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景安二十六年,十月初十,京师一带降了一场罕见的大雨,冲垮了郊外十里的姻缘桥。 坐在喜轿内的宁雪滢掀开帘子,眼睁睁看着婚队变更路线,绕过了那座寓意夙缔姻缘的拱桥。 风狂雨骤,吹乱步障、行幕,也淋湿了喜轿和嫁妆。 一行人狼狈不堪。 他们自金陵而来,对京师一带并不熟悉,在将要抵达关卡前,仍未见到迎亲的队伍,实在有些茫然。 喜轿外,侍女秋荷嘴巴一鼓,隔窗抱怨道:“小姐,咱们都快到左安门了,怎地还不见尚书府来人?他们是不是太失礼了?” 婚期前,两家人商议的接亲地点就在左安门外,无论送亲的仪仗哪日抵达,都会有尚书府的人等在此处。 可这会儿风雨交织,路上行人匆匆,别说见到尚书府的人,就是拦人问路都成了难事。 宁雪滢没有理会秋荷的抱怨,黛眉舒展,不急不躁,仿若四月江南烟雨中的翠微远山,恬淡文静,绝美出尘。 只因她心中笃定,尚书府的季三郎不会临时悔婚,置她不顾。 他们虽未见过面,但时常以书信往来,早已互通心意。 这时,打城门内奔来一小路人马,马蹄铮铮,溅起层层泥水,气势如虹。为首的人是个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坐骑上系着个大红销金的绸缎花,一开口,底气浑厚:“敢问诸位可是从金陵而来?” 没等宁雪滢看清对方的阵仗,随行的家仆立即回道:“正是。” 那男子点点头,与其余部下交换起眼色,驱使马匹分左右两路围住了婚队,引入城门,一路粘起青龙帖子。 喜轿的帐幕被雨水打湿,濡染了嫁衣上的苏绣纹样,宁雪滢感到阵阵寒意涌来,不禁打个哆嗦。 在步入一条深而阴暗的巷陌时,她挑帘问道:“秋荷,几时了?” 秋荷看眼天色,“奴婢觉着,应已过了未时。” 嫁娶讲究晨迎昏行,即便是远嫁,也不会坏了规矩,可因着跋山涉水又遇恶劣天气,婚队比预期迟了半月,早已错过选定的吉日。 看对方的架势,是要直接将新娘子接入府中,秋荷深觉不妥,扯了扯宁雪滢的喜服,“小姐,再择吉日前,咱们应该下榻在客栈。” 既沿途贴了青龙帖,就是要当日成婚的,宁雪滢望着纵横交错的前路摇了摇头,“看样子,府中已摆好了喜宴,客随主便吧。” 秋荷不解,“他们能猜到咱们今日入京?还事先宴请了宾客?” 对于这点,宁雪滢也很疑惑,但季氏乃名门望族,在礼节上必会考虑周道,不会出错。 或许,早有季氏的人探知了他们的行踪,继而估算出了入京的期日吧。 只是,为何不见季三郎亲自前来? 乌云疏狂飘散,雨势不减,油润了长出苔藓的青石板路。 车队浩浩荡荡地穿梭在老巷中,直到人声鼎沸、炮竹声起,宁雪滢才从游离中回过味儿来,赶忙盖上喜帕,遮住了眼前最后一丝光景。 喜轿外传来喧阗的声响,是街坊四邻在等着沾喜气,顺便讨几个红包。 当“迎轿”声起,成对儿的童子童女齐声唤道:“恭迎新夫人下轿。” 接着,两名仆人将大红毡毯铺陈开来,一直延伸至喜轿。 府门上金箔贴字的匾额被大红绸花装饰,遮挡住了上面的“永熹伯府”四个大字。 宁雪滢由对方请来的喜婆扶出轿子,脚踩厚实的毡毯,缓缓步上石阶,视野里只剩下自己的绣鞋鞋尖。 当她提裙迈进最后一道门槛时,唢呐声起,穿透浓云薄雾,高昂婉转,伴随而来的,是宾客们的一声声祝福。 视野被遮挡,听力无限放大,周遭皆是寒暄声,像极了位居大同镇总兵的父亲与贵胄们笑谈的声音。 宁雪滢暗想,今日府中应是宴请了不少权贵。 季三郎的父亲就任正二品户部尚书,人脉自不必说,但赶上大雨滂沱,权贵们还愿意亲临贺喜,足见这位季氏家主在朝中的地位。 正当她思绪翻飞时,耳畔传来宾客们更为卖力的贺喜声。 紧接着,视野中出现一双云纹锦靴。 那人靴尖朝她,稳步走来,靴面纤尘不染,随之,站在了她的身侧,接过司仪递来的销金红团花的一端。 宁雪滢心弦一紧,猜到了此人的身份,正是要与她拜堂成亲的新郎官季懿行。 在司仪的指引下,宁雪滢接过销金红团花的另一端。 一对新人在阵阵喝贺中步入喜堂,于天地桌前行了拜堂礼。 当一声“礼成”响彻府邸内外时,宁雪滢听到了周遭的笑声,她被女宾们簇拥着,走进喜房。 喜房内,一应家私除却床榻,都是成双成对的名贵红木,散发着淡淡木质香。 因是远嫁,宁雪滢与身边嬉戏的宾客们并不熟识,内心惶惶,想要抓住什么寻求心安,却无意抓住一截肌肉紧实的手臂。 属于男子的手臂。 指尖轻蜷,她硬着头皮没有松开。 男子亦没有避开,还微撑起臂弯,让她抓得更牢些。 拘谨感在这一刻有了舒缓,宁雪滢想起了与季懿行互通书信的情景。 文字虽没有温度,但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得出季懿行是个知冷知热的人。 等坐进内寝撒帐后,女宾和孩童被喜婆逐一请出,喧闹终于散去。宁雪滢舒口气,又陷入新一轮的紧张。 喜婆站在一旁,示意新郎官掀盖头。 当金镶玉的喜秤轻轻擦过下颔和鼻尖时,宁雪滢感到一阵凉意浸入皮肤,待她抬起眼,视野已一片大亮。 龙凤花烛烨烨跳动,宁雪滢看清了站在面前的新婚丈夫。 男子金质玉相、玉树风逸,有着浑然天成的冷然矜贵。 颀长的身量配以端美的容貌,宛若皑皑高山之巅的侧柏,蔚然苍茫天地间,不食人间烟火气,偏又生了一双多情眸。 俊逸的人,宁雪滢见过许多,但这般凤翥龙翔的男子,宁雪滢还是第一次见,不禁羞红了脸,低垂下脑袋。 见状,喜婆掩帕偷笑,想要为宁雪滢解围,却是帮了倒忙。 “新妇害羞了,新郎官还不主动些?” 卫湛站在床边,像是置身事外的宾客,一双眼凝在百子帐中,不知是在看床上的大枣桂圆还是自己的新婚妻子。 察觉气氛凝滞,喜婆分别递上两杯酒,笑着道了句:“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①。” 宁雪滢接过其中一杯时,被面前的男子附身穿过臂弯。 一股淡幽的兰香袭来,宁雪滢面颊更红,此前,除了父亲,还从未与外男如此接近过。 一对男女在雷雨交加的夜中合卺、结发,全程没有一句交谈,令喜婆倍感尴尬。 在得了丰厚赏钱后,喜婆又道了几句吉祥话,便忙不失迭地退了出去,将尴尬丢还给小夫妻。 花烛发出燃烧的噼里声,宁雪滢有些手足无措,只觉对方无比陌生。 常年的书信往来,他们该对彼此有些了解才是。 她知他在三千营任职,日后想做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在沙场上尽展鸿鹄之志。 他们明明在书信中无话不谈、互相鼓励,可为何面对面时会这般生分,生分到无话可说? 门外传来催促新郎官去敬酒的声音,宁雪滢抿抿唇,再次看向坐在花烛旁搭着长腿面色淡淡的男子,“郎君快去吧。” 甜软的嗓音带着一丝低腔,还有一丝不确定。 可总要有一方主动打破沉默才行,宁雪滢只当他性子慢热,于是好心提醒道:“外面雨大,郎君快去敬酒吧,别怠慢了客人。” 宾客们都已移步到迎客堂,正由父亲款待着,卫湛坐着没动,修长的玉指在铺着穗状流云的织布上轻叩,随后慢条斯理地走到床前,目光幽深似渊,叫人看不透性情。 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威压,宁雪滢愈发觉得不自在,使本该问出口的婚礼事宜全都噎在了嗓子眼儿。 门外不再有人催促,宁雪滢扬起漂亮的脸蛋,想问他在想什么,可在对上那道视线的一刹,恍惚捕捉到一抹笑意。 浅到几不可察。 那笑有些玩味,令人捉摸不清。 旋即,肩头一沉,她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倒在了撒满花生、莲子、桂圆、大枣的床帐中。 “啊——” 短促的急呼戛然而止。 床边的男子有了动作,曲起左膝跪在床沿上,附身将她困在双臂间。 从宁雪滢的角度,能清晰看到男子流畅光洁的下颌缘。 屋外电闪雷鸣,抚掌声此起彼伏,是府中请来的戏班子引得宾客们的喝彩。 屋内桂圆、大枣撒落一地,还有几颗被宁雪滢踹到了脚踏上,弹跳着滚至桌脚。 被自己的新婚丈夫捉住双腕动弹不得,宁雪滢有些惧意,目光躲闪,“郎君这是作何?” 是打算直接入洞房不成? 卫湛如豹,趴在“小鹿“的身上,没有一句解释。 误入迷林的小鹿、肢体透香的小鹿、待宰的小鹿。 即是此刻的宁雪滢。 2 第 2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红罗喜帐寸寸垂下,形成一方幽隅,让本就紧张的宁雪滢更为无措,她试着扭动身体,肌肤染上一层嫣色。 卫湛以一只大手捏住她一对腕子,高举在鸳鸯如意枕上,随后慢条斯理地欣赏着她的表情,像极了优雅的猎豹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大红的嫁衣被挑开领口,宁雪滢低头看去,见自己隐藏在内里的小衣边缘露出一角,是波浪起伏的荷叶边儿。 上缘靠近左侧腋窝的位置有一颗红色小痣,在瓷白的肌肤上尤为明显。 卫湛也注意到了这颗小痣,凝视许久,久到宁雪滢的肌肤上泛起鸡皮疙瘩。 “郎君,冷......” 她侧头试图挣开手腕,嗓音变得细软,带着点点茫然和委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算是盲婚哑嫁,但不同的是,这些年与这位季家三郎在书信往来中积攒了情意,让她有了远嫁的底气,至少知道夫君是个温和的性子,很多事能有商有量,可此刻,面前男子表现出的态度,与书信中想象出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听出女子声音的哽咽,卫湛稍稍松了扣在她腕部的力道,给了她舒展的机会,“怎么,怕?” 一开口,腔调疏懒,清越舒耳。 宁雪滢想了想,道:“我不怕你......” 这话惹笑了卫湛,笑意低沉,三分薄凉。 女子生了一副芙蓉面,肌肤细滑,瑟瑟发抖的样子透着股易碎感,此刻,鼻间的呼气大于吸气,胸口也随之剧烈起伏。 卫湛还保持着单膝跪在床上的姿态,见她如此,漆黑眼底滟滟微漾,终是有了些善心,放柔语气道:“平躺,好好呼吸。” 宁雪滢在他与床褥之间慢慢伸直腿,试着平缓起呼吸。 可下一瞬,心跳又失了节奏。 上方的男子似乎耐性不多,已埋首在她的颈窝,汲取起温热。 宁雪滢望着百子帐上的图案微蹙黛眉,感受到阵阵清凉席卷而来,是薄唇留下的湿凉。 那唇停留在她的小痣上,嘬、吸、吮、碾,无恶不作。 那么周正冷欲的一张脸,所做之事怎会如此过火? 宁雪滢紧紧抓住锦褥,不可避免地生出排斥,纵使他们在做最亲昵的事。 等卫湛在那颗小痣的边沿留下齿痕,他目光上移,对上女子湿漉漉的眸,嗓音不似先前清越,染了喑哑:“会解吗?” 什么会解吗? 宁雪滢看向他的大红喜服,重重的“嗯”了一声,尾音向上,明显还陷在迷茫中。 卫湛指了指自己的玉石腰封。 淅淅北风摇枝,枝条映于花格窗,留下斑斓月影。 一室静谧中,宁雪滢点点头又使劲儿摇了摇,好像这样就能逃过花烛夜一般。 到底是年纪小,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女,一经实践将什么都忘个干干净净,明明在出嫁之前,母亲田氏有教过她房中术的。 别说解衣带,就是更羞人的事也该不在话下。 卫湛静静凝着少女白里透红的脸,唇角微动,反手向后,只听“咔哒”一声,沉重的玉石腰封落在了少女的婚服上。 宁雪滢这才注意到他们的婚服样式有所不同,心中狐疑,可来不及细想,领口被扯得更大,她被男子抱坐起来。 温热的唇齿落在了那圆润的肩头上。 相比于这人的性子,他的唇舌温柔许多。 许是嫌女子的头饰太过多余,卫湛一边轻咬她的肩头,一边依次除去她发上繁缛的朱钗。 当一支价值连城的金步摇沿着女子的脊椎滚落时,一头茂密的长发倾泻而下,垂至腰间。 卫湛顺势嵌入那柔顺的青丝中,扣住女子的后颈,使彼此靠在方寸之间。 乌亮的发遮住削薄的背,比半垂的嫁衣更具遮掩性。 而卫湛的大手游弋在削背上,荡起黑缎似的长发,在花烛下,映出缕缕光泽。 等嫁衣彻底落在床沿时,宁雪滢穿着绢裤,抱住男子的宽肩,好让自己身形稳当些。她再次看向百子帐上的图案,忽然想到什么,“郎君,你还记得咱们在八月的书信中探讨过避孕一事吗?” 停留在她怀中的卫湛明显顿了顿,微喘问道:“避孕?” “嗯。”宁雪滢向后退离,想要脱离桎梏,却被拉了回去,只得伸手指向门外,“我的嫁妆里,装了一盒鱼鳔,能够避孕。” 她的生母曾是内廷尚宫,医术高超,专为宫妃看诊,包括孕事这块儿,积累了丰富经验。不过宫妃很少避孕,反而希望母凭子贵。 女子为夫家延续香火,被当作天经地义的事,可宁雪滢不愿被女诫等书籍束缚,在八月时就与季三郎约定,将孕事推迟到十八岁以后,这样做,很可能会触怒公婆,但她不愿伤害自己的身体。 好在季三郎答应了。 卫湛忽然松开她,向后靠去,单手闲搭在膝头,意味深长地盯着只着兜衣中裤的少女。 半晌沙哑开口,“董妈,取鱼鳔来。” 屋外守夜的一众侍从互视几眼,更有火急火燎的侍女秋荷担心着自家小姐,立即看向管事的董妈妈,“小姐的嫁妆里有一盒鱼鳔。” 府中被指派专门过来服侍新妇的侍女青橘不解地问:“鱼鳔是做什么的?” 其余仆人也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只有侍卫青岑抱剑闭眼,充耳不闻。 年过五旬的董妈妈轻咳两声,示意青橘带秋荷去取,“速速取来,少打听。” 青橘吐吐舌,拉着秋荷沿游廊去往暂存嫁妆的厢房。 不出片刻,一盒子已被清理过的鱼鳔落入卫湛之手。 男人站在桌旁,身上的婚服微敞,却依旧整齐,除了散落的腰封。 他拿出一个鱼鳔,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在宁雪滢躲闪的目光下问道:“怎么用?” 话落,喜房陷入沉寂,卫湛后知后觉,“啪”的合上盖子,大步朝喜床走去。 宁雪滢下意识向后挪蹭,却被捉住脚踝,跌入绵软的被褥。 卫湛身形前倾,离她的脸很近,又问了一遍:“怎么用?” 这下,宁雪滢可以确定他不是风月老手了,难怪连圆房都这么不解趣致。 可他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求教的? 拿过男人手中的鱼鳔,宁雪滢用纤细的手指模拟起来,然后秋目盈盈地望着男人,“郎君学会了吗?我再教你一遍?” “不必。”卫湛懒倦地勾回鱼鳔,收入掌心。 其实,这玩意儿的形态一看便知如何使用,但为确保其能够有效避孕,他还是确认了一番。 看得出,面前的少女是真的不想早早有孕。 当着女子的面,卫湛掀开喜服衣摆,面上的冷欲怎么也不会使人觉出他接下来要做的是那档子事,连被映射在墙上的身影都是优雅的,可实际上,他的动作毫不含糊。 宁雪滢紧紧闭上眼,纤长的睫毛颤动不止,“熄灯。” 为了不让丈夫觉得自己事儿多,宁雪滢特意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边小声道:“再依我这一回。” 紧张之际,连求人都是闭着眼的。 光感消失时,视觉本能松弛,宁雪滢睁开眼,在电闪中捕捉到一抹高大健壮的轮廓正立在床畔不知在想些什么。 十月初十,屋里虽已燃了地龙,但她还是觉得湿冷,不禁收臂抱住自己,主动躺在了被褥上。 乌云笼皎月,只有少许倾洒入室,跳跃在那玲珑的线条上。 兜衣正中心绣着的芙蕖含苞欲放,与此情此景相得益彰。 有黑夜为蔽,卫湛不再慵懒,目光渐变犀利,周身的气息也转而凛然。 须臾,狂风肆虐,摧折桠枝,连耐寒的芍药也没能幸免,抖落一地碎花。 守夜的侍从们依稀听见喜房传出床腿蹭地的声响,还伴有女子的呜咽。 除了早已离开的侍卫青岑,其余女侍目不斜视,“观赏”着雷电中的庭院,视野一旁苍青。 掐算着时辰,董妈妈让人事先去备水,可等到子时还未得到送水的指令。 她转了转腕子上的金丝玉镯,面上一派淡然,心里却有些担忧新夫人的身子,从亥时中段到子时,足足半个时辰,喜房内一直传出女子的呜咽,嗓子都哭哑了。 “姑爷怎地还不叫水?”一旁的秋荷拧着绣帕跺了跺脚,“我家小姐身子骨弱,禁不起这般折腾的!” 董妈妈稳如泰山,闭眼感受风雨拂面,“新婚夜贪欢,人之常情,急什么?青橘,去让厨役给大奶奶备些滋补的炖品。” 没等青橘应声,秋荷发出一声疑问:“大奶奶?” 董妈妈睁开眼,“不然?” “不是该唤我家小姐一声三奶奶吗?” ** 城东另一座府邸中,意气风发的小将军敬酒回来,醉醺醺推开喜房的门,甩了甩银冠高扎的长马尾,痴痴望着坐在喜房内的女子,“娘子......嗝......” 听见酒嗝声,蒙着红盖头的新妇嫌弃地摆了摆手,示意身侧的侍女拦下横冲直撞的新郎官,“猴急什么?先去沐浴。” 季懿行醉眼迷离,却十分听话,任由侍女扶着去往水汽弥漫的湢浴。 也正因醉了,才没有注意到新娘子的脚码比他的还要大。 ** 夤夜雨歇,万籁俱寂,季懿行看着眼前烟视媚行的新娘子,止不住地抽搐起嘴角,倒不是因对方的脚码有多大,而是此人他曾在蓟州镇总兵府见过一面,乃蓟州镇总兵的嫡女杜絮。 如今随父调任搬迁至金陵,婚配永熹伯府世子卫湛。 3 第 3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夜澜阒寂,只闻潸潸细雨声,一抹嬿婉倩影倒入帐中,额头沁出湿漉香汗。 虽是将军之女,宁雪滢却在少时身子骨羸弱,走十步都要气喘,靠其父宁嵩以大把的燕窝、海参、虫草调养好身子,最受不得一点儿疼,这会儿被欺负了两个时辰,早已失了元气,粉润的脸色变得惨白。 翘头卷草纹木雕联二橱上摆放着一盆石榴花,摘植在素三彩的方盆里,葳蕤明艳,然而,与野外疏狂暂放的红石榴相较,少了些鲜活气儿,亦如打蔫的宁雪滢。 女子蜷缩成团,缓释着近乎劈裂的痛感,素齿在下唇上留下一排牙印。 身侧的男子并未入睡,安静地倚坐在床畔,肩上披着件月白寝衫,半边脸融于紫电的光影中,衬得五官更为深邃精致。 用眉眼如画来形容这个男子并不为过。 可他的眸光太过冷寂,给精致的“画作”镀了一层寒霜。 宁雪滢不知他在想什么,也无暇他顾,只想歪头晕睡过去以补充流失的体力。 “郎君。” “嗯。” “夜深了,安置吧。” 金陵宁氏非望族,祖辈无人考取过功名,确切地说,连寒门都算不上,也就是到了宁嵩这辈,凭借一身蛮劲和功夫,硬是从济济武将中脱颖而出,得到季老将军的提拔,成为一方总兵,光宗耀祖。可宁氏与其他门阀世家相比,底蕴薄弱得多,宁嵩还时常会被名门出身的将领拎出来取笑他的草莽出身。 是以,宁雪滢在出嫁前,被七姑八姨进行了冗长的劝说,要她嫁人后要知礼解、守规矩,万不能给家族丢份儿。 还说能被季老将军挑中做孙媳,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不管怎样,宁雪滢牢记七姑八姨的话,没打算撇下新婚丈夫独自入眠。 可听完她的话,身侧的男子没有什么反应,依然倚靠在床围安静如斯。 再敌不过睡意的侵蚀,宁雪滢掖好被子睡了过去。 乌云遮月,化为似真似假的泼黛峭岫,连绵起伏,鬼魅般虚幻。 待听见清浅均匀的呼吸后,卫湛侧头看向熟睡的女子,半晌抬手,以指骨碰了碰她软弹的脸颊。 “可有想过还会见面?” “ 娘娘。” 