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海边,凉风习习。远处的海鸥清脆的鸣叫着,像在试探着什么。沙滩上,三三两两的人并肩走着。世界仿佛停留在这里,幸福,宁静。 海潮翻卷,夕阳的余辉洒过半个海滩,连同一个清瘦的身影。 海边站着一个少女,穿一条白色裙子,裙子不长,只到膝盖。披肩长发上,没有什么装饰品,年轻、姣好的脸庞上,游绕着些许成长的幼稚。不曾修过的青眉下,一双清袅而略带忧郁的眼眸,静望着无垠的大海。 海风吹过,几缕发丝在风中绵绵地飘洒着。身后飘扬的裙带,飞舞的裙角,一切都是安静的。 安静。 一声小孩的哭喊突兀而至,毫无预兆的炸毁了这安静的一切,惊醒了沉浸的人们,惊醒了少女。她循声望去,不远处一个约莫三岁大小的女孩正坐在沙滩上放声大哭。人们起先都看了过去,不多时,又移开视线,回到起初的沉溺中去。 她走过去,蹲下来。打量那张被眼泪冲刷的黑一道白一道的小脸,只差横着也划几道,就成一围棋盘了。那孩子停住了哭声,瞪圆眼睛看她,却不忘断断续续抽泣着,下巴上沾着的一小块儿沙土随着抽泣一抖一抖的。 “嘿,小家伙,怎么了?”少女轻声问道。 那孩子被一问,倒似想起了什么,又大哭起来。少女疑惑地上下看看她,这才发现她的小手指被一只蟹钳夹住了。少女急忙将她抱起,跑到海边,抓着她的胳膊伸进海里。不一会儿,那只螃蟹便撒钳而去。那孩子再次停住了哭声,只是扁着嘴抠弄被夹红的手指。 “疼吗?”少女轻声问。 “疼。”那小孩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果然是孩子,少女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掏出一颗巧克力在她眼前晃了晃,“有好吃的,想不想吃?” 小孩喜悦地用力点点头,眼巴巴地望着少女剥开包着巧克力的金箔外壳,她便伸起手来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 这样,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那小孩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张小嘴忙得不行,下巴上沾着的小块沙土也随着嘴巴一上一下地动。少女看得出神,仿佛想起了什么,眸里闪过一丝歆羡,眼眶也即盈润起来。 一个并不友善的声音再次打破了这份宁静。 “谁叫你到处乱跑的,我不是叫你原地呆着的吗!瞧你这脸是怎么搞的,这么脏!” 少女站起身,见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将小孩抱了起来。她身材窈窕,气质庸俗。头发是烫染过的红色,浓密的挂在头上,像个蒲团。脸上脂粉过剩,光的像一张油画。柳叶眉画得生动,不入云鬓却在肌肉抽动的脸上四处斑驳。她神情自然,仿佛整个沙滩都是她的卧室,孩子更是她的私有物,任她挥斥方遒。 初识(2)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那孩子顿时撅起嘴半哭半泣起来,委屈之意,溢于言表。女人瞟一眼少女,没好气道:“这么大的人了,欺负小孩,你还要不要脸哪!” 少女愣了一下,“我没……” “你没?”女人的声音立刻横跨了一个八度,指着泪迹斑斑的小孩似铁证如山道:“那这孩子怎么哭成这样!先前好好的,我不过就走开了一会儿,回来你就把孩子拐这儿了不说,还哭成这样,不是你难道是我啊!” 这时,渐渐有了一些围观的人,女人便得起意来,“说呀,不是你是谁啊,难不成我还冤枉了你!这海边儿上这么多人,我怎么谁也不冤,偏就冤了你呀!” “怎么,不说话了?别以为你不说话大家伙就会同情你!告诉你,我就不待见人装这么一副可怜样,好像别人都欺负你似的!” ……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像一个千层饼。时髦女人声音愈高了,恨不能拥有一个扩音器。 少女像是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又好像穿过眼前的一切,瞭望着远方,只是始终没有再说话。 女人似乎也渐渐的没有了热情,暂时又恢复了些安静。那孩子停止了咀嚼,在母亲怀里睁圆了眼睛环看四周。她举起手中的半块巧克力,在母亲眼前晃道:“妈妈——” 女人在那一刻又重温了先时的热情,神情激昂道:“妈妈不是告诉过你吗,不要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哎呦——多不卫生,别吃了!”女人急忙打掉小孩手中剩余的半块巧克力,像是及时消灭了一群细菌一样,面有神色地抱着孩子一摇三晃地离开了。 围观的人大都懒懒的离去了。一些心有不甘,颇有些意犹未尽之人,也都怏怏的散去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少女独自站在那里,一丝海风吹来,将她的长发倏然吹到了胸前,胡乱飞扬着。已经远去了的小女孩仍然双眼直勾勾地望着那被打落的半块巧克力,少女俯身把它捡了起来,向原来的地方走回去。 时值阴历六月,阳历七月份,正是腥热荼毒的季夏时分,好不聒噪倦怠。海风掠去,少女向后捋捋头发。落日仓皇,她凝望着海尽头最后一抹夕晖,一种莫名的恻隐之痛隐隐而生。 夕阳,你就要消失了,能怎么样呢,你也是朝生暮死的生命。正如三毛说的那样,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流去的种种,化为一群一群蝴蝶,就这样,我一年又一年的活了下来。 一年又一年的,活了下来。 他不在人群中,却在你将去的路上。他不在喧嚣中,却在宁静中遥望着你。 别了,夕阳。别了,大海。少女默默地告别着眼前的一切,不无眷恋地回过身。在那一瞬间,一双无喜无悲的烟眸与一双清如山泉的情目触碰在一起。 他本是想上前来与她打个招呼,顺而聊些话,没想到她却忽然回转了身。这一变辙来的太突兀,他急迫的硬生生接下了那一眼,显得有些局促,有些慌乱。她却没有感到羞怯,像是转身遇见了一个熟识的人,静好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 初识(3)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你好,我叫单明宇,”他略有些生涩地开口道,“我家住杭州,高考完了,第一次来厦门玩。” 少女安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开口的迹象,明宇感觉自己在交卖身契。 “我……”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交待的,想想似乎只差自报性别与婚否了,“那个——我们,去那边走走?” 少女看着他,微微一笑,继而点点头应了一声。 两人信步走进鼓浪屿上白墙圆顶的教堂。站在拱门前看着外面的大海和人群,明宇显得自如多了,毫无初时生硬的神态。他深吸一口气,略带调皮地说道:“欸,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都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呢!” 少女抱歉地笑一笑,“我叫许尔柔。” “许尔柔。”明宇饶有兴致的重复了一遍。 “嗯。”尔柔点点头。 明宇笑着挠挠后脑勺,“嗯,那你家是哪儿?你多大了?” “我——住在上海,和你一样,也是十九岁。” “咦,你怎么知道我十九了?”明宇吃惊道。 “你不是说,你刚参加完高考吗?” “嗨,原来是因为这个呀。可参加高考的,也不一定是十九了。不过,算你幸运,我呀,的确和你一样,也是十九岁!”明宇显得十分开心。 尔柔静默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为什么算她幸运。只是这般平平常常的一件事,而他看上去又为什么那么开心。 “我上Z大,你呢?” “F大。” “你学什么专业?”明宇依旧亢奋地问道。 “服装设计……” “我也是!”还没有容尔柔说出“你呢”这两个字,明宇早兴奋地大喊道,“哈哈,太好了!” 尔柔向他浅浅一笑,不明白这又有什么好兴奋的。 他们就这样在明宇一个接一个的兴奋状态中有的没的聊了许久,尔柔常常被明宇无端的开怀弄的哭笑不得。看看天色暗了下来,二人相伴又回到了海边。沙滩上的人已是寥寥无几,之前夕阳辉映的海面沉淀出了一片深蓝。这时候的大海,静极了。 明宇和尔柔并肩站在海边,没有说什么话。明宇不自主地侧过脸,海风向后吹动着尔柔的长发,明宇在那么一刻间就看呆了,没来由地想起那句“暗香浮动”的诗句来。回过神后,幸见尔柔并未发觉他的痴念,窃喜地抿一抿嘴,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看海。 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一些细碎的脚步声,那是只有踩在这样细软的沙上才会有的声音。 “妈妈,爸爸,你们把我拉得紧一些。”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看样子,是一个三口之家,想是晚饭后,一家来海边散步的吧。 “为什么呀幺儿?”年轻母亲操一口四川口音。 “妈妈我怕鬼——” “哈哈……”父亲听罢,开怀大笑起来。 母亲也轻笑起来,这时,正走过明宇和尔柔身旁。 初识(4)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幺儿,你瞧,这个大哥哥在笑你呢,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年轻母亲礼貌性的向明宇笑了笑。 明宇亦回以一笑,“这孩子真可爱!”说着,他早按捺不住,向那小女孩做起鬼脸来,那小孩也不甘示弱地向明宇做起鬼脸。 “谢谢。”母亲拉拉向明宇做鬼脸的女儿,微笑道:“幺儿,跟哥哥说再见了!” “鬼脸哥哥再见——”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道。 “小妹妹再见——”明宇兴致勃勃地向那小女孩挥挥手道别。 小女孩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继续向前走去。 “妈妈,真的有鬼的,我能看见。要是你们不拉紧我,鬼就要来吃我啦……”小孩大致是天生的朗读者,说话感情丰沛,语调抑扬顿挫,说到‘吃’这个字的时候,语调带着稚嫩的破音便飞了起去。 “好,妈妈和爸爸拉紧你,不让鬼来吃幺儿……” 一家人渐渐走得远了,后来说了什么也听不清了。明宇这才笑着回过头来,却见尔柔怔怔地望着那一家人的去向,一向宁和的眼里竟蓄满了盈盈的泪光。那双如烟的眸子,忽而在这夜色中变的极其锐利,像是一把利器,割痛了明宇的眼睛。 尔柔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那眶中泪水一瞬间就滚落了下来。她迅捷地背转明宇,用手拭了拭,再回过头来时,又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在那双眼睛里,仿佛缓缓升腾着袅袅的清烟,将前一刻眼里的动静隐得无痕无迹。她牵起唇角对明宇笑了笑,却令明宇的心,静静的疼痛了。 “起风了,你穿的单,我送你回去吧。”明宇说得太轻,经海风一吹,变的隐约而模糊。但却一丝丝吹入耳中来,尔柔听得真切。 “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不用送了。” “天晚了,还是让我送你吧,你住在哪儿?” “就在那边,”尔柔用手指指不远处一片绿荫中隐现的罗马柱,“那些柱子,看见了吗?” “那不是座别墅吗,你住在那里?” “嗯,是……一个朋友家。” “噢,我也是住在朋友家,我还以为你住宾馆呢,”明宇笑笑,“走吧。” 不多时,明宇和尔柔就来到了一幢长满了绿色植物和野花的别墅前。 明宇仰头望望那几根罗马柱,“听说这里的别墅,有的被人买下,有的就闲置在这儿,可以进去参观,是真的吗?” “嗯,你要是想看,跟我进来吧。” “不了,我就是随口一说,不打扰你朋友了,你进去吧。” 尔柔淡淡一笑作为告别,向那掩映在绿荫中的大门走去。 “欸——”看着尔柔前移的背影,明宇忽然怅然若失地喊道。 尔柔停驻脚步,回过头来。 “我要是找你,怎么办,直接喊吗?” 尔柔顿了顿,蹲下来用指头在沙滩上勾划起来。不移时,她站起身来说道:“你打这个号就行。” 说完,尔柔又向前走去。待明宇上前默记下号码后,早不见了她身影。明宇抬头又看了看那几根白柱,用脚将写了号码的痕迹抹去,转身离开了。 初识(5)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 “喂,请问您找谁?” “喂,您好,麻烦找一下许尔柔。” “好的,请您稍等。” “谢谢。” “小姐,您的电话。” “谁啊?这么早……”尔柔睁睁迷蒙的双眼,从床上挣扎坐起来。 “不知道,是位先生。” 尔柔点点头,接过电话,“喂……” “喂?尔柔吗,我是明宇!” “嗯……” “起来了吗?你出来吧。哦,外面风大,挺冷的,你多穿点衣服!” “现在?” “是啊,我就在你朋友家外面,你要快点哦,不然就来不及了!快点,我挂啦——” 尔柔虽然不知道明宇搞什么鬼,但还是很快地出现在了门口。明宇一见尔柔出来,高兴的不由分说拉起她就跑。 “欸——” “我带你去看日出!” “去……” “日光岩!” 明宇拉着尔柔一路小跑来到岩顶。 “就这里了!”明宇兴奋地叫道。 虽然有风,但明宇和尔柔的额上都出着细汗。很快,太阳就冒出了海面,灰暗的海面在那一瞬间立刻就灿烂了。尔柔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迅速胀大,且辉煌。有一些埋在心底的东西忽然变的很渺小,很透明,像是轻薄的蝉翼。虽然也曾在它时它地看过日出,但似乎只有今晨的太阳才壮美、才灼热。 “嚯,真好看!”明宇则像个小孩儿似地乱挥手臂,又跳又叫的,这令尔柔很不知所措地迎接周围人微笑的侧目。 不多久,太阳就完全的在海面上了。尔柔无意识地望向明宇,看到的是他挺直的背脊。朝阳包围了他,有那么一瞬间,尔柔的眼中一痛,忽觉明宇的肩膀上熠熠生辉,放着光芒。尔柔的脑中闪过几个字:男人,肩膀……那一刻,特别想靠在他的肩膀上,她不禁愕然。 尔柔还在怔茫之际,却被明宇拉着她的手一溜小跑下了岩顶,来到平坦的沙滩上。海风吹来,两人均深吸一口气,沐浴在朝阳下。 “清早的空气实在是太好了!”明宇兴致勃勃道。 “嗯,是挺不错的,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明宇看着言语神色淡然的尔柔,心里莫名的就有些难过。他若有所思地平视远方,忽而对尔柔说了句“等我”,就朝海边跑去。他在海边弯腰摸索着什么,不一会儿,他兴奋地跑了回来。 “你干吗去了?”尔柔疑问道。 “尔柔,你看,人生就好像这汹涌的大海,不停的奔波,卷来情趣,卷去忧伤。何时风平浪静了,反倒成了一潭死水。你说我说的对吗?” 尔柔虽不明其用意,亦点头应道。 明宇见尔柔认同,便开心地把手掌伸前来摊开,他手上是一枚纹理清晰的贝壳。 “原来你去摸贝壳了。” 明宇笑着摇摇头,“尔柔,我希望不论你心中有什么不愉快,让这个小贝壳从你身体里全部带走吧,我要你快乐!” 初识(6)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明宇说完,奋力将那枚小贝壳扔向了大海。尔柔的心在那条华美的弧线中突然被什么磕破了一个小口,一瞬间仿佛深埋了十几年的痛楚被全部抽了出来,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竟一丝不漏的被抽了出来。 她在日后的游记中写道:“那一刻我觉的自己的心一下子暖得烫身,阳光普照。在小贝壳落海的时候,也许是太远了,我没有听到任何一种声音。也或许是我的悲伤,真的太渺小了,太微不足道。它压抑了我十几年,遇到他后,竟也只是被一只小小的贝壳便能全部装载得下。当贝壳被那宽广的大海吸没的一刻,我的耳边响起了他童真的欢笑。我蓦然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俊美的脸庞上狂傲又稚气的笑容,我感到心中一声轻颤,接着是一阵阵的恍惚,一阵阵的目眩神迷。我好像被一座到处透着邪魅笑颜的城池困住了,只听到四壁都在回荡着一个声音—— 我要你快乐,我要你快乐……” 看完日出,尔柔提说回去吃早饭,明宇却说知道中山路上黄则和的花生汤、蚝仔饼十分好吃,一定要带尔柔去吃。早饭之后,二人相伴来到了美丽的厦门大学。 漫步于厦大校园中,满目的大榕树、椰枣树、凤凰木,实在美不胜收。明宇和尔柔边走边聊,不觉已转到了与厦大只有一墙之隔的南普陀寺。走进寺里,满院都飘散着黄葛兰诱人的香气,浓烈的让人有种恍惚的感觉。二人在经楼前席地而坐,不时的便会听到寺里的钟声。 看看日头扶正,二人却并不觉炎热。明宇带着尔柔来到龙头路上一家名为“龙头”的店里。 “老板,来两碗鱼丸汤,”明宇拉出一把靠窗的椅子来,“还有一瓶啤酒。” “好嘞,两碗龙头鱼丸汤——” “尔柔,来,坐这里。” 尔柔边坐边四处打量着这家名为“龙头”的家庭小作坊式的店,明宇也拉了张椅子来坐下。 “这里环境虽然比较‘简陋’些,但这儿做出来的鱼丸汤特别的好吃,你一定会喜欢的!”明宇不无兴奋地说道。 尔柔抿着嘴对明宇深深一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乐。明宇开心地架起了二郎腿,向椅背一靠,挑眉道:“我包你吃了之后还想吃!” 尔柔看他那副既得意又稚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偏头,一缕长发滑前来。明宇心头一震,怔怔地望着她,只想为她把那缕头发扶后去。 “二位,鱼丸汤两碗!您的啤酒——” “谢谢。”明宇回过神来,仓促应道。 “怎么样?”明宇先喝了一大口啤酒,又嫌苦地皱了皱眉。 “嗯,”尔柔惊喜地点点头,“这汤头十分清淡,有股天然的清新。” 明宇一听,又得意地扬起他那浓烈的双眉,“看,我怎么说来着!” “欸,别光喝啊,尝尝这鱼丸,可鲜了!” “嗯……” 看看一碗见底,明宇探身道:“怎么样,再来一碗吧!” 尔柔含笑不语,明宇则得意地喊道“老板,再来两碗——”,笑得一脸顽劣。 …… 午饭后,二人又回到了厦门大学,坐在凤凰木下,尔柔挺挺腰。 “怎么样,贪嘴了吧,是不是撑着了!”明宇狡黠道。 尔柔笑着没有回应。 “其实,我也撑的够呛,哈哈——” 他们就在这大凤凰木下或躺或坐,度过了午休时光。待日头不再那么毒后,两人在附近找到了一家咖啡店。店内庭院式的设计很开阔,在微弱灯光的映衬下,一切显得十分静谧和雅致。他们点上一壶咖啡,倚在长椅上,悠闲地度过了一整个下午。 初识(7)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尔柔在后来的回忆中这样写道:“就这样悠闲地度过了一整个下午,仿佛度过了一生。室内有些老外喝着咖啡窃窃私语,身边是他谈笑风生。我忽然觉得――幸福。” 是夜,明宇带尔柔走进了厦门景观最好的餐厅,滨海大厦24层必胜客。大厦临近码头,24层高楼上,四面全是玻璃。明宇执意带尔柔上顶层。 “坐在这一边呢,可以看见鼓浪屿的全景。而那边呢,是厦门市的市景。尔柔,想坐哪边?” 尔柔并没有作任何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明宇。 “怎么了?”明宇抹抹脸,骨碌碌转着眼珠不解道。 尔柔依然静默地看着他。半晌,她轻声说道:“你不像是一个第一次来厦门的游客,倒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你知道日光岩,南普陀寺,滨海大厦,这我不奇怪。但你却知道龙头路上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店里有很好的鱼丸汤,知道中山路上黄则和的花生汤,蚝仔饼,知道必胜客哪一边可以看见鼓浪屿的全景,哪一边可以看见厦门市的市景……” 明宇愣住,默默地收回先时一脸欢快的笑容。 “尔柔,我没欺骗你,我真的是第一次来厦门。我承认,今天的一切,都是我昨晚精心设计和安排的,我查了很多资料和地图,也向我的朋友询问了很多,我只是想让你玩得开心点……” “你别说了……”尔柔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明宇诧异地看向尔柔。她来不及避闪,也不及遮掩眼中的触动,与明宇目光相接,她微笑着将他拉向一边的玻璃窗口,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像是梦呓道:“我们先在这边看厦门市的市景,呆会儿再去那边看鼓浪屿的全景,好不好?” 明宇看见尔柔眼中闪动的泪光,心潮涌动。他用力点了点头。 吃饱喝足后,明宇和尔柔从厦门轮渡码头乘船,约摸五分钟后到达鼓浪屿码头。沿着岛上倾斜的路慢慢走上去,二人忽然听到几声略带凄凉的鸣叫声。 “什么声音?够恐怖的啊,听着怎么就让我联想到了古代宫廷里的怨妇……” “是孔雀的声音吧……” “孔雀?!”明宇顿时来了兴趣。 “好像是,我也不能确定……”尔柔生怕扫了明宇的兴。 “走,看看去!我还没见过孔雀呢!”明宇一把拉起尔柔的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疾步走去。 不出二三十步,果然看见几只孔雀就站在路边的大树上,不时地发出几声有些凄艾的鸣叫。 “嘿,真的是孔雀!”明宇兴致高昂地叫道。 “是啊,没想到真是孔雀!”尔柔亦显得十分开心。 “你以前没见过吗?” “和你一样,今天第一次见。” “那你怎么知道那是孔雀的叫声?” “书上写的,刚才听着觉得像。” “哦,可惜你没穿着颜色艳丽的衣服,不然,就可以引孔雀开屏了。”明宇有些失望地说道。 谁料那几只孔雀似乎是听懂了明宇的话,纷纷从树上飞下来,忽地就齐齐开了屏。二人一时傻了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这几只孔雀。不料想那几只孔雀竟朝着他二人跑去,吓得明宇拉起尔柔急忙调头往回跑。那些孔雀在追了二十来米远后才停下来,他二人直跑出很远才敢停下来,各自喘着气,相视而笑。 “敢情这孔雀是公的呀,怎么看见你就往上扑啊!” “你怎么不说,是母孔雀在追你啊!” …… 初识(8)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夜色拢来,两人绕整个岛走了一圈,经过了好几个沙滩后,明宇和尔柔在一处沙滩上坐了下来。 “哎呀,还是海边好,总也看不厌。”明宇双手向后托着身子说道。 “是啊,我也挺喜欢看海的。”尔柔微笑着扬起头,长发随海风自由地飘起,“欸,你明天的日程安排好了没有,准备带我去哪儿?” 明宇脸上的惬意之色悄然褪了许多,他坐起来,缓缓说道:“尔柔,我明天就回去了……” “噢……” “其实,我还想和你在一起玩,这里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呢,像那个菽庄花园、百鸟园、植物园,我都想带你一起去。可是,只能你一个人去了……”明宇说着说着,显得越来越沮丧。 “没关系,我今天已经玩得很开心了,真的。” “真的?”明宇一下子又恢复了兴致。 “嗯。”尔柔用力地点点头。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的回家啦——” 尔柔微微一笑,默然无语。 “车票买好了吗?” “买好了,明天上午九点的火车。” 尔柔点点头,发现又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天晚了,我们回去吧。”尔柔静静地看向明宇。 “好。” 一路走回去,尔柔住的地方已近在眼前。 “那天在海边,我走到你身后,本来是想上前和你打声招呼的,你却突然回身。你转得太突兀,完全打乱了我之前预备好的话,我只得在仓促中看着你。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和你一起去一个地方。” 尔柔听到这里,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双颊微露诧意地看向明宇,“什么地方?” 明宇立定脚步,转向尔柔,道:“我听辙熙说过,深圳有个欢乐谷。” “欢乐谷……” “嗯,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个谷里,人就会快乐……”明宇像个小孩一样嘟囔道。 尔柔听罢,不禁莞尔,笑他太孩子气。向前边踱步边说道:“萍水相逢的,怎么就想起带我去什么欢乐谷。” “因为,你不快乐……” 尔柔怔住。 她抬起头来看着明宇那张俊美的脸庞,忽而眼中一疼,一行泪滑了下来。 “尔柔,”明宇伸出手来,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生活其实挺美好的,答应我快乐点好吗?” “嗯。” “不早了,进去吧。” 尔柔看着他,喃喃说道:“再见……” “再见……” 尔柔走出几步后转过头来,望着明宇的背影在夜色中一步步走远,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夜晚的沙滩上留下了无数串的脚印,纵横交错,交相覆盖,不可知来路,亦难料去处。但尔柔知道,这其中有一串是明宇走过的。他踏着这一串走来,又踏着这一串离去。 “在厦门余下的那段日子里,我没有去他所说的菽庄园,百鸟园,亦或别的什么园。我习惯的呆在海边,呆在我曾经一回首下遇见他的地方,看日升日落,看群鸥来去,看海。只是回过头去,再也不会有那么一双眼睛了,那真是一双令我着迷的眼睛……” 初识(9)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九月,清晨。 各大高校都相继开了学,对于在上海市长大的泠窗来说,只需要在开学这一天去大学报到就行了。 “泠窗,你这么早就走啊。” “哦,我想先去找尔柔,然后和她一起去学校。妈,我走啦——” “路上看车——” “嗯。” “晚上和尔柔一块回来。” “知道了——” F大学校里校外人群熙攘,秦风站在门口,张望着人来人往的道路。九月的天气已不十分燥热,但等待的心是焦躁的,密密的细汗渗浮在秦风隽秀的面容上,他掏出纸巾来拭了拭额上的汗。 一声急躁而强烈的“吱嘎——”声,泠窗早叉车停在秦风身前,尔柔从后座上下来。 “你可真是的,一个大男人擦个汗还用个纸巾。”泠窗皱眉道。 秦风见是泠窗和尔柔来了,脸上漾开了温和的笑容,“你们怎么才来。” “今天又不上课,来那么早干吗。”泠窗没好气说道。 秦风丝毫没在意泠窗的口气,道:“看你满头的汗,我给你擦擦。” “行了行了,我自己来。” 泠窗嫌恶地蹙蹙眉头,用袖子按了按额头。 “尔柔,你先进去吧,我去停车。” “我去给你放车,你和尔柔一起进去吧。” “那给你。”泠窗撒开车把由秦风去,自和尔柔走进学校。 九月的晴空明镜高悬,西湖畔一帘澄碧,柳荫堤虚掩风情。 明宇嘴里含着一株细草,双臂环颈躺在绿草地上,鼻子里哼着梁祝的曲调。正陶醉时,被人捏住了鼻子,再哼不出半点声音。睁眼一看,正是辙熙和思淇。 “怎么去了这么久。”明宇从草地上一跃坐起。 辙熙递给明宇一罐果啤,和思淇也都在草地上坐下来。 “来,为我们大学仍在一起干杯。”明宇开心地拉开易拉罐。 “这是缘分。”思淇笑道。 “愿缘分长久些。”辙熙说着,三人碰杯。 是夜,尔柔,泠窗,秦风三人在泠窗家门前道别。 “你回吧,我们到家了。”泠窗对秦风说罢,就要进门去。 “欸……”秦风一伸手,轻轻的握住了泠窗的手,“泠窗,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我先进去了。”尔柔微笑着走开了。 “什么话啊!”泠窗见尔柔进家后,回过头对秦风愠道。 “泠窗,你究竟是怎么了,最近你的心情都不怎么好……”秦风温言道。 泠窗这才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秦风,在那张清秀的面容上,有的只是恒久的耐心和关切。自高中毕业,长长的假期里,泠窗都推故不与秦风见面。这时,她忽然感到心上一缩,从腰间轻轻地抱住了秦风,“对不起,秦风,我没事……” 秦风被泠窗一抱,倒紧张起来,慢慢地抬起手抱住她,“你没事就好了,说什么对不起。” 泠窗仰头看着秦风夜色中的脸庞,心中寻思,曹雪芹只道女儿身是水做的,秦风虽是个男的,但却是真真正正水做的剔透人哪。泠窗抽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滑摸在他嘴唇上。 “你的嘴唇,可真好看……”她说着,吻上那片唇。 初识(10)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夜深了,尔柔侧脸看看熟睡的泠窗,却没有一丝睡意。她想起了那个使她决意离开的夜晚。 三年前,法国,玛歌庄园。 亦是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诺大的夜,诺大的居室,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一部早年前风靡全球的影片。 “……Out-wardly,Iwaseverythingawell-broughtupgirlshouldbe.Inside,Iwasscreaming.” “Inside,Iwasscreaming……”尔柔低低的重复了一遍这句台词,那一刻,她的心被深深的震撼了。是的,我从外表上是个教养良好的小姐,骨子里,我很痛苦。 骨子里,我很痛苦。 …… “Iknow.Itdoesn’tmakesense.That’swhyItrustit.” …… “Youjump,Ijump,right?” “Right.” …… “……waittodie,waittolive,waitforanabsolutionthatwouldnevercome.” …… “因为,你不快乐……” “生活其实挺美好的,答应我快乐点好吗……” 蓦然的,却想到了他。尔柔摇摇头,我这是怎么了。 入秋后的一日。 “我听秦风说,下周咱们要和Z大联谊办一场服装设计艺术交流展,Z大服装设计系入选的学生会带他们的作品来咱们学校参加会展,到时候一定会很热闹!”晚上回家的路上,泠窗兴奋道。 尔柔听罢,一阵愣神。 Z大。服装设计。 “欸,想什么呢?” “没什么,想起一个人。”尔柔被泠窗这一问猛然回神,慌乱道。 “谁啊?” 谁,尔柔的眼前即浮现出那人的一颦一笑。 “我上Z大,你呢?” “F大。” “你学什么专业呢?” “服装设计……” “我也是!” “在鼓浪屿,……”尔柔的思绪被一下子拉回那段强大的记忆中。她把记忆中的那人、那事,一点一滴的还原,呈现给泠窗,也呈献给自己。 “尔柔,”泠窗讶然道,“你,你是不是爱他?” “爱?”尔柔茫然道,“怎么会呢,不过是萍水相逢,怎么会爱他。” “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已占据了你太多的心思。你的潜意识里在爱他,而且已经很爱了。” “这是你对秦风的感觉?” “不是……我其实,不爱他。”泠窗不知为何有些丧气道。 “你不爱他?可,那天,我还看见你们……” “接吻是吧,”泠窗叹了口气,“爱是内心,不是动作。” 尔柔讶然。泠窗自来对秦风冷淡这她是知道的,但不料她竟对秦风无丝毫爱意。 初识(1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既然不爱,为什么还要做他的女朋友,这样不是欺骗秦风的感情吗?” “我从来没有对他承诺过什么,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高中学校里所谓金童玉女的光环。他长得帅,家境又好,喜欢他的女孩很多,我和他在一起,可以满足一个女孩的所有虚荣。唉,告诉你这些,只怕你会看不起我的……”泠窗怅然道。 尔柔浅浅一笑,摇摇头。 泠窗舒口气道:“我知道,不然也不敢对你说这些。” “可是这样,你会快乐吗?”尔柔站定,与泠窗相视。 “快乐?……是啊,我真的快乐吗……”泠窗说着,自己也茫然了,她对尔柔苦笑了笑。 一周转眼就过去了。 温和的灯光打满整个服装会展大厅。大厅里学生熙来攘往,有的三五成群寒暄问候,有的二三结伴低语交谈。 尔柔和泠窗同站在一个Model前观摩。 “这件最合我的心。”泠窗称赞道。 “嗯。”尔柔也赞赏地点点头,走上前去看服装上的标牌,只见上面写着:Z大杜辙熙。 “辙熙?”尔柔自语道,“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 “尔柔,快看这个,”泠窗惊呼道,“单明宇,Z大!” 尔柔听泠窗这么一呼,但觉周身顿时触过一阵电流,大脑里空洞的只有“单明宇”三个字,恍恍惚惚的,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整座大厅忽然像海市蜃楼般变得迷离、摇晃,人影妖叠。 “尔柔,既然有他的作品,那他一定也在这儿。你快看看,能不能找到他!”泠窗虽不似尔柔那般感受,却也兴奋地推搡着尔柔叽喳道。 尔柔听泠窗说罢,才回过些神来。四处望去,人影交错,一时并不见他。走动之下,高大的走廊尽头一行人正向外走去,其中一个身影,正是印象中那个在沙滩上远去的背影。 尔柔绕过人群跟出去,阳光下那背影愈加熟悉。 “单明宇?”尔柔不无怯懦地轻喊了一声。 那一行三人都回过头来,其中两个都讶然道:“尔柔?” 这两人,一个是秦风,另一个正是单明宇。 明宇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略显激动地握住尔柔的双臂,“尔柔,真的是你!” 尔柔被他这么有力的一握,隔着单薄的衣衫,她感受到了明宇掌心的温度,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是啊,没想到在这里能再见到你。”尔柔轻柔道。 “我是和辙熙,哦,就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兄弟,”明宇边说边走回去把辙熙推前来,“来参加会展的。” 尔柔和辙熙目光相接,心下俱是一惊。好像两颗心都在那一碰中高高弹起,尔后又都空落落的下降了一阵,让两人心中都隐隐的有些莫名的怅然。 初识(12)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泠窗,你也来了!”秦风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尔柔身后的泠窗,高兴地跑过去拉住她的手,“明宇,辙熙,我给你们介绍,我女朋友泠窗。泠窗,他是――” “我知道,”泠窗打断了秦风的话,“他是杜辙熙,他是单明宇。” “秦风,你们怎么认识?”泠窗问道。 “我初中的时候和明宇他们是同学,上高中时全家搬到了上海,刚才我在大厅里碰到他们两个。” “弟妹你好――” 明宇阴阳怪气地嘻笑道,泠窗目光凌厉地瞥了明宇一眼,秦风羞赧地捶了明宇一拳。 辙熙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拘地笑了笑。那笑容淡然,竟有几分与世无争的味道,泠窗被那笑容震慑了。她猛然发现,自己那颗不安的心所贪恋的那点虚荣,是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怜。 他的笑容却让她想流泪,像阳光刺碎了瞳仁。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既然大家这么高兴,不如我请大家去骑马吧。”泠窗建议道。 “骑马?!会不会摔死啊……”明宇看着辙熙,懦道。 “哎呀,谁又真非让你骑了,不会骑难道还不会拉着马遛马玩啊,再不行你喂喂马,给它捋捋毛总会吧。”泠窗急道,惹得大家一阵大笑。 上海跑马场。 泠窗的马术甚好,只见她一上马就兴致高昂地策马跑了几圈。她穿上骑马装,带着头盔,跑起马来英姿楚楚,煞是好看,看得辙熙和明宇都瞠目结舌。尔柔和秦风的马术也还可以,跟在泠窗身后也绕马场跑了几圈。辙熙来了兴致,在泠窗的指导与陪同下策马而行,那马在泠窗面前甚是服帖,本来马场的马也都是经过训练的,辙熙便不再害怕,不一会儿便敢骑着马跑起来。倒是明宇十分胆小,自从上了马,就紧紧地握着马缰,也不敢驱马前行,只是由着马在原地打转。泠窗边教着辙熙,边打趣道,说明宇把一匹马生生骑成了驴。大家骑在马上看着明宇,都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不好玩,”明宇在马上惊魂不定道,“我说弟妹,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骑马骑得这么好?” “那可是童子功,泠伯父的马术极好,泠窗从五岁起就能跟他爸爸赛马了。”尔柔见明宇害怕,便策马到他身旁,伸手抓过了他的缰绳,马儿便极听话的不再原地打摆,“我的马术也是后来泠伯父教的,不过可离泠窗的本领差远了,你瞧,秦风的马术就是泠窗教会的,我可教不了你。” “哦,”明宇一见马不再乱动,立刻来了神气,打趣秦风道,“哥们,怪不得你这么怕你媳妇儿,原来是尊夫人驯夫有术啊――” “闭嘴吧你!”秦风听罢,在明宇马屁股上轻轻拍了一掌,那马便前行起来,吓得明宇立刻伏在了马背上死死抱住马脖子,亏得尔柔揽着缰绳,他才不致摔下来,大喊道“不敢了不敢了,哥哥,你宁可拍我的屁股也不能拍我的马屁股!” 初识(13)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过了一会儿,尔柔牵了马去一旁喂,她伸手抚摸着马油黑柔软的鬓毛,摸着他头上戴着的笼头,感到突兀的一痛,心被什么刺中了。 “马儿,人虽然嘴上说你是最忠诚的,却自以为高你一等,给你戴上这些束缚套子。你原谅人类吧,他们可没想过和你做朋友,他们只是想驾驭你……” 辙熙也牵马来喂,正听得尔柔一番话。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倚在马身旁显得更纤细的背影,辙熙心中百感交集。他走上前去,抚摸那马身。 “欸,辙熙,你也来喂马?” “嗯,”辙熙点点头,“你可看过安娜?塞维尔写的《黑骏马》?” “看过,那是她写的唯一一本书。写作的时候她已身患重病,书出版不久后她就离开了人世……” “刚才无意间听到你和马儿的话,让我不由得想起,她也是出于对人类虐待动物的愤恨,写下了《黑骏马》,希望人类对马仁慈一些。” “让你见笑了。” “不,我很感动。” 尔柔抬起头看着辙熙,才发现他的眼睛像是宝蓝色的,不细细看是察觉不到的,像是一湖宝蓝色的天水,仿佛能够吸尽天地间所有的忧伤,继而化为一种博大的悲悯,尔柔感到心房里一片温热。 喂过马后,他二人相伴着牵马回去,一群人坐在草地上谈笑。累了,就仰躺下,看天色的变幻。 “想什么呢?”尔柔躺在明宇身旁的草地上,轻声问。 “我女朋友,她叫思淇。”明宇说罢,轻轻叹了一声。 那一声轻叹,直叹得尔柔静如平湖的一颗心猛烈地震颤起来,像是要倾覆了一般。 “天天在一起不觉得,今天分开了,才知道自己原来会这么想她。她现在说不定也在想我……” “我们是高中时恋爱的,那时候她很能撒娇,很爱胡闹,我都会哄着她,她常常闹着闹着自己就笑了……” “我要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特别体贴,一点也不闹脾气……” “我很爱她,很想娶她……” 明宇对着天空说,每一句话语中都溢着幸福的味道。尔柔安静地听着,心却被一种不可名状的利刃切割着,一行眼泪从眼角仓促地滑过两鬓,渗进了青丝里,也有些没入了青草地。天暗了,明宇并没有发现尔柔在无声的流泪,即便他发现了,他也不会知道那是为谁流的泪,为何而流的泪。 …… “天晚了,咱们回去吧。”明宇坐起来喊道。 “走吧。”大家都从草地上起来,相伴回去。 “为期三天的服装展结束了,明宇和辙熙回了杭州。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却有无数一样乱糟糟的火车站。随着火车缓缓的启动,我的心抽痛起来,可我没有流下泪来。我的爱,还没有来得及舒展就已颓败。我的心,第一次体会到爱的感受,却顷刻就变成了承受不起的痛。我对着车窗里的他微笑,朋友,一路顺风,只好这样了。” 初识(14)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尔柔的生活一向平淡,空闲的时候,她大多时间都在图书馆里。常常只有泠窗来图书馆找她,偶尔秦风也来。泠窗对秦风的疏离愈来愈明显,泠窗不说,尔柔却也能隐约感知。那天在马场,虽然泠窗和辙熙是初识,并没有说多少话,但她注视辙熙的眼神,却不是对秦风会有的。 转眼,半年就过去了。 西湖。 “思淇,什么事,非要叫我到这儿来。”明宇一路跑着过来,说话时还喘着粗气。 “分手吧。” “你说什么?”明宇不置信道。 “我说分手。” “你开什么玩笑,让我大老远跑过来。”明宇有些愠怒道。 “我没和你开玩笑,分手吧。”思淇冷冷说道。 明宇看着一脸冷淡的思淇,才知她并非开玩笑。 “为什么?” “没什么。” “不是――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说分手,总有个原因吧!”明宇急了,“我有什么让你不能忍受的地方,你告诉我,我可以改,你说话啊!” “没什么好说的。” 明宇的激动终在思淇的冷漠中熄灭了。他怔怔地看着一脸漠然的思淇,这个平日里对他百般体贴,千般温顺的女子,突然竟可以这般强硬。任凭他愤怒,还是低声的恳求,她始终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那美丽的容颜竟成了苍白僵冷的面孔,无情、决绝。 “真的没,没什么好说吗?”明宇低声哽道,呆呆地看着思淇,而她却把脸扭向一边,再不开口说一句。那眼中显露出的是嫌恶,鄙夷的神色,明宇只觉得脊梁上被重芒刺了一下,忽然就很自卑。 明宇沉默了,思淇竟自顾自走了。明宇一个人走上断桥,站在桥心他想了很多很多,而每一幕里竟都离不开她。她的笑、她的泪、她的恬静、她的活泼,和她那如清风细雨般的,声音。 事情辗转一周后。 “思淇。” 思淇刚出宿舍楼,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她停住脚步,却没有说话。 “思淇,这一个礼拜,我想了很多,只是我始终想不明白,你对我的态度为何转变的这么快。过去,你对我一直都特别好,体贴我,照顾我……” “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思淇的脸上虽然没有笑容,却也不似先前般冷漠。 “在你心里,一切真的都过去了吗?你忽然对我冷冰冰的,我才知道,我竟然会如此害怕,如此――惶恐!思淇,你有什么不满意,我改行不行,你给我个机会,不要分手……”明宇说到最后,竟如同个孩子似的拉住思淇的衣角哀求。 “你别这样。”思淇皱着眉似有厌恶地说道,但说完后眼泪却不住的流了下来。 “你?” 思淇独自跑开了,明宇站在原地,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对他如此绝情,而她又为什么忽然流泪。 接下来的几天,思淇时常不来上课。明宇见到她,说不上几句,她就走开了,总是来去匆匆的。倒也不像是在刻意躲避他,而是似乎真的有事在忙。明宇心想,等她忙完这一阵,再和她好好谈吧。 初识(15)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直到一天。 明宇接到思淇的电话,便匆忙的赶到校门外,只见思淇从一辆豪车上下来。那车上还走下一个男人,一个年过四十的老外。 “思淇,你这是?”明宇不解道。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吗,这就是原因。我要跟他去美国了,前一阵子我在办理退学手续,今天就要和他走了。这下,你明白了吧。” 明宇惊异地看着思淇,只见她一身雍容的装扮,已然是一副豪门贵妇的模样。明宇又看看那个老外,那人向他耸耸肩,以示无辜。 “你就是为此而和我分手?”明宇痛楚道。 “你认为还会为什么。” “我将来也会努力工作,让你过好日子的!思淇,不要跟他去美国,你会被玩弄的!你了解这个人吗,你和他相处过吗,你对他有感情吗!” “我们已经交往很久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他很爱我,这点我很清楚。其实你我都知道,即使你奋斗十年,也未必能使我过上豪门生活。即使是十年后过上了,那又怎样,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十年青春何其宝贵,我不想漫长的等下去。单明宇,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请你放手吧。” 思淇说罢,转身向豪车走去。明宇待要追上前,却被不知何时跟来的辙熙一把拉住。 “为这样一个女人,你值得吗!”辙熙怒道。 明宇看着辙熙,在辙熙隐忍着愤怒的注视下,明宇只觉得无地自容,他紧绷的双臂渐渐软了下来。 豪车开走了。明宇对辙熙不自然地笑了笑,“真是丢死人了……算了,回去吧。” “你看你那眼睛,能回去吗。” 明宇吸了吸鼻子,“我没哭!” “我又没说你哭,走吧,喝酒去。”辙熙一把拿住明宇的肩,向酒吧转去。 明宇是没有酒量的,即使是低度的鸡尾酒也照醉不误。果然,刚喝了一瓶,他就已感到晕沉沉的了。 酒吧老板边调酒边问道:“和你们一起那姑娘,今天怎么没来?” 明宇听罢,忽然就醒了,“她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怎么?她最近还好吗?” “好,很好……” “老板,有什么事吗?”辙熙问道。 “没事,我就是见你们三个经常一块儿来我这儿,今天见那姑娘没来,就随口问问,没事……” “哦。”辙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辙熙,陪我喝,你陪我喝……”明宇推搡辙熙。 “我陪你,陪着你呢。” “陪我,辙熙,陪我……” …… 喝了两瓶,明宇就烂醉如泥了。乖乖地趴在吧台上,一动也不动,就同酣睡的孩子无异。 辙熙背起明宇回了家,看着熟睡的明宇,辙熙轻叹一声,“这是让你好好睡一觉最好的办法。睡吧,睡一觉醒来,什么都过去了。” 给明宇脱了衣袜,盖好被子后,辙熙也自睡去,不提。 自此之后,明宇再没有提过思淇,好像从来也没有认识过这样一个人,还是像从前一样,快乐,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是大二了。 初识(16)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不久,入了深秋。 尔柔是喜爱秋天的,尤其是深秋。 这天,秋风飒爽,她没有留在图书馆里,而是带了一本《饮水词》,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在一株老树下席地而坐,安安静静地读起来。纳兰的词写得清瘦、性情,是尔柔喜爱的词人之一。 明宇此时正和辙熙在西湖边画下一周要交的设计图纸,他一时没有头绪。看看辙熙,正画的投入,便不敢打扰,放下画板,独自走上断桥。湖里的荷叶一片残败,明宇这才意识到已是深秋时分了。 春去秋来,又是一季。明宇背倚着桥栏,望着远处一片淀黄的林木发呆。蓦然间,远处的景象忽然在眼前拟出一副画面:一片落叶金黄的大地上,一个女子安静地坐在一株古树下,双目读着一行清丽的词章。那画面短短一现就急速的消逝了,明宇恍然回神,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有那样的意想。画面中的那个女孩看不清面容,明宇只觉得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哪里知道,那一幕竟是在千里之外的尔柔真实的景象。她一个人坐在树下,偶有风过,便会听到有叶子簌簌飘落的声音。她正看到纳兰的一首“木兰花令”,词为: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尔柔轻轻吟诵这一句,心中一下浮起太多太多的感触。是啊,若只是保持初见,就不会知道自己对他有爱。若只是保持初见,又怎会听见他诉说有关他女朋友的种种。若只是保持初见,一切记忆都只会停留在那次美好的旅途,而不会流下那心痛的眼泪,人生若只如初见啊…… 思忖间,听到有叶落的声音,尔柔仰起头,看到一些落叶纷纷而下,飘舞着便在她身边躺下了。一片黄叶恰巧轻轻地舞落在她怀中摊开的书页上,就好像一张制作好的书签,静静的贴服在纸页上面。她用指尖捏住它的叶柄将它拈起,阳光照在上面,它细小的纹路便忽然透明起来,里面似有生命流动的声响。尔柔看着,忽然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过了一段时日,明宇将那日的异象已然淡忘了。这天下午,他和辙熙躺在校园的草地上晒太阳,一个同学跑来递给明宇一封信。 明宇拆开一看,只取出一片叶子来。 “谁呀这是,就给我寄片叶子来。” 辙熙一听,也感到十分好奇。坐起来一看,果然只是一片叶子。 “欸,这叶子上还有字!”明宇兴奋的把叶子递给辙熙。 辙熙接过来一看,只见书着两行漂亮的蝇头小楷。 “这谁呀,给我寄片写了字的树叶?”明宇对着空空的信封疑惑道。 “你看看信封上是不是从F大寄来的?”辙熙问道。 明宇翻过来一看,果然是F大学的信封。 “神了!欸,你怎么知道是从F大寄来的?” 辙熙笑了笑,“如果是从F大学寄来的,那就是了。这字是尔柔的,我在那次服装展上见过她的标牌,就是用这蝇头小楷写的。” “尔柔寄来的!”明宇一脸惊愕,小心翼翼地拿过那片叶子,“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明宇皱眉道,“什么意思?” 初识(17)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这是清朝词人纳兰容若木兰花令词中的首句,大意是人生若只保持在初次见面,就不会发生日后种种,秋风也不会无事感伤,吹打画扇。” “噢,你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可尔柔怎么突然用片叶子来写这两句话给我?我又不会对诗。”明宇不解道。 “傻小子,她是在说,她是爱你的。”辙熙笑着揉揉明宇的头发,起身离去了。 她是爱你的!明宇怔住,原来他意识里坐在树下读诗的女子,竟是尔柔。明宇捏着那叶柄,秋日的光辉遍洒大地,他感到自己那颗封闭已久的心,突然产生了狂烈的摇撼。 日子像水一样流去,一晃已是大三的尾声。大四一到,大部分学生开始四处联系工作,实习。秦风选择了读研留校,尔柔和泠窗到上海莱想服装公司实习。 又是一年毕业季到来,尔柔回学校图书馆查些资料。傍晚时,她又不知不觉地来到学校的收发处。自从寄出那封信后,尔柔常常不自主的就走到这里。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不一定是一个结果,哪怕是无关紧要的只言片语,她只是希望可以寻到他的一丝丝痕迹。 打开信箱,依然空荡荡的。似乎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但尔柔还是忽然流下了眼泪。也许他从未曾收到;也许他收到了没有明白;也许他明白了却毫不在意;也许…… 尔柔在空空的信箱边站了许久,终于关上了那扇小铁门离开了。走在校园的小路上,四周静极了,只有风吹动地上落叶翻滚的声音。