又开口威胁,只是语气再无往日运筹帷幄的自信,只剩下气急败坏。 “林老爷,我医术不精,是我无用,若是……若是有林大夫、莫大夫亲自诊治,或许还有挽救之法!” 黄大夫本就痛恨林、莫二人在杏林声名鼎盛,将他压制的死死地,现在性命有受了威胁,祸水东引这一招倒是使得毫无压力。 林昌虽知道男人是不想趟这浑水,可心中到底存了几分侥幸,毕竟他林昌的儿子不能是个残废! “那还请黄大夫先费心照顾着,我这便去请那两位大夫一同看诊!”林昌说完,也不管男人是何反应,总之愿不愿意他都得留下来! 黄大夫瞧着林昌走远的背影,忍不住暗啐一口,手上倒还是极利索的开始给林非灼处理鞭伤,毕竟现在没能逃脱,他的命还攥在林昌手里,如何敢不尽心? 林昌去而复返,这回却没有被人迎进白府,只在大门口便被拦住了。无奈之下只好跟守卫说明来意,让人回禀一声。 刘管家得了下人的禀报,思量片刻还是去见了白予一。白予一此刻正守着昏迷不醒的章薤白,心中本就极其烦闷,一听林昌是上门要大夫的,当即一个“滚”字就打发了。 林昌在门口等的脸都青了,不说大夫了,连白予一的面都没见到,不仅如此,还被一个下人极不客气的撵走了。 回府的路上林昌几乎要气晕过去,即使料到了从白予一那处要人不容易,可他却也没想到自己竟是连白府的门都没能进去! 想他林昌前半生在这沪地风光不已,任谁见到他都要礼让三分,如今到了晚年,失了半成家业不说,还为了儿子受尽屈辱,即使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林昌,一时间也忍不住红了眼。 林昌回来时,黄大夫还在为林非灼处理伤口。瞧着林昌面色阴沉,带着数十个大夫进了屋,只是其中显然没有林、莫二人,原本要起身让地方的动作一顿,又坐了回去。 不是他自吹,这沪地名医,也只有林、莫二人排在自己前头了,林非灼这伤自己尚且治不好,更别说林昌身后那群人了。 只不过黄大夫转念一想,又起身将手里的活儿停下,让了地方,装摸做样的开口。 “林老爷,不如让几位大夫开始看诊吧!” 黄大夫很有眼力见的没提林、莫二人,只催促着其他人看诊,毕竟这烂摊子他可不想收拾,能躲开自然是好的。 林昌没说什么,点点头当是默认了。见状站在一旁的大夫们开始三三两两的围上去,给林非灼诊治。 林昌垂着眼,面色还是难看的很。他没有从白予一那处要到人,可到底是不能眼睁睁的看自己的儿子变成残废,便叫人将这沪地大大小小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请了过来,万一有人能治自然最好,即便不能,来日他也不至于后悔。 林昌想着自己的事,一时倒没注意林非灼那边的动静。围在床边刚为林非灼诊治完的一个白胡子大夫神色复杂,却不是为了林非灼的病情苦恼。 —————————— 周府 “父亲,你说这林非灼不会真的残废了吧?”画眉语气惊疑不定,面色惶惑。 “我已经派人去打探了,这两日便会有消息,乖囡囡,莫太担心了。”周老爷坐在太师椅上,大手抚上矮身蹲在椅边的画眉的脑袋,语气慈爱的宽慰着她,只是面色是与语气不符的凝重。 “是,多谢父亲。”画眉的脑袋蹭了蹭周老爷的手,一副依赖之态。 “你放心,我断不会让我周家的小姐嫁给一个残废,若是林非灼真的废了,我就去找林昌将你俩的亲事退了,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周老爷看着画眉讨喜的模样,心中一软。 “女儿多谢父亲疼爱。”画眉得了周老爷的保证,心中总算安定了些,越发装作乖巧之态。她可不想嫁给一个残废! 周老爷对画眉是存了几分喜爱,只是还不至于舍弃林家这样一个亲家,他之所以起了退婚的心思,是因为昨日得了消息,说是林家名下的游艺园和广庆茶园换了主子。 别人不知道,可他是知道的,这两处产业是林家的根基,如今根基已毁,林家是再配不上周家了,这么个拖累,周家才不想沾惹上。 如此一番父慈子孝的场面,实际上各怀鬼胎。如今看来周老爷确实配不上和光那样的女儿,这一辈子也只配与画眉互相算计了。 可两世过下来,和光连画眉如今得的几分浅薄的亲情都未拥有过,也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 第四十六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是夜,林府依旧灯火通明。满屋子的大夫都拘在林非灼屋子里头,从下午到现在一个都没能离开。林非灼的胳膊到底是没能保住,即使不截断,往后也只是个摆设了。现下大夫也只是在忙着给他退烧,将命保住罢了。 一堆人围在床边,你一言我一语的,忙的乱糟糟的,一个大夫趁着林昌此时不在,借口去茅房,出了屋子,一时少了个人,倒也没人在意。虽说这些大夫被留在林府不能出去,可府内却没有刻意管制他们,毕竟门口家丁守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逃不出去。故此那人借着月色,在府里七拐八拐,便到了厨房外。 那大夫像是很熟悉林府,不仅没走错,一路过来还避开了家中的下人,没被发现。那大夫藏在树下阴影处,加之他穿着暗色衫子,倒也隐蔽的很。只见他张嘴学了几声猫叫,不多时厨房便出来了一个中年妇人。 妇人站在门口神色鬼祟,四处打量了一番,瞧着没人才脚步匆匆朝着树下走来。大夫站在暗处,到是先看清了妇人的相貌,当即也不再躲藏,直接从树后走出来。 “情况如何?”那妇人显然是认识他的,先开了口。 “林非灼的胳膊废了,你赶紧将消息给老爷递过去。” “好。” 二人说完,便各自离开。那大夫就是周老爷派来林府打听消息的。林非灼当日在永春班被人带走的消息不难查探,加之林昌去司令府走动,又接二连三去闵行路白府拜访,早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了。周老爷能派人打探也不稀奇。 那妇人是周府管家的媳妇儿,早在林、周两家结亲之时便被悄悄安排进了林府,原本是为了将来留个画眉做心腹的,没想到现在就派上用场了。那大夫现下不能出府报信,可那妇人却可以,故此周老爷当夜便得了信儿。 ———————— 周府 “父亲,这可怎么办?女儿下个月便要同林非灼成亲了!”画眉原是陪着周老爷在书房下棋,那妇人回来报信时,周老爷倒也没避开她。 “慌什么!林昌现在比我们还急,我们等着他找上门来再说。”周老爷同林昌也打了半辈子交道了,不说是挚友,可到底还是了解他几分的。 如今林家式微,林昌应该急着找盟友渡过难关才是,周家便是眼下最佳人选,不出意外的话,林昌今日就会登门拜访,到时候究竟是退婚还是结为姻亲,就要看林家的诚意了。当然这话周老爷不会跟画眉说。 画眉瞧着父亲胸有成竹的模样,当下也安定几分,可心里到底是起了别的心思。这几日她也知道了,林家怕是不成了,她不打算将自己的一切寄托在父亲身上,她得自己谋出路才是! —————————— 白府 章薤白喝了药,昏睡了一下午,夜里才醒过来。白予一原是在床边守着的,可这几日他为着章薤白夜里几乎没合眼,到底捱不住困意,睡过去了。 章薤白甫一醒来还有些迷糊,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他强撑着起身,目光四处转了一圈,直到没有发现和光的身影,一室寂静被章薤白尖利的叫喊猛然打破。 “和光!” “和光!你在哪儿! “我的和光!” 章薤白顾不得胸前伤口撕裂的剧痛,挣扎着直接从床上跌下来,好在白予一被他的动静吵醒,及时伸手接住了他。 “小白,别怕!”白予一将人重新放回床上,章薤白却是发了疯似的挣扎,嘴里念叨着和光的名字,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话,赤着的双脚使劲在地上蹬踹,想要挣脱出去,去找和光,全然不顾胸口的伤。 “小白,她被我安置在小佛堂了,我带你去见她!”白予一将人紧紧锢住,防止他再次伤害自己,嘴上还哄着章薤白,安抚他的失控的情绪。 果然,章薤白听了白予一的话,慢慢停了挣扎,四肢瘫软在白予一怀里,只是轻声哀求着白予一: “带我去见她,求你。”嗓音还带着尖声吼叫过后的嘶哑,语气冷淡——不是漠不关心的冷淡,而是万念俱灰的冷淡。 “好。”白予一沉声应了,将人裹上被子,一把抱起,朝着小佛堂走去。 白予一不信佛,这处佛堂是这宅子的前主人建造的,白予一将宅子买过来时,倒也没拆,还重新翻修了一边,将母亲刘氏的牌位供在了里边,时时去祭拜。 白予一将章薤白打晕带走之后,便叫了婆子将李和光的尸身挪到小佛堂里了。李和光虽已身死,可白予一不能自作主张将她下葬,府里也只有这处佛堂适合停放她的尸身。再者,现下已是暮春,天气渐热,尸体放不了多久,佛堂倒是阴凉些。 做到这些不是说白予一有多心善,只是他不想看到章薤白因为李和光腐烂发臭的尸体黯然伤神的模样罢了。他不在乎李和光,却不能不在乎章薤白。 白予一走得极快,现下便已经到了小佛堂门口了。 佛堂很是幽静,独占一个小院儿,院子里没有花哨的布置,只是种了一棵极大的梧桐树。皎洁的月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漏下来,细碎柔和的光洒在地上,像是流泻的水,很是恬静的景色。 “放我下来吧!“ 章薤白出声,让白予一将他放下来,他亲自伸手,推开了小佛堂的门走进去。白予一怀里抱着章薤白撇下的被子,落后他一步,替章薤白挡住微凉的夜风,也跟了进去。末了,体贴的关上了门。 佛堂四周都点了蜡烛,章薤白推开门的一瞬间便看到了佛堂中间塌上躺着的少女。他眼也不眨的紧盯着少女安详的面容,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他眼睛都瞪出泪来,可一直等他蹲在塌边,握住少女的双手时,他都没有找到她身上活着的气息。 章薤白身子一晃,瘫坐到地上。白予一眼疾手快先他一步将被子垫到了章薤白身下,没有出声,也没有扶他,只是又退了回去,站在章薤白身后,默默守着他。 章薤白对白予一的动作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拉着和光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什么都没说。他没有哭,但却很难过。 他此时此刻终于意识到,他永远的失去了他的爱人。和光于他来说从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她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爱她早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爱意或许会被时光磨平,习惯却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愈加难以改变。 章薤白想着,目光忽然瞥到和光枕边露出的半截纸,连忙抬手抽了出来。身后白予一看到他的动作也没有阻拦,这张纸是他在书桌上发现的,也是他放在这儿的。想到信上的内容,白予一平生第一次对和光生出些感激之情,毕竟,有了这封信,章薤白便不会去寻死。 第四十七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章薤白哆嗦着手展开信纸: 我欠你良多,伤你至深,如今更是欺骗了你。 你若不是个傻子就别再念着我了。 好好活着,若是敢死,下辈子都不会再理你。 一笔一画娟秀又带着些洒脱,是和光的笔迹。只有短短几句话,章薤白却看了很久。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和光对待他过于无情了些。 他这一生都在不停地等待和光,就盼着哪一日和光能看到自己,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却又被狠狠抛弃。 和光说她伤他至深,此话不假,可章薤白对和光升不起一丁点儿恨意。他知道,和光太苦了。 世上多得是痴情女子负心汉,可章薤白一点儿都不想拿这些悲惨的女子同和光比。他知道,无论其中因果结局如何,和光到底是被林非灼毁了一生。 他只知道,他的和光受了委屈。他只知道,他的和光受到了伤害,丢了性命!仅仅是想到此处,章薤白便心疼的无以复加,哪里还能恨她? “贯之,叫我一声傻子罢,大声些。”章薤白将信纸细细收好,转头同白予一说话,脸上不悲不喜,很是平静。 “傻子!”白予一看着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按着他的要求做了。 “唉!”白予一话音未落,章薤白便紧跟着应了一声,随即转过头去,望着和光,脸上还带着一点笑意。 “这下我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念着你了。”章薤白倾身凑近了些,语气温柔。 ‘你若不是个傻子就别念着我了’ 瞧,这便是爱着李和光的章薤白了。 章薤白对李和光永远认真。即使李和光死了,他也不愿意违背她的意愿。哪怕要违背,他也会以温柔的方式给她理由。章薤白对李和光不是肤浅的宠爱,而是平等的爱重。 白予一在一旁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开了目光,只定定的瞧着桌案上的牌位出神。这样生离死别的场面他没见过,即使当初母亲身死,他也只是见到了一座坟而已。如今看到章薤白的模样,心中倒是有些难过。 不是别的,只是他知道,章薤白在同李和光告别,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跟章薤白告别?只不过一个是死别,一个是生离。 李和光死了,章薤白的心便也死了。没了心,白予一便再无走进章薤白心里的可能。今天,他与章薤白都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母亲,你看,这便是我的爱人了。”白予一望着刘氏的牌位,心里默默想着。 冰冷的牌位听不到白予一的心声,更无法做出回应。白予一头一次觉得有些委屈,母亲不在了,如今章薤白也不在了,他自己一个人,将来又该如何过下去。 这一天,章薤白在佛堂呆了一夜,白予一也陪了一夜。他们从不知道,黑夜可以这么长,以至于这后半生再看不见阳光。 —————————— 三日后清晨 章薤白没有给和光办丧事。他与和光都是彼此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有章薤白一人相送便够了。章薤白没有将和光放在冷冰冰的棺材里,和光怕黑、怕虫,若是被埋在不见天日的土里,她定是要哭鼻子的。 章薤白选择将和光火葬。今日清晨,章薤白给和光擦干净脸,换了一身白底秋海棠的袄裙,又用他雕的秋海棠簪子替她挽了头发,耳朵上戴上了他幼时送的一对银耳铛,最后为她披上了一件大红色斗篷,将帽子戴上,遮住了她的脸,亲自抱着和光走到了城郊。 白府离城郊有些远,白予一原是要开车送章薤白去的,只是章薤白拒绝了,还不许他跟着,只自己一个人去,白予一便也没有勉强,只是到底还是不放心,远远地跟在了章薤白身后。 章薤白身子原就不好,抱着和光走这么远的路,更是艰难,只是白予一在身后瞧着,章薤白走得极稳,生怕颠着了怀里的人,即使她已经死了。 一路走来,路上难免会碰到人,路人看不见和光的样子,只当是女人撒娇,让丈夫抱着走,一时也有人嘀咕着说这对小夫妻可真恩爱,章薤白听了,倒是难得的露出笑意。 走了一个时辰,章薤白终于到了城郊,这里有一片秋海棠,所以他选择将和光的骨灰洒在此处,和光爱花,怜花,在这里她应当是开心的。 章薤白这样想着,抬手点燃了柴堆,火焰瞬间升腾而起,带着凌冽的气势将和光围住,章薤白站在火光之中,缓缓低头在和光额上落下一个吻,缱绻而又深情,全然不顾燎上他袍角的火。 就在白予一准备去救他的时候,章薤白又神情自若的走了出来。他不能死,他还想与和光有下辈子…… ———————————— 林府 林非灼醒了,也知道自己的左臂废了。出奇的,他没有任何恼怒情绪,甚至还安静的用了早饭,整个人平静的让人害怕。 林昌过来时看到的便是林非灼倚在床上看书的模样,眉头一皱,有些担心。林非灼是他的儿子,他最是了解。他这个儿子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是别人艳羡的对象,自己聪明,家境也好,自己更是骄傲非常,如今,变成一个废人,他怎会甘心! 事出反常必有妖,现下这番样子,怕是心中郁结,强撑着罢了。 “非灼,你准备如何?”林昌走到床边坐下,也没说别的,只问了这么一句。 林昌知道现在说别的林非灼也听不进去,还不如问问他打算怎么报仇,毕竟这个亏,林家可不能忍气吞声的吃咯! 果然,林非灼准备翻页的手一顿,抬起眼,瞧着林昌,黑沉沉的眼里翻涌着滔天恨意,远没有他表现得那般平静。 “父亲,我要他们死!”林非灼一字一句,咬着牙吐出来,完好的右手将书捏地变形。 “好。”林昌瞧着爱子被折磨的如此痛苦,心中也是不忍,伸手覆上林非灼紧攥的右手,拍了拍,点了头。 与林府的惨淡不同,周家此刻倒是热闹非凡。昨日得了林非灼残废的消息,画眉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她如今正是当嫁的好年纪,林非灼是不顶用了,只是林府怕是不会轻易解除婚约,如是拖的时日久了,自己再寻夫婿怕是晚了。最好还是现在就准备起来,她对自己的手段还是有信心的,只要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将人笼络住,只待退婚之后便可出嫁。 林家原是沪地商界的第一人,现下败落下来,不少人眼热这位子,周老爷当然也在其中。加上这几年周家生意越做越大,故此想在近日办一场宴会,一是笼络人心,二是结交一些生意上的伙伴。 画眉便把注意打到了宴会上头,毕竟周家的实力不低,能请到的人也是非富即贵。若仅凭画眉自己,一年她都见不到这么多名流,现下这场宴会倒是结交贵人的好时机。打定了主意,画眉便在周老爷面前卖了乖,又是出主意,又是出力的今日便把宴会办起来了。 第四十八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这场宴会是周府大太太周于氏主持操办的,画眉因着存了私心,也帮忙张罗。周府原是前朝上海道台的官员府邸,后来被周老爷买下来,成了安家之所。 作为官邸,周府的布置也是极考究的,一步一景,行止之间便尽览山水之秀美神韵。周老爷是个极古板传统的人,时下是流行在酒楼饭店办宴会的,可这样的‘时兴’周老爷定是不喜的,画眉虽有些小心思,但到底不敢得罪周老爷,再者上头还有她母亲压着,她也不敢放肆,索性就提议将宴会办在周家花园,趁着春意未尽,赏花饮酒也算是全了雅兴。 周于氏向周老爷请示后,得了首肯,便也应了。那位道台大人应是个喜爱山川风物的雅致人,府中几处院子虽瞧着精致,可样式都大同小异,唯有这处花园是费了些心思的。 说是花园,可事实上这处地方几乎占了周府的一半面积。宾客进了周府大门先得绕过府里正院方至一处月拱门,门上有匾,上提‘水岸沙汀’,跨过月拱门,便见一汪湖水,满堤杨柳,沿着石拱桥过去,便是水上回廊,曲曲折折,廊墙上开着雕花小窗,透过窗子看过去又是一番光景。 走到回廊尽头又是一道月拱门,蜿蜒的石子路看不见那头,两边是郁郁葱葱的翠竹,伴着风声沙沙作响,格外幽静。 石子路最终停在一处水榭前。上面也有一牌匾曰‘砌花随月’,水榭内摆设虽精致却不沉闷,摆件大都是色彩清新的青花白釉,家具一改前院雕花檀木而是用了藤椅竹塌,颇有山野之趣。 临榭而望,又见那一潭碧水,水质清澈,隐隐还在流动,想来这花园是引了活水进来,养着这一处景色。 水榭西南角有一处高楼,俯瞰整个周府,常做赏月之用,潭水之中放置了几处假山,错落有致,其间还点缀了几株花草,鲜艳欲燃。水榭’砌花随月‘之名倒是取得应景。 水榭与高楼以长廊相接,众人移步到高楼,眼下又是一番美景。水榭西北角是绵延的长廊,中间穿过一处亭子,亭子边上还泊着一只小舟,岸边多种树,只梧桐玉兰两种,倒也不觉得杂乱,想来一人泛舟湖上也是极乐之事。 高楼之上可见整个园林精致,回廊尽头是一处垂花门,过去便是一处小花园,虽已暮春,却还是满园娇妍,瞧着便让人心生喜爱。 再往左走便是他们来时经过的‘水岸沙汀’和石子路了。整个花园以此三个部分组成,其实规模在这沪地不算最大,可胜在布置精妙,移步换景之体验倒是别的园子没有的。故此,赴宴众人倒还算是玩的开心。 众人走走停停,逛完这整个园子倒也费了些时辰,如今倒是该用饭了。画眉将宴席摆在随月楼,赏美景,吃美味,才算享受。 用膳的命令一传下去,便有下人恭引客人入座,坐定以后,即送上香茗、干果、蜜饯等小吃食,等到周老爷同刘老爷、李老爷、陆少爷等主宾落座以后,又有下人会撤去桌上干果蜜饯,清理桌面,随即奉上冷盘。周府因着周老爷的缘故,都是极为讲究规矩的,冷盘数多为双数,以示吉利,不仅如此色香味形也均臻完美。 周老爷坐在主位,左侧依次是刘老爷、李老爷、陆少爷,因着画眉的两位哥哥尚在海外留洋,故此周老爷右手边坐的便是周于氏,至于画眉则是在一旁亲自布菜倒酒。周老爷虽古板,但时代到底不同了,倒也不至于不许妻子女儿上桌,对此倒也没什么意见。 周老爷瞧着一旁明艳动人的女儿,反而心中还希望她争点气,他这个女儿是个有心思的,此次办宴会也未必不是替她考虑,要是能找到个好夫婿,对她,对周家都是好事。 周老爷心中想着,面上倒是不显,只是有意无意的多灌了陆少爷几杯酒。这陆少爷是陆参谋的嫡次子,平日里最受陆参谋宠爱,在周老爷看来,陆绍由便是最好的人选。 画眉脑子也聪明,只消片刻便咂摸出了周老爷的意思,等到她第三次上前给陆绍由斟酒时,故意动了动手腕,假装不小心蹭上了陆绍由的。 白皙温热的肌肤贴上男人的手背,滑腻柔软的触感登时让他一怔,借着喝酒的动作,眼神飘向了身侧的垂首而立的少女。 女子模样俏丽,一身娇嫩的水红色宝相花纹样的袄裙更显得她娇媚动人,小脸儿低垂着,双颊覆上淡淡红晕,显然是被刚才的接触羞到了,视线下移,刚刚碰他的皓腕上挂着一只翡翠镯子,绿油油的颜色衬得她的手腕更加白皙莹润,看的陆绍由心中发痒。 画眉面上一副羞怯的模样,心中倒是平静的很。陆绍由与她年纪相仿,又是参谋之子,作为此次宴会的客人,画眉早就提前做了准备。陆绍由生性风流,最爱娇弱美人,今日这一番便是为了迎合他的口味。 陆绍由盯着画眉看了几眼,正要挪开目光时,原本低着头的娇羞美人忽的抬了头,一双水光流转的眼睛直直的望进了他眼里,女子好像没料到他会看她,对视一眼便连忙垂下了头,动作有些慌乱,引得头上朱钗微晃,粉色唇瓣微微一抿,竟是连耳朵尖儿都羞红了。 陆绍由借着酒杯遮掩,邪邪一笑,显然是对画眉上了心。画眉余光瞥了眼身前的男人,便默默退到一边,再没有看陆绍由一眼。画眉知道,对于陆绍由来说,勾得他心痒痒却又吃不到的,才是最诱人的,今日她做的已经够了。 抛开画眉二人的小动作,席间客人倒是吃的开怀。冷碟吃的差不多了,便上热炒,多为四热对炒,即上席的大盘中,是由两款热菜组合而成,虽为对拼,但泾渭分明,绝不含糊,这些菜主要是供客人佐酒之用。另外,席间还上了两次点心,等宴席最后,又送上两荤两素的热炒,称作“随上便菜”,供宾客用饭用粥之用,如客人用粥,还要再配上两碟酱小菜。 周府的宴席倒是随了周老爷喜奢华好面子的特性,整个宴席办下来很是繁琐,算得上是极体面的排场了。 第四十九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林府 因着林非灼刚醒,所以林昌难得的留下来陪林非灼用一顿午饭。林昌原是想陪陪儿子的,只是他倒是忽略了,在此之前他们父子之间实在算不得亲密。 从前林非灼留洋求学也就罢了,可哪怕是林非灼回到上海,他们之间也是很难聚在一起的。林昌忙着生意无暇顾及儿子,林非灼在外边儿花天酒地他瞧着更是头疼,说教两句也就罢了,长此以往便渐渐生分了。所以哪怕是同坐一桌吃饭这样的寻常事,放在林家父子二人身上也是稀奇的。 自打饭菜端上来,二人便再没有说一句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林昌瞧着林非灼不大好的脸色,想了想到底是开了口: “你可见过周和光?”周家设宴款待沪地富商权贵的消息早在昨天便传开了,林昌自然也得了消息,只是作为亲家的林昌却不在邀请之列。 林昌初得消息之际也是气愤不已,林家遭受重创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他早料到富商之内会有人想要借此机会顶替林家在沪地商会的地位,毕竟他已经在商会会长的位置上坐了许多年了,早有人看他不顺眼,另外他自己也知道这个位置能带来的巨大好处,这么大的一块肉,怎么会有人不眼馋?只是他没想到,最先出手的是周家! 周家此举显然是要撕破脸,竟是连两家的婚约都不顾了!林昌并不傻,周家此举并不仅仅是争会长之位,更多的恐怕是瞧着林非灼成了残废,想要悔婚罢了。林昌是见过周和光的,是个极有手段的女人,周老头怎么会白白浪费这么颗好棋子! 林昌现在问林非灼也是想摸清他的心思,若是没有娶妻之心,撕破脸也就罢了,要是对那周和光有几分喜欢,林昌便要仔细筹谋了,他对这个儿子少了些关心,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林昌心中也是自责,便想着从旁的地方弥补。 “父亲,周家瞧不上我这个残废不是么?”林非灼语气淡淡,说完又夹了一筷子菜,倒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丝毫没有被嫌弃的不甘和愤怒。 林非灼这几日虽未出去,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周家的排场如此之大,他哪能不清楚。林非灼知晓自己的处境,周家显然是瞧不起他,他喜不喜欢不重要,别人急着钓金龟婿才是真的! 林非灼不愿意林昌为着自己的婚事向周家妥协,他今日所受之屈辱来日定会奉还! 林昌不再搭话,只是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虎落平阳被犬欺,他若再不反抗,怕是有些人真当他是个死人了! 一顿饭就在沉默压抑的气氛里结束,父子二人倒是在如今的困顿境况中生出几分亲情来。 ———————— 白府 白予一瞧着身边胃口极好的章薤白心里有些担心。自打早上将李和光送走后,章薤白便恢复了正常。换药吃饭都很是配合,面上也没了前几日的悲痛绝望,偶尔还会带上些笑意,瞧着像是将李和光的死忘了个干干净净。 只是章薤白越淡然,白予一心中就越担心。章薤白对李和光用情之深,他是知道的,如今这番模样,不是疯了,便是强撑着还有执念未了。前者他是不信的,后者恐怕就是想要林非灼的命了。 “贯之,你不吃么?”章薤白望着身侧捧着碗呆呆愣愣看着自己的男人,笑问出声。 白予一被闯入眼帘的笑意惊得猛然回神,下一刻便觉心中一热。章薤白的笑他不是没见过,这是眼前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自重逢以来,对着他,章薤白总是笑得客气疏离,哪怕三年前也只是开怀明朗的笑,现下这般温柔的笑意,他从未见过。 章薤白坐的地方正对着窗子,从白予一的方向看,外边灿烂的阳光好像尽数融进章薤白那双轮廓温润俊朗的眼中,那样亮晶晶的眼睛现下正看着他,仿佛带着满腔深情,让人沉醉。 “啊,吃,我正吃呢!”白予一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出奇的移开眼,有些磕巴。 “嗯,多吃一些。”章薤白像是没瞧见白予一的慌乱模样,还亲自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他碗里,贴心嘱咐。 这下白予一也觉出不对劲来,章薤白从不曾对他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现下这般反常……白予一不知想到什么,脸色顿时一冷,没有理会章薤白,连他夹的菜到最后也没有动。 一顿饭下来,白予一再未开口,章薤白偶尔说两句,都没有得到回应,只是他也没有生气,甚至还多吃了一碗饭。两人心思各异,吃完饭后,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招呼也没打,就这样散了。 ———————— 半月后 游艺园 二楼包厢,白予一和章薤白坐在临窗的圆桌前,看着楼下戏台上的戏。楼下宾客众多,捧场叫好声不断,只是白予一却没怎么听进去,在他看来,世上名伶万千,都比不上章薤白一人,楼下的戏到真没什么听头。 想到此处他便忍不住侧头看向身边的人,只见章薤白端着茶杯垂眸看着楼下,神情认真,像是听入了迷。这半个月以来,章薤白的举动都很正常,就是身上的伤也因为他自己配合治疗好了大半,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白予一知道章薤白不对劲。这段时间,章薤白除了遵从李和光的遗言‘好好活着’之外,还对他格外亲密起来,有时甚至存着些撩拨的心思,就像现在,章薤白选择了坐在自己身边而不是视野更好的对面,这些若有若无的举动,几乎要将他逼疯。 白予一一直盼着章薤白能对自己亲近几分,可那也是建立在章薤白喜欢他的基础上,否则凭他的手段,哪里会苦守三年而不得。 如今章薤白的反常之举,白予一也隐约猜到了些原因。正是因为猜到了,所以才会格外愤怒,原想着冷待章薤白,他便会知难而退,奈何章薤白竟是毫不在意,只一意孤行,白予一又气又恨,可到底舍不得真的对他动手。只好将人带了出来,听戏! 他特意挑了戏班子演这出游园惊梦,李和光死时,正是一身杜丽娘的打扮,想来是和章薤白有些渊源的。若是往日,白予一巴不得章薤白彻底忘了这件伤心事,可现在眼见着章薤白走了歪路,只好以此点醒他,盼着他能迷途知返。 第五十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章薤白眼睛瞧着台下,现在正是杜丽娘的唱段。那杜丽娘身姿蹁跹,唱腔婉转,也是极出色的伶人了,哪怕不懂戏,看台下宾客陶醉的模样便也可知一二了。 ‘脚步不如她轻盈’ ‘眼睛没有她亮’ ‘嗓子不如她软……’ 明明是同样的扮相,也都是极出挑的功底,可因着章薤白满心满意都是和光,竟是生生挑出一堆不好来。 白予一悄悄打量着章薤白,见他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也没有开口打搅他,有些事,须得他自己想清楚才是。 ———————— 游艺园二楼最里间的包厢 同样的布置,只不过坐在桌边的是一对年轻男女,此刻也在喝茶听戏。 “听闻阿和你爱听戏,所以今日邀你出来,不知阿和可还满意?”陆绍由一双桃花眼望着画眉,嘴角带着暧昧的笑意。 “陆公子的眼光自是不错的。”画眉害羞带怯的答了对面俊俏男人的话,又端起面前冒着热气的茶盏,轻抿了一口,白皙的小脸被雾气蒸的微红。 这半个月以来,在画眉的刻意算计之下,她和陆绍由从陌生人发展到今日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陆绍由喜欢娇怯又矜持的女子,所以画眉与他相处一直是端着若即若离的态度,没有同他发生实质上的亲密关系,但是尽管如此,陆绍由也上了钩。 前几日,周林两家已经解除了婚约,现在只要她能留住陆绍由的心思,想来成婚也是眼前的事儿了。所以今日才应了他的邀约,往日里画眉是不会答应的,有时怕凉了陆绍由的心,请三次才偶尔应一次,现下倒是该给甜头的时候了。 “阿和与我相识半月有余,怎的还是如此生分,该叫我阿绍才是。”陆绍由瞧着画眉羞涩的样子,心中一动,不由得想逗逗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男女有别……”陆绍由那一副心神荡漾的样子画眉是心中是不屑的,只不过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又娇又慌的勾人模样。 “莫非阿和未曾将我当做好友?真是让我伤心呐!”陆绍由说着,面上倒还真显出沮丧的神色。 “不,不是的……阿……阿绍。”画眉微微皱眉,面上一副担忧又心急的样子,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软声叫了句阿绍。 “阿和,我心悦你。”陆绍由站起身,走到画眉面前,一把抱住慌张起身的女子,怀里的柔软馨香令他心神一震。暧昧煽情的话倒是张口就来。 “阿绍……你……你先放开……”画眉佯装挣扎,却被抱得更紧,整个身子被迫压在陆绍由的胸膛上。画眉低头嘴角一撇,面露鄙夷之色,只是再抬头时,眼里含上一抹水光,将落未落,看的陆绍由心中发痒,连忙打断了她的话。 “阿和不喜欢我么?”平心而论,陆绍由模样俊俏,如今低头深深瞧着怀里的女子,神色暧昧,倒是惹人心动。只不过画眉却是不为所动,相比于男人嘴里虚无缥缈的情话,她还是更喜欢实实在在的地位权势。 “阿绍,你……你是想逼死我……就算我喜欢你,可现下算什么?无媒苟合?你把我当什么了!”画眉并没有直接说自己对陆绍由有心,只是哭诉着,隐晦的表露一些,那副备受屈辱却又满含情意的样子,看得陆绍由心中一疼。 陆绍由生平最瞧不得娇弱美人落泪,不得不说,这么多年以来,唯有这周和光从头到脚都令他满意,甚至是连哭,都能引他心动。 陆绍由拥着怀中梨花带雨的女人,心中思量着,这周和光是周家女儿,娶回家倒也算是门当户对,当即也就许下承诺。 “阿和,我会娶你,你嫁给我吧!”陆绍由说完,微微松开怀里的女子,紧紧盯着她。 “……嗯……”画眉闻言一怔,挂着泪珠的脸上慢慢爬上一抹绯红,半晌吐出细若蚊吟的一个字,便羞得抬不起头来。 陆绍由因着离得近,所以画眉甫一出声他便听见了。温香软玉在怀,加之美人娇媚,陆绍由忍不住伸手勾起画眉白皙的下巴,俯身吻了下去。画眉微微推拒几下,便也随着他作乱。 陆绍由吻得极投入,一手掐着画眉的细腰,一手扶住她的后脑勺,好看的眼睛阖上,一脸沉沦之色。 画眉虽不曾托付真心,可到底是第一次同男子这般亲密,直到被吻得眸色迷离,气喘吁吁之际陆绍由才放开了她。 —————————— 陆府书房 “林昌!你还以为是过去么?就凭你,如今还想威胁我!”陆参谋直接抽枪抵在了林昌脑袋上。 冰冷的枪口激得林昌太阳穴一颤,可他依旧坐在椅子上,神色平静,连身子都没晃一下。 几日前,林昌亲自去周府拜访,原是想试探试探,周府那头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毕竟以现在林家的处境要是能保住周家这门姻亲倒是好事,可没想到十几年的交情,一夕之间也散的干干净净。 周老头只给了林昌两个选择,要么把林家剩下的产业融进周家,要么就退婚。这般趁火打劫的手段也就不说了,偏偏那死老头子嘴毒的很,林昌求和不成,反倒被羞辱一顿,如此一来便彻底撕破了脸。 林昌自那日之后,就开始清算林家剩下的财产。原本的茶叶生意因着周家断了漕运道路,只能在自己码头运输,丢了不少生意不说,因着之前的单子没有按时送达,还付了不少赔款。 名下的游艺园和广庆茶楼如今也成了白予一的产业,现在他手头上有的只有些绸缎、古董之类的铺子,可这些铺子盈利并不多,无法短时间内集出大笔资金来供他运转。林昌如今已是走进了死胡同。 所以今日他找上了陆参谋。此前陆参谋迫于白祥生的压力,对他见死不救,林昌心中是记恨他的,只是如今他已别无选择。 林昌这些年来屹立不倒,除了财富,更多的还是同权贵之间勾勾绕绕的关系。他同这位陆参谋的关系可远不止倒卖军火这一件,早在他被委派到上海时,二人之间便有了勾结。 除了他,谁又能知道这位位高权重的陆参谋背地里是一个卖国贼呢!白祥生在这沪地只手遮天,陆参谋原是上面派下来辖制白祥生的。若是二人互相牵制,偶有龃龉上面倒也不会管,反而乐见其成,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可陆参谋确实聪明过了头,竟是想着与虎谋皮,借力打击白祥生,独占沪地。白祥生虽被上面忌惮,可若是出了个通敌卖国的参谋,却是容不得了! 林昌初时便与他勾结,对于此事,他当初便留了个心眼,手头上是有确凿证据的,所以今日才敢来威胁陆参谋。 “若是我死了,你通敌卖国的证据不出一刻便会送到白祥生的手上,你若不怕死,开枪便是。”林昌来前便将证据拓了一份交给了林非灼,若是他死了,陆参谋也别想活。 “你究竟想干什么!”陆参谋闻言,捏着枪的手突然用力,指节泛白,片刻才撤了劲儿,将枪收回腰间,咬牙切齿的问道。 自打上次倒卖军火一事败露,白祥生便开始死命打压他。现下他手中的职权已经被褫夺大半,若不是上面不想白祥生一家独大,暗中帮衬了些,恐怕现在他已经被灰溜溜的踢出上海了。要是林昌真的把事情抖出去,他必死无疑!所以对上林昌,他只能妥协。 第五十一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现在林家的境况你也知道,我想,你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吧!” “你想干什么,直说就是。”陆参谋瞧着林昌的风凉话只觉得心中憋闷,很是不耐烦。 “几日前,周家女儿同我儿子解除了婚约,如今那周和光好像与陆公子正打得火热?”林昌口气嘲讽,倒也没有觉着膈应,只是瞧不上周家的所作所为罢了。 “你什么意思?”这事儿陆参谋也知道些,不过他这儿子惯会风月,他懒得管罢了,如今被林昌当面扯出来,倒是有些难看。 “周家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以前借着姻亲关系把林家当做筏子在这沪地站住脚跟,我寻思着,这周老头也该还了。只是如今林周二府已然成了仇家,所以我这才找上陆兄你啊!” 林昌心中是极记恨周家的,只是如今当务之急是铲除白予一,现在有了陆家作盟友,到是全了他一石二鸟的计划。 “你想我怎么做?”陆参谋猜到了林昌想要对付白予一,只是现下要把周家扯进来,倒是有些麻烦了。 “既然陆公子瞧上了周和光,不如就结下这门亲事,周家的财力在这沪地也是数一数二的,要是多了这一助力,你与白祥生相争,倒也多一分底气了。” “周家如此待你,你要是东山再起,能放过周家?”林昌此人,睚眦必报,陆参谋是不信他能让周家好过。 “我确实不想放过那老匹夫,只是现在白予一更为棘手,再说,周家成了你的助力,于我来说也有好处,退一万步来讲,杀了周老头,你将周家收入囊中,如此不也是报仇么?就当做是我给你的谢礼了。” 林昌看着陆参谋犹疑的神色,倒是很耐心的将话讲开了,一副开诚布公的样子。只是心中究竟作何打算,就不知道了。 “如此倒是多谢林兄为我筹谋了。”陆参谋笑了笑,虚情假意的道了谢,算是同意了林昌的说法。 不是说他有多相信林昌,只是周家确实让人眼馋,再说林家如今的境况想要使坏,他倒也有能力防备,主要是他的把柄还在林昌手里,不答应也难脱身。 陆参谋那边松了口,两人的谈话就顺利许多,直到入夜,林昌才悄悄从陆府角门出去,他来时刻意藏了踪迹,走时自也不能暴露。 ———————— 白府 白予一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本书,眼睛定定盯着书面,瞧着很是认真的样子,只是半晌都没翻动过书页,显然是走神了。 白予一此刻心中烦闷极了。今日将章薤白带出去听戏,原是想隐晦的告诉章薤白莫要轻贱了自己的,为此还不惜戳他痛处,可没想到章薤白认认真真听了整场戏,不但丝毫未改还变本加厉。 白予一怒极,索性不再理他,连晚饭都没有同他用,直接回了书房待到现在。 ———————— 白予一在书房生闷气,章薤白这边也没好到哪儿去。 此刻章薤白正在厢房屏风后沐浴。章薤白坐在半人高的红木浴桶中,将长发拢到胸前,从一旁的水桶中撩起一瓢热水冲洗着头发。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住在白予一从前的厢房里,吃穿住行一律都是最好的,连擦身子的毛巾都是上好的棉布,白予一对他真的是好到没得挑。 白予一对他的心思,他一直是知道的,可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的心里只有和光一个,至于白予一的感情他根本没办法回应。不是因为他们二人都是男人,更不是因为世人的谩骂,仅仅只是因为他不爱白予一罢了。 如今和光已死,他的心也跟着烧成了灰。什么情爱,什么世俗,他早就不在乎了,这副身子要是能从白予一那儿换来杀死林非灼的机会,他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章薤白这些日子一直在向白予一示好,只是白予一态度并不热切。章薤白知道白予一不高兴了,只是他压根儿没有深想,或者说是他不愿意理会白予一的复杂心思,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一想到害死和光的凶手还好好活着,他便恨得夜不能寐。 章薤白已经失了理智,只要能报仇,尊严、身体他都愿意出卖。白予一有能力杀死林非灼,刚好他又喜欢自己,那么章薤白就能取悦讨好他,借他之手报仇。至于白予一的情意,别人轻蔑的眼光,不堪的辱骂,章薤白都不在乎。 只是他心中还是会怕,怕和光嫌他脏,下辈子会躲着他…… 章薤白不是没有想过自己报仇,只是林家虽然败落,可是于他来说还是无法撼动的存在,从前他还有一身武艺,哪怕是同归于尽,他也能杀了林非灼,只是现在这具身子别说动武哪怕是好好活着都是奢望。除了攀附白予一这一条路,他有生之年便是报仇无望。 章薤白这二十年来吃过不少苦,可因为和光的存在,他便一直是个温柔正直的人,如今和光没了,章薤白的痛苦再没有人抚慰,往日种种不堪经历,好像都瞬间涌进了章薤白脆弱不堪的身体里,一点一点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变成现在这样一具心思阴暗歹毒的行尸走肉。 想到此处,章薤白勾了勾嘴角,手上的动作快了些,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那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嘭嘭” 白予一正出神,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抬头望了望窗外,现下已是亥时初了,除了章薤白也没人会来这儿。白予一既已猜到了门外是谁,便也没了开门的心思,如今他和章薤白还是少见面为好。 “嘭嘭” 章薤白又敲了两下,里面的人还是没有回应。顿了顿,转身走开了。白予一装摸做样的看书,眼角却偷偷瞄着紧闭的房门,瞧着那抹瘦削的身影消失,心中有些哭笑不得。 往日要是章薤白能这样亲近自己,他恐怕都欢喜的找不着北了,如今他却是避而不见。如今章薤白存心接近他,其间情意是假,利用才是真。白予一不怕章薤白利用自己,他只是不愿他与章薤白之间变成一场交易,明明他那样爱他。 第五十二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吧嗒”书桌斜对面掩着的窗户传来一声异响,下一秒窗户打开,一抹月白色身影翩跹落地。 白予一抬眼看过去,便对上了章薤白望过来的眼神。清澈的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神,一如当年初见时的模样。白予一怔愣一瞬,章薤白却是慢慢走过来了。 “谁让你进来的。”白予一回神时,章薤白已经走到了他对面,隔着一张桌子望着他。白予一心中有些懊恼,原以为他走了,没想到竟是翻窗进来了!只是,这人又何时学了登徒子似的翻窗?白予一语气不善,抬手将书扔到了桌面上,不轻不重的力道,却彰显出他的不悦。 “我自己要来的,你不欢迎,我也已然站在这儿了。”章薤白无视他的冷待态度,仍是笑着,态度出奇的好。 白予一被他耍无赖似的话一噎,话头一顿,语气急躁的憋出句不痛不痒的话: “我要休息了,你快回去!”要是别人,如此纠缠怕是早被打出去了,可偏偏他拿章薤白没办法。 “你不喜欢我了?”章薤白将白予一别扭的神色看在眼里,也不同他兜圈子了。 直白的话刺得白予一身子一僵,偏偏那人还丝毫未觉般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俯身凑近,泛着淡淡红色的唇轻轻吐出一句话: “你不想要我么?” 温润的嗓音在白予一耳边炸开,将他因着章薤白的亲近而升起的一点雀跃心思碾碎个干净。 明明早就料到章薤白的意图,可真的亲眼看见事情发生,他心中的痛却不会因为早已知晓而减轻分毫,白予一半晌没有说话,牙齿咬破舌肉,浓重的血腥气弥漫整个口腔,强迫着他压抑心中的暴躁郁愤。 “我爱你。”白予一回答道。我爱你,我爱你。干干净净的爱捧给你,你却偏偏要将它打上‘谷欠望’的粗鄙烙印!后面的话却是没能说出来。 “你陪到我满意,我就满足你的所有愿望。”白予一眼睛发红,嗓音低哑,说出这样一句暧昧不清的话来。比起章薤白亲口来同他谈条件,他宁愿主动给他想要的一切。 “好。”章薤白答应的爽快,眼底却含着讽刺。在他看来,白予一现在的模样,分明是憋得狠了,迫不及待了。他所谓的爱,不过尔尔。 “天色不早了,休息吧!”白予一只觉得一颗心被章薤白眼底的嘲讽轻蔑扎出窟窿来,发红的眼睛几乎要憋不住上涌的泪意,只急急说了句,便率先走到内室。 章薤白随着他的脚步走进去。白予一甫一进去便动作利索的躺到了床上,连身上的长袍都没有脱,章薤白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床边慢慢褪去衣物。 白予一脸朝着床里面,身后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传来,越发让他心中刺痛。要说他不想要章薤白是假,可并非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拥有他。他并不想他与章薤白之间变成一场交易,哪怕是他一厢情愿,那也是情,可交易便只是交易。 他不敢奢求能与章薤白有个圆满的结局,可他也不甘心他们之间成为钱货两清的卖家与买家关系,明明他那样爱他…… 白予一心中百转千回,章薤白却是吹了灯爬上了床,光luo的手臂从背后拥住白予一,修长的手指正慢慢的解着长袍的扣子,动作生涩而又坚定。 白予一察觉到他的动作,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滚烫的泪水也暖不了他寒意遍生的心。他许久没有这样哭过了,他恨极了这样无能为力的感觉。任他手段通天,此时此刻他却再也没有办法挽回。 章薤白已经将白予一的袍子解开大半,微凉的手掌覆上白予一滚烫的胸膛,正欲做些什么,白予一却忽的翻身,将章薤白结结实实的锢在怀里。章薤白微微挣扎却没能逃脱,眉头微微皱起,有些厌恶。说实话虽说他主动委身于白予一,可到底还是排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睡吧,我累了。”白予一将脸埋在章薤白的颈窝,音色有些沉闷。说完便不再动作,似乎真的累极。 “那你答应我的事……”章薤白一愣然后有些犹豫的问出口。他还以为…… “我会杀了林非灼,不会让你等很久。” “你要一直陪着我,直到我满意为止……”白予一忍着心中酸涩,哑着嗓子说出口,有些孩子气的宣告自己的所有权。 “好。”章薤白并不奇怪白予一清楚他心中所想,毕竟他一直都知道此刻抱着自己卑微哀求的男人有多聪明。只是颈边传来的灼热泪意让他出神,白予一竟哭了……以至于他没有犹豫便答应了白予一的请求。 夜色漫长,二人却再未说一句话。朦胧的月色从未掩的窗子洒进来,落到床上相拥而眠的人身上,格外美好。 ———————— 三日后周府 今日上午,陆参谋亲自带着陆绍由到周府拜访,现下周老爷正在前厅招待。 “周老爷,犬子心悦令千金已久,今日老夫登门正是想为犬子提亲,不知周老爷意下如何?”陆参谋面上带着极和善的笑,话也说的很客气。自上次与林昌见面之后,他便开始筹谋着与周家结亲的事了,今日必要将事情定下来才是。 “哈哈哈,能得陆少爷青睐是小女的福气,把小女托付给陆少爷,我这做父亲的也放心呐!”周老爷朗声笑着,顺着陆参谋的话就答应了,能攀上陆家不是易事,他也不敢托大。况且陆参谋此次前来带了不少聘礼,也是极有诚意的。 “哈哈哈哈,如此甚好,周兄放心,和光嫁进陆家我必定将她当做亲女儿疼爱,不会叫人欺负了她去!”陆参谋态度越发亲近,连称呼间也亲昵不少,只是心中还是十分不屑周家上赶着攀亲戚的样子。 二人又谈了一阵儿,商议了大婚的一些流程,最后将婚期定在了下月十八,如今才月初,只是日子怎么说都有些赶了。周老爷原本也有些犹疑,只是陆参谋却抢先一步坦白。 原来陆夫人前些日子患了重病,怕是不大好了,所以陆参谋才急着让陆绍由娶亲,一是想着借陆绍由的婚事冲冲喜,二是万一陆夫人不行了,好歹死前也瞧见了自己的儿子娶妻成家,如此就算走了也安心了。 陆参谋说起此事有些难为情,像是怕周老爷拒绝,一旁的陆绍由也面色悲戚,到不像作假。周老爷到不在乎婚期早晚,先前不过是觉得有些奇怪,怕其中有诈,如今倒是没了疑心。假装犹豫片刻便应下了。 毕竟对于他来说,画眉同陆绍由早日成亲是有好处的,要是陆夫人去了,怕是陆绍由的婚事又要往后拖,他的女儿能迷住陆绍由一时,可要是陆绍由突然变了心,那周家不是白白丢了这么个好亲家? 婚事敲定,陆参谋和陆绍由又留下吃了顿午饭才回府,席间气氛倒也很是融洽。 第五十三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白府 午饭过后,日头正盛。初夏的太阳还不算太晒,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倒是让人生出困倦之意。白予一此刻便让人搬了两把摇椅搁在廊下与章薤白一同小憩片刻,这地方倒也选的巧,既不至于晒狠了又可以将花园里锦绣成堆的风景尽纳眼底。 白予一懒散的躺在摇椅上,微眯着眼,神色惬意。躺在旁边另一张摇椅上的章薤白看着他这副姿态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你倒是个会享受的。”章薤白声音带着些笑意,偏头看着一旁的男人,神色有些恍惚。 细碎的阳光洒在白予一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还有些带着叶状的阴影落在他的发上,随风晃动,点点光芒荡漾着,更像是从他的身体里散出来的,而他就是不染烟火的神明,可偏偏男人一睁眼,本该空无一物的琉璃似的眸子却清清楚楚的映着另一个男人,他又不是神了,他更像是堕入红尘的佛陀,而他则是将神明拉下神坛的罪人! “我不贪图享受,只是跟你在一起,我只想做些令人快乐的事。”白予一闻声睁眼,也偏过头看着章薤白,很认真的回答。白予一是行伍出身,享乐之事并不常做,只是他想要章薤白在这白府过得舒心罢了。 “我唱曲儿给你听吧。”章薤白看了白予一一会儿,没说什么,只是忽然兴起想要唱段戏。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章薤白唱了一段便住了声,遥望着院子里花团锦簇处,有些好笑。 人呐都是如此,花开得正好时不晓得欣赏,如今春色已尽方才想起来瞧一瞧。他也是如此,把这韶光看得太贱了…… 白予一自章薤白开嗓便一直望着他不曾移开眼。他已经三年没听到过章薤白唱戏了,猛然听到只觉得熟悉得令他心头发酸,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他们二人朝夕相伴的日子。 只是瞧着章薤白低头不语,他想着,他大概是思念李和光了。这一出戏是游园惊梦中杜丽娘的唱段,章薤白惯唱小生,如今唱了旦角儿,除了思念和光,白予一想不出别的原因。 白予一心中激荡之情慢慢消退,半晌他勾唇一笑,如此也罢,要是每日午后都能同他坐在廊下晒晒太阳,他也不在乎章薤白心里装着谁。 “这么多年来,我辜负了不少春光,如今算来已有四个年头了……”章薤白忽然转头,带着淡淡微笑,看着白予一缓缓开口。 白予一尚在胡思乱想,听见这话,瞳孔一缩,猛一抬头紧紧盯着章薤白,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他辜负了太多春光……四个年头…… 章薤白是说他辜负了自己么……白予一不敢深想,可脑子却止不住的乱想,仅仅是个猜测,便让他高兴得不知所措。白予一对章薤白的感情没有被接受,甚至都没有被他相信。 世上断袖何其之多,可从不被人当成爱,凡是谈及大都当做笑谈。白予一从不觉得他喜欢男子有何不妥,他也从不怕世人偏见,只是他却怕章薤白将他的真心当作荒唐一场。 白予一从未奢望章薤白能回应他的感情,他仅仅只是想让章薤白相信,白予一爱章薤白。他的感情被章薤白肯定,他便心满意足。 “贯之,我负你良多,对不起。”章薤白看着白予一激动不能自抑的神色,心中很是愧疚。明明这样的神色他最是熟悉——那日和光答应嫁给自己时,自己便是这幅模样,偏偏放在白予一身上他竟瞧不出了,这分明就是用情至深的模样。 章薤白从未将白予一口中的爱当真,在他看来,两个男人如何能生出情爱,再者他是个戏子,自古以来,戏子无论男女都难逃被权贵狎玩的下场,故此,三年前白予一表明心意时他便毫不犹豫的将他归为那一类人,态度之决绝,令人心寒。 如今看来倒是他的错,纵使他对白予一没有爱意,可也不能否定白予一对他的感情。他的一颗真心竟是被自己狠狠践踏许多年。章薤白并非无情之人,如今看清事实,如何能不愧疚。 “无碍,我这院子四季都是花团锦簇,美景与春日无异,莫说四年,即使是一辈子……只要你想赏花,这里便一定会有。”我也一定会在。 白予一没有回答章薤白的道歉,只是说起春景,他知道他听得懂。 “白予一,谢谢你。” 谢谢你出手相救,谢谢你给我容身之所,谢谢你保全我的自尊,谢谢你帮我报仇,谢谢你……爱我。 “小白,你太过客气了。”白予一闻言又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笑着回答。 白予一知道,章薤白也仅仅是认同了他的感情而不是接受,只是如今的结局他也满足了,做不成爱人,当朋友也行。能陪在他身边就好,无论以何身份…… ———————————— 周府后院 “小姐,陆公子有信给你。”柳儿进门,将手里捏着的信递给画眉。 画眉正在房间卸妆,今日陆府前来提亲,她也是花了心思装扮去见客的。 “陆公子?” 画眉有些疑惑的接过信,这才用完饭刚走,怎的还送了信过来?画眉拆开信,也不过寥寥几句话: “阿禾,今日前来提亲,我没有好好与你说话,婚期将近,成亲前怕是不方便再见面了,但我还有些话想与你说,若是你想听,明日辰时便在升平戏园一见。” 阿绍留。 画眉看完倒是消了疑心,继而忍不住轻蔑一笑,这陆绍由话说的好听。恐怕明日寻她说话是假,借机揩油才是真! 陆绍由此人风流成性,在与她认识之前,身边女人可不少,这下要成亲了,想必是陆参谋有意拘着他不让他出去鬼混,别的女人的主意打不成了,倒是将歪心思动到了她头上! 画眉虽厌恶,可到底还是决定了明日去赴约,不为别的,现下她能以退过一次婚的身份攀上陆绍由确实不容易,要是驳了他的面子,那混账东西一个不高兴毁了婚约,她就得不偿失了,况且要是嫁过去之前便失了他的欢心,往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了,左不过是要同他成婚了,被他占些便宜也无妨,不做到最后一步也就是了。 画眉自恃了解陆绍由,倒也没对那封信起疑。 第五十四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翌日清晨 画眉昨日虽答应了赴约,可心中到底觉得憋屈,今日有心晾一晾陆绍由,故此直睡到辰时方才起身,到升平戏园时已经辰时二刻了,现下正在包厢中喝茶。 画眉坐在红木桌边,身姿绰约,可脸色却有些不悦。这陆绍由的脸也忒大了些!明明是他主动约人出来,现下已经巳时一刻了,竟还不见踪影,画眉原是想端架子的那一个,如今竟是被人摆了谱,能开心得起来才怪! “吱呀” 画眉心中正是怨怼,身后的门倒是被推开来,开门声甫一响起,画眉便敛了不悦之色,勾起一抹极娇俏的笑来,缓缓转身朝门口望去。 只一眼却将画眉吓得不轻,来人不是陆绍由,竟是林非灼! “多日不见,和光小姐倒是越发光彩照人了!” 林非灼迈步进门,又极自然地抬手将门给关上。完全忽略面前女人惊恐的神色,笑着问好。女人一身鹅黄倒大袖旗袍,乌发半束半披用一根同色发带系上好看的结,面上稍施粉黛,整个人看上去像个纯情女学生却又透出一些撩人风情,叫林非灼眼前一亮。 “林少爷,也来听戏?”画眉稳了稳心神,试探开口。她可不觉得在此处遇见林非灼是巧合,想来今日怕是落入他的圈套了。 “这才几日时光,和光就跟我如此生分了?”林非灼不管画眉惶惑不定的神态,直接走到她身边落座,黑漆漆的眸子,紧紧盯着画眉,像一只饿狼。 “我们已经退婚了,而且现在我是陆绍由的未婚妻,自是不能没了规矩,做出有失身份的举动,还望林少爷见谅。”林非灼坐下的一瞬间,画眉便起身让开,面色严肃,言辞正经,一副凛然不可亵渎的模样。 林非灼撑着下巴,抬眼望向身前的女人,一双眼似笑非笑,嘴角挂着玩味的笑。从前到是他小瞧了这个女人,还以为是朵单纯的小白花,没想到是朵歹毒的黑心莲。 当初在他面前这女人想必是投其所好,故意装成一副进步女学生的样子引他注意,如今这一身哪里还看得出从前的半点影子,倒又是陆绍由喜欢的娇弱美人了。 这样的心思和手段,怪不得能在同他退婚之后,立即攀上陆家了。 “我倒不晓得,和光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正经了……” 林非灼懒得理会她那些场面话,直接伸手将人拽进了怀里。湿濡的唇含住画眉饱满的耳垂,恶意满满的语调硬生生闯进画眉的耳朵,引得她一阵战栗。 画眉当即开始挣扎,要是林非灼在这里对她做出些什么,那她这辈子就完了!画眉双臂乱挥,双腿在地上死命的蹬踢,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不过片刻,便气喘吁吁,反观林非灼,虽说废了左臂,可力气到底比画眉大上许多,一只手将画眉的细腰死死钳住,双腿夹住她的,脸上一副看戏的模样。 “林非灼,你个废人!快放开我,陆家和周家饶不了你……你还以为现在林家在这沪地还能一手遮天?你个残废,还敢肖想我……啊!” 画眉挣扎不开,到底慌了神,一时之间口不择言,还妄想以此压制林非灼,逼他放手,却不想彻底激怒了他。 林非灼在听见‘废人’二字时便冷了脸,画眉越说越难听,林非灼猛地一把将她推了出去,一脚踢在画眉小腹处,疼得她当即蜷在地上再动弹不得。 “既然你瞧不起我这个废人,那我便让你尝尝被一个废人压在身下的滋味儿!” 林非灼弯腰,伸手拽住画眉的长发,将人往厢房里间拖,丝毫没有当初对她的怜惜之意。 “林非灼……陆……绍由,不……不会放过你……” 画眉被拽在地上拖行,头皮被扯得生疼,小腹也一阵阵的坠痛,疼得她连话都说不清。 “呵,你那位好未婚夫,昨日在烟花间寻欢作乐,此刻怕还在美人怀里酣睡呢!” 林非灼既然敢假借陆绍由的名头将画眉引出来,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的。那陆绍由也是没用,他不过稍施手段便将他哄进了烟花间,今日一过,画眉才是最担心此事泄露的人,除非画眉自己告诉他,否则陆绍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的未婚妻,此时正被他肆意玩弄! 画眉闻言,心中一凉,再不挣扎,整个人如同一条死狗似的被林非灼拖着扔到塌上。 直到林非灼俯身压下那一瞬间,才低声哭出来。 她这辈子都完了…… ———————————————— 白府书房 “这林家父子倒是一个比一个狠毒。” 白予一站在书桌前写字,听到一旁章薤白的话,倒是停了笔,先答他的话,可惜一幅好字上因着他这一顿笔染了滴墨作废了。 “他若不如此行事,我反倒不好收拾他们了。” 自那日章薤白找上他,他便开始筹谋布局,现下林陆二家联手算计周家,原也是个好计策。只是陆家也只是因着证据一事被林昌要挟,而周家更是冲着陆家的权势来的,瞧着是牢不可破的利益联盟,只是其中龃龉也不可忽视。 林昌做了万全之策去应对陆家,可他防的也仅仅是陆参谋强夺证据,或是白祥生提前得知风声乱了他的筹谋,唯独漏了白予一。在林昌看来白予一同白祥生是一处的,即使得了证据也只会将枪口对准陆家,毕竟通敌卖国的可是陆参谋,他却没想到白予一会将证据抢过来,让陆家先摆脱桎梏,将陆家与周家推入同一阵营。 林家不是牢不可破的铁桶,白予一安插人手进去也是可行的,虽说不能成为林家内部人员,但白予一本就没打算偷,他要抢!现下人手已经到位,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动手罢了,秉着‘做好事不留名’的原则,到时候他还会把这件事推到陆参谋身上,不管林昌信不信,证据没了,陆家第一个要处理的就是他! 如今林家筹谋已然被破,可奈何林家父子一个比一个狠辣不说,也一个比一个自负。到现在还在作死。 林昌准备在陆周二家的婚礼上生事不说,林非灼如今更是强占了周和光。这父子二人怕是觉得一切尽在掌握才会如此嚣张行事。 原本白予一没准备牵扯周家,现在倒好,林家自己请来了以后落井下石的人手。 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白予一已经不需要多费心了,只要等到陆绍由和周和光的大婚之日将林家父子一网打尽便是。 事实上,白予一大可以将林家父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出来,一枪一个打死便罢,可是想着章薤白受的苦,看着章薤白整日沉浸在仇恨之中,他便觉得如此死法太过轻巧了。 林非灼骄傲不可一世,只有在他费尽心机筹谋,在他以为大功告成之际,一举将他击败,让他那样不甘和屈辱的死去才是最痛苦的。也只有这样才能让章薤白发泄出心中的仇恨情绪。 “以你的才智,他们倒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章薤白瞧着白予一提笔写字的模样,若不是知晓他的手段,恐怕真的会将他当做一个柔弱书生。 “在写什么?” 章薤白说完也没等白予一应声,径自走到他身边,垂首去看纸上的毛笔字: 白予一 章薤白 清隽飘逸的几个字映入眼帘,章薤白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叫白予一,你唤章薤白,你说这是否就是‘以我之姓,冠你之名’?” 白予一偏头看向身边的男人,他就那样站着,不说话也不看他,但是他就是喜欢得紧。 “胡说!” 章薤白从不知道这人还有乱用词的毛病,不过是同占了一个‘白’字怎的就让他歪曲成这样! 章薤白抬眼颇有些恼怒的瞪他,却瞧见白予一一脸温柔宠溺,登时一愣,也不同他理论了,只将头转向书架那边,装看不见。 第五十五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民国元年五月十二日 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在这梅雨季节倒是难得的好天气。 今日也是陆参谋之子陆绍由同沪地富商周家独女周和光的大喜之日。陆府与周府隔了两条街,因着儿女喜事,倒是大手笔得将整条街装点起来,满街红绸,路边也站了不少等着看陆家接新娘子的百姓。 陆府、周府门口都用大红绸布装饰得极喜庆,门口站着管家领着下人接待络绎不绝的宾客。自打两家确定了婚期,这沪地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得了消息,无论是冲着周府还是陆府的面子,今日来捧场的客人都不少。 只是因着周家是嫁女儿的那一方,虽说也摆了宴席,但客人大多送了贺礼便去了陆府吃酒席,不会在周家久留。还有些位高权重的人家就只送了贺礼,人还是先去了陆府做客,毕竟周家说破天也只是个商人,陆家的脸面自然大些。 故此陆府更为热闹,陆参谋此刻正在客厅招待客人。被他亲自招待的大多是沪地的掌权人,而这其中便有白祥生和白予一。 陆参谋虽说暗地里与白祥生争得你死我活,可明面上还是与他和和气气的,现下这二人正捧着茶盏有说有笑,看起来倒很是和谐。 “这陆参谋倒是能忍。”章薤白坐在白予一身侧,看见那场面,微微转头悄声同白予一说话。章薤白是知道陆参谋在暗地里的一些动作的,白予一谋划这一切时并没有瞒着他,连现下的局势都细细跟他分析过,故此陆参谋同白祥生之间的争斗他也是知道的,因而才有此一句话。 “他今日可准备了大场面,你待会就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那边的动静白予一也注意到了,不过他到不在乎那两个人,只是有些担心章薤白的安危。原本他不准备带着章薤白来的,早在三日之前,他便拿了证据祸水东引,又将林家的所作所为用了些隐蔽的手段散布给了陆周二家,今日原本是林昌算计陆周两家反目的关键一步,如今却是要变成他的丧命之时了。 陆家今日的阵仗极大,陆参谋为了夺回林昌手里的证据,联合周家私运了一批军火不说,还将白祥生、林昌、包括他自己全请了过来,想必是要借机一举铲除他的敌人,到时候不仅场面混乱,还有大批枪支以及几路人手,实在是太危险了。章薤白跟过来非他所愿,可也无力阻止,只好现下多嘱咐几句。 “放心,我有分寸,我会亲自杀了林非灼。” 章薤白转过脸,一双眼看向斜对面,半边身子隐匿在阴影里的林非灼,语气森冷。 ———————————— 一个时辰后,陆家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的从陆府出发。因着改朝换代,且陆家从政须得带头传播新文明,故此没有延续传统婚礼习俗用花轿迎亲,而是采用了西式婚礼的规格。 只是为了热闹,迎亲队伍还是以锣鼓开道,奏喜乐添喜气去邪祟。奏乐班子后面是三辆用鲜花红绸装点过的汽车,后面跟着几队持枪的士兵,队伍最末尾跟着打扮喜气的陆府家丁,手臂上都挎着大大的红布盖住的竹编篮子。 陆绍由坐在第二辆汽车里,穿着一身极讲究的西服,头戴礼帽,俊俏风流,只是脸上丝毫看不见成亲的喜悦,倒是像要上战场一般的肃杀神色。 约莫两刻钟,迎亲队伍便到了周府。陆绍由下车,管家将人迎进前厅,陆绍由同画眉一起拜别周老爷、周夫人后,才坐着汽车往陆府去。 “一会儿别怕,跟紧我。”陆绍由和画眉并排坐在车后座。女子身上淡淡的香味引得他忍不住侧头打量。女子穿着传统的秀禾服,红艳艳的颜色衬得她肤色愈加白皙,腕上带了两只如意金镯子,纤细的脖子上挂了只同样款式的金项圈,圆润的耳朵上坠着一对金耳环。 平日里画眉常佩玉而少戴金,陆绍由原以为只有通透脱俗的玉饰才是最衬她的,没想到俗气的金子也能被她戴得这样美。今日她的妆容也画得格外艳丽些,两腮粉红,眉如远山,小嘴殷红,是不同于往日的妩媚风情。 因着是西式婚礼,所以用白纱代替了凤冠,乌黑的发被盘至头顶,上面卡着洁白的头纱,长长的迤逦在地,现下被她一双手拢在怀里,免得染了脏污。 艳丽的红和无暇的白将她装点的格外美丽,陆绍由坐在她身边,心中的紧张情绪也消散了些许,此刻才有了些成亲的欢愉气氛。 想着即将要发生的事,陆绍由忍不住握上画眉的手轻声安慰。 画眉闻言,垂眼微微点头,没出声。陆绍由瞧着心中更是怜惜,将她的手又握紧了些。父亲选在今日动手,自是没办法绕过他与画眉,所以她也是知道的,现下定是被吓着了。 画眉低眉顺眼的坐在旁边,实在没有心情搭理陆绍由。她倒不是怕待会儿的混乱场面,毕竟这是男人的事,她既帮不上忙,自然也轮不到她操心。真正让她担心的是她与陆绍由的新婚之夜。 虽说今日因着大事怕是不会发生什么,但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陆家虽然拿了今日的婚事作伐子铲除异己,但是她也确确实实成了陆绍由的妻子,圆房是迟早的事。现下她已非完璧之身,要是此事被陆绍由知道了,那她只有死路一条! 画眉和陆绍由各有心事,一路上再也没有交谈,车厢里安安静静,实在压抑。 不过外边倒是极热闹的场面,奏乐班子一路敲敲打打没有停歇,路边上还有许多人推推搡搡的争着想看一看汽车里的新娘子,队伍末尾的陆府下人抓了篮子里的喜糖果子往人堆儿里撒,一路过来好不热闹!因着亲家是陆家,所以周老爷给画眉陪了不少嫁妆。长长的一支队伍,抬着红木箱子跟在迎亲队伍末尾,远远看上去像是流动的红绸,一眼望不到边,这样大的阵仗在沪地是极少见的,如此更引得人群沸腾。 陆绍由和画眉就在这样喜庆的氛围里到了陆府,车子甫一停稳,陆绍由就抬手将画眉拢起来的头纱撩下来遮住她的脸,等到下人打开车门,他先下了车,转身又将画眉亲手抱下来,一直抱到陆府客厅才将人放下。 陆参谋和陆夫人早就坐在了客厅上首,等着新人叩拜。 陆绍由和画眉端端正正站在客厅中央,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顺利拜完堂。 第五十六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嘭嘭!” 三拜完毕,正当入洞房之际,客厅外院却接连炸起两声枪响,紧接着便是人群攒动、惊叫逃跑之声。 枪声一起,白予一立即伸手拉住章薤白往客厅角落走,与此同时陆绍由也将画眉塞给立在一边的丫鬟,示意她将新娘子送到后院避乱,随之跟过去的还有两个持枪的士兵。 坐在上首的陆夫人早被护送着离开了前厅,陆参谋倒是稳稳当当的坐在太师椅上没有动弹。 不过片刻,外边院子里持枪生乱的‘歹徒’便涌进了客厅,将整个前厅围得密不透风。院子里本来就摆了不少桌酒席来款待客人,如今因着突生变故,客人四散奔逃,桌椅也掀翻不少,满地残羹破碗中间还躺着几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好好地一场喜事却弄得满目狼藉。 “陆参谋好大的手笔!” 白祥生坐在一边忽然出声。姓陆的狼子野心,早料到今日是场鸿门宴,却不想他竟敢当众出手,连自己亲儿子的婚礼都能利用。 白祥生话音未落,客厅里坐着的其他几个人,一时都有些震惊,心中暗道不妙。在座的除了林家父子和白予一二人,几乎都是沪地军政府的高官大员,还算是有些胆识的人物,故此出了乱子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慌乱逃跑。 毕竟这是参谋府,白司令也在场,有这两位坐镇想必也不会让人翻了天去,再者说他们今日赴宴没有带太多人手,顶多带一两个亲卫兵,要真的碰上那群持枪暴徒怕是有性命之忧,与其莽撞逃跑还不如坐在这里静观其变,反正上头还有司令、参谋,此事多半是冲着这二人去的! 可听了白祥生的话,他们才觉出事态严重。原本他们以为这是有人想针对陆参谋或者是白司令,毕竟这二人是沪地真正一手遮天的人物,想必是招人眼红了。可现下看来却是陆参谋想要对白司令动手,陆参谋既然敢在儿子婚礼上公然动手,那必然是做了万全准备,今日怕是一场恶战。 他们这些人被迫入套,想必是陆参谋要威逼利诱各方势力站队了,一个是沪地总司令,一个是手段狠辣的参谋,一招走错便是生死两地,这可比暴徒作乱的局面棘手多了。 “白司令谬赞了,我要是没有这般排场,恐怕还拿不下您呢!” 陆参谋面上还是滴水不漏的笑容,只是嘴上却是十分直白的承认了。 “今日的局面各位也看到了,不知道在座几位是如何想法?” 陆参谋话音一落,守在门口的人群里便有几名士兵上前持枪抵住了下首坐着几人的脑袋上。有一个想要靠近白祥生倒是被他旁边站着的一个副手拦住了。二人持枪对峙,气氛紧张。 “白司令,我劝你还是识相一些,你以为你那副手能以一敌众……” “嘭嘭嘭!”陆参谋话还没说完,尖利的枪声打断。 循声望去,竟是白予一提着林非灼的衣领将人拖了进来,所过之处,都是血迹。 —————————— 一盏茶前 方才院外枪声一响,白予一便拉着章薤白极快的从客厅屏风后的侧门溜了出去,陆参谋看见了,倒也没有自乱阵脚,毕竟府中各处都安排了人手,谅他插翅也难逃,何况他父亲白祥生还在他手里,老子一死,儿子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所以只叫了陆绍由去追,自己留在客厅主持大局。 这也不怨陆参谋轻敌,毕竟在沪地众人眼中,即使白予一离府独居,但白祥生与白予一还是一体的,白予一之所以能斗垮林家都是因为白祥生暗地帮衬,有这看法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白祥生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不知白祥生是否因着对原配妻子存了愧疚还是什么原因,自打袁氏和腹中孩子被白予一亲手绞杀之后便再没有纳妾,虽说有事做了些风流事但都没有留下子嗣,所以白祥生只有白予一这一个儿子,自然白家基业将来都是白予一的。 白予一此人在外界有许多传闻,只是真实的消息却寥寥无几,故此众人皆知白家父子不和却无人知晓白予一已经同白祥生决裂,且如今已有了独当一面的实力。 白予一拉着章薤白匆匆逃离,林非灼自然也瞧见了,当即跟了上去。 白予一甫一从侧门出来,刚走到后院便被守着的人盯上了,一路追过来,还有持枪的人开了枪,前有埋伏后有陆绍由追击,白予一和章薤白靠着两把手枪硬是撑到了陆府后院角门处。 白予一在角门处站定,将章薤白挡在身后,随即抬枪朝院外的一棵大槐树打出三枪,枪枪命中,粗壮的树干抖落大片枝叶,下一秒,墙外便响起一阵枪声,落了锁的角门几乎被子弹打出密密麻麻的小孔,轻而易举就被踹开。 陆绍由没料到眼前变故,来不及出声阻止,身边就有人被穿门而过的子弹击伤。一拨人从门外冲进来,将白予一和章薤白护住,什么话都未说便开始了混乱的枪战。 白予一的人虽然穿的奇奇怪怪,有破破烂烂的乞丐打扮也有文质彬彬的书生打扮,可身手却是极好的,在双方持枪的情况下竟能将对面压制住。 白予一和章薤白被一群人护着走进不远处的凉亭,远远地看着这边的情况。 陆绍由被下人护在中间狼狈逃窜,身上还带了伤。 林非灼因着路上被陆家的人阻挠,故此花了些时间,等到追上白予一时,见到的便是双方枪战,陆绍由不敌撤退的场面。 四周梭巡之下,便瞧见了凉亭里的白予一。当即身影一闪躲到了一旁的假山后。 林非灼现在也察觉出不对来,原本父亲和陆家的计划中是没有这一出的,而且他也看到了,前院涌进来的暴徒中不少人都是迎亲队伍里陆府下人的打扮,现在这场面,明显是被陆家一手操控的。 今日不止白家,恐怕林家都是陆参谋想要铲除的对象了!而且自打方才拜堂他就没有见到父亲了,如今看来定是被陆家扣下了。 林非灼紧了紧手中的枪,抬手透过假山洞口瞄准了陆绍由,就在他扣动扳机的前一秒,却是突然调转了方向冲凉亭的白予一开了枪! “嘭嘭嘭” 接连三枪,带着凌厉的速度袭来。 章薤白耳聪目明,反应极快,枪响之际便扭身将白予一扑倒在地,躲过了致命一击。二人摔倒在地的一瞬,周围众人也反应了过来,循着枪响之处一番扫射。 第五十七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假山之内空间狭小,密密麻麻的子弹扫射过来,林非灼避无可避,不少子弹穿过石洞没入林非灼的身体。 有一发子弹直直钻入他的膝盖,瞬间将他击倒在地,让他失了行动之力。 大约五秒之后,扫射停止,白予一抬了抬下巴示意手下人将林非灼带过来。因着章薤白反应及时,白予一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在二人摔倒的一瞬间,第二发子弹接踵而至,正对章薤白后颈,白予一用胳膊挡了下来,现下鲜血已经染红了大半截衣袖。 “你可有受伤?”白予一坐在石凳上垂眸看着身前蹲着的正在为他简单包扎止血的章薤白,紧张询问。虽说他没有瞧见血迹,只是刚刚摔那一下也不轻,万一受了暗伤,他若不问章薤白定也不会说。 “我没事,倒是你胳膊伤的不轻,子弹需要马上取出来。” 章薤白眉头紧皱,手上动作不停,勉强替白予一止住血,只是那颗子弹他却是没有办法。 “你没事就好,我不碍事。”白予一闻言倒是没多担心,这子弹打得有些偏,虽说进了血肉但是好在没伤到骨头,取出来也就没事了。说话间又将章薤白上下打量一遍,确认他无恙才放下心,眉目间也带了些舒缓之色。 “什么叫不碍事?难道废了才算有事?”章薤白不知怎的有些讨厌白予一这副无所谓的模样,加之这伤是替他受的,心中又是愧疚,一时间心绪复杂,言语间难免带了些恼怒意味。话一说出口,抬眼却瞧见白予一有些茫然的神色,他又后悔了,纠结片刻正欲说些什么安慰之语时,手下人便拖着林非灼进了凉亭,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林非灼身上受了两处枪伤,一处在膝盖,另一处在腰腹。鲜血将暗色的西装浸得发黑,瘦削的脸庞出了不少冷汗,细碎的发贴在额上,被汗水打湿,结成一绺一绺的,面色苍白,被人扔在地上像是一滩烂泥,身下洇出不少鲜血,整个人狼狈至极。 “嘭嘭嘭!” 话音未起,枪声先行。章薤白劈手夺了身边人的枪,转身对着趴伏在地的林非灼便是三枪,干净利落,连白予一都未反应过来。 “啊!”林非灼虽伤重,却尚未晕死过去,如今连挨三枪,再忍不住,扯着嗓子发出凄厉的痛呼。章薤白那三枪打在他的右臂,第一枪在手腕,第二枪在手肘,第三枪在肩膀,枪枪入骨,显然是存心要废了林非灼的胳膊。 “章薤白!你这个低贱的……低贱的戏子!” “……你,你杀了我……又如何?李啼莺……死了,被我玩死了……哈哈哈!这样好的……滋味……可惜你没尝过!” “你……你以为你赢了?你爱的女人……还不是上赶着……爬我的床?我玩儿剩下的破鞋……” 林非灼方才一击未中便知晓自己的下场,现下倒是不怕了,硬是撑着一口气对死去的和光极尽侮辱。杀人诛心,李和光便是章薤白的心! “闭嘴!” “嘭!” 果然章薤白听到林非灼嘴里的污言秽语目眦欲裂,一双眼气得发红,胸膛剧烈的起伏,显然是恨毒了林非灼。 章薤白粗吼一声呵停林非灼,握着枪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猛一抬手,冲着林非灼胯下便是一枪。 “啊!啊!!”林非灼尚在欣赏章薤白发怒的屈辱神色,未料到章薤白出手竟是如此阴毒。躲闪不及竟是被人废了命根子。林非灼原本就是强撑着,甫一中枪便再也撑不住,只见他额上青筋毕露,一张脸痛得惨白,身子一一阵痉挛,短促的叫了两声便双眼一翻晕死过去。 “砰砰砰……” 即使亲手废了林非灼可章薤白心中的仇恨并没有因此消散,反而因着他的几句话又想起了和光那日的惨状,永失所爱的痛苦折磨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只能疯了一般的向林非灼开枪,看着林非灼身上的窟窿不断涌出鲜血,章薤白才觉出一丝快慰。 “小白,够了!” 白予一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站在章薤白身后默默看着他。他知道他心中的痛苦,也由着他发泄,只是现在章薤白眸色发红,嘴角挂着阴毒的冷笑,整张脸上痛苦与快慰交织变幻,几近疯狂,地上的林非灼都要被打成筛子了,整个人再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只是血肉模糊的一团,可章薤白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白予一看着章薤白魔怔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阻止,抬手按住了章薤白持枪的手。 章薤白现下已经失控哪里还能听他的,看都未看他便重重的挥开了白予一的手,白予一一时不察,手臂磕到了旁边的石桌,发出一声闷响。 “嘶……”白予一习惯使然,用的右手去拦章薤白,现下原就受了伤的胳膊又磕在石桌上,饶是白予一也忍不住一声闷哼。 听见白予一的痛呼,章薤白扣住扳机的手指一顿,片刻缓缓转身,垂眸盯着白予一又开始流血的手臂。白予一也不敢贸然碰他他,怕又刺激到他,只好轻声安慰。 “小白,我没事……” 话还未说完,白予一便是一愣。他拢在身后的胳膊被章薤白轻轻拽到身前,横在二人中间,章薤白一言不发,低着头替他重新紧了紧包扎的带子。他看不到章薤白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头顶的发旋,可自他眼里流出的灼热的眼泪却刺得他伤口发疼。 “我们回去吧,贯之,你的伤需要马上包扎。” 章薤白哑着嗓子说着,抬起头,除了眼眶发红,面色微白之外,瞧着一切如常。 “好!” 章薤白话音未落,白予一便应了,章薤白松开白予一的胳膊,先一步转身,未料后颈一痛便失去了意识,软倒下去。 白予一伸手接住他,抬手理了理他微乱的发,才将人交给了身后的亲卫,遣了一队人将他先送回白府。自己领着剩下的人,拖着林非灼朝陆府客厅走去。 章薤白的仇虽报了,可今日的事还未完。他得去将这戏台子拆了才是。 第五十八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陆府客厅 白予一旁若无人的将林非灼的尸体甩到陆参谋脚下,转而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拿着帕子细细擦拭指尖染上的血迹,行为嚣张,丝毫不顾上首陆参谋铁青的脸色。 “白予一,你这是什么意思?”陆参谋眼神匆匆掠过脚边的一团血色,出声诘问。他的儿子去抓他,如今还没回来,一同去的林非灼却是死了,显然人已经在白予一手中了,现下过来无非是要以此要挟他了。 “令公子现下在我手中,陆参谋若是想要回儿子,就拿那株长白山灵芝来换。”白予一丢了帕子抬头盯着陆参谋,语气笃定。 陆府有一株难得的灵芝他也是近日才知道,据说那株灵芝是强身健体、固本培元的良药,故此白予一才起了心思,设法将陆绍由抓住,以此作为交换。 章薤白心悸、绞痛的病越来越严重了,现在连带着出现了失眠多梦、精神不振、胸闷气短的症状,虽然白予一一直拿珍贵药材养着,可总不见好,既然那灵芝或许有用,白予一就一定要抢来。 “你先把我儿子带到这儿来!我要见他。” 陆参谋听到白予一的要求倒是松了一口气,但也有些诧异。虽说那灵芝是个稀罕物,但也不至于在此关头作为筹码,毕竟陆府的钱财、权势哪一样不比灵芝珍贵?陆参谋越想越怀疑,故此没有明确示意,只要求要见陆绍由。 白予一没说什么,只一挥手,身边站着的一个灰袍男人便退出客厅,片刻之后从外边拽着一个被堵住嘴的男人。 “呜呜!!!” 陆绍由在后院同白予一的人交手时身上也受了伤,他大腿处中了一枪,淅淅沥沥的鲜血沿着白色西装裤滴落,瞧着甚是凄惨。 陆绍由痛极,如今被个下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拖上来,面上到底是挂不住,甫一看见陆参谋就想出声求救,奈何嘴被堵了个严实,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如今人已经见到了,陆参谋是不是该把灵芝给我了。” 白予一话说的客气,只是语气倒是有些不耐。陆参谋看见陆绍由的惨样,正欲发火,却被白予一抢先一步,一句斥骂被堵得不上不下,憋得脸都绿了。 “陆参谋,我劝你别起什么歪心思,要是你乖乖将灵芝奉上,我也不想掺和你的计划,若是不肯,只怕你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白予一不想再跟陆参谋纠缠,未等他说话便又开口。原本他就没想掺和几家之间的恩怨,今日来也只是为了清算章薤白与林非灼之间的恩怨,顺带夺了灵芝。这两件事办完他也就走了,哪里会管这些破事。陆参谋识相最好,若是不肯,他也不建议强抢,只是那样会耽误不少时间,他有些挂念小白了。 “你……来人……将灵芝取来!” 陆参谋被白予一轻慢、嚣张的态度气得不轻,可目光掠过白祥生时,心中一顿,到底还是妥协了。白予一今日带了不少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若是真能做到不掺和,于他自是极好的,再者现下不宜同他纠缠,若是白祥生的援兵来了,他就真的再无胜算了。 半盏茶后,管家颤颤巍巍的捧着一个木匣子走过来,弓着身子,双手举过头顶,将匣子呈给白予一。白予一修长的手指掀开匣子,一股清香散开在鼻尖,一株伞状赤色灵芝躺在黄色绢子上,瞧着便是上乘之品。 “陆参谋爽快,令公子交还给您,白某便先告辞了。” 白予一行动果断利索,验过灵芝后,便示意手下的人将陆绍由放了,敷衍的道了别竟是转身就走了,也不顾白祥生的愤怒瞪视,和厅中众人的惊异神色。 深烟色袍角旋过厅门渐行渐远,留下众人在厅中对峙。 —————————— 民国五年秋 上海城郊白府 原是黄昏时分,只是因着下雨,天色便早早地暗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丝和着风被送进了未关窗的厢房内,落在了男人白皙俊朗的脸庞上。 白予一依旧躺在那把摇椅上,椅子轻晃着,只是他的目光始终透过雕花木窗定定落在一处。神情缱绻,眸光缠绵。 虽已深秋,但窗外的院子里依旧是一片春意。各色的花堆满了院子,似有争春之意。尤其是正中间的一大片秋海棠更是耀眼夺目,形态各异但朵朵娇俏,在这秋天竟是被护养得一片枯叶都没有。 院子里的花,品种繁多,大部分都不是时令花色,但是偏偏开得十分好看,可见养花人废了不少心思。 白予一盯着院外的秋海棠瞧了许久,直到眼睛酸涩难忍才垂下眸子。 他又想小白了。这样说也不对,自小白离开,他没有一天不想他的,只是今天格外想念而已。 小白已经离开他足足两年了。小白听了李和光的话并没有轻生,甚至手刃林非灼之后还同他过了两年半的安宁日子。那时候他们一起去游艺园听戏,去广庆茶楼喝茶,一起赏花看雪,一起看书下棋,虽说不是神仙眷侣却也是挚友知己。那段日子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只是小白病的太重了,即使他用尽心思的养着,也只能堪堪留住他两年生机,两年前的今天,他的小白狠狠地抛弃了他。 白予一想到那日便觉得心痛至极,胸中酸涩悲哀之感比之当日丝毫不减。 小白走时是个晴天,秋日的晴天还算暖和,那日他同他躺在廊下摇椅上,像四年前那样,看着院中的花草,那日他又唱了那段戏,还是像之前一样动听,只是气息渐弱。 小白说他这辈子对得起任何人,但唯独辜负了我。 他说他很愧疚,但是还是不能像戏文里那样对我做出下辈子的许诺,因为他下辈子要去找和光…… 最后他将小白火葬,骨灰也撒在了当初那片秋海棠里,这是小白的遗愿,他说这样就没有人能分开他与和光了。 白予一后来将白府搬到了城郊,府邸并不大,可是却将那片秋海棠完完整整的圈了进来,也就是他窗外的那片。 他太想小白了,他从来都是一个自私的人,他可以成全小白,可是不愿意从小白的世界消失,所以这片融合了章薤白与李和光的秋海棠被他霸道的圈在了自己的眼前。虽说没什么用却也聊胜于无。 这秋海棠原就是野生的,生命力极强,只是白予一还是担心将其养死了。他是个糙人,养花护草的活儿他实在没有把握,为了这一院子的花草请了不少花匠不说,冬日里更是大手笔的引了温泉进来,免了花草冻伤。 别人都说城郊白府的主子是个极爱花草的雅致人,可只有白予一知道,他一点也不喜欢,只是他曾经承诺过小白,要给他四季如春、花团锦簇的好韶光而已。 现下正下着雨,虽说不大,但白予一还是命人在屋檐牵了绳子,搭上油布替那片秋海棠避去了风雨,此般精心保护,一如他待章薤白之真心…… —————————— 陆府后院 傍晚雨势变大,后院厨房亮着一点灯火,隐约可见一个女人在灶台边上劈柴,瘦弱的胳膊拎着笨重的斧头挥舞着,脚边已经堆了半人高的柴火,显然已经劈了很久。 女人似乎是力气不济,一斧子下去却是卡在了木桩上,她又劈了几下,还是没有劈开,这才停手,攥着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昏黄的灯光投在她脸上,肤色暗黄,颧骨突出,凌乱的发用碎花头巾包裹,一双眼黯淡无神,虽说憔悴不堪,可五官却是好看的,这女人便是画眉。 第五十九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四年前她与陆绍由成亲之日,陆家父子谋算不成,反倒丢了性命。 那日白予一走后,白祥生便也不再同陆参谋周旋,藏在暗处的人直接将陆府围了。原来白予一早前便将林昌手中陆参谋通敌卖国的证据盗了出来,转而交给了白祥生,白祥生今日赴宴本就做了万全的准备。 林昌那头丢了证据不敢声张,强撑着装模作样的威胁陆参谋,却不知陆参谋早就知道他手中没了证据,所以赴宴之际林昌便被陆参谋不动声色的害了性命。陆参谋知道证据不翼而飞,却是被白予一误导认为证据在周家人手中,故此火急火燎的想着对林昌和白祥生动手,顺便将周家拉下水,毕竟周家送来的嫁妆便是一批军火。 他今日所作所为少不得周家的帮助,两家原就是姻亲关系,若是他成了大事,周家便不再是敌人。 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却是被白予一搅弄成死局。就在那日,陆家父子便直接被白祥生开枪打死,尸体横陈在堂前,陆参谋到死也没能合眼,空洞的眼睛映着满屋红绸,很是凄惨。 白祥生手段凌厉果决,断了陆家香火,吞并陆参谋手下的财势,只留下陆府女眷守着陆家这座宅子过活,这四年间陆府便只有画眉和陆夫人。 如此也就罢了,画眉之所以沦落到下人一样的处境,都是因为林非灼和柳儿那个贱人! 画眉当日赴约是柳儿递到信。画眉不是没有怀疑过柳儿,甚至她一回府便着手彻查此事,可终究什么都没查出来,哪怕是到了最后动了些刑罚,柳儿都没说出什么。 柳儿是自小陪着画眉长大的丫鬟,到底有些情分在。画眉不是个善良的,可是瞧着柳儿伤痕累累的样子到底是心软了,可偏偏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心软竟是害得她陷入绝境。 成亲时,画眉将柳儿带了过来当做陪嫁丫鬟。陆家彻底完了,画眉原是想去投靠周府,可等她和陆夫人一道办完陆家父子的身后事,偷溜回周府时她的父亲周老爷也在搪塞她,只叫她先回去,等到风头过去了再将她接回来,换个身份养在周家。 画眉何等聪明,她自是听出了周老爷的敷衍之意。她也知道,白祥生对周家出手了。虽说没有将周老爷弄死,却也吞了周家大半家底,现在周老爷自身难保,哪里会管她这个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女儿! 画眉失魂落魄的回了陆府,陆夫人还以为她是因着陆绍由的死而郁郁寡欢,对画眉很是亲厚。陆夫人是个温柔体贴的人,并没有苛待画眉。画眉想着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好,陆家虽说没了当家的男人,可留下的家底也够他们两个妇人过完后半辈子了。画眉前半生汲汲营营,到了现在,早没了当初的心高气傲。 可偏偏连这样简单的愿望也没能实现。画眉怀孕了!画眉身体湿寒,月事常常不准,故此等她发现时,已经有了两月的身孕。 画眉害怕极了,明明她受辱回府那日便悄悄服了避子汤,没想到竟还是有了孩子。画眉的异样自是没有瞒过柳儿,正当画眉想要冒险打胎时,柳儿便将此事告诉了陆夫人。 画眉这才知道原来柳儿早就和林非灼串通一气设计害她,甚至那个小贱人还恬不知耻的爬上了林非灼的床!画眉不知道这二人是什么时候勾搭在一起的,她现在最着急的是如何应付陆夫人。毕竟她婚前失贞,还怀了野种是事实。 此事若是被陆夫人揭穿,依她现在孤立无援的处境,便是难逃一死! 所以等到陆夫人质问画眉时,她说出了这辈子让她最后悔的一句话,她说 ‘这个孩子是我和阿绍的,我们……婚前曾有过一夜……’画眉模样娇羞,极力哄骗。 画眉想着反正她被林非灼玷污的事并没有其他人知道,柳儿虽知道却没有证据,如今陆绍由已死,画眉说这个孩子是他的,也是死无对证,如此一来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她知道陆夫人多想陆家能有个孩子延续香火。 可画眉话音未落,便挨了一巴掌,力道之大直接将她掀翻在地。画眉被打得眼前一黑,耳朵嗡嗡作响,还没缓过来便听到陆夫人阴恻恻的声音 “你个荡妇!怀了奸夫的野种竟还想赖在我儿子的头上!你简直该死!” 陆夫人说到最后声音刺耳,长相温柔的脸上此时尽是扭曲之色。 “娘……我没有,儿媳冤枉……” 陆夫人对画眉向来和颜悦色的,画眉现下被她的可怖神情一吓,顿时乱了阵脚,只能下意识的反驳。 陆夫人瞧着她的慌张模样,眉眼间尽是讥诮。 “冤枉?你可真是不要脸呐……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儿是天残之身……根本无法孕育子嗣……” 陆夫人说完神情似哭似笑,她就这么一个儿子,活着不能当个真男人,死了还要蒙受如此耻辱! 画眉闻言顿时失了力气,原本是跪在陆夫人面前,现下瘫坐在地,面上怔愣。 半晌之后,竟是低低笑出声。 画眉怎么也没想到,风流成性的陆公子竟是个天残之人,更好笑的是她自己!费尽心思攀附上的丈夫,连一天陆家少夫人的待遇都没享受到便成了寡妇…… 画眉仍笑着,陆夫人心中烦闷,听到她尖利鬼魅的笑声更是头疼,便叫人将她拖到柴房关起来。 画眉再次从柴房出来时,已经是三天以后了。三天水米未进不说,当她被关进来的第二天,陆夫人便一碗药流掉了她的孩子。她为了一口饭便成了陆家最低贱的下人。 四年时间对画眉来说尤为艰难,她做了许多从前压根儿不会碰的脏污活计。陆夫人对她怀恨在心,平日里更是下了死手的磋磨她。如今她不过二十三岁,模样却如同老妪般死气沉沉。这样的日子着实辛苦,可画眉不敢死,她心中煎熬极了,但就是没有勇气去死。画眉不知道这于她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第六十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长生当铺 破晓捏着和光的魄体回到当铺内。 “主子,周和光死了?” 银耳捧着一壶热茶掀开珠帘进来,便看见破晓歪歪倚在塌上,莹润白皙的指尖捏着一颗散着点点光芒的珠子,细细端详。那珠子还有些凡人精气,想来应当是刚离开宿体不久。 “死了。” 破晓语气淡淡,瞧不出喜怒,可银耳知道她的情绪并不好,故此没再多问,只上前倒了杯热茶搁到她面前便退了出去。 “真蠢!” 破晓转动着手中的珠子,双眼凝视着虚空低斥一句,像是在说周和光,又像是在说她自己。 破晓有些烦躁的闭上眼,再一睁眼时便置身于一间极朴素的屋子。这是破晓置下的一处佛堂。 虽说是佛堂可除了靠墙安置的一处佛龛之外,实在看不出有何禅意。一般佛堂都会布置得明亮些,阳光普照下心境也更开阔,方便参禅悟道。但是这处佛堂却看不见一丝阳光,甚至连窗户都没有开一扇,整个屋子都靠四面墙角上的烛台照明。 屋内的布置也很简单,除了那处佛龛,便只有一只蒲团,再没有其他东西,与其说是一处佛堂还不如说是间牢房。 破晓攥着和光的幽精之魄缓缓走上前坐在了佛龛前方的蒲团上,神态自若,举止随意,丝毫没有求神拜佛的庄重肃穆,反倒像是会见亲友那样随意放松。 “我来了。” 破晓仰头看向正上方佛龛内摆着的一座雕像,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亲昵。 不看不知,原来那佛龛内摆着的并非佛像,而是一个和尚的木雕像。 那和尚年纪尚轻,容貌更是世间少有。他的眉毛不似普通男子的锋利浓密,但比之女子则又多了几分阳刚之气,双眼虽阖着,但依着那极流畅柔和的轮廓便能猜到他睁眼时是何等风华,鼻梁挺拔,薄唇微抿,整张脸是雌雄难辨的绝色之姿。若非没有头发,便是有人将其认作天上的仙子,都不会觉得荒唐。 那和尚穿着十分普通的僧袍,双腿盘坐着,手中捏着一串佛珠,正在打坐。眉眼之间尽是慈悲之色,像是普度众生的佛陀,可尽管如此那和尚也的的确确不是经书记载中的任何一位菩萨,但却又被破晓供奉在此处,受她一只修炼了两千多年的猫妖的香火。 破晓起身,从佛龛旁拿起一支香,直接从指尖凝出一簇火焰将其点燃,随手插在了香炉中,既没有跪拜也没有祈愿。 那香是极好的檀香,一经点燃便有淡淡的清香传出,萦绕在室内久久不散。若说破晓的态度,那定不是诚心烧香拜佛的主儿,可偏偏这座佛堂又布置得十分用心。 这间屋子虽常年不见阳光但却没有丝毫霉味儿和潮湿之意,只有经久不散的檀香,那个和尚的雕像是用上好的檀香木雕刻而成的,瞧着也是有些年头了,放置雕像的佛龛是用整块金丝楠木凿出来的,香炉是极古老的青铜香炉,上面刻着古老复杂的纹路。 这处处可见的心意,在破晓两千多年的生命里她只给过一个人,她的师傅——清心。 破晓在佛龛前站着,一双眼定定望着清心的雕像,直至那柱香燃尽,方才退到下首蒲团处。右手一抬召出和光的幽精之魄。泛着光芒的小球悬浮在破晓额前,一缕一缕的白色灵力从破晓额前的印记源源不断输送到珠子中。 凡人因着六根不净,故此即使是最精纯的魂魄,也会有许多杂质,而破晓想要用这些魂魄来为清心重新锻造神魂则还要用她自己的灵力不断洗涤这些杂质,使其能塑造出往日的清心。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破晓方才将洗涤干净的幽精之魄注入檀木雕像之中。强撑着捏了个诀回到当铺,甫一挨着那张贵妃榻便直接跌在上面,昏睡过去。 银耳一直守在珠帘外,破晓刚一回来他便撩开珠帘进来,故此破晓晕倒之际,他能及时出手扶住破晓的腰身,避开了尖锐的桌角。银耳扶着破晓慢慢躺下,又将一旁的毛皮毯子为她盖好,这才依着小塌直接坐在了地上。 他伸手将破晓的左手包在掌中,默默为她输送灵力。高大的身躯缩在小塌与桌案中间委屈极了,可银耳一点也不介意,反而将下颚靠在塌角,黑漆漆的眸子紧紧盯着沉睡的破晓,脑袋上毛茸茸的一双白耳朵微微耷拉着透出一些低迷情绪。也只有这种时候,银耳才能显出一些猫的性状。 银耳第一次看见破晓这番模样时也吓坏了,平日里冷艳强势的女人直直在他面前软倒在地,面色惨白活像个死人。那时候他用了很多法子,连自己保命的仙丹都喂给她吃了,可破晓还是没醒,那次她整整昏睡了一月才醒过来。后才他才知道她是灵力损耗过度。到了如今,银耳已经能从容应对破晓这些状况了。与此同时,他也知道了,原来破晓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男人——清心。 银耳没见过那个男人,但他就是讨厌他,尽管那个男人已经死了。明明是魂飞魄散、肉身尽毁的死法,可偏偏还留下了一缕神识让破晓寻到铸进了雕像中。从此破晓便一心忙着让他死而复生,眼中再看不到其他人和事。 清心那一缕神识原就是侥幸留下来的,若非破晓及时找到,还寻到了古寺中供奉了几百年的檀香木为他铸造雕像储存神识,怕是早就消散于天地间了。所以若要让其死而复生便只有取他人魂魄肉身重塑一具神魂俱全的肉身,再注入神识,以期故人重返人间。 可此法原就是邪门歪道,是否真的有用还另说,单是那三魂七魄和肉身就极其难寻。因着清心是个和尚,神识至纯至真,所以那些魂魄和肉身只能是宿体自愿奉上的,若是强夺便会染上怨气,有了怨气便不会接纳清心的神识,如此一来复生不成还会损害神识。 所以破晓才在此处开了长生当铺,帮人实现愿望,收取魂魄肉体作为报酬。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来做交换,只有最纯粹的魂魄和躯体才会被集怨铃吸引。所以长生当铺开张到今天已经有了五年,可五年之内只招待了周和光这一位客人。 得了魂魄还未完,还得用灵力洗净魂魄之中残留的宿体记忆和杂质,如此才能使用。可妖精修炼得来的一般都是妖力,毕竟妖精难免沾染血腥,修炼也多是蚕食其他精怪来增长修为。灵力是从山川日月之中汲取而来,修炼起来艰苦不说,还十分缓慢。洗魂净魄所需灵力之巨大,即使是破晓也承受不住。 每每操持一次,破晓都需要沉睡一段时间修复自身亏损,从前需要一月时间,到了如今她修为渐长可还是需要十天。 可即便如此,破晓也从未想过放弃。银耳讨厌清心是因为心疼破晓,但他从不会阻止破晓做想做的事,他能做的只是陪在破晓身边,为她输送灵力让她尽快恢复。 第六十一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半月后长生当铺 “银耳,我吃饱了。” 破晓坐在外间桌边,面前摆着两碟子小点心,各式各样的,瞧着很是精致可口。破晓是五日前的清晨醒来的,这几日她因着身体虚弱倒是什么也没干,只顾着吃吃喝喝,十分清闲。 银耳站在一边,闻言便上前将破晓手中的半块绿豆糕拿过来又极自然地塞进嘴里。 “吃不下就不吃了。” 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又掏出帕子递给破晓擦手。银耳了解她的性子,嘴馋胃口又小,常常嚷嚷着吃这儿吃哪儿,但又吃不完。剩下些东西她又觉得心疼,银耳虽觉得破晓这样子丢了妖怪的脸,可每次还是心甘情愿的做了‘泔水桶’ “谢谢银耳,银耳真厉害!” 破晓扭着身子,转头看向身后的男人,露出甜笑,毫不吝啬的夸奖。 “……” 银耳嘴里含着块儿云片糕咀嚼着,瞧着破晓这模样几乎要噎得翻白眼。他不喜甜食,但这上海的小点心几乎都是甜香软糯的口味,他吃着绝不算是享受。 破晓倒也知道银耳大抵是不愿意吃甜食的,可她估计是活的太久了对着银耳总会生出些恶趣味,比如,喜欢捏他头顶的猫耳朵,或者看他吃甜食的时候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瞧着就很开心,明明长得清冷逼人,可性子倒是呆愣的可爱,这也许就是自己喜欢逗弄他的原因罢。 破晓撑着头如是想着,手中倒也没停下,给银耳到了杯热茶解腻。两人正笑闹着,忽而传来一阵铃铛响声。 “铃……铃铃……” 集怨铃响了! 破晓转头便瞧见了门槛外的男人。今日倒是难得的好日头,现下正是午后,日光洋洋洒洒的照进来。男人站在门口,身后是大片暖阳,可那男人周身却是瞧不出一丝暖意,甚至还有些黑色雾气萦绕着,让人看不真切。 那男人穿着黑色长衫,头上带着一顶黑色礼帽,帽檐压的极低,看不清容貌,手中拄着文明棍,站在门外不言语,瞧着就觉得压抑。 “先生请进吧!” 破晓出声示意男人进来,说完率先起身走到室内,又照常坐在了小塌上,双臂交叠放在塌前桌案上,腰背挺直,一双眼望向正走过来的奇怪男人,倒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掌柜模样。 男人与破晓隔着桌案相对而坐,入座时顺手摘下头上的帽子放在左膝上,先前右手拄着的文明棍也放到了左侧桌案边倚着,做完这一切男人才抬头看向破晓。 长得倒是好,可惜是个瘸子。破晓只看了男人一眼心中便觉得有些惋惜。 男人长得十分养眼,双眉色泽光润,眉形整洁像是一道弦月,眉眼距离较近,显得一双眼更加深邃,眸若星辰却又不是极圆润的眼型,反倒有些狭长,故而有些凌厉严肃之感。鼻若悬胆,唇色较深,这样的长相本应该是内敛深沉的,可因着他的打扮又生出些书生气,整个人就像是从了良的狐狸。破晓这样想着,便觉得有些好笑,这般奇怪的形容用在那男人身上却也是最贴切的。 破晓活了两千年,连清心这样的绝色也是遇见过的,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男人确实很有魅力。可惜这样一个人却是个瘸子。先前瞧着他拄着文明棍进来还当他是学时下西方绅士的做派,等他走进来,才发觉他的右腿有些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生生折了他大半气质。看来天道是公平的,有得有失,大抵就是如此了。 “先生如何称呼?” 破晓瞧着男人依旧沉默的样子,心中有些怀疑这人莫不是个哑巴?本着生意人对客人的体贴,她便先开口询问。 “岑西眷” 男人微张了张口,神情很是冷淡,并没有因着破晓一张惑人的脸而有半分情绪起伏。 声音也好听,就是人冷了点儿。破晓还在心中评价这个奇怪的客人,男人倒是主动说了话。 “你能让人死而复生么?” 男人说到此处,眼中才露出些热切和期盼。破晓没有马上回答,心中倒是有些好笑,合着她这是遇到志同道合的人了? “你动用了邪术为她蓄养魂魄了?” 听他问了这个问题,破晓才反应过来方才她瞧着的他身上的黑雾是什么了。 按常理来说,凡人去世便有地府使者来勾魂索魄,魂魄离体便再无复生之可能,唯有转世投胎才可重返人间。但是古有妖道修禁术,以活人之魂魄供养死人的三魂七魄,使其沾染生人之息而无法入地府投胎,只能寄附于灵器之中,徘徊于人间。 此法虽不甚复杂但是少有人使用,因为死而复生本就是虚无缥缈之事,而以此法强留死去之人于生人来说,轻则折损寿数,重则魂魄亏损,不入轮回。以这样的代价来搏一个几乎是不可能的结果,实在太傻。 破晓一直以为,这样傻的只有她一个,如今倒是多了一个。 “嗯。” 男人没有听到破晓的回答,眼中的希冀退了些,又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 “死而复生于凡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破晓没有告诉他自己用的法子,毕竟岑西眷是个凡人,让他去取人魂魄、炼化魂魄还不如叫他去等那个死人投胎呢! “你留不了她多久了。” 破晓顿了顿,又说了句。依着岑西眷身上的气息来看,他的魂魄受损严重,几乎已经无力供养那个死人了,若不是他自己心中生了执念强撑着,怕是那个死人的魂魄早就消散了。 这种禁术虽然能留人一时,却无法永久。当初破晓也想过用这个法子,可奈何清心连三魂七魄都没了,只有一缕神识残存人间,根本无法施展此法。如今看着岑西眷,她心中倒是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忍不住提醒他一句。 “我知道,求你,求你救救她。” 岑西眷垂着眼眉头紧皱,说话间右手覆上心口摩挲着,说话间难忍哽咽之声,待到抬头恳求之时,双眼已然发红,泪意难忍。 岑西眷活着的三十年间,求人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这样卑微的哀求更是没有过。但是他怕啊!怕再也留不住她。 第六十二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破晓瞧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倒是有些好奇“她”是谁了,能够如此牵动岑西眷的情绪。 “我不能让她复生,但是能让她的魂魄融入灵器,化形成人……虽说有些地方异于常人,但是总归能让你瞧见她,陪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破晓估摸着岑西眷养着那人应该有十年之久了,到了今日,不管是岑西眷还是“她”都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与其盼着死而复生,还不如设法让那人化形成人,两个人一起走完最后一段路也就罢了。 “这样做会影响她死后投胎转世么?” 男人红着眼沉默片刻,搁在膝上的手攥成拳,紧紧握了握又松开,半晌问出这么一句。 “不会,她之所以还存于人间皆是因为你设法强留,等她化形后身死,便可正常投胎。” 破晓瞧得出岑西眷对她提出的方法动心了,只是如今还替着那人操心下辈子的事儿,犹豫不决,故此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好叫他安心。 “好,……多谢掌柜。”男人现下已经恢复了平静,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应下了破晓的提议,又极为客气的道了谢。 “岑先生先别急着道谢,我是个生意人,这事儿也不是白做的,先生得给些报酬才是。” 破晓可没忘了自己的目的,瞧着岑西眷答应了便开始谈‘价钱’了。 “你想要什么自取吧,另外……不要叫我先生,叫我岑西眷就好。” 岑西眷似乎对破晓口中的‘报酬’并不在意,甚至没有询问内容便一口答应了。只是听到破晓对他的称呼时下意识皱了皱眉,紧接着开口拒绝了破晓这般叫法……他总是固执的觉得只有那人口中叫出的‘先生’才最让他熨帖。 岑西眷今年三十岁,府中有万贯家财、珍宝无数,若是破晓想要钱财,他给得起,若是破晓想要他的性命,他也给得起。原本十年前他就该死了,苟活到如今也只是为了她而已,现在若是能换得她陪他走一程,他绝不会吝啬。 “我要你这一双手,你也给?” 破晓倒也不在乎男人的称呼问题,索性就什么也不叫了。打量男人片刻,目光幽幽落在男人白皙修长的手上,眼珠一转,带着些笑意开口。岑西眷的回答倒是在她意料之中,这个男人既然愿意以身饲魂,那别的要求于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了。 这样的人于破晓来说算得上是极优质的客人了,本应该好好宰他一笔的,可惜岑西眷这些年来用自己的魂魄之力供养死人,以至于他的神魂受损,三魂七魄竟没有一个是能用的!破晓实在觉得遗憾,但也不能做亏本生意,只好要些别的报酬了。 破晓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倒是瞧上了男人的一双手。岑西眷身上有一股书生气,手也长得秀气白皙。他的手并不小,但是修长纤细,丝毫不显粗糙肥厚。他的手极白,手背上的青色经络很是明显,指节匀称,连指甲都长得赏心悦目。破晓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我给,你取吧。” 破晓说完,岑西眷出奇的犹豫了一会儿,好半晌才回答。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双手放在桌案上示意破晓自己动手砍下来。 破晓似乎还在愣神,视线仍黏在岑西眷手上,却没动手。 这双手美则美矣,但还不至于让破晓如此失态。只是这双手实在太像清心的手了。破晓恍然间又想起了往事。 那时候她拜入清心门下,因着身在寺庙,故此是以猫的形态跟在清心身边的,她见过最多的,便是清心坐在窗边抄写佛经的样子,明明是那样无聊的事,可他就是做的极认真也极享受。 而她便会跳上桌子,趴在一边瞧着他。有时看的烦了,她还会用尾巴缠着他的手腕,阻止他再落笔。清心倒也不恼,只会轻轻解开她绕了圈的尾巴,望她一眼,示意她莫再胡闹。 破晓也不争气,被他看上一眼便昏了头,故此她存心捣乱却没成功过一次。他腕间的温度也被破晓记到如今。 “我只要你这一双手,只不过不是现在,我会在你濒死之际去取。” 破晓回神,便决定将这双手要过来给清心的肉身使用——清心魂魄和肉体尽毁,故此破晓除了要为他聚齐魂魄之外还要为他重塑肉身,岑西眷这双手正合适。 “好。” 岑西眷闻言收回手,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神色显然没有方才的凝重。 “我会亲手砍下来,那时候你还没死,断手之痛你还得受着。” 破晓选择岑西眷死之前去取他双手是因为那时候肉体与魂魄刚开始分离,既便于新魂驱使却又不至于失了生机,是最鲜活的时候。 但岑西眷的反应倒是引起了破晓的注意,她原以为岑西眷到如今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但刚刚他的神色却不是破晓想象中的平静,反而带着些担心和犹豫。破晓瞧着便生了戏弄他的心思,故意说出这番话。 “我知道,你到时候来取吧,我不会反悔。” 岑西眷听着破晓的描述,并没有露出她想象中的害怕神色,只是平静的回答破晓的话,甚至连语气都没什么变化,最后似乎是怕破晓不放心,还特意做了保证。 这事儿其实是破晓想错了,提到剁手,岑西眷确实有些犹豫和担忧,只是并不是因为他害怕断手之痛,而是那人活着时最喜欢的便是他这一双手。 岑西眷过去是个教书先生,这双手不仅长得好看,写出来的字也极为清隽飘逸,在十里八乡也是出了名的好书法。他还记得每次他写字时,她就会目不转睛的盯着,一副字写完,她便凑上来用她学会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赞赏之词夸他字写得好。 与旁人客气的夸奖不同,她似乎真的很喜欢他写的字……即使后来他嫌她烦,再不许她进自己的书房时,她也会千方百计的将他写废丢掉的字收起来,一张一张的压平上面的褶子,摞成一沓,包上帕子仔细收捡起来。如此明朗的喜爱之意,偏偏他不懂。 岑西眷不能没有手,若是没了双手他便写不出她喜欢的字,他已经惹她生气了,要是此次回来,她看见他不仅瘸了腿还没了双手,不喜欢他了怎么办…… 岑西眷想着心中便开始惶惑不安,好在,破晓终是决定了他死时再取他双手,这样他以后就能继续为她写字了,他要为她写好多字,写到他死,写到下辈子…… 第六十三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行吧,只不过在此之前你还得做一件事。” 破晓没吓到他,顿觉无趣,身子往后靠了靠,说起正事儿来。 “什么事?” “我若是帮她化形,浪费了气力可不是你那一双手能抵了去的,要不是你的魂魄受损,我可是要抽取你的魂魄的,现下只要了你的一双手,所以……你还得给我讲个故事,就当做报酬。” 破晓说完,微微歪头看了眼一旁的银耳,便见他抬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凌空几笔画下一个符文,手掌翻转,掌心处便有一团光芒散开,转眼幻化成一面镜子。银耳稳稳接过镜子,放在桌案上,镜面正对着岑西眷。 “我不会讲故事。” 岑西眷目光越过镜子,看向破晓,神色有些茫然。 “我喜欢听故事,但不需要你来讲,你只需要将你的血滴到镜架上,我自会看到你和她的故事。” 破晓作为一只猫,总是对人间的故事十分感兴趣,哪怕是坊间编出来的话本子,她都没少看,她对这些故事的热衷程度不亚于村口老太太对别人家事的八卦程度,在破晓眼里,岑西眷简直是个活生生的话本子,一瞧就是有故事的人,而且这故事还是真的! 破晓看到他的时候就暗搓搓的动了听故事的心思,当然,她也没指望岑西眷这么个木桩似人物能讲出什么感天动地的故事,所以便将银耳的黄粱铜镜拿了过来。 岑西眷看着对面女人隐约有些兴奋的神情暗暗皱了皱眉,便将目光落到了面前的铜镜上。镜子是个旧式铜镜,铜黄色的镜面镶嵌在一整块黄花梨雕花镜架上,那雕花很是讲究,有阴阳两种纹路,交织在一起却不显凌乱,反而是一片精致的茱萸纹。镜座正中间有一个小圆坑,看上去有些奇怪。 毕竟是有求于人,岑西眷摸不透破晓的脾性,担心她一言不合便反悔,因此他略一思索便直接取过随镜子一起放置在案上的匕首割破手指,将洇出来的血滴到了镜座的小圆坑里。 那镜子名为“黄粱”,只要将血滴在镜座圆坑便可在镜中看见一个人的生平事迹,看完即消,也不会在镜中留下任何痕迹,黄粱一梦不过如此。 那滴血甫一落入圆坑便顺着雕花阴纹向四周蜿蜒而去,眨眼之间便布满了整个雕花镜架,精致的茱萸纹也变成了血色,镜子像是被岑西眷的鲜血唤醒,渐渐散出光芒,铜黄色的镜面慢慢变得清晰,转而浮现出一些零碎的画面…… —————————————— 光绪二十三年春 “眷儿,多吃些,你瞧你近日都瘦了好些!” 现下正是晌午,岑家一家人正在吃饭。眉眼温柔和善的中年妇人正往坐在一边的青年碗里夹菜,语气有些埋怨,目光却透着慈爱和疼惜。这人便是岑西眷的母亲,岑夫人了。 “多谢母亲,儿子身体健康的很,您不必忧心。倒是您应该多吃点才是” 年轻男子连忙捧着碗接过岑夫人夹过来的菜。一边道谢,一边眼疾手快的挑着鱼肚子上刺少味美处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到岑夫人碗里,俊朗的脸上带着少年人的青涩笑容望向母亲,眼神温柔中又带着点狡黠,很是讨喜。 岑夫人瞧着笑得开心的少年心中也是极熨帖的。她这个儿子模样生的好,学业上用功,对父母又孝顺,她身为他的母亲,一直觉得很骄傲。 “行了,吃个饭哪来的这么多客套话,都多吃点。” 岑夫人左边坐着个中年男人,瞧着这对母子你给我夹菜我劝你多吃的场景,忍不住开口。男人长相大气周正瞧着很是威严,只是男人蓄着一撮山羊胡,说话间一抖一抖的,莫名有些喜感。而且男人嘴上像是不耐烦地呵斥,只是手上却又舀了大半碗红枣山药汤搁在岑夫人面前,明晃晃的口不对心。 “是,父亲教训的是!” 青年笑意不改,明亮的眸子冲着岑老爷眨了眨,像是在打趣他,嘴上倒是乖巧得很,机灵狡黠的模样让人好笑,全然忘了这般孩子气的举动竟是出自于一个二十岁的成年男子。而他就是岑西眷——那个在当铺冷漠的像块木头似的男人。 “少爷,郁家大少爷来找您了,现下正在前厅等着您呢!” 一家三口人正吃着饭,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从侧门掀帘进来,站在门口踌躇片刻,还是绕到岑西眷身后,小心扯了扯他的袍角。 岑西眷转头看到书童一脸忐忑的站在自己身后,便放下碗示意他回话,书童见状连忙凑上前小声禀了消息,以免打扰老爷夫人用饭。岑西眷听罢,点了点头示意书童退下。 “何事?” 岑家夫妇待人温和,即使是看起来很严苛的岑老爷,对待下人时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故此书童贸然上前回话也没有被责备。只是在他走后开口问了问岑西眷。 “回父亲,是郁辰来找儿子了,正在前厅等着。” “眷儿要不要先去见他,也别让辰儿等急了,若是没吃饱,娘待会儿给你们做些点心。” “娘,不着急,我难得回家陪您吃一顿饭,阿辰等着也没事。” 郁家和岑家是世交,岑西眷和郁辰年纪差不多,现下正在同一家私塾上课。岑夫人也是瞧着郁辰长大的,听见他来了心中也是开心,怕他有急事不好叫他一直等着,便想先让岑西眷去见见他。倒是岑西眷一直在私塾上学,一个月也就在家待几天,现下想着陪父母吃完饭再说。 “罢了。你先去见见他,饭点找上门来怕也是有急事。” 岑老爷开口,岑西眷倒是没再推辞,两口扒完碗中的饭,行了礼便去前厅见郁辰了。 ———————— 岑府前厅 郁辰在前厅坐了一阵儿,眼见着书童报信回来却不见岑西眷,心中愈加焦急,忍不住从椅子上窜起来,背着手在厅中走来走去,活像个陀螺。 岑西眷远远就瞧见郁辰那副焦灼模样了,心中猜测着莫非是出了什么事,当即加快了脚步。 “阿眷,朝廷要取消科举了!” 郁辰眼尖看见岑西眷,连忙迎了上去,没等岑西眷开口询问便说出这个噩耗。语气凄惨,一张圆脸也极配合的皱成一团,瞧着可怜极了。 闻言岑西眷心中微松,还好不是锦妹妹出了什么事。可随即他好看的眉毛又紧紧皱起,一时只觉得郁闷至极! 今年他本是要参加春闱的,为此已经准备了三年了,现下科举取消,他岂不是白忙一场! “阿眷,你说这该怎么办呀?” 郁辰没有留意岑西眷的反应,只是耷拉着脑袋犹自苦闷,半晌没听见岑西眷说话才抬头问他. “科举取消了于你来说大概也不算什么,你……你那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学习态度,就算科举不取消,你大抵也是中不了的。” 岑西眷瞧着郁辰比他还要失落的模样,一时有些好笑。忍不住打趣他,好叫他认清现实。 若说岑西眷为科举取消而感到惋惜还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这方圆十里谁不知道岑家公子是今年最有希望中举的才子?可郁辰实在是杞人忧天了。 郁辰和岑西眷从小一起长大,二人年岁相当,家世相当,长相也都俊俏,可偏偏在学业上,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岑西眷极聪明,教过他的夫子都对他赞不绝口,而郁辰却是被夫子拿来当反面教材的。 偏偏他自己也是个贪玩的性子,逃课是家常便饭,学业更是一团糟,气得郁老爷藤条都打断了好几捆,他却是半点没改。 第六十四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阿眷!你……你,就不能委婉些么!” 郁辰原是丧气极了,听了岑西眷的话倒是忽然反应过来了。对呀!他瞎操心什么?没了科举更好,免得老爹天天念叨他!想到以后他再逃课出去玩儿而他爹找不到理由来说教自己的痛快场面,郁辰便忍不住笑出声,可嘴咧了一半正要笑开时,又觉得岑西眷这话也忒直白了,简直就是嘲笑!当即将笑意憋了回去,瞪着眼,气鼓鼓的望着岑西眷。 “还不让人说实话么?” 岑西眷斜睨了郁辰一眼,丝毫不在意他那副小奶猫炸毛似的幼稚样子,语气平和,说的话却着实欠揍。 “阿眷!你就是这么对待兄长的么?夫子教你的道理白学了么?” 郁辰被岑西眷戏谑的眼神刺激到了,咬牙切齿一阵儿,忽的狡黠一笑,清了清嗓子,一手背到背后,一手停在下巴处,装作抚胡须的样子,皱着眉故意压着嗓子,严肃开口,竟是学着岑老爷的样子来戏弄岑西眷。 “你臀上的伤又好了?还是想下次直接被郁伯父扒了裤子抽?” 郁辰与岑西眷同岁,甚至比岑西眷还要大上几个月,可个子却是比岑西眷矮了些许,郁辰曾为此郁闷了好久,岑西眷有意气他,故此说这话时将腰背又挺直了几分,站在郁辰面前将他遮了个严严实实,连瞧着他的时候都故意低了低头,轻飘飘的眼神简直明晃晃的写着“小矮子”这三个大字! “阿眷!你欺负人!要不是看你是弟弟,我早就……” 郁辰觉得岑西眷简直坏透了!当然,他自己也是疯了才会招惹这么个玩意儿!戳人痛处的事儿岑西眷向来做的顺手,郁辰觉得岑西眷这张嘴比浣纱巷的张泼妇还毒,偏偏身边这群人还觉得他是个翩翩公子,呸!瞎眼哟! 郁辰在岑西眷面前向来讨不了好,偶尔自恃兄长身份教育教育他,结果也是极惨烈的,不是被他讽刺回来便是被他拿自家老头子威胁一遍,郁辰抬眼瞧着男人好看的脸不由感慨,还是小时候的岑西眷可爱,这长大了怎么这么讨嫌!他可还记得小时候白白嫩嫩的小胖子追在自己身后叫哥哥呢! 郁辰心中叽歪半天但嘴上可不敢这么说,原本还想耍耍嘴皮子的,只是岑西眷的眼神将他看怂了,话说了半截儿便没声了。 “嘿嘿,阿眷啊……那啥,锦儿先前说想吃五芳斋的点心,我正急着给她买呢!哈哈……我先走了啊!……回见,回见!” 郁辰别的不行,眼力见儿倒是挺好的,眼看着要将岑西眷惹恼了,便想要借机走人。还相当脸厚的拿他妹妹郁锦作幌子。 说起他妹妹,郁辰是又心疼又骄傲。心疼的是她这妹妹先天不足身子孱弱,骄傲的则是她姿容绰约,才情过人。这倒不是郁辰自夸,毕竟连岑西眷这么个眼高于顶的才子都心悦他妹妹呢! 想到这儿,郁辰先前的憋屈一下子都散了个干干净净,郁家和岑家是世交,岑西眷和他妹妹郁锦早就定下了娃娃亲,任他岑西眷多厉害,将来还不是要喊自己一声‘大舅哥’! 郁辰心中暗爽,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现下往外走的脚步倒是一刻也没耽误,只是刚要绕过岑西眷时便被他揪住了衣领子,郁辰嘴一撇便要开始耍赖,倒是岑西眷赶在他前头开了口。 “五芳斋的点心太过甜腻,且多是糯米做的,小锦吃了容易积食,你买点枣泥糕就行了,另外再去西街口的王记买些清淡好消化的绿豆糕、芝麻糕和山楂糕带回去。” 岑西眷揪着郁辰的衣领缓声吩咐,神情认真,听得郁辰一愣一愣的。阿眷不喜甜食他是知道的,可眼下岑西眷这副对各色糕点如数家珍的模样也实在不像是没吃过啊! “额……阿眷呐,锦儿胃口小……吃不了这么多,不如我就买点枣泥糕回去吧?” 郁辰听着岑西眷一样一样说完,只觉得悔不当初。自己找什么借口不好,偏偏要扯上妹妹!五芳斋在东街口,王记在西街口,这一来一回就得半个时辰,算上回家的路程便是一个多时辰!这大中午的他还没吃饭呢!遭这罪干嘛? 岑西眷知道郁辰是随口胡诌,但是他想让小锦尝尝鲜的念头倒是真的。他虽然不吃甜食,但是他知道王记的糕点好吃还不腻,喝完药吃上一块儿好歹能压压苦味…… 想到此处,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女孩儿吃药时娥眉紧皱的模样,岑西眷只觉得那汤药的苦味似乎都漫进了他心里。他喜欢她,所以苦她所苦,痛她所痛,但他更想带给她甜…… 最后,岑西眷心情极好的放了郁辰,郁辰也认命的跑了一个多时辰将岑西眷所说的糕点一样不落的带回了郁府,而那位唤作小锦的姑娘再次喝完药后便吃到了香软的糕点,也如愿尝到了少年暗搓搓送给她的甜蜜,甜得她羞红了脸。 ———————— 傍晚岑府 “少爷,老爷叫您去书房一趟。” 岑西眷正在后花园的亭子里温书,书童找了半天才寻着人。 “知道了,我这就去。” 岑西眷合上书,将石桌上摊着的几本书细细收好才随书童去往书房。 书房内 “父亲,母亲。” 岑西眷进门才瞧见他母亲也在一旁坐着,一时倒是有些惊奇,毕竟母亲甚少来此处,难不成是有什么大事要商讨了?只是他转念想到今日之事,心中倒是有几分明了了。 “郁辰今日来找你是不是因为科举一事?” 岑老爷坐在书桌后,望着岑西眷,面色不大好。 “是,父亲,科举……取消了。” 郁家因着与官场上的人物有些往来,所以郁辰的消息来的快些,但是这样的大事,到底是瞒不住的,所以父亲询问,他也就如实答了。 “唉……罢了!这是你的命……” 岑老爷闻言,半晌未语,脸上尽是惋惜之意,盯着神色平静的岑西眷看了好一会儿才重重的叹了口气,只将这一切归咎于天命。 “眷儿……是娘拖累了你……都怪我……” 父子二人相顾沉默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想法,可一旁的岑夫人却是忍不住自责,声音哽咽,脸上满是泪痕,一双溢满泪水的眸子望着岑西眷,眼里尽是愧疚和疼惜。 岑西眷自小才思敏捷,一路学过来比同龄人的成绩都出色许多,六年前他便参加了乡试,成了这沪地近五十年来年纪最小的解元,曾经还在衙门做了一段时间的县丞。原本三年前岑西眷就该去参加春闱的,他为此也整整准备了三年时间,他有足够的把握一举夺魁,可这一切都被岑夫人突如其来的一场重病给耽误了。 第六十五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岑夫人的身子原本也没有那么差,只是曾经小产过一次,后来生岑西眷时又是难产,虽说死里逃生,可身体到底是毁了。三年前一场倒春寒,便几乎让岑夫人丢了性命。岑家做布料生意,恰逢那年岑家布庄的生意也不好,为了阻止布庄继续败落,正月里岑老爷便远赴蜀地寻找精通蜀绣的绣娘和蜀锦的织造漂染之法。 沪地少蜀锦,但物以稀为贵,喜欢蜀锦的人并不少。偶有布庄消耗大笔财力人力去蜀地运来数匹都会被一些权贵哄抢而空,且价格更是比一般布料高出数十倍。蜀锦已经成了各色名流彰显身价地位的工具之一,一些权贵的夫人姨太更是喜爱用这种精致名贵的布料制衣。 但是这样的生意却没有人能长久的做下去,且不说两地来往之间所消耗的财力,单单就是一来一往的时间都长的惊人,另外路上并不太平,有时碰上山贼盗匪就是人货两空的下场,而且蜀锦原本就卖得极贵,那样的价格一般布庄也拿不来太多货,所以在沪地蜀锦还是稀罕玩意儿,岑老爷动了自己织造蜀锦的心思,也是逼不得已的冒险之举。 虽说最后岑老爷如愿带回了绣娘和蜀锦的织造工艺,成功让岑家布庄起死回生,但也造成了岑夫人病重却无人照顾的处境。父亲远在千里之外,母亲重病在身,所以岑西眷便弃了春闱之路,辞了县衙的官职,回家照顾母亲。 后来母亲痊愈,布庄生意红火,岑西眷又继续准备春闱考试,如此三年,眼见着便要科考了,现下朝廷却是取消了春闱! 岑西眷心中不甘,可见着岑夫人如此伤心自责,他也只能温言安慰,毕竟在岑西眷心中,家人远比科举要重要许多,即使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娘,您不能这样想,您是因为我才坏了身体,在儿子心里,您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您好好的,儿子便不觉遗憾。” 岑西眷走到岑夫人面前,矮身跪下来,拿过岑夫人手中揉成一团的帕子,轻轻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带着笑意,安慰着自责的母亲,末了还像幼时那般将脑袋伏在她膝头,是极孺慕的姿态。 “夫人,错不在你,要怪也应该怪我,是我……” “父亲,母亲!科举取消便取消了,儿子的功夫也没有白费,那些学问诗书总归是进了儿子的肚子的,现在科举取消,我便换一条路走,总能有出头之日,你们不用忧心。” 岑老爷正欲自责,还未说完便被岑西眷打断。只见他安抚好岑夫人便站起身,迎着二人的眼神淡然开口,身姿挺拔,气质如松,端的是意气风发之态。 “往后你准备怎么办?” 岑老爷原也不是事后空叹的人,先前也是不忍看夫人伤心,所以跟着说了句,现在听见岑西眷这么说,倒是放心了,转而问起岑西眷以后的打算,毕竟现在入仕这条路算是彻底断了,往后还得另谋出路。 “父亲,我打算设一间私塾,当个教书先生。” 岑西眷读了这么多年书,不仅仅是为了做官,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喜欢读书,也喜欢学堂的宁静氛围,以后若是当个教书先生,也不算太差。 “罢了,你若是想,就放手去做吧!你已经长大了,我不该再干涉你的决定了。” 岑老爷听了他的打算,眉头狠狠一皱,脸上尽是不赞同,可沉吟片刻,还是点头允了。 岑家经商发家,现如今岑家布庄已然是沪地数一数二的大布庄,而他也只有岑西眷这么一个儿子,岑老爷自然想岑西眷承接衣钵,但是他也了解他这个儿子,生性淡薄,对经商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硬逼着他去接管布庄,岑老爷也于心不忍。 岑老爷幼时家道中落,这一路走来,摸爬滚打受过不少构陷,也吃过不少亏,他并不想岑西眷也经历那些,好在如今他正值壮年,也不急着让人接管家业,索性就随岑西眷去了,等到将来娶了郁锦成了家,再接手布庄也不迟。 “多谢父亲!” 岑西眷倒是不知道岑老爷心中所想,不过自己的决定能够被父亲肯定,他还是极高兴的。 ———————— 半月后 “天命之谓性,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郁辰刚走到修远斋的院墙外便听到了朗朗书声传出来,念着的是他听不懂的文章。郁辰忍不住撇撇嘴,赶紧走了几步,跟后门的小厮打了招呼便进了院子。 这修远斋便是岑西眷新设的私塾,他已经在此处做了十来天的先生了。虽说科举已经取消了,但是沪地权贵不少,大户人家的孩子还是要继续读书的,加之岑西眷昔日解元的名声,他的学堂甫一办起来便有不少学生慕名而来,现下已经有二十多人了。 郁辰进了院子倒是觉得眼前一亮。院子并不大,也没有精致的假山流水,但是目之所及全是郁郁葱葱的竹子,地上铺满了黑白两色的小石子,顺着竹林小径走进去便是一间竹斋,竹斋前头辟出一块空地,摆着一张石桌,四五个石凳,看起来颇有些山野意趣。 郁辰今日是特地来寻岑西眷的,可现下还未放学,他也不想贸然打扰,索性在石凳坐下,等着岑西眷忙完。 郁辰向来听不得这些晦涩难懂的文章,在他看来,其催眠效果比安神药都好。果然,坐了没一会儿,听着学生念书,他就忍不住昏昏欲睡,待到学生下学,岑西眷走出来,看到的便是郁辰趴在石桌上睡熟的模样,走近了,还能听到些细碎的鼾声。 “哎哟!哪个混账东西敢打……” 郁辰睡得正香,脑后忽然一痛,惊了他的美梦,火气窜一下就上来了,连人都没看清开口便骂,待他看清眼前一身灰色长衫,长身玉立的岑西眷后,连忙噤声,反应之快,差点没闪了舌头。 “混账东西?怎么,郁少爷这是没睡醒,脑子落梦里了?” 弹了郁辰脑瓜崩的岑西眷施施然落座,毫不心虚的盯着郁辰温和笑着,一副挨了骂也能原谅他的大度模样。 只是苦了‘没脑子’的郁少爷,被揶揄得说不出话,迫于某人的‘淫威’还得赔笑,活像个被恶霸欺凌的良家妇女。 第六十六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说吧,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 岑西眷拿起茶壶,给郁辰倒了杯茶,开口询问。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说?” 郁辰撩了撩袍角在岑西眷旁边落座,捧着茶杯喝了一口茶,闻言,有些惊奇。 “……我这私塾已经办了有一段时间了吧?今天可是你第一次到这儿来。” 面对郁辰的疑问,岑西眷几不可闻的叹了叹气,还是好脾气的回答了。 “额……阿眷。你知道我生平最讨厌私塾学堂了……” 郁辰听到岑西眷这样说,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吞吞吐吐的还想往回找补。 “行了,有事说事。” 岑西眷不至于为着这点事就同郁辰生气,他和他一起长大,对他是再了解不过了——郁辰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脑子不大够用罢了。 “阿眷,我爹想让我赴日留学……” 郁辰难得严肃一回,只是因为有些别扭的舍不得,到底是没敢看岑西眷的神色,要是阿眷他待会儿哭鼻子,自己也是忍不住的。 “什么时候?” 岑西眷不至于像郁辰想的那般没出息的哭,但听到郁辰的话,他握住茶杯的手还是忍不住一顿,转头看向身侧垂着脑袋,眼神飘忽的青年,瞧了好半晌,才回问了一句。 “下个月就走。” “……” 岑西眷没说话。 自从上次朝廷下令取消了科举,随之便颁发了一系列的维新法例,其中便有鼓励派遣青年才俊赴日学习的法令。岑西眷知道此事,却没想到郁辰也会去。 “我去送你。” 岑西眷沉默半天,有许多关心的话想要嘱咐,可到了最后只憋出一句干巴巴的话。 “阿眷,此去路途遥远,我不知道何日才是归期,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郁辰没有因为岑西眷有些冷淡的态度而生出什么怨怼之情,只是望着岑西眷极为郑重的请求。 “你说,我答应你。” 岑西眷声音淡淡,只是态度笃定,让人放心。甚至都没有问是什么便先答应了他。 “阿眷,我想你帮忙照看一下我妹妹,你知道的,锦儿身体不好,我爹一直忙着生意,我娘又要照顾弟弟,都顾不到她,我不放心锦儿,所以想请你帮忙照看着。” 郁辰说到此处,心中也不是滋味儿,锦儿素来乖巧,偏偏身体不好。别的女孩子还有些小姐妹,可锦儿因着身体原因,出门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出来,府里三个孩子,最孤单的便是她,往日还有自己这个哥哥陪伴在身边,如今自己一走,便是真的没了可说话的人了。 岑西眷大抵也想到了郁辰所求是为了小锦,其实不用郁辰开口,他自己也会留心照顾的,毕竟小锦是他的心上人,也是他未来的妻子。 “放心,我会的照顾好小锦的。” 岑西眷认真应下郁辰的请求,让他安心。 “阿眷,我跟我爹娘说了,请你来为我弟弟启蒙,做他的夫子,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到郁府……毕竟你和锦儿虽说是未婚夫妻,但是见面也不方便,我可是给你开了后门啊……” “别胡说!留心小锦的清誉。” 郁辰话未说完便被岑西眷厉声打断。 郁辰说话向来不过脑子,他这么做原是想方便岑西眷出入郁府,时不时能寻着机会陪锦儿说说话解解闷儿,可打他嘴里说出来就带了些私相授受的意味。 此处并不是什么隐蔽之处,若是这番话传出去,恐会惹人非议,岑西眷自己倒是无所谓流言侵扰,可他不能让小锦名誉受损,故此连忙呵斥郁辰,防止他再说出些惊世骇俗的话来。 “额……阿眷,这事儿我爹娘已经同意了,你到时候记得去就是了。” 郁辰被岑西眷一提醒,也立即反应过来了,当即换了个话题,摸摸鼻子,神色有些尴尬。 “知道了,我会去的,放心吧。” 岑西眷没再计较郁辰口不择言,还是认真应下了这门差事。 ———————— 五月初五 这一日正是郁辰出发求学的日子,岑西眷站在码头上为他送别。 天色尚早,二人一路走来并没有多少行人,只有少数几家早点铺子开张迎客,等走到了码头人却突然多了起来。 不甚宽阔的码头却挤着大大小小数十艘船,其中最大的那艘便是郁辰一行人赴日求学乘坐的船,一眼望过去便见一群少年站在甲板上,倚着栏杆同岸上的亲人挥手告别。这是和郁辰一道学习的其他孩子,由朝廷官员亲自护送至日本。约莫有三十多个,许多还是些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 与亲人隔岸两两相望,都是一脸泪痕。岑西眷瞧着,眼眶也有泪意隐隐翻涌,倒是郁辰还是没心没肺的笑着,瞧不出伤感来。 今日只有岑西眷来送他,郁老爷郁夫人原是准备来的,只是被郁辰拒绝了,至于郁锦更是被郁辰用个错的时辰哄骗过去了,现下应该还没起身。 “阿辰,这个送给你,记住,一定要贴身带着。” 岑西眷从袖袋中拿出一把匕首,递到郁辰面前。匕首小巧,只有小臂的三分之二长,纹饰简单,只在手柄上雕刻了云水纹,颜色并不扎眼,瞧着很是特别。 郁辰盯着匕首眼中放光,连忙伸手接过来,甫一抽出匕首便见刃上寒光乍现,只一眼就知道此物极其锋利,绝非市面上仅供赏玩的物件儿。 郁辰与岑西眷不同,比起读书来说,他更喜欢舞刀弄枪,这把匕首倒是正合他心意。 “阿辰,此次求学并非易事,到了陌生地方,怕是会有人寻衅滋事,你收好它,若是有人对存心害你,便用它,捅进那人的心口,不要留情!” 岑西眷伸手攥住郁辰拿着匕首的右手,力道之大连郁辰都有些吃痛。岑西眷面色森冷,眉眼间尽是戾气,如此模样,看得郁辰忍不住红了眼眶。他知道,岑西眷在害怕,害怕自己受人欺负,丢了性命。 谁都知道当今朝廷与日本势同水火,这些年来,大大小小战事不断,虽说他们是去求学,可保不齐有人故意残害他们。 郁辰自小同岑西眷一起长大,鲜少见到他如此激动的模样。虽说岑西眷比他还小上几月,却沉稳的像他的大哥,每次他闯了祸都是岑西眷给他收拾烂摊子,可如今一走,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这个处处维护自己的岑西眷了。 “阿眷,保重,我走了。” 那边的船夫已经在催促了,郁辰抹了把泪,将匕首藏进袖袋,猛地上前将岑西眷一把抱住,郑重的告别后,转身便上了船,没有像别人一样在甲板张望,而是直接进了船舱,再没有看岑西眷一眼。 岑西眷却是站在码头,直到大船的影子彻底消失在江面才转身往回走。 他从没想过,他与郁辰还有这样一次离别。相伴二十载的兄弟就这样走了,去到他不知道的另一片土地,岑西眷头一次生出,想要不管不顾留下一个人的冲动,或许他方才也应该如郁辰往日那般撒娇耍赖的,尽管丢脸,可有用不就行了么?毕竟只要他使出这一招,自己是从来没拒绝过他的无理要求的…… 第六十七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等到五月底的时候,岑西眷便开始出入郁府为郁辰的弟弟郁阳授课启蒙。 郁阳是郁家的小少爷,如今只有六岁。郁老爷老来得子,十分宝贝这个小儿子,到了启蒙的年纪,一门心思只想为郁阳找个好夫子,所以郁辰提出来让岑西眷过府教授郁阳功课时便一口答应了。虽说科举取消了,但郁府的少爷不能是个没有半点墨水的莽汉,就凭着岑西眷解元的名头,郁老爷也是极乐意的。 郁阳年纪小,有些名气的夫子都开了学堂,不大乐意亲自过府去为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启蒙,而愿意来的,郁老爷又嫌弃别人学问造诣不高,唯恐耽误了郁阳成才的路。挑来挑去,一直没有满意的人选,如今倒是瞧着岑西眷哪儿哪儿都好。 岑西眷虽说也设了私塾,教的那班子学生也比郁阳大上许多,郁阳的年纪不大适合去他的私塾上学,但是因为郁府和岑府关系非凡,所以岑西眷大可以过府单独教授郁阳。郁老爷对岑西眷很是满意,岑老爷那边因着岑西眷亲自告知此事,倒也没反驳,所以这事儿很快就定了下来。 今日学堂刚下学,岑西眷便收拾了书本往郁府去。今日是他第一次去给郁阳上课,总不好去晚了。 “岑少爷这边请。” 岑西眷刚到郁府门口,便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迎上来,将他一路带到郁府书房,态度恭敬,想来是主子特意吩咐过的。 门口有个丫鬟候着,瞧见岑西眷走过来,连忙替他撩开帘子。岑西眷略一点头,算是谢过。倒是小丫头在他走后悄悄羞红了脸。原来未来姑爷长得这么俊俏! 岑西眷进了书房,甫一抬眼便瞧见了端坐在书桌一侧的少女。少女原是低着脑袋在看桌上摊开着的书,一手撑着光洁的额头,一手轻捻着书页,姿态慵懒,神色却十分认真。直到听见门口传来响动才抬起头,一双眸子带着些好奇,直到看清来人才含了些羞怯之意,站起身走到距岑西眷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矮身行了礼。 “西眷哥哥,你来了。” 少女的声音清澈柔软,一如她清丽可人的长相。 “小锦,你也在这儿。” 岑西眷望着面前带着笑意的少女,心中有些高兴。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在这儿,只是毫无意义的对眼下的场景描述了一番,算是回应她,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欣喜。 自打郁辰走后,岑西眷也来郁府看望过郁锦几次,除了第一次郁锦因着想念郁辰,又恼他骗了自己而哭鼻子之外,后来见面时她便再也没有落泪了,只是岑西眷还是能瞧得出来她不开心。 岑西眷虽然心疼,但是也没有像郁夫人那样打着劝慰的旗号逼着郁锦开心。每次来看她,岑西眷都会带些街市小摊上的稀奇玩意儿给郁锦,算是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少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 只是二人虽有婚约,但到底没有成婚,岑西眷不好三天两头的往郁府跑,所以近十天他都没有再见郁锦,只是亲自挑了些小玩意儿差人送去郁府。今日瞧着郁锦开朗不少的神色,岑西眷连日来的担忧算是彻底消解了。 “西眷哥哥,我父亲让我和小阳一起学习,你以后就是我和小阳两个人的夫子了。” 郁锦微微仰头看向岑西眷,说话间白皙的脸颊缓缓爬上了红霞,显然是羞着了。 岑西眷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原来他还担心是有心人故意将他引到此处,借机想要污了小锦的清誉,如今得知是郁伯父的吩咐倒是安心了。 这倒不怪岑西眷多想,只是郁锦因着身体原因多是待在她自己的小院子,平日里很少出来走动。郁老爷临时起意也没有告知岑西眷,今日岑西眷是来给郁阳上课的却遇到了郁锦,这么巧的事也难怪他怀疑是有些人刻意为之。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岑西眷太在意郁锦了,难免多考虑些。 “这样也好,小锦好好学,我会认真教的。” 岑西眷瞧着少女羞答答的样子,也忍不住露出笑容,语气温柔,倒不像是严厉的夫子。 岑西眷对于郁老爷的安排说不上赞同也说不上不赞同。与其他商贾之家不同,郁家向来注重对后代子孙的教育,即使是小姐,也是要请女先生到府里亲自教育的。除了女红,女德,琴棋书画也是要学上一些的,只是因为郁锦生下来便身体不好,所以郁老爷一直没有狠下心逼着她学习。 反倒是郁锦自己争气,在身体好些时,便跟着郁夫人认字,读书。郁夫人的父亲原是个教书先生,她自己也是个通晓诗书的闺秀,所以这么多年过来,郁锦不仅没有比别人差,反而因着她极爱读书,天资聪颖,成了沪地芳名远扬的才女。 岑西眷知道郁锦并不是捧着女戒拜读的古板女子,相反她看的书囊括四书五经、史书杂谈,他知道她想成为一个有思想有才华的人,而不是被困在四方天地,守着丈夫儿女过活的无知妇人。比起女先生,岑西眷确实更适合当郁锦的夫子。 只是郁锦到底是没出阁的女子,他懂她的想法,他支持她,愿意陪着她一起学习成长,但是他也懂世道艰险,人言可畏,岑西眷身为一个男子当郁锦的夫子,还是有些不妥当的。 岑西眷心中纠结,但是看着少女格外灿烂的笑颜,他还是什么都没说。罢了,他守着她就是了。 “西眷哥哥。” 一道软糯的声音响起。 岑西眷循着声源看过去,才发现郁锦身后站着的小男孩儿。那男孩儿似乎有些怕岑西眷,胖乎乎的手还拽着郁锦的马面裙不松手。 郁阳怯生生的抬头看了一眼面前高大挺拔的岑西眷,这个男人长得真好看,还对姐姐笑,一点也不像凶巴巴的大哥。郁阳对他生出些好感,乖巧的叫了他一声,原本姐姐教他要叫岑夫子的,但是她自己却叫他哥哥,郁阳不乐意,所以学着郁锦叫了声‘西眷哥哥’。 第六十八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小阳,叫岑夫子。” 岑西眷还没说什么,郁锦倒是先软糯糯的开口了。一张莹白的小脸彻底羞红,她明明提前嘱咐了小阳该如何称呼的,怎的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叫!再者郁锦小时候是个黏人的性子,岑西眷同郁辰常常在一处,她便亲昵的唤他‘西眷哥哥’,一直叫到如今都没改口,往日不觉得,今日被郁阳这么一叫,竟是听出些旖旎情思来,忒羞人了些! “姐姐,我不要,为什么你能叫西眷哥哥,我不能呢?夫子是我们两个的夫子呀!” 郁阳撇撇小嘴,一双水灵懵懂的眼睛望向郁锦,奶声奶气的一番话说出来没有盛气凌人的质问,只有孩童的天真无知,引得郁锦更加不知所措。 “小阳乖,听你姐姐的话,叫我岑夫子就好。” 岑西眷在一旁看了半晌未出声,眉眼带笑,瞧着少女羞不自胜的模样只觉得心中软成一片,但也心疼少女为难的样子,便及时开口解围。 “可是……姐姐为什么能叫……” 借着郁锦的光,岑西眷自打进来就是一副笑脸,丝毫不见平日在自家私塾的严厉样子,所以郁阳并没有多畏惧他,小人儿还是对于称呼问题十分纠结。 “你姐姐不一样,她是我未来的妻子,只有她能这样叫。” 岑西眷向前走了几步,蹲下来,平视捏着姐姐裙角的的男孩儿,语气极认真,仿佛郁阳问的是什么了不得的深奥问题。 郁阳尚在梳理自家姐姐同夫子的复杂的关系,有些呆呆愣愣的,郁锦却是被岑西眷的话惊到了。 “西眷哥哥,你……你同小阳说这些干嘛呀!” 郁锦红着脸,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自打岑西眷进门,她这脸是越来越红,险些烧起来。现下她更是恨不得上前捂住他的嘴,免得他再吐出些惊世骇俗的话来。 “他不小了,知道也无妨,我是他的夫子,既然他问了,我有责任为他解惑。” 岑西眷站起来,一双眼带着笑意凝着郁锦,有理有据的话让人挑不出错,只是总透着些坏小子调戏姑娘的痞意,引得郁锦瞪了他一眼。 “岑夫子” 似乎是为了证明岑西眷答疑解惑之举做得好,郁阳脆生生的一句问好将郁锦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垂下头借着些碎发掩去脸颊的艳色。 …… 整整三个时辰,岑西眷都陪着郁锦姐弟俩在书房学习。当然,岑西眷主要还是给郁阳启蒙,时不时地会看一眼郁锦。岑西眷先是教他读了千字文、弟子规,然后又教他学了三十个字。郁阳如今六岁,比别人开蒙晚了一年,这主要是因为郁老爷要求高,挑夫子时总是不满意所以才耽搁了,但是郁阳也不是毫无基础,岑西眷教他也不算麻烦,甚至进度都比别人开蒙快了些。 “你现在先将这十个字各写五张大字,写完之后背一背千字文,若是还有余力便再往后练五个大字。” “是,夫子。” 郁阳闻言心中已经忍不住哀嚎、控诉岑西眷布置的课业之多,可面上还是很积极的应下了,好似他多乐意似的。这三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让郁阳见识到这位岑夫子教学有多严厉认真了。也不是说岑西眷会呵斥他、拿戒尺打他,这些都没有,甚至岑西眷在郁阳所见过的众多夫子中是顶好的脾气了,但是郁阳就是怕他,岑西眷淡淡的望他一眼,他便有些发怵。 郁阳小脑袋里想不清楚这是什么道理,只暂时将它归于学问的威力,二话不说便提笔练字儿去了。不得不说夫子这一手字是写得真好哇,小郁阳瞧着便有些见贤思齐的想法,小胖手捏着毛笔倒是像模像样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郁锦正坐在一旁看书,耳边猛地响起一道男声,倒是将她唬得一跳。转头便见岑西眷站在自己身后,微微弓腰,一双好看的眼睛似乎是在看她手上的书,又好像在看着自己。 郁锦连忙放下手中的书,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还顺手将书给合上了。其实她先前确实是在看书的,只是好巧不巧便翻到了这一页,读着读着不知怎的便走了神,连岑西眷走近了都没察觉到。 “西眷哥哥,小阳今天的课业结束了?” 郁锦瞧了瞧外边儿,天色尚早,距离约定好的下学时间应当还有一个时辰才对。郁锦正想寻个话题将方才的事儿给揭过去,所以还是开口问了。 “他正在练字,所以我才有时间瞧瞧你,毕竟我也是你的夫子,不好厚此薄彼。” 岑西眷在旁边瞧着郁阳写完一张大字,帮他调整了写字的姿势,又给他示范了一遍,确定他没问题了才过来同郁锦说话的。尽管他时不时的偷偷瞧上一眼郁锦,但到底还是尽心尽力的教了郁阳。 岑西眷自认问心无愧,可一旁练字的郁阳却是恨不得将白眼翻上房梁。‘厚此薄彼’不假,可他才是被‘薄’的那个吧!岑夫子一见他姐姐就笑,身上的气势都柔和了不知多少,对着自己的时候就跟三九天里的雪人无异。郁阳心中戚戚,约莫这就是媳妇跟小舅子的区别待遇吧! “我没事的,若有不懂之处,我会向你请教的……” 郁锦故作淡定的回话,这一下午过下来,郁锦对岑西眷嘴里不着调的话又多了几分抵御能力,现下倒也不至于像开始那般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了。 只是郁锦这话她自己都不信,不懂之处她确实是有,只是……她不会主动去向他请教。免得又被他无形中戏弄了去。 “小锦方才读的可是这首诗?” 岑西眷没有理会郁锦有些逃避意味的回答,只是伸手将桌案上的书拿过来,眨眼之间便翻到了方才郁锦正看的那一页。 “……是。” 郁锦很想说不是,但是岑西眷指尖停留处确确实实就是她方才看的那一首,岑西眷还念了几句,她也做不出睁眼说瞎话的事儿,只好硬着头皮答了。她有些预感,他又要开始说些让她羞恼的话了。毕竟她故意合上的书,怎的就叫他一下翻到了?中间都没有翻错页,显然是他留心记了位置的。 郁锦是心悦岑西眷的,只是她向来招架不住岑西眷这般撩人。郁锦腼腆羞怯,看到岑西眷,心中便忍不住泛甜,同他说话,她是又羞又喜,总之会闹个大红脸。 第六十九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小锦可有不懂之处?” 岑西眷垂眼将整首诗默了一遍才抬头问郁锦,神色认真坦然,仿若真的只是夫子对学生学业上的关心。 “没有……没有不懂之处。” 郁锦还是拒绝,毕竟她实在不好意思去同岑西眷讨论这首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岑西眷握着书,将这首诗完整的吟诵出来,一双眼却是一直瞧着郁锦没移开。郁锦微微垂头错开对面灼热的视线,听着男子低沉优雅的嗓音,只觉得一时心如擂鼓。 这首《桃夭》是贺新娘的诗,岑西眷此举显然是在对着郁锦诉心意。郁锦方才看着这首诗出神,其实脑中想得便也是将来自己同岑西眷成亲时的光景,只是这样的心思并不能宣之于口。 “我极喜欢你……看的这首诗。” 岑西眷再度开口却是惊得郁锦猛然抬头,待反应过来时终究还是不争气的红了脸。 男人一双落了星子似的眸子清晰的映着少女的娇颜,缓缓开口,认真又带着些缱绻的语调,对少女倾诉最为真挚的心意。 岑西眷很想说他喜欢郁锦,只是现下郁阳还在,且这般直白的说法对于郁锦来说还是有些孟浪,岑西眷怕吓着她,便退而求其次,借着吐字停顿的契机表明了心意。 “我……我也喜欢……” 郁锦眨巴着圆润的大眼,瞥了一眼岑西眷,匆匆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便低下头专心搅弄手中的绣花帕子,瞧着天真懵懂,很是惹人怜爱。 岑西眷闻言,眸光更盛,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他知道她也喜欢他…… —————————— “眷儿今天胃口这么好,是遇见什么高兴事儿呢?” 岑夫人瞧着一旁的岑西眷有些好笑,忍不住开口揶揄他。 岑西眷自打从郁府回来便是一副春风满面的模样,往日里不苟言笑的小子竟是破天荒的挂着笑在府里晃荡了一圈,方才上桌吃饭都还是十分欢喜的样子,任谁都瞧得出他今日格外高兴。现下便是连饭都多用了一碗。 “没什么,只是有些饿了。” 直到岑夫人揶揄意味明显的话问出口,岑西眷才反应过来今日他有多反常。当即心中也生出些别扭,正了神色扯了个不痛不痒的借口。 “哼!不过去了一趟郁府,魂儿都丢了,没用!” 岑老爷听见岑西眷的话,当即冷哼出声,神情颇为不屑,显然是觉得岑西眷一副沉溺于情爱的模样实在没眼看。虽说岑老爷乐见郁锦和岑西眷感情好,但是还是忍不住嘲讽岑西眷几句,毕竟这个混小子平日里正经极了,如此模样可太少见了,不损他几句,岑老爷觉得太可惜了。 岑老爷才不会像岑夫人那般顾忌岑西眷的脸面,所以开口便十分不客气的直接揭了他的底。说完眼神还有些得意。虽然挨了岑夫人一记眼刀,但若是能看见岑西眷吃瘪的模样倒也值了。 岑老爷如今已经五十多岁了,可那性子却是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稳重、严肃,反倒是岑西眷瞧着更正经、沉着些。岑西眷越长大,岑老爷就越觉自己要被这个儿子比过去了,甚至连夫人都只顾着那个小兔崽子!岑老爷是既欣慰又有些憋屈,所以平日里就数他最爱戏弄岑西眷,如今这场面,众人倒是都已经习惯了——不过是父子之间交流感情罢了。 “父亲教训的是,只是不知道当初又是谁,因为在东塘街的粥铺遇见一位姑娘,动了心,便生生在哪儿吃了一个月的粥,只为了等着和那位姑娘偶遇?” 岑西眷吃完碗中最后一口饭,搁下筷子,又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这才回答了岑老爷的话。神情淡淡,语气轻缓,却将岑老爷堵得吹胡子瞪眼又说不出话来反驳,连一旁的岑夫人都颇有些不自在的垂了眼。 不为别的,只因着岑西眷话中说的正是岑老爷和岑夫人。 说起来,岑老爷与岑夫人这段姻缘能走到今日并不容易。三十年前的岑老爷远没有如今的显赫家世,那时候岑老太爷和岑太夫人相继离世,只留下岑老爷独自一人并一间破败的布庄。那时候的岑家为了给老太爷治病,连宅子都变卖了,可谓是一贫如洗。 但偏偏就是那种时候,岑老爷在东塘街的粥铺遇见了岑夫人。年少时的爱慕总是来得热烈而迅速。岑夫人温婉善良,处处都合岑老爷的心意,匆匆一面竟是被少年记在了心里。 岑夫人原名唤唐茵,是当时沪地名门唐家的嫡次女。岑老爷自同岑夫人偶遇后便时时思念,后来辗转打听之下才知道唐小姐的身份,这期间他曾携礼登门拜访,却是连唐家大门都没能进去。岑老爷自知他的身份地位不配做唐家的客人,但是却又思念佳人,情难自抑,所以平日里忙完布庄的麻烦事后,便到那家粥铺里守着,期待着下一次的‘偶遇’,如此过了一个月才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唐小姐。 因着唐小姐是家中嫡次女,所以颇受宠爱。小时候贪玩爱热闹又被家中骄纵着,所以唐小姐竟是大着胆子从家中偷跑出来玩耍,岑老爷再次遇见她时,便是她偷偷溜出来的。那日由于是私自出府,所以唐茵身边并没有带府卫,只有个半大的丫鬟跟着,只是主仆二人怎么也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也有登徒子行凶作恶。 唐茵美貌惹眼,纵使戴了帷帽,那窈窕的身段也让人起了坏心思,然而当那登徒子的手即将要掀开她的帷帽时,却是被人紧紧攥住了手腕,再往前进不了一分。 唐茵透过朦胧的布料望向那个挡在自己身前的年轻男子,只瞧见他的侧脸。线条流畅的下颌、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和修理整齐的鬓角都彰显着男子俊俏的相貌。男子身量颀长,身着蓝灰色长衫,瞧着有些瘦削单薄,只是钳着恶人的那只手却不动分毫。 明明是素不相识的人,唐茵却觉得出奇的安心。少女对着情爱的无边幻想,在此刻便凝成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第七十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岑老爷并不会武功,虽说是护住了唐小姐,可自己也受了不少伤,连一只眼睛也被打出一圈青紫,瞧着惨兮兮的,又十分滑稽。 那日岑老爷便是顶着个大花脸同唐小姐正式相识的。这并非一个完美的英雄救美,毕竟哪位英雄会被揍得这样惨?但是唐小姐偏偏就喜欢上了岑老爷。 自那日之后,二人互通心意,而岑家布庄在岑老爷的经营之下也逐渐有了起色。岑老爷又一次去拜访唐家——带着岑家布庄的地契和全部家当来唐家提亲。这次岑老爷顺利见到了唐老太爷,可是却是被奚落了一顿撵了出来。连唐小姐都被拘在闺房中,不能出来相见。 岑家布庄虽说已经起死回生,岑老爷也算是青年才俊,可是比之唐家却是不够看了,岑老爷前去提亲也只是拼着自己对唐小姐的一片真心和倾其所有的赤诚罢了。岑老爷去之前便知道此事恐怕没这么容易,但是他并不怕被甩脸子也不怕被奚落嘲讽,他只在乎唐茵。 岑老爷知道要娶唐小姐必然要先取得唐老太爷的认同,所以他铤而走险去了云南一带寻求民家族人的扎染技法。这一去便是半年未归,唐小姐虽知道事情原委,可她既不能阻止岑老爷远走,也不能让父亲同意这门亲事,便只能苦等着。 好在后来岑老爷回来了。只是他却没能带回扎染之法,岑老爷因着在云南奔波半年之久,又不顾身体,回来后便一病不起,差点就丢了性命。最后唐小姐以死相逼,才得了机会出来与他相见。二人情谊不减半分,最终到底是唐老太爷疼惜女儿才允了这门亲事,这才有了如今的岑老爷和岑夫人。 —————— “你个混小子懂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同你母亲是天作之合……” 岑老爷被岑西眷打趣心中十分不爽,也不管屋里一众下人在场,十分理直气壮的回击。 “说什么浑话呢!” 岑夫人没岑老爷这般厚的脸皮,当即掐了一把岑老爷搭在腿上的手臂,低骂了一句。 “眷儿,莫要理会你父亲,他过两日便要出远门了,又是好长一段时间不归家,你让让他就是了。” 岑夫人瞧着岑老爷那副不知悔改的模样,只觉得眼睛疼,便转过身来同岑西眷说话。 “父亲此次准备到哪儿?” 岑西眷收了脸上调笑的神情,转头询问岑老爷。 因着布庄的生意,岑老爷常年在外奔波,岑西眷闻言也不觉吃惊,只是心中还是有些不舍。毕竟岑老爷也才在家中待了不到一月。 “我有个生意上的朋友刚从西洋回来,带了一批西洋料子,让我去瞧一瞧,若是满意便买回来。他如今在汉阳府,我此去便是到那儿。” 岑老爷喝了一口酒,咂咂嘴,看起来倒是颇为高兴。 岑西眷瞧着岑老爷的神情便知道他这是为着旧友重聚而高兴呢,便没有说什么挽留的话。 ———————— 六月十三 岑府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岑西眷同岑夫人站在府门口为岑老爷送行。 “老爷,马车左边暗格里放着我给你收拾的几件厚褂子,若是天冷了就换上。右边是一些小点心,你得抓紧吃了,天儿渐渐热了,禁不得放了……” 岑夫人一边替岑老爷理了理领子,一边细细嘱咐着,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哭起来。 “夫人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莫要担心……儿子都这么大了,还哭鼻子……” 岑老爷抽出岑夫人手中的帕子,微微弯腰替岑夫人擦干脸上的泪,温声细语的哄着,倒是没有一点儿不耐烦。 岑西眷站在一边十分淡然的瞧着,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倒也不光是岑西眷,便是周围的仆人都没什么反应,自顾自的收拾着马车上的东西,瞧都没往这边瞧。 众人之所以这般淡定,实在是因为这样的场景见过太多次了,以至于现在都习惯了。岑老爷和岑夫人伉俪情深是府中都知晓的事,每次岑老爷出远门,最舍不得的便是岑夫人。每逢分别的时候岑夫人都是要絮絮叨叨好一阵儿,当然每次都会哭。而岑老爷每次也都会耐心哄着,有时候还会哄上一个时辰,那样的柔情,简直叫人不敢相信。起初大家还会感到惊奇。但是这么多年了过去了,这二人乐此不疲,依旧我行我素,但岑西眷和其他人却是受不住了,所以干脆不看不听,免得腻味得紧。 岑西眷低着头,站在一边不言不语,在心中默了篇诗文,全然不管身边二人。好在今日岑夫人比较好哄,不到一刻便止住了哭诉,只憋着一汪眼泪瞧着岑老爷上了马车。 岑西眷也上前送了送,亲自将岑老爷扶上马车,说了些祝福的话,便退了回来,陪着岑夫人站在门口目送岑老爷一行人渐渐走远。 忙前忙后整整两个时辰,岑西眷才得以回到房间休息片刻。 “少爷,奴才有事回禀。” 岑西眷靠在躺椅上刚阖上眼,门外便有小厮求见。 “进来。” 岑西眷睁开眼,让人进来。 “启禀少爷,郁府送来了请帖,请您过目。” 岑西眷听到郁府二字倒是有些疑惑。这些日子他一直在郁府为郁阳授课倒是没听见郁府有什么喜事需要宴请宾客。岑西眷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请帖看了一眼,倒是明白了。 这请帖是郁锦送来的,只是却不是郁家办宴会,而是郁夫人的父亲王老太爷,也就是郁锦的外祖父要过六十大寿了,故此给郁家下了帖子,而岑西眷因着是郁锦的未婚夫婿,所以也收到了请帖。 郁府和岑府的请帖是昨日王家的小小姐亲自送到郁府的,原本岑西眷今日要到郁家去授课,郁锦便准备那时再交给岑西眷,只是没想到今日岑西眷为了给岑老爷送行,竟是没有去郁府,所以只好叫了小厮送过来。 “你去郁府送个信,说我三日后一定会赴宴。” 岑西眷将帖子收好,又让小厮给郁锦递个信儿,免得郁锦心中挂念。 第七十一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六月十六王府 今日便是王府寿宴的日子,岑西眷来的不算晚,只是他到时王府门口也已经停了不少马车了。来往宾客络绎不绝,大门口站着一溜人引来送往,好不热闹。 “岑少爷好!您往里请,我家小少爷同众位少爷小姐都在汇芳厅,我差人引您去,郁家小公子也在。” 因着岑老爷去了汉阳府,岑夫人这几日又思念夫君,精神不济,所以岑府只有岑西眷一人赴宴。由于是寿宴,所以岑西眷今日换下了往日暗色的长衫,特意穿了件群青色长衫,身后跟着个模样清秀,捧着贺礼的小厮,在人堆里倒是意外的扎眼。 门口迎客的王府管家,一眼便瞧见了岑西眷,连忙下了台阶,迎上去,态度热切,还专门遣了人去给岑西眷带路。 这样的架势倒是引得来往的客人朝他们那处看了好几眼,待看清年轻男子的样貌时才恍然大悟。岑西眷是郁锦的未婚夫,作为郁小姐的外祖家,王府的人多留意几分倒是不奇怪。说不定还得借着此次宴会相看一番呢! “多谢管家了。” 岑西眷脸上带着微笑,示意身后的小厮将贺礼交给管家之后,又很是客气的谢过了管家的安排,便跟着带路的小厮,去往汇芳厅。管家的话说得很委婉,特意告诉他郁家小少爷在汇芳厅,无非就是想告诉他郁锦也在那处,只是碍于人多,没有直言。 岑西眷会意便没有耽搁,直接跟着人去了汇芳厅。这几日因着岑夫人身子不爽利,岑西眷就一直在家照看着,连私塾那边都请了友人帮忙代课,郁府这边则是叫了小厮递了口信,说明原委后,这几日便没有去了。如此算来他与郁锦已经四日没见了,今日赴宴因着要避嫌,所以也没有一道来,岑西眷只好趁着宴会才能见一见她了。 岑西眷跟着带路的小厮穿过一道垂花门,远远地便瞧见了汇芳厅的牌匾。厅门外是用色泽光滑、形状大小一致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小径左右两侧,各摆了两排牡丹。内侧是用小盆栽种的‘寿星红’,而外侧则是用稍大些的花盆栽种的‘紫重楼’。一路走过来红紫二色交相辉映,因着内侧的‘寿星红’牡丹花朵较小而外侧的‘紫重楼’花朵饱满硕大,所以不仅没有颜色杂乱俗气之感,反而因着极为讲究的布置而显得富丽堂皇。 再往前走便可见厅中景象。汇芳厅并没有沿袭普通厅堂的规制,而是极为大胆的将房间前后打通,后面直接连接着一道长回廊。长廊自顶上栽种了蔷薇,任其垂曳而下,形成天然的幕帘。蔷薇颜色如火,攀着石柱倒是十分好看。整个汇芳厅被包裹在其中,入厅便是入画。 “小锦妹妹怎的不到厅中去玩?” 岑西眷甫一入厅便瞧见了在回廊处坐着的郁锦,正欲过去,却见一个女子冲着郁锦而去,面上带笑,可眉眼间却带着些轻蔑之意,岑西眷见状不由加快了脚步。 “王姐姐,你也在这啊!我只是觉得厅中有些闷,出来透透气而已。” 郁锦闻言转头便看见了一身水红色袄裙的王霏霏,随即也笑着解释了一番。 “可是身子不舒服?唉……可怜妹妹冰雪似的人儿,怎的偏偏病弱如斯……” 王霏霏状若关心的问了一句,又好像是惋惜郁锦身子不好,似忧似叹的话倒是毫不留情的往郁锦心口插刀子。 郁锦闻言一怔,有些不知所措。王霏霏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的一群少爷小姐听见。郁锦甚少出门,于众人来说都是生面孔,王霏霏此话一说,郁锦便觉得身上落了不少陌生目光,其中的打量、审视之意让她有些不适。 “是锦儿让王姐姐忧心了,只不过人各有命罢了。” 郁锦淡淡开口,神色平静,倒像是没被王霏霏的话影响。 “不不不,是我不好,胡言乱语平白惹了锦儿妹妹伤心。对了,今日祖父还特地邀请众位宾客去王家的马场骑马游玩,妹妹你可一定要去呀!我也好陪着妹妹痛快玩一场,就当是为我刚才的话赔罪!” 王霏霏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太妥当,当即走上前去在郁锦旁边坐下,又十分亲昵的握住她的手,道了歉。还未等郁锦说话便又急急忙忙的邀请郁锦去马场玩儿。 “王姐姐的好意锦儿心领了,只是我不会骑马……” “哎哟!马场也不仅仅是骑马,你不会骑马也没事,今日有赛马可看,你便是去瞧个热闹也是新鲜的!再说了,待会儿这一众小姐都会去,我怎么能将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呢?” 郁锦拒绝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王霏霏打断。