低沉微哑的咄唶,带着一点难以捉摸的笑意。 卫湛支颐欣赏着女子的睡颜,眼底是万丈灰烬。 朝阳初升,晓色绚丽,宁雪滢在一阵闷痛中醒来,下面的肿痛感未消,反而加重了,可初入夫家的彷徨经过一宿的沉淀有所消解,这会儿看向坐在床沿整理衣襟的男子,也没了初见的紧张。 有了过夜的交情,她慢慢爬起来,单手杵在丝滑的绣纹锦褥上轻柔一声:“三郎晨安。” 昨夜不敢喊出口的称呼,在经历同床共枕后,不算拗口地唤了出来。 然后一瞬不瞬盯着男人宽肩窄腰的背影,暗含些许期待。 婚后是需要互相理解才能长久地经营下去,对方性子冷,她就热忱一些。 听见称呼,卫湛理在前襟的长指微顿,转过眸来,“三郎?何来三郎?” 望着男人疑惑的目光,宁雪滢无意识地抓紧锦褥,又确认了一番:“季三郎......” 另一边,朱阙苑。 古朴素雅的二进院的正房内,卫伯爷和夫人邓氏端坐其中,一人闭眼静默,一人紧握手持,面色皆沉重。 三弯腿角几上换了一支熏香,混合着沉香、茉莉和侧柏叶的味道,有静心凝气之效用。 府中唯一的嫡女卫馠看向董妈妈,露出不悦之色,“真娶错了?” 董妈妈躬身,“的确娶错了。” 二公子卫昊染了风寒,正裹着裘氅以锦帕擤着流涕的鼻子,“娶回来的当真是大同镇总兵宁嵩之女?” 董妈妈调转脚步,再次躬身,“回二公子,是的。” 卫伯爷膝下嫡系只有两子一女,幺女卫馠年方十七,已招赘婿,平日里都是由她打理府上的中馈和人事。 娶错一事,她本是难辞其咎,但一想到婚事仓促,非她本意,不由得抱怨道:“还不是大哥非要将吉日选在昨儿,我就说仓促容易出错吧。” 卫昊看向妹妹,“你先前说过这话?” “怎么没说过?可大哥一向说一不二,我哪敢一再顶撞!”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齐齐看向卫伯爷。 这事稀奇又棘手,就任国子监祭酒的卫伯爷一直闭眼缄默,没能拿出主意。 邓氏也没有什么好的意见,听董妈妈说,儿子已经占了那姑娘的身子,这还怎么退婚! “派人去户部尚书府打听打听,确认一下那边是接了个空还是将杜家娘子接去了。” 卫伯爷“嗯”一声,表示认同,“若是他们先接错了新妇,那责任不归咱们。” 邓氏拿眼睇他,“讲责任不责任的还是其次,主要是要给新妇和亲家一个交代!” 堂堂永熹伯府,在迎亲的路上弄错新娘子,无论如何都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卫伯爷浓眉一挑,“哪个新妇?哪个亲家?” 随即哼笑道:“要是杜家还好说,最多就是咱们两口子亲自登门赔不是,往后将杜絮那丫头当义女对待。要是宁家......就宁嵩那泼皮猴的脾气,谁能顶得住?为夫这把老骨头,不得被他全都拆了?” 室内再度陷入沉寂,直到门外传来家仆问安的声响。 随着一声声“世子万福”,身穿织金宽袖宋锦绛衣的卫湛走了进来,面容淡淡,不见新婚之喜,亦不见娶错之愁。 一见儿子,卫氏夫妻正襟危坐,摆出了公婆该有的仪态。 可等了一会儿不见新妇跟进来,邓氏歪了歪脖子,小声问道:“人呢?” 卫湛是来例行请安的,随后坐到玫瑰椅上,接过管家姜叔递上的青花瓷盖碗,“一时接受不了,就先不过来给二老行媳妇茶了。” 卫伯爷赶忙点头,“是啊,换谁也不能立即接受,咱们别去添堵了,还是先与季朗坤那两口子碰个面吧。” 虽是看不惯宁嵩,但卫伯爷没将偏见转移到一个远嫁的十六岁女郎身上,只想尽快解决麻烦事。 “没必要。”卫湛刮了刮茶沫,有缕缕水汽萦绕指骨,“按着季尚书的性子,会直接对外声称自家娶回的儿媳就是杜絮,会甩锅给手底下的人,说是他们弄错了新妇的籍贯和名字。这种事,外人顶多会在私下里议论,没人敢去当面触霉头。”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这还真是季朗坤那个老东西能做出的事儿。论皇城最好面子的人,当数季氏家主,别说娶错儿媳,就是抱错儿子都未必会声张。 见状,在场的人不敢再置喙,尤其是卫昊和卫馠,甭管私下里在庶弟庶妹面前多强势,在长兄卫湛面前,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清早的伯府,陷入宁谧。 古老的姑苏卫氏,是大鄞皇朝势力最广的世家之一,在迁来京师后,享有朝廷特批的七进七出府院,一砖一檐、一木一石都极为考究。 但树大招风,前任家主在朝廷中树敌不少。 自从卫伯爷世袭爵位,在听从长子的建议后,削减了不少门徒人脉,使卫氏不再招摇,像明瓦覆霜、宝匣封存,处处透着沉静,只有笼中的百灵鸟叽叽啾啾个不停,以及青铜老缸中摆尾的鱼,荡起涟漪,摇曳睡莲。 ** 随着昨夜的积水自屋檐滴落,迸溅在脸上,宁雪滢才从迷茫中反应过来,拿起帕子擦了擦脸。 站在斜后方的秋荷上前半步,哭唧唧问道:“小姐,咱们该何去何从?” 宁雪滢望着熠熠朝暾,没有开口回应。 她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玉照苑种了许多四季常青的篁竹,翠绿欲滴,淡雅幽静,如今素青之中缀入一点柔粉,有初写黄庭之妙。 卫湛回到玉照苑瞧见女子立在窗前时,就有这种感觉。 当仆人们请安的声音传入耳畔,宁雪滢扭头看去,上一刻还泛着小别扭的素净脸蛋瞬间红个通透。 想起暗夜里一声声陌生又粗噶的气喘,她抓紧裙摆,感觉那里又火辣辣的疼。 因着一早的“兵荒马乱”,还没顾得上涂药呢。 “世子......” 卫湛漫不经心的“嗯”了声,推门走进正房,来到东卧窗前,忽然附身将小妻子抱了起来,“啪”的合上窗。 仆人惊讶不已。 秋荷愣在原地,进退不得。 青天白日的,错娶的事还未讲清楚,关窗做什么? 窗棂内,被竖着抱起的宁雪滢僵在卫湛的臂弯,“卫世子自重。” 话音落,立即咬住自己的舌尖。 他们已成夫妻,她的反应过于激烈了,“郎、郎君放我下来好吗?” 仰头凝着女子花容失色的娇颜,卫湛似乎心情不错,将人轻轻放在窗边的软榻上。 天气不算凉,微风和畅,日光倾洒在乘云绣的垫子上,温热了臀部,宁雪滢挪了挪寻到个舒服的坐姿,试着调整呼吸,白里透粉的皮肤被日光照得几近透亮,像剥了壳的蛋清被绘上了春色,“我......有话问你。” 卫湛直起身,瞳仁被日光映得浅淡,瞳孔收缩,“嗯。” “错嫁一事,你可事先察觉?” “没有。” “真的?” “盲婚哑嫁,彼此不曾见,如何察觉?” 宁雪滢一噎,眉眼凝着复杂之色,“可你没有半分不适,难道一点儿不介意吗?” 卫湛面色如常,“姻缘错结,木已成舟,既不想打破陈规,那就选择接受,没什么可纠结的。” 看他如此坦荡,宁雪滢也无话可说,是啊,若不想和离,就只能接受。 一纸婚书,盲婚哑嫁,即便如期嫁给季懿行,也不能预知日后能否性情相合,而眼前的男子,论家世、学识、样貌、前程,都是玉中尚品,既如此,没必要立即打退堂鼓,不妨相处试试,若实在不合适,再言和离不迟。 日光锃锃,穿入窗缝,照在炕几的银罂瓷器上,折出斑斓光彩。宁雪滢坐在光影中,慎重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木已成舟,纠结彷徨最是无用。但有两件事,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 “洗耳恭听。” 灼灼光线有些晃眼,卫湛单手伸向窗上的白线苇帘,轻轻扯落,遮挡住了斜照的光。 苇帘落下,飘来芦苇的清新味道。 而宁雪滢不仅闻到了日灼芦苇的味道,还闻到男子身上的兰香。 “家父视我如宝如珠,若知我错嫁,必然会擅离驻兵地,前来京师,惹陛下不快。”即便说着要紧事,她的声线依旧清甜柔润,语气好商好量,“我想说的是,在你我确定心意前,世子可否帮忙隐瞒此事,不告知我的爹娘?” 大同镇那边正在镇压山匪,就连送女出嫁,宁嵩都是立了军令状才得以赶回金陵老家。 作为父亲,宁嵩从未想过送女远嫁,可他与季老将军是忘年交,在一次打胜仗的庆功宴上,两人在醉酒后定下小辈的亲事,事后没了反悔的余地。 季老将军信守承诺,在临终前特意叮嘱长子季朗坤完成这桩婚事。 卫湛从狮纹凉玉圆桌底下勾出一把绣墩,闲适落座。 日光被遮,视线得以清晰,宁雪滢暗含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回应,视线无意中落在男子搭在桌沿的手上,甚觉这个男子被宿命所偏爱,无一处粗糙,连手都是修长优美的。 卫湛思量片刻,问道:“若你觉得嫁我不合适呢?” 宁雪滢脱口而出,“你我和离。和离当日,我亦会修书告知爹娘。” 听得“和离”二字,卫湛微敛嘴角,淡淡“嗯”了声。 宁雪滢又提出第二个要求,“我与季三郎往来书信十余次,想要当面收回、讲清,还请世子从中牵线搭桥。” 闻言,卫湛明显哂笑了声,云翳欲来。 “书信我会代为要回,有什么话,也可替你转述。”说着,他站起身,慢慢走向软榻,在宁雪滢略显局促的视线中,附身下来,一字一句敲打在女子的耳膜上,“有什么想对他讲呢?” 被男人困在双臂和坐垫间,宁雪滢不得不向后仰去。 对方的视线过于犀利,她有些抵受不住。 像是喝了陈年老醋似的,一日不到的夫妻就能生出这么浓烈的占有欲吗? 宁雪滢不懂,只觉背脊酥麻,想要逃离。 “不想说?”卫湛掐住她一侧脸颊,不轻不重地捏在指腹间,感受到吹弹可破的触感,很想加重力道,却知她比琉璃还易碎,又不自觉地卸去力道,可说出的话冰冷不近人情,“既然没有要代为转述的,那就到此为止,你和他之间别再有后续。” 压迫感消失时,宁雪滢捕捉到男人脸上一闪而逝的阴鸷。 ** 卫湛离开后,宁雪滢拉开帘子,继续坐在日光中汲取温暖,驱散彷徨所带来的寒颤。 远嫁来京,身边除了几个信得过的仆从,再无其余依靠。她思绪飘忽,没一会儿就栽倒在锦垫上睡了过去。 秋荷蹑手蹑脚地走近,为女子盖上厚厚的毯子,稚嫩的脸蛋浮现温柔,“小姐睡吧,奴婢陪着你。”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飘入耳中,入睡的宁雪滢忽然听得一声压抑的喊声:“小姐走啊,快走!别回头!” 她惊坐而起,看向黯淡阴森的周遭,意识瞬间慌乱。 画面一转,她披头散发跑在青青草地上,扭摆着长长的撮花裙尾。 身后有马蹄声传来,似在被人追逐。 春寒料峭,她边跑边呼出白汽,等跑上一处山坡还没喘匀气儿,就见河畔的芦苇荡旁单膝跪着一道身影。 月色凄凄,笼罩跪地垂头的男子,有鲜血自男子指尖滴淌,蔓延至草地,流入河中。 男子背对山坡,优美的身形被刀剑刺穿。 她难掩惊恐,提起裙摆奋力跑向河畔,想要看清男子的脸庞。 可草地湿滑,下坡更甚,她跌倒在地,裙摆染泥。 夤夜将近,男子连同月影渐渐消失,她趴在地上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唯有气音回荡在郊野。 “不要、不要!” “小姐?!” 秋荷的声音再度传来,夹杂着焦急和关切。 睡梦中的宁雪滢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视野一片刺茫,她抬手遮住日光,头脑发沉。 是梦啊。 还好是梦。 可她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4 第 4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秋荷抓住宁雪滢的手不停搓揉,试图换回她的意识,“小姐是不是梦魇了?” 身体渐渐有了知觉,宁雪滢慢慢爬坐起来,身上的毯子随之滑落。 “秋荷,我梦见一个男子,他被刀剑刺穿胸膛,浑身是血。” 主仆二人自幼一同长大,宁雪滢对秋荷几乎是无话不谈。 秋荷问道:“小姐梦见了何人?” 宁雪滢摇摇头,“没看到正脸。” 秋荷自幼习医,深知心病最难祛除,但小姐很少做梦,刚刚的梦魇应是因错嫁所生出的焦虑所致,遂并未放在心上,只按着自己的想法宽慰道:“姻缘错了,也未必是坏事,有时候歪打正着呢。奴婢跟府中人打听过,都说世子是个宽厚的主子,很少发脾气。性子稳的人,品行通常不会差。” 宁雪滢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将脸埋在膝头,“府中人怎敢非议世子?” 秋荷刚要打趣,被宁雪滢揪了揪耳朵。 “好了,去办点实在事,从嫁妆里替我取几样胭脂和首饰来,以做明早之用。” 既进了永熹伯府,怎么也要在卫家人的面前大大方方露个脸才行。 ** 深夜高门戏台,伶人月下徘徊,吟唱一出折子戏,戏腔清越,幽幽婉转,引得看客抚掌。 大夫人邓氏浅抿一口酢浆,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妯娌探讨着伶人的唱功。 董妈妈走进看棚,对着邓氏附耳几句。 邓氏握住扶手,“真想通了?” “是啊,听陪嫁的秋丫头说,今儿白日里,大奶奶让她从嫁妆里选取了胭脂和首饰,必然是为明早准备的。” 邓氏展颜,嘴角眉梢透着喜气,对上妯娌们投来的视线,难掩悦色,叮嘱她们寅时到场。 有一贵妇人问道:“行过媳妇茶后,可要择日再举办一场盥馈礼?” 董妈妈等人不禁看向陪在一旁的卫馠。 盥馈礼后,新妇可代替婆母打理府中大小事务,无疑与料理中馈、人事的卫馠有所冲突。 卫馠嗑着瓜子,淡淡然地盯着戏台。 邓氏略一思虑,笑道:“不急,日后再办。长媳可先接替我手中账本,从管账做起。” 管账比中馈、人事还要馋人,董妈妈替自己伺候的大奶奶欣喜,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她福福身子,回到玉照苑,与青橘耳语几句。 青橘点头会意,拉着秋荷去往库房。 正房东卧内,宁雪滢本是透过微开的窗缝“等待”卫湛回来,却无意瞧见两个侍女蹦蹦跳跳地跑出月门,不用细想都知道她们是依了董妈妈的吩咐,去其他院落打点人情了。 长媳需有震慑府中人的威仪,她初来乍到,又是世子错娶的妻子,自是威严不足。 钱财虽庸俗,却是最直白的人情。 宁雪滢摇摇头,走到乌木妆台前,刚摘下一对珠花,就听见窗外廊下传来仆人请安的声音。 兰堂的房门被人推开,一道身影融在灯火中,徐徐走进八方锦纹隔扇内。 高峻的男子立在隔扇旁,定定看着妆台前的美人,身上散发着沐浴过后的皂香,墨发以一根青玉簪子半绾,其余披散在肩后,更为飘逸出尘。 褪去大红的婚服,这才是他原本的清雅装束吧。 宁雪滢犹豫着站起身,云鬓半散,低眸走到卫湛身边,“可要妾身服侍更衣?” 卫湛抱臂倚在隔扇上,暗影笼罩在女子发顶,“为谁更衣?” 宁雪滢闷声回道:“为郎君更衣。” 然下一瞬,男子径自从她面前走开,绕到了三联屏折后,用一种宁雪滢捉摸不透的语气道:“郎君不用。” 男子的声线生来低醇温柔,是那种听着都会心动的嗓音,偏偏周身的气息凛然,叫人难以接近。 宁雪滢立在原地,没能说服自己挪开步子。 不是欲拒还应,委实是有些怕他。 半晌,卫湛从屏折中走出,不怎么走心地问道:“我睡哪儿?” 对于这个问题,宁雪滢没有纠结,总不能鸠占鹊巢,让主人家睡在地上,“我让秋荷准备了两床被子,世子不介意的话,一起安置吧……”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呢。 卫湛看向平铺的两张锦衾,掀开外面的那张躺了进去,留下呆立的小妻子。 宁雪滢也不在意,原也是她先说了见外的话。她坐回妆台拆卸首饰,随后去往湢浴。 小半个时辰后,她身穿丝滑的绸衣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爬上床。 大户人家的公子多数宿在里侧,夜里方便妻妾伺候,卫湛倒是个特例。 宁雪滢费力越过男人的腰身,安静地躺进被子里,却忽然想起还未熄灯。 “秋荷。”她轻声唤了声,旋即看向仰面闭目的男人,“郎君可要留一盏小灯?” 可等秋荷走进来,卫湛也未回答。 宁雪滢做主留下床前的镂空铜制筒灯,便屏退了秋荷,再次躺进被子里。 昨晚的疼痛犹在,下面胀得慌,她脸皮薄,没好意思与董妈妈讨教缓释的办法。方才在湢浴中查看,已微微肿起。 想起昨晚的无助,身体不受控地排斥,她踢了踢被子,朝里挪去。 许是她一扭一扭的动作打扰到了身边人的休息,或是卫湛也不习惯夜里多个枕边人,许久过后,仍无睡意。 下面实在有些难受,宁雪滢犹豫很久,扭头看向微光中仰躺的丈夫,“我不太舒服,能否帮我寻一种药来?” 卫湛拿开搭在额头上的手,半撑起身子侧倚在床围上,“哪里不舒服?” 面上虽温淡,但回应的倒是极快。 “下面......” 宁雪滢声音很低,低到听不真切,可卫湛还是会意了,抬起手拉了拉帷幔外的铜铃。 紧闭的隔扇传来董妈妈的声音,“老奴谨听吩咐。” 卫湛背对隔扇,盯着将自己蒙进被子的小妻子,淡淡道:“取一瓶消肿的药来。” 稍顿又道:“温和一些的。” 门外,董妈妈应了声“诺”,转身离开去往西厢房,很快折回正房兰堂。 卫湛自内寝拉开隔扇,披着件松松垮垮的赭色缎衫,长身玉立地现身在一片暖黄中。 董妈妈目不斜视,递上药瓶,恭敬地退了出去。 卫湛拿着瓷瓶走到床边,“用我吗?” 宁雪滢几乎抬手就去抢他手中的瓷瓶,“不用,我自己能行。” 说完又钻回被子里,头一蒙,一动不动,没有多余的动作,像只囤食准备过冬的小兽。 卫湛坐在床边,盯着鼓起的被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漠着脸戳了下最高的地方,手戳之处立即瘪塌,里面的小兽挪了个窝,避开了他的触碰。 卫湛又戳了几下,直到把小兽逼出“洞穴”才罢休。 宁雪滢冒出个脑袋瓜,双手紧紧捏着被沿,粉面泛着迷茫,“快睡吧,明日还要起早敬茶。” 四目相对,静默片晌,卫湛躺进被子里。 静夜星稀,朔风强劲的深秋草木凋敝,即便是金门绣户三步一景,也掩盖不住秋日的干枯萧瑟。 玉照苑的拱桥上弥漫起浓浓雾气,遮挡了视线,只闻溪水淙淙流过庭芜。 雀鸟缩头栖息在光秃秃的枝头,与人们一同入眠。 昏暗的帐子中,宁雪滢偷偷向外打量一眼,没有立即有所动作,又拖了半刻钟才缩回被子里,挤出药膏涂抹起来。 指腹传来清凉感,却抵不了面上的滚烫,她秉着心无旁骛,不去回忆昨夜的场景,将药膏一点点涂抹在患处。 无色的药膏残留在手指,她想去湢浴净手,奈何外侧一道“鸿沟”阻隔,如越高山峻岭。 可刚迈过一条腿,入睡的男人忽然转身,仰躺在了床铺之上。 宁雪滢身形不稳,噗通跨坐在了卫湛的腿上。 融化的药膏透过绸缎布料相濡,沾湿了卫湛的长裤。 窘迫汹涌袭来,宁雪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她赶忙迈过男人,赤脚踩在地上的猩红毛毯上,就那么跑向湢浴。 然而下一瞬,腰间多出一条有力的手臂,将她带回床上。 卫湛顺势抬起她用来上药的右手,嗓音带有深夜的低哑,“去做什么?” 腰肢和右腕被桎梏,宁雪滢浑身一僵,如实答道:“去擦手。” 兰香和女子身上特有的香气交织,在深深夜色中碰撞出别样的味道,偾张相融,悖于礼数,却在喜房内顺理成章。 卫湛无意闻到她颈间香气,调香的高手竟也没有分辨出是哪几味香料的混合,只觉清新好闻,连心脉都有了微妙的搏动。 “怎么不穿鞋子?” 