小路两旁落叶簌簌,轻轻地唱着一首伤感的歌: 【插曲陶喆《寂寞的季节》】 风吹落最后一片叶 我的心也飘着雪 爱只能往回忆里堆叠 给下个季节 忽然间树梢冒花蕊 我怎么会都没有感觉 整条街都是恋爱的人 我独自走在暖风的夜 多想要向过去告别 当季节不停更迭 却还是少一点坚决 在这寂寞的季节 艳阳高照在那海边 爱情盛开的世界 远远看着热闹一切 记得那狂烈 窗外是快枯黄的叶 感伤在心中有一些 我了解那些爱过的人 心是如何慢慢在凋谢 多想要向过去告别 当季节不停更迭 却永远少一点坚决 在这寂寞的季节 又走过风吹的冷冽 最后一盏灯熄灭 从回忆我慢慢穿越 在这寂寞的季节 还是寂寞的季节 一样寂寞的季节 …… 六月中旬,杭州入了梅,一连几日来,总是淅沥沥地下着雨。明宇将毕业论文送回学校后,见天空放晴,便在街市上闲逛,信步走进一间小花店。 一进门,占了多半个花店的百合花便迎面扑满了眼帘,明宇的心里骤然一颤。他走上前去,默默地伫立在花前,不自禁伸手触摸那些洁白的花瓣。 “先生,您也喜欢百合花吗?” 明宇忽听得身后飘来一缕柔和的声音,那声音揉了百合花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他待要转过身,一抬头间,却在眼前的落地玻璃中看见那女子的面容。那女子也在玻璃中看清了他的脸,满脸的笑容瞬间化为了惊恐。 “思淇!”明宇猛地转过身,看着她又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面前,直感到心口上被重重一击。 初识(18)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是你呀……多年不见了,还好吧。”思淇平静得令明宇震惊,仿佛前一刻那个一脸惊恐的她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好……你呢?” “我很好啊,今年我说想家了,老公就陪我回到了杭州。闲来无事,买了这么一间小花店,每天养养花。” “那很好……”明宇的心忽然变得很平静,似乎多年来摒着的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你呢,这几天该忙着毕业论文了吧?” “刚刚回了一趟学校,就是交论文去了。” “哦,”思淇顿了顿,“……后来,交女朋友了吗……” 明宇沉默。 “没有吗?”思淇小心翼翼道。 “有。她现在在上海。再过不久,我也去上海了。” “打算就在上海工作了?” “应该是吧……” “你看你,这么大了,一说这个还脸红。”思淇笑道。经她一说,明宇的脸就更红了。 “欸,辙熙好吗?有女朋友了吗?” “挺好的。不过,他一直没交女朋友。” “辙熙的眼光不知道有多高,从来也没见他喜欢过什么人。”思淇撅着嘴道,模样还是那么可爱。 “当然,辙熙能看上的,那必是一个非凡的女子。” “瞧你把他夸的,你自己也很好啊,你们兄弟两个都很好。”思淇微笑道。 “我?一个被女人抛弃过的男人,能有什么出息……”明宇鄙弃道。 思淇的笑容僵在脸上。 “明宇,你恨我吗?” 明宇没有回答。半晌,才说道:“不早了,我走了。” 明宇走到门口,才发现外面又淅沥沥下开了雨。 “又下雨了,等雨停了再走吧。”思淇挽留道。 “不用了,我走了。”明宇说完,踏入雨中。 “欸,我这里有伞,带把伞吧——” “不必了。” 明宇说罢,在这梅雨飘忽的下午大踏步离去。他已经走得很远了,思淇仍站在雨里默默地看着。她的脸都被雨打湿了,怀里抱着一把小花伞。 明宇回到家时,全身已经湿透了。辙熙正在看书,见明宇一身雨水地走进来,赶忙找了干毛巾给他。 “怎么湿成这样,快把外套脱了吧。” “辙熙,我碰见思淇了。”明宇一动也不动,像个孩子似的任由辙熙用毛巾擦他头上的雨水。 “是吗。”辙熙平淡道。 “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就鬼使神差地说有,我说,她现在在上海……我还说,我毕了业就去找她……长这么大,我真是,真是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么卑鄙,这么虚伪……”明宇黯然说道。 辙熙给明宇擦干头发,拉他到沙发上坐下,“我想你并不是为了说给思淇听的,这几年里,你心里一直有尔柔。思淇她不珍惜你,自然会有更好的女孩来爱你,珍惜你,这是很自然的事,你不必为过去的事情自卑自怜。幸福是靠自己追求的,不是等来的。毕了业我和你一块儿去上海,一起创我们的事业,追求我们的幸福。你信吗,我有预感,尔柔她会是你的另一半。” 辙熙的话就像一股温泉般蠕蠕流进明宇的血液里,他喉结动了动,道:“我信。” 流火的七月,随着相机一声尖脆的“咔嚓”声,明宇,辙熙,尔柔,泠窗,秦风,都为自己的大学生活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点。虽然,他们都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但此时,他们每个人都笑得简单、纯粹。因为无论明天的路将伸向何方,此时此刻,我们正年轻。 绍兴(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上海。 秦风早为明宇和辙熙找好了租房,两人一到上海,秦风即开车接他们去看房子。 “想不到环境这么好,真是让你费心了。”明宇拍拍秦风肩膀,感谢道。 秦风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这都快中午了,外面吃去吧,也算为你俩接风。” “好。” “我打电话叫尔柔和泠窗来。” “别,”明宇一把夺过秦风手机,“可不能叫她们来!” “你不就是为尔柔来的吗,怎么,还想明天在公司给她来个惊喜。” 明宇笑笑,不置可否。 “哎呦,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用这种老戏码!”秦风作鄙夷状。 “你懂什么,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吧辙熙……” 明宇说着,三人欢喜的出门去。 清晨,尔柔刚走进公司,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了她手臂。 她回过头去,就愣住了。 “来!” 明宇拉着尔柔上了天台。 “你怎么,会在这儿?”暌别经年,乍见之下,尔柔不禁又惊又喜。 “我,”明宇颇踌躇道:“尔柔,你还会接受我吗……” “什么?”尔柔惑道。 明宇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尔柔的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直到现在我才来,你还会爱我吗……” 爱,当听到这个字时,尔柔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个深埋在她心底的字,那个深放在她心底的人,忽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带她来这朝阳熠熠的天台,提及,爱。尔柔不知所措地望着明宇,阳光刺进她眼里,霎时间眸光聚拢,似有双刃在尔。薄如蝉翼,明若光影。 那光影射入明宇眼中,他不自主地微微眯起眼睛,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痛了痛。他忽然感到自己做错了,三年的没有回应,忽然要她来面对,来回答。明宇这才明白,自己虽然什么都没做,却已深深地伤到了她。想到此,明宇怔怔地松开了尔柔的手。 尔柔感到了他这一松手,大脑顿时一片空白。阳光中那张脸庞异常俊美,即使眉头微微蹙着,依然逼得尔柔感到一阵急迫。她忽然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跳梁小丑一样地站在他面前,表情呆滞,五官七窍都烧得通红。是的,小丑。 明宇上前,待想要将她抱入怀中,尔柔却后退着转过身。她知道眼泪就要流下来了,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她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当他遥远时,她可以静静地等待,而当他近在眼前时,她却忍不住想哭。 “尔柔!”明宇追上前去。看着她渐远的背影,所有的顾虑都一下子抛诸脑后,他只有一个信念,他不能让她走。 他要她,一辈子! 尔柔听他追上来,满脸的泪痕让她一急之下加快脚步跑了起来。她不想在他面前哭,但是一种强大情绪的释放让她怎么也收不住,她想逃离,随便一个地方都可以,但这一切都没来得及之前,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收入怀中。 绍兴(2)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尔柔,对不起,对不起……”明宇将尔柔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要把她揉碎了一样,紧紧的。 尔柔小小的伏在明宇怀里,渐渐的平静了下来,意识也有了。她仰起头,似怯怯地凝望着明宇的脸,脸上泛起些红晕。这是他们第一次靠得这么亲近,尔柔不自主的有些羞躁。 明宇目光温柔,尔柔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明宇洞悉她的神态,温言道。 “没,没什么……”尔柔红到了耳根。 “嗯?别怕,说吧。” “我能不能也抱着你?”尔柔俏皮问道。 “能。”明宇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松了松怀抱。尔柔伸出手来,轻轻贴在明宇背上。那一刻,她感觉到真实。身在他怀里,感受到他的体温和男子汉阳刚的气息,尔柔感到一阵眩晕。 “太快了……”她自言道。 “快么?三年了……”明宇说着,有些心疼。 “我是指,现在的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尔柔娇声道。 “噢,那你放开手,我退回去点。”明宇笑得魅人。 “不,不行!”尔柔嘟着嘴说道,下意识地抱得紧了些。 明宇心中一颤,轻声道:“Happy?” “Yes!” “Completely?” “Yes!” “Ecstatically?” “Yes!” “Nodoubts?” “No!” “Noreservation?” “No!” “Nodefeatism?” “No!” …… 也许,这一刻,就叫做幸福吧。清风微醺,光影跳跃。 这一天,尔柔感到一切都异常的好。每个人看上去似乎都很快乐,咖啡喝上去太甜了,稿纸摩擦在手掌上,细滑沁凉,好似上等的蜀锦。阳光射在邻桌的绿色塑料瓶上,却在自己的胸前投下一片斑驳的绿光,像一池碧水,一漾一漾。尔柔低着头看那片绿影,扭一扭身体,它们就变幻的更加欢快了。她再扭一扭,它们又忙不迭摇晃起来。尔柔忍不住偷笑起来,娇容嫣然。 是夜,明宇提议去酒吧。 “酒吧,太吵了,不好吧。”泠窗皱眉道。 “没关系,热闹一下也挺好的,我挺想去的。”尔柔接口道。 辙熙注意到尔柔给了泠窗一瞬间一个不同寻常的眼神,便拽拽明宇胳膊,“如果女孩子嫌吵,咱们换个地方吧。” “就是吵才热闹嘛。”明宇不乐意道。 “算了,去酒吧吧。”泠窗说得平淡,却更像是一声无奈的轻叹。 “我打电话叫秦风来。”明宇一听兴奋道。 泠窗一听,借故不去了,走时叮嘱尔柔自己注意,辙熙听在耳里,暗自疑虑。 是夜,明宇提议去酒吧。 “酒吧,太吵了,不好吧。”泠窗皱眉道。 “没关系,热闹一下也挺好的,我挺想去的。”尔柔接口道。 辙熙注意到尔柔给了泠窗一瞬间一个不同寻常的眼神,便拽拽明宇胳膊,“如果女孩子嫌吵,咱们换个地方吧。” “就是吵才热闹嘛。”明宇不乐意道。 “算了,去酒吧吧。”泠窗说得平淡,却更像是一声无奈的轻叹。 “我打电话叫秦风来。”明宇一听兴奋道。 泠窗一听,借故不去了,走时叮嘱尔柔自己注意,辙熙听在耳里,暗自疑虑。 明宇和秦风下舞池去跳舞。 “尔柔,”辙熙握了酒杯坐到尔柔身旁,“祝福你。” “谢谢。”尔柔倾杯身与辙熙杯口轻碰,抿了一口,辙熙则举杯饮尽。 绍兴(3)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辙熙,很高兴你能来上海,听说董事长是一个不拘一格的人,以你的才华,一定会有所成就的。” “谢谢,我会努力去做的。” “我相信你,在会展上看到你的作品时,我就相信。” 会展―― 三年前,在展厅外,他一回首下看到了那个略有些惊怯的面容。辙熙静静回想着,眼角衔起些暖暖的笑意。 “尔柔,你要相信明宇,他很爱你。” 辙熙说得郑重,尔柔微微一怔。 “坏了,你能看出我的心思,”尔柔微微笑了笑,“她呢?” “她……”辙熙脸上现出一种平静的伤感,“三年前,她跟一个美国男人走了,离开了明宇。” 尔柔默然。 “是不是心里不好受?” 辙熙轻声问道,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柔软,让尔柔感到心里舒展了很多,她不否定地点点头。 辙熙不无伤感地轻叹一声,“不要怪他走了三年才走到你身边,他迈出这一步不容易,而有一大半原因是出于他对你的爱。” 尔柔听过辙熙的话后,险些落下泪来。她原本有很多的不解和疑惑,却都在这一句里散去了。她对辙熙说道:“你放心,我相信他,也会用我的一生去好好爱他。” 辙熙迎着尔柔的目光看着她,吧台的灯光映得她双眸异常的清明,没有了平日里那丝说不清的哀伤,像是一个完全重生的人。那快乐,感动了辙熙。 那一晚,明宇在浓酽的黄浦江边拥住尔柔,江风辛咸,他温柔地唱着一首歌。 【插曲陈坤《月半弯》】 那夜真的好浪漫 我带你去看月半弯 有点害羞 却很幸福 这种感觉我很喜欢 让我温柔靠近你身边 你也紧紧陷入我臂弯 感觉爱情悄悄来临 纷纷扰扰与我无关 夜色中两人用渴望眼神交换 原来恋爱现场感觉 不像想得那样主观 月半弯 好浪漫 月光下的你显得特别的好看 月半弯 我喜欢 有情有意有你 还有甜 …… 青春的日子是快的,但也不是飞快的。明宇等人都还是设计部里麻点般多的设计师中的几个,像蚁群中的几只兢兢业业的小蚂蚁,在自己三尺见方的工作格里劳作。之所以说日子不是飞快的,是因为他们经常会被一些资深设计师指挥的焦头烂额。但他们仍然是快乐的,而且几个心气相投的年轻人聚在一起,青春是不寂寞的。 辗转间,一年过去了。辙熙率先从这种生活中走出来,如尔柔所说,他的光芒是掩盖不住的。原来的设计总监离职,辙熙被直接升任为设计部总监,搬离了原来拥挤的工作格,拥有了一间敞阔的工作室。这在莱想也是史无前例的,人事调动令一下,众皆哗然。那一晚,四个人在红蕃音乐厅喝酒庆祝。明宇看上去比辙熙要兴奋的多,他为辙熙感到骄傲。相较于升职,辙熙更多的快乐似乎来自于攘着闹着的明宇,他喜欢于喧闹生活中看明宇的快乐。 辙熙说,看明宇的快乐,是一种享受。 绍兴(4)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这年年底,离家一年半的明宇迫不及待地要回家过年,辙熙却因手头新增的一个设计案不得不滞留在上海。除夕这天晚上,整幢莱想大楼,只有辙熙的工作室亮着。 泠窗一家今年回乡下老家过年,尔柔终究没有同去,她给所有的保全和侍者放了假,让他们回家过年。夜深了,诺大的别墅一下子空荡荡的,她一个人坐在卧室里看电影。别墅周围很幽静,尔柔看看窗外,昏暗的大宽马路上除了一些黑沉的绿影外,再没有什么气息,这别墅就孤独地坐落在这里。屋子里一片肃静,只有墙壁上银幕里的说话声。渐渐的,她感到,寂寞。 夜暗暗地沉下来,屋子里升起一片喑哑,尔柔开了一盏灯。灯光较暗,没能消去银屏投在墙壁四周的光影,反而断断续续的,延伸了投影。不知是什么原因,尔柔觉得屏幕里演员的脸格外的大,甚至要涨破那层薄薄的屏,他们的嘴如鱼鳃般一张一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尔柔闭闭眼,可那些脸还是不断变大,甚至开始向她飘来。恍然间,眼前隐隐闪现出了母亲决然撞向青瓷瓶的景象,尔柔心脏一缩,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从骨子里窜上来。 午夜时分,辙熙才整理整理图稿,离开了公司。开车行走在年末的街头,辙熙感到一阵孤独。他开始想明宇的家,想小时候住过的小镇,甚至想寄存过他的孤儿院。 他想念一个人…… 辙熙掏出手机,在右手掌中摩挲再三,拨通了一个号码。 想尔柔受了那疼痛,便起身去取药,从沙发上站起来,却就软软地躺在了地上。心口处抽搐的疼痛让她蜷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昏沉中,尔柔听到手机的响声。她伸出手去在茶几上摸索,摸到后手一抖,手机踉跄地掉下地来。尔柔上下牙不自禁地打着颤,双手捧住手机,摁下接通。 “喂,尔柔,干什么呢?我刚从公司忙完出来。” “辙,辙熙,你快、快来……” 车里传来尔柔虚无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辙熙心一惊,一脚油门朝尔柔的住处飞驰去。 路上难得的空荡,辙熙的车开得几乎要飞起来。大约二十分钟后,辙熙赶到尔柔宅前。他从铁栅栏的大门上翻过去,撞开门急忙向二楼卧室奔去。 “尔柔……”辙熙抱起伏在地上的尔柔,只见她嘴唇绛紫。辙熙将尔柔抱到床上,尔柔指指化妆台上的手提包。 “药……” 辙熙从那包里翻出一个小药瓶,倒了水来。尔柔闭目送药时,辙熙瞥了一眼那满是英文小字母的药瓶,愣住了。 尔柔用杯子轻轻碰碰辙熙,辙熙才回过神来,他接过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辙熙,我想喝你做的汤……” “想喝什么汤?”辙熙喃喃道。 “随便……” 辙熙这才明白尔柔是想支开他,“好,我去厨房看看,看能找到什么就做什么汤,你好好休息。” 尔柔点点头,鼻尖上已涔出了汗珠。辙熙不想让她撑得太辛苦,就径直走出去,关上房门。辙熙一离开,尔柔就合上眼,浑浑噩噩的沉过去。 绍兴(5)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辙熙走进厨房,木然的打开冰箱,看到什么取什么,满满地抱了一怀。他用肩膀顶上冰箱门,把怀里的东西七零八落地堆了一桌。 辙熙第一次感到虚脱。他想静下心来做一碗汤,脑子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苦闷横冲直撞。他用手狠狠敲敲额头,退到墙边靠上去。 他记得与她的初次相识――他回首,她在他眼中绽开那异花初胎般的美。一年多来,他看着她笑,看着她爱,看着她全身心地投入生活,却惟独没有看过她今日的痛苦。他才刚刚看到她幸福的样子不久,却就看到了背后更大的痛苦,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感到无助过。 辙熙闭上眼,一行痛楚的眼泪顺着脸颊蜿蜒地流下来。他愿代替她,如果可以,他恨不能用这条命替她。 只为着,那惊鸿一瞥下的爱。 尔柔再睁开眼时,她嘴唇上的紫色已褪去,眼睛也有了神,只是显得有些苍白。她坐起身,辙熙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天蒙蒙亮。 尔柔下了床,轻轻地坐到辙熙身旁。他睡着了,却眉目凝重,像有很重的心事。尔柔起身去取来一条毯子,却见辙熙已从沙发上坐起来。 “我弄醒你了。”尔柔歉疚道。 “醒了,怎么样了?”辙熙走到尔柔身旁。 尔柔微笑着摇摇头,“没事了,倒是让你受累了。” 辙熙长长舒口气,轻轻摸摸她的头,“饿了吧,我给你做好了汤放在冰箱里,去给你热来。” “嗯。”尔柔受辙熙照顾,心里温暖,乖顺地点点头。 这天是大年初一,阳光还算不错。尔柔和辙熙坐在宽敞的厅堂里,聊天,喝茶。 下午,辙熙忙那些图稿,尔柔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端来一个莹白的小杯放在辙熙面前。 “咖啡。”辙熙看一眼,微笑道。 “一杯真正的咖啡。Sir,enjoyit.” 辙熙被尔柔扮作服务生的样子惹得忍俊不禁,他放下画笔,端起杯子送到嘴边。 “嗯,好香啊!”辙熙还未尝,便已被那醇香震慑心神。 辙熙尝了一口,神情异然地看着尔柔。 “怎么了,有问题吗?”尔柔见辙熙脸色怪异,不安道。 辙熙把稿纸收一收,推着尔柔进厨房,“走,你教我。” “你不画图稿了?” “不画了,我先拜师学艺。” 尔柔从冰箱里取出三个玻璃瓶,只见上面分别贴着‘云南’,‘意大利’,‘巴西’字样,“你来选一种吧。” 辙熙把三个瓶子翻来覆去地看,“这有什么区别吗?” “不同地区种植出来的咖啡是有不同风味的。一个国家独有的土壤,气候条件,种植方式,以及海拔高度,咖啡树周围其他种类的植物,都会对咖啡的味道产生影响,使得各个地方出产的咖啡都具有其独特的风格。” 辙熙似大觉大悟地点点头,“我从来不知道这些,那你觉得哪一种好些?” 绍兴(6)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这三种都比较不错,不过我个人更喜欢我们中国云南的咖啡,浓而不苦,香而不烈。如果按照地理学的说法,云南正好处于种植咖啡的黄金地带。它地形以山地,坡地为主,且起伏较大,土壤肥沃,再加上日照充足,雨量丰富,昼夜温差大,这些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形成了云南独特的小粒咖啡。” “那就选云南的吧。” “好”,尔柔倒出一小碗,边数边取道,“数六十到六十五颗就好。” “我来。”辙熙取过尔柔手中的咖啡豆,“你说就好,我来做。” “接着是磨成咖啡粉,然后以二十磅的压力压平,再以九十二至九十四度的热水引二十五至三十秒。” “引?” “引就是指从蒸汽在咖啡机里通过有咖啡粉的滤网到最后滴出咖啡的整个过程。” 咖啡豆磨成了细细的粉,热水机设在九十二度,等待着水热。 “云南咖啡的种植是由一位法国传教士从境外带进的,并在云南省宾川县的一个山谷里种植成功。我曾经专门到那里看过,那批种子繁衍的咖啡植株至今仍有三十多株在开花结果。云南小粒种咖啡在国际市场上颇受欢迎,被评定为咖啡中的上品。其实云南咖啡应该在国际市场上有更高的地位,可是一直以来却始终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是因为没有深加工产品?” “对,虽然拥有良好的咖啡品种,却始终停留在粗加工和咖啡豆出口上,没有叫得响的品牌。”尔柔惋惜道。 “欸,水好了,”尔柔高兴道,“所有不同款式的咖啡都以espresso为根本,所以要泡一杯好的咖啡,就必须先做出一杯完美的浓缩咖啡。” 咖啡从咖啡机里一滴滴引出,约三十秒后,一杯六十度左右的浓缩咖啡就出来了。 “纯正的咖啡是非常讲究的,并不是市场上出售的快饮,它讲求实在的品质,包含着将近八十种不同的味道。一杯好的咖啡要先以带炭烤香,巧克力香,甚至花香味来取悦人的嗅觉。接着是视觉,好的咖啡上层都必须要有一层褐中带红的细小泡沫层,即crema,这气泡层理想中应该维持大约两分钟,为咖啡增添润滑的口感。如果泡沫层的颜色偏浅,就代表咖啡的精华在冲泡过程中没有被完全摄取出来。另外,咖啡粉粗糙,水温不足,引咖啡的时间太短都会导致这种现象,而如果水温太高引过了头,咖啡表面则会呈现白色的大气泡。除了这些,水质,过滤时间,甚至是咖啡机的清洁问题,都会影响到最后咖啡成品的味道。” 辙熙听尔柔说完,不可思议地拿起那杯现制的咖啡,啧啧道:“好复杂,像女人一样复杂。” 尔柔笑笑,“好比喻。” “这杯咖啡敬我美丽的师傅。”辙熙将咖啡双手举到尔柔面前。 “谢谢,”尔柔尝一口,“Perfect.” 绍兴(7)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到傍晚前,辙熙在尔柔的细心指导下,一一做出卡布奇诺、摩卡、蓝山、拿铁、哥伦比亚、爱尔兰咖啡。经尔柔品尝后,宣布辙熙顺利学徒成功。 辙熙做了晚饭,尔柔胃口极好,吃了很多。待清洗完餐具后,天已将晚,尔柔在小咖啡壶里煮上蓝山,和辙熙到客厅歇着,他们准备熬个通宵,就像小时候一样守岁。 “你的家人呢,怎么不回去和他们一起过年?” “该怎么回答你……”尔柔静静看看辙熙,“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你愿意讲述吗?”尔柔还只字未提,辙熙似乎就已经看到了这个故事悲伤的轮廓。 尔柔微微点点头。 “那年我四岁,妈妈和那个人了终于离了婚。那天,我知道要离开,在妈妈收拾行李时,我一个人去了茶花园,想再看一眼那里的茶花……” 法国,玛歌庄园。 高大的法式落地窗,在夕阳的映照下发出金色的光芒。 “等我从茶花园回来,妈妈还没出来,我不愿进去,就站在透明的落地窗外。我可以听到里面的声音,也可以看到里面的人。” “你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黑色的紧身骑马装包裹着他高大健硕的身形,一双黑亮的筒靴严严的崩在裤腿上,他整个身体给人以一种力量的压迫感,竟尔有些残忍的味道。但他却有一张温柔甚至魅惑的脸,一双英目炯炯有神,显得傲慢。 “没什么,只是我的一些私人物品。”尔柔母亲平静道。 “你的私人物品?哼,这整座庄园里只有我的私有物,”话语中带着明显的嘲讽,“包括你。” 尔柔母亲淡淡笑了笑,“你忘了,我和你今天,终于离婚了。” 那眼里的目光有了些发狠,“你走可以,但不许带走任何许家的财产!” “我说了,这里面只是我的一些私人物品。我只要女儿,她算是你许家的骨血,但法官已将她判给我了,希望你遵守协定。” “当然。”他似乎不屑道,却猛地夺过她手中的皮箱,拉开锁链。没有预想中的首饰华服,只是两摞整齐干净的琴谱。他有一些惊愕,但也只是松松手,皮箱摔在地上。 她没有一丝怒气,蹲下来拉上拉链,提起箱子向门外走去。 “那个人忽然追上去扯回我母亲,对着她乱吼,像个疯子。”尔柔每一次说到‘那个人’,声音都极其僵硬。辙熙知道,那个人是她父亲。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许家的,你什么都别想带走!你也是我的,你是我的!”‘那个人’指手跳脚地狂吼着,双目血红,脸上的肌肉狰狞,“你吃的穿的戴的用的都是我的,就连你现在身上穿的这身衣服也是我的钱,给我扒下来还给我!”他咆哮着,扑上前去便撕扯,那衣服顿时扣飞线崩。她根本无力反抗,只能推搡着,遮护着,眼见着上身几乎就要裸露在外面。 绍兴(8)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你是我的,你哪都别想走!你这辈子都是我的,我让你背叛我,竟敢背叛我!”他说着,便开始强吻尔柔母亲,并撕咬着,像只野兽一样。 他的手像一段蛇皮一样淫秽地伸向她的身体,尔柔母亲绝望的反抗着,却只是加速了他邪恶的欲念。这个曾经让她敬若神明的男人,如今却只让她腥然欲呕。这双曾经温暖过她身体的大手,如今却让她感到耻辱。她宁愿死,也不愿再受这屈辱。 她奋力扭脱他,一头撞在身后的青瓷瓶上。 “那一刻,我感到妈妈重重地撞在我的心上。她无力地倒在了地上,隔着一面透明的墙,就倒在我眼前,额头上潸潸冒着鲜血……”尔柔恍恍地顿住了,就像声带被什么卡住了,无法进行下去。 “咖啡好了,我去……” 她起身向厨房去,辙熙也慢慢走到厨房门口,倚在门旁静静地看着她纤柔的身形。 “尔柔,你告诉我,”辙熙艰难道,“你的病有多严重?” 尔柔倒咖啡的手停了停,看向辙熙,“你都知道啦……” 辙熙点点头。 尔柔低头倒着咖啡,手却有了些发抖,本来以为他不会注意到那个药瓶上的英文小字母。 尔柔倒好两小杯咖啡,示意辙熙过来。他二人就在厨房的柜台上坐下来,手里各抱着一杯温热的咖啡。 “你别担心,并不是很严重,”尔柔啜了一小口咖啡,“是十六岁那年发现的。” “那个夏天我在茶花园里荡秋千,突然一阵昏迷,从秋千架上摔了下去,醒来后听到洛夫古德先生和我母亲的对话。洛夫古德先生是英格兰人,许家几代的私人医生。他是个博学的老人,胡子这么长,又很浓密,说一口绅士的英式英语,但他喜欢和我讲、法语,就好像罗马皇帝查理五世说的,他同上帝讲西班牙语,同女人讲意大利语,同男人讲、法语,同他的马讲德语!”尔柔给辙熙描述着洛夫古德,辙熙本来心情沉重,却也被她的诙谐逗得禁不住笑了笑。 “I‘m、sorry,madam、Xu,but、your、sweet、heart、has、a、heart、problem。” (“对不起,许夫人,您女儿患有心脏病。”) “What?!But、neither、of、us、has、a、heart、disease!” (“什么?!不可能,我和他都没有心脏病!”) “Madam,your、daughter、was、not、born、with、a、heart、disease。” (“夫人,您女儿并不是先天性心脏病。”) “How、come?” (“那是怎么?”) “In、brief,If、people、are、trapped、in、sorrow,and、pain、and、oppression、are、beyond、the、heart‘s、bearing、for、a、long、time,it、can、result、in、an、acquired、heart、trouble,so……” (“简单地说,如果人长期陷在心脏不能负荷的悲伤,痛苦和压力中,将可能患上一种获得性心脏病。”) “How、serious?Does、it、pose、a、threat、to、human、life?Can、she、give、birth、to、a、baby……” (“有多严重?会对她的生命有威胁吗?她还可以生育吗……”) “Her、conditions、will、not、be、too、bad、if、it、is、well、controlled。There、is、no、danger、for、her、to、give、birth、to、a、baby。But、if、not,the、frequency、of、heart、attacks、will、increase、and、even、lead、to、a、heart、failure。If、so,she、must、go、through、a、heart、transplant。But、the、shortage、of、suitable、hearts、for、a、transplant、and、the、chance、that、the、body、may、reject、the、transplant、will、add、to、the、risk、of、operation……” (“如果控制的好的话,尔柔小姐的情况不是很严重。她完全可以生育。但是,如果情况变得严重,犯病的频率增加,就会导致心脏功能衰竭。一旦如此,她必须进行换心手术。但是您知道,合适的可手术心源的稀缺,以及发生手术排斥反应的几率都是导致手术困难与风险的因素……”) …… 绍兴(9)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我听到了这些,仔细想了很久。我发现自己不想再留在玛歌庄园,于是等身体好一些后,便来到上海,这座别墅也是母亲为我置办的。” “这些,明宇知道吗?” 尔柔摇摇头,“我正要拜托你,不要告诉他。” 辙熙点点头,沉思了一会,问道:“你和你母亲不是离开玛歌庄园了吗,怎么又回去了?” “我和母亲离开玛歌庄园后,一直住在日本母亲一个朋友家里。七年后,那个人登出了变卖玛歌庄园的消息,母亲买了下来,然后我们就又搬了回去。这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母亲为什么要再回到那座囚笼……” “也许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吧,也或者是人到了一个年龄会有的想法。也许等我们再过个十年,二十年,就会明白。”辙熙伸出手来轻拂尔柔的头发。 她本来想及母亲,很是伤怀,而在辙熙的温厚的手掌里,尔柔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别人的过往,都是过往。 尔柔略偏偏头,轻轻的枕在辙熙肩上,“辙熙,很多年里我一直做着同一个梦,只做一个相同的梦……她成为了我所有童年里惟一的色彩,黑白的,无声的……可是今天和你说了这些,我觉得好多了……” “是吗……”辙熙轻呓道。 “辙熙,是不是所有的丑恶,你都可以宽容?”尔柔仰起头,像个天真的孩子。 “也不是……”辙熙偏过头望着尔柔稚嫩的眼神,“我只是觉得,活着有比恨更重要的事。” “嗯,你说的对,活着有比恨更重要的事……”尔柔轻叹一声,“是我太蠢了,用一些既定的恶遮蔽了善。” “我没有过如你般切身的经历,你肯说出这一句话,却比我要难多了。尔柔,有什么不痛快就对我说,过后就要好好的活,才不枉了生命。” “嗯。” 尔柔在辙熙的肩上轻轻应道,一行泪默然无声的顺着她眼角渗入了辙熙肩膀,窗外的夜戚然落下。 过年对于孩子们来说,像是骑着一条优美的金鱼尾巴悠悠地穿越海底两万里。但对于成人,年只能是一桌菜肴,吃完了抹抹嘴就行,没有心情去体味它在肠胃里舒心的蠕动。 明宇回家吃了一肚子的年肴,还没消化完就匆忙回到了上海,为下一顿年饭忙碌。 一群年轻人终于第一次聚在一张饭桌上,有必要依次说一下他们的名字: 单明宇,许尔柔,杜辙熙,泠窗,秦风。 气氛有些尴尬。 泠窗一脸冷漠,秦风低着头。 三巡酒罢,明宇不知是醉了,还是早已积压不住,牢骚道:“秦风,不是我说你,你能不能抬起头来像个爷们,不就是个女人么?今儿个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怎么打一进门起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似的!” “你什么意思!”泠窗放下手中的筷子,厉色道。 “没什么意思,就是说某些女人不值得我们男人掉架。”明宇就着几分醉,神色鄙薄道。 泠窗和明宇隔着一张圆桌对视,尔柔紧张,辙熙沉默。 泠窗忽然站起身,拎起筷子摔在秦风桌前,“你不是个男人吗,站起来告诉他我和你的事!我有承诺过你什么,一声不吭算什么!” 绍兴(10)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尔柔起身到泠窗身旁握住她双肩,泠窗激动的喘着气。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秦风剧烈的咳嗽起来,俊秀的脊背弯着令人心酸的弧度。 “你看看你那个样子,哪一点象个男人!我为什么要跟你分手,因为我讨厌你!现在你那所谓的兄弟无缘无故的欺负我,你除了装聋还会什么!” “别说了!”泠窗说的激动,尔柔抱住她身体劝道。 “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只听两个女孩“啊――”的一声叫,明宇操起碗砸到泠窗桌前。辙熙和秦风俱是一惊,起身按住明宇,却哪里按得住,只听明宇急红了眼道:“你他妈才不是个女人!” 泠窗和明宇怒视着对方,尔柔拉着泠窗,辙熙和秦风按着明宇,场面一片混乱。 “你算什么东西,我和他有你什么事,你凭什么说三道四!” “老子就看不惯你这种女人,就说你了怎么着!” “单明宇,你别以为尔柔喜欢你你就了不起,我泠窗不买你的帐!” “你不买帐!你这个、婊、子――” 一向文弱的秦风听到这里,忽然抡起胳膊,将明宇打翻在地。混乱的局面就这么一下子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人是尔柔,她走过去蹲在明宇身边,关切道:“没事吧?” 她说得旁若无人,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泠窗和秦风都有些怔茫。 明宇咧咧火辣辣的嘴角,轻应道:“没事。” 明宇坐在地上愣了一会儿神,然后用手撑撑地站了起来,对尔柔说道:“走吧。” 尔柔点点头,随着明宇走了出去。辙熙拾起椅背上的外套,也默然地走了出去。 “你先走吧,我去结账。”半晌,秦风对泠窗说了一声,便转过身朝总台走去。泠窗没有走,她坐下来望着秦风不知何以略显蹒跚的背影,竟凭空生出一种爱恨不能的虚弱感。 待秦风结完帐,回过身,却只剩下一张空荡荡的红木椅。 这一晚,尔柔晚些回来。泠窗听到尔柔上楼的声音,急忙摁灭了灯,钻进被子里。 尔柔打开卧室的门,灯虽然关着,但外面的夜不是很黑,穿过窗帘,还是透进些光亮来。尔柔轻轻关上门,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泠窗,她知道她没睡。 尔柔本来是有话想对泠窗说,但这时候,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她陷入了矛盾之中。 过了许久,泠窗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打开了灯。 “我知道你有话想对我说,说吧。” 尔柔望着泠窗,她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她也是给了自己足够的勇气才开灯面对她。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今天对秦风有些……”尔柔说着忽然就没有了底气,“虽然,虽然明宇也有不对,可你还是太伤秦风了。我知道这一年多来,你一直刻意避着秦风,想渐渐地和他分手……” 泠窗一直静默的听完尔柔说的话,尔柔要说什么,她都知道。其实尔柔也知道,她每说的一句话,只怕泠窗都早已在心里早她一步默念了,她只是个幕白。 绍兴(1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尔柔,”泠窗忽而抬起头,目光恳求地望着她,“我喜欢能让我仰慕的男人,可秦风,他不是……” 泠窗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令人谅解,在她说完垂下那水灵灵的眼眸一刻,尔柔彻底推翻了自己对她的责难。其实早在那年骑马场,看到泠窗因着辙熙那样的男人点亮眼眸时,她就知道,这一天是迟早要来的,只是来的方式,来的强度,超出了她的预料。她与泠窗相知多年,深知她那开弓没有回头箭的脾性。 “没事了,睡吧。”尔柔轻言道。 这几年里,她们常常像今天这样睡在一张床上,一聊就聊到了深夜。而今晚,她们谁都没有想聊一聊关于辙熙,或是什么。该发生的始终要发生。生命不会因为谁的不能接受,就假装仁慈地回到过去,尔柔躺在床上这样想。很多年后,尔柔一定会后悔那一晚她们没有聊些什么。甚至于在以后很多的日子里,她们都可以像过去那些年那样聊一聊,聊什么并不重要。也许很多事情,都会改变。 事隔几日,一天傍晚,明宇、尔柔、辙熙三人一路说笑着从公司走出来,却见秦风在楼外伫立着。 三人止步。 尔柔看向明宇,只见他面露愠色,一言不发。再看秦风,也噤声不语,却在晚阳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孱弱。尔柔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她似乎看见秦风在漫天暮色里一只腿缓然屈膝。 明宇矍然一惊,两步跃下台阶,在秦风单膝着地前将他一把拽起,痛心道:“你!” 秦风面有愧色,低头不语。 “你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吗!”明宇愤恨道。他知道秦风素来软弱,遇到事情就没有主意,这也正是明宇一直替他着急不平的原由。 “我知道,但我更不想失去朋友。”秦风抬起头,清秀的水目里如网的血丝纵横覆盖着黑色的瞳仁。 明宇抖着唇,一时没说出话来。过了半晌,才在秦风胸前捶了一拳道:“没事,不就是一巴掌吗,我还不至于受不住。” 夕阳浸染过大地,秦风咧咧嘴,露出他那温吞明媚的笑容,唇红齿白。明宇和秦风站在人群川流不息的背景前相拥在一起。所有的伤与痛,都在这一拥里化成了男人胸膛中的热血。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毕竟她是你心爱的女人……” “别再说了,都过去了……” 尔柔和辙熙站在台阶上,相视欣然。 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尔柔为明宇收拾着行装,辙熙也偶尔递东西装进去,明宇却像个毫无头绪的孩子似的只能看着他二人忙碌。 尔柔坐在床边叠着衣服,回想着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才真正觉得董事长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日后她才醒悟,这件事其实又像是一个定数,一种冥冥之中完全可以掌控人的命运和感情的力量。 绍兴(12)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事情是这样的。 一新上市服装公司慕辙熙之名与莱想签约,全部设计图由辙熙全权负责。图成后,该公司对辙熙的设计倒是十分满意,却要求在面身上加其商标图案,实是画蛇添足之举。辙熙明确表示,若如此,他撤回设计图。双方达不成协议,为此在莱想会议室洽谈。 董事长亲自参与会议,除辙熙和该公司代表人外,明宇、尔柔、泠窗等几个设计部人员也在会。 会议进行了很长时间,该公司代表人反反复复只是那几句。 “这事其实是很简单的嘛,只是在服装上加上我们品牌的标志。协议一成,对我们双方是互惠互利的嘛。” “这当然是一件简单的事。我想我也表达得很清楚,加logo可以,我收回我的设计图。” “你又何必如此固执呢,不过是在你原有的设计图上加个商标。我们公司正是冲着你杜总监的名气嘛,你看能不能……” “没有商量的余地。”辙熙一合笔记本,起身便走。 众人皆惊。 “杜总监……欸,这——”那人一脸狼狈,求助地看向董事长。 “杜总监。”一直安静的坐着看事态发展的董事终于开了口。 辙熙已走到会议室门口,听到董事长这一声,立在原地。他不愿再与那人坐回去,却走又不是。 董事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安静等待。等待什么?会议室一片肃静。 “杜总监,”众人惊讶的看着设计部的单明宇站起身,“何必这么急着走,坐着喝杯咖啡嘛。” 明宇边说边走到辙熙身边。 就这样,辙熙在明宇的“护送”下走回去,明宇扶着椅背,恭敬道:“杜总监,请坐。” 辙熙看一眼明宇,默默地坐下去。 “董事长,郑经理,我有一些想法,不知可说与否。”明宇走回自己的位置,用目光请示董事道。 董事长微微颔首。 “郑经理,恕我多言,贵公司当初格外要求这批设计图由我公司设计总监亲自负责,而今却又违背初衷要求在服装上加添图标,这其一,是对杜总监的不尊重;其二,这根本有违合约。我想阁下也看得出杜总监这批设计图的价值,所以才如此左右为难,但这鱼和熊掌又怎可兼得。如果贵公司一定要画有商标的设计图,不妨找其他的设计师来做,我想杜总监有权保留他的设计。做生意嘛,本来就是你情我愿,不知郑经理意下如何。” 明宇一番话说的那人讪讪带笑,“这个……” 为此,董事长居然做了这样一个决定:莱想设计部所有设计师自愿者做一份设计图出来,带有该产品商标! 结果除了尔柔,所有的人都交上了一份设计图,最后以该公司从中选出一份满意的结局。 这是结局吗?不,这远不是结局。如果结局只是这样,也没什么好赘述的。出人意料的是,之后董事下达了一条人事调动令,明宇被调到了外事部,同时,泠窗被公派到意大利进修服装设计。因为在她上交的设计图里,董事长没有看到商标图案,而是潜能。 尔柔回过神来,将收拾好的行李箱扣上。 绍兴(13)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明宇调到外事部后,就经常在外飞来飞去,虽然辛苦些,但他却也工作得如鱼得水。这一次,他被派往意大利。 “明宇,阿姨托你带给泠窗的东西我给你放在箱子左边了,你要记得啊。” “好,我记住了。” 辙熙外出采下个季度的设计点,让尔柔以助理之名随行,两人来到了辙熙儿时的故乡:绍兴。 辙熙身上的气质与绍兴这座古镇有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吻合,似乎他生来就秉承了这方土地的性灵,一入此境,即刻天人合一。尔柔并肩与辙熙漫步走上一座玲珑石桥,辙熙身上无形散射的飘逸之气一团团的向她涌来,和着江南四月温润的气息,尔柔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爽宁和的心境,脚下的青石板发出和弦之音。但她知道,辙熙事实上是一个孤儿,幼时生长于绍兴。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与这片土地如此亲和的缘故吧,尔柔默想道。 辙熙此时的心境其实并没有尔柔所想的那般宁和,却是惊涛骇浪不为过,千倾万涌不作虚。他拘谨地走在尔柔身畔,在乡人看来亲昵的一对碧影下,辙熙的心却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他应明宇之请将尔柔带在身边,看她此刻在身旁笑语蹁跹,辙熙恍然明白了明宇的苦心,自己那颗滚烫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如此最好,与她相伴于小城,摒弃了私心杂念,心中的爱反而自由了。这感觉奇妙,如一首歌萦回缠绕在这座蒙蒙的小城,辙熙难以抑制心里的欣喜,轻轻的哼唱起来:“乌黑的发尾盘成一个圈,缠绕所有对你的眷恋,隔着半透明门帘,嘴里说的语言完全没有欺骗……” 尔柔微笑着侧脸看向辙熙,这一笑,辙熙的心被浓重的幸福压得一阵眩晕,天和地都在他心里唱起来: 【插曲王力宏《大城小爱》】 乌黑的发尾盘成一个圈 缠绕所有对你的眷恋 隔着半透明门帘 嘴里说的语言完全没有欺骗 屋顶灰色瓦片安静的画面 灯火是你美丽那张脸 终于找到所有流浪的终点 你的微笑结束了疲倦 千万不要说天长地久 免的你觉的我不切实际 想多么简单就多么简单 是妈妈告诉我的哲理 脑袋都是你 心里都是你 小小的爱在大城里好甜蜜 念的都是你 全部都是你 小小的爱在大城里只为你倾心 …… 穿过一阵青葱葱的竹林,辙熙和尔柔来到一个竹舍前。 “师父可能不在,他在杭州一所音乐学院里教课。” “哦。”尔柔点头应道。她听明宇说过,辙熙的师父实际上就是他幼时的养父。在一次春游中,他与孤儿院的同伴失散了,又迷了路,顺着琴声就来到了这里。他们是父子之情,只是后来辙熙学琴时行了拜师礼,才有了师徒之名。 辙熙推开竹门,和尔柔走进去。尔柔环看四壁,虽然简陋,却有着一种难言的雅致。一卷宽敞的竹席,一张竹制的矮腿小桌,一把伏羲古琴静静安置在小桌上。尽头是一片竹帘,掩着另一间屋子隐隐可见,里面放置着张竹床,床上铺盖整洁,墙角叠放着两口竹箱。 “师父果然不在。”辙熙遗憾地说道,依墙放下背上的肩包,又接过尔柔的放下。 绍兴(14)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几把小竹椅散落在地上,尔柔捡一把坐下,凝神注视着墙壁上的画。那画中女子只是一个背影,尔柔却感到莫名的不安。 “怎么了?” 尔柔回过神来,辙熙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她身边。很显然,辙熙看出她神情中的异样。 “不知道,只是觉得这画有些奇怪。可是哪里奇怪,我又说不上来……” “是吗?我只知道这是师父画的,我小时候常常见他坐在这对着这幅画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画中女子背着身,穿一身黄色越剧服,画面是静止的,却让人产生一种她迎风行走的想象。辙熙看着,忽然惊吸一口凉气。 “怎么?” 辙熙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却起身走开了。 行走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嗅着随风飘来的淡淡花香和路旁咖啡店若有似无的炭烤香,明宇伸伸略有些困倦的胳臂,欣赏着米兰这座国际服装之都傍晚的风情。远处的天边已挂上了橘红色的帷帘,大地一片氤氲,绵软,空蒙的水雾四散弥漫着。夕阳的余晖照射在教堂彩色的玻璃窗上,显得那么的散漫、柔和。落日下的多莫大教堂,灰白的大理石墙面映出了整座城市的慵懒,仿若刚刚出浴的美人,媚而不妖,凄美婉约。 薄暮阑珊之时,明宇约泠窗出来吃饭。 “不好意思,我临时有事迟到了。” 泠窗赶到时,明宇正在门外抽着烟出神。 “没关系……”明宇灭了烟头,和泠窗走进饭店里面,“只是一支烟的功夫,你来点菜吧。” 泠窗歉疚的笑了笑,没想到明宇对她的态度如此温和。自从上次那件不愉快的事之后,他们之间极少接触,如今身在异国他乡,竟忽然生出几分亲切来。其实明宇在来意大利之前,就想好了要化解他们之间的嫌隙。 “最近怎么样,学习紧张吗?” “挺好的,学到了不少东西。你呢,到外事部后工作顺利吗?” “不错,”明宇笑了笑,“董事长,似乎比我自己还要清楚我适合干什么。” 泠窗也笑了,“所以他把我送到了这里。” 菜上齐了,明宇和泠窗干了一杯意大利格拉巴酒。 “你……”泠窗犹豫道。 “什么?” “我听尔柔说,她和辙熙现在在绍兴,是你的意思吧?” 明宇狡黠的笑了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是我太了解尔柔了,没有你的许可,她不可能和任何人出游。” “我只能把你这句话当作是对我的夸奖。”明宇笑着起身,给泠窗又倒了一杯酒。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不明白,”泠窗端起酒杯与明宇碰了碰,手指摸着细长的杯身,“你就不怕尔柔和辙熙,他们……” “日久生情,”明宇笑着接口道,随后他呷了一口酒液,陷入了静默的沉思。 “怕,怎么不怕……” 泠窗把鼻子凑近杯沿的前部,嗅到一片芬芳,她等着明宇说下去。 “辙熙和尔柔都是优秀的人,互相之间怎会没有吸引。优秀的人,是不能用来防的……” 绍兴(15)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可为什么还要让辙熙带着尔柔出游?”泠窗不解道。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尔柔在我身边是很快乐,可我总还是觉得她心里有隐藏,也或许是我多心了。不管怎么说,尔柔心太清静了,我现在总在外工作,我怕她一个人不快乐……”明宇轻声道。 泠窗忽然不置信地注视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仿佛刚刚才认识了他。她一直以为明宇是个刚愎自用的人,没想到他的心竟如此单纯,不谙世事,而对尔柔的爱竟这般入微。 “即使冒着她会爱上别人的危险?” “不会,”明宇忽然露出了很迷人的笑容,“她只爱我,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那笑容魅惑,像个纯真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深深攫住了泠窗那颗不易触动的心。泠窗倒没对他这明目张胆的自我肯定心生反感,反而温柔的笑了笑:“我想我有些明白,尔柔为什么会那样爱你。” “谢谢,我们需要你的祝福。” “重要吗?” “那当然,不然我怎么会千里迢迢地跑来讨好我的未来小姨子。” 看明宇一脸的气定神闲,而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又显得十分真诚,他和辙熙可真是两个不同的男人,泠窗不由地想。她举起酒杯,说道:“其实只要尔柔开心,我没什么意见,祝福你们。” “谢谢。” 他是真心的感谢,感谢她的接受,她的祝福,感谢这些年她为尔柔付出的时光与情谊。过去岁月里的情景,他不在,但他却懂。泠窗心头一热,竟对他的懂心怀了几许感激。 不知是格拉巴酒41的酒精度,还是心事的映照,泠窗白皙的脸庞在饭店昏蒙迷离的灯光下浮出两片薄雾般的红晕。她看上去比平时更灵动了,少了那几分刚硬,一双美目宛如一掬清水在眉下流动回转。