王霏霏对郁锦的拒绝充耳不闻,犹自拉着郁锦的手极力劝着,颇有郁锦不答应就不罢休的势头。 “那……那好吧!” 郁锦实在不想去,但是实在架不住王霏霏苦苦纠缠,便同意了。郁锦脸色有些微微发白,王霏霏身上的脂粉味有些重,现下一直蹭在郁锦身边,直熏得郁锦胸口愈发沉闷。 “王小姐一直喜欢这般逼迫人么?” 王霏霏还在为郁锦答应了去马场而高兴,一道冷冽的男声响起却是直接让她僵住了笑脸,十分下不来台。 王霏霏冷着脸望过去却是一愣,连忙收了愤怒的情绪,还是一副柔弱闺秀的模样,询问岑西眷: “公子何出此言?” 王霏霏声音原就好听,现下带着些委屈情绪,听着是格外无辜娇弱。王霏霏说完一双凤眸便落在岑西眷脸上,像是在无声的质问他为何如此诋毁她。端的是惹人怜爱之态。 王霏霏是王老太爷次子的大女儿,算起来应该是郁锦的表姐。郁锦自小有个未婚夫王霏霏是知道的,便是连他叫岑西眷她都知道,只是王霏霏却没有见过岑西眷。现下看见眼前这般俊朗的男子,王霏霏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只顾着展现自己,却没有往郁锦这处想。 “郁小姐不愿意去马场,那不去就是了,王小姐你为什么硬要强迫她去?” 岑西眷走到郁锦那边,没有立即上前同她说话,只是继续与王霏霏理论。 第七十二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我……我只是想要好好招待小锦妹妹罢了,今日马场费心安排了许多活动,小锦妹妹甚少出门,我只是想邀她去瞧瞧热闹,开心开心而已……怎的就被公子你说成逼迫呢?” 王霏霏也是个美人,现下一副被冤枉后暗自垂泪的委屈模样倒是让附近站着的几位少爷生出些怜惜之意。前来赴宴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有认识岑西眷的,也有不认识的,只是不管怎样,却没有十分畏惧他,所以当即有人瞧不过眼,开口维护王霏霏。 “王小姐也是一片好意,岑公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开口的是个一身蓝色长袍的清秀少年,王霏霏投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心中却是在计较沪地的岑姓公子有几人。 那个出头的男子是王霏霏二姐夫的弟弟魏文新,人长得斯文清秀,只是眼光着实不怎么好——据说爱慕了王霏霏多年。他维护王霏霏,岑西眷倒也没多意外。 “魏公子恐怕对‘好意’二字有什么误解,难道强迫一个人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叫‘好意’?” 岑西眷面色冷凝,虽不悦,却是与魏文新口中的‘咄咄逼人’不大相干。 “你……” “阿眷哥哥,算了吧!我已然答应王姐姐的邀请了。” 魏文新还想再说,只是郁锦瞧着现下剑拔弩张的场面,怕是对岑西眷不利,便开口调和。 王霏霏听见郁锦一声‘西眷哥哥’当即一愣,心中怨气更盛。郁锦身子不好,虽然是表姐妹,可王霏霏从小到大并没有与她相处过多少时间,但是郁锦这个名字却是贯穿了王霏霏整个童年,以至于到现在成了她摆脱不了的梦魇。 王霏霏还记得初见郁锦时的场景。那时候她跟随母亲去郁府看望她的姑母郁夫人,郁锦也在。郁锦与她同岁,五岁的大的小女孩儿乖巧的窝在郁夫人怀里,小脸苍白,长得却像个小仙女儿似的,王霏霏很喜欢她。她缠着郁锦玩儿了大半日,走时还依依不舍的。 王霏霏原本是极开心的,只是晚上才知道郁锦因着今日同她疯玩着了凉竟是发烧了,因此挨了王夫人好一顿训斥,那时她也仅仅是心疼郁锦,愧疚又自责。其实王霏霏小时候也说过要好好保护郁锦的话。 只是,随着二人年岁渐长,家里人总是免不了拿她同郁锦作比较。王霏霏和郁锦是全然相反的性子。郁锦安静乖巧,王霏霏活泼机灵,其实二人是没有可比性的,只是王夫人并不这样想。郁锦才思敏捷,于是书上颇有造诣,又因着生来病弱,总是更让人怜惜些,王夫人越看郁锦越觉喜爱,所以常常在王霏霏耳边念叨着郁锦哪里哪里比她好,有时更是说出‘要是郁锦是我的女儿就好了’这样的锥心之语。 王霏霏起初还会因着王夫人的话而在被窝里偷偷哭泣,后来便麻木了,王夫人再怎么数落她,她都无甚反应,只是心中却是恨毒了郁锦。她有时会想,若是郁锦死了,母亲眼里就该看得见自己了。 好好一个女孩儿竟是生生养歪了。王霏霏恨郁锦却又忍不住去学习郁锦的一举一动,甚至为了拥有郁锦那样的病弱美感,还偷偷节食,原本丰腴的身子瘦了下来,肠胃却也饿坏了。而这一切,她的母亲王夫人却一无所知。 王霏霏看着面前清俊端方的男人,心中更加愤恨。凭什么!凭什么!郁锦拥有所有人的宠爱怜惜,现在连这样出色的男人都是她的未婚夫,究竟凭什么!王霏霏自认除了样貌,她不比郁锦差,可偏偏所有人眼里都没有她,无论是王夫人还是岑西眷他们只看得见郁锦!王霏霏看着岑西眷望向郁锦的温柔神情,咬了咬牙,更加坚定了要弄死郁锦的想法。 “小锦,我瞧着你面色不好,若是不舒服,便不要勉强。” 岑西眷走到郁锦身边,低声询问。他怕郁锦担心,所以没有同她说郁锦此举怕是不怀好意,只是提到了她现下的身体状况。 “西眷哥哥,我没事,答应了便要去的。” 郁锦看着眼前一改往日装扮的岑西眷,忍不住红了红脸。岑西眷多穿深色衣衫,那时瞧着他便觉得他沉稳谦和,但今日一身群青色长衫却衬得他俊俏非凡,比之往日更是惹眼,连郁锦都被他晃了心神。 “那好,待会儿我和你同去,不用担心。” 岑西眷听了郁锦的话,也没有再拦她,只是坚持要陪她同去。 “众位少爷小姐,前院的宴席要开席了,还请各位移步。” 王霏霏瞧着郁锦二人格外亲昵的对话,又瞥了眼身侧盯着郁锦有些出神的魏文新,心中憋闷的很,拿着帕子拭了拭眼下泪痕,微微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是被匆匆赶来的管家给打断了。 这场不大不小的口舌之争只好到此为止。 —————— 前院 众人移步到了前院,进了前厅,一一向坐在厅中上首的王老太爷贺寿之后才落座。 “晚生岑西眷祝老太爷南山同寿、松柏长青。” 岑西眷上前恭恭敬敬的向王老太爷行了礼,面上带笑,神情不卑不亢倒是十分真诚。 王老太爷闻言,仔细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年轻男子,眼神犀利,很是威严。老太爷年纪虽大,只是精神矍铄,虽是商人出身,可是却有一股为官者的凌厉,寻常人倒是少有被他盯着而仍然自在淡然的。偏偏岑西眷就是其中一个。 王老太爷此前并没有见过岑西眷,今日寿宴将岑西眷邀请过来,主要是郁锦年岁大了,今明两年必然要嫁进岑府,他今日也是存了相看孙女婿的心思的。郁夫人是王老太爷惟一的女儿,未出嫁前便是王老太爷的眼珠子,后来生下郁锦老太爷爱屋及乌也是极为疼惜郁锦的。从前觉得郁锦年岁还小,便也没有留意她的婚事,可是一转眼便到了嫁人的年纪了,王老太爷思及此处便觉不舍,瞧着岑西眷的眼神也越发严苛。不过,岑西眷倒是争气,没露怯,王老太爷这才露出笑脸,温声让其免礼落座。 “真是个好后生,快快入座吧!” 第七十三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王老太爷这一辈子阅人无数,只消一眼便知岑西眷此人是个端方君子。虽是少年解元却不见浮躁骄矜之气,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王老爷瞧着岑西眷很是满意,所以态度很是亲昵。 “是,晚生多谢老太爷。” 岑西眷见王老太爷如此态度,便也知道老爷子是满意自己了,心中的一些忐忑紧张倒是缓了缓。又行一礼,谢过王老太爷后方才入座。 这次王老太爷的宴会办得极为隆重。府里瞧着是重新装饰了一番,大到戏台庭院,小到花草摆件都是仔细修缮维护了的。宴席摆了几十桌,直从厅中摆到厅外的院子里,菜色也是鸡鸭鱼肉都有,冷热菜点俱全。 甫一用完饭,王老太爷便领着众人去了旁边的院子听戏。老太爷爱听戏,所以专门置了一处院子,今日寿宴这么多人作陪,老太爷自是要听上一阵儿的。只是老太爷瞧着身后乌泱泱一大片人中,不乏有年轻的小子丫头,倒也不愿意拘着他们,所以便开口让他们一群年轻人到王家马场玩儿去。 “华乾,马场那边可安置好了?让那帮少爷小姐去马场玩儿罢,省的待会儿听戏听睡着了!” 王老太爷今日心情极好,转头冲身边的中年男人吩咐着,说话间倒也开起了玩笑。 老太爷口中的华乾是他的大儿子,王家的大老爷王华乾。今日这场宴会便是他和夫人一手操办的。 “回父亲,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儿子这就派管家领他们过去。” 王华乾回话间仍是十分尽心的搀着老太爷往戏园走,至于马场的事便交给了管家。 “嗯。” 王老太爷闻言,略一点头,倒也没说什么。他这个大儿子行事稳重,这点小事倒是不需要他操心。今日寿宴,王老太爷更想自己的儿子陪在自己身边,马场那边让管家看着倒也行。 这边长辈们已经在戏园落座,听起了戏。而跟着父母过来贺寿的少爷小姐们则是被管家带到了王家马场。正如王老太爷所料,这些少爷小姐们可真没几个愿意在戏园子里听咿咿呀呀的曲儿,现下一说是到马场玩,都十分满意的跟着管家去了。即使有不愿意去的,因着同龄人大部分都去了,便也跟着去了,而郁锦和岑西眷也在其中。 王家马场离王府并不远,管家带着众人约莫走了一刻钟便到了。马场占地极广,堪堪圈下了一整块地皮,就在王府后边儿。原是王家的私人马场却是建造的比外头的马场规模还大。 一行人进入马场大门便瞧见极大的一片草场,中间是一片砂砾铺成的跑马道。现下正有四个骑手驭马狂奔,一较高下,马蹄踏在地上扬起一阵飞尘。 “咳咳咳……” 郁锦原是被王霏霏挽着站在一行人靠前的位置,现下王霏霏去了另一处跟一位小姐说话,郁锦便在原地站着,一时不察被灰尘呛得一阵咳嗽,又因着不愿意引来众人异样的眼光,连忙拿帕子捂住嘴,压抑着喉中瘙痒之感。 “小锦,可还好,不然我陪你回去?” 一行人因着有男有女,为着避嫌便隐隐分成两拨,岑西眷本来是在稍远些的草地上站着的,只是一直留意着郁锦,所以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郁锦在咳嗽,见她小脸憋得通红,岑西眷心中担忧便疾步走过去。 “咳咳……西眷哥哥……我没事……” 郁锦正憋得辛苦,身边忽然有人出声,下意识转头去看便瞧见岑西眷皱着眉站在一旁。心知他担忧自己便忍不住出声解释,谁知甫一开口说话就是一阵咳嗽。 “先别说话,把这个吃了会好些。” 岑西眷见她这幅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然而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从袖袋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裹的小丸子递到郁锦面前。 郁锦瞧着岑西眷递过来的东西眨了眨眼,有些好奇。伸手接过来,拆开油纸一看,原来是一颗蜂蜜柚皮糖丸。郁锦抬眼瞧了瞧岑西眷,微微一笑,便将糖丸抿进嘴里。蜂蜜和柚子都是止咳润肺之物,含了一会儿糖,郁锦倒是真的没咳了。 岑西眷被郁锦那一眼瞧得也有些不自在。他知道郁锦的眼神是在好奇自己身上竟会带着些小女儿家爱吃的糖丸。除了在父母面前偶有拌嘴之举,岑西眷一直以来都是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跟那些古板的老学究似的,郁锦觉得稀奇也并不奇怪。 岑西眷不喜甜食,这糖丸是方才宴席上的点心零嘴,岑西眷瞧着郁锦没吃多少饭菜倒是多用了两丸蜂蜜柚皮糖,他便也偷偷带了两颗过来,原是想着待会儿郁锦饿了拿来消遣一下也是好的,却是不想眼下充作止咳的药丸了。岑西眷瞧着郁锦餍足的神情,低声一笑微微摇了摇头倒也没解释。 “锦儿妹妹没事吧?……岑公子也在呀!” 王霏霏原是有意晾着郁锦才去寻另一位小姐说话的,刚刚瞧着她咳嗽不止的样子正开怀呢,转眼却见岑西眷走过来,对郁锦嘘寒问暖的,当即冷了脸,神色之狠戾便是同她说话的周小姐都被唬得一跳。 王霏霏气不过,匆匆安抚了周小姐便移步过来轻巧的挡在郁锦和岑西眷中间,先是挽着郁锦蹙着眉一副关心的模样,然后才转过头像是才瞧见岑西眷一般,柔柔的打了招呼。看向岑西眷的眼神亮晶晶的,很是讨喜。 只是岑西眷并不买账。他原就对王霏霏强迫郁锦来马场的举动不满,现下瞧着她一副矫揉造作的样子更是厌恶。 “王小姐,小锦身子不适,我先送她回去了。” 岑西眷讨厌王霏霏,所以并不想郁锦留在马场被她恶心,冷声说完便要将郁锦带走。 “小锦妹妹,赛马就要开始了,你来都来了,现在走岂不是可惜了!你瞧那边,那边搭了棚子,还有瓜果点心,你就坐在那儿玩吧!既晒不到太阳又可以看到比赛。” 王霏霏也不傻,她知道自己在岑西眷面前说不上话,所以转头直接劝郁锦。王霏霏眨着大眼带着些撒娇的意味看向郁锦,挽着郁锦胳膊的手也晃荡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恳求郁锦留下来。 郁锦向来耳根子软,她看着王霏霏这幅样子,又忽的想起来幼时同这位表姐一起玩耍的场景,那时她也爱缠着自己玩耍,心中有些感慨,便忍不住答应了她。 第七十四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西眷哥哥,要不我们就去看看吧……” 郁锦捱不住王霏霏这样苦缠,想要答应,却又怕辜负了岑西眷为自己着想的心意,所以也没有立即应下,只是转头先试探着问了问岑西眷的意思,若是他不想,那便听岑西眷的。 岑西眷瞧着郁锦犹犹豫豫的神色便知小姑娘又心软了,岑西眷抬眼瞧了瞧不远处的观景棚,四处打量了下,布置得倒也干干净净,没什么不妥之处,便也随了郁锦的心思,留下来看赛马。 “好,你若想看,那咱们便留下来看一看,我陪着你。” 岑西眷温声答应,见郁锦闻言眸光一亮,心中觉得好笑又心疼。郁锦身体病弱,于他人相比,确实失去了太多乐趣,岑西眷既然在场,便也想让她纵情玩耍一次,总归是有自己护着她,定不会让她有什么闪失。 王霏霏见状便直接挽着郁锦的手向那边的观景棚走去,出奇的没再搭理岑西眷。因着王霏霏与郁同行,所以岑西眷便稍稍落后几步,远远地缀在郁锦身后,不算太近,但若是有什么情况他也能第一时间照顾到。 这马场原是没有观景之地的,毕竟平日里来此处的多是骑马之人,偶有女眷来此便安置在稍远些的亭子里。只是因着老太爷的寿宴,前来贺寿的女眷颇多,既是安排了在马场玩乐便重新搭了个观景棚子。 虽说是近日里才搭建起来的棚子,但是布置得还是极细致的。因着男女都有,所以棚下置了两列座位,男女分席而坐,中间留了可供一人通行的过道。每个座位前都设有小几,上面放了些瓜果点心,在此处观景倒是很惬意。 岑西眷一行人落座时,棚中没多少人,多数都是女子。男子都随管家去了马厩挑选称心的马匹,待会儿还可以下场跑几圈。故此在左边男宾席位独坐的岑西眷便十分扎眼了。 原本笑闹着的小姐们,见着如此俊美的男子坐在旁边,不管出于什么心思,一时也都敛了玩笑嬉闹,安静得出奇。 郁锦瞧着这场面,又望了望端坐在不远处的岑西眷,心中泛着丝丝甜意。岑西眷是会骑马的,原先哥哥还在家中时,他有时也会约着哥哥去马场玩上一阵儿。郁锦知道,他现在留在此处无非是想守着自己罢了。 “岑兄为何一人独坐在此?不如下场跑上几圈?” 岑西眷正喝着茶,远远地便有一个身着长衫的男子走过来,在他身旁落座,主动搭话。 “在下没什么骑马的兴致,坐在此处看诸位公子的风姿也是极赏心悦目的。” 岑西眷搁下茶杯,回望来人,面上神情冷淡,只是说话间还是滴水不漏,让人寻不着错处。岑西眷倒是不对谁都如此,也不是认为谁都会针对他,只是这位魏文新少爷可实在不像是特意过来同岑西眷交朋友的。 果然如岑西眷所料,魏文新闻言脸上笑容一僵,颇有些尴尬。其实岑西眷并没有刻意要给他难堪,甚至说话间除了疏离了点儿也还是极客气的。魏文新之所以觉着下不来台,心中颇为恼怒,只是因为魏文新是沪地知县的小舅子,他平日里待人也颇为和气,故此朋友极多,少有人会驳了他的邀约。现下碰见岑西眷这么个硬茬儿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岑兄你这没兴致可苦了那帮小姐了,你瞧瞧,你坐在这儿她们都不好意思玩笑了。” 魏文新顿了顿,又笑开了,像是丝毫不介意方才岑西眷的态度一样凑过去调侃他。 岑西眷略一挑眉,对魏文新的话不置可否。其实他刚一落座时便感觉到了棚中气氛有一丝尴尬,但是郁锦在此他便不会离开。魏文新一心想要自己离开此处,岑西眷不得不猜测他的阴险用意,所以当即冷了脸,不再理会他。 “魏公子,那边管家为你寻了一匹好马,说是让你去试一试呢!” 王霏霏虽坐在另一边,但是岑西眷二人说话也没有刻意避开众人,她一直留意着二人的动静,现下瞧着倒是也不想让魏文新没脸,所以开口给了个台阶让魏文新离开。 “噢?早闻王家马场多良驹,我倒还真要去看一看了!” 魏文新见王霏霏开口帮自己,既觉得有些丢人,心中又有些感激。原来她心中也是有自己的…… 魏文新离开后,棚中便恢复了安静,王霏霏再没有同岑西眷说话。现下也只是坐在郁锦身边,虽不热络,但也时时会招呼着她玩笑几句。 “哐……!!!” 场下一声锣响,赛事便开始了。场中共有六名骑手,其中不乏有来凑热闹的少爷。原本安排的是马场的仆人赛给大家观赏的,只是架不住有些年轻爱玩儿的公子哥瞧着心里痒痒便要亲自上阵。有了他们在场倒是抬高了众人的兴趣,便是连兴致缺缺的小姐们,现下都微微伸颈观看了。 郁锦是第一次看赛马,瞧着场中策马奔腾的骑手你追我赶的激烈场面,她也不禁生出些紧张之意。打头的是一位身着墨色马褂的年轻公子,紧随其后的便是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想来是马场里的人。二人之间的距离极近,郁锦都有些担忧两匹马的马腿会不会一不小心系在一起了!眼下才跑了两圈,还有三圈才能定胜负,郁锦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紧紧盯着场中的人,看得很是投入。 岑西眷一直瞧着郁锦,至于场中的情况他都没分心看,只是小丫头看得这样入迷,想来应当是很热闹的。王霏霏盯着场中情况,神情也有些紧张,只是比之其他人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啊……”忽然一声尖叫打破了和谐的观赛氛围,众人略略一顿,便马上反应过来四散逃跑。棚中一时之间惊叫哭嚎声此起彼伏。 “闪开……啊啊!!!” 原来是场中比赛的一匹马忽的冲观景棚这边冲过来!速度之快、势头之猛,恍若下一秒便要将棚中的人踩成肉泥! 第七十五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观景的棚子因着要让各位贵人好清楚的瞧见场中的境况,所以建的极近,也没有搭在高处,只在外围堪堪围了一圈儿栏杆。现下马匹冲撞过来,竟是没有一点阻拦。 那马上的是一位少爷,遇着此种意外,一时也懵了,原本还在马背上死拽着缰绳,大叫着让人躲开,下一刻便被疯马甩了下来,马蹄生生从他身上踏了过去! 那位少爷滚落在地,片刻便没了声息。疯马彻底失了桎梏,劲头丝毫不减,仍冲着棚子猛冲。 “王姐姐!” 那马眼瞧着就要奔到郁锦这边了,棚中桌椅翻到,众人推搡逃命,乱成一片。郁锦下意识就要起身躲开,却不料腕上一紧,又被拉回座位上。郁锦慌张扭头缺见王霏霏端坐一旁,白皙的手紧紧拽住自己,动弹不得。 “郁锦,你去死吧!” 王霏霏压着手中力道,凑到郁锦耳边,语气轻缓却透着阴恻恻的狠毒。 郁锦尚未从她的话中回过神来便被王霏霏大力往前一推,脚下被横倒的小几一绊,身体便控制不住得往前栽倒,眼见着便要滚到马蹄之下! “小锦!!!” 岑西眷自变故突起便从旁边的席位往郁锦这边来,可奈何棚中观赛的人极多,先前那些在马厩赏玩的少爷小姐们也回来了,此刻众人慌乱逃窜,岑西眷逆着人群而来,刚刚挤到郁锦这边却是没能抓住往前摔倒的郁锦。 岑西眷目眦欲裂,脑中一空,身体却是极快的冲了过去,伸手将郁锦一拽,猛地使力将她朝侧里推了过去。郁锦单薄的身子在砂砾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这一切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郁锦躲过了,岑西眷却是没能躲过。 岑西眷推开郁锦之后也顺势打了个滚,避开了冲着他脑袋扬起来的马蹄,只是到底是耽搁了时间,岑西眷躲闪不及,乱踏的马蹄带着万钧之力踩中了他的右腿,连踏几下,直将岑西眷疼的怒吼出声。 正在疯马还要往前冲的时候,身后追上来的驯马人扬手抛出一个绳套,精准的套进了疯马的脖子,甫一得手,身后数十名仆人连忙死命拽住绳子,疯马被勒得更加狂躁,前蹄高高扬起,这时斜侧里忽的有一人驾马而来,不要命的往前冲,待到了疯马面前,才发了狠得将手中的一截断木捅进马脖子里,连捅几下直至扬起的马蹄无力的落下,男人方才停手,喷涌而出的马血溅了他一脸,瞧着十分骇人! 疯马受此重创,轰然倒地,血淌了一地。 “霏霏,你可有事?” 魏文新蓝袍残损,清秀的脸上尽是鲜血,一双眸子通红,纤长的睫毛上还粘着血迹,颤动之间还有黏腻的血液滴落,蜿蜒在白皙的脸上像是两行血泪。 魏文新想翻身下马,却是脚下一软直接从马上跌落,在地上滚了两圈又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冲向了王霏霏那处,将倒在桌椅之间的王霏霏从地上扶起来,哑着嗓子询问。 “我……我没……没事,没事……” 王霏霏颤声回答,盯着魏文新半晌没能回过神。她想要郁锦死,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么一出闹剧。王霏霏什么都知道,她甚至是做好了受伤的准备,毕竟她和郁锦坐在一处,既然她将郁锦推出去送死,那么她也一定不能全身而退,否则这害人的嫌疑便洗脱不掉了。 所以王霏霏将郁锦推出去之后,她便站在原地没有躲开。只是当疯马扬起马蹄真的要踏上她时,王霏霏还是怕了,她后悔了!可正当她要躲开时,却是被身后的桌椅绊倒,就在王霏霏倒下的一瞬间,她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脑浆迸裂的可怖死状! ……还好……还好魏文新杀了那匹马。王霏霏心中一酸,对上面前男人担忧不止的眸子,脚下一软便栽到男人怀里,痛哭出来。 “霏霏莫怕……我在,不怕……我保护你……” 魏文新被王霏霏突如其来的亲近举动唬得一怔,听到怀中传来的细碎哭声才回过神来,轻声哄着。他抬起手刚想拍拍她隐隐颤抖的背脊以作安慰,却瞧见了手上大片血迹,动作略略一顿,还是放下了手。 魏文新安慰着吓得不轻的王霏霏,声音温柔而坚定,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方才他有多害怕。只有半米!……只有半米远……那马蹄就要踏上王霏霏的脑袋了!魏文新不敢想,若是他再慢上片刻自己看到的将会是什么让他心神俱裂的场面! 魏文新其实是不善骑马的,往日里到了马场也只是骑上堪堪慢跑几圈而已。魏文新此人一如他的长相文静又秀气,虽是男子,只是这两个词用在他身上正正好。便是王霏霏私下里也曾笑话过魏文新长相女气,无甚男子气概。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今日却为了王霏霏策马狂奔、亲手拿着半截木棍杀死了发狂的马。 发狂的马有多危险自不必说,便是连精通御马之术的驭马人在制服疯马的时候都免不了受伤,更遑论魏文新这样文弱公子,一时不慎便是丢了性命也未可知。只时尽管如此,魏文新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了。 从前,魏文新爱慕王霏霏是沪地人尽皆知的事,只是今日众人才晓得王霏霏是魏文新拿命护着的人。 ———— “岑公子!来人!请大夫!!!” 疯马被击杀众人没了性命之忧,只是这场闹剧尚未结束。 岑西眷早已经痛昏了过去,管家赶来时,人还在沙地上躺着,群青色的长衫下摆尽是血迹,双眸紧闭,脸色苍白,额上、颈上尽是冷汗,瞧着人已经是不大好了。 管家心中大骇,连忙吩咐人去请大夫,又唤人去王府禀报。转头望过去,又瞧着件棘手事。 “西眷哥哥!……咳咳……醒醒!” 郁锦被岑西眷推开故此逃过一劫,方才在地上滚了几圈,脑子昏沉了一阵儿,现下清醒过来,便立刻从旁边爬了过来,堪堪爬到岑西眷身边,瞧着他现下的惨状,便忍不住痛哭出声,心中又急又痛,开口喊了一句,就忍不住呕出口血来,昏死过去。 第七十六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那边的两个丫鬟还不快过来!快将锦小姐扶到厢房!请大夫!去呀!!!” 管家见着岑西眷的惨状已经吓得要厥过去,现下郁锦吐血昏倒更是让人六神无主。马场少有丫鬟婆子,今日临时拨了一批人过来伺候,方才疯马闹事早被吓得四散奔逃。 偏偏郁锦现下昏迷万不能让男子碰了去,只能让丫鬟婆子背回去。管家来来回回寻了几圈才瞧见一旁墙角根儿猫着的两个小丫鬟,疾声招呼他们过来。可连叫了几声那两人都没反应,直气得他喘不上气来。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郁锦和岑西眷才被妥帖安置在了厢房里,管家命人请了两位大夫,现下正分别给二人看诊。 ———————— 王府 管家在疯马被击杀之后便连忙差人去王府给王华乾报信儿。毕竟此次宴会是王老爷亲自准备的,现下出了这样大的事远不是他一个管家能解决的。 报信的小厮赶到王府时,王华乾还在陪着老太爷看戏。老爷子今日的兴致极高,连听了一个时辰还未觉得困乏。 众位宾客都在戏园子里,为了防止有宵小故意闹事,搅了客人的雅兴,王华乾特意派了一队护卫在戏园门口守着,对进进出出的人看得极紧。 因着事发突然,管家只随便派了个尚算镇定的小厮回去报信,那小厮原在马场做事,是个生面孔,现下倒是被拦在戏园门口进不去了。 “众位大哥通融通融,让小人进去,马场生出乱子,管家差小人前来报信!耽搁不得啊!” 那小厮也是个聪明的,被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拦住,也没胆怯,极利落的说明了来意,顺便从怀里掏出马场伙计的出入铜牌证明了身份,这才被放了进去。 “我跟着他去瞧瞧,毕竟是个脸生的,要是惹出麻烦了就不好了。” 那小厮前脚刚进去,看门的其中一个护卫就开口,说是不放心,便也跟着进去了。众人觉着他的话也在理,大家又是熟人所以就随他去了。 “二爷,马场那边出乱子了!” 那护卫甫一进去,远远地跟着小厮走了几步便转身拐进另一条小径,在小厮找到王华乾之前便找到了王府二爷王华坤禀明了马场之事。 “哦?什么乱子?” 王华坤因着是庶子所以并不像王华乾那般坐在王老太爷身边而是坐在稍远些的后排,前面那些看戏的好位置都留给了贵客。所以那护卫也方便到他跟前儿递话。 王华坤心中郁愤不平,原是神情恹恹的听着戏,听了那护卫说的倒是一时来了兴致,微微侧耳过去,压低了声音询问。 “这……这具体出了什么事……奴才也不清楚,只是管家已经特意派了人过来给大老爷送信,想来不是小事!奴才这才向您回禀来了……” 那护卫倒是被王华坤问住了。他明面上是王府里的护卫,但是暗地里一直在为二老爷做事,平日里若是重要消息都是要向二老爷禀报的。只是他一个小护卫,任他再聪明也翻不出大浪来,靠些不痛不痒的消息根本没法儿在二老爷面前长脸。 最近一段时间王府里安稳得很,他已经好久没机会见王华坤了,所以今日一得了消息便着急忙慌的来报信了,原是想着靠此事得个赏的,要是办得好说不定还能换个好点的差事,如今被王华坤一问却是没法子回答了。 好在这护卫脑子灵光,三两句也就糊弄过去了。王华坤没问着具体的事但也没恼怒。 “你带几个人去马场看看,隐蔽点儿……要是遇见小姐了……记得帮衬着点儿……若是这差事办得好,少不了你的好处。” 王华坤知道王霏霏也在马场……甚至王霏霏对郁锦的一些心思他也是知道的,如今马场出事,王华坤怕此事与王霏霏有关,他倒是不怕折损了个女儿,只是王霏霏要是做事露了马脚牵扯到二房就不好了!所以现下忙派了人去照看着,以防万一。 王华坤生性风流故此子女众多,王霏霏虽是嫡出但是因着王华坤自己是庶出,所以并没有多在乎嫡庶之分,只是因着王老太爷重视规矩,所以才做了个表面功夫,平日里其实是更是疼爱庶出的小女儿的。 若是往日,王霏霏给王华坤整出这些幺蛾子来,他必定会出手阻止顺便再打断王霏霏的腿。只是王霏霏针对的人是郁锦,王华坤就没什么意见了,而且还十分好心的出手助她一臂之力。 王老太爷一共有四个子女,大老爷王华乾,三老爷王华泽,四小姐王宝珠都是正室嫡妻所出,只有二老爷王华坤是庶出。偏偏王老太爷又极为重视嫡庶之分,所以这么多年以来王华坤在王府中一直无甚地位。再加上王华坤小聪明有余,大本事却是没有,王府以经商立身,王华坤在经商之道上毫无建树,若不是王老太爷没有分家的意思,怕是整个二房都要饿死了。 王华坤多年以来郁郁不得志,明面上风流快活,放浪潇洒,可背地里却是打掉了牙齿和血吞,窜着一口力气准备将王华乾拉下马。今日这寿宴是大房一手操办的,现下马场全是这沪地的少爷小姐,都是顶金贵的人儿,若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王华乾此番怕是不好交代了! 至于郁锦则是因为她娘是王宝珠罢了。王华坤想到这儿便觉得心中憋闷,若说是王老爷偏心他的嫡子嫡女也就罢了,可如今竟是连王宝珠的女儿也如此偏宠!每每到了王府都可劲儿呵护着,连王霏霏,他的正经嫡亲孙女都比不上那个小病秧子! 不过是一个外姓的,王华坤怎能容忍她越过自己的女儿去!所以王霏霏嫉恨郁锦,对郁锦使绊子,王华坤是从来没拦过,若是能将那病秧子整死才最好! 王华坤心中想着这些沟沟道道,一边又留意着前面王华乾那边的动静。就在护卫离开后不久,他果然瞧见王华乾身边挤进去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引得王华乾面色大变。 第七十七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王华坤见状露出个畅快的笑容,转头听戏去了。 “大老爷,马场有匹马突然发狂踩伤了岑西眷岑公子,郁锦小姐也受了惊吓吐血昏迷了!” 王华乾闻言心中一惊,面色凝重,抬手间竟是连桌上的酒杯都被袖子挥到了地上,叮啷一声脆响引得上首听戏的王老太爷都看了过来。王华乾对上老太爷询问的眼神,紧了紧拳头到底是起身走到老太爷身边说了此事。 “马场的所有人都不要放出去,先查探一番再说……你差人用我的名头将邹大夫请去马场,岑家那边先把消息瞒下来,另外锦儿的事不要告诉宝珠,你亲自去马场处理,至于马场其他的公子小姐先安抚着,不要声张,王府这边我盯着。你快去!” 老太爷到底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人,听了王华乾的话面上也只有一瞬的担忧,并未见慌张神色。老太爷敛眸思索一阵便有了应对之法,因着府里还有众多宾客,他自是不能离府的,只能尽吩咐了王华乾,让他赶去马场处理。 “是,父亲,若是有人故意生事,儿子定会不会叫他逃脱了。” 王华乾说完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并没有引人注意。 王老太爷心中到底是担忧郁锦,此刻戏正唱到最精彩的一折他也听不进去,枯树老皮似的手攥着一串佛珠,细细摩挲着,显然有些不安宁。 王老太爷并不认为今日之事是一场意外。王府马场中的马只有彻底驯化之后才会放到马厩中给供人挑选驱策,若说是突然发狂本就是微乎其微的事。偏偏今日在他的寿辰上闹出了疯马伤人的事来! 王老太爷作为王家的掌权人是不得不多想,是否有人蓄意闹事,坑害王家。毕竟今日马场里都是些富家少爷小姐,伤了任何一个,王家都不好交代,即使不怕人借此寻衅滋事,但将人得罪得狠了也不利于王家。 想到此处王老太爷便忍不住黑了脸,加之又担心郁锦和岑西眷如今的境况心中更是憋闷不已,原本还算高兴的心情现下是彻底毁了。 ———————— 王华乾心中焦急,原本一刻钟的路程生生缩短了一半,现下就已经到了马场门口了。 “岑少爷和表小姐安排在哪儿?“ “就在后院厢房,奴才这就带您去!” 管家因着要守着岑西眷和郁锦实在走不开,便派了人在门口候着王华乾,故此王华乾一来便被带到了厢房内,倒也没耽搁。 “老爷,您可来了!” 管家正在岑西眷房内守着,现下大夫正在治疗,瞧着伤得很是严重,马场出了这么大的事,却没一个主子来震场子他心中也慌得很。门口传来响动,管家转头一瞧是王华乾,当即也松了口气。 “西眷如何了?” 王华乾推门进来一眼便瞧见了床上躺着的岑西眷。脸色苍白,昏迷不醒,满身脏污,特别是袍角的大片血迹更是触目惊心。大夫正坐在床脚清理他的右腿,从王华乾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瞧见淌满整个小腿的血迹和扭曲突出的腿骨,只消一眼便知道伤得不轻。 “回大老爷,岑公子被疯马踩中了右腿,还踩了好几下……疼昏过去了……性命无虞,只是……这腿怕是不好了……” 早在王华乾赶来之前管家便问过大夫,岑西眷的伤势如何了。大夫也只摇摇头说是保住了命,但这右腿算是废了。 王华乾闻言身子一晃,一时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再抬头时望着岑西眷的眼神便含了些怜惜悲切。 说来王华乾和岑西眷也是有些渊源的。岑西眷办了私塾,王华乾的二儿子便在他的私塾上学,王华乾也因此与岑西眷打过交道。 王华乾一直觉得岑西眷是个极有才华和担当的人,往后定是个有大造化的,加之又是郁锦的未婚夫,王华乾待岑西眷便更是亲近,平日里在人前也没少夸他。可现下却见着往日活生生的人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还毁了腿,如何叫他不怜惜! “那锦儿如何了?” 王华乾看了岑西眷好半晌才又开口询问郁锦的状况。 “表小姐受了惊吓,又见着岑公子的惨状一时急火攻心才吐了血,大夫说没什么大碍,养一段时日就好了,其他的也只有几处擦伤,问题不大。” 管家一五一十的回禀。好在郁锦无事,王华乾捏了捏眉心,总算是放心了些。 “大老爷,另还有一件棘手事……北街张家镖局的大公子被疯马给踩死了……这疯马原就是张公子骑着的,后来发了狂,张公子便被甩了下来……踩死了……” “这……张公子的尸身放在何处?” “奴才命人安置在左耳房了,叫了人看着的。” 王华乾只觉得脑中钝痛,张家镖局的张老爷最是剽悍,平日里就是个不好相与的,惹到了他准叫他霍霍得没脸,现下张家少爷死在了王家,怕是要闹翻天了! “你着人将此事报给老太爷……挑个嘴紧的,不要走漏了风声!” 王华乾深知此事难办。现下王家理亏,这事得让老太爷早作打算才是,要是张府先得了消息那王家还不得让他咬下一块肉来!善了已然是不能了,那便要先发制人才好。 “其他公子小姐可有事?” “并无大碍……只是大都受了些惊吓,还有些擦伤、摔伤……现下奴才将众位少爷小姐安置在西苑,派了人好生照顾着,也请了大夫去瞧了……” 管家说到此处,额上也冒了冷汗。都说伺候人的活儿难干,平日里一个两个主子稍微刁难些也就算了,今日倒好二十多位金贵的主儿受了委屈撒脾气谁受得住? 他做王府的管家已经多年了,平日里走到哪儿也是受人抬举的,便是连王府的主子对着自己都有几分体恤在里边儿,可今日倒是遭了好一顿骂,偏偏他还不能说些什么,实在是郁闷至极! “辛苦你了!今日过了,回头我会好好犒劳你的……只是现下还不能让那些客人离了马场,你多担待些。” 王华乾一看管家的模样便知道是受了人家的气了,当即开口安慰了一番。他也知道那些少爷小姐们的脾气,左不过是今日受了惊吓还丢了往日的体面仪态,不管脾气多好,现下都该生气了。只是眼下却是不能让他们回王府的,舔着脸哄人的活儿还得做下去。 第七十八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大老爷折煞奴才了,这是奴才应该做的。” 管家尽管也觉得那群主子让人头疼,但是王华乾这般客气,他也没什么好矫情的,毕竟他本来也是奴才,伺候人的事儿就是他的本职。 “王老爷,这位公子的伤我替他包扎好了,这是药方,调理身体、帮助断腿愈合的……老夫并不擅治骨伤,您大可以再请邹大夫看看,那位才是这方面的妙手。” 王华乾跟管家刚说完话,那老大夫便走过来向王华乾仔细交代了下岑西眷的情况。 那大夫也是沪地招牌极响亮的名医,只是专攻五脏之内的病症,并不擅长筋骨损伤,将他请了过来想必是小厮病急乱投医,只顾着抓紧时间就近请了个大夫。不过那大夫倒是实诚,临走前还特意嘱咐了王华乾再请邹大夫看看。 说来也是巧,先前在王府里老太爷就差人请了邹大夫,王华乾刚送走那位老大夫,这邹大夫便来了。 邹大夫甫一进来也没有多寒暄便上前替岑西眷诊治。方才那位老大夫并没有轻易为岑西眷修正断骨,只是将他腿部的淤血放干净然后包扎伤口,所以邹大夫现下诊治起来倒是方便许多。 —————— 马场右耳房 王霏霏今日是真的被吓得狠了,管家单独将她安置在右耳房,现在正在房中坐着,有些神思恍惚。她旁边坐着魏文新,给她倒了杯茶塞进手里,耐心安抚着。 魏文新原本是不愿意来的,虽说王霏霏身边有丫鬟陪着,但是到底男女有别,现下他与王霏霏在一间房里坐着还是有些不妥的。只是王霏霏来时一直拽着他的袍子,任他怎么哄都不愿意撒手,实在没办法了魏文新便一同来了。好在管家单独安排了房间和丫鬟也不至于说不清。 王华乾进来时瞧见的便是王霏霏捧着茶杯呆呆愣愣的样子。 王华乾让管家守着岑西眷治疗,他自己去了西苑和马厩查探情况,毕竟他走这一趟就是为了揪出这暗中捣鬼的人。 王华乾和王老太爷的想法一样,都认为今日之事是有人故意针对王家,所以第一时间就吩咐了管控住马场中的所有人,也亲自到了马厩查看情况便是连那疯马的尸体他都查看过。原本王华乾还以为会费些功夫,却没想到这凶手竟蠢出天了! “霏霏!你简直是胡闹!” 王华乾瞧着王霏霏那副表情就来气!现在知道怕了,害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 王华乾先去瞧了疯马的尸体,还专门请了大夫检验,这一验便验出了马腹中的大量蟾酥。这蟾酥虽可入药,但是过量服用却可导致惊厥、全身痉挛麻痹而死。马匹之所以发狂便是因为今日的草料中掺杂了蟾酥。 王霏霏的手法并不高明,虽然辗转了多人之手才最终在草料里下了药,但是却没有拿捏住身边的人。这事兜兜转转牵扯到了王霏霏乳母身上,王华乾以她的小孙儿稍一威胁,那乳母便承认了,只是到底是疼王霏霏,只将所有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便触柱而亡了。 王华乾自是知道此事是王霏霏做的,倒也没立即去找王霏霏算账,只等到邹大夫的诊治结果出来了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齐禀报给了王老太爷之后,这才来了右耳房见王霏霏。 “大伯……” 王霏霏被王华乾的呵斥声吓了一跳,身子一抖,眼里便有泪珠盈出来。自从刚才王华乾差人带走了李妈妈,王霏霏就知道一切都败露了,她也完了。 王霏霏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起了杀郁锦的心思,但是这个想法却越来越坚定。王霏霏知道她不聪明,甚至蠢笨得很。用这个法子弄死郁锦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委婉的法子了。 王霏霏从来都知道,世上一切的事都有因果,她今日害了郁锦,那么来日她的下场也不会好。但尽管如此,王霏霏把郁锦推出去的那一刻她心中是畅快的。她并不后悔,即使现在事情败露也不后悔。 “魏公子,我与霏霏有家事要说,还请公子回避一下。” 王华乾打断了王霏霏的话,转头对着魏文新下了逐客令。家丑不可外扬,王华乾实在没脸在魏文新面前审问王霏霏。 “王伯父,霏霏方才受了惊吓,您的语气实在重了些,霏霏不禁吓的……” 魏文新起身,安抚性地摸了摸王霏霏的脑袋,转头看向王华乾,秀气的眉毛微微皱着,似是不太满意王华乾对王霏霏的态度。 “魏公子,你先洗漱一下吧!方才是我唐突了,耽误了你的时间,霏霏给你赔不是了。” 王霏霏拿着帕子压了压眼下欲落的泪珠,施施然起身向魏文新行了个礼,抬头一笑,是少有的温婉神情。 “霏霏……那,那好吧……王伯父,文新告退。” 魏文新被王霏霏打断了话也并不恼怒,只是看着她现下的样子有些担心。在他的印象里王霏霏是最明艳靓丽的女子,忽然露出这样的温情的神态只让他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来。魏文新私心里是不愿意走的,只是霏霏的意思也是让他先回避,他便留不下来。只好跟王华乾行了礼,转身出了耳房。 “大伯父,李妈妈呢?” 王霏霏瞧着魏文新出去了,才回身望向王华乾开口询问。虽说面色有些紧张但是脊背却绷得笔直,这般底气倒真不像是才害了人的凶手。 “死了,替你揽下了所有罪责后撞柱子死了。” 王霏霏闻言身子一抖,眼泪扑簌簌的流下来,神情悲怆难掩。李妈妈是王霏霏的奶娘,是一手将王霏霏带大的人。王霏霏五岁之前还是王夫人亲自照顾的,只是五岁之后王夫人的心思便落到了郁锦和她的亲弟弟王元身上,自那时起陪伴王霏霏的就不再是母亲而是奶妈了。所以王霏霏和李妈妈之间的感情要比其他人亲近很多。 这也是王霏霏为什么会把谋害郁锦的事交给李妈妈来做的原因,整个王府里,也只有李妈妈是王霏霏能依靠的人。 第七十九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你既能指使她做出这样的事,现在又来哭什么!” 王华乾对这个侄女儿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的娇憨模样,现在却是成了自己要审问的歹毒凶手,一时间也觉得痛心惋惜。 “大伯伯,这一切都是我命令李妈妈的……您能不能替我好好安葬了她……” 王霏霏伸手擦干了眼泪,镇定开口,倒是不似方才那般心绪大乱。 “你为什么要害郁锦?你们儿时也是玩伴,你知不知道今日若非岑西眷救了她,她就死了!” 王华乾正在气头上,没有理会王霏霏的请求,只是开口诘问她。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她!我受够了她!” 事情败露,王霏霏早已经做好了认罪的准备,只是一听到‘郁锦’二字,她还是遏制不住的生气、狂躁、愤恨! “你……” 王华乾眼见着沉静的少女突然癫狂,大大的眼睛里弥漫着嫉恨、不甘,嗓音尖利,脖子上的青筋都凸起来了。不过是提了一句郁锦,王霏霏竟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你们都喜欢她、疼爱她!……无论我怎么努力……你们都看不到……看不到!” “孙慧慧……她是我的母亲啊!我的母亲……呵呵……可她眼里也只有郁锦!……” “不……不不……哈哈哈……还有我弟弟……那个不学无术的死胖子!” “没有一个人在乎我……郁锦!那个贱人!……她明明有父母……为什么还要抢走我的母亲!……为什么!” 王霏霏彻底失了理智,对着王华乾大吼大叫,又是哭又是笑的,面目扭曲,眼神凶狠,活像一个疯子。 “小锦身子弱……我们身为亲人,总是难免多怜惜她几分……“ 王华乾看着跌坐在地上哭嚎的王霏霏,心中也有些不忍,忍不住软和了态度,轻声劝慰。 “她身子弱,那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反倒是我……这些年来生不如死!……现在,倒是真的要死了……” “霏霏!别这么说!” 王华乾只听到王霏霏前半句,后半句王霏霏说得轻他并没有听清楚,只是依着王霏霏现在的模样,猜测着也不是什么好话就是了。 “呵……事情是我做的,大伯伯要如何处置就请便吧!” 王霏霏冷笑一声,神情轻蔑,是一点害怕都没有,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抬头看着王华乾,颇有一些挑衅的意味。 “你谋害郁锦性命,按照王家家规可是要活活打死的……只是,好在小锦没事……先回王府再说吧!” 王华乾此话并不假,王霏霏因一己私心惹出这么大的祸端,牵扯了几条人命,要是按照王府的规矩,必然是难逃一死,只是郁锦没事,王华乾到底是对王霏霏存了些回护的心思,所以并没有立即处置她,只先将她带回王府,看老太爷如何处置就是了。 “什么?……你说什么!……郁锦没死?……她没死?……” 王霏霏闻言从地上爬起来,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出声询问。 “小锦她没事,可是岑西眷为了救小锦被马踩断了腿,怕是以后都落了残疾了。” 王华乾并没有深究王霏霏的想法,只当是她因着暂时躲过一死而欣喜罢了,王霏霏问他,他也就如实回答了。 “她怎么能活下来呢!……我明明看见她死了!……明明她被马踩了,还被踢到滚了好几圈!……她怎么没死!……” 王霏霏垂着头,双手紧握耷拉在身侧,摇着头自言自语的,像是在说服自己郁锦已经死了。 其实那时王霏霏并没有看清郁锦的状况。一则是王霏霏当时站的位置只能瞧见岑西眷扑向了郁锦,看不到岑西眷推了郁锦一把,只当是岑西眷救人不成,反倒是把自己搭了进去。再则,岑西眷动作极快,当时场面又极其混乱,王霏霏混在人群里也瞧得也不真切,只是最后看见郁锦滚了出去,昏死在一边,所以下意识的认为郁锦已经死了。 王霏霏之所以能够坦然认罪,只是觉得郁锦死了,她的目的达到了,无论是死是活她都没带后悔的,只是现在王华乾告诉她郁锦没事,那么她所做的便是一场笑话,还搭上了自己和李妈妈的性命,这叫她如何甘心又如何承受,所以当即便失了理智。 “我要杀了她!不能叫她活!……她活了我就得死!” 王霏霏原还在发癫,只是下一刻便嘟囔着拔了头上的簪子挥舞着往门外冲,王华乾站在隔门较远的地方,一时不察还真让王霏霏跑出去了。 王霏霏叫嚣着要杀了郁锦,可事实上她连郁锦此时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但是她没办法在待在房间里了,她只觉得要被憋死了。 王霏霏甫一跑出来,便被从院外赶来的小厮围堵在耳房前边儿。身前是拿着长棍的小厮,身后是站在房中冷睨着她的王华乾,王霏霏被堵在中间是再无路可逃。 王霏霏捏紧了手中的金簪子,正打算动手,硬闯出去,忽的便见院门外一人一马冲进来,猛烈地势头硬生生的冲散了围着她的一圈小厮。王霏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再回神时她已经坐在了马上,出了王府马场。 “霏霏,你可有受伤?” 魏文新将王霏霏圈在怀里,白皙的手掌绕过王霏霏紧紧攥着缰绳策马向着城外狂奔。见王霏霏自打上马便呆愣着不说话,心中担忧便出声询问。 “我没事……文新。” 耳边传来的温热气息将王霏霏唤回神。她低头看了看身前的手,又转头抬眼看了看身后的男人,心中稍安,这才低声回了魏文新。 “那就好,霏霏,我在城外有一处祖宅,因着位置偏僻,所以少有人知,这段时间我们便到那儿避一避……好不好?” 魏文新听着王霏霏的回答,悬着的心才安定了些,只是又忽的想起他们二人此行的去处,心中又忐忑起来,顿了半晌这才小心翼翼的询问王霏霏的意见。 第八十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好啊!” 王霏霏闻言一笑,软声答应了。说完又伸手从魏文新手中将缰绳接过来,驱马跑得更快。王霏霏是会骑马的,她和郁锦不同,她向来活泼好动,骑马射箭都会一些。小时候因着无人拘束,比男孩子还要调皮些,但与此同时她又有一手好女红。单独挑出来看,王霏霏也是个极出挑夺目的姑娘。但对上郁锦,可能是因着二人处于两个极端,所以总是处于难堪的境地。 “抱着我,别摔了!” 王霏霏微微矮了些身子避开旁侧里横生的树枝,抽空对魏文新说道,娇软的声音含着些肆意的笑意。她是真的喜欢策马飞奔的感觉,那样颠簸狂放的节奏足以甩掉一切禁锢和烦恼。从前王霏霏常常会偷偷去骑马,只是后来刻意学着郁锦的闺秀做派便弃了马术,现在看来也挺不值当的。 魏文新有些受宠若惊,没出声但是双手却是轻轻攀上了王霏霏的腰肢,王霏霏被风扬起的长发拂在身后男人的脸上,若有似无的清淡香气惹得男人红了脸。 王霏霏察觉到魏文新的动作,嘴角笑意加深。曾经她以为独自策马在草场上漫无目的的跑上一圈便是最快乐的事儿了,可现在她才明白,带上魏文新一起骑马才是最快乐的。 ———————— 王府书房 “王庆!你个老匹夫!你还我儿子的性命!” 王老太爷收到王华乾派人递过来的消息便当机立断将张老爷请到了书房单独谈话。也是方才张老爷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张鹏死在了王府马场。 丧子之痛让他一时忍不住脾气,对着比他都大了一辈的王老太爷破口大骂。 “张老爷,你失去了儿子我也很痛心,鹏儿是个好孩子,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好受哇!” 此事到底是王家理亏,张老爷让老太爷没脸,他也只有受着的份儿。王庆假模假样的挤出几滴眼泪,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好似是他死了儿子。 “你别来这一套,这事你不给我一个交代,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张老爷原就是个混不讲理的,现下死了儿子,虽然难过但是更重要的是要个说法,换言之就是王家要给张家赔偿。 “张贤弟放心,我此番将你请过来就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王家最近有一批瓷器要运到京城,此去路途遥远,放眼整个沪地也只有张贤弟替我走这一趟镖,我才放心呐……” 王老太爷是个商人,张老爷的话一出,他就知道这是要谈‘价钱’了。所以当即表示了一番王家的诚意。 “要是贤弟帮我走这趟镖,我出高于市面三倍的价钱!” 王老太爷瞧着张老爷没出声,略微一顿又继续说道。 张老爷闻言眉毛一挑,对王庆提出的交易有些心动。王家这笔生意原就是赚钱的,况且王家还另外承诺了三倍的报酬,粗略算下来也有三百两纹银了,要知道如今朝廷的辅国将军若是不算禄米也才三百一十两的年俸!这一趟镖若是走下来便赚足了一个将军的年俸。 张老爷心中蠢蠢欲动但面上不显,皱着眉似是不满王老太爷的提议。 “张贤弟这是对王家的赔偿不满意了?……贤弟也莫忘了,令公子是被疯马踏死的,又不是被王家人踩死的……若要深究起来,王家至多只是个看管不利之罪,现下这般赔偿,不过是王家看中同张家的情分呐!” 王老太爷施施然靠在太师椅上,姿态放松,也没了刚才热切亲昵的态度。王家确实不愿意同张家交恶,只是若是有人硬是瞎了眼找教训,那王家也没那么好的脾气被威胁,左不过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谁也别想好就是了! “老太爷言重了,我只是想起了鹏儿,一时伤心失神而已……鹏儿是个好孩子,这些年走南闯北的我也都带着他,我许多走镖的兄弟都喜欢他……可现在鹏儿就这么没了,他的那些叔叔伯伯也不知道会怎样难过……” 张老爷攥着袖子抹了把眼泪,面上戚戚然,心中却不以为意,哭谁不会?威胁谁不会?王庆这个老王八还想这么不痛不痒的了事,想得倒美! 王庆闻言面色不虞,张勋的意思他懂。张勋是干镖局的,常年在外,江湖上难免会结交几个匪气的弟兄,其中不乏有些大镖局的家主、镖师。张勋这是在威胁自己呢! 王老太爷心中也是忌讳的,王家做的是瓷器买卖,若是仅仅在沪地做买卖,那王家便不会有今日的家底。王家的瓷器会运往各地买卖,其中便少不了镖师的助力。要是张家勾结各大镖局断了王家的运货手段,那场面便是有些难办了。王老太爷并不想闹到如此地步。 “贵府大公子近日可好?听说前几日似乎又病了一场?” 王老太爷不知想到什么,敛了面上阴沉的神色,突然发问。 “……鹏儿尸骨未寒,老太爷你说他好不好!” 张勋原以为王庆是口误,可等他说出后半句话时,便知晓王庆问的另有其人。一想到那人,张勋心中一紧,原本松散的姿态也尽收了去,脊背绷得笔直,像是受了惊的豹子,阴恻恻得紧盯着王庆。 王庆瞧着张勋此刻的姿态,心中便有了底,一时间倒是有了应对之策。 张勋有个元配妻子,十六年前就死了,只留下刚满六岁的幼子张安。今日丧命的张鹏则是张勋的继室生下的儿子。张勋与死去的妻子原是十分恩爱的,相伴五年他身边都没有任何姬妾,若是妻子长命些,倒也是一对神仙眷侣。 可惜事与愿违,张鹏这些年走镖,虽说结交了不少朋友,但仇人也不少,还多是些恶贯满盈的土匪。被这样的人记恨上,早晚是要出事的。张夫人便是在带着儿子回娘家的路上被张鹏的仇家谋害的。 张夫人是个弱女子,身边跟着的仆人虽说是镖师出身,但到底挡不住人多势众的山匪,最终被人一刀砍了脑袋,还未来得及出声便丢了性命。张勋赶到时妻子的尸身都已经凉透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张安被张夫人藏在了马车车座底下才逃过了一劫。 第八十一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只是那张安虽说是保住了性命,却是成了个痴儿。张勋为此请过无数名医妙手,但也没能治好张安。那些大夫都说张安并没有受伤,脑部也无伤口病症,最后只能推测说许是幼子亲眼见母亲死在自己面前受了大刺激,一下给吓傻了也是有可能的。 虽说张安傻了可张勋依旧疼爱这个儿子,后来娶了继室也是因为他常年走镖无法照顾张安,娶个女人照顾幼子而已。至于继室生下的张鹏后来更是顶了张安大公子的名号为他挡灾挡难。张勋生怕当年的事再次发生,所以张鹏出生后便对外称张安病死,张鹏成了张府惟一的大公子,若是再有人寻仇也不会针对张安。 这都是陈年旧事了,若非王老太爷活得久又耳目通便,恐怕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现下想起来倒是歪打正着。 “你什么意思?” 张勋是个混不吝的,平日里也没少受过威胁,大多也就跟听笑话似的,可是王庆一说起张安,他便慌了。 “没什么,只是老夫忽然想起令公子,问问罢了……令公子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吧?听说现在还未娶妻?” 王庆耷拉着眼皮,意味不明的扯些话,跟个媒婆似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 提及张安,张勋是一点耐心也没有,只想尽快除掉隐患。王庆既是知晓当年事,现下无非是想跟他谈条件而已。 “我家二子有一嫡女王霏霏,现下正待字闺中,若是张贤弟有意,促成这一对姻缘也是件美事……” 王庆向来赏罚分明。在他看来此事既然是王霏霏一手策划,那么这烂摊子也应当她自己收拾才是,断没有让别人替她受过的道理。 王庆知道张勋难缠,仅仅靠钱财很难讲此事揭过去,但是一旦扯上张安,这事就简单多了,所以现在他是毫不犹豫的将王霏霏送过去抵债。 “安儿需要的是一个能照顾他、为他生儿育女的贤妻良母,可不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 张勋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心中也明白,张安现在的状况与幼子无异,他的妻子必须是贤惠能干且不嫌弃他的,这王霏霏是个娇娇小姐,怎么看都不合适嫁给张安。 “张贤弟放心,霏霏是个孝顺的孩子,我既开口了她必然是听我的……安儿现在的情况需要人照顾,只是你门张家也是显赫人家,总不好娶个村妇吧!其他的人家的闺秀恐怕也不好掌控……不如娶个知根知底的,我家霏霏就很不错,只要王家还在,我保证她全心全意的伺候安儿一辈子……” 王庆仍是十分诚恳的劝说着,好像认定了张勋会答应这个提议。 不得不说王庆是个‘谈价钱’的高手,一番话还真就说进张勋心坎儿里了。张家的门槛在这沪地不算低,按理说张安是要娶个大家闺秀做妻子的。可出了那么一摊子事,再娶些高门闺女,张安只有被嫌弃的份儿,但若要是娶个平头百姓也是要让人家嘲笑的,而且现在张鹏死了,张家传宗接代只能靠张安了。 他的亲事就更要好好斟酌,如今高不成低不就的局面真的是愁煞人!王庆此举倒是替张勋解了燃眉之急。 “如此,那我就不辜负老太爷的美意了!” 张勋懂得顺坡下驴,王庆既然知晓了张安的事,那么他可以把孙女送上门也可以伤害张安,张勋常年在外,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若是王家以张安做威胁那他还真没办法。如此想来还不如承了这三倍报酬和亲事。 —————— 王庆、张勋二人达成共识,王府今日的危机基本算是解决了。 傍晚时分,王华乾站在府门口,亲自将众位宾客送走。王府这场宴会虽说收到不少贺礼但如今损耗得银钱也不少,毕竟许多公子小姐在马场受了惊,王府都送了份礼以作赔罪。待到天全黑了,王华乾才一脸疲惫的走进书房。 “父亲,客人都送走了,礼数也全了。” 王华乾进门便看到了坐在屋内的王老太爷,连忙躬身回了话。 “嗯。岑府那边怎么处理的?” 虽然其他的人都打发了,可王庆的脸色还是不大好,毕竟岑西眷一事还未处理。 “岑老爷前不久去了汉阳府,至今未归,岑府就只剩下岑夫人一人,儿子怕岑夫人承受不住……便先将此事瞒了下来,只以子平的名头递了消息过去,说是他与岑夫子相谈甚欢,故此留岑夫子在府中歇上一晚……” 王子平是王华乾的二子,也就是在岑西眷的私塾上学的那位,以他的名头留人倒是说得通。 “锦儿如何了?” 王庆暂时也没想好如何安置岑西眷。岑西眷是郁锦的未婚夫,现下为了救郁锦废了腿,王家是如何处理都不对,这事儿还得岑西眷醒了再说。 “锦儿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现下还未醒,大夫说最晚明日就会清醒。” 王华乾也没有追问王庆关于岑西眷的事,只是顺着王庆的话回答了。他对于岑西眷一事也是颇为头痛。 “父亲,霏霏被魏文新带走了……儿子派去的人跟丢了……” “啪!” “孽障!给我惹出这么大的事来还有脸跟着男人跑了?” 王华乾的话还未说完,王庆便怒不可遏的拍了桌子大声斥骂。王庆对王霏霏这个孙女原是没什么印象的,只依稀记得是个骄矜的姑娘。毕竟王家子嗣众多,相比于二房,王庆平日里见得最多的还是大房的几个孙辈。只是他没想到,这个王霏霏竟能给他惹出这样大的祸端! “父亲……霏霏此番的确是犯下大错……可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 “乾儿!将来你是要做王家家主的人,这样优柔寡断如何能成大事!我已经将王霏霏许给张家的张安做媳妇了,半月之内你必须要把人给我抓回来,你我能等,可张家不会等!” 三个儿子中,王庆向来最倚重长子王华乾,只是今日王华乾实在叫他失望,加之在张勋处受了一肚子气,王庆便忍不住斥责。 王华乾听到王庆的安排,一时也有些吃惊。张安此人他也是只晓的,若是将王霏霏嫁过去怕是比让她死还要难过。但王华乾也不敢对王庆的决定有什么意见。他一直都清楚,自己太过心软,关乎王家利益的事情,父亲总归是对的。虽说有些怜惜王霏霏,但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子做出损害整个王家的事。 “是,父亲,儿子会尽快的。……父亲,另有一件事……儿子在查探疯马一事时,在马厩抓到了正要替霏霏销毁证据的三个家仆,儿子审问一番才知道……这三人都是二弟的人。” 王华乾回话间有些迟疑,毕竟二房的事大房是不好掺和的,他多说了反倒是有些别的意味了。 “二房最近有些不安分了,本来就是庶出,如今还想翻天不成!” 王庆倒是没有多想,毕竟他自己的儿子,脾气秉性他也是清楚的,他这般说也只是告诉王华乾,要做什么便放手去做,不必顾及什么。相比于一个庶子来说,还是整个王府的和睦安宁重要些。 第八十二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这天夜里寅时,郁锦便醒了过来。 “表小姐,您醒啦!” 郁锦睁眼甫一抬手顺了顺心口,床边守着的丫鬟便察觉到她的动静,带着笑脸将她扶起来,安置好后,又转身倒了杯蜂蜜水端给她润嗓子。 “你是……大伯母身边的香儿?” 郁锦喝了水,混沌的意识才清醒了些。四处望了一圈儿,这处屋子倒是她在王府作客常住的那间,面前站着的丫鬟她瞧着面熟,到好似是大伯母身边的。 “是,表小姐好眼力,奴婢正是香儿。” 香儿接过郁锦手中的茶盏,哄着郁锦开心。 “香儿姐姐,岑公子现下如何了?” 郁锦现下缓过神来,便立即想到了岑西眷,她隐约记得自己晕倒之前目之所及都是一片血色。如今她自己醒过来了,却不知岑西眷如何了。 “这……岑公子如今安置在东苑厢房,请大夫瞧过了……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只是现下还未清醒……” 香儿见郁锦发问,也是面露难色,支支吾吾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大老爷早就交代了岑公子的事暂时不要告诉表小姐,之所以派了香儿过来也是看中她是个稳重、嘴紧的,不会在主子跟前儿乱嚼舌根。 现下郁锦问起,香儿是真没胆子说些什么,再者岑公子具体如何了香儿也并不清楚,只是根据众位主子的反应看来,应当是不大好。 “好姐姐,您就告诉我吧!我实在担心得紧……” 郁锦知道岑西眷保住了性命,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只是一瞧香儿的样子便知是得了吩咐瞒着自己什么了,郁锦心中难安,可香儿是大伯母跟前儿的人,郁锦也不好摆主子的架子逼问她。 捏着被子的手紧了紧,郁锦又缓了语气撒娇哄着香儿,看能不能再得些别的消息。 “表小姐,您这是折煞奴婢了……奴婢不敢隐瞒小姐,实在是奴婢也只知道这些呀!” 香儿‘噗通’一声跪在郁锦床边,做出一番被郁锦逼得没法子的妥协之态,可嘴上却严实得紧,来回也就这么几句,多的是一个字儿都没有。 “香儿姐姐,你起来吧!我也没有为难你的意思……” 郁锦心中着急得紧,只是也不能拿香儿撒气。便又伸手虚扶了香儿一把,示意她起身。 “香儿,替我更衣。” 郁锦因着白日里吐了血,现下虚得很,稍稍挪动下身子便觉得心口喘不上气。岑西眷所在的东苑离这处远了些,如今又是夜里,郁锦原想着去看他的想法因着眼下的境况便被舍弃了。只是现在从香儿嘴里问不出岑西眷的情况,所以郁锦也顾不得惊扰王府长辈的后果准备夤夜前去探望岑西眷。 “表小姐!使不得……如今更深露重的,您又才清醒,要是着了凉,又该让老太爷忧心了……左不过只有一个多时辰天便亮了,您不如再歇一歇,养足了精神再去瞧岑公子?” 香儿眼见着郁锦掀了被子便要起身,连忙扑过去抱住郁锦的腿,将被子捞过来拢住郁锦单薄的背,极力劝着郁锦。 “香儿……我担心他,你就让我去看一眼他好不好……” 郁锦身上没多少气力,香儿拦着,她也挣扎不开。只能好言恳求香儿通融通融。 “锦儿醒了?这会子吵吵嚷嚷什么呢?” 里间郁锦与香儿尚未争论出什么结果,便见郁夫人撩开帘子进来。一脸冷凝,倒是没什么亲昵意味儿。 郁锦偏头望过去便见自己的母亲皱着眉走过来,嘴里虽挂念着自己,可语气严厉,显然是听见方才她与香儿的话了。 香儿见郁夫人来了连忙起身,将郁锦床边的位置留出来。请安行礼后便垂着脑袋,不声不响的站在旁边等候吩咐,不敢多看一眼。 香儿在王府里待了好些年了,这位郁夫人还未出阁时便是个极厉害的主儿,莫说她这个做奴才的,便是她的主子王大奶奶也是被这位郁夫人甩过脸子的,香儿实在不敢触这位的霉头,但没得主子的吩咐也不敢擅自离开,只好缩在角落装木头摆件儿。 “这才好些了,又在闹些什么!” 郁夫人坐到床边,眼神凌厉的剜了郁锦一眼。见着郁锦苍白虚弱的样子先不是关心,反而是劈头盖脸的指责。 “母亲……” 郁锦平日里虽见惯了母亲严厉的样子,可是今日到底是受了大惊吓,现在心中担心岑西眷,身上是愈发不好了,猛然被郁夫人一训斥,还是身子一颤,红了眼眶。苍白的唇嗫嚅两下,唤了句母亲便再也说不出别的来。 郁夫人瞧着郁锦这般模样,心中更是窝火。 原本王华乾是吩咐过郁锦之事先瞒着王宝珠的,但是王宝珠到底不像他人那般好糊弄,依着她的手段,不过三言两语便将今日之事查探得清清楚楚。 原本王宝珠是守着郁锦的,只是方才她的大嫂子,王大奶奶亲自过来劝她去用些饭菜,她不好驳了她的面子,这才离开了一会儿。谁知道这不过一会子时候便让郁锦在王府下人面前丢了小姐脸面。大半夜的吵着要去见一个男人,这算什么事! “香儿你也是,表小姐生病胡闹就罢了,你也糊涂了么!大半夜的……你也不晓得拦着?也不知道你们夫人是怎么调教下人的!尽是些没脑子的!” 王宝珠不好当着下人的面数落郁锦,便转头拿香儿撒气。言语间还极不客气的奚落了王大奶奶。 “夫人说的是,是香儿疏忽了,大奶奶派奴婢来照看表小姐原是好意,只是奴婢愚钝,办砸了差事,夫人宽容心善,还望夫人恕罪。” 王宝珠正在气头上,香儿自不会同她争论什么,只是说了番漂亮话,向她讨了饶便罢了。 “母亲,此事不关香儿的事,是女儿鲁莽了……母亲莫要迁怒旁人了……” 郁锦知道母亲的脾性,现下也不愿见香儿受了不该受的责罚,缓了缓神,到底是开口求了情。 “……罢了,你下去吧!” 郁夫人瞥了眼郁锦,眼里尽是不赞同,但是架不住郁锦执拗,所以还是挥手让香儿退下了。 第八十三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身上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香儿让王宝珠给打发了出去,她该撒的气也撒了,转头瞧见郁锦泪水涟涟的模样,到底还是有几分心疼的,故而软了语气关心几句。 “多谢母亲关心,女儿现在已经没事……只是……只是女儿心中实在担心西眷哥……” 郁锦抚着心口,略有些紧张的开口请求。只是话还未说完便被王宝珠厉声打断。 “闭嘴!郁锦啊郁锦,你的规矩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么?你瞧瞧现下是什么时辰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往外男房里钻什么?” 王宝珠一边说着一边拿尖利的红指甲戳上郁锦的额头,直将她光洁的额头戳出红印来方才罢休。王宝珠现下倒是有些后悔这么多年因着怜惜郁锦身体弱而放任她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了,否则现下也不会说出这般没脑子的话! “母亲,我求求您!就让我去见见西眷哥哥吧!他是为了我……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若不是他舍身相救,女儿如今就是一具尸体了!求求您……!” 郁锦见母亲态度坚决,若是往日她必不会再忤逆母亲的意思,可是今日众人的态度让她对岑西眷是否性命无虞这件事存了疑心,郁锦害怕若现在不能看上岑西眷一眼,万一再看不到他了…… 总之郁锦现在是方寸大乱,心中的猜测是越来越让她难以安心,唯一的念头便是马上见到岑西眷。所以她也顾不得别的了,直接掀了被子,扑跪在王宝珠面前,苦苦哀求,泪水流了满脸。 王宝珠冷眼看着郁锦也不说话。 “母亲……女儿今年初秋便要嫁给西眷哥哥的……我是他的未婚妻!我看看他不打紧的……” “啪!” 王宝珠听着郁锦越说越离谱,一时火气上涌,忍不住抬手甩了郁锦一个巴掌。 “郁锦!你是我的女儿!你先下这般做派简直丢尽了我的脸!我实话告诉你,岑西眷还活着,但是他的右腿废了……是废了!锦儿你懂不懂?我们郁家不会要一个瘸子做女婿!你是我的女儿,我也不会让你嫁给一个残废!” 郁锦尚未从巴掌中回过神,下一刻便被岑西眷右腿残废的消息给吓傻在原地。原本抱着王宝珠双腿的手也颤颤巍巍的松开,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犹如雷击。 王宝珠的话说的很直接,没有给郁锦任何转圜的余地。王宝珠一生都是个极要强的人,在王家她是府中最受宠的四小姐,出嫁时是沪地最风光的新娘子,嫁到郁家后更是郁府唯一的掌家夫人,便是郁老爷也是极顺从她的。 王宝珠称心如意了一辈子,郁锦作为王宝珠的女儿,又是个长相标志的才女,王宝珠是如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嫁给岑西眷这个瘸子的。 再者,抛开王宝珠个人的看法,就是依着郁家的门楣来看,若是岑西眷还是原来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解元,那么他与郁锦便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只是眼下身上有了残缺,倒是配不上郁家的女儿了。 “母亲!我要嫁给岑西眷!我要嫁给他!……都是我,都是因为我!郁家不能悔婚……不能悔婚!” 郁锦太了解她的母亲了,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是母亲有了悔婚的心思!郁锦对母亲的想法失望至极,岑西眷是为了救她才落得如此下场,所有人都可以抛弃、厌恶岑西眷,但她不能!郁锦不能! “锦儿,我知道你是个心善的,只是婚姻大事绝非儿戏,你身子素来不好,这岑西眷还不知往后站不站的起来……你是被我和你父亲娇养长大的,若是你嫁给了他,还要日日伺候着他,你如何受得了!他岑西眷是救了你,我们郁家也不是忘恩负义的……赔些钱财,再让你父亲在生意场上多照顾着些便罢了……至于你同岑西眷的婚事还是算了的好,娘改日便找岑夫人商量……” 王宝珠瞧着郁锦跪了好一会儿,又哭得像是要断了气似的,凄惨极了。也有些担心自己的话说重了伤了郁锦的身子,故此才压了火气,缓声跟郁锦讲明其中利害。 “母亲,女儿不从!若是……若是母亲硬要逼着女儿悔婚,女儿只好一死全了这份情谊了!” 王宝珠的话郁锦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她也明白母亲是狠了心要悔了这桩亲事的。一时间心绪激动,竟是起了轻生的念头。猛地擦了把眼泪,站起身,踉踉跄跄的便朝一旁的柱子撞过去。 “锦儿!!!” 王宝珠没想到向来乖巧听话的女儿能做出这般行径,一时没拦住,竟是生生让郁锦碰了柱子。登时额角就涌出鲜血,瘦削的身子软倒在地。 里屋这般大的动静,到底是惊动了外边儿的丫鬟婆子,众人进屋,便见王宝珠抱着不省人事的郁锦跪坐在地上,神情慌张。 郁锦这事闹得王府众人又从睡梦中惊醒,便是王老太爷都起身特意过来探望了郁锦。好在郁锦身子虚弱,没多大的力气,虽说流了血,模样瞧着吓人但是伤得并不严重。 王宝珠是被郁锦胡闹怕了,唯恐在王府待着继续丢人。所以天一亮便吩咐人套了马车,带着尚在昏迷的郁锦赶回了郁府。 —————————— 这日未时,岑西眷方才醒过来。 “岑少爷,您醒了?” 岑西眷甫一醒来便觉右腿剧痛难忍,尚未说话,便疼出一身冷汗。 待到岑西眷适应了这般疼痛,才抬眼瞧了瞧方才说话的人——是个脸生的丫鬟。岑西眷立即反应过来,此刻他怕是还在王府。 “郁锦郁小姐如何了?” 岑西眷只记得他昏迷之前是将郁锦推开了的,只是不知道郁锦究竟如何了,心中担忧难安,便问了眼前的丫鬟。 “表小姐昨日从马场回来瞧着是昏迷了,原是没什么事,昨日晚间就醒了,但是……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夜里又叫了大夫,今日天一亮,便叫郁夫人接回郁府了。” 这小丫头也不是主子近前服侍的,加之郁锦和岑西眷一事,府中原就瞒得紧,她虽知道些但其中缘由就不知道了。 小丫头没见过岑西眷这般俊俏的男子,眼下被他盯着问话,只觉得羞涩得很,知道什么便倒豆子似的全说出来了。 第八十四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岑夫子醒了?” 岑西眷还想再问详细些,便被前来探望的王华乾拦住了话头。 “王老爷” 岑西眷坐起身,抬手朝王华乾作了一揖,算作问好。 “夫子不必多礼……夫子此番倒是受王家拖累了,老夫惭愧啊……” 王华乾瞧着岑西眷自醒来时便安静温和,没有丝毫怒意,一时间心中更加歉疚。 “王老爷不必自责,疯马滋事也是意外,怨不得王家。” 岑西眷心中自是明白,此事怕是另有蹊跷,且应与王霏霏脱不了干系,只是到底是王家的家事,岑西眷之所以受伤也是因着救郁锦,说白了是受了无妄之灾,倒也并不好插手多管。现下王华乾一个长辈这般拉下脸来向他道歉,他倒是不好咄咄逼人,只是岑西眷别的可以不在乎,但有人蓄意谋害郁锦,他却是不能放任不管。 “不知府上二房的嫡小姐如何了?那日她同锦儿都在马场。” 岑西眷此话问得突兀,旁人或许不懂,但王华乾是知道事情原委的,自是明白岑西眷此番是在试探王家对此事的态度。 “你们先下去吧,我同岑公子有话说!” 王华乾没有回答岑西眷的,只先屏退了屋内伺候的丫鬟小厮。 “不瞒夫子……此番祸事却为王霏霏一人谋划,我竟不知那孩子何时对锦儿存了这般恨意……马场一事不仅害得岑夫子重伤,也害得那张家镖局的张鹏公子丢了性命……至于霏霏,王家自会严惩不贷,此事由老太爷亲自处置,夫子放心,王家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王华乾将事情大致给岑西眷说了,只稍稍隐瞒了王霏霏嫁进张家的事。毕竟是王家的私事,且也不大光彩,故此没有同岑西眷细说。 “王家行事向来公允,为人称道,晚生自是放心的。” 岑西眷一听到张家,倒是不担心王家袒护王霏霏了,毕竟张家家主张勋向来难缠,如今被人害死了儿子,定不会轻易罢休,王霏霏是无论如何都没什么好结果了。 “……只是,晚生还有一事想要问一问王老爷……不知郁小姐如今可还安好?” 岑西眷略微一顿,又开口询问王华乾,郁锦的境况。方才那丫头说的粗略,岑西眷还是担心郁锦,如今既然王华乾来了,问问也是无妨。 “锦儿昨日在马场并未伤着,只是瞧着夫子你被马踩伤,一时惊吓,气血激荡,呕了口血,人并无大碍,修养一段时日便可……只是……只是昨日夜里有些不大好,今日被郁夫人接回府去了,想来也是无碍的……” 王华乾皱了皱眉,有些犹豫,到底是没将昨日夜里郁锦的事告知岑西眷,只是一再叫他放心便可。 “多谢王老爷告知晚辈。说来晚辈在贵府已经叨扰多时了,现下也该回去了,母亲独自在家中,晚辈也不放心,晚辈谢过贵府款待。” 岑西眷暗自观察王华乾的神情,见他面有难色便知郁锦昨日夜间之事怕是不好对他这个外人说道,当下也没有再问,只是微微俯身向王华乾行了一礼,有告辞之意。 “夫子此话便是见外了……夫子的伤尚未痊愈,何不在王府中多修养几日,待伤好些了再回去也不迟?” 王华乾倒是真心实意的担心岑西眷路上颠簸导致伤口恶化,想要留他再多住几日,只是岑西眷却是不愿再待了。 一则是他现下牵挂郁锦的身体,一直住在王府既问不出郁锦的具体消息,又不好同郁锦联系,他这般空牵挂也是焦灼得很,还不如早早回了岑府,无论是递些书信还是别的法子,总归是能得些消息的。再则,母亲一人在府中,他也的确怕母亲担忧。故此岑西眷还是婉拒了王华乾的好意。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王华乾便要离开,亲自去打点一下岑西眷回府的事情。只是他起身走到了门口却又忽的停住了脚步,多说了一句: “西眷……你可知你的右腿小腿骨尽数被马踏断,虽说是保住了……只是往后怕是要落下跛脚的毛病了!” 王华乾没有回头看岑西眷,只是背对着他,嗓音低沉带着些不忍。王老太爷原是嘱咐过他,若是岑西眷没有主动问起,便不要告知他这件事。原是想着,现下瞒过了岑西眷,等他回了岑府再晓得此事,王府大可以推脱一番,起码不至于如此被动。 但是岑西眷虽没有问自己的伤势,可王华乾到底是心中不忍,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他。毕竟抛开别的不说,岑西眷是他儿子的恩师,便是这番交情在,也不好如此瞒他。 岑西眷闻言愣了好一阵儿,连王华乾推门出去都没有反应。 对于伤势岑西眷其实心中是有底的,只是真的被告知结果时,还是免不了心中痛苦一番。 自他醒来便觉得右腿剧痛难忍,方才他有意微微挪动右腿,却是完全使不上力,他便知道这伤腿怕是难以痊愈了。 岑西眷低着头不言不语,他心中痛苦、颓丧……百感交集,却唯独没有后悔,毕竟以一条右腿换来郁锦安然无恙,他是心甘情愿的。那些低迷情绪也仅仅来源于从此成为一个跛脚男人的惶惑而已。 想到郁锦,岑西眷心中又多了些不安和惭愧,他原来是沪地才子,自是能做郁锦的夫婿,现下却是成了个跛脚的残废……岑西眷自己都接受不了这番变故,更何况郁锦。他只要一想到将来与郁锦同行时自己一副跛脚的模样,心中便忍不住揪痛……他怕郁锦会嫌弃他。 ———————— 岑西眷还是走了,走时依旧是温和模样,向王老太爷和王华乾一一道别后便坐上了王华乾为他准备的马车,摇摇晃晃回了岑府。 岑西眷回府时,岑夫人尚不知岑西眷受了伤,甫一见岑西眷被人抬下车,右腿缠了层层叠叠的纱布,差点没吓晕过去,等回过神,便又扑在岑西眷床边哭了好半天。 岑西眷唯恐母亲哭坏了身子,只好温声劝慰着,还一并将真实伤势瞒下了,只道是断了腿,慢慢修养便好了,不会留下什么暗伤。 第八十五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岑西眷耐心劝了许久,岑夫人总算是止了哭声,只是还是忍不住捏着帕子抽抽噎噎的埋怨: “早知道会遭这样大的罪,那王府的劳什子宴会,我定不会叫你去!……好好的,去那马场作甚!平白的让你受了苦……” 岑夫人少有这般撒泼的样子,只是瞧着岑西眷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心中便是忍不住冒火。 “母亲,别气了,儿子没什么事,休养一段时间也就好了,此事王家会给出交代的。” 岑西眷嘴角挂着淡淡笑意,与寻常无异,只是心中艰涩却是无人知晓。 “你也是……好好的逞什么英雄!见那疯马过来也不晓得躲?偏偏要救别人……” “母亲,您是最温柔善良的人,若是儿子真的见死不救,母亲到时候也是要埋怨儿子的。” 岑西眷此番受伤是为了救郁锦,只是他知道母亲向来护短,唯恐因为此事母亲便对郁锦生出些怨怼,故此并没有告诉母亲真相,只说是顺手救下了个小马倌儿,自己一时躲闪不及才受了伤。 “唉……你尽会同我狡辩,我懒得管你了,此番也好叫你长长记性!” 岑夫人肚里一堆埋怨被岑西眷一句话尽数堵了回去,瞪着眼睛有些气恼却又拿岑西眷没办法,只是瞧着儿子还有精神同她斗嘴,她倒也不似先前那般伤心了。 “是是是,母亲教训的是,儿子以后会注意的,保证不会再受伤。” 岑西眷打量着母亲的神色,便知她这是没事了,连忙陪着笑脸说上几句好话,此事便也罢了。 “现下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熬点粥来,先填填肚子?” 岑夫人往外瞧了一眼才发觉现下时候不早了,岑西眷回来便陪着自己说话,如今耽搁了好一阵儿,若是没在王府用饭,那该饿狠了。 “儿子确实有些饿了,想吃母亲亲手熬的榛子枸杞粥。” 岑西眷因着心中揣着事儿,故此回来得急,并没有在王府用午饭,饿到是真的饿了。原本是不需要岑夫人亲自动手的,只是岑西眷想了想,还是借此将岑夫人支开了。 岑夫人一听儿子饿了,还说要吃她亲手熬的粥,当即应了便去厨房准备,走到门口又将平日里伺候岑西眷的小厮唤进屋里,照看岑西眷。 “阿言,将笔墨拿过来。” 岑西眷撑着坐起身,又将搁置在一旁的小几挪到塌上,接过笔墨写了一封信。 “你差人将这封信送到郁府郁锦小姐手上。” 岑西眷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方便出门,所以只好给郁锦写封信,问问她的情况。 “是,少爷。” 阿言接过信封,转身出门。 岑西眷虽安排好了一切事宜,只是心中还是不安定。明明疲累的很,却没有丝毫睡意,只好就着手头上的笔墨,写写字,就当是安抚心绪。 —————————— 城西七宝里弄 这里是沪地贫民、乞丐的聚集地。狭窄逼仄的一条里弄,只不过零零散散几间低矮的瓦房。有些房子,不仅房顶盖着稻草,便是连漆黑的墙体都歪歪斜斜的,活像是遭了大火。 这处地方偏僻的很,莫说是人,便是花草都不往这处长,放眼望去都是光秃秃的一片。除了大风从屋顶掀下来的干枯稻草,便是遍地垃圾污秽。还未走近,空气里就充斥着一股肮脏腥骚,似乎混杂着粪便恶臭的气味。 尽管如此,住在这里的人却是不少。沿着墙根看过去,都是瘫坐在地上的乞丐,每间房里似乎也挤着不少人。沪地的繁华与这里的人是一点儿也不相干。 “今日卖了多少钱?” “五十文。” 里弄的一间瓦房里,一个中年妇人坐在缺了靠背的木椅子上,面带不虞的瞪着面前垂首立着的少女。 少女伸出手从怀里掏出用皱巴巴的碎布片包着的铜钱递给妇人,只见那妇人摊开帕子细细数了数里头有些发黑的铜钱,接着又撇撇嘴开始数落少女。 “怎的只赚了这么点儿?都不够家里一天的口粮,你是不是又偷懒了?” 与数钱时的雀跃表情不同,现下对着面前瘦削的少女,妇人的神色极为凶狠,活像个讨债的,根本不像一个母亲瞧着女儿的神情。 “娘,我没有……这些时日,市面上多了不少从西洋过来的洋纱,料子轻巧又便宜……我的帕子只是拿劣质布料绣的花,根本比不得那些洋纱,买的人便少了……不是我偷懒。” 少女听见妇人的呵斥,终于抬起了头,有些紧张的小声解释。 少女穿着一身麻布衣裳,因着浆洗多次已经瞧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肩膀和裙摆处还打着大大的补丁,一瞧便知过得拮据。只是少女生的白皙清秀,乌黑的长发扎成辫子垂在身后,在细腰间晃荡着,臂弯还挎着一个竹编篮子,篮子里整整齐齐摆着各种颜色的绣花帕子。 少女站在有些昏暗的破屋里,倒是像只清凌凌的茉莉,瞧着便惹人怜爱。 “你若是绣花绣得再精巧些,这些帕子也不会卖不出去!” 那妇人根本听不进去少女的解释,只是一味指责。 只是这话实在说得冤枉。那篮子里的帕子一瞧便是极劣质的布料,只是那上头的绣花却是栩栩如生,无论是蝴蝶还是花草都是针脚细致、配色精妙,瞧着便让人眼前一亮的上等绣品。若单单看那布料,莫说是五十文,便是一文钱也赚不到的,之所以还能卖出去,无非是瞧中了上边儿的绣花罢了。可见那妇人是存心苛责少女。 “……娘,女儿错了,女儿下次一定会好好绣帕子的,再不会偷懒,求娘原谅女儿这一次吧!” 少女瞧着妇人恼怒的神色,略微一顿,便开口认错,语气熟稔,神态自若,显然是做惯了这样的事,以至于被这样冤枉也没有任何不满情绪。 “既然你承认自己偷懒了,那有错就得挨罚,今日的晚饭你就不要吃了,去绣帕子吧,明日赚够一百文,我就原谅你了。” 那妇人显然是个不讲道理的,不仅不让少女吃饭还十分理直气壮地提出这样的要求。 “……是” 少女闻言,心中一沉,低头应了。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杵着了,你去后山挖些野菜回来,不然你父亲和哥哥弟弟今晚都没得吃了!” 少女没说什么,只将篮子放到墙角便又出了门。堪堪走出门口还听见妇人满嘴的晦气,脚下没做停留,取了锄头和背篓便走远了。 