还被桎梏着,宁雪滢不得不仰起脖颈,让自己坐得舒服些,“地是热的。” 屋里燃着地龙,地面源源不断发着热,但卫湛还是将她抱起,避免了她赤脚下地。 身体忽然悬空,宁雪滢下意识低头看去,身形一晃,立即扶住男人的肩。 她坐在男人的右臂上,如同三岁的孩子被父亲单臂抱起。 两人确有身量和体型的差异,可卫湛是文官出身,竟也拥有武将的臂力,不由得令宁雪滢惊叹。 毫不费力地将人抱入湢浴,卫湛拿起黄铜架子上的银盆,示意怀里的女子盥手。 宁雪滢立即伸手浸入水中,动作利索至极。 将人放回暖帐中,卫湛捻了捻濡湿的寝衫,残留一股药味。 那是涂药渗透出的痕迹,宁雪滢假装没瞧见,刚要躺回被子里,就被卫湛扣住肩头。 窸窸窣窣的衣料声传出时,宁雪滢双臂环住自己,又紧紧并拢双膝。 勾在女子衣带上的手微松,卫湛侧眸,没有解释自己只是想查看她的患处。 看她如此排斥自己,卫湛收回手,躺在了外侧。 “郎君……” “睡吧。” “你压到我的脚了。” 卫湛扯出被自己压住的小脚丫,抓握在掌心,力道大的令宁雪滢发出一声嘤宁。 娇细的嗓音,与昨夜有些相似。 不知是不是报复心的作祟,卫湛抓着那只还不及他手掌长的玉足不放,力道越来越大。 宁雪滢怕痒,唇齿间不可抑制发出低吟。 5 第 5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城东,户部尚书府。 宏丽热闹的膳堂内,户部尚书季朗坤接过三儿媳杜絮递上的鲍鱼炖鸡汤,笑得合不拢嘴,“絮儿有心了。” 一旁的妻子葛氏心绪很是复杂,但面上始终和气,吩咐起站在桌边的侍女,“再去请请三郎。” 季朗坤脸子一肃,没好气道:“前前后后都请过几次了?想通了自个儿会过来。” 气氛忽然凝滞,其余公子和儿媳赶忙打起圆场。长公子笑呵呵宽解道:“老三向来性子拧,认死理儿,咱们各让一步,快别置气了。” “让什么让!媳妇都娶进门了,米已成炊,让他断了去永熹伯府讨理的心思!” 有新进门的儿媳在,季朗坤自是要站在这一边,拿出了在朝廷上对佞臣口诛笔伐之势。 同样是手握兵权的亲家公,杜氏家主远比宁嵩那个草莽出身的兵痞更合他心意,这桩捡漏的联姻,提着灯笼也找不到,岂可换亲! 季朗坤老脸一横,替儿子做了决定。 丈夫和三子都是倔脾气,无论哪一头,葛氏都劝不动,索性垂眸缄默,无意中看向桌下儿媳的脚,心里打鼓,这双脚是真的大,比成年男子的不遑多让,可观容貌,闭月羞花,妍姿艳质,绝非男子面相。 不止婆婆葛氏,就连两位嫂嫂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起初有裙摆遮着,只觉弟媳脚背宽,此刻落座,才觉出是又大又壮实。 杜絮低头吃着碗中饭菜,嘴角点点笑痕,没有在意旁人的目光。 尚书府垂枝苑的东厢内,早已换下喜色华服的季懿行靠坐在窗上,单腿曲膝削刻着一把短刀刀柄,俊脸紧绷,无论窗外的管家如何劝解也无济于事。 垂枝苑内外全是季朗坤派来的守卫,为的就是防季懿行婚期外出,可困得住季懿行的人却困不住他的心,他心向宁雪滢,自认不会更变。 想到女子字里行间流露的才情与坚韧,季懿行顿觉五脏六腑灼烧疼痛,好似下一刻就能将新婚之夜喝的酒水全都哕出来。 束于银冠的高马尾被夜风吹起,有几缕不听话地粘在了鼻梁上,他烦躁拨开,负气地用力雕刻着刀柄纹路。 这是一把打磨许久的短刀,日后会成为他的防身利器。 ** 翌日朝暾未冉,天际一片灰蒙,宁雪滢从沉睡中醒来,闻到一股桂椒的香气。 大户人家喜欢用桂椒熏染衣衫,宁雪滢对此并不新奇。 听见床帐拂动,董妈妈打个响指,紧接着就有十来个侍女步入内寝,每人手里都捧着一个乌木托盘,托盘上放着各式各样整齐叠放的衣裙以及相应的脂粉、头饰。 还未天亮,卫湛已不见了人影,宁雪滢拉开帷幔,视线投在了漏刻上。 寅时一刻。 今早要在公爹上朝前行完媳妇茶,她可不想迟到。 见晨起的女子面颊上还贴着一绺长发,董妈妈笑着提醒,随后道:“府中为大奶奶备了衣裳头面,大奶奶可先行挑选,再起身梳洗。” 宁雪滢淡笑着接受了府中人的好意,“这些都是在我入府前备好的?” “并非,之前那些不合您的尺寸,这些都是由巧嫣坊赶制出来的,因着匆忙,怕耽误事儿,才没提前与您禀告。” 如此说来,伯府先前的确为那位杜娘子备了新衣、胭脂和首饰。 还真是姻缘错结。 宁雪滢暗暗摇头,没提自己已让秋荷备好了这些,视线一扫面前十个托盘,定格在了一套石榴红裙上,裙缘加了年轻女郎喜欢的荷叶边,也应是长辈们喜欢的样式。 “就这身吧。” 她随意一指,起身走向湢浴,没有被绫罗绸缎吸引太多注意力。 对于她的反应,很快传到了绿萼苑。 卫馠坐在铜镜前,由人绾起高高的发鬟,“知道了,退下吧。” 跪地的侍女躬身离开。 一旁坐在轮椅上的男子看向卫馠,温声提醒道:“你啊,还是花些心思在姑嫂的维系上,那毕竟是长嫂。” 卫馠轻睨一眼,“你可知,长嫂日后是要掌家的!” 若新妇是传闻中不问宅中事的杜絮还好,如今换成宁雪滢,必然是会在掌家上与她有所竞争。 “为夫明白你的难处。”肖遇慕摇着轮椅靠过去,从妆奁里选出一支金钗,插入妻子的髻中,“但有大哥这层关系,还是不好得罪,不如先和和气气地相处一段时日,试探出对方的心性和脾气。” 丈夫说得不无道理,卫馠点点头,拿起大红口脂,重重点涂在唇上。 少顷,她带人走进玉照苑,一眼瞧见立在窗前的女子。 红罗轻绡的佳人,粉面生春颜色好,连泛起愁容时都令人赏心悦目。 难怪长兄在得知娶错妻子后没有失态。 收起眼底的惊艳,卫馠扭着柳腰走上前,拿出了当家嫡女的从容大方,衣衫上的信期绣堪称精湛,被灯光映出飞燕的纹样。 走到窗边,她上下打量,莞尔笑道:“呦,如宁姑娘这般的美人儿,还真是少见。” 瞧见来人,宁雪滢先是一愣,见来人与卫湛有两分相像,再观年纪,心中有了猜测,立即收起烦乱的心绪,盈盈一颔首。 卫馠还礼,让侍从将一摞摞绸缎布帛交给了玉照苑的管事婆子,随后介绍起自己的身份,“小女子是永熹伯府的嫡女卫馠,掌管府中日常大小事,宁姑娘有什么需求,都可与我讲。” 与所猜不差分毫,宁雪滢没有诧异,也没有受宠若惊。 接着,卫馠又道:“昨儿接亲的领头是大哥的近身护卫,名叫青岑,办了糊涂事,已领了责罚,还望宁姑娘海涵。” 该以怎样的心态海涵呢? 宁雪滢扯扯唇角,但事已至此,不得不认了这桩桃花劫。 卫馠接着道:“想必宁姑娘也知自己嫁错,永熹伯府自不会亏待客人,待姑娘冷静后,可先修书两封,分送大同镇和金陵,说明情况,再看令尊和令堂如何抉择。” 女子面上一直带笑,世故老练得超乎年纪所限,却唯独少了姑嫂间该有的亲昵。 适才,宁雪滢已从董妈妈的口中大致了解了府中情况。 家主卫伯爷有一妻两妾,嫡三庶五,眼前这个卫馠是府中唯一的嫡女,早早便招了赘婿,又从生母手中接过了中馈和人事,想来是要在伯府立足顶峰的。 难怪会来“献”殷勤。 宁雪滢不傻,感受得出这份殷勤实则是变相的施威,先发制人,使她日后不得以长媳的身份喧宾夺主。 无声地轻轻嗟呼,宁雪滢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疏冷了语气,可她声音本就清甜,刻意的疏冷也不会显得失礼,反倒透着少女的懵懂,“按理儿,你不是该唤我一声嫂嫂吗?” 话落,卫馠凝住了扬起的嘴角。 恰巧卫湛在这时回到玉照苑,听见妻子的话,他淡淡看向妹妹,“馠姐儿,改口。” 瞧见自家长兄,卫馠多少有些不自在,甚至生出骨子里的惧意。明明是一同长大的亲兄妹,可不知是不是多心,长兄在这一年的阳春时节突发了一场急症,醒来后性子发生了改变,少了一贯的温文谦和,多了寡言矜冷,也更为深谋远虑。 美目流转,卫馠自顾自找起台阶下,“宁姑娘远嫁而来,可能不懂当地的规矩,改口是需要敬过媳妇茶的。” 不等宁雪滢应话,卫湛走过去,嘴角擒笑,温温凉凉,“府中无宾客,关起门来就是自家人,怎地还要行那么多规矩?” 男子风姿挺秀,配以绛色华服,比之平日素雅衣衫,多了三分冶艳,应景于燕尔新婚。 卫馠估摸不出长兄与宁雪莹一夜夫妻后积攒了多少情意,可即便不深,也已板上钉钉,不会有变数,日后他们才是真正的一条心,故而在长兄徐徐靠近之际,她忙笑着改口:“咍,是我呆板了,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规矩!” 说着,盈盈一拜,皮肉僵硬地唤道:“大嫂,小妹有礼了。” 宁雪滢自是懂得见好就收,遂令秋荷取来事先备好的见面礼。 原本是要送给尚书府小姑子们的礼品。 季氏人丁兴旺,单单未出阁的小姐就有七人,秋荷向来是个机灵的,已从七份礼品中挑出一对最好的嵌金羊脂玉镯,以应付伯府唯一的嫡小姐。 宁雪滢接过,隔着红布摩挲了几下,猜出是那副镯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递给卫馠,“一点儿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哂纳。” 身为贵爵世家的嫡女,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卫馠自是不在意,但碍于长兄在侧,还是伸出双手接了过去,可一入手就知是上等货。 “多谢大嫂。” 收进衣袖,她看向卫湛,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卫湛看向妻子提醒道:“你是长媳,不必看任何人脸色。” 宁雪滢扬起漂亮的脸蛋,没有怯懦,反而带着一点点娇蛮,“自然。” 旋即补充道:“无论我是何种身份,都不会去看别人的脸色。” 闻言,卫湛没有不悦,还轻轻勾了勾唇。 寅时三刻,宁雪滢与卫湛并肩走进二进院,峨峨云髻、纤纤倩姿,映入每一个伯府之人的眼中。 卫伯爷远远望上一眼,发出了男才女貌的笑叹。他背手坐到客堂上首,优哉游哉等着儿媳前来。 其余宗亲心思千转。 邓氏也是初见到宁雪滢,在心中感慨,宁嵩人虽粗犷,生出的女儿倒是柔桡婉约。 二公子卫昊伤寒未愈,掩帕轻咳起来,手上的绿松石戒极为打眼,“但愿儿子迎娶舒雯那日,一切顺遂。” 府上给二公子定下的未婚妻是御史大夫的幺女,婚期定在半年后,两人青梅竹马,也算一桩良缘。 听得次子的话,卫伯爷有些不乐意,“阴差阳错,好事多磨,说不定咱们卫氏迎进个宝呢!” 二公子耸肩笑笑,“就怕宁嵩的女儿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诶呦呦......娘,轻点轻点!” 邓氏收回揪儿子的手,在小夫妻跨入门槛时,瞬间变回雍容端庄的主母,嘴角翘起恰到好处的笑。 迎着一声声打量的眼睛,宁雪滢不卑不亢地走到董妈妈引她站立的位置,也在用余光打量他们,几番寒暄后,心中不禁赞道,姑苏卫氏的后人,个个好颜色。 曲膝跪在蒲团上,她接过一盏含有粟、枣、脯等配料的茶水,分别递到了公婆面前。 “父亲请喝茶。” “母亲请喝茶。” 并附赠了自己事先做好的女红。 “好好好。”卫伯爷饮一口茶汤,将绣品塞进袖管,朗笑着抬手,“好孩子,认真听你娘讲几句。” 邓氏抿口茶,循循讲起卫氏家规中最被看重的几条,“家法繁多,为娘就不一一赘述,你先牢记这几点,日后再慢慢掌握。” 宁雪滢一拜,“儿媳牢记母亲叮咛。” 卫湛扶妻子起身,示意她接过母亲给的见面礼。 当裹着红布的见面礼露出小小一角时,在场的宗亲和嫡庶们无不惊讶瞠目。 这份礼物比金银珠宝可贵重得多。 朝廷赐钦差御剑,可上斩佞臣、下斩刁民。 伯府也有祖传的“御剑”,是一把百炼成钢的戒尺,见戒尺如见当家主母,可先“打”后奏。 邓氏将戒尺传给长媳,目的有二。 一来是想弥补伯府迎错亲的过失;二来是在给远嫁的儿媳撑腰,不至于被府中人轻视。 意识到母亲的用意,卫湛稍一颔首,握住妻子持戒尺的手,看向一众嫡子庶出。 卫馠第一个反应过来,却别扭地没有放下身段,被一旁的肖遇慕扯了扯衣袖,才率先回头,“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一起拜见长嫂!” 庶子庶女们赶忙弯腰行礼。 二公子卫昊最后一个起身,敷衍施礼,可转瞬侧腰一疼。 卫湛当着所有人的面,握着妻子的手,抽打在了胞弟的身上。 “腰杆硬?” 卫昊磨磨牙,深深鞠躬,暗道长兄下手可真狠。 难怪说夫妻同心,才短短一日,长兄就重新划分了远近亲疏呢。 这招杀鸡儆猴还是有效的,宁雪滢明显感觉到在场的人看她的目光有了变化,带了点敬畏。 她看向丈夫的侧脸,生出了感激之情。 怔愣之际,男人忽然垂眸,与她交汇上视线。 稠黑的凤眸潋滟深邃,映出了她的虚影。 众目睽睽下,宁雪滢慌忙移开眼,朝邓氏福身致谢。 “一家人就别见外了。”邓氏拉过温温软软的小儿媳,忽然有种多出一个女儿的感觉,“你年纪比馠儿还小,日后肩上的责任却是最重的,切记要三思后行,不可冲动行事。” “儿媳记下了。” 这一刻,宁雪滢如释重负,至少公婆比想象的还要温和宽厚。至于嫡出的小叔和小姑,且行且看吧。 体面是互相的,自己先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6 第 6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喝过媳妇茶,卫伯爷和几位宗亲同辈一道乘车赶往宫城上值,卫湛还处在婚期,不必上朝。 可坐在詹事府第一把交椅的位置上,哪能得几日清闲,晌午没到,就有詹事丞送来一摞子公牍。 太子年岁未满十六,东宫大事宜皆由卫湛代为定夺。很多朝臣都有了预判,认为太子一旦登基,卫湛会顺势进入内阁,成为下任首辅,位极人臣。 而卫伯爷就任国子监祭酒一职,亦是忙得不可开交,散朝后就匆匆赶往国子监,却与户部尚书季朗坤迎个正面。 宫阙之中,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竟是相顾无言。 知晓内情的同僚们佯装无事发生地从二人身边经过,面色各异,内心戏十足。 二人目不斜视,不愿去看那些人的嘴脸。 最后,还是季朗坤觉得自家占得便宜,不该端着,于是嘴角一提,拱了拱手,“恭贺卫伯爷喜得长媳!长媳是门面,需好好栽培才是。” 听出对方口气里的侥幸,卫伯爷哼笑一声,拱手还礼,“就不劳季尚书费心了,身为卫氏的长媳,日后必能独当一面,巾帼不让须眉。” 姑苏卫氏,能长盛不衰,与历代主母和长媳有直接的关系。 季朗坤只当卫伯爷吃了亏在强撑,使劲儿拍了拍他的肩,虚虚实实地施舍起同情。 卫伯爷最厌烦谁拿这种目光看他,在这儿可怜谁呢? 趁着同僚们走远,他笑眯眯上前一步,凑近了道:“老夫知道季兄好面子,别说迎错儿媳,就是抱错儿子都会闷不作声,对吧?这次让老夫占了便宜,改日请季兄吃酒赔罪。” 这话的意思就微妙了。 季朗坤侧过身,眉一横,“是本官占了便宜,改日请伯爷吃酒。” “老夫请。” “本官请。” “老夫请!” “本官请!” 两人互不相让,较劲儿的话语落入每一个洒扫的涓人耳中,听起来怪幼稚的。 ** 少顷,彤云聚拢,前儿还是大雨滂沱,今儿就飘起雪花,冰冻落叶。 将沉甸甸的祖传戒尺收入柜中,宁雪滢坐在茶水桌前,为自己泡了一壶六安瓜片,边喝边思忖起母亲交代给她寻人的差事。 母亲的故友余翠春曾是内廷尚宫,到了年纪出宫后就留在皇城,膝下有一养女,在太医院当值,名叫蔡妙菱。 宁雪滢想要见一见这名养女,打听一些新的线索,可前提是,自己可以出府,亦或是将蔡妙菱请入府中。 这事还需找卫湛商量。 入夜万木凝霜,宁雪滢等了许久也不见卫湛回房。 新婚的头两日,新郎官撇下新娘子在书房忙公务虽无可厚非,但还是有些不妥。 董妈妈催了守在书房前的护卫三次,护卫青岑才叩响了书房的门,“世子。” 可话语未落,身后忽然飘来一股雅香。 青岑转过身,于灯火通明的廊下看清了女子的相貌,忙躬腰行礼,“给大奶奶请安。” 身披白绒滚边斗篷的宁雪滢认出他是初十那日迎她入门的“始作俑者”,又气又好笑地点了点头,“不必多礼,伤势好些了吗?” 听说此人因为迎错亲挨了三十鞭的责罚,换作寻常人早就卧床不起了,他却跟个没事人似的,足见是个内力浑厚的练家子。 青岑面无表情道:“是卑职该受的,让大奶奶......” “青岑,请人进来。” 没等青岑客气完,书房内忽然传出卫湛冷然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青岑推开房门,侧身让出路,“大奶奶请。” 冷风夹雪穿廊而来,吹透了夹衣,宁雪滢没再客套,提步迈进门槛。 书房宽敞整洁,一堂一室以碧纱橱隔开,垂有莹澈珠帘,经灯火一照,折射七彩光晕。 宁雪滢站在帘外,透过无规律的缝隙看向端坐书案前的男子,没有贸然进去。 男子的身后摆放着一排黄花梨架格,交叉摆放着书籍、盆栽、玉器,为简约的装潢锦上添花,增添了层次。 妻子在深夜来到丈夫的书房,大多会带些夜宵,可宁雪滢两手空空,显得不够体贴。 卫湛在公牍上落下最后一笔,“怎么不进来?” “郎君没请我进去。” 宁雪滢早已在家中养成习惯,从不窥探父亲的公事,总是会等到父亲做完事才靠近。 将一份份公文分类装进架格中间的抽屉落锁,卫湛绕过书案,打帘走出碧纱橱,高大的身躯笼罩住了柔桡的妻子,“找我有事?” “该安置了。” 意识到自己事忙“冷落”了她,卫湛没有多做解释,更为干脆地道:“我在书房沐浴。”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大冷的天儿,实则无需每晚沐浴,可陌生的新婚夫妻太过见外,还是会盥洗整洁再同床共枕。 没被邀请入书房反倒让宁雪滢舒了口气,她可不知该保持怎样的心态观赏一个成年男子沐浴。 “那妾身先回房了。” 长夜窅然,玉照苑的一角,疏篱围成的栅栏内桂花香馥,点缀了丛丛萧索。 卫湛从灯火阑珊的长廊中走过,看着东卧窗棂上映出的倩影,不由恍惚。 推门而入时,那道笼在暖融中的倩影出现在隔扇旁,真真切切,活色生香。 卫湛合上门,隔绝了屋外探头探脑的秋荷和青橘。 新婚的小夫妻隔扇相望,没有一方主动打破沉默。 沐浴过的二人和衣躺入床帐,分睡两张被子。 屋里地龙燃得旺,裹紧自己的宁雪滢有些热,索性拉低被角扭头看向身侧仰躺的人,“妾身有一事。” “嗯。” 有事相求,宁雪滢摆出诚恳的态度,侧过身枕着一只手臂,徐徐讲起母亲田氏托付的事,继而提到了太医院医女蔡妙菱。 当听得蔡妙菱的名字,卫湛敛了敛眸,“你不必特意前去拜访,她每隔十日左右会来府上一趟,到时我会安排你们见面。” 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而且,府中有侍医,为何还要请太医院的医女前来? 宁雪滢撑臂半起,垂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向旁凑了凑,“那位姑娘是来为府中何人看诊?” 身为长媳,还是该尽早了解府中的大小事宜,以作不时之需,也以免被虎视眈眈的小姑子比下去。 虽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但宁雪滢也不愿做软包子任人欺负。 可问出的话许久没有得到回应。 意识到什么,宁雪滢咬住腮肉,暗想自己可能唐突了卫湛。 