明宇把她此时的样子收进眼底,心里竟起了几分怜惜,她只是个女孩子啊,明宇为曾对她的偏见和伤害在心底自责起来。 泠窗早已忘记了明宇所想的曾经,此时她心里藏了的只是另一番心事。她打量着明宇,犹豫地、狂喜地、又惊讶不已地说道:“我可以对你说么?我有一个秘密……” 明宇没有开口,只是用双眼传达真诚。 泠窗心一动,双唇惊喜地抖了抖,颤声道:“你知道吗,我心里喜欢的男人是辙熙……” 明宇怔怔地望着泠窗,望着她那双清灵如水的眸子,那桀骜的五官掩藏的柔情。往日岁月回荡击打着明宇的心,泠窗的那一句细语变得越来越清晰。 清明时节是大部分茶叶品种采摘的佳期,清晨辙熙将下田去帮乡亲们采茶,尔柔执意要跟去。 “不行。”辙熙果决道。 “怎么不行?”尔柔撒娇道。 “你懂什么!”辙熙竟有些生气道。 绍兴(16)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尔柔从不曾见辙熙这样回绝她,不服气道:“我怎么不懂了!采茶之候,贵及其时,太早则味不全,迟则神散。以谷雨前五日为上,后五日次之,再五日又次之。茶芽紫者为上,面皱者次之,团叶又次之,光面如筱叶者最下。彻夜无云,浥露采者为上,日中采者次之。阴雨中不宜采。产谷中者为上,竹者次之,烂石中者又次之,黄砂中者又次之。我说的可有不对?” 辙熙一脸惊愕,却也不再说什么了。拗不过她,只好给她找来件农家衣。尔柔换上一身小碎花布衣,盘了头发,欢欣的跟着辙熙下了田,学着辙熙的手法采起茶来。 晨间空气清新,又兼茶香四溢,好不令人神清气爽。一望无际的田垄上,霎时歌声四起: 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 采茶姑娘茶山走茶歌飞上白云头 草中野兔窜过坡树头画眉离了窝 江心鲤鱼跳出水要听姐妹采茶歌 …… 一声声采茶歌唱着无限女儿事,萦着碧澈的蓝天,扑翅高飞。尔柔听了几遍,也跟着唱起来: 采呀采呀我的爱 太阳太阳爬上来 汗水挂在刘海 他迎面走过来 茶香也叫人high起来 采呀采呀我的爱 绿呀绿呀一片海 我故意不理睬 茶叶一片片摘 要他将诚意拿出来 哥哥妹妹双双对对双宿又双飞 哥哥妹妹青山绿水日月来做媒 采呀采呀你的爱 红呀红呀羞满腮 哥迟迟不表态 妹泪快掉下来 要月下老人陪我等待 …… 她一边唱着,手上一边熟稔的采着茶,与辙熙相视,均是满心的欢喜。 “身体受得了吗……”辙熙还是担忧道。 尔柔这才恍然明白了辙熙阻止她下田的原因。 “你看我这样像不好吗?” 辙熙不说什么了,是的,她很快乐。 “辙熙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好些年没见了,记得当初来的时候才这么点儿……” “这孩子现在可出息了……” “辙熙找了个好媳妇儿,城里长大的还干得了农活,人又长的漂亮,好福气呦!” “辙熙哥,嫂子可真是个美人呦——” 乡里的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道,话语里流露着纯朴的赞美和羡慕,年轻的小伙也偶尔插一句打趣。辙熙赧红了脸,惴惴地看着尔柔,生怕她会嗔怪。 尔柔却并不介意,笑着打趣辙熙道:“呦,小辙熙出息了,带回个城里的漂亮媳妇儿……” 辙熙故作生气的向尔柔做皱眉状,无奈尔柔却笑得更欢了。这样看上去,他们在乡人眼里就更像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辙熙本来窘得很,但见尔柔笑的一脸率真,心也就放开了来。 绍兴(17)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天顶哪哩落雨仔呀 弹呀雷啰公伊呀 溪仔底哪哩无水仔呀 鱼啰这个乱呀撞啰 “妹子,你这唱的是啥歌?”尔柔唱了几句当地不曾听过的歌谣,众皆称奇道。 尔柔抿而不语,只是望向辙熙。 辙熙接口道:“相传这首歌谣是由唐朝宫中的一位歌舞大师所作,后不知因何事触犯了唐明皇,潜逃至江西、福建一带,隐姓埋名,以种茶为生。” 辙熙说罢,尔柔笑着接起来唱道: 爱着哪哩阿娘仔呀 不呀敢啰讲伊呀 找仔无哪哩媒人仔呀 斗啰这哩牵呀空啰啊 …… 歌声轻柔,在这四月的碧空盘绕旋转,手中的活不曾停下来,不知谁一个新奇,竟起了句红楼梦中词来: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 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越剧本就发源于浙江绍兴嵊县一带,吸收绍剧、京剧所长,成为了博采众长的“绍兴文戏”,今在这绍兴茶田唱起,也并不为怪。尔柔想通这一节,倒也来了兴致,这并难不倒她,母亲本就是学越剧出身。 娴静犹如花照水 行动好比风扶柳 眉梢眼角藏秀气 声音笑貌露温柔 眼前分明外来客 心底却似旧时友 …… 夕阳洒下来,每一处夏的生灵都在傍晚的微风中细微抖动着,诉说着夏的惬意与宁静。家家户户铺了茶叶的小院都暗暗飘散着清素的香气,在缓缓流动着的湿润空气中汇集后,仿佛是无数杯新沏好的茶叶散发出来的清香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小镇,又像是大自然赐予的一层薄纱俯瞰着这片水土,微笑着,保佑着。 竹篱围着的小院里,辙熙煮了水来倒在木盆里,兑好了水温。尔柔解下头巾,蹲着将头发倾到一侧清洗,揉起了一团又一团的洗发液泡沫,清香的,松软的,都是夏天的味道。 看尔柔一手揉着头发,一手舀着清水冲洗,辙熙蹲下来拿过她手中的木瓢。 “我来。” 辙熙舀起一瓢清水,让它从她的发根贴着头发缓缓流下。尔柔用双手轻抚着,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像一匹黑缎子一样垂下来,随着水流和微风轻轻摆动。 尔柔慵懒的在席子上躺下来,湿漉漉的长发自由的散在竹席上。辙熙熏了香片,院子里啾啾的小鸡叫声,偶尔几个调皮的家伙会摇着黄绒绒的身躯进屋来游荡两圈,被这惬意包围着,尔柔不多久就入睡了。 辙熙坐在尔柔身旁,身外的世界从此静止了。他凝望着她的脸庞,只有在这里,在她入睡后,他才会放纵自己贪婪地望着她。田里的日头晒黑了些她,却让她看上去更健康些。她还穿着那身小碎花布衣,衣袖微卷,皓腕素手,不坠粉饰。她柔软地蜷缩着身体,安睡着,飘香的气流中亦飘着她轻微的呼吸,正是这种没有丝毫华饰的自然情态令他**。 绍兴(18)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不知什么时候,辙熙惊然发现尔柔的脸上流过一行泪迹。他震惊地伸出手去,想为她揩去那泪痕,手却停在靠近她脸庞的地方再也伸不前去。 她在睡梦中流泪了,她做噩梦了吗?还是这里的温暖触痛了她的心,让她又回到了童年的那些记忆里? 她在梦里安静的流泪了,而她缘何流泪了…… 辙熙感到胸口一阵窒息的压抑,他再也承受不起,起身慌忙地逃了出去。 辙熙一口气跑到竹林外的小溪旁,他急促的喘着气,像是要把这压在胸口的恶气全都呼出去。她为何流泪了,这样的问题萦绕在他脑海里,一遍一遍质问着,问得他的心一阵一阵锐不可当的痛。 天色不觉中暗了,辙熙蹲下来,坐在溪边的一块大石上。清澈欢跳的溪水倒映着他的面庞,他无声的注视着水中的自己。晚风徐徐来,吹拂着他狂躁的心。山水丝竹,天地月华,交响着一首美丽的歌,平息着他撩拨的心弦。 【插曲王力宏《心中的日月》】 手中握着格桑花呀 美的让我忘了摘下 你的真带着香 你的香会说话 你的话好像只对我说 我的专长叫做流浪 你注定要为我绽放 我的心寻找家 我的家没有花 我的花却在这山谷等着我 若一开始没有上帝暗中偷偷的怂恿 我们怎知选择相逢 你是心中的日月落在这里 旅程的前后多余只为遇到你 多么想幻化成为你脚下的泥 此刻的无人山谷仿佛听见说爱你 …… 我的漂泊不懂泥巴 你的美丽不堪动荡 你单纯我迷惘 你恋家我流浪 山谷中这一切带不走 你爱抬头拥抱阳光 我得眺望下个前往 我走开你留下 我回忆你升华 至少我们会仰望同一片天空 若一开始没有上帝暗中偷偷的怂恿 我们怎知选择相逢 你是心中的日月落在这里 旅程的前后多余只为遇到你 多么想幻化成为你脚下的泥 那天的无人山谷仿佛听见说爱你 …… 夜色清幽,莹莹如玉。辙熙静静的坐在大石上,月的光华悄然披上他身影,朦朦胧疑似一体。他似大病初愈般寂静的坐在那里,有几分说不出的疲惫,几分孤独。然而这般岁月静好,琴瑟在御的日子,正是他所心向往之的。 他平静的呼吸着,嘴角似带着温和的笑意,散射着月色的晶莹剔透。忽然,水中倒影出一张梦幻般的脸庞,林间似乎也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 “尔柔!” 辙熙惊呓道,猛地回过头去。 回头去,只一条空空的林荫道。那脚步声,也只是偶然的一阵清风。 还道佳人来,唯余空叹息。 绍兴(19)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几日后,辙熙的师父正巧回了来。似有一份奇缘在心,他十分喜欢尔柔,聊到了古琴,尔柔弹了一曲。 “教授你琴艺的人,可比我高明。”辙熙师父听后叹道。 “师父,您怎么能这么说!不行,我来弹一曲,一定比她好!” 辙熙推搡着师父不服道,尔柔还从未见辙熙和谁这般孩子气过,毕竟是在最幼小的时期建立起的亲情,才可如此亲昵细微,颇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尔柔不禁心叹道。 “我没有师父教导,只是母亲粗略的教授了些。” “你对琴的悟性很高。”辙熙师父赞赏道,辙熙这一次没有表现不满,而是微笑地望着尔柔。 “既然您对我这个学生还算满意,不如您也收我为徒吧!”尔柔恳切道。 辙熙师父温和的笑了笑,没有言语什么。辙熙见师父并不表态,便抢着对尔柔说道:“拜师前是要先拜师兄的!” 三人不禁相视而笑,这徒弟就算收下了。 翌日,师父教授了辙熙和尔柔一首曲子,便回杭州去了。 “我从不打算把它教给旁人,而今天……”师父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也许这就是缘分呢。” 辙熙和尔柔都深知这一曲对师父而言一定有着深重的意义,他二人均用心学。接下的日子里,白日辙熙偕同尔柔走览绍兴的大街小巷,划乌篷,游纤道。晚间他二人或对坐抚琴,或谈书论经。 这一晚,辙熙画设计图,尔柔为他沏了茶,便悄悄退开了。等到辙熙画了一叠草图后,尔柔已经入睡了。他坐在尔柔床边,伸手拿起她放在床头的一叠宣纸。 是一沓诗集,极漂亮的蝇头小楷。 辙熙看看第一篇的落款,是前几年的作品,名为“悲痴颦(一)”,原来是写黛玉的,辙熙看道: 水寒荷破憔几许, 风清面癯不堪怜。 月落有声山骨细, 寂寞无尘泪双垂。 辙熙摩挲着那字迹,这一句景一句人,人景合一,辙熙抬头间仿佛就看见了那“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黛玉身披大红氅子,袅袅婷婷的向他走来。 他揭过这一页,映入眼帘的是“悲痴颦(二)”,写道: 颦儿独秉稀世才,惜弱芙蓉降尘开。痴作情种枉自嗟,愁眉悲心为谁裁。化水烟眸丛幽怨,流花涤露唇香寒。微风吹得纤柔肢,恣洒盈盈出水莲,隐隐婉婉又约约。 东风过,咏飞絮。花溅落,吟飘红。君不知,轻嗔薄怒掩深情。君不晓,红颜易逝想无奈,心悲恸。 奈何天,薄情缘。奈何他,空牵念。飞花倚天落尽魂,此生唯是潇湘妃。那一个,痴痴傻傻。这一边,悲戚切切。恨无尽,怨何绪,只累尽性命断痴念,魂归离恨天。 悲上邪!此情难湮灭。怨天,这悲怨天载不动。恨人,这饮恨谁人能解。罢了,料你人在魂难留,随奴飞到天尽头。 读罢,辙熙怅然地吐了口气,低头看看熟睡的尔柔,叹惜她一颗七窍玲珑心。 辙熙起身,忽见小桌上平压着一张宣纸。他挪开砚台,取来看道: 妖艳粉饰堕尘俗, 青竹参直百媚生。 这一篇没有落款,墨迹新干,却只有两句。辙熙凝神良久,提笔蘸了蘸墨,续道: 无端青青涤晓露, 有意款款扶佳人。 日本(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如这般丝竹管弦安恬的日子终只是桃源一现,究竟还是要回到忙碌奔劳的生活中去。半个月后,辙熙和尔柔依依不舍的离开了竹林,回到了上海。 “奇怪,我妈怎么会来上海,她从没回过国。” “女儿在上海,伯母当然会回来了。” 尔柔微笑着,掩不住兴奋,她接到了别墅里打来的电话,便和辙熙赶来了机场。 不一会儿,只听得尔柔喊了声“妈”,辙熙看到一位身段娴美的妇人,身后是一行保全。 尔柔迎上去,走近了又喊了一声“妈”,那妇人只是淡淡地应了声,抬眼看到了尔柔身后的辙熙,目光中竟闪过几分惊慌。 而走近后再看许母,辙熙心中不禁暗惊,这美,简直美得入骨。若说尔柔继承了母亲的容貌,但这份美得**蚀骨的张力,却是非要经过岁月的打磨与自身的坚韧才能获得。 “伯母。”辙熙恭敬道。 “你就是单明宇?” “不是,我叫杜辙熙。” “妈,辙熙是我和明宇的朋友,明宇正在开会,所以不能来接你了。” “伯母,我替明宇来接您,他开完会就会赶过来的。” “哦,”许母淡淡一言,似乎心里想着其他的事,并不在意尔柔和辙熙的辩解,“我有些累,这就回去吧。” “伯母,您坐我的车。” 许母点点头,尔柔和母亲上了辙熙的车,直奔别墅而去。 侍佣们早已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许母上座,尔柔和辙熙偏首座。 “妈,你这次回来,为的什么事?”尔柔给母亲盛好一碗米饭。 “公司有点事儿。”许母说得平淡。 “哦,那能在上海呆多长时间?” “不多,处理完了下午就回法国去。” “这么急?” “嗯。” 尔柔心里一阵失落,却也没表现什么,低头夹菜。 “对了,你叫?” “辙熙,伯母。” “哪里人?” 辙熙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自己是哪里人。 “算是杭州人吧。” “怎么能算是呢?”许母饶有兴趣问道。 辙熙先沉思了一下,继而道:“说出来不怕伯母嫌弃,我是个孤儿,出生后被遗弃在杭州一家孤儿院,但一次在绍兴的出游中,我掉了队,又迷了路,幸遇一位大学教授收养了我。小时候我就结识明宇,他父母一直接济着我所在的那家孤儿院,到了上学的年纪,养父在杭州工作,也将我送入杭州一所小学读书,在那里我再次遇见了明宇。在我失踪的那几年,明宇一家人一直四处寻找我,得知我养父是单身,又考虑到我上学的方便问题,就和我养父商量收养了我,后来我一直受明宇父母抚养长大,生长在杭州。” 日本(2)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尔柔也是第一次听到辙熙亲口讲述他的身世,不想辙熙竟有如此艰难的经历,尔柔无形中觉得自己的心与他更贴近了几分。 “吃了不少苦吧……”许母少有感情的眼眸中竟流露出几分对辙熙的关爱。 “没有,”辙熙安然地摇摇头,“我觉得我已经很幸运了,我的养父,明宇一家人,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我和明宇情同手足,他的父母也如同我的父母一般,我早已把他们视为我的至亲。” 许母慰藉地点点头,“心怀感激是好的。” “辙熙,我也是你的亲人。”尔柔说道。 辙熙先是一愣,后颤声道:“当然。” 气氛一时陷入温馨的沉静,这时忽听得一声“对不起,我来晚了”,走进一俊俏男子。 “明宇,你来了――”尔柔起身离了餐桌,迎上前挽住明宇胳膊,笑盈盈对母亲道,“妈,这是明宇!” “抱歉伯母,外事部今天有个重要的会议实在脱不开身,没去机场接您,还请伯母见谅。”明宇上前躬身道。 “坐吧。”许母淡淡示意。 明宇和尔柔一首坐下,辙熙坐在对首。 “伯母,您难得回一次上海,本应该陪着您四处转转,可我下午就得去趟英国,一时半会儿怕也回不来。” “又要出差了?”尔柔道。 “嗯,”明宇点点头,“伯母,恐怕只能陪您这一顿饭的时间,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请您原谅。” “不必如此,我并不在意。我用完了,你们随意吧。”许母说完离了席。 “你快吃饭吧,又不是外人,我妈不会介意的。”尔柔给明宇盛了饭。 “这次大约走多长时间?”辙熙问道 “一个多月吧。” “一会儿我给你收拾行李。”尔柔说道。 “嗯。”明宇点点头。 “多吃点菜。” “嗯。” 吃过饭,尔柔给明宇收拾行李,明宇看着,从身后将她搂入怀。 “你妈妈好像不怎么喜欢我……” “怎么会呢,”尔柔转过身搂住明宇,“我妈一贯言语冷淡,她对我也是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我哪里敢有什么怨怪,只是怕她老人家看不中我,不把她的宝贝女儿许给我,那可怎么办……”明宇煞有介事地说道,尔柔在他怀里咯咯得笑起来。 “不会,她会看中你的,”尔柔摩挲着明宇的脸说道,“再说,我妈妈一向不管我的事,都由我自己做主。” “你自己做主?”明宇魅笑着把脸贴近尔柔,“你怎么做主?” “我做主把我许给你了。” “不许反悔……” “不悔……” 两个人越靠越近,说的话也越来越模糊,缠绵而又贪婪地吻在了一起。 “你这段时间多陪陪你妈妈。” “……其实她今天下午就要回法国去了。” “这么急?” “嗯,她只是来上海处理些公事。” “她是想女儿,又不愿意说。” “我和辙熙下午去送我妈,就不能送你了。” “嗯。” 尔柔望着母亲消失在入口处的背影,心头泛起一股酸楚之意。不过刚刚分别,她已经开始想念,那是一种强烈的想念。 尔柔拭了拭眼角的湿润,回过身去。 日本(3)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辙熙回到公司,坐着回想着尔柔母亲说的话。 “我和我女儿分开很多年了,这次相聚也不过几个小时,剩余的不多时间,我想和尔柔单独在一起……” 辙熙记得尔柔当时那一瞬间的激动和喜悦,她没流露太多,但却足以令他感受到她的欣喜、惊愕和不安。她盼的太久了――一份母爱的亲近,以至于当它来临时,她都有些惶恐,有些无措。想着她们母女两单独去机场的路上可能会有的温馨画面,辙熙不禁为尔柔感到宽慰,他想,今晚是应该带瓶尔柔喜欢的法国干红去和她庆祝一番。 尔柔慵懒地伏在一张黄色长沙发上,双眼寂然地睁着,一动不动。虽然灿烂的日光映得她身后的红木圆桌熠熠生辉,尔柔仍感到四周围有寂寞的飞雪纷纷而下,漫漫无际。 话犹在耳,字字真切。 “我和我女儿分开很多年了,这次相聚也不过几个小时,剩余的不多时间,我想和尔柔单独在一起……” 当时的感动她没忘,还有欣喜,当时的日光也是这么明媚,只是一个回身,一切感动与欢欣变得荒唐而可笑。 “你们?” “小姐,我们奉夫人之命,请您上飞机。” “为什么?” “小姐,夫人这次回国,就是为了带小姐去日本,同川夏少爷完婚。” 尔柔看着眼前这一众身着黑衣的保全,才敢确实这一切的真假。她回过头,望向那个入口,天南地北的乘客鱼贯而入,一切平静的令人心悸。 尔柔失声苦笑起来,那些保全在玛歌庄园有数十年之久,此时见尔柔这般情景,心中多有不忍。 “小姐,请上飞机吧,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不要为难我们,我们不想对小姐不敬。”为首一名保全道。 “请小姐登机。”众保全齐声道。 飞机扶摇,直上千里云霄。情仇爱恨,坠跃万丈深谷。 尔柔回忆着,不由得打了个冷噤,一行泪骤然滑落。 “少爷好!” 听得一路齐整的喊声,门打开了,走进一个高挺俊拔的男子,他略抬抬手,门便从外面关上了。 他没出声,在门口伫立良久,凝望着厅堂上幽美安宁的女子,深吸一口气。她还是那样,寂静的仿佛随时会从这个世界烟消云尽,这令他焦灼不安。 他踱到她身后,轻声道:“尔柔……” 尔柔回过头去,看到昔日混沌蒙昧的孩童如今眉深目澈,脸廓优美,她清幽道:“美岛君,好多年不见了。” 川夏身姿优雅的在尔柔身旁坐下,用审视的眼光看着尔柔,道:“你比小时候,更美了……” 尔柔不予理会。 “还是那么高傲,”川夏微笑道,眼神却颇为欣赏,“不过,就快为人妻了,脾性还是要改改的。” 尔柔这一次用十分憎恶的眼光瞪他。 “难道不是吗,你有什么好不满的?”川夏不解道。 “除非是我心爱的人,谁都休想逼我嫁给他。” “我没想逼你,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你妄想。” “这怎么叫妄想,以我美岛家的地位,还有我的本人,都足以与你匹配。只要是我美岛川夏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川夏倨傲道。 日本(4)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华灯初上。 辙熙从酒吧出来,带了一瓶法国干红,开车向尔柔别墅驶去。 “杜先生,您好。” “小姐在吗?”辙熙将红酒递给侍佣阿雯。 “小姐她,她不在。” “怎么,去机场送她母亲还没回来?” “这……”阿雯吞吐道。 辙熙疑虑地看看阿雯,便掏出手机来拨通尔柔的号,却是关机。 “怎么会是关机,”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辙熙心头,“她去机场后一直没回来?” 阿雯不安地点点头,辙熙看她一副犹豫不决、欲言又止的样子,便明白她一定知晓什么,只是不敢讲。辙熙思虑片刻,匆忙地向外走去。 “杜先生,您去哪儿?”阿雯急急追出去。 “去法国。”辙熙一步不停地走到车旁拉开车门。 “小姐她不在法国!”阿雯一激动,脱口喊道。 辙熙慢慢地关上车门,走回阿雯身边,“阿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请你告诉我,尔柔她一定是出事了,我必须要找到她,她需要我的帮助。” 阿雯见辙熙言辞恳切,终于下决心道:“杜先生,我知道你对小姐一直很好,这一次你一定要帮帮她!” 辙熙点点头。 “小姐她在日本,现在,恐怕是给他们软禁起来了。” “软禁?他们……是谁?” “夫人,川夏少爷。” “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夫人房里送水,听见夫人对下人吩咐道,等她上飞机后,将小姐强行带上飞机。” “为什么是日本?今天在餐桌上,她母亲明明说要回法国去。” “我也不知道夫人为什么这么说,但夫人此行的目的就是带小姐去日本同川夏少爷完婚。” 辙熙沉思了一会,道:“原来如此。” “什么如此?” “她那么说,是怕有聪明人会起疑,偏偏我却这么笨!”辙熙恼怒地一拳砸在铁门上。 “杜先生,现在怎么办?夫人对小姐一向冷淡,只怕真的会逼迫她。” “你放心,我立刻就去日本,我一定会想办法带尔柔回来。” “美岛府邸在哪我也不知道,不过夫人每个星期三都会去教堂唱诗,小姐会陪同,过去那些年从无例外。杜先生,你可以在星期三去东京国际基、督、教、会看看,兴许是个办法。” “我记下了,谢谢你阿雯。” “不必谢我,小姐对我很好,我也不想她受逼迫。她从小少言寡欢,这些年才见她过得开心些,我不希望她一辈子不快乐。” “阿雯,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尔柔。”辙熙说罢,紧步上车。 “杜先生,川夏少爷家在日本很有势力,你要小心哪。”阿雯透过车窗,对辙熙道。 “我会的。” 日本(5)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辙熙连夜飞往日本,等待在东京国际教会,星期三这一天清晨,果然来了几辆豪车,从车里走下的人正是尔柔和她母亲,辙熙远远看着,心里止不住喜悦。 尔柔随着母亲走进教堂,几名保全列站车旁。 钟声响起,教堂里传出了和谐的唱诗声,辙熙走了进去,今天不是礼拜日,教堂里只有神父与尔柔母女二人。他看见了尔柔。她站在她母亲身后,手捧圣经,那样子看上去仿佛她并不是受迫来到日本。 辙熙静静向前走着,靠近她。忽然,尔柔回过头来,她寻觅的眼神停在了辙熙身上的那一刹露出了喜悦。她仿佛早有预知的在等待他来,辙熙惊愕地停住了脚步。 她看见了他,她笑了,朝他跑去。她身着白纱裙,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投进他怀里。 “辙熙,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尔柔显得分外激动,几欲落下泪来。 “别怕,”辙熙轻轻拍拍尔柔的头发,“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尔柔用力点点头。 “我们走。” 辙熙牵着尔柔向外走去,当他们出现在教堂高大的拱门外,几个保全立刻就围了上去。辙熙唯求速决,不敢拖延时间。 几个保全围攻辙熙,倒也没顾着尔柔,她心念一转,上了一辆车。只见她打开车顶,踩动油门,冲散对辙熙的包围。 “辙熙,上车!” 辙熙敏捷地跃身上车,尔柔一踩油门风驰而去,那几个保全一见,连忙开着另一辆车追去。 “你会开车?”辙熙惊讶道。 “我会的还很多呢!” 却说两人正不胜欢喜,尔柔忽然来了个急刹车。辙熙向前看去,只见一排黑色的轿车齐齐停在他们面前,占满了整个马路。中间的一辆车上走下一男子,看他衣着豪贵,辙熙猜知他便是阿雯口中的那个川夏少爷。其余的车上共下来大约二十来个保全,分列两旁。 “怎么会这样……”尔柔看这情形,几乎哭了出来。 “尔柔,别怕,我一定会带你走,相信我。” “辙熙……” “在车上等我。” 尔柔见辙熙目光坚定,心放下几分,对辙熙点点头。 辙熙从车里走下去。 “你是……尔柔的男朋友?不错嘛,居然追来了日本。”川夏看着辙熙,颇欣赏道。 辙熙只是默默地看着川夏,没有开口。 “我不为难你,只要你不胡来,我可以马上让你回中国去。你也不要有怨恨,要怪,就怪你没出生在一个上等家庭。尔柔这样的公主,生下来就是要嫁进美岛家这样的豪门,你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辙熙对美岛川夏的话置若罔闻,只平淡道:“你听好,我只说一次,我必定会带着尔柔离开这里。” 两个男人对视,川夏的倨傲在辙熙一身的淡泊坚毅中竟显得败下阵来。川夏心中恼怒,眼中闪过一丝凶狠,他一挥手,一侧的保全立时上前,围住了辙熙。 那群保全虽然人数众多,个个也都是好手,却连辙熙的身也近不了。只见他迅乎雷电般的身手,尔柔却也担足了一颗心。 美岛川夏见辙熙颇有身手,一群保全只能围着他隔靴搔痒,竟不能伤其分毫,用日语怒道:“混蛋,一群饭桶!给我抄家伙上!” 日本(6)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嗨!”其余的一伙保全每人从车上取下一根木棍,冲了上去。 “辙熙!”尔柔见他们竟操持着木棍上前,急得再也坐不住,从车上跳下来。 “尔柔别过来!”辙熙见尔柔下来,担心地冲她喊道。 “去,把小姐拉开,别伤到她。”川夏对近身两个保全吩咐道。 “嗨!” 却说辙熙身手再好,却也空拳不敌四手。时间一长,辙熙渐渐体力不支,被一棍打在后背上,一口血喷将出来。 “辙熙!” 尔柔被两个彪形大汉抓着,上不得前。眼见着辙熙还击的力气越来越少,甚至连站都快要站不稳了,越来越多的棍子抽在他身上,腿上,头上……他没有喊一声痛,没有丝毫的畏惧和退却,他不放弃,用着最后一点点力气战斗着。尔柔为他的每一处伤口痛着,她感到生平所有的血与泪都在这一刻喷涌而出,而除了流泪,她竟无力而为。 辙熙终于还是被乱棍打倒在地,他就像是一个耗尽所能的战神,孤独地、悲戚地、庄严地倒了下去,任一群凶恶之徒在他神圣的躯体上踢打、侮辱。 他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乃至生命。 “辙熙!”尔柔心中悲恸,她发了疯一样的挣扎着,两只胳膊上却像扣了两只铁箍,任凭她使出全身力气,扭得胳膊两处生疼,却还是挣脱不开。她奋力地咬在其中一只胳膊上,那人吃痛,松了手劲,她挣出一只手来,反身一拳挥在另一人鼻骨上,因两人都不敢对她动手,尔柔方才得脱,她不顾一切地奔向辙熙。 “辙熙!”尔柔用力地拉扯一个围着辙熙踢打的男子,想要挤进辙熙身边。不想那人正打得眼红,也不顾是谁,翻身一拳,尔柔应声倒地。 川夏不意尔柔被打,断喝一声,众人停手。只见他紫涨了脸皮,快步上前,挥拳将那人重重打倒在地。 那人此刻方才清醒,战兢兢伏在地上,口中懦着“少爷……”。 美岛川夏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声,走到尔柔身边,单膝触地将尔柔扶起。只见她一面脸颊已青紫,唇角亦被打得开裂,血珠兀自冒出,川夏心痛不能自已,道:“很疼吗……” 尔柔没有理会川夏,站起身将一保全奋力扯开,愤怒道:“滚开――” 围着辙熙的众人唯唯诺诺的往外退开,尔柔在那一刻终于看到了辙熙,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尔柔跪在地上,将辙熙轻轻抱起在怀中,辙熙身上的血迹瞬间染红了她的双手。 “辙熙,辙熙……” 尔柔轻唤着辙熙的名字,仿佛声音大一点都会震痛他。辙熙微微地睁开眼睛,看着尔柔。只见他吃力地抬起手,轻触着尔柔淤紫的嘴角,几颗泪就从他那双深湖般的眸子里滑出。 尔柔抽出一只手来攥住辙熙的那只手,两只血迹斑斑的手紧紧地合在一起,溶化在一起。尔柔将脸贴在辙熙的手背上,艰涩的微微笑了笑,轻声道:“别难过,我不疼……” 辙熙目不转睛地看着尔柔,看着她那倾城倾国的一笑,仿如开在苦寒之地的雪莲花,白的欺雪,美的椎心。在风雪中独立,在天地间韶逝,圣洁如斯,过目难忘。 日本(7)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美岛川夏眼见尔柔与辙熙那般相偎相依,对他的关切却漠不在意,心中那团怒火怎能将息,一时醋意大发。他从地上缓缓站起,森然道:“把小姐拉开,继续打。” “嗨!” 尔柔大惊,牢牢抱紧辙熙,死不松手。众人见尔柔坚毅,觑她是小姐,又是少爷心爱之人,一时不敢用强,只作势拉将。 “美岛川夏,你疯啦!你怎么可以把一个无辜的人打成这样,你到底还想怎样!”尔柔愤恨地喊道。 此时的川夏,双目赤红,像是一只脱笼的烈豹,尔柔对他的冷漠与不在意激怒了他,只听他喝道:“他胆敢夺我的未婚妻,还说什么无辜的人!他就是你的心上人?你就是为他才不肯嫁给我?哼,很好,今天我就亲自送他一程!” “你疯了吗!你这个疯子!” “对,我就是个疯子!我美岛川夏今天是为你发疯的!除非你甘愿嫁给我,不然我就发疯给你看!愣什么,还不快给我动手!” 见少爷已失却了心性,众人心惊胆寒,怎敢再拖延,下强手扳开尔柔,将她拉到一边。 “不――我嫁给你,我嫁给你――”尔柔大惊失色,只感一片眩晕,世界在眼前迅速颠旋、破碎,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那众人一时愣住,不知所措。 川夏也愣住了,不敢置信地望着尔柔。 挟持尔柔的两个人见少爷似有止意,也不敢强制尔柔。尔柔挣脱那两人,朝辙熙踉跄去。川夏上前抓住尔柔一只手臂,似痴傻地问道:“尔柔,你刚才说……” 只听得响亮的一声,尔柔回过身用尽全力打了川夏一个耳光,“你听清楚,我说,我嫁给你,我嫁给你――” 尔柔回过头去,瞪视那群人,众人见少爷都如此容让她,一个个向外退开。尔柔瘫软地跪在辙熙身边,将辙熙抱在怀中。 她已经精疲力竭。 “尔柔,你不能……不能……”辙熙艰难喘息道。 尔柔无力地摇摇头。 “明宇他很快就回来了,他,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他……” “辙熙,我没有办法了。现在,我……我顾不上他了,我只能顾得了你,辙熙……” 辙熙忽觉彻身贯穿一股剧痛,令他痛不可当。满腔悲愤,无从化解,只听他如闷雷一声低吼,颤声道:“不能,你不能!不能嫁给他……” “辙熙,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辙熙,原谅我……”尔柔孱弱的哭泣着,她将额头抵住辙熙的额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到辙熙脸上,稀释了他脸上浓重的血迹。 辙熙浑身颤抖着,双眼吟满悲伤,一双眸子仿佛要化成深湖流失殆尽。他的心悲恸,为尔柔,为明宇,为自己。他没再说什么,闭上了眼睛,他感到累极了。 尔柔渐渐止住了哭泣,辙熙安然的闭着眼睛,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不再徒费力气,也不徒然悲伤。 日本(8)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安静中,只听众人齐道:“许夫人好!” 川夏迎上去,恭谨道:“伯母。” 众保全恭谨地散了开来,许母走上前去,看见了尔柔怀中重伤的辙熙,人群一片寂静。 尔柔抬起原本低垂的眼,直直地逼视她的母亲。那双柔弱的眼中迸射出的决绝的目光,直慑得众人皮骨上渗出些寒意。 与女儿的目光一触,许母竟不由得心中一凛,那柔弱的眼光中迸发出的不仅仅是恨意,而是对抗。那些爆发出来的一切执拗和叛逆,好像都是女儿顺理成章的从她的血液和精神中承袭下来的。这种不顾一切的放纵与爱恨等等情绪,在经过她的形成与沉淀后,好像完全随着胚胎植入了女儿的血液和精神中,成为她不可抹灭的天性。而这种不可理喻的悲剧性格,没有在她童年时期的成长中得到母性温柔与慈爱的感染,而是自由的释放与成长,终于在她柔弱的身躯里滋长塑形,就像那暗藏在深海下不可估测的冰山,缄默、沉着、冷酷,又近乎毁灭的坚韧。 “川夏,做人不要这么霸道,不可再为难这个孩子。” “是,我听伯母的,往后不敢了。” 许母澹然一笑,声若吐烟道:“那好,我回去了,你处理吧。” “伯母慢走。” 待许母走后,川夏对手下道:“把他抬上车。” 尔柔默默看着辙熙被抬到车上去,她欲跟上去时,川夏一把抓住她手臂将她掣回来,“你去哪儿?” “我要陪着他。” “我不许。” 尔柔没说话,用另一只手去扳川夏抓着她的手,只听他冷声道:“尔柔,你听好,如果你敢去陪他,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让他死,我保证。” 尔柔不动了,此时的美岛川夏,是一只危险的小豹子。 “跟我走。”川夏将尔柔拉上车,亲自开车将她送回。 一进门,川夏就叫来女佣信子,“马上给小姐梳洗,把衣服也换掉。” “嗨。” “我去看他,你等我回来,我会把他的情况如实告诉你。”川夏正要出去,忽然回身道,“对了,这身衣服不要留了。” “嗨。”信子应道。 川夏走了,尔柔走到窗前,倚着厚重的落地绸帘滑坐到地上。她又回到了这里,这个金碧辉煌,纤尘不染的金丝笼里。 “小姐,我为您梳洗……” 尔柔摆摆手打断了她。她的白裙子上都是血,她抱起双膝蜷缩在一角,眉目低垂。她是累了,累了。 一轮满月爬上了樱花树梢,被割得离离碎碎。 万籁俱静。 “少爷!” 尔柔听见门响,继而走进美岛川夏来,她上前去,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川夏没理会尔柔,只是不紧不慢的由信子给他解下领带和外衣,尔柔侧过身站在一旁。 “没什么大事,断了三根肋肢而已。”川夏对着镜子梳理他的头发。 日本(9)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尔柔惊讶地看向他,仿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个人的口中说出,川夏却对尔柔的惊讶视而不见。她想起那血迹斑斑的场面,不禁痛然泪下。 川夏从镜子里看见尔柔悲哭的样子,不由得心疼起来,他走过去安慰道:“别哭了,能接上的嘛。” 尔柔抬起一双红朦朦的泪眼,恨恨地瞪着他。川夏不解道:“又怎么啦,我说的是真的。” 尔柔不理他,径直转身去。 “你又干什么去?” “我要看辙熙。” “你知道他在哪儿?” “那你带我去。” “可以,”川夏走前去,伸手拨拨尔柔的头发,“但现在不行。” “那什么时候?” “等我们结婚以后,我自然放他出来。到时候,你们不妨叙叙旧,了断一下旧情。”川夏颇为得意道。 “那我们现在就结婚,立刻,马上!” “现在大半夜怎么结?” “那就明天。”尔柔急道。 川夏见尔柔一脸认真,不觉好笑,“你不必心急,我父母已给我们挑选了黄道吉日,下个月八号。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全日本最豪华的婚礼,让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尔柔一听,心下转凉,默默走到钢琴旁坐下。 她心里担心辙熙,担心得五内俱焚,可是她无法见到他,无法照顾他,无法说话给他听。他的伤口一定很疼,他一定也在想她,想见她。 尔柔十指静静抬放在洁白的琴键上,指下顷时流泻出一段流畅的琴乐声。她见不到他的人,看不见他隐忍着痛的脸庞,她难过的闭上了双眼,指下突然急速变奏。琴声时而激越,时而沉重,时而行云流水,时而呕哑苦涩。她的手指不知疲倦的在光滑的琴键上滑动,时而快,时而慢,时而孤愤张狂,时而柔弱瘫软。她仿佛将所有的悲伤都凝集在了十根纤细的手指上,千情万怨一泻出,了忘身外无穷事。 川夏站在一旁,看着这样的尔柔,怔怔发呆。当他刚觉得他就要得到她,一步步靠近她时,她一首琴曲仿佛就筑起了一道屏障,将他轻轻地挡在了外面。她闭上双眼,仿佛就摒弃了外界一切,她独自一个人留在她的世界里,任谁也无法触及,无法界越。哪怕与她只咫尺之遥,也无异于相隔天涯。 辙熙被关在一个仓库里,他还昏睡着,脸色苍白。隐约中听到有钢琴的声音丝丝入耳,将他一点点唤醒。辙熙微微睁开眼睛,仔细地听着那琴声,只不太真切。弹奏者似有无尽的话要说,有遣不尽的隐忧,让人听来,直觉得曲中有一股极强悍的生命力在搏击,在垂死挣扎。若非物我合一,琴由心生,是很难有如此精妙的演奏,辙熙被深深的吸引了。他想,是谁,会在如此深夜不眠长弹?辙熙恍然醒悟,在这幢豪宅中,除了尔柔,还会有谁在夜深人静时,弹一首性灵之曲。 日本(10)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辙熙一时欢欣,强忍着身上的剧痛爬到仓库高大的铁门旁,用手撑着地勉力坐起,靠在铁门上,这一串简单的动作却累得辙熙冷汗淋漓,喘息无律。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屏息凝听,这样一来,琴声比先时大了许多,渐渐地,辙熙听出了尔柔琴中之意。 “尔柔,别担心,我没事,真的……”辙熙静静闭上双眼,默语道。 尔柔原本浑浑噩噩,忽觉得一刹那心清神明,仿佛内心世界里豁然开出一片空明景象来。 她听见了辙熙的声音! “辙熙,是你吗!” “是我,尔柔……” “辙熙,真的是你……”尔柔一个触动,又落下泪来。 却说川夏见尔柔平静的面容上忽而露出不胜欣喜之意,不禁愕然。他转念一想,才知她定是想到了辙熙,那个她心爱的人,那个为了她不顾性命的男人!她是在为他弹琴!而我却站在这里,像一个在门外辗转乞讨的人!看着尔柔笑意弥深,川夏心中恼怒,怫然而去。 辙熙正听得陶然,忽然铁门被拉开了,辙熙猛地闪倒在地,断骨处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他大叫一声,昏厥在地。门外一脸怒容的川夏,也被这情景震住了。 “去取副担架来。” 手下人不明白少爷何以忽然对这个人如此关心,但仍照着少爷的吩咐将辙熙抬进仓库里。 “你们都出去吧。” “嗨!” 许久,辙熙才醒过来,只见川夏坐在他身旁。 “你挺不错嘛,伤成这样,还能挣扎到大门口。”川夏话语中并无什么敌意,反倒有几分赞许。 辙熙没说什么,用手托着地费力地靠着墙坐起来,完成这样一个动作后,他的额上就有青筋隐隐暴出。 川夏皱眉道:“你没听说过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老这么折腾自己,大半年也别想好。” 辙熙粗喘了一口气,平心道:“总不能躺着跟你说话吧。” 这时候,钢琴的声音又隐隐传了进来。 “是她在弹?”辙熙问。 川夏不解道:“你是为了听她弹琴,刚刚才费那么大周折?看来,她足以要了你的命。” “是她在弹?”辙熙只是问。 “她一定想不到,现在我正和她的心上人坐在一起听她弹琴,”川夏笑了笑,“我发现,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难怪尔柔会爱你……看来,我要想得到她的心,还需加倍努力才行,你是个劲敌。” 辙熙默默一笑,没有说话。 川夏取出烟盒叨了一根,“不过,我不觉得我会输给你,你怎么说?” “能给支烟吗?” 川夏又抽出一根,递给辙熙,帮他点上。 辙熙抽了一口,便呛出了眼泪,不住地咳起来。 川夏忍住笑替辙熙拍拍背,“你不会抽烟?” 辙熙一边咳一边摇头道:“不会,一向喝酒,不会抽烟。” 辙熙渐渐止住了咳嗽,道:“身上有些疼,这里没酒,只好向你要支烟止止疼。” “你也会说疼?” “我又不是钢筋做的。”辙熙苦笑道。 “我以为是。” 日本(1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辙熙又吸了第二口,摸索着将烟吐出来。刹那间,升腾的烟气弥漫了辙熙的眼睛,他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并不是尔柔的心上人,我只是她的,朋友……” “什么?”川夏惊愕地看着辙熙,不能自信。 “我不是……像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她。她爱的人,比我要好一百倍,一千倍……” “不可能!”川夏像受了刺激一样喊道,“这不可能,我不相信!如果你不是,又何必追到日本来,还连性命都不要了!” “她是我爱的女人,但我不是她爱的人……”辙熙皱着眉头狠狠抽了两口,后轻吐出,一时间僝云愁雾,又模糊了他的面容。 川夏拧着眉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一口接一口猛抽着。突然,他目光凌厉地盯住辙熙,道:“那你为什么这样,为了别人的爱情不顾自己的性命。” “原因有很多,也或者没什么。凡是尔柔不愿意的,不快乐的,我都会尽力帮她。” “我不能理解,我认为你这样很愚蠢!明明有机会争取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什么不争取?我和你想的不同,只要是我爱的,我就会去得到她。” 辙熙将夹烟的手慢慢移近,若有所思地抽了一口,吐着烟雾道:“除了尔柔爱的人,我们都给不起她的心,得到了又怎样……” 川夏怔了怔,似被辙熙的话痛到了软肋,他想起尔柔弹琴时的神态,那种无法企及的遥远令他惶惑不安。 良久,川夏似有失望道:“你难道就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对她的爱?” “和她一生的幸福、快乐相比,我的爱算得了什么……” 时间一刻间陷入了凝结,夹烟的手感到了灼烫,烟燃尽了。川夏将烟蒂扔到地上,站起身踩在上面,冷笑道:“我和你不同,我这样爱她,绝无法容忍她不属于我。下个月八号她就会是我的合法妻子,我先得到她的人,她的心迟早也是我的!” “但愿你不会后悔。” “什么意思?”川夏冷峻道。 “她是个能让人产生善念的女孩。” “哦?”川夏嘲讽地笑笑,“你这句话很有意思,但口说无凭,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善念能让我美岛川夏感到后悔。” 川夏阔步向外走去,没几步又转过头来看着辙熙,道:“你要烟究竟是止伤口处的痛,还是止心口上的痛。” 川夏说罢走了出去,大铁门轧轧地关上了。空旷的大仓库里又暗了下来,辙熙把烟头对着地,摁灭了这最后一息光火。 早晨的阳光暖暖的,积极地添满了敞阔的卧室。硕大的床上,尔柔静静的蜷睡在上面。 “少爷。” “嘘!”美岛川夏皱眉道。 他在床边静静的伫立了一会,先前严峻的面容渐渐变得舒缓,耐心。他向信子摆摆手,信子恭卑地退了出去,他自己也轻轻地走出去,带上了门。 “不要吵她,小姐醒来后让她吃饭。” “嗨。” 日本(12)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快正午时,尔柔醒了过来。她看看床,又看看被,不知道自己昨夜是怎么睡去的。她坐起来,被子滑下的地方露出了睡衣。尔柔惊讶地看看,作出一丝苦笑,竟然疲惫到这种地步,被人换下衣服都不察觉。 尔柔正欲下床,信子推开门探进身来,“小姐,您醒了?” 尔柔对这个并不太熟悉的侍女点点头。 “小姐,饿了吗?早餐给您准备好了,您要不要用一些?” “好,我梳洗一下就下去。” “嗨。” 几分钟后,尔柔下了楼。一排侍者和一排保全毕恭毕敬的分列于餐桌两旁,尔柔熟稔的把餐巾叠放于腿上。 “小姐,川夏少爷交待我们几个照顾您。您想外出时,由我们几个负责您的安全。”为首一名保全恭敬道。 “他人呢?”尔柔漠道。 “少爷一早就去忙婚礼的事宜了。” 尔柔被这一句狠狠地刺了一下。 婚礼,下个月。 尔柔一边出神地望着窗外的艳阳天,一边啜着热腾腾的牛奶,今后的生活就这样了。就这样了吗? 尔柔的眼前浮现出辙熙悲伤的脸,辙熙的伤,辙熙浑身的血迹。她心口一颤,一行泪顺着玻璃杯和牛奶融成了一体。她机械的又啜了一口,混了眼泪的牛奶和纯牛奶没什么两样。尔柔强忍住心里的疼痛不再流出泪水,好吧,既然如此,就过这样的生活。 “给我准备一双滑冰鞋。” “嗨。” 这群只会说“嗨”的家伙!尔柔放下环壁挂着牛奶的玻璃杯,扯下摆设的餐巾,走上楼去。 她化了个深蓝色的眼影,穿了套黑色的紧身装出门去了。私人的旱冰场修建的光滑无痕,尔柔在空大的场地上极尽放纵地飞行,像一只将死的鹰作最后的飞翔。 她要耗尽所有的力气。 是夜,尔柔在川夏诧愕的注视下如一只飞鸟般滑入了豪奢的美岛府邸,在她身后一群跑步跟随的保全显得拙劣而滑稽。尔柔重重地摔到床上,汗水淋漓。 川夏走了进来,他趴到床上侧卧在尔柔身边,她娇喘微微。 “你真是一个谜,不断的给我惊喜。”川夏看着尔柔灵异的眼影说道。 “是吗……” 川夏忽然翻身压在尔柔身上,他的眼中压着怒火,低沉道:“不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哪种口气?” 川夏重重地吐了口气,怒气来得无名又瞬间去的无踪,“哎,算了,拿你没办法。” 川夏静静地看看压在他身下的尔柔,心中的**霍的一下腾起,他试探着去吻她。尔柔竟没怎么去反抗,只是嫌恶的偏过脸去。川夏忽然也嫌恶了自己,他悻悻然从尔柔身上翻下来,仰面躺在一边。 “你出去吧,我今天很累,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我。” 日本(13)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美岛川夏自知理亏,也没说什么,起身出去了,宽大的卧室里又只有尔柔一个人了。房里的空气幽幽的,她坚持着睁大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天花板,高吊灯。它们太高了,令她感到无力。这种无力感深深地攫住了尔柔的心,泪开始空洞的涌出,像灵魂在流泄。她把双目睁的酸困,也不愿意闭上,仿佛带着一种倔强要把这牢固的楼宇洞穿,不惜灵肉脱离。不知过了多久,眼睛里再也流不出泪了,华丽的高吊水晶灯因月光的扑映在天花板上投下一些幽离的碎影,尔柔混沌地睡去。 夜幕深垂。 接下来的几天,尔柔每天都过着穷奢极欲,醉生梦死的生活。她把自己化的艳俗,通身珠光宝气,很多时候,尔柔都会被镜中的自己吓一跳。这一天,尔柔又很晚才从一个舞会上回来,她一身酒气,袅袅生香。 “小姐,您又喝酒了。” 信子连忙迎上去扶住尔柔,尔柔并不醉,但她由着信子扶着,从沉沉立着的川夏身边径直而过,在化装台前坐了下来。她抬高脸,透过镜子从各个角度审视自己,然后满意地笑了笑。 她伸手去摘那水晶璨璨的发卡。 “你不知道自己的身子不能喝酒吗!”川夏低郁的声音一下子划破了安静,信子着了一惊,因她瞥见少爷一脸沉怒。 “我的身子?”尔柔微怔,卡子放在梳妆台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哦,这么多年了,难为你还记着。没关系,我只是喝了一点红酒,不妨事。” 川夏踱到尔柔身后,从镜子里看着尔柔去卸那繁复的妆容,皱眉道:“又是和那群女人!” 尔柔停下来,看着镜中一脸怒容的川夏,他站在她身后,像要吞了她似的。尔柔觉得他的怒气很可笑,她继续从脖颈上取下项链,冷淡道:“当然,我要融入到她们的圈子里去。” “你和她们不一样!” “是,可我即将和她们一样。” “为什么?!你和她们不一样!”川夏几乎是吼道。 尔柔并没有被川夏的震怒吓到,却是迎着镜中他狮子般的目光看过去,他们就在镜中瞪着彼此。忽然,尔柔转过身霍地站起来,她瞪进川夏的骨头里:“这不就是你能给我的生活吗。” 尔柔说得刻薄,川夏的手骨抖了抖,两人之间的空气悬着不敢流动。 “啊――”川夏忽然一只手掐住了尔柔的脖子,信子吓得叫出声。 “滚出去!” “嗨……”信子战兢兢出去了,川夏盯着他手中的那张脸,她被他掐的呼吸困难,却依然倔强的迎着他的目光。那脸上有仇恨,有不屑,更要命的是,它依然美丽,令他窒息。川夏忽然心口很痛,手上松了松,却又立即收紧。他将尔柔掐着转过去,他们又在镜中瞪着彼此。 “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我就这么令你讨厌吗?”川夏手上没松,心却已经变得很薄弱。 “对!因为你像极了一个我厌恶的人……” 川夏惊讶的略略张开了嘴,尔柔虚弱的声音低低地飘入他的耳膜,却像一枚长长的生了锈的铁钉,一下一下地钉进他骨头里。川夏掐在尔柔脖子上的手抖了抖,不觉已经松开了。尔柔一把推开他,川夏踉跄了几步,立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尔柔伏在妆台上喘气的背影。 日本(14)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为什么讨厌我!为什么……”川夏像迷失了心性一样喃喃地问道。 “为什么?”川夏从镜中看到了尔柔轻蔑的冷笑,“你和他一样的暴力,一样的没有人性,你这个粗野不堪的家伙!你在我母亲面前做出谦逊的模样,让她把我强行带到日本,利用我妈妈和你母亲的感情让她们答应婚事。更甚者,你让你那帮奴才打伤辙熙,这笔帐我给你记着,我永远的恨你,我会永远的恨你!” 尔柔说得激动,她走到川夏跟前,仇恨点燃了她的全身,她笑得美艳:“我们有一辈子可以耗在一起,我会慢慢地折磨你,不把你折磨死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会比那个男人少爱你一分一毫,为什么这么逼我!”川夏颠狂地吼着,他全身都在寒冷地发抖。 “你根本没法儿和他比!” 川夏被尔柔彻底逼疯了,他用力甩了尔柔一记耳光,尔柔摔倒在床上。 “你看,除了动手,你还会做什么。”尔柔讥讽道。 川夏在尔柔蔑视的目光里翻箱倒柜,取出一把手枪。他把乌黑的枪口抵住尔柔的额头,屋子里温度骤降到了零点。 “说,他哪里比我强!” 尔柔也平静下来,也许是回想起了有关明宇的种种,她脸上呈现出了宁谧的神色:“他哪里都好,哪里都好……” 川夏看着尔柔恬美的神色,却是因为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从未露过面却将他打得一败涂地的男人!川夏忽然恨起来,他一用力,将尔柔的额头顶得后仰:“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尔柔闭着的双眼竟流出泪来,她苦痛地微微笑了笑,“谢谢。” 她在逼他,每次他想要亲近她,她就一步一步的逼他。而他就像一个傻瓜一样,一步步走进她布的陷阱,让他的好意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暴怒,让他们的关系只是变得更恶劣。 川夏抖着手,食指却僵硬的远离着扳机,尔柔安详的神情挑衅着他的每一寸神经,一股恶气在胸膛里横冲直撞,顶得他苦痛难当。他扣动扳机,朝着卧室四方一阵狂射。落地玻璃、化妆镜、壁灯,一切被射到的东西哗哗地坠了下来,尔柔被尖锐的暴破声震得又惊又怕。枪膛里的六发子弹射尽了,川夏持枪朝尔柔头部挥去。