这个少女名叫半枝,方才那妇人是她的母亲。 半枝这个名儿是她父亲取的,倒也没什么寓意,听着还有些奇怪。之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不过是因为她出生那日,他的父亲在林子里捡了半只被猛兽啃剩下的麂子罢了。原是准备叫半只的,只是因着是个女儿所以才添了个草木旁,改成半枝。 半枝的父亲姓王,她的哥哥姓王,弟弟也姓王,唯独她,并不被父亲冠以王姓,每每叫起也只是唤她半枝。 半枝上头有个哥哥,母亲怀她时,曾找了个半吊子郎中把过脉,说是此胎是个男孩儿,母亲才准备将她生下来的,只是哪想到千盼万盼,最后生下来的是个女儿。 本来王家夫妇是打算将她捂死的,只是她的哥哥拦了下来,说是她生的好,将来可以嫁给别人赚一笔嫁妆,稍微长大些,还能在家里做做家务,帮母亲分担些。母亲感念大哥心疼自己,父亲想着那笔嫁妆,虽说全家没有一个人是因为可怜半枝,但总归是让她活下来了。 因着王家哥哥的一句话,半枝就成了整个王家的仆人。半枝如今十六岁,整整十六年,没有一日不受王家人的磋磨。便是她母亲后来生下的弟弟,话都说不清时就懂得对她呼来喝去了。 今日之事隔三差五就得重演一次,半枝最初还会争辩还会委屈,可是后来挨了打、挨了饿便学乖了,心中也明白了,自己对于王家来说和畜生没什么两样,她若是渴望从他们身上得到理解,便是犯蠢了。 所以她现在遇到这样的事,只会立即低头认错,或是多找些野菜将自己的肚子填饱,别的就都不在乎了。 眼见着太阳快下山了,半枝还没有找到野菜。这处后山并不是什么隐蔽地方。附近都住着穷人乞丐,挖野菜充饥是常有的事,久而久之,这座山上的野菜都快让人给吃光了,找起来也十分费劲。 半枝有些心急,林子里荆棘藤蔓遍地都是,很是难走,半枝步子迈得紧,一不留神却是滑了一跤,紧接着跌下了个小土坡。 半枝惊叫一声,连忙反应过来抬起胳膊护住自己的脑袋,蜷着身子,忽的身子一轻,却是落进了一个坑洞里。 好在这个坑并不深,半枝反应快到也没伤着,只身上滚得一身泥。半枝站起身,四处打量了一圈,待瞧见洞口遍布的粗壮藤蔓时,心中一松,她可以借着这些藤蔓爬上去。 有了出去的办法,半枝倒是不急了。她又在洞坑里转了一圈,果然在一块有些潮湿的角落看见了一片野菜。 半枝知道今日时间紧迫她怕是难以在林中找到野菜了,只能在这处草木遍布的坑里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叫她找到了。 锄头不知道被她落到哪儿去了,半枝索性就用手挖。她逮着最大最嫩的两株野菜,稍稍用力将其拽起来,甩了甩上面粘着的土,又将根部白色的块状果实在袖子上擦了擦便塞进了嘴里。 浓郁的土腥气和着寡淡无味的汁水瞬间弥漫整个口腔,实在算不得好吃,但是半枝依旧大口大口的咀嚼吞咽,嘎吱嘎吱的声音,听着倒是十分有食欲。 半枝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这些年来,她能填饱肚子便不错了,所以这种野菜倒也能吃上许多。 郁锦自己吃饱了才将剩下的野菜挖出来装进背篓。正挖着时忽的发现藤蔓掩映间藏着一大丛长着白色小花的草。半枝觉得眼熟,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认出来是蛇舌草。 蛇舌草能治疗肺热咳喘、湿热黄疸等病症。半枝不识医理,之所以认得,也是卖帕子的时候,偶然瞧见药铺掌柜和采药人收药时说起来的罢了。 这味药似乎最近很是紧缺呢!半枝忽的一笑,倒是有了个赚钱的法子。 半枝左右瞧了瞧,又拨弄了一团藤蔓将这丛蛇舌草藏好,待瞧不出端倪后,才起身背了背篓准备出去。 半枝是想将这丛蛇舌草卖了的,只是她并不打算将卖来的钱交给王家人。今日显然不是一个好时机,王母必定会翻看她的背篓,半枝浑身上下也没有藏药草的地方,现下色晚了,想要卖药也来不及。半枝只好先藏它,明日再来。 半枝攀上藤蔓,慢慢爬上去,好在她身量轻,一路爬上来,那藤蔓倒也没断。 …… 紧赶慢赶,半枝总归是在太阳落山前回来了。王吴氏瞧着半枝浑身脏兮兮的样子,免不了又将她训了一顿。半枝也不在意,只埋头听了。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叫王吴氏好没趣儿,只十分嫌弃的将半枝打发出去做饭。 她自己倒是坐在屋里无所事事,悠闲得很。 天色完全黑下来,王家夫子三人才回来。半枝早将饭菜做好端到了桌上,现下也懒得在他们面前讨嫌,独自一人回了杂物间去绣帕子了。 王家一家人住的瓦房不算大,真正能睡人的房子只有两间。一间住着王家夫妻,另一间住着半枝的哥哥和弟弟。 至于半枝则是住在没有床也没有炕的杂物间。这间屋子又小又潮,堆着柴火、稻草还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木头、农具,便是连一把椅子都没有。若非半枝平日里自己留心收拾规整这地方,恐怕要生野草了。 住在这处定然是没个好的,半枝晚间睡觉时,则是直接在地上铺上一层稻草,用一床他们用剩下的冷硬的被子半垫半盖的将就睡了。做绣活儿时便点上一根蜡烛,坐在木头桩子上慢慢绣。无论怎么看都是极艰难的日子。 第八十六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半枝低着头就着微弱的烛光捏着绣花绷子绣帕子,浅碧色的帕子上是一副狸奴扑蝶的绣样。雪白的猫儿眼神灵动,毛茸茸的爪子伸在半空正压着只花色蝴蝶,瞧着很是可爱。 半枝的女红是同她奶奶学的。老人家曾经是沪地有名的绣娘,只是后来伤了眼睛,做不了绣活儿。半枝小时候不受王家夫妇待见,倒是奶奶心疼她,将她带在身边照顾着,更是将一手好绣工传授给了半枝。 “还是没有奶奶绣得好看。” 半枝瞧着帕子上的猫儿,喃喃自语。王奶奶最拿手的便是绣猫儿,半枝虽说手巧,但比较起来还是差了些。 隔壁房间里王家夫妇和孩子正在吃饭,半枝能清楚的听见母亲温柔的嘱咐她弟弟吃慢些,小心噎着,还能听见父亲同大哥闲聊。 如此温馨的画面,偏偏同半枝没有一点关系。 半枝突然就有些委屈,抬手擦了把漫出来的眼泪,又继续绣帕子,再不肯听进去一点儿声响。 —————————— 郁府 “夫人,这是岑府送过来的书信。” “拿去处理了!以后岑府的信件一律拦下来,莫叫小姐知道了。” 王宝珠坐在郁锦闺房外间守着,因着郁锦从昨日昏迷到现在都还没醒,正着急,却又见下人拿了岑西眷送过来的信请示,当即便发了脾气。 在王宝珠看来,岑西眷此举简直是不知好歹,明明都成了瘸子了,现下倒是巴巴凑上来缠着她女儿,活像是赖上了郁家似的!她原就寻思着要退婚,如今是巴不得郁锦与岑西眷断了联系,故此想也未想便让人悄悄处理了信件。 …… 岑西眷尚不知道郁府的情况,现下却是没功夫操心郁锦了。一入夜,岑西眷便发热了,岑夫人发现时,他已经人事不省了。 岑夫人吓坏了,连忙派人去请大夫,整个岑府上下忙得兵荒马乱的。 “夫人,令公子发热是因为腿伤,如今是夏季,公子的伤口有了化脓的趋势,今日发热也是因为起了炎症。” 岑夫人站在岑西眷床边,听着大夫的话,只觉得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儿。 “大夫,我儿子的腿到底伤得如何了?” “令公子的腿伤得极重,小腿骨有好几处断裂,骨头戳烂了皮肉,虽说老夫接上了他的断腿,但是恐怕以后走路有些跛脚了。” 好巧不巧,岑夫人派人请来的大夫正是当日为岑西眷诊治的邹大夫,现下岑夫人问起,他便如实说了。 “什么……” 岑夫人如遭雷击,脚下一软,往后一倒,差点便要跌在地上,还好身后的丫鬟及时扶住了她。 只见她怔愣一瞬便哭了起来,模样凄惨,哭声嘶哑,显然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因着岑西眷刻意隐瞒,岑夫人一直以为是可以恢复的,可现下得知岑西眷落了残疾,自是不能接受。 “夫人先莫哭,先不论令公子往后如何,您还是先听听公子现下的病情为好。” 邹大夫行医多年,见惯了生离死别,岑夫人这样子他虽怜悯,可这病情也不得不说。 “……您说……” 岑夫人虽伤心难忍,可邹大夫这样说,她也只得生生止了哭泣,毕竟眼下岑西眷还在发热,她得好生照顾着才是。 “药方我已经开好了,只是其中有一味蛇舌草,这药材虽不甚名贵,只是我这副药需要新鲜的蛇舌草入药,如今市面上怕是不多,您还得抓紧时间寻来才是。令公子若不及时退热,怕是性命难保。” 邹大夫说得很清楚,毫不拖泥带水。岑夫人听完只觉得眼前发黑,捏着丫鬟的手才勉强站稳。 “是,是……多谢邹大夫,还请邹大夫在府中多留一日……我会派人去抓药,……阿眷就劳大夫照看着些,邹大夫大恩,岑府必会重谢……” 岑夫人心中惶惑不堪,眼里不断有泪水流出来,止都止不住,只是还是强撑着同邹大夫道了谢,直待邹大夫答应了,她又出了厢房,亲自派人去药铺抓药。 岑府的灯火亮了一夜都没有熄灭。 —————————— 城西七宝里弄后山 天还未亮,半枝便起了床为王家一家做早饭。王家没有余钱,三餐都吃得简单。用昨日剩下的野菜和几个红薯熬了一锅粥,这便是早饭了。 半枝手脚快,王吴氏刚起床,半枝便收拾好准备去卖帕子了。 “今日倒是勤快,果然还得饿你几顿!今日记得多赚些钱回来,不然回来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嗯” 半枝低着头闷嗯了声便出了门,也不管妇人死瞪着她的眼神。 待到走远了,半枝确定母亲已经看不见她的时候才停下脚步,四下打量一番,瞧着没人,继而又悄悄拐到小路,钻进后山。她今日比往日早起了一个时辰,为的就是将昨日寻见的蛇舌草挖出来卖了。 半枝顺着昨日的路,找到了大坑。取下臂弯处装着帕子的篮子,沿着篮筐边缘一扣,外头套着的窄边、略大些的篮子就被拆了下来。药材太多势必要用篮子装,为防母亲起疑,半枝只好用此法打个掩护。 半枝挎着空篮子揪着藤蔓缓缓滑到坑底。走到昨日的角落,蹲下身子,将杂草拨开便瞧见那丛开着白色小花的草药。 “还好没被人先采了去。” 半枝瞧见了蛇舌草还在,总算是松了口气。这处大坑不是多隐蔽的地方,虽说昨日她做了遮掩,但是也担心有采药人捷足先登。 半枝将臂弯上的篮子取下来,从里面拿了把锄头便开始挖。 约莫一刻钟,半枝便将所有开了花的蛇舌草挖出来装好。那些还未开花的小株则被她留了下来,等长成了再卖。 半枝瞧着满满一小篮子的药草心满意足的笑了。只要将这些草药卖了,她中午便能有些吃食了。半枝卖帕子都是早出晚归,中午并不会回家。倒也不是她不想回,而是母亲不许她回去,即使回了也没有她的午饭可吃。半枝身上没钱,中午便只能饿肚子。 平日里卖帕子的钱半枝是没法动的。带回家的钱少了,轻则饿一顿,重则打一顿。卖帕子原就赚不了几个钱,半枝更是不敢用它,只能寻些别的门道赚钱。 半枝拽着藤蔓爬上去,拿起地上装着帕子的篮子慢慢往山外走。 ———————— “如何了?可寻到了药材?” 岑夫人坐在客厅上首,盯着外院的动静,见管家匆匆赶过来,立马站起身询问,神情很是焦急。 “回夫人……城里的药材铺子奴才都派人问了,蛇舌草这位药材都有,只是都是陈年的了……新鲜的却是没有。” 老管家擦了把额上的汗,躬着身子颤颤巍巍的回答。 岑夫人闻言,直接摔坐到身后的椅中,半晌没说出话来。岑西眷发热,直到现在也没有退下去,全靠邹大夫用参汤吊着,再用烈酒擦拭身体降温。她一夜未眠,府里的下人都派出去找药材了,可现在却还没找到。 岑夫人心里一团乱,几乎已经撑不住了,可丈夫不在身边,儿子又危在旦夕,她咬碎了牙也得强撑着。 “除了药铺可还有别的路子能找到这位药?” 岑夫人稳了稳心神,又不死心的问了管家,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得试一试。 “奴才问过药铺老板,他说要找新鲜的蛇舌草除了自己派人去山里采,便只能找找采药人,说不定就能遇到卖新鲜蛇舌草的。” “那你赶紧派人去附近的山里找药材,另外再吩咐几人在城里几间大药铺周围守着,要是遇见采药人就问问有没有蛇舌草,要是没有就让他去找,无论花多少钱,找到药材就好。” “是,夫人。” “铃铛,你同我一道出府。” 岑夫人吩咐完老管家,自己也领着丫鬟出了门。眷儿如今有邹大夫照看着,她也帮不上忙。与其坐在府中等消息,她还不如去药铺寻药材,万一运气好能碰到采药人来卖蛇舌草,那她的眷儿就有救了! …… 半枝走到城里时,天已经大亮了。她寻到了上次同采药人收购蛇舌草的药材铺子,走了进去。 “姑娘要抓些什么药材?” 老板是个样貌慈祥敦厚的老爷子,瞧着半枝进来,也没有因为她寒酸的打扮有什么异样的表情,还是带着温和笑意询问半枝。 “老板您好,我是卖药材,不知道您这儿收不收蛇舌草?” 半枝一边说着,一边将盖着麻布的篮子递过去,示意老板验看。 “蛇舌草?新鲜的?” 老爷子一听到半枝买的是蛇舌草,一时来了兴趣,连忙揭开麻布。只见篮子里整整齐齐的躺着十多株白花绿叶的草药,果真是蛇舌草!花朵饱满,叶片上还带着露珠,倒是极新鲜的,且采药的人心思细腻,连根部的筋须都完整的留了下来,卖相十分好看。 “是的,今天早上刚挖的。” 半枝带着笑意,认真回答道。 “小姑娘!” 铺子里正在谈话的二人被突如其来的有些尖利的叫喊声吓了一跳。半枝转身望过去便见门口一位衣着讲究的夫人急匆匆的走过来,眼睛紧紧盯着柜台上的篮子不放。 “夫人是在叫我?” 半枝打量着面前这位陌生的夫人,有些不确定的询问。 “没错,小姑娘,你这药能否卖给我?我儿子需要它来救命……多少钱都可以!” 岑夫人面上是极为欣喜的笑容。她原是想到城里最大的百草堂药铺去碰碰运气的,走到这儿只是顺路而已,却没想到真叫她遇见了这个卖药的小姑娘。 “既是如此,那这药我就卖给夫人您了。” 半枝听说是急着救人,当即就允了,说话间便将篮子递给了岑夫人。本来她卖药只是为了整个午饭钱,现在既是能救人,她也没什么好推辞的。 “多谢姑娘,不知姑娘想要卖多少钱,我现在就将要钱给你。” 岑夫人接过篮子,看着面前清秀瘦弱的小姑娘,倒是没忘记付药钱。 “老板,这些药材值多少钱?” 半枝没有回答岑夫人的话,倒是先转头问了药铺老板。 “至多二两银子。” 老爷子不知道半枝是何意思,也没多想,只照实说了。 蛇舌草并不是什么珍惜药材,只是近几年不大好采摘了,才稍微比原来贵了些。加之半枝采来的蛇舌草新鲜完整,撑死了能卖二两银子。 “那好,我知道了,多谢老板。” “夫人付给我二两银子就好。” 半枝向老爷子道了谢,这才回头向岑夫人开了价。 “二两?……你只要二两?” 岑夫人瞧着面前的小姑娘眉开眼笑的模样,有些不确定的再问了一遍。 “嗯嗯,这些药材只值二两,我就只要二两。” 半枝知道岑夫人的意思,只是她虽然缺钱,但是也做不出趁着别人病重,坐地起价,赚别人救命钱的事儿,那也忒缺德了些。再说,二两银子也不少,够她用上许久了。 “姑娘,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我身上只带了这些,你先拿着,改日我必有重谢,犬子还在等着药材救命,我就先走一步了!” 听着半枝这么说,岑夫人也没有再说什么,只将腰间的香囊解下来塞到半枝手上,便匆匆告辞,毕竟岑西眷还等着药材呢! 半枝来不及说什么,岑夫人同丫鬟便走远了。她解开香囊,略微一数,竟是有二十多两碎银子,已经远远多出药材钱了。 半枝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如今拿在手里,倒是有些不安了。 “小姑娘,方才那位是岑夫人,这味药是拿来救她的儿子岑西眷的。这也是你的造化,这钱你就安心拿着吧,岑家一家人都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你不用担心。” 老爷子瞧着半枝的无措模样,好心跟她解释。 “是那位修远斋的岑夫子么?” 说起岑家,半枝倒是晓得些。半枝做绣活,对于岑家绣庄的名号自是熟悉的,有时候也会想着,要是用岑家布庄的布料绣帕子,一定会好看许多。 而岑夫子这个名号则比岑家布庄还要响亮。半枝走街串巷的卖帕子,常常听到街上的孩童说起岑夫子。说他是沪地最年轻的解元,是顶有才华的俊俏书生,都说以后要做岑夫子那样厉害的人。 第八十七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没错,就是那位……也不知是怎的就忽然害了病,瞧着岑夫人那着急的样子,恐是病的不轻。” 老爷子捋了把胡子,十分感慨。 “原来是这样……” 半枝低低应了声,没多说什么。往日里天天钻耳朵的人,忽的遭了这样的难,她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半枝也操不了什么闲心,如今把钱先安置好才是。 半枝向药铺老板道别之后,走在街上,只觉得怀里的钱袋子烫得她心口疼。二十两银子已经是寻常人家一年的收入了,半枝帕子卖得最好的时候,一个月也至多赚下一两银子,如今得了这些银钱简直像是做梦一般。 半枝高兴过后,便犯了难。这笔钱她自是不能带回家的,可存到钱庄又少了些,一应流程走下来少不得还得损耗些。 半枝也顾不得卖帕子了,只垂头想着好法子。 ———————— 岑府 岑夫人坐在岑西眷床边,握着岑西眷温热的手,一步不挪的守着他。方才岑西眷已经服了药,邹大夫也说了只等些时间退了烧便好了。 岑西眷这一夜间憔悴了不少。因为睡得不安稳,眼下泛着青黑色,脸颊烧得通红,唇色苍白还翘着一层死皮。岑西眷长到这么大,岑夫人都没看见过他这般模样。 又想起岑西眷的腿伤,心疼得直掉眼泪,还不敢哭出声,怕扰着岑西眷休息。 …… 就这般守了半个时辰,岑西眷才退了热。 “邹大夫,眷儿如何了?” “回夫人,令公子已经退热了,没什么性命之忧,现下只要将腿伤养好就行了。” 邹大夫替岑西眷把完脉,斟酌一番,才回了岑夫人。 “那就好……大夫,我儿子的腿真的没办法恢复了么?” 女人紧皱的眉头一松,下一刻却又挤在一起,眼中带着些希冀,望向邹大夫。 “这……令公子的腿伤得实在太严重了,按理说是不太可能恢复如初了……,但好好护养……说不定也可以……” “我知道了……多谢邹大夫费心了……” 邹大夫这话说得实在勉强,岑夫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好再为难邹大夫。只好好道了谢,吩咐管家备了丰厚的诊金,将邹大夫送出府。 “母亲……您别伤心。” 岑夫人还站在原地兀自伤心,便听见岑西眷一句虚弱的劝慰。 “眷儿,你醒了!” 岑夫人连忙抹了把眼泪,快步走到床边。 “嗯,母亲,我没事了,您不用担心。” 岑西眷的嗓子因着发热,有些嘶哑,听得岑夫人心里不是滋味儿。 “你这孩子……若不是你突然发热,你还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母亲,是儿子错了,母亲莫伤心……” 岑夫人倒了杯水,喂岑西眷喝下去,嘴里还是忍不住埋怨。 岑西眷也不解释什么,只是一味的认错。岑夫人向来了解儿子,也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只是还是十分体贴的劝慰自己。他对谁都温柔,只是不懂得爱惜自己,如今更是为了救别人而落了残疾。 “算了……,大夫也说了,好好将养,恢复的机会也很大……这段时日你什么都别操心,好好养伤才是最重要的!” 岑夫人也不忍心再对岑西眷说些什么,只将邹大夫哄骗她的话,拿来哄岑西眷了,只盼着他能舒心些。 “嗯,儿子知道了。母亲,您也去休息一会儿吧,已经守了我一夜了,别为了我把身子熬垮了。” 岑西眷看破不说破,只顺从的应下了,转而劝岑夫人去休息。他看着母亲疲惫的神色,便知她昨夜定是没合眼,母亲身子弱,他不能任母亲胡来。 “好……,我派了几个丫鬟和小厮到你房里,你若是有事便吩咐他们。我给你熬了粥,待会儿你就吃一些……,那娘就先走了啊……” 岑夫人瞧着儿子坚定的眼神,也不再推辞。再加上她现下确实脑袋痛得厉害,身子是撑不住了,安排好后便也去歇息了。 “阿言” 岑西眷瞧着母亲走后,便将候在外间的阿言唤进来。 “郁府那边可有回信?” “回少爷,并没有回信。” 岑西眷闻言,眉头一皱,心中担忧更盛。按理说郁府那边今日应该会有回信的,可现下将近中午,竟还杳无音信。他猜测着怕是郁锦出了事! “你亲自去打探一下郁府的消息,莫要惊动别人。” 既然明面上送信得不到回复,那岑西眷只好暗地里派人去打探一番。 “是,少爷。” ———————— 郁府 “锦儿!你这是做什么?” 王宝珠将手中的信件狠狠摔在郁锦床边,怒气冲冲的训斥。 “母亲,你怎么能拦下我的信!” 郁锦今日早上便醒了。因着牵挂岑西眷,连忙写了信遣人悄悄送去岑府。她原以为信已经顺利送出去了,可现下却是又出现在她面前。 “锦儿!我说了,我马上就会去岑府退了你和岑西眷的婚事,你以后就不要同他来往了!” 王宝珠不欲再和郁锦说些什么道理,只命令般的断了她同岑西眷之间的联系。 “母亲!你是想逼死女儿么?” 郁锦受不了母亲这样的做法。岑西眷是她一心一意爱着的心上人,如今为了救自己伤了腿,她如何能抛弃他另嫁他人?母亲这样做,还不如直接杀了她! “锦儿……你说我逼迫你,你又何尝不是在逼迫母亲?我只是想让你嫁个好人家……,你从来都是被人捧在手掌心的娇女……你想想,你若是嫁给岑西眷,别人会怎么嘲笑你?那些一直被你压了风头的小姐会如何笑话你?你有想过么?你能受得了么?” 王宝珠做到郁锦床边,扶住郁锦的肩膀,逼迫她望着自己。 “母亲……,不会的,不会的……” 郁锦不知是被王宝珠的狠戾神色还是她所说的话吓住了,一时间有些发怔,只无力的喃喃辩驳着。 “怎么不会!锦儿,你还小,离开岑西眷你还有大把的选择,你真的愿意往后的几十年一直活在别人的嘲笑中么?” 王宝珠见郁锦神色有些松动,连忙继续劝说。 “锦儿,娘给你跪下了!你要是真的为了岑西眷寻死觅活,那娘可怎么活啊!” 王宝珠作势就要朝郁锦跪下,郁锦大惊连忙拽住她的胳膊,这才将人拉了起来。郁锦年岁小,被母亲这般逼迫早没了头绪。王宝珠见状便将郁锦拉进怀里,片刻就听见怀里郁锦撕心裂肺的哭声。 ———————— 岑府 天色渐晚,岑夫人下午睡了会儿缓过神来,现下倒是在厨房里亲手给岑西眷熬汤。 “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岑夫人正盯着小炉子上煨着的汤呢,便听见远远传来的吵嚷声。 “什么事?这般慌慌张张的?” 岑夫人搁下手中的小蒲扇,转头询问身后气喘吁吁、十分焦急的管家。 “夫人……门口来了一队人马,说是老爷的朋友,还……还拖了副棺材……” “什么!” 老管家磕磕巴巴的还没说完,便被岑夫人尖利刺耳的叫声打断,未等他反应过来,便见平日里优雅娴静的夫人提着裙摆几步走出厨房,跌跌撞撞的朝府门跑过去。 女人跑到门口时已然是发髻散乱的狼狈模样。她只一眼便瞧见了门口四人抬着的黑色棺材,晃得她心神散乱。 “您是岑夫人么?” 站在棺材旁边的黑袍男子瞧见门口冲出来的,神色慌张的女人,打量了一瞬便迎了上去,开口询问。 “我是……” “嫂子,我是岑大哥的朋友杜猛,此次大哥去汉阳府便是去找我。” 男子确定了女人的身份,连忙改了口,顺道介绍了自己。 “我夫君呢?” 岑夫人得知了他的身份,心中不好的预感更盛,也不管什么礼节了,直接开口问人。 “大嫂……,大哥三日前原就启程回来了……只是谁曾想,竟是在路上遇见了山体坍塌……大哥一行人正走到那儿……我此次过来便是送大哥的遗体归家……” 男人说完也是一副沉痛神色,微躬着身子不敢抬头看面前的女人。 女人闻言,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猛地睁大,眼角通红,却留不住泪来。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双唇嗫喏,又出不出话,只僵硬的摇着头,一把推来面前的男人,向门口的棺材扑过去。 女人纤细的手扒着棺材的边缘,想要把它打开,可又使不出力气,身子发颤,终于一口血吐在了棺材上,昏死过去了。 …… “少爷!少爷!出事了!……” “快说!” 岑西眷正靠在塌上看书,房门却猛地被推开。 “老爷回来的路上遭了难……去了,夫人得了消息,吐血了!” 来禀告消息的是个年纪小的小厮,说完自己也抽抽噎噎的哭起来。 岑西眷闻言,手中一松,书便落到了他腿上。呆愣一瞬,他便掀了被子想要下来,却忘了自己受伤的右腿,直接跌到了地上。 “少爷!” 那小厮也吓傻了,连忙上前将岑西眷扶起来。 “别管我了,快去请大夫为夫人看病!” 岑西眷跌了一跤,才回过神来,连忙吩咐了人去请大夫。 “管家已经派人去了,老爷的棺木也让那位杜猛老爷着人抬了进来,奴才是来禀告消息的,少爷莫着急……” 还好岑府里的奴才得力,倒是提前安排了一应事宜。 “杜猛是谁?” 岑西眷现下知道自己乱不得,只能强忍着心口翻涌的血气,又开口询问。 “是老爷汉阳府的那位朋友,就是他将老爷的棺木送回来的。” “他现下在哪儿?带我去见他。” 岑西眷得知是父亲的朋友,又是送父亲归家的人,便知此人慢待不得,只好敛了心神,去见客。 “管家将人安置在前厅,奴才这就扶您过去。” …… 岑西眷甫一进前厅,杜猛便站起身迎了过去。 “杜叔叔,我是岑西眷。此番多谢您了。” 岑西眷右手拄着拐没法作揖,只能躬了躬身子,以示谢意。 “西眷……是我对不起你父亲,若不是为了见我,你父亲也不会……” 杜猛瞧着面前憔悴却不失俊朗的年轻男子,虽拄着拐却不减半分风华,被他清明的眼睛一瞧,心中的愧意更盛。 “杜叔叔,天灾人祸避无可避……岑府还得谢谢您这么远将我父亲护送回来。” 岑西眷面色未变,并没有因着杜猛这样说就迁怒于他。 “杜叔叔,若是您不急着回汉阳府便在岑府多留几日吧!我还没好好谢过您。” 岑西眷心中牵挂着父亲,先来见杜猛也是想将人留住,之后再找机会打探父亲的死因,并不欲与他多说。毕竟父亲的这个朋友他从未见过,山体坍塌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岑西眷不会轻信。眼下谢也谢过了,他便直接开口留人。 “说什么谢不谢的……我只是想留下来送岑大哥最后一程。你忙你的,倒是不必管我。” 杜猛原就不是个弯弯绕绕的人,岑西眷的心思他猜不到。就如他所说,他留下来倒是真的为了送岑老爷最后一程,当然……他瞧着岑西眷伤了腿,岑夫人又吐了血,心中也担忧岑府无力办好岑老爷的后事,他留下来也可以搭把手。 “如此就好,叔叔就当岑府是自己家里……西眷想去见一见父亲,您若是有事便吩咐下人,西眷先失陪了……” “你去吧!……节哀。” 杜猛向来不知道如何安慰人,他心中也难受得紧,只是想到了岑大哥的死状,他憋了半天还是多劝了一句。 “多谢叔叔,西眷先失陪了。” 岑西眷闻言倒是有些意外,瞧了男人担忧的神情,顿了顿还是道了谢才转身离开。 …… 岑府东苑 因着岑家人口简单,所以府中的东苑一直闲置着。好在管家一直着人打扫着,现下倒是成了停放岑老爷棺木的地方。 岑西眷进了东苑,一打开主厢房的门,便瞧见了停放在正中央的黑色棺材。 岑西眷拄拐的右手紧了紧,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神色莫名。 好半晌才走进去。岑西眷走到棺材旁,扔了拐杖,双手扣住棺材盖,没有丝毫犹豫便将它推开。 只看一眼便落了泪。 第八十八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男人安静的躺在棺内,苍白的、皱纹遍布的面容上有一道血痕横亘整张脸,从右边眉毛穿过鼻梁直接划到下巴,皮肉外翻,形状可怖。灰色长袍包裹着的左腿段成两截,全靠黑色长裤勉强将其套在一处。 岑西眷身子一晃,扶住棺木才堪堪站住。他眼中有泪,眼神恍惚中又好像看到了幼时攥着自己的手一笔一画教自己写字的父亲,那时候父亲尚算年轻,还没有续起胡须。岑西眷想了想,略微迟疑的探身拉住棺中人的手,熟悉的粗糙触感却带着刺骨的冰冷。从前父亲总是喜欢用这只手轻拍自己的脑袋…… 世间的离别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或是不舍、或是忧愁,但直到今日岑西眷才明白原来有一种离别能让人如此痛彻心扉,在他毫无防备之际突然给他剜心一击,直打得他溃不成军。 在他心目中一直伟岸的父亲,现在却支离破碎的躺在他面前,任他如何呼喊哭嚎都不会再有回应,从现在起他竟是再也没有父亲了…… ———————— 城西七宝里弄 “母亲,我回来了。” 天色渐晚,半枝掐着时间比往日晚回来了半个时辰。一进门就弯下了背脊,垂下脑袋,做出一副怯懦的样子。 “你个死丫头,还晓得回来?……今日赚了多少钱?” 女人原本在里屋,听见外边儿半枝的声音后才匆匆出来,也不知怎的脸色有些发红,喝了碗水才稍稍喘过气,腾出嗓子来骂半枝。 “母亲……今日只赚到了八十文……” 半枝瑟缩着小手将揣在怀中的铜钱尽数递了过去。 “怎的只有八十文?没用的东西!看你爹回家了怎么教训你!” 女人一把夺过铜钱,一边数着,一边骂骂咧咧的,一副嘴脸甚是可憎。 半枝将头埋得更低,不说话。 半枝并没有将今日得来的银子带回来,甚至连昨日母亲给她定下的一百文她都没赚到。半枝也是细细思量过了的。那笔银子是她的傍身之物,不能轻易动用,也不能拿来填补今日未赚到的钱,八十文已经比昨日多了许多,即使要罚她,想来也不会很严重。 “母亲,我实在没法子了……能赚到八十文已经是运气了……” 半枝想了想,心中斟酌了一下才开口诉苦。 “少在我面前打马虎眼,这话你同你父亲说吧!若是靠你这点钱,全家都要饿死了!让你绣些帕子,你还哭哭啼啼的不愿意,你父亲和兄弟天天下地种田都没说苦,你哪儿来的脸?” 女人并不买账,说的话反倒越来越刻薄。 半枝似是被吓到了,肩膀一抖,止住了抽泣,可在妇人瞧不见的地方却是抿了抿唇,嘲讽之意显露无疑。半枝早瞧见了女人方才出来时嘴角粘的蛋黄碎末,想来之前是被噎住了。明明自己在家里偷吃鸡蛋,如今倒是冲着自己叫嚷要饿死了。 “行了行了,真是晦气,滚去做饭,别在这儿杵着碍眼了!” 女人瞧着半枝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也不晓得说话,顿时生了厌烦的心思,只不耐烦地将她打发出去了。 …… 天黑透了,王家父子一行三人才到了家。 “当家的,你回来了!” 妇人迎上去,脸上是对着半枝从未有过的殷勤笑意。 “嗯,开饭吧,今日都饿了。” 男人将手中的锄头和背篓递给妇人,先一步在破木桌前落座。只是看到桌上摆着的饭菜时,刚欲拿筷子的手一顿,下一秒就拍在了桌上,一声闷响倒是将屋中几人吓了一跳。 “又是野菜!顿顿野菜吃得我脸都绿了!” 男人的长相并不似庄稼人那般老实淳朴,反倒像是山匪贼子那样凶神恶煞的,眼下发怒的模样,瞧着更是可怖,连王吴氏那样的母老虎都畏惧。 “当家的……这饭是哪个死丫头做的,她这几日更是偷懒,没赚到几个钱,今天也只赚了三十文……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了,我虽心疼你们,可也没办法呀!” 那妇人生怕丈夫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自己私藏了钱不说,还全赖到了半枝头上。一边说着还假模假样的抹眼泪,端的是一副好妻子的作态。 “反了天了!把那个死丫头叫来,看我怎么收拾她!” 男人也是个蠢的,那妇人怎么说他就怎么信,眼睛一瞪,似乎要将半枝打死。 妇人心虚,现下瞧着男人暴怒的样子,不敢多说什么连滚带爬的就跑出去叫半枝了。 “嘭!” 半枝正在屋子里绣帕子,忽的房门就被踢开。她瞧着气势汹汹的女人,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她钳住胳膊往外拖。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半枝现下也有些慌,也顾不得伪装什么,挣扎着询问。 “我警告你,待会儿一个字也不要多说!谁让你不赚钱,你爹生气你只有受着的份儿!要是你敢说出什么,我撕烂你的嘴!” 妇人听着半枝询问,步子一顿,抓住她的手大力收紧,猛地将半枝扯到她面前,咬着牙威胁道,神情狠戾,像是盯着仇人。 半枝心中警铃大作,生出退缩之意,只是妇人拽着她,丝毫没有逃脱的余地。 “当啷” 妇人拽着半枝进门,伸手一推,半枝一个踉跄撞到了饭桌,碗碟碰撞溅了她一身汁水。 “啪!” 半枝还未抬头便又被站在饭桌旁边的男人一巴掌扇到了地上,力道之大,让她的半边脸都没了知觉。 “你个死丫头,我养着你可不是让你吃白饭的!赚不了几个钱,拖累得全家都吃不饱!” 男人打完巴掌还不解气,又上前一脚踹在半枝肚子上,登时疼得她蜷住身子,动弹不得。 “父亲……我没有偷懒,真的没有……” 半枝颤抖着唇,解释一句,再抬眸时却瞧见男人手中扬起的扁担。半枝眸子猛地睁大,似是惊恐又似不可置信,在昏暗的屋里像是刀锋折射出的寒芒,只瞧得王父心中一虚。男人动作一顿,只是下一秒,他手中的扁担便带着更大的力道落在了半枝身上。 “啊!” 扁担打在半枝单薄的脊背上,沉闷一声,却疼得她忍不住尖叫出声。 “你还敢瞪我!我是你父亲!你这个没上没下的东西!果然是我好些日子没教训过你了,你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王父在外头窝囊,一肚子怨气只敢在家里发。方才被半枝一瞪,现下寻思过来,只觉得没脸。恼羞成怒更是扬着扁担对半枝打了好几下,丝毫不顾及半枝的性命。 “你又何曾……何曾把我当做女儿!” 半枝强撑着,忍住口中的痛呼,反倒是憋足了力气吼出这么一句。 话甫一说出口,她紧绷的身子一软,如释重负。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眼眶,划过鼻梁砸到地上。 “孽障!你要气死我!” 男人显然是被半枝的话激怒,胸口大幅度的震颤着,扁担挥到半枝身上的力道更是下了死手。 可任凭他如何折磨,半枝始终没有求饶。 少女趴伏在地上,眼睛紧闭,面色苍白,唇角溢出一道鲜血,在流到地上聚成一滩,瞧着很是凄惨。 “父亲,她好像晕过去了!” 旁边一个肤色黝黑的少年,瞧着地上半枝露出来的半边染血的脸,皱了皱眉,开口提醒。 “父亲!她……她好像死了!” 另一个稍矮些的少年,听着兄长这样说,便壮着胆子上前,伸出手在半枝鼻翼下探了探,却没有感觉到半枝的呼吸,登时被吓得瘫坐在地,慌乱叫嚷着。 “哐啷!” 王父闻言,手中的扁担忽的砸在地上,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只是走上前,亲自探了半枝的呼吸。果然指尖没有感受到丝毫触动,反倒是泛出些寒凉阴气。 男人神色慌乱,当即站起身,退后几步,显然是被吓到了。 门口守着的妇人,闻言也是一阵心虚,连忙垂了头,不敢说什么。 昏暗的屋子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众人心思各异,只是却没有一人是为半枝。 “死了就死了,慌什么!扔去乱葬岗就是了,这条里弄一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如今多她一个谁又会在意!” 王父到底是个心狠的,不过一瞬便决定了半枝的去处,竟是一副棺木都不愿给她。 …… 丑时末 今日原是个晴天,只是这半夜却是起了大风,月亮也被乌云遮了去,眼瞧着便要下雨了。 “行了,就扔在这儿了!” 树木参差的林中,一男一女抬着个麻袋在其中穿行。待走到林中一处大坑时,男人抬手,向身后的女人招呼了一声,便停了下来,二人合力将手中的麻袋抛入坑中,随即转身匆匆离去。 往坑内望过去,里头尽是尸体,层层叠叠的像座小山。有的骨肉尚还齐全,有的却是已经化为白骨,瞧不出模样。而刚刚被扔进去的麻袋里头则装着半枝…… 忽然一声惊雷,白光照亮了大半个树林,随即豆大的雨便落了下来,又急又猛像是要将整个大坑淹没…… —————— 两日后岑府 明日便是岑老爷出殡的日子,今日岑府在正厅设了灵堂,供众位亲友前来吊唁。 按照规矩来说,应该停灵至少七天的,只是如今已经到了盛夏,加之岑老爷的尸身损伤严重,且还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故此岑西眷不得不将父亲早日下葬。 岑府外早早挂满了白绫,门口和正厅也放置了花圈,正厅之中则停放着岑老爷的棺木。岑西眷跪在棺木一侧的蒲团上,有人上前祭拜他便躬身回礼。在他的左侧是面色苍白,泪流不止的岑夫人。 岑家老爷去世的消息来的突然,且丧礼办得仓促,但是凭着岑家在沪地的名声,前来吊唁的人也不少。 “郁家郁夫人携郁小姐前来吊唁!” 岑西眷听着门口小厮的通报,眉头一松,抬眼望去,果然瞧见了缓步走过来的少女。 “姐姐节哀,眷儿节哀。” 王宝珠祭拜过岑老爷,又转身朝着岑夫人和岑西眷温声劝慰,神情很是恳切。 “岑伯母节哀,西眷哥哥节哀……” 郁锦白着小脸,悄悄瞥了一眼岑西眷又忽的垂下眼帘,细声细气的劝了声。 岑西眷抬眼一动不动的盯着面前的少女,神情悲恸,漂亮的眼睛里有诉不完的情意。可郁锦却低头躲过了他的眼神。 郁锦心中大骇,她与岑西眷不过几日未见,他怎的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竟让她有些…… 岑西眷这几日实在遇到太多难事了。他的腿尚未恢复,父亲便遭了难,母亲更是伤了身子。父亲的后事是他拖着伤腿一件一件亲自办下来的,岑府和布庄的一应事宜也都要他照看着。连续三日他只堪堪休息了几个时辰而已。 他原生得一副好相貌,只是被如此磋磨到底是没了往日的俊朗。故此郁锦前来瞧见的便是跪在地上,一脸病气,脊背佝偻的岑西眷。哪里还有她往日为之着迷的西眷哥哥的一点风采,到更像是个邋遢的穷书生。 “好姐姐,我有些事想跟你单独说上一说,不知……” 王宝珠话说了一半,面色为难,眼神恳切。 “母亲,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岑夫人没有开口,倒是岑西眷先接下了话头。母亲身子本就不好,现下跪在此处也是强撑着,他心中担忧却又劝说无果,倒不如借着郁伯母的由头让她回去歇一歇。 “那……那好吧……”岑夫人不愿意走,只是岑、郁二家是世交,她与王宝珠的关系也一向亲近,方才见她似有难处,犹豫片刻,到底是允了。 王宝珠见状,上前将岑夫人扶起来进了内院。郁锦也跟了上前,岑西眷唤了她一声,她却好像没听到,头也没回的走了。岑西眷盯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倒也没多想,只当是小姑娘头一次见着丧事,心中有些不在罢了。 见姑娘的身影消失在廊角他便也收回视线,仍跪在原地,神情木然。 第八十九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宝珠妹妹,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岑夫人带着王宝珠和郁锦到了后院厢房,又体贴的挥退了屋里服侍的人,待房中只剩下她们三人时,才开口询问。 “好姐姐……我今天一是来送送岑大哥,二嘛……就是来和你谈谈西眷和我家锦儿的婚事。” 王宝珠捏着帕子故作紧张,可眼神灼灼,丝毫不见为难之色。 闻言,岑夫人心中一跳,有些不安之色。这些时日她一直在为丈夫去世伤神,却是忘了岑西眷的婚事。按照规矩,岑西眷是要为岑老爷守孝三年的,这三年间不得有婚姻嫁娶之事。原本岑西眷与郁锦今年下半年便要成亲的,如今却是不成了。 “宝珠妹妹,你也知道岑府如今的情况……眷儿和锦儿的婚事不能如期举行了,但是你放心,只要三年孝期一满,我定然让眷儿将锦儿风风光光的娶回来……,我知道此番是岑府对不住锦儿了,但是眷儿是认定了锦儿的,将来锦儿进门,我不会让她受后院儿的腌臜闲气,眷儿这辈子只会有锦儿一个妻子,我们岑府的聘礼也会比原来多出三倍……,还望妹妹和锦儿莫要怪罪……” 岑夫人尚不知王宝珠是带着郁锦来退婚的,只想着是岑府让郁锦空等三年,郁府心中不满。故此承诺了许多,好生安抚王宝珠和郁锦,生怕慢待了未来儿媳妇。 郁锦闻言心神一颤,垂在身侧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究还是憋红了脸,借着长袖掩盖,扯了扯王宝珠的衣袖,示意她莫要动摇。 郁锦心中不知道是何滋味。明明就在前几天,她还要死要活的闹着要嫁给岑西眷,可如今却是怕了,郁锦心中不断唾弃自己,可就在刚刚她还是怕母亲临时变卦,答应了这门婚事,竟是忍不住伸手阻止母亲。 在郁锦心中,岑西眷一向是众人追捧的谦谦君子,是谁提起来都会夸上一句的耀眼少年。郁锦幼时就同岑西眷定了亲,她站在岑西眷身边向来是与有荣焉。 可直到今天,她亲眼瞧见岑西眷拖着伤腿跪在蒲团上,邋遢、凄惨,她是真的怕了,这不是她爱的岑西眷更不是她想象中的未来夫君的样子! 她原就心生退意,如今岑西眷更是要守孝三年,他可以等,但郁锦却是等不了了。她正是待嫁的时候,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如何能如此蹉跎过去! 郁锦到底是妥协了,早在她的母亲跪下求她的时候她就妥协了,如今一见更是将她对岑西眷最后一点情意磨得干干净净。 “岑姐姐,我知道你心疼锦儿……既是如此,妹妹我求你再心疼心疼她,解除两个孩子之间的婚约吧!” 王宝珠两日前得了岑老爷去世的消息就更加坚定了退婚的念头,如今知晓女儿歇了心思,她便也没了顾虑,说话间直白许多。 “什……什么?” 岑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再问了一句。 “好姐姐,锦儿如今年岁大了,等不起了……何况西眷如今伤了腿……锦儿身子弱,将来嫁过来不仅服侍不了他,还是个拖累,这如何使得……” 这话说得伤人,只差将嫌弃二字写在脸上,岑夫人如何听不出这母女二人是嫌弃她的眷儿瘸了腿,现下趁着岑家没了当家人,上赶着来退婚的! “王宝珠!你给我闭嘴!” 岑夫人气得不轻,拍案而起,怒斥一声。 “岑夫人,何必如此大动肝火?我好声好气的同你商量,你却是这样的态度……真不是我说,我们两家也是好友,我本不欲跟你撕破脸,可你这般不识抬举……” 王宝珠身子往椅背一靠,睨了眼满脸怒气的岑夫人,抚了抚袖子,淡淡开口,一点都未将昔日情分放在眼里。 “何须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我们岑家正是多事之秋,也容不下你们郁家金贵的女儿,这婚约即使要退,那也是我们岑家来退!不然别人倒是要说我们岑家攀附郁家如此显赫的门户了!” 岑夫人胸口闷痛,只是她受不了王宝珠言语之间奚落岑西眷和岑家,只好强撑着骂回去。 王宝珠听着岑夫人的话,呼吸一窒,有些不自在。当年郁家式微,家境远不如岑家,是郁老爷想方设法同岑老爷攀上交情,这才有了郁锦和岑西眷的婚约,当时坊间便有传言,说是郁家撞了大运,这才攀附上岑家。 现下岑夫人说这话,简直是打她的脸。王宝珠闹心得很,只是忽的想到一件事,又笑意盈盈的开口了。 “好姐姐,我知道西眷对我家锦儿一片痴心,不然也不会舍命相救,还伤了腿……这份恩情我们郁家会铭记在心的,只是却不会拿锦儿来报答……” 王宝珠狐狸似的眼睛紧盯着岑夫人,红唇吐出的话,直扎进人心口里去。 “你说什么?眷儿……” 岑夫人耳中嗡鸣,不再去看一脸恶意的王宝珠,而是转眼去瞧王宝珠旁边站着的郁锦,见对方似惧似愧的垂下头,便知王宝珠所言属实。 岑夫人一想到自己的儿子舍命救了这么个无情无义的女子,只觉得心如刀割,气血翻涌,眼前一黑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母亲!” 王宝珠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一身孝衣的岑西眷猛地推开门,杵着拐跌跌撞撞的冲过来,堪堪扶住了险些栽倒在地的岑夫人。 随着岑西眷一起进来的丫鬟婆子连忙接过晕倒的夫人,按照岑西眷的吩咐扶到后院请大夫前来诊治,屋内兵荒马乱一阵儿之后便归于平静。 “西眷啊……我不是有意……” 王宝珠只是想气一气岑夫人,可没想到她竟是不知道其中原委,一下子气晕过去。王宝珠瞧着面前拄着拐杖,眸子通红,神情阴郁的男子,心中发怵,下意识便要开口解释。 “小锦,我问你,你是否真心想要同我退婚?” 岑西眷原是在正厅守灵,只是岑夫人离开没一会儿,就有婆子过来说在外间听见里边儿,夫人在同郁家夫人争执,岑西眷担心母亲身体匆匆赶过去,没想到竟是听见郁家要退亲的消息,他尚不知作何反应,下一秒却是听见王宝珠的锥心之言。 他将母亲安置好,也不再理会王宝珠,只是独独望向郁锦,想要一个答案。他不在乎别人,只要郁锦愿意嫁给他,他可以为她排除万难,可以护她一生。 岑西眷目光一如往日温柔坚定,灼灼视线盯着郁锦水灵的眼睛,问出这一句。 “我……西眷哥哥,对不起……我害怕……” 郁锦闻声抬起头,面前的男人眼下积着浓重的青黑色,面颊凹陷,唇色苍白,右腿渗出的血色刺得她心尖一颤,她瞧不出岑西眷眸中的深意,只有无边的畏惧和排斥之意。双唇一抖便打破了岑西眷最后的幻想。 若说世上谁最了解郁锦,那必然是岑西眷。尽管少女的话颠三倒四,什么都没说清,但岑西眷却是知道了她的意思——她怕了。她怕她将来的夫君是个瘸子,更怕三年空等负了年华。 这都是人之常情,这可以是任何女子拒绝男子的话,但这唯独不能是郁锦拒绝岑西眷的理由。 “如你所愿。” 岑西眷既得了答案,便也不准备纠缠。说完这句便让阿言去他房中取了当年郁家送过来的定亲信物,亲手交还给郁锦。 “西眷哥……岑公子,保重!” 郁锦接过那块并蒂莲纹样的玉佩,只觉得心下一酸,再也待不住,只匆匆道了一句珍重便掩面跑出去了。王宝珠见状将岑家的信物往桌上一搁,连忙追了出去。 岑西眷沉默半晌,打开桌上的檀木盒子,里头是一对水色极好的翡翠镯子。这对镯子是岑夫人的陪嫁,后来送给了郁家做信物。 吧嗒一声盖上盒子,岑西眷心中酸涩,踉跄一下,又突然呕出一口血来。 “少爷!” 阿言被唬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岑西眷。 “去正厅,我无事……夫人那边可有事?” 岑西眷擦干嘴角血迹,又问了岑夫人的状况。 “邹大夫说,夫人这是急火攻心,加之思虑过度五内郁结才突然晕倒的。并无性命之忧,只得好好将养,切不可再心气激荡,思虑过多了。” 阿言老老实实回答道。 “嗯……今日过后,岑府闭门谢客,若有急事通知我便可,不可再烦扰夫人了。” 岑西眷眸光淡淡,吩咐完阿言便自行去了正厅。 ———————— 城西乱葬岗 昨日夜间下了大雨,直到今日早上方才停歇。林中草木被雨水冲去了浮尘,绿油油的很是清新。只是整片林子中间是乱葬岗,所以气味并不好闻。浓重的土腥气混杂着尸体腐败的臭味儿让人几欲作呕。 “呃……” 忽的,寂静的林中突然冒出一声细弱的嘤咛,直教人后背一凉。 循声望去,只见大坑中有什么东西一耸一耸的,在残肢断腿中蛹动。 忽然,一只白皙的手从浸染了血迹的破烂麻袋中伸出来,纤弱的腕上青紫痕迹交错,像是被虐待而死的新鬼死而复生。紧接着又有一个脑袋从袋中钻出来,只能瞧见黑漆漆的发顶,慢慢的那只‘鬼’的脸露了出来,不是想象中皮肉外翻,眼舌突出的可怖模样,而是一张细嫩清秀的少女脸庞,只是半边脸红肿,指印清晰可见。 这人便是昨夜被王家夫妻抛尸在此的半枝。 半枝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被套在了麻袋里,起先还以为是王父把自己卖了,慌乱挣扎出来,却发现自己躺在死人堆里,手掌还撑在腐烂大半的尸体身上。 她吓得双眸圆睁却硬是咬牙没有叫出声,半晌过后竟是痴痴笑了。半枝心中该是庆幸的,总归她没有被卖不是么?现下她已经是个死人了,这就意味着往后她可以完完全全的支配自己的生命了! 半枝这样想着便笑了,笑得开怀,笑得眼泪直流。 稍稍缓了会儿,半枝才挪动着身子,想要从坑中爬出来。只是刚抬了下胳膊,半枝便痛出一身冷汗,连忙放松了身子。 半枝这才晓得她的父亲下了这样重的手,连她昏厥之后还不肯罢休,怪不得能将她打得断了气,匆匆丢到这里。若不是她命大还能缓过来,恐怕真的只能烂在这儿了! 半枝想到此处,心中便翻起滔天恨意。又缓了一会儿才强忍着身上剧痛往外爬,她不知道王家人会不会再来这儿查探,为保险起见,她必须早早离开这儿才是。比起这点痛,回王家才是生不如死。 —————— 第二天 今日是岑老爷出殡的日子,长长的送葬队伍从岑府出发,一路纸钱飞扬,白幡飘荡,哀乐悲鸣。岑西眷一身丧服杵着拐走在最前头,后边跟着岑夫人扶着棺椁,另一侧跟着杜猛。岑西眷昨日守了岑老爷一整天,从昨日早上跪到今日早上,他原就腿伤未愈,又一直跪着,现在走一步都觉得膝盖钻心的疼,右腿伤口处更是有鲜血不断渗出。 他神情未变,依旧是一副肃穆凉薄之色,只是额上的冷汗几乎要渗透孝带。这一路直接走到城郊才停下。 岑家的祖坟便在此处,岑父死后自然也要葬在此处。 岑西眷同岑母亲眼瞧着岑父的棺椁下葬,岑西眷更是亲手掩了土,又为岑父立了碑,那上头的碑文也是岑西眷亲手写了再着人刻的。 做完这一切,岑西眷在墓前跪下,岑夫人也跪在旁边泣不成声。 “请父亲放心,儿子会护住母亲也会护住岑家!” 岑西眷望着冰冷的坟墓默然不语,心中却还是像往日同父亲说话一般,许下承诺,又郑重其事的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将岑夫人扶起来,准备回家。 “母亲,您乘轿子回府吧,路途甚远,您莫逞强。” 岑府与城郊相距甚远。岑夫人的身子原就亏损了许多,这几日更是遭了许多事,身体是越来越差,岑西眷能允许她扶棺送父亲最后一程,却不能让她再一路走回岑府。所以早早地安排了一顶轿子跟在队伍后头,待到事后送岑夫人回府。 第九十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眷儿,我没事……” 岑夫人被丫鬟扶着,脸上泪痕未干,想也未想便拒绝了。 “母亲,莫要逞强,儿子如今只有您了,您得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岑西眷嗓音低哑,低头望着岑夫人。 岑夫人瞧着面前憔悴的儿子,心中不禁一酸。这段时间他们母子二人都不好过,她是个妇人,尚能借着眼泪纾解心中悲苦,但岑西眷却不能。他只能忍着,撑着去处理府中事务,其中艰辛她这个做母亲的都知之甚少。 岑西眷向来冷静自持,如今红着眼对岑夫人说出这番话,她又如何能拒绝,回去的路上到底还是坐了轿子。 …… 全济药铺 “你从哪儿捡来的丫头?竟伤得这般重?” “唉,倒也不是我捡的……这丫头我曾见过一面,她到我这儿卖草药来着,今天早上我一开门就瞧见她靠在门口,人事不省的。她伤得太重我又治不好,这才将你请过来了。” 铺内除了上次与半枝有过一面之缘的老爷子,对面还站着邹大夫。二人一人写方,一人抓药,絮絮叨叨的正说着事儿。 “你倒是好心……只不过那丫头倒也可怜,伤成这样还能活下来也是她命大。” 邹大夫揶揄了老爷子一句,顿了顿又有些感叹。 “那日我瞧着她也是个善良伶俐的姑娘,不然我也不会滥好心的救她……” 老爷子撇撇嘴,连着下巴上的花白胡子一颤一颤的,倒是有些不服气。 “你比我适合当大夫……” “邹大夫!还请您救救我家夫人!” 邹大夫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门口一声焦急的呼喊。循声望去便见两个丫鬟扶着一位昏迷的夫人匆匆进门,那妇人他竟也还认识。 “邹大夫,我母亲今日痛哭许久,方才便在轿子里晕过去了。还请您费心诊治!” 邹大夫忙搁下笔,岑西眷便也到了铺内。他杵着拐因着着急,好险没被门槛绊了一跤,迎上邹大夫,简单交代了岑夫人的情况,便请邹大夫看诊。 岑夫人原是坐在轿子里的,岑西眷因着腿脚不便,所以便让轿子先行,他自己带着府中众人跟在后头。可刚走了一半路,跟在岑夫人身边的丫鬟便发现夫人昏了过去,正着急时倒是有下人眼尖发现旁边药材铺里站着的正是邹大夫,岑西眷当即让人将岑夫人扶进去,先行治疗。 “好,先将夫人扶到内室,我再把脉。” 人命关天的事,邹大夫也不磨蹭,直接将人领到了后院。 “唉!那丫头……” 众人匆匆进到内院,老爷子才想起来后院躺着的半枝,连忙放下手中的药材,也跟着进去了。 “邹大哥,这是?” 邹大夫领着岑西眷和丫鬟进了内院的厢房,这才想起来屋内还躺着个半枝。 老爷子的妻子周大娘正给昏迷的半枝擦脸,转头便瞧见了跟在邹大夫身后的一行人,一时也有些懵。 “在下是岑西眷,因着母亲突然昏倒,故此借您的地方请邹大夫诊治,打扰之处还请大娘见谅。” 邹大夫有些尴尬,岑西眷见状便上前一步,躬身致歉,顺道说明了眼下的情况。 “哦,没事没事……只是这儿只有一张床……” 周大娘闻言偏头,果然看到了岑西眷身后丫鬟搀扶着的夫人。见其确实是情况紧急,便连忙起身摆手,表示无事,只是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这屋内只有一张床,那位夫人如何安置也是件难事。 药铺的后院说是后院其实也就是两件瓦房而已,一间厨房一间厢房。因着只有这对老夫妻住,所以只有一张床,现下上头还躺着半枝。 岑西眷顺着周大娘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瞧见床上躺着一个昏迷着的小姑娘,瘦猴似的,窝在塌上。 “事急从权,那丫头也瘦的很,将她往里头挪挪,暂时将这位夫人安置在旁边,先行诊治才是……这位公子,你看如何?” 老爷子赶过来,将房内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生怕岑西眷着人将半枝扔出去,连忙开口择了个折中的法子。说完,便试探般的看向旁边那位拄着拐,眉眼冷峻的公子,心中惴惴不安。 老爷子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不少富贵人家,大多都是跋扈之辈。无论干什么都是受不得一点委屈的,现如今让人家的娘和个脏兮兮的、小叫花子一般的丫头躺在一起,似乎也不大可能。搞不好还会迁怒于他。 “如此便麻烦各位了。” 老爷子尚在纠结,岑西眷便干脆的应下了,没有一点勉强之意,甚至话里话外都是极诚恳的谢意,为自己造成的麻烦感到抱歉。 老爷子闻言,有些惊讶的抬眼望向岑西眷。面前的年轻男子虽拄着拐,但举手投足间气质天成,面色苍白憔悴,只是眉眼之间镇定自若,瞧着便是个极有涵养的读书人。一眼瞧下来,老爷子倒也知道这位公子跟他见过的那些纨绔子弟不同。 岑西眷既已开口,众人便开始忙活。周大娘小心扶住半枝的身子往里头挪,尽管动作已经极轻柔了,只是半枝实在伤得太重,被碰着了伤口,忍不住嘤咛一声。 “呃……” 岑西眷下意识望了一眼,只见女孩儿秀气的眉紧皱着,苍白干裂的唇,因着无意识的撕扯,又添了道口子,冒出殷红的血珠来,瞧着很是可怜。 “这丫头是遭了毒打,伤了脏腑,不是别的脏病。” 老爷子转头刚巧看见岑西眷蹙着眉盯着半枝,以为是岑西眷担心半枝得的是什么别的病,传染了他娘,这才下意识的解释。 岑西眷闻言,有些诧异,仔细看过去,果真从少女露出的半截腕子上瞧见了纵横交错的青紫痕迹,伤痕皆有两指宽,印在纤细白皙的手腕上,让人心惊。岑西眷视线一顿,忍不住上移落到少女的脸上——少女五官清秀,脸颊小巧,因着肤色格外白皙故此很是惹人怜爱。这样乖巧的长相应该也不是什么恶人,那又是为何遭了毒打? 岑西眷思绪有些跑偏,好在回神得快。突然意识到他一个男子这样打量人家姑娘实在是失礼得很,这才连忙收回视线,瞧着丫鬟将岑夫人扶到塌上。 正如老爷子所说,小丫头瘦的很,因此岑夫人躺上去也不显得拥挤。邹大夫见人已经安置好了便及时上前替岑夫人把脉。 …… 城郊魏家老宅 “霏霏,午膳已经备好了,该去前厅用饭了。” 魏文新甫一进屋便瞧见王霏霏倚在窗边盯着对面屋檐下的鸟儿出神,红唇微抿,眼神迷蒙。连他唤她用饭都未听见。 他瞧着王霏霏消瘦许多的侧脸,眸中一暗。袖中的手不自觉得握紧,片刻之后又松开,重新扬起笑意走到她身后,将她拥进怀里。 “玉郎,你来了。” 王霏霏感受到背后熟悉的暖意,眉眼一柔,甜甜唤了一声。魏文新字斐玉,王霏霏这些时日一直唤他玉郎。 “嗯,该用饭了,别饿着了。” 魏文新垂头将下巴搁在王霏霏的颈窝,闷声回答。 “怎么了?这般闷闷不乐的?” 尽管魏文新带着笑,可王霏霏还是一眼就瞧出他今日情绪有些低落。 “……” 魏文新不回答。 “同我说说,莫憋在心里。” 王霏霏转过身,抬起魏文新的下巴像是哄孩子似的闻声哄着面前的男人。 “……霏霏,你是不是想离开了?” 魏文新瞧着面前温柔妍丽的少女,心中发紧,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的问出来。 自上次他们二人从王府逃出来便一直藏在魏家老宅,虽说侥幸摆脱了王府追来的人,可是他们却不敢出府,生怕王府追捕王霏霏的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他心中也清楚,这般躲藏并非长久之法,况且霏霏生性跳脱哪里受得住这般委屈。这段时日虽说他一直仔细照料着霏霏的身体,但是她还是眼见着消瘦了许多,他心中着急却也没办法。今日见她瞧着飞鸟,便忍不住问出来了。 “玉郎,我不想离开你……” 王霏霏瞧着魏文新微微发红的眼睛,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将他拥得更紧,抬头在他耳边留下这么一句话。 王霏霏确实不想这般躲躲藏藏度日,只是她也清楚,王府正在派人抓她。眼前的安宁不过是一瞬而已,迟早会被打破。她方才是在忧心这个,却不想被魏文新误会了。 王霏霏环着男人有些瘦弱的腰,听着他胸膛里的心跳,只觉得分外安心。 她与魏文新相识许久,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只是她从未想过幼时跟在她身后的秀气男孩儿会长成现在这个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不过细细想想一切又是有迹可循的,幼时他能为她挡下直冲面门的尖锐石子,自己被砸得头破血流还安慰被吓哭的她,如今则是骑着烈马将她从众人的围堵之中带走,即使马术不精,却也能舍命相救。 她从前不晓得珍惜,如今却不能再错过他了。 “霏霏,是我无能,是我委屈了你……” 魏文新听着王霏霏的话,只觉得心中愧疚不已,只能不停的自责。 王霏霏心疼他,不愿见他这般模样,便忽的垫脚仰起脖颈,殷红柔软的唇贴上魏文新喋喋不休的,将他未说完的话尽数堵在了喉头。 魏文新呆愣一瞬,脸颊忍不住一红,呼吸交错之间便夺回主动权,扶住女孩儿的头,珍重又轻柔的回吻…… …… 全济药铺后院厢房 “眷儿……” 邹大夫这段时日隔三差五的便被岑府请过去看诊,岑夫人的情况他也知道。心神损耗、五内郁结已经是老病症了,今日因着又走了许久的路,这才突然昏厥,再开药方也是多余,故此眼下选择了给岑夫人施针诊治。 岑西眷瞧着岑夫人脑袋上落下一根又一根的银针,心中也是担忧不止。不过好在施针结束后一盏茶的时间,岑夫人便醒了过来。 “母亲,儿子在,您觉得怎么样了?” 岑西眷听见母亲唤他,连忙迎上去。 “我没事了,别担心……” 岑夫人伸手揉了揉额角,望着岑西眷安抚一下笑。 “呀!……这不是……” 岑夫人放下手,却不想按在了旁边半枝的胳膊上,温热的触感吓了她一跳。慌忙转头望过去时,却发现躺在身侧的人竟是前几日自己遇着的那位心善的小姑娘。 “母亲莫怕!因着您半路晕倒,儿子这才借了药铺的房间请邹大夫为您诊治,这是邹大夫的另一位病人。” 岑西眷连忙出声安抚受了惊的岑夫人,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清楚。 “原来如此……这姑娘是怎的了?” 岑夫人望着脸色苍白的半枝,语气关切,连忙向岑西眷询问半枝的情况。 “这……” “回夫人,这位姑娘遭了毒打,伤到了脏腑,这才昏迷不醒。” 岑西眷也不大了解,一时也回答不了岑夫人的问题,倒是邹大夫替岑西眷回答了。 “啊!那她可有性命之忧?” 岑夫人向来心软,又因着这姑娘算是岑西眷的救命恩人,对她更是多了一些怜惜。听到她的伤势竟是这般严重,心中担忧之情更盛,言语间都流露几分焦急。 “这……她伤得极重,加之又受了寒气,病情很是棘手……我也只能尽力一试,能不能治好还得看这位姑娘自己的造化。” 邹大夫说话间对半枝也多了几分怜悯。 “母亲,您认识这位姑娘?” 岑夫人对半枝的格外关切让岑西眷有些诧异,忍不住问了一句。 “眷儿……前几日你发热,险些丢了性命,正需要一味药材救命,母亲找遍了整个城内所有的药铺,都没找到……多亏了这位姑娘挖到了药材,算起来这位姑娘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我原说过要好好感谢她的,只是后来出了许多事,便耽搁了……那晓得再见,她竟是受了这样重的伤。” 岑夫人说起岑西眷当日命悬一线的事,心中还是一阵后怕,因而对半枝更是多生出些感谢和怜爱。 第九十一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原来如此……” 岑西眷听得母亲说完前因后果,对半枝倒也是感激的。 “眷儿,要不……要不我们将这个小姑娘带回府中照顾吧!” 岑夫人瞧着半枝瘦弱单薄的模样,不忍心就这样不管不顾,垂眸略一思索,便开口说是要将她带回岑府。 “这……” 岑西眷有些犹豫,虽说他感谢半枝挖来草药救了他的性命,只是母亲也曾给过她报酬,算起来也是不欠她什么了。即使觉得报酬少了些,大可以给些金银再派人照顾着,若说带回府里……如今岑府正值多事之秋,再带回个来路不明的人,属实也是麻烦。 “……好吧!就按您说的做。” 岑西眷本想拒绝,只是瞧着岑夫人一副忧心的样子,也知道若是不把这个小姑娘照顾好,母亲心中怕是会愧疚。岑西眷不想母亲伤神,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左不过是个丫头罢了,只要心思周正,岑府倒也养得起。 “那我替这个小姑娘谢过岑夫人和岑公子了,夫人、少爷请放心,我瞧着这个丫头是个沉稳心善的,定不会给您添麻烦……” 药铺老爷子见岑西眷同意了,便顺势替半枝道了谢。他心中也是可怜这个小姑娘的,既是有一段缘分在,他便也尽力帮一帮,毕竟待在岑府可比待在他儿要好太多。岑家都是极有涵养的人家,想必不会苛待了小丫头,这一身伤能的了仔细照料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 事情既已定下,岑西眷便带着岑夫人一行人先回府了。半枝因着还需治疗,不便挪动,故此岑西眷打算待她稍稍好转一些了再将她接回府。 …… 三日后 “唔……” 半枝醒来时便发现自己窝在暖和柔软的棉被里,四处一打量,入眼便是一间明亮宽敞、布置精致的厢房内,一时还以为入了地府,直到她想要抬手揉揉眼睛时被肩膀处传来的强烈痛感一刺激,才晓得自己还活着。 半枝脑袋因着发了高热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想了半晌才记起来那日她从乱葬岗爬出来,却又无处可去,她能清楚感觉到胸腔内如同铁棍翻搅般的剧烈痛感,要是不及时找大夫救治怕是活不成了,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她便找到了那日卖药材的药材铺,希望那位好心的老板能救救她,只是还没见到人便昏了过去。 难不成这是在那位老爷子的家里?半枝兀自想着,眼睛便瞟到了从门外进来的一位衣饰讲究、相貌姣好的女子。 “姑娘醒了?” 那女子端着托盘进屋,瞧见昏迷了三日多的半枝靠坐在床上,一双杏眼有些懵懂的望着自己,顿时面色一喜,快步走上前询问。 “嗯嗯……,请问姐姐,这是哪里啊?” 半枝见女子态度亲和,便也跟着笑了下,随即小心问了声地方。 “回姑娘,这是岑府,您是我家夫人和少爷带回来的……您还记得前些日子找你买蛇舌草的那位夫人么,那就是我家夫人了。三日前您昏迷不醒,我家夫人恰巧在全济药铺遇见您,便将您带回来照顾了。” 铃铛瞧着半枝有些腼腆的笑意,对这个白皙乖巧的小姑娘也喜欢的紧,倒是耐心把事情都给她细细说了。 半枝听她这样讲,倒是想起来了,一时瞧着铃铛也有些面熟,那日跟在那位夫人身后的好像就是她。 “谢谢姐姐告诉我……我叫半枝,多谢岑夫人和岑公子救命之恩。” 半枝听完,对只有一面之缘的岑夫人和那位见都未见过的岑公子很是感谢,毕竟当初自己只是卖药,人家也给了自己药钱,谁也不欠谁的。可眼下岑家母子确实是自己的大恩人,多少句谢谢都不为过。 铃铛瞧着眼前神色认真的小姑娘倒是觉得夫人的一片好心没被辜负,这位半枝姑娘是个懂得感恩的。 “晚些时候夫人会来看您的,到时候啊姑娘您再道谢也不迟……对了,瞧我都忘了,姑娘的药我端过来了,现下喝正合适。” 铃铛不敢替夫人、少爷承了半枝的谢,却也没有阻止半枝道谢,只是连忙将手中的药递了过去。 半枝结果药,一口气喝了下去,末了还极有礼貌的道了谢。 “姑娘真勇敢,这药奴婢闻着都苦呢!姑娘喝完了眉头都没皱一下。” 铃铛看半枝是越看越喜欢。小姑娘眉毛细细,杏眼弯弯,长得秀气极了,皮肤白皙,神情温润,一瞧就是个乖巧的,像是自己的妹妹,让人忍不住怜惜。 “……姐姐,我如今已经十六岁了,不怕苦了……” 铃铛自称奴婢,可半枝并不敢这样叫,只还是礼貌的叫一声姐姐。听着铃铛的夸奖,半枝有些脸红,忍不住小声解释。 “姑娘有十六岁了呀!” 铃铛瞧着半枝有些微微发红的脸,只觉得这小姑娘也太可爱了些,恨不能上去捏捏她的小脸,只不过听到半枝的话,心中还是很惊讶的。姑娘瞧着瘦瘦小小的,她还以为半枝只有十四岁呢! “嗯嗯,今年三月就已经满十六了。” 半枝点点头,回答的很是认真。 …… 铃铛给半枝送完药,又聊了几句便回去给岑夫人报信了,毕竟夫人已经挂念半枝好几日了,现下醒了得早点让夫人知晓才是。 …… 这三日,半枝是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可别人却没有这般安宁了。 先是岑家布庄因着岑老爷突然去世,以前谈好的几笔布料生意没法按时交易,赔了不少钱。岑西眷接管布庄,不管是庄里的老人儿还是以前的生意伙伴都不看好这瘸了腿的读书人,所以布庄这段时日不仅没有生意还走了不少手艺人,眼瞧着就要败落了。 除此之外另外两件事就更加惹人注意了——王家和郁家的姑娘接连定亲了! 两日前,王家二房王华坤的嫡女王霏霏同张家镖局那位从未露面的二公子张安定了亲。婚期定在半个月后。 昨日,郁家嫡小姐郁锦同知县嫡长子罗志定了亲。婚期虽未定只是大约也在这个冬天了。 定亲没什么奇怪的,成亲更是平常事,只是这两桩婚事委实蹊跷,加之王、郁二家都是显赫人家,故此才有人猜疑不定。 先不说这郁锦,前脚才同岑西眷退婚,后脚就要嫁给知县的儿子做正妻。这简直是将岑西眷的脸往地上踩!岑府和郁府此前关系是极好的,可如今……郁府此次将人得罪狠了,估计也不会再给岑家反击的机会。沪城内都是些聪明人,见风使舵的事儿做起来最是顺手了,岑府这样的人家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 再说这王家同张家的亲事也是让人看不明白。若说郁锦是园子里的白玉兰,那王霏霏就是红芍药。王霏霏长相艳丽,性格骄矜,喜欢她的也不在少数,而且还是王家的女儿,偏偏这样的女子却嫁给了个籍籍无名,甚至都没有露过面的男人。 就算王家要同张家联姻,也应该是同人家大公子结亲才是,怎的挑了二公子?说起大公子,也有人留意到自从王家寿宴见过那位张鹏张公子之后,就再也无人见过他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就很耐人寻味了。 —————— 王家 “跪下!” 王老太爷坐在屋内上首,盯着屋中间站着的木头桩子似的王霏霏便是一声呵斥。 王霏霏被吼的眼皮一抖,但还是一动未动。神情冷然,竟是对王老太爷的话充耳不闻。 王老太爷何时被这样忤逆过,而且对方还是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恼怒之意顿生,一时间也懒得留情,直接叫旁边候着的下人‘帮’王霏霏跪下。 “噗通” 王霏霏膝弯被人猛地一踹,双腿控制不住一弯,便直直跪在了地上。膝盖骨硬生生磕在地上,痛得她指尖一颤,只是到底没有在王老太爷面前痛呼出声。 “你同我犟?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爷爷,还有王家么?” 王老太爷带有威慑性的目光,直直盯着王霏霏,不断施压。 “呵!那你又何尝将我当做孙女?这王家上下又有谁真正在乎过我?” 王霏霏向来不是胆小的人,如今被王府捉回来,她知道她是逃不过了,因此更是无所顾忌。听着王老太爷虚情假意的话,她懒得同他在这儿’唱大戏‘,当即便讥讽回去了。 “你!放肆!老二,你看看!这就是你养的好闺女!” 王老太爷向来喜欢同人虚与委蛇,表面和气,暗地里再捅刀子,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王霏霏这么直白的同他撕破脸,还真叫他下不来台。一时语塞,只能抚着心口,骂王华坤,让他来管教这个逆女。 王华坤原是站在一旁看戏的,却没想到忽然被老爷子点了名。王华坤对老爷子谈不上敬爱,对王霏霏也谈不上爱护,如今二人起了争执他不仅不想劝,甚至还想抓把瓜子看戏。只是他到底是没能如愿,老爷子都揪住他了,他也只能做做样子咯。 “啪!” “你这个逆女!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都怪你那个没用的娘,把你惯坏了!” 王华坤几步走到跪着的王霏霏面前,抬手就是一个极重的巴掌,直将她掀翻在地上。王霏霏被抽的眼前发黑,嘴角有温热的血迹流出来。 一旁的王华乾见状皱了皱眉,只是也没多说什么。王华坤却是神色未变,好似挨打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不相干的丫鬟婢子。不仅如此,他更是毫不犹豫的将所有错误归咎于王霏霏的亲生母亲——他的正妻王二夫人 “与她有什么相干!不要在我面前提她……” 王霏霏身上痛极,只是听到王华坤提起她的母亲,她还是下意识的撇清了干系。 “要是你娘肯好好管教你,你怎会不知廉耻的跟魏文新私奔?做出这般没皮没脸的事,还怕别人说?” 王华坤对他的妻子没什么感情,故此也不怎么喜欢王霏霏这个女儿。现下王霏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顶撞他,他当然不会忍着,让这个丫头片子骑到他头上来作威作福。 王华坤时常在外头同青楼女子、流氓痞子厮混,嘴上是个没有把门儿的,如今正在气头上,什么浑话都说得出来,竟是这样羞辱王霏霏。 王华坤的话甫一出来,王霏霏也被惊到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通红,眸中透着不可置信。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她的亲身父亲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知廉耻。王霏霏呆愣一瞬,随即自嘲一笑,也不再回嘴。兀自垂着头,只是下一秒却猛然挣脱了身后仆人的压制,冲着一侧的红木柱子撞过去。 “啊!” 王霏霏动作突然,势头又急又猛,众人都未反应过来。就在屋中众人都以为王霏霏会就此血溅当场时,却有一道身影从斜侧里冲出来,猛地挡在了王霏霏和柱子中间。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过去时便见王霏霏和她的母亲王二夫人都仰翻在地,甚是狼狈。 “霏霏!霏霏你有没有伤到?啊?说话呀!霏霏……” 王二夫人也顾不得自己钗裙散乱,形容狼狈,连忙坐起身,爬到王霏霏身边,将人一把捞进怀里,伸手掀开她额上凌乱的乌发,一边检查一边询问,声音急切,带着哭腔。 王二夫人是生生被王霏霏吓哭的。自打王霏霏失踪,她便担心得茶饭不思,好不容易得了消息说是霏霏被找回来了,她便匆匆赶过来。哪里想到刚一进屋便看见她的霏霏要撞柱子!她魂都快吓没了,想也没想便飞奔过去,还好她挡住了霏霏。 只是王二夫人感受着胸口尖锐的痛意,心中还是担忧不止。那般大的力道,也不知霏霏有没有伤到脑袋。故此才搂着王霏霏十分失态的呼喊。 王霏霏是存了死志的,这一撞更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虽说有王二夫人挡着,可是脑袋还是晕了好一会儿,现下缓过神来,睁开眼便瞧见了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第九十二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霏霏你醒了!有没有哪儿疼啊?” 王二夫人瞧着怀里的女儿睁了眼,紧蹙的眉头稍松,又连忙询问她的伤势。 王霏霏盯着眼前焦急的女人,神色怔愣。身上传来的温热、柔软的触感让王霏霏有些不适,她稍稍挣扎,却被女人搂得更紧。 ……她有多久没被母亲抱过了……王霏霏已经记不清日子了,只是眼下依旧被抱得乱了心绪。 “我没事。”王霏霏冷声回答,同时也从王二夫人怀中挣扎出来,摇摇晃晃的站起身。 “霏霏……” 王二夫人还坐在地上,随着王霏霏的动作仰头望着少女尖尖的下巴,有些茫然。她好似瘦了……王二夫人心中这样想,可事实上她从未留意过王霏霏的生活,更是连她的身形变化都记不住,没法比较,只是眼下一看,她比别人瘦上许多罢了。 “老二,你这话说得太过了些!……霏丫头,别同你父亲置气,你瞧,你把你母亲吓成什么样了!” 王老太爷也没想到王霏霏的性子这样烈,这一番折腾下来,他早就不耐烦了。只是到底还需要王霏霏去摆平张家,故此王老太爷也不好把事做得太难看,假模假样的呵斥了王华坤几句,安抚王霏霏。 “呵……” 王霏霏闻言轻嗤一声,唇边带着讽笑。 要是王老太爷真觉得王华坤错了,早在他骂出第一句的时候就阻止他了,哪里会等他说完了才来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再者,就凭他派人用那种手段将自己从魏文新身边带走时,王霏霏就不会再相信王家任何一个人。 王老太爷被王霏霏这么一瞧,老脸也挂不住了。当即冷了脸,命令似的开口。 “半个月后你就要嫁进宋家了,王家就是你的娘家,我劝你还是不要太过嚣张才好,到时候受了欺负,可没人会管你!” “什么?你们……你们竟然……” 王霏霏瞪大了眸子,胸口因着气愤强烈起伏。她原以为王家将她抓回来只是单纯的惩罚自己给郁锦出气,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是要让她嫁人。 “你还有理了?那张家镖局的张鹏因着那匹疯马丢了性命,你害人家白白折了一个儿子,如今人家要你嫁给他的二儿子,你又有什么不乐意的?人家没有让你偿命就是好的了!总之,你愿不愿意都得嫁过去!” 王霏霏被王老太爷一番话惊到了,她还不知道,原来她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老二家的,你把她带回去好好管教!在她成婚之前都别让她出房间,你给我看好她,莫叫她逃了,也莫叫她死了,否则我唯你是问!” 王老太爷瞧着王霏霏怔愣的样子,也不愿意再同她说话,只让王二夫人将她看紧,吩咐完之后便让王华乾搀着出了屋子。 “霏霏……” 王二夫人瞧着王霏霏有些怔然的神色,忍不住轻声唤了她一声。 王霏霏转头看向站在柱子旁边的妇人,她看上去好像有些为难,也有些害怕和担忧,但唯独没有吃惊和愤怒的神色。看来她是知道王家准备让她嫁人这件事了…… 王霏霏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既有了然,又有些酸涩。只是她没有多想也没有给王二夫人把话说完的机会,径直走出去,顺从的走回了她的闺房。 王二夫人瞧着王霏霏平静的眼神和利索的动作,一时心里五味杂陈,略微一顿,便也连忙追了过去。 ……追上去,给王霏霏的房间落了把锁。 ———————— 半月后岑府 “半枝姑娘来了!” 半枝刚走到厨房便见罗大娘站在灶边笑着冲她打招呼。 “嗯嗯,罗大娘早上好!夫人说是想吃藕粉红豆糕了,我过来瞧瞧。” 半枝也笑着同罗大娘问过好,顺便瞧瞧夫人要的糕点有没有做好。 “我就知道,早做好了,放在笼屉里温着呢!现在吃正正好。” 罗大娘转身从灶上端下来一个小笼屉,一揭开便闻见了红豆的浓郁香味儿。 “多谢大娘了,这糕点做得真漂亮。” 半枝一边打开手上提着的食盒将糕点放进去,一边夸着罗大娘。 “哎呦!半枝姑娘嘴可真甜,怪不得夫人喜欢,自打姑娘来了岑府,夫人连胃口都好了许多!” 罗大娘听着半枝的夸奖,对这个白白嫩嫩又有礼貌的小姑娘很是喜欢。 “谢谢大娘,只是夫人胃口好是因为大娘您做的膳食好吃,半枝可不敢邀功。” 半枝被夸红了脸,笑盈盈的望着罗大娘,乖巧又温软。 “哈哈哈哈哈” “大娘您先忙,夫人那头还等着,我先走啦!” 罗大娘被半枝哄得笑开了花,半枝瞧着,便先同她告别了。 …… 半枝提着食盒,走在岑府的小径上,一路瞧着府中的花草景观还是有些做梦的虚幻感。她已经在岑府待了半个月了,自那日醒来,岑夫人知道她受伤的原委,又知道她无家可归后便将她留在了岑府。半枝便是从那日起成了岑夫人跟前儿的丫鬟,专门服侍岑夫人。 这半个月,半枝过得很安心,也很快乐。岑府中人口简单,主子就只有岑夫人和岑西眷。府中下人也不多,故此半枝来到这儿半个月了也没有搅和进所谓的‘宅门恩怨’。平日里只需要照顾岑夫人的衣食起居就够了,何况夫人身边还有铃铛,半枝并不忙碌。这样的安逸日子是半枝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想到从前,半枝盈着笑意的眸子一黯,随即又轻轻甩甩头,弯起唇角……一切都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半枝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些,没过一会儿便到了夫人的院子。半枝眉眼弯弯,撩开帘子轻手轻脚的进了屋子。一抬头才发现屋内除了夫人,少爷也在。半枝瞧见男人冷峻的侧脸,稍稍敛了笑意,走上前,规规矩矩的问了安。 “奴婢给夫人、少爷请安。” 半枝垂着头提着食盒分别向岑夫人和岑西眷屈膝一礼,待岑夫人让她起身时才起来。 “糕点拿来了?” 岑夫人望着半枝,声音含笑,瞧着很是开心。 “拿回来了,奴婢去厨房时罗大娘正做好了温着呢,说现下吃正是最美味的时候。” 半枝翘着嘴角,软声回答岑府人的话,手上极麻利的将食盒中的一碟糕点摆在桌上,话里话外都在劝着岑夫人用些糕点。 “哦?真有你说得这么好吃呀?那我得好好尝尝。” 岑夫人听着半枝丫头挖空心思的劝她多用些饭食,一时也有些好笑,忍不住调笑两句,到还真的捏了块儿糕点,尝了尝。 “嗯……还真挺好吃的。” 岑夫人尝了一口,便见一旁的小丫头抿着嘴,水灵灵的杏眼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一副紧张傻气的模样,便起了坏心思,故意拖长了音调,只等那丫头憋红了脸才赞了句。 “夫人喜欢就好!” 半枝没有察觉到岑夫人逗弄她的心思,在旁边真情实感的紧张着,生怕夫人不喜欢。待得了句肯定,这才悄悄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岑西眷自那道温温软软的请安声钻进耳朵,目光便不着痕迹的落在了半枝的身上,自然也瞧见了半枝的小动作和甜笑。一时倒也明白了,为何这段时间母亲胃口好了些,人也开怀了些。有这么个体贴可爱的小姑娘陪伴在身边,想来都会开心些吧。 岑西眷兀自想着,没留意到身边岑夫人的目光若有所思的落在了自己身上。 岑夫人原是在瞧着半枝笑,可不经意一瞥眼却是瞧见了岑西眷望着半枝愣神,唇边还挂着笑意。 岑夫人觉得稀奇极了,与此同时心中冒出了个想法。这半个月以来,岑夫人眼见着岑西眷为了布庄的事忙得废寝忘食的,人瘦了许多。这样的忙碌一般人都受不住,更何况岑西眷的腿伤都还没有好。 岑夫人心中担忧,可又劝不住岑西眷,布庄的情况她也清楚,确实是举步维艰。她既不能阻止岑西眷,也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可就在刚刚岑夫人忽然意识到,布庄的事别人帮不上忙,可岑西眷的生活起居还是可以让人照顾着的。 岑夫人知道自己的儿子,瞧着方才的模样,怕是对半枝有些心思的,既是如此,不如她做主将半枝许给他就是了。 “半枝啊,我近几日想给眷儿做身衣服,可房中没什么绣线了,你去帮我买些吧,钱在妆奁盒子里拿就行。” 岑夫人不确定岑西眷的意思,想先跟岑西眷单独说说,故此找了个理由将半枝支走。 “是,夫人。” 半枝也没怀疑什么,行了礼便掀帘出去了。 “母亲,儿子不缺衣服,您不必亲自裁衣,莫累着了。” 待半枝走后,岑西眷才开口。他瞧出了母亲有意把半枝支走,只是还是怕她操劳,故此多劝了一句。 “好,好,我知道了,你呀放心吧!” 岑夫人瞧着岑西眷不赞同的目光,有些心虚,连忙应了,将话题扯开。 “眷儿呀,你觉得半枝怎么样?” 岑夫人抿了口茶,试探性的问了问。 “……是个善良的人,没什么坏心思,母亲可以放心。” 岑西眷还以为是岑夫人担心半枝的人品,使唤得不放心,这才问他。他想了想给了个极规矩的回答,没有丝毫暧昧情绪。 “呃……除此之外呢?你觉得她还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岑夫人被岑西眷的回答一噎,岑西眷说的不错,可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啊!岑夫人顿了顿,又循循善诱。 “特别之处?……特别爱笑,特别白。” 岑西眷没有想到风月情事上,只认真答了,连表情都无甚变化。 “那母亲想把半枝放到你房里,服侍你……你愿不愿意?” 岑夫人听着岑西眷‘特别白’的回答,有些吃惊,差点被口中的茶水呛到。一时间瞧岑西眷的眼神都有些古怪了。她这儿子平日里瞧着正经极了,没想到…… 天知道,岑西眷真的只是觉得半枝比寻常人都白些,算是她的特别之处而已。 “什么?……不行!” 岑西眷听着岑夫人直白的话,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等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之后,想也未想便拒绝了。 “为什么呀?” 岑夫人瞧着岑西眷皱着眉,干脆利落的拒绝,有些意外。 “我不喜欢她。” “眷儿……半枝是个体贴细致的好姑娘,长得也清秀标致,就算你现在不喜欢,相处久了也会喜欢的。” 岑夫人被拒绝,仍是不死心,还在劝岑西眷。 “……” “眷儿,你是不是还想着郁锦?” “……” “眷儿,别的,娘都可纵着你,但是这件事,我绝不允许,那样的女人哪里还值得你留恋?你为了救她伤了腿,可她倒好,转头就攀上了知县之子!她……” 岑夫人瞧着岑西眷不说话,便知道她还放不下郁锦,一时心里来了气,说话更是没有顾忌。 “母亲!别说了……” 岑西眷听着岑夫人马上要说出些辱骂郁锦的话,连忙出声阻止,语气严厉,把岑夫人唬得一愣。 “……母亲,是儿子不好,母亲息怒,布庄还有些事要处理,儿子先行告退。” 岑西眷眼含歉意,向岑夫人道了歉,便寻了个借口走了。 