蔡妙菱多半是来为卫湛看诊的。 有些隐疾,难以启齿,病患大多不愿让身边人知晓。侍医与府中人往来密切,或许不如外面的医者嘴巴严。 但问题是,卫湛有何隐疾是不能对外告知的? 没有立即追问,宁雪滢找话儿打起圆场:“蔡医女本月几日会来府中?” “二十日。” 蔡妙菱每隔十日左右会来府中一趟,向前推算,上次前来是在本月初十。 也就是大婚当日! 宁雪滢更为迷惑,却也不好再做打听。她躺回自己的枕头上,隐约觉出身侧的男子变得严肃了些。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转眸看去,刚好对上男人一闪即逝的审视。 “怎么了?”本能的疑惑溢出唇齿,她又半撑起身子盯着男人那张冷欲清绝的脸,“可有话要对妾身讲?” 不会真有隐疾吧? 可那晚,是畅通无阻的...... 温软的少女眉眼灵动,认真注视时流露出的关切不含虚假。 卫湛被那双眼盯得烦躁,猛地起身,如同猎豹扑鹿,将宁雪滢按在了里侧的锦褥中,“不睡?” “睡睡睡!” 少女声音颤颤,眼中依旧流露着关切,可说出的话与关切无关,像是要急于申明一种态度。 拒绝的态度。 卫湛撑在上方,视线在她不停起伏的心口上流眄,即便是洞房夜的行房,她也一直环臂抱着自己。 确切的说,连小衣都没取下就吓得呜咽起来。 这会儿有灯火照亮,才得以看清峭岫的陡度。 身上那点肉,都长在了这两处。 黑瞳变得泼墨浓稠,卫湛闭闭眼,逼退了渐起的狎昵。他躺回外侧,单手搭在额上。 宁雪滢怔了会儿,慢吞吞起身,为他掖起被子盖住肩头,以免着凉。 这般贤惠,换作是谁,都要赞叹一声新夫人是个知冷知热的妙人。 可真的知冷知热吗? 娘娘? 卫湛望向吐泪的花烛,眸底褪尽润澈。 7 第 7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次日醒来,卫湛如往常一般不在身边,宁雪滢挑开帷幔拉了拉铜铃,就有十来名侍女捧着衣裙依次走进内寝。 董妈妈随后走进,带着侍女们恭敬施礼,又介绍起衣裙的款式。 扫过一眼,宁雪滢选了一套妃色忍冬暗纹的袄裙,搭配璎珞项圈,衬得下巴小巧,人儿灵秀。 收拾妥当,宁雪滢看向董妈妈,“世子呢?” “世子在书房等着大奶奶一同前去请安。” 在书房等着一道去请安,就说明手上还有未处理完的公牍,所以说,自己昨晚是搅扰了卫湛的安排? 恐落人话柄,宁雪滢今晚不打算再去催促。 半刻钟后,两人去往朱阙苑问安,又一同送卫伯爷坐上马车。 伯府的后巷生长着一排茁壮的枫树,红叶所剩无几,其余铺落在石板路上,与薄薄一层积雪交融。 宁雪滢望着青黛砖瓦的深巷,隐隐闻到杏花酒香。 生父最爱杏花酒,时常灯下小酌,再在酒酣正盛时,打上一套拳法。 想起不拘小节的父亲,宁雪滢心里暖融融的。 父亲每年只能返回金陵一次,都在金秋时节,宁雪滢便打算在来年金秋南下省亲,与家人团聚。 “郎君,我能在附近走走吗?” “你是伯府长媳,出入不必征询任何人的意见。”卫湛还有东宫密函要处理,不能陪伴妻子,“青岑,跟在大奶奶身边。” 一名侍卫走上前,不远不近地跟在宁雪滢和秋荷身后,如影随形。 老巷幽静,一户人家的柿树斜出墙外,有狸花猫蹲在墙头,迎着日光,伸长爪子扒拉着挂满枝头的柿子。 宁雪滢伫立观赏,稍许看向青岑,“你是世子的影卫?” 青岑俯首,“回大奶奶,是的。” “跟在世子身边多久了?” “卑职的家族历代效命永熹伯府,卑职自幼跟在世子身边。” 既如此......宁雪滢走近男子,停在一步之外,“我有一事想问你,还请如实回答。” 昨夜同床共枕时,不知怎地碰了壁,宁雪滢想打听清楚卫湛有何隐疾,也好有所准备,不再触及对方的逆鳞。 但看得出,青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否则也得不到主子的器重。 心思一转,她先下手为强,不给青岑拒答的机会,“你迎亲失误,害我嫁错人家沦为笑柄,该有所补偿。我现在问你什么,你理应知无不言。” 面对讨债的小娘子,青岑确实心中有愧,“大奶奶请讲。” “世子有何隐疾?” 一句问话令青岑无可应答,他偏头轻咳一声,“还请大奶奶换个问题。” “不换。” 细细观察护卫的反应,宁雪滢笃定,卫湛必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别人的闲事,宁雪滢自是不会打听,但卫湛不同,他是枕边人。 看着女子坚毅到较真的模样,青岑瞥向秋荷,等秋荷很有眼力见地走开,才缓缓开口:“大奶奶问对人了,这件事只有两个人知晓,其中之一是卑职,也请大奶奶保守秘密。” 歪打正着吗? 宁雪滢点点头与之达成共识。 又静默了片刻,青岑像是开启了回忆的闸,望向灿灿日光下的柿子树,咄唶道:“世子有心疾,每月逢九发作,发作前,他会将自己锁在书房,不准任何人打扰。” 有心疾怎会逢九发作,还要瞒着家人又将自己锁在密闭的房中?宁雪滢越听越疑惑,觉得这不是单单的心疾,而是疑难杂症,“世子的心疾只有那位蔡医女能医治吗?” 显然没有想到大奶奶会知晓蔡妙菱的存在,青岑觉得自己有些话多了,若是让世子知道,免不了被责罚,可话已至此,也不好戛然打住。 “蔡妙菱有独创的良方,会为世子缓解病痛,却不能根治。每隔十日左右,她会来府上一趟。” “可否买下那副良方,以作不时之需?” 万一事发突然,蔡妙菱来不及到场,岂不耽误了医治......宁雪滢心思还算细腻,想要未雨绸缪。 青岑摇摇头,“我代世子出过价,想要买下那副方子,蔡妙菱油盐不进。” 一个不苟言笑的人,能用油盐不进来形容另一个人,八成是怀了某种不满。宁雪滢没与蔡妙菱打过交道,不愿妄断对方品行,只能静等本月二十日的碰面。 回到玉照苑的卧房,宁雪滢拿出手札记下了一个特殊的日子。 逢九。 今日是十月十三,距离下一个逢九还有六日。 入夜,云层稀薄,迢迢星河闪烁,与皎月交相辉映,笼罩不凋寒木。 卫湛处理完最后一份公牍,包裹上缃帙,差人送回詹事府,自己则在书房静坐。 听到府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他靠向太师椅,都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青岑,差人抬水来。” “诺。” 待沐浴后,他刚要回房,却听青岑问道:“世子可要宿在书房?” 卫湛轻飘飘一眼,跨出书房。 青岑有些懵,不知这句问话有何不妥。 深秋夜长,月波洒满香阶,皎白清冷。 东卧燃着微弱灯火,卫湛走进时,正见青橘熄灭屋里的熏香。 青橘欠身行礼,小声问道,“可要奴婢唤醒大奶奶?” “不必,将外间的灯全熄了吧。” 卫湛合上隔扇,挑开帷幔坐在床边,面上没什么情绪。 丝衾绵软,如坠云絮,宁雪滢睡得安稳,也未察觉到外侧袭来的兰香气息,直到一只大手伸至她的被子里。 “唔?” 身体本能地躲避沁凉,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感受到有什么在用力地抓捏她。 冷冽的兰香气息越发浓郁,夹着点点皂角味,宁雪滢被抓得皮肤泛红,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郎君,别......” 她抱紧手臂,试图逃离另类的折磨,即便在新婚夜,也未被卫湛这样对待过。 不顾她的意愿。 新婚那晚,黑漆漆一片,除了疼,无暇顾及其余感受,若仔细想来,好像还有极为陌生的愉悦感,但那时太过紧张,缺乏经验,别说享受,就是接受都是极难的。 而且,他们似乎不太适配。 此时被那只手干扰思绪,宁雪滢嗫嚅道:“还不行,郎君放过妾身吧。” 娶了个娇气的能如何? 至少卫湛没有如何,喑哑问道:“我碰你了?” 宁雪滢趴在床上,略施小伎俩将他的手压于身体和锦褥间,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你没碰我那儿,但你碰我这儿了。” 什么那儿啊这儿啊的…… 卫湛那只探过去的手覆上她的心口,用掌根感受着她的心跳。 人心隔肚皮,无法直白剖析,但女子急速的心跳,泄露了她的紧张,是真实无法自控的情绪。 真实……想到这两个字,卫湛再次收紧了掌心。 宁雪滢发觉这招制止不了他,一时气闷,翻坐起身,撇开他的大手,“世子为难妾身了。” 卫湛漠着眼,“因为不是良人吧。” 所以才会排斥肢体接触。 自嘲的话令宁雪滢云里雾里,都不知他哪儿来的愠气。 白瞎了这张白璧无瑕的脸,若是性情温和些,不就是话本里姑娘家偏爱的翩翩贵公子。 或许与心疾有关吧。 病症是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 想到此,宁雪滢忽然伸手覆上男子的心口。 “将心比心,你怎么对我,我也怎么对你。” 难得的机会,她想借机试探他的心律,可隔着寝衣,除了强劲有力的心跳以及强健的胸肌,再无其他异样。 她蜷了蜷指尖,硬着头皮张合五指,有样学样施以报复。 卫湛眸色渐深,却没阻止这出幼稚的“报复”,直到衣衫被抓出褶皱才淡淡抬眼,“我怎么对你,你怎么对我?” “嗯。” 应是应了,随之,宁雪滢感到背脊发凉,有种掉进沟里的感觉。她收回手钻进被子,还假意打了个哈欠,呢哝一句:“很晚了。” 撤的倒是快,可卫湛并非能被轻易打发之人,他盯着女子映在灯火中的侧躺轮廓,忽然附身含了下她的耳垂,惹得女子直激灵,睡意全无。 而始作俑者躺回了外侧,还单手给自己掖了掖被子。 宁雪滢捂着湿濡的耳垂坐起身,一瞬涌出十来个报复的手段,可冤冤相报何时了? 但“狠”话才刚放出,不能认怂,她抿抿唇,盯着卫湛薄薄的耳垂,一口咬了上去。 素齿一磨,留下一排牙印。 然后快速钻进被子蒙住脑袋,不给卫湛一点儿反击的机会。 感受到耳垂传来的阵阵湿凉,卫湛微合着眼,没去计较。 夜渐深,同床异梦的两人背对而眠。 窗外冷风萧萧,吹动青竹簌簌,落叶噼里啪啦地拍打在窗上。 室内沉静,宁雪滢在一股幽幽兰香中睡去,梦境中同样出现狂风和落叶,搅混黄沙吹打在脸上、发间。 与前两日的梦境相仿,她独自奔到山坡上,再次瞧见跪在血泊中的男子。 男子被利器刺穿背,细细数来,一共九把刀剑,其中一把从心口刺出,刀尖坠着血珠。 她跑下山坡,想要看清男人的脸,却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8 第 8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翌日醒来,宁雪滢头脑昏沉,有些想不起梦境的场景,却清楚记得那男子身上被刺了九处。 为何接连做了相同的梦?那人又是谁? 怀揣着心事,宁雪滢换好衣裙,与卫湛一道去请安。 天儿还没亮,卫伯爷在见到长子长媳走来,离得老远就眉开眼笑道:“昨晚从内阁打听到的消息,国子监增设女子学堂的请示审批了下来,顺利的话,来年就可招收女荫监了。” 卫伯爷见识过太多满腹才情却无法施展抱负的才女,时常为她们感到可惜,如今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望着惜才的公爹,宁雪滢扯了扯卫湛的衣袖,踮脚想要私语。 卫湛下意识弯腰,靠近她的唇。 彩绘华丽的抄手游廊中,新婚的小夫妻交颈交谈,落在外人眼里颇有情真意浓的氛围。 在听得妻子的评价后,卫湛看向父亲,“儿媳妇夸您了。” 卫伯爷一愣,按捺住激动坐回主位,端正地问道:“说来听听。” 一旁的邓氏也竖起耳朵。 卫湛带着妻子走进堂屋,忽视了妻子拉扯他的小动作,理了理袖口,“说您是个好官。” 能得儿媳夸赞,卫伯爷十分受用,扶须朗笑,别提多开怀了。 宁雪滢脸热,不满地瞪了一眼出卖她的人。晚辈不可对长辈评头论足,这是三岁孩子都明白的道理。 可那一瞪,千娇百媚,在邓氏眼里则成了小夫妻之间的情趣。 邓氏暗暗欣喜,自长子在三月患病醒来后,还没见他对谁流露出过柔情呢,这桩婚事,或许是误打误撞的良缘。 她忽然有些期待与亲家的见面了。 能教出温柔可人的女儿,宁嵩和田氏又能蛮横到哪儿去?多半是因他们的草莽和宫婢出身,被怀有偏见的贵胄以讹传讹,在名声上泼了脏水。 ** 户部尚书府,垂枝苑。 一大早,尚书府邸的后院飘出蒸馒头的清香。 一众侍从挤在灶房前,不解地看着腰系围裙忙前忙后的三奶奶。 这事儿很快传到了家主和主母耳中。 季朗坤哪会想到自己的名门儿媳还是个手沾阳春水的贤妻,“老三娶的媳妇好啊。” 妻子葛氏为他系好革带,苦笑道:“好有什么用?也得老三喜欢才行啊。” “妇人之仁,婚后是靠经营的,再美的女子看多了也会腻,唯有贤妻得君心。” “下一次厨就贤惠了?”葛氏并不认同,“说不定是俘获不了自己的夫君,变着法的在收买人心。” “那叫谋略。” 季朗坤拂了拂袖,不愿再与妻子交谈,乘车离府前沉声交代道:“尽快让人将婚书送去衙门,以防夜长梦多。” 葛氏不怎么走心,“都娶进门了,还会有差池?妾身还想寻个大师合合八字呢,若是不合,还是先想法子破解为好。” 所谓差池,即是换回亲事,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等同于无。 季朗坤隔空点点妻子,气不打一处来。 葛氏无视于他,执意要先合八字。 晌午时分,八字不合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府中掀起了风言风语。 坐在窗上继续削刻短刀刀柄的季懿行扯了扯嘴角,毫不在意妻子正在被人暗地里指指点点,唯一想做的事是去见宁雪滢,瞧一瞧她的模样。 听说是位极美的娇娘。 这时,有小厮捧着热馒头靠近,“少爷,三奶奶又蒸了一屉,您也尝尝?” 季懿行冷睇一眼,吓得小厮背过手,藏起了馒头。 “交代你的事,打听到了吗?” “小的刚从衙门回来,永熹伯府已经补齐了婚书......” 最后几个字,小厮说得极轻,生怕触怒自家少爷。 季懿行垂眼看着小臂长的短刀,“那原有的婚书呢?” “衙门那边给的回复是,咱们两府都没有事先送过婚书。” 闻言,季懿行顿住了削刻的动作。 送没送过婚书去衙门,他还不清楚?怎会没有记录在册? “去跟母亲说,我要出府一趟。” “老爷不准少爷出府......” 季懿行握住未处理完木屑的刀柄,语气冷到极致,“我想出府,谁拦得住?” 倏然,一道暗笑自廊道传来,清晰地敲打在主仆二人的耳膜上。 系着围裙的杜絮倚在廊柱前,单手掐腰,手里还握有切菜的刀,“夫君想出府,先从妾身的身上踏过去吧。” 成婚至今一再缄默的小将军被彻底激怒,“你当我不敢?” 杜絮扯了扯遮挡脖子的衣领,“来,试试。” 俄尔,尚书府的后院响起短刀和菜刀的碰撞声,闹得是鸡飞狗跳。 季懿行坐在廊椅上,咬断一截细布缠绕起受伤的左手,面沉如锅底,“悍妇!” 杜絮撸起袖子查看手臂上的伤势,回敬一句:“狗东西!” 这事儿很快在街坊四邻传开,也传到了仅隔两条街的永熹伯府。 伯府中人围坐火炉旁,嗑着瓜子窃窃闲聊。 宁雪滢没有外出,实在不想被人当作谈资还要假面相迎,也不知娶错一事的风波何时能过去。 夕暾灿灿,几缕晚霞射入兰堂。宁雪滢惊喜地发现,摆放在花几上的茶梅开出了红艳艳的骨朵,为深秋润了色。 她搬来绣墩,坐在茶梅旁做起女红,仪静绰态的模样格外乖巧。 卫湛进来时,就瞧见了这副安宁静好的场景,“在做什么?” “为郎君绣荷包。” 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卫湛走过去,附身看向女子的纤纤玉指灵活地穿针走线,没有当面拆穿她的小心思,但心中有了思忖。 最近她只求了他一件事。 她想尽快要回那些寄给季懿行的书信。 有些事,和和气气地面谈是办不成的。 卫湛从不自诩君子,何况是对季懿行。 夜半雀鸟栖枝,却在听得细微声响后,成群惊飞。 一道暗影越入尚书府的后院高墙,轻车熟路地直奔垂枝苑,可还没来得及潜入,忽然被另一道窜出的身影拦下。 两人暗暗过招。 青岑以小臂抵开对方的攻势,“是我。” 另一人靠在廊柱上,掐起一侧腰身,“呦,我当是贪财的小贼呢,原来是贪色的。” 没理会对方的调侃,青岑淡道:“世子交代,想办法拿回大奶奶与季三郎的往来书信。还有,别被季懿行抓住把柄。” 明月现出云层,投下皎洁月光,照亮了杜絮的半边轮廓。 “世子运筹帷幄,只是可怜了我,每日都要应付那个狗东西。” 青岑拿出一沓银票,“这回呢?” “诶!客气了。” 接过大把的银票,杜絮呸了呸指腹,清点起张数,“放心,一切尽在小爷掌握。” 雌雄莫辨的脸上泛起浓浓笑意,还侧身让出路,“周遭的护院都被我调开了,青岑护卫慢走。” 等青岑步下石阶,杜絮又叫住人,“拿到书信,要直接烧毁还是怎样?” “不可,世子可能会过目。” ** 如一片云飘入深深府邸,卫湛在庭院中听完青岑的禀告后,轻轻“嗯”了声,转身回到正房。 秋荷正在服侍宁雪滢沐浴,听见门响,只当是青橘提来了热水,“送进来吧,浴桶里的水都凉了。” 卫湛停在原地,目光落在半敞的门前,那里有橘黄的暖光流泻,还有阵阵花香四溢。 与此同时,青橘提着水桶推门而入,在瞧见站在兰堂内高大的男子时,语顿片刻,“世、世子。” 湢浴内水花声灭,秋荷探出脑袋,讪讪道:“小姐在沐浴,还请姑爷......” 移步其他房间。 可转念一想,即便是错结的姻缘,人家也已是夫妻,她说这话可不合适。 “还请姑爷稍等。” 卫湛没有应答,走进内寝。 湢浴中,宁雪滢缩进水中,只露出肩头以上,匆匆洗过便换上寝衣,屏退了两名侍女,独自站在浴桶旁绞发,肌肤透着初出汤浴的嫩粉。 蓦地,身后传来动静,稳而平缓,未刻意隐藏脚步声。 宁雪滢滞住绞发的动作,没有立即回头,忍着怦怦乱跳的心,“郎君要在这里沐浴吗?” 卫湛走到她的半步之外,抬手拨弄下浴桶内的水,只剩微热的温度。 “不必唤人抬走水。” 宁雪滢这才转过身,一只手隔着脸帕握在长发上,“留着做什么?” 因着长发湿漉,肩头和领口都被濡湿,使本就单薄的寝衣呈现出半透的形态。 卫湛垂眸不知看在哪处,冷峻着一张脸道:“继续用。” 宁雪滢怔住,意思是,他要用她用过的汤浴? 不会介意的吗? 9 第 9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时,宁雪滢还处在思绪游离中,不懂卫湛为何要使用她用过的浴汤,且已转凉。 须臾,隔扇一合,两人和衣躺在床帐中。 桌上的一对银罂被烛火映得烨烨闪亮,表面分别刻有两人的姓氏。 这还是后半晌时,司礼监的宦官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的一点儿心意。 卫湛二十有一,官居正三品詹事,是年轻新贵中最出众的一个,没有之一,肩负辅佐太子的要务,在皇后那里比太子三师还要有分量,可谓风头无两。 此番错娶的风波传到了宫里,皇后命巧匠连夜打造了一对银罂,既是一种慰藉又有撑腰的意味儿,想要替小夫妻堵住悠悠之口。 丈夫能得帝后看重,于宁雪滢而言是件好事,是以,刚一躺下,她就趴在卫湛身边,柔声讲述起接受赏赐的场景,眉眼灵动,弯成月牙,“今儿府上来了一位姓赵的掌印,好大的气派,听说是御前的红人,我自小到大还没见过身穿麒麟服的内侍呢。” 