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倒在了床上,川夏呆呆地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尔柔。 “睡着了,安静了……”川夏迷迷失失的出去了,屋里一片狼籍。 信子先前在门外听到砰砰的响声,忽然见少爷手拿着枪立在门口,着实着了一惊,吓得紧紧贴着墙,暗自倒抽着凉气。川夏根本没有注意到如壁虎般趴在墙上的信子,一步一步走下楼去。信子见少爷走远,一颗心才跌回身子里。长时间的屏气让她感到腰口一阵抽痛,她呻吟了几声,轻手轻脚地摸回屋里。 一地的碎渣让她的心兀自跳着,她靠近床边,将尔柔扶起,见她左额上潸潸流着鲜血。信子叫了尔柔几声,仍不见她转醒,急忙唤来医生。 日本(15)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尔柔昏睡着,隐隐中听到有工凿之声,她也不及细想,又沉沉地睡去了。异日傍晚时分,尔柔才微微睁开眼。 “小姐,您醒了?” 尔柔定睛看了看,见是信子守在她身边。 “我……”尔柔茫茫地说了这么一个字,忽觉脑子里一阵混沌的痛。她伸手按按头,才发现头上围了一圈纱布。她愕然地看看屋里,那片乱迹自已不在,看着全新的梳妆台,她渐渐想起了昨日之事。 “小姐,少爷他……”信子想及前事,仍然心有余悸。 “我头有些疼,你帮我拿本书来。” “小姐,您昏睡了这么久,我给您煲了乌鸡汤,您先喝点吧。” “也好。” 信子即端来一碗热汤,服侍尔柔喝下。 “小姐,说句不该说的,您为什么不愿意嫁给少爷?” “我不爱他。” “可是,少爷的家境如此好,对您又是疼爱有加,我真不懂,有什么理由不愿嫁呢……” 不爱,仅此而已,只是尔柔并没有再说出来。福楼拜说,世界上这一半人的快乐,另一半人不懂。同样,世界上这一半人的悲伤,另一半人也不懂。尔柔想,人与人之间,能懂的就懂,不能懂的也不必去解释,谁也不能要求谁走进一个与之相背的世界,那是一种既愚蠢而又不切实际的做法。 “小姐,您要什么书,我去给您找来。” “随便吧。对了,你不要对我用‘您’了,咱俩年纪一般大小,我听着不习惯。” “嗨” 不移时,信子给尔柔拿来一本书,尔柔接过来一看,是《雪国》。 尔柔看得专注,渐渐不觉得头痛了。入夜后,信子进来为尔柔清换纱布,这时,川夏走了进来。 信子叫了声少爷,川夏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只管继续。川夏站在床前,看着尔柔换下来的纱布上映着的血迹,心兀自揪起。信子依嘱给尔柔换药包扎,之后便退了出去。尔柔没望川夏一眼,自顾自看起书来,川夏立了良久,终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伸手将尔柔的书取过,放在一边。尔柔依自不看他,川夏却怔怔地望着尔柔。灯晕下,她低着头,长发圈在纱布里委委垂下。连日来尔柔浓妆艳抹,今日方露素颜,虽然因失血而略显苍白,但在川夏看来竟觉得她有如异花初胎般美。川夏伸出手臂轻轻抚碰她的左额,生怕触痛她伤口,尔柔却是略偏转头。 川夏垂下手臂,“其实你这样更美些……” “欣赏过了就请出去。” 川夏自有悔意,却也受不住尔柔如斯冷漠。他怅然出得门去,尔柔欠身去取那书,哪知她这一下俯仰过大,眼前浑然一黑,晕了过去,书脱手落地。 川夏驱车来到父母住处,瞧也不瞧,脱口便道:“妈,您知不知道尔柔为什么厌恶她爸爸!她……”此刻,川夏才愕见许母就坐在母亲身边,他哑然住了口。 “胡闹!”母亲斥道。 川夏低下头,道:“伯母……” “他小孩子胡说,你别放在心上。”说这话的自是川夏的母亲,她柔声细语,将手握在尔柔母亲手背上。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不在意了,”只听她淡然道,“川夏是尔柔的夫君,原也该知道的,只是我不愿提了,你们母子聊吧。” 她说完起身出去了。 日本(16)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川夏低着头恭送许母出去后,方娇道:“妈,我说错话了。” “哎,”母亲轻轻摇摇头,向川夏招招手,“我方才喝斥你,也并非怪你,实是怕你伯母想及往事伤心,其实又怎能忘掉。” “妈,许伯父究竟怎么不好?”川夏坐在母亲身边。 “他……”川夏母亲幽幽道,“不是一句好或不好就能说过去的……” 岁月无情,必竟东去,然前事孽缘,历历在目。 “我和尔柔的母亲是在高中时结识的,她似乎只有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场面上的感情,她也懒得理会。原本,一切都是平静的,爱情,友情,古琴,越剧……”川夏望见母亲脸上显露出少女的神色,竟蓦地想起那日尔柔在他枪口下的神态。 “那个人,就那么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她面前……” 苏州,木渎古镇。 夏日炎炎,天际边怒云滚滚,闪烁着壮丽的褐黄色光芒,一行人正装而行。那些人清一色的男人,有些是中国人,有一些却高鼻梁蓝眼睛,皆西装革履,看上去黑压压一片。他们边走边谈,表面上掠赏景致,实则关心的也只是生意场上的事。其中一个男人似乎倒真是游览风景,对那一群人的交谈充耳不闻,只是天气的燥热让他英眉深蹙,一群人的交谈更添聒噪。他四下里张望,深眸里自带一种睥睨。 蓦地,他眼前一亮,只觉一股沁爽扑面,仿如酒后凉风。他眼睛着落处,两个年仿二十的女孩倚在邾巷桥上谈笑。 “他,就是尔柔的父亲?”川夏深吸一口气。 只见母亲点点头,似叹非叹地吐了口气,“他是中法混血儿,母亲是一位法国贵族小姐,颇有家资。他虽然生长在法国,却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在当时,他确实是个让人着迷的男人,那张脸生得真是绝了,尤其是那双宝石蓝般的眼睛。” “妈,你也被他迷了吗?”川夏想想父亲,说道。 “嗯,至少那一时是着迷了,但那并不是爱,我也庆幸他看中的,不是我。”母亲说着,抚抚川夏的头发。 “接下来呢?” “接下来……” 那男子停下了脚步,定定地凝视着其中一个女孩。那女孩先不能察觉,间或无意的一瞥,发现了他。他在凝视着她,嘴角抿出一抹不可名状的微笑。那眼睛深情,她只看了一眼,便娇羞的低埋了头。他看懂了她的喜悦,他深信他对她的魔力,尽管他们还没有互相言语一句。 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走回到他身边,不知说了些什么,样子很谦卑。他只是点了点头,那男人便从他身边退开了。她虽然低着头,但他的一举一动她看得清楚,他向她略点点头,示意她过来。她向身边的女孩看了一眼,然后就缓缓地走了过去,在他身边敛下了头。 他问清她是在哪一所学校上学后,便俯首在她头发上吻了一吻。她惊愕地望着他,仿若一只受惊的小鹿,只见他极其柔魅的笑了笑,说道:“等我。” 日本(17)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她更加错愕,不知他言之所指。他对她的惊异尽收眼底,却更不言语,转身回到了那一行人中,渐行渐远。他连一个回头也没有,她失望地站在原地,他的气息从被他吻过的头顶涔涔灌入她身体,直至脚底。她越想越委屈,甚至恼恨他就这样在她身上留下印迹,却不着留意的离去。 “其实事情就这样过去该多好,没想到,他竟也是认真的。大约半个月后,他在中国的生意结手了,要回法国去,他竟然在归去前来到我们学校,当时我们正在练功房里……” “这位小姐,我们少爷想见您。” 她认得他,就是那天走过去和他说话的那个中年男子。少爷?她也不及细想,想来他也是有身份的人。 “是什么事?” “少爷只是吩咐我这么相请您,什么事我却不知了。” 他比她大二十多岁,却称她您。她有些受不住,便微微鞠了一躬,说道:“那劳烦您带我去。” “这人就是玛歌庄园里的那个管家。”川夏母亲道 “噢,我记得,他是个很温和的男人。” “嗯,他一辈子几乎都给了那座园子,从尔柔爸爸的母亲,到尔柔的爸爸,再到尔柔的妈妈,几经易主,如今,他也已苍老了。” 她随着那中年男子走到大门外,只见他倚在一辆豪车旁,神色焦急。她一见他,心中不禁一喜,脸上晕出一片红云。 “来了。”他见到她,轻轻吐了口气。 “嗯。”她抿紧了嘴。 他略略伸了伸手,道:“过来。” 她挨近他,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贴着她,“跟我走吧。” 他似命令的请求她,她震惊地抬头去看他。这一望脸不过相近几寸,他猛地俯首去吻她,强烈的吻瞬间掠夺了她的意识。 “跟我走吧。” 他只说这一句,她点点头。这一点头,改变了她的一生。 “伯母,就……这么跟他走了?”川夏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惊,不置信道。 “是啊,”川夏望着母亲,只见她平静的点点头,“当时,只有几个月我们就要毕业了。就在那一面里,她果决地抛开了一切随他去了法国,走得匆忙,我们连见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她随管家去见他后,就没有再回学校。后来,还是她从法国打回了电话,那时,她已成了许夫人。” “那,从前和伯母一起的那个男人……” “那是一段痛苦的记忆。我的朋友消失后,他不明所以,只能等待,我隐约明白,却又不知如何说明。直到接到你伯母的电话,我才证实了我的猜想。其实,他们一直是相爱的,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只是……” “那他,能接受她的背叛吗?”川夏听得出神,竟随着母亲以“她”称呼尔柔的妈妈。 “不接受又怎样,心爱之人已为人妻,这注定是一个漫长而磨人的接受。他是个温雅的男人,我平素都没见他真正发过什么脾气,一个平心静气,修养极好的男人。焦灼的等待后,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那一瞬间他被击垮了,整个人都垮了。当我看着他那双干净而阳刚的眼睛里浮现出的万念俱灰的神色时,我甚至感觉我都是有罪的……” 日本(18)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后来我遇到你父亲,嫁到了日本,再也没有回过中国,更不知道他如今怎样了……” “伯母知道吗?他们再相见过吗?” “没有,”母亲摇摇头,“别说你伯母日后不幸,就是幸福,又怎么有颜面见旧人,你伯母除了这次带尔柔来,从未踏回过中国。” “许伯父,他应该很爱伯母才对,怎么后来又离异了呢?” “至于爱,妈也不好说。让我告诉你我亲眼目睹的一件事吧。”川夏挪了挪身子,听母亲说道。 “我和你父亲结婚后,将婚纱照寄给你伯母,她在电话里还埋怨我嫁了个身材矮小、相貌平平的男人。”母亲说到这里笑了笑,“我们一直也没见过面,我忙于和你父亲拓展美岛家族的事业,渐渐地,我们连电话都不通了。直到我和你父亲结婚七年后,美岛家族的事业越做越大,一次我和你父亲到法国去谈一桩生意,我准备给你伯母一个惊喜,所以在造访她之前,并没有告知她。然而,当我见到她时,我看到的却是……” “我记得,那年我五岁,妈和父亲回来后,同行的还有伯母和尔柔。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尔柔,她只有四岁。” “是啊,一个只有四岁的孩子,也目睹了那一幕。”母亲眼中浮起了一层痛苦的忧悒,川夏被那痛苦笼罩了,还未进入,那段尘封的岁月就悠悠地荡到了眼前。 夏,巴黎。 美岛夫妇结手了生意上的事后,撇开俗事随从,亲自驾车向玛歌庄园驶去。 “好多年了,我这样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会感到吃惊的。” “你的朋友又要取笑你拣了一个平庸的丈夫。”美岛君手持方向盘平和道。 “我才不怕她呢,我自己过得很幸福,怎么,你怕她?”美岛夫人爽朗道。 “有点……” 夫妇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炎热的夏即被抛在了脑后,车顶蓬开着,载着平和的爱稳稳地走在宽阔的林荫道上。行了大约一个小时,夫妇俩在一座隐蔽幽宁的庄园前停了下来。 玛歌庄园。 他们上前去和门侍说明来意,那侍者竟有些犹犹豫豫,只是不肯放行。美岛夫人原本急切的心情变得有些恼怒,她见那侍者一味阻挠,便大声道:“那么,你去禀报许夫人,让她出来见我!” 那门侍见她如此,越是惊愕。美岛夫人难以抑制情绪,只道朋友身份显贵了失了本性,却听见丈夫在她耳边低低道:“你别激动,只怕你朋友是有麻烦了。”她一愣,没能明白丈夫的话。这时,园子里的管家出来了,他听到了争执声。 听过门侍叙述后,他抬眼向美岛夫妇望去,他们方才说的是法语,美岛夫妇不知他们之间说了什么。那管家一直没有出声,突然,他那苍桑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就好像是一滩浑沌之洼里忽有的澄澈。她也怔了一惊,认出他就是当年到练功房里来接走她朋友的男人,原来他是这里的管家。从他那惊讶的一亮中,她明白他也认出了她。 日本(19)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您是夫人的朋友?”他显然有些激动,声音打着哆嗦。 她诚挚地点点头。 “哦……”他浑厚的嗓音中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请您跟我来吧。”这一回,门侍恭敬的退到了一边。 玛歌庄园占地约六百英亩,有自己的护城河、湖泊、葡萄园、酿酒坊及多处花园。美岛夫妇与管家穿过了好几座花园,正值开花的好时节,那园子里,蝴蝶兰、玫瑰、蔷薇、铃兰……锦锦簇簇却也井然有序,各种香气弥漫开来,有的浓郁,有的清淡,谁也掩盖不了谁,埋没不了谁。乳白色的铃兰娇羞悬垂,朦朦中如新出浴的美人;蔷薇浅红,尤似女子扑浮的腮红;玫瑰刚烈,正如法国中部卢瓦卡河畔的兰可思幕城堡般神秘;最神妙的要说那蝴蝶兰了,仿佛一群群列队而出的蝴蝶翩翩飞舞。美岛夫妇大开眼界,不禁赞叹庄园之极致。 “这不算什么,夫人喜欢山茶花,尤其是黄色的金茶花。少爷为此建造了一座茶花园,在这园子的后面,那真是座人间天堂。” 他夫妇二人一听,自是难以克制要去看一番,却听管家不无哀伤的说:“您还是先去看看夫人吧。” 她心里又是一惊,不知究竟。 “少爷这几日不在法国……”管家一边领路,一边似自言自语道。 终于来到了前厅,两侧壁有许多玻璃窗围成,使得整座大厅通彻透明,庄园四周的景致映透进来,几个巨大的中国清瓷瓶分置在厅角里格外显眼,美岛夫妇皆暗暗称奇。 “从光洁的旋梯一路走上去,我的心情也似那扶梯般旋转起来。我既惊羡于她的生活,又难抑制将要见到她的欣喜。我想,她一定愈发美丽了。” “夫人,您的朋友来了。” “她抬起她那双美丽的眸子,而我看到的却是一双空洞的、近乎枯死的眼睛!她漠然而又惊恐地看着我,目光涣散。我惊住了,不知道眼前究竟是怎样一副光景。从管家口中,我才知道了她这些年遭受的苦难。那个男人是个心胸狭窄且又极富暴力的人,她一心扶持丈夫的事业,却也因此在上流社会的大小舞宴上受尽了男人的追捧,这些都为她日后的苦难埋下了灾难性的祸根。那个男人起先是荣耀的,但抵不住流言的可畏和私心的作祟,这份荣耀就最终演变成了羞辱。有一晚他很晚归来,不知道在外面受了什么样的刺激,他第一次对他的妻子大打出手,那时候,你伯母刚刚怀上尔柔……” 川夏沉默了,坐在母亲身边一言不发。 “那之后,暴力的殴打,恶语的鞭笞,就像是个浑浊无边的噩梦无休止地折磨着尔柔的母亲,即使是孩子的降生也没能让那个男人有一丝的怜惜。” 却说那管家将昔日的挚友带到她眼前,那一刻她的生命似乎复苏了,深重的苦难似乎终于看到了一条出路,看到了希望。 她抖着双唇,伸出双手,凄厉而又羸弱道:“救我,救我……” 美岛夫人握住她不停颤抖的一双手,心痛地说不出话来。她的朋友那时已经是严重的精神分裂,眼中的空洞游离如钢针一般椎痛着她的心。 “夫人平时很少如此清醒的……”老管家一句话,便即莹润了眼眶。 她这才发现尔柔母亲的眼神虽然恍惚,但在那双眼睛里,却有着一丝光亮,明且坚定。她知道那是希望,是信任,更是依赖,她将分别多年的朋友紧紧地搂入怀里。 日本(20)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那个男人不几日后回到法国,却没料到他会接到法院的传唤。尔柔的母亲那些年孤身一人在法国,举目无亲,夫家又是声名显赫的贵族,囚在那座豪华的庄园里,真是奔走无门。我和你父亲以美岛家族的势力与之抗衡,才使你伯母得以脱身。我清楚的记得那个男人在法庭上签字的最后一刻说得一句话,唉,”母亲怅怅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刻我才知道,一个衣冠楚楚的绅士用冠冕堂皇的言语伤起人来,也可将人心伤的至深,那是我听过最恶毒,最虚伪的言语了。” 庄严的法庭上,那人骄然傲立,一身深蓝色的竖条纹西服笔挺着,如尊贵的王子,谁又能从这样一个潇洒不羁的男子身上看出暴虐、邪恶的阴影。就连美岛夫人这样深知内情的人,也有一刻恍惚的认为是自己错怪了人。 他潇洒地拿起了那支笔,又自如的放下。斜睨着他的妻子,目光炯炯道:“如果你不想离婚,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众人皆惊,连法官也为之动容,几乎就要怀疑之前对他的指控。 “你伯母当时的情绪很激动,这一句简直兵不血刃。但她很快的镇定下来,只说了一句话。” “许先生,我请你签字。” 那男人身子不经意地晃了一下,重新拿起那支笔,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你伯母回去收拾行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我和你父亲赶到的时候,远远得看见厅堂里那人撕扯着尔柔母亲的衣服,咆哮着什么,然后你伯母挣脱了他,撞昏在墙角的青花瓷上。我跑过去扶起她时,才发现尔柔就站在窗外,安静地注视着她的母亲,脸上的平静不是一个四岁的孩子该有的神情。你父亲脱下外套,将你伯母裹起抱着送进车里,我拉着尔柔的手将她带离了玛歌庄园……” 母亲说完这一切时,天色已蒙蒙发亮。川夏的内心早已如汹涌的大海跌宕起伏尔后又归于的沉静,他只对母亲道了声安好便浑浑噩噩地出去了。 眼看着婚期将近,尔柔额上的伤也渐渐愈合。这些日子以来,尔柔养着伤在家,没有再出去流荡于各种晚会,终日与书为伴。川夏自那一日后很少照面,只有每晚信子为尔柔换纱布时进来,坐一会儿便会出去。尔柔看出他的负疚和无奈,心里倒也不怎么怪他。 这一晚,尔柔拆了纱布,还好额头愈合的光洁如初。川夏想上前说些什么,又怕遭到尔柔的冷遇,只好默默地出去了。 夜深了,尔柔合眼睡着,忽然感到身体被另一个人牢牢地固住了。惊地醒来,夜色里她看到川夏双目血红伏在她身上。 “你干什么!”尔柔惊惧道。 “尔柔,我控制不住了!”川夏怒道。 “你――”尔柔用力挣了挣,却发现只是徒劳,她像是他笼子里的雀鸟,一动也也不能动。 “尔柔,我要你……” “你别乱来!”尔柔这才明白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弱小,愈反抗他加在她身上的力气就愈大,像一顶灌了铅的重鼎,她感到了手腕脚踝处一阵生疼。 “求你,别乱来……”尔柔哭着嘤嘤道,软弱的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尔柔,我爱你……”川夏呵着温软的气息说道,那话语中竟透着无奈又心酸的味道,尔柔听到自己的骨骼一声脆响,一刹那浑身都卸了力气,只听见川夏伏在耳边道,“尔柔,你迟早都是我的啊,接受我吧,我会给你幸福……” 听到这一句,尔柔一下子瘫痪在那里,一行凄苦的眼泪刻不容缓的淌了下来。连日来清净的生活已麻痹了她的心,以为什么也没有发生,以为她不是在日本,辙熙也没有重伤,生活如水般平静。你迟早都是我的啊,尔柔的心生生的痛着,记忆又复苏。婚礼之期就在眼下,迟早的事啊,抵过了这几日又怎样,婚礼后呢…… 单明宇!尔柔的心里绝望的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日本(2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川夏一瞬间感到了尔柔的身体不再挣扎,他心里一喜,抵着尔柔的身体也一刻间变得柔软,他开始绵软的亲吻怀里的尔柔。 当他解开尔柔睡衣的时候,却像是被诅咒定住了一样,怔怔的望着躺在身下的尔柔。 她同样望着他,睁着一双安静的、空洞的、无望的美丽的眼睛,望着他。 川夏胸口像受了重创一样一痛,身体僵硬的一动不能动。 一阵怔愣之后,尔柔猛地推开川夏,一手衿住胸前,流着泪跑出了房间。 川夏被推倒在床上,他看着尔柔跑出去的白影,心里好一阵空茫。他爬起来,追出去。 尔柔赤脚跑到泳池旁,纵身便跳了进去。她把自己潜到池底,任池水将她围得密不透风,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清白的活下去。 池水清亮,尔柔轻盈的身体借水的浮力在池底飘来荡去,她的思绪一片空茫,亦无从悲伤。 【插曲王菲《不留》】 我把风景给了你日子给了他 我把笑容给了你宽容给了他 我把思念给了你时间给了他 我把眼泪给了你 我把照片给了你日历给了他 我把颜色给了你风景给了他 我把距离给了你呼吸给了他 我把烟花给了你节日给了他 我把电影票给了你我把座位给了他 我把烛光给了你晚餐给了他 我把歌点给了你麦克风递给他 声音给了你画面给了他 我把情节给了你结局给了他 我把水晶鞋给了你十二点给了他 我把心给了你身体给了他 情愿甚麽也不留下再也没有甚麽牵挂 如果我还有哀伤 让风吹散它 如果我还有快乐 也许吧 …… 川夏追到泳池旁,看到尔柔潜在水底的白影,心一下子就疲软了。没有用了,无论他怎么努力,他无论如何进入不了她的心。川夏疲惫的瘫跪在岸上,望着眼前碧蓝的池水里幽幽飘晃的身影,一袭白影如夜的精灵。这一晚天很近,天色幽蓝,月亮格外的大,月光灌满池水,晶莹,透亮。 川夏茫然地回想起小的时候,尔柔一不开心就会潜在水下,不会潜水的他只能站在岸上久久地看着她。为此他学会了潜水,可是多年后的今天,当她潜入到水下,他还是无法潜下去。一池清水不知何以竟能将他隔开,一个水下,一个岸上。 后半夜,川夏去仓库看辙熙。他什么也没说,只摆了酒,起初只有他一个人闷喝,后来辙熙陪着他喝。 他们一直喝到天亮,辙熙没醉,川夏被侍从搀着出了仓库门。 尔柔洗浴了,靠在床上看书。 “少爷,少爷……”尔柔听到门外有隐约的吵嚷声,她打开门走出去。 “怎么了?”看到烂醉的川夏,尔柔问道。 “尔柔小姐,少爷喝醉了,我想扶他回房去休息,可少爷路过您房门时就说什么也不动了。” “尔柔,尔柔……”川夏似乎看见了尔柔的身影,竟一遍遍低低唤着她的名。 “你们试试把他送到我房间吧。”尔柔说道。 日本(22)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侍从把少爷向尔柔房间扶去,他竟像有意识般伏到侍从身上,由他将他背了进去。 侍从将少爷放到床上,听到尔柔说声“我来吧”,便恭敬地退出房门。 尔柔给川夏除了鞋袜,将他扶正在床上,给他垫上枕头,他即刻就睡着了。尔柔看着他刚毅而又因醉显得稚气的脸庞,心下叹道,怎么会这么倔,醉成这样,也不肯温驯。 川夏领口敞着,想是醉后因燥热扯开的。尔柔怕他着凉,便揭来被子给他盖上。为他掖被角的时候,忽然看见他左肩下面有一个齿痕。 记忆的铁闸霍地就开启了,时光哗哗倒退。那时候,她“寄居”在他的家,母亲终日在外,没日没夜地忙,美岛夫妇也是。只有他,日日陪着她。 幼小的她有着异常的冷漠,她摒弃他,摒弃他这个如浊泥般的小男人。 回想起来,他其实一直是对她很好的,至少在童年的记忆里,只有他终日对她憨憨的笑。 她并不领情,他也并不介意。 一日,她坐在花园里的秋千上摇荡时光,他为她摘来了鲜花,她不理睬。他又为她摘来了黄色的茶花,她闻了闻,笑了。 他憨笑着说:“尔柔,你别难过,你没有爸爸,我可以把我的借给你。” 她听完就恼怒的将他摁倒在地上,朝他肩膀处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嗷嗷叫着,隐隐的血色映染了他的衣服。 …… 尔柔想着,不由得就笑了。当初幼小的心灵竟然不懂他的好意,他只是想让她开心些。 尔柔看着川夏那张沉睡的脸,对他的恨意就暗暗地消退了。 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张脸,滚烫的,灼人的。想到自己对他一直以来的冷漠,心里有些内疚。尔柔明白,其实他做的很多失控的事,都是她逼着他。 她是故意逼他的。因为他爱她,所以他总是受她的逼迫。 如果没有这婚姻,他们的关系应该会很好才是,尔柔默想道。 当川夏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早上。察觉到自己是睡在尔柔的床上,川夏惊了一跳。再看看坐在床边的尔柔,他胆怯道:“我,我没伤害你吧……” 尔柔温婉一笑,摇摇头。 川夏顿时放下心来,又道:“你怎么还敢让我进你房间?” 尔柔顿了顿想道:“直觉。” 川夏本来以为尔柔是极恨他的,却不想她反而对他不那么冷冰冰的,心里有几分感激。 “她是个能让人产生善念的女孩……” 川夏怔茫地想起辙熙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想什么呢?”尔柔像儿时那样推了川夏一把道。 “没,没想什么……”他窘迫道。 尔柔哧地笑出声来,她忽然觉得很快乐。就像辙熙说过的那样,人活着,有比恨更重要的事。 川夏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尔柔的转变让他一时间不适应,他发现自己其实早已习惯了她对他冷漠。 “尔柔,我带你出去逛逛好吗,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家养伤,你一定闷了吧?” “好吧,你带我出去转转。” 日本(23)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这一日,东京艳阳高照。 川夏开着车,带着尔柔四处兜风。尔柔对着敞篷的车顶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这是她到日本后吸的第一口新鲜空气。 中午时,他们就到一家路边餐馆用餐。 尔柔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坐下,出神地望着窗外,似乎想到了很远地方的一个人。 川夏点了餐。 在饭菜没有上来之际,川夏到对面店铺去给尔柔买她爱吃的糕点。 一出甜品店,川夏愣在了马路对面,呆呆地望着那边落地玻璃里的尔柔。 她安静地伏在桌上,阳光透过窗几,披散在她的身上。川夏感觉到她整个生命都包围在一种恬淡中,那悲喜与外界无关。 尔柔,我将你千山万水带到我身旁,而却无法使你快乐。 “她是个能让人产生善念的女孩……” 这一刻,川夏真正相信了。 一刹那,他感到了阳光铺天盖地的力量。 婚礼前三天的夜晚,辙熙静静地坐在仓库里,透过高高的铁窗望着外面狭小的天空。 夜静极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有多乱,多么的狂跳不安,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时候,仓库的大门在这个空旷的夜里艰难地打开了,走进一个美艳入骨而又素洁的妇人。 不是许母又能是谁,辙熙赶忙站起身来。 “别起来,你身上还有伤。”许母关切道。她平素神情淡薄,话语冷清,而面对辙熙时,却有一份说不出的怜爱。 “有劳伯母挂怀,我那点伤已无碍了。” “年轻人不要太逞强,还是要养好,免得老了受苦。” “是。” 许母望着站在面前年轻气盛的辙熙,欣慰地笑了笑。辙熙身上散发着一种高贵的寂寞气质,让她觉得很舒适,很熟悉。那感觉,像是回到了故土。 “伯母,我有话……想跟您单独说。”辙熙犹豫道。 许母听了,对身后的保全道:“你们都出去吧。” 几个保全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许母单独留在这仓库里。 “你们都出去,到门外守着就是。” “嗨!” 仓库的大门合上了,许母转过身来将欲开口,却见辙熙笔直地双膝跪在了她的面前。她感到猛地一阵心疼,连忙伸手去扶。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辙熙不动,仰视着许母缓缓道:“伯母,我替尔柔求您了,您别逼她嫁给美岛川夏,不然,她这一生的幸福就毁了!” 许母看着一脸求恳的辙熙,心中思潮起伏。为了朋友,他一路追到日本保护尔柔,受了重伤。如今又为尔柔屈折一身傲骨跪在她面前,她的心被深深震撼了。 “伯母,我知道您是为了尔柔的幸福,但这不是尔柔想要的幸福。尔柔心爱的人是明宇,只有他才能给尔柔想要的。我和明宇从小一块儿长大,他的为人我了解,他一定会给尔柔带来幸福,请您相信我!” 辙熙这一番话几乎就要打动许母,可她还是摇摇头,道:“我相信你,却信不过单明宇。” 许母说得坚决,辙熙一时话结,顿了顿,却道:“难道你真的是为了商业利益,才逼尔柔与美岛家联姻!” “你不必激我,”许母淡淡地笑了笑,“在我的生命里,只有尔柔才是最重要的。” “即是如此,您怎么忍心逼尔柔嫁给她不爱的人!” “你不必再说了,我的用心,日后你们会明白……”许母说完,快步走出仓去。 “伯母!”辙熙追到门口,却被一扇铁门将他挡在了门内。 辙熙默然地靠在铁门上,漆黑的夜被一根根铁窗隔出了具象。辙熙惶然抬眼望去,却听不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日本(24)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尔柔坐在床上看书。 “……驹子疯狂的叫喊,岛村想走近她。但被那些要从驹子手中接过叶子的男人家,挤得东倒西歪的。当他挺身站住脚跟时,抬眼一望,银河仿佛哗地一声,向岛村的心头倾泻下来。” 尔柔合上书,回味川端康成漂泊的一生。他一生带着孤独而自由的心境,四处飘荡。在他的眼中,美的事物大抵是极具忧伤的。正如他所说,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因此,叶子那顾盼撩人的眼波秋水,悲凉凄美的声音,总会陪伴着岛村,驹子,以及人间捉摸不透的爱,一并活在这雪国之中,永生。 这时候,她听见了一串脚步声,是川夏。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她安静地望着他。 “川夏,虽然明天就是婚礼,但今晚,我希望你能让我还是原本的我。还有,”尔柔平静道,“明天,你可不可以把辙熙安全的送回去……” 川夏听后,叹了一声。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连同一支笔放到床头上。 “你签了字吧。” “是什么?” 尔柔拿起来打开,愕然道,“离婚协议?” “手续我都办好了,也在上面签好了字,你只需签了它,你就仍是自由的。但还是要请你和我完成这场婚礼,就算是为了美岛家的名誉。等婚礼一过,我送你回去。” “这,你这是为什么……” “你先签了,我告诉你。” 尔柔不知是激动,还是恍惚,她抖着手将名字签上去。 看着尔柔签下了字,川夏忽然轻松了,像是赎了一宗罪。他站起身,走到尔柔身边,握着她的双手轻轻地在她床边单膝跪了下去。 “川夏?” 摩挲着尔柔手腕上的於痕,川夏暗暗地流下两行眼泪。他把脸埋进尔柔双手,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川夏!” “尔柔,对不起……” “川夏……” “对不起……” 尔柔感到心口一阵悲恸,一行泪顺着脸颊急速地淌下来,这世间的爱与恨,永远无法说得清。 “川夏,我也,对不起……” 婚礼之日,风和日丽。尔柔与川夏身着华丽的和服,按照日本的传统习俗,共饮青酒为礼。 从教堂出来,川夏牵着尔柔的手上了一艘雪白的游艇。美岛家在日本的影响极大,前来观礼的人群浩浩瀚瀚,川夏携尔柔与众挥手致意,前行的游艇将他们与人群渐拉渐远,六月的樱花纷飞如雪。 婚礼后第二日,尔柔在川夏的陪同下到达成田国际机场。在看到辙熙之前,尔柔一直如在梦中,直到看到辙熙完好地站在出境口前等着她时,尔柔才从这个离奇的梦中醒来。 她激动地跑上前去,看着微笑着注视着她的辙熙,欣喜道:“辙熙,你的伤……” “都好了,别担心。” 尔柔还是不信,走到辙熙身后伸手去摸他的脊背。 辙熙微笑地转过头去,“你不信,我给你拿个大顶。” “别乱动!”尔柔慌忙制止住辙熙,言语中似责怪,却早喜不自胜地流出了眼泪。她扑进辙熙怀里,道:“你知道吗,我好怕……” “别怕,都过去了,”辙熙抚慰道,“川夏都和我讲过了,他让我带你回去。” 尔柔回过头去,看着身后静静站立的川夏。他也望着她,眼中是欢喜,也是忧伤,尔柔低下头。 川夏走过去,和辙熙均淡然一笑,给出彼此一个朋友式告别的拥抱。尔柔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不知他们什么时候竟有了如此深厚的情谊。 “保重。” “保重,”川夏说着,趁尔柔不注意悄悄递给辙熙一片薄薄的东西,“一份薄礼,请收下。” 辙熙会意一笑,收在衣兜里。 “尔柔,保重。” “你也是,川夏。” 尔柔走过出境口,她不由得回过头去,川夏站在那一端,抬起手微笑着向她告别。尔柔心中百感交集,却也只能回以一个淡淡的微笑,心如梦如幻。直到她双脚踩在上海的地面上时,她才确信,这场惊心动魄的梦真正结束了。 几日后,明宇从英国出差回来,尔柔和辙熙到机场接到他。 见到明宇那一刻,尔柔急切地紧紧抱住了他,细声哽咽道:“明宇,我好想你……” 她抱得很是用力,她是真的想他,他又怎知这其中的曲折艰辛。明宇先是一愣,随后心里却涌起了一阵感动。他摩挲着尔柔的后背,一颗男人心也化成了水,但碍于面子,只轻声道:“辙熙看着呢,这像什么样子。” 尔柔也想起了辙熙还在,红着脸松开了怀抱。 明宇走到辙熙身旁,两兄弟拥抱在一起。 “这段时间,辛苦你替我照顾尔柔。” “没什么,好好对她才是。” “嗯。” 重逢(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尔柔端了一杯浓咖啡到辙熙的总监室。 “尔柔。”辙熙抬头见是尔柔,虽然心里烦闷,却还是挤出一丝笑容。 “没打断你吧……” 辙熙轻轻摇摇头,无奈之色却跃然脸上,他伸手接过尔柔手中的咖啡。 “怎么了?这几天,你都是闷闷不乐的。” “没事……”辙熙轻语道,埋头喝咖啡。 尔柔拿起辙熙办公桌上的稿纸,一张张看过后,她明白了辙熙几天以来的低落。 “什么都瞒不过你,”辙熙从尔柔眼中读懂她的心思,苦笑道:“也许是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了。” “最近一段时间你太忙了,一个个大客户都奔你而来,”尔柔轻叹一声,“你只是太累了。” 辙熙用拇指和食指揉揉鼻梁,出神道:“也不完全是累,是有东西没找到……” 尔柔听了,也恍然出神。半晌,她面有喜色道:“也许,我能帮你找到……” 辙熙不解的看着尔柔,尔柔拉拉他的胳膊,“拿车钥匙,跟我来。” 尔柔带辙熙到她的别墅里。 “这里就交给你了,你来布景。” 看看这明黄色的敞亮卧室,辙熙烦躁的心稍有些平静。他略略在心中打了个底,便开始动手置景。他打开左边的落地窗,登着椅子将麦黄色的窗帘从一头揭下直近另一头,那揭下的部分便如瀑布般的垂下来。尾端长长的、蜿蜒地匍匐在棕黄色的木质地板上,像女子的水蛇腰,阳光也慵懒的靠过来。 辙熙刚刚架好相机,尔柔从浴室中走出来。辙熙回过头去,只见尔柔一袭白纱,长发还湿漉漉的散着。她光着脚轻盈盈地走来,光滑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湿痕。也不知是她身上的雾气还未散尽,辙熙觉得眼前一阵云雾。 尔柔走过来,竟似完全会意辙熙布下的场景,她站立于流滑在地上的窗帘旁,看向辙熙。那是时,清风送拂,金光披身,乌发白纱,霎时间如仙袂翩翩,给人一种轻飘飘的飞升感。电光石火般,辙熙脑中闪过一连串变幻飞扬的想象,那美像在尔柔独有的生命力中迸发出无穷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辙熙果断的按下连拍,将尔柔这一无意识的美态一一记录下来。 “这就开始了?我还没准备呢。”尔柔冲辙熙顽皮笑道。 辙熙将相机从支架上取下来,端在手里,神采奕奕道:“好了,开始。” 辙熙俨然一副工作的态度,尔柔收起嬉戏之心,认真投入到拍摄中。辙熙按在快门上的手指常常会失神,他常常慑于她身上那种永远散发着的浑然天成的光彩,没有任何掠夺性,却常常使他感到恍惚―― “如若只用美丽来形容她,就像只看到了花朵的颜色,却没有注意到她呼吸的姿态。这种感觉,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美。虽只是一字之差,美之一字却比美丽宏大了不知多少。这美蕴含着她深刻的内在与强大的精神力量,以及对生命的信念、力量和决心。” 他们像已磨合了多年的摄影师与模特,总能给出对方想要的状态。尔柔释放出她所能给辙熙的所有灵感,辙熙也从不辜负她每一个情态下的美。 重逢(2)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当晚辙熙留在别墅画了一夜的图纸,天快亮时才和衣睡了。清晨,尔柔走进来,看着辙熙睡得那么沉,脸上似乎还带有一种满足的意味,尔柔也感到一种由心而发的满足。她为他去了鞋袜,盖了一床被子,便轻轻地出去了。 傍晚时分,辙熙睁了睁迷蒙的双眼,一段柔和的晚光铺展在他眼前,其色旖旎。辙熙摸索着坐起身,低头却看见身旁蜷卧着一团白绒绒的什么东西,辙熙惊吓的叫出了声。 “怎么了?”尔柔听到辙熙的叫声,急忙走了进来。 “这是……”辙熙指着同样因惊吓跳到了床下的白狐。 “哦,”尔柔微笑着上前蹲下将白狐抱入怀中,“我正到处找它呢,谁知这调皮的家伙是跑到你床上去了,辙熙,没吓着你吧?” 辙熙违心地摇摇头。 尔柔低头轻抚怀中的小尤物,一脸宠爱。辙熙这才注意到尔柔穿一件白缎裙,长裙及地。这是一幅怎样的景象呢?一副狐狸和女人构成的画面,狐毛莹白,长裙欺雪。有一瞬间狐尾脱摆到地,顺服的贴在尔柔裙摆上,辙熙一怔,眼前忽然产生了一丝错觉,似乎那段狐尾是连在尔柔身上的,辙熙又是一惊。 “怎么了?”尔柔抬起头,看见辙熙一脸惊惧。 “没,没事,你养了狐狸?” “不是我要养的,”尔柔抱着白狐坐到辙熙身边,“那时我刚到上海没多久,它也不知从哪来,卧在大门外面,腿流着血,像是被用棍子之类打折的。我给它包扎好,养在家里,等它伤好了后,我想是该放它走了。抱它到门外,它却不愿走,我看它那么幼小,就把它又抱了回来。它一进门,就在屋子里兴奋的到处乱窜,看到我的床一下子就窜了上去,蜷伏成一个雪白的毛球。我过去抚摸它时,它回过头来认真地盯着我看,眼睛湿漉漉的,从那一刻,我发现我再也舍不得离开它了。” 尔柔抚着那白狐,继续说道:“现在它都长这么大了,回想起当初它被打伤的痛苦情景,我常在想,究竟是谁给了它们信念,让它们仍然有勇气依偎在人的身边……” 尔柔口中的它们,显然指的是所有遭受过人类虐待的动物。辙熙不由得想起跑马场的那匹马,心叹这难道又是一份奇缘。再看看那白狐,长得十分可爱,一身狐毛梳理的光洁顺滑,娇柔的依偎在尔柔怀里,辙熙不由地伸出手抚摸它,心想怎么之前都没有发现这个小东西。那白狐转过头看着他,眼神眷恋、凄惶。辙熙蓦地一怔,无法承受这目光,心沉石海。那眼神像透着灵异,令他惶惑不安。 不久,明宇和泠窗先后回到上海,自然少不了一番相聚。 辙熙的住宅里,他亲自下厨,尔柔打下手。看看饭菜将好,辙熙解下围裙到超市买酒水,泠窗同去。 明宇无事,起身到辙熙各屋里观看。辙熙有一间屋专门作为书房,明宇看那每一层书架,都摆落有序,一尘不染。 走进卧室,明宇对辙熙床头上方一个白布蒙着的东西大感好奇,他揭下白布,血液刹那凝聚。 那是一张巨幅像,用金属框与玻璃表起来。像中女子极美,长发自然下垂,身上仅披着一层薄薄的白纱,且飘飞着。 像中人正是尔柔。 重逢(3)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明宇怔怔地望着那像,尔柔略侧右立着,左肩及其中能看到的左半侧后背裸露着,颈部往下的背上一朵娇黄色的山茶花纹身鲜鲜欲滴。明宇感到心口一瞬间的抽搐,他下意识地握紧双拳,清瘦的手背上顿时青筋暴出。 再看那像,尔柔一双美目如雾如幻,回顾生情。体肤晶莹,可堪珠玉。双唇轻抿,似笑非笑。 明宇头脑里闪过一幕幕可怖的意象,他想控制自己的思想,却发现它们早已是脱缰的烈马,四散奔驰,明宇感到一阵钻心的头痛。 他沉闷地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悠闲地看火的尔柔,开口道:“尔柔,你过来。” “哦。”尔柔应着,把火关小了些。 “什么事啊?” 明宇没有说话,却一用力扯下尔柔左肩的衣服,赫然一朵山茶花刺入明宇双眼。 “你?”尔柔退后一步,把衣服拉上来,惊恐地看向明宇。 “果然有……”明宇似痛苦地喃喃道。 “有什么?你干什么!”尔柔略有些不悦道。 “我干什么?”明宇冷道,“你干的好事!” “我,我怎么了?”尔柔不解道。 明宇指着一脸迷茫的尔柔,却气结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这时候,辙熙和泠窗推门进来,看着这场景,皆怔在门口。 “怎么了?”泠窗走近问道。 “没事儿。”尔柔笑着回道。 “没事儿?!哼,”明宇冷笑一声,“你居然还能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装模作样。” “明宇,我究竟做错什么了?” “做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尔柔温言问道,明宇却不领情,尔柔委屈的险些流下泪来,她强忍住心酸道:“明宇,大家好不容易聚一次,你……” “别碰我!”明宇厉声呵斥上前拉他胳膊的尔柔。 “想留下来吃饭的就停火,否则就给我走人。”一直没说话的辙熙开口道。 明宇冷笑一声,“你不就是盼我走吗!” 辙熙一愣,随即道:“原来这火冲我才是真的,说吧,到底怎么了。” “朋友妻不可欺,你不知道吗?”明宇瞪着辙熙,一字一句道。 明宇话一出,辙熙着实一惊。 “明宇,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辙熙竭力平静道。 “明宇,你怎么这样说辙熙,他……”尔柔听明宇竟是发这种无名火,不禁为辙熙辩解道。 “你闭嘴!” 尔柔第一次被明宇如此一次次呵斥,委屈之意自不消说,她咬住嘴唇,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明宇,你这样对尔柔,是不是太过分了!”辙熙强忍住怒气,尽量平静道。 “我教训她是我的事!”明宇完全没有了理智,暴跳如雷道,“至少她现在还是我的女人,你有意见!别忘了是你先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明宇挑衅地在辙熙胸前推了一把,辙熙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你不要血口喷人!”辙熙将手里提着的一塑料袋啤酒扔到地上,顿时一阵玻璃相碰的清脆声。 “你想动手是吧,”明宇一脚踹飞那一袋啤酒,一阵咣当声之后,酒液沿着袋口淌了出来,“来呀!” “我没想和你动手。”辙熙竭力压制怒气道。 “可我想!”明宇说着又伸手在辙熙胸前推了一把。 “明宇!”尔柔上前拉住明宇手试图劝道。 “你滚开!” 明宇一翻手,竟一巴掌扇在尔柔脸上。他用力过猛,尔柔“啊”的一声摔倒在身后的茶几上。 “尔柔!”泠窗惊道。 “单明宇!你个混蛋!”辙熙怒道,一把提过明宇衣领,将他摔在墙上。 却说明宇不料自己竟失手打了尔柔,心里亦是一惊。他被辙熙用力拽过抵在墙角,一时像失了魂。 泠窗扶过尔柔身子,她的嘴角磕破了,映出了血迹。 尔柔顾不得疼,带着哭腔道:“辙熙,不要……” 辙熙见她全然忘了自己,只是一心关切着明宇,不忍拂逆她,又实不愿真与明宇动手,便松开手。 泠窗扶尔柔在沙发上坐下,尔柔脸颊已肿起了一边,明宇怔怔看着,手掌里一阵火辣辣的烧疼。他想走过去看看她的脸,脚下却像灌了铅,重得一步也挪不动。他怕再看见她,狠狠心拉开门出去了。 重逢(4)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明宇一步步前行着,晚风吹拂着他的面庞,明宇感到心一点点的被夜吞噬着,钳制着。 他的手忽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牵住了,他回过头去,尔柔哀伤地看着他。 “明宇,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辙熙……” “你别说了,我现在脑子很乱,我想清静……”明宇抽出手来,“还有,别再跟来。” 尔柔定定地望着明宇远去孤独的背影,他离去时眼中的无力是那么的明显,像这个夜晚无处不在的流动的风,包裹着尔柔单薄的身躯。 却说辙熙闷闷地走进卧室,看见床头上白布揭下的像,霍然明白了明宇这场无名火的缘由。 泠窗收拾了残局,走进辙熙卧房,看到坐在床边呆呆对着像发呆的辙熙。她何其聪慧,一刻间也什么都明白了。 “它很美……”泠窗走到辙熙身边,轻声道。 辙熙回过神来。 “是很美……” 美的东西,总是让人心碎。 “明宇他会想明白的,他只是一时失去了理智,你别太怪他,你们是好兄弟啊。”泠窗劝慰道。 辙熙点点头,“没事儿,别担心。” “不是我在担心,是你啊……”泠窗把“你”字加重说道。 辙熙苦笑笑,叹道:“是啊,虽然我只是明宇家收养的一个孤儿,但明宇的父母一直对我视如己出,我和明宇更是情同手足,却不想仍有今日的猜忌。” “猜忌并不可怕,藏在心里才可怕。明宇既然能把火气发泄出来,这说明他只是一时昏了头。他长期在外出差,你和尔柔对于他都是至关重要的人,他看到这样一幅像,自然不免心浮气躁。可如果他对此事有了想法,却还能隐忍不发,那才是你们兄弟俩真正的悲剧。” 辙熙愕然地看着站在眼前的泠窗,想不到她分析得如此透彻,几句话说得辙熙宽了心。自从上次秦风那件事后,辙熙心里对泠窗一直存着芥蒂,但此时他释然了。因为无论她对别人做错了什么,她对他,是无愧的。 辙熙一直望着泠窗,泠窗不禁红了脸,忽然听到门响,她慌忙道声“尔柔回来了”,急急走了出去。 “怎么,他不肯和你回来?” “他说,他想清静……”尔柔无力地投进泠窗怀里。 “没事儿,别担心,让他想清楚也好。等他想明白了,他会回来找你的。”泠窗拍着尔柔后背道。 尔柔没有再开口,只是默默地靠着泠窗。 辙熙从里面走出来,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无助的尔柔。 尔柔忽然看见辙熙,她强撑着对他微笑,他回以一笑。 尔柔从泠窗身上起来,道:“饭菜都好了,我们坐下来吃饭吧,辙熙下厨可是好不容易呢,我们有口福了。” 三个人动手摆好饭菜,唯独少了明宇。一次久别重逢的相聚,想不到竟成了如此局面。 接下来几日,尔柔回到泠窗家住。 一日夜晚,泠窗看见明宇在楼下徘徊,她下了楼。 “想见尔柔?” 明宇摇摇头,“再过几天吧。” “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难不成还要她给你跪在面前认错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你还这么耗着干吗,尔柔这几天怎么过的你到底关不关心!她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还是辙熙的为人你不了解?她给辙熙做模特,又没做你想象的那种事,你火也发了人也打了,你的任性也该是个头了吧!” 泠窗言辞锋利,明宇一脸黯然。 “我相信尔柔和辙熙是清白的……” 泠窗叹口气,“说到底,是你那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在作祟。在你心里,你不介意别的女人做人体模特,却不能接受尔柔给别人做模特,是吧?” 明宇不置可否。 重逢(5)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你要知道,她从小生长在法国,法国女人大多愿意为画家、摄影师、设计师做人体模特,她们不是很介意**,尔柔她并不知道此事对于一个中国男人的利害。” 泠窗道破根结,明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尔柔一直全心全意的爱你,上去见见她吧,别再互相折磨了……” 明宇沉默了一会儿,道:“今天太晚了,就不上去了,我过两天再来吧。” 却说明宇离了泠窗家,深夜往辙熙住所来。 明宇敲开门,辙熙见是他,只冷冷地转回身走进客厅,明宇自己走进去在客厅坐下。 辙熙也不招呼他,只当他不存在。明宇也不客气,自己取来饮料喝了起来。 辙熙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往卧室走去。 “辙熙,”明宇起身拦住辙熙,“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不想听。”辙熙继续向前走。 “那天的事,是我不对……”明宇在身后低声道。 辙熙站住了,却是一脸怒气的回过头道:“你该道歉的人是尔柔!不是我!” “你这么说,就是还不肯原谅我?” “对!我凭什么原谅你!我告诉你,尔柔在我心里何等圣洁,我不允许也不原谅任何人玷污她!单明宇,多时不见,你长本事了,学会打女人了!她可是你口口声声心爱的女人,你打她的那只手不会感到疼吗?你不就是打给我看吗,你小子何不直接打我!” 辙熙说罢转身要走,明宇拦阻着不让辙熙走,两人拽扯在一起。 “你让开!” “我说我错了!” 这句话说得艰难,话音刚落,两人一同陷入了沉默。 最后,两人都坐到沙发上。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变得这么敏感,是不是因为思淇……” 明宇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眼中拂过一丝黯淡。辙熙知道他触到了明宇的软肋,叹一声说道:“尔柔很爱你,怎会做令你蒙耻之事……明宇,无端的怀疑和猜忌最是伤人,这种伤害一旦造成,你很难再填补。” 明宇默然地点点头。 这一周末早晨,明宇来到泠窗家里,泠窗带他上二楼卧室。 “进去吧,她一早就坐在里头发呆。” “嗯。” 明宇打开门走进去,不知是他步履太轻,还是她思绪太沉,尔柔并没有察觉明宇进来。 明宇站在床的一头,见尔柔坐在床的另一头呆呆的对着落地大窗发呆,很久也不变换一个姿势,明宇忽然不知该怎么走进这场景。 却说尔柔怔怔地望着窗外,阳光一点点射进来,忽然玻璃窗上就显现出一个脸庞,紧挨着她的脸庞。 “明宇?”尔柔惊讶地回过头去。 明宇看着尔柔,不过几日,她却憔悴了许多。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都没察觉到,让你等久了吧……”尔柔说着,眼中浮起一片潮红。 “我也是刚进来没多久。” 尔柔忽然似想起什么,整了整头发,又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一系列的动作引得明宇的心一阵纠结,他绕过床,走到尔柔身边,将她轻轻地搂入怀中。 尔柔身体一阵、痉、挛,闭上眼,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 “你这么久都不肯见我,我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了……” “怎么会……”明宇用手抚摸着尔柔那天他打过的脸颊,心剧烈的疼痛起来。 “傻瓜,早就不疼了。”尔柔握住明宇的手,贴在脸上轻轻摩挲。 “尔柔,原谅我……” “你也原谅我……” “嗯。” …… 重逢(6)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一转眼入了冬,秦风的婚礼在这一年冬至举行。 新娘长得眉清目秀,是秦母任教的音乐学院的一个学生,上海姑娘。 婚礼之日,秦风一身白西装,俊朗的仿佛这个季节里傲雪怒放的梅花。 这一晚,明宇和辙熙拉着新郎灌酒,几个男人很少像今晚这样尽兴。尔柔和新娘寒暄几句,走出院子里来,却看见泠窗独自一个人站在院中央。晚风中,她显得很单薄,瘦弱的双臂抱在一起,像是很出神地望着那夜空。尔柔没有打扰这情境,悄悄转身离去。 秦风的婚礼算是给过去的一年画上了一个喜庆的结尾,不知不觉中,已是来年四月,想来明宇调到外事部工作也一年有余。明宇凭借出色的外交能力,被董事长任命为外事部经理。算来时光荏苒,这已是他工作的第四个年头。 这一年,明宇二十六岁。 同时,董事长调尔柔到他手下做了总裁助理。 周末,四个年轻人在红蕃音乐厅庆祝明宇升职。这一晚,明宇踌躇满志,眼中裸露着得意的神色,一种近乎辉煌的光芒。 “明宇,上去唱一首吧。” “好。”明宇应着便上了台。 “你们都还没听过明宇上台唱歌吧,他在大学是社团主唱,那会儿他一上台,下边的女生都一片尖叫。”辙熙微笑道。 尔柔和泠窗都是相视一笑,辙熙的话让她们想起了那逝去的大学时光,仿佛现在是置身于校园晚会,又不知是哪个不知系别不知姓名的男生引起台下女生一阵骚动。那段青春年少的岁月,静静地躺在生命之河里,永不褪色。 音乐响了起来,明宇坐在凳子上调好话筒,向尔柔他们眨个眼色,踩着节奏唱了起来。 【插曲陈坤《幻觉》】 深夜无人的地铁 仲夏夜的街 寂寞正在蔓延 风吹过你的侧脸 清秀的发线锁定我的视线 忽然间是谁暂停了时间 才发现我对你有种感觉 爱上你或许是幻觉 Cinderella丢了玻璃鞋 彻夜失眠 你像夜若即若离对我放电 爱上你若只是幻觉 意乱情迷也心甘情愿 或许明天清醒之后再忽然发现 幻灭 …… 明宇唱得投入,声音极为迷幻,缭绕在音乐厅里,仿佛此地此处,此情此景,尽是一场幻觉。 明宇唱罢走了下来,他手握一只酒杯,眼含深情的望着倚着吧台的尔柔,音乐厅里灯光炫丽。 “唱得真好。” “那你得奖励我。” “奖励?想要什么奖励……” 明宇贴近尔柔仰着的脸庞,低头望着她,眼中滚动的柔情似一个巨涡,尔柔感到自己正一点点地被吸入,无法自拔。 “让我亲一个。” 明宇前倾着去吻尔柔,这时却被人侧面撞了一下,杯中酒一下子泼到他西服上。那人也不道歉,从明宇和尔柔之间穿过去,跌跌撞撞地朝卫生间摸去。明宇瞥一眼那人的背影,一个长卷发黑裙的女人。 “哎呀,弄脏了。”尔柔轻声道。 “没事,我去卫生间弄一下,你在这等我。”到现在为止,明宇兴致都极好。 “嗯。” 尔柔目送明宇离开,前一刻的浓情蜜意,让她回味起来还不由得面红心跳。 重逢(7)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明宇对着镜子清理衣服上酒渍,旁边一个女人正弯着腰对着洗手池呕吐,浓密的长卷发从两侧垂下来,样子看上去很痛苦,明宇认得,她就是刚才撞了他的女人。 她呕吐了一阵,伏在洗手池上无力地喘息着。 “嗨,你没事吧?”明宇忍不住问了句。 那人头也没抬地摇摇头,事实上,她只是摇了摇头发,明宇根本看不见她的脸。 “女孩子还是不要喝那么多酒的好。” “你这个人……”那女子显然对于明宇的多事感到不满,她抬起头冷蔑地瞟向明宇,当两人互相看清对方时,都怔住了。 “思淇?!” “明宇……” “怎么是你,你怎么喝得这么醉?”明宇伸手扶住醉醺醺的思淇。 “明宇,真的是你,是你……我好想你,想你……”思淇投进明宇怀里,一时哭一时笑地喃喃着,声音清纯,细细地涔入明宇心里。 “思淇,你……”明宇为难又困惑地往外推着思淇,而她醉得像一团水藻,绵软而又柔韧地缠着他,卷着他。他不忍心,只好轻轻抱着她,扶着她。 当明宇扶着思淇出现后,众人都是一惊。 “思淇?”辙熙惑道。 尔柔听到这个名字更是一惊,是她!尔柔不自主地打量她,挺秀的鼻,娇羞的唇,一双眼翕合着,却也毋庸置疑是一双清秀妙目。 “她喝醉了,要不,我还是先送她回去吧。”明宇沉声道,再也不是先前兴致高昂的样子。 “她喝得这么醉,知道她自己住哪吗,你知道她住哪吗?”辙熙皱眉道。 “也不能不管她呀,实在不行,只好先带到我那……” 两个男人都是一阵沉默。 “也只好这么办了。”辙熙终于叹一声道。 “尔柔和泠窗……” “你放心吧。” 明宇扶着思淇出去了,尔柔心一沉,他就这样扶着她径直地出去了,没有看她一眼。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的人都没有了兴致,辙熙送尔柔和泠窗回去。 尔柔下车后,辙熙也从车里走下来。 “尔柔――” “嗯?”尔柔略有些失神地应道。 辙熙望着尔柔许久,他看出她眼中的不安和焦虑。他轻声道:“尔柔,你记着,很多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 尔柔一时并不懂辙熙深意,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几日,尔柔常常看到明宇陷入沉思,他在想事,想得出神。她想是与她有关,她看得出来她在他心里重要,重要到她不敢去问及。 这晚,尔柔随明宇回家。车在夜路上奔驰,尔柔望向他,隧道里的灯光打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连日来,两人并不多话。他不提,她也不问,尔柔觉得他们之间被什么东西无形的架空了。 就像此刻,明宇双眉凝重,尔柔只好静静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她看见明宇拿起一盒烟,他犹豫了一下,又扔下了,闷闷地仰栽到床上。 尔柔起身,走过去,抽出一支烟趴在明宇身边。只见她将烟含在嘴里“啪”得一声点着,然后取出那支烟送到明宇嘴里。 明宇怔忡地望着她,烟雾中,她一脸安和,只关切地望着他。 重逢(8)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明宇狠狠地抽了一口,却随即起身将烟掐灭,他翻身将尔柔压在身下。 “你们女人不是都喜欢控制男人吸烟吗,说,你为什么不?” “我只是看你心情不好,想抽又忍着,所以想帮你点一支。” “可抽烟有害健康。”明宇陈述着女人们常说的话,他觉得滑稽。 “你这样闷着,对身体的危害又岂是一支烟。人活着,如果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连一支烟也不能抽,那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明宇只感到心口一颤,前一刻他之所以把烟盒拿起又放下,却是因为无端想起了和思淇的过去。那时她是一定要限制他的,他也把那当作是幸福的管制。 “尔柔……” 明宇这一声,尔柔忽然感觉他的心又回来了,她又能触摸到他的心了,她欢喜得想流泪。 “尔柔,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相信我……” “我当然信任你。”尔柔伸出手紧紧抱住明宇,他们的身体紧密地贴在了一起,仿佛一分开,两个中任其一个都无法活下去。 明宇的心原本十分烦躁,而如今和尔柔紧紧相拥,只感到一种难言的平静。尔柔眼中对他那种纯净的、仰慕的、归属的爱意,让明宇狂躁的心忽然找到了着落点,他舒适地将那颗心安放进了胸膛,不再犹豫。 而这缘由正是那晚明宇将思淇带回家,也是在这张床上,思淇醉了,却一声声喃道:“明宇,是你吗?是你吗……” “你知道吗,这些年我过得好苦……” …… 思淇那一晚的表情看上去很痛苦,整个晚上她断断续续地,一遍又一遍地只重复这几句。明宇一步也离不开地坐在床边看着她,看着她那张紧闭着双眼却流露着痛苦的脸庞,明宇的心感到一阵阵绞痛。他以为他会恨她,他以为他此生再不会见她,他以为…… 那一晚,他以为的都出了错。他不但不恨她,甚而,心疼她。 第二日,思淇醒后,两人相对无言。前一晚的醉话,也不知道思淇是否有记忆,最后,还是她道了声谢,独自离开了。明宇一连几日都为此困扰着,直至此刻心方才靠了岸。 这个周末,四个人又聚在红蕃,仿佛是要补回上一次不够尽兴的庆贺。 其间,明宇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路过一间包厢,里面一片恣肆欢畅。他无意的一瞥,看见了其中一个烫发、红唇、指夹香烟的女人。她目醉神移,烟视媚行,正仰头放声大笑着。只一瞥,明宇愣在了当地。 只见那女人倚在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身上,把手中烟移到唇前,吸一口,吐出一个又一个的烟圈,样子妩媚,浪荡。男人一手拥着她单薄的肩,一手在她雪白的大腿上游移,她没有反抗,而是眼含暧昧的暗暗迎合着。 明宇一刻间血脉贲张,他不管不顾地拨开垂帘,冲进去将那女人一把捞起。 重逢(9)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明宇?!”那女人显然吃了一惊。 明宇挥起手就是狠狠的一记耳光,将她打趴在地上。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思淇。 “你还要不要脸!”明宇咆哮道。 思淇捂着脸,不敢正视明宇,她戚戚地抽泣起来。 这时包厢里的几对男女都站了起来,那个中年肥胖的矮个子男人更是一脸的颐指气使。 “管女人就回家去管,跑到这里来管,真是扫兴!”众人七嘴八舌道。 明宇气愤至极,一拳挥向那个矮胖的男人,打得那人一个趔趄。 “怎么,想闹事!”几个男人沆瀣一气,一拥而上。明宇不敌,狠狠挨了几下拳脚,女人们一阵骚动,四散逃窜。 “明宇!你们住手!住手!”思淇见明宇挨打,哭喊着上前阻拦,却哪里起作用。只听着那些男人嘴里骂着“臭、婊、子”,思淇脸上又挨了几个脆生生的耳光。 这时辙熙出现了,他听见思淇的哭喊声赶了过来,三拳两脚,几个男人都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包厢。 “明宇,你怎么样?”辙熙扶住明宇摇晃的身子,一旁的思淇嘤嘤哭着。 “没事,幸好你来了。” “你怎么回事,对方明明人多,你还一个人动手。”辙熙扶明宇坐下,这时他才注意到思淇的打扮,不禁也是一震。思淇和辙熙一个对视,她深深地埋下了头。 “明宇……”尔柔和泠窗也找了过来,见明宇受了伤,尔柔蹲在明宇身边关切道。 “没事。”明宇抚着尔柔的脸庞道,却看见站在一旁的思淇抿着唇低下了头,明宇手骨一阵僵硬。 尔柔回过头去,看见了思淇。思淇也看着她,两个人都定定地望着对方。尔柔讶然发现,思淇虽一脸胭脂气,一双眸子却十分清亮,浑无杂质,尔柔想得出她原本的清纯可人。 明宇有意咳了一声,尔柔和思淇默默地移开了互相的视线。尔柔回转头去,包厢里有片刻的寂静。 “思淇,你去把脸洗一下……”明宇低声道,听不出是什么口气。 思淇低着头出去了,尔柔看得出,她对他的话很听从,即使他们已经分手了。 “尔柔,你坐上来吧,等思淇回来,我们再走。”明宇伸手拉起尔柔,让她在他身旁坐下。 四人坐着等着思淇,尔柔忽然发现,缺失的东西是很难再补回来的。就像这庆祝,想补补不回来,像有什么东西追着索讨。 帘子撩动,尔柔抬起头,看见一脸素洁的思淇,她低着头,却十分楚楚动人。 一行人出了红蕃,面临的却又是一个尴尬的局面,思淇低着头,把身子别向了一边。凉薄的夜风拂起她密密的卷发,她静如夜色中娉娉婷婷的弱柳。 “我送思淇,辙熙……”明宇低语道。 “我知道。” 辙熙的接口让明宇省略了繁冗的下文,明宇也如释重负的点点头。他拉开车门让思淇坐进去,开着车走了,尔柔和泠窗也上了辙熙的车。 重逢(10)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思淇的住处竟就是一间花店里间,窄小,简陋。外间的花店虽然不大,倒还精致,一进门开灯后,明宇还以为回到了四年前的杭州,依然是洁白的百合花占据了大半个店面。 坐在简陋的硬板床上,看着垂首站在门口的思淇,明宇的心一阵闷生生的痛,先前盛怒之下动手打了她,此时却十分疼惜。 “你怎么,生活成这样?”明宇低声道。 思淇咬着嘴唇摇摇头,没说什么。 明宇噤口不语,只道是那美国男人抛弃了她,当年旧事再回心头,明宇不愿再提。他叹口气,站起身,从皮夹里取出一叠钱,俯身轻放在枕头上,“生活再难,也别再做那种事了,以后我会想办法……” “不!”思淇忽然很受刺激地扑到床前,拿起那一叠钱塞回明宇手里,“我自己可以!明宇,我不能要你的钱,请你收回……” 明宇要把那钱再放下,思淇只是不肯,明宇心头霍地窜起一股火,怒道:“你可以?你可以你去做那种事!你宁愿做那种事却不接受我的钱,怎么,你陪男人有瘾哪!” “你……”思淇被明宇的话说得既羞又恼,却又无从辩解,咬住嘴唇颤抖着。 明宇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在窄小的屋子里转了转,把钱放在一张小桌上,“思淇,收下我的钱吧……” 思淇见明宇一脸歉疚,言语温柔,便没再拒绝。她走过去,将那一叠钱紧紧地攥在手里。里间太窄了,两个人站得很近,屋子里一片安静。 “思淇,我,先走了……”明宇支吾着要往外去。 “等等……”思淇上前,从身后抱住明宇,轻轻倚着他,曼声细语道,“明宇,本来我到上海来,只是想靠的你近些,没想到,上天可怜我,竟然让我又见到了你……” 明宇虽背对着思淇,但紧挨着她身体,听着她一番轻语,心中一阵起伏。良久,强压下不安的心,道:“何必说这样的话……” 思淇感到明宇身体一阵僵硬,知他对当初之事仍不能释怀,一刻间酸楚之泪夺眶而出,呜咽道:“明宇,当初我离开你,实在是不得已!如今你即若幸福,就原谅我吧,明宇……” 思淇似哀求的哭泣一声声搅扰着明宇的心,他不愿再触及那尘封的痛,狠狠心掰开思淇环在他腰际的手,“我走了。” 明宇决绝的离开了,没有理会身后悲戚的思淇。可怜桃花面,黯自双泪流。 明宇拧着双眉开车行驶在大道上,离开的虽决然,但思淇的话却像附了体一样,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 “明宇,当初我离开你,实在是不得已!” 不得已! 明宇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无意义的话。他忽然很想立刻就回到尔柔的身边,听到她的声音,于是伸手去摸手机,这才发现手机不在身上。明宇想起,是落在那张铁板床上了,只好转方向盘回去。 重逢(1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回去的路上,他忽然想,他是不是应该给思淇一个了结。是的,他现在很幸福,他心里已原谅她了。 这么想着,明宇一身轻松地驶回去。 “思淇,我手机落下了,你给我拿――”店门未关,明宇说着走进花店,推开里间的门。 看着震惊而起的思淇,明宇看到一个抖开的报纸跌到地上,一团白粉隐隐飘起来。 “明宇!”思淇抖着身嗫道。 “这是什么?”明宇大步流星地走进去,拾起那一包纸,亦是一眼的震惊。 思淇抖着手捂住颤抖的双唇,惊恐的看着明宇怒目而视的双眼。 “这是什么!说!”明宇狂啸道。 “明宇……”思淇惊怯的想对明宇解释什么,忽然浑身一阵抽搐,她无力的扶住明宇的胳膊,低低道:“快,快给我……我不行了,快给我……” “思淇,你怎么了……”明宇没未见过人这副模样,急急伸出手抱住思淇,只感到她一身软弱无骨。 “我不行了,给我,给,给我……”思淇身体一阵阵痉、挛,明宇惊愕地看着她。这离去不过一会儿,她已是眼凹唇干,形容枯槁。 “你竟然!究竟是哪个混蛋把你害成这样!”明宇怒喝道,竟有几滴泪掉出来。 “快给我!”思淇先前还强忍着,如今毒瘾犯上来,怎么还忍得住,她掐着明宇的手臂抓那一包白粉。 明宇哪里肯给,只把攥着纸包的手高高扬起,思淇直不起身子来,只是够不着。 “明宇,求你……求你了,你快把它给我,我,我实在受不了了……”思淇见拿不着,便攀着明宇身体哀求,声音已时断时续,“我好难受,明宇,好难受……” 明宇有一刻真的软了心,看着思淇一脸的扭曲,他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可是转念一想,只能铁了心不理会她的哀求,将她一把推开。 “你怎么这么糟蹋你自己!你真是太让我……”明宇指着思淇恨得咬牙切齿道,恨不得上前痛打她一顿,“你还知道难受!好,我让你吸,我让你吸!” 明宇说着,将那一包纸狠狠向下抖开。顷刻间零零散散的白色粉末就像刮落的墙灰,一绺绺飘飞下来。落在地上后静静的不动了,像落叶归根般。 有一刻的寂静。 尔后明宇突然看见在思淇的眼中闪现过一种异样的光芒,那一闪而过的眼神竟让明宇感到一瞬间的胆寒,那如狼般饥渴的眼神!她扑倒在地上,近乎疯狂的舔舐着那铺散在地薄如蝉翼的粉末,似乎那才是她全部的生命依托。她凄惶的、小心翼翼的用整个身体维护着那太过微茫的生命之光,没有所谓的人的尊严。明宇感到心口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重创,他已分不清那是出于对她的爱还是恨,只知道那是痛,剜心之痛。 思淇吸食了白粉后,安静的趴在了地上,那样子有几分享受,更多的却是无力,颓丧。 良久,明宇俯下身,去抚摸她一头浓密的卷发。那曾经的顺长直发变卷了,曾经的纯真女子今落入了风尘,这世间的变故还有什么是他无法想象的。 “思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明宇喃喃道。 重逢(12)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思淇趴在冰凉地上的身子抖了抖,她哭了,放声大哭,那哭声一声声割痛着明宇的心。他将她抱起,她在他怀中用双手严严的遮住了脸,哭声变成了抽泣,他将她抱到那张坚硬的铁板床上。 他们没有再说话,任谁也无力再说一句。思淇不知如何迷迷糊糊的睡去了,明宇坐在外间的花店里,黑暗中的百合花依然那么洁白,馨香。 就在这黑暗中,辙熙推门进来了。明宇看到辙熙那一刻,心仿佛才有了一个着落。在这样一个夜里,明宇唯有想到辙熙,这个从小视为骨肉亲情的兄弟。 这么晚接到明宇的电话赶来,辙熙已料知事态严重,可听过明宇所说,辙熙还是怔愣住了。 “你是说,思淇吸毒……” 明宇不置可否,辙熙的心在黑暗中往下沉。 直到太阳再次升起,第一缕曙光射进花坊,照出一个干净的世界。 在这个明媚的白天,辙熙和明宇知道了七年前在他们去上海参加服装会展期间发生的一件事。 “你们走后的晚上,我一个人闲闷,就去了咱们三个常去的那家酒吧。” 对于思淇来说,那是一个罪恶的夜晚。 她一个人趴在一张桌子上,手里握着一杯柠檬酒,双颊微红,心里浮起了对明宇难解难舍的思念。酒吧里噪声震天,人人不是呼喝就是醉酒,又有谁注意到谁心底里的思念。思淇痴痴的望着在舞台上唱歌青年的背影,联想着那就是明宇平日里在台上的情景,浅笑盈盈。 一个角落里几个混混儿注意思淇很久了,发现她今天是一个人,邪念便由此产生了。 街角处的黑暗里,几个混混堵上了思淇的嘴,将罪恶之手伸向她。幸亏酒吧老板认得明宇他们几个常客,发现异常后及时报了警,一声警笛,几个混混四散逃窜,才使得思淇免遭凌辱。 “我本来以为,这不过是一时的噩梦,过去了也就没事了……”思淇显然是被那一晚的回忆扯痛了,她在明宇和辙熙面前竭力将它轻描淡写,可它还是擒住她的脖颈让她呼吸都觉得疼痛,“没想到,他们在我的酒里放了毒品,我也是在后来犯了几次瘾之后才明白的。我瞒着你们,想把毒戒掉,可是努力了半年,才发现一切都只是徒劳。思前想后,我怕拖累了你,只好……” 一个“你”字出口,明宇只感到天摇地晃,辙熙默然起身走了出去,留下两个人在花店里。 明宇走过去,站在思淇身边,她仰起头望着他,眼眸水亮清明。 “所谓的远嫁美国,也是你……”明宇伸出手,颤抖地抚着思淇白净的脸庞。 思淇苦笑一丝,道:“你性子执拗,心地纯良,我若不假借背叛之名,你哪里肯放弃……” 明宇抚在思淇脸上的手掌停了停,两人四目相对,思淇攀着明宇的手臂起身,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明宇紧紧抱着思淇,像抱住自己失魂落魄的心。他毫不掩饰的哭了,像个心痛至极的孩子。 重逢(13)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这些年,你竟一个人孤独的承受……” “我忍痛离开你,实是怕拖累了你。那年在杭州听到你说你要来上海,我便也悄悄跟了来,私心以为上海这么大,你不会发现我,而我也可以离你近一些。可是,竟然还是碰到了一起……”这时候的思淇,也早已是泪水涟涟,她紧紧抱着明宇,仿佛要将自己的身体融入他才行。 两个人抱着,哭着。只觉天色昏暗,满室娇花艳草,尽皆颓败。 回去的路上,明宇和辙熙都沉默着。进了辙熙房门,明宇一屁股坐进沙发里,闭上了眼睛。 辙熙取来冷饮,独自在厅堂地上来回徘徊。良久,他才开口道:“你打算怎么办。” 明宇揉了揉鼻骨,道:“你也看见思淇的境况,我不能不管她……” 辙熙已明白了明宇的意思,倒吸一口凉气,“那尔柔呢?” 明宇眼中明显掠过一丝痛苦,随即苦笑道:“就当是一场梦……” “一场梦?”辙熙按捺住心头火,“哼,你果真伟大,你可以当作一场梦,你问过尔柔可以吗。” “那你说怎么办!”明宇激动得要跳起来,“思淇这么多年受了多少苦,这些原本就应该是我和她一起承担的,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觉得我能放手不管吗? “思淇是为你作了牺牲,可尔柔有什么错!没有人阻拦你帮助思淇,你可以帮她戒毒,帮她改善生活,可没必要结束你和尔柔的感情。” “你认为两个旧情人可以清白的相处在一起?戒毒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觉得尔柔能受得了吗?与其长痛,不如快刀斩乱麻。”明宇说这句话时,眼神狠绝,像一团灼灼燃烧的火。 “我真怀疑你心里到底爱不爱尔柔……”辙熙冷了心,“这几年她怎么对你,你是瞎子吗?”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明宇似不耐烦道。 辙熙皱着眉望着明宇,他太知道明宇暗藏的那点小心思了。一个争强好胜的男人,极力想在曾经跌倒的地方爬起来,以证明那从来不是自己的失败。 “滚。” 许久,辙熙低沉道。 明宇不置信地抬起头望向辙熙。 辙熙隐忍的怒火终于还是爆发了,他想起了尔柔在日本所度过的煎熬,想起了自己被生生打断的三根肋骨。他起身失惶地扫扫四周,慌不择手地抓起身后一个沉甸甸的根雕饰品,狂怒地朝茶几砸去。 “滚!”辙熙怒喝道,红木茶几被砸到的地方迅速四散裂出一个粗细有致的网状,像盘落在土地下的老树根。 明宇惊怔地望着辙熙,终在辙熙的盛怒下默然地走了出去。出了门,明宇回过头来看着夜色中的房宅。他这才明白,辙熙对尔柔的爱竟已深至此。 重逢(14)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站在华灯初上的街头,明宇静静等待着尔柔。他目光望着远方,却不知此刻自己想的是什么。 计程车停在明宇脚下,尔柔从里面急急忙下来,明宇不知自己是如何做出一个残酷的微笑。 “她怎么样?我一天都没看见你,我好担心。” 明宇望着眼前的尔柔,他忽然发现此时此刻,他比以往任何一刻更想抱抱她,只想抱着她,不说话。 “没事,挺好。” “哦,那我就放心了。”尔柔说着,笑盈盈地攀住明宇的胳膊,明宇的身体竟是一震。 尔柔像这样攀着他的胳膊,算来已三年有余了。这样一想,明宇心里又是一痛。 三年多来,她对他全心全意的爱,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对他的温柔、体贴,他都知道,他不是瞎子。 此时,他却宁愿他是个瞎子。 尔柔贴着明宇沿着马路走着,没有目的,但她很开心。只要在他身边,她总会露出满足的微笑,这一点,明宇也知道。 明宇回望这些年,他一门心思在工作上,她没要求过他什么,他也没为她做过什么,可她一直很满足。他对她而言,已是全部,无需更多。 明宇抬起一双无望的眼,前方霓虹蔼蔼。 “尔柔,这几天我仔细想过了。我发现,我心里爱的人其实,其实,还是思淇……” 明宇还是开口了,不带丝毫感情地说道。当他看到尔柔一瞬间那被惊吓的苍白无力的脸庞时,他住了口。 他只一句,她已濒近溃乱。他偏过头,额上青筋兀自暴出。 尔柔此时还站在明宇身畔,双手攀着他的胳臂。她迫然失魂地望着她所能看到的明宇的半张脸,心中死一样的寂静。 尔柔第一个反应是轻轻放开了攀着的明宇的手臂,仿佛那已是她不可触摸的神圣的东西。明宇察觉到了她的举动,那只被放开的手臂插在裤兜里的手慢慢攥起,指骨节节生疼。 尔柔见明宇只是沉默,她咬咬牙,道:“你是想说,分手……是吗?” 明宇不知自己是怎么点了点头。 “哦,”尔柔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点了点头,“我尊重你,你的意愿……” 尔柔说得平静,仿佛她并不怎么悲伤。明宇转过头来,望着平静的出奇的尔柔,心里有一阵恍惚。 “那就这样吧。”这是明宇再次开口说的话。 尔柔点点头,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了她深爱的男人。从头到尾,她很平静。 望着尔柔渐远的背影,那背影是那么安静、纤弱,仿佛正在一点点的消亡。明宇冷漠的脸上终于流下一行模糊不清的泪,他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尔柔沿着漫长的马路走下去,心上仿佛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的从里面流泻出来,身体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没有知觉。她感到她的身体飘了起来,霓虹灯奄奄一息。 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明宇说过的那句话。 “我发现,我心里爱的人其实,其实,还是思淇……” “我爱的人……” “还是思淇……” 尔柔只感到心脏无力一缩,那痛怆让她不能承受,她急忙伸出手,想抓住身旁的护栏。 重逢(15)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车窗内,他无意的一瞥,只见一个女子一手抓着护栏,一手紧紧捂着胸口,身体软软地向前跪下去,瘫倒在地。那画面昏黄,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 “尔柔?” 尔柔昏沉中,依稀看见一个身穿银灰色风衣的影子向她急急跑来。下一秒,她被人抱在怀中。 “尔柔!” 尔柔眼睁开一丝,虚弱道:“董事长……” “你这是……”只见尔柔双唇绛紫,脸色苍白,这个中年男人声音里竟是禁不住的颤抖,焦急道。 “药,药……”尔柔指着腰间的包喘息道。 “药!”董事长急忙打开那包,“药……,在这儿!” 他既慌忙又沉着地取出药瓶,忽然想起什么,将尔柔靠着护栏,道:“你等我,我去车上取水。” 他再次跑回来时,依旧将她抱在怀中,喂她吃下药。他抱着她,似乎怕她冷。 当尔柔脸色稍缓一些后,董事长将她抱上车。 他把她带回了家,此时她正躺在他的床上,孱弱、憔悴。 他给她盖好,她沉沉地睡去,沉睡中仿佛也仍有一片痛苦的烟云笼罩着她,折磨着她,他凝望着她,心疼的眨了眨眼睛。那双眼,一贯庄严、睿智。 他把她调来做了他的助理,他知她是设计师的材料,这是他的私心。 他对她动了心。 但除了调她到身边,他没有别的举动。他知道她的所属,他尊重她。 他只想更多的看到她。 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从放在茶几上的包里找出那小药瓶。 看着,董事长的眉头深深地锁在了一起。那两道眉,浓墨一般,俊美非凡,亦刻着岁月的沧桑,沉着。 最后,他还是不动声色的将那小瓶药放回包里。 这一晚,他没睡,守了她一夜。 第二日,尔柔醒来的时候,看到一双静默的、慈父般的俊美的眼睛守望着她,那双眼让她心里一酸,想落下泪来。 同时,她想起了泠窗。 那亲情般的眼神。 “董事长……”她坐起来。 “董什么事长,”他似自嘲地笑笑,“这又不是在公司,你若愿意,只把我当做个哥哥好了。” “哥哥……” “欸。”他应道。 尔柔投入他怀中,他如兄长般抱住了她。 “他跟我说分手了,他说他爱的人不是我,可我却那么爱他,哪怕是他想分手的意愿,我也想维护……”尔柔在董事长怀里模模糊糊地说道,“自从他来到我身边,我从内心里感到快乐。我多想能这样一直下去,一辈子爱着他,陪着他,可惜不能了……” 董事长静静地听着,于他,这又是一个情人间分分合合的故事。他这样的一个成功男人,比她大十岁有余,又是她的上司,她却毫无忌讳的对他诉说伤心之事,而因为这故事发生在她身上,见惯了人世离合的他,竟也戚然。 重逢(16)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伤心地哭起来,声音轻渺低回,惹得他的心像被一双无形的婴儿手抓挠了一下,抓痛了,他深蹙眉。 “怎么办……”他故作思考状,“今天放你假,你不用去公司,在家休养,怎么样?” 她破涕为笑,推开他,“不好,不能因私废公。” 他刮刮她鼻子,“那就特许你坐董事的车去上班。” 她笑着下了床,暂时忘却了明宇带给她的伤痛。 坐在副驾驶上,他讲趣事,她一路笑着。到达莱想大楼,他先下车,走过去为她打开车门,绅士道:“公主殿下,请。” 她开心的真的像个公主一样,优雅的下了车。而那一刻,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黯淡。 旁边是明宇的车,他也刚好从车上下来,看到了如公主般骄奢的她从董事长的豪车里走下来,也看到了董事长对她的呵护备至。 尔柔看到了一脸阴郁的明宇,她的心情瞬时黯然。寻找来再多的快乐,也抵不过和他的一个照面。 她低下头去,像做了错事。她知道他为何生气,尽管他生气得毫无道理。他在她面前从不需要道理。 这一天的会议上,明宇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说话的声音尽管勉力提升着,却仍掩盖不住萎靡,昨夜他在花店守着思淇,着了凉。听他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偷瞥到他双目赤红,呼吸不畅的样子,尔柔心疼他,几乎忘记了昨天他给的伤痛。 散会后,她进了他的办公室,一手端着一杯热水,一手拿着药,道:“明宇,快吃颗药吧,喝点热水。” 明宇先是一愣,继而却冷言道:“这不该是你操心的事吧。” 明宇的态度如同当即泼了尔柔一身冷水,她这才想起,昨夜,他已跟她分了手。 “我看到你不舒服,就想给你送点药来,我们,应该还是朋友,不是吗……”尔柔尴尬地措词,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心里隐隐作痛。 “这是女朋友才做的事,你应该分得清女朋友和朋友的概念吧。既然已经分手了,你还是安守本分的好,”明宇一脸冷酷,丝毫没有在意尔柔隐隐的痛楚,“还有,以后进来要先敲门,没有什么事最好不要来我办公室,影响不好。” 尔柔强忍住夺眶欲出的眼泪,她不明白她这样做错了什么,更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刻薄,如此绝情。 见尔柔没有回应,明宇翻开文案,冷漠道:“还有别的事吗。” “没,没有。”尔柔急急摇头道。 “没什么事就出去吧,我工作了。” 尔柔不知自己是怎样颤抖着双手把水杯和药粒放在明宇桌案上,她像逃离战场一样的逃出了明宇的办公室,在出门前一刻,来自心脏的痛楚几乎让她昏厥。 这一次,她不得不请了假。她病倒了,由心而身。 明宇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定要用言语伤害尔柔,难道是对她从董事长的车里下来不满?可分手是他提出的。抑或是不接受她与他分手的当夜就另投别的男人的怀抱?可毕竟分手了。嫉妒?愤慨?爱?恨?明宇的心被几种莫名又强大的情绪桎梏,他清楚记得他当初决定与她分手是不想让她日后受那无尽的煎熬,而如今,他反而一次又一次煎熬她的心。他无法控制,仿佛只有更痛的刺伤她,他才能从中得到一丝解脱,一种残酷的快感。他今始方才明白现实的不可掌控,而初衷,又是那么容易被遗忘。 炎夏(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当明宇坐在尔柔的病床前时,她已经昏睡了一夜了,泠窗守在一旁。 “吃了药,没事了,发了点烧……”泠窗轻声道。 明宇默然地点点头,她沉睡着,嘴唇略有些泛白,看上去那么弱小。 末了,泠窗送明宇到门外。 “泠窗,等尔柔醒来,麻烦你替我告诉她,我之前对她说的那些话……”明宇忍住欲出的泪,继续道,“你让她好好保重自己,我决心给思淇戒毒,如果我和她将来还有可能,到那时,再说吧……” “我明白,放心吧。” “谢了。” 明宇拖着疲累的身子上了车,泠窗目送他离去。 临近傍晚时,尔柔醒了来。泠窗将从明宇那里听来的思琪吸毒的事告诉尔柔,并将明宇留下的话告诉了尔柔。 尔柔听完泠窗的转述,只觉得脑子里恍恍惚惚的,她好像听明白了,又像是没听明白,愣了好一阵子。她忽然急急忙地奔下床,说是要去找明宇。 这一晚,明宇很晚才从思淇花店回来。他刚想开灯时,手指愣在了墙上。 “尔柔?”明宇不置信道。 昏暗中,尔柔静静坐在沙发上。 她走到他身边,“泠窗把你的话都告诉我了。” “尔柔,你身体都好了吗?昨天在办公室里,我……我是怕你对我好,我……” “说你爱我。”尔柔打断明宇道,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明宇,生怕漏过一个细节。 明宇看着尔柔的双眼,那里面流露的渴望、爱恋、希冀深深攫住了他的心。 “我爱你……”明宇有些哽咽道。 明宇这一句说出,尔柔哪里还忍得住,黑暗中,她的一双眸子异常清亮,几滴晶莹莹的泪珠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明宇明确地向她表达心意,她抱住明宇,道:“我爱你。” “尔柔……”明宇也伸出手,紧紧抱住尔柔。 “我愿意等,等属于我们的将来……”尔柔贴着他的胸膛,明宇只觉得热血沸腾。 “尔柔,我打算把思淇接到我这来,这样比较方便些,你能……”明宇犹豫道。 “我明白,你放心,我不会疑神疑鬼的,你尽管放手去做。” “你要等我……” “我等你。” 明宇无疑度过了最艰苦的一个夏天。思淇的毒瘾已经很严重,犯起来常常像是一只扑食的恶狼,她的攻击性和攫取性常常令明宇都感到不寒而栗。他无法想象一个女人如何可以被一种东西支配成一种近乎疯狂的猛兽,而过后,她仍然还是那个端庄、温柔的物象。 这就是毒品。 明宇过去对毒品的概念很淡,从来也没正面接触过这个东西,自从给思淇戒毒后,看着她被毒瘾折磨的近乎扭曲、变态的模样,明宇恨透了毒品。 有一晚,明宇因为不忍心,没有把思淇绑死,她跃起来一口咬在明宇左肩膀上。他大叫一声,几乎疼得晕过去,肩膀处被咬得鲜血淋漓。 过后,还是辙熙给他包的伤口。脱下他衣服,只见左肩上两排齐森森狰狞的血印,饶是辙熙这样的男人,见了也不免心惊肉跳。 “别让尔柔知道。” “我知道……” 炎夏(2)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那夜,明宇在辙熙处过夜,闲来睡不着,便到大厅里找碟看。他看见一张碟另外用白纸包着,上面也没有字,明宇将它在手里转了两个圈,放进碟机里。 前面有一小段音乐,接着出来的画面让明宇怔愣在沙发上。 画面里是一场隆重奢华的婚礼,尔柔穿一身明亮的白色丝绸和服,头发挽起来,用龟壳梳子束紧,略施粉黛,娇美不可方物。站在她身旁的男子亦身着华服,明宇从未见过此人。 画面变幻,皆是喜庆笑颜,尔柔与那人登上一艘游艇,与众人挥手致意,江上樱花簌簌。 辙熙从浴室出来,看到屏幕上的画面,也是一惊。 明宇回过头,望着辙熙。 “明宇,这件事我和尔柔都隐瞒了你……”辙熙只得将那次日本之行讲给了明宇。 明宇听完沉默了好一阵。忽然想起来道:“辙熙,你的伤……” “早好了。” 明宇撩起辙熙睡衣,执意要亲眼看看他身上的伤。摸着辙熙背上的伤疤,明宇险些掉下泪来。 一个多月后,思淇的戒毒见到了一些成效,她犯瘾的程度越来越轻,次数也越来越少。近两个月的朝夕相处,思淇和明宇之间不觉起了微妙的变化。有时候,两个人打闹在一起,也常常避免不了一些亲昵的举止。而过后,彼此之间曾经的太熟悉和如今的有些陌生,只能交织成一刻间的尴尬。 这一晚,明宇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有些窄小,明宇翻起身来格外的不方便,他小心翼翼地翻着身,却还是触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明宇迷蒙蒙地睁开眼,是思淇伏在沙发边上,在月光下温柔地看着他。 “这么晚了,还不睡啊?”明宇赶走些困倦,对思淇温言道。 “我睡不着,起来看看你……” 明宇哧地一笑,坐起身来,示意思淇在他身边坐下。 明宇拧拧思淇的鼻子,道:“你睡着我舒服的床还不乖乖睡觉,跑过来看我睡沙发,很得意是吧!” 明宇一脸玩笑意味地望着思淇,而她却是一脸的娴静,默默无声地望着夜色里明宇的脸庞。明宇忽然觉得体内有类似液体的反应,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他知道,那是荷尔蒙在作用。 “思淇,你的毒戒得差不多了,可我觉得你最近的精神不是很好,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做个检查。” “嗯。” “不早了,去睡……” 明宇话没说完,就被思淇柔软的双唇吻住了。黑暗中她微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明宇触到了她清凉的皮肤,一丝丝不可捉摸的清甜扑入明宇鼻子里。那绵软的吻让明宇感觉轻飘飘的,他慢慢抱住她,开始去亲吻她,思淇发出低回的轻吟。 “不行!”明宇霍然推开了思淇,像刚从一个噩梦中惊醒一样,一口口喘着粗气。 “因为她?”思淇淡淡道。 明宇没有回答她,说道:“太晚了,你回去睡吧。” 这句话说得像命令,思淇沉默了一会儿,回到卧室里去。 眼见着卧室门关上了,明宇后仰着闭上了眼睛,他攥住拳头冥坐着。这一晚,他没再躺下睡。 那晚过后的一段时间里,明宇尽量避免与思淇有肢体上的接触。直到一个闷热的仲夏夜,明宇下班后回到家,看到一桌隆重的酒席。 炎夏(3)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他在一桌美酒佳肴前坐下,半晌才恍然道:“今天,是你生日……” 思淇在烛光中笑得格外美艳,她倒了两杯红酒,温柔道:“你还记得起来。” “本来也忘了,看着这一桌饭才想起来的,可是也没有礼物……” “我们都这么大了,还讲究什么礼物,你能陪我吃一顿饭,过个生日,我就很开心了。” 明宇眼底浮起了温柔,举起细长的高脚杯,道:“生日快乐。” 两人碰杯,在摇曳的烛光中饮下第一杯酒。 “明宇,这个是你爱吃的,多吃点……” “嗯。” “我做的怎么样?” “好吃。” …… 明宇的酒量一点不见长,在喝下思淇给他倒的第四杯酒后,他只能由思淇扶着,沾了床就醉倒了。 思淇坐在床边轻抚着他的脸。 “好好睡吧,睡醒来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变了……” 尔柔听到手机响,跑过去一看显示是明宇,她满心欢喜地接起来。 “喂?” “喂,明宇吗?” 电话里没有声音,尔柔奇怪地看看手机,又道:“喂,能听到吗?” 这一次,电话里有了声音,是明宇含糊不清的声音:“热,唔……好热……” “明宇,你怎么了?” “喂,喂?” 那一头挂断了。 尔柔放下电话,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去明宇那里看一看,当她赶到用钥匙去开门时,却发现门没有上锁。 尔柔推开门,一种诡异的气息就迎面袭来。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她穿过走廊,看见一桌的残羹剩汤、红酒、蜡烛…… 而当她犹豫地推开虚掩着的卧室门的时候,眼前的一幕让她难以置信。 那赤、裸的、交缠的、朦胧在夜色下的身体。 明宇醒来后,这个世界真的颠邪了,无论是真实的**,还是人空大的内心世界。他第一次感到人世间的繁杂覆灭,感到人性的不可捉摸,他记不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只有睁开眼触目惊心的一刹那。开车行进在每天都要经过的单一不变的路上,前方红灯,明宇在静默的等待中,感到几乎就要窒息了。 尔柔突如其来的沉默更让他心烦意乱,这种感觉像是船要沉了,触了暗礁。 捱到中午的休息时间,明宇把尔柔拖进他的办公室。 “你什么意思,说句话!” “是谁说的不疑神疑鬼的,这会儿子倒好,说过的话全忘了!” “你多大人了还使小性子,怎么回事说呀!哦,你当咱们现在还是高中生大学生,我哄着你!这都是要奔结婚的人了,你就这个样子,到底还想不想结婚!” 明宇喊叫着,上蹿下跳。他发泄着心底的激愤,更多的,是他内心的脆弱、不安,甚至是,恐惧。 炎夏(4)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尔柔明白他的内心,却无法开口排解他的情绪。他们之间的接触口像是脱落了皮的电线,她几乎想不起昨夜她是怎么离开那间屋子的。 尔柔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许尔柔你给我站住!” 尔柔搭在门把手上的手又挪了下来,她不想走出这扇门,却又走不回去。 明宇见他的话还是起了作用,于是心里稍安了些,走到尔柔身边,和气道:“尔柔,究竟怎么了?” 尔柔红了眼眶,看着明宇那双明澈的眼睛,无力道:“昨天晚上,我去了你那儿,门没上锁……” 尔柔看到明宇眼睛里浑然失迫的瞬间,那是黯淡,是惊慌,是羞愧。尔柔说不下去,她拉开门,让自己离了明宇办公室。 明宇感到他们之间的接触口已成折断的电线,连危险都不存在了。他感到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明宇不自主的用手收收领口,却还是觉得人们把他从头看到了脚,而尔柔未说完的话,就是对他无言的宣判。 明宇这一次是遇到难题了,尽管羞于启齿,他还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辙熙和泠窗。 “你还真是艳福不浅哪!”泠窗听后惊叹道,明宇羞愧涨红了脸,将脸埋进双手。 “你就别挤兑他了,赶紧想个办法是正经。” “这一次我是真的爱莫能助,”泠窗即刻表了态,又接口道,“不过,尔柔从小在国外长大,兴许她对这种事看得开。” 明宇一听,更是一脸愁云。接下来一连几日见了尔柔,他也是羞愧的低着头,没脸说话。 这一日,公司来了几位法国服装公司的高层,董事在公司里开了一个假面舞会。 尔柔跟随在董事身边为他担当翻译,几位法国服装界大师都十分惊异于这位东方小姐的法语,似乎她言语神情间扼住了这语言的精髓。法语,讲求一种心性。 尔后几个法国人也去跳舞,尔柔便坐在沙发上休息。她看看四周,却并不见明宇,心里颇为失落。 “你看,尔柔现在歇下了,你去请她跳支舞吧,也许她释放一下情绪,也是好的。”辙熙递给明宇一杯酒。 “她能跟我跳吗?” “不是戴着面具吗,你尽量少说话,她认不出你来。” “对啊,我倒忘了。”明宇说着,挑了一个面具戴上。 却说尔柔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忽然有人来请她跳舞,那人也不多言语,只是打了个相请的手势。她犹豫地看了看四周,不见明宇,便戴上面具随那人下了舞池。 此时响起的是月光女神的那一首《ScarboroughFair》,尔柔同他随着音乐跳起了华尔兹。 随着舞步的划动,尔柔感到连日来沉闷的心情终于得到了释放。她像一只挣脱茧缚的蝴蝶,在炫彩斑斓的大自然里翩翩起舞。 世界仿佛干净了,只剩下舞蹈。 一曲终了,两人停了下来,尔柔摘下面具,感觉舒畅地笑了笑,她浑身出着细汗。 只见那人也除下面具来,尔柔怔怔地望着那张脸,却是明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胸膛一起一伏。 炎夏(5)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明宇将尔柔抱进怀里,喘着气道:“尔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原谅我好吗?” 尔柔被他抱在怀里,刚刚一支舞罢,让她的心情并不是那么坏,反而还有一些美好的感觉。她蓦然地想起了辙熙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尔柔,你记着,很多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 也许在迷惑的时候,是该相信心灵的召唤吧,尔柔在明宇怀里点点头。 几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去,午间,几个人坐在公司咖啡厅里喝着咖啡聊天。 明宇舀了一勺方糖加到咖啡里,又舀了一勺往尔柔咖啡里加去。 “欸,你干什么,你不知道尔柔喝咖啡不加糖的。”泠窗拦阻明宇道。 “啊?!你喝咖啡不加糖?”明宇一听吃惊道,硬生生把一勺糖又加进自己咖啡里去。 尔柔笑着点点头,“习惯了,加了糖不习惯。” “那多苦啊!“明宇不可思议道。 “欸,你别说,我自从喝了尔柔煮的咖啡,我也不喜欢加糖的味道了。”辙熙笑着说道。 泠窗白了明宇一眼,道:“你别告诉我,和尔柔这么久了,连她喝不加糖的咖啡都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明宇讪讪道,咖啡甜得他嗓子眼都难受。 当明宇还在为得到尔柔的原谅高兴时,他却又跌入了另一个深渊。 舞会当晚明宇满心欢喜地去医院取了思淇的体检报告,他看着那一张白纸黑字,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他轻飘飘地来到大街上,夜晚的上海那么迷人,明宇迷蒙地望着道路上来回穿行的车辆,忽觉自己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视力也模糊了,鬓角也花白了。他眯起双眼,在路边伛偻而坐。 他第一次感到痛心地想到尔柔,他第一次感到他有多爱她,他以为自己会失声痛哭,可他没有,他只是坐在那里,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浑浊地看着周遭一切,却清楚地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要失去她了。 明宇开车到了辙熙住处。 “肺癌!”辙熙亦震惊道。 明宇把思淇的体检报告拿给辙熙,只见上面赫然写道:“诊断为中晚期肺癌。” “辙熙,今天我来你这儿,有事要你帮忙……” “你说。” “我决定照顾思淇余生,尔柔,就托付你了。” “……” “我已经作了决定,你不必再劝阻,”明宇说到这儿,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打算尽快和思淇结婚,她没几年可活了,我想让她快活些。” 两人陷入沉默,辙熙手颤抖着,半天抽出一支烟来,打了几次火才点着。他痛心道:“你做这样的决定,对尔柔于心何忍……” 明宇从进门到现在,麻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悲伤神色,他强忍住眼泪道:“有你,我能放心……” 辙熙与明宇目光相接,两兄弟眼中均闪动着忧悒的目光。 “思淇的病情就你知我知。还有,尔柔那边,还得你帮我转达……” “要说你自己去说,我帮不了你。”辙熙断然回绝道。 “辙熙?”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我绝不伤她的心。” “也好……” 辙熙一脸峻色,明宇颓然起身,走向门外漆黑的夜。 炎夏(6)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尔柔接到明宇的电话,赶到咖啡馆时,一脸的兴冲冲。 “今晚你不用照顾思淇吗?” “戒得差不多了,不用再像从前那么辛苦了。” 尔柔听罢,只觉欣慰,她上下打量明宇,柔声道:“这段时间你太劳累了,黑了,也瘦了。” 明宇对尔柔笑笑,“还好……” 尔柔也笑笑,“你要坚持住,她才能好起来。” “我知道。” 咖啡端了上来,这回明宇也没有放糖。他喝了一口,皱眉道:“真苦。” 尔柔见他那样子忍不住笑了笑,她却不知,明宇指得并不是咖啡。 “今晚叫你出来,是有话想对你说。” “你说。”尔柔端起杯子,啜了一口。 “你别再等我了。” 尔柔愣了一下,道:“你说得是什么意思?我没太懂……” “你也看见了,我和思淇,已经发生了关系……既然这样,我想我们就算了吧……” “那件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我们不是说好的,我等你……” “不用了,我已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我已决定和思淇在一起,今天叫你出来,就是想当面和你做个了断。” 尔柔隔着一张桌子看明宇,他一脸漠然神情,似乎真的要与过去一刀两断。 “既然你早已决定,今天又何必费心思让我原谅你……”尔柔止不住伤心道,即使是在亲眼目睹了那场景的夜晚,她也没有像此时听到明宇说要了断这么伤心。 “过去的事我不想说了,我先走了。” 明宇站起身便出去了,尔柔坐在椅子上,一点一点忍不住悲哭起来。她一直在安静等着,等着思淇的好转,等着明宇说的未来那一天。她一直努力等着,虔诚的,丝毫不敢怠慢的等着,而等来的,却是他的一句了断。 这一季夏天成了每个人心上沉甸甸的包袱,它酷热、漫长、而又不见尽头。 Aferocioussummer. 一日黄昏,红日恹恹,傍山不下。来来往往忙碌的人们使得整幢莱想大楼陷入一片昏蒙的战场。 尔柔站起身,拿着整理好的文件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才蓦地发现明宇站在玻璃门外,也不知他站了多久,眼神都已停滞了,像七月纹丝不动的气流。尔柔看了看那双眼,浑不见了昔日清澈的神采,更遗落了初识那夜的魅惑。她感到一阵心疼。 明宇看着她,又似看不清她。整个眼神像一只流浪狗,漂流不定。 尔柔轻轻拉开门,看着明宇那憔悴的没有了动静的眼眸,她的心破碎了。从前心如止水的一颗心,在他这里,碎裂了。 相视无语。 “今天晚上下班后,我有事对你说,等你来。” 明宇说的冰冷,尔柔点点头。 “你要出去?” “嗯,董事长要的文件,我正要送去。” “嗯。”明宇点点头,或许他只是想这样多站一会,却不知所措的侧开了身。尔柔低着头走出去,她多希望这样的时间可以再多留一会儿,可还是穿过了彼此的身体,擦肩而过。 这一路走开,竟不敢回头看一眼。明宇也呆呆的站在原地,他知道,如果他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她会回头的,也许还会给他一个怯生生的微笑。 诗人白朗宁写道,他望了她一眼,她对他回眸一笑,生命突然复苏。 可是他们没有。他没有望向她,她没有回头。 炎夏(7)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当这城市华灯初上,尔柔穿上外衣,走上霓虹斑斓的马路。 还是那家熟悉的咖啡馆,弥漫的香浓依旧未改变。 还是靠马路这边挨玻璃窗的那张桌子,这是他们第一次来这里时明宇选得地方。他喜欢看马路上人来人往的样子,他喜欢热闹。 尔柔走过去,坐下来。明宇抬起头,望着她时,刹那间失神的眼睛里滑过一丝神采,恍若忘记了一切。 只是一瞬间而已。 “你有话要说?”