只留下岑夫人瞧着他拄着拐的身影,气得摔了一只茶盏。 …… 岑西眷也没有好到哪儿去,自回了书房便在房中呆坐了将近一个时辰。 郁锦…… 岑西眷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果然,即使他同她没了任何关系,可提到她,自己还是会觉得心尖发颤,无论是苦涩还是甜蜜,都只为她一人而已。 岑西眷猛的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尽是狠绝。 他知道郁锦要嫁给知县之子了,甚至知道她的婚期定在了八月初八,如今已经七月十五了…… 岑西眷至今不肯相信,郁锦是心甘情愿的嫁给别人,哪怕那日她望着自己目露惊恐,哪怕她对他说‘对不起’,但他就是不相信。 郁锦的离开没有留下任何原因,岑西眷便自己替她找苦衷。 可怜又可笑! 第九十三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七月二十日 王霏霏在闺房枯坐一夜,天未亮,门口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开锁声。门被打开,打头进来的是王二夫人和一众丫鬟婆子。 王霏霏转头瞧过去,望见下人手里捧着的大红嫁衣时,眼神一颤,随即垂下眼,不再言语。 “霏霏啊……你今日便要出嫁了,我让下人给你梳妆……” 王二夫人走上前,斟酌着开口。 王霏霏没有回答,只是面色平静的走到妆镜前坐下,十分顺从。 王二夫人招呼婆子上前为王霏霏梳妆,自己则站在一边守着。 “夫人今日高兴么?” 王霏霏透过镜子,瞧着身侧打扮端庄的妇人,忽的开口。 “……,女儿出嫁,当娘的自然高兴。” 王二夫人把不准王霏霏的意思,又怕将她惹恼了,坏了大事,故而没有多说,只中规中矩的回了一句,面上还带着些讨好的笑。 “哪怕自己的女儿嫁的是个傻子?” 王霏霏知道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不觉得张家这样的要求过分,甚至她都没有想过要逃婚。只是她还是不甘心,自己的父母对此无动于衷,甚至没有任何犹豫,就认同了这种做法。 “霏霏!你都知道了……” 王二夫人面露惊异,对于王霏霏的话有些无措。 “是呀,我知道了……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王霏霏瞧着王二夫人的反应,有些好笑。她虽被关在房里,可并不代表她就什么都不知道。她知道王华坤为了维护在老爷子面前乖顺的表像,一口答应了这桩婚约,她只知道她的母亲,为了讨好花心的丈夫,将她狠心锁在了房间待嫁,她甚至知道方才她端给自己的茶盏内下了药,只为了防止自己逃跑…… “霏霏,你不要怪娘……你知道的,你的父亲向来不待见我,他最近又迷上了个狐狸精,整日整日不回家……要是你不乖乖嫁过去,他会休了我的!他一定会休了我的……我不能被休,我没办法,霏霏!我没办法……” 王二夫人被王霏霏冷淡、讽刺的眼神刺激到了,忽的扑过来,将王霏霏搂在怀里,哭诉着。 王二夫人的出身不高,只是因着家中几代人都是读书人,王老太爷未发迹时又曾受过他们家恩惠,这才将王二夫人许配给自己的庶子,当做报恩。 二夫人是个软弱、没主见的女人,于她来说,自己的丈夫就是天,她从不敢忤逆,哪怕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王华坤让她嫁给张安,她也会顺从,更何况是她不喜欢的王霏霏。 “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看清么?王华坤不喜欢你,你就是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甚至还会再娶几个女人进门。” 王霏霏没有挣开女人的怀抱,只是靠在女人的心口,闷声说着。 “……霏霏,我没办法……你听话好不好,乖乖嫁过去,就当心疼心疼娘!” 王二夫人因着王霏霏的话更加无措,满心以为王霏霏要做出什么事来,颤声不断哀求着。 “我心疼你,谁来心疼我?你不是喜欢郁锦么?让她来替你嫁啊!干嘛来求我?” 王霏霏听着王二夫人可笑的话,再也忍不了了,一把推开微微发抖的女人,直接将推到地上。 王霏霏妆上了一半,眼里的泪扑簌簌的流下来,像是开败了的花,凄惨又靡丽。她嘶吼着第一次将心中压抑了十多年的怨念说出来。 “我……” 提到郁锦,王二夫人便说不出话来。 “我才是你的女儿!我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她郁锦有什么好的?就这样让你娇宠了十几年!凭什么?凭什么?你告诉我啊!告诉我啊!” 王霏霏平静的在逼仄的屋子里待了半个月,现下才发了疯。她扑跪在王二夫人的面前,攀着她的双肩晃动,极力要求一个答案。 “我……我当初怀着你时,以为你是个男孩儿,你父亲可高兴了,他天天陪着我……会亲自扶着我赏花,会给我夹菜……会将头贴在我的肚子上,听你在里头闹腾……那时候他对我很好,会心疼我,只有那时候他才将我当做妻子……我原以为他会一直这样待我,可后来你出生了,霏霏你怎么能是个女儿呢!你怎么就是个女儿呢!你父亲摔门走了……他走了,再也没回来……” 王二夫人说起往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眸中爱意与怨怼交缠,融成痛苦的泪,流了满脸。 “……你父亲不喜欢的,我也不喜欢。” “后来郁锦倒王府来……你父亲很是喜爱她,会抱着她逗弄,会喂她糕点……所以我也喜欢她。” 王霏霏终于得了个答案。身子一软,就这样瘫坐在了地上。表情木然,好半晌才低低笑出声。原来她所受的一切委屈和苦难仅仅是因为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与郁锦无关,更与她自己无关。 她所求而不得的亲情早就被王二夫人毫无原则的爱情给毁了,她这么多年来为之所做的努力就是个笑话! 王霏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合适,她没办法再去责怪这个卑微的女人。 她站起身,重新坐到镜子前,吩咐下人继续为她打扮。 “我会嫁进张家的,就当……就当报答你给我这条命。” 王霏霏淡淡开口,不再管地上狼狈的女人。 …… 张勋疼爱张安,故此张安同王霏霏成亲的排场办得极大。王家本就是要赔偿张家,所以王霏霏的嫁妆没有含糊,而王二夫人似乎也有些愧疚之心,另给王霏霏补贴了些。张家先前送过来的聘礼都随着嫁妆一齐给跟着王霏霏抬进张府。 整个迎亲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的,算的上是十里红妆。 王霏霏坐在喜轿中,眼前是鲜红的盖头,耳朵里是欢快的喜乐,明明这么热闹的场景,她心里却只觉得凄清无比。 她嫁人了,嫁的却不是魏文新。 王霏霏被王家带走的那日,她正在同魏文新吃饭。老宅原是荒废了,没有仆人,王霏霏不会做饭,多日以来都是魏文新亲自下厨。 其实魏文新也不会做饭,只是他不放心王霏霏用刀,故而主动揽过了做饭的活计。老实来说,魏文新做的饭菜跟‘好吃’二字不沾一点边儿,王霏霏嘴刁得很,更是觉得难以下咽。但是每每瞧见魏文新手上被热油烫伤的红点和菜刀划的小口子,王霏霏还是勉强吃了,而且每顿都能吃上完一碗饭。 那天也是吃饭,魏文新瞧着王霏霏吃饭时的乖巧样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他说: “霏霏,以后我会好好学做菜的,你喜欢什么我就做给你吃。” 王霏霏还记得魏文新说这句话时的温柔神色。 可是下一秒,王家的人便破门而入。原来他们瞧见了进城买米的魏文新,一路找到了这里。 王家的人太多了,即使魏文新拼了命的护着她,到底还是被人用迷药放倒了。王家顾忌着魏文新的身份,没有伤他,可王霏霏还是担心。 如今已经半月有余了,王霏霏却没有魏文新的任何消息。 想到此处,王霏霏一把掀开盖头,悄悄撩起轿帘,想要从街道两旁的人群里,找到她所期待的身影,可是瞧了好几眼,她都没有看见魏文新。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快把帘子放下来,盖头盖上!这让人瞧见了叫什么样子哟!” 王霏霏还欲多看几眼,却被轿子旁边跟着的喜婆瞧见了,那婆子连忙夺过轿帘放了下来,止不住的念叨着。 王霏霏无法,只得缩回轿子。 她微微叹了口气,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啊!保护新娘子!有人抢亲了!” 王霏霏正愣神,却听见轿外慌乱的尖叫,接着轿子猛的一晃,磕在了地上。王霏霏反应不及,额头磕在了轿壁上,红了一片。 一听到抢亲二字,王霏霏第一反应便是魏文新来救她了。她顾不得别的,连忙抬手掀开轿帘,一眼便瞧见了黑色马背上,蒙着脸的青衫男子。素白的手上提着长剑,正带着一群蒙面人同迎亲队伍厮杀。 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现下正泛着骇人的杀意。 是魏文新! 王霏霏提着繁复的裙摆,正欲朝魏文新奔去,却被人拽住了胳膊。 王霏霏望过去,才发现是张家迎亲队伍里的人。 “新娘子还是在轿子里待着为好,我们会将你安安全全的送到张家的!” 男人蓄着络腮胡,浑身煞气,并不像一般小厮,想来应该是张家镖局的镖师。 王霏霏拗不过男人,被硬生生的塞回了轿子里。那大汉似乎是看穿了王霏霏的心思,故此一直守在轿门前,别人无法接近,王霏霏也无法逃脱。 王霏霏听着外边刀剑相撞的厮杀声,急的泪水在眸子里打转。 她最是了解魏文新。魏文新是个书生,根本不会多少拳脚功夫,迎亲队伍的人本就多,更是有镖师混在其中,他如何能打得过! 王霏霏抖着身子,咬了咬牙,伸手拔下头上的金簪,准备偷袭轿外守着的大汉。可就在她掀开轿帘的前一秒却魏文新近在咫尺的呼喊。 “霏霏,我带你走!” 王霏霏动作一顿,旋即掀开了轿帘。 映入眼帘的便是魏文新和大汉纠缠在一起的场景。 男人面上的黑巾早已被刀剑挑落,白净的脸颊上绽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糊满了半张脸。身上也受了不少伤,青衫破的不成样子,染上了大片的血迹,就连提着长剑的手都有鲜血不断滴落,顺着刀柄滑到刀尖。 “玉郎!快走!” 王霏霏哭花了妆,冲着几乎力竭的男人大声嘶吼。 魏文新第一次没有理她。 “走啊!魏文新!走啊!我不要你管!你给我滚啊!” 王霏霏看着男人踉跄的步伐和迟缓的动作,忍不住说出狠心的话。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多,王霏霏知道,他快撑不下去了。 魏文新依旧没有理她,只是继续挥着手中的长剑。 “玉郎!” 王霏霏忽的尖叫。 魏文新的动作僵在原地,高举的长剑不受控制的‘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王霏霏连滚带爬的跑到了魏文新的面前,还未碰到男人的身子,便觉眼前一红,眸中溅入了温热液体。 大汉拔出贯穿魏文新心口的刀,带出的鲜血喷了王霏霏一脸。 “玉郎!” 王霏霏扑过去接住魏文新软倒的身子,只唤了一声便哭得不能自抑。 “霏霏,别哭……” 魏文新眼中也有泪,只是嘴角还是挂着温柔的笑,轻声哄着王霏霏。 “玉郎,不要丢下我……我会死的!没有你,我会死的!” 王霏霏无措的摇着头,头上钗环叮当作响。一边伸手抹着魏文新口中溢出的鲜血,一边哭着哀求。 “霏霏,你今日真美……我就知道你会是这沪地最美的新娘子……咳咳……” 魏文新望着王霏霏一身新娘装扮,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爱意。 “霏霏,我做你的夫君……我不想死的……霏霏,是我没用,保护不了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魏文新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他颤着手覆上王霏霏的脸,他舍不得她。 “玉郎,我嫁给你,我想嫁的人只有你……你会好的,你好起来,我们就成亲……” 王霏霏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她现在才知道,所有的委屈跟魏文新比起来都不值一提。 “玉郎,我不委屈,我不怕,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很幸福了,真的……所以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霏霏……我的霏霏,我此生唯一的妻子……咳咳……我永远……” “玉郎!!!” 魏文新贴在王霏霏脸上的手忽的跌在了地上,用尽力气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完。一双永远温柔的眸子,此刻瞳孔涣散,却还是映着王霏霏悲恸的脸,竟是到死也没能阖上。 王霏霏唤了他一声,几乎扯破了喉咙。猛地将脸贴在了男人的胸膛,却再没能听到熟悉的心跳声。 王霏霏止了哭声,眼泪却还是不住得往外淌。眼泪从一只眼睛流进另一只,她也不管,只是贴在男人心口久久未动。 “新娘子还是回轿吧!” 将魏文新杀死的大汉忽的出声。 王霏霏闻言,敛了眸子缓缓直起身子,下一刻却是抓过魏文新掉落的长剑猛地捅进了心口。 在大汉惊异的眼光中倒在了魏文新的胸膛。 “夫君,等我……” 王霏霏挣扎着抬起手,温柔的阖上了魏文新的双眼,说完这句话后便没了呼吸。 鲜血伴着红绸染尽了整条长街,穿着嫁衣的新娘依偎在青衫男子的怀里,面容恬静,嘴角带笑。 那才是新娘子该有的神情。 旁边的大汉忽然出声 第九十四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三日后 “母亲!我是答应了你退婚,可是我没有答应你要嫁给知县的儿子!” 郁锦双眸含泪,站在王宝珠面前据理力争。 “锦儿!你现如今正是待嫁的年纪,你不嫁人,难道还想着守着郁家过一辈子么?” 郁锦和知县之子的婚事是王宝珠瞒着郁锦,直接同男方定下的。原本瞒得好好的,只是今日男方来人过府拜访,郁锦总不能不出席,这才被她知晓了。 “母亲!……你怎能不顾我的意愿直接定下婚约?难道我就是你用来攀附知县的工具么?” 郁锦一想到自己信赖敬重的母亲,瞒着自己给她定下婚约,心中便难受的紧,故而有些时态,话语间也失了分寸。 “放肆!郁锦!我是你的母亲,难道还会害你么?你以为这门亲事来的很容易么?我费劲心思才促成了这桩婚事,还不是为了你以后能过得好!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亲娘?” 王宝珠闻言,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走到郁锦跟前,颇为恼火的斥骂。 “……母亲,我不想嫁给他……” 郁锦也知道自己的话说的有些过,一时间也没有同王宝珠争论,只是弱弱的说了这么句。 “锦儿,你是个好孩子,如今人家已经到府上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总得去见一见不是?否则人家会觉得我们郁府是个没规矩的,你也不想爹娘面上蒙羞吧?” 王宝珠深知郁锦性子执拗,如今见她软和下来,倒也没有逼迫她接受这门婚事,只先哄着她去见一见人才好。 “……好吧。” 郁锦惯是个守规矩的,听王宝珠这样说,心中虽是不愿意,但是终究还是同意了。 …… 郁府前厅 郁老爷正陪着知县之子胡培说话。 “许久没有见过郁伯父了,不知伯父近来身体可好?” 说话的是一位身着鹊灰色大褂的年轻男子,相貌周正,神情亲和,正是胡培。 “老夫身子还算硬朗,培儿有心啦!” 郁老爷笑得开怀,对胡培这个准女婿也很是亲切,一口一个培儿的叫着。 “这是我该关心的。说起来,今日也是晚辈唐突了,原本家母也是要前来拜访的,只是最近有些事耽搁了之前的约定,晚辈这才贸然前来,若有打扰之处,还望伯父海涵。” 胡培对着郁老爷的态度很是恭敬,丝毫看不出管家子弟的高调跋扈。面上带笑,不卑不亢,郁老爷瞧着很是满意。 对于胡培说的事,郁老爷倒也清楚。胡培的母亲魏夫人是魏文新的嫡姐,如今魏文新当街抢亲不成,反而丢了性命,还拉着新娘子做了对儿黄泉鸳鸯。人虽没了,可事儿还没完,这做姐姐哪能坐视不理,何况魏夫人最是疼爱这个弟弟,现下还不知怎么伤心呢! 原本魏夫人是同王宝珠商量了过府拜访的日子,只是出了这档子事,不得不爽约了。对此,郁老爷到没觉得什么,且不论事出有因,就凭着人家是知县夫人,郁府也不可能因此埋怨人家。 “培儿这话就见外了,我们郁府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家,你呀,让魏夫人尽管安心,无论你们什么时候登门作客,郁府都欢迎。” “多谢伯父体谅,想必母亲知晓了,也会安心许多。” 郁老爷话中若有似无的谄媚之意,胡培虽听出来了,但也只当做不知道,回答间做全了晚辈的姿态。 “老爷,胡公子,妾身同锦儿来晚了!” 正值说话的空当,王宝珠便带着郁锦来了前厅。 胡培循声望去,一眼便瞧见了王宝珠身后,模样娇俏可人的郁锦。 少女上身穿着鹅黄对襟镶边彩绣长褂,下身着白色月华裙。乌黑的发分成两部分,挽成垂髫髻,留下两绺拿红线编成小辫垂在胸前,随着少女的步伐微微晃荡,很是可爱。 胡培看得有些愣神,等到王宝珠走到了面前,他才反应过来站起身行礼。 “晚辈胡培拜见伯母。” 胡培一举一动很有风度,行礼也行的标准,给人一种很是真诚的感觉。 “哎哟!胡公子客气了,原就是我来晚了,你这般客气,到叫我不好意思了。” 王宝珠笑着虚扶了一把胡培,心中很是高兴。方才胡培瞧郁锦的眼神她可看见了,那般专注,显然是上心了。 “伯母客气了,叫我名字就好。” 胡培站直身子,笑望着王宝珠。 “好好好,说来也是奇怪,我一见培儿你,便生出一股亲切感,可见我们两家的确有缘分!” 王宝珠有意笼络胡培,一声培儿倒是叫的极顺口。 “瞧我这记性,倒是忘了正事,锦儿,快来见过胡公子!” 王宝珠和胡培多攀扯了几句,却见对方一直有意无意的望向自己身侧的郁锦,这才装作刚想起来的模样,招呼着郁锦跟胡培打招呼。 “郁锦见过胡公子。” “郁小姐不必多礼,在下胡培,见过郁小姐。” 郁锦原是站在王宝珠身后,不言不语的充作背景,却忽然被王宝珠带到胡培面前,一时有些呆愣,雾气蒙蒙的眸子直接和胡培来了个对视,待瞧见对方眼里的笑意时,才忙垂下眼,见了礼。 胡培瞧着少女微微发红的耳垂,并没有多说多做,只待郁锦行完礼之后,他才开口行礼问好。 “瞧你们……一个二个的倒还不好意思了,都是未婚夫妻了还这般生疏的叫公子小姐。培儿呀,你往后就唤这丫头锦儿,我们亲近的人都是这样叫的。” 王宝珠看着郁锦敛着眸子,闷葫芦似的,心中有些焦急,连忙想法子撺掇着两人更进一步。 郁锦闻言眉头一皱,对母亲的做法有些不赞同,只是有外人在,她也不好当众反驳母亲的话,故此也没吱声。 “锦儿,我的表字为松之,你若愿意,唤我松之便好。” 王宝珠不晓得郁锦的排斥之意,可一直暗暗关注郁锦的胡培却是发现了郁锦皱眉的小动作。他惯会察言观色,心知小姑娘是不愿意了。 所以他虽承了王宝珠的好意改了口,却没有强迫郁锦定要唤他的表字,只看她愿不愿意罢了。 郁锦闻言这才抬头正眼瞧了面前的男人。她向来对这些官宦子弟没什么好感,只觉得是些脑满肠肥又嚣张跋扈的人。可出乎意料的是,胡培并非这一类人。 男人站在厅中,一身简单的鹊灰大褂,并没有像其他权贵子弟一般佩戴华丽俗气的饰品。相貌端正,身姿挺拔,虽不是极为俊朗,可眉眼之间正气凌然,气质出众,有松柏之神韵。 这个表字倒是起的贴切。郁锦心中这般想着,对着胡培的态度倒是不像之前那般排斥和无视。 “松之。” 郁锦轻唤了声。 王宝珠见状很是满意,连忙招呼二人入座。 胡培留在郁府用了午饭,又在郁锦的陪同下,逛了郁府的花园这才离开,这一天下来倒是讨尽了郁府中人的欢心。 —————————— “夫人,少爷来看您了。” 半枝掀帘进屋,走到塌上躺着的岑夫人身边,轻声说着。 “不见。” 岑夫人眼都没睁,只冷冷拒绝了岑西眷的探望。 “这……夫人,少爷这几日都来了好些次了,您都没有见,少爷也是担心您的身子,您就见上一面吧,现下太阳都落山了,外头也起风了,奴婢瞧着少爷穿的也单薄,要是着凉了,您不也心疼么?” 半枝早料到了岑夫人会拒绝,她原本不想多嘴,只是到底是操心岑夫人生闷气,气坏了身子,这才多劝了几句。 半枝不晓得岑夫人和少爷之间起了什么矛盾,只晓得上次她买线回来,夫人便病倒了,一连病了好些时日,到现在都不见好。少爷每每来探望都被夫人拒之门外,今天都不知是第几次了。 “唉!他眼里只有那个郁锦,哪有我这个娘……” 岑夫人听着半枝的话,睁开眼,幽幽叹气,言语间尽是埋怨。 半枝虽不认识郁锦,只是倒也晓得这位郁小姐是公子之前的未婚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二人的好事未成,如今郁小姐马上要出嫁了,想来是公子心中不悦,这才同夫人起了争执。 “夫人,您想多了,公子素来孝顺,不管是郁小姐还是别的人,总归是越不过您的,公子最近忙得很,事情一多,人就难免烦躁,要是公子说了什么,您也别放在心上。” 半枝从善如流的疏导岑夫人,声音柔柔的,倒是让人听着十分舒心。 “半枝,还是你最得我心,可惜我没个如你一般善解人意的女儿,这个混小子只知道气我!” 岑夫人伸手捏了捏半枝软软的脸蛋,神色惋惜。 她是真的喜欢半枝这个温温软软的小姑娘。自打她有了半枝的陪伴,日子都比从前好过了许多。这么好的姑娘,岑西眷那个混小子偏偏不晓得珍惜! “夫人,半枝会一直陪着夫人的。” 半枝不敢妄想岑家小姐的身份,对于岑夫人的感慨,只能以陪伴化解。 “半枝呀……你觉得眷儿怎么样?” 岑夫人心神一动,忽的想探探半枝的口风。之前她只留意了自己的儿子,却忘了问问人家姑娘的意见了。 “奴婢不敢妄言。” 半枝心思敏感,岑夫人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她有些不安,既是不想回答,她便想搪塞过去。 “没关系,我随便问问,你随便说说就好,没人会怪你。” 岑夫人似乎不得答案不罢休。 “……奴婢觉得少爷是极优秀的儿郎,世人都说少爷是大才子,是沪地最有出息的男子。” 半枝囫囵个儿的夸了夸,并没有带多少个人感情。 “这样啊……” 岑夫人听了半枝的回答,有些无奈的撇撇嘴,在她看来,自己的儿子和半枝丫头还挺般配的——糊弄人的方式都一样,这一板一眼的回答,简直无趣极了。 “半枝,那要是我将你许给西眷,你愿意么?” 岑夫人不想绕弯子了,直接说了自己的意思。 “!” 半枝闻言猛地抬头,眸中是忍不住的惊讶之色。 “半枝……你不愿意?” 岑夫人瞧着半枝一张小脸上满是惊讶,却无喜色,一时间有些不悦。 岑夫人的确喜欢半枝,可是跟自己儿子比起来,半枝也只是个外人。在岑夫人心中,自己的儿子是沪地极优秀的男子了,郁锦瞧不上是她瞎了眼,要是半枝这么个丫鬟还不愿意嫁给自己的儿子,那她简直能当场气死! 加之岑西眷的腿,岑夫人心中到底是有心结,比岑西眷都还在意,他人嫌弃的心理,所以当即黑了脸。 “夫人,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奴婢身份低微,想来少爷也是瞧不上奴婢的。” 半枝心里是不愿意同岑西眷扯上关系的。少爷和丫鬟单论身份便是天壤之别,半枝没有攀高枝的心思,她只是想好好伺候岑夫人,可眼下怕是不成了。 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将这事推到岑西眷的头上。她深知岑夫人爱子心切,即使拒绝,也只能是自己儿子主动决绝,要是她显露出一点儿不愿意的苗头,怕是要被发卖出府了。 “这你放心,眷儿那边我会说通的,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 果然,岑夫人听了半枝的话,脸色好看了些,只是并没有放弃把半枝许给岑西眷的心思,还在逼着半枝。 “……能伺候少爷是奴婢的福气,奴婢谢夫人垂怜。” 半枝到底是应下了。不仅应下了,还要做出一副千恩万谢的样子。 半枝留在岑府仅仅是为了报答岑夫人的救命之恩。半枝从没有被人这般爱护过,岑夫人是第一个善待她的人。她很感恩,并且这份感恩并不是说说而已,半枝身无长物,唯一报答的方法便是留在岑府,照顾岑夫人。 半枝对岑夫人是掏心掏肺的好,岑夫人的话于半枝来说便是圣旨。并不是半枝奴颜媚骨,而是她心怀感恩。 但是在岑府待久了,半枝才意识到岑夫人对她的好只是像对待一直听话的小宠,若论情分,那也是浅薄的很。半枝一直很清楚,所以在府中永远都遵守着一个奴婢的本分和规矩。只是没有想到,她会被岑夫人送给岑西眷。 半枝几乎没有想过嫁人的事。但是半枝却是知道,她不愿意给别人做妾。幼时母亲便在她耳边唠叨,说是她长得好,以后说不定能嫁给有钱的老爷做妾。待她长大后,这种话尤为频繁。今儿个王老爷,明个张老爷,好像她是菜摊上的萝卜,可以任人挑选。 半枝讨厌极了这种感觉。所以即使岑西眷再优秀,再怎么好,她都不愿意给他做妾。但现在她却逃脱这样的命运。 对于走到现在这一步,半枝无怨无悔,路是她自己选的,结果如何总该她自己受着。所以现在半枝还是答应了,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岑夫人的命令,还因为她没有拒绝的资格。 自从她进了岑府,她就没有资格再说‘拒绝’二字了。 第九十五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半枝乖顺的跪在岑夫人脚边,千恩万谢似的磕了头。声音温软,含羞带怯。 岑夫人还未作反应,岑西眷却将这一幕瞧得清清楚楚。 “母亲!” 岑西眷甩下帘子,紧皱着眉,面色实在难看。 “你怎么来了?我可没说要见你。” 岑夫人闻声望向自作主张闯进来的岑西眷,只一眼便又赌气似的偏过脸去,毫不留情的撵人。 “母亲,您已病了多时了,儿子不放心,总得来看一看您。” 岑西眷接连多日被拒之门外,虽说每次大夫诊治完,他都会去询问一番,心中对岑夫人的病情也有数,但是不亲眼看看,他始终无法安心。 故此,今日他既是来探望母亲,也是来服软认错的。 “原来你心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啊?我还以为只有那郁锦呢!” 岑夫人显然还计较着那日的事,岑西眷好言劝着,也未曾给他面子。 “母亲,那日……是儿子的错,是儿子执迷不悟,辜负了母亲的好意。” 岑西眷忽的跪下,面色依旧冷凝,但认错态度十分诚恳。 如今已是七月下旬,岑西眷一直留意着郁府那头的动静,还试图同郁锦联系过。可他未得到郁锦的回信不说,却是知晓了郁锦同那位胡培公子相谈甚欢。 岑西眷心中复杂,原先拿来自欺欺人的‘苦衷’到眼下却是幻灭了。他以为她是被迫的,他以为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这场变故,他甚至想过,哪怕她真的厌弃了自己,但也不至于立马就同一个陌生男人成婚…… 岑西眷想过很多,但是从不肯将眼前这场面纳入自己的预想。她竟是转头便与别人两情相悦! “母亲,那日的事便如母亲所说的去办,儿子让母亲费心了。” 岑西眷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只是待他回神时,话已经说出口了。 “当真?你不觉得勉强?” 岑夫人闻言,倒是抬眼瞧了瞧跪在地上的岑西眷,有些不大确定的问出口。毕竟她对于岑西眷的固执性格,也是十分了解的。只要是他做过的决定,便很难让他改变主意,眼下这般简单就应下了这件事,倒是让岑夫人有些疑惑了。 “是,母亲,儿子所言都是作得数的,母亲一片苦心,儿子不该辜负。” 岑西眷依旧跪着,即使是认错,也是从容有度。冷静自持的模样让人觉得他根本就没错。 “你知道就好,刚好我方才也问过半枝的意思了,既是你们二人都同意,那你就纳了半枝……” 岑夫人听着岑西眷的承诺,到也不再纠结了。接着就在商量,二人的事,但还未说完便被岑西眷打断。 “母亲,儿子有个条件。如今我尚在孝期,不宜嫁娶,若是要将半枝纳作妾室,即使省去礼节,但到底是犯了忌讳。另外,儿子如今还未迎娶正妻,若是房中先有了妾室,怕是将来婚事艰难……依我之见,不如儿子先将半枝收作通房,其余的,往后再说也不迟。” 岑西眷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先前岑夫人示意他起身,现下他正坐在岑夫人塌边。神色较之先前缓和了些,略微苍白的薄唇一张一合,以冷淡的语气,说出要命的话。 没有人叫半枝起身,所以她便一直跪在旁边,垂着头,不听不看不想。 可岑西眷话音未落,半枝到底是忍不住抬头瞧了他一眼。男人瞥向自己的眼神一片漠然,可半枝就是知道,他在嘲讽她——嘲讽她以奴隶的身份攀附他,嘲笑她以卑微的姿态跪求一个妾室的名头。 所以他便要她的愿望落空。——不仅如此,他还恶劣的在她之所求唾手可得时戳破她的幻梦,然后再投以嘲讽轻蔑的眼神。 短短的一个对视,半枝便懂了岑西眷的意思,而岑西眷也知道半枝懂了。可他没料到,从一开始他就错了——半枝从未肖想过他,甚至,在半枝眼中他就是个大麻烦。 所以他看着半枝毫无波动的眼神和又重新低下去的脑袋难得有些怔愣。 “这……半枝……” 岑夫人没有注意二人的小动作,只是在为岑西眷的话为难。 她原是想让岑西眷将半枝纳为妾室的,她很是喜欢半枝,加之又着急想让岑西眷把放在郁锦身上的心思收回来,这才极力促成二人的好事,倒是有许多事没有好好思量。如今岑西眷一提,她才意识到她的想法有些荒唐了。 岑西眷说的条条在理,几乎是在他说完,岑夫人就认同了他的看法,眼下的犹豫不过是做出样子给半枝看罢了。 岑夫人不是什么感情用事的无知妇人,不会为了一个半枝毁了岑西眷的婚事,所以即使她的心里有些怜惜半枝,但依旧不会改变她的想法。 “夫人,奴婢觉得少爷说得对,奴婢的命是夫人和少爷救的,夫人和少爷怎么说,奴婢就怎么做。” 半枝了解岑夫人,所以她不用等到岑夫人再说下去,便主动表了态。 岑西眷听着半枝信誓旦旦的话,忍不住将视线移到了她身上。少女跪了许久,头垂得低低的,只能瞧见半截儿白嫩的下巴,瞧着很是乖顺,但是单薄的背却又挺得笔直,带出一股宁折不弯的气势来。 宁折不弯——呵,这个词一冒出来,岑西眷眼中讽意更盛。无非是费尽心思攀附主子的丫鬟,何必侮辱了这个词。 岑西眷移开眼,心中对半枝的排斥感更盛。 原本岑西眷对半枝是没有敌意和排斥之感的,甚至有时瞧见她哄母亲开心时的灵动模样也会觉得有趣。只是岑夫人问话时,半枝被迫做出感恩戴德的模样,原是想给岑夫人看的,却被岑西眷看了个明白。 原本岑夫人想要塞人照顾儿子起居的单纯想法,在岑西眷这处也变成了是半枝居心叵测的诱导岑夫人这般做的。毕竟在他的印象中,母亲甚少插手他房中的事,如今不仅要主动塞人,塞的还是她半枝。 说到底岑西眷还是没有放下郁锦,如今郁锦即将嫁人,他本就难忍其痛,对于半枝这种硬要攀扯他的女子,他更是深恶痛绝。 “那……那就这样吧!半枝,是我和眷儿委屈你了,到时候我另给你些银钱,就当是我给你的嫁妆了……你好好跟着眷儿,把他照顾好了,将来我再做主给你抬位份。” 岑夫人见半枝这般有眼力见,也是开心的。嘴里虽说着委屈了半枝,可眼角眉梢的笑意是一点儿未减。 半枝又磕头谢了恩,对于岑夫人的话也只当耳旁风了。在半枝看来,她给岑西眷当通房,将人照顾好了也就算是还了母子二人的救命之恩了。除此之外,半枝再不愿多耗费自己的一丝真心——无论是岑夫人还是岑西眷。 —————— 八月初八 郁府嫡小姐与胡知县嫡长子大婚之日。 若说半月前王府王霏霏和张府张安成亲的排场盛大热闹,那么今日郁府和张府结亲的场面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浩浩荡荡的队伍,像是长街上涌动的红绸,既鲜艳又喜气,一眼望不到尽头。这股红绸前端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儿,中间则众星拱月似的捧着一顶喜轿。 那轿子与寻常喜轿一般大小,只是做的十分精致,便是其他的百顶喜轿都抵不上的。轿身是拿上好的红木制的,轿外罩着的红布也是五十两银子一米的流云缎,上头还绣着并蒂莲花、多子石榴等寓意极好的图案,便是连轿帘上都有。为了防止轿帘被风吹起,露出新娘子的样貌,轿帘底部还特意坠着一排大拇指指甲盖儿大小的珍珠,个个浑圆饱满,瞧着便价值不菲。 许是想到王霏霏和魏文新的事,故此喜轿前后各有两队带刀侍卫护送,威风凛凛,任是谁来抢亲都是不成的。 一路走来,这样大的排场招来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道路两边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欢呼、笑闹声不止,似乎整个沪城的百姓都在为这对新人祝福。 岑西眷坐在酒楼的临窗处,握着酒杯,冷眼瞧着正从楼下经过的迎亲队伍。红艳艳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几乎要滚出泪来。可他依旧不肯挪动半分,一双发红充血的眼睛紧紧盯着喜轿,灼热的眼神几乎要把整顶喜轿燃烧殆尽,好叫他再看一眼日思夜想的小锦儿。 只是队伍走得再慢,到底还是从岑西眷的注视下走远了。直到再瞧不见喜轿的影子,岑西眷才收回目光,猛地一闭眼便灌下一大口酒,呛得嗓子生疼,也没停下。 他是真的好想好想将她抢走,只是他没有资格这么做。以前的岑西眷或许能不管不顾的带走她,可如今他只是个没用的瘸子!瘸着腿,如何能带她走远…… 更何况他的小锦儿如今喜欢的是胡培,是心甘情愿的嫁给他,那么即使是原来的岑西眷也只能这样望着罢了。 …… 暮色四合。 岑府门口忽的来了个跌跌撞撞的醉汉,府卫正想上前将人撵走,可走近了一瞧却发现来人是岑西眷。 岑西眷喝了好些酒,直灌得自己神志不清,路都走不稳,手中还拎着一直酒壶,连拐杖都不知道被丢到哪儿去了。 二人扶住岑西眷想要将人送进院子里,却是被他不耐烦的挥开,只自己冷着一张脸摇摇晃晃的进了府。 也不知岑夫人是不是故意的,特意挑了八月初八这一日将半枝送到岑西眷屋里。半枝是下午被铃铛送过来的,一直在岑西眷的院子里等着他。如此等了一下午却是没见着岑西眷回来。 半枝不觉得岑西眷能待见自己,因而对于岑夫人让她候在此处伺候岑西眷安歇的做法很是不赞同,但是她总不能指着岑夫人的鼻子说她在做梦,所以也只好乖乖等着他回来,骂自己一顿了将自己撵出去,这样她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可这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的,半枝便有些着急了。——岑西眷大晚上不睡觉,明天尚可以多睡会儿,可她不行啊,她明日还得早起伺候这位大爷呢! 半枝托腮想了一会儿,岑西眷这么大个人也不至于走丢,如今怕是因着感时伤怀,缩在哪个角落暗自神伤呢。想到这儿,她脑子里不由冒出岑西眷那张冷冰冰的脸,还真不知道他难过起来是什么样子呢,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哭,哭起来会不会流鼻涕。 半枝是个极坚强的人,就像是野草,在哪儿都能存活,因而遇事倒也容易想开,好比她前几日还在因为被迫做了通房而屈辱悲哀,如今到了岑西眷的院子里倒是忙着想法子如何在岑西眷的眼皮子底下安稳度日了。长久的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她到还真没试过。 半枝甩了甩脑袋,在桌上的蜡烛又落了十滴烛泪时,终于站起身准备去门口迎迎岑西眷——没错,是迎迎他。半枝才懒得去找一伤心就离家出走的倒霉孩子。 半枝提着个灯笼,刚走到院门口便瞧见了踉踉跄跄寻过来的岑西眷。半枝秀眉一簇,又好生瞧了两眼,确定了是岑西眷时,才迎了过去,一把扶住了险些被台阶绊倒的岑西眷。 “你……你怎么在这儿!你给我滚!” 岑西眷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一阵温热触感,抬起头望向身侧的半枝,待看清了她的模样后,醉意朦脓的脸,立即变成一副厌恶的神色,开口斥责的同时,想要伸手将半枝的手打落。 “噗!” 一声闷响传来,却不是岑西眷打落半枝手掌的声音,而是他自己跌在地上的声音。半枝撇撇嘴,瞧着地上一滩烂泥似的岑西眷,很是不屑。同时也庆幸自己松手送得快,岑西眷那一巴掌的力道都将他自己带到地上了,这要是拍到她身上该有多疼,半枝想想就牙颤。 “少爷,奴婢也不想在这儿碍您的眼,只是夫人叫我在这儿等着您,奴婢按照吩咐办事,您即使不满意也不至于动手吧。” 半枝怕岑西眷,但对于眼前这个醉鬼,她确实是生不出什么畏惧的情绪。岑西眷的院子里下人少,眼下动静不大,倒也没人瞧见她这般放肆。至于岑西眷,半枝摸了摸下巴,瞧他那副样,跌痛了都不晓得,几句话而已估计明天也记不住。 有了这番思量,半枝便也不在那么畏畏缩缩的,说起话来都硬气了几分。 第九十六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你……强词夺理!没规矩!” 岑西眷平日里再好的脑子,如今喝醉了也不管用,对于半枝的话,也想不出什么词儿来反驳,只能磕磕巴巴的怒骂。 “对对对,大少爷说得对。还能起来么?您这样瘫在院门口撒泼也不合规矩吧?” 半枝气定神闲的等岑西眷骂完才慢悠悠的蹲下身,望着岑西眷迷蒙的眸子,好声好气的同他说话。 岑西眷睁圆了眸子,浸着水色的眼睛十分认真的在半枝脸上转了一圈儿,随即撇开脸不说话了。半枝被他瞧得一愣,摸不清这位大少爷心里又在想什么,只是瞧着他难得安静,便试探着伸手去扶他。 不知道岑西眷是不是醉意又上头了些,有些发懵,倒是没再挥开半枝,只由着半枝将他搀进了屋里,一路上没闹腾也没骂她。 “到了。” 半枝将岑西眷安置在床上,捏了捏被岑西眷压痛的肩膀,一脸纠结。没想到瞧着那般瘦的人,竟然这么重。 “少爷,你还有什么吩咐么?” 岑西眷靠坐在床上,面色不大好,半枝怕他不舒服,因此又问了问。 “没……不是,不是……” 岑西眷抬起耷拉着的脑袋,望着半枝断断续续的开口。 “什么?什么不是?” 半枝没听清,又凑近了些,想要仔细听听岑西眷的吩咐。 “不是撒泼……嗝!……” “……呕……” 岑西眷这反应也忒慢了些,还记挂着方才半枝的话,半枝正在感叹于岑西眷的迟钝和记仇,却不料岑西眷竟是对着她打了个酒嗝! 半枝躲闪不及,一股浓郁的酒气混杂着难以言说的刺鼻气味直冲半枝面门,将她熏得一阵干呕。 “我的天,您这是吃了啥……” 半枝连忙后退好几步,直退到了桌子边才停下。缓了好一阵儿,待鼻尖再闻不到那股要命的味儿了,才紧蹙着眉毛望向岑西眷,有些不可置信的询问。 “呵呵……没,没吃……我饿了。” 岑西眷是彻底醉了,瞧着半枝只管傻兮兮的笑,末了还摸了摸肚子,说是饿了,神情可怜又委屈,活像只骄矜的猫,在冲主人讨吃的。 半枝愣了愣,随即也笑了。她倒是不知道原来平日里冷冰冰的大少爷,喝醉了竟是这般生动有趣。 “真的饿了?” 半枝走上前,顿身平视着岑西眷,再次询问他。 “嗯,饿了。” 岑西眷犹自摸着肚子,望着半枝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 “那好吧,您先喝杯水,奴婢去给您煮碗面。” 半枝没有趁人之危欺负人的念头,不管岑西眷怎么对待她,她却是要把他照顾好的。这是她的承诺,也是她欠岑西眷的。 半枝将杯子递到岑西眷的手中,又再三嘱咐,这才去了小厨房给岑西眷忙活宵夜。 …… 大约过了一刻,半枝便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回来了。 甫一开门,便瞧见岑西眷黑亮亮的眼睛看过来,似乎还有些期待的神色。 “少爷倒是好精神,面已经做好了。” 半枝觉着有些好笑,声音里都带着些笑意。她将岑西眷扶到桌边,瞧着他吸溜面条,时不时的给他递杯水,到是十分体贴。半枝原以为岑西眷都醉成那样了,应该等不到她回来就睡了,没想到竟还真的吃上面条了。 半枝站的累了,索性在岑西眷旁边坐下,好在醉了的岑西眷脾气极好,没有在意半枝逾矩的动作。瞧了一圈儿屋子里的摆设,有些无聊,半枝的目光便落到了岑西眷的身上。 半枝在岑夫人的身边伺候,见着岑西眷的机会很多,他吃饭的样子她也见过,只是平日里岑西眷干什么都是端庄优雅、不紧不慢的姿态,便是连吃饭都一板一眼的,好看是好看,但就是没什么烟火气。半枝每每瞧着岑西眷都觉得他应该被供起来,不需要吃饭,只要信徒的香火便可永生不灭。 只是眼下光景却不似往日。虽然岑西眷的动作依旧优雅养眼,但是却多了些往日没有的生机和意趣。男人修长的手握着黑色的筷子,夹着面条一口一口喂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十分有规律的咀嚼着。神色认真,偶尔有面条从筷子上滑落,他还会皱皱眉,下一次落筷时必定会先将那几根面条送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露出熨帖的神色。 看到此处,半枝不禁咋舌,还真是个记仇的男人! 岑西眷的动作并不拖沓,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只剩下些葱蒜末儿孤孤单单的飘在面汤上。半枝瞥了眼,才晓得这位少爷不吃葱蒜。 “少爷可吃饱了?” 半枝递过去一方帕子给岑西眷,随即收了碗筷站起身,询问岑西眷。 “嗯。” 岑西眷点点头,眉眼间带着些餍足。 “那就好,那您安歇了吧,如今时候也不早了。” 半枝说完便自顾自的转身准备出去。她也累了,需要休息。 “等等……” “……怎么了?” 半枝还未迈出步子便被岑西眷揪住了衣角,她有些僵硬的转过身子,瞧着有些犹疑的岑西眷软声询问。 “还没洗漱……不能歇息,你……你不洗漱就歇息的么……” 岑西眷微微皱眉,仰头望向半枝,俊脸上满是疑惑之色,还有一丝丝的嫌弃。 “……” 半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她看来,此刻的岑西眷简直比从前里弄中的小叫花子还难缠,闹腾就算了还会用讨嫌的眼神瞧人,十分欠打! 可惜半枝并不能像揍倒霉孩子似的揍岑西眷,略有些遗憾的叹了叹气,半枝只好应下了为岑西眷烧水洗漱的差事。 半枝重新走进厨房在灶前蹲下,好在方才煮面时生的火还没灭,如今再添些柴火烧水倒也方便。半枝瞧着还没动静的铜壶,又探身瞧了瞧外头高高升起的月亮,第三次叹气。 心中再次嘲笑了岑夫人今日将她送来服侍岑西眷歇息的想法,可嘲笑到一半,又忽的觉得岑夫人的美梦成真了——她如今确实是在服侍岑西眷歇息,只不过此服侍非彼服侍罢了。事实上岑西眷院子里是有服侍的丫鬟小厮的,只不过近前儿的丫鬟没有,但是想来烧水做饭的活计还是有人做的,不过今日许是岑夫人吩咐过不要打扰岑西眷和她的‘好事’,下人便都早早休息了,搞得现在只有半枝一个人忙前面忙后的。 只是半枝没有半夜扰人清梦的习惯,也不想让岑夫人知晓她没能完成她的嘱托,所以只好一人应付难缠的岑西眷。 说到底还是岑西眷的错!半枝气得牙痒痒,恨不能直接将岑西眷敲晕了算了,免得半醉不醒的折腾人。 …… 考虑到岑西眷一身酒气,半枝足足烧了三大壶水。现下她左手端着半盆冷水卡在腰间,右手提着大半桶的热水走进来。 “少爷……” 半枝正准备招呼岑西眷洗漱,话还没说出口,便瞧见原本坐在桌前的人不知何时跑到了床上,而且还睡着了,睡着了! 半枝抿着嘴,站在门口好半天才压制住了要将手中的半盆冷水泼到岑西眷头上的冲动。又叹了口气,半枝认命的走过去,将水搁在了床前,还是决定替他洗洗。 岑西眷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半枝拿着帕子替他擦脸时瞧见了他紧皱的眉头和紧抿的薄唇,脸都擦完了,神情也没有松动。 “小锦!” 半枝正要转身去洗帕子,却忽的被一股力道往后一拉,还未来得及反应,鼻尖便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直疼的她眼眶泛泪。睁眼一瞧却是被岑西眷一把扯进了怀里。 “放手!” 半枝连忙挣扎,却不料他越挣扎,岑西眷抱得越紧。 “小锦……不要丢下我……” 岑西眷低哑的声音在半枝耳边响起,尽是哀求之意。半枝一愣,却又觉得面上一热,仰头看过去,竟是岑西眷哭了! “少爷,你睁眼看看,奴婢是半枝,不是小锦。” 半枝瞧着岑西眷的模样,也不再挣扎,只温声哄着他。 软软糯糯的声音伴着香甜的温度钻进岑西眷的耳朵,这声音他耳熟的很,却不是小锦的声音。岑西眷费力的睁眼,只瞧见怀里窝着个小丫头,却又瞧不见五官,只晓得她很是白净,比小锦还要白。 半枝趁着岑西眷愣神,随即手上一使劲儿便挣脱了岑西眷的怀抱。 “少爷好好歇息,奴婢先告退了。” 半枝不想瞧岑西眷发酒疯,更不想岑西眷把自己当成郁锦诉衷情,便想着开溜。 “不……还没洗漱,不能走。” 岑西眷被半枝弄醒了,不记得半点儿方才的事,倒是又想起了之前同半枝的话。 “……少爷,奴婢已经备好水了,脸也为您擦过了,剩下的要不您自己洗一下?” 半枝听到岑西眷的话豁然转身,白皙的小手在身侧攥成拳头,面上到还是有商有量的假笑。 “好吧……” 岑西眷好像知道半枝这是恼了,竟也乖巧的答应了,声音低低的,有些孩子气。 半枝也有些讶异,竟是这般好商量?只是等她抬眼去瞧岑西眷时却是差点被他的举动吓掉了魂——只见岑西眷抬起尚未恢复的右腿一把揪掉鞋袜便要往水里踏,全然不顾还缠着纱布的伤口。 “别动!” 半枝嗷一嗓子,便猛地扑过去抱住岑西眷堪堪触到水面的右腿。膝盖磕在地上,嘭一声响,半枝也顾不得,只先抬起岑西眷的右腿查看,见伤口未沾到水,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 岑西眷望着突然跑过来抱住自己右腿的小姑娘有些疑惑,唇张了张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奴婢服侍少爷洗漱吧。” 半枝叹了不知道是今晚第几次的气,复又开口主动要求为岑西眷洗脚。 半枝是真的怕了岑西眷酒后胡来了,方才还好她及时拦住了他,要是让岑西眷把伤腿泡进了水里,不仅岑西眷伤上加伤,她也完了。毕竟岑夫人是派她来照顾岑西眷,如今把少爷的伤势照顾的更严重了,那半枝定然没有好果子吃。 所以半枝还不如由着岑西眷折腾,起码她还能看护着点儿。 “你不是让我自己……” 岑西眷歪了歪脑袋,显然是对半枝出尔反尔的行为十分不解,忍不住开口询问。 “少爷,请您闭嘴!” 半枝蹲在岑西眷面前,将他的右脚搁在自己的膝上,双手伸在盆里拧帕子,听着岑西眷的话,实在是不堪其扰,直接让他闭嘴,语气还有些冲。 不知是不是半枝的威慑生效了,岑西眷果然不说话了,只垂着眸子瞧着半枝替他擦脚。 半枝先前没有仔细瞧岑西眷的伤口,只看见了缠在小腿上的纱布,如今她将岑西眷的裤管卷到膝上准备清洗时,倒是将他腿上的伤口瞧了个真真切切。 岑西眷的个子很高,所以他的腿也很长,形状也生的匀称。岑西眷的肤色比寻常男子白上一些,腿也白,只是愈白便衬得上头的伤口愈扭曲可怖。 自膝盖以下便是密密麻麻的伤口,有的已经成了狰狞的疤痕,有的则还结着暗红的痂,除此之外还有些小坑,虽说伤口已经恢复,但是缺了的肉却再也填不回来。形形色色的伤口一直蔓延到脚踝才堪堪消失。 半枝皱着眉,有些不忍。她打眼瞧过去便看出了三种不同的伤口,稍微轻些的便是砂石剐蹭出来的,小坑大抵是大些的石头硌的,深长的暗痂便被断骨划开的。无论哪一种都是极疼的折磨。更何况纱布缠着的被马蹄生生踩断的腿骨,半枝觉得当初她被扁担抽打都没那么疼。 半枝小心绕开那些伤口,替岑西眷擦净了右腿,心中不由感慨,那位郁小姐也忒不厚道了些,少爷为她受了那样重的伤,她却转头嫁给了别人。半枝见多了人情冷暖,只是情爱上的事她知之甚少,唏嘘了几句也就算了。 给岑西眷洗完了脚,又将屋子里收拾好了,半枝才窝在外间的小塌上睡了过去。铃铛带她来时直接将她送进了岑西眷的屋子,没有给她安置住处,只说是明日大少爷亲自决定。半枝知道这是夫人故意撮合她和岑西眷呢,只是眼下可苦了半枝,没铺没盖的蜷在塌上过完这一夜。 第九十七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许是因着昨晚睡在岑西眷房中,半枝到底是不安心,所以天刚蒙蒙亮,她便醒了。瞧了瞧外头还有些发暗的天色,半枝起身,将小塌整理好,又进里间看了看岑西眷。 男人睡得正沉,没有丝毫要苏醒的迹象。半枝松了口气,随即轻手轻脚的开门,出了厢房。 “半枝姑娘!” 半枝刚掩上门,身后便传来一声招呼。 “……刘嬷嬷,早上好。” 半枝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抖,连忙转身望过去,才发现身后站着的是岑西眷的奶娘,刘嬷嬷。半枝心中有些不大好的预感,但还是笑着同刘嬷嬷问了好。 “半枝姑娘怎的这么早就起身了?少爷还未醒么?” 刘嬷嬷走近了些,拉着半枝到了廊下,这才笑着询问,神情和蔼间又带着些暧昧,活像是婆婆同新婚的儿媳妇探问闺房之事。 “呃……少爷昨日喝醉了酒,故而睡得沉了些。” 半枝面上有些尴尬的笑意,倒是将昨日的情况如实说了。这刘嬷嬷是岑西眷的乳母,岑西眷还没有成亲,所以他院里的事多是由刘嬷嬷打理,岑夫人将半枝许给岑西眷的事,刘嬷嬷不可能不知道,否则今日也不会早早到岑西眷门口守着,打探消息。 半枝瞒不过刘嬷嬷更瞒不过岑夫人,只好如实告知。 “喝醉了?那你们……” 刘嬷嬷的话没说完,半枝却也懂了,面上有些赫然,连忙摇摇头否认了。 “……唉,少爷他太固执了些,你莫伤心,来日方长嘛……” 刘嬷嬷闻言,略微叹了叹气,犹自失望了一会儿,便拉起半枝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似乎是怕她伤心,还多劝了几句。 半枝未经人事,眼下被个不大相熟的嬷嬷问起这样私密的事,当然会觉得尴尬羞涩,所以半枝垂了头,有些躲避刘嬷嬷的视线,哪里晓得会被刘嬷嬷误会成伤心!她伤心什么?难道伤心没和岑西眷睡觉么? 半枝脑子里一团乱,对于这些殷切期盼她和岑西眷睡觉的人,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交流。只能挂着尴尬的笑算是回应,然而在刘嬷嬷眼中这又成了强颜欢笑。半枝生无可恋的听着刘嬷嬷安慰了她一刻钟,其间还夹杂着些闺房**,直将半枝臊得脸颊通红,刘嬷嬷这才满意的止了话头。 “半枝姑娘啊,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少,能贴身服侍少爷的人更是没有,如今你来了,那少爷的起居就交由你照顾了,姑娘是个妥帖人,将少爷交给你,夫人和我都放心的很!” 刘嬷嬷满脸笑意的嘱咐半枝,似乎已经瞧见了岑西眷和半枝日久生情,好事已成的光景,直笑得半枝背后一凉。 “……幸得夫人赏识,半枝定会将少爷照顾的好好的。” 想到昨夜岑西眷折腾人的模样,半枝就觉得往后的日子没了安宁,但架不住这是岑夫人的意思,故而还是极‘高兴’的应下了。 “那就好,那就好,如今时辰不早了,我已经吩咐人备好了热水,还得麻烦姑娘您将水端进去,亲自服侍少爷起床洗漱了。” 刘嬷嬷朝半枝笑得暧昧,说到‘亲自’时还促狭的眨眨眼,半枝有一瞬间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不是深宅大院里的嬷嬷而是青楼里的老鸨。 “半枝谢过嬷嬷的用心,那我便先去了……” …… 半枝端着铜盆进到厢房外间,随即站定,朝里间轻轻柔柔的开口: “少爷可醒了?热水已经备好,还请少爷起身洗漱。” 半枝垂着眸子,十分安分的站在外间,没有往里头窥探一眼。 岑西眷醒了好一会儿,只是一直想着事,这才未起身。此时熟悉的软糯声音传来,又勾起了岑西眷将将压下的羞耻记忆。 岑西眷的酒量不大好,故此喝醉的时候也是有的,但是有一点却很奇怪,他醉酒后也是有记忆的,并且这些记忆并不会随着酒醒而消失。 这就意味着,岑西眷清清楚楚的记得昨夜自己是如何‘折腾’半枝的,也记得他是如何抱着半枝哭嚎的…… 岑西眷自醒来便是一脸一言难尽的苦瓜相,所以半枝瞧见他时,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昨夜是不是对这位少爷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否则他为什么一副失了清白的模样? “水放下,你出去。” 岑西眷背对着半枝,不去看她,只撂下这么句冷冰冰的话。 “是!” 半枝忽然发觉岑西眷的好了——他可比刘嬷嬷安静多了,即使讨厌自己也不会做出些什么,仅仅是把自己赶走而已,半枝对岑西眷这样的处理方法很是赞同,既然相看两相厌,那就不要见面嘛! 半枝连忙应了,没有丝毫留恋的出了厢房。随即去了厨房准备寻点儿吃的垫垫肚子,毕竟待会儿岑西眷用饭,她也得在一旁伺候着。 先前听着少女含着些欣喜意味的回答,岑西眷便忍不住转头去瞧半枝,那晓得她动作那般快,岑西眷转头未瞧见她的正脸,只看见小姑娘微微瘸着腿,走得飞快,极为利索的出了门。 岑西眷晓得她的腿是如何伤的,却不晓得她为什么视自己如豺狼虎豹一般,唯恐避之不及,难道不应该是自己厌恶她才对么?明明是她求着母亲要到自己身边的,怎的如今…… 岑西眷的疑惑经过一早上的沉淀已经变成了卡在胸口的憋闷,一直到用早膳时都未消解。 “半枝,过来布菜。” 半枝正站在岑西眷右后侧低头打盹儿,却未想到一直没出声的岑西眷会忽然叫自己,浓重的睡意顿时醒了不说,还险些被他吓出了声。 “是” 半枝稍稍平复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应声上前。拿起公筷,却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倒不是半枝不会服侍人,而是桌子上除了岑西眷面前的一碗粥,剩下的便是包子、馒头、春卷、蒸饺还有一小碟咸菜,这有什么好布菜的?几乎都是主食,一顿也吃不了多少,她总不能都给他来上一筷子吧? 半枝不了解岑西眷的口味,而岑西眷似乎也没有要吩咐的意思,半枝悄悄瞥了眼岑西眷喝了一半的粥,硬着头皮给他夹了一个蒸饺放到他面前的小碟中。 “没有蘸料。” 岑西眷看都未看碟子里的蒸饺,只淡淡出声。 半枝复又夹起蒸饺在蘸碟里滚了一圈,重新放到岑西眷的碟子里。 “蘸料里有葱蒜,不吃。” 岑西眷喝了口粥,不紧不慢的声音让半枝眼皮一跳。 半枝眼下也是瞧出来了,岑西眷是在故意刁难她。猛吸了口气,半枝开始‘尽心尽力’的为岑西眷布菜。 半枝夹春卷 “油炸的,不吃” 馒头 “寡淡无味,不吃” 包子 “凉了,不吃” 咸菜 “太咸了,不吃” 一顿早饭下来,岑西眷面前的碟子都堆成山了,可他一样都没吃,仅仅只用完了他面前的一碗粥。而半枝则是被他呼来喝去的一早上。 “太笨。” 半枝面上的笑已经挂不住了,那晓得岑西眷临出门还要奚落她一句,冷清的眼里满是嫌弃,半枝的嘴都要被气歪了,可到底是没说什么。 “什么德行!” 待岑西眷走远了,半枝才暗骂了一声。收拾了碗碟送去厨房。 …… 胡府正厅 胡培和郁锦正跪在胡父胡母面前敬茶。胡县令是个极威严的人,即使是儿子新婚也没有多几分笑意,只是面色和缓些,若非给的红包分量极重,郁锦还以为公公并不喜欢自己。相比较而言,胡母则温柔多了,一直笑眯眯的望着胡培和郁锦,小夫妻要回院子时,还拉着郁锦说了好一会子话,那样亲昵的姿态,让郁锦受宠若惊。 南苑 “锦儿,昨日是为夫孟浪了,我跟你赔个不是。” 胡培和郁锦向父母请完安,便回了自己的院子,现下郁锦正坐在妆凳前,由着胡培替她擦掉殷红的口脂,再抹上一层药膏。胡培望着郁锦唇上那道由撕咬留下的口子,眼里尽是心疼之意,十分愧疚的开口跟郁锦道歉。 听到胡培提起昨晚之事,郁锦有些难以自抑的白了脸。搭在膝上的手也下意识的攥紧,不像是新娘子初经人事后的娇羞,反倒更像是恐惧。 郁锦身子素来孱弱,在房事上显然也是经不起折腾的。因着先前与胡培相处的时日,郁锦觉得胡培是个极体贴细致的,处处都将自己照顾得周全,故此也从未担心过新婚之夜。只是昨夜,郁锦却几乎被胡培折腾死,无论她怎么呼喊求饶,胡培竟都视而不见,只待她晕死过去,胡培才堪堪停下。 郁锦醒来时根本动弹不得,浑身上下都是青紫瘀痕,连唇上都被咬伤,今日敬茶若非胡培时时搀着她,她怕是要出丑了。 “锦儿,是我不好,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我不会再这样了,你原谅我吧!” 胡培瞧见郁锦难看的脸色,眸中一暗,随即在郁锦面前蹲下,握着她攥成拳头的手,仰头瞧着她,低声认错。 郁锦到底年纪轻,不知事,耳根子还软,眼下瞧着胡培可怜巴巴的样子,便也不忍心再责怪他。 “夫君,我原谅你了,只是……你下次不要再这般了,锦儿好疼的……” 郁锦有些羞怯的开口,说完便转开了眼神,不去看胡培。 “好,我答应你。” 胡培瞧着郁锦微微泛红的耳垂,和如玉脖颈上青紫的痕迹,心中一动,只是嘴上还是应了郁锦的要求。 …… 岑府 “少爷,该用饭了。” 半枝端着木质托盘站在书房门口,轻声询问。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惴惴不安,毕竟早间才被岑西眷戏弄一顿,谁知道待会儿他会不会故技重施。 “进来。” 清冷的男声透过虚掩的门传出来,半枝闻言,轻手轻脚的推门而入,将托盘中的饭菜尽数摆到桌上。 “好了,少爷,您可以净手用饭了。” 半枝备好一应餐具,转头瞧着岑西眷还在一旁看书,便又提醒了一句。 岑西眷这次没再磨蹭,只净了手在桌前落座。 半枝一直在旁边侯着,生怕岑西眷突然开口,只是一直等到岑西眷吃完饭,他都没再说一句话。半枝稍稍松了口气,上前将碗筷收好,向岑西眷行礼告退。 “待会儿过来书房伺候笔墨。” 半枝的手已经覆上门边了,却被岑西眷的一句话,生生止住。半枝回头望向书桌那边,岑西眷似有所感,也抬头回望,二人对视一瞬,半枝便敛下了眸子,也晓得了方才不是她的幻觉。 “……是。” 半枝低声应了,随即转身端着托盘出了书房。走到廊下,半枝都没想通,为什么岑西眷要让大字都不识几个的自己伺候笔墨,这不扯淡么? 越想越心烦,半枝只好将其归咎于是岑西眷闲着没事儿净整些幺蛾子。 “少爷,奴婢可以进来么?” 半枝将碗筷送到了厨房,便按照岑西眷的吩咐又回来了,现下站在门外恭恭敬敬的询问岑西眷的意思。毕竟有岑西眷在的地方,半枝是不会莽撞闯入的,要得了他的同意才行。 “进。” 半枝应声而入,走到书桌前,行完礼之后便恭顺的垂着头等候岑西眷的吩咐。 “过来研磨。” 岑西眷抬头瞥了眼,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书桌对面的半枝,淡淡吩咐。 “是。” 半枝很少碰笔墨,至于研磨的事儿更是不知道怎么做,好在方才半枝悄悄跑去找了阿言,他惯常跟在岑西眷身边,想来研磨的事没少做,半枝眼下便是靠着阿言临时告诉她的方法蒙混时间。 研磨是件极枯燥的事儿,半枝瞧着手头上磨了差不多,便有些走神,一双圆溜溜的眸子落在了岑西眷手中的书上,半枝认得的字不多,只是数字还是认得几个的,所以现下能分辨出他看的是账本。 半枝有些惊讶。她老早就知道,岑西眷是个大才子,读书很厉害,还中过解元,只是没想到岑西眷这么个书生还会经商,连账本都看得懂。 第九十八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半枝这样想着,只是意识到如今岑府的境况,心中对岑西眷又多了些怜惜。若是岑老爷还在,他的腿也没有受伤的话,岑西眷依旧可以在私塾当个闲散夫子,总好过整日埋在账本之中,不得安寝。 “在看什么?” 岑西眷原是在清算布庄的账目,只是半枝的目光太过热切,以至于他都被看得有些分神。 “啊?哦,奴婢瞧着公子的字写得极好,所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半枝被岑西眷抓包,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只随便扯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你又不识字,如何晓得我的字写得好?” 岑西眷闻言,瞧了瞧自己在账本上圈点勾画的零星字眼,实在当不得好看,故而对半枝的说辞有些不屑。 “……奴婢虽不识字,只是美丑却是能分辨的,公子的字即使写得潦草了些,但是一笔一画都是带着力道的,放在一起也好看。” 半枝不晓得哪里又惹到岑西眷了,只是还是认认真真的说了理由。 “你的话……做不得数。” 岑西眷微勾了勾嘴角,就在半枝以为他被夸得高兴了的时候,又极恶劣的冒出这么句话来。如此情景,半枝是再也笑不出来了,干脆就不说话,只是默默研墨,手中的墨条都快被她擦出火星子来了。 岑西眷瞥了眼半枝素白手腕上溅落的墨点子,微微蹙眉,也不阻止她,只是又悄悄挪远了些。 …… 天色渐晚,几颗星子挂在黑漆漆的夜幕,半枝捏着酸软的胳膊,神情恹恹的从书房走出来。心中不知道把岑西眷骂了多少回,从下午到现在,她便一直在研墨,如今不仅是胳膊抬不起来,连腿也瘸得更严重了。 “哟!姑娘这是怎么了?” 好巧不巧,半枝刚走到廊下,又碰见了刘嬷嬷。 “嬷嬷……我没事。” 半枝眼瞧着躲不过了,只好强打起精神,笑着回了句。 刘嬷嬷将半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半枝揉着胳膊,走路又有些别扭,面上尽是疲态,心中有些猜测,毕竟她可晓得少爷将半枝留在书房一下午,这明显是成了事儿了! “哎哟!少爷也是的……怎么在书房就……到底是年轻不知道怜惜人!姑娘快回屋子歇着,我待会儿给您送些吃食过去!” 半枝被刘嬷嬷的话绕的云里雾里的,偏头瞧着笑得跟花儿似的嬷嬷,有些呆愣。 “嬷嬷!我没碰她。” 刘嬷嬷搀着半枝的胳膊正准备走,却被一道清朗的声音阻住了脚步。 半枝转头,却见岑西眷不知什么时候从书房出来了,还就站在她和嬷嬷身后。 “啊……” 刘嬷嬷闻言一怔,瞧着岑西眷有些不知所措。 半枝先前未反应过来,如今听岑西眷这么一说,她立马就明白了,一时之间也难免红了脸。 “天色不早了,嬷嬷去歇息吧。” “你备好热水,我要洗漱。” 岑西眷将刘嬷嬷劝去歇息,转头敛了笑意,吩咐半枝去烧水,脸色变化之快,让半枝啧啧称奇。 …… 半枝一桶又一桶的将水提进岑西眷的厢房,来来回回五六趟才将浴桶填满大半。岑西眷坐在小塌上看着书,相对于满头大汗、磕磕绊绊的半枝来说,实在惬意的很。 “好了,你出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 岑西眷说是看书,实则也留意着半枝的动作。他原就是为了折腾她,好叫她歇了爬床的心思,只是等他看到小姑娘瘸着腿,咬牙提着水桶进进出出的模样时,心中犹豫起来,被这种莫名的情绪扰得心烦了,岑西眷干脆开口将人撵了出去。 “是,奴婢告退。” 半枝松了口气,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半枝弯下身子揉了揉有些刺痛的膝盖,着实觉得伺候岑西眷是件极不容易的事,这样一个挑剔又小心眼的男人,怪不得郁家姑娘要另嫁了! 想起岑西眷,半枝忽然想到,岑西眷的伤口是不能沾水的,那他怎么沐浴?半枝脑子里不可抑制的想到了些奇奇怪怪的姿势,一时没忍住竟是笑出了声。 屋内的岑西眷听见门口传来的有些压抑的笑声,眉头一皱,正奇怪那丫头在笑什么时,忽的瞥见了自己搭在浴桶边上的右腿,岑西眷神情一滞,紧接着便红了脸——气红的!尽管他什么都没问,那丫头也什么都没说,可岑西眷就是知道她在笑他洗澡的别扭姿势! 好在半枝再没有出声,岑西眷犹自生了会儿闷气也就算了。半枝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托着腮,百无聊赖的仰头数着天上的星子,正寻思着岑西眷一个大男人为什么洗澡要这么久的高深问题时,厢房中忽的一声巨响将她吓得一抖。 “哐啷……嘭!”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半枝连忙起身拍门询问,却没听到任何回应,唯恐岑西眷出了什么事,情急之下只好推门而入。 “少爷!” 半枝甫一进门便瞧见歪倒的浴桶和倾泻一地的洗澡水,连忙走近几步,这才在扣倒在木桶旁边的屏风下找到了趴伏在地上的岑西眷。 “少爷,你有没有伤到哪儿?我扶您起来。” 半枝快步走过去,掀开压在岑西眷身上的屏风,搀住他的胳膊想要将他扶起来。 “滚开!谁允许你进来的?给我滚!” 半枝尚未使力,便被岑西眷一把推倒了地上,裙摆湿了一大片。岑西眷面上覆着湿哒哒的头发,身上只穿了件月白色里衣和亵裤,衣带只系了一处,松松垮垮的露出半边精壮的胸膛,如今在地上滚了圈儿,浸透了水,简直和没穿一样。 半枝有些尴尬的偏了头,不再去看岑西眷,只是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少爷,有没有摔伤?” 半枝连忙走到衣柜前,取了件长袍递到岑西眷面前,执拗的问着他是否受伤。 “我叫你滚!你听不到么!” 岑西眷没有接过半枝递过来的衣服,只是红着眼冲着眼前少女的侧脸嘶吼着,像是受伤的猛兽,叫嚣着要赶走侵入自己地盘的其他动物——哪怕对方是只毫无杀伤力的兔子。 “好,奴婢告退。” 半枝虽看不见岑西眷,但是听着他嘶哑的斥骂,也晓得他眼下并不想有任何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半枝只是担心他,但如今主动离开,恐怕才是最好的方法。半枝想通了便也不再犹豫,将干净的衣服放在岑西眷的手边,半枝便躬身退了出去,没有多看岑西眷一眼。 半枝并没有走远,依旧在门口守着,若是岑西眷有个什么,她也好照应着。她侧耳覆在门上,隐约能听见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半枝垂着眸子,面色有些复杂。她虽只瞧了岑西眷一眼,可那副画面一直在她脑子里盘旋,搅得她心绪难安。 在她看来岑西眷一直是天之骄子,聪明、俊朗、家世好、有风度,有才气,似乎一切好的形容词都能往他身上堆,可就在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便瞧见了他醉酒落泪、沐浴摔倒的狼狈模样。半枝虽常常埋怨岑西眷,但不代表她盼着他不好过。 半枝前头十六年过得很惨,惨到她差点活不下来。只是到现在她才晓得原来她还不算最惨,反正她生来就无人疼爱,所以她也不期望得到谁的爱。从不会因为失去而伤心,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可岑西眷不一样,他什么都得到过,无论是财富,名望,还是如花美眷,曾经都是他唾手可得的东西,但是如今也他什么都失去了,甚至连一副健全的身躯都没能留下。 半枝不能痛他所痛,但是设身处地的想想,其中酸楚也可见一斑。半枝轻轻叹了口气,仔细想了想,最终十分善良的决定以后不悄悄骂他了。 …… “进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里头才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半枝蹬了蹬站麻了的腿,这才推门进去。 “少爷。” 半枝依旧安分的垂着头,一双眼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猛看。 “抬头。” 岑西眷瞧着眼前安静乖巧的少女,微哑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半枝抬起头,将白嫩的脸露出来,垂着眼。 “刚才不还没规矩的冲进来么?怎么现下却不敢看我了?” 半枝闻言,咬了咬唇,有些不自在,犹豫片刻还是抬眸看向了端坐在小塌上的男人。 岑西眷披散着头发,身上的长袍扣得整整齐齐,不是半枝拿给他的那件。 “奴婢知错。” 半枝瞧着岑西眷此刻的模样有些心慌,故而也不同岑西眷讲道理,只顺从的低头认错。不知是否因为披发的缘故,男人的神情阴恻恻的,带着些烛光都驱不散的沉郁。 “呵……你过来。” 岑西眷轻笑一声,难得的带着点笑意,招手示意半枝过来。 半枝抿了抿唇,慢腾腾的朝岑西眷那处挪过去,心中猜测着莫不是因着自己瞧见了他的糗事,现下要杀人灭口么?吓得半枝险些顺拐。 “再近些。” 岑西眷看着鹌鹑似的少女,略一挑眉,又督促着她走近些。 半枝被岑西眷一挑眉勾出的邪肆意味唬得一怔,待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岑西眷掐住了下巴。 “你讨厌我?” 岑西眷掐住半枝下巴的右手感觉到小丫头抗拒的力道,指尖用了些力道捻了捻细嫩的肌肤,才淡淡开口。 “没……没有。” 半枝被迫跪在岑西眷的面前,有些慌张的眸子正对上岑西眷苍白的脸色,加之这一系列的反常举动,半枝真的怀疑岑西眷被恶鬼上了身!只是,好丫鬟不同鬼斗,半枝还是诚实的回答了岑西眷的问题。 半枝眼神清澈,确实没有说假话,毕竟半枝是个性子软和的人,岑西眷固然爱折腾人,但是讨厌倒也谈不上。 “那你喜欢我?” 岑西眷似乎被半枝傻兮兮又怂气的眼神取悦到了,眉眼间染上淡淡的笑意,神情一下子就软和下来了。半枝与岑西眷离得极近,更是被他惑了心神,心中也不由询问自己,我是喜欢他的吧…… 岑西眷瞧着半枝迷蒙的眼神,忽的眉头一皱,大力的将她掼到地上。胳膊传来的剧痛将尚在沉思的半枝唤醒,也让她生出一丝委屈来。 “你喜欢我什么?是岑府的钱财还是这张面皮?” 岑西眷瞧过太多次那样的眼神了,迷恋的、缠绵的,只是从前那个拿这种眼神看他的人在他出事后毫不犹豫的撇下了他嫁给别人! 只凭那一眼,他就能确定半枝喜欢他,只是,喜欢什么呢?总不可能是喜欢他这个瘸子。 “奴婢从没有想过要从公子的身上获取什么,夫人和公子是奴婢的救命恩人,夫人希望奴婢来照顾公子,奴婢便这样做了,奴婢仅仅是在履行自己的承诺,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目的。” 半枝疼的眼泪都出来了,只是尤为倔强的憋着,不许它流出来。半枝很是委屈,莫名其妙的被岑西眷这样对待,又是打又是骂的,好似她真的图他什么似的! 半枝心中这样想着,嘴上也硬气。只是唯一一丝心虚,便在于她是否喜欢这个坏脾气的公子了。 “哦?我娘希望你来?难道不是你跪着求我娘将你塞到我身边的?那样感恩戴德的样子,我可看的一清二楚。” 岑西眷并没有将半枝的辩驳听进去,脑子里只记得小姑娘跪在岑夫人面前叩头谢恩的模样,心中的火气和讽刺来得凶猛而不可抑制。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气什么,只是眼下将其归咎于身边待着一个心术不正的丫鬟的烦恼。 半枝闻言一愣,这才想清楚为什么岑西眷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意见了,原来一直在意那件事。半枝还以为当时他讽刺完自己又把自己打压成通房,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哪里晓得岑西眷竟能耿耿于怀至今! 半枝更委屈了,这母子俩简直要逼死丫鬟了! 明明是岑夫人的提议,岑西眷不愿意,总归是人家的亲儿子,又不会被发卖,可是半枝不一样,她若是敢说一句不愿意,怕是立马就被打发出去了。半枝被迫答应,以求保住小命,竟还能被岑西眷记恨上。 半枝眼里的泪,到底是不争气的滚出来了。 第九十九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岑西眷睨着苦着小脸默默流泪的半枝,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明明是她自己上赶着要到自己身边的,怎的好似受了逼迫一般。 “怎么?无话可说了?” 岑西眷瞧着半枝吧嗒吧嗒的眼泪只觉得心中烦躁,语气有些重。 “……嗝……” 半枝红着眼眶抬眼望向面色冷厉的岑西眷,只觉得今晚的他邪气极了。不仅不肯好好说话,还动手推人,哪里还有平日谦和有礼的模样,半枝心中有些发怵,不敢哭得太放肆,只好憋着嗓子,轻轻抽泣,却不小心扯出一个哭嗝。 “……” 屋子里极静,半枝一个嗝被岑西眷听得清清楚楚。岑西眷只觉得心头一窒,准备好的一番说辞,都没法再说下去。 “……少爷,不管你如何看待奴婢,但奴婢对您别无所求,如今也只是想将您照顾好而已,若是您不满,大可以禀明夫人将奴婢撵出院子,而不是处处针对奴婢。” 半枝也觉得尴尬,但是该说的还得说。抹了把眼泪,望着岑西眷很是认真的辩解。 “呵……最好如此。” 岑西眷惯会窥探人心,他只需稍稍留意,便晓得半枝没有说谎,只是不知为何,心中却无任何熨帖之意,反而烦躁之意更盛。 “行了,你退下吧。” 岑西眷心头升起一股无力之感,也不欲再同半枝多说,只挥挥手将人赶走。 “是……少爷需要奴婢或者其他人将屋子收拾一下么?” 半枝从地上爬起来,行完礼正准备走,却忽的瞥见一旁的小隔间漫出来的水渍已经到了外间,想起来方才的‘惨烈’场景,半枝犹豫一番,还是多问了句。 岑西眷闻言有些疲惫的按了按隐隐发痛的眉心,他倒是忘了这件事。 “将阿言叫进来收拾。” 岑西眷向来不喜欢别人进自己的屋子,这些时日半枝进进出出的他虽不愿,可到底是习惯了,如今岑西眷并不想这个恼人的小丫头在眼前晃悠,只好叫阿言来收拾了。 “是。” 半枝这下是放心了,瘸着腿开门出去了。 …… “少爷,奴才已经将屋子收拾好了。” 阿言刚进屋子时也被凌乱的场面吓到了,毕竟岑西眷向来爱整洁,屋子折腾的这么乱到还是头一次。 “嗯。” 岑西眷依旧坐在小塌上,只是不像方才面对半枝时那般慵懒放肆,眼下他拿着本书垂眸看着,又恢复了平日淡然的样子。 “……少爷,半枝姑娘托奴才问问您,她要住在何处?” 阿言瞧着岑西眷冷淡的神情,又想到半枝的恳求,只好硬着头皮替她问了。说完便垂下头,不敢再去看岑西眷。 岑西眷闻言,翻页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的继续掀过去,只是‘哗啦’一声,显然是不大高兴了。 阿言听着异常响亮的翻书声和诡异的沉默,不禁有些后悔答应了半枝的请求。他跟在少爷身边也有五年了,但也只是替在府外办事,半枝姑娘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能贴身伺候少爷的丫鬟,他还以为少爷是看重半枝姑娘的。方才瞧见半枝姑娘瘸着腿出来,又看见屋子里一片凌乱,他还以为是少爷把半枝姑娘…… “让她住在南边的浣花院。” 岑西眷头也没抬,冷声吩咐道。 “是。” 阿言垂首应是,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是被驴踢了,才会将这些风月情事往少爷身上想。只是听到‘浣花院’这仨字儿,阿言心中一时也有些同情半枝了。 少爷原是个淡漠性子,只是受伤后却多了几分沉郁狠戾来。别人或许不晓得,可阿言一直帮岑西眷办事,到底是能窥见一些隐秘变化,如今看来,这位半枝姑娘怕是惹了公子不快了。 岑西眷作为岑府的少爷,尽管他并不讲究住处,但也独占了半个岑府。这浣花院便是岑西眷居所中靠南边的一处院子。虽说名字好听,但是其实就是个洗衣房配着一间破屋子,以前是府中浣衣的仆人住的,只是后来年久失修,刮风下雨的天气便不好住人了,所以就让里头的下人搬到了西边的下人房。 原是准备上个月翻修的,只是后来出了那么些事,便被耽搁下来了,如今却是被少爷拿来整治人了。 “奴才告退。” 阿言见岑西眷半晌未语,便想先退下。 “等等” 岑西眷放下书,出声阻止,这才正眼望向阿言。 “少爷有何吩咐。” 阿言忙停下脚步,躬身等待岑西眷的吩咐。 “她……近日如何了?” 岑西眷这话说的有些犹豫,待完整的问出来时,面色便忽的冷了下来,眉眼间尽是纠结。 “回少爷,胡少夫人近日安好,夫妻……恩爱,回门那日,奴才远远瞧着,二人神情亲昵,胡少爷对少夫人很是体贴。” 岑西眷虽未言明‘她’是谁,但是阿言想到前段时间岑西眷吩咐他的事,便也知道了少爷口中的她是指郁小姐——如今得叫胡少夫人了。 阿言心中很是郁闷,他好好的一个小厮,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差事。人家没出嫁前他就跟着,如今人家都成了别人的夫人了,他还跟着,这叫什么事儿哟! 岑西眷猛地听见‘胡少夫人’这个称呼,心头一涩,只觉得这段时日自己刻意忽略的难言之苦全都自心底涌出来,而他故作平静的伪装也被扒了下来,血淋淋的现实从来都不曾放过他。 “那就好……往后不用跟了,明日起你就去布庄跟着掌柜做事。” 岑西眷撂下这么一句,挥挥手示意阿言退下,便头也不回的去了内室。 阿言起身瞧着岑西眷单薄又有些颓丧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便轻手轻脚的退下了。他家少爷也不是全然不通风月,只是太过痴情执拗了些。 …… “阿言,你终于出来了!” 半枝站在廊下等了好些时候,正是更深露重的时辰,半枝又穿的单薄,现下抱着胳膊取暖,转头便瞧见了从厢房出来的阿言。 “嗯,少爷说让姑娘你住到浣花院。” 阿言瞧着白着小脸,满眼期待的半枝,同情之心更盛,那样的地方,也不知这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能待上几日。 “噢噢,我知道啦,谢谢阿言。” 半枝刚来岑西眷的院子服侍,并不晓得阿言口中的浣花院,是什么地方,只是听着名字像个雅致的小院儿,故而还有些高兴,连忙向阿言道谢。这些时日除了第一日是在岑西眷的房中睡的,其他时候都是在刘嬷嬷的房中蹭床睡,时间长了半枝也不好意思,所以趁着今日向岑西眷讨个住处,免得自己又忘了。 “呃……没什么好谢的,时辰也不早了,姑娘还是快去歇息吧。” 阿言瞧着半枝面上并无不满之色,便晓得她是不知道浣花院是什么地方,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催促着她去歇息,早早的到了地方收拾收拾说不定还能好些。 “嗯嗯,阿言你也去歇息吧,今日多谢你了,改日我请你吃点心!” 半枝确实在外头待得冷了,也不再同阿言多聊,告辞之后便去寻浣花院了。 …… 子时初,半枝终于寻到了浣花院。 半枝插腰抬头望着掉漆的牌匾上三个大字——她也不认得,只是应当就是了,毕竟她问了三个人才摸到这处的。 半枝又四处瞧了瞧,待看见缺了角的大门和墙皮都掉了大半的院墙之后,心中便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院子里没有光亮,但好在今夜的月亮够亮,半枝就着月光倒也顺利的摸进了院子里。院子并不大,院中只有一口井和一些东倒西歪的竹竿、竹架,应当是晾衣服的。除此之外便只有一间低矮的房屋了,大概只有岑西眷院子里的耳房大。 半枝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散乱的竹竿,伸手推开了房门。陈旧的木门被半枝一推便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半枝还未瞧见里头的景象,就被扑面而来的腐朽飞尘呛得猛咳一阵,直咳出眼泪来才堪堪停下。 半枝摸黑进去,找到窗子,将紧闭的窗子打开,外头的月光泄进来,才将黑漆漆的屋子照亮了些。屋子里没有床,只有炕,能睡下五六人,想来以前是浣衣婢住的地方。靠里头有个人高的木衣柜,屋子正中央有个断了一截桌腿的木头桌子,因着歪歪斜斜的,上头的烛台和瓷碗都扣到了地上。 半枝将生锈的烛台捡起来搁到一旁的大炕上,上头还有小半截蜡烛,只是半枝没有火折子,暂时也不能用。 屋子里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犄角旮旯里都结着蛛网,空荡荡的炕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 “啊!” 半枝打开木头柜子想看看里头有没有被褥之类的东西能将就一晚,可甫一打开柜子便见里头一道黑影窜出来,将她吓了一跳。半枝猛地后退几步,抚着剧烈跳动的心口,随着那道黑影看过去,原来是只大黑耗子。 那耗子跑得极快,一溜烟儿便没影了。半枝呼出一口气,转头去瞧衣柜——除了个大洞便什么都没有了。 半枝有些无奈的摇摇头,这岑西眷可真狠呐! 只是想到岑西眷今晚的异样,半枝如今却也反应过来,与其说是恶鬼上身,倒不如说是自己无意间窥破了岑西眷狼狈无助的一面,这才被迁怒了。 半枝先前也是吓狠了,如今冷静下来,想想岑西眷说的话,便能知道,他这是一时受了刺激,情绪崩溃了。也是,岑府出了这样大的事——岑老爷没了,岑少爷瘸了,媳妇儿跑了,布庄要垮了,这一连串的打击,能让岑夫人郁郁寡欢,能让府中的下人惶惑不安,能让护城的百姓感慨闲谈,却不能让岑西眷皱一下眉,他一直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好似这些惨剧都与他无关。 若非半枝这几日在岑西眷近前伺候,亲眼瞧见他酒后落泪,寝食难安的模样,还真以为岑西眷是不在乎呢——事实上她之前就是这么认为的。 岑西眷此人实在太冷淡了,给人的感觉永远是触及不到的疏离感。因着他才能出众,似乎所有人都把他当做了打不到、击不败的神人,然而他并不是,他仅仅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他不是不在乎,而是把所有的伤痛和眼泪,强压到心底,只有在特定的情景才会被触发,很显然刚刚洗澡摔倒便是一件。 试想他那样骄傲的人,如今连简单的洗漱都办不到,他心中该是怎样的无助和沮丧。 想到这些,半枝便也生不起怪他的心思了。 “喜欢我么?” 岑西眷沙哑勾人的嗓音犹在耳边。半枝垂眸一笑, 应是喜欢的吧 …… 半枝来的时候只收拾了些衣物和些细碎物件儿,被褥什么的并没有带——毕竟谁能想到岑西眷能把自己的通房丫鬟安置在一个被褥都没有的屋子呢! 半枝拿了件旧衣服将炕上的灰擦了擦,好半晌才擦出了一块儿容她一人躺下的干净地儿,就这样枕着包袱盖着厚袄子睡下了。 —————— 翌日清晨 “少爷,奴才服侍您洗漱。” 岑西眷站在床边,正将身上的长袍扣好,便听见外间传来一道陌生的女音。 “进来。” 岑西眷瞧着端着水盆走进来的丫鬟微微皱眉,这个丫鬟面生的很——不是半枝。 “怎么是你?半枝呢?” 岑西眷察觉到面前的丫鬟一双眼十分不安分的在自己脸上扫视,心中生出些不悦,冷声询问。 “半枝姑娘病了,刘嬷嬷今日去看她时才发现,好似是发热了,故此才派了奴婢来服侍少爷。” 哪丫鬟并没有察觉到岑西眷的不悦,犹自盯着他猛瞧,说着说着还红了脸,对岑西眷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滚出去!” 那丫鬟说完,正想将铜盆放下替岑西眷绞帕子净脸,却被岑西眷忽然的斥骂吓了一跳,手一颤,盆中的水都溢出了好些。 “……是,是,奴婢这就滚。” 那小丫头瞥见岑西眷冷厉的脸色,一时也不敢再多待,连忙躬身退了出去,连盆都没放下。