宫里只有一个姓赵的官宦,乃是御前大太监赵得贵,执掌司礼监,权倾内廷,可卫湛对赵得贵并不感兴趣,对封赏也一向不上心,反倒是盯着女子恬静的娇颜淡声问道:“身体恢复得如何?” 娶妻,他就没打算戒荤。 闻言,宁雪滢双膝一紧,立即摇头,几缕青丝拂过面颊,粘在了嘴角,“还要几日。” “几日?” 卫湛面上平静,像是在询问一件寻常事,可隐隐迸溅出的威压,带着浓浓的占有欲。 那晚的记忆并不美好,陌生到不受控制的欢悦是伴着痛的,宁雪滢比划个手势,“七日。” 七日小伤都愈合了,何况只是消肿,她那点伎俩根本瞒不过一个浮沉在人心算计中的重臣。 “五日。” 说罢,卫湛翻身面朝外,撤回了不加掩饰的来自身体的索取。 宁雪滢趴在枕头上看着他的后脑勺,很是不解,拥有这样一张禁欲冷峻的脸,是怎么做到随心所欲的? 屋外忽有寒风四起,灯下飞雪簌簌成丝,细细密密地拍打在窗上。 屋内和暖,不受滋扰,夜里无梦。 次日一早,有身穿棉衣的护院拿着扫帚在庭院中低头扫雪。 今年的冬雪提前了些,已是深秋第二场。 宁雪滢身穿妆花缎夹棉小袄,袖揣鎏金手炉,小心翼翼地跟在卫湛身后。 金陵不常见雪,她有些不适应,走起路来很是缓慢。 再看前面的男子,步履平稳,不疾不徐,峻拔身姿与风雪契合,更显轩然霞举。 “郎君等等我。” 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这边,宁雪滢提着厚厚的裙摆唤了一声,想要躖上卫湛。 倏然,低垂的视野里伸来一只手,指尖被风雪吹得微微泛红,却是骨节匀称玉白,掌心纹路清晰,带有几处薄茧。 宁雪滢抬头,对上卫湛狭长的眼,被支配般递出自己的手。 秀气的小手被男人以掌心裹住,感受到了干燥的温热,比手炉传递的温度还要舒服。 离得老远,相继前去请安的嫡庶子们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都不知寡淡的长兄还有柔情的一面。 尤其是时常被长兄收拾的二公子卫昊,不可置信地问向身边的随从,“那人是大哥?换了魂儿?” 随从笑着哈腰,“是世子爷没错,等公子成了婚就知晓新婚燕尔的妙哉了。” 卫昊掸了掸落在昂贵裘衣上的细雪,俊面流露讽刺,“说得好听!无非是见色起意罢了。” ** 请过安,卫湛有事前往东宫。 路上皑皑积雪,连崇崛的东宫楼阁都覆了雪,卫湛一袭银鼠色大氅,手持油纸伞出现在詹事府官员的面前,面容比冰雪还要沁冷。 “几时的事?” 东宫管事太监走到卫湛的伞下,“禀詹事大人,殿下从昨晚晌午到现在,滴水未进,说什么也不肯选妃。老奴心里慌,这才斗胆叨扰了大人。” 太子刚满十五,再有一年就会行弱冠礼,比寻常人家的男郎提前四年。 行过弱冠礼,宗人府及礼部就要着手为太子张罗婚事,前不久,礼部已派出花鸟使,在各地相看世家贵女。 照理说,身为储君,娶妃纳妾可壮大人脉,稳固地位,是件好事。 众人实在不解太子为何会如此排斥。 卫湛将油纸伞交给管事太监,大步走进太子寝宫,“去请皓鸿公主过来。” 太子是正宫皇后所出,而住在宫外的皓鸿公主是已故的贤妃所出,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姐弟,关系倒是极好。 皓鸿公主也是唯一一个在未成婚前就拥有府邸的帝女,只因她的生母是皇帝钟爱的女子。 众人惊讶的是,在皓鸿公主赶来后,太子当真进食了。 东宫侍从和詹事府的官员们齐齐舒口气,庆幸绝食的事情没有传到御前。 傍晚时分,暮云欲坠,晚霞成绮,宫阙嵌入光缕勾勒的画境。 卫湛与皓鸿公主沈茹思一同从东宫离开。 沈茹思年岁十九,早已到了出降的年纪,却因没有看中的驸马人选,迟迟没有议婚。 皇帝爱女如命,一再纵容,无人敢置喙。 徒步走过一段宫墙甬路,沈茹思递上一个锦匣,“詹事大人新婚,本宫还没亲口道声恭喜,一点儿微薄心意,不成敬意。” 卫湛道了声谢,转手递给身后的青岑,“太子殿下近来胃口不佳,公主若是得闲,不妨多来劝劝。” 沈茹思清丽的脸上泛起浅淡笑意,“他拧性,让大人费心了。” “心病还须心药医,臣最在意的是太子殿下的康健,相信公主也是。” 另一边,宁雪滢回到房中,继续绣起没完成的荷包,她绣活利索,不出四日就绣出了一对大雁的雏形。 大雁对彼此忠贞,宁雪滢也想经营一段如爹娘的姻缘,可也清楚,世间很少有父亲那样的情种。 次日,十月十八。 一早晨曦璀璨,宁雪滢请安回来,手里捧着一摞账本,是从婆母邓氏那里取来的。 依着邓氏的意思,管账可由简到繁,先从简单的账目看起。 坐在暖意融融的窗前,宁雪滢翻开各院落日常开销的账本,认真查阅起来。 青岑叩响窗棂时,宁雪滢的目光正浏览在二公子所在珍贝苑的部分。 本月珍贝苑关于治疗风寒的支出格外多,购买了大量的名贵药草,可看二公子并不像重病的样子。 怀着疑惑,宁雪滢推开窗,见只有青岑站在廊下。 显然是支开了其余人。 意识到青岑有事找她,宁雪滢端正态度,“请讲。” 作为侍从,不宜掺和小夫妻的事,但青岑作为卫湛的心腹,还是给宁雪滢提了个醒,“明日逢九,不知世子有无亲口与大奶奶讲过,绝不可私自开启书房里间的门?” 书房里间不是未设隔扇,只镶嵌了乌木碧纱橱吗? 但初来乍到,宁雪滢也不好质疑一个亲信护卫的话。她点点头,看向一廊相连的书房,“明日,世子会将自己关上一整日吗?” “是的。” “不吃不喝?” “卑职会定时送餐。” 如此诡异的举动,令宁雪滢起了怀疑,总觉得青岑对她的透露有所保留,如同走出迷雾之中,寻不到引路的灯。 可愈是这般,愈能激起她的探知欲,想要剥开丈夫的重重伪装,真真切切了解丈夫的内里。 华灯初上,宁雪滢怀着惶惶的心绪传来珍贝苑的管事妈妈,细致询问起他们在名贵药草上的开支。 “冬虫夏草、人参、阿胶、铁皮石斛各五斤;何首乌、黄精、肉苁蓉、川芎、金银花各十斤......不止这些,单说灵芝,就配齐了六种。” 宁雪滢温和笑问:“二叔患的何种风寒,需要如此大补?” 珍贝苑的管事妈妈吊着眉梢回道:“府中嫡系金贵,不可有闪失。偶染风寒大补一下无可厚非吧?大夫人已看过账目,没有异议。大奶奶也不必过多留意这些九牛一毛的支出。” 府中人皆知卫昊难服侍,能留在珍贝苑的多数是老伙计,眼前这位是卫昊的奶娘,气场与旁人自是不同。 宁雪滢深知对方将她当成了好捏的面团,才会不露心虚,反而借机挖苦她小家子气。 合上账本,宁雪滢凝睇起面前的老妪,带了点儿审视。 母亲告诫过她,假若被人轻视,便少讲话,言简意赅表达自己的意思,从气场上先发制人。 “既不是顽疾,七日左右便能减轻,再加七日,应该足够康复了。从本月廿四起,入库珍贝苑的药材预算,每笔都要经我过目,方可支取。” 管事妈妈刚要泛起的冷笑,在瞧见兰堂走来的人影时,生生压了下去。 宁雪滢同样瞧见了走来的身影,摆摆手拿出了当家长媳该有的气势,“退下吧。” 即便是府中资履深的老伙计,也不能当面忤逆一府长媳,管事妈妈一忍再忍,调转脚步福福身子,恭敬道了声:“给世子爷请安。” 卫湛略过她,有着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不怒自威。 而管事妈妈在面对卫湛时,也与适才有很大的差异,这便是看人下菜碟。 宁雪滢看破不说破,却未如她一般起身迎上前,端的是八风不动。 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等管事妈妈离开,宁雪滢才收起冷然,起身走到卫湛面前,仰头笑吟吟问道:“今日回得早,是忙完了吗?” “来收租。”卫湛垂帘,疏懒中透着不可忽视的犀利,令宁雪滢后知后觉,今日是五日之期。 美目不可抑制地躲闪,可一想到逢九之说,那种惶惶的感觉再度涌来。 患心疾时,必然不能行房。那......在明知自己患有心疾的情况下,将行房的日子定在逢九的前一晚,是在给她尽可能的恢复时长吗? 没等她感动,卫湛抱臂倚在软榻旁,“可要沐浴?” 时辰尚早,就要沐浴就寝吗? 宁雪滢理顺不开见外的心理,却也推托不掉。 少顷,湢浴冒出热气,宁雪滢坐在浴桶中,由秋荷灌下一瓢特调的桂蜜牛乳,沁润起每一寸肌肤,宛若涂抹上一层乳酪质地的桂花膏。 蒸热的牛乳与桂花交织,散发出馥郁香气,激起侍者的食欲。 秋荷担忧道:“小姐,待会儿姑爷会不会吃了你?”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宁雪滢立即捂住小丫头的嘴,“世子在隔壁,不许说笑。” “奴婢不是说笑,是担心你的身子。” 宁雪滢也担心,卫湛似有无穷的精力,久久不歇。 今晚或许会很难捱。 “秋荷,去跟董妈妈要一支润滑膏来。” 10 第 10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宁雪滢跨出浴桶时可谓肢体透香,瓷白的肌肤没有一丝瑕疵,泛着暖色光泽。 她换上一身单薄的红裙,看向秋荷,“好看吗?” 秋荷无奈笑道:“小姐怎会质疑自己?” 出嫁前,自家小姐可是名动金陵的大美人,求娶之人络绎不绝。 宁雪滢当然知晓自己貌美,只是站在卫湛那样金相玉质的男子面前,自认在美貌上占有的优势就不那么明显了。 人外有人,美貌之上是皮骨与气韵的结合。 说来庸俗,若非卫湛拥有此等相貌,她定然不会这么快接受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 为宁雪滢绞干发,秋荷提醒道:“对了,董妈妈说按着日子,小姐该来月事了,需注意着些,不可在月事间行房。” “还没来呢......” 按着日子掐算,再有一两日的光景吧。 回到东卧,她屏退秋荷,有些不自在地站在隔扇旁,“妾身已让人换了浴汤,郎君去沐浴吧。” 卫湛从账本中抬眸,望着灯火中的小妻子,没急着去沐浴,而是叩了叩桌面,“过来。” 宁雪滢不明所以,快步走到桌前,见账本上多出几处批注,想来是卫湛在方才的空闲中标注上的。 如此,账目一目了然。 不愧稳坐詹事府的第一把交椅,不止批注清晰明了,连字迹都墨饱劲挺,宁雪滢捧起账本,虚心地阅览起来。 卫湛起身去往湢浴,越过她时闻到一股牛乳桂香,不觉慢了脚步,“用的什么?” “秋荷特调的香料,怎么了?” “不错。” 中肯的一句评语,听在宁雪滢耳中犹如石子入潭水,荡漾起涟漪,她装作没什么触动,“嗯”了一声当做回应,目光还落在账本上,像是多刻苦似的。 卫湛也没多留,径自去往湢浴,很快里面传出水花声。 看完詹事大人的珍贵批注,宁雪滢放下账本,推开窗散热,却见廊中站了数名守夜的侍女,顿觉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新婚那晚她发生的声音,不会也被这么多人听了去吧? 正羞耻着,腰间一紧,卫湛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 “世子?” 身后的人没有应答,而是伸长手臂,替她合上窗子,就那么保持着站姿,附在她后颈,以牙齿厮磨起来。 皮肉传来异样感,宁雪滢僵直不动,小幅度地缩了缩颈。 有些痒。 冷调的兰香环绕在颈间,扰乱她的意识。她像海里漂泊的小船,任由海浪拍打,淹没在狂澜中。 被翻转过来时,还因双脚无力,全倚在了卫湛的怀里。 卫湛扶住那截盈盈一握的腰肢,低头含弄她的耳垂,发出了水泽声。 理智尚存,宁雪滢在桎梏中扭头,看向两人被烛火照在窗上的影子,交颈相依,悱恻缠络,委实大胆了些。 她扑进卫湛怀中,用力环住他劲瘦结实的腰身,“去里面。” 这种时候,温声细语抵得过圣旨奏章,何况是细若蚊呐的央求。卫湛勾住女子的背,带着人一步步离开窗前,却未入暖帐,而是抵在桌边,剥开一侧衣衫。 红衣落肩,露出雪白肩头,散发莹润光泽。 片刻,留下点点齿痕。 宁雪滢被抱坐在桌面,却因太凉再次抗议,嘤嘤喏喏的声音带着鼻音,“不在这儿,去那儿。” 又是这儿啊那儿的,娇娇气气。 卫湛拉开彼此距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张透粉的娇面,忽然扣住她的下巴向上抬起,迫使她直面自己,“待会儿是不是又要熄灯?” “嗯......嗯。” 宁雪滢反手去触灯盏,想要拿起吹灭,却被卫湛扣住双腕,高举过头顶。 背后没有支撑的靠点,双脚也在悬空,宁雪滢被向后延伸时,极度缺乏安全感,偏头紧闭双眼,强忍着游弋在锁骨之下的冰凉触感。 卫湛在官场上虽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但做事向来稳中取胜,尤其是此刻,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 漫漫长夜,月色浓绻,人也柔情。 可桌上的小妻子并不配合,不停踢着他的衣摆,试图抗议,“郎君,去那边。” “叫什么?” “......卫郎。” 卫湛微怔,原本要逼她喊夫君的,可这声卫郎,貌似也不错。 微提唇角,他松开宁雪滢的双手,熄灭灯火,抱起女子走向大床。 “自己躺下。” 喑哑的嗓音缥缈在静夜中,别样蛊惑。 宁雪滢忐忑地仰躺在被褥上,看着那道暗影倾覆而下。 帷幔垂落,呈现出文王百子的图案,片刻后,有异响断断续续的传出。 不知过了多久,宁雪滢双手捂嘴,抽泣出声。 那支润滑膏被丢出帐外,孤零零落在桌脚。 正房外,秋荷心事重重,不知润滑膏的事会不会触怒世子爷,也不知小姐有无法子让世子爷甘愿使用那玩意。 “董妈妈,奴婢听见小姐哭了。” 见过大风大浪的董妈妈瞥她一眼,“正常,别大惊小怪的。” 秋荷歪歪嘴,继续守在门外,越发心慌。 小姐哭得有点儿凶。 跺了跺脚,她干脆跑开,耳不听心不烦。 青橘扬着一张清秀的脸,笑嘻嘻凑近董妈妈,“妈妈,今晚过后,咱们是不是要迎来小主子了?” “还早。”府中有记录女子月事的簿册,董妈妈按着经验分析,大奶奶受孕最好的时期是在每月上旬。 阒静深夜,褪尽喧阗,绘有翠微山色的灯笼在风中不停摇晃,投下令人头晕的光圈。 守夜的侍从们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唯有站在月亮门外的青岑是完全清醒的。 暖帐内,卫湛敞衣靠在床围上纾缓着呼吸,侧头时,为蜷缩的女子掖了掖被子。 “可要叫水?” 宁雪滢闷头毫不动弹,像是散架的木娃娃,没精打采,青丝凌乱黏在浅痕斑斑的背上。 一开口,声音沙哑,“你今晚别同我讲话。” 谁让那会儿她哭求他时,他没有一点儿怜惜,都不停下来。 听出是气话,没哄过人的年轻世子也不上赶着讨嫌,撩起帷幔看了一眼漏刻,眸中渐起波澜。 像雨滴落入深潭,打破了静影沉璧的潭面。 留下一句“明日,我不回房”,便起身离开了。 听见湢浴传来一遍又一遍的水声,宁雪滢也未过多留意,疲倦地睡去。 梦境混乱,彤云压顶,浮岚暖翠转眼萧索。花卉落败,青竹凋零,满目疮痍。 蓦地,一头豹子从沉睡中醒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外的她,龇起獠牙狂吼一声,地动山摇。 宁雪滢从梦中惊坐而起,半晌才反应过来适才是场梦。 帐外黑漆漆的,烛台烬灭,她有些怕,隔着帘子唤起卫湛,“卫郎?” 隔扇之外未有回应,那人应是已经离开。 行房过后没有温存,没有轻哄,醒来还被晾在一旁,换谁都会觉得委屈吧......宁雪滢忍着不适抱住自己,埋头在膝,顿觉孤寂。 倏尔,她想到什么,捂着小腹穿上绣鞋,摸黑走到窗边,“秋荷。” 靠在廊柱上打瞌睡的秋荷立即清醒,忙不失迭地来到窗前,“小姐有何吩咐?” “几时了?姑爷呢?” “快到丑时了。姑爷回、回书房了。” “青岑何在?” “守在书房前。” 心下终于了然,宁雪滢道了声“无事”,又摸黑回到床上躺下,却是了无睡意。 一个身体健壮的男子,逢九患心疾,不与家人提起,也不传侍医,只将自己锁在安静的房中,是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 究竟是何缘由,连至亲都要相瞒? 愈发觉得古怪,她无法做到坐视不理,更无法做到心如止水,那毕竟是同床共枕的丈夫,即便没什么感情,日后还将荣辱与共。 为了自保,她也要弄清其中玄机。 ** 清晨天高云淡,麻雀啾啾,与笼中的画眉鸟隔笼飙音,惹笑了喂食的卫伯爷。 宁雪滢独自来敬茶时,见公婆没有问起长子,更为笃定老两口是被蒙在鼓里了。 恰巧每月的逢九都是休沐日,一日不出院子也无需报备吏部,而公婆和伯府其余人,默认休沐日世子需要休息,起床气重,纵使睡过时辰不来请安也无可厚非,久而久之形成了逢九不请安的习惯。 宁雪滢谨记青岑的叮嘱,不可将心疾一事告知他人,便不声不响地回到了玉照苑。 每隔十日左右,蔡妙菱会来府中为卫湛医治心疾,想必这件事也有其他借口瞒过府中人。 心绪沉沉,宁雪滢不知不觉走到书房前,与青岑交汇上了视线。 青岑颔首,“大奶奶。” 宁雪滢问道:“世子用过早膳了吗?” 天色尚早,伯府各灶房刚刚冒起炊烟,也给偌大的府邸增添了烟火气。 “还未。”已事先提过醒,青岑索性请宁雪滢帮忙,也能多个助手。 逢九之日,青岑一向谨慎,不容他人接近书房半步,纵使是信得过的心腹,但宁雪滢不同,她是世子的发妻,早晚会知晓这个秘密,没必要严防死守。 “待会儿大奶奶若是不忙,可否帮卑职取份早膳来。” 宁雪滢求之不得,“好。” 辰时二刻,饭香扑鼻,有邓氏的交代,厨役们特意为玉照苑的两位主子准备了进补的膳食。 作为过来人,知道新婚燕尔容易纵欢过度,又逢冬雪降温,合该滋补一番。 没一会儿,宁雪滢亲自端着摆放整齐的托盘走向书房。 仆人们纷纷让路,有嘴甜的,已将世子夫人的贤惠之名传遍整座伯府。 青岑接过托盘,发觉宁雪滢没有离开的意思,心下了然,“大奶奶想进去?” “可否让我瞧上一眼?” 那是自己的丈夫,宁雪滢恰到好处地表露出了担忧之情,可心里明镜,卫湛未必买账,还可能会觉得她多管闲事。 可一方隐瞒,自然会引起另一方的探知欲,不能怨她。 再者若想日子过得长久,夫妻该坦诚才是。 青岑默了默,不似先前坦诚,“抱歉,卑职无法替世子做主。大奶奶真想知道实情,还是明日亲自向世子询问吧。” 说完转身走进书房。 宁雪滢没有不识趣地跟进去,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雅致的书房内,门窗紧闭,青岑在连通里间的碧纱橱前停下。 面前赫然多出一堵青石泥墙。 拧动墙体上凸出的一处机关,泥墙的左侧开启一道小窗,正好能塞进托盘与食物。 “小伯爷,用膳了。” 青岑换了对卫湛的敬称,左手悄然握在了背后腰间的刀柄上。 一声低笑传出小窗,醇厚空灵,漫不经心,“唰”地一下将托盘扯进小窗。 “握刀做什么?” 青岑垂下手,“卑职在自保。” 里面的人“喔”了一声,执起筷箸,挑出一片姜丢出小窗,“主子不吃姜,难道不知吗?” 青岑没有异样,早已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 世子平日不挑食,但小伯爷挑食又难伺候。 里面的人慢条斯理地动了筷,没等下口,又丢出几块鱼肉,“谁送的膳?” 青岑权衡起利弊,深知小伯爷一叶知秋的洞察力,也不相瞒,如实答道:“是卑职托大奶奶送来的早膳。” 