尔柔先开了口。 “嗯。”明宇喉咙里闷闷地应了一声。 “说吧。” 明宇点点头,却没有开口。 “Waiter,”明宇打了个响指招呼道,“两杯咖啡。” “不,我要一杯冰水吧。”尔柔对侍者说道。 “那就两杯冰水吧。” 侍者走后,明宇问道:“怎么不要咖啡,你从前不是很爱喝咖啡吗,而且,还是不加糖的……”说到最后一句时,明宇像是在自言自语。 “人是会变的,现在我喝不下咖啡去了,太苦了。” 明宇听罢,怔茫地望着尔柔。他感觉另一个自己站起身,走到对面,将她轻轻搂入怀里。尔柔闭上眼,残破的泪滴断续而下。 就这么安静地过了一会儿,明宇弯下腰,用手指揩去尔柔残留的泪痕。看看那张被细泪掩过的面容,仿若雨后的娇茶花,清灵的眸子如山茶花上微喘的露珠,半是灵动半羞涩。明宇恍然置身于一仙境,四周云烟悱恻,静静的开满了嫩黄色的野山茶,而尔柔就在那丛中,忽隐忽现。她回过头来,对自己嫣然一笑。 两人相靠的越来越近,明宇猛地回过神来,却是南柯一梦,一切又回到了现实。明宇无奈地摇摇头,他进来总是醒着做这样无端的白日梦。冰水送了上来,明宇像是受了控制一样仰头灌了一口,冷冷的冰溶让他打了个寒噤。 明宇喃喃开口,道:“我和思淇要结婚了。” “哦。”她轻轻的,像是叹了一声。 “她想让你参加婚礼。” 尔柔的双唇动了动,欲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她的眼睛泛起点点红,但是没有哭,没流一滴泪。她微笑道,“既是你的婚礼,我该去,该去……” 这样的回答是明宇无法预料的,她的平静使他抓狂。他像回味了一会儿,忽似发狂地跳起来道:“她要你看着我和她结婚,你听不懂吗!” 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把尔柔吓住了,尔柔担忧地望着明宇,道:“明宇,你怎么了?” 原应该被安慰的却安慰了别人,这世界原本一物降一物。 “哈哈――”明宇盯着尔柔,忽然狂笑起来,笑声颇有种末世的悲凉。俯视着她,他一字一句道,“原来你根本就不在乎,哈哈……” 明宇笑的张狂而悲凉。 “明宇,你这是怎么了?” “你当然不难过,你身边又不是只有我,董事长、辙熙……哦,还有个日本少爷。我倒忘了,你们也结过婚,在东京的上野公园,漫天飞舞的樱花,多浪漫!哼,我算是个什么东西……”明宇说到后来,嘴角上扬,魔鬼般的笑容原是他迷人之处。 尔柔抬起眼看着他,一双美目哀怨丛生,“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明宇嬉皮笑脸道,“那个日本少爷多有钱,家世多显赫,嫁给他,你就能做少奶奶了!还有杜辙熙,他不是对你魂牵梦萦吗,你们两个在艺术上不是琴瑟共鸣吗,还创作了一幅――”话到这里,明宇被冷冷的浇了一头冰水,尔柔起身离去。 这一杯冰水直浇的明宇霍然清醒,他追过去,在门口拽住了尔柔的一只手臂,“尔柔!” 炎夏(8)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尔柔甩开了他的手,推门而去。明宇没有再追去,眼见着尔柔的身影消失在远远的霓虹中。 【插曲王菲?棋子】 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 却走进你安排的战局 我没有坚强的防备 也没有后路可以退 想逃离你布下的陷阱 却陷入了另一个困境 我没有决定输蠃的勇气 也没有逃脱的幸运 我像是一颗棋 进退任由你决定 我不是你眼中唯一将领 却是不起眼的小兵 我像是一颗棋子 来去全不由自己 举手无悔你从不曾犹豫 我却受控在你手里 …… 且说尔柔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夜灯下的她是那么的瘦小。结束了,都结束了,而且充满了侮辱。她用手向后捋了捋凌乱的长发,心里的痛,和着这美丽的夜,尽数吹散了去。 路显得漫长,路上的每一块砖石仿佛都在嘲笑着她的受辱。来来往往都是陌生人,没有人来安慰她孤独的灵魂。她感到自己在游荡,在一片无际的旷野上,没有人家,只有来回穿梭的风的声音,她甚至渴望有一头奶牛用舌头舔舔她。她觉得自己很可笑,爱到最后只有一声嘲笑。 到家了,这是家吗?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尔柔抬起一双蒙蒙烟目。 “辙熙?”尔柔既惊且喜地喊道。尽管她的声音很轻很小,但那份激动和惊讶还是掩不住。当她抬起头看见辙熙手插在裤兜里,背靠在自己门墙外时,一种暖暖的热流让尔柔感动的想哭。 辙熙听到这细微的一声,赶忙直起身。是尔柔,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她,辙熙不知所措地抽出手来。不知为什么,洒脱的辙熙总在尔柔面前显得很笨拙,他拘谨得简直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尔柔看着辙熙那个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然后又想哭。他在这里等我,等了多久? 尔柔对辙熙微笑,她笑得很用心,也很吃力。她尽力拂去心中所有悲伤,努力的想完成一个真心的微笑,这个只属于辙熙的微笑,要纯洁无比。她做到了,虽然只是短短一个微笑,辙熙都看懂了。她把风笑动了,她让灯更朦胧了,她使整个夜都醉了。 那微笑过去了,却好像还静静地停留在她的嘴角,辙熙在这个如醉如痴的夜走近她身旁。他抬起手,用指尖轻轻将她一边的长发拂到耳后去,却触到了她的脸颊,辙熙的手猛地打了一颤。就在这一刻,辙熙忽然感到一种释然,从相遇到如今,面对尔柔时所有的拘泥与一种莫名的虚幻都没有了。 “他都对你说了?想哭,就哭出来吧。” 原来,他是事先知道的。 “我还好,你别担心,还好……” 而她说着,却有一种被钝石猛击的创痛滋生在胸口,眼泪扑簌簌的滚了下来。她再也忍不住了,也不想在辙熙面前掩饰什么,她痛痛快快的伏在辙熙怀里哭了一场,辙熙的胸膛给了她一个安宁的世界。 之后,他们在夜色中席地而坐。 尔柔怅然道:“《小王子》里曾写道,人一旦被人驯化了,就要冒着伤心落泪的危险。最近,我发现我为他流了太多的泪,我才明白,我是被他驯化了。这样,不好……” “但是他也曾经带给过你无与伦比的快乐,最能让人伤痛的,往往也是曾经最快乐的,不是吗?” “是,”尔柔点点头,“可是连你也说,是曾经。或许,是我该放手了,从一开始,就一直是我抓着不放,他是一早就说明了的……” 辙熙没有开口,伸出手臂将她抱在了怀中。尔柔安静地伏在辙熙怀里,如今,似乎只有这里能给她以平静了。 炎夏(9)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当他们绕了一段远途,才发现在彼此心里烙下了深深的爱痕时,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没有言语。 他们像从来没有开始过恋爱一样得爱着对方。如果非要像别人那样有着爱情纪念日一样去纪念爱情,他们要愧于找不出这样的一天。如果说非要找出这一天,那就这一刻吧。他们与从前无异般看着对方,只是这一望中,眼中所含的情意却不再与从前相同。尔柔很多年后,才明白在那一刻,她实是真正地爱上了辙熙。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像鼓浪屿边的相识那样有着完整的轨迹可循。如果这个世界上,除了明宇之外,还有一个男人得到了她完整的心,那个人只能是辙熙,而辙熙自己,也从不曾知道。 一晚,夜风清凉,月色一泻而下,映照的辙熙的房子如同水晶宫一般莹润。尔柔在月华之中,愈显神韵。她倚窗而立,遥望浩空。美面如玉,眸光闪动,犹胜一点玉露琼浆。 辙熙走到她身后,扶起她滑落的披肩,将她揽入怀中。 “想什么呢?”辙熙闻到尔柔身上的清香,心神俱醉道。 尔柔握住辙熙抱在她小腹间的一双有力的手,感受到幸福。 “辙熙,我们结婚吧。回竹林里去结婚,好吗……”她柔声袅袅,先醉了自己。 “好……” 尔柔感到辙熙在颤抖,她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她回过身,如母亲般双手托起他的脸。 “我们可以在那里住一段时间再回来。”辙熙温言道。 “那可再好不过了。” 两个人彼此拥着,靠着,想象着在那遥远的竹林里一片草木皆欢的景象。 也是这同一方月光,洒进另一扇窗,却是不同的景象。 明宇睡了,他睡得很不平静,两道俊眉深锁着,焦黯的光晕中,他看上去愈显疲惫。 思淇轻轻打开卧室的门,她还没睡,在客厅里的沙发前蹲下身子,凝望着明宇熟睡的脸。只见她嘴角微微一翘,便是一个桃花粉尘般的笑容,终究还是我赢了,你是我的,不是她的。 可是看着明宇一脸的倦容,她还是觉得很闷,都说看一个人快不快乐,就要看他睡着了的神态。 “明宇,不久就是我们的婚礼了,你不快乐吗?为什么在梦里你也这么不安稳……”思淇暗想着,柔曼的月光照进来,照着她白皙的脸庞,明眸之中数不尽多少柔情。 闲来无事,又无睡意,思淇进了明宇的书房,却见掉了一地的纸团。她捡起来展开一看,全是些作废了的图稿,每一张都毫无得心应手之感。思淇将纸篓里的纸团也一个个捡出来铺展,好像想铺展开明宇的一张张愁绪。 就是在一堆不起眼的纸团中,思淇忽然被一张展开的白纸震住了,那就仿如一刻间的石破天惊。她低头看着双手下那张皱巴巴的纸,那不是一张普通的图稿,而是一张生死符。那是她的体检报告,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中晚期肺癌。 思淇重重跌靠在墙,面对行将枯死的生命,她并没有过度的悲伤,也没有过度陷在死亡的恐惧中,而是终于明白了明宇为什么就连睡梦中也不得安宁。她心中那可笑的胜利、虚荣、幸福,都在顷刻间,崩塌了。 良久,她把每一张图纸重新揉起来放进纸篓,她几乎看得到在明宇知道她的病情后,是怎样的在烦躁中一张张画着,而后又一团团揉起来扔进纸篓。这如小山般堆积起来的白纸,就像是他的心灰意冷,他的绝望。 思淇走出去,看见明宇依然睡着,连姿势都没有变,依然睡得那么沉,那么倦,仿如这个深沉的夜。 炎夏(10)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一日上午。 “许秘书,董事长让我来接您。” “董事长在哪儿?” “在江边。” 尔柔放下手头的工作,跟着司机上了车。到了江边,只见董事长一个人坐在江堤上。尔柔走过去,董事只是专注地拉着他的手风琴,浑然不觉身外的世界。尔柔静静站立在他身后,长江的声音与风琴的乐声相衬相和,奔腾的江水中竟莫名多出一分难以言说的怅然。 浪拍心堤,琴声戛然而止。 “来了,过来坐会儿吧。”他一边说边解下了风琴。 “你已知道我来了……”尔柔微笑着走上前去,将一件风衣披在他身上,董事讶然地望着她。 “我听司机说你在江边,江上风大。”尔柔在他身旁坐下来。 “是啊,风大。”董事笑了笑。 “怎么想起到这里来?” “听说你和杜总监要结婚了?” “你都知道了……”尔柔有些害羞道。 董事做出一抹不可名状的微笑,望着远方道: “你说,为什么江水来的时候,堤岸却无法退去?” “我想,是因为堤岸有它的责任。” “当江水退去的时候,堤岸又无法追去……” “因为堤岸有它的矜持。” 只见董事轻叹一声,道:“你说得对,所以也只好在轮回之中错过了……” 尔柔猛然间惊醒,方才体会出那琴声中哀绵婉转的情伤。 “辙熙来找过我了,你们的婚假我已经批了。” “我和辙熙决定结婚的时候回绍兴去,那里有一片很大的竹林,是辙熙幼时生长的地方,我们都喜欢那儿。” “还会回来吗?” 尔柔听到董事语气里竟是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意味,她不禁有些难过,轻声道:“当然会。” 董事听了笑了笑,从身上解下一块儿玉来,放到尔柔手上,“这块儿玉从小我一直戴在身上,送给你祝贺新禧,但是你要答应我,无论你去了哪里,都要记得回来。” 尔柔接过那玉,她当然知道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的道理。她抿着双唇点点头。 明宇与思淇的婚期定在了这个周末。婚礼当天,正午十二点的钟声响彻城市的上空。尔柔,辙熙,泠窗来到了教堂。 诺大的教堂空旷无人,显得庄严而肃穆,只有明宇站在高大的十字架下,崭新的新郎礼服,让他格外的俊美。尔柔他们缓步向前,在阶前停下,泠窗道:“这么大的教堂,只请三个宾客,有些冷清啊。” 明宇知她心中有气,不敢反驳,道:“思淇想一切从简,我也愿如此,谢谢你们来参加婚礼。” 泠窗冷笑一声,不复言语。辙熙见他二人僵持,他既知原委,却又不能为明宇辩解。辙熙看着明宇,不觉有些伤感。明宇即心领神会,他冲辙熙随性一笑,倒也坦然。 这时乐声骤起,思淇身着洁白的婚纱出现在门口,明媚夺目。在仪仗队的喜乐中,她一步步走近,脚下的红地毯很长,她也不知自己的命运将伸向何方,她只是向前一步步走着。白色的纱衣让她像足了一枝百合花,洁白而优雅。 她走过尔柔身旁,想从她的脸上看到悲伤。然而,她错了,她无法看得懂尔柔那份不动声色的悲伤,就如深山秀川里的一枝茶花,清袅而幽静。思淇感到失望,这胜利忽然没有了情趣。 她继续一步步向前走着,来到阶下。明宇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新娘,在她套着白纱的手背上印下轻轻一吻。思淇出神地望着明宇,今天的他,格外的英俊,也丝毫没有疲惫的神情。思淇向着他微笑,她走上去,和明宇一同站在高大的十字架下。 乐声停下来,神父在胸前划下了十字,接着浑厚的声音充满了教堂每一个角落,他秉承了主的旨意,向人间散播爱的种子。 “单明宇先生,无论贫贱、富贵、生死,你都愿意永远陪伴你的妻子吗?” “我愿意。” 炎夏(1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这三个字忽如千斤巨石般堵在了尔柔眼前。她是真没想到这一刻对于人这一生的巨大魔力,她如果能有一丝的知晓,她必将不会选择在这一刻出场,思琪前一时看她的眼神中带着的得意她这一刻才体会得到。她只觉得眼前一暗,再听不到了任何声响。她不明所以,只觉心在剧痛,一刻间无论是辙熙,还是明宇,她都看不见了。世界恍然距她很远,而这里又是哪里,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尔柔只觉得心欲离开,躯体便默默地离去。教堂的庄严肃穆亦无法唤回她的魂魄,她的心魂已远去,只留得这身躯一步一步向外挪去。 明宇正要为思淇戴上戒指,他侧过脸,望着尔柔消失在光华中凄美的身影,眉宇间刻上了痛楚。思淇看着他,辙熙看着他,泠窗看着他。 他回过神来,重新托起思淇的手,而戒指触及她指尖时,思淇却倏然缩回了手指。 明宇疑惑地看向思淇。 眼泪自思淇眼中落下来,她却笑了,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容,发自百合花体内最深沉的幽香。 思淇擦去眼泪,深深地凝望着明宇,道:“哎,我又错了,我以为你不会真的给我戴上戒指的,我以为你会反悔……” “思淇,别胡思乱想……” 明宇还欲说什么,思淇却摇摇头,取出那张诊断单递到明宇手上。 “那是什么?”看到明宇一脸怔忡,泠窗止不住问辙熙道。 辙熙喟叹道:“思淇的体检报告,肺癌中晚期……” “肺癌!”泠窗低声惊呼。 明宇低头盯着手中那张被重新铺展开的皱巴巴的纸,仿佛又被狠狠拽回了那个艰难抉择的夜里,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椎心之痛。他吸口气,气流仿佛都是刀子,割得他喉咙不住颤抖的痛,他说道:“思淇,你别怕,我会一直在,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思淇听到这里,知明宇对当年之事仍耿耿于怀,只是这一次,他竟有责备自己之意,思淇走近轻抚明宇脸颊,只听明宇说道:“我会努力让你幸福的过完你剩余的生命,相信我……” 泠窗潸然落下泪来,事实远远超出她的想象,让她忽然对明宇由怨责生出几分爱怜。辙熙则强忍住心酸,将目光转向一边。 “明宇,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胜利者,从她身边夺回了你。可是此刻我才明白,我错了……” “别说了……” “我真后悔,伤了我心爱的人来满足我自己,我真后悔……”思淇痛惜地抚摸着明宇俊美的脸庞,肝肠百结。 “你别自责,这么多年你独自承受了太多,今天我和你当初一样,甘愿为你承受一切。” “有你这份情意,一切都足够了……我不想一错再错,我希望在我死之前,也能为我爱的人做一件事,我也就死而无憾了。”她说到这里,眼中竟放出了光彩,那是生的光芒。 “思淇……” “去找她吧,你爱她!” 明宇惶惶地看着思淇,心里某个地方被划破了,鲜血流了出来,长久以来的苍白与荒凉重新染上了鲜艳的色泽。 “去――”思淇爱怜地望着明宇。 明宇回过头去,望着门口粲然的光影,他忽然听见了自己那颗沉寂的心又开始了真切的跳动――尔柔!明宇朝着那个光明的方向跑去,辙熙和泠窗也随着出去,只剩下思淇一个人一身白纱地站在原地,庄严的十字架高高的悬挂在她身后,安静、肃穆。 炎夏(12)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却说明宇等人出了教堂,喧闹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哪里有尔柔的身影,明宇直感到一阵天晕地旋。 “快看,那不是尔柔吗!”泠窗忽然道。 明宇和辙熙顺着泠窗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见尔柔站在高高的天台上。亭午的阳光照得她每一缕发丝清晰可见,乳黄色的光晕之中,她仿如一塑绝尘而起的雕像,周身散发着哀而不伤的光华。她那矜持的、幽宁的、又孤傲的灵魂,在辙熙的脑海中无穷无尽地延伸开去,直达一个他从未触及过的境界。辙熙不由得痴了,这一幕成为他信念中永恒的美。 “她要干吗!”明宇惊道,慌得直要往前冲,险些被疾驶的车辆刮到,亏是泠窗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且说辙熙正为这画面沉醉,被明宇这一惊回了神,阻拦道:“你别急,尔柔她不会的……” 泠窗亦点点头,明宇略宽下心来。 “她这是怎么了……”明宇迷茫道。 “她只是内心悲伤,随性所至,看看风景罢了……”辙熙轻叹道。 明宇听罢辙熙的话,蓦地想起他与尔柔初识的画面。在那场情景里,他是读懂了她的,只一眼便直穿心底。尔后,他拥有了她,同时,也遗忘了她。 尔柔站在天台上,她的思绪回到了与明宇初识的地方,那也是一个夏天,一个美丽的夏天。一回首下,她触到一双稀世俊美的眼眸,那双眼望着她,仿佛对她微笑,她回想着,心便轻轻的飞了起来…… “糟了,她心脏病犯了!”泠窗和辙熙看见尔柔在那明媚的光影中倒下,俱是一惊,急忙向天台跑去。倒是明宇,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从脚趾到头皮掠过一阵寒意。 夜色微茫。 明宇坐在尔柔身旁,她还沉睡着,额上浮着细密的汗滴,几丝长发凌乱的粘在额前。明宇用手背轻轻擦去她的细汗,捋顺她额前的发。 他凝视着尔柔,她好美,美的苍凉。 明宇握住尔柔的手,冰凉。他轻轻地亲吻那双冰凉的手,恨不能在一刻间温热那双手。他蓦然想起不久前尔柔生过的一场大病,当时泠窗只说是风寒发烧,现在想来,只怕多半是因他而突发了心脏病。 尔柔微微睁开了双眼。 “尔柔!”明宇欣喜道。 “辙熙……” “尔柔,是我!”明宇皱眉道。 “是你……”尔柔这才看清了周遭的一切,看清了明宇,她无力地坐起,“辙熙呢?” “辙熙帮我去照顾思淇……” “你走吧,我没事了……” “尔柔,你有这么严重的病,怎么不和我说?”明宇痛心道。 “和你说有什么用。”尔柔声色冷淡。 明宇将尔柔抱在怀里,失声痛哭道:“尔柔,对不起,对不起……” 尔柔在他怀里,心中本就没有怨他,此刻又见他如此难过,心早已软,伸出双手轻拍拍他脊背以示安慰,明宇身子一震。 “我的病吓到你了吧,我没事,都好了,你回家去吧……” “回哪个家,你后来走了,还不知道今天中午发生了什么事……”明宇躺倒在尔柔怀里,轻声道。 “发生了什么?” 明宇从在红蕃遇见思淇讲起,包括几年前思琪怎样染上毒品,到婚礼上发生的种种,一五一十地告诉尔柔。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至少,我也可以为你分担些……” “你不恨我?” 尔柔沉默了半晌,道:“爱且不及,来不及恨……” 明宇一怔,没再说什么。尔柔把脸贴在明宇背上,世界悄无声息。 炎夏(13)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是时,辙熙回到医院。透过门窗,他看见了尔柔脸上安恬的笑容。那是单单只有和明宇在一起时才有的神态。辙熙没有打扰这份幸福,悄悄地离开了。 辙熙在昏黄的柏油路上孤独徘徊,心底翻涌着隐隐的痛。但只要一想到那一幕中尔柔脸上安恬的微笑,他的心就会平静下来。虽然心中有很多不舍,但却无形中有一种力量支配着他,他无从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来,喝点水吧,你躺了一天,一定渴了。”明宇打回一壶开水,给尔柔倒了一杯。 尔柔伸手接过,看着忙里忙外的明宇,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明宇,我饿了,你去帮我买些吃的吧……” “哎呀,是我太笨了,我倒忘了,你也没有吃东西,你等着啊!” 看着明宇离去,尔柔急忙穿上鞋出了去。 辙熙游荡回家的时候,却看见尔柔坐在沙发上。 “尔柔?你不是在医院吗,怎么……” “我想你了,我就想回家来。”尔柔投进辙熙怀抱,撒娇道。 辙熙笑了笑,“想回家就回来。” “她怎么样?” 辙熙叹一口气,道:“思淇是肺癌中晚期,只怕是没有几年了。回想当初,她是多么的清丽、充满朝气的一个女孩,世事真是难料,我们的生命在这变化莫测的世界里,实在太脆弱了。” “她还好吗……” “还好吧,没有太过悲伤。毕竟在离开这世界前,做了件正确的事,我想她大概不会留下太多遗憾……”辙熙揽了尔柔,到沙发上来坐。 “尔柔……” “嗯?”尔柔轻声应着看向辙熙,双眼满含情意。 辙熙那一刻心中一颤,几乎就失去了勇气。但也只是一瞬的犹豫,他开口道:“先前的种种是非,如今都化解开了,你和明宇该是重新选择……” “辙熙,我没听错吧,你认为我会回去找明宇?” 尔柔目光犀锐,辙熙不敢正视,起身背对着她。 尔柔怔怔地望着辙熙高大挺直的脊背,恍然像回到了在日本的那段时光。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其实已走进她的内心深处,只是他们从来都不及细想,又为什么要去想呢。尔柔走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了辙熙,心酸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难道你不想要我了吗?你说过要娶我的,你不愿意娶我了吗……” “我只是想让你自由选择你所爱的人。” “我爱你!”尔柔将辙熙身子扳过来,“这段时间以来,我是真心爱你的呀……” 辙熙怔怔的与尔柔对视,抬起手抚着尔柔脸庞,双眸如深海般幽蓝,如诀别般喃喃道:“那我还计较什么,你能真心爱过我一遍,此生此世,我也别无他求。” 尔柔望着辙熙一脸的坚定,心中不知是悲伤还是什么,她用手背抵住额头,在原地不停地打转,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她何尝不想回到明宇身边!只是如今,她也爱着辙熙,就如明宇所说,他们都已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而他却帮她作了这个决定。 “辙熙,辙熙――”尔柔忽然伸前手去,一把拉住辙熙的胳膊,激动道:“辙熙,不,你别让我做这个选择,我做不了这个选择,我不想……你知道我对他没有免疫力,我不能……” 辙熙将有些神色语言无措的尔柔一把搂进怀里,低低地在她耳边一边轻声“嘘”着,一边说着“没事,没事……” 尔柔在辙熙怀里哭了,“辙熙,我不该……” “别去想什么该不该的,你最想的就是你应该的。” 辙熙紧紧地抱着她,眼泪却兀自掉下几颗来,他暗自揩去。窗外月色穿过了几棵高大的梧桐,星星点点地洒在二人身上。夜,安静极了。 炎夏(14)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辙熙无声的一动不动地揽着尔柔的身躯,尔柔在他怀里已睡着了,辙熙将她抱放到床上。 她睡着了,双目因哭泣而红肿。辙熙跪在床边,静静地守望着她,以及她红肿的、合闭的双目。 他的心如夜一样沉谧,他越来越责备自己。他虽然做了抉择,但内心不是没有犹疑,没有不舍,没有绞痛。正如托马斯的疑惑,人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世加以修正。 亦或得到是最直接的。而得到的,便真的如你所愿吗? 辙熙闭上眼,果然生命如是一张草图,一张永远成不了画的草图,他们艰难摸索前行。心中暗暗生痛,受不住这痛怆,辙熙起身离了去。 刚走出去,手机就响了。 “喂?” “辙熙,我出去给尔柔买了些吃的,回来却不见她,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还是找不见她!” “你别急,尔柔,她在我这儿……” “在你那里?” “是,她已经睡着了,今晚就让她留在我这儿吧,明天你来我这儿一趟。” “好……” 挂上手机,明宇失神地坐到床上。他这才明白,尔柔是故意支走他的。想一想多么可笑,她现在可是辙熙的女朋友,和我在这医院里独处一夜,成什么样子。明宇苦笑了笑,倒头睡下。 是夜,月有半轮,尖角儿凄迷的弯着,勾勒出些惨白。辙熙站在阳台上望着天边的半轮明月,淡淡的光晕里,竟若有尔柔一副浅笑盈盈的容颜乍隐乍现。正是多情公子怎知人辛苦,寂寞隐士空邀月华醉,人世百态何欢欤?生情死恋非本意。 第二日,当辙熙将尔柔交到明宇手上说“幸不辱命,完璧归赵”时,明宇不敢置信地望着辙熙。 辙熙轻拍拍明宇肩膀出去了,明宇忽然感觉自己已掉进了一个罪恶的深渊里,万劫不复。然而深渊的绿丛里却站立着尔柔,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将失而复得的爱人紧紧抱在怀中,四周一片荒鸿遍野。 “尔柔,让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好……” 明宇一时欣喜若狂,“尔柔,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伤你心了,再也不了,不管发生什么,我要你一生一世都陪在我身边!” “嗯……”尔柔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这一刻幸福来的让她晕眩。比之明宇,辙熙总是少了几分霸道,几分独断。 这一晚,明宇听见尔柔与人通电话,说得是法语。明宇在尔柔身旁坐下,他虽然听不懂,但那古老的语言饱含时光的沧桑,在尔柔清袅的声音下直击明宇的心脏,有如和煦的阳光迎面而来。 “什么事啊?”尔柔放下了听筒,明宇问道。 “我今天把思淇的体检报告传给了许家在法国的私人医生洛夫古德先生,刚刚他给我回电话说,他认为并非没有救治希望。因为从报告上的情况分析,思淇的肺癌虽然是中晚期,但仍是小细胞肺癌,可以实施手术完全切除。现在国内还做不了这样的手术,洛夫古德先生表示他愿意亲自来上海为思淇做切除手术,他还说,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 明宇不可思议地望着尔柔,他似抓住一棵救命稻草般抓住尔柔,“你说的,都是真的?!” 尔柔对明宇微笑的点点头,道:“我觉得应该试一试,你去和她谈一谈,希望她能积极配合治疗。” “好,我去!尔柔,我替思淇谢谢你,谢谢你……”明宇将尔柔抱入怀中,他不知说什么好,此刻,语言竟成了一种表达上的障碍,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尔柔的长发。 “明宇,不用谢我,我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帮你做一件事,不想让你的生活蒙上阴影。你是个应该快乐的人,每个爱你的人都会用自己所能有的一切来保护你,辙熙是这样,思淇是这样,我也一样……”尔柔心中暗道。 炎夏(15)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明宇第二天便去了花店和思淇商谈这件事,思淇考虑到手术高额的费用并没有表现得多么乐观,而明宇强势揽过了钱的问题,思淇在他的坚持下最终同意接受手术治疗。 在机场接到洛夫古德先生及他的助手里德尔先生,安置好一切后,已是夜幕深垂。明宇牵着尔柔的手走在江边,晚风微醺,江上灯火通明,映照着浮华如梦的夜上海。 “累了吧?”站在江边,明宇揽住尔柔道。 “不累。”尔柔依着明宇,望着满江灯火。 “我唱歌给你听,好吗?” “好……” 夜空如水荡漾,夜色斑斓下是明宇如康河柔波般的臂弯和尔柔袅袅绰约的风姿。 “那夜真的好浪漫 我带你去看月半弯 有点害羞 却很幸福 这种感觉我很喜欢 让我温柔靠近你身边 你也紧紧陷入我臂弯 感觉爱情悄悄来临 纷纷扰扰与我无关 ……” 纷纷扰扰,尔柔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三年前的一个夏天,也是这样的一个仲夏夜,你第一次为我唱了这首歌,可是今夜你的心境却已不再是从前。但愿一切都会过去,但愿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但愿这世界的纷纷扰扰,真的与你无关。 翌日上午,思淇被推进了手术室,门关上了,明宇一抬头,赫然见三个字:手术中。 明宇和尔柔坐到了椅子上,安静地等待着,仿佛这个手术尽可以漫长,漫长到最好让他二人在这长椅上一坐就是一生,白发苍苍。他们依偎着,可以不必惊慌地遥想着那白发苍苍的幸福。 突然,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了,明宇和尔柔走上前去。 只见里德尔先生走出来道:“出了点意外,我刚刚给她做了个术前检查,发现她有身孕了。” “什么!”明宇全身震惊道,尔柔则像被掠去了意识。 “要做手术就必须先拿掉孩子,思淇小姐坚决不同意,但如果等到九个月以后,病情就会恶化,就失去了做手术的时机。单先生,请你们尽快抉择。”里德尔先生一脸严肃。 明宇点点头,和尔柔经过无菌处理后走进了手术房。 “明宇,我不要做手术,我要孩子。”思淇握着明宇的手坐起来,她虽说得轻声,但却透着一股坚定。 “我明白,”明宇点点头,将思淇轻轻揽进怀里,颤抖道:“可是,你不要命了吗……” 思淇贴着明宇的胸膛,喃喃道:“这是我们的孩子,我想要他,如果只能一命换一命,我愿意……” 明宇身子一抖,掉下泪来。 尔柔强忍心痛,上前劝阻道:“思淇,还是……先治好病得好,孩子……”可是她感到喉咙被什么卡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思淇看着尔柔,道:“他已经是你的了,我只要孩子。” 尔柔一时僵在那里,想劝阻却已无从可说。手术房里一时寂静,竟透出些许悲凉的味道,只听见明宇一字一句道:“先做手术,孩子以后还能再……” 思淇和尔柔都是一惊。 “你这是什么意思?”思淇怔怔地望着明宇。 尔柔也怔怔地望着明宇,只见他面色平静道:“只要你能活下来,我答应你,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孩子也会,会再有……” 尔柔和明宇一前一后走出了手术室,门关上了,手术灯再次亮起。 手术中。 而这一次,再也不意味着漫长的,白发苍苍的幸福。却是一个冗长的,噩梦。尔柔和明宇同坐在一张长椅上,却距离得仿佛天各一方。 手术做了一连近四个小时,辙熙和泠窗傍晚赶来时,手术还在进行中。忽然,手术灯灭了,门打开了,洛夫古德先生走出来,大家看到的是一张略显疲惫,慈祥的笑脸,和一个OK的手势在夕阳的辉映下隐约散发着光芒。 明宇笑了,泪水噙在俊美的眼中。 尔柔笑了,眉宇间蹙拢着悲伤。 辙熙笑了。 泠窗笑了。 只有一无所知的笑容,才是纯粹的。 炎夏(16)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夜晚的病房里一片寂静,明宇坐在椅子上,木讷地望着床上熟睡的思淇,一双眼深深地凹陷下去。尔柔站在窗边,望着一动不动的明宇。他眼中的失神给这昏黄的病房都蒙上了一层黯淡,四周围的空气一漾一漾的,仿佛是会流动的忧伤,尔柔感觉自己被这气流吞没了。 “明宇……”她走到他身边。 “嗯?”他像是从梦游中醒来,茫然若失地应道。 “今晚泠窗一定要我回去,她来替我,我想我还是回去吧,不然她该着急了。” “是我昏了头,你是该回去休息了,我送你回去,顺便告诉泠窗也不必来了,我一个人就行。”明宇说着站起来。 “你不用送我,我自己能回去,你也累了,该好好歇一歇……” “我没事,我送你,走吧。” “真的不用送我……” “不行,这么晚了,我不放心。”依然是惯有的独断,尔柔不再说什么,随明宇走了出去。 明宇要去开车,尔柔拉住他道:“明宇,我不想坐车,你陪我走走吧……” “走回去?”明宇皱眉道,“天晚了,我怕你着凉。” “我不冷,我就想跟你走走……” “好吧,我陪你走着,走累了就打车回去。” “嗯。”尔柔点点头,显得很开心。 “走吧,感觉冷了你要跟我说。” “嗯。” 一路走下去,谁也没有说话。尔柔轻柔地依着明宇走着,她多希望这条路可以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通向世界的另一端。 “尔柔……” “嗯?” “手术后这两天,我认真想过了,你,还是回到辙熙身边去吧……”明宇艰难措词,字字如刀割。 夜色寂静的悬在头顶上,四周一片静默。尔柔抬起头看着明宇不动声色的脸,忽然觉得他是那么的陌生,她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将我从他身边推开,尔柔觉得很可笑,一种悲凉之意自心底暗涌,只化为几声戚哀的淡笑湮没进这寂寞的苍穹。 明宇拧起双眉,看尔柔这般似笑如狂,心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痛,几乎让他承受不住,他嗫道:“尔柔,你别这样……” “哦?那我该怎样……”尔柔似乎迷失了本性,自导自演着一出独角戏,“我应该对你说,我不恨你,你放心的跟她在一起吧?还是我应该很有修养的告诉你,没关系,我不在乎?”尔柔突然痛哭起来,眼泪滚滚的落下来,“凭什么!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可以一辈子好好爱你,可是你――” “尔柔,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明宇一把抱住几乎要倒在地上的尔柔。她是那么的虚弱,仿佛魂灵出窍般只剩下一具空虚的**,明宇抱着她,蓦地就产生出一种害怕,似乎她正从怀里一点点消散。 尔柔用力地推开他,倚着路边的一棵树哭泣,明宇就站在一边,悄无声息的。 泪渐渐流干了,心也平静下来,尔柔像走平衡木似的摇摇晃晃地绕着老树根走了一圈,尔后背靠着树凝望璀璨的夜空。天空宝蓝宝蓝的,倒真像辙熙的一双眼睛,吸尽了天地间所有的忧伤。尔柔望着,默默地就笑了笑。 炎夏(17)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明宇见尔柔平静下来,就开口道:“尔柔,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你知道的,我是爱你的……” 尔柔默然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夜空璀璨,让她想起了她曾经思念他的大学时光。“你别说了,我都能懂,你有你的苦衷。你想给她活下去的希望,你要言而有信,你要有始有终……” 明宇听着,心中狂沙走石,狼烟四起。 “其实手术那天我已料到会这样,但我还是抱了幻想,当作那只是权宜之计,你不会为了她就舍弃我……”尔柔看了一眼明宇,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副令人心疼的样子,“可我错了,你是个男人,是个言出必行的男人。可是,你也曾对我说,要我一生一世都陪着你,为什么,你对我说过的话,从来就不作数……”尔柔吸吸鼻子,头脑一片混沌,正是哭过后残留的沉闷感。 “谢谢你替我想得周到,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你放心,我会回到辙熙身边,也会很好的活下去。只是,”尔柔含泪看着低头不语的明宇,“你别后悔!” 你别后悔!尔柔说完这一句,乘车消失在霓虹之中,明宇抬起头,眼中爬满了殷红的血丝。夜无声蔓延,一切悲伤情绪都被这华晕吞噬遮掩,化为一片斑斓。 几段梧桐香飘荡进风里,辙熙的住所就在近处,尔柔像是一只漂流在冰海上的小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辙熙在厨房里煮咖啡,似有似无飘来的咖啡香,让尔柔有种温馨的感觉,她起身走进厨房,从辙熙身后环腰抱着他。 “尔柔,怎么了?”辙熙被尔柔这一抱,心不住颤抖起来。 “辙熙,我们这就回绍兴结婚吧……” “什么……”辙熙回过身子,自以为产生了幻觉。 “我们结婚吧。”尔柔眼圈泛红,抬头仰望着辙熙,不知是悲伤还是激动。 不知是悲伤还是激动。 “你这是?” “我们早已有了夫妻之约了,如果不是他……现在,思淇的病也治好了,我们结婚也对得起他了。辙熙,带我走吧,我想跟你一起离开这里,去过我们的生活。” 辙熙这才慢慢回了神,温柔一笑道:“怎么了,和明宇吵架了?” 尔柔默然摇摇头。 “尔柔,这段时间明宇肯定是忽视了你,你要体谅他,他已经很不容易……” “和他没有关系……” “那你怎么还离开他,你难道不知道,你才是支撑他走到今天的力量,没有你,明宇精神就垮了!” 尔柔摇摇头,“我累了,我想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怎么能这么轻易放弃他!尔柔,明宇是个值得你爱的男人,你那么爱他,怎么能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他!难道你不为他感到骄傲吗,不为自己爱得是这样一个男人而自豪吗!”辙熙情绪有些激动,对尔柔言语中似有一种责备。 “骄傲?自豪!”尔柔感到这两个词语是那么的可笑,简直是讽刺。 “尔柔,别放弃,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才会幸福。” “我们在一起也会幸福!难道你对我们的婚姻没有信心吗?” 辙熙顿了顿,便果决地道了声“没有!”。这一回答仿佛一把巨斧,狠狠地将两人脚下的大地一劈为二。站在千沟万壑的悬崖前,尔柔感到一种心灰意冷。原来这两个男人,这两个说爱我的男人,却都没想过要娶我。一个说,他没有办法;一个又说,没有信心。尔柔看着一脸峻色的辙熙,他那张英俊的国字脸逐渐在眼中变得模糊,朦胧。 辙熙看见了尔柔眼中挣扎的泪光,心里兀自不忍。他知道再多一刻他便也坚持不住了,一狠心拉起尔柔,打开门将她甩了出去。 “你走吧,这不是你,别让我看不起你!” 炎夏(18)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辙熙关上了门,尔柔回过神来,才明白自己已被关在了门外。她回过头去,那扇熟悉的门寂静地关在夜色里,一言不发。那神情,那一言不发的样子,倒和明宇如出一辙。 “感觉冷了你要跟我说。” 我冷了,可我向谁去说。 “你走吧,别让我看不起你!” 我走了。再不走,连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 玉宇深沉,梧桐叶在这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夜晚簌簌落响。尔柔一步步离开,如那辗转飘落的桐叶般,风姿楚楚。哲人说,什么时候都别把这个世界看得太清楚。此刻,世界就如此清晰的展现在眼前,我该用什么屏障,来遮蔽一下这无情世界。 当世间种种汹涌着向后翻滚,狂晕的漩涡席卷人性的脆弱,尔柔唯一记起的,却是母亲遥在玛歌庄园中轻弹的一首古曲,月光里,那永不露痕迹一身的清冷。她想念母亲,渴望母爱的温暖,如同每一个婴孩与母体剥离后,对于温暖子宫本能的思渴。 …… 明宇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泠窗?” “我妈妈熬了鸡汤,你们喝点吧,可不能把身体累垮了。咦,尔柔呢?” “她不是回你家了吗?” “没有啊?” 明宇一听愣住了。 医院走廊。 泠窗“啪”的一个耳光打在明宇脸上,明宇猝不及防,一个趔趄跌靠在墙上。他忽然觉得一阵淋漓的快感流贯全身,在心麻木的时候,唯有**上的疼痛能给他带来一丝丝的舒畅。 “单先生,您好歹也得把尔柔当个人看啊!哪有你这样三番四次玩弄人的!” “泠窗,我……” “你闭嘴!单明宇,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不是尔柔,她能活下来吗!怎么,利用价值完了就一脚踢开,什么回到辙熙身边?你能不恶心人吗?你倒不如说许尔柔你滚吧,老子玩够了!这更像句人话!”泠窗说到这里,不禁替尔柔感到心痛,苦笑一声道:“你说,她怎么就爱上你这么个男人啊?因为她傻!她蠢!她笨!” 明宇一声不吭地站着,待泠窗骂完后,才战战兢兢道:“泠窗,你说尔柔会不会出事?咱们快去找找吧……” 泠窗看着明宇一脸焦急,心不知怎么就软了,语气也缓和了许多,道:“算了,我去找吧,这两天你也够累了,那儿还有一个等着你呢,你在医院等我消息吧。” “也好,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我。” 泠窗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明宇茫然地望着远方,无数个傻念头从脑海中翻涌而来,吓出明宇一身冷汗。 明宇推开门进去,才发现思淇靠着墙坐着。 “怎么醒来了?” “睡了一天了,身子骨都睡麻了,刚才是谁来了?” “泠窗,”明宇让思淇躺下,他把床摇起来,“怎么样,这样舒服些吧。” 思淇点点头,“她来做什么?” “送来些鸡汤,你想喝吗?” “想。”思淇笑得一脸娇娆。 明宇将保温瓶端过来。 “你喂我。” “好……” “别光喂我呀,你也喝。” “我不想喝。”明宇担心尔柔,心急如焚,却也耐着性子一勺一勺喂她。 炎夏(19)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辙熙坐在沙发上,看着桌子上摆的咖啡发呆,这时,手机响了,辙熙才回过神来。 “喂” “辙熙,尔柔在你那儿吗?” “不在,怎么了?” “我去了趟医院,才知道单明宇那小子又把尔柔给甩了。我打电话去别墅,那儿的人说尔柔根本没回去,她又没回我家,也不在你那儿,手机也不接,我怕会出事!” 辙熙一听猛地从沙发上站起,碰到了茶几,咖啡从杯子里漾出来,在透明的茶几上滚出一个支离的花瓣。他急急穿戴好,冲出门去。 泠窗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了什么,跑上二楼卧室里带了一瓶药,下楼时却发现爸妈披着大衣站在楼下。 “泠窗,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啊?” “啊――我们公司今晚上有个聚会,我,我忘了带钱包,所以回来了一趟。爸妈,你们早点睡吧,我走了。” “看着点尔柔别让她喝酒。” “我知道,我走了――” 辙熙在布满霓虹的柏油路上盲目地、焦急地奔走,心中悔痛难言,“杜辙熙啊杜辙熙,你这个笨蛋!十足的大笨蛋!她那么明显的异常,你怎么就能毫无察觉呢!她带了一身的伤痕来找你,想你给予温暖,给予抚慰,可你……上海这么大,该到哪里去找?万一她出什么事,我看你这辈子怎么活!” 思淇一个人坐着,明宇放在床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看,果然是“泠窗”。她朝门的方向瞥了一眼,摁掉了电话。 明宇洗保温瓶还没回来,她一个人坐在床上,病房里静得骇人。思淇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那里面像长在残垣断壁上的一簇青苔,只能靠着阴潮夹缝里那些**的营养维持着。三面白墙仿佛露出狰狞的面容,摇晃,摇晃……好像有一撮撮灰尘顺着墙剥落,洁白的墙身仿佛被脱去了衣裙,露出斑驳的骨骸。她感到害怕,蜷进雪白的被子里啜泣,声音断断续续地游走在病房里。 明宇洗完回来,见思淇正饶有兴致得玩着他手机里的游戏,明宇笑了笑,“这么大了,还爱玩这个。” “闲的无聊嘛。” “对了,有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思淇摇摇头。 思淇瞥见明宇一双澄澈的眼中露出几分忧愁,心忽然就被什么咬噬痛了,心中一阵难过。他还是那么单纯,时间在他身上竟看不出任何痕迹,他仿佛永远都相信这个世界,相信爱,不论外界怎样改变,唯他不变。不,他怎么会没有改变呢,她想起他在沉睡中那疲惫的样子。他只是在她面前倔强地停留在过去,思淇忽然在一刻间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苍老、无力。她看着坐在她身边的明宇,他安静地削着一个苹果,思淇望着,心里一阵阵恍惚。 辙熙跑了一条又一条街,一条又一条,可是哪里有尔柔的影子。时间每过一秒,辙熙心中的焦急就加重一分,步履也渐渐沉重,终于心疲力乏,脚下一软,跌跪在路边。他有种强烈的感觉,感觉尔柔下一秒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绝望和无助袭剿着他的心,辙熙伏地痛哭,这种前所未有的绝望让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心里茫然的一遍遍喊着:尔柔,你在哪里,在哪里…… 炎夏(20)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山崩地裂的音乐充斥着人所有的思想,再装不下悲伤。心被堵得紧紧的,不必再流浪。尔柔坐在一个灯光昏暗的角落里,她想起了庆祝明宇升职的那晚。那一晚,有好多的人,明宇坐在台上,挑着眉毛唱着歌。也是在那天,遇到了思淇。 尔柔喝光了两瓶红酒,她一向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但今晚不同,正是喧杂的环境才让她觉得安全,平静。她听不见不断在包里响着的手机,听不见……就好像隐藏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一样凹凸不平的脸,却因为陌生而没有伤害,没有爱。 尔柔觉到了心脏上刀割般的痛,但她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悲伤。狂烈的音乐如戎装加身,让人顿时变得坚强。一组年轻的乐手弹着破碎的吉他,敲击着孤独的乐器,一个形容落魄的男子用嘶哑高亢的嗓音放声唱道: “死了都要爱 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感情多深 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 死了都要爱 不哭到微笑不痛快 宇宙毁灭心还在。 ……” 尔柔眼前开始变得氤氲,画面回到她和明宇初识的那个傍晚。一回首下,是他那双清澈的、稀世俊美的眼眸。 明宇,我今晚的生命是为了你,只为了你。我这一生一世是属于你,就这样被你收回吧,但愿你能抓牢,让我永世陪着你,让你不再殷忧。尔柔飘渺如烟的眼里,浮起些淡淡的微笑,世界在眼前幻化成一首寂静的歌…… 明宇的心忽然狠狠地一沉,眼前清清楚楚地折射了尔柔在那么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安静的倒下去。那么清晰,就如几年前突然海市蜃楼般呈现在他眼前的,尔柔坐在一片金黄的大地上读一行忧伤的诗章一样,真真切切。明宇风驰电掣般惊起,就如风一般奔下楼去,身后思淇的呼喊他也听不见,心被严严实实地封锁了,像一座孤岛,而岛上,只有他和尔柔。 走在底楼空旷而静谧的大厅里,只有明宇镇定的声音:“泠窗,尔柔找到没有?” “没有……”电话里是泠窗绝望的声音。 “快!红蕃音乐厅,快!”明宇拉开车门,挂了手机。 泠窗没有问为什么,她上了一辆计程车,拨通辙熙手机。 “辙熙,去红蕃音乐厅!” 明宇车开得飞快,在寂静而宽广的马路上飞驰,暖暖的灯光却在他眉宇间透出凝重,他比任何一刻都沉着,他知道,他不能慌,更不能乱。从来没有哪一刻能让他像此刻这般清楚的明白,他的目的地,究竟在哪里。 三辆车从不同方向,飞快的、无声的、开向红蕃。 三辆车几乎在同一时刻停在了红蕃门口。 三人没有说话,彼此心照不宣。然而走进去,泠窗和辙熙一头懵然。震天响地的音乐,吵杂的人群,尔柔又在哪里。 明宇静静地环视了四周,然后向着他心中看到的那个昏蒙的角落冲去。他也不知为什么就那么肯定,他更不知冲过去后如果没有尔柔又怎么办,他没想过。拥挤的人群碰撞着他的身体,他只是用力的向前冲,用力的。 明宇跌跌撞撞地冲进心里那个昏蒙的、僻静的角落,他的头发被挤得一片凌乱。然而,他疲惫的笑了,直到这一刻,他的心才敢感觉到累,感觉到乏。 炎夏(2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泠窗和辙熙跟在明宇身后冲过去,他们看到尔柔安静的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一样,长长的头发披在她单薄的背上。 “尔柔……”明宇将她抱在怀里,握住她的手,一股浸肌透骨的冰凉传入他手中,她已经昏迷,嘴唇黯淡发紫。 “辙熙,你去倒点水来。” 泠窗从明宇怀中接过尔柔,将她放平在长椅上,接过辙熙手中的水杯,喂她喝下药去。 辙熙和明宇静静地站着,辙熙忽然翻身一拳,重重的打在明宇脸上。明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重心不稳,趴倒在地,半边脸立时肿了起来。 明宇站起身,擦去嘴角的血。待辙熙还要走上前去时,泠窗拦在了明宇前面。 “辙熙,现在不是打他的时候,不是明宇我们也找不到尔柔,你就饶了他吧。我们还是应该先把尔柔送回去,让她好好休息。” 明宇望向辙熙,恳求道:“辙熙,我知道我该打,等把尔柔送回去后,你怎么打我都成。” 辙熙看看明宇,他嘴角还兀自冒着血,心中一时不忍,侧开了身子。 明宇像遇着大赦一般,走过去抱起尔柔。人群让开一条道,台上唱着一首撕心裂肺的歌: 【插曲信乐团《死了都要爱》】 死了都要爱 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感情多深只有这样 才足够表白 死了都要爱 不哭到微笑不痛快 宇宙毁灭心还在 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 一分一秒都美到泪水掉下来 不理会别人是看好或看坏 只要你勇敢跟我来 爱不用刻意安排 凭感觉去亲吻相拥就会很愉快 享受现在别一开怀就怕受伤害 许多奇迹我们相信才会存在 死了都要爱 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 死了都要爱 不哭到微笑不痛快 宇宙毁灭心还在 穷途末路都要爱 不极度浪漫不痛快 发会雪白土会掩埋 思念不腐坏 到绝路都要爱 不天荒地老不痛快 不怕热爱变火海 爱到沸腾才精采 …… 夜深了,明宇独自站在路灯下,身后被拖拽出一个细长的黑影。