那丫鬟是第一次近身服侍岑西眷,原是想着能被少爷瞧上做姨娘的,现下不知怎的惹恼了岑西眷,怕挨板子,那点小心思也消散的干干净净。 其实岑西眷不近女色,极讲规矩的性子,府中的丫鬟是知道的,放在早先众人也不敢有这样的腌臜心思,只是近日院中来了个半枝姑娘,少爷不仅让人贴身伺候,还常常与半枝姑娘单独相处,明摆着是有这方面的意思嘛!只是昨日少爷忽然将半枝姑娘安置在了浣花院,想来是姑娘失了宠,这才让大家的心思活泛了,想要取而代之。 第一百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岑西眷虽不与人亲近,但也并非是暴躁易怒之人,只是那丫鬟眼神放肆,甚至游移于岑西眷右腿伤处,他向来敏感,加之昨日出了那样的事,心中更是在意,故而便冲那丫鬟发了脾气。 将人撵走后,岑西眷余怒未消,只是想到自己昨日才将半枝那丫头赶去了浣花院,今日便说是生了病,岑西眷也不知是怀疑半枝称病骗他还是别的,总之脸也未洗便朝浣花院去了。 ———————— 浣花院 刘嬷嬷瞧着光溜溜的土炕上,烧得脸颊通红,神志不清的小姑娘,心中也焦急的很。原以为半枝姑娘这般妙人儿放在少爷身边定能将少爷照顾的好好的,当然,少爷确实是好好的,只是可怜这姑娘在少爷处受了不少磋磨。平日里的小打小闹也就算了,如今竟是将人丢在这处了!造孽哟!刘嬷嬷看一眼半枝便叹一口气,对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少爷也是恼火的很。 岑西眷甫一进院子便瞧见刘嬷嬷不住叹气摇头的愁苦脸色,心下一惊,拐杖在地上‘笃笃’作响,几步便到了炕边。 “她如何了?” 岑西眷盯着躺在炕上的半枝,却是在问刘嬷嬷,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焦急。 刘嬷嬷还未反应过来,岑西眷便蹿到炕跟前儿了。嬷嬷瞧着他紧张的模样,忍不住撇撇嘴,将人折腾病了便晓得着急了,早前儿干嘛去了? 只不过到底是自己带大的孩子,嬷嬷也舍不得在眼下这个时候数落他,还是先答了岑西眷的话。 “姑娘烧得厉害,已经差人去请大夫了,过一会子应该就来了。老奴早上未瞧见姑娘,问了底下的小丫头才晓得您将人打发到这儿来了……这浣花院破旧不堪,四面漏风不说,还没有床褥,姑娘就这样睡了一晚上,想来是受冻了。” 刘嬷嬷这话是一点儿没做假。半枝原是想着将就一夜,第二日再做打算的,只是那里想到自从上次死里逃生她的身子就不如从前了,这样敞着窗户,躺着冷炕睡上一夜不病才怪。早上更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等到刘嬷嬷找来时,已经烧迷糊了。 岑西眷眉头狠狠皱着,四下打量一下,果然瞧见了大开的窗户、破漏的屋顶和光溜溜的土炕,这院子竟是比他想象的要破旧的多。他原是想着把半枝安置到离自己远些的地方,眼不见心不烦罢了,哪里晓得这浣花院竟这般磕碜,他明明记得这院子早前便该修缮了的,如今倒是枉害她生病。 “劳烦嬷嬷去抱几床被子,再令人打一盆水一道送过来。” 岑西眷瞧着半枝盖着件旧袄子躺在炕上瑟瑟发抖的模样只觉得刺眼的很,想也未想便吩咐刘嬷嬷去取被子。 刘嬷嬷连声应了,见岑西眷虽冷着脸,只是那眼睛却不肯从半枝身上挪开半分的别扭模样,有些好笑,心中却也是高兴的。毕竟这么些年来,除了夫人和从前的郁小姐,可从没见过少爷这样关心过那个女子呢!想来这位半枝姑娘是因祸得福了。 …… 刘嬷嬷走后,岑西眷便在炕上坐了下来,就坐在半枝身边。一双清冷的眼细细扫过半枝的脸,神色不明。 半枝生的极白,现下因着烧得厉害,故而脸颊红扑扑的,是平日里没有的娇俏,若非唇色苍白,还以为是小姑娘羞红了脸。 今日日头极好,亮堂堂的阳光从敞开的窗口洒进来,照亮了半枝大半个身子,一张小脸也浸在晃眼的阳光里,脸上细小的绒毛都被照得一清二楚,毛茸茸的也不知道软不软和。岑西眷这样想着,手却是比脑子快,待温软滑腻的触感从指尖一路传到心尖上时,岑西眷才反应过来——倒也没收回手。 反正是我的通房丫头,摸一摸脸蛋儿也不过分吧——岑西眷有些恶劣的想道。 “唔……” 半枝似是难受得紧,皱着眉嘤咛一声,吓得做贼心虚的岑西眷猛地收回手,脸上道貌岸然的表情都做好了,却不见半枝清醒。 岑西眷瞅着半枝被眼皮盖住的眼珠子不安的转了转,秀气的眉头蹙在一处,猜着小丫头是不大舒服了,故而他伸手将盖在半枝身上的袄子给掖紧了些。可瞧了一会儿,半枝还是那副样子。他纠结了一瞬,便抿唇冷脸将半枝搭在外头的小手攥在了自己的手中,替她取暖。 “少爷,被子取来了。” 刘嬷嬷话音未落,岑西眷便猛地将手撒开,转头一副清心寡欲的正经模样望向刘嬷嬷。好似刚才是被鬼附身了一般。 只是刘嬷嬷还是瞧见了,就在刚才这位少爷悄悄的拉了人家姑娘的小手,眉眼间尽是勉强之色,嘴角却偷偷勾起来——活像只偷腥的猫儿。 “嗯,给她盖上吧。” 岑西眷一派淡然的起身,好似只要他足够淡定,别人就不会留意到他坐到了半枝的炕边边。 刘嬷嬷见岑西眷要装,她也不欲拆穿,只点点头,准备将被子给半枝铺好。 “哎呀……少爷,老奴倒是忘了,这光盖上被子也不行,这褥子还是要铺的,不然姑娘还是受凉啊……” “老奴年纪大了,搬不动半枝姑娘,这可如何是好……要不少爷帮帮忙,先将姑娘抱起来,容老奴铺好褥子就成?” 刘嬷嬷有意撮合半枝和岑西眷,故此并没有叫其他的丫鬟婆子在这处碍眼,眼下这浣花院内只有她和岑西眷,哦,还有一个端水盆的小厮。——她就不信,少爷会容许别的男子在他面前抱半枝姑娘。 至于她搬不动半枝也是扯谎,半枝身量极轻,莫说一个半枝,便是两个,刘嬷嬷也能将人搬动,只是眼下她显然不会伸这个手。 刘嬷嬷是晓得岑西眷的性子的,闷葫芦似的,喜欢上人家姑娘了也不自知,眼下只好寻个契机让岑西眷明白自己的心意才是,免得两个年轻人还得蹉跎许久。 刘嬷嬷的想法,岑西眷不清楚,他眼下还在想着要不要将半枝掀到炕那头,待铺好了褥子再将她滚回来,只是他瞅到炕那头厚厚的灰尘时,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岑西眷没说话,只是走到炕前,搁下拐杖,将半枝连人带袄子一齐抱了起来。刘嬷嬷瞥了眼岑西眷清冷甚至不耐烦的脸色,又看了看他十分僵硬又透着轻柔的动作,连忙转身去铺褥子,再多看一眼,她都怕自己笑出声。 岑西眷抱着半枝的动作很是僵硬,小姑娘很轻,身子也软乎乎的,他不大敢动,怕将怀里的人碰醒了。半枝的脑袋抵在岑西眷的心口,细软的发顶擦着他的下巴,有些痒。 岑西眷不愿再去注意怀中的一样感觉,只刻意将心思放在别处。很快他便发觉手掌处掖着的小姑娘腿弯的布料有些湿濡,往下移了一寸,也是同样的触感。岑西眷有些奇怪,只是马上便晓得了原因——昨日他不止一次的将半枝掼到了地上,想来是被地上的洗澡水打湿了裙子。 岑西眷心里有些不得劲儿。昨日,到底是自己迁怒于她了。岑西眷一直都知道他并非不在乎自己所遭受的一切,相反他很是在乎,特别是他的腿。 他心里是瞧不起如今的自己的——既没了健全的身体,也没有经营布庄的能力。岑家瞧着依旧繁荣如昔,但岑西眷知道,他已经不是当初岑家的天之骄子了——郁锦的选择便可以说明一切。 岑西眷其实没有那么讨厌半枝,哪怕知道她处心积虑的来到自己身边,他也不讨厌……他只是有些失望罢了——毕竟在他看来,半枝是个善良聪明的女子,他原本觉得她与那些为求荣华富贵而出卖自己的女子是不一样的。 加之岑西眷如今有些隐晦的自卑心理,对于半枝无微不至的好,他只会将其归为半枝别有所图,或是钱财,或是地位——总归不会是自己。因此恼怒、排斥之意更盛——他岑西眷如今只能靠着岑家的钱财才能换得别人的好,才能换得别人的尊重。 只是昨夜之后,岑西眷一夜未眠。他终于想通了——半枝或许正如她所说的,她对自己别无所求。岑西眷并不傻,也不是听不进别人解释的人,先前因着一些情绪而忽视的细节,如今仔细回想起来他便能得知事情的原委。 将半枝收到房中这件事是母亲先提起的,而那日母亲同他说起时却是先将半枝支走了,若是半枝真的早有此意,那母亲大可不必如此。再者后来他故意不许给半枝姨娘的名分,半枝也没有丝毫意见,哪怕到了这里她也没有要侍寝的意思,反倒是对自己避之不及。种种迹象都说明,此事确实是母亲强求了,自己为了母亲的身体而被迫答应,那么半枝则是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 岑西眷想通这些起先是松了口气的,只是他后半夜依旧没有睡着。至于是何原因,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晓。 “好了,少爷,可以讲姑娘放下了。” 刘嬷嬷铺好被子,转身便瞧见岑西眷抱着半枝垂眸沉思,脸上似乎不大好,便连忙出声。 “嬷嬷给她重新换身衣服吧。” 岑西眷轻手轻脚的将半枝放下,又不自觉地替她把被子掖好,这才想起来她身上的湿衣服,站直了身子跟刘嬷嬷说了这么一句,便杵着拐出了房门,顺带将门口候着的小厮也带到了院子中间儿。 …… 半枝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她睁开眼瞧了瞧,自己还是在浣花院,只不过屋子里点了蜡烛,瞧着亮堂了些。 “姑娘醒了!” 刘嬷嬷自打早上便守在浣花院照顾半枝,发觉她醒了,连忙带着笑坐到了炕边。 “嬷嬷” 半枝细声细气的唤了声,显然是病的狠了,没了力气。 “姑娘这是着凉发热了,醒了就好,先喝口水,我马上叫人将药和晚膳端过来,姑娘吃了再歇息。” 刘嬷嬷贴心的将半枝扶起来,喂了些水。 “多谢嬷嬷,今日真的是麻烦嬷嬷了。” 半枝有些不好意思,这些时日自己确实给刘嬷嬷添了不少麻烦。 “嗨,姑娘是少爷房里的人,何必跟我见外。再者,姑娘要谢也应该谢少爷,是少爷吩咐我在此处照顾姑娘的,便是少爷自己也是守在此处,待姑娘退了热才走的。” 刘嬷嬷瞧着半枝有些羞赧的面色,一股脑的将岑西眷的所作所为说给半枝听,生怕她不晓得岑西眷的好。 “啊?啊……” 半枝有些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应了两声。毕竟昨日才将自己逼哭的人,今天便对自己这般好,半枝是一点儿也不信。 “姑娘可别不信,少爷还说了,姑娘若是醒了便搬到主院厢房的左耳房去住,先前是少爷想得不周到,害姑娘生了病,少爷也心疼的很……” 刘嬷嬷再接再厉的鼓吹着岑西眷的好,半枝听得云里雾里的,只是‘心疼’二字一冒出来,她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姑娘先将药喝了,再用了饭,嬷嬷就送姑娘去新住处。” “那半枝先谢过嬷嬷了。” 半枝小脸红扑扑的,虽晓得刘嬷嬷这话恐怕掺了假,只是心中还是忍不住掀起了波澜。毕竟那左耳房与岑西眷的厢房仅仅一墙之隔,这样近的距离……若是先前的半枝,必然不会这般,只是如今意识到了自己对岑西眷的心思,半枝再做不到无动于衷。 半枝总是觉得自己对岑西眷的喜欢来的太快了些,且毫无道理,眼瞧着就是一厢情愿的下场了,还是一头扎了进去。明明他那样可恶,不仅戏弄自己还推了她,有什么好喜欢的,可这些黏在岑西眷身上的心思并不能随她控制。 半枝很是苦恼不安,但是有时候又会豁然开朗的寻到蛛丝马迹,或许早在她走街串巷卖帕子,听到孩童嘴里的才子岑西眷时便喜欢上他了吧。 从前半枝‘认识’的岑西眷是神仙般的人物——人俊、有才、性格好,如今半枝陪伴的岑西眷是个倒霉孩子——腿瘸、脆弱、脾气臭。 只是半枝从不肯将过去和现在的岑西眷拆开看,更不肯拿来作比较。半枝喜欢的是有才却不善经商,外表坚不可摧内里柔软脆弱,瘸腿却依旧俊朗非凡的岑西眷。 半枝明白,一个人永远都是既有优点又有缺点的,她喜欢岑西眷,那么就要做到欣赏他优点的同时又包容他的缺点。 半枝视过去的岑西眷为高不可攀的天之骄子,她和世人一同膜拜他,仰慕他;如今的岑西眷则被半枝当做自己惟一的英雄,即使世人嘲笑、厌弃他,她依旧可以顶着众人的白眼,化作他的青云梯和千里马,让他走得再高再远些。 第一百零一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喝了药又用了热粥之后,半枝由刘嬷嬷陪着搬去了主院的左耳房。 “姑娘,这就到了。” 刘嬷嬷一手搀着半枝,一手伸上前将耳房门推开,继而转头笑望着半枝。 半枝被刘嬷嬷安置到了塌上,面上有些羞涩,毕竟这一路上刘嬷嬷对她的态度很是热切,一时让她难以适应。 “半枝多谢嬷嬷。” “姑娘不用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这时辰,少爷应当在房里,姑娘倒是可以去同少爷谢恩。” 刘嬷嬷今日也算是瞧出来少爷的几分心思,若是这二人别扭,她倒是愿意花些心思撮合。 “……半枝晓得了,多谢嬷嬷提点。” 半枝这一晚上可没少听刘嬷嬷明里暗里的‘点拨’,如今倒也应付的过去。 “行,姑娘大病未愈先歇息着,老婆子就不扰姑娘了。” “嬷嬷慢走。” 刘嬷嬷不愿耽搁时间,匆匆说了几句便告辞了,半枝起身送了几步,这才有机会好好瞧了瞧这左耳房。 屋子不算大,只有岑西眷所居厢房的一半大小,只不过胜在布置精致,无论是摆件家具还是床榻妆镜都是上等品。 半枝打量了一圈儿,心中很是满意这个新住处,只是却又猜不准岑西眷的意思,毕竟先前还那样讨厌自己的人,怎么肯让自己这样好过,还住的离他那样子近。 半枝想得脑壳疼,最终将其归结于自己生了病,岑西眷这个罪魁祸首愧疚了,故而大发善心的给自己换了住处。 将这个问题暂时敷衍过去,半枝只觉得疲惫得很,眼下时辰也不早了,她倒也该睡了,反正今日不用伺候岑西眷,她倒也乐得清闲。 …… “咚咚” 半枝坐在塌上泡脚泡得昏昏欲睡,却被两声敲门声惊醒,只得匆匆擦了脚趿拉着鞋子去开门。 “嬷嬷可还……” 半枝睡意惺忪,半眯着眸子去开门,只当是刘嬷嬷有什么事找自己,毕竟在这院子里也没有别的人同她交好。 只是甫一打开门却瞧见黑着脸的岑西眷站在门口,垂眸望着自己,意味不明。 半枝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大半,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仍旧双手撑着门扉,将岑西眷拦在了外头。 岑西眷也不知为什么要大晚上的来敲半枝的房门,只是眼下瞧见了人心中却是有些隐秘的欢喜。趁着半枝呆愣的时间,岑西眷却是将面前小姑娘的样子瞧得一清二楚。 小丫头的面色褪去了白日里不正常的红,恢复了往日的白嫩,只是眉眼间还是有些疲惫之色,唇色也透着苍白。 岑西眷原只是在观察半枝的脸色,只是视线却不由自主的被小姑娘露出的细白脖颈和线条流畅的锁骨吸引。 因着半枝先前是在洗漱,所以便敞开了外头的立领长衫,里头又只着了件青色抹胸,脖颈处的大片雪肤便半遮半掩的露在了岑西眷的眼前。 “咳咳……你……” “少爷有事么?” 岑西眷不自在的敛了目光,正欲说话,却未料半枝与他一同出声。 半枝目露狐疑,实在是不晓得岑西眷大半夜的过来干什么,难道又要将她撵走?想到此处半枝瞧着岑西眷的眼神便多了丝防备之意,直接询问他的来意。 岑西眷被半枝防备的目光瞧得越发不自在了,却又不愿意在半枝面前露怯,只能正了正神色,先发制人: “大晚上的,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半枝被岑西眷突如其来的责备唬得一愣一愣的,低头看向自己的时候才发觉她忘了扣扣子,一时之间也红了脸,连忙背过身去将扣子扣好。 半枝转身转的急,绿色的百迭裙扬起一个旋儿轻轻擦过岑西眷的袍角,下意识一瞧,岑西眷便瞥见了半枝未着足衣的白皙脚踝。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不知怎的,岑西眷脑子里登时就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虽说这话的本意并非字面上这般浅显,可岑西眷眼下却觉得这般‘浅显’也无不可。 “少爷可还有事?” 半枝扣完扣子转过身,便瞧见岑西眷垂眸不语,竟是在愣神。半枝没好气的打断他,眉眼间有些不自知的嗔怒。 说起来,半枝也是有些气恼的,方才被岑西眷一训斥,忙不迭的便去整理衣物了,可现下半枝却也反应过来了,大晚上的,都准备睡觉了,谁不是‘衣衫不整’的?不成规矩的是大半夜敲丫鬟房门的岑西眷吧! “无事。” 岑西眷被这匆匆两眼乱了心绪,原就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来,这下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故而对于半枝的询问,他只能佯装正经的回绝,毕竟只要他的姿态足够正经,就没人晓得他心里有什么歪脑筋。 岑西眷说完便转身欲走,半枝简直被他这一番举动气得要呕血,大半夜的自己不睡也就罢了,还得来扰别人! “……你早些休息。” 岑西眷原已经走出去四五步了,只是忽的又转头朝着半枝道了句关心。 “……少爷也是。” 半枝站在门口,嘴撅的老高,原是气鼓鼓的模样,只是待听见岑西眷的一句关心后,又莫名其妙的消气了,不止如此,还有些羞答答的回了句。 说完便似是恼了,连忙关了门,也不再去管岑西眷。 岑西眷瞧着半枝这几经变换的表情,也是一头雾水,心下还有些不安,难不成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惹恼了那丫头? 岑西眷并没有多了解女子的心思,从前的郁锦也只是因着自小一起长大,故而多了些了解,且郁锦性子沉闷、羞怯,心思简单,岑西眷能看破倒也不奇怪。只是半枝这般鲜活的模样,岑西眷没见过,自是猜不透。 而门里边儿正被岑西眷惦记的某个小丫头现在正在被窝里打滚儿呢!半枝是个心思很细腻的人,同样也很是敏感,特别是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变化。半枝就是凭着这些敏锐的感知而处理自己身边的人事。 在她看来,今日岑西眷的一句问好就已经是对自己态度的软化了。半枝虽晓得岑西眷厌恶自己,但是心中再清楚,到底也还是喜欢岑西眷的小丫头。没有哪个姑娘愿意自己的心上人讨厌自己,不都是盼着对方能再喜欢自己一些么? 半枝平日里不说,今天岑西眷的这点变化却是高兴得她在床上打滚儿。 —————— 胡府 “锦儿在想什么?” 胡培甫一进屋便瞧见郁锦坐在妆凳上一边梳着散下来长发,一边发呆,连他走近了都没发觉。 “啪嗒!” 郁锦被胡培的声音吓了一跳,身子一颤,连手中的梳子都摔到了地上。 “哟,锦儿怎的这把不小心?还是我来替锦儿梳头吧。” 胡培神色阴郁,虽带着笑,可语气却是说不出的阴寒。郁锦闻言身子僵直,显然是十分抗拒胡培的靠近的,只是却不敢说什么,只由得胡培动作。 胡培躬身捡起掉在郁锦脚边的木梳,指尖故意擦着郁锦的小腿慢慢直起身子,被带起的裙子落下时,郁锦的心却高高提起,带着一股难言的恐惧。 胡培的腰腹紧紧贴着郁锦有些颤抖的脊背,手上一下一下的温柔梳理着郁锦的长发,一双轮廓柔和的眼瞧着镜子里抿着嘴唇,神色紧张的女子,面上缓缓勾出一个笑。 “锦儿的头发养的真好……不知道岑西眷可有这般替锦儿梳过头发?” 胡培状似不经意的问出声,可郁锦却被他的话惊出一身冷汗。果然,下一刻郁锦便觉得头皮一痛,直痛得她痛呼出声: “啊!没,没有!他没有……” 胡培揪着郁锦一绺黑发,手上使了不小的力道,随着郁锦的回答,他手上的力道更大了些,有不少头发都断在了他手中。 “哦?锦儿又不乖了……锦儿怎么能撒谎呢?撒谎是会受到惩罚的……” 胡培话音未落,手上突然使力,那一绺黑发便被硬生生的从郁锦的头皮上拽了下来。 “啊!不要!” 郁锦何曾受过这般苦楚,痛得她直接从凳子上跌了下来,眼眶里含了许久的泪水也滚滚而下。 “锦儿哭什么?是锦儿犯了错,我才惩罚你的,锦儿不能哭哦!” 胡培也没有将郁锦扶起来的意思,只是随着郁锦的动作也蹲下身,平视郁锦,隐隐带着些逼迫的威压。 胡培面上带笑,甚至语气也是轻柔的、含着笑意的,可郁锦却是不敢再哭了。她不敢不听胡培的话,忤逆胡培的后果,她承受不起。 郁锦嫁进胡府不过半月时光,可胡培却是完完全全变了个样。还未成婚之前,无论是在外人还是郁锦眼中,胡培都称得上是个端方君子,郁锦对他也还是有些喜欢的。成婚后最初几日,郁锦尚未发现什么异常,可慢慢的她就发现,胡培有些不大对劲了。 胡培将郁锦看得极紧,寻常都不会容许她出府,即使有什么不得不出府的情况,胡培也都会陪在郁锦身边。就像前几日里,郁锦收到了个赏花会的帖子,作为新夫人,郁锦少不得要去走动,胡培晓得了便也跟去了。众人只道是胡培爱妻心切,可郁锦却是险些被他步步紧跟的举动逼疯了。 胡培若只是陪着郁锦也就算了,可是每每出府,胡配便会勒令郁锦不允许同别的男子对视、交谈,若是忤逆了他的话,回到家里,郁锦定会被他折磨一番。或是扯头发,或是鞭笞,或是在床笫之事上极力折腾,总之,郁锦身上的伤就没好过。 郁锦被胡培这样对待,却没有任何办法。婆母显然是知晓胡培的所作所为的,虽怜惜她,却不会偏向她,而娘家那边,郁锦更是指望不上——她回门时曾同母亲哭诉过,可父母只劝她忍辱负重,郁锦便知晓,郁家是不会因为一个女儿而得罪知县的。 郁锦没办法,只能逆来顺受,慢慢的她倒也晓得了如何在胡培的手中生存。原来胡培之所以会变成这样的残暴性子,竟是因为岑西眷。 胡培一生下来便顶着知县嫡长子的耀眼身份,他自己也争气,头脑聪颖不说,在诗书上的才华也早早显露,曾经有人断言,胡培必定会成为这沪城最年轻的状元。 在岑西眷出生之前,胡培是沪地最受瞩目、也是最受人尊崇的神童。可后来岑西眷出生了,胡培除了知县之子这个身份,其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被岑西眷夺走了。 胡培比岑西眷年长六岁,在科举一事上是占了先机的,可奈何岑西眷实在太过聪明了,而胡培其间又失利了一次,故而在科举取消时,胡培堪堪得了个贡士的名头,而岑西眷虽只参加了乡试,却是沪地最年轻的解元。许多人都说要是科举没取消,岑西眷必然是一位状元。至于胡培则早就被人遗忘在犄角旮旯了。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闲话。胡培和岑西眷更是常常被人拿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不论谈话的内容为何,岑西眷总是被追捧、赞美的,而胡培则是被嘲笑、惋惜的那一方。 胡培的出身注定了他骄傲的性格,长此以往必然会出问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胡培开始和岑西眷暗暗较劲,即使岑西眷并不知道他这个对手的存在,胡培依旧乐此不疲。 岑西眷性格冷淡,不与人亲近,那么胡培就会作出一副平易近人、谦和有礼的模样;岑西眷精通诗书却不喜经商,那么胡培则专门钻研商道,弃文从商,总之岑西眷不喜、不会、没有的,那么胡培必然会想方设法的得到。 这也是为什么胡培会娶一个退过婚的女子。岑西眷极爱郁锦,却爱而不得,这样的场景是胡培做梦都想看到的。既然的了这样好的时机去羞辱岑西眷,他必然不会错过。 至于郁锦为什么会知晓胡培的隐秘心思,则是因着有一次外出,胡培偶然发现了岑西眷的小厮跟在二人身后,那小厮郁锦也认得,就是岑西眷惯用的阿言。 那日胡培并没有揭穿阿言的跟踪,反而还很高兴。只是回府之后却是将郁锦折磨的半死不活,直到郁锦狼狈的趴伏在胡培脚边再三保证不会同岑西眷有任何牵扯,胡培这才意兴阑珊的放了她。 想到那日的惨痛经历,郁锦只觉得身上的骨头隐隐作痛,心中对岑西眷的怨怼之情也更加深重——若不是岑西眷,她郁锦如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郁锦从前是个不谙世事的闺秀,她被众人娇宠的在手心,所以她善良,而如今她身处地狱,却是没有坚定的心性去维持自己的善良了。她忍不住去怨、去恨,而岑西眷则被迫承载了她的这些情绪。 第一百零二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锦儿,你说你为什么要说谎呢?我可记得你十岁的时候,有一次摔倒了……你哭了,发髻也散了……是岑西眷给你挽的头发吧!” 郁锦还来不及埋怨岑西眷,便被胡培阴恻恻的声音唤回神志。男人的手是温热的,覆在郁锦带着泪痕的左颊,轻轻摩挲着,郁锦觉得有些痒,可丝毫不敢动弹。 胡培的话迫使郁锦仔细去回忆,若是不能给他一个说法,郁锦的下场绝对很惨。 胡培说的是郁锦十岁时,郁辰生辰那日,郁家办了场宴会。郁锦性子怯懦,宴会上被其他小姐刁难了,摔了一跤。搞得形容狼狈,恰巧岑西眷在场帮了郁锦一把,还替她拢了拢头发。 可这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若非胡培说起,郁锦早就忘了。更让郁锦心惊的是原来那时候胡培就在留意岑西眷的一举一动了! “夫君……那是个意外!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胡培说的是事实,郁锦没法抵赖,只能抖着身子,勉强对上胡培戾气十足的眼睛,不住的道歉。 “唉……我知道,我的锦儿也不愿意被岑西眷碰的……” 胡培收回覆在郁锦脸上的手,转而垂着眸子,意味不明的说道。 “是……我不愿意的,是他!是他多管闲事……” 郁锦见胡培有些松动的意味,便连忙迎合着他的话,殷勤的点头。 “可是……锦儿你还是被碰了,这可怎么办呢?……要不你帮我办一件事,办好了,我就原谅你……若是办不好……” 胡培说着,有些粗糙的手便抚上了郁锦的脖子,并且有逐渐收紧的趋势,完全不顾女人瑟瑟发抖的惊恐模样,嘴角还带着些笑意。 “我办,我办……我一定会办到的!” 胡培的话没有说完,郁锦却听出了他的威胁之意。都快被他吓破胆了,哪里还能拒绝他的要求。 “呵……锦儿好乖……你说你这么乖,岑西眷怎么就不惦记你了呢?他怎么能不惦记了呢?” 胡培轻笑一声,可面色却愈来愈阴沉。 这话显然不是一个正常人能说出来的,一个男人竟然希望自己的妻子时时刻刻被别的男人惦记!若是最初,郁锦听到这样的话只会觉得屈辱,可现在她已经完全被胡培的残忍手段驯服了,再听见这话,只觉得一阵惶恐。 没有人能比郁锦清楚,胡培把她放在身边,仅仅只是因为他能通过她从岑西眷身上找到优越感罢了!而这一切都给予岑西眷对她的爱,如果这份爱消失了,那么郁锦也就失去了价值,胡培不会留个废物在身边,等待她的要么是被休弃,要么就是死。无论是哪一种都是郁锦无法承受的。 郁锦心中怕的要死,胡培也不好过。原因无他,只是他发现阿言不再偷偷摸摸打听郁锦的消息了,而且也没有别的人在胡府周围转悠。这种种现象都表明——岑西眷对郁锦不感兴趣了! 胡培这刚刚拥有的胜过岑西眷一头的喜悦感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不甘心! “那么……锦儿,去重获岑西眷的欢心吧,让他爱上你,无法自拔……而你,永远属于我!” 胡培忽的站起身,顺便掐着郁锦的细腰将她一同从地上带起来,俯下脑袋,温热的唇含住郁锦冰凉的耳垂,有些含糊的命令着。 “……是,我知道了……” 如此暧昧的动作,郁锦却有种被毒蛇缠住脖子的错觉,可脑子还是清醒的应下了胡培的吩咐。 “呵……锦儿,让我宠你……” 胡培对于郁锦的臣服很是受用,也不去看女人惊吓过度的模样,只将人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床榻…… —————— “枝枝!” 半枝正在房里绣帕子,忽的听见一声唤。 “铃铛姐姐!你来啦!” 半枝抬头一看,便见铃铛正站在在门口笑望着自己。 “姐姐快进来!” 半枝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铃铛了,今天见她过来,也是高兴的紧,连忙起身将人迎了进来。 “我已经有好久没见着姐姐你了,姐姐今日怎的得空来瞧我了?” 半枝拉着铃铛坐下,故作嗔怒,手却不肯从铃铛的臂弯抽出来。 “你呀!是夫人有事找你,所以我来给你传个信儿。” 铃铛有些好笑的刮了下半枝的鼻头,又恋恋不舍的捏了捏半枝白嫩的脸蛋儿,这才道明来意。 “……原来是这样,那我这就跟你去。” 半枝猛一听见夫人传唤,没有想象中的欢喜,只觉得有些棘手,毕竟现在她是岑西眷的通房丫鬟,岑夫人传唤,很大概率是要询问岑西眷的事儿。想到此处,半枝便觉得头痛。 “你别担心,许是夫人想你了,你也不必紧张。” 铃铛瞧着半枝淡下来的笑意,一时也有些怜惜这个小姑娘。这样好的姑娘,却给人当了通房,这一辈子算是毁在这深宅大院了。 铃铛虽也是丫鬟,可是却没有攀附主子的意思。毕竟她看的清楚,给富贵人家做小妾,还不如嫁给寻常人家做正妻。原先她也是在别的宅院当过丫鬟的,见多了正室磋磨小妾的阴私事,那样惨烈的下场,想起来都胆颤。 铃铛忍不住叹气,她很喜欢半枝这个姑娘,故而对她的将来也有几分担心,虽说少爷还未娶妻,但是这岑府迟早是要有少奶奶的,若是个温和宽容的便罢了,若是个手段厉害的…… “姐姐,我们走吧。” 铃铛未及深想,便被半枝打断。抬头望过去,只见半枝已经收拾好,站在自己身边等着了。 “好。” …… “奴婢半枝给夫人请安!” 因着身份变动,半枝许久没有见过岑夫人了。从前在她身边时半枝请安也不用行大礼,只是如今再见,半枝还是选择跪下磕头。 半枝跪在地上,额头叩在冰冷的地面上,向岑夫人请安,可岑夫人似乎是有意刁难半枝,只任由她这样跪着,也不叫她起身。 岑夫人斜倚在贵妃榻上,塌边跪着个丫头为她捏腿,岑夫人闭眼享受着,全然忘了犹自跪着的半枝。 “起来吧。”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岑夫人才开口让半枝起来。 “奴婢谢夫人。” 半枝也不急着起身,只又叩了个头,这才撑着地板颤颤巍巍的起身。 “行了,你们先下去吧!” 岑夫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倒是先屏退了房中的下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罚你么?” 岑夫人将目光落在垂着脑袋的半枝身上,未等她回答便又自顾自的回答了。 “我让你给眷儿做通房丫头是让你去照顾他的,不是叫你去惹他心烦的!” 岑夫人微蹙着眉,语气严厉。 “是奴婢的错,请夫人责罚。” 半枝‘噗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光洁的额头结结实实的磕在地上。对于岑夫人的话,半枝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反驳,只能认错。心里漫上些酸楚,想哭却又得狠狠忍住。半枝早该明白自打她成了岑西眷房中的人就注定她再不能做当初在岑夫人身边讨夫人欢心的小丫鬟了。 半枝晓得在岑夫人心中永远都是岑西眷最重要,可是想起曾经岑夫人笑着同她说话的日子,她还是觉得委屈。半枝生来就没有体会过来自亲人的关怀,甫一遇见岑夫人,她待半枝那样好,半枝私心里实际上是将她当做长辈了。尽心尽力的伺候夫人并不仅仅是因为报恩,更多的则是出于真心,而现在她好像又体会到当初被王家夫妻丢弃在乱葬岗的悲戚心境了。 “若是你不知错,我罚你又有什么用!方才我瞧着眷儿又清瘦了些,身上的衣服也穿得单薄,你既是他房里的人怎么不晓得花些心思好好照顾他!” 岑夫人越说越气,当初她选中半枝,也是瞧着半枝体贴细腻,如今瞧着还不如换做其他人呢! “是奴婢疏忽了,奴婢以后定会好好伺候少爷,还请夫人息怒。” 半枝忍着眼中的泪意,又向岑夫人磕了个头,认错态度很是诚恳。 “你知道就好……行了,你回去吧!” 岑夫人罚也罚了,说也说了,自是没有兴趣同半枝多说,便将人打发了。 “奴婢告退。” 半枝撑着地站起身,步履正常的退了出去。待到走出了岑夫人的院子,这才彻底放松了身子,膝盖传来的痛楚让她背上都浮出一层冷汗。 …… “少爷,该用膳了!” 半枝一回到院子便马不停蹄的去了厨房,给岑西眷准备午膳。原本岑西眷的院子是有小厨房的,只是因着岑西眷在膳食上不讲究,故此他的吃食都是派人去府中的大厨房去领,院子里的小厨房只是用来烧水。 可是今日岑夫人的话已经撂下了,意思就是让半枝接手岑西眷起居上的一切事情。岑西眷瘦了,半枝就要下厨为他做羹汤,岑西眷衣服旧了,那么半枝就要为他缝制新衣,尽管这一切都有人做,但是半枝一件也不能少做。换句话说就是不管岑西眷需不需要,半枝都得上赶着去伺候。否则岑夫人那边又要怪罪半枝了。 半枝无法,只得顺从,眼下就是如此。岑西眷瞧着桌子上格外丰盛的午膳,略一挑眉,有些诧异——不仅仅是因为数量上多了些,而且菜色上有很大的区别。大半的饭菜卖相都很好,只是有少数几道瞧着有些……不尽人意。 “厨房请了新厨子?” 岑西眷不知岑夫人传唤半枝的事,故而也不大清楚半枝下厨的事。眼下只以为是大厨房进了新人。 “回少爷,瞧着丑些的几道菜是……是奴婢烧的。” 半枝瞧着岑西眷戏谑的目光倒也诚实,颇有一副理直气壮的意味。 “你做的?倒是稀奇。” 岑西眷闻言有些吃惊,旋即又生出一丝笑意。略一调侃,便拿了筷子率先尝了半枝做的一道清炒丝瓜。 “嗯……味道尚可。” 岑西眷微微点头,算是对半枝厨艺的肯定。 半枝面上不在意,只是自岑西眷拿起筷子时便忍不住悄悄打量他的神色,如今听了他的肯定,倒是放下心来。 岑西眷余光瞥了眼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小姑娘,略弯了弯嘴角,不动声色的吃了口米饭,压下口中残留的咸味儿。 这顿饭岑西眷倒是比平日多吃了一碗,半枝做的几道菜都少了大半。收拾碗碟的时候半枝还感叹,看来她的手艺还是不错的,起码合了岑西眷的胃口。 可事实上,半枝的厨艺并不如她自己想象的那般好。虽说在王家时三餐都是半枝做的,王家人也没抱怨过半枝的厨艺,但那也只是因为王家常年吃野菜和红薯,就这两样食材很难将它做的难吃,也很难做的好吃。所以半枝并没有被挑剔,只是今日她烧得菜对岑西眷来说,口味委实重了些。 不过岑西眷有意捧场,半枝自是不知道这些的。 …… “少爷现下可有时间?奴婢给您量一下尺码。” 午饭过后,半枝又被岑西眷叫到了书房替他研墨。现下见他撑着头,神色疲惫的闭着眼,半枝便提出替他量一量尺码,也好让他缓缓神,免得长久坐着伤了身子。 “量尺码?” 岑西眷闻言,睁开眸子,依旧撑着脑袋,只是偏了偏头望向一旁站着的小丫头,眼尾略略上挑,带着些慵懒意味。 “嗯,眼瞧着便要入秋了,奴婢想着给少爷做一身厚些的衣裳。” 虽说这些事都是岑夫人勒令半枝做的,只是深究起来,半枝未必就不愿意为岑西眷做这些,故此说起这事来半枝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呵……什么时候这么体贴了?” 自从上次半枝生病之后岑西眷对半枝的态度明显就好了很多,有些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半枝的错觉,似乎岑西眷总是有意撩拨她。就像现在,岑西眷望着半枝,言语间含着些笑意,便是连清冷的眉眼都温柔了许多,这样撩人而不自知的神态,让半枝晃了晃神。 “那你量吧!” 岑西眷瞧着有些呆呆愣愣的丫头,眼中笑意更盛,心情颇好的允了她的要求。 “啊……哦,好的,我这就去拿软尺。” 半枝回神,颇有些不好意思,只匆匆应了声,便慌慌张张的往外跑。 岑西眷瞧着半枝晃荡在腰间的辫子,神色温软,只是待瞧见小丫头有些别扭的走姿时,神色一黯,那样子分明是伤了腿。 第一百零三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只不过半枝倒没有给岑西眷叫住她的机会,一溜烟儿便跑没了影。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岑西眷便瞧着小丫头红着脸回来了,手里攥着一团软尺。 “……还请少爷起身。” 半枝瞧着岑西眷懒洋洋的倚靠在椅子上,丝毫没有配合的意思,微微蹙眉,只能走到他旁边开口请求。 岑西眷盯了她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在半枝移开视线的前一刻起身走到一旁,展臂示意半枝测量。 岑西眷的腿虽没有好全,只是也已经养了两三月了,这样站上片刻倒也不需要拄拐。半枝站在岑西眷的身前,才发觉他竟是这样高,站直身子的时候颇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岑西眷低头只能瞧见半枝的发顶,柔软的小手落在他的身上,虽只一瞬却也分外搅乱人心。 “你的腿怎么了?” 岑西眷瞧着半枝蹲下身子时动作稍稍一滞,便还是忍不住询问。他记得半枝伤着膝盖已是半月前的事了,何故到了现在还没好。 “啊?……我不小心跌了一跤而已,没什么……” 半枝正记着尺码呢,听见岑西眷的话,也只想了个由头糊弄过去。她可没有当着岑西眷的面说岑夫人闲话的胆子。 “你如今几岁了?” 岑西眷瞧着半枝有些不大自然的神色,早晓得这丫头怕是又扯了什么谎,不过眼下倒也没有戳穿她。 “……今年已经十六了。” 岑西眷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只不过半枝还是老实的答了。 “十六了……那怎么还像小孩儿似的,走路都能摔了?” 岑西眷面上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只是眼里的戏谑却丝毫不掩饰,半枝知道他又在揶揄自己,便也懒得理他,总归是说不过的,何必自取其辱。 “上次给你的药可还有剩下的?有就涂上,若是没了我再给你一罐。” 岑西眷见小丫头不理他,只自顾自的鼓着腮,气呼呼的收拾软尺,倒也敛了戏弄的心思,只望着她认真交代她涂药。 “还有的……我晓得了。” 半枝的性子可爱的紧,平日里温温软软的不曾发过脾气,要是真的说了玩笑话将人惹恼了,哄上几句她便也很难同其计较了。岑西眷便是吃准了半枝这点,时不时的就会逗弄她几句,待人生气之前又会态度极好的认错服软。简直是恶劣至极。 一如眼下,收到了岑西眷的关心,半枝便不好意思再同他计较了。 “那就好,这两人日你便不用伺候笔墨了……只不过我也不能叫你闲着。” 岑西眷思及半枝的伤便不欲让她站着研墨,只是话说了一半瞥见小丫头眉开眼笑的模样,他便觉得心中不得劲儿了,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儿又咽了回去。 果然,话音未落,一旁站着的小丫头脸上的笑意便消失的干干净净,瞧着可怜极了。岑西眷忍不住想,若是半枝有双毛茸茸的猫耳朵,此刻定然耷拉下来了。 “……你不是要为我裁制新衣么,往后我在书房看账本,你就在旁边坐着缝衣服吧。” 岑西眷眼下可顾不得半枝高不高兴,他只知道得将人拘在自己身边了他才畅快。 岑西眷是个极理智的人,他从来都晓得自己要什么。对待感情也是如此,这几个月的相处足以让他看清自己对半枝的心思,既是如此那么他定然会不遗余力的将人留在自己身边。何况小丫头也未必对他无意,所以这样的招数他更是用得问心无愧了。 “……好吧。” 半枝有些不懂岑西眷的用意,但是私心里来说,能在旁边陪着他也是好的,故而也就淡然的应下了。 …… 两个时辰后 外头的太阳堪堪落山,天边还残留一道霞光低低落在窗边小塌上睡着的小姑娘身上。岑西眷揉了揉酸涩的眼,转而将目光从账本移到半枝脸上。 半枝这几日对岑西眷的一应事务都亲力亲为,较之以前忙上许多,日日都疲累得很,往日站着还好,现下坐在一边缝衣服,打瞌睡是必然的事了。 小丫头趴伏在塌上搁置的小几上头,白嫩的脸枕着墨灰色的料子,手中还捏着跟绣花针,竟就着这般别扭的姿势睡着了。外头的光落在她的发间折射出微黄的流光,露出的一边耳朵也似玉般通透,迎着光还能瞧见里头交缠着的细小脉络。 半枝睡着的样子很是乖巧恬静,圆溜溜的眼睛闭上时眼尾会稍稍翘起,因着挤压,脸颊也会鼓起一些,粉嫩的唇微微张开,露出一点贝齿,透着一丝娇憨。小丫头睡得是真的很香,岑西眷如此瞧上半刻便觉得心中积攒的烦躁焦虑之感消散的无影无踪,比他惯用的静心香要有效得多。 岑西眷轻手轻脚的起身,走到半枝面前将她手中捻着的几乎要戳到鼻尖的绣花针拿了出来,搁到一旁的绣花篮子里。又撑着小几伸手将开着的窗子关上免得着了凉风,做完这一切岑西眷才慢慢悠悠的离开了书房。 …… “半枝可是惹了母亲不快?” 岑西眷晚间留在岑夫人的院子里用膳,眼下正吃着,他却是突然提起了半枝。下午时半枝虽未说怎的受了伤,可岑西眷也只需稍稍打听就能知道事情原委了。现下正打算给那小丫头撑腰呢。 “怎么?眷儿这便心疼了?” 岑夫人闻言倒是没生气,反倒有些莫名的欣慰之意,总之她这儿子肯把心思用在别的女人身上就好,免得老是死心眼的盯着郁锦。至于半枝也不过是个丫头,任是岑西眷如何疼爱也成不了气候,岑夫人也没必要计较。 “她身子弱,往后犯了错您罚些月钱便可。” 岑西眷并没有否认岑夫人的话,只是委婉的表达了自己对半枝的维护之意。既不会让岑夫人对半枝生出不喜之意,也不会让小丫头受些无妄之灾。 “行行行!你既喜欢她,我就不会为难她,总归是从我身边送出去的人,我也怜惜她。” 岑夫人面上带着笑意,一番话说出来倒也不似作假。 “儿子谢母亲怜惜。” 岑西眷这话说得含糊,也不晓得是谢母亲对他的疼爱,还是替半枝谢岑夫人的怜惜。 …… 半枝醒来时天已经擦黑了,抬头望过去书房内空无一人。半枝有些发懵,待坐起身子时才发现身上盖着的岑西眷的披风。半枝侧头嗅了嗅,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茶香扑面而来,正是岑西眷身上的气味。 披风将半枝紧紧裹住,周身都是岑西眷的味道,就像是被他环在怀里。岑西眷开门进来瞧见的就是半枝攥着披风领子脸颊发红的模样。登时心中一凛,连忙走过去。 “少爷……” 半枝听见响声抬头望过去,瞧见来人,刚想说话却被岑西眷的动作唬得一愣。 “可是又发热了?怎的脸这样红?” 岑西眷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覆上半枝光洁的额头,蹙着眉有些自责。早知道他走之前就将这小丫头送回房去了,若是再着凉发热,又有她一番苦头吃了。 半枝原是有些懵的,可听了岑西眷的话才晓得他这是在做什么,一时间又气又恼的,连忙将额头上岑西眷的手拂下来,支支吾吾的开口: “……我没事,也没发热……” “没事怎的脸这般……” 岑西眷显然不大相信半枝的话,先前手被半枝拂开也没有摸出温度。半枝不大配合的模样让他有些着急,反驳的话张口就来,只是说到一半瞧见半枝羞怯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丫头脸红并不是发热的缘故。 半枝瞧着岑西眷反应过来了更是羞得不敢抬头,连话也不肯多说一句。 “小丫头梦到什么了?还红了脸……” 半枝犹自低头做乌龟,可岑西眷却偏要逗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俯下身子,纤薄的唇凑到了半枝耳边,轻轻吐出的话带着灼热的温度钻到半枝的耳朵里,烫得她脑后发麻。 “我……我没有……” 这样的距离让半枝无所适从,岑西眷的话又实在过分,半枝憋红了脸,猛地抬头想要反驳,却不料岑西眷站在原地岿然不动,导致半枝的唇直接擦过岑西眷的脖颈,停在了他的喉结上。 半枝被眼前的变故和唇上温热的触感惊得呆在了原地不敢动弹,而岑西眷更是直接闷哼出声。天晓得半枝这无意间的举动有多撩人!好在岑西眷还有些理智在,见小丫头有些慌张无措便稍稍退开一些,只是二人依旧气息交缠,暧昧至极。 “枝枝,你的准头不大好呀……我教教你……” 岑西眷的声音又轻又哑,一声‘枝枝’被他叫得缱绻悱恻,听得半枝心头一颤,然而还未待她明白岑西眷所谓的‘准头’,他的吻便落了下来。 半枝杏眼圆睁,瞧着面前垂眸轻吻自己的男人有些呆愣。 “枝枝,闭眼。” 岑西眷受不了半枝清亮的眼里倒映出自己一脸沉沦的模样,只抬手轻轻盖住了半枝的眼睛,半含着她的唇轻声哀求。 岑西眷吻得很轻,却又很认真。并没有急色的向她口中深探,只是一点一点描摹着半枝的唇,带着无比的郑重和爱怜。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岑西眷才结束了这个吻。半枝被岑西眷搂在怀里,杏眼中含着迷蒙的水色,好不可怜。 “……少爷你……” “枝枝,叫我阿眷。” 半枝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岑西眷阻了话头纠正她的称呼。 “……阿眷,你……你是喜欢我么?” 半枝被吻得头脑发昏,可这要紧的问题却还记得。 “枝枝,我觊觎你很久了。” 岑西眷稍稍将半枝拉开,确保她能瞧见自己的眼睛,这才认认真真的说出了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的隐秘心思。 半枝凝视着岑西眷的眼睛,听着他的回答,只觉得心里像是浇了一大罐子蜜糖,甜透了。岑西眷的眼睛生得美丽却清冷,只是现在含着满满的笑意,眼角眉梢都泛着温柔的光,像是天上的星子揉碎在他眼里,直教人看得移不开眼。 “阿眷,我也喜欢你,喜欢了好久……” 半枝开心,也不吝啬对岑西眷表明心意。岑西眷瞧着半枝红着脸,满眼都是自己的娇憨模样,嘴角勾起的弧度又大了些,没说什么,只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纱窗上映着一对紧紧依偎的身影,那样如胶似漆的样子比世间任何情话都缠绵。 —————— “少爷,这是有人送到布庄的信,上面的署名正是您的。” 岑西眷正用完午膳,却见阿言匆匆忙忙的走进来。 “送信的人可有言明身份?” 岑西眷接过信,上头只写了他的名字。 “并未说明,只是……只是好似是胡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 阿言瞧着一旁的半枝,犹豫片刻还是照实说了。他倒也不是怕得罪半枝,只是这段时日以来,少爷对半枝姑娘的宠爱院里众人都瞧在眼里,现下当着两人的面说起郁锦,到底是别扭得紧。 岑西眷闻言没说什么,只是不紧不慢的拆了信。倒是半枝听见是郁锦送来的信,夹菜的动作一顿,神色有些不大自然。 岑西眷看完信,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眉头狠狠皱着,让人瞧了就发怵。 “阿眷,怎么了?” 半枝放下碗筷,有些担忧的询问。 “没事,枝枝,你安心吃饭。” 岑西眷转头看向半枝时便又是一副温和的模样了,哄着她吃饭,信的内容倒是没说什么。 半枝闻言倒也没有再问,只又默默将碗里剩下的饭吃完。心中却是想着郁锦的那封信。 —————— 岑家布庄三楼 “胡少夫人有什么事就直说。” 岑西眷坐在太师椅上,而他的对面赫然站着郁锦。 “西眷哥哥……,锦儿好想你……” 郁锦甫一开口便落下泪来,瞧着岑西眷无动于衷的样子,忍不住心中暗恨,只是下一瞬她又直接向岑西眷走过去,作势要扑进岑西眷的怀里。 岑西眷瞧着她的动作,眉头一皱,连忙起身避开,身后的椅子被带得哐当作响吓了郁锦一跳,一时之间她停也不是,扑也不是,僵在那里很是尴尬。 第一百零四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岑西眷站在一旁冷眼瞧着郁锦这幅作秀的模样只觉得厌恶,明明还是那张脸,明明还在哭,可他就是提不起丝毫的怜惜之意。 “胡少夫人有话站在那边说。” 岑西眷为了避免郁锦再有些什么出格的举动,便也不坐了,隔着郁锦足足有五六步的距离,冷声说道,大有一副说完便送客的强硬态度。 “西眷哥哥……你近来还好……“ 郁锦想到胡培的吩咐,咬咬牙也顾不得岑西眷的冷脸,只是哭得更惨,双眸含着泪,盈盈望向对面负手而立的男人,企图勾起他的怜爱之心。 “胡少夫人,您还是叫我岑公子吧,毕竟您已经嫁人了,再叫旧时称呼,传出去怕是要遭人诟病。” 岑西眷听着郁锦一声声的‘西眷哥哥’只觉得分外刺耳,这一句一句好像都在提醒他当初是如何怀着满腔情意而被郁锦毫不犹豫的抛弃。 岑西眷过去有多爱郁锦,那么在郁锦于岑父的灵堂之上以恐惧厌弃的目光看他时,他便有多恨这个女人。 岑西眷或许有过不甘心、不死心的一段时日,只是后来有了半枝,岑西眷便也没了那些心思,如今对郁锦也只是如陌生人一般的态度。 对待陌生人自是不必客气,郁锦的所作所为早已逾矩,岑西眷没道理容忍她。 “……岑公子……” 郁锦似是不能接受这样的打击,身子一晃往后退了两步,面上尽是不可置信,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好不凄惨。 “胡少夫人若是无事,那岑某恕不奉陪了。” 岑西眷无意关注郁锦的反应,只是瞧着快要午时了得早点归家陪着那小丫头用饭才是。 “岑西眷!你好狠的心!” 郁锦原就对岑西眷怀恨在心,如今接连碰壁哪里还有好性子哄他,当即就指着他的鼻子开骂了。岑西眷倒不至于因着这两句话就发怒,只是瞧着郁锦失态的样子有些诧异,毕竟从前郁锦并不会有这样怨毒的神情。 “胡少夫人,如果你信中所说的有关岑家布庄的大事就是这的话,那你还是不必再说了,慢走,不送!” 岑西眷之所以会同郁锦在此处会面,倒不是因为他对郁锦还有什么想法,只是郁锦信中说,有一件关于岑家布庄存亡的大事要商量。若是只这几句岑西眷并不会赴约,关键是信中还提到了岑家布庄近日以来收购邻城蚕丝、棉花的事,这事的确是岑家布庄起死回生的关键一步,岑西眷不能让其出现一点纰漏,故而便来赴约了。 “这会儿你晓得怕了?你知道我受了胡培多少折磨么?你知道我有多怕么?……” 郁锦瞧着岑西眷提及此事,再想到自己信中所写,一时之间倒是稍稍安心了。毕竟岑西眷如今受制于她,她倒是不必这么慌张。 岑西眷见郁锦不紧不慢的落座,也没有要说起那件事的意思,心知这是她在逼他服软,岑西眷看得明白,嘴角勾起一抹讽笑,凝着郁锦淡淡开口: “胡少夫人手里捏着布庄收购之事,还这样眼巴巴的找上门来,怕是有求于我吧!” 岑家布庄因着岑老爷的离世,生意一落千丈,一些老主顾都是冲着岑老爷的名头去谈生意的,对于岑西眷这么个毛头小子不怎么看好,做生意到底是利益为上,所以这明摆着赔本的买卖也没人肯做。 岑家布庄的布匹一大部分都是自家染布坊里产的,可如今一些老师傅因着瞧不上岑西眷这么个不善经商的书生,故而去了别的布庄另谋出路。而染布织布的活计还是要老师傅来掌控大局的,如今染布坊里无人坐镇,布庄自然也就没有新布可买,现有的也只是年前剩下的样式,早没了卖头。 岑西眷这几月以来一直在想法子,最终还是决定从自家染坊里织染出新布,靠着新意来接些大批量的单子。沪地的布庄不少,大多都是做的富贵人家和运往外地的布料生意,毕竟普通人家穿不起这样讲究的料子,衣物都是自家做的,布庄赚不到他们的钱。岑家布庄也不例外,岑父在世时也是接外地来沪的布匹贩子的单子,除此之外就是给沪地的官员商人供布。 布料左不过就那么几种,所以沪地各家布庄售卖的料子都差不多,而岑家布庄之所以能做成沪地首屈一指的大布庄,就是因为独特新颖的染布法子和别出心裁的花样,每每有新布开售必然会被哄抢一空。 岑西眷正是明白了这项窍门,所以才决定织染新布。而这棉花蚕丝便是为着织造新布而准备的。眼下郁锦若是在这上头使坏,倒真是件棘手事。 “你!……呵呵……如今的岑家布庄若是收不到这批棉花蚕丝,怕是要关门了吧!我也没有为难你的意思,毕竟你也是我的‘西眷哥哥‘不是么?” 胡培原是要让郁锦利用岑西眷的爱意去折磨他的,只是那晓得岑西眷身边多了个半枝,眼见着这条路行不通了,可胡培不知怎的晓得了岑西眷收购蚕丝棉花的事,所以才会勒令郁锦以此事要挟岑西眷,就是为了整垮岑西眷和岑家布庄。 毕竟没有什么比往日爱人成为今日仇人更加令人痛苦了,只不过胡培没有同郁锦细说,只交代她取代半枝,重新让岑西眷爱上她。 胡培的恶趣味倒是折磨惨了郁锦,将一个好好的闺秀作弄成了一个毒妇。 “你到底想要什么?” 岑西眷闻言,背在身后的手忍不住攥成拳,眉头皱得更紧。凌厉的眼神朝着郁锦望过去。他知道郁锦背后有人指使,那人也有能力阻止他收原材料,只是现下却是拿不准他们的目的。 “我听说你身边多了个丫鬟……叫半枝?” 郁锦瞧着岑西眷的神情,心中有些惧意,只是还是强撑着说出口。 “与你何干!” 听到郁锦提到半枝,岑西眷心尖一颤,忍不住大声呵斥。 “看来你是很在意她了?一个丫鬟罢了,岑公子的眼光是越来越差了……” 郁锦瞧着岑西眷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心中有些别扭,话里话外都透着些醋意。从前岑西眷喜欢自己的时候也没见这般他这般在意。 “我警告你,不要对枝枝有任何歪心思!否则……” “岑西眷!我是郁锦!我是郁辰的妹妹!你敢动我,我哥不会放过你的!” 岑西眷几步走到郁锦身边,裹挟而来的威压让郁锦胆寒,听到岑西眷的警告,郁锦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的模样,只能哭喊着拿郁辰作幌子。 岑西眷有太久没有听到过郁辰这两个字了,猛然被提起只觉得心中一震,只是岑西眷虽在乎郁辰却也不会再郁锦面前露出痕迹,毕竟自己一旦由于,便会给她伤害半枝的底气。 “郁辰若是知道自己的妹妹变成这个么心思歹毒的恶人,恐怕也不会再认你。” 岑西眷语气淡淡,只是说出的话却正中郁锦的痛处。 “……你!我告诉你,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放弃那个丫鬟,要么看着岑家布庄败落……当然你要是能让那个小丫鬟明白你爱的人是我,我倒可以放她一马。” 郁锦恼怒的很,再也没有耐心同岑西眷斡旋,直接就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胡培让你做的。” 岑西眷听见郁锦这样说,便隐隐猜到了她背后的人是谁。此话说得肯定,待他瞧见郁锦听见’胡培‘二字时的惊慌模样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说起胡培,岑西眷事实上从未与他有过交集,只是也隐隐感觉到了胡培对他的恶意。从前岑西眷并不在意胡培这些隐晦的嫉恨和针对,只是后来胡培突然娶了郁锦,他才稍稍留意。 岑西眷性子虽冷淡,只是也不会与人交恶。就在这极少看不惯他的人中,胡培就是个异类。按照常理来看,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怀恨在心,定然是要报复的,而报复的法子或是sha人,或是夺财,不管用什么手段,最终的目的总是绕不过这两样。 但胡培并非如此。岑西眷能清楚的感觉到胡培对他没有杀意,也不贪图岑家的财产,但是胡培偏爱看他痛苦的模样。相比于直截了当的si亡和失去,胡培更喜欢看见他求生不能求si不得的绝望挣扎。 眼下便是如此。他不能失去半枝,可岑家布庄是父亲的心血,他也不能眼睁睁的看其败落,这于岑西眷来说就是一个死局。无论他舍弃哪一头,都是剜心之举。而如此大费周章只为了看自己落得如此下场的,只有胡培一人。 “我知道你很为难,所以我这不是给了你另一条路么?你该知道如果你选择舍弃那个丫鬟的话,胡培一定会shasi她的,但是你若是按照我说的做,她或许还能有条活路,毕竟一个你不爱的女人,胡培是没有任何兴趣的。” 郁锦瞧着岑西眷发狠的模样非但不怕,被那双通红的眸子盯着,她的心中竟还生出一丝奇异的畅快。瞧瞧,这个男人不爱她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要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 岑西眷没有说话,但他的心里却清楚,郁锦说的都是事实。 ———————— 岑府 “阿眷,你回来了!” 天已经擦黑了,半枝在岑西眷房中等了一下午都未见他回来。半枝瞧着桌上冷了的饭菜正准备撤下去热一热,一抬眼就瞧见岑西眷掀帘进来。 “嗯,我回来了。” 半枝连忙起身迎上去,却见岑西眷面上没有丝毫笑意,言语间也有些心不在焉。 “阿眷,可是布庄出了什么事?” 半枝倒是知道今日岑西眷是去了布庄,见他这幅模样,猜测着是否是布庄出了问题。 “没事,你别瞎想。把饭菜热一热吧,我饿了。” 岑西眷不欲回答半枝的问题,只在桌边坐下。 “那行,我这就去,桌上还有我新做的红豆甜糕,你可以先垫一垫肚子。” 半枝见岑西眷一副极饿的样子,也心疼,连忙将桌上的膳食收了去热。 岑西眷望着半枝急急忙忙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痛意,犹自瞧了好久,才敛了眸子,只呆呆的坐着也没有去动桌上的那盘红豆甜糕。 “喝口汤,这汤我炖了一下午,味道还不错。” 半枝一顿饭都没怎么吃,尽在照顾岑西眷了,一会儿夹菜一会儿盛汤,很是体贴。 “行了!你自己吃,不用管我。” 半枝正欲将那一小碗汤放到岑西眷手边,便被他突如其来的斥责吓了一跳,手上一颤,滚烫的汤便溅到了她的手腕上。 “嘶……” 半枝被烫得倒吸一口气。岑西眷眼瞳一缩,左手一抬想要去察看半枝的伤处,可伸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又重新按到了膝上。 半枝瞧见岑西眷无动于衷的样子,心中有些委屈,只是面上还是带着温软的笑意,开口劝慰: “对不起,阿眷……我只是看你饿了一天,想让你多吃一些。不过这样夹菜盛汤的确实让人不自在,阿眷,我以后不这样了,你慢慢吃……” 岑西眷没有看半枝,只是握着筷子盯着碗中的饭菜,眉眼间尽是冷然。 “嗯。” 岑西眷低低应了一声。 这顿饭下来,二人便再没说一句话。 …… 亥时初,岑西眷便准备安歇了,现下正在沐浴,半枝则在收拾床褥。 自从二人互诉心意之后,岑西眷便让半枝搬到了他的厢房与他同住。这些时日以来二人同床共枕,只是没有圆房。倒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是岑西眷跟半枝承诺过,要将她正大光明的娶回岑家,他不想委屈他的枝枝做一个没名没分的通房。 半枝铺好被褥,又将岑西眷换下的衣物收到一处,准备明日拿去洗。只是抖落那件长袍时却从里头掉出一团白色物什,半枝连忙弯腰去捡,这才看清是一方白色的锦帕。 半枝从不随便动岑西眷的东西,尽管岑西眷不在乎这些,但她依旧如此。眼下她虽晓得自己不该动这方帕子,但半枝忍不住,因为她清楚这帕子不是岑西眷的……也不是她的。 第一百零五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半枝瞧了瞧在屏风后头沐浴的岑西眷,抿了抿唇还是背过身去,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素白帕子展开。这方帕子没什么绣花,只是在灯光下细细瞧着便会发现上头有些暗暗的水波纹,竟是用浮光绸裁的帕子。 这种料子半枝没用过却也是知道的,是个稀罕东西,即便是岑家布庄眼下都找不出几匹。岑西眷虽说有随身携带帕子的习惯却不会用这样的料子。半枝蹙着眉,手中帕子翻动之间还隐约有些香味儿,并不是岑西眷身上的味道……更像是脂粉香。 “你在做什么!” 岑西眷不知什么时候洗完了澡,站到了半枝身后。 “啊……” 半枝正瞧着帕子沉思,岑西眷忽的出声倒是将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回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岑西眷扯得身子一晃。 岑西眷瞧见了半枝手中捏着的素白帕子,眼神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下一瞬便冷着脸上前从岑西眷的手中将帕子扯了出来,料子摩擦间让半枝的指尖生出一抹痛意。 “阿眷,对不起……我收拾衣服瞧见了,这……这帕子你从哪儿得来的呀?我好想没见过……” 半枝瞧得出岑西眷生气了,可她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毕竟……没什么毕竟,就是想问,她必须要问。 半枝带着笑,只是越往后说笑意越勉强,待到说完最后一个字,面上已经没什么表情了。 “……我房里多得是你没见过的东西,难道你也要一件件问么?你有这功夫问,我却没这功夫回答。” 岑西眷略略一顿,伤人的话便毫不留情的说了出来。一边说着一边还将那帕子塞进了怀里,从头到尾都未看半枝一眼。 “阿眷,你今日是不是去见郁小姐了?” 见岑西眷这反常模样,半枝无端端便想起那封信来。信上写了什么郁锦不知道,只是瞧着当时岑西眷看完信后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现下想来怕是件棘手事了。 “阿眷,你若是有什么事,千万不要瞒我,无论好坏,我总得与你一起扛着。” 半枝见岑西眷不语,只默默上前挽住他的手臂,仰头瞧着他。柔柔的目光里含着些心疼和不容拒绝的坚定。 岑西眷很少瞧见半枝这样坚韧霸道的一面,瞧着小丫头泛着细碎光芒的杏眼,他只觉得一颗心几乎化成一滩水,再没办法朝她冷脸。 “阿眷,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事?又或者是受到了威胁?” 半枝心思敏感,岑西眷这样明显的变化,她怎会看不出,只是她并不觉得这一切是因着他与郁锦旧情复燃。倒不是半枝自夸,只是这段时日以来,她晓得岑西眷的为人,也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这般朝三暮四之事,岑西眷做不出来的。既是如此,能迫着岑西眷这般行事的,只能是他遇见难以解决的麻烦。 岑西眷正沉溺于半枝的温言安慰,只是听到半枝的这句话,顿时就清醒了过来。就此妥协的心思即刻散了个干干净净。 半枝猜的没错,岑西眷如此待她就是因为选择了郁锦给的第三条路。放在从前,胡培这样的威胁,他必不会看在眼里。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岑家败落,他又成了个瘸子,如今再对上知县之子胡培,岑西眷没有半分胜算,他可以不顾性命,却不能拖着半枝一同犯险。 岑西眷自是不相信郁锦的承诺,只是她的想法却是没错的。只要他能让胡培相信他厌弃了半枝,那么胡培便极有可能对半枝失了兴趣。至于到底有几分可能,便在于他能狠心到什么地步了。 岑西眷打定了主意要在胡培动手之前将半枝划到阴谋之外,方才一时心软,现下却是再不能贪恋眼前的片刻甜蜜了。 “我今日的确是去见小锦了……她过得不好……” 岑西眷不再对半枝表现出一副冷淡的样子,反而拽住了半枝挽在他臂弯处的手,瞧着她的眼神有些慌张无措。显然是在为郁锦的处境担忧。 半枝了解岑西眷,所以即使在他身上翻出了来历不明的女人帕子也依然相信他,岑西眷也同样了解半枝,只是眼下却是不得不利用这点了解来让半枝死心。 果然,半枝闻言身子一僵,岑西眷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掌中的小手忽的攥紧。 “阿眷……郁小姐如今已是胡少夫人了……” 半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无力的吐出这么句话来,心中有些希望岑西眷能明白他与郁锦之间难以逾越的天堑。 “我知道!可是胡培待她不好!他竟敢对小锦动手!他竟敢……” 半枝没想到自己下意识的一句话竟能引得岑西眷这般大的反应,岑西眷忽的将胳膊从半枝手中抽出来,半枝被带得一踉跄,堪堪稳住身形后便有些茫然无措。 岑西眷似是没有注意到半枝面上的寥落之意,只是犹自发泄着对胡培的不满,大手将桌子拍的哐当作响,连向来冷清的眼里都翻腾着汹涌的恨意。 半枝没有上前,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边瞧着岑西眷发疯,像是瞧猴戏似的,水润的杏眼一眨不眨的极为认真,瞧着瞧着便忍不住笑出声。 岑西眷还在卖力的演戏,猛然听见身旁传来的笑声,手中的动作一顿,猩红的眸子忍不住转向了一旁兀自笑着的半枝。待瞧见了她满目嘲讽之后,岑西眷只觉得心上被狠剜了一刀,左脚下意识的往前一步就想要将人搂进怀里,只是还没等他露馅,半枝便主动开口: “阿眷,那你想要怎么做呢?” 半枝说完,脸上露出了一贯的乖顺笑意,好似真的只是在同他讨论如何搭救郁锦这个‘苦命’的女人。 “枝枝,我……” 岑西眷自打瞧见半枝委屈至极的模样就乱了心绪,眼下哪里还能回答半枝的话,无力的张了张嘴也只吞吞吐吐的没说出个所以然。向来能说会道的岑西眷竟是被半枝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阿眷,你是同情她还是爱着她啊?” 半枝也没有等岑西眷回答的意思,只是定定望着他,又接着抛出一句锥心之语。 岑西眷按在桌上的手猛然收紧,手背上青筋毕露,却是无话可说。 “阿眷,女子嫁人犹如再生,若是嫁的良人,从前受的苦便也不算什么了,若是嫁的不好,那从前再怎么享福也是白搭,所以我很同情女子所嫁非人,只是……我并不同情郁锦,……阿眷她本该嫁给你的,你是世间少有的良人,可郁锦抛弃了你,在你为她断腿之后,她抛弃了你!我讨厌她,所以事到如今是她咎由自取……” 半枝一字一句说着,像位夫子一样耐心细致的教导岑西眷,唯恐他重蹈覆辙。明明是温声软语,可岑西眷听得出字里行间的千钧情意。 “你闭嘴!……小锦与我一同长大,即使她嫁给了别人,那也是我岑西眷的妹妹!” 岑西眷垂着眼,装作极其恼怒的模样冲半枝吼着,实则是不忍去看半枝已有泪意的双眼。他语气严厉,却满满都是对郁锦的回护之意。 半枝原有多信任岑西眷,现下就有多失望。岑西眷是个值得人信任的人,方方面面都很让人放心……除了在郁锦一事上。半枝来到岑西眷身边的第一天就瞧见了岑西眷因着郁锦出嫁而喝得烂醉如泥,现下想起来,他那时醉着说的胡话,句句都在挽留郁锦。如今一句一句都在半枝耳边回响,将她砸得头脑昏沉。 半枝早就知道岑西眷对郁锦用情至深,虽说后来岑西眷不止一次的对她表明心意,但半枝潜意识里到底是有些疑虑的。倒不是不相信岑西眷,而是不相信她自己罢了。半枝向来都有自知之明,甚至是有些自卑的。 郁锦是大家闺秀,而她只是个不识字的丫鬟,二人放在一处就是云泥之别。半枝原是不可能和郁锦有任何交集的,可现下因着岑西眷,她竟是生生的被钉在了这般尴尬的境地。半枝晓得她与郁锦之间的差别,本就自卑的心更是被扎得千疮百孔,但是为着一个岑西眷,她也甘之如饴。 这样的卑微心思说起来许是有些矫情,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可能也就没有这样的烦恼,只紧紧扒着岑西眷就是了,可半枝这样年纪的小姑娘的的确确是难以忽视心底的自卑。 半枝性子软和,心思又敏感,说起来也是不适合呆在岑西眷身边的,只是她又是执拗倔强的,既是喜欢了岑西眷,她便不准备放手了。所以在察觉到岑西眷对她的心思时,她也没有退缩,只是强压下心底的惶惑不安,笑着走到了他身边。 半枝那时想着,即使这样的时光只有一刻她也满足了,如今的场面倒也是意料之中了。可即便心中早早有了猜测,真的走到这一步,半枝心中的痛苦却不会因为早已料到而少上半分。 “果然,偷来的东西是留不住的……” 半枝嘴巴一撇,又些想哭,可到底忍住了,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垂眸呢喃了一句,便不再去看岑西眷。 “时候不早了,少爷早些休息吧,奴婢告退了。” 岑西眷盯着半枝的发顶,心中未必比她好受,二人走到这一步,无异于互相捅刀子。 沉默半晌,半枝终于开口了,普通的几句话,却是比任何话都绝情。半枝说完行了礼便退了出去,只留下岑西眷一个人呆呆站在屋内半宿。 这一夜,隔墙而睡的两个人,谁都没有合眼。 ———————————— 自打上次二人闹了矛盾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这段时间以来,沪城又发生了几件风月轶事,而这几件事竟都与岑府那位瘸腿公子有关。 只说那位瘸腿公子当初是为了救如今的胡少夫人才落了残疾,后来郁家同岑府退了亲,那位郁小姐才有幸做了胡府的大少奶奶,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倒是段佳话,只是哪晓得那瘸了腿的岑西眷竟还不死心,能下地走动了就开始痴缠胡少夫人,让这对儿恩爱夫妻不堪其扰。 岑西眷倒也没做多过分的事儿,只是但凡胡少夫人出府就撵在她后头,不近不远的跟着,也不上前搭话,若是胡少夫人闭门不出他则在胡府门口转悠,赶也赶不走,无端端的恶心死人了! 胡府的守门家丁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将人围住打了一顿,刚清净了没几天,岑西眷竟是又来了,如此两三次还是不见成效。便是衙门的大牢,岑西眷也是被押着去过的,奈何定不了他的罪,关上一天半天的便又被放了出来,整个人就像个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 后来还是胡培少爷宅心仁厚,只吩咐了下人护好少夫人便罢,岑西眷若无别的举动就随他去了。如此一来,胡培的口碑在这沪地好了不止一点半点,提起他都是一片称赞之声。而岑西眷则恰恰相反,不少人都嘲笑他,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便罢了,还是只瘸了腿儿的癞蛤蟆!与此同时,昔日少年天才,如今痴傻疯癫的传闻也愈演愈烈。 ———————— 岑府 年关已至,如今正是冷的时候。前几日沪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一直到今日都没有停,好在雪势不大,没酿成什么灾祸,倒是添了几分年味儿。 眼下将近正午,天上仍旧飘着小雪。半枝撑着伞在院门口站着,握着伞的手冻得通红却没有丝毫要回屋的意思,只是站门槛外,时不时垫脚瞧着前头,一双杏眼隐隐透着焦急之意。 她在等岑西眷。自打三个月前开始,岑西眷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消遣半枝对他的爱意,到了如今,半枝已经不再对他抱有任何期望,只是瞧着他那样疯癫的模样,却也不能狠心丢下他不管。 如今岑夫人不在府中,能照顾岑西眷的只有半枝一个了。就在她同岑西眷决裂之后不久,岑夫人便被娘家弟弟遣人接走了。半枝不知是什么缘由,只晓得这一走怕是要一年多。岑夫人原是想将岑西眷一起带走的,只是被他以看顾布庄为由拒绝了。半枝想到岑夫人临走前拉着自己说的一番话便忍不住叹气。 第一百零六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半枝正想着,街口那边便冒出个熟悉的身影来。半枝眼中一亮,连忙提起裙摆小跑着过去迎那人。 她与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可心中的不安感却更加强烈。果然待半枝瞧清了男人此刻的模样时,别忍不住红了眼。 只见男人身上的鸦青长衫皱皱巴巴的,领口也被扯开,露出里头的白色里衣,从胸口开始一直往下都印着大小不一的脏污,其中不少是鞋印子。早上出门前束好的长发此刻也散落下来,乱糟糟的糊在脸上,这样的狼狈模样,哪里瞧得出他是岑西眷! 没错,这个男人就是岑西眷——病了的岑西眷。男人垂着眼,像是没有瞧见面前撑伞而立的半枝,只是满脸漠然的准备从她身边绕过去。就在岑西眷与她堪堪擦肩之际,半枝伸手攥住了他的腕子,也没看他,只低低说了句 “回家” 淡淡的带着暖意的声音顺着刀子似的寒风钻进岑西眷的耳朵,死寂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情绪波动。 半枝攥着男人冰凉的手腕,与他并肩而行,将手中的油纸伞也移到男人头上,将他护的严严实实。半枝原以为今日岑西眷被人揍了,想来会乖顺一些,让她牵着好好回家,可走了没两步,察觉到手掌中想要挣脱的力道,她便晓得今日恐又要好一番折腾了。 “少爷,咱们回家好么?回家了奴婢给您做红豆甜糕吃?” 半枝微微叹气,也停了下来,转过头,像是哄小孩儿似的哄着岑西眷回家。 “我不!我不要回家!我要小锦!家里……家里没有小锦,我不要回家!” 面前比半枝还要高上一头的男人闻言,忽的将胳膊从半枝的小手中挣开,径直坐到了地上,一边说着,一边仰头望向半枝,面上尽是不满和委屈之意,甚至双腿还在雪地里蹬踹,整个人除了样貌,竟是与孩童无异。 半枝冷眼瞧着发脾气的岑西眷,想要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又觉得嗓子眼儿里像是被塞进了棉花,艰涩得很,一个字都说不出。岑西眷闪着怒气的双眸瞪了半枝许久,见她没有反应,便生气的撇开了脸,嘴里嚷得更凶。 半枝兀自站着,瞧着男人落满了雪的发顶,眼中泪意汹涌。别人都说岑西眷疯了,可她知道岑西眷没疯——他只是病了,得了一种唤作‘郁锦’的病。 “阿眷,我们回家吧……” 半枝许久都不曾对着岑西眷哭过了,只是不知道怎的,今日竟是没忍住,当着他的面落了泪。 闻言岑西眷心中一窒,他能感觉到小姑娘在他面前蹲下来,软绵又冰凉的手覆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摩挲着,声音里都带着些哭意。岑西眷不用看也晓得半枝此刻的模样,定然是红了眼。她有多久没叫过自己阿眷了…… 男人不停在地上划弄的双手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又无声的抗争了好半晌,才抬头同开口说话: “我要两盘!” 明明长相清冷,声音如玉,说出的话却是这般……半枝瞧着岑西眷极为认真的神情,一时也忍不住笑出声,眼里蓄的泪珠子随着她弯起的杏眼就这么落了下来,砸在了岑西眷的手背上,将他烫得一颤。 “好,我给你做,那,现在回家吧?” 半枝没有注意到岑西眷的异样,只是站起身,将手伸到还在地上坐着的岑西眷面前,想要将他拉起来。男人鸦羽般的长睫扑闪几下,瞧了眼面前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轻嗤一声,便自顾自的爬起来就跑,也不管身后的半枝。 半枝瞧着他跑进了岑府到也没去追,只撑着伞慢慢在雪地里走着。望着远处的眼神空洞又无望。 自从岑西眷和郁锦见面,知道她过得不好之后,岑西眷便病了。沪城里关于岑西眷的传言大多都是真的,与旁人的道听途说不同,半枝是亲眼瞧着岑西眷为郁锦发疯。 先是抛下岑家布庄的生意不管不顾,为着郁锦去同知县之子打架,被打得在床上连躺了好几日不说,便是收购棉花蚕丝的生意都被胡培一怒之下搅合了,导致布庄再起无望,到现在都是靠阿言和老掌柜撑着。 伤好之后,岑西眷也没有死心,还是执拗的想要将郁锦从胡培身边解救出来,明抢暗夺的就没消停过,可一直到今日都没能成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岑西眷就开始悄悄跟着郁锦,总之郁锦在的地方,他必定在。每日天一亮岑西眷准会起床,收拾一番便去胡府门口蹲守,等到傍晚才回来。 这么些时日以来,岑西眷风雨无阻。今日之所以回来的早些,是被人打了。说起这,半枝倒有些哭笑不得,好在被人打疼了他还晓得回家躲着,不然怕是要死在郁锦身后了。 半枝不是没有阻止过,甚至她还悄悄跟过岑西眷,以至于和他一起挨了顿打,但是岑西眷并不领情。自那以后要是岑西眷外出时发现半枝跟着自己,他就会故意惹恼胡府的守卫,让他们毒打自己,他即使是病了,也晓得如何拿捏半枝。 半枝不敢再干预他的行动,只好每日站在府门口等他回来,能瞧着他平安的出现在自己眼前,也算是一点慰藉。 可哪怕是这样,半枝与岑西眷的日子也不好过,岑西眷犯病时总会叫嚷着要见郁锦,神情癫狂,不能自抑。半枝想到此处,忍不住闭了闭眼,岑西眷那双猩红的眸子历历在目,已经成了她的梦魇。 半枝心中思绪冗杂,待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厨房给岑西眷做红糖甜糕了。半枝瞧着放上蒸笼的五瓣花状的红色糕点,眼里泛出点点笑意。她会的点心不多,这一样是做的最好的,先前做给岑西眷吃,他一口都没动,如今病了却是喜欢上了。每每发脾气,半枝还能拿这甜糕哄哄他。 —————————— “少爷,甜糕做好了,过来吃吧!” 半枝端着托盘,用手肘推开厢房虚掩着的门,绕过地上胡乱丢弃的纸团将两盘子红豆甜糕放到桌上,这才走到里间去唤岑西眷。 半枝甫一进去便瞧见塌上趴着的男人,她又轻声唤了两句,见男人没反应,这才晓得岑西眷是睡着了。 岑西眷身上的脏袍子并没有换下来,只是扣子都扯开了敞着,许是他睡得不安稳,挣扎间袍子已经褪到了腰背,露出里头素白的亵衣。想到岑西眷今日归家时的狼狈样子,半枝略一思索便上前将岑西眷身上搭着的脏袍子揭了下来,重新给他找到一条厚毯子盖上了,这才走到外间的立柜翻找着什么。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半枝又抱着个小匣子走进来,这次她直接跪坐在了小塌边上。半枝稍稍倾身,如玉的手指正搭上岑西眷的衣领,忽的又缩了回来,只放在嘴边哈气捂热了才又伸了过去。半枝动作很轻,故此里衣褪到了腰间,岑西眷也没醒。 半枝瞧着岑西眷白皙背上纵横交错的青紫痕迹,心中一痛,捏着他里衣的手忍不住一抖,指尖便擦到了岑西眷的腰侧。半枝心中一紧,连忙去看岑西眷陷在枕中的脸,见他没有苏醒的迹象,这才打开匣子为岑西眷上药。 待到上完药,将岑西眷安置好后,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半枝站起身,揉了揉有些刺痛的膝盖,又将屋中散乱的纸团收拾干净,这才退了出去。 关门的‘吱呀’声一响,塌上趴着的男子便睁开了眼。岑西眷撑坐起身,身上盖着的厚毯子便滑到了腰间,男人垂眸捏着毯子一角,避无可避的又想起了半枝。 果然,他的枝枝还是心疼他的。 岑西眷想到半枝方才为他上药时的轻柔动作和滑过他腰间的微凉指尖,沉沉的黑眸中便泛起一抹甜蜜。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危险与温柔的矛盾结合,带着让人心痒的致命魅力,哪里有一点痴傻疯癫的迹象! 岑西眷没疯,甚至还聪明了许多。 自从他知晓了胡培和郁锦的恶毒计谋,他便开始思考应对之法。比起之前十分被动的局面,现下他的处境倒是好了许多。胡培无非是要看他痛苦罢了,那他何不将计就计,彻底被他‘逼疯’才好。 无论是岑家布庄无法扭转的败落之势,还是他对郁锦的痴缠,都是为了暂时迷惑胡培罢了,只要胡培稍稍放松一刻,他便能一举将他铲除! 岑西眷是个极优秀的猎人,而优秀的猎人通常以猎物的姿态出现。岑西眷既然要对上胡培,那么他就要做得足够真,这样才能骗过他。 狩猎的过程往往是痛苦的,岑西眷并不在乎自己被打骂、嘲笑,可是他心疼陪在自己身边的半枝,当初他与她决裂已然是将她伤透了,而现在他的所作所为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 岑西眷起初是动过将半枝一齐送走的心思,可是他到底是不放心将她一人丢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或者说——他不能失去枝枝,他即使死也自私的想要拖上枝枝。 在此之前岑西眷从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有这么歹毒的念头,可是事到如今他不仅要相信还实打实的做了这样的事。他送走了母亲,留下了枝枝。他的身体为着郁锦发疯,可心里却满满当当都是枝枝,他有时也觉得他疯了。他厌恶这具为‘爱’着郁锦的躯体,他恨不得亲手毁了它,只留下干净的灵魂来爱他的枝枝。 瞧着郁锦痛苦,他也几乎要痛死过去,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一日又一日,他无时无刻不在盼着将胡培千刀万剐!就是他,就是他想要伤害枝枝,就是他,逼得自己这样辜负枝枝…… 岑西眷心中恨意翻腾,额角青筋毕露,口中隐隐涌起了血腥味,一对阴凄的眼球裹在絮状的血丝里,透着慑人的杀意。他早就疯了,在他逼不得已伤害枝枝的那一刻就疯了…… ———————— 胡府 “锦儿谢过夫君。” 郁锦被胡培搂着,坐在他的腿上,微微张口含住瓷白的汤匙,吞下胡培亲手喂给她的银耳羹,继而面上勾起甜笑,十分欣喜的谢过胡培。 抱着郁锦的男人神情邪肆,眼中尽是玩味,丝毫瞧不出他怀里搂着的是自己的妻子,瞧着倒更像是供人狎玩取乐的ji女。 胡培闻言将手中的汤匙丢入碗中,转而捏住郁锦的下巴,带着些薄茧的指腹狠狠在郁锦的唇上摩挲,直将粉嫩的唇揉得殷红才堪堪停手。 郁锦早已习惯了胡培轻蔑而又带着侮辱意味的动作,故此胡培此举并没有让她产生什么不适感,反而还勾起了她一些难言的不堪心思。 “锦儿,你真好看……怪不得岑西眷能为你发疯呢……” 胡培审视的目光将郁锦的脸完完整整的扫了一遍,瞧着她无可挑剔的五官,略一挑眉,倒是毫不吝啬的夸赞。 想到岑西眷这些时日因着郁锦而做出的丑事,胡培心中又多了些畅快。原本他只是吩咐郁锦想法子笼络住岑西眷的心而已,没想到倒是他小看了郁锦,现下竟是将岑西眷给整疯了。胡培当然乐见其成,但是他又有些担心,毕竟他所认识的岑西眷可没有这样脆弱。 胡培对于岑西眷发疯的事尚有疑虑,只是这一日日的亲眼瞧着岑西眷被人谩骂、殴打,还是在他的府门前,他便不能保持往日冷静,这点疑虑想来也即将被这巨大的快意冲散了。 胡培舒心了,郁锦的日子便好过了许多,但也只是在衣食住行上好些罢了。胡培平日里瞧见岑西眷遭了打骂,心情大好时便会如眼下这般将她搂在怀里疼爱一番。可到了晚上,他必定会在床榻之上将她肆意凌辱一番,手段之狠戾比之以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殴打则更是家常便饭。 刚开始郁锦还以为是自己哪里惹怒了胡培,有一次实在被折磨的不行了,她撑着一口气大胆问了一句,这才晓得是因为岑西眷。 胡培曾经详细的问过那日郁锦同岑西眷在布庄的谈话,郁锦不敢瞒他,便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其中便有岑西眷心疼她遭了胡培折磨的事。 胡培自然而然的将岑西眷这般表现归结为因着解救郁锦失败而心中不甘,故此被逼得发了疯。加之后来岑西眷有意无意的引导,胡培对自己的猜想更是深信不疑。 第一百零七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胡培变本加厉的折磨郁锦,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也无非是为了让岑西眷看见,刺激那个视郁锦如命的疯子罢了。 郁锦晓得胡培的心思,可是除了用尽心思的讨好他之外,也没有什么法子,总归在人前胡培还是对她极好就是了。 胡培被郁锦的乖巧取悦,搂着她又是好一番缠绵。外间服侍的丫鬟奴才听着里间传来的粗喘娇吟只当是少爷和少奶奶二人情浓缠绵,却不知郁锦正被捂着嘴肆意玩弄。 ———————— 岑府 岑西眷这一觉也只睡了半个时辰,现下半枝正服侍着他用红豆甜糕。 “慢点儿吃,莫噎着了。” 