那人淡淡嗤笑,说了一句青岑听不大明白的话,“娶那女子,自找苦吃,不怕重蹈覆辙?” 随后夹起一块菱角细嚼慢咽,等吃得差不多了,浅呷一口汤,以锦帕擦了擦嘴角。 通过小窗,能清晰瞧见他食指上多出一枚翡翠银戒,衣袂的颜色也从新婚的赫红换成了紫棠,几缕墨发披在肩头,没有全部束冠,更像是夜里快要就寝的世子,仅以青玉簪半绾发髻。 若用轩然霞举还形容世子,那冶魅瑰丽就是对小伯爷最好的形容。 “小伯爷没别的吩咐,卑职先退下了。” “且慢。”那人将托盘推出窗外,“青岑,卫湛是你的主子,我也是。主子让你开门,办不到吗?” “抱歉,卑职只谨遵世子指令。” “真当这机关术能一直困住我?”那人曲指叩了叩墙体,又走到窗前,叩了叩青石泥窗,漂亮的凤眼晦暗不明,难辨情绪。 卫湛,九次穿膛的痛,还不吸取教训吗?出卖过你的人,不该留在身边。 心里说着,男子以修长的食指戳破墙体一处薄弱,有泥屑簌簌落下。 11 第 11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后半晌鸟哢遏云,宁雪滢按着卫湛批注的方式查看起账本,有种事半功倍之效。之后,她又拿起荷包,绣起未完成的大雁。 云髻峨峨的模样映在窗外人的眼中,显得温婉贤淑,引得董妈妈夸赞,“大奶奶柔美端丽,是世子的福分。” 听得夸赞自家小姐的话,秋荷傲娇地扬起小圆脸,“我家夫人教得好,小姐学得也好。” 董妈妈手拿帕子推了推她的小脑袋瓜,“什么你家我家的,大奶奶自嫁入伯府,就是伯府的人。” “那不一样......” “秋荷,进来一趟。” 直棂窗前,宁雪滢打断了小丫头的喋喋不休。 秋荷蹦蹦跳跳地跑进东卧,“怎么了,小姐?” “你刚刚话多了。”宁雪滢放下针线,抬手按了按发胀的额。 秋荷绕到绣墩后,为主子按揉起头上的穴位。她自小跟在田氏身边学医,按揉的手法已是炉火纯青,“送小姐出嫁前,老爷可是放了话的,若小姐在夫家受了委屈,大可和离回金陵。” 哪儿跟哪儿啊?这才开始经营婚后,怎么就谈到和离了?宁雪滢故意凶她,“再胡扯就自个儿掌嘴。” 秋荷吐吐舌,赶忙转移了话题:“小姐昨夜累到了,可要奴婢去熬些补气血的参汤?” “今早请安前,董妈妈督促我喝了一整碗,我现在闻到那个味儿就反胃。”宁雪滢闭目享受着小丫头的服侍,心思却记挂在另两件事上,“得闲时,你去珍贝苑那边打听打听他们的库里是否存了大批珍贵药草。” 若是没有,那支出上就存有疑点。 秋荷谨慎问道:“咱们初来乍到,小姐不怕惹怒二公子?” “二叔是府中嫡子,拿他立威再合适不过。” 宁雪滢虽温和好说话,却知杀鸡儆猴的重要性,拿捏住了卫昊,还担心庶出们整幺蛾子吗? 至于明显高一段位的卫馠,来日方长,她有的是耐性。 “还有一事。”宁雪滢睁开眼,将小丫头拉至跟前,“你回头翻翻医书,查查哪些病症会定期复发。” 秋荷直言道:“那可多了。” “准确到每月的每一日,不差分毫。” 秋荷起疑,蹲在地上,双臂交叠搭在宁雪滢的腿上,“谁呀?” “去查就是了,莫要多问。” “那很可能是心病,而非身体的病症。就像牙龈发炎,明明消肿了,可一想起,还是会有隐隐作痛的感觉,需要有医者疏导开解。” 心病...... 宁雪滢单手搭在秋荷的发上,一下下抚弄,思绪翻飞。 ** 户部尚书府。 陪婆母、妗子打了几轮牌,杜絮回到垂枝苑的正房,命侍女取来一瓶金疮药,“出去吧。” 看三少夫人动作迟缓,侍女阿枳有些不放心,“还是奴婢来吧。” “不用。” 杜絮摆摆手,示意阿枳退下,她是季懿行的侍女,亦是眼线。 上次与季懿行过招,伤了小臂,至今未愈,可不能让那狗东西得知这事,看了笑话。 阿枳没动,情真意切道:“若是让三少爷知道奴婢怠慢了少夫人,会被责罚的。” 倒是个能说会道的,杜絮掐住她的腮,似笑非笑地磨了磨牙,“说了不用,你要违抗我吗?再说,季三郎因为这点小事就责罚侍从,说明他气量狭小褊急,不值得投靠,不如投靠于我,如何?” 香腮被掐变了形,阿枳疼得“嘶”了声,赶忙退后,避开那只粗粝的大手,“少夫人说笑了,奴婢听不懂什么投靠不投靠的。” “行了,小妖精,快出去吧,耽误我上药。” 阿枳生得娇丽,自被杜絮一眼瞧见,就戏称为妖精,时而还会将她撩得面红耳赤。 阿枳不懂人前贤淑的少夫人,背地里怎会痞里痞气的。 等房中彻底安静下来,杜絮撸起袖子,擦拭起刀痕淤青。 别看季三郎年纪不大,未至双十,刀法倒是一流,稍加历练,或许能成为一员悍将。 自己还是轻敌了。 “卫世子,这份人情你算是欠给小爷了。” 轻哼一声,杜絮思量起如何盗取季懿行珍藏在书房的十余封书信。 ** 夜晚帘栊映树影,重叠交织,宁雪滢支额昏昏欲睡,冷不丁垂头清醒过来。 看了一眼漏刻,已至子夜中段,十月二十,卫湛没有回房。 又静坐了片刻,她起身走出卧房,拉开兰堂的门扇时,已不见青岑的身影,想来是去休息了。 也说明卫湛无事了。 再有一日婚期满,卫湛即将归朝,宁雪滢自知不该打扰他,但有些话还是要当面问清为好。 在姻缘中,她有自己的底线,不愿与枕边人虚与委蛇。 坦诚,是走下去的要素之一。 越过守夜的侍从,她叩响了书房的门,随之,里面传出应声。 “进。” 推开门,屋里黑漆漆没有燃灯,宁雪滢迈进门槛,朝着里间唤了声:“郎君,你在哪儿?” “啪”的一声轻响,有微弱火光点燃于男子的指尖,很快,桌上烛台燃烧,点亮了夜色。 宁雪滢看清了灯火旁男人的脸,冷峻、平静,身上穿了件月白锦衣,退减喜庆,余留清雅。 她合上门走进里间,见他仰面躺到太师椅上。 书房已恢复如初,不见那道青石泥墙。 “郎君怎不回房?” 卫湛答非所问:“白日里青岑带你进来过?” “嗯。”宁雪滢上前,坦荡地站在摇椅旁,“郎君有什么心事都可与妾身讲,我们是夫妻,不该相瞒的。” 女子眸光盈盈,柔和又坚毅,与平时那个温温软软的女郎差异很大。 有些人遇事冷静,善于应变,是难能可贵的优势。 可卫湛像是经历过千锤百炼,不会为听似情真意切的话所动容,“如你所见,每月逢九,我会受心疾折磨,想一个人独处。” “独处也无需将自己锁在密室中。” 那么厚的一堵墙隔开了喧嚣,与身处密室无异。 心口传来隐隐的不适,经由血液极速上窜至深深眼底,似幻化为数把刀剑,在灯火中泛起冷芒。 卫湛凝气摒弃掉杂念,显得有些疲惫,“有些事,夫人不必知晓。” 宁雪滢并不认同,“我们是夫妻,该坦诚相待。” 坦诚吗? 卫湛平静的面容隐现一丝深意。 前世若有坦诚,何至于此? 可今生又为何非要与她绑缚,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报复吗? 卫九讥他残存低劣自卑的情,也许是真的。 卫湛闭闭眼,敛尽情绪,“夜深了,夫人先回房吧。” 宁雪滢蹙眉,不知是不是自己话多,戳到了他不为人知的痛处,可真要这么不明不白地过活吗? 不。 但沟通是需要心平气和进行的,这会儿显然不适合。 红线缭乱姻缘错,彼此还未建立该有的信任,也罢,时日还长,且行且看吧。 在无愧于心的努力后,若还获得不了起码的坦诚,和离便是。 宁雪滢天性乐观,从不自寻烦恼,她收起丝丝酸楚,没事人似的叮嘱了一句“夜晚寒冷,当心着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书房陷入沉寂,光影跳动在墙上,影影绰绰辨不清真假。 听见房门闭合的声音,卫湛拿起一张纸条,力透纸背的一行话含着浓浓讥诮。 “还想被再出卖一次吗?宁雪滢留不得——卫九。” 心口不可抑制地泛起阵痛,卫湛却麻木不觉,将字条置在烛台上方,燃烧殆尽于指尖。 他取下食指的翡翠银戒,放进架格的红木匣里。 ** 正房床帐中,处于熟睡的宁雪滢被一只手臂环住肩,陷入那人的臂弯。 她呼吸不畅,混沌醒来,发觉卫湛已回到身边,正用手臂困住她。 “做什么?”她略微挣扎,蹭动着双足,想要脱离开炽烈的气息。 男人突然将她扯出被子,仰面抱进怀里,不顾她的意愿,摆弄起来。 她哭喊着叫停,没有羞赧,只有恐惧和无助。 “坐好,自己动。”男人沉声命令,手上的力道快要折断她的骨头,吓得她连抽泣都忘记了。 她被禁锢住腰臀,木偶似的扭摆起来,可男人还嫌不够,让她不顾端庄温婉,让她放浪恣睢,让她不许再喊卫湛的名字。 可他就是卫湛,不喊卫湛又喊谁呢? 正疑惑着,她被那人按住尾椎,疼得大哭。 “小姐,小姐又梦魇了!” 秋荷焦急的声音传入耳中,打破了弥漫的迷雾。 意识清醒时,宁雪滢悠悠睁眼,被刺眼的日光晃到。 又是梦...... 梦中的卫湛极为陌生,没有柔情,阴鸷可怖,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忍着剧烈的心跳坐起身,乌发散乱,脸色却红润诱.人,唇上还有一道自己咬出的印痕。 无疑,她做了荒唐的春.梦。 她梦见一个陌生人,一个与卫湛拥有相同相貌的陌生男子。 为何自从嫁入伯府,就噩梦连连?有些梦感受真实似曾发生过,有些梦虚幻古怪似即将发生。 秋荷抱住她,轻轻拍拂她的背,像是在哄小孩子,“旭日东升照心窗,没事了。” 感受到家人般的呵护,宁雪滢渐渐冷静下来。 隔扇外,不知何时走进来的卫湛静静看着这一幕,无意识地握了握宽袖中的手,制止住了上前的脚步。 可下一刻,他大步上前,夺过秋荷怀里的女子,抱进怀中。 不防男人悄无声息的靠近,秋荷赶忙起身退开,见自家小姐被男人抱住,借机提醒道:“小姐近来时常梦魇,姑爷多陪陪小姐吧。” 说完,欠欠身子,离开时为他们合上了门扇。 因着梦境,宁雪滢有些惧怕面前的男人,想要退离开,却被抱得更紧。 12 第 12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处在酸楚中,宁雪滢没有羞赧,只剩迷惑。 迷惑他为何跟个闷葫芦一样不声不响不解释。 卫湛抱她入怀,收紧手臂,汲取似能缓解他心疾的暖香,“还疼吗?” 这句关切是对昨夜子时丢她一个人在房中的补偿吗? “还疼。” 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说出这话时不自觉泄露了委屈,瓮声瓮气的,想要退离开,却被抱得更紧,一气之下,宁雪滢一口咬在男人胸膛,隔着薄衫品尝到了血锈味,然而,那人动都没动一下。 白月衣襟渗出血丝,卫湛仿若不察,以粗粝的指腹擦去她唇上的湿润,无意中感受到极致的柔软。 唇上的柔软。 黑瞳渐深,他目光流连,喉结不可抑制地滚动了下。 即便做过最亲密的事,他们还未触碰过彼此的唇。 薄茧带来微痒,宁雪滢抿抿唇,含住了男子的一小截指尖,随即别过脸,“怎么不躲?” “陪你疼。” 卫湛又将她抱进怀里,紧紧锢着,揉皱了她单薄的绸缎寝衣。 布桩供应给伯府的绸缎都是一等一的尚品,如蝉翼轻薄,抚在上面如触肌肤。卫湛紧锁怀中温软,忽然有种想要割断与前世的因果,将她当作另一个女子,单单仅是自己的妻子。 可她的面容,甚至一侧腋窝旁的小痣,都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她就是那个女子。 “梦见什么了?”扣住她的后颈,卫湛附身凝睇。 蓦地,脸庞一凉,怀里的女子抬手抚上了他的脸。 细细的指尖游走在男人精致如画的五官上,最终停留在右眼尾的泪痣上,浅浅一枚,为清雅添了瑰艳。 哪好意思与人讲述自己的春.梦,宁雪滢有意歪曲,“你在梦里凶我了。” “......” “白日里冷落我,梦里还凶我,我嫁你做什么?受气的吗?” 听出她满满的埋怨,卫湛问道:“想怎么顺气?” “那我问你,你为何把自己锁在密室中?” “换一个问题。” 宁雪滢头一偏,不想讲话了,却见漏刻的浮箭指向了辰时,登时挣开束缚坐立起来,“没去请安呢!” 秋荷她们怎么也没叫她? 卫湛稳坐如松,“我替你请过了。” 寅时那会儿,他来过房中,见她睡得沉,便没让侍从们进来打扰。 大门大户注重规矩,加上出嫁前七姑八姨的耳提面命,宁雪滢还是觉得不妥,“那怎么行?” “爹娘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不会计较的。”卫湛也看了一眼漏刻,想起母亲的提醒,遂道,“待会儿我陪你去街市上转转。” 素来繁忙,卫湛很少有空闲,赶着婚期的最后一日,邓氏让他陪妻子出府走走。 能够出府散心,宁雪滢没有拒绝的理由,她也想见识见识皇城的繁华和热闹。 “蔡医女几时来府?” “去问青岑。” 宁雪滢捏捏额,在医治心疾上,身边人都比他上心。 与青岑打听后,得知蔡妙菱会在申时前来。 时辰尚早,不耽误出行。 赶上休沐日,香车宝马拥堵在长街,卫湛护着宁雪滢走在闹市中,感受着烟火气与笑语的交织。 秋末冬初,街市遍布贩卖糖葫芦和热红薯的小商,被小娃娃们围堵拦截,举着铜板竞相争抢。 “想吃吗?”指了指商贩的方向,卫湛问道。 宁雪滢失笑,“你要跟孩子们争吗?” “嗯。” 像是故意想他出糗,宁雪滢点点头,还馋猫一样快速舔了舔嘴。 卫湛让她等在原地,独自走上前,清隽的身影融入五颜六色的袄衣中。 宁雪滢掀开幕篱,本以为他会被孩子们挤得歪歪扭扭,却不想,他不知弯腰与那些孩子说了什么,只见孩子们齐齐仰起头,然后纷纷跑开,还惹笑了买糖葫芦的商贩。 打包几份糖葫芦和烤红薯,卫湛回到宁雪滢面前,递上一根最红最圆的糖葫芦。 宁雪滢问道:“你怎么把孩子们都吓跑了?” 卫湛一本正经解释道:“我说,今日吃喝都记在永熹伯府的账上,孩子们当然会去寻平日吃不到的食物。” 宁雪滢嘴角一抽,有些哭笑不得,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唇齿留甜。 有零碎糖霜沾在嘴角,被卫湛以指腹自然而然地蹭去。 被他指腹薄茧刮蹭过的地方酥酥麻麻,宁雪滢掩饰性的又咬了一口,率先迈开步子。 他们还未做到坦诚相对,仅有的两次行房,她都在护着自己身上的兜衣像是维护最后的堡垒,而卫湛更是衣冠楚楚地只松了腰带。 唯有炽烫提醒着彼此,他们做了亲密事。 路过一家酒酿小馆,宁雪滢停了下来,生在金陵,对酒酿是难以拒绝的。 “咱们进去吧。” 身在朝堂,时常出入推杯换盏的场合,卫湛对酒酿并不感兴趣,但还是带着宁雪滢走了进去。 选了角落的食桌,两人相对而坐。 宁雪滢看向账台旁的竹牌,点了一碗薏仁甜酒酿豆花。 卫湛则点了一壶大红袍,优雅的气韵与不怒自威的气场频频引得食客注视,却都在他转眸对视间,移开了视线,不敢招惹。 宁雪滢舀起一口甜甜的酒酿豆花,犹豫着问道:“要不要尝尝?” “不了。” “你出生在姑苏,怎不喜甜?”宁雪滢不禁回忆起来,眉眼含笑,“我少时随母去姑苏城游玩,第一次吃到甜的生煎包。” 卫湛抿口茶,随口问道:“喜欢吗?” “跟你一样,不太合口味。” 卫湛微提唇角,没说什么,他并非不喜甜,却在前世尝过最甜的滋味后,险些上瘾,而接踵而来的,是最毒的鸩酒。 再次睁眼时,戒了甜,却又在得知从金陵传来的婚讯时,再次涉险。 口中的大红袍不再甘醇清香,转为苦涩,他放下盏,安静地看向半敞门外形形色色的路人。 恰在此刻,他瞧见一抹熟悉身影匆匆穿梭在人海,银冠束起高高的马尾,碧衣黑靴,很是招摇,像是精心装扮过,洋溢着一股子野性和风逸。 卫湛摩挲起腰间的满绿翡翠如意扣,猜测季懿行是从自家府邸脱身,将要前往伯府讨要说法。 今日需要施针静休,没工夫与之周旋,卫湛以食指轻扣茶盏数下,小店外一排影卫消失在街头。 午日宁谧,远离尘嚣,偶有犬吠溢出青砖黛瓦的高墙。轩扬挺秀的小将军步履矫健,快速穿梭在纵横交错的深巷,甩开了追在后面的自家扈从,绕道奔向永熹伯府。 安静的巷子忽有铁器摩擦地面的声响,小将军身形骤顿,环顾周遭,俊朗的面庞因仰头的动作被日光照拂,五官映出侧影,更显深邃。 生出戒备心,季懿行反手摸向身后,还没来得及拔刀,忽被凌乱飘落的枯叶遮蔽了视线。 眼中进沙,他以小臂遮挡,连连退后,耳尖微动,判断出对方袭来的方向,猛地拔刀,以小臂长的短刀抵挡住了那人的攻势。 刺耳的摩擦声划破静谧,惊飞雀群,也吸引了高墙内嬉戏的孩童。 几名小童搬来梯子,依次爬上高墙,刚要窥视墙外的情形,就被一道落在墙头的黑衣身影遮住视野。 “非礼勿视,快回屋去。” 蒙面的青岑吓退孩童,冷眼睥睨着被十名影卫围攻的小将军。 不得不说,季懿行颇具季老将军的风范,拳脚功夫一绝,奈何没有在御前露脸的机会。 抵挡开了攻在面前的蒙面人,季懿行厉声问道:“尔等何人?为何拦我去路?” 青岑未拔刀,不苟言笑的脸上显露一丝肃杀,生生忍下了。 当巷尾传来沉沉的脚步声,青岑曲指吹声口哨,下方的十名影卫退离开攻击范畴,相继飞身隐蔽。 没等季懿行追去,身后响起尚书府扈从们杂乱的呼喊声。 “三少爷被人偷袭,快,过去帮忙!” 他们是季朗坤下令看管儿子的人,也有保护季懿行周全的职责。 看影卫全部撤去,青岑斜瞥一眼巷中的男子,没再逗留,飞身越过各户屋顶,消失在午日璀光中。 季懿行被数十扈从困在其中,无法脱身,气白了脸,狠狠踹了一脚领头者的腚。 ** 伯府一角,林木深处,桃蹊萧疏百花凋,唯有葱葱檀栾点缀秋色。 卫湛身披裘衣,坐在四面垂轻纱的琉璃攒尖凉亭中,轻抚琴弦,在听得青岑的禀报后,未多言什么。 青岑虽语气寻常,但扣在刀柄上的手始终紧攥,饱满的指甲泛起白痕。他听小伯爷说过,前世刺穿世子心口的第九刀,正是出自季懿行之手。 “世子为何不直接除掉季三郎?” 指下流转弦音,卫湛看着亭外几株还没应季绽放的宫粉平静道:“花开最艳时撷取,才是最残忍的。” 青岑也看向那几株宫粉,默然垂下握刀的手。 世子善于诛心,与喜欢快刀斩乱麻的小伯爷截然不同。 也不知,季懿行最后会败在世子或小伯爷谁的手上。 败......不,用“疯魔”来形容可能更恰当。 苍穹林寒簌簌风起,吹拂抚琴人,有几缕碎发脱离玉冠垂在额前,多了三分飘逸出尘。 卫湛收琴入匣,回到玉照苑时已过申时。 庭院中,一女子身背药箱,绾元宝髻,柳叶眉眼细长,容色姣好,右眼角多出一颗不曾有过的泪痣。 卫湛没注意这个细节,甚至没去看她的脸,只淡淡颔首,径自走进书房。 蔡妙菱跟上前,在越过站在门口的青岑时问道:“怎么没见着那位打金陵来的宁姑娘?” 青岑目不斜视,“蔡医女该唤我家夫人一声大奶奶。” “那也要见着面再打招呼啊。”蔡妙菱扶了扶髻,眼尾格外细长,凸显了那颗新点的泪痣,随后不紧不慢走进书房,“砰”的合上门。 瞧见那女子堂而皇之地合上房门,秋荷气不打一处来,双手掐腰重重一哼。 这女子一看就不是善茬! 13 第 13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青橘仰着水嫩嫩的脸凑到秋荷面前,“那女子就是我哥为世子请来的太医院医女,仗着能缓解世子的不寐之症,眼高于顶。” “不寐?”秋荷发出疑问,怎么之前没听小姐提起过? “是啊,我哥说的。”不明所以的青橘完全信了自家哥哥的言辞,没有半分怀疑,“世子真要对她有心思,早发生不可预估的事了。放心吧,他们之间比泉水还清透。” 秋荷眼一瞪,气鼓鼓走进正房,来到还在低头刺绣的宁雪滢身边,“小姐,那个蔡医女摆明了是来挑衅的,您怎么不过去瞧瞧?也好摆出正妻之威,威慑狐媚。” 绣完一只大雁的红掌,宁雪滢从线篓里挑选起其他颜色的绣线,像是没有听进去劝。 只因心里清楚,卫湛不愿她去插手关于他心疾的事。 