他听到脚步声,是辙熙走过来。 辙熙走到明宇跟前,路灯下又多出一个细长的影子。 望着明宇脸上的伤,辙熙道了声“对不起”,眼中竟泛着泪光。 明宇也差点掉下泪来,摇摇头道:“没事儿,我知道,你一定很想揍我吧……” 辙熙笑了笑,摇摇头。 兄弟俩在路边坐了下来,乳白色的灯光照在二人挺拔的脊背上,明宇将手术那天发生的事告诉辙熙。 辙熙皱皱眉头,道:“想不到那一晚,竟给日后埋下这么多祸根。” 明宇点点头,道:“我一直没有认真去思考,直到今天尔柔出了事,也就是刚刚,我才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你说得埋下祸根的那晚。我终于想明白,思淇是故意把我灌醉,然后又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尔柔赶来我家,她把门虚掩着,然后躺到床上等着尔柔来……” “你如何断定?” “思淇她百密一疏,她不知道尔柔是有我家门钥匙的。我想起尔柔说,那晚门没上锁。怎么可能,分明是思淇留了门,好让尔柔进来……” 辙熙长叹一声,道:“所有事情就可想而知了,只怕手术房里,也是她借机要你一个承诺,她是料定你会给啊。” “也许吧,只是现在想明白了一件事,却有更多的事不明白了……” 沉默了半晌,辙熙开口道:“你打算怎么办?” “辙熙,我知道,我是个混蛋……”明宇黯然道,“我太欺负她了……” 辙熙出神地想着什么,然后看看明宇,笑道:“干嘛,打算负荆请罪啊。” 明宇听罢,不觉与辙熙大笑。尔后明宇苦笑道:“在去找尔柔的路上,我想明白了,能有今天,其实都是尔柔的爱,和宽容支撑着我,如果为此要她付出生命的代价,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思淇现在也没有生命危险了,我绝不会再伤尔柔的心了……” “事到如今,我怕思淇会把事情闹大,到时候只怕你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明宇眉目伤怀道,“也强过在这个世上失去尔柔。她若要闹,随她去吧……”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辙熙道,“你先不要把你的立场急着向思淇表明,她毕竟是爱你的,等下去,也许事情会有转机。” 明宇一时无措,也只得点点头。 炎夏(22)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第二日清晨,尔柔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了守在床边的泠窗。她伸出手,和泠窗握在一起。 “小时候都活下来了,这时候怎么反倒想不开了。” 尔柔虚弱地笑一笑,点了点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泠窗待要开口,只听得母亲喊吃早饭,她将尔柔扶起来,两人下了楼。 辙熙和明宇还没坐过来,泠窗附在尔柔耳朵上说:“是明宇……” 尔柔听了一怔。 是他…… 饭后,尔柔回了卧房,一关门,才发现明宇堵在门口,尔柔放开了门把手,走了进去。 明宇上前去将尔柔紧紧抱在怀里。 “他不说一句,如是生离死别后般无声地抱我在怀,抱得那么紧,代替了所有言语。” 还有什么可以说。 还用说些什么。 尔柔辛酸地闭上双眼。 “尔柔,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再也不了……” “嗯。”尔柔点点头。 这句话他已说过很多次,每一次他都没有做到,但她仍旧相信他。 地球自转并公转,它之上的一切事物也都有自己旋转的轨道,终究需各自归位,谁又转得出天意的手掌,转得过善恶的尽头。漫漫世途之上,谁悲失路之人? 古云,无欲则刚。而我们有太多的**,爱欲、**、贪欲,所以我们不刚强,反而,软弱。佛曰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此间周而复始,轮回不息。 尔柔想起前几日几乎关乎生死的经历,不禁轻叹一声,敲了几下门。 “请进。” 尔柔推门进去。 “是你?” “是我,”尔柔笑一笑,将带来的一束百合花插到花瓶里,“听明宇说,你喜欢百合花,房间里摆一束花,对你康复的心情会有好处。” “谢谢,你请坐吧。” 尔柔在椅子上坐下来,过去与思淇见面的情景都太混乱,直至今日才愕然发觉她的声音实在好听,空气都滤出些清洁的味道。 “你专程来看我,有什么事吧。” “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 机场,明宇和辙熙送别洛夫古德先生及助手里德尔先生。开车回去的路上,明宇问道:“关于手术费用的事,我一直很糊涂,尔柔哪里来的那一笔钱?” “是她母亲直接转到洛夫古德先生账下的。” 明宇一听之下很是吃惊,半晌道:“这件事是不是只有我不知道?” 辙熙看了明宇一眼,点点头,“尔柔怕你不高兴,所以先没告诉你,她只是想为你分担些。” “我明白……”明宇神情黯然,辙熙也没再说什么。 尔柔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让病房里换些新鲜空气进来。 “你怎么不和我争?”思淇忽然问道。 尔柔转过身来,不解道:“争什么?” “当然是明宇。” 尔柔笑了笑,你怎知我没有争呢,却没有开口。 “你若和我争,鹿死谁手还是未知数,你当真不想争?” 尔柔站在窗前,神色幽然地看着思淇。思淇泠然一惊,她发现尔柔身上有一种彻底的、平静的、无言的高贵。而更为令人惊叹的是,她身上有一种坚定的光环,仿佛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她都能保有自己的风度和尊严,宛若有着一种逼人的气魄。她像个女皇,这令思淇感到惭愧。 “你要走了吗?”思淇看着一步步向外走去的尔柔,忍不住问道。 尔柔点点头。 “你难道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尔柔回过头来,“我有句话,你愿意听吗?” “你说。” “明宇已经很累了,你若爱他,就请给他平静的生活吧,好好爱他。” 思淇还在怔忡之际,尔柔关上门出去了。她忽然明白,自己的爱,伟大与卑劣并存;她的爱,上善若水。 思淇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上面像是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让她厌恶。她想起了她做舞女后,多少男人摸过她这双洁白的手。她想起这一切苦难的根源之夜,罪恶之夜。她忽然不明白自己现在为什么躺在这张床上,她是该怪最初的那只罪恶之手,还是该恨自己后来在这座迷幻城里的堕落?窗外落日昏沉,胀碎了人的眼眶。 几日后,当明宇推开病房的门看见一张铺陈整洁的床时,他愣愣地站在门口。他心里隐约知道,这也许就是辙熙说的事态的转机。他在那张床上整整坐了一个下午,所有有关思淇的记忆都涌向他的心头,有关人世间最初的爱的、恨的。至于日后尔柔用小仲马的一句“真正的爱情是永远向上的”将他与思淇之间的曾经终归结为“真正的爱情”,却是后话,不提。明宇想着想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路,路上有一抹孤单的背影,宛如一枝洁白的百合花,在这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夏天,渐行渐远。 遥想当初,执手言欢三春暮;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伤逝(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秋的凉意姗姗来迟,吹散了夏残留的热气。 这一天,泠窗二十六岁生日。泠母做了一桌菜肴,尔柔下厨做了两个法国菜式,明宇和辙熙也来家里,一家人其乐融融。 “女儿生日,有什么心愿对爸爸说说。” “爸爸,我长大后再没打过枪了,你今天可不可以让我去你的训练场上打几枪?” 泠父是军人出生,泠窗小时候总喜欢戴着父亲的军帽到处走,泠父见女儿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气质,便教会了她骑马打枪,泠窗上高中之前,节假日父女俩还总要比比枪法。 “可以,”泠父笑笑,“你这么多年不练枪,不知枪法还剩几成。” “下午到训练场打几枪便知。” 吃过饭,泠父开车把几个孩子带到了军区训练场。 泠父手持双枪连打十发,只见枪枪中把。明宇和辙熙自是大开眼界,就是与泠家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尔柔,今天也是第一次见识泠父枪法。 “这场面,我只在电影里见过。”明宇向辙熙吐舌道。 轮到泠窗了,她自是没有父亲双枪的本领,但只见她双手持枪,连打十发,枪枪命中。这一回,看得明宇和辙熙目瞪口呆。 “爸,怎么样,没退步吧!” “哈哈,真是虎父无犬女!”泠父骄傲地搂过女儿,“我这个女儿,性子烈,不知道将来谁能驯服得了她,只怕是嫁不出去了!” 众人听了,笑作一团。泠窗瞥了一眼辙熙,只见辙熙也正冲着她笑,两颊不觉微烫。 这个下午,明宇和辙熙第一次摸到了核枪实弹,兴奋地摩拳擦掌。泠父教明宇开枪的要领,泠窗则站在辙熙身边,轻声指点着辙熙。两人有时身体便靠在了一起,辙熙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泠窗,只见短短的碎发下她白皙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单薄含笑的嘴角颇具几分别致的温柔,与那个曾经在席间对秦风出言重伤的刁蛮女子更是判若两人。加之无意中又嗅到了她的女儿香,辙熙感到一阵心猿意马。 晚间泠窗在浴室洗浴,水落到身上,她抚摸着自己光洁的身体,回想起白天在训练场上和辙熙的耳鬓厮磨,脸上止不住地露出由心的喜悦。 “我这个女儿,性子烈,不知道将来谁能驯服得了她。” 泠窗从浴室出来,“尔柔,我洗好了,你去吧。” “我得再等会儿,明天董事长开关于这个季度的企划会,还有些文件需要整理。”尔柔说着,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 第二天的会议上,当董事长要求尔柔在投影仪上打开企划报表时,尔柔却发现存在她电脑里的资料不翼而飞了。 尔柔走到董事长身边,咬咬牙低声道:“董事长,资料不见了。” 董事长听后皱起了眉头,起身走出了会议室。明宇和辙熙看向尔柔,只见她神情黯然,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正当各部门主管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时,董事长开门走了进来。 “很抱歉各位,我临时有事要离开上海两天,尔柔,今天这部分内容两天后再行安排。” “是。” “杜总监,下面的会议就由你继续主持,我失陪了。” “是。” 辙熙站起来应道,董事长行色匆匆地离了会议室。 伤逝(2)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两天后,董事长回到办公室,看见桌上放着一个小型U盘和一封辞职信。他拿起那封薄薄的信笺,眉宇间透出凝重。 却说尔柔辞职后,回别墅休息了几天,然后到一家幼儿园应聘了幼师。 一天,尔柔正弹着钢琴教孩子们唱歌,教室里走进一个穿黑色呢子大衣的男人,在教室后面的小凳子上坐下。 孩子们围成一圈,天真活泼的唱着,尔柔坐在中央,一脸欢乐的笑容。 “老师,后面有个叔叔。”面对着教室后墙的孩子们看见了坐在教室后面的人,七嘴八舌道。 尔柔侧过头去,只见那人做了个“嘘”的动作,看他坐在教室后面小凳子上像个孩子似的,尔柔不禁莞尔。 尔柔便没有中断,继续弹着琴,孩子们也继续唱道: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 好像你的小眼睛 …… 下课后,孩子们蜂拥出教室,尔柔走到教室后面,微笑道:“小朋友们都去玩了,你为什么不去?” “老师,我性格孤僻。” 两人互相看着,都笑出声来。 “董事,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站起身,“这里哪有什么董事,我可是个‘老’朋友。” 尔柔笑笑,“是,是老朋友,回来了……” “我是回来了,你却走了。” 尔柔没说话,锁了教室门,两人走到操场上。 “我得谢谢你替我解了围,还给了我两天补救的时间,但毕竟是我的失职,我应该负责任。” “那也不至于辞职。” “我是做了慎重考虑的,现在我和孩子们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这倒不假,”董事点点头,“本来我今天来是想叫你回去的,刚才看了你跟孩子们的情景,我忽然想,也许这里的环境更适合你。跟孩子们在一起,对你的身体也会有好处。” 听了董事的话,尔柔感激道:“是我工作不尽责,你不仅一点没怪我,反而还这么关心我。” “你心里有没有可疑的人?” 董事忽然一问,尔柔先是一愣,继而笑着摇摇头,“是我自己的疏忽。” 董事也没再追问此事,而是说道:“晚上单明宇来接你?” 尔柔听后一惊,然后笑着点点头说道:“你呀,不愧是做董事的人,什么都尽在你眼里。” “我可不是什么先知,只不过比你多经历几年人生。辙熙的婚假取消了,我自然也猜到八、九分,”董事也笑笑,叹道:“想不到,转了一圈,你终究还是和单明宇在一起了……”董事蓦然想起那日她在他怀里诉说情殇,她像个天真无畏的小女孩蜷在他怀里,毫不忌讳地向他诉说情事。那一刻,他只觉得那是他们这一生中最亲近的时刻了。 “情之一事,有时候很讲究时机了。时机有时稍纵即逝,一念之间,却是相去万里。”董事像是自言自语地默道。 伤逝(3)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董事走后不久,辙熙却又来了。 “今天这是怎么了,商量着一块儿来幼儿园玩。”尔柔一见辙熙,便打趣道。 “怎么,还有谁来过?” “董事,他可能想让我回去,但是来了之后看到我和孩子们在一起很快乐,就打消了劝我回去的念头。” 辙熙点点头,“职场里难免尔虞我诈,这里的环境反而更适合你。跟孩子们在一起,对你的身体也会有好处。” 尔柔听罢一怔楞,怎么这两个男人前后竟说了同样的话。辙熙说完这句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他其实陷入了沉思。就在这时,尔柔霍然明白了董事最后的话。她对明宇的爱,像是一个完全不会游泳的人第一次下水,一猛子扎进水里,只剩下本能的扑腾挣扎。溅起的水花与漩涡不禁吞没了她,也吞没了周遭的一切。苦难的本身无限放大了爱情,而此刻她忽然清晰地感受到她对辙熙的爱,不是苦难中的依托,而是,而是……想到这里她很是着急,她似乎必须要把这些向辙熙讲清楚,也要问个明白他的心思,仿佛这一刻不说,必致终身遗恨。 “辙熙,我……” “尔柔,我和泠窗开始交往了……” 尔柔听后先是一怔,先前到嘴边的话忽然忘了要说什么。一阵怔忡后,继而说出的话却是“她非常爱你……”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草木也是有情的……”辙熙叹道。 “其实当年早在骑马场,我就看得出泠窗对你的心意,这么多年她不讲,我想是因为我们几个的关系,我猜你也想得到……” 辙熙默然点点头,他不是不知道她对他的心意,他甚至可以猜想得到早年她之所以那么决绝地对待秦风,可能与他有关。只是这一切在他们几个人之间,只能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他回想起泠窗那日踮起脚尖亲吻他脸庞的样子,那么勇敢,那么坚强,那么美好。她爱他那么久,不顾一切的,忘我的。 “可是尔柔,你知道吗,我们在一起后,我竟隐隐感觉到她身体里还有另一个她,而我却无法看到……” 尔柔听了辙熙的话不禁惊道:“如果连你都不能,还有谁能收住她的心!” “她和你不一样,你的思想与行为有着自我的意识。而在她身体里,蕴藏着一种无意识的危险的能量。我看不见,也不知道它的爆发度,却让我时刻有种玉石俱焚的感觉……”辙熙像是轻叹了一声,“或许,是我多心了。” 辙熙悲目怅然,尔柔心中惊涛骇浪,像是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要浮出水面。她思索良久亦不可知,只得安慰道:“辙熙,很多事需顺应天意,不可违逆,你也不必太过挂意。” “嗯,”辙熙点点头,在教室里一个小凳子上坐下来,“你弹首钢琴曲给我听吧。” 尔柔在琴旁坐下来,手指动处,是一曲《小星星变奏曲》。辙熙在欢快的音乐里,合上了略显疲惫的双眼。 伤逝(4)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再见到秦风的时候,竟是在一场葬礼上。一场车祸里,秦风父母双亡。 明宇同尔柔,辙熙同泠窗一身素服,来到秦风家。秦风父母身前都是教授,前来悼念的人络绎不绝。 秦风默默向前来悼念的人回着礼,当看到明宇一行人时,当即红了眼眶。 明宇向秦风看了一眼,心中便是一酸,只见他站在灵前,已然形销骨立。 四人走到灵前,像堂中遗像鞠躬致礼默哀。尔后,他四人站在秦风身旁,向前来行礼的人鞠躬回礼。 追悼会后,明宇扶着虚弱的秦风,将他搀到沙发上坐下。 “她呢?”明宇皱眉道。 “她刚有了身孕,回娘家去了……” “这个时候,她怎么能回去!”明宇忿道。 辙熙按按明宇肩膀,道:“我去给大家做点家常饭来,好歹都吃点。” “辙熙,你在这里陪着秦风吧,我和泠窗去给大家做些饭来。”尔柔拦住辙熙,和泠窗走到厨房里。 辙熙和明宇分坐秦风两侧,却也不知可说什么宽慰的话,此时此刻,无言似乎才是最好的安慰。三人默默坐着,窗外月光将大地照出一片苍白的寂寞。 过了半月有余,秦风的心情也有了一些好转,一个周末,明宇、辙熙等一行众人开着车去了郊外。 已入深秋之候,郊外一派秋高气爽。下了车,秦风望着广阔的天空独自发呆,明宇从后面握住他的肩膀,轻声道:“本来犹豫该不该让你来,但我觉得出来走走也好。” “我没事。” 明宇用力拍拍秦风的肩膀,他回以淡淡一笑。 大家席地而坐,闲话家常,讲一些工作上的开心事,烦心事。尔柔离开莱想已两个月有余,但听着有关那里的一切,仍然感到很亲切,而她则给大家讲一些幼儿园里孩子们的趣事。 “前阵子,我发现班里从前一个能唱会跳的小女孩忽然变得很沉静,大家做游戏的时候她也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只静静地观望,却不愿走进来。” 幼儿园最近一件事令尔柔感触很深,今天她向众人说起,也仿佛是昨日之事。 一天活动时间,孩子们都跑出去玩耍,尔柔走进教室,只见那小女孩静静地趴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象发呆。 “妮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看小朋友们玩得多开心啊。”尔柔走过去,将她揽在身前。 “许老师,我不能和小朋友们玩,不然妈妈会不要我的。” “怎么会呢?”尔柔不禁觉得好笑。 “妈妈和爸爸离婚了,妈妈说,从今往后她不再喜欢我了,如果我以后不听话,再吵再闹,她就不要我了,把我送到福利院去。” 尔柔惊怔着说不出话来,成年人一句吓唬的话,而在孩子的心里却会留下如此深的阴影。 “妮妮,你害怕吗?”尔柔望着那双清透的黑色瞳仁,柔声道。 妮妮点点头。 尔柔将她搂进怀里,“别怕,我来帮你,让妈妈重新喜欢妮妮,好吗?” 她仍然只是点点头。 这一天放学后,妮妮的妈妈来到幼儿园,看着孩子们差不多都走光了,却也不见女儿出来。这时候,尔柔找到了她。 “您是妮妮的妈妈吧?” “哟,是许老师,您好,”妮妮妈妈和尔柔握握手,“我来接妮妮,这孩子,磨磨蹭蹭,到现在还没出来。” “我是特地过来接您的,妮妮今天有演出,现在正在演出大厅呢。” “演出?” “是啊,您跟我来吧。” 妮妮母亲随着尔柔走进幼儿园演出大厅,宽敞的大厅里空无一人,尔柔走上舞台,在钢琴旁坐下,妮妮母亲也半信半疑的在观众席上坐下来。 不一会儿,黯淡的舞台上打出一束灯光,光圈里,照着一个身穿白衣的影子。 一只白天鹅。 琴声轻轻响起,那只白天鹅在天湖里缓缓摆动,灯光忽明忽暗,照在白纱裙上,像是天鹅丰硕的羽毛。舞动下,似有两岸的鸟语花香徐徐而来,绿荫花丛层层剥现,在一片草长莺飞之中,一只白天鹅优雅地游来游去。 曲调一转,忽而高昂,像一声声悲壮的引吭,那只白天鹅扑腾而起,仿佛陷入了沼泽,做着垂死的挣扎。妮妮母亲看着女儿专注的神情,细小的身肢柔软的舞蹈着,画面那样神圣、那样纯洁,她不禁掩面惊泣。她第一次发现女儿还是那么的幼小,而她内心所释放出来的力量,却是那么惊人。 伤逝(5)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一曲舞罢,妮妮伏倒在地,如同一只精疲力竭的天鹅,灯光从她身上慢慢褪去,她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妮妮!”妈妈走上台去,对着黑暗喊女儿的名字。 白影晃动,妮妮从地上站起来。她的神情异常平静,全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表情,尔柔看在眼里,心中感到蓦然一疼。 “妈妈,我听话,不要把我送到福利院,我想和妈妈在一起。” “妮妮……”母亲搂住玉洁冰清的小女儿,忽然像在这个世上找到了光明,她浑身颤抖,流下泪来。 “妈妈,爸爸不爱你了,妮妮永远爱你。”妮妮擦去妈妈脸上的泪痕,轻轻道。 妮妮母亲惊怔地望着女儿,她只是个孩子啊,一个对“离婚”的了解仅此而已的孩子,却为什么要她承受起这成人世界的悲痛。 “妈妈的乖女儿,妈妈也爱你……” 尔柔被这一幕触动,走过去,对妮妮母亲道:“在这个世界上,她才是靠你最近的温暖。” 妮妮母亲点点头,“谢谢你,许老师,我明白了。” “没什么,看到你们这样,我真开心。” “许老师,我带妮妮回去了,打扰您了。” “没关系,再见。” “许老师再见。”妮妮同老师道别后,和妈妈拉着手走出了演出大厅。尔柔望着消失在门口这对母女的身影,忽然有种很想哭的感觉,她勉强地笑一笑。 辙熙听得专注,他知道她那一刻想的是什么,却全然没有察觉泠窗眼中忽而闪现的妒意。他的眼睛望着尔柔的时候,是会产生一种“神圣”的目光的,而他忘了她在他身旁,他忘了收敛,于她,这是心酸,甚至耻辱。泠窗感觉自己被猛然甩进了无穷广大的银河,有一种近乎邪恶的力道吸吮着她的心,她惶惶不安。 这时,明宇将尔柔拉起,他望着她眼中晶莹的光芒,心忽然就颤抖了一下,他单膝跪了下去。众人皆惊,尔柔亦惊怔地望着明宇,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又不敢相信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一切。 一切。 明宇举起在手中攥了许久的戒指,或许是这一刻来得太迟了,明宇眼中竟挣扎起些泪光,缓缓道:“尔柔,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母亲,你是靠我心最近的女人,嫁给我吧……” 明宇话音一落,尔柔止不住激动落下泪来。她望着单膝跪在她面前仰着头注视着她的明宇,秋日的阳光跳跃在他身上,他的笑容是那样迷人。 尔柔伸手接过那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钻戒,她盼这一刻盼得太久了,而它终于来了。 明宇一歪身子,坐在了地上。他仰头望着尔柔娇然含笑的样子,又露出他那一贯得意地痞笑。 辙熙带头鼓起了掌,泠窗也释然地笑了,鼓着掌,清凌凌的眼眸像一条小河。秦风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鼓着掌,那笑容温和,像十一月不张扬的太阳。人们在上海深秋这种不温不火的太阳里,闻到了阳光照在身上散发出的幸福的味道。 伤逝(6)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接下来几天里,这群人仍依然留在郊外那天的欢乐心情里,每晚到红蕃或唱或喝到深夜。 明宇在台上尽情唱着一首印度歌,依然是挑动着眉毛的顽劣习气。尔柔于灯火通明之中望着他,忘了喧杂的世界。 明宇唱完兴冲冲地跑下台,在尔柔身边坐下。 “你还会唱印度歌呢,怎么从前我没发现。”尔柔投进明宇怀中。 明宇笑一笑,搂住尔柔道:“这个春节跟我一起回家吧,让我妈看看我给她找一什么儿媳妇儿。” “什么样啊?”尔柔在明宇怀中娇道。 “哎,一傻妞儿呗……”明宇低下头,脸距尔柔的额头不过几寸,捏捏尔柔的脸颊戏谑道。明宇目光灼灼,两人身形交融,喃喃细语。辙熙坐在一旁,只觉体内一阵翻腾难言,他对泠窗低语了一声,起身离了座位。 辙熙一进洗手间,对着水池便呕吐起来,胃里似有千万刀在割,痛得他直不起身子来,只能趴在水池旁。他用力按住绞痛的胃部,脑中浮现的却是尔柔与明宇耳鬓厮磨的情景。 辙熙把双手伸到水龙头前,掬一捧清水泼到脸上,他的身体里犹如火炉在翻滚,他所有的意识也在焚烧、焚烧。 过了好一会儿,仍不见辙熙回来,泠窗起身走进洗手间。只见辙熙靠墙坐着,脸颊通红,神色痛楚。 “辙熙,怎么了,胃难受了吗?”泠窗在辙熙身旁蹲下,用纸巾擦着他脸上的水迹,轻声道。 辙熙一把抓住泠窗为他擦拭的手,用力按在自己心口上,正是酒入愁肠,他双眼中流露出的忧悒神色,像荼毒般流入了泠窗一双清目中,进而融入血液,流经全身。 “心里难受,疼……”只听辙熙喃喃着,眼中浑无意识。 泠窗明白了辙熙所指。 辙熙将泠窗的手按在他胸口,道:“这一连几天,我的心里一直很难受,我以为我忍得住……” “你既知会这么痛苦,当初又何必放她回明宇身边……” 辙熙摇摇头,“不完全是这样,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并不后悔让她做了这个选择,否则我怕她将来终有一天会后悔的。只是我高估了我自己,对于她,拥有过后再失去,我竟承受不起……”辙熙说到最后一句,竟然在泠窗面前不能自已地痛哭起来。这是我们不曾见过的辙熙,同样令泠窗都感到惊讶。他脸埋在双臂里,身体因哭泣而抽搐着,抖动着。 “辙熙,辙熙,你听我说……”泠窗身子向前靠近辙熙,抚摸着他的脸心疼道:“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的……” 辙熙顿了顿,勉强对泠窗笑了笑,握住她的手点点头,“我知道我不该向你表露我对她的难以割舍,一时忍不住,请你原谅……” “我不介意,我只盼你能好起来,不要这么痛苦地折磨自己……” “你给我时间,好吗?” 泠窗点点头。 辙熙心里稍宽了些,对泠窗勉力一笑。 “我扶你出去吧。” “不用,我想一个人呆会儿,你出去吧,别让他们起疑。” 泠窗脸上露出了不情愿的表情,辙熙又道了声“去吧”,她这才起身出了去。 伤逝(7)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辙熙颓唐地靠着墙,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从衣兜里摸出一枚戒指。这是那次在阳台上尔柔说“我们结婚吧”的第二天辙熙去买的,只是此后他却再也没有将它拿出来的机会了。即便是尔柔再次对他说“我们结婚吧”的时候,他也没能将它拿出来。他拒绝了她,还将她扔在门外孤独的夜里,接着亲眼目睹了他向她求婚…… 辙熙把戒指攥进手里,上面的钻石硌得他生疼。 却说泠窗满心愁绪地走出去,看到的却是明宇和尔柔甜蜜嬉戏的情景,他二人浑然忘了这世间的疾苦,忘了辙熙为此而付出的牺牲与承受的痛苦。泠窗冷冷看着,忽然十分恼恨起尔柔,她一拳击在墙上,一双清灵水目中露出的却是狠毒的恨意。 这一晚,泠窗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枪声连连,尔柔倒在一片血泊中。泠窗惊醒地坐起身来,她出了一头冷汗。深秋的夜晚已是凉意袭人,她回过头去,借着月色,看见尔柔在熟睡里安详的脸庞。她知道她此时是幸福的,她望着她,回想起她们初识的情景。 那一年,她们还只十六岁,她到浦东机场接父亲,尔柔恰好走在父亲后面。 “爸爸――”泠窗兴高采烈地迎上去,挽着父亲的胳臂问长道短。 “大小姐亲自来接机,我这面子可赚大了!”泠父打趣道。 “那可不!”泠窗得意道,“妈妈在家做了你喜欢吃的菜,我们快回去吧。” “好。” 父女俩好不欢快地走出机场大厅。上车之际,泠窗无意四下张望,却看见紧捂着胸口伏在门边的尔柔。只见她青眉紧蹙,双唇惨然,似乎竭力隐忍着巨大的痛楚。 “爸爸,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早点回家。” “知道了。” 泠窗走上前去,“喂,你没事吧?” 只见她勉强抬起一双美丽而黯淡的眼睛,淡唇紧抿,注视着泠窗。 “你脸色很难看,我能帮你什么吗?”在那一对视里,泠窗感觉到一种心灵相依的温柔情愫,她关切道。 “麻烦你给我一瓶水……” 泠窗买来了一瓶矿泉水,她服下几粒药片。 “你没事吧,要不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你瞧你全是冷汗。” “谢谢你,我没事了,你快些回家去吧,别让你家人等久了……” 泠窗便离开了。而命运似乎不肯就此罢休,不久后她们在高中校园里重逢,成了同班同学,由那一面之缘而至今朝。 泠窗回想着,却有些伤感。 天气不觉入了冬,呵气之间也可看见一阵阵白雾。南方的冬天不比北方的豪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景,尤为罕见。但南方的冬天也不似北方般萧索,绿意四季可见,终年不改。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泠窗推开辙熙办公室的门。夜深了,整幢莱想大楼陷入了寂静,只有辙熙的办公室还透着微弱的灯光。 泠窗走进去,却不见辙熙身影,办公桌上一片凌乱,图稿堆得到处都是。她走进去,屋里飘散着浓重的酒气,四周安静极了。 “谁?” 泠窗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回过头去,只见辙熙颓然坐在墙角,身边堆满了空空的酒瓶。 泠窗走过去,不敢置信地在辙熙身边蹲下来。他目如深湖,脸上竟长出一片片青色的胡渣。 “是你……”辙熙勉强起些精神,眼中泛起些柔光,“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 “什么时候回来的?”泠窗没接辙熙的话,而是问道。 “就这两天……” “回来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今晚凑巧改图稿晚了些,看到你这里有灯光,我以为你还在绍兴……”泠窗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觉得他是那么陌生。他可以温柔地看着你,却不肯让你走到他心里面去。看着一地的瓶瓶罐罐,再看看他颓唐的样子,泠窗顿感一阵软弱无力。 “回来有些累,就一个人在家休息了两天。” “可我是你的女人,你累了,我会照顾你的……” “对不起……”辙熙伸出手,却又无力地垂下了。 泠窗放下双腿,跪坐在辙熙对面,望着他说道:“你不声不响地回来,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是因为你害怕欢聚,害怕庆祝,你怕看见尔柔在你面前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你怕想到她将嫁人这个事实……” 伤逝(8)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辙熙闭上了眼睛,一行模糊不清的眼泪顺着脸颊便流了下来。泠窗跪起身子,伸出双手捧住辙熙满是碎胡渣的脸,哽咽道:“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你没有任何一个位置可以给我。你让我给你时间,我一直等,一直把握着,不敢贸贸然的去爱你。我隐忍着、等待着,亲眼看着你对她深深的痴迷、得到、放弃……我想终于是时候了,我偷窥了尔柔的密码,让她远离你身边,我以为这样可以断了你的念头……可为什么我却越来越绝望?我始终都无法走进你心里去……”泠窗说着,流出了泪水,她在那一瞬间溃败了。是的,她溃败了,她无能为力,唯独眼中的碎光,散落了一世。 辙熙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在那一刻,他的内心某一深处被泠窗触到了。她竟将她那曾经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这样当面告诉了他,她对他甚至没有防范,他感到震撼,同时,他感到一种心痛。 辙熙颤抖着将泠窗轻搂进怀里,喃喃道:“为什么是我,又偏偏是你……”泠窗缩在辙熙怀里,只听得他道,“如果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尔柔,该多好……” 这个夜晚是寒冷的,两个靠在一起的身体却无法从彼此身上攫取温暖。泠窗靠在辙熙怀里,却冷得瑟瑟发抖,她的心像受了蛊一样,嗡嗡作响。 过了几日,上海竟下了一场大雪,世界银装素裹。 适逢周末,辙熙又从杭州回来,一群人步行出游。 明宇自小生长于南方,鲜少见到雪景,今日大雪,他自是兴致十足,一路踏雪赏景,走在这群人的最前面。 明宇从地上捞起一把雪,捏了几个雪球向身后几步远的人们扔去。尔柔尖叫一声,躲到辙熙身后去。秦风躲开,从地上捞起一把雪扔向明宇,正中明宇脖子,他大叫一声,跑出几米远去。 “哇,好凉啊!”明宇边跑边抖着脖子里的雪,尔柔从辙熙身后走出来,咯咯笑着。 泠窗悄悄落在了后面,脚下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这个冬日冷寂的心声。 辙熙今日刮了胡须,穿了整洁的衣服。他一路温和地笑着,尤其是当看着尔柔抓着他躲到他身后的俏皮身形时,他一度曾是快乐的。但他一路并无心欣赏雪景,即使它是十分罕见的。 这一路上行人稀少,除了路边几排脚印外,一眼望去,大地皆是白茫茫一片。道路两旁的树木,叶掌上也覆满了雪,偶尔一阵风过,那雪便从众叶子上簌簌落下,飞飞扬扬,像是一个雪的世界。 一个安静的世界。 “砰――” 一声枪落。 明宇回过头去,却望见了抱在一起的辙熙和尔柔。秦风就站在他二人身旁,这情景令他骇然失色。 尔柔也听到了枪声,同时也感受到了辙熙从她身后猛力的一撞。她在辙熙怀里惊然回头去,只见一行粘稠的液体从他苍白的嘴角涌出,流下。 触目惊心的血液。 尔柔抬头,只见辙熙微微低下些头来望着她。那眼中有疼痛,有哀伤,有诀别……而还有的,是欣慰。那无数种种,刹那间凝成一湖深水,幽蓝、广阔、平静。他口中呼着气,气息微弱,在这个冬天结成了细碎的冰。 泠窗手里的枪无声地跌落进脚下的雪地里。 尔柔眼睁睁看着血从辙熙嘴角流下,滴在他胸前,滴在雪地上,像一片片梅花瓣。他的眼神开始涣散,那一湖天水仿佛氤氲着水气,正一点点流逝,殆尽。 辙熙苍白的唇在这个稀薄的人世微弱地抖了抖,他后怕那无意的一瞥,那余光中瞥见的一个乌黑的枪口,枪握在一双洁白的手中,手指勾动扳机……在那同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不知闪过了什么,他只是毫无迟疑的从后面抱住了走在他身旁的尔柔。 辙熙最后看看眼前的世界,世间的一切正悄然离他而去,尔柔亦在眼前开始变得模糊、远去,他合上了眼睛。 尔柔感到了辙熙的身子摇晃着向后倒去,那一刻她感到心脏里裂出一股猝死般的疼痛,她昏死了过去,与辙熙倒向了两个相反的方向。 伤逝(9)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秦风扑向前去,伸手抱住了缓缓跌落的尔柔,辙熙却径直倒了下去。也许由于雪的缘故,连一点声响也没有。临近树梢上的雪像受了召唤般纷纷飘落下来,轻轻覆盖在辙熙的身体上,抚慰着他寂寞的英灵。 明宇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他推推倒在秦风怀中不省人事的尔柔,她不回应。他又跌跌撞撞地跪倒在雪地里,惊慌无措地将辙熙抱起在怀里。 “辙熙,辙熙……”明宇浑身发抖,一双眼中充满了惊恐。他想用手按住辙熙殷红的伤口,血却不时从他指缝里一股股涌出。 “辙熙!”明宇摇晃着辙熙的胳膊,而他始终平静地沉睡着,那样子似乎再也不会醒过来,明宇感到一阵悲恸,“辙熙――” 秦风打过了急救电话,他抬起头,却见泠窗拾起雪地上的手枪,一步步走过来。 她面无表情,秦风绢弱的脸上血色全无,惊惧道:“泠窗,你要干什么!” 明宇听到声音,抬起头恨恨地瞪着她,却抖得说不出话来,只一声声恨道:“你,你――” 只见泠窗蹲下来,伸手去接辙熙。明宇本能地抱紧辙熙,往怀里退了退,道:“你别过来!” 泠窗瞪着明宇,一双清目中杀气丛生。她握紧枪,枪口抵在明宇手背上,一寸寸逼退明宇。 “你干什么!你疯了!”明宇惊恐道,双手退缩着躲避着那乌黑的枪口。 泠窗浑无表情,只是一点点逼着明宇将手从辙熙身上拿开。尔后她一把将辙熙抱在怀中,像抱住了她失而复得的珍宝,泠窗开始嘤嘤地悲哭起来。 明宇跌坐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他感到一种窒息的痛楚钳在他的喉头,他几乎要呼吸不上来了。望着泠窗抱着辙熙的身体悲痛的抽咽,明宇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世界在眼前整体倒了过来,昏蒙黯淡。 泠窗抱着辙熙,她感到了辙熙身体的渐渐变冷,她的身体也一点点变冷,变僵。她停止了哭泣,用一个不变的姿势抱着辙熙冰凉的身体,像怀抱了她的婴孩,直到救护车的到来,她的怀抱在那一刻空了。辙熙和尔柔被送上了车, 明宇跟着上了救护车,关上车门,车子在雪地里寂然远去。秦风茫然地回过头去,只见泠窗依然呆坐在原地,大地一片白茫茫的,像是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秦风朝那个记忆中的女孩走过去,脚下没有声音,每走一步都像见到了她曾经清灵的笑容,秦风情不自禁地对着那灰白画面微笑了一下。 快走近了,那个曾经很多年里在他的记忆中骑马奔驰的姑娘,快了――连呼吸在冷风中颤抖的声音都听得到。只是时光太匆忙,她倏然间就长大了,还缓缓拿起一把乌黑的手枪。 “泠窗!”秦风扑上前去,和泠窗厮滚在一起,一把摁住那口手枪。 “放开我――”泠窗发出慑人的尖叫,想用力挣脱秦风。秦风死死把着枪,哪里肯放,两人争夺起来。 “泠窗,我求你别再做傻事了!”秦风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一反平常的文弱,怒吼道。 “你别管我,放手!”泠窗疯狂地扭动着手臂,秦风只是死死抓着,不肯松手。只听一连几声“砰砰――”的枪响,泠窗按动了扳机,有枪弹打进了秦风手臂,秦风大痛嘶吼一声。 而泠窗只是失却了心性般胡乱挥舞手臂,秦风咬咬牙,用力一掌击在她颈后,泠窗就此昏了过去,倒进秦风臂怀里。秦风低下头看看躺在他怀中的泠窗,痛哭了起来。 伤逝(10)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秦风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他的妻子坐在床边。他只记得他将昏迷的泠窗送到医院后,他自己便倒在了地上。 秦风想坐起身,却忽然惊愕道:“我的左臂呢?” 妻子望着他,眼中是不知名的空荡。秦风跌倒在床上,俊秀的面容上流下一行痛楚的泪水,妻子将脸别向一边。 却说明宇随着救护车来到医院后,辙熙和尔柔都分别进了手术室,明宇扶着墙坐下,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甚至不能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 “谁是家属?” “我是!” “病人中枪部位偏离心脏半寸,大量出血,抢救无效。” …… “谁是家属?” “我……” “病人患有获得性心脏病,因受强烈刺激导致心脏功能衰竭,需尽快做换心手术,否则……” …… “单先生,请问死者与你是什么亲属关系?” “兄弟……” “单先生,请问患者与你是什么亲属关系?” “未婚妻……” “单先生,请你考虑是否用死者心脏为患者做心脏移植手术,如果您同意,请在手术合同上签字。” 明宇写下了平生最艰难的几个字,签下名字后,他瘫坐在地上。 手术很成功,没有出现排异反应,辙熙的心脏进入尔柔的身体后,好像回到了故土。手术实施了全身大麻醉,尔柔仍处在昏迷中,但那颗植入的心脏却在她身体里有力而欢快地跳动着。 夜深了,明宇走进停放辙熙的房间。房间里四壁徒然,辙熙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面色苍白。 明宇想上前摸摸辙熙的身体,可他走上前却又退后去,不敢去触及那具冰凉的身体,那心脏处是一个空洞的身体,他无力地跪倒在地。 “辙熙,对不起,对不起……”明宇伏地嘶哑的痛哭起来,他像具被抽干的木乃伊,只余皮囊在人世悲痛的行走。 翌日,尔柔在温暖的阳光中醒来。 “醒了……”明宇坐在床边,握起尔柔的手,朝她勉力地笑了笑。 尔柔望着明宇,一夜之间,他已虚脱至极。 “辙熙,是不是……” 明宇显然是被这一问刺到了,尔柔看到他脸上肌肉都因寒战而抖动了一下,他竭力撑着,点了点头。 尔柔闭上眼,眼角却已干涸,流不出一滴泪来。 “你刚做完手术,别太难过……辙熙他,活在你这里……”明宇说着,将尔柔的手按在她自己的胸前。 尔柔一惊,她看着明宇强忍着泪光的眼睛,明白了他话中所指。 “我要去看辙熙……”尔柔说着,挣扎着要坐起来。 明宇赶忙扶住她,急道:“你现在身体这么弱,还是不要下地的好,等过些天你好一点,我陪你去看辙熙。” “你别管我,我要去看辙熙……”尔柔挣脱明宇的手下了地,想及辙熙死得悲惨,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尔柔……” “辙熙为我而死,死后又把心给了我,我怎么能连看都不去看他!” “尔柔!” “你放开我――” “尔柔,算我求你了,你现在不能去!” “你别管我――” “我求你了――” 尔柔推开明宇,只管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只听得身后一声“叮咣――”响,她惊吓地回过头去。 明宇一拳挥在床边的小推车上,上面的玻璃瓶瓶罐罐一股脑翻倒在地,地上溅下几颗血珠来,只见他咆哮道:“看看看,有什么好看!你以为辙熙死了我心里好受!你以为我愿意辙熙死了还把他心挖出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明宇喊完就精疲力竭了,这几声喊掏空了他。尔柔站在原地不再动,扶着门框虚弱的哭起来。泠窗此时刚醒来不久,正悄悄来看望尔柔,听到这一席话,当下绝了心念。 伤逝(1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明宇挺起力气走过去,把尔柔扶回到床上。他顿一顿,温言道:“我答应你,等你身体好一点,我陪你去看辙熙。” 尔柔木然躺在床上,窗外一派阳光明媚的景象。 明宇到秦风病房看望他时,秦风和妻子两人对坐着。 “我想过了,我们还是离婚吧,我刚刚把孩子也做了……” 秦风眼中划过一丝绞痛。 “这样,我们今后也就没什么关联了,你把这张离婚协议签了吧。”秦风妻子放下一张纸。 秦风没说什么,用右手拿起那张纸放到桌上,又挪开手拿起笔,俯下身去签了字。 秦妻拿起那张纸要离开,明宇挡在了门口。 “你居然把孩子都拿掉了,那可是一个小生命啊……”明宇痛楚道,“秦风一家对你如何,你居然在这时侯离开自己的丈夫,你太自私了!” 秦妻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别过脸去,刚刚做完流产手术的她,嘴唇上还看不到血色。 “明宇,你让开,让她走。”秦风平静道。 明宇心中愤恨,却也只能让过身去,她走了出去。 秦风走下床去,走到明宇身后,“兄弟,别难过,我都想通了,这不怪她。她嫁给我是想享福,如今秦家败落了,我又没了一只手臂,成了废人,她有她的难处。” 明宇听着很不是滋味,却也说不出什么,只扶着秦风上了床。 “你不能这么悲观,没了一只手臂……你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风笑一笑,“我不是悲观,而是经过此番,我反而明白个道理。” “什么道理?”明宇愕然道。 秦风叹口气,道:“当初和泠窗恋爱的时候,那时候觉得爱情真是爱情,那么美好。后来,和她分开,我觉得爱情不过如此。今天,我明白了,爱情,就是爱情,就像你和尔柔。” 明宇望着秦风淡雅清秀的面容,苦涩一笑。 待得几日后,尔柔身体无碍,她与明宇两人身着黑衣,来到辙熙墓前。 尔柔双手捧着一束白茶花,站在辙熙墓碑前良久,尔后她走上前去,将那一捧花轻轻放下,她亦在墓旁坐了下来。 “……辙熙,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只好带来了些白山茶,你喜欢吗……” “你会喜欢的是不是?因为它是我喜欢的……你知道的,我喜欢茶花,我喜欢的,你也会喜欢,是吧……” “辙熙,你怎么样,你好吗……我的身体都好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受病痛的折磨了,真的,我全好了……” “辙熙,我来看你了,其实我想早一点来的,可是我……你听得见我说话吗,辙熙,你能听见我吗?” “你记得我曾经和你说,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总是反覆地做着同一个梦……现在,那个梦境变了,是彩色的,有声音,你能猜到是什么吗……” 尔柔坐在辙熙墓旁痴痴道来,脸上神情随着话语忽悲忽喜,仿佛已进入了一个迷幻世界。明宇站立在一旁,受不住这怆痛,黯黯走远了些。尔柔恍似察觉到了明宇的离开,她待要向他询问一句,却没什么力气开口。她仿佛身在另一个世界里,稍一恍惚回到了现实中,却又立刻被那个遥远的世界吞没了。 明宇在一块儿空地上坐着抽烟,尔柔倚着冰凉的石碑如痴般梦呓。他二人就这样分别坐着,不知坐了多久,烟头歪歪斜斜地,散了一地。 伤逝(12)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却说泠窗醒后,听得辙熙已死,她便也万念俱灰。自尽不成,她也记不起昏迷前曾开枪打伤秦风一臂,枪亦不知去向,此时只觉得生与死没有什么分别,一个人到公安局自首。 得知泠窗已自首,明宇等人陷入了沉默。尔柔来到泠家,看到泠窗父母一夜间苍老了许多,心中凄然。 思虑几日后,秦风决定替泠窗受过,明宇坚决反对。 “我知道你恨她,但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帮帮她……” “这也不完全是恨!”明宇在秦风家的客厅里狂躁地转来转去,急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替她顶罪!难道就因为少了条胳膊?你还有大好人生你知道吗!” 秦风上前去单手握住明宇的肩膀,明宇一挥臂甩开了他。 “明宇,还记得那天在医院我说的话吗?” “不记得!” “我说,爱是爱,爱不是爱,爱就是爱。” 秦风这句话显然起了作用,明宇怔然回过身,看着秦风。 “我现在了无牵挂,只想让她有机会好好活下去。你知道,我一直是个胆小懦弱的人,在父母的庇护下长大。但是这一次,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的决定,这是我这一生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明宇惶惶退到茶几旁,跌坐进沙发里。他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受了怎样的震动,只是一种悲壮和惨烈的感情便涌上心头,明宇抱住头闷哭起来。 之后,明宇和秦风来到泠窗家。 众人坐定,只见秦风上前一步,双膝跪地。 “你这是?”泠窗父母急忙起身。 “伯父伯母,我今天来,是想请大家帮我一个忙,救救泠窗。” “我们何尝不想救她,可她做下这等事,谁也救不了她。”泠父大小战功无数,如今却也只是一个无助的父亲。 “您可以的,伯父,因为那一枪是我开的!” 众人听后皆惊,尔柔望向明宇,明宇低下头去。 泠父明白了秦风的意思,他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就算你情愿代她受过,没有证据,司法部门一样不会相信你。”泠父推脱道。 “枪在我身上,上面有我的指纹。” “理由呢!” “情杀。” 秦风态度坚决,泠父心中震撼,但他还是摆摆手。 “我想救自己的女儿,却也不能牺牲别人的孩子!” “伯父,求您了,这是唯一能救泠窗的办法了!” “孩子,你起来吧,我们感恩你这份心意。”泠母伸手去扶秦风。 “伯母,泠窗才二十六岁,她还有大好的人生,你们一定要救她!” “这天底下哪有不想救自己孩子的父母,可这件事事关重大,她犯下罪,却也只能由她自己去承担了。”泠母说着,老泪纵横。 秦风一手握住泠母双手,道:“经过此事,她一定受到教训了。给她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岂不好过让她在狱中度过黯淡余生!而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 泠窗父母望着秦风一双恳求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一直低头不语的明宇开了口,道:“伯父,伯母,这是秦风的心愿,还请你们成全……” 尔柔惊愕地看向明宇,仿佛不相信这是能从明宇嘴里说出的话。 气氛一时凝重,一个生死抉择的时刻。良久,泠窗父母双双对秦风跪下身去。 “伯父,伯母,你们快请起来!明宇,尔柔,快帮我扶起……”秦风只有一只手臂,慌忙之中求助于明宇和尔柔。 明宇和尔柔都没有去扶泠窗父母,他们默默站立着,尔后也双双跪下身去。厅堂里肃然一片,有些凝重的东西悬浮在空气里,压得每个人都喘息不过来。 只听秦风道:“我还有一件事请求大家,请不要告诉泠窗这一切……” 伤逝(13)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这一晚,明宇和尔柔二人同回明宇住处,坐在客厅里,两人互相望着,却只有沉默。 “累了,睡吧。”许久,明宇如此说道。两人走进卧房后,又是一阵沉默。末了,明宇抱着枕头到客厅去睡,尔柔和衣睡到床上。 夜深了,尔柔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只白狐一样,小小的蜷缩在一张大床上。 黑暗中,她听到一丝沉闷的哭声。尔柔掀开被子,循着声音走过去。 她贴在卫生间门口,听清了那是明宇在里面的哭声。他不敢放声哭,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悲伤情绪,坐在马桶盖上哭咽。尔柔听着那哭声,无力的闭上眼睛。 几天后,尔柔回到了法国。 尔柔走后几天,泠窗无罪释放,泠父开车将她接回了家。在这之前,她二人曾在狱中见了一面,是尔柔托泠父安排的。 尔柔在一间单独囚室里等着,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尔柔双手握在一起。 她回过头去,门打开了。泠窗站在门口,手还铐着,尔柔心中一纠,浑觉不在了人间。 泠窗见是尔柔,转身就走。 “泠窗,别走!