半枝坐在岑西眷身边,右手捏着半块儿甜糕,左手正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岑西眷满口的糕点,腮帮子都塞得鼓起来,因着噎了下,又急急忙忙灌进去一杯茶,嘴角还挂着水渍。 半枝一边劝着一边拿了帕子给他擦嘴,神情温柔又无奈。早前的岑西眷矜贵又清冷,一举一动都端方有礼,哪里晓得如今病了,竟会这般孩子气。吃饭穿衣都要半枝红着来,除了每日出去的时候,半枝没法离开他半步,否则又是好一阵痴缠哭闹。 “吃完了,我要去找小锦了。” 岑西眷就着半枝的手吃完最后一块糕点,捏着袖子胡乱擦了嘴,便踢开凳子往外走。 “少爷!你……能不能别去……” 岑西眷刚要绕过半枝,便被她揪住了袖子。岑西眷有些恼怒的转过头,便瞧见小姑娘坐在桌边仰着头望着自己,眼中有些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脸上还带着少有的讨好笑意。 “别去了吧……今日雪大,不安全。” 半枝见岑西眷回头望自己,便连忙又劝了句,软软的声音里带着些希冀。 岑西眷见状,几乎就要应下了,可想到胡培多疑的性子,便又硬了心肠拒绝了半枝,甩开袖子上的手,头也不回的跑进了风雪里。 半枝挽留的手无力的跌回了膝上,瞧着远处越来越小的青褐色身影,只觉得心头一酸,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她掏空心思爱着的人,却对着另一个女人捧上真心。她陪着他、护着她,如今竟还要亲眼看着他如何爱另一个女人! 半枝是个坚强又懦弱的女子。 她能以一己之力将生了病的岑西眷照顾的好好的,也能将整个岑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可谓不坚强。 可她又是懦弱的,日日夜夜的陪伴着岑西眷却没勇气承认自己还爱着他,只自欺欺人的说是报恩。 她不过是个小丫鬟,哪里能承受这样的爱恨纠葛。她本该死在乱葬岗的雨夜,有幸捡回一条命却还要受这样的苦楚。 ———————— 天色渐晚,至多还有一刻就要入夜了。半枝一如往常站在府门口等岑西眷回家,只是这次垂着眼,没有往巷口张望。 “回来了。” 岑西眷顶着满头的白雪自街角走出来,半枝没看见似的,犹自站在府门口,没有上前接他。只在岑西眷自己走到跟前儿了才淡淡说了句,语气里也没有平日的欢喜之意。 “半枝,我饿了……” 岑西眷一眼便瞧出了半枝低落的情绪,只是他没办法哄哄她,只能伸手揪住她的袖子,将尾音拉得老长,装作小孩儿撒娇似的讨她多看自己一眼。 “饭已经做好了,回去就能吃。” 半枝没有理会岑西眷,只是不着痕迹的躲开他的手,自顾自的往院子里走。虽说也答了他的话但也冷淡的很。岑西眷见状慌了神,连忙撵上去,却又不能说什么,只是一步不落的跟在她身后,像只犯了错的小狗。 岑西眷跟着半枝回了厢房。一眼便瞧见了桌上摆着的饭菜,还冒着热气,想来是刚做好。半枝停下脚步,转过身走到岑西眷面前,伸手拉了拉他的衣领。还在盯着饭菜愣神的岑西眷反应过来,连忙低下头。半枝熟练的将他满头的白雪抖落,又取了干净的帕子替他擦了擦头发,这才将他领到桌边落座。 岑西眷瞧着放在自己跟前的一碗面条再次愣了神,恰好半枝在此时开口: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本想留下你给你过生辰的,那晓得……快吃吧!” 半枝瞧着岑西眷的目光,冷淡而平静,可岑西眷就是从里头瞧出满心的委屈来。让他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枝枝……” 岑西眷哑着声音开口。他有太久没有这样叫过她了,自从因着郁锦之事二人决裂,她便不许他这样叫她了。 半枝闻言,眼神一闪,心中猛然滋生出一个可怖的念头。 “吃吧,不然冷了。” 半枝猛然出声,打断了岑西眷后头的话。 岑西眷顿时回神,心中有些劫后余生的怔忪。方才他一不小心露出马脚,虽说不至于暴露,可是他还是害怕。倒不是怕胡培瞧出些什么,而是怕半枝看出他在骗她。 当初岑西眷为了半枝的安全着想,从一开始就准备瞒着她。胡培此人阴险狡诈,疑心极重,要想骗过他必然不能有丝毫纰漏。 只是此举虽是为了半枝,但岑西眷从没有将这当做伤害半枝的苦衷。他一直都很清楚,他对半枝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无能。 岑西眷不奢求事后半枝能够原谅自己,只是在一切结束之前,他还是怕,怕半枝知晓他骗了她,怕她就此离开他。岑西眷有把握杀死胡培,却没有把握半枝在知道一切之后还愿意和他在一起,毕竟他确实伤害了她,还以那样残忍的方式。 岑西眷心中惊惶,可视线落到那碗长寿面上时,一切不安的情绪都变成了充斥四肢百骸的酸涩爱意。 那满满一碗面条实际上只有一根面,想来是半枝亲手做的,她曾同他说过,这寓意着长寿。面汤清亮,飘着肉香,上头卧着一个荷包蛋和几片青菜,瞧着很是可口。 岑西眷拿着筷子郑重的送了一口面条入口,只是一口便险些落下泪来。倒不是难吃,而是他尝到了葱蒜香味,可这面里头没有一丁点儿葱蒜的影子。 他忽的想起她来到自己身边的第一个晚上,那天他喝醉了,她也为他煮过一碗面,只是那碗里头放了葱蒜。他从未同半枝说过他不吃生的葱蒜,而她自那以后也没有为他煮过面了。 只是她却是知道的,还记得那样清楚。任何菜色少了葱蒜都会少了些滋味,他于饮食上不讲究,也没有特意交代过下人,所以他不吃葱蒜的事便是母亲都不知晓,可他的枝枝晓得。还特意撇了葱蒜本身只留下些香味儿。 他的枝枝一直这般温柔的爱着他,可他却伤害她,辜负她。 岑西眷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嘴里泛着些难言的血腥味儿,只是强忍着,扒着碗中的面条,几乎要将头埋进碗里。 岑西眷将那碗面吃的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下。半枝撇了那空碗一眼,什么都没说,只从桌边的食盒中取出一壶温好的酒,又拿出两个酒杯替自己和岑西眷满上。 “今日冷得很,喝些酒暖暖身子,再者也是你的生辰,算是个热闹。” 半枝瞧着岑西眷有些疑惑的目光,将酒杯往他面前一推,不紧不慢的解释。 岑西眷垂眸望了眼身前的酒杯,又望了眼半枝,到底还是喝了。他的酒量不大好,喝醉了难免会说些胡话,若是让枝枝发现了端倪,他便完了,所以他才会犹豫。只是瞧着枝枝不大开心的脸色,他还是喝了。大不了他喝几杯便装醉好了,总归是不愿意拒绝她。 一杯酒入口,岑西眷便尝出了这是他和枝枝一起酿的那坛子青梅酒。辛辣的酒味混着青梅的酸甜香味充斥着岑西眷整个口腔,那点子酸涩却漫到了心尖。 半枝喝红了脸,也没有同岑西眷再说话,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往自己和岑西眷的酒杯中倒酒,终于在这一壶酒见底儿的时候,听到了旁边岑西眷额头磕在桌面上的闷声响动。 半枝的酒量其实不比岑西眷好,只是她存心要灌醉他,套他的话,故而强撑到了现在。 半枝将凳子挪得近了些,半个身子都撑在了岑西眷的背上,一条胳膊更是圈住了岑西眷的脖子,已然是醉了。 半枝双颊泛着粉,杏眼蒙雾,小巧的唇瓣染着晶莹的酒渍,就这般凑到了岑西眷的耳边。 “阿眷……,阿眷醉了么……” 温软的带着青梅酒香的轻唤搅得岑西眷平静的心跳登时快如擂鼓。他原就是装醉,眼下心爱的姑娘离他这般近,他又怎能平心静气。 半枝叫了几声,见岑西眷无甚反应便又伸手拧了拧他的耳朵,却也不见他醒,心中便生出些恼意。 “怎的……不说胡话了,不说话……我还怎么问你……” 半枝醉得狠了,倒是把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发烫的脸也贴到了岑西眷的脸上,眉眼间尽是委屈。 岑西眷眼睫一颤,心中有些好笑,他的枝枝着实可爱。 “阿眷啊……不要喜欢郁锦好不好……,她是个坏女人……要是,要是她真心爱你,是不会舍得让你受这样的苦的……” 半枝蹭了蹭岑西眷的脸,半阖着眼嘟囔着,带着些哭意。 岑西眷搭在右腿上的手死掐着腿上的肉才忍住了想要将半枝搂进怀里冲动,只是眼中的泪意却没能忍住,顺着眼角流到了桌上,好在半枝意识不清,没有发现。 “阿眷,阿眷……我好委屈……我好委屈,委屈死了……” 喝醉了的半枝格外脆弱,平日里不会说的话,现下一股脑的都说出来了。带着哭腔的话,一字一句将岑西眷的心捣了个稀巴烂。 “阿眷……生辰安康,如意…吉祥……” 半枝哭了一阵儿,实在抵不过昏沉醉意,最后给岑西眷道了句祝福,便眼睛一闭,从岑西眷的背上歪了下去。 半枝的身子一动,岑西眷便连忙伸手将其抱在了怀里,生怕她摔了。 怀里的小姑娘醉得沉,这样大的动静也没把她吵醒。脸颊红扑扑的,纤长的睫毛上头还挂着泪珠,黛眉紧蹙,莹润的唇也微微嘟起,那样的委屈,不用说也瞧得出来。 岑西眷看得心中一痛,只缓缓低头,爱怜的吻去半枝眼上的泪珠,自己的眼泪却又落到了半枝的眉心。 男儿有泪不轻弹,岑西眷更是如此,只是这短短几月却好似要把他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 “枝枝,再等一等……一切都要结束了。” 岑西眷搂着半枝不撒手,将下巴贴在她的额上,像是对半枝又像是对自己说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 第二年四月 胡培正搂着郁锦在后花园赏花,却被忽然闯进来的衙役紧紧包围。 “各位这是什么意思?” 胡培对外一向是平易谦和的样子,即使是被一群官差突然闯进住处围住,也没有惊慌失礼,还是坐在亭子里冷静发问。 “哟!这不是胡少爷么……我们今日前来也没什么别的事,只是胡大人犯了事儿,如今下了大牢,我们奉命查抄胡府罢了!” 站在前头的一个衙役,听见胡培发问,略带些讽意的开口。 “什么?” 胡培闻言,一时也慌了,猛地站起身,连平日里的伪装也无力维持,阴鸷的眸子里满是惊诧。 “哪里这么多问题!衙门办事,还请胡少爷和少夫人回避了!” 那衙役显然是个见风使舵的,如今胡家遭了难,他也没有必要搭理胡培了。故此对于胡培的反应除了嗤笑一声便再不理会,知会他一声后便示意身后的人将胡培和郁锦撵了出去,带着剩下的衙役往内院走去。 “夫君……” 胡培和郁锦被两个衙役赶出了后花园,现下站在胡府前院,因着有人看守,进不去也逃不开,只能看着里头的一群人在后院翻箱倒柜的搜查。 “滚开!” 郁锦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心中自然害怕,便下意识的拉住了胡培的衣袖,轻唤了他一声,企望他能理会一下自己。 只是胡培因着不清楚事情原委,现下又急又恼,哪里还会管郁锦,郁锦刚一摸上他的袖子,就被他一把甩开。 第一百零八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胡培手上没轻没重的,郁锦身子娇弱,这一下竟是直接被他掀翻在地。 “不知家父犯了何等罪名?还请官爷告知一二……” 胡培看都未看跌在地上的郁锦一眼,只是整了整面色,朝旁边看守他们二人的衙役靠过去,想要从他口中套些消息。 那衙役掂量着胡培递过来的一锭银子,随即露出和善的笑。偏头附在胡培耳边悄声说道: “近日朝廷委派下巡的钦差大臣途经此地,胡大人作为知县定是要接受钦差大臣考校的,这不,昨日才将人安置在县衙嘛……原本今日午后便要离开的,哪晓得蔡师爷忽的写了状子递给了钦差大人,状告的正是胡大人谋害他的祖母一家……且不说这事的真假,那早已是十年之前的旧事了,原不会这么快定罪,只是那蔡师爷人证、物证俱全,这才结案定了胡大人的罪!” 那衙役拿了钱,说得倒也仔细,胡培越听越心惊,待听完时,额上早已冷汗涔涔。 那蔡师爷是胡大人身边的旧人,一直在县衙协助胡大人办案。这么多年以来,早已成为了胡大人的左膀右臂,可如今竟是反口将胡大人咬个半死。 胡培不大清楚十年前的旧事,只是他晓得这蔡师爷确实是十年前才来到父亲身边的,没想到他竟能为了报仇而在父亲身边蛰伏如此之久。蔡师爷此番出手必是一击致命,胡培不用细想便晓得,父亲此番怕是要折在此处了! 胡培冷眼瞧着这群衙役,只见他们犹如蝗虫过境一般,所到之处都被翻得七零八落,金银细软都被归拢在院子的空地上,只待清查。 算上今日,胡培已经有两日未曾见到父亲了,起先也以为是衙门事务繁杂,他便也没有多问,哪里晓得会出这样的事。如今这般困境,他却是一点内情都不知,连挽救的法子都想不出。 “官爷,不知那位钦差大人判下的是何罪名?” 胡培现下也顾不得父亲了,只能先弄清楚这桩案子是否牵涉到府中家眷。 “……” 那个衙役瞧着胡培,并没有开口回答他,只是将手往他面前一伸,意思是再明显不过。 胡培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憋着怒气,又给了他一锭银子。 “因着这件案子涉及一家五口人命,所以钦差大人判了胡大人半月之后街市斩首示众,除此之外,查抄胡府,财产充公,家眷流放岭南……胡公子,准备好上路吧!” 那衙役说完,也不管胡培极难看的脸色,只自顾自的张口戏弄他。 胡培闻言,心中一震,脚下一个踉跄便往后退了两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完了,一切都完了…… ———————— 岑府 “岑少爷,好手段。” 岑府书房内,岑西眷正与一个面白无须,长相斯文的中年男子相对而坐,二人中间摆着一盘棋,方才还厮杀的厉害,不过一瞬却是胜负已分。 “承让了。” 岑西眷面色平静,倒是瞧不出赢棋的快意。 那男子瞧着棋盘上大杀四方的白子,眼中欣赏之意更盛。那白子原处于劣势,而他手下并没有留情,眼瞧着白子就要落败了,却没想到岑西眷竟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赢得这样漂亮。 只是想到岑西眷对付胡培的狠戾手段,这盘棋他输得倒也不意外。 这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蔡师爷。外人只晓得昔日的胡知县被自己的师爷告倒了,却不知在后头排兵布阵的竟是已经’疯‘了许久的岑西眷。 蔡师爷与胡知县有仇不假,胡知县屠了蔡师爷外祖一家也是真事。甚至蔡师爷在胡知县身边蛰伏十年之久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 但是蔡师爷却没准备用这样的法子扳倒胡知县,他原是打算亲手杀死胡知县的,只是一直犹豫不决而已,恰是此时,岑西眷找到了他,助他一臂之力。 胡知县是个极其多疑的人,当初蔡师爷改名换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伪造了一个清白的身世这才能得了机会在他手下做事。他在县衙蛰伏十年,可真正能在胡知县身边服侍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两年而已。 起初他是没有机会下手,后来却是因着有了顾忌而没法下手。他一直想着能有一个法子可以将胡知县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而不牵连自己。 倒也不是蔡师爷贪生怕死,而是这十年间他遇见了自己的夫人,两年前又有了一个乖巧聪明的女儿,若是他不管不顾的杀了胡知县,那么他的妻女又如何能逃过官府的追究。 一命换一命的法子太过蠢笨,可外祖之仇又不能不报。蔡师爷至今还能体会到当初自己心中的焦躁难安,好在他遇见了公子。 起初岑西眷让他写状子状告胡知县时,他也只当是这人真的坏了脑子,可直到岑西眷为他找来了当年胡知县杀害外祖一家的人证、物证时,他便晓得自己报仇有望了!所以,后来正如岑西眷所料,钦差大人突然巡访沪城时,他便也没有多惊讶了,只按照岑西眷的法子,拿着状纸状告胡知县而已。 如今大仇得报,蔡师爷都还有些身在梦中的虚幻感。毕竟岑西眷料事如神的能力,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 第二日 天已经蒙蒙亮了,半枝坐在房中望着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有些出神,眉眼间尽是愁苦。 胡府的事她知道了,郁锦要被流放到岭南的判决她也知道了。半枝对于胡府的事不怎么关注,如今胡知县犯了什么事,还能不能活命什么的她都不关心。 可她还是愁的一夜未睡,不是别的,只是因着郁锦要被流放而已。半枝心中很是纠结,初闻这消息,她除了惊讶更多的便是一丝畅快之意了,虽说这样的想法不怎么厚道,但她是确确实实的高兴。 只是高兴完了,她便开始发愁了。岑西眷如今是一日都离不开郁锦,若是哪天没见着,脾气便格外的暴躁难哄。郁锦这一走,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那阿眷得多难过呀…… 郁锦幽幽叹了口气,心中堵得慌。若是她能洒脱些,一定会将岑西眷扔出去,既是舍不得,那便跟着去好了,省的惹得她劳心劳力! 半枝犹自瞎想着,却不防屋门忽的被打开,寒风卷着雪花吹进屋里,冻得她打了个哆嗦。半枝转头一看却发现开门进来的是岑西眷。 “你怎的来了?天这样早不多睡会儿?” 半枝瞧着收拾的齐齐整整的岑西眷,虽心中明白他是要去找郁锦,可嘴上还是忍不住埋怨他,语调里尽是醋味儿。 岑西眷瞧着小姑娘不自觉嘟着的小嘴,有些好笑。 “去看戏。” 岑西眷走到桌边将半枝拉近里间,又转身打开后头的衣柜挑出一件赤香色的小袄和月白色的三裥裙走向半枝。 半枝站在原地有些呆呆愣愣的,直到岑西眷伸手要为她穿衣服时她才猛然回神。 “你……你……” 岑西眷面色平静,眉眼间尽是温和笑意,倒是半枝羞红了脸,好似方才那样孟浪的人不是岑西眷而是她了。 半枝仰脸望着岑西眷,吞吞吐吐的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岑西眷今日好似不大对劲,半枝心中这般想这,正欲问问清楚便见岑西眷将手中的衣裙塞进她怀里,催促着她去换衣服。 “枝枝,快去换衣服,晚了戏便散场了。” “什么戏这么早开场?” “不对!你好了?岑西眷,你好了?” 半枝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在奇怪什么戏这天还没大亮便开锣。说了一半才忽然反应过来,岑西眷这糟心玩意儿是疯病好了吧! “枝枝,我心悦你。” 岑西眷见半枝反应过来后便十分难看的表情,心中一紧,连忙上前将人搂住表明心意。 “岑西眷,你个王八蛋。” 半枝瞧着男人熟悉的表情,心中一酸,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只想骂他。 “枝枝,我心悦你。” “王八蛋!乌龟王八蛋!” “枝枝,我心悦你。” “岑西眷,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枝枝,我心悦你。” “……” “……” ———— 待到半枝哭完骂完,又将一切事情理顺的时候,她已经被岑西眷搂在怀里,走出岑府好远了。 半枝鼻尖通红,杏眼微肿,整个人被岑西眷圈在怀里用披风遮了个严严实实。饶是漫天风雪也没冻着她一寸肌肤。 “我们这是去哪儿?” 半枝因着岑西眷欺瞒自己的行为还是有些气闷,故此对他也没半分好脸色,哭过后的鼻音混着些恼怒的语气听着倒是比平日凶多了。 岑西眷一手撑着伞一手将半枝搂得更紧,听着小姑娘的话,他眼皮一跳,心道是要哄上许久了。不过嘴上倒是没耽搁,温言细语的跟半枝解释。 “去送胡培一程。” 岑西眷暖洋洋的呼吸洒在她的颈边,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闻言倒是没说什么,胡培害得她与阿眷这般惨,想来阿眷口中的‘送’也不是好意,毕竟阿眷这么记仇的人,哪里会让胡培好过。 二人一路无言,只是漫天风雪里相互依偎的背影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 岑西眷与半枝走到胡府门口时,正巧瞧见胡培和郁锦站在院中,而他们身后是堆积如山的金银器物。 胡大人在沪地做了十年的知县,沪地富饶,他又不是什么清官,故而这家底也是异常丰厚。昨日来的一队衙役一直查抄到现在都还未完全清算出府内的财物。 岑西眷倒也不是特意来落井下石的,只是还有一物须得向他讨回罢了。岑西眷收了伞,跟门口的守卫报了名字,便搂着半枝大大方方的进了胡府。早知有今日一行,故此他昨日便跟蔡师爷打了招呼,如今倒也不算难事。 胡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身一看,便瞧见岑西眷搂着个娇软清丽的小姑娘朝自己走过来,那张他深恶痛绝的脸上此刻挂着明晃晃的笑。 “岑西眷!” 胡培咬牙切齿的喊出这么一句,面色狰狞得犹如濒死挣扎的野兽。 “胡培。” 岑西眷并没有被他阴狠的神情影响,清隽的脸上依旧带着淡笑,不紧不慢的叫了一声胡培,轻松的好像是朋友间的问好。 “你是装的!你骗我!哈哈哈哈!岑西眷,你该死!” 胡培一看岑西眷如今的样子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以往种种不过是岑西眷的伪装!可笑,他竟还因着他的狼狈模样沾沾自喜!可笑!可笑! 胡培自恃聪明,最受不了的便是别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可岑西眷不仅这么做了,而且还骗过了他。一朝揭开真相,而且还是在家破人亡之际,他如何能冷静自持。 胡培被刺激的不轻,疯魔似的大笑了几声,便红着眼冲了过来想要杀了岑西眷,只是旁边还有衙役守着,胡培连岑西眷的衣角都没碰到便被强行按在了地上,还呕出了一口血。 “胡培,把我的玉佩还给我。” 岑西眷仍旧拥着半枝,察觉到怀中的小姑娘隐隐有些发抖,他便也懒得同胡培纠缠,只睨着他冷淡开口。 说起玉佩,胡培倒是有些印象——他也只拿了岑西眷这么一件东西而已。 那块玉佩是岑家祖传玉佩,且是一块难得的暖玉,随身佩戴有温养身体,辟邪宁神之效。胡培早知道岑家有这么块玉佩,当初为了试探岑西眷便让郁锦开口向岑西眷索要。毕竟这是岑家的祖传之物,若是岑西眷没疯或是没那么爱郁锦,哪里肯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送人。 胡培有意试探,岑西眷倒还真的给了,只是他向来对岑西眷沾染过的东西没什么好感,要来是一回事儿,却也不会随身佩戴,如今怕是搁在哪个匣子里了。 “玉佩?什么玉佩?……哦,你说的是那块暖玉?可真是不巧……那块玉已经被我砸了。” 胡培是不会让岑西眷好过的,即使玉还在,他也不会告诉他。反正岑西眷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膈应他一阵子也是好的。 第一百零九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岑西眷瞧着胡培这样子倒也没多说什么了,只让两旁的衙役将其押紧,自己上前搜了他的身。 “岑西眷,你给我滚!别碰我!” 胡培瞧着岑西眷一步步走近便开始嚷嚷,眼下岑西眷的手已经摸到他腰间了,他还没个消停,奈何挣扎不开,只能被迫承受? 半枝站在一边瞧着这场景,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别扭,胡培脸上尽是绝望之色……像极了被登徒子玷污的黄花大闺女…… 半枝有些心虚的移开眼,不去看岑西眷强迫?胡培。好在这样的尴尬场景没有持续多久,岑西眷搜了一圈,确实没发现那块玉佩。 “哈哈哈哈!我早说了,那玉佩我已经扔了!你岑西眷的东西,我即使得到了也不会在乎的!你在意的东西,在我眼里就是粪坑里的石头,只配被我唾弃、羞辱!被我踩在脚下!那块玉佩是如此的,女人也是如此!” 胡培显然没有意识到岑西眷连喜爱郁锦都是装出来的,现在还企图拿郁锦来羞辱岑西眷。只是岑西眷听完胡培的话面色却是不大好,直接上前捏住胡培的下巴,稍一用力便将其卸了。 岑西眷动怒倒不是因为郁锦,而是因为半枝。他最在乎的女人莫过于半枝,胡培这般羞辱她,他如何能忍。 半枝在一旁听着,又瞧见了岑西眷的动作,一时有些怔愣。她知道胡培说的是郁锦,岑西眷因为郁锦动了手,其实还是在乎她的吧…… 只是半枝来不及多想,便见岑西眷身后金光一闪,待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倒在了岑西眷的怀里,心口插着一只金簪,大片血迹在胸口晕开,刺目的红晃得她有些害怕。 “枝枝!” 岑西眷转身一脚踹开了神色癫狂的郁锦,接住了软倒的半枝。 “枝枝……我带你去找大夫!枝枝不怕,枝枝不怕……” 岑西眷脸色发白,比受了伤的半枝还要苍白。搂着半枝的手也抖得很,原是要抱着她去找大夫的,可是还未起身便一个踉跄跪在地上,竟是腿软了。 “找大夫,快找大夫!” 岑西眷急的眼睛发红,抬头朝着一旁的衙役嘶吼,脖颈上青筋暴起,面上神色可怖。 “阿眷……,别着急。” 岑西眷仰着头,窝在他怀里的半枝只能瞧见他泛着青色的下巴,她的阿眷瘦了很多。 “枝枝,别说话……大夫马上来了,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半枝甫一开口,唇边便溢出了鲜血。郁锦这一簪子扎得极准,正好落在心口,半枝已经觉不出多疼了,只是身体里的血气挣扎着往外涌的感觉却是分外清晰。她晓得,她活不成了。 “阿眷,你不要喜欢郁锦了,她想要杀了你……” 半枝没有听岑西眷的话,犹自抓着他颤抖的手说着。这一簪子原是冲着岑西眷去的,当时他正在与胡培纠缠,郁锦从他背后出手,半枝替他挡了。只是她只能挡这么一次,若是岑西眷还对她有情,怕是迟早要死在郁锦手中了。 “枝枝,我没有,我不喜欢她,我只爱你,只爱你!我恨她!我恨她!” 岑西眷听着半枝这样的话只觉得心上也被捅了一把刀,原来他从来就没能让半枝安心。都怪他,都怪他伤害了他的姑娘。岑西眷唇也不自觉的发着抖,眸子猩红,额上的青筋也极为暴躁的跳动着,只是却没有一滴眼泪。 “那就好……阿眷,我是活不成了的,只是……只是你要好好活着,我说过的……我的阿眷要喜乐安康……如意吉祥……” 半枝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只是到底是不放心,断断续续的说完了这么一句,便已经气若游丝,连眼睛都阖上了一半。 “枝枝,枝枝不要睡,枝枝会好的……枝枝,我不能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枝枝你不能丢下阿眷!阿眷没有你活不下去的!” 岑西眷的样子已然是疯魔了,想要紧紧搂住半枝却又不敢碰她,插着金簪的心口已经落了一层雪,又被温热的鲜血化开流到了雪地里,岑西眷不敢去看。 “阿眷,阿眷是枝枝的大英雄……阿眷很厉害,阿眷什么都能做到……所以阿眷一定能好好活下去,阿眷不会让枝枝失望的……对不对?阿眷……” 半枝口中的鲜血越来越多,眼里也都是泪,她舍不得,她舍不得岑西眷的。 “枝枝……” 岑西眷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徒劳的唤着她的名字。 “阿眷……你这么爱我,为什么不哭呀……郁锦出嫁的那天,你哭的好惨……” 半枝费劲的伸手抚上岑西眷的脸,她已经没什么触觉了,只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睁大了杏眼瞧着岑西眷的眼睛,有些失望的说道。 “枝枝……” 岑西眷刚开口,贴在脸上的小手便无力的滑落,‘吧嗒’一声跌在了雪地里。岑西眷麻木的垂头望向那双轮廓温柔的杏眼,却没能如愿看到往日里灵动的眼神。 半枝死了,岑西眷的枝枝死了。 “枝枝……我快难过死了……” 岑西眷埋在半枝的脖颈边,脸颊贴着半枝的,好半晌才闷闷的说出这么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又猛的抬头偏向一边呕出一口血来,同雪地里半枝的鲜血晕在一起,分不出你我,只是一样刺目的红。 只是他脸上还是没有眼泪。岑西眷头一次晓得,原来人伤心到极致是流不出眼泪的。 只是他的枝枝到死都没能相信他爱她,只要想到这一点,岑西眷便心如刀绞,到底是他辜负了枝枝…… ———————— 长生当铺 黄粱镜中的景象逐渐消失,破晓面上已无笑容,对面的岑西眷面色平静,只是膝上的手紧攥着,隐隐有了血迹。 破晓如今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岑西眷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都要留住那个人了,想来那人便是半枝了,这样好的姑娘确实值得。 “行了,既是看了你的故事,那我也该履行我的承诺。把那灵器拿出来吧,我施法让她化形。” 看了这么个悲惨的故事,破晓也没什么好心情了,只想着将人打发了,她好跟银耳说说观后感,搞不好还得哭上一哭。 “多谢。” 岑西眷道完谢,便从心口处掏出一枚玉佩。那玉只有半个巴掌大小,没什么纹饰,只打磨成了圆形,上头拴着红绳,如今正挂在岑西眷的脖子上。 破晓接过来,这玉触手生温,周身似乎还有些灵气环绕,到是件不可多得的暖玉,想来这便是岑西眷的传家宝了。 岑西眷的眼神紧紧盯着破晓手中的玉佩,生怕有什么变故。破晓却是捏着玉佩一转身便没了踪影,岑西眷猛地起身便要追上去,一旁的银耳眼疾手快的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将其生生钉在原地。 “主子施法,旁人回避。” 银耳瞧着面色阴沉的男人,简单的解释了一句。岑西眷闻言才停止了挣扎,只是脸色依旧不好,显然还是不放心。 第一百一十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破晓还是不见踪影。岑西眷就般站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一直盯着方才破晓消失的地方,神色冰冷,可气息却是有些紊乱不宁,想来他心中并没有他面上那般镇定。 忽的虚空里传来吧嗒一声脆响,下一瞬,室内便突然出现两道身影。其中一道自然是破晓,而她身侧站着一个穿着赤色衣裙,盘着妇人发髻的女子。那女子瞧着年岁不过十六七,肤色白皙,面容标志,不是半枝又是谁。 “枝枝!” 岑西眷声音颤抖,在半枝出现的那一刻便急急忙忙的上前,现下瞧着他日思夜想的姑娘活生生的站在了他面前,明明有许多话要说,可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哽咽得不成样子的呼唤。 可小姑娘瞧着岑西眷伸到她脸颊边的手却忽的躲开了,好看的杏眼瞧着面前神色激动的男人·除了危局之外便是一片陌生。 “枝枝?” 岑西眷上前的脚步一顿,伸出的手兀自停在半空中,嗓子里挤出来的一声轻唤,像是要哭出来了。 半枝没有答应他,只是往破晓的身后藏了藏,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戒备。 “魂魄一旦离体,若是不能及时被收归地府便会慢慢消散,即使你将她藏在灵器里,这种消散也是免不了的,如今已经过了十年,她也只是失了些心智,算是大造化了。” 破晓瞧着岑西眷几乎要崩溃的神情,细细跟他解释了。末了又将身后的半枝稍稍往岑西眷面前送了送。半枝晓得是这个漂亮的女人救了自己,对于破晓的举动倒是没有排斥。 “枝枝,我是岑西眷,也是你的阿眷……” 岑西眷瞧着面前乖乖站着,眉眼间却有些不安的小姑娘,心中软的一塌糊涂,虽说很想上前去抱一抱她,亲一亲她,可又怕吓到了她,只好敛了一切动作,只紧紧望着她的眼睛,十分认真的介绍自己。 半枝脑子里一片混沌,她不认识面前这个男人,可出奇的也不讨厌他,眼下瞧着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甚至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她觉得奇怪极了,可无论怎么回想,都没有关于面前这个男人的记忆。 “枝枝,我们回家,好不好?” 半枝还未想出个所以然,便听见面前男人小心翼翼的乞求。这个叫岑西眷的男人很高,她站在他面前需得抬头才能瞧见他的脸,只是他现下的神情却叫她觉得自己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个。 “……好。” 半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岁岁便便答应一个陌生男人回家的请求,只是一看见那双通红的眼睛,她就心尖一颤,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想他一定会什么法术,不然怎会叫她如此失神。 “岑某多谢您出手搭救内子。” 岑西眷得了半枝的应承便也不在此耽搁,只同破晓道了谢,便小心翼翼的扶着半枝回家。 “银耳,这世间总是深情不长久,薄幸多造化……” 破晓望着相携离去的男女,眉眼间多了丝疲态。末了才说了这么一句。 “主子,银耳会永远陪着您。” 银耳对于世间情事不那么了解,也不在意,他这么些年除了修炼,在乎的也只有一个破晓。他不管什么深情薄幸,总归他是一定要在破晓身边的。 “……银耳,你该去喜欢一个姑娘的。” 破晓闻言转头去看银耳,只见他一脸严肃,不像个妖精,倒更像个清心寡欲的修士。忍不住劝一劝他,却受到了他责怪意味颇浓的一记瞪视。 “……” “你这样凶是没有小姑娘会喜欢你的。” 破晓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只是嘴上却还是忍不住作死。 “……” “你瞧瞧,你这闷头闷脑的性子,无趣极了。” 银耳站在一旁瞧着破晓,却也不回答她。 “我不要小姑娘喜欢,我喜欢比我大些的。” 破晓说了好几句都不见银耳理会,正寻思着要不要换个没这么讨嫌的话题时,却冷不丁的听见银耳来了这么一句,惊得她刚入口的茶水就这么喷了出来。 “咳咳咳……看不出来哇……” 破晓猛咳了一阵儿,望着银耳的眼神便有些说不出的诡异。这么个冷漠的汉子,不应该喜欢娇娇软软的小姑娘么,怎的喜欢上姐姐这一类的? 破晓心里寻思着银耳出乎意料的择偶观,倒也没说什么。就这么一句话就够她消化好几天的了。 银耳也没理会破晓的意思了,后来无论她怎么逗弄,银耳都没回她一句话。 ———————— “枝枝,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岑西眷扶着半枝下了车,站在岑府门口向半枝解释。 “当初,你每日都站在府门口等我回家……” 岑西眷瞧着半枝仰头望向牌匾的侧脸,眼里尽是温柔,语气间都多了些笑意。 半枝望了望有些掉漆的牌匾和生了绿苔的墙角,又转头看了看岑西眷,有些不大明白眼前这个瞧着便矜贵有钱的男人为什么会住这样破旧的院子。 “等你回家?那我应当是很在意你了。” 半枝对岑西眷所说的并没有什么印象,只是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他该是自己在意的人吧。半枝心中有些别扭,毕竟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自己的过去,总归是不好受的。 “是呀……枝枝很爱我,我也爱枝枝。” 岑西眷听着半枝有些感慨的口吻,心中很不是滋味儿,这样在意自己的姑娘,却被自己害得遍体鳞伤,乃至丢了性命。 “枝枝,起风了,咱们进去吧?” 天色不早了,起了凉风,岑西眷怕半枝着凉,便询问着她的意思,先进屋子再说。 “嗯” 半枝对此没什么意见,反正已经跟这个男人回来了,回不回屋子自然不是什么要紧事。相比之下,倒是岑西眷对自己的态度,更让她感兴趣。这个男人说是自己是她的妻子,可是这样小心翼翼的态度好似也不是丈夫对待妻子的态度吧?半枝虽然意识混沌,但是隐约对这世道还是有些认知的,岑西眷这样子分明就很古怪。 “我是你的妻子?” 岑西眷带着半枝一路走到了垂花门,半枝在他的搀扶下跨过第三道门槛时,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这男人对自己忒体贴了些,一路走过来,台阶、门槛处,扶着自己不说,还会出声提醒,搞得半枝极其不自在。 “是,你是我的妻子。” 岑西眷听着半枝的问题,神色并无异常,十分肯定的回答了半枝的问题,瞧着半枝的眼神更是含着化不开的爱意。 十年前,半枝身死之后,岑西眷便将她的名字写进了族谱,后来为她的尸身立碑之时,碑文也是刻的亡妻岑氏半枝之墓。算下来,半枝已经是岑西眷名正言顺的妻子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岑西眷的声音就落在耳边,半枝听得有些心痒痒。 “我们成亲多久了?” 半枝对她与他的过去很是感兴趣,见岑西眷温温和和的模样,倒是大着胆子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他。 “十年了。” 岑西眷闻言,眼里闪过一丝痛意,好在半枝的目光又被院子里的秋千花架吸引过去了,并没有看见。 “这么久了?” 半枝有些惊奇,只是转头瞧见岑西眷半白的头发之后,倒是又没什么好奇怪的了。他瞧着约莫有四十多岁了,成亲十年倒也正常。只是这十年的时光,她竟是一点儿也记不住了。 “不算久,我们还会有很多个十年。” 岑西眷一直留意着半枝,她瞥了眼他的头发又一副理应如此的神色自是没能逃脱他的眼睛,只是他也没有解释,他原就比她老上许多。 说起十年,岑西眷能做的仅仅是抱着藏有半枝魂魄的玉佩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当初他与半枝相处的点点滴滴罢了。他与她在一起的时间其实还不到一年,只是太过美好了,好到足以支撑着他苟延残喘的在这世间又拖了十年。如今他的姑娘回来了,即使知道不能长久,他也愿意这样期盼着。 岑西眷的嗓音比之十年前低沉了些,但还是好听的。半白的头发没有影响他的好相貌,反倒添了些仙风道骨的清俊意味。这样的一个男人满目深情说出的情话,没有一个女子能抵抗的了。半枝自是不例外,现在的岑西眷于她来说就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这番话着实让她红了脸。 “嗯……那我们好好过。” 半枝垂着眼,有些不敢看岑西眷,只瓮声瓮气的应了一句,只这一句就让对面的岑西眷亮了眼睛,搀着她的手的力道都大了许多。 半枝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如今她记忆全无又身无长物,这个男人口口声声说他是她的丈夫,她第一眼瞧见的那个貌美女子也没有阻止他将自己带走,所以此事应当是差不离的了。既是如此她跟他回家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总好过浪迹街头。 岑西眷一路将半枝带到了自己的厢房,将人扶到里间塌上坐好后,又匆匆走了出去,说是给半枝打水洗漱。 半枝见岑西眷没了影儿,这才好好打量起这间屋子。这屋子分里间外间,中间用一架山水屏风隔开,她现下就在里间靠窗的小塌上。 里间的布置很简单,一张书桌,一面妆镜,一张木床,一个雕花红木衣柜和一张小塌。里间的位置很大,但是瞧着还是很拥挤,倒不是因着里头的家具多,而是床前摆着的素娟刺绣折屏。 这架折屏有六片单扇,用上好的素娟做的屏面,屏框也是黄花梨的,上头还雕刻了细致繁复的花纹,瞧着便价值不菲。 只不过这还不是最打眼的,真正让人惊叹的是这素娟上头的刺绣。一般屏风上头的刺绣多为花鸟鱼虫、山川日月,这绣人像的半枝还是第一次见。 半枝隔得有些远,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能分辨出绣像上的是个年轻男子。她忍不住走近了些,这才将人看清了。 男子眉眼轮廓柔和清隽,眼神却锐利清明,肤色白皙,唇线纤薄,不是岑西眷又是谁!第一片扇面上是他站在书桌前执笔写字的模样。只见男子身着绒蓝色大褂,低头瞧着桌面上铺开的纸张,修长匀称的手握着一支狼毫笔正写着什么,眉眼间一片宁静。刺绣的人很是仔细,不仅仅岑西眷垂着的眼睫根根分明,便是他笔下的字都十分飘逸流畅。 第二扇屏面上绣着的是岑西眷吃饭的模样。半枝瞧着上头姿态优雅,举止端方的男人不仅感叹果然好看的人做什么都好看。相较于第一幅绣像上男人清冷疏离的神色,第二幅上头的岑西眷许是吃到了什么美味珍馐,眉眼间都多了些笑意,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半枝瞧错了,男人好看的眸子里似乎还有些戏谑。 再往下看去,便是一桌子饭菜,瞧着应当是岑西眷在用早膳,摆着的都是包子、蒸饺、咸菜、春卷之类的,倒是很丰富。 第三幅又与前面的两幅不大相同,绣着的是一面窗户上印着的人影,且还是两道影子。那道高大些的便是岑西眷了,而他怀中还拥着一个人,瞧着竟还是个女子。半枝心中很是好奇,只是因着绣的是人影并不见五官,半枝也无从认起,略略扫过几眼便又去看下一扇了。 第四扇绣的是岑西眷一身鸦青色袍子走在雪地里的场景,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的,便是他的头上都积了不少雪花。他走过来的路,半枝瞧着倒是觉着有些眼熟,细细看了看,这不正是岑府门口的那条巷子嘛! 第五片扇面上绣的是岑西眷吃糕点的样子,他的手上捏着一块儿红色花型的糕点,神色餍足,嘴角还沾了些点心碎末,瞧着一脸稚气。半枝瞧着也忍不住笑了笑,抬了手便想替他擦掉嘴边的脏污。 “枝枝!” 岑西眷一进门瞧见的便是小姑娘站在屏风面前,笑意温柔的抬手抚着扇面的样子,一如当年。这样的场景岑西眷不知梦到了多少回,可下一瞬他的枝枝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十年,岑西眷再瞧见这样的场景只觉得心悸。 半枝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便被岑西眷的喊声吓得身子一抖。想要回头去看时便被身后的男人抱了个满怀。清冽的墨香混着茶香扑面而来,半枝鼻尖忍不住一酸,不知怎的就想要落泪。 “枝枝,我的枝枝,不要走……” 岑西眷的双臂紧紧揽住半枝,脑袋埋在怀中姑娘的颈窝里,声音哽咽着。半枝能清楚的感觉到脖子里一点一点聚集起来的湿意,明明隔着几层一副,她却觉得烫得慌。 “我在,我不走。” 半枝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任由岑西眷抱着。颈边的湿意越来越多,她有些不忍心,故而抬了手一下一下的抚着男人颤抖的背脊,温声哄着。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岑西眷才抬起头,只是依旧没有松开半枝。 “枝枝,先洗一洗吧。” 岑西眷瞧着半枝颈边的水迹,面上有些惭愧。小心翼翼的瞧着怀里的姑娘,想要带她去洗漱一番。 “好。” 半枝瞧着岑西眷通红的眼睛,很是惊讶,面前这个看上去沉熟稳重的男人竟然会哭得这般惨。 第一百一十二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岑西眷拉着半枝的手,将她带到里间角落放置的盆架边,亲手为她绞了帕子擦脸。 “我自己来吧……” 半枝有些不习惯岑西眷如此亲密的动作,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抬眼望向面前的男人,试探性的拒绝。 “好。” 岑西眷瞧着半枝有些不自在的神色,心知自己不能太着急,倒也没勉强,只是又将帕子洗净绞干了递给半枝,便退开了些。 “现下用晚膳还早了些,所以我就叫厨房做了些糕点,枝枝先用一些,垫垫肚子。” 半枝洗漱了一番便又被岑西眷带到了外间,于桌边落座。半枝闻言望着满满一桌子的糕点,那句‘不饿’硬生生的是憋回去了,岑西眷这样周到,她倒是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半枝瞧了瞧面前五花八门的点心,最后拿了块儿放在她面前的红色花型糕点,尝了一口。入口的甜糯让半枝弯了弯眉眼,她到是没想到岑西眷原来喜欢这般甜的糕点。半枝本就不饿,只是这盘子糕点就是她方才在屏风上瞧见的,这才尝了尝。 “枝枝觉得如何?” 岑西眷坐在半枝身侧瞧着她,见她拿了红豆甜糕时,眼中是止不住的惊喜。待半枝咽了一口下去,他便迫不及待的问了。 “……好吃。” 半枝不大喜欢甜食,只是瞧着岑西眷期待的眼神,倒也不好直说,故此也就夸了一句。 “我也觉得好吃,枝枝做的红豆甜糕是最好吃的。” 岑西眷闻言,嘴角的笑意更甚,瞧着半枝的眼神灼灼生光。 “我会做?” 半枝垂眼瞧着自己手中咬掉一半的红色软糕,有些惊讶。她倒是能尝出来这里头的几种原料,却不知自己竟会做。 “……我为什么没有过去的记忆了?” 半枝见岑西眷认真的神色就晓得他说的是真话,可她却一点也不记得了。从她睁眼到现在,她的记忆只有这几个时辰,其他的便一无所知,她是真的很好奇啊。 “枝枝十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活不下来,发热时烧坏了脑袋,这才没了些记忆。” 岑西眷并不想半枝想起当年他对她做过的混账事,但他也知道半枝一定会问出口,所以这解释倒是早就准备好了。 半枝瞧着岑西眷望着自己的眸子里尽是怜惜之意,似乎都见到自己病入膏肓时的模样了。虽说对于自己烧坏了脑子这件事,半枝并不想承认,却也不想深究了。 “……这样啊……” “枝枝放心,以后我会照顾好你的,再不会让你生病。” 半枝垂眸,岑西眷瞧不见她的表情,又怕自己的话吓到她了,故而伸手摸了摸半枝的头,以示安抚。 “嗯嗯,好。” 半枝这次倒是没躲开,很是乖顺的应了。反正这男人是她的夫君,客气什么的,应是不需要的。 半枝一口吃完了手中剩下的甜糕,连忙接过岑西眷递过来的茶水,喝了好几口才压下了口中的甜腻。 “这屏风上的人像是你吧?” 半枝吃完了糕点见岑西眷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盯着自己看,还一脸笑意。半枝被他直勾勾的视线瞧得有些尴尬,恰巧余光瞥见了一旁的屏风,便找了个话头。 “……是。” 岑西眷顺着半枝的目光瞧见了摆在床头的折屏,好半晌才应了一句。 “绣此屏风的绣娘手可真巧,将你的一举一动都绣的这般传神。” 半枝犹自看着扇面,倒是没注意岑西眷黯淡的眸光和其中的沉痛之意。 “是啊……这折屏上的一针一线都出自枝枝之手。” 岑西眷转过眼,瞧着半枝秀丽的侧脸,伸手将她的小手握在了掌中,目光缱绻又温柔,恨不能将面前的人沉进眼里。 “啊?这是我绣的?” 半枝瞧了瞧岑西眷,又连忙起身走到屏风面前细细看了一遍,还是不相信这样精巧生动的刺绣是出自自己之手。 “我们夫妻二人感情甚笃,枝枝爱我,所以为我绣了这折屏。” 岑西眷走到里间,从半枝背后将她搂进怀里,半枝的左耳甚至能听见他胸膛中传来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缓而有力,直听得她红了脸。 “……那我以前还挺厉害的……” 半枝摩挲了下右手手指,又瞧了瞧扇面上的人,她如今怕是连绣花针都拿不稳了。 “枝枝很厉害,又会绣花又会做糕点……还会爱我。” 岑西眷离得近,自是听到了小姑娘口中的呢喃,瞧着她有些发红的耳垂,便坏心眼的低头附在半枝耳边说话,如玉的嗓音里还含着丝丝缕缕的笑意。 “可……可我现在什么都不会了。” 小姑娘不知怎的情绪就开始低落了,岑西眷不忍心再逗她,只将手臂收紧了些,十分认真的瞧着半枝的眼睛,向她承诺 “枝枝,你是我的妻子。你什么都不用会,只要是你,我就永远爱你。” “嗯……” 半枝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与眼前这个男人只认识了不到一天的时间。这样的话她听着应该会尴尬的,可是她并没有。她只觉得心头一酸,那样汹涌的酸涩感自心底漫上来,又从眼眶里流出来。她哽咽着应了一句,早已泪流满面。 她知道她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了,即使没了记忆,可感觉还在。 …… “枝枝可穿好衣物了?” 岑西眷坐在外间,背对着里间,温声询问正在里头屏风后沐浴的半枝。 “好了。” 半枝站在浴桶旁,扣好扣子又抚平裙摆的褶子,这才从屏风后头走出来。 岑西眷闻声回头,便瞧见了身后长发披散,面若桃花,身着鹅黄长裙的小姑娘。半枝瞧着岑西眷目不转睛的模样,只觉得脸上更烫了。岑西眷原是不在房中的,只是她方才想要起身时才发现没拿换洗衣物,只好唤人进来帮忙,可哪晓得进来的是岑西眷。 “是我唐突枝枝了,只是府中没有丫鬟,所以……” “我晓得了……” 岑西眷瞧着烛光下半枝格外红润的脸色,心知这小姑娘害羞了,只是才出声解释便被半枝打断。 岑西眷也不恼,顺从的闭了嘴,瞧着半枝绞弄衣角的动作,心中怜爱更盛。半枝出声之后便后悔了,她不想岑西眷说起方才的事,只是这般着急的出声,却是显得自己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了。 “枝枝可乏了?这头发还未干,我先帮枝枝把头发擦干,枝枝再睡好不好?” 岑西眷走上前,替半枝理了理贴在脸颊上的湿发,轻声哄着羞怯的小姑娘。那样殷切的眼神,仿佛替半枝擦头发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好事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岑西眷拉着半枝走到妆镜前坐下,又取了绵软吸水的布巾一点一点为她擦拭着披在身后的长发。半枝透过镜子瞧着微微垂头的男人,一时间有些挪不开眼。岑西眷的长相比较清冷,无论是轮廓浅淡的眉眼,还是纤薄的唇线,都让人心生退意。可是眼下,半枝瞧着男人在昏黄烛光中略显朦胧的脸,竟是觉出一丝温柔。 岑西眷的动作很轻,手掌隔着布巾在半枝发丝间穿行,又按在头皮上摩挲,将发顶擦干。待擦到下头,便将长发分成几缕,一点一点绞干,擦三下梳一下,待头发半干时,缠在一起的发丝也梳顺了。 半枝对于岑西眷的耐心和细致很是吃惊,只是经过下午那一出变故,眼下对岑西眷她倒是没什么疏离别扭之感了,反而很是享受岑西眷的‘帮忙’。 “我今年多少岁啊?” 半枝一直盯着岑西眷,看得眼睛都发涩了,转了转眼睛,收回视线时,却猛然瞥见了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镜中的女子面容清秀,皮肤白皙,黑亮细软的长发披在身后,是很乖的长相,只是……年岁有些小。半枝还记得岑西眷说她同他已经相伴十载了,虽说男人未见老态可两鬓也已生出白发,何故自己竟还一副十五六岁的模样?即使二人年岁相差大些,也不至如此才是。 半枝瞧着镜中自己与岑西眷的模样,即便说二人是父女关系也是有人信的。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问出口了。 岑西眷闻言抬头,待瞧见镜中云鬓花颜,娇俏可人的小姑娘时也是一怔。半枝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自半枝身死,岑西眷对半枝的记忆便停在了他将她下葬时,她的模样。今天瞧见她还是旧时模样,他心中积压了十年的感情哪里还由得他在意她的样子,以至于他忽略了这个问题。 “枝枝今年二十又六了。” 岑西眷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扶住半枝的肩膀,温声回答,面上已无异样。 “啊?……那你今年多少岁呀?” 听了岑西眷的话,半枝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触感滑腻紧致,哪里像这般大的年岁呀! “枝枝……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 岑西眷说这话时难得的有些犹豫吞吐。他今年三十岁,原是不算老的,只是透过镜子看见自己两鬓的白发时,他便不确定了。他知道半枝能够容颜不改,想必是因着这十年都在灵器中度过,如今重生也是借灵器化形而无肉身的缘故。 这原是没什么的,毕竟女子都是爱美的,他的枝枝长得这般好,理应青春不老,他是为枝枝高兴的。只是他埋怨自己,这十年间将自己折腾的满鬓风霜,如今站在枝枝身边,他已经配不上他的枝枝了。 “三十岁,正是男子的好时候,我倒是赶上享福了。” 半枝在自己脸上摸摸捏捏,凑到镜子跟前儿时,忽的瞥见了身后男人瞬间黯淡下来的眸色。她问这么一句,原是顺口问的,她是他的妻子,总不能连夫君的年岁都不知道吧,可哪里想到原本还开开心心的人忽然就垂头丧气了,耷拉着眼皮,瞧着可怜巴巴的。 半枝莫名其妙的就对岑西眷的心思了悟几分,还未细想,安慰的话便脱口而出。她尚还沉浸在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时,岑西眷便已绕到了她身前,蹲身下来,将头枕在了半枝的膝上。 半枝低头只能瞧见他的脑袋,也不知怎么想的,她的手便落到了岑西眷的头上,一下一下顺着男人黑白掺杂的长发,手感比想象中的好。 岑西眷长睫微颤,他似乎能从小姑娘的动作中觉出一些爱怜之意,他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 半枝手中动作一顿,杏眼眨巴几下,忽的笑出声来——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竟然用脑袋蹭着自己的手,求抚摸! 被半枝这么一笑,岑西眷也不好意思再有动作,只好从半枝膝上离开,抬头望着小姑娘捂嘴偷笑的生动模样。 “枝枝会不会嫌弃我老了?” 见半枝止了笑,岑西眷才小心翼翼的问上这么一句。他依旧蹲在半只面前,双手扶着半枝的膝盖,眼中带着不自知的担忧和希冀。 “我不嫌弃,夫君的模样生的好,不管多少岁都好看。” 半枝的小手握住岑西眷的手,低头瞧着岑西眷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的很是认真。 她唤了他夫君,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夫君。半枝说的顺口,没有半点勉强,她想着从前自己应该是没少这般唤他。这一日下来,半枝便已经能感觉到眼前男人对自己的感情了,便是自己那些下意识的反应都说明了从前自己与岑西眷之间深厚的夫妻情意。 便是她记不得她与他的十年,可她还是爱他,这一句夫君,这一份感情她心甘情愿的说出去,给出去。 半枝面容恬静,神色温柔,可岑西眷却无法做到这般平静。他的枝枝方才唤他夫君,这一生‘夫君’生生错过了十年,他悔了十年,等了十年,如今终是等到了。 “别哭,我再不会离开你了。” 半枝瞧着泪流满面,脊背因着忍住哭声而颤抖不止的男人,眼中一热,她好像能懂——懂他十年以来的绝望和苦等,懂他眼下的惊喜和满足。她心疼他,也不想再离开他。 “枝枝,我的枝枝……我的妻子。” 岑西眷嘶哑的声音带着难掩的哽咽。他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很难看,可是他忍不住,他既忍不住哭意,也忍不住这一声对半枝的占有。她终于成了他的妻子,他说了这么多句‘我的枝枝’,便是他亲手为她刻的墓碑上都写着‘妻子’二字,可直到现在这一刻,他的枝枝才真真正正成了他的枝枝。 “嗯,枝枝是夫君的枝枝,枝枝是夫君的妻子。” 半枝抚着岑西眷的脑袋,一边为他擦掉脸上的泪,一边应承着他的话,那样温柔耐心的模样,是岑西眷埋在心底十年之久的模样。 …… 自打第一天开始,半枝便与岑西眷过起了安逸悠闲的小日子。岑府家大业大,半枝吃穿用度不愁,且府中一应事宜也无需她费心打理,她要做的便只是享受而已。 岑西眷怕半枝觉得无聊,布庄的事便交给了手底下的掌柜,自己则一直陪在半枝身边,常常带着她出府逛逛街市,或是坐车去远一些的地方游玩,便是洋气的酒会都带着她去了不少次。半枝每次都是尽兴而归,莫说是无聊,便是连发呆的时候都少。 第一百一十四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这日天气正好,半枝不大想出门,岑西眷就带着她去花园里转转,眼下正荡秋千呢。 岑府原是没有秋千的,只是从前半枝喜欢,岑西眷便命人在后花园置办了这样一处秋千架。秋千架做的精致,从上到下刷了红漆,架上还缠着紫藤萝花藤,眼下开得正盛,一串串的花苞中间坐着个眉开眼笑的小姑娘,姑娘身后则站着一位清俊出尘的公子,动作轻柔的悠着秋千架。 “阿眷,你瞧那儿!” 半枝拍了拍岑西眷握着绳索的手,指着院墙角落示意他看过去。 岑西眷顺着半枝白皙的指尖望过去,便瞧见那处正卧着一大一小两只狸花猫。小的那只正在大猫怀里打滚儿,时不时的还会伸出爪子拨弄大猫的尾巴,很是有趣。 “枝枝喜欢?府中没有猫,要是枝枝喜欢,就把它们留下来。” 岑西眷看了一眼便又低头去看被自己圈在怀里的小姑娘了,见她看得眼都不眨一下便笑着提议。 “阿眷,它们应该是母子。” 半枝对岑西眷的视线浑若未觉,只是瞧着那两只狸花猫瞧得入神。那只小猫许是玩儿饿了,现在趴在大猫身边喝奶,圆溜溜的眼睛闭着,很是餍足。 “是,正在喝奶呢。” 岑西眷又看了看,应和着半枝的话。 “阿眷……我想要个孩子。” 半枝原本兴致勃勃的神情突然黯淡,收回视线转而扭头看向了岑西眷。她的夫君待她很好,她每日都过的很开心,可是她还是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属于她和他的孩子。 岑西眷闻言,悠着秋千的手一顿,垂眸望着仰着小脸的半枝,半晌未语。 岑西眷瞧得出来半枝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前几日走在街上看她一直望着街巷里嬉笑玩耍的孩童时,他便有所察觉,可是他不能答应她,更不能给她一个孩子。 “枝枝,女子生孩子便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其中艰辛不言而喻,我不愿意你受这样的苦。” 岑西眷伸手环住半枝,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试图打消她的想法。 半枝为灵器化形,之所以能以人的形态留存于世,一方面是因为她的魂魄未散,另一方面便是因为岑西眷用自己的魂魄供养着她。破晓助半枝化形,可这供养之力还是从岑西眷身上取得。如今岑西眷一人的魂魄之力供养着两个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若是半枝再怀孕,怕是要落得个胎死腹中的结果。 “……阿眷,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再不生孩子,我怕是这辈子都没法有孩子了……阿眷,我想为你生个孩子,你就答应我吧!” 半枝握着岑西眷的手贴到脸上,撒娇似的蹭了蹭。岑西眷从不拒绝她的要求,便是拒绝了,她冲他撒撒娇他就不忍心拒绝了。 “枝枝……不行。” 岑西眷眉头微蹙,面上尽是纠结,可还是没松口。他何尝不想能和半枝有个孩子,可是若是因此让半枝冒险,他宁愿不要。 “你……” “枝枝,我不想失去你,我不能让你冒险,你比一切人都重要,我只要你……” 半枝被岑西眷又一次拒绝,又不知道原因,难免有些恼怒,刚要开口争辩,便被岑西眷堵住了话头。 岑西眷俯身在半枝唇上落下轻吻,一触即分,却没有退后,二人额头相抵,半枝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与岑西眷呼吸交缠。 岑西眷紧紧盯着半枝的眼睛,眸色深沉又带着几分哀求之意。他的眼睛很清澈,莫名的吸引人,半枝望着近在咫尺的眼睛,很不争气的卸了火气。 阿眷是真的很害怕失去自己,半枝明白,许是那十年将岑西眷吓怕了,她是幸运的,那样痛苦的记忆她不记得了,可阿眷记得。她该体谅他的。 “好,那便不生了。有你我也知足了。” 半枝摸了摸男人瘦削的脊背,不再执着于子嗣之事。她有了阿眷,不能再贪心了。 …… “阿眷的字写得真好看!” 半枝站在书桌边研墨,见岑西眷稍稍停笔便忍不住夸了一句。 “枝枝,过来。” 岑西眷听着这无比熟悉的话语,忍不住一笑,随即望着半枝,拉着她的手将她圈进怀里。岑西眷将毛笔塞进半枝手中,修长的大手握住她的,一笔一画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枝枝,这是你的名字,旁边的是我的名字。” 半枝顶着耳边极有存在感的呼吸,定神去瞧纸上飘逸潇洒的字。不得不说她的阿眷是真的优秀,无论是经商还是书法都是顶好的。 “我这笔上蘸的是墨吧?” “啊?……呃,是呀……” 半枝还沉浸在对岑西眷没边儿的崇拜里头,一时间没听清岑西眷的话。抬眼瞧他时只见他歪着脑袋一脸疑惑,好看的眼睛睨着手中的笔,嘴角挂着淡淡笑意。 因着岑西眷的表情太过正经,半枝倒也没多想,只顺口答了,瞧着岑西眷的眼神还有点莫名其妙。 “这样啊……我还以为我蘸的是胭脂呢,不然枝枝的脸怎么红了?” 岑西眷嘴角的笑意更甚,带着些揶揄邪气,连带着他的眉眼间都多出一抹风流,半枝脸更红,这岑西眷忒坏! “好啊你!岑西眷!你竟然笑话我!看我不给你涂成大花脸!” 半枝脸皮薄,哪里经得住岑西眷这般调笑,登时星眸圆瞪,指尖点了些墨便往岑西眷脸上抹。岑西眷见状也生了些玩闹的心思,同样蘸了墨一边躲着半枝,一边摸她的脸。两人追来跑去好半天,最后都脏的跟野猫似的。 不过半枝只有鼻尖一点墨迹,相比之下岑西眷就惨多了,脸上几乎没一块儿干净地方,就是眉心都被半枝坏心眼的按了个黑黢黢的拇指印。 “哈哈哈,阿眷,你去端盆水来好不好?我给你擦脸……” 半枝晓得岑西眷有意让着自己,眼下更是得寸进尺。 “好好好!你悠着点儿笑,莫岔了气。” 岑西眷眉眼间有些无奈,嘴上倒是答应的极快。 于是,整个岑府后院乃至小厨房的下人都瞧见了平日里一丝不苟的主子顶着个大花脸从书房里出来,一路走到小厨房端了盆水又回了书房。虽说仍是风轻云淡的样子,只是配着这么张‘惨不忍睹’的脸就……有些好笑。 半枝坐在塌上晃荡着腿,抬眼瞧见岑西眷‘黑’着脸进来,有些吃惊。 “你怎的又这样花着脸回来了?” 半枝让他打水是存了让岑西眷出去晃一圈儿丢丢脸的心思,可是她还以为他会先将脸洗了再端水回来,那晓得他又这么原封不动的回来了。 “枝枝说过要为我擦脸的。” 岑西眷走到半枝面前,蹲下身子,拧干了帕子替她把脸擦干净,又洗净帕子递到她手里,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脸凑过去,神色认真,像是个执拗的孩子。 半枝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心中的感觉,她只知道,她如何爱面前这个男人都不算多,因为她的阿眷更爱她。 第一百一十五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这样快乐的日子不过五年,岑西眷终于还是撑不住了。从一年前起,岑西眷因为魂力将尽,身体便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起先是嗜睡、身上出现不明原因的青紫,如今更是已经无法行走,只能终日躺在床上,一天也只有一两个时辰的清醒时候。 岑西眷起先还能瞒着半枝,用别的借口搪塞过去,可随着病情越来越重,半枝起了疑心,岑西眷无法,到底是说出了实情,连带着十年前的恩怨纠葛都告诉了半枝,只不过岑西眷独活的那十年,他却是没说。 “阿眷,喝点粥吧。” 半枝坐在床边,小心翼翼的将岑西眷扶起来,眉眼间一片温柔宁静。起先半枝看着岑西眷日渐憔悴的模样还会急的掉眼泪,那一双杏眼中几乎日日含泪,可自从她知道了从前的一切后,便不再流泪了。她知道她会随着阿眷一起走的,无论是地府黄泉还是苍茫天地,他都不会丢下她。 “枝枝……” 男人瘦的几乎只剩一副骨架,半枝不用废什么力气就将他搀了起来。岑西眷靠在青色缎面引枕上越发衬得他苍白脆弱,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垂散在床榻之上,像是人间第一抹雪色,绝美而又单薄。 他脸上也没什么肉了,颧骨高高突起,下巴尖锐,面上还起了一层细密的褶皱,一直蔓延到脖颈,在松垮的皮肤下是明显的青色筋脉。原本合身的白色里衣如今套在他身上也空荡荡的,像是一具失去生机的骷髅,这幅模样便是比普通老头都难看些,唯独一双眸子,还留着同当初一样的深情,只是如今也甚少睁开了。 岑西眷想要和半枝多说些话,可嗓子像是被烟熏火燎一般,只是唤了一句‘枝枝’便如同被刀子划了一道,痛得他额角冒汗。他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竟是连对着半枝笑一笑都做不到了。 “阿眷,别急,先喝杯水,慢慢说。” 半枝能感觉到自己手中握着的枯骨般的手有些冒冷汗,心知岑西眷因着说不出话有些着急了,她眨了眨眼,硬生生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给岑西眷喂了一小勺蜂蜜水。 “你……可……还……好……” 岑西眷说一个字便要停下来缓上好一会儿,原本清冷如玉的声音眼下已经辨不出人声了,半枝俯身将耳朵凑在岑西眷苍白的唇边,通过含糊不清的气声努力听清岑西眷的话。 你可还好,这是岑西眷昏迷三天之后同她说的第一句话。岑西眷知道半枝要靠他供养,如今他已经无力支持,他怕半枝也要忍受这般苦楚。 “阿眷,你放心,我很好,你看,我真的很好。” 半枝抚着岑西眷起伏不定的胸口,替他顺气,一边柔声回答他的话。似是担心岑西眷不相信,她又站起身,在岑西眷面前转了个圈儿,让他能清楚的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岑西眷双眼半阖着,有些没精神似的,他努力的想要睁大眼睛,可眼前只能瞧见半枝翻飞翩跹的浅紫色裙摆,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半枝没等到岑西眷的回应,便又坐回原处,俯身上前,细白的双手托住岑西眷的脸,仰头将唇贴了上去。她知道岑西眷怕是瞧不见了,还好他还能感觉到,她还有办法让他知道她很好。 半枝是灵器所化,这些皮肉之苦她不必受,只是等到岑西眷身死之时,她也会瞬间灰飞烟灭罢了。她很庆幸,现在她还能照顾她的阿眷。 “枝枝……不……要…怕……” 岑西眷感觉到唇上的一抹柔软,黯淡的眸子里闪着点点笑意,像是破云而出的星子,很是灿烂。 他知道他没有时间了,他早知道结果,如今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他舍不得枝枝,他的枝枝是个善良心软的小姑娘,要她亲眼瞧着自己死去,实在太过残忍。 “阿眷,我不怕,只要有你在我就不怕。” 半枝额头与岑西眷相抵,二人的唇也贴在一处,连说话都像是在动情的描摹着对方的唇形,抵死缠绵不过如此。 “枝…枝,我想……吃…你做……的……面。” 岑西眷极费力的说着,半枝瞥了眼在小几上未用几口的粥,点点头,让岑西眷先休息一会儿后便匆匆忙忙的走出了厢房,步履间还带着些轻快之意,毕竟岑西眷好不容易想吃些什么,她是真的开心。 “出……来吧。” 岑西眷躺在床上,歪着头瞧着半枝走出房门,这才瞧着虚空虚虚说了一句。下一瞬房中便凭空出现一个女人,那人转过身,赫然是破晓。 “准备好了?” 半枝走到床前,没有多说,只问了这么一句。岑西眷闻言闭上了眼,就算是回应了。 半枝见状也没有犹豫,指尖白光一闪,手腕翻动间,岑西眷的双手便落入了她变换出来的木匣子里。半枝盖好匣子,这才去瞧床上的岑西眷。男人这时已经睁开了眼,面上一片平静,哪怕身侧放着的胳膊如今光秃秃的只剩下截面整齐的手腕,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破晓面上虽不显,可心里也是高看这岑西眷一眼的。要知道她砍了他的双手,虽没什么血流如注的场面,可那断手之痛却一分都不会少,岑西眷从头到尾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般心性绝非常人所有。 “要不要我去将她叫来?你的时间不多了,这怕是最后一面。” 破晓知道岑西眷眼下已经是轻弩之末了,要是半枝再不来,便见不到最后一面了。她只当是岑西眷故意将半枝支走是为了方便自己行事,眼下她不忍心二人就此错过,倒是主动开口想要帮岑西眷这个忙。 “多谢……不用……她…会哭……” 岑西眷闻言,出奇的有些着急,连忙出声阻止了破晓。他不想半枝瞧见他如今的样子。原就是个瘸子,如今还没了双手,若是半枝哭了,他都没办法替她擦干眼泪。 破晓听了岑西眷的话,心中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就又凭空消失了。 岑西眷闭上了眼,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身体一点一点变凉,如今他能做的就是等死。 “枝枝……我爱你。” …… 三年后 “恭喜恭喜啊!” “恭喜岑先生喜得千金啊!” “哟!这岑千金长得可真标志!瞧这皮肤白得发亮似的!” “是呀是呀!杏眼琼鼻樱桃嘴,是个难得的清秀佳人啊!” 沪城岑府岑老爷一月前喜得千金,今日正是那位岑小姐的满月酒。 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抱着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婴,正笑着同前来恭贺的客人交谈。怀中的女婴一双杏眼滴溜溜的打转,瞧着很是讨喜。 那便是转世投胎的半枝了,只是她再也遇不到她的阿眷了。 “主子,那岑西眷真的再无转世投胎的可能了么?” 银耳和破晓坐在院中枝叶葱郁的大树上,望着岑府内的热闹景象。银耳忽的就想起了当年那个清冷内敛的男人,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的魂魄早在供养半枝的那十年就受了无法修复的损伤,再加上后来的五年时间,便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转世投胎了,如今他怕是已经消散在这天地间了。 破晓声音淡淡,想到岑西眷也有些遗憾。世间之事总是如此,不是爱而不得,便是得而不久。 “就这样散了么……” 银耳头上的猫耳朵耷拉下来,有些沮丧。 破晓瞧着他这模样有些想笑,只是怕银耳恼她,到底是忍住了。 “银耳,你知道这女娃是谁么?” 破晓望着不远处的女婴,忽的问出口。 “她不是半枝么?” 银耳有些发懵,回话的样子有些呆呆愣愣的。 “不,她是岑半枝,岑西眷的半枝。” 第一百一十六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这三年间,破晓又多了位客人,是个姑娘,名唤宛晴。 这姑娘是个女学生,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叫姜来。姜来是个记者,与宛晴倒也般配,二人最后也成了夫妻,只是那时候姜来已经没了双臂,连眼睛都瞎了一只——这是姜来从战场带回来的伤。外敌入侵时,他上了前线做战地记者,一颗炸弹落在了他身边,命虽保住了,可人也废了。 若是故事到这儿也就罢了,好歹二人还在一起。可宛晴的学校有个纨绔,叫做赵拒霜,是赵司令的儿子。这人生平有三大爱好——喝酒、蛐蛐、宛晴。 宛晴还在学校时便被赵拒霜纠缠,后来同姜来在一起之后,这人倒是安分了几天,可是没过几日又故态复萌。宛晴原就不胜其烦,更何况姜来变成如今这样,同赵拒霜也脱不了干系。 姜来原在报社做的好好的,虽说当初有上前线的想法,可在宛晴的哭闹之下,到底是放弃了。但这事不知怎的被赵拒霜晓得了,他向来看不惯姜来,所以便给报社的社长施压,耍尽手段将姜来逼到了战场。 宛晴一直觉得若是没有赵拒霜的针对,姜来就不会去战场,更不会断臂瞎眼!没有人比宛晴更清楚姜来有多热爱记者这份职业了。可如今他没有了双臂,既不能写稿也不能拍照,整日闷在房中不肯出去,身体日渐病弱。 偏偏到了这种地步,赵拒霜还不断地上门打扰。虽说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可就在昨日姜来竟然开口要宛晴同他离婚,然后嫁给赵拒霜!宛晴如何肯,他知道姜来的心思,无非是觉得拖累她罢了。 宛晴心疼这样的姜来,更痛恨纠缠不休的赵拒霜。所以她找到破晓,希望破晓能帮她治好姜来,再让赵拒霜彻底消失。 不过破晓并没有同意,倒不是她办不到,而是宛晴没有等价的东西来交换。宛晴的魂魄之力并不强,破晓若是要用,那么炼化用去的灵力则要比平常多上一倍。破晓是个生意人,亏本买卖她可不做。 又是好一番商量,最后破晓答应送宛晴的魂魄回到过去的身体,让她自己去扭转结局,而宛晴则要将她的头发和眼睛抵给破晓。 —————— 这一年宛晴十七岁,正在沪城的务实大学堂上学。 “母亲,我去上学啦!” 这是宛晴回到过去的第三天,这时候她还不认识赵拒霜,一切都还来得及。 “晴晴路上慢点儿!别毛毛躁躁的……” “知道啦!母亲再见!” 宛母瞧着宛晴跑远了的身影,忍不住摇摇头,她这女儿活泼过头了。 “琼儿,怎么了?” 宛父今日调休,难得睡了会儿懒觉,刚一进客厅便瞧见自己的夫人站在桌边暗自摇头。略皱了皱眉,连忙上前,搂上妻子的腰,轻声问着。 “没事,只是觉得晴晴性子太跳脱了,这般下去,将来寻不到夫婿怎么办?” 宛母仰头瞧着宛父,男人下巴上未刮的胡须蹭得她的额头有些发痒。 “呵呵……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好的事惹得你烦心了,我觉得晴晴这性子挺好的,再说姜来那小子在,你还准备给晴晴找哪个夫婿?” 宛父轻笑一声,一边说着一边不正经的抚着宛母的腰身,明明是个中年男人,却硬生生的多出些风流纨绔像来。 “别……整天没个正经的,先吃早餐……” 察觉到丈夫越来越放肆的手,宛母嗔怒的睨了宛父一眼,便径自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在餐桌边落座。 “好好好……夫人教训的是。” 宛父连声答应,这般乖顺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沪城警察局局长平日里的威严。 …… 这边宛晴已经搭了电车到了学校。她和姜来学文,且都是学法的,只不过姜来比她大上三岁,如今已经毕业去了报社做记者,而宛晴还在念书。 至于赵拒霜则是在军校读书,毕竟他的父亲是军官,赵司令原是想让他子承父志这才将他送到沪城最好的军校,只不过如今却只盼着学校里的教官能约束住这个混球,赵司令就谢天谢地了! 宛晴想到赵拒霜死缠烂打的模样便浑身一颤,这一回她定要避开他才是!宛晴不知道赵拒霜是怎么认识她的,但她约莫听到赵拒霜说过一次,好像是在她十七岁那年,他在聚泰茶馆同人斗蛐蛐儿时瞧见了走在街上的她,只一眼便看上她了。 宛晴摸不准赵拒霜是哪天看见自己的,但这聚泰茶馆是宛晴上学的必经之路,因着宛府离大学堂并不远,所以宛晴一般都是走路去学校的,只是如今便改成了搭电车。那趟电车虽说要绕路,但只要能避开聚泰茶馆,宛晴也觉得值了。 宛晴这样想着,才稍稍安心了些。站在教室门外深呼了几口气随即走了进去。 “晴晴,这边!” 宛晴甫一进教室便瞧见了坐在第三排朝她挥手的姑娘,瞧着姑娘灿烂的小脸,宛晴也忍不住笑了笑。 “慧慧。” 宛晴走到姑娘身边坐下,扭脸很是亲昵的唤了一声。面前这个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圆脸姑娘叫方慧,是宛晴的同学,也是她的好朋友。在宛晴同破晓做交易的前两天,二人还见过面。 “你怎的这时候才来,险些就迟到了!这节课是张教授的,你若是迟了可就遭了!” 方慧瞧着望着自己傻笑的宛晴,有些莫名其妙,随即拍了拍她的脑袋,有些后怕的说道。 这张教授是个比较老派的学者,知识渊博,课也讲得极好,是个和蔼的长者,只是生平最讨厌不守时的学生。宛晴还记得,上次有一个男生迟到,硬是被张教授罚着抄了一整本校规。——本校的校规装订成册足有两百多页,三十五万字。 不仅要抄完,还要在三日内抄完,且不能有涂改、错字。那男生虽完成了任务,可在那之后也足足用左手拿了半个月的筷子。经此一事,张教授的课再也无人迟到过了。 宛晴被方慧这么一说,也有些后怕了。今日起的有些晚了,电车又饶了路,这才差点迟到。 “今天不小心起晚了,好在赶上了。” 宛晴瞧着方慧有些责怪又担忧的模样,倒是认认真真的承认了错误。方慧比宛晴大上三个月,可自从方慧知道这事儿了便自诩为宛晴的大姐,时时刻刻都在‘鞭策’宛晴做一个三好学生。对此,宛晴倒也配合,她晓得她这小姐妹有些奇奇怪怪的恶趣味——比如给人当大姐。 方慧上头有三个哥哥,可她却没有弟弟妹妹。她盼着弟弟妹妹已经很多年了,却始终没能如愿。后来遇到宛晴,方慧自然就将注意打到她身上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行吧,下次可不要这样了。” 方慧瞧着宛晴怂兮兮的模样有些想笑,可是一想到自己‘大姐’的身份,便又将咧到嘴角的笑意生生憋回去,绷着一副严肃的模样原谅了宛晴的错误。 “是,谢过姐姐教诲。” 宛晴瞥见方慧别扭的表情倒是笑得开怀,瞅着女孩儿要恼了,这才堪堪敛了笑,煞有其事的恭维了方慧一句。 “行了行了,你尽会戏弄我,这次我可真生气了!” 方慧两腮鼓着气,撂下这么句怨气颇大的话,便扭头不再理宛晴。待她哄了自己好一会儿这才松了口。 “要我原谅你也行……今晚我家有个宴会,我爸妈有意和城北江家结亲,可我压根儿不任何那江家少爷……晴晴,你陪我吧!” 方慧转过身子双手拉着宛晴的胳膊晃荡着,一副苦哈哈的模样。 宛晴闻言倒是忽的想起了后来方慧的人生。方慧在她之前成亲,丈夫是个教书先生,叫做林怀诚。方慧的家境极好,父亲是沪城有名的大商人,母亲更是沪城最好的军校,沪疆军校校长的孙女。按道理来说方慧与林怀诚绝无在一起的可能,毕竟二人的家世实在相差太大。 方家原来替方慧相看的夫婿是江家的小少爷江际远,还特意办了场宴会给二人牵线搭桥。江家与方家家世相当,且那位江少爷也是一表人才,后来从沪疆军校毕业之后便到了赵司令手下做事,宛晴穿越前江际远已经成了赵司令的左膀右臂了。 可是这么优秀的男人方慧愣是没看上,不知怎的倒和赴宴的林怀诚扯上了关系。上辈子的宛晴因着不喜人多的场合便没有参加这场宴会,她也不清楚这林怀诚是怎么进来的。只知道在那之后方慧像是鬼迷心窍一般非林怀诚不嫁,后来更是因着方家不同意而跟着林怀诚私奔,坏了名声。 方慧坏了名声便也没了退路,方家父母疼爱女儿,不愿方慧担负骂名,到底是同意了这门亲事。可只有宛晴知道,方慧同林怀诚结婚时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宛晴讨厌极了林怀诚,倒不是因为他的家世不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简直是个衣冠禽兽!宛晴一直以为方慧是心甘情愿嫁给林怀诚的,可是直到后来方慧跟她坦白时,她才晓得当初是林怀诚对方慧下了药,趁机侵犯了她。 方慧醒来时几乎哭死过去,可林怀诚却威胁她,要将她婚前失贞的事宣扬出去。方家家教极严,且门风清正,对女儿虽不像过去那样封建可婚前失贞的事也是不能容许的。方慧不怕父母责打,可是却怕自己的事让家门蒙羞。她是被江家父母和哥哥们捧在手中的宝贝,性子本就单纯,加上当时出事时方慧也只有十八岁,更是软弱可欺,林怀诚以此威胁方慧,便轻而易举的将她拿捏在了手中。 后来的私奔乃至成亲都是林怀诚一手策划。可他与方慧成婚后并没有善待她,林怀诚儒雅的外表下是酗酒、好赌的混蛋本质,他将方慧骗到手也是瞧上了她背后的泼天富贵。 方慧嫁给他时的天价嫁妆不到半年便被他输得干干净净,林怀诚还不罢休,借着方慧的名头向方家索要钱财。方慧不愿拖累方家,后来便寻了个由头与方家决裂。当年方慧的举动早就伤了方家父母的心,再经她这么一闹更是凉透了二老的心,之后便也不再过问方慧的事了。 方慧断了林怀诚的财路,他哪里肯饶过她,整日对她非打即骂,若非有个女儿在,方慧怕是早就活不下去了。 宛晴想到前世的事忍不住红了眼,方慧瞧着宛晴不说话,一副要哭的样子一时也慌了神,以为是自己让宛晴为难了,便立马开口: “唉!晴晴你别哭啊!我不逼着你去了……你不愿意就不去,我可以……” “我要去,我陪着你。” 宛晴瞧着面前的方慧,她漂亮鲜活,好看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完全看不到上辈子死寂的黯淡,还好她还来得及,来得及阻止这一切。 “真的么?有没有很勉强?要是不喜欢那种场合就不去,不要勉强。” 方慧见宛晴答应了也没有很开心,只是一再确认宛晴的想法,她是个很体贴的姑娘。 “不勉强,我也想去看看伯父伯母给你挑的未来夫婿呀!” 虽然方慧上辈子没能喜欢上江际远,可这位江少爷却是很喜欢方慧的。上辈子直到宛晴离开,江际远都没有娶亲,三十多岁的人了,唯一有点交集的女人只有方慧一个。虽没有明说,可是方慧结婚那日,宛晴恰巧瞧见了江际远站在教堂角落定定看着方慧的样子,他眼里竟还有泪。 宛晴是断不会让方慧再同林怀诚扯上关系了,可是林怀诚诡计多端,她一人怕是难以应付,要是能促成方慧和江际远这段姻缘,有江际远护着方慧,宛晴回放心很多。 “胡说什么呢!” 方慧有些不好意思,带着些婴儿肥的脸肉眼可见的红了,恼羞成怒的拍了下宛晴,出声阻止了她的调侃。 “行行行,我不说了,都把慧慧姐说害羞了。” 宛晴喜欢方慧这样生动的模样,便忍不住‘调戏’她,在她心里眼前这个会生气、会害羞的小姑娘才是她认识的方家大小姐方慧。 “哎呀!别说这个了……那晚上我让我二哥去接你?这场宴会我爸请了不少宾客,我不放心你自己一个人,我二哥闲得很,让他带着你我也放心。” “嗯嗯,那就多谢你啦!” 宛晴倒也不推辞,毕竟上辈子林怀诚这样的人都能混进来,保不齐还有别的什么人在,她原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却又不能一直跟着方慧,眼下有个熟人照顾着倒是好事。 “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原就是你帮我的忙,跟我说谢谢又是那套礼数。” 有宛晴在,方慧对于晚上的宴会倒是没那么忐忑了,实在待不下去便拉着宛晴溜走就是,总好过自己一人孤军奋战。 宛晴倒是不清楚方慧心中对于‘相亲’的恐惧,眼下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让方慧避开林怀诚。她上辈子没去这场宴会,对于林怀诚是如何同方慧相识的手段一无所知。只是她了解方慧,她并不是个轻易相信别人的人,相反的,她对陌生人都会有些防备。这林怀诚能在宴会上结识方慧,还让她在短时间内就打消对他的戒备,唯一的法子就只有‘英雄救美’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方二哥!你来啦!” 宛晴刚出院子,便瞧见街角拐进来一辆汽车,按了下喇叭便稳稳停在了她面前。 “晴晴今天真漂亮!” 汽车刚一停稳,后车门便被打开,随即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车里出来,带着一脸风骚笑意在宛晴面前站定。 男人虽是西方绅士打扮,可是因着相貌过于昳丽,不仅没有穿出西装的成熟稳重反而更加风流。宛晴瞧着方彦面上极为灿烂的笑意,也忍不住笑了笑。这位方二哥还是这般洒脱不羁。 “方二哥今天也很帅气。” 宛晴这话说得很真诚,方彦是方家兄妹中生的最好的,人好看不管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晴晴嘴真甜,来!上车吧,哥哥带你去参加宴会,慧慧那小丫头千叮咛万嘱咐的生怕我把你弄丢了,我有这么不靠谱么?” 方彦替宛晴开了车门,护着她上车坐好,随即在她旁边落座,口中还低声嘟囔着,末了抬眸望向宛晴,似乎要她给一个答案。 宛晴想说一句靠谱,可是想到方彦曾经带着方慧和自己出去玩,结果他追着别的小姑娘跑了却把慧慧和自己忘在原地的丰功伟绩之后,那句靠谱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唉,算了,你个小没良心的!” 方彦瞧着宛晴十分为难的表情倒也很识趣的没再问,只倾身上前,伸手刮了下宛晴挺翘的鼻尖,笑骂一句。 宛晴也笑,并没有躲开方彦的动作。她和慧慧从小一起长大,方家与宛家的关系也很好,所以方家哥哥于宛晴而言就如同亲哥哥一般,所以相处之时难免会亲昵些。 ……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车便停了下来。方彦先下车,又转身将宛晴扶了下来。不得不说,方彦招女孩子的喜欢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晴晴今天给二哥当女伴好不好?” 方彦伸出胳膊,朝宛晴眨了眨眼,狐狸似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因着昨日慧慧让他照顾宛晴,所以他便推了原本约好的女伴,眼下不过是逗逗她。 “好呀,二哥真好!” 宛晴晓得方彦身边不缺女孩儿,他也喜欢混迹在女孩儿堆里,但是她更清楚,方彦很是疼爱慧慧与自己。平日里出席宴会身边必定有女伴,如今为了照顾自己倒是委屈二哥了。 宛晴伸手挽住方彦的胳膊,随着方彦进入宴会厅。 “晴晴!这里!” 宛晴今日穿着一身款式简单的薄香色洋装,在这人堆儿里原是不显眼的,奈何方慧一直留意着门口,所以一眼便瞧着她了。 宛晴循声望去便见方慧跟在方父方母身后像个鹌鹑似的,对面站着的则是江际远。 宛晴看着这场面便晓得是伯父伯母在为方慧和江际远牵线搭桥,她不想去打扰,可是方慧这么一喊,她周围的人便都看过来了,宛晴脸上的笑意几乎绷不住,只能硬着头皮过去打招呼,好在方彦同她一起。 “伯父伯母好!” “晴晴来了!” “父亲,母亲。” 宛晴跟方家父母问好,方夫人亲昵的拉住宛晴的手,面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方父也是一脸慈爱的表情,至于方彦则是被忽略得彻彻底底。 宛晴同方伯父方伯母寒暄了几句便寻了由头溜了,毕竟这情况是真的尴尬呀。无视了方慧‘求救’的眼神,宛晴跟着方彦缩到了客厅角落。 “晴晴在找什么?” 方彦给宛晴递了块儿小点心,瞧着她在整个厅中游移不定的眼神有些奇怪,便忍不住出声询问。 “没什么,只是随便看看而已。” 宛晴是在找林怀诚,她到现在都没有看见他,不时时刻刻盯着他的动作,宛晴便没法放心。这事儿她也不好跟方彦说,依着他的性子必是会刨根问底,到时候她可没法解释,所以只能搪塞过去。 “跟哥哥说实话,晴晴是不是有喜欢的男人了?” 方彦瞧着宛晴有些心虚的神情,便煞有其事的猜测。宛晴是真不知道方彦是如何想到这事儿上的,瞧着他八卦的模样有些无语。 “二哥,你……” “花燕子!” 宛晴正要辩驳,刚开口便被一道男声截住了。熟悉的带着调侃意味的声音甫一入耳便将宛晴吓得一怔。 遭了!宛晴脑中一片空白,感觉到那人已经走到了跟前,她却不敢扭头看向来人。 “霜霜来了?” 方彦被赵拒霜揶揄了一通,倒也不生气,只是故意腻着嗓音叫了他一声,配上这称呼,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叫他哪个相好的。 宛晴不知道方彦什么时候和赵拒霜有了交集,且二人瞧着还十分要好。她现在急得只想哭!原以为避过了上辈子同他相遇的节点,她就能避开赵拒霜,可是那晓得避无可避,在这处同他撞上了。眼下逃是不可能的了,宛晴只能低头埋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 “什么时候换口味了?” 赵拒霜狭长的眸子睨了眼坐在方彦身边头也不抬的宛晴,嘴角挂着玩味的笑,眼中的意趣丝毫不掩饰。 “别胡说!这是我妹妹,宛晴。” 方彦见赵拒霜吊儿郎当的模样皱了皱眉,扶住宛晴的肩膀,眼中尽是警告之意。 他同赵拒霜是好朋友,赵拒霜是个什么性子他也知道,平日里没少犯浑,虽说不乱搞男女关系,可保不齐就对宛晴下手了,所以他才不放心的开口警告他。 “你的妹妹不是叫方慧么?怎么又多了个妹妹?” 其实宛晴刚一进宴会厅,赵拒霜便瞧见她了。女孩儿长得美,笑得甜,很是合他心意,这不他才过来打听么。方彦向来喜欢长相美艳的姑娘,他晓得这女孩儿估计不是方彦的情人,之所以这么问,也只是想逗逗宛晴而已。 “晴晴的父母和我父母是多年好友,晴晴于我来说和慧慧一样,都是我妹妹,也都是你动不得的人!” 方彦这话已经说得十分不留情面了,他流连花丛日久,赵拒霜瞧着宛晴的眼神他最是清楚不过,显然他是对宛晴起兴趣了。 “花燕子,你放心,我不玩弄女人。” 赵拒霜也不敢胡来,就现在看来,这小丫头已经很怕自己了,他要是不正经了,怕是这姑娘要吓跑了。 “宛姑娘不同我打个招呼么?” 赵拒霜不再去看方彦,只是垂眸瞧着宛晴,十分友好的开口问好。 方彦了解赵拒霜,既已得了他的保证,便也不再防着他了,眼下见赵拒霜没什么逾矩之处也就随他去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赵先生好。” 赵拒霜主动开口,宛晴也不能真的装听不见。她是了解赵拒霜的,越是不搭理他他便越来劲。思及此处,宛晴便抬头望了赵拒霜一眼,客气的打了声招呼。 宛晴原是随意一瞥,只是待瞧见赵拒霜此时的模样时还是一愣。男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将他的好身材显露无疑。男人的个头很高,许是因着军校出身,站着的时候身姿格外挺拔,在人群中也是极显眼的存在。 赵拒霜的长相不似方彦那般昳丽,他的五官轮廓深邃,眉毛浓密,鼻梁高挺,眼窝较深,眼角狭长又稍稍上挑,唇线饱满,长得好却又有些痞气。有军人的体魄却无军人的气质,果然是个纨绔。 这便是赵拒霜年轻时候的样子,这幅模样宛晴上辈子见了不知所少次,可最后记住的却是他胡子拉碴,满目风霜又浑身是血的模样。 上辈子姜来去战场的时,赵拒霜也去了。只不过一个是去做战地记者,一个则是去抵御外敌。姜来负伤回来时,赵拒霜都没有回来。宛晴对他最后的印象还是从姜来的相机里看到的,他身后是滔天战火,脚下是尸山血海,他站在那里宛如一座杀神,一点儿也不像赵拒霜。 “宛晴小姐好……晴晴这是看上我了?” 赵拒霜瞧着仰头盯着自己发呆的宛晴有些好笑,忍不住打趣她。 “你……赵先生说笑了。” 听见赵拒霜的声音,宛晴才猛然回神,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冲着他发呆!一时气恼极了,张口就要反驳却又生生憋了回去,她今日还有事要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彦哥哥?你好狠的心,竟然撇下我!” 未等赵拒霜继续同宛晴插科打诨,身后便又穿来一道娇滴滴的声音。 二人看过去之间一位身材姣好,容貌美艳的女人扭着腰肢走过来,猫儿似的眼睛紧紧盯着方彦,红唇里吐出一句埋怨来。 “你怎么来了?” 方彦看着来人,眉头一皱有些不悦,这女人便是他先前准备带来的女伴。 “彦哥哥这是喜新厌旧了?前几日还搂着人家叫宝贝儿呢,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了?” 那女人也不避讳,直接坐到了方彦腿上,一双玉臂攀上方彦的胸膛,在他耳边撒娇,那模样看得宛晴脸上一热,有些不自在的移开视线。 “莫要在此痴缠,今日有事,明儿再陪你。” 方彦语气不善,可神色却是缓和许多,这女人显然是极合他心意的。 “……二哥,你要不还是陪这位小姐去吧,我没什么需要你照顾的。” 眼瞅着女人的手就要伸进方彦衣服里了,宛晴急忙开口将方彦打发走,不然再晚一些,她可就要长针眼了。 “晴晴你……” “花燕子你只管去忙你的,晴晴就交给我照顾,你放心。” 方彦原是有些犹豫的,只是听着好兄弟这样说便也放了心,有赵拒霜这么个混世魔王在,整个宴会上也没人敢上前找死。 “行,晴晴你有事就找霜霜,别客气。” 方彦说完也不等宛晴回答就搂着女人走了,留下宛晴一脸无语的站在原地。宛晴之所以想要支走方彦是因为她方才瞧见了林怀诚进来了,既是要跟着林怀诚,方彦在旁边就不大方便了。可眼下方彦虽是走了,却留下赵拒霜这么个大麻烦。宛晴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跟方彦坦白呢! “晴晴要不要去厅中转转?老坐在这角落多没意思。” “我同赵先生并不相熟,赵先生还是唤我宛小姐比较好。” 宛晴一双眼紧紧盯着混迹在厅中的林怀诚,心中寻思着如何在方慧面前戳穿他的本来面目。虽说林怀诚出身不高,可是因着是大学的教书先生,门下学生众多倒也让他攀上几门关系,宛晴想要将他不声不响弄死的想法并不实际,搞不好还会让父亲落下把柄。 既不能弄死便只能让方慧对他提高警惕,林怀诚对方慧起了心思,一次不成肯定会有第二次,宛晴不能时时刻刻陪在方慧身边,所以只能在今天将林怀诚一举击溃。 宛晴脑中飞快思索着,只觉得为难极了,偏偏眼下赵拒霜还缠着她说话,所以对他自是没什么好脸色。 “好,那宛小姐可要到那边转转?” 赵拒霜倒是好脾气得很,宛晴怎么说便怎么做。宛晴对他这态度有些惊异,顺着赵拒霜的视线看过去,一眼便瞧见了正在同别人攀谈的林怀诚,在他十步之外便是有些拘谨的方慧和一脸严肃的江际远。 “好!” 宛晴没时间思考赵拒霜的用意了,很是干脆的答应了他的邀约,并默认了他跟在自己身边的行为,毕竟林怀诚是个男人,宛晴怕自己应付不来,带上赵拒霜也算是个保障,别的不说他的身手还是极好的。 “晴晴莫不是看上他了?” 宛晴带着赵拒霜走到大厅中央,恰巧挡在方慧和林怀诚中间,方慧背对着她,一时倒是没发现宛晴。赵拒霜瞧着宛晴紧紧盯着林怀诚眼都不眨一下,有些不悦的开口。 “没有,只是随便看看罢了。” 宛晴瞥了眼赵拒霜,很是不耐烦的开口。 “晴晴,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的,弱不禁风的样子,我一拳就能把他捶晕,还有啊,他的眼神脏得很,不是个好人!” 赵拒霜对宛晴敷衍的态度很是不满,又凑近了些挡住了宛晴的视线,一条一条跟她分析着林怀诚的不好。 宛晴虽不待见赵拒霜,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赵拒霜说的一点儿也没错,林怀诚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我不喜欢他,只是这人心术不正,我怕他对慧慧不利。” 宛晴知道自己这说法很是牵强,毕竟林怀诚现在啥也没干,只是或许她跟赵拒霜相处的时候没那么讲究,也就照实说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何必这般大费周折?我让人将他拖出去直接打死就好了。” 赵拒霜倒是不怀疑宛晴的话,眉头一松,神情惬意。他是很乐意帮宛晴处理了这个碍眼的家伙的。 “……你,你好歹是军校出身,怎么尽是些土匪行径?” 宛晴瞧着赵拒霜十分认真的神色,毫不怀疑,只要她点点头,赵拒霜就能立马动手。宛晴忍不住叹了口气,她是真的想不通,赵司令和沪疆军校怎么会教出赵拒霜这样的‘土匪头子’? 第一百二十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晴晴不喜欢?那我也可以改……改成晴晴喜欢的样子。” 赵拒霜这哄人话张口就来,宛晴倒也习惯了,眼下并不是同他计较的时候。 “别瞎说了,我有事要做,你别烦我。” 不知方慧什么时候和江际远分开了,眼下正一人站在厅中一角而林怀诚则正往那边走。宛晴一时情急,伸手推了拦在自己身前的赵拒霜一把,神情颇为焦急。 “嘶……” 宛晴一巴掌正中他胸口,赵拒霜倒吸一口冷气,一副忍痛模样。宛晴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便径自朝着方慧的方向走去了。 她晓得自己手上没使多少力,上辈子赵拒霜装病博她同情的事儿可没少干,眼下宛晴便也以为他是在装了,所以并不想搭理他。 “晴晴!来……” “小心!躲开!” “小姐,小心……” 回荡着钢琴曲的大厅中猛然响起三道声音,一道轻快,两道惊惶。众人循声望去便看到原本大厅二楼廊上摆着的一盆兰花不知怎的竟是直直的坠了下来,而楼下头站着的便是方家小姐方慧。 宛晴刚走到离方慧五步远的地方便瞧见了自楼上掉下来的花盆,而方慧还在自顾自的同宛晴打招呼,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毫无察觉,宛晴心跳一窒,大声招呼方慧躲开。就在宛晴尖叫出声的同时,斜侧里冲出来一道身影,一边高声提醒一边往方慧身边跑,而那人正是林怀诚! 宛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这是赶上林怀诚英雄救美的场面了!宛晴离方慧更近,她来不及思考便往前一扑,使尽力气将她推到了一旁,先一步救下方慧。 “晴晴!” 宛晴扑向方慧时原打算将方慧推开自己再顺势一滚避开花盆的,可眼下她才发现自己扭到了脚,使不上力气,身子的力道一撤便躺停在了原地。这一变故打得宛晴措手不及,怔在原地做不出任何反应。 宛晴下意识的闭上眼睛,护住脑袋,准备生生捱下这一击,可直到花盆碎裂声响起,宛晴都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疼痛,反而脸上倒是贴着一抹陌生的温热。 “你怎么……” “晴晴,你怎么样了……伤到哪儿了…” 宛晴睁开眼瞧见的是男人突起的喉结,再往上看便是赵拒霜皱着眉的脸。宛晴有些惊讶,转而又有些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 她和赵拒霜狼狈的躺倒在地,而她又被赵拒霜紧紧护在怀里,他的一只手将她的头按在他的胸膛,另一只手则箍着她的腰,是极为霸道的姿势。 宛晴一动,赵拒霜的身子也被带得一晃,随即他的肩上便有土块自颈侧掉落,他为她挡下了那个花盆。 宛晴开口正要问问赵拒霜现下的情况,还未说完便被从旁边窜出来的方慧打断了。 “慧慧,我没事……你别哭,有没有伤到?” 宛晴从赵拒霜的怀里挣脱出来,拉着方慧有些颤抖的手,安慰着她。方慧小脸煞白,脸上尽是泪痕,眼中残存着尚未褪去的惊惧之意。 “晴晴……你吓死我了,我没事,谢谢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我真的要吓死了!” 方慧将宛晴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确认她没受伤之后便再也忍不住,还跪坐在地上便膝行几步上前将宛晴搂进怀里。刚刚那样惊险的一幕,她现在都还没缓过神来,如果宛晴因为救她而受了伤她简直能愧疚死,她宁愿受伤的是自己。 “慧慧你别担心,我是真的没事……你先把我放开……” 宛晴伸手轻抚着方慧的脊背,哄着她先将自己放开。 “你……可伤到了?方才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宛晴扭头看向自己身后席地而坐,姿态肆意的男人,有些不自在的开口。上辈子赵拒霜讨厌的很,时常在她身边捣乱,那时她还能冲他发脾气,可眼下他救了自己,宛晴也不好拿上辈子的态度对待他,便是方才想要冷待他的想法都不能顺利执行了。 “晴晴现在才想起我?我可是疼得快要昏过去了……要晴晴揉揉才能好。” 宛晴瞧着赵拒霜眼里明显的笑意和他挂着邪肆笑意的嘴角,才不会蠢到相信他的鬼话。无视他的撩拨,宛晴撑着方慧的胳膊站起身,只是一个踉跄又差点摔倒,若不是方慧及时扶住她……好吧,主要还会赵拒霜从地上窜起来搀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这才没栽倒在地。 “……赵公子伤好得真快。” 赵拒霜此刻倒是没耍赖拉着宛晴不撒手,见她站稳后便收回了手,站在一旁又是一副潇洒模样。要不是身上还粘着满背的泥土,宛晴真要怀疑他从头到尾就站在那儿看戏。 “少爷,人抓到了。” 未等二人继续拌嘴,便有一个脸生的男人走到赵拒霜身侧,向他汇报,瞧着应该是他的手下。 “带过来吧,顺便把方磊请过来。” 赵拒霜闻言点点头,眉头一挑便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晴晴,你且看着。” 赵拒霜吩咐完手下便凑到宛晴身边暧昧的眨了眨眼睛。宛晴冷眼瞧着赵拒霜,倒也没急着离开。她刚刚看了眼周围,并没有看见林怀诚,再瞧着赵拒霜这幅神神秘秘的样子,想来人是在他手里了。 “慧慧,晴晴你们可有事?” 赵拒霜话音刚落,方磊便赶过来了,眼神直接落在宛晴与方慧身上,担忧之情不言而喻。 “哥哥我没事,还好晴晴救了我。” “磊大哥,我也没事。” 方磊将二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又听着二人的话,悬着的心这才落下。方才他刚从公司回来,更进到大门口便接到消息说是二楼花盆坠落砸到了慧慧和晴晴,天晓得他当时有多担心,好在二人无事,否则两家的长辈还不知得急成什么样子。 “赵少爷,久违了。多谢赵少爷出手相救。” 方磊跟方慧宛晴说了几句,便又转身跟赵拒霜打了招呼。方磊与赵拒霜没什么私交,方家也只有方彦同赵拒霜来往密切些,只不过,赵拒霜的身份摆在哪儿,也没人会当面下他的面子,所以在这种场面上遇见了,方磊不会吝啬一句招呼。 “方大公子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晴晴这么乖的姑娘,我也舍不得她受伤。” 赵拒霜这话虽是对着方磊说的,可眼神却一直直勾勾的盯着宛晴。眸子里尽是潋滟笑意,活像个狡诈的狐狸。 第一百二十一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方磊闻言有些惊讶。赵拒霜是个有名的纨绔,行为做派像是街头的混混,不成器是真的,可不玩儿女人也是真的。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对哪个女孩儿这般殷勤,活像只……哈巴狗。怎的如今对宛晴这般亲近? 方磊心中疑惑,下意识的就朝宛晴看过去。只见她虽不耐烦的瞪了眼赵拒霜可神态间颇为随意,毫无初见的生疏之感。方磊了解宛晴,知她不会同赵拒霜扯上关系,虽觉得奇怪,可也不会此时问她。 “少爷,人带来了。” 只见方才领命离开的男人,一手揪着一个,把林怀诚和一个酒侍带到了众人面前。林怀诚被绑住了四肢,那手下将他网上地上一丢,他便爬不起来了,只能艰难的用身体蹭着地板,抬头望向宛晴等人。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那模样狼狈得很。 “放开我!我是来赴宴的客人,何故如此对我!难道这就是方家的待客之道?” 多亏了林怀诚是个教书先生,一张嘴能颠倒黑白,撒起谎来还理直气壮的,若不是知道这一切是他谋划的,宛晴也要信了他的鬼话。只不过他身边同样趴伏在地的酒侍就没有这样好的胆量了,如今低着头瑟瑟发抖,一瞧便是心虚的模样。 “把你的狗嘴闭上!抓你的是老子!” 见宛晴又盯着林怀诚看,赵拒霜那股子浑劲儿便上来了,抬脚往林怀诚肚子上一踹,将他踹得直不起身子。 “你,说说那花盆好好的是怎么掉下来的!” 林怀诚挨了赵拒霜的打便也老实了,只垂头忍痛,不再多说什么。赵拒霜轻蔑的瞥了他一眼,又转头问那个酒侍。 “少爷……我,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酒侍年龄不大,约莫十多岁,见赵拒霜踹了林怀诚,那样大的力道,将他吓得不轻,眼下看不都敢看赵拒霜,只抖着身子摇头,死不承认。他是认识赵拒霜的,这样混不吝的人物,要是被他知道,他肯定没法活命的! “跟我装傻充楞?好啊……你不愿意说,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赵拒霜也不恼,睨着酒侍,面上还带着笑意,只是眼神着实阴险,让人毛骨悚然。 “赵少爷是准备屈打成招了?您这般行事,赵司令若是知晓,您怕是不好交代吧!” 林怀诚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开了口。他如何不知道赵拒霜不好惹,只是瞧着那酒侍禁不住事的样子,他再不开口,那他的事情就要败露了!林怀诚余光瞥着那个瘦弱的酒侍,恨不能在他身上烧个洞出来,只是面上还是一副不屈之色。赵拒霜固然可恶,他却也惹不得,如今只好盼着他能顾忌着些赵司令,不要赶尽杀绝才是。 “呵……你真以为靠我老子的名头就能压住我?还是你觉得你有命去见他!” 宛晴闻言,眼皮一跳。赵拒霜此人最厌恶的就是别人威胁他,尤其是拿他父亲来威胁他,若说林怀诚方才还有一丝余地,眼下却是彻底没活路了。在沪城得罪了赵拒霜的人与死人无异。 “我瞧着你也不像个坏的,你也瞧见赵少爷的威风了,若是想活命就说真话,不然谁都保不住你。” 宛晴不愿同林怀城搭话,只将脸偏向一边,冲着那名酒侍说道。赵拒霜忽略宛晴口中对他的调侃,只眉眼带笑的瞧着她,也没了那副凶狠样子。 “我……我说我说!是他!就是他,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趁着方小姐站在楼下的时候将花盆推下去……” “不知死活的东西!” 酒侍早就要被吓破胆了,又被赵拒霜身上的气势一压,便再也扛不住了,宛晴这么一劝,他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只是刚说了一句便被方磊一脚踹中肩膀,砸在了地上。因着赵拒霜在旁边问话,所以方磊就没插话,只等他问出结果来再处理,可是一听到那花盆是冲着方慧去的,一时也没忍住就动了手。 宛晴瞧着黑着脸的方磊有些无奈,果然,有赵拒霜在的场合就没人能维持住风度。方大哥是个知识分子向来文雅,如今倒是也跟着赵拒霜学会踢人了。 “方大少爷饶命!都是他!是他让我这么做的!饶命啊,小的一时鬼迷心窍……” “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我何时见过你?怎么会给你钱让你害人?更何况我与方小姐素不相识,为什么要这样害她?……方小姐,你想必是不认识我的,这般说辞怎能相信?” “我……我确实不认识你。” 林怀诚见酒侍将事情抖了出来,倒也没慌,只是神情愤慨的辩驳,将一个受冤枉的形象展现的淋漓尽致。林怀诚敢这么说,也是有些底气的,毕竟他与这酒侍并不相识,之所以选中他也是因着他年龄小好哄骗罢了。他给他钱的时候也没有第三个人,只要他咬死了自己是被冤枉的,赵拒霜他们便定不了他的罪。 方慧被今天这事搅得心烦极了,一直站在旁边没做声,眼下忽的被林怀诚叫了名字,只能干巴巴的应一句。倒不是想为他辩驳,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方慧出自方家,岁被保护的很好,可是人情世故方面却也不至于单纯的像个白痴。今日这事来的蹊跷,林怀诚又被指认,无论此事与他有关与否,她都不会再与他扯上关系。 在林怀诚和方慧搭话的时候,宛晴便看向了方慧,她实在是担心这一世,慧慧再同林怀城产生纠葛。好在方慧虽是回答了,只是神情十分不耐,瞧着应该是不大喜欢林怀诚的。稍稍松了口气,宛晴便将视线落在了林怀诚身上。 林怀诚原就注意着方慧那边的动静,宛晴站在方慧身边,故此她一看向林怀诚,林怀城便发现了。 面前的姑娘长相貌美,打扮优雅,是个大美人儿,林怀诚瞧着宛晴便又起了些龌龊心思,他记得就是这个姑娘先自己一步救下了方慧,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而且凭着方家人对她的态度,想来她的身份也不低。或许等他逃过这一劫,就可以换个目标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啊!” 宛晴被林怀诚不怀好意的目光恶心到了,正准备开口呵斥,便听见林怀诚一声惨叫。宛晴瞥了眼因疼痛而在地上扭动的男人,随即看向了身侧的赵拒霜,男人眼神阴鸷,表情冷漠,看着林怀诚捂着右眼哀嚎的样子也不为所动。方才便是他忽然用火机砸中了林怀诚的双眼。 “把他拖出去。” 赵拒霜没想着管这档子事,吩咐手下将人捉住,也只是因为宛晴在乎,至于怎么处置这人是方家的事。只是眼下他却是不想放过林怀诚了,赵拒霜将林怀诚看宛晴的下流眼神瞧了个清清楚楚,他怎能容忍别的男人肖想他看上的姑娘。林怀诚让他不爽了,那林怀诚就该死。 宛晴瞧着林怀诚被赵拒霜的手下捂着嘴拖出去,满脸鲜血,犹如恶鬼。他的眼睛怕也是废了,宛晴这样想着,随即又摇了摇头,有些好笑。命都要没了,还在乎眼睛作甚。但凡是赵拒霜想要对付的人,她还没见过能活着的。 “怕了?别怕,我不会这样对你……你也别可怜他,他对你……有不好的心思。” 赵拒霜见宛晴一直盯着林怀诚,忽的还摇摇头,心中猜不准她是可怜林怀诚还是怕他这样的手段,只好耐着性子凑过去解释了一句。 “啊?” 宛晴闻言有些好笑,上辈子她可没见过赵拒霜这般扭捏的做派。只是这话说得暧昧,宛晴并不想接,只装作没听清的样子。 “……” 赵拒霜瞧着宛晴眉眼间的揶揄之色,也晓得自己想多了,一时倒也忽的察觉到脸皮所在,随即扭过头去,暂时不与宛晴搭话。 “今日之事多亏了赵少爷,改日方某定要登门道谢。” 方慧瞧着宛晴和赵拒霜的模样,生怕宛晴得罪了这位混世魔王,便悄悄扯了扯方磊的袖子,示意他开口转移注意力。 “不用,我救晴晴是因为我想救她。” 赵拒霜虽向来不喜欢书呆子和迂腐文人,但是对方磊的态度还算不错,不过也就仅仅能说上话而已。赵拒霜看得出宛晴与方家关系好,只是他救了宛晴又不是图谁的道谢,而且就算是道谢也该是宛晴跟他说,哪里轮得上个男人来说。 “呃……晴晴,跟赵少爷道谢。” 方磊不怎么跟赵拒霜这类直来直去,日天日地的人打交道,赵拒霜的话说的直白,方磊倒是不好接话了,只能干巴巴的让宛晴道个谢,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 “多谢赵少爷。” 宛晴闻言也没有推拒,很是大方的两步走到赵拒霜面前,认认真真的冲他道了谢,从前恩怨不论,今日赵拒霜是实实在在的救了自己,她倒也不至于对他甩脸子。 “就这?不来个以身相许什么的?” 赵拒霜先前还很‘矜持’的不理宛晴,那架势可高贵极了,只是宛晴朝他走过来时他便绷不住了,等到宛晴道完了谢,他就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了。 哎哟!没眼看。 赵拒霜不算个好人,睚眦必报更是他的个性,只是对着宛晴他便计较不起来。先前还在假模假样生气,现在就开始调戏人家了。 “……你想多了。” 宛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赵拒霜才好,本来她挺认真的,只是……不说也罢! “方大哥,慧慧,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我先走啦!“ 既然林怀诚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宛晴便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她不喜欢这样的环境,更何况现在还多了个赵拒霜。 “那我送你?” 方磊不放心宛晴自己一个人回去,便想着送她。 “谢谢方大哥了,不过不麻烦你了,姜来说好了来接我的。” 宛晴今日原是想带着姜来一起赴宴的,只是想到这几日他忙得的很,便歇了这心思。倒是姜来晓得了这事,主动要求来接宛晴回家。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报社也应当下班了的。 “那好,路上小心。” “晴晴,我送送你。” 宛晴和姜来的关系,方家众人也知道,知道是姜来来接宛晴,方磊便也放心了。方慧倒是想着送送宛晴,只是宛晴瞧着方慧身后走过来江际远,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慧慧,不用啦,就这么几步路哪里用得着送,你好好玩儿,我先走啦!” 宛晴是希望方慧能跟江际远多接触接触的,所以自不会让方慧送她。 最后宛晴是被方家管家送出门的,而她一出来便瞧见了姜来的车停在路边,车灯开着为她照明。 “晴晴” 姜来瞧着宛晴从方家出来便下了车,宛晴没走几步,姜来便到了她身前,与此同时肩上还多了件带着他体温的外套。 “你来啦!” 宛晴瞧着姜来星光熠熠的眸子倒映着自己微微仰头的模样便忍不住笑意。姜来看她的眼神向来专注,时时刻刻都能让她感受到他对她的情意。 “说好了来接你的,怎么样,玩得开心么?” 姜来的嗓音是清澈又温柔像是山泉叮咚,光听着他讲话都是一种享受。姜来护着宛晴往车那边走,瞧着她眉眼带笑的模样,倒是有些好奇她遇着什么好事了。 “不开心,还差点被花盆砸到。” 听到姜来发问,宛晴撇撇嘴,有些委屈又有些害怕。说起来倒也好笑,先前冲上去护着方慧的时候不害怕,被林怀诚那样盯着看也不觉得害怕,可眼下见了姜来,她便害怕了,委屈了。 “砸到哪儿了?有没有伤到?去医院吧……” “唉……我没事,没砸到。” 甫一听到宛晴的话,姜来便停了脚步,宛晴被他搂着肩,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拉到怀里,额头几乎擦到他的唇。 姜来皱着眉,伸手扒拉着她的头发,一边检查一边问,宛晴被他拉着检查了一圈儿,还以为这就算了,哪晓得姜来什么都没检查出来竟是更加不放心了,生怕她是伤到了内脏,来不及多想就将宛晴拦腰抱起准备往医院送。 宛晴被吓了一跳,耳边是姜来有些急促的心跳,待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姜来抱到了车上,眼瞧着就要开车去医院了,总算是被宛晴拦了下来。 宛晴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姜来倒车的动作一顿,歪头看向身边的宛晴,模样是说不出的呆萌。 “噗嗤,哈哈哈……” 宛晴瞧着姜来傻兮兮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在她与姜来的相处中,他永远是理性、温柔、有条不紊的样子,少有失态,眼下他这模样是真的有些可爱呢! 第一百二十三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真的没事?” 姜来瞧着身边笑得前仰后合的宛晴有些无奈。 “没事,真的没事……” 宛晴被姜来看得有些心虚,立马收了笑意,认认真真的回答了他的话。 “没事就好,想笑就笑吧,我只是担心你。” 姜来被宛晴看见了窘态倒也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看着宛晴乖觉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同她解释。他喜欢她的笑容又哪里会拘着她。 “不用担心啦,我没事……那人已经被惩治了,不会再生出什么事端。” “是有人故意对着你扔花盆的?” 宛晴先前没有来得及说,眼下才将事情经过告诉姜来。 “嗯嗯,只是那人是冲着慧慧去的,我护着慧慧这才差点被砸,只是……被赵拒霜救了。” 宛晴没准备瞒着姜来今天关于赵拒霜的事,她晓得依着赵拒霜的性子,往后怕是会纠缠不休,她没有把握可以摆脱赵拒霜,那么为了避免姜来多想,还不如现在就告诉他。 “姜来,别生气……我和赵拒霜只是碰巧遇上,他救我也是他一时兴起……” 宛晴瞧着姜来面色不大好,只盯着她不说话,心中便有些慌了,她怕姜来介意今天的事。 “晴晴,你是我的爱人,未来还会成为我的妻子……我知道你同方慧关系好,只是我不想你为了救她而不顾自己,今日是有人出手相救,要是没有呢?你出事了,我该怎么办?” 宛晴解释的话还没说完,便忽的被姜来按进了怀里。姜来有些后怕,他承认他自私了,只是一想到宛晴有可能出事,他便自私的不想她这么热心。 “我知道,姜来,我以后不会了……我会在确保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再去帮别人……” 宛晴还以为是姜来介意赵拒霜,没想到是因为担心她。其实她当时也吓坏了,后来被救连腿都软了。这种后怕的情绪,现下在姜来身上也出现了,且并不比她当时少。的确是她太莽撞了,竟然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姜来。 “嗯嗯,以后我保护你,不会再让你身处险境。” 姜来很自责,今天就不应该顾着报社的事而没陪着宛晴。她那样无助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竟不是自己。 “没事,今天的事只是个意外,从小到大你一直陪着我,少这一次也并没有什么,你报社的事很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往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宛晴确实是体谅姜来的,他的工作并不轻松,本来姜来是想陪她去的,只是宛晴拒绝了,现下又怎么会怪他。 “晴晴,我没有介意过什么,我很感激赵拒霜,是他救了你,只是我自责,我没有陪在你身边,没有下一次了,以后那你都由我来保护。” 姜来并没有忽略方才宛晴不安的样子,只是他是真的不在意。赵拒霜此人他也知道,并不是个热心肠,能救宛晴许是因着些特殊原因,但是他并不会因此与宛晴产生隔阂,反而他要更加珍惜爱护宛晴才是。 “姜来,我只是你的。” 宛晴抬头吻了吻姜来的下巴,被抱得更紧。 车子尚停在方家大门不远的地方,因着路灯亮着,赵拒霜站在黑暗处将车中温存的二人瞧得清清楚楚,那样的如胶似漆,那样的……扎眼! 赵拒霜不知怎的就随着宛晴一起出来了,或许是因着她走时没跟他打招呼,只是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宛晴竟是有喜欢的人的,赵拒霜心里忽的就憋闷起来,可是没过多久便释然了。他喜欢的,抢过来就是了! …… “晴晴,你看!” 正上课呢,方慧却忽的扯了扯宛晴的袖子。宛晴不解的转过头,顺着方慧的手向外头看过去,竟瞧见了在门口冲着自己挤眉弄眼的赵拒霜。 “晴晴,他来做什么……不会是冲你来的吧?” 方慧是不晓得赵拒霜和宛晴有什么,只是这几日老是瞧见赵拒霜来找宛晴,倒也寻思出来这人怕是看上宛晴了。但宛晴已经有姜来了呀,他这死缠烂打的样子也只是给宛晴添些烦恼罢了。 “谁知道,闲的他!” 宛晴也快被赵拒霜烦死了,见天儿的遇见他,活像个索命的恶鬼!明明赵拒霜在沪疆军校上学,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时间天天到宛晴的学校。宛晴甩不掉、避不开,只好让姜来送她上下学,二人最近因着赵拒霜的打扰也实在是累得慌,偏偏又拿他没办法。 “门口那位同学,请你不要打扰我们上课。” 赵拒霜老在门口晃荡,加上他一身军装又生的俊俏,想不惹眼都难。里头授课的正是那位极严厉的张教授,见状便毫不留情的开口驱赶赵拒霜了。 “教授您别生气啊,我这不是来看我未婚妻了嘛,通融通融呗!” 张教授一生气面色便黑得可怕,白色的眉毛一皱,嘴角一耷拉就是说不出的威严,平日里学生最怕的人,赵拒霜倒仍能在他面前嬉皮笑脸的。 宛晴听着赵拒霜的话,眼皮一跳,当即觉得大事不妙。果然与赵拒霜似笑非笑的眼神一齐瞧过来的是张教授越发不悦的视线。 “宛晴,出去!” 自打赵拒霜第一次来学校堵宛晴的时候就对外声明,宛晴是他的未婚妻。到了今天,几乎所有人都晓得了宛晴与赵拒霜的‘关系’,尽管宛晴不承认,可实在是架不住赵拒霜兴风作浪的本事,就算她浑身是嘴,也没办法同学校这么多人解释。 只是她没想到,张教授竟也晓得了这谣言。 “张教授,我……” “出去,明日将校规全册抄一遍交给我。” 宛晴想解释,可张教授不愿意听,也没时间听。他最讨厌上课被打扰,虽说是赵拒霜生事,可是他却是因着宛晴才来,再者赵拒霜并不是他的学生,他也不好罚他,便只能惩罚宛晴了。如今这些年轻人,因着感情便胡闹,他最是看不惯的。 “是,学生知道了。” 宛晴被张教授毫不留情的打断,便晓得眼下解释无异,只能应了声,低头转身出去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赵拒霜!你到底想干什么?” 宛晴从后门除了教室,便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倒是站在前门的赵拒霜一步不落的跟着她,二人直走到稍稍偏僻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宛晴转身,皱眉瞪着赵拒霜,语气十分不好。 “干什么?自然是守着我的小媳妇儿咯!” 赵拒霜停在宛晴两步远的地方,对于她恶劣的态度也只当做没瞧见,双手插着兜,身子稍稍前倾,笑意满满的回答宛晴的话。 “我不是你的未婚妻,我跟你没关系!我是姜来的女朋友,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宛晴都快被赵拒霜无赖的样子气哭了,双手攥着裙摆,眼里是难忍的泪意。 “宛晴!没有人可以从我的手中夺走我喜欢的东西……姜来也不例外!” 赵拒霜见宛晴可怜见的模样,头一次没有怜惜,而是上前一步伸手掐住了宛晴的细腰,猛地将人扯进了怀里。低头凑到她耳边,极为冷厉的吐出这么句话来。 宛晴身子一抖,从脚底下窜出一阵寒意。这几日的赵拒霜太宽容了,以至于她都快忘了,他骨子里的恶劣本性。强取豪夺,是赵拒霜一贯的行事作风。 “赵拒霜……你休想!” 宛晴僵硬一阵儿,下一瞬就猛地伸手一巴掌扇了过去。不知是赵拒霜没反应过来还是故意不躲,这一巴掌便实实在在的落到了他脸上。力道之大便是宛晴的手都震得发疼。 “赵拒霜!你混蛋!” 即使挨了巴掌,赵拒霜还是没有松手,甚至将宛晴抱得更紧。姜来甫一走近,看到的便是宛晴一脸屈辱得被神色狰狞的男人按在怀中的场景。 宛晴还没反应过来,赵拒霜便松开了她,在抬眼看过去就是姜来和赵拒霜扭打在一起的场面了。 姜来这些天一直陪着宛晴上下学,有时候还会在学校里守着她,自然是晓得赵拒霜的所作所为。这也不是姜来第一次冲赵拒霜动手,可依旧打不过他。 “住手!赵拒霜住手!” 赵拒霜军校出身,身手自是极好的,姜来并不会拳脚功夫,在他手底下没能扛过三招便被掀倒在地。眼瞧着赵拒霜穿着军靴的脚就要重重的踏在姜来的胸膛了,宛晴连忙出声阻止。 “这么弱的男人,你也喜欢?” 赵拒霜看着扑跪在地,将鼻青脸肿的男人紧紧护住的宛晴,心中有些发闷,说话也忍不住带了些嘲讽的语调。 “赵拒霜,我喜欢的人是姜来,只有姜来,永远是姜来!” 宛晴仰头看着赵拒霜,眼睛哭得通红,却没有丝毫屈服的意思。她喜欢的,爱的人从来都是姜来,至于赵拒霜也从来都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大祸害! 赵拒霜闻言,半晌都没有说话,想要踹向姜来的那一脚最终也没有落下来。他只深深的看了宛晴一眼,便转头走了。 …… “姜来,你去休息吧。” 宛晴瞧着坐在她对面和她一起抄校规的姜来有些担心,忍不住开口又劝了他一句。 “明天就要交了,你抄不完。” 姜来面上还带着伤,闻言笑了笑,手上动作未停,并不准备听宛晴的劝。他知道,若是现在不帮她抄完,等她回家,她怕是得抄一晚上。 “可是你受了伤,这几日又很忙,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何苦还要这般折磨自己。” 宛晴揉了揉自己发酸的手腕,瞧着姜来,心疼得很。若说自己被赵拒霜纠缠得快要发疯,那么姜来所受到的痛苦还要比宛晴多些,毕竟一个男人心爱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纠缠,他还没有办法阻止,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挨打要疼得多。 姜来从来没有因为赵拒霜而对宛晴发脾气,他对宛晴和从前一样,甚至将她保护的更周到,只是宛晴明白,姜来平静面容下的天翻地覆。她心疼,却也没办法改变眼下的境况,只能变着法的多心疼姜来一些。 赵拒霜在沪城是别人无法撼动的存在。宛家背景虽不错,却也无力与赵家对抗,宛晴的父亲已经为此事愁了好些日子,而姜家父母尚在外地,如今宛晴姜来二人除了扛着压力互相慰藉便别无他法。好在二人足够相爱,赵拒霜也没有强抢,日子倒也没到绝境。只是今日一过,未来便不可知了…… 宛晴心中思绪万千,面上也带了些愁色,秀气的眉毛微皱,瞧得姜来有些揪心。 “晴晴,别担心我,也别拒绝我……我为你做的太少了,你不嫌弃我的无能,已经是对我的宽宥了。” 姜来绕过书桌,缓缓蹲下身子,仰头瞧着宛晴。温柔的目光落在少女明显瘦了的脸颊,心口发酸,他的无能,让晴晴受了委屈。 “姜来,你不要这样说,我是心疼你……赵拒霜那样的人,又有谁能阻止他,这一切本就不怪你……” 宛晴瞧着姜来隐忍着的泛红的眸子,心中也不是滋味,他们原本可以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的,可偏偏遇上了赵拒霜。 “晴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姜来握住宛晴的手,额头抵在她的膝盖上,这样失意又颓丧的模样,惹得宛晴也红了眼。 …… “晴晴,早上好!” “早上好呀!姜来。” 一大早,姜来就开车到宛家门口等宛晴,这些日子,他一直送宛晴上下学,虽是为了防着赵拒霜,可是时间久了,这也成了二人苦中作乐的小甜蜜了,毕竟从前因着工作和学业,宛晴与姜来倒是少有这样独处的旅程。 “来,将这牛奶喝了。” 宛晴接过姜来递过来的,尚还温热的牛奶,有些无奈。她是不喜欢和牛奶的,平日里在家吃早饭时也是从来不喝牛奶,可自从姜来接她上学开始,宛晴便开始喝牛奶了——没办法,她若是不喝,姜来便一直看着她,也不说话,就那样看到她喝完为止。 姜来倒也不是想要逼着宛晴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只是宛晴的身体不大好,以前看过医生,说是多吃点肉或者多喝些牛奶能增强体质。宛晴不喜荤腥,便是牛奶也不爱喝。姜然没办法,只能采取强制措施。 “好吧……” 宛晴不情不愿的揭了盖子,大口大口喝着牛奶,小脸皱成一团,那模样活像是在往嘴里灌中药。 第一百二十五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嘭!” 宛晴喝完牛奶,姜来正伸手替她擦净唇边的奶渍,车后排便发出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宛晴吓得一跳,姜来扭过头去瞧,只见后排车窗被砸出好大一个窟窿,玻璃碎了一地。 “……莫不是赵拒霜?” 姜来怕砸窗的人还有后手便将宛晴接下车护在身后。宛晴瞧着一地狼藉,有些犹豫的猜测。姜来没有接话,只是将视线移到了街边的一家酒楼,抬眸时便与赵拒霜不明喜怒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果然是他。” 宛晴闻言看过去却只见那人熟悉的背影,依旧挺拔,也依旧……令人讨厌! “无聊。” 宛晴对于赵拒霜这样的小人行径十分不齿,只是也没能面对面的像教训皮孩子似的教训他一顿,只能气恼的撇撇嘴,说出这么句话来。 “晴晴,你瞧……” 姜来打开后车门,准备将碎掉的玻璃清理一下,以免宛晴伤到了自己,只是甫一打开车门,瞧见的便是一个酒坛,上头还绑着本册子。姜来捡起酒坛,将册子取下来,略略翻看几眼,随即一怔,过了会儿又走到宛晴面前将这册子交给她。 “这是……” 宛晴有些不解的接过册子,一翻开就瞧见了上头歪歪扭扭、惨不忍睹的字体,宛晴又将册子拿近了些,细细辨认了好半晌,这才瞧清楚前几行字,刚念出两句,宛晴便反应过来,这竟是她们学校的校规! “这是赵拒霜扔进来,这笔迹想来也是出自他手。” 姜来瞧着宛晴错愕的神情,淡淡的阐述了事实。赵拒霜昨日也替宛晴抄了校规,还早早的守在这里,以这种方式交给她。姜来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说完这句后便也没有说话。 宛晴捧着手中的册子只觉得烫手的很。赵拒霜很少提笔写字,上辈子宛晴都没见过他的笔迹,这也是她头一次知道原来赵拒霜的字是这样的,一笔一画都很幼稚,放在一起都能打架,莫说美感,便是连工整都算不上,只是这本册子又抄写得极为认真,没有一点儿涂改,也没有一个错字。 宛晴是知道赵拒霜有多讨厌读书写字的,赵司令没少因这事请家法。但凡赵拒霜能在读书方面服个软,也不至于被赵司令早早的打发到军校锻炼。只是如今赵拒霜却是为了她抄了整本校规。宛晴并不怀疑这本册子的主人,毕竟赵拒霜身边可找不到字儿写得这么烂的人了。 “我被教授罚抄校规原就是因为他,他抄了这册子也是应该的,只是我用不着他帮我,我有你就够了。” 宛晴虽说有些惊讶,只是对于赵拒霜却实在生不出什么感激之情,毕竟他的恶劣行径可不是抄抄书就能抹去的,更何况宛晴也不准备原谅他。 宛晴毫不犹豫的将手中的册子一把塞在了酒楼门口的石狮子嘴里,转身走到姜来身边抱住了他的胳膊,撒娇似的来回晃了晃。她在意的只有姜来,姜来高兴她就高兴。 “晴晴,我对你不够好。” 姜来伸手摸了摸宛晴的小脑袋,嘴角带着些苦笑,眼里的落寞情绪挡都挡不住。 他从前觉得赵拒霜之所以纠缠宛晴,只是因为他一时兴起,至于感情是一点都没有的,只要他和宛晴能坚定的拒绝,时间长了赵拒霜没了兴趣,一切也就结束了。所以姜来对于赵拒霜的所作所为虽然苦恼,却不会有动摇和担忧的心思。 只是今天他却忽然明白了,赵拒霜或许也是喜欢宛晴的。其实他早该明白的,赵拒霜那样的人,要是想要得到一个女人,多的是法子弄到手,又何必自己亲自花时间纠缠,被人一次又一次拒绝还不计较。能被他如此对待的也只有他喜欢的人了。 姜来想得越是明白,心中便越不是滋味儿。他的身份地位不如赵拒霜,相貌不如赵拒霜,能力也不如赵拒霜,打不过他,斗不过他,唯一能胜过他的便是对宛晴的一颗真心,可如今便是连最后的一丝优势都失去了。 姜来相信宛晴对自己的情意,可是他无法原谅这般无能的自己。宛晴是个极好的女孩,她其实理应被更优秀的男人放在心上,而不是自己这样一个废物…… “姜来!你是最好的,你从来都是最好的!我只喜欢你,只爱你……姜来,不要乱想。” 宛晴知道,姜来这段时日承受太多压力了,赵拒霜在刻意的摧毁姜来的自信。赵拒霜对她越好,姜来便被伤得越深,宛晴知道,所以她才要给姜来足够的底气和自信。 “姜来,我们结婚吧!” 宛晴拉着姜来的手,稍稍从姜来的怀中退出来些,仰头瞧着垂眸的姜来,眼里亮晶晶的,有细碎的笑意。 “晴晴?你!……晴晴,你还太小,不要冲动,或许你会遇到……” 姜来闻言,一瞬间有些发懵,脑子里似有烟花炸裂,那样浓烈的喜悦几乎将他湮没,好半晌,才哑着嗓子艰难的说出这样违心的话。他有好几次吐字的间隙想要顺着宛晴的话答应下来,可是心中又在纠结着,晴晴还小,万一以后后悔了怎么办?万一以后遇到了更好的人怎么办?他忍心晴晴错过么?他不忍心!可他又忍心错过晴晴?他……也不忍心。 到底是理智拉回了胸膛中滔天的情感,最后,姜来还是说了出来,给宛晴一个思考和选择的机会。姜来一边说着,神情虽尚且平静,可胸膛却忍不住剧烈的起伏,宛晴离他极近,甚至能感觉到姜来屏住了呼吸,好像要将自己憋死,这样的紧张让宛晴有些心疼。 姜来从来都是温柔的,像是清风明月,即使有非凡的力量可落到人的眼里身上都是温柔的力道。清风明月是大家的,但姜来只是宛晴的。 “姜来,我只要你,我只想嫁给你,也只会嫁给你。” “姜来,错过你,我才会后悔一辈子。” “姜来,我们结婚吧!” 宛晴双臂攀上姜来的脖子,也不管街上来往的人群,只自顾自的踮了脚,将唇印在了姜来的唇上,吻一下,说一句,那样的亲昵姿态,让姜来溃不成军。 “晴晴,嫁给我吧!” 姜来搂住宛晴的腰,将人抱得死紧,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想宛晴求了婚。 “好。” 第一百二十六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爸,我想跟姜来结婚。” 宛晴一家正在吃晚饭,只是因着这些时日以来赵拒霜的打压,宛父工作上遇到了不少难处,虽晓得是谁使了坏,可偏偏又不能将那人怎么样,时时的焦虑和压力导致他这一月多的时间都是现在这般愁眉不展,食不下咽的模样。 宛母因着担心丈夫也没好过到哪儿去,宛晴就更不必说了,这些时日肉眼可见的瘦了许多。故此虽说晚饭已经摆上桌子好一会儿了,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宛晴捱不住这样沉默的气氛,便开口说了昨日同姜来的约定。 “什么?” 宛父忽的听见宛晴来了这么一句,一时有些发愣。 “爸,我说我要和姜来结婚。” 宛晴的语气更平静了一些,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也好,只是……怕是不能大办了。” 宛父沉默半晌,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终是同意了宛晴的要求。宛父知道赵拒霜这些时日以来对宛晴的纠缠不休,也知道两个孩子受了委屈。姜来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也值得宛晴托付终身。两家原是想着等宛晴毕业再让二人结婚的,如今看来倒是要提前了。 宛父不知道赵拒霜对宛晴究竟有多执着,只是想着宛晴嫁做人妇了,依着赵拒霜那样的性子,也该放手了,所以让宛晴和姜来结婚也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还能就此摆脱赵拒霜,只是这婚礼怕是不好大办了,毕竟赵拒霜的身份摆在哪里,谁又敢真的光明正大的甩他脸子,搞不好当场抢婚也说不定。 “谢谢爸……,我知道,没关系……” 宛晴并不是任性的孩子,她也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宛父已经为她承受了太多压力了,她不想在这件事上让他为难,总之她能和姜来在一起就够了。 …… “晴晴……,你瞧……” 方慧挽着宛晴正走到楼梯口便瞧见了靠在墙角的赵拒霜,下意识的拉了拉有些心不在焉的宛晴,小声提醒。 “宛晴,你过来。” 宛晴闻言看过去的时候,赵拒霜也刚好抬头,他眸色沉沉,未见怒气只平静的开口,唤宛晴过去。 “慧慧,你先走吧。” 宛晴想着自己和姜来的婚事,也得寻个时机跟赵拒霜做个了断才是,若是他真的不再打扰,那也算是好事。故此她便让方慧先离开,自己且留下,跟赵拒霜说清楚。 “晴晴,你……好吧。” 方慧担心宛晴的安慰,只是瞧着宛晴坚定的神色,和赵拒霜那边传来的威压,到底是受不住,只能答应了宛晴的话,一个人先离开。 “有什么事么?” 宛晴垂着眼,视线落在二人中间的空地处,主动开口问了句。自从上次赵拒霜砸了车撞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宛晴的学校了,今天见着他来,宛晴还真猜不准他是为了什么。 “你要和姜来结婚了?” 赵拒霜手中夹着根烟,望着宛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红了眼睛。他知道宛晴不喜欢自己,甚至对于他的追求也只是当做纠缠,她厌恶他,赵拒霜从见她第一眼就知道。只是他没办法因为宛晴的厌恶就错过她,他喜欢宛晴,二十多年来唯一一次的喜欢。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委屈自己,可他也不想委屈宛晴。 上次赵拒霜动手打了姜来,他打完了也没后悔,只是他心里发怵,因为他惹宛晴生气了,她那日冲他说了那样决绝的话,赵拒霜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宛晴道歉——赵拒霜自打生下来,就从未对人道过歉,也没有谁能受得起他一句认真的道歉。所以他躲着她,怕宛晴见着他便更讨厌他了,竟是选择暗戳戳的躲着。哪里能想到,赵拒霜再次出现在宛晴面前,却是因为她要和姜来结婚了。 “是,我要和姜来结婚了。” 宛晴抬眸看向赵拒霜,一字一顿,极为认真的对着他说下这一番话,像是平淡的叙述,又像是毫不留情的拒绝,总之打得赵拒霜脑中嗡鸣,不知作何反应。 “晴晴,对不起,我以后保证不对姜来动手了。” “……你能不能不要和他结婚?” 宛晴听着赵拒霜好半晌才憋出来的一句话,正觉得莫名其妙呢,便又听见他哽咽着嗓音说出后头一句。 宛晴这才仔细看了赵拒霜一眼。他似乎这几日过的不好,憔悴了许多,没有了往日嚣张的混劲儿,红着眼眶的样子反而多了几分软弱,下巴覆了一层青色胡须,显得有些邋遢,便是连身上的衣服都皱皱巴巴的,宛晴好不怀疑,再靠近一些,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儿了。 这样的模样又让宛晴想起了上辈子,照片里的他,虽然那时候赵拒霜形容比现在要狼狈的多,可断没有如今这样小心翼翼的眼神,有的只是狼一般的无情又阴狠。宛晴看了他一阵儿,虽有些感慨,却没有同情。 “不能,嫁给姜来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也是我上辈子就注定的事。” 宛晴撇开眼,不去看赵拒霜,只是口中的话没有软和半分。若是她来同情赵拒霜,那么又有谁来心疼上辈子的姜来? “晴晴……,你嫁给他,便是连一场婚礼都没有!你甘心么?嫁给这样一个这样的孬种!” 赵拒霜虽说一直没有露面,可是关于宛晴的消息他是打听的一清二楚,往日的纠缠从没有断过,只是被他藏在暗处而已。 所以他知道宛晴要和姜来结婚的事,更知道姜来和宛晴连婚礼都不打算举办。他喜欢的女人,竟然连一场婚礼都都不能拥有! “够了!赵拒霜,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我和姜来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若不是你,我又如何会受此委屈?” 宛晴听不得赵拒霜对姜来的辱骂,想也不想的便反驳了回去,便是连一直以来的压抑和愤恨都通通骂了出来。 “晴晴……我……,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晴晴,即使是迫于我的压力,可是……他姜来也没有在我面前正大光明的抗争……他默认了,他默认了不办婚礼!他默认了让你受委屈!” “晴晴,不应该的,不应该的……你不应该受这样的委屈……” “姜来就是个孬种!他不敢跟我争,便让你委曲求全!晴晴,他配不上你!” “我尚未使出什么手段,他便不战而退……这怎么行?晴晴,你不能嫁给他……” 赵拒霜握住宛晴的肩,一直不断地劝着,不断地同宛晴讲道理,越说眼睛越红,嗓子也越来越哑,最后竟是止不住的哽咽。 第一百二十七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宛晴从未见他哭过,哪怕上辈子她指着他的鼻子毫不留情的唾骂他、侮辱他、诅咒他,他都没哭过。 “赵拒霜,我只想嫁给姜来,你这样的身份地位,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必苦苦纠缠我?” 宛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是被赵拒霜的情绪所影响,只觉得胸口发闷,想赶紧离开。 “……那为什么,我想要你,你却要嫁给别人!” 赵拒霜被宛晴的话刺激到了,心口发涩,是止不住的委屈。他想要的人只有宛晴一个,可是却得不到,还要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别的男人。 “我和你从来都没有缘分,也没有可能在一起。” 宛晴也知道是自己失言,可是也想不到什么来将话圆回去,只能干巴巴的丢下这么一句。反正世间所有没有结果的感情都可以用‘缘分二字’解释就是了。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好自为之吧。” 宛晴见赵拒霜不言不语的,神情有些颓丧,也不想在此处多待,只匆忙告辞,便要离开。 “等等!……我送你……” 宛晴正转身欲走,便被赵拒霜一把拉住了胳膊。宛晴没有甩开,便听见身后赵拒霜有些蔫儿巴的声音。 “……好。” 宛晴没有拒绝,说不清为什么,可能多少有些不忍心。微微点头,算是同意了赵拒霜的做法。 赵拒霜闻言,轻轻呼出一口气,收回了手,稍稍落后宛晴半步,跟在她身后侧,活像个仆人。 …… 约莫过了一个月,宛晴终于还是和姜来结婚了。没有办婚礼,只是领了证。赵拒霜知晓此事,却没有闹出什么事端,自从上次在学校见过宛晴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不只是宛晴没见过他,便是沪城内都许久没有他的身影了。 只不过宛晴倒是没注意此事,毕竟赵拒霜不来打扰她和姜来,她也乐得自在。 “姜来,吃饭啦!” 宛晴收拾好桌子,又摆上饭菜,便唤了客厅的姜来过来吃饭。宛晴与姜来结婚后便在住进了姜来之前的房子,姜家父母不在沪城,这房子只有姜来一个人住,宛晴搬进来倒也自在。 “今天的饭菜好丰盛,晴晴可有累到?……这些事以后就交给顾嫂来做吧……” 姜来瞧着桌上摆的满满的饭菜,先是开心,之后又开始心疼起宛晴了。自从宛晴嫁给他便开始操持家务,还要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姜来很是过意不去。 “没事,我也不是天天做这些,这些日子你工作忙,我想着多做几个菜,给你好好补补身体。” 宛晴笑着给姜来盛了一碗骨头汤,倒是不觉得辛苦。她如今还在上学,家务和饭菜也不常做,家中有佣人,她谈不上辛苦。 姜来瞧着宛晴的笑脸,想到待会儿自己要同她说的事,一时心中颇不是滋味。 “姜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饭吃了一半,宛晴忽的开口询问。倒不是别的,只是姜来今天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一顿饭还没吃完就走神好几次了,宛晴想不注意都难。姜来的性格宛晴是了解的,眼下这模样分明是有心事。 “晴晴,我……报社想派我去前线……” 姜来听宛晴问出口,也不再隐瞒,只放下碗筷,瞧着宛晴很是郑重的回答。其实这事情,社长早就跟他说过了,只是他想着他与宛晴才新婚,眼下说这事显然不合适,所以硬是拖到了现在。 “啪!” 姜来话音未落,宛晴便失手摔了碗,清脆的瓷器破裂声在客厅响起,激得人心神一颤。 “晴晴!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姜来也没想到向来沉稳的宛晴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一时也吓到了,急忙推开椅子,两步走到宛晴面前,将裙子下露出的小腿从碎瓷片的残渣中挪出来,细细查看着。 那碗就摔在宛晴脚边,炸裂的瓷片将她的小腿划出一道红痕,虽说不深,可也划开了皮肤,渗出血来。 “晴晴,你坐着别动,我给你包扎一下。” 姜来瞧着尚未回过神来的宛晴,一时也顾不上别的,只能先给她处理一下伤口。 宛晴并没有说话,甚至眼神都没有落到姜来身上,只是望着虚空,有些难言的懊丧。 姜来方才说,他要去前线。上一世姜来也说过同样的话,甚至语气语调都与如今无异,可是宛晴知道,这是不一样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上辈子宛晴一直以为,姜来去前线做战地记者,以至于后来落得那样的下场是因为赵拒霜的逼迫威胁,她自然而然的就将所有仇恨和怨愤都归结在赵拒霜的身上,甚至狠了他好多年,一直到这辈子仍然恨着他。 可是她现在却有些怀疑,她是不是一直以来恨错了人。这辈子她与赵拒霜的接触要比上辈子多,许是因为重来一世,心性要比上辈子成熟许多,不再是那个一点就着的幼稚姑娘了,所以对待赵拒霜的时候,能看清的就上辈子要多。 这些时日以来,宛晴也晓得,虽然赵拒霜没少犯浑,可却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从不屑于背地里阴人。他那样嚣张,报复别人的时候从不藏着掖着,反而还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往开了宣扬。 通过报社社长把姜来派到前线,再耍手段害他性命这样的事确实不像赵拒霜的作风,与此相比,宛晴到相信,赵拒霜会选择直接一枪打死姜来。况且她最后一次见赵拒霜,她也感觉到了,赵拒霜妥协了,不管是决定不再喜欢她,还是承认自己输了,无论是哪一种,宛晴都确定的是,赵拒霜已经不会再来纠缠自己了,既是如此他便更没有理由来害姜来。 再者说,赵拒霜是清楚宛晴要和姜来结婚的,只要他想阻拦,那么她和姜来怎么都是结不了婚的,可如今她和姜来已然成了夫妻,这便说明赵拒霜确实是没准备再插手她的事了。 宛晴心中百转千回,越想越觉得,上辈子的事有些蹊跷,可是她却找不到任何证据来证明自己的猜想,她回不去了,眼下已经是这辈子的事了,她又如何去探究,说不定或许上辈子确实是赵拒霜害了姜来,这辈子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影响而让赵拒霜改变了想法? 宛晴想了想又将这个想法否定了。她倒是没注意,自己一直在为赵拒霜开脱。 第一百二十八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晴晴,还有没有伤到别的地方?” 姜来替宛晴处理好腿上的伤,瞧着宛晴一直没什么反应,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别的伤口,便有些焦急的询问。 “……姜来,你想去吗?” 宛晴被姜来的话拉回神志,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便紧接着问了这么句话。说到底方才的一切只是她的猜测而已,事情到底是怎样的的还得姜来自己说清楚。 “晴晴……” 姜来闻言只愣愣的唤了声宛晴的名字便没了声响。他是想去的,很想去。他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如今国难当头,他又如何能置之度外。虽说他不能同那些热血战士一般与敌人拼杀,可他是个记者,他可以将这些爱国志士的一言一行记录下来,将那些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英雄的面容记录下来,而这些照片和报纸将会成为唤起亿万万人保家卫国之心的惊雷。 姜来很想去前线做战地记者,只是他又很愧疚。他与之前不一样了,他不再是一个人,他如今有了宛晴,有了自己的妻子。姜来知晓此行凶险难料,或许这一去便再没有机会活着回来,若是他死了,宛晴又该如何?姜来不敢想,也不愿去想。所以,此时此刻宛晴问他,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宛晴太了解姜来了,以至于他就算是不说话,宛晴也晓得他的意思。姜来是想去的,这件事或许宛晴上辈子就清楚了。 说起来也好笑,宛晴想到上辈子自己苦苦哀求姜来不要去前线的场面,那时候她哭得那样惨,抱着他撒娇耍赖,甚至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都用出来了,可姜来最后还是上了战场。将来是个有志向有抱负的人,宛晴很清楚,他绝不会甘心在报社做一辈子的小记者,更不愿意一天到晚报道一些艳事娱情,此次去前线,怕是他盼了很久的事情了。 “先吃饭吧。” 宛晴不想再同姜来说这件事。想明白了姜来一直以来的心思,宛晴便忍不住想到赵拒霜。是她的自私、逃避、偏见将他当做敌人,狠了他那么多年,如今论起来倒是自己对不住他了。 “好。” 姜来没有说什么,对于去前线的事也绝口不提,只又将地上的碎玻璃清扫干净,重新给宛晴盛了饭,应下宛晴的要求好好吃了晚饭。 …… 宛晴躺在床上有些睡不着,在姜来的怀里扭了扭身子,侧过身子,背对着姜来,瞧着窗户外头漏出的一半月光出神。 自从晚饭开始,姜来便再也没提去前线的事,待她也如平日一般温柔体贴,既没有因为愧疚而格外怜惜,也没有因为起了争执而冷淡,一切就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越是这样,宛晴便越是不自在。她知道,姜来这是为了自己在隐忍,他爱她所以舍不得让她忧心,只是自己瞒着心思,再寻着机会偷偷溜走罢了。倒不是宛晴瞎猜,毕竟上辈子姜来便是这样做的,以至于姜来都走了,她都还被蒙在鼓里。 “姜来,你睡了么?” 姜来的胸膛贴着宛晴的背,那样凌乱的心跳,哪里像是睡着的人。 “还没,晴晴睡不着么?要不要我给你讲故事?” 姜来将圈在宛晴腰身上的手紧了紧,微微压着嗓音,温声哄着宛晴。宛晴这些日子的睡眠不大好,总是难以入睡。姜来同她结婚之后,便一直有哄她入睡的习惯。有时是为她讲故事,有时是为她按摩脑袋,总之每次效果还是不错的。 “不用了……姜来,你要是……要是想去前线的话,你就去吧……” 宛晴转过身子,面向姜来,黑暗中她瞧不清姜来的脸,只是他一双眸子映着月光有点点光彩。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好不容易将这一句话磕磕绊绊的说出口便再也忍受不住,猛地将脸埋进姜来怀里,哭出声来。 “晴晴,晴晴别哭……是我不好……是我辜负了你……” 姜来没想到宛晴会同意他去前线,忽的听见这么一句话,有一瞬间他是开心的,只是宛晴一哭,他又立马心疼起来,那点子开心也消散的干干净净。 宛晴听着姜来的话哭得更狠了些,他这么说,就是铁了心的要去前线了!什么叫‘辜负了她’?将她一人丢在沪城,自己去那样危险的地方便是辜负了她! 宛晴是打心底里不愿意姜来离开,可是她又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与其如此还不如遂了他的愿,让他去就是了。宛晴知道,自己是他的妻子,她应该支持他的。 想到此处,宛晴便也强忍了泪意,只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泣,倒是比先前平静多了。 “姜来,我支持你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和追求,只是……只是你也要顾及我,顾及爸妈,你要去前线我不拦你,可是你也要平安回来……你要知道,你若是有什么事,我活不了!” 宛晴之所以哭,也是因为担心姜来的安全,毕竟上辈子那样的惨,她实在禁不住她的姜来又一次落得那样的下场。宛晴没办阻止他,也没办法陪着他,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叮嘱他,让他好好保护自己。 “晴晴,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还有你,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姜来抚着宛晴的头发,神色愈加温柔。他知道宛晴并不是任性霸道的人,她太担心他的,想要留住他。姜来因为明白宛晴所以更加愧疚,他一定要平安回来,他和宛晴还有一辈子的时光要共同走过,他不会抛下她一个人。 宛晴听着姜来的保证便也不再多问,方才哭得累了,眼下又被姜来轻柔的按着脑袋,约莫过了一刻钟,她便沉沉睡去了。 姜来轻轻地替宛晴拨开黏在颊边的黑发,爱怜的抹去了她眼角的泪痕,末了微微撑起身子,在宛晴唇上落下一吻,这才笑了笑,躺下睡了。 …… 姜来是在初秋离开沪城,出发去往前线的。因着这一次宛晴没有阻止姜来,姜来便也不必偷偷溜走,所以她也能去送一送姜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姜来还未上车,宛晴便与他候在站台,趁火车还未进站时说上一会儿话。 “晴晴,我到了那边会给你写信的,你也能看见我的报道。” 姜来握着宛晴冷冰冰的手,语气有些不忍。他不知道战争何时结束,更不知道自己将来如何,唯一清楚的便是自己的肩上的职责和心里的爱人。他不怕战火无情更不怕死亡,只是他还是想活着回来,因为只有活着才能与宛晴有个未来。 “姜来,我从来没有对你提过什么要求,更没有求过你,可是现在我要求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来,我求你为了我好好保护自己,不要涉险。” 宛晴上辈子没有机会送姜来离开,只是眼下却明白了,原来亲自看着他离开竟要比他不告而别更令人崩溃。宛晴原是不想哭的,她一哭姜来就会担心,可是这句话一说完,她便忍不住了,眼中的泪不听使唤的簌簌往下落,瞧着凄惨极了。 “……晴晴,你莫哭……我会回来的……” 姜来伸手抹去宛晴面上的眼泪,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可是眼下瞧着她的样子,又瞧瞧眼下光景便又哽在了喉头,只能笨拙的哄着她,让她少哭些。姜来甚至都不能说一句‘等我回来’,他猜不到后来的事,更不敢叫宛晴等他,万一自己要是丢了性命,岂不是白白叫宛晴辜负了大好年华?所以他犹豫了片刻,终是咽下了那句‘等我回来’,改成了‘我会回来’,这是他对宛晴的保证,更是他自己的愿望。 “晴晴,我得走了……” 姜来拥着宛晴,瞧着已经进站的火车,强忍着哽咽,跟宛晴说了句。 “姜来,我舍不得你!” 宛晴在听见汽笛声的那一刻就后悔了,她不愿意!她从来都不愿意姜来去前线,她明明只想和姜来平平安安的当一辈子夫妻而已!宛晴抱着姜来的手臂猛地收紧,似乎真的是要将他强行留下来。 “姜来,不要走好不好……” 宛晴毫无形象的窝在姜来怀里痛哭,像个疯子一般,死抱着姜来不撒手。粗哑的嗓子还在不住的哀求,哪怕站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她也恍若未觉。 “……晴晴!我得走了……” 姜来眼中也落下泪来,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到宛晴的头顶,温热的水渍浸在头皮上,其中的苦涩像是透过头皮直接流进了宛晴心里。那样的苦,让她前十几年尝过的甜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姜来耳边是列车员的催促,他再不能多留。宛晴还是没有撒手,姜来只能咬牙,硬生生的掰开了宛晴的死死扣住自己腰身的手,转身便上了车,直到火车远去,都没有再同宛晴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再看她一眼。 宛晴看着冒着蒸汽,渐行渐远的火车,停了哭喊。犹自站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她还是伤心,比刚才更伤心,只是哭不出来。姜来还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恨不得将此生的泪都流完,她哭喊、哀求、发疯,简直像是失了心智。可是眼下面对人去楼空的事实,她便哭不出来了。 她的眼泪并不能将姜来拦住,也不能保佑姜来在战场上平安。她的眼泪只能表达她心中的一些苦闷,可是这些痛苦滋味并不是哭一哭就能解决的。宛晴忽然有些怕了,她怕之后的每一天,这样漫长的一天,她竟只能通过思念来生活。有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都要陷入无尽的担忧与期盼中,那样煎熬的日子,像是钝刀割肉,一刀一刀切割着她整个人。让她受尽无数的痛苦,却又让她苟延残喘的活着。 …… 宛晴不知道那天她是怎么回来的,只是后来她便开始了她所料想的日子。从前姜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姜来变成了她生活的所有。 虽说宛晴该干的事一件都没落下,她还是在上学,也还是在生活,甚至连饭都没少吃一顿,可是没有人会觉得她过得好,也没有人觉得她是个正常人。 宛晴规规矩矩的做好每一件事,可是她的心思早就随着姜来去了前线,留在沪城的宛晴不过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好在姜来每个月会给报社发送一份电报,用来传递前线的战况,而每份电报的末尾又总会附上‘平安’二字,就是这两个字支撑着宛晴如今的生活。 姜来也会给宛晴写信,只是这信传递得很是艰难,有时候几个月都等不到一封,姜来已经走了两年,宛晴收到的信拢共也只有三封,一共二十五张信纸,三万零八百五十七个字,宛晴翻来覆去的不知读了多少遍,如今不用看也能背下来了,可是姜来还是没有回来,甚至前线的战事也未停过。 宛晴也给姜来写信,起初是一周一封,只是她寄出去的信很少能送到姜来手里,甚至姜来的确切位置宛晴都不清楚,每次寄信,宛晴填的地址也只能填到姜来所在地周围的地方,只盼着他在那处停留的时候能收到,至于姜来究竟在哪片土地上拼命,宛晴根本不知道。 这样的日子宛晴过了两年,如今是第三个年头。 宛晴坐在从前她常与姜来闲逛的公园长椅上,瞧着漫天飘飞的柳絮,心中是有些高兴的。毕竟在上辈子,姜来便是在这样的时节回来的。上辈子姜来在战场待了三年才回到沪城,虽说这辈子许多事情都变了,可是时间点却没发生过什么变动,如果是这样的话,姜来应该马上就要回来了。 可是宛晴面上还未扯出笑意,脑海中便浮现出姜来上辈子满身是血被送到医院的场景,一时间白了脸。宛晴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可怖的场面,可是眼下却猛然发现,其实她从没忘记过,只是这辈子的美好时光让她有些忘乎所以,暂时压下了从前的痛苦经历。可随着姜来去了战场,宛晴便时不时的会想起上辈子的事,晚上更是噩梦连连,整夜不得安歇。 宛晴想姜来回到身边,可却不想他以上辈子的方式回来。那样的痛苦,她再也承受不了第二次。 第一百三十章 - 长生典当密录 - 意南瓶 宛晴到底是等到姜来了。这次还是在医院,只不过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的人变成了赵拒霜。 “晴晴。” 赵拒霜瞎了一只眼,右手也少了半截。昔日俊朗的脸上横亘着大大小小的伤疤,有些结了痂,有些还冒着血色。瞧着宛晴走进来,他忍不住笑了笑,喊了她一声,像是初见问好一般,还有些局促不安。 “你……赵拒霜,谢谢你……” 宛晴在进病房之前,就同姜来见过了。姜来说赵拒霜是为了救他才被炸伤的。宛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好像早料到了这结果,又好像这事出乎意料。可是不管怎么样,她是真的感谢赵拒霜,若不是他舍身相救,姜来怕是要重蹈覆辙。 “嗯,我收下你的谢谢。” 赵拒霜没有说什么‘不用谢’,更没有挟恩图报,只是十分自然的应下了宛晴的道谢。赵拒霜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他救下姜也只是因为他的妻子是宛晴。 他做不出威胁宛晴改嫁的事,也配不上宛晴,只是她的一句谢谢,他赵拒霜还是受得起的。 宛晴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赵拒霜,忽的就落了泪。她真的欠他太多了,从前欠他千般好,如今欠他一生。这是赵拒霜,不是别人,这样骄傲的一个男人,却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她懂赵拒霜的意思,他救了姜来,又收下了她的道谢,这一来一回便是报恩了。他在说,宛晴不欠赵拒霜什么。 宛晴忽然很惶恐,不是别的,而是她发现自己在心疼赵拒霜。是心疼而不是同情。 …… 这一辈子的宛晴还是没能和姜来走到最后。 在姜来回来的半个月后,宛晴和姜来离婚了,是宛晴提出来的。 不是宛晴不爱姜来了,更不是姜来厌倦了宛晴,而是宛晴实在没办法放任赵拒霜以如今的样子过完一生。 宛晴没办法克服心中的愧疚和煎熬,所以她和姜来离婚了,她选择了陪伴赵拒霜,照顾赵拒霜下半辈子。 姜来也没有阻拦,许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宛晴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姜来很是平静的就答应了。姜来没有问宛晴原因,宛晴也没有问姜来原因。 二人都很清楚,赵拒霜早就成了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一道高坎了,无论是宛晴还是姜来都没办法对他视而不见,所以两个人选择了分开。 赵拒霜对于宛晴的做法既没有表现的很欣喜,也没有很冷淡,只是平平静静,面带微笑的接受了。他知道自己的做法很不堪,只是他太想得到宛晴了。他赌上性命也只不过是为了换一个宛晴动心的机会。 好在这辈子,三个人的结局还算过得去。 姜来后来离开了沪城,也娶妻生子了,而宛晴和赵拒霜则是相伴到老。 三个人都有些遗憾埋在心里,只是岁月太过漫长,总不能一直揪着过去不放,他们都在努力生活,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 …… 长生当铺 破晓的结局就没那么好了。破晓在当铺里足足守了四百多年,才堪堪凑足了一副完整的身子,拿来复活清心。 复活的过程除了辛苦了些,倒也没出什么岔子。破晓瞧着面前一如往昔的男人,别提多开心了,整日整日的围着清心,拽都拽不走。 清心虽被复活,可前尘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起初破晓是有些遗憾的,只不过想到清心忘记她的同时,也忘记了那个小妖精,她就觉得没什么了。总归如今他人在自己身边,又不谙世事,迟早是要喜欢上自己的。 破晓前几日还在想着关掉当铺,带着清心和银耳找个幽静安宁的地方安家,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毕竟清心活过来了,她又损耗了不少修为,再待下去怕是不安全了。 只是破晓还未来得及离开,清心那处便出了岔子。 清心跟破晓说要离开当铺。 破晓问他为什么 他说他有喜欢的女子了,要去寻她。 破晓听了他的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动了动唇,却没说出什么,倒是一旁的银耳上前给了清心一拳,将他掀翻在地上。 见了血,破晓才回神儿。破晓没说别的,只是让清心将那女人带来,她要见一见,然后再考虑要不要放她走。 那日,破晓背着清心哭了好久,哭得撕心裂肺,又惶惑无助。除了满心的酸涩,再察觉不出别的情绪。 第二日,破晓便如愿见到了那个女人。长得清丽出尘,温婉动人,和破晓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女子。 那样熟悉的容貌和言行举止,让破晓恨红了眼,这女人竟与千年之前让清心破戒杀生的妖精长得一模一样。长相丝毫未变的男女站在一处的场景,让破晓受了不小的刺激。她从不是个好性子的人,当即就动了手,只是却被清心生生拦下了。 破晓修为损耗的厉害,如今还没有银耳顶事,清心虽说没了记忆,可是被修复完整的神识,却留着施法的本能,破晓对女人使出的杀招自是未能起上丁点儿作用。 …… 清心还是走了,带着那个女人毫不犹豫的走了。 破晓瞧着二人携手离开的背影,才晓得原来有些事真的无法勉强。就像那些来到她这里交易的客人,每个人都抱着改变结局的想法来的,可无一不是身死魂消。没有一个人能得偿所愿,可笑她见了这么多,却还觉得她可以。 破晓没有拦他们,也没有能力拦住他们,只能放他们离开了。这么多年的念念不忘,这么多年的好,在清心那处除了能换来一句谢谢,便什么也不是了。 破晓觉得不值,可也没办法埋怨,毕竟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做的,既是心甘情愿又怎能怨天尤人。 …… 破晓的结局不好。 清心走后没多久,破晓因着心绪悲郁,修为开始溃散,约莫三日便可以散掉近百年修为。银耳瞧着心中焦急,却没什么办法。 破晓瞧着与往常无异,银耳开解劝慰的话她也会听,且听的认真,听完还会点头应和。银耳为她熬制的极苦的汤药,她也会一滴不剩的喝下去,有时候银耳忙不过来,她还会自己熬药喝,只是修为溃散的症状不但没有恢复,甚至还愈演愈烈。如今竟是连维持人形都困难。 银耳瞧着窝在塌上,小小一团的黑猫,漆黑的瞳孔泛起了水光,一只活了将近三千年的妖精,竟然连沦落到连化形都艰难的地步!普天之下也唯有破晓这般傻了。 …… 勉强拖了三个月,破晓终是撑不住了。 长生当铺关门了。银耳和破晓也不知所踪。 只是某座小城的街头巷尾多了两只黑猫,一只长着一对儿白耳朵,一只额上有一撮白毛。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