既被拒绝了一次,也没必要再去讨嫌,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会等到他想说的那日。若是一直等不到,就说明彼此间无法建立信任。 还是那句话,和离便是。 不过,还是要借机会会这个蔡妙菱,打听一下母亲好友失踪的线索。 已与卫湛提起过此事,想必他会安排她们见面。 宁雪滢继续绣线,看起来心平气和,可头脑晕乎乎的,是因着今日食用了薏仁甜酒酿豆花的缘故。她酒量极差,用一杯倒来形容毫不夸张,却喜爱酒酿的味道,贪嘴多吃了些。 小半个时辰后,青橘走进来,“大奶奶,蔡医女在门外求见。” 她弯下腰,掩口道:“是世子的意思。” 宁雪滢会意,透过梳妆镜看了一眼妆容,起身走出隔扇,于兰堂让秋荷去备茶点,“请进来吧。” 青橘走到门外,板着一张稚嫩的脸,摆明了不待见对方,“大奶奶有请。” 蔡妙菱略过青橘,全然没把一个侍女放在眼里,却在瞧见端坐在兰堂上首的女子时凝住了视线。 不远处的女子,没有嫣然露齿,却仍能给人一种温婉的美感。 试问,谁会不喜欢如诗如画的美人呢? 难怪能在嫁错的情况下,稳住世子夫人的位置。 光凭容貌和气韵,就占尽了先机。 不是自己以貌取人,而是有些人生来耀眼,灼若芙蕖。 蔡妙菱收起探究,上前敛衽一礼,“见过大奶奶,迟了好些日子才来探望,尚希见宥。” 这话说的,把自己当成了常客不成? 端着茶点走进来的秋荷歪歪嘴,在对上自家小姐警告的目光后,安安静静摆放好茶盏和点心,“蔡医女请。” 蔡妙菱没有回应,在听得宁雪滢的一声“请”后,坐在了侧座上。 当闻得一股暖香时,她问道:“大奶奶肢体透香,不知用了那几味香料?” 宁雪滢淡笑,示意她先品茶,“这是我从金陵带来的雨花茶,姑娘尝尝如何。” 客随主便,蔡妙菱不好再多问,执起茶盏嗅闻,又在浅呷一口后回味道:“甘醇鲜爽,齿颊留芳,好茶。” “家母与我提过,这是俞夫人最喜欢的茶,特意让我出嫁时多带上几包,有机会亲手转赠俞夫人。” 提到自己的养母,蔡妙菱方想起宁雪滢的母亲在嫁人前,曾是内廷的尚宫,与自己的养母交好,还常年有书信往来。 “家母是在上山采药时失踪的,当时顺天府猜测人可能是在采药途中不慎跌落山崖,被路过的野兽分食,可数月后,又将案子移交给了锦衣卫,锦衣卫至今未给出答复。”她幽幽一叹,又饮了一口茶汤,“我总觉着她就在我身边,总有一日会现身的。我不会放弃寻找。” 宁雪滢走过去,坐在了她的身侧,“家母一直心系俞夫人的下落,命我竭力查找线索。若有用得上之处,蔡姑娘尽管开口。” 离得近了,能清晰看到蔡妙菱右眼尾一颗泪痣。 在此之前两人从未碰过面,宁雪滢不确定那颗痣是点上去的还是天生的,倒也没有太在意。 可人与人的相处讲究投缘,打从见到这女子的第一眼,宁雪滢就喜欢不上来。 但她是俞夫人的养女,于情于理也不该交恶。 反观蔡妙菱,更是不打算买账,直言笑道:“不劳大奶奶费心,我打算请求世子帮忙寻人,若世子能答应,就不需要再添加人手。” 打算求卫湛...... 宁雪滢再涉世未深,也意识到了不对味儿,按理说,夫妻是一体,她寻一方帮忙,合该一并感激另一方,怎也不该排斥另一方的好意。 心中不免起了波澜,但宁雪滢依旧温声细语的。 临别前,蔡妙菱问道:“大奶奶不好奇世子患了何症?” 宁雪滢回道:“夫君之症,我自知晓。” 蔡妙菱显然没料到世子那么谨慎的人,会将心疾一事告知给一个娶回不久的错妻。她装若不在意地耸耸肩,背着药箱离去。 房门一开一翕,宁雪滢扶额揉捏。 实则,对卫湛的病症,她并不全然知晓,但不能在一个目的不纯的外人面前输了妻子的阵仗。 ** 书房内,卫湛坐在摇椅上,拔掉一根根刺在穴位上的银针,又喝了蔡妙菱特制的汤药,心口舒缓许多。 不得不说,蔡妙菱在医学造诣上有些天赋,加之后天勤勉,已甩开了太医院绝大多数的同辈。前不久,还得了太医院泰斗薛御医的夸赞。 接过青岑递来的白帕,卫湛擦了擦额头和颈间沁出的薄汗。 为主子盖上薄毯,青岑问道:“世子觉得如何?” “好很多。” “看来,俞夫人确实是伯乐,慧眼识金,才会收养当年还是乞儿的蔡妙菱。” 卫湛没有应声,俊美的面容有些苍白,“她呢?” “已经离府。”说完,青岑细品了下,改口道,“大奶奶在正房,可要卑职请过来?” “不必了。” 源源不断的困意涌来,应是汤药起了疗效,心口随之舒畅,卫湛闭上眼,指尖随意划在扶手上。 青岑斜睨,总觉得世子在不知不觉中划出个“滢”字。 户部尚书府,二进院书房。 季家父子临窗相对,没有促膝而谈的和气,一个反复叮嘱明日上值的事宜,一个左耳进右耳出,一副散漫模样。 季朗坤气不打一处来,“家丑不可外扬,你再敢偷偷跑去永熹伯府,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不比曾经言听计从,季懿行翘着二郎腿,故意做出乖张之态。 “父亲好面子胜过儿子的命。” “你说什么?” 季懿行冷笑,“父亲不去追查今日围困儿子的十余个黑衣人的来历,只关心家丑,不是好面子胜过一切又是什么?” 季朗坤点点他,“小兔崽子,注意态度!你怎知老子没派人去调查?” 季懿行板着脸不再讲话。 父子二人一个比一个倔。 窗外,等在廊下的侍女阿枳看向身边的杜絮,“三奶奶,老爷最买您的账,还是您进去劝劝吧。” 杜絮显然没想做和事佬,打着哈欠走向月亮门,“公爹说得没错,谁让夫君态度不好,受着吧。困了困了,跟我回房去,别在这儿添乱。” ** 申时将尽,朱阙苑的管事婆子过来知会,说是冬日将临,大夫人邓氏让后厨熬制了参汤,要小辈们于日暮戌时在朱阙苑的膳堂小聚。 身为长媳,需最为捧场才是。 眼看着快到酉时,宁雪滢晕晕乎乎去往书房,与守在门前的青岑提起晚膳小聚的事,“世子可要前去?” 无法替主子做决定,青岑侧开身,“世子在休息,大奶奶请。” 宁雪滢走进书房,见男人正仰躺在里间窗前的摇椅上闭目假寐,不由放轻脚步,悄然靠近。 摇椅旁的角几上摆放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置着一个汤碗,一碟蜜饯,还有一个叠放整齐的白帕。 汤碗已空,应是服用过蔡妙菱的独门秘方。 想起蔡妙菱的态度,宁雪滢扯扯嘴角,搬来角落里的小杌子坐在摇椅旁,学着秋荷交叠手臂趴在了卫湛的腿上。 室内燃着沉香,丝丝缕缕缥缈萦绕,冲击着微醺的意识,使困意上涌,宁雪滢闭上眼,呢喃问道:“汤药甜吗?” 回答她的是一室静谧。 能给出她答案的只有那一碟沾糖的蜜饯。 若汤药是甜的,要蜜饯何用? 可宁雪滢不知自己为何要问出这样的话,像是心房里倾倒了一坛新酿的醋,又像是仅仅将卫湛视为己有,甭管自己是否中意,也不容他人觊觎。 “郎君,汤药甜不甜?” 一只大手覆上她的发顶轻轻抓揉,揉乱了那精致的云髻。卫湛睁开眼,斜睨坐在摇椅旁的女子,“药釜里还有汤底,你去尝尝就知道了。” 宁雪滢避开那只大手,直起腰浅笑了声:“有福同享才能有难同当,郎君又没让妾身尝到甜头,妾身作何要自讨苦吃?” “既知是苦的,作何一再询问?” 理亏之下,宁雪滢头一扭,无意泄露几分不讲理的娇憨,髻上的步摇一晃一晃,折射出光晕。 卫湛顺势抽去那支步摇丢在一旁,在女子三千青丝倾泻之际,将人拉进怀里。 毫无防备下,宁雪滢倾身倒在男人胸膛,一头长发垂落,遮蔽了半张俏脸。 她倚在摇椅边沿,身形不稳,向下打滑,被卫湛扶住后腰。 将那截腰肢推向自己,卫湛诱导着开口,语气有着初醒的慵懒,“上来。” 上去?爬上去? 没等她想明白这句话的暗示,就被卫湛分开膝,被迫跪坐在其身上,垂头盯着下方的人,感受到扣在腰上的大手在慢慢收紧。 呼吸变得不畅,她颤颤巍巍地寻找着平衡的支点,小鹿般的清眸闪烁几丝慌张。 屋外还未燃灯,算是青天白日,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秉持着端庄得体,宁雪滢试图扭摆开腰间的大手,却是事与愿违。 卫湛钳制着她,喉结上下滚动间问道:“想要什么甜头,嗯?” 蛊惑的话语引得耳膜微痒,宁雪滢气不过总是处于下风,朝着那凸起的喉结咬了过去,却在触碰到时收了力道,色厉内荏地磨了磨。 颈间传来丝丝痛意,卫湛掐开她的嘴查看,小小的檀口中,素齿整齐排布,没有一颗犬牙,组合在一起倒是挺锋利的。 看着那粉嫩的舌尖向里内缩,卫湛凤眸深沉。 理智和感官在来回拉扯,他抽出宁雪滢腰间的丝帕,旋即翻身将人压在摇椅上。 后背抵在椅面时,宁雪滢惊呼一声,眼前落下红色丝帕,盖住了她的口鼻。 “唔?” 还没来得及反应,她被卫湛掠夺了呼吸。 隔着一层薄薄的帕子,卫湛吻住那两片娇唇,以别样的方式,一边保持清醒,一边无尽沦陷。 吻,一触即发,汹涌又克制。 14 第 14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丝帕虽柔滑,但毕竟是织物,还是会有纹理的磨蹭感,宁雪滢凝气看着卫湛放大的俊颜,紧紧攥住自己的裙摆。 呼吸被丝帕削减了灼热,无法感知彼此的气息。 漏刻嘀嗒,摇椅晃动,酒酿微醺,仿若进入幻境,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切。 不多时,仆人们瞧见,大奶奶从书房出来时面红耳赤,还快步走进正房。 秋荷屁颠屁颠跟了进去,“小姐怎么了?” “没怎么。”为了不被发现端倪,宁雪滢岔开话题,催促秋荷去往珍贝苑打听名贵药草的事。 少顷,秋荷从珍贝苑回来,与宁雪滢耳语几句。 宁雪滢了然,所谓为二公子滋补的名贵药草不过是由头。 以低价草药充之,支取府中钱财才是目的。 但这笔支出,对伯府而言的确是九牛一毛。 伯府每月开支巨大,婆母不会花精力去核实每一笔小账,而几位账房先生之所以没有提出异议,多半是碍于卫昊嫡子的身份,全都睁一只闭一只眼。 又差秋荷从总账房借来珍贝苑历年的账本,宁雪滢细细查看,果不其然,十月是名贵药材占了珍贝苑开支的大半,九月是换季添衣,八月是修葺庭院,七月是......名头各异,换汤不换药。 宁雪滢曾听青橘说起,珍贝苑的几名管事还想揽下远赴金陵接亲的肥差,后被制止。 约摸着,他们的动机也无非是以路上开销为由,趁机捞上一笔。 不知卫昊是否完全知晓这些事,即便不知,也有管教家仆不利的责任。 秋荷不解道:“二公子会缺钱吗?不会有什么不良嗜好吧?”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何其多,宁雪滢没有排除这一可能,“不管有无不良嗜好,这事儿必须要拿到明面上说。虽都是些小钱,但本质恶劣。” “可前几个月的事,咱们也拿不出证据了?” “府中人的所见就是证据。”宁雪滢指向八月的账目,其中罗列了宋锦、妆花缎、香云纱等昂贵布料的开支,“这些面料里有些根本不适宜秋日穿着,而二叔平日的着装,也没见着这些面料。” 都是生在富贵窝里,宁雪滢对缎、纱、绫、绢还是很有了解,若是与卫昊对峙,有理有据。 秋荷想了想,“是啊,奴婢看二公子的庭院也没瞧出哪里大修过。” 宁雪滢合上账本,“所以说,众人所见即是证据,反正也不会对薄公堂,只是在府中辩论,能占理儿就成。” 长媳如果不靠自身早早立威,便会被当作夫君的附件,成为众人眼中能随意拿捏的软包子。宁雪滢深谙这个道理。 炊烟袅袅,嫡庶聚在膳堂陪家主和主母用膳之际,宁雪滢与邓氏坐在一起,动筷前聊起账目一事,直指二公子所在的珍贝苑账目存有问题。 优哉游哉与庶弟们闲聊的卫昊看了过来,眼角眉梢透着轻蔑,“大嫂何意?” 宁雪滢摆出一副就事论事的谦和姿态,细细说起去年几个月里珍贝苑所有的异常开销。 听着她头头是道的分析,原本抱着看好戏的卫馠非但没有体会到鹬蚌相争的快慰,还真切感受到有条不紊的犀利。 有条不紊,是否说明长嫂是个颖慧的人? 而卫湛静静听着妻子的分析,没有打断和不悦,看似不上心,却在嫡弟拍案而起时,投去了冷冽的眸光,带着风沙惧灭的寒意。 “老二,坐下。” 淡淡一句话,控住了卫昊的恼火。 尚未燎原。 卫昊忍气坐下,偏头看向别处,从未觉得如此憋屈过,被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当众质疑。 这件事,他并不知情,应是珍贝苑的老伙计们在暗中动了手脚,以他之名谋财,但身为珍贝苑的主子,该关起门来定夺责罚,怎能被一个外人说三道四? 宁雪滢阐述完,也没顾及公婆在场,丢过账本,云淡风轻道:“还请二叔把账补上,给弟弟妹妹们打个样,也算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卫昊维持着高傲,不愿向她解释其中缘由,还想出言讥讽,可有双亲和长兄在场,他也只能吞下这份窝囊和憋屈。 此刻,侯在一旁的珍贝苑管事们瑟瑟发抖,深知二公子回去必然发飙,这会儿不过是在维持珍贝苑的体面。 面对卫昊的高傲态度,宁雪滢回以淡笑,有几分四两拨千斤的泰然。 卫湛瞥眸,“老二,表态。” 卫昊最厌恶长兄对他惜字如金的命令口吻,奈何不敢忤逆,涨红着脸起身鞠躬,“小弟惭愧,多谢大嫂及时告诫,日后,必以身作则,实事求是。” 宁雪滢笑道:“都是一家人,二叔不必客气,这是我作为长媳该尽的职责。” 其余庶出们面面相觑,虽是二哥自个儿的丑事,却怎么也有种被敲打之感? 一旁的卫伯爷和邓氏对视一眼,对儿媳的处事态度大为惊讶,他二人可不曾想过,看似温温软软的儿媳,还有以柔克刚的一面。 不愧是一方悍将养出的独女。 卫伯爷非但不气,还笑呵呵为自己斟了二两半的梨花白,一口饮下,道了声“舒坦”。 此番正应了他的话,卫氏的主母和长媳,就不能是软包子,必须有独当一面的本事。 邓氏主动缓和起气氛,“家有家规,做错事就该认罚。老二,尽快把漏缺补上,再罚你半年的月例。还有,给嫂嫂敬杯酒赔罪。” 卫昊憋屈至极,却还是老老实实斟了侍女递上的甜酒,双手持盏,“大嫂,小弟先干为敬。” 宁雪滢酒量极差,除了喜好酒酿甜点,平日几乎滴酒不沾,但由婆母出面调和,也不能太过端着。她接过酒盏,掩袖小酌。 还好是甜酒,不那么辛辣呛人。 离席时已过一更,她脚步虚浮,在一双双视线的注视下,一把握住卫湛的手臂,装作如常,“夫君,一起走。” 离得近,卫湛察觉出她的异样,并不诧异,虽是低度的甜酒,但对她来说与烈酒没多大差别。 宁雪滢倚在男人手臂上,脑子晕乎乎的,与白日里的微醺叠加,呈现出醉态,“扶好我,我刚威风完,不能出糗。” 饮了酒的小妻子还想着威风,卫湛有些好笑,自然而然扶上她的腰, 腰肢传来一股劲力,宁雪滢激灵一下,腿又软了,雪白的肌肤也被酒气氤氲出粉润。 家主主母和长子长媳离席后,众人才三三两两地离开。 有庶妹凑到卫馠身边,小声耳语道:“大嫂当面拂了二哥的颜面,可不是明智之举。她一个外人,怎好惹怒嫡子呢?” 卫馠拨开她,露出鄙夷,“我问你,明日见着大嫂,可会觉得她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会......” “既然她斤斤计较,你敢轻易撒野吗?” 庶妹哑然,仔细想想,好像对宁雪滢有了莫名的畏惧。 卫馠再懒得多言,起身向外走去。 她们的二哥就是个没心眼的纨绔子,有什么不可招惹的?宁雪滢此举,非但看清了卫昊的性子,还寻到了最好的立威契机。 卫昊回到珍贝苑,立即开始排查,将从宁雪滢那里受的气尽数发泄在了以他名义谋取府中钱财的几名管事身上。 而回到玉照苑的宁雪滢彻底软了身子,推开扶着她的男人,走向卧房,像是忘记自己已经成亲,还是爹娘捧在掌心未出阁的骄女。 这时,卫湛忽然叫住她,想问她要不要喝醒酒汤,“宁雪滢。” 宁雪滢扭头,不满道:“什么宁雪滢?我是爹爹的小珍珠,是娘亲的小茉莉,你看着办。” 还真是个滴酒不能沾的,卫湛唤来董妈妈,“让后厨备上一碗解酒汤。” 董妈妈很是疑惑,家中聚餐,儿媳怎会被灌酒? “大奶奶喝了多少啊?” 卫湛盯着走来走去的身影,意味不明道:“一盏。” 还没见谁一盏倒的呢,董妈妈失笑摇头,快步走出房门去准备解酒汤了。 卫湛回房,反手合上隔扇,将眼巴巴探头朝里看的秋荷隔绝在外。 密闭的卧房内,宁雪滢坐在妆台前摘掉一样样华丽的头饰,披散着一头乌黑长发扭过头,“你怎么进来了?秋荷呢?” 卫湛用脚勾出茶水桌下一把绣墩,岔开长腿落座,提壶倒了杯秋荷事先备好的温水,“过来。” 他怎么不自己过来?宁雪滢没动,还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是真的醉了。 卫湛没顺着她,自顾自抿了一口温水。 看着他半掩于领口的喉结上下滚动,宁雪滢抿抿唇走过去,作势去抢他手里的杯子,却是扑了个空,倒在了卫湛怀里。 身体绵软,她索性跨坐在卫湛的一条腿上,盯着他手里的杯子,“给我。” “给你?” 宁雪滢分不清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口渴,迷迷糊糊地倾身伸出手,可臂长不及卫湛,即便贴着卫湛的胸膛也无济于事。 她瞄到桌上的水壶,想要去提,却被男人扼住了伸出去的手。 “娘娘依然不胜酒力。” 莫名的称呼、莫名的淡笑、莫名的眸光,不加掩饰地流露而出。 卫湛凝着怀里面若桃花的娇颜,七分凉薄,三分复杂。 他放下杯子,扣住宁雪滢的下巴向上抬起,“是与不是?” 醉意彻底上涌,宁雪滢没有听进去,趁机抢过杯子,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卫湛撑住她的背,以防她滑落跌倒,可当意识到自己潜意识护着她的举动时,又收回了手。 可转瞬,宁雪滢十指交叉,环住了他的后颈,吐气如兰,呢哝飘香,“你要叫我小珍珠还是小茉莉?” “别闹。”卫湛反手去掰她的手,力道不大,反被她如蔓藤越缠越紧。 两人鼻尖方寸之间,彼此气息交织。 陌生又熟悉的兰香直冲嗅觉,宁雪滢想要拉开距离,身体却忽然不受控地向上颠起,她立即抱住男人的脖子,生怕自己掉下去。 卫湛顶着一张周正冷肃的脸,时而颠下左腿,像是故意使坏,颠得小娇娘朱钗摇曳,发出脆响。 晕晕乎乎的小娇娘没有生气,反而抱住他的脖子翘起唇,以为自己坐在父亲的马背上。 少时父亲得闲时,会带她纵马驰骋在广袤郊野,感受长风呼啸过耳,惬然快意。 “爹爹。” “什么?” “爹......” 有爹爹在,宁雪滢生出安全感,歪头靠在他肩上,困得眼皮打架,微嘟的红唇含糊不清。 卫湛不再逗她,以左腿支撑她的全部重量。 漏刻嘀嗒嘀嗒地流逝,男人静坐如松,与怀里的女子交换着体温。 可突如其来的热意和潮湿令卫湛感到怪异,他低头看去,掀开红色的长裙,赫然瞧见晕染在自己衣摆上的血迹。 又一股热意袭来,他微蜷手指,以拇指摩挲食指指骨。 若是没猜错,这丫头来了月事。 没有出声唤人而惊扰睡着的人儿,他拦腰将人抱起,走到床边弯腰放下。 宁雪滢翻身,沉沉睡去。 绸缎衣摆渐凉,透着黏腻感,卫湛转身拉开隔扇走了出去,直到走出房门,才吩咐道:“进去一人服侍大奶奶的月事。” 秋荷自告奋勇地小跑进去。 董妈妈瞥向世子的衣摆,装作无事地移开视线。 青橘瞪大眼,指着世子衣摆处的血迹惊呼道:“世子,您受伤了!” 董妈妈看傻子似的看向青橘,拉着人避开一丈的距离,嘀嘀咕咕咬起耳朵。 卫湛淡然自若地走回书房沐浴更衣。 一枚嵌玉银戒孤零零地摆放在屏风内的架格上,卫湛始终没有触碰。 15 第 15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每次来月事,宁雪滢都会感到小腹胀痛,夜里从难受中醒来,身侧空无一人,她捂着肚子去往湢浴,发觉已换上了月事带。 混沌中,她隐约记得是秋荷为她添置的,还被喂了一碗解酒汤。 小腹隐隐作痛,她忍着不适拿起牙粉和齿刷剔起牙齿,牙粉的配方还是母亲田氏自制的,已被她推广至整座玉照苑。 回到拔步床上,小腹疼得她翻来覆去无睡意,不得已唤来董妈妈,想要喝些姜糖红枣汤,又问道:“世子呢?” 董妈妈温和答道:“明日上朝,世子正在书房处理公事,可要老奴前去请人?” “不必了。”宁雪滢掖掖被子,不觉得卫湛能缓解她的痛苦,有些痛,只有自己能消解。 动静传到了书房,还在整理詹事府公牍的卫湛传来董妈妈,询问缘由后,锁好公牍,起身回到正房,恰巧遇见青橘端着姜糖红枣汤进门。 “给我吧。” 留下一句话,卫湛端过汤碗走进卧房,见妻子窝在被褥里,一头乌发铺散枕上,泛着丝柔的光泽。 坐到床边,他持勺试了一下温度,“起来喝药吧。” 听见声音,宁雪滢翻过身,仰面看向床畔的男子,这会儿酒意全醒,安静了不少,白着脸坐起身,“不劳郎君,我自己来。” 卫湛没依,舀起一勺轻轻吹拂,递到了宁雪滢嘴边。 灯火镀柔色,纵使卫湛性子冷,还是会让人产生错觉,宁雪滢此刻就有被柔情包裹的错觉。 她低头,抿了一小口。 汤汁甜中带辣,并不可口,换作出阁前,宁雪滢会一边捏鼻子喝掉,一边对母亲撒娇,只为求一颗甜甜的糖果,可眼前人换作了不算熟识的丈夫,她没有抱怨汤汁太苦,默默喝掉一整晚。 说白了,疼爱会包容骄纵,宁雪滢不觉得卫湛会对她无限包容。 他的眼,暗藏冰寒,只是被外表的清雅端美柔化了锋芒。 喝完一整碗,宁雪滢捂住小腹揉了揉,“我没事了,郎君有事先去忙吧。” 出嫁前,长辈有交代,女子嫁给有功名的夫君,不仅有掌家之责,还要辅助夫君成为一代名臣,这样最是硬气。 宁雪滢自认可以做贤妻,全力支持丈夫的仕途,但不会做唯唯诺诺的哑妻。 看妻子巴掌大的脸上蕴着痛苦之色,卫湛坐着没动,“都处理完了,该安置了。” 宁雪滢点点头,又扬起下颏指了指湢浴,“那快去洗漱更衣吧。” 卫湛没有起身,只脱去锦靴,和衣躺在外侧,将往里挪窝的女子塞进被子里,一并搂在怀里,胸膛贴着她的背,“你先睡。” 第一次被人自身后抱住,宁雪滢有些不习惯,她枕着男人紧实的手臂,被墨香和兰香包裹。 怀揣着复杂心绪,宁雪滢闭上眼,试着催眠自己。 好意,不该被辜负。 蓦地,一只手伸进被子,覆在了她的小腹上,有温热不断传递过来。 宁雪滢曲了曲腿,耳畔再次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快睡吧。” “我睡不着。” “那就闭眼静静躺着。” 男人的语调总是平缓无澜的,性情也极度稳定,宁雪滢佩服这样的性情,但作为丈夫,未免有些冷淡。 她转过身,面朝男人,扬起脸问道:“郎君与人动过怒吗?” “很少。”听出她在无事闲聊,卫湛用腾出的手捂住她的眼帘,“不睡吗?” “不想。”夜色旖旎,人心肉长,气氛到了,宁雪滢也渴望被丈夫疼爱,加之年纪尚小,她起了顽皮试探的心,想看看卫湛能拿她如何。 男人始终平静悠然,没有受她波动,似不食人间情果,收回覆在女子眼帘上的手后,改为搂住,动作愈发轻柔。 衣衫相贴,心跳都要连在一起,宁雪滢又怎会感受不到男人态度的软化,她弯弯唇角,侧脸贴在了他的心口,聆听咚咚有力的心跳。 ** 翌日寅时,卫湛起身梳洗,换上一身绯色官袍,与喜服的颜色有些接近,衬得人霞姿月韵。 没有让侍女唤醒熟睡的宁雪滢,还在临上车前吩咐董妈妈去朱阙苑那边打个招呼,取消今早的请安。 随后坐上车,朝宫城驶去。 下马石前,朝臣们提早聚集,一见永熹伯府的马车驶来,起先以为是卫伯爷,却在瞧见一抹清隽身影时,纷纷拱手上前恭贺其新婚。 卫湛步下马车,立在人群中出挑打眼,从容之态令不远处一脸莫名的季朗坤心生感慨。 同样娶错妻,看看人家的接受力,再看看自家倔驴一样的臭小子。 一旁的季懿行同样盯着人群中的卫湛,不知不觉迈开步子,被自家老爹拽住了后脖领。 “要去做什么?少给老子丢人!” 压低的厉呵响在父子间。 季懿行双手握拳,忍住了酸涩。 卫湛一向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官居三品,跻身权臣之列,是他们难以望其项背的,可那关他何事?可自从娶错亲,一种本不该存在的无形的对比不断折磨着他。 老话说夺妻之仇不共戴天,他理顺不了心结,想要与卫湛当面说开。 若......他们也未圆房,说不定能抛开世俗的束缚,将亲事换过来,即便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到几近奢求。 季懿行闭闭眼,逼退所有情绪,随着人群走进宫门。 作为三千营的年轻将领,他还不能进入大殿听政,只能作为巡视,守在大殿外。 自景安帝登基至今,不断削减地方兵权,扩充禁军数量,致使朝中武将想要脱颖而出成了极难之事,更何谈晋升。 被同僚簇拥在中间的卫湛忽然侧眸,瞥了一眼斜前方的青年,意味不明。 金銮殿内,香筒缕缕生烟,手握百万禁军的景安帝坐在三路阶梯地台宝座上,一边掩帕咳嗽,一边听着礼部尚书禀奏为太子选妃的事,五旬的年纪,面色病态蜡黄,兴趣缺缺。 若非皇后指使新得宠的妃子一再吹枕边风,景安帝可不愿费时费力为太子操办选妃。 早在十九年前,他曾有言在先,继承皇位者会是贤妃之子,奈何贤妃香消玉殒,仅留下一个皇女,被封皓鸿公主。 如今,贤妃的位份也未授给任何后宫女子。 十五岁的太子立在朝臣前排,几分呆滞,几分空洞。 卫湛作为太子近臣,目视笏板,提醒的话却是对太子说出的,“殿下注意仪态。” 太子恹恹挺直腰杆,不走心地听着礼部尚书上报入围的仕女出身。 察觉太子爷对亲事不上心,老奸巨猾的礼部尚书提起了另一桩要事,转移了君臣的注意力。 廿七,采摘宴。 一场为景安帝寻找名贵药材的宴会。 一场深得帝心的宴会。 散朝后,卫湛与太子并肩走下长长的玉阶。 等太子离场,其余朝臣才相继走出殿门,前往各自的官署。 季朗坤四下巡睃,紧看着季懿行,一见季懿行加快脚步,就忙不失迭地赶上去,扣住他的小臂,“宫阙重地,休得放肆。早朝结束,你也无需巡逻,快回三千营吧。” 季懿行小幅度甩开父亲的手,“儿子心里有数,不必您一再提醒。” 刚巧卫伯爷经过父子二人,无意瞧见二人拉扯的画面,拢袖笑笑,“上次说过,要请季兄吃酒,不知季兄哪日得闲?” 季朗坤哼了声,“本官不差伯爷一口酒。” 卫伯爷耸耸肩,还拍了拍小辈的肩,“杜娘子是个英姿飒爽的姑娘,贤侄理应珍惜。” 季懿行忍着脱口而出的质问,目视卫伯爷离开,深知没有质问的资格,是季府的傧相先行迎错了亲。 傍晚,卫湛从詹事府离开,收到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起码叠放着十封书信。 信封上写有一个“杜”字。 卫湛了然,待坐进车厢,拆开信封,抽出一张张笺纸。 笺纸之上,是一行行娟秀的小楷。 卫湛没有读取信上的内容,也能猜到,笔者在写下信函时是情真意切的。 倏然,行驶的马车停了下来,与另一辆马车在巷子中迎面遇上。 卫湛挑帘看向车外,对方的车主也恰巧挑开帘子。 是个二八年纪的闺秀,正透过风灯微弱的光亮打量着伯府主仆,一眼认出坐在车厢内的男子。 她略有犹豫,示意车夫让行。 刚好卫湛也做出了同样的举止。 两辆马车同时向后,又几乎同时停下。 卫湛看向对面的车夫,淡淡一句“你们先行”,便继续让车夫退后。 马车交错时,那女子朝卫湛打了声招呼。 卫湛转头看去,没有看清对方的容貌,但出于礼节还是颔首示意。 女子垂眸还礼,欲言又止。 等对方的马车驶远,伯府车夫才道:“那好像是大理寺少卿府上的程三姑娘。” 卫湛没有打听的兴趣,放下帘子陷入黯淡的光线中,目光闲凉。 ** 从婆母那里回来,宁雪滢刚一走进玉照苑的正房,就被漫天飘絮吸引了视线。 稀稀疏疏像飞雪。 满目纸絮中,她捕捉到一抹字迹,立即反应过来。 这是她写给季三郎的书信,前前后后十余封,真真切切表达过少女心事。 待纸絮撒满地,一抹峻拔身影走出隔扇。 原本还蹦蹦跳跳在宁雪滢身后的青橘见状赶忙为夫妻二人拉上门。 门扇遮住斜照的晚霞,也遮住笼在宁雪滢背后的霞光。 两人隔着书信的碎片相望,半晌,宁雪滢道了声“多谢”,便蹲下.身收拾起“狼藉”,以裙摆兜起。 卫湛大步走过去,皂靴无情踩在其上,将人拉了起来,“让人进来收拾便是。” 宁雪滢挣开手,板着脸蹲下继续拾着。 卫湛再次拉起她,不容分说地扛上肩头。 随着头重脚轻,兜在裙摆上的纸屑四处飘散,宁雪滢踢踹起来,闹起脾气,“你放开我!” 卫湛没理会,大步将人扛进东卧,放坐在床上,附身含住她的耳垂,用舌肆意拨弄。 吱吱的吸吮声令人面红耳赤。 宁雪滢不停推搡,不懂他为何自作主张替她处理书信,即便婚前往来书信有所不妥,那也是写给与她本该成婚的男子,又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 捏紧的小拳头胡乱地捶打,有一下没一下砸在卫湛的心口,卫湛微凝眉,捉住她两只手腕向后反剪,倾过上半身,吻在了她的脸颊上。 冷肃到可怕。 下颔和脸颊沾染上湿润,宁雪滢左右躲闪,气急问道:“你发什么疯?凭什么翻看我的书信?” 卫湛稍稍拉开距离,凝着女子气喘吁吁的模样,冰冷着面容反问道:“那十余封书信,透着春心萌动,从习惯、兴趣、喜好到禁忌,展现出了最真实的你。就那么喜欢季三郎?嗯?” 男人失了控,再次桎梏住女子的身体,吻上她的脖颈,啃咬慢舔,迸溅出的气息阴恻可怕。 “你放开我!”宁雪滢扭动着身体,双脚也在使力,奈何力气小根本不是男人的对手。 “小姐,小姐。” 秋荷的声音响起,带着担忧和急切。 同时,身体也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推了推。 宁雪滢蓦地睁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东卧的软榻上。 见她醒来后呆呆愣愣的,秋荷更为担忧,“小姐近来总是做噩梦。” “嗯......”宁雪滢喃喃应答,脑海中紧绷的弦渐渐舒展。是啊,真正的卫湛是不会为这点小事动怒的。 秋荷为她捋顺贴在脸颊和颈窝的碎发,温和问道:“能跟奴婢讲讲梦见了什么吗?” 宁雪滢摇头,难以言说那种窒息的暗昧和疯狂,“我忘记了。” 等秋荷离开,她独自趴在窗边拨弄今早才绽放的盆栽茶梅。 须臾,有脚步声传来,她闭眼辨认,猜出是卫湛。 余光中出现一摞笺张,正是那些与梦境相连的书信,她心口一跳,甚觉诡异。 尚未更衣的卫湛坐在榻边,“听秋荷说,你又做噩梦了。” “嗯,无碍的。”宁雪滢仔细打量着面前俊美无俦的男子,梦里的他,多了三分瑰艳,眸光也更旖旎,仿若月下潭水中最潋滟的水痕。 扫过男人的眉峰和鼻骨,宁雪滢甩甩头,不想被一个不存在的幻影滋扰。 她拿过书信揣进怀里,“你看过吗?” “没有。” 卫湛深知,文字能诛心,没必要自虐,何况对她打不得、骂不得,又报复不了,何必给自己徒增困扰。 冷静下来,宁雪滢诚恳致谢,“多亏了你要回这些书信,自此,我与季家公子不会再有往来。” 这话听着倒是顺耳,卫湛倚在窗边,单手撑头,被晚霞映浅了瞳色,“如何谢我?” 懒懒的模样带着冷欲,偏偏乍现男色。 “稍等。”将书信收进小匣落锁后,宁雪滢返回榻边,弯腰挨近男人的脸,生出试探心,“想我如何报答?” 卫湛扯扯嘴角,似笑非笑。 如雪莲绽放芳华。 所嫁的男子太过俊美,宁雪滢有些被蛊惑,单因他的美貌,“那,我亲你一下好了。” 温温柔柔的人儿,说出话大胆至极。 若非年轻,卫湛会觉得自己听差了。 晚霞无限好,人也疏懒起来,他倚着没动,一只手臂抵在榻围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 得了某种默许,宁雪滢后知后觉自己有多放浪,怎能讲出这样的话...... 可话都放出去了,总不能认怂收回。 她扶扶云髻,又捋捋碎发,再捏捏发热的耳朵,一连数个假动作后,附身下去,亲在了男人的侧脸上。 轻轻一点水,不知有无引起涟漪。 卫湛凤眸敛起,看着快速撤离的女子,长臂一捞,捞住她的腰肢,将人卷在臂弯中。 仅以一臂禁锢。 宁雪滢羞到难以自处,双膝跪在榻上想要起身,“谢已谢过,作何还要困着我?” 她言不由衷,心底丝丝甘味,脱离开了梦里的惊惧。 素净的脸蛋也因小打小闹染上粉润。 秋荷端着汤碗走进来,瞧见两道依偎的身影衣衫交缠,立即瞠目退了出去。 卫湛闻到一股红糖姜水味,松开揽在宁雪滢腰上的手,开口叫住秋荷,“进来吧。” 秋荷站立,露出假笑,转过身按部就班地服侍起宁雪滢。 宁雪滢俏生生瞪了秋荷一眼,“正常点。” 秋荷保持着假笑,像个提线木偶,端着汤碗退了出去。心里的小人儿疯狂叫嚣,天还没黑呢,小夫妻怎就腻歪上了?姑爷褪去高冷了? 她挡住要进屋禀告事情的董妈妈,眼一斜,颇为高深道:“非礼勿视。” 董妈妈会意,偷笑着离开。两个主子能误打误撞培养出感情,比鸡飞狗跳的闹腾不知好上多少倍。 晚膳时,宁雪滢从卫湛口中得知本月廿七,朝臣将要举办一场采摘宴,目的是为久治不愈的皇帝陛下采摘生长在青山之巅的稀有药草。陛下心情好了,病症或许能减轻一些,也能体现臣子们的忠心。 可采摘宴为期四日,其间会逢九,卫湛若不加以隐蔽,无疑会被外人发现心疾一事。 16 第 16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次日,十月廿二,小雪。 每逢小雪时节,南吃糍粑,北吃腌菜。一大早,玉照苑的厨娘拿出自制的八宝酱菜,笑说要请大家伙品尝。 农事完毕,无论佃户还是庄头都收起锄头,或转为街头营生,或歇至来年开春,亦或到大户人家帮工。 伯府就招了不少这样的短工。 晨早,宁雪滢与短工们打听起田里的收成,得知今年皇城一带迎来了丰收年。须臾,她随卫湛去往二进院请安,再次听公爹提起采摘宴的事。 “廿七当日,腿脚好的朝臣都会携家带口为陛下寻找雪莲等药草,以示忠心,咱们府上也不能落下,尤其是你们夫妻二人需一同露面。” 有些名贵草药可遇不可求,不是出力就能采摘到的,卫伯爷没抱希望,认真说了句“碰碰运气”。 离开二进院,宁雪滢扯了扯卫湛的衣袖,“郎君能行吗?” “无妨。”卫湛握住她的手,一同走向廊道尽头。 ** 前往宫城的路上,青岑同样担忧道:“逢九不可控,世子还是寻个藉口推掉吧。” 卫湛用铁钳戳了戳火盆中的银骨炭,“减缓陛下病症是朝廷当务之急,廿七那日,詹事府的官员要全部登山,无一例外,以显示太子孝心。” 青岑还是不放心,平日还好,每月逢九一切都将不可预判,若是让人发现世子的异常...... 炭火燃旺,卫湛的黑瞳映出火星子的亮光,“廿九前,我会提前回城。” 马车抵达宫门,卫湛弯腰走出车厢。 又是一阵习以为常的寒暄,卫湛立在人群中,视线无意掠过同僚,落在了匆匆走来的季懿行身上。 今日的他依旧负责早朝巡视。 他的身边没有其他人,显然是甩开了自己的父亲。 卫湛好整以暇地看着青年走近,又看他被大批朝臣堵在人墙外。 凭借身量高,季懿行直视同样身量修长的卫湛,拳头握得咯吱响,有些话不当面说清,早晚积郁成疾。 可宫门在这一刻大开,内廷大太监扯着公鸡嗓引导群臣一拨拨入内。 卫湛在重臣之列,先一步走进重重侍卫严防的门洞,留给季懿行一抹冷峻背影。 季懿行忽然意识到,没有权力加持,想要与重臣说上一句话都不是易事。 这时,他发现吏部员外郎和锦衣卫副指挥使正站在不远处等待入宫,他立即走过去,为博得一个好印象。 副指挥使笑意和气,不似传闻中的暴戾跋扈。 吏部主管文臣任免、考核、勋爵、调动,也会监督兵部对武将的提拔,户部员外郎不知是否是看在季朗坤的面子上,当着副指挥使的面夸赞起季懿行。 副指挥使笑着拍了拍季懿行的肩头,全然不提调任一事。 ** 十月廿五,气温骤降,宁雪滢从二进院回来,脱下绣鞋踩在汤婆子上取暖。 董妈妈站在旁,详细禀报着后日出行所要携带的细软和物件,“钦天监今早派人前来知会,说是后两日严寒初至,提醒随行的家眷要事先御寒。” 自小雪那日过后,宁雪滢就没见着卫湛的影儿,听说是宿在东宫,陪太子识别药草,以期能采摘到对皇帝病症有用的良药。 宁雪滢不知皇帝患了何种病症,但据公婆猜测,很可能是肺痨。 傍晚狂风肆虐,吹折桠枝满地,卷起沙尘浮土。 宁雪滢陪婆母妗子打了几轮牌,头戴兜帽回到玉照苑,层层衣摆被狂风卷起,露出串起珍珠的棉靴,腰间的玫红裙带也随风左右翻飞。 昏黄的视野中,一人身穿绯色官袍,长身玉立地站在月门前,像是在等她。 仔细一看,正是数日不见的新婚丈夫。 宁雪滢绕开秋荷和青橘,小跑向月门,小巧的棉靴一下下踢起长长的裙摆。 廊下的侍女们目睹这一场景,甚觉养眼,若是小夫妻能在风沙中相拥交颈,不就是话本子上如胶似漆的风月桥段,奈何有人不解风情,别说拥抱妻子,就是手都没有伸出宽袖。 青橘跺跺脚,与秋荷咬起耳朵,“世子是木头吗?” 秋荷中肯道:“是朽木才对。” 月门前,宁雪滢在一步之外站定,仰头盯着落日余晖中的男子,“回来了。” 卫湛点点头,与之一同走向正房,两人身后跟着手提箱笼的青岑,箱笼里装了几十本关于药草的图集。 当青岑将一本本书籍摆在宁雪滢的面前时,宁雪滢忽然想寻个藉口告假了。 “都要掌握吗?” 青岑从中抽出一本厚厚的药典,“您看这本就行,其余是留给伯爷在途中看的。” “父亲能在短日内看完这么多本书籍?” “这些对伯爷而言,一两日的工夫足够了。” “世子也能做到吗?” “世子过目不忘。” 青岑施礼,躬身退了出去。 刚好卫湛从湢浴出来,拿过宁雪滢手中的药典,长指划过几页纸张,折了个角又递了过去。 宁雪滢捧起药典,发现上面写满了批注,看字迹应是出自卫湛之手。 有了批注,书上难以理解的术语变得通俗易懂,宁雪滢打心里佩服卫湛的学识,这样一来,可略过书中的文字,专攻图文和批注。 卫湛坐在一旁,并不在意她能记住多少,但看她偷懒的模样,有些好笑,不自觉柔了神色。 点燃一盏烛台,他就那么陪在女子身边,从日落到月上枝头。 宁雪滢被他盯得不自在,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尾指触碰到他高高的山根,“你看我做什么?” “那看哪里?” 掌心传来轻眨睫毛的痒感,宁雪滢松开手,立起书籍遮挡住自己的脸,也阻挡住了旖旎和暗昧。 深夜,旖旎再度袭来,躺在帐中的卫湛扣住宁雪滢的后颈,将人压进自己怀里,低头窝在暖香中。 “月事结束了吗?” “还要两日。” 卫湛没再言。 宁雪滢仰面抱住卫湛的脑袋,感受到清冽的气息拂过寸寸肌肤。 蓦地,脸颊传来凉意。 这一举动彻底打乱她的思绪,她无措合眼,感受鼻尖被人轻啄了下。 那人又啄吻起她的侧脸,直至唇角,可转瞬结束了这份狎昵。 宁雪滢坐直身子,“怎么了?” “月事没有结束,过几日吧。”替她整理好衣襟,卫湛躺回外侧,背对而眠。 宁雪滢躺回被子里,侧身盯着男人被灯火照亮的轮廓,不知他为何总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卫郎。” “