我就要回法国去了――”尔柔急道,声音中透出掩不住的悲凉。 泠窗不觉停下了脚步。她顿了顿,转过身又走回到门口。两人在门口遥遥对望,世界凝聚在了此处。 看守人员除去了泠窗的手铐,她活动了下手腕,走进屋里去,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屋子里只剩她二人了,泠窗靠到一边墙上,眼睛游离到一处墙角道:“谢谢你来看我,他们说是我母亲来看我,其实我早该猜到是你……” “为什么那么恨我?” 泠窗一抬头,两人眼神交汇到一起,顷刻间像两条巨龙攀附交缠在一起,一水一火,互刺向两人内心。 “是,我恨你,”泠窗说着,却先流下了一行泪,“你不该让辙熙痛苦的,你是他痛苦的根源……” 尔柔恍然惊醒。她们多年情分,她一直想不明白是什么让泠窗能对她狠下杀手,此时她却也释然了。尔柔掩面抽咽了几声,那梗在心底的痛楚略微得到了释放。她抬起头,朝着泠窗走过去,两人站在近处望着彼此。 只见尔柔拿起泠窗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幽幽道:“你既如此恨我,何不打得准些,那样,我们,岂不都了结了……” 泠窗没有说什么,却似出神地轻轻触摸着尔柔的心口。尔柔忽然明白她在触摸的是辙熙的灵魂,不由得也怔了。 “不,好好活下去……”泠窗将尔柔轻轻揽进怀中,只听她流着泪道,“其实,我开完那一枪就后悔了。尔柔,你要好好的活下去,辙熙的命,我赔……” 尔柔喉头处被一阵痛楚堵得紧紧的,她感到她又一次经历了雪天那样的折磨。只是这一次是一颗健康的心脏,她无法昏厥过去,她只能承受着,而唯一支撑着她的,却是两个女子之间单薄的怀抱。 “泠窗,爸爸已想了办法……你听着,你也必须好好活下去。”尔柔先松开了怀抱,她说完这一句,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泠窗一个人倚墙靠着,四壁徒然。她忽然双手捂住嘴,胸口一颤一颤地无声哭起来。 明宇来到别墅时,尔柔已不声不响回了法国,而那只白狐也已奄奄一息。 阿雯将那白狐抱起,道:“小姐走后,它就不吃不喝,只怕活不成了……” 明宇俯身,摸摸那狐头,只见它凄艾地叫了几声,一歪头过去了。 “难道连一只畜生,也如此重情重义……”明宇悲伤道,“把它交给我吧。” 明宇走上二楼尔柔卧房,明黄的色彩一切如旧,只不见故人。他走到窗前,看见桌上砚台压着一张纸。明宇取出来,只见上面两行蝇头小楷写道: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 复活(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尔柔回到了玛歌庄园,巴黎下了三天三夜的雨。 雨停后,天空放晴。尔柔身着黑衣黑靴,手戴白纱,发系白花,抱着辙熙的骨灰来到塞纳河边。 河水潆洄如带。 刚刚下过雨,河水有些急,奔流着从脚下去。 “辙熙,我带你回家了……”走之前,尔柔去了辙熙下葬的墓地,以未婚妻的身份带走了辙熙的骨灰。工作人员还交给她一枚戒指,说是辙熙火化时遗留下来的。 “这应该是他要送给你的,我们正不知交还给谁。” 尔柔看看那枚经过火焚的戒指,想来它必是辙熙打算向她求婚所用。大火将上面的钻石烧成了灰,但环身是金子做的,存留了下来。尔柔心一颤,将戒指紧紧攥进手中。 尔柔伸进手去,抓起辙熙的骨灰,一点点洒向这古老而澄澈的河水。一丝风来,将辙熙的骨灰吹拂着四散飘去,有的落入河里,有的落进土地,还有的不知去向。塞纳河这条巴黎的生命线,也成了辙熙魂归故里的依托。尔柔站在河畔,她浑身散发着一种坚强的忧伤,那忧伤不摧毁人心,而却使人感受到力量。于尔柔,这一处已是情感的巴黎。 辙熙魂处异国他乡,山水环绕有情,处处尽是尔柔的呼唤。是夜,辙熙入尔柔梦来。 她一身白衣,在荒野中奔跑,惊慌、恐惧、无助。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片竹子林,尔柔喜出望外地跑进去。她猛力推开竹舍的小门,看见了一身白衣的辙熙盘坐着,弹着一把伏羲古琴。 尔柔扑进辙熙怀中,月色映出她眼中晶莹的水光,她声音清澈哀婉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尔柔……” 尔柔捧住辙熙的脸,不再说一句。两人在这清幽雅静的竹舍里缠绵亲吻,那吻绵长,美好,眷恋,仿佛含着彼此的体温,就可以在下一世里相遇。 几天后,便是西方的平安夜。 尔柔走在巴黎夜晚的街道上,法国人对待生活的态度是“春天恋爱,夏天度假,秋天罢工,冬天过节”,正如此时,教堂里正传出平安夜的歌声,孩子们在街上奔跑。 只听得几声亮响,尔柔驻足。她抬起头,看见漫天的烟花。火光明亮,映得一座巴黎城亮如白昼。尔柔望着那寂灭的烟花,眼前便浮出明宇那张常如孩童般欢乐的脸庞,她微微的笑了笑。 她以为她这一生,都无法让他孤单,无法违逆他的意愿。而此时,她却站在巴黎这片遥远的土地上,无从得知他过得怎样,是否快乐。尔柔仰望着那夜空,苍穹浩渺,仿如辙熙那双优美的眼睛。 却说尔柔走之前,辞去了幼师的工作,来到了莱想。 适逢董事不在,尔柔留了一会儿便走了。董事回来后,秘书交给他两样东西。 董事坐在太师椅上,望着远方,久久不说一句话。在他的圆木桌上一块青玉压着一张白绢,隐约几行小楷深入绢背。 复活(2)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在一个冬以将残的日子,董事亲自拜访了泠窗家。 他走上二楼泠窗卧房,推开门,她睁眼躺在床上,窗帘严密的封锁着。 他走过去,拉开窗帘。泠窗回过头去,一下子被窗外明媚的阳光扑了个满面,她眯眯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董事,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我的员工怎么两三个月不来上班都不用跟我这个老总请假。” 泠窗忍不住笑了笑,却也笑得十分苦涩,“像我这样一个进过监狱的员工,你还敢要吗?” “那怎么,你打算这辈子就躺在这张床上,老死在这一亩三分地?” “我没想过……” “哦,那也是,老父亲是军区首长,养活女儿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莱想的老总,不仅对员工够关心,还很善于挖苦。” “我没有挖苦你的意思,只是从实际出发。你如果预备这辈子不走出这间屋子,就是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寄生虫。” “我爸爸为了我的事,已经辞去首长职务了……”泠窗哽咽道,“是我害了他,侮辱了他军人的职业。” “你还太年轻,很多事你都还不明白……”董事在床边坐下来,“其实人与人之间没有谁害了谁,与其说是命运的悲剧,不如说是自身性格的悲剧。很多事情的发生,其实与人本身的性格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即使是你父亲的事,也并不完全是你的过错,这里有他性格的因素,是他性格里的这种对道德的认识让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泠窗抬起头,只觉得这个男人眼中有一种睿智的光芒射入她的心里。 “一个叫约翰逊的美国人,他在四十七岁那年,因谋杀罪被送入了监狱,判处无期徒刑。开始,他理所当然的处在一种暗无天日的心境中,但是有一天,他勇敢走出了这种桎梏人心的消极情绪,在巧克力糖上绘制图案,最后成了巧克力糖上的画家。就是在一粒小小的圆豆状的巧克力糖上,他看到了希望的光明,在监狱里,他同样有了工作和名气,不仅救了自己,还重新赢得了尊严,和快乐。一个人只要灵魂不死,向善的心不灭,就能够在绝地一样开出美丽的花来。何况你现在并不在监狱里,向往日错误真正做出忏悔的方式不是禁锢心灵,而是不放弃。不放弃实现自己,不放弃净化自己。我今日言尽于此,等你的答复。” 董事走后,泠窗走下卧室,和父母坐在了一起。 泠母道:“孩子,如果你害怕走出这个家门,我们也养得起你一辈子。但是前不久刚过了新年,你才刚刚二十七岁,你想没想过,如果你这一辈子不敢面对家门以外的世界是种什么样的悲哀……” 不久,泠窗向董事做出了答复,董事居然亲自开车来接她,把她接入了莱想,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 复活(3)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回到莱想,泠窗才知道明宇已于一个月前因工作上的重大疏忽被免职。 夜晚的红蕃,灯红酒绿。明宇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背影颓然。台上一名歌手唱着一首Stealheart乐队的歌。 She’sgone, Outofmylife. Iwaswrong, I’mtoblame, Iwassountrue. Ican’tlivewithoutherlove. Inmylife, There’sjustanemptyspace. Allmydreamsarelost, I’mwastingaway. Forgiveme,girl. Lady,won’tyousaveme? Myheartbelongstoyou. Lady,canyouforgiveme? ForallI’vedonetoyou. Lady,oh,lady. …… 明宇迷迷糊糊听着这首歌,那穿腔椎心的歌声一声声入耳来,明宇脑中浮现出尔柔的身影,心里的痛无可影遁。他感到燥热,一步步摇摇晃晃走上台去,取过一个麦克风,径自唱道: She’sgone, Outofmylife. Oh,she’sgone. Ifinditsohardtogoon. Ireallymissthatgirl,mylove. Comebackintomyarms. I’msoalone, I’mbeggingyou, I’mdownonmyknees. Forgiveme,girl. Lady,oh,lady. Myheartbelongstoyou. Lady,canyouforgiveme? ForallI’vedonetoyou. …… 明宇借着酒气撕扯着喉咙声嘶力竭地唱着,那歌手受了明宇震撼,也放纵感情嘶唱,两人唱到悲伤处,竟同在台上跪下来唱道: Forgiveme,girl. Lady,oh,lady. Myheartbelongstoyou. Lady,canyouforgiveme? ForallI’vedonetoyou. …… 明宇唱完,忽然胸口上一阵气苦,昏厥了过去。当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泠窗坐在他身边,他自己躺在床上。 “你怎么在这儿,我怎么……” “我昨天也在红蕃,听到了你唱歌,后来你昏倒在台上,我就送你回来。” 明宇点点头,转而看向窗外,已是拂晓时分。 只听泠窗又道:“你身上衬衫脏了,昨天吐了,你脱下来,我待会儿给你洗一洗。” 明宇又点点头,泠窗转过身去,明宇换下身上的衬衫,扔到床上。 泠窗拾起那衬衫,向卫生间走去。她边走边陶着衣兜,忽然看见袖口上几个烟洞。 泠窗愣了愣,走回明宇身边,一撮他衣袖,手腕上赫然几个烟头烫伤的疤痕。 “你!”泠窗顿时气结,将手里的衣服扔到明宇身上。她又抓起床边的枕头,一下下用力抽打着他,嘴里恨道:“你干什么!干什么不好偏偏伤害自己!你这样要是让尔柔看见了,她得多伤心!” 泠窗就这样胡乱打了一阵,最后抱着枕头跌坐进床里。她失去了力气,因为这一切,她才是始作俑者。 明宇颓丧着身子,任由泠窗劈头盖脸的抽打,他感到一丝丝快意。可是当听她提及尔柔时,他身子一个踉跄,胸腔里便涌出无限痛意。他颓然向前迈了几步,慢慢蹲下身去,抱住头痛哭起来,像一个受了无穷委屈的孩子,那哭声穿刺泠窗内心。 “我没听错吧,你想让我帮单明宇?”董事皱眉道。 泠窗站在董事办公室里。 “只有您才有能力帮他。”她恳求道。 “莱想不是收、容、所,我是总裁,我要的是效益。” “您可以帮我,让我重回莱想,为什么不能帮帮他?” “你?我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受人之托?” 董事不语,低头疾书着什么。 “难道是尔柔……” 董事翻起眼瞪着泠窗,眼中是不可琢磨的神色。 “如果是尔柔,你何不也帮帮明宇?难道,因为他是尔柔喜欢的那个男人,你不容他……” 泠窗说到这里,董事将笔掷在桌上,怒道:“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泠窗从未见董事在人前动过怒,此时,这个男人眼中饱含着怒意,眼神咄咄逼人。 泠窗黯然地说了声“抱歉”,身子向门外挪去。 “你去告诉单明宇,如果他愿意,让他自己到莱想来报到,我不会去接他。” 泠窗走到门口,忽然听到董事这样说。她忍不住欣喜地回过头去,眼底涌起感激的泪光。他没有抬头看她一眼,低头批着文件。 复活(4)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泠窗出去后,董事愣了一下神,默然拉开左手旁最上面的抽屉,只一张雪白绢帛齐齐整整叠放在内。他伸手取出,展开,只见几行消瘦而飘逸的小楷映入眼帘,他一时又陷入缄默,眉锁重光。 思之万千,去意已决 忧劳犹存,辗转反侧 昔日故人,唯君可托 身陷囹圄,待君之光 见玉如人,切莫相负 无奈别君,相见有日 …… 春去秋来,已近三个寒暑。又入了深秋时节,落叶在干净的柏油路上扫出一条长长的、逶迤的萧飒。 这三年里,每每有空,尔柔总会到塞纳河河畔来走走,这里有着一种朴实且不追赶的怀旧意味,正如普鲁斯特所说,天堂只在那些已然逝去的日子里。 河两岸排满了旧书摊,卖一些巴黎的名胜卡片、素描和近一两百年间的旧书。这些泛黄的书页,使得塞纳河河水也有了一股淡淡的书香。两岸楼宇鳞次栉比,河中风清水澈,真正如诗如画。岸上有乐队唱着一首古老的、略带慵懒爵士曲风的香颂: Puisque、vous、partez、en、voyage (既然你即将远行) Puisque、nous、nous、quitton、scesoir (既然今晚我们要分别) Mon、Coeur、fait、son、apprentissage (我的心试着做好准备) Je、veux、sourir、eavec、courage (我会鼓起勇气微笑) …… 尔柔沉浸在这悠扬曲乐中,忽然,路旁一家书摊上摆放的音像机里传来了一部电影的尾声―― “你父亲说童年是一个人最快乐的时光,那是不对的,事实上,童年要用一生去克服……” 只这么一句,尔柔内心震动。她回头瞥一眼那小小的书摊,烟姿楚楚。 尼采说,小心你的童年,人生不过是重复。 那一刻,尔柔心中蓦地升起一股茫然,似乎不知身在何处。不愿驻足此处,她远远地走开了。漫步走过巴黎街道上没足的梧桐叶,尔柔走上了米哈博桥。桥头上刻着一首诗,名字就叫《米哈博桥》,是短命天才诗人阿波利奈尔?吉洛姆所写,诗为: 米哈博桥下,塞纳河流淌 我们的爱 是否值得萦心怀 但知苦尽终有甘来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敲响 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 我们双手交织时面面相对 两臂缠绕 像是垂下的拱桥 ――还有永恒 永恒似是流水的喧嚣 让黑暗降临,让钟声敲响 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 爱情消失了流水一般 爱情消失了 像人生一样缓慢 ――但是希望 希望也同样无法阻拦 让黑暗降临,让钟声敲响 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 看见时间流逝岁月变换 逝去韶光 难再复还 米哈博桥下塞纳河流淌 让黑暗降临,让钟声敲响 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 …… 尔柔手抚那刻痕,忽而流下了眼泪。辙熙,我站在这里,你是否想要亲吻我…… 恰时清风拂过,霎那间风飞发散。尔柔轻轻仰起脸庞,深吸一口气,继而闭上了眼睛,接应着所有有生命的、无生命的灵魂的亲吻。她知道,那其中有一丝气息,是会来自于辙熙。 复活(5)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这三年中,尔柔与辙熙常常在梦中相会。他们一起走过了岁月的荒芜,在大自然的山水丘莽中,延续了爱的魂魄。 米哈博桥下,塞纳河流淌。蓝天洁净如洗,我们的爱。 …… 明宇回到莱想后,董事依然让他做了外事部的经理。回到了忙碌的工作中,明宇渐渐走出了辙熙逝世、尔柔离去的消沉。 他又像从前一样常常在外出差,而每次回来他都会到辙熙房里小住。那里的一切陈设都没有变,仿佛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回昔日辙熙的气息。 明宇这次从深圳回来,一下飞机,照例回到辙熙住处。 一个多月没人住,客厅的桌几上已落满了灰尘,明宇换下衣服打扫了起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 明宇开始打扫卧室,他从床背后提出一个木板状的长方体。 翻过来,原来是尔柔的那张像。 明宇拿起那巨幅像,忽然发现它是那么的美。那像纸仿佛化为了血肉,以一种无可名状的忧伤之美与裸露之美,和阳光浑然一体,尔柔在那光影迷蒙中望着他。 辙熙不知何时将它摘了下来,也许是在那次争执之后吧。明宇擦去上面的灰尘,站到床上,将它重新挂起来。 周末,明宇约泠窗来家里吃饭。午后,两人坐在书房里闲谈。 书房里立着一个Model,它身上是一条白色长裙,领子却是用雪白的狐皮做的。狐头搭在左肩上垂下,好像少女肩头伏着一只白狐一样。这是明宇用别墅那只死去的白狐所做,他想象着某一天,尔柔穿它在身的样子。 泠窗从书架上抽取出一本书来翻看,却在书中发现一片叶子做的书签,只见上面写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泠窗拿起那叶子,伸向明宇道:“这……” 明宇站起来,接过那片黄叶,刹那间前尘往事一起涌上心来。 “这是尔柔在大学的时候寄给我的,”明宇说着看向窗外,“就是因为它,我才知道了她对我的心意,所以在毕业后来到了上海……” “我想起来了。当年尔柔在一片叶子上写过字,我只是不知道,她是想寄给你。” “辙熙告诉我,这是清代词人纳兰容若的两句词,意思是人生若只停留在初次相见的美好,秋风又怎会替人感伤,无事吹打画扇。后来有一次,我在书店里看见了这本《饮水词》,便把它买了下来,把它夹了进去,也算是给它一个家……” 泠窗再读那两句,眼前忽然浮现出她第一次见到辙熙的情景。在那个日高天阔的秋日里,她倾慕于辙熙落然的气质,在他明亮又淡然的光芒下,她的心像触到了迷、药般,抽搐,痉、挛。 而此时的明宇呢?那个曾经最爱他的女人走了,但他在等那个他最爱的女人回来,他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回来。 窗外,不觉秋意已阑珊。 …… 复活(6)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几日后,明宇携助理飞赴巴黎。一出戴高乐机场,他抬头望望这片蓝天。 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对方代表人却依然没有露面。明宇安静坐在会议厅里,望着窗外巴黎的天。 “你去对他说,我临时有急事,大概一个小时后能赶回来。” “总经理,这……” “去吧,照我说的就可以。还有,把他的回应告诉我。” “我知道了。” 秘书推开会议室的门,明宇回过头来,站起身。 “单经理,真的非常抱歉,总经理她临时有急事没赶回来,大约还需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我们都等了这么长时间……”明宇的助理忍不住牢骚道。 “欸——”明宇伸手拦阻道,“也许人家真的有急事脱不开身,反正我们也不急,再等一等吧。” “真的非常不好意思,请两位坐下来喝喝咖啡,我们总经理会尽快赶回来的。” “好的,谢谢你。”明宇温和道。 秘书回到总经理办公室回述了一切。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尔柔眼光扫扫桌上的文案,上面赫然写着“单明宇”三个字。早在接到这个文案时,尔柔一看是与莱想合作,心里就是好一阵不平静,当看到负责人是明宇时,她陷入了困境。 在文案里尔柔用的是法语名,只怕明宇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不知道他将要会见的人,正是尔柔。 尔柔闭目靠在椅背上,秘书的回报在她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三年里,他的脾性竟改了许多,若是从前,他那急躁脾气定是要发作了。尔柔不敢想象在这过去的三年里,明宇到底经受了怎样心灵上的煎熬。 这三年里,她回避一切对明宇的回忆,努力让心归于平静。她在对辙熙的怀念与爱里平平淡淡的度过了将近三年时光,唯一一次让她的心起了波澜,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半年前,巴黎皇室一位名叫西弗朗特的年轻公爵造访玛歌庄园,尔柔与他结识。那之后一段时间,他常来玛歌庄园。 一日,尔柔独自一人在茶花园里,不知他何时来访,竟在她身后悄悄站立了许久。突然,他说道: “Catherine,n’avez-vous、pas、heureux?” (尔柔,你不快乐吗?) 这看似简单的一句,却让尔柔的心激起了狂澜巨擘。 “因为,你不快乐……” 只一句,他刻进她心里,要她用尽了全力来回报爱。从此,她宁静的一颗心为他波澜起伏,风雨大作。他看不见,他把心给了她,同时又忘了她。后来,辙熙卷进了这场风雨大浪中,给了她全部的爱,她爱上了他。再后来,辙熙死了。 尔柔回过头去,对那位公爵道: “Non,je、suis、heureux.” (不,我很快乐。) …… 复活(7)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而此时,她即将面对他。她竟控制不住得心跳,她感到她的心就要跳出她的胸口。 静坐了大约有半个小时,尔柔拿起电话道:“Sophie,陪我去会议室。” 秘书推开会议室的门,“单经理,我们总经理到了。” 明宇微笑着起身,当看清门口来人时,他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完全僵木了。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三年来朝思暮想的女人。 尔柔走过来,站在明宇面前,伸出手去,道:“单经理,您好,久等了。” 明宇怔怔地望着尔柔,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他们相见的情形,而此时这毫无预兆的会晤,远远超出了他每一次的想象。 明宇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尔柔的手指,“您好,许总……” 明宇感到这是上天的一场恶作剧,他极尽想象之能事绘制出来的任何一幅画面,也抵不上现实轻轻的一碰。他想象过他抱她,吻她,可此时他们只有几步之遥,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但他仍感谢这闹剧,让他终于见到了他无数次想象中的人。 明宇极具绅士地双手拉出一张椅子,伸手道“请”,并顺着尔柔的坐下将椅子回推了一下,尔后他也坐下。 近一个小时的洽谈后,双方交换互签了合约,又起身,握手。 这一次,明宇丢开了先时的拘谨,大方地伸前手去与尔柔握手。他臂腕露了出来,几个颜色深深浅浅的烟头烫伤映入尔柔眼中。 那一刻间,她眼中不可掩饰的流露出了疼痛。明宇看在眼中,默默抽回手来。 尔柔回过神来,也收回手去。 “Sophie,代我送送单经理。” “是。” “等等!”明宇伸手拦阻道,“可否麻烦二位出去一下,我与……许总是旧识,还有些话要说。” 他二人看向尔柔,尔柔点点头,两人退出会议厅。 “……尔柔,你身体怎么样?心脏有没有出现什么不适……” 明宇说得温柔,尔柔差点落下泪来,她摇摇头。 “挺好,没有什么不适。” “那就好……”明宇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三年的积蓄,只是为了问候这一句。 “你呢,好吗?”尔柔强忍住心痛,抬起头微笑道。 “好……” “那就好……” 接下来两人陷入了沉默,凭心底多少言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明宇试探着想去抱尔柔,尔柔看到他一只手细微的动作,心里顿时没了主意。她犹豫着,不知是该去迎合他,还是拒绝。然而,明宇又把手缩了回去,尔柔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走了。” “嗯。” 明宇拉开门走出去,Sophie带明宇及其助理乘电梯下楼去。 “单经理,请慢走。” “谢谢。” 明宇上了车,Sophie转过身去。 “许总!” 尔柔迎面走过来,向她点头示意。Sophie回到大楼里,尔柔走上前去,望着明宇的车离去,她靠在石柱上,顿感虚弱。三年后,他的棱角已然开始模糊,脾性也随无情的生活消磨流逝,他竟尔变得温润如玉。 他本是山野中随处可居的一顽石,而今却成了陈设厅堂之上的美玉。尔柔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一种难言的悲辛之意即刻便涌上心来,一如光阴流逝不可拒般失落、无奈。 复活(8)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不觉已入了冬,泠窗的作品在法国的服装展上获了奖,在董事的陪同下,她飞赴巴黎去领奖。走之前,泠窗来到辙熙墓前。 她在墓碑前跪下,身体原本清瘦的她因蜷缩着身子哭泣而显得愈加瘦小。董事远远望着她的背影,冬日的阳光忽然有些刺眼,他把双手放到嘴跟前,转着手哈了口气,向辙熙墓碑走去。 他对着墓碑鞠了一躬,默哀了一会儿,上前将泠窗扶起,“走吧。” 泠窗点点头,一步一回头的离去。 尔柔也出席了颁奖礼,她是上一届的获奖者,而泠窗的奖杯,正是由她来颁发。 泠窗出狱后,这是她们第一次相见。身着这华丽的晚礼服,站在这灯光璀璨令人艳羡的颁奖台,然而多少沧桑变故,却只能哀伤静默地潜伏在她二人心底,说与谁人知? 之后,泠窗独自一人站在台上,她手捧奖杯,站在了万人瞩目的顶端。此时的她,犹似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周身散发着震撼人心的美丽。她站在麦克风前,把这份美丽敬献给一个男人,而当她向台下望去时,他已悄然离去。镁光灯下,她感到一丝失落。 “上届你获奖的直播我看了,过去是我自私,把你调留我身边做了秘书,你心里只怕恨我了吧。”董事浅笑道。 “谁说的,我很怀念那段日子。” 塞纳河边,董事和尔柔并排走着。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你把辙熙的骨灰洒到这里来,也算不负他这一生。” “辙熙没有故乡,我想给他一方故土,却又不知该去向哪里,索性带回了这里。” “只要魂灵能够安息,处处皆是故土啊。” “是啊……” 远方夕阳正浓,河水上一片流金烁辉。 董事从长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尔柔偏过头去,一块青青的玉。 “当初你留下它和一封信,希望我尽所能的帮助她……”董事略显忧伤地望着尔柔,如同望着他恍恍惚惚的前世,“今天我站在这里,终于可以对你说,我做到了,没有辜负你所托。” 尔柔伸出手,接过那块玉,它在夕阳下安静地散射着祥和的光,她握着它,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她强忍住喉咙里的哽塞,对他笑了笑。 “可是你答应过我的,你没做到。” “什么?”尔柔露出迷茫的神色。 “你曾答应过我会回来,无论去了哪里,都会回来……” 往日历历,尔柔无言以对。三年里她尽力平息一切,却从不曾忘记一切。她走近这波光粼粼的塞纳河,望着一江亘古悠悠的河水,却已望不见自己幼时的容貌。 “冬天又来了。你知道吗,辙熙一个人躺在这下面,他会冷的,会很冷的……”尔柔蹲下来,一只手伸进浅水里。水流冰凉,浸透她的肌肤。她望着这一江风流韵水,不由竟已痴惘。 复活(9)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自颁奖礼后,泠窗陆续收到了法国几家大品牌服装公司的邀请。看着桌上摆着的一张张邀请函,在那尊贵的烫金红里,包含着一切美好的名词。 她敲敲隔壁宾馆房间的门,里面道了声“请进”。 泠窗推开门,董事正在收拾行李,她看着他忙碌的双手,木然地站在一边。 “你随便坐。”他在忙碌中招呼道。 “哦……”她应一声,在床边坐下。 之后他们没有说话,他忙他的,她坐着。 “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泠窗突兀一句,董事双手顿了顿,随即不经意地笑了笑,“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应该由你自己决定,我有什么发言权。” “你是我的老板,你当然有发言权!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想让我留下来,还是和你一起回去?”泠窗仰着头,目光急切地望着他。 他眼中掠过几丝幽光,接着照旧收拾着他的行李,道:“你问我?我希望你留下来,大好前程。” 他看到她眼中有失落,低低的“哦”了一声,辗转着出去了。而她走出门后,他感到了一种在自我空间里的无所适从。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而对她产生了一种温柔情愫,那是一种潜自心底丝微入扣的感觉,而他又太知道这种由怨怼化生成眷恋后的力量是多么强大,不可抗拒。如果说,尔柔对于他,是一种精神上的寄存。而这个女人,走进了他的生活,不动声色地。 他将手中的衣服扔进皮箱里,再也无力去收拾,他颓然坐进沙发里。 第二天清晨她来送别,他拉着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狭长的宾馆走廊。 坐在一路向机场飞驰的出租车上,董事心乱如麻。三年往事一一涌向他脑海。她曾经任性,曾经无知,曾经因她不惜一切的爱让身边每个人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也曾恨她,怨她,因为尔柔的远走。但他同时经历了她三年来坚忍不拔的成长,他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荣耀,走向辉煌,这其间的艰辛、困苦,却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她带着疼痛与悔恨,和对一个男人深沉的爱,一步步不懈地走上了那光荣的舞台。鲜花、掌声、追捧,她宠辱不惊。 泠窗坐在窗前,她望着眼前摆着的几封烫金硬壳的邀请函,脑中想起的却是他曾经说过的话: “一个人只要灵魂不死,向善的心不灭,就能够在绝地一样开出美丽的花来……” “向往日错误真正做出忏悔的方式不是禁锢心灵,而是不放弃。不放弃实现自己,不放弃净化自己……” 作为亲自创办了莱想的总裁,他几乎不曾大声训斥过莱想一个员工。他爱莱想,保护身边每个年轻人稚嫩的勇气,因为他曾这样一路走来。他有幸成功了,但他没有抛却他年轻时的脾性,没有成为另一个人。然而为了她,他辞退了一批风闻言事的员工,使莱想一度陷入了困境,但他挺了过来。是他教会她永不放弃,哪怕是在最坏的时候。 窗外的日光明媚,射过玻璃照进来,还有些刺眼。泠窗却忽然感觉到了快乐,因为她心里终于有了答案。 复活(10)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这时,她听到走廊里有皮箱轮滚动的急切的“辘辘”声,接着,她的房门被人猛地推开了。 她回过头,他走了进来。阳光下,他有些疲惫,风尘仆仆。 他张开双臂,她扑进他怀里。 “我说谎了,我不希望你留在法国,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你愿意吗?” 她抱紧他,“我愿意!即使你不回来找我,我也已决定回去。你知道吗,人生有太多的错过和失去,才有后来的珍惜和不放弃……” 在巴黎冬日的阳光里,他们紧紧相拥。几天后,他们在素有“浪漫之都”之称的巴黎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教堂里一片欢愉,尔柔也到场,泠窗身着白色的婚纱长裙,她依然清灵如珠。尔柔微笑着向她祝福,却不禁为这满含悲伤的欢乐悲叹,她知道这不合时宜,但她却无法控制。她眼前浮现出秦风双膝跪在泠窗父母前的惨景,想起在场的每个人都因承受不起那份痛地跪了下去,她甚至还想到了辙熙,想起他在死去前痛苦抖动的双唇…… 尔柔悄悄离了教堂,不想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情绪影响到婚礼的喜庆。泠窗,我的挚友,你不知道,那个曾与你贪享过几年青春年华却始终令你无力相爱的男人,才是你今日走在幸福地毯上的缔造者。你不知道,那个曾被你年少时轻视又当众羞辱过的男人,用他仅剩的一条臂膀,就为你托起了一座辉煌的人生殿堂。你不知道。你始终不知道。 尔柔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当她的朋友知道了这一切,她今天所拥有的这明媚世界会不会轰然坍塌。也许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也许她明天就会知道这一切。她不知道。而谁又知道呢。尔柔穿着伴娘礼服,疾速地行走在巴黎街头,脸上的神情,像一个悲壮的战士,奔赴未知的死亡。人们把她当成一道风景,一道急速而过的风景。 彼时阳光明媚。 秦风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画面里录着泠窗在法国获奖的视频。她一身纯白色马夹西裤,依然是及耳的碎发,在满场女宾纷纭璀璨的晚礼服中,显得干净利落得有些孤独。秦风看着,忍不住就用手指触摸了一下那掌中的屏幕,那拿在男人的一双粗糙大手中就稍嫌小的手机屏幕,他平静地就微笑了。明宇安静地坐在桌子对面,像受了感染般,望着身着囚服剃着光头的秦风,眼睛眨一眨就有些湿润地笑了。他曾经以为生性有些软弱的秦风,现在坐在他的对面,皮肤粗糙,唇边胡渣隐现,目光深邃平静地盯着手掌中的屏幕,那里面是他曾经心爱的女人。 秦风看完后将手机递给明宇,向明宇笑了笑,明宇伸手接过去,装进衣兜里。 “在里面还行吗……” “行,前两天狱警还跟我说,我的刑期减为了十年。” 明宇点点头,哽咽道:“挺好……” 大多数的人们为了功名利禄在这个社会里削尖了脑袋竞争,整天愁容不展地做着加法甚至乘法。而这里,简单的减法,一切就够了。想想不觉有些荒诞。 秦风看着有些走神的明宇,以为他心情低落,突然开口道:“明宇,找个机会,去把尔柔找回来吧……” 明宇笑笑,“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知道你想她,别难为自己……” 明宇听了,低头沉默了稍许,对秦风笑道:“我挺好的,你就别操心我了,照顾好你自己……” “我挺好的。”秦风说完这句,咧嘴笑了笑。明宇忽然感觉像又看到了从前那个白净文雅的少年,在阳光下笑得温暖美好。 不多时,狱警喊说探视时间到了,一屋子人起身准备着离去。 “保重好身体,我有时间就来看你……” “恩……” “走了――” “明宇――”秦风忽然低声喊道。 “恩?”明宇回身,看着略有些踌躇的秦风。 “……泠窗,结婚了吗?” 明宇迟疑了片刻,笑着说道:“没呢,你看她事业那么忙,哪顾得上嫁人。” 秦风默然点了点头,却低声喃道:“该结了……”边说,边随着队伍离开了探视室。 明宇怅然走出监狱的大门,开车回去。监狱外面的大道上,很长一段路都是一望无际的野地,枯草丛生,日光暴躁。明宇双手握着方向盘,直视着前方。他只能这么一直往前开下去,孤独地开下去。 复活(11)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几日后,泠窗和尔柔对坐在茶花园里。结婚后,泠窗看上去丰盈了许多,容光焕发的,散发着一种幸福的光芒。尔柔望着她,心中甚感欣慰。泠窗讲说了很多明宇的事,尔柔知道她是说给她听的,她安静听着,不置一词。 “半年前,他母亲过世了……” “什么?”尔柔终于惊然道。 “是我同他回杭州办的伯母的后事,伯母临终前想见见你和辙熙,我和明宇只好骗她说你们在外地出差,正在往回赶的路上,她便说工作要紧……后来,她说她等不及了,就闭上了眼睛……” 尔柔起身走进茶花丛中,满簇金黄的花瓣围拢着她清瘦的背影,泠窗无法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尔柔,回去看看他吧,他一直在等你,他现在需要你……” 尔柔伸起一只手摆摆,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泠窗便不再说,她走到尔柔身后,道:“尔柔,我们打算去马尔代夫度蜜月,这就告别了。” 尔柔转回身,与泠窗轻轻地相拥在一起,之后泠窗便离了玛歌庄园,会同丈夫,登上了飞机。 “你说这一次,尔柔会回去吗?” “你都告诉她了?” “说了,都说了。” “放心吧,她会回去的……” “你这么肯定?” “当初她离开,我们都不懂,其实她是为了将来或许能有一日和明宇更好的在一起。她太爱这个男人了,而辙熙的死只会让他们之间的感情在那强大的阴影下一点点消磨殆尽。她让一切戛然而止,所有的美好仍不致流失,反而在时间和距离里历久弥深。她想回去,但她需要一个理由,你今天就给了她一个足够的理由……” 泠窗满脸幸福笑容的投进丈夫怀中,他的话,她信。 尔柔来到教堂,她除下帽子,双手伸进净水缸里浸了浸,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便缓缓地跪了下去。她闭上双眼,十指交叉握在颔下,嘴里默默祈祷。 她为明宇母亲的亡魂祈祷,那虽是一张她从未谋面的脸,可她想象得出她慈祥的音容,那面孔定然与明宇有着千丝万缕的相像。她深爱着他,因此也深爱着有关他的一切,更何况是生他、养他、教导他的母亲。 后来,她紧握的双手开始不住地痉、挛,眼泪从她微闭的双眼中缓缓流出,她感到一阵心痛。 从别后 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 是夜,尔柔与辙熙相伴登上一座无名的山峰。青山巍峨,四周云海茫茫,太阳正从那云层中徐徐而上,日光穿破云层一点点刺出来,辙熙感到身体有燃烧的感觉。风自山巅吹来,尔柔依在他身旁,一身白衣,翩若惊鸿。 登高远眺,但觉天地之宽,凌越万物。辙熙心中无限感慨,赞道:“多美的景色。” “是啊,”尔柔应道,“康德说,美感源于崇高感,也许只有在此间,人方能认知到自身的渺小……” “景之为物,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辙熙说到末一句,翩然转过头,默默注视着尔柔。尔柔亦偏过头,望向辙熙。只见他眉目凝重,像有无限心事。 “辙熙?” 他轻抚她脸庞,半晌,微笑道:“东坡这一席话,直至今日我方才能领悟。如果能早一点明白,该多好……” “辙熙……”尔柔不由得握住辙熙的手,她感到他将要离开她。 “尔柔,回去吧。我也得走了,不得不去另一个世界……” 尔柔紧紧闭上双眼,她感到心在扯痛,有什么东西从那里连根拔起。她紧握住辙熙抚着她脸庞的手,而他带着她的手,一点点向下移到她胸口,温柔道:“尔柔,别难过,我的生命将会在你身上得以延续,请为我快乐地活着。因为只有这样,我的魂灵才能得以安息……” “嗯……”尔柔郑重地点点头,她忽然感到辙熙的身体正一点点抽离而去,她开始握不住他的手。 “辙熙……”尔柔知道她无力挽留住这即将消散的灵魂,她只能伸出手去,尽力感受这最后的气息。一种永别的悲凉意味却在这天地间弥漫,尔柔落下泪来。 辙熙的身形渐飘渐远,他远远望着尔柔微笑,那笑容悲悯人间一切。尔柔勉强着,也向他涩涩微笑,一阵清风吹来,她远伸的手掌感到一片飕凉。太阳升了起来,初日浑圆,辙熙的魂魄开始变得透明,在最临近太阳的地方,他被完全吸没进炽亮的日光中,化为无形。 辙熙的亡灵永恒地消逝了,尔柔没有过度的悲伤,她知道,他已为她在这人世飘零了太久。与逝者的飘逸而去相比,活着的人总是太过沉重。她只是望着远方,仿佛那里有着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悲伤的,世界。 复活(大结局)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莱特曼曾在《爱因斯坦的梦》中写道:试想世界是一圆环,首和尾相连。世界重复着自己,分毫不差,无止无尽。 这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丧失牵引着获得,永别连接着再生。(出自王强《书之爱》) 空山依依,丘峦苍茫。尔柔伸手轻按在自己心口,她仿佛听见来自遥远世界的一声,低回地、静谧地、蕴含一切的声音―― Deathawaitsusall. (死亡在等着我们所有的人。) …… 那一时,天地暗合。 尔柔睁开眼睛。 她决定回去。 临行前的晚上,尔柔独坐在茶花园里,月色温良如水,忽然想弹奏师父传授给她和辙熙的那首曲子。于是她取来了琴,就着月色,轻轻拨动了琴弦。 琴音轻灵,像一缎柔滑的丝锦。它在这个安静的夜里随意浮动,偶尔也会触到尔柔微凉的肌肤,如一双婴儿手,令人心境澄明。 “你从哪学得这首曲子?!” 琴声戛然而止,尔柔抬起头,望见母亲不知何时立在她身边,神色震惊。 尔柔自记事以来,很少见母亲有过如此神情,她一贯都是平静的、澹然的。 “是辙熙师父教授给我的,他很珍爱这首曲子。” 母亲脸上浮过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但很快又散去了,尔柔茫然不解。 母亲示意她坐到一边,尔柔挪开位置,母亲在琴前坐了下来。她似回忆起了什么,先伸起一只手轻轻撩拨,后又伸起另一只手,十指娴熟地弹奏起来,那一刻,她完全地陶醉在曲境中,淡漠的脸上竟有了丝丝清甜的笑意。尔柔惊愕,因为母亲弹得不是别的,正是接着她所弹曲子的后半部分。 一曲弹罢,尔柔看见母亲怅然地吐了口气。她幽然地、失神地一只手来回抚摸着那细细的琴弦,脸上神情是一种对往事华丽的追忆。 “原来,原来你……”尔柔怅然地、不无惊叹道。 母亲垂目不答,秀美的杏仁目委委上翘,其间流转多少往事,而她此刻挂于心怀的究竟是什么,却又无从知晓了。温敦的法国梧桐在庄园四周骄矜地低吟一首古朴的诗歌,月光疏离,在一方古琴上由这端滑到另一端,铺就人世纷纭错落的一生。 尔柔在那一刻似乎对母亲的过往有了一个刚好完整的想象,她感觉她忽然读懂了母亲身上的一切,一切,也在某种意义上理解了她为什么要重返玛歌庄园,甚至将一生囚于此处。多年前在她离开玛歌庄园的时候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停止人们对她“许夫人”的称呼。母亲只说,人们都习惯了,称呼又怎样。尔柔蓦然想起霍桑笔下的那个海塞塔?白兰,她又戴上那个镶金线的红字回来了,回到了那个她孤苦伶仃生活了七年的茅草屋。这一次没有人逼迫她,她自愿回来,因为在那里,有她生命的全部,她穷毕生力量释放的爱与恨。是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代表着一种永恒的思念,对爱的,对恨的。 尔柔望着母亲,她脸上神色缄默,却隐隐飘散着一种类似极光的朦胧笑意,尔柔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温和飘渺的声音在对她说―― “你看那些处事平静的人们,他们大多曾经心从刀尖上走过。他们独自体会过生命中浓烈的维度,便再也不会向别人哭诉他们的不幸。因为所有的经过,都已是他们今天内心幸福的一部分。是的,内心幸福。” 在一个清寒的冬日清晨,尔柔站在了高高耸立的莱想大楼前,她刚下飞机,手中还握着长长的行李箱拉杆儿。薄雾空茫,她一身大红呢子风衣,静静地伫立在这片大地之上,黑发在风中飘散。当飞机在云层间穿行,天刚蒙蒙亮,黑夜消失了,尔柔瞬间感到了自己内心的爱――而且她知道,那是一种无限的爱,无比的爱。(出自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我回来了,上海……” 尔柔转过身去,一个人从她身边与她擦肩而过。 那人一身深蓝色西服,红黑条纹的领带笔直,急匆匆,从她身边经过。 他,尔柔矜持地抿抿双唇。 他,面容干净,平静的眼中却藏带着静寂。他从她身边过,步履稳阔,目不斜视,竟没有认出她。而她又怎会认不得他,哪怕只是匆匆一瞥。 他,单明宇。那个篆刻进她身心的男人。 尔柔抿而一笑,隐匿进人群中。 明宇在莱想的阶梯上停下了脚步,他俊美的双眉些微地抽动了几下,一双晦暗的情目忽而有了光亮。 刚才,谁走过? 明宇惊魂般回首去,天地在眼中瞬间神魂颠倒,人流穿梭的街道,却不见那人的身影。 可是,他分明感受到了她的回来,不是远方,就在咫尺。这不是灰白画面,她是鲜红的色彩;这不是静止幻觉,她经过的地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声一息,是冰碴破裂的铮铮;一沟一壑,是贫瘠的土壤被锄犁翻动,明宇听到自己内心复活的声音。 ――“我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顽强而努力的活着,唯一的动力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上。你,我的挚爱,你起床、你呼吸、你自由地行走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我便活了。” 晨光中,丝丝缕缕的雨卷下千百绦,打落了尘埃。明宇牵动唇角,露出一抹沧桑的笑颜。爱,在漫漫雨雾中延展开来。 番外 - 雨雾漫漫 - 烟儿catherine 在从日本回来的飞机上,尔柔想起那日母亲在饭桌上问及辙熙身世,那是她第一次听到辙熙亲口讲述有关他的事情。她听明宇零零碎碎说过一些有关辙熙,但只是一些零星而琐碎的片段。在讲故事方面,明宇是不擅长的,对情节的处理一并大而化之,譬如辙熙是孤儿,譬如辙熙如他的亲哥哥无异。但尔柔体会得到,在明宇心里,有着对辙熙的崇拜与依赖。 尔柔侧过脸看着辙熙,他微闭着眼睛靠着座椅休息。他坐得有些不自然,尔柔不知道他是不是伤口还会痛。 “辙熙,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辙熙立即睁开眼,侧过脸微笑着看着尔柔,他点点头。 “关于我的亲身父母,我自己也不知道,孤儿院的院长告诉我,我是在几个月大的时候包在襁褓中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不,还是换个词吧,我其实不喜欢用遗弃这个词,因为院长跟我说,我的名字是工工整整地写在一张白纸上随我夹在襁褓中的……” “你长大后有找过他们吗……” 辙熙摇摇头,“无从找起。既然这一段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就从我和明宇的认识讲起吧……” 明宇的母亲是小学语文老师,父亲是工程师,普通家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明宇的父母一直有接济辙熙所在的那家孤儿院,在明宇大约4岁那年,他第一次跟随母亲来到那家孤儿院,那是他和同样4岁大的辙熙第一次见面。 母亲去做义工,年幼的明宇在院子里同孤儿院的小伙伴们玩弹球。 “你知道什么是弹球吗?”辙熙忽然停下来,问从小生长在法国的尔柔,怕她不理解。 果然,尔柔摇摇头,“我猜是一种球……” 辙熙笑笑,“多大的球?” “这么大?”尔柔用手比划了篮球那么大小。 辙熙乐了,“那得把手指都弹断了。”辙熙抬起靠近尔柔那边的那只手,拇指与食指弯曲重叠出弹球的大小,“这么大,玻璃做的,上面还可以有各种颜色的彩绘。” 幼时的明宇非常喜欢玩弹弹球的游戏,当然,小男孩只喜欢赢。那天,他所有的弹球都被孤儿院的小朋友们赢去了,伤心的明宇一个人坐在下水井盖旁难过,看着别的小朋友趴在地上玩得起劲,豆大的泪珠掉下来,不时还抹一把淌出来的鼻涕。 辙熙走过去,把自己赢来的弹球分给明宇一半,于是两个小朋友玩起来。明宇的弹球赢得越来越多,于是玩得越来越起劲,越来越开心。以后每次明宇随妈妈来孤儿院,就只和辙熙玩弹球,因为他从来都不会输,每一次都是满载而归。 “你故意让他吧?”尔柔问道。 辙熙笑笑,“他赢他就开心,输了就难过。” “那你呢,你输了,你不难过吗?” “尔柔,你知道我没有家人,明宇就像我的弟弟一样。虽然他好几个月才能随他妈妈来一次孤儿院,可是那个时候在我心里,他甚至比和我一起生长在孤儿院里的那些小伙伴们还要亲近。我喜欢让他赢,喜欢看他开心,对于我,他比赢那些弹球更重要。何况,你知道吗,他虽然每次都把我的弹球全赢走,可是下一次来,我说我没弹球陪他玩,他总要把那些弹球都带来,再分一半给我,然后一个劲的央求我陪他玩。” 听到这里,尔柔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辙熙也忍不住笑了。 “所以你看,输赢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差别。” 后来有一天,孤儿院组织带小朋友们坐车去绍兴踏青。辙熙在出游的途中掉了队,却随着琴声来到一间竹屋,就是后来辙熙幼时的养父,并且传授了辙熙琴艺的师傅。 “多年后,我和明宇在杭州一家小学重逢。第二天他跑来学校交给我一个铁盒子,你猜怎么,我一打开,里面全是最后一次他赢走我的弹球。明宇跟我说,他特别后悔把我的弹球都赢走,在院长说我失踪以后,他就哭了,跟他妈妈说,要不是他把我的弹球都赢走了,我不会不开心走掉不回来。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喜欢玩弹球了。” 后来,辙熙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有些老旧的照片,那是在他被明宇家收养后一家人在西湖边照的。照片里,明宇和辙熙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一样穿着同样的衣服,鞋子。明宇攀着辙熙,笑得一脸顽劣天真。而在童年时期的辙熙,已然透过照片,眼中流露出对于这个世界的慈悲与距离,像在无声端详这个世界。也许在幼小的辙熙心里就已经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他本应该得到的。尔柔看着,却不觉有些伤感。 约莫三个小时的飞行,飞机在上海着陆,于是故事就讲到了这里停止了。 辙熙的故事里,讲的都是明宇。从一开始,辙熙在明宇的生命里就扮演着相让与保护的角色,明宇也习惯了撒娇耍赖。多少年里,再不曾改变过。 斗转星移,时光转换。多少年后,尔柔独自站在巴黎塞纳河的米哈博桥上想,是不是我们每个人小时候独有的成长环境,形成了我们今天独特的个体性格。我们的性格于是引导了我们接下来的一生。而这些每一个个体性格的交叉碰撞,最终,成为了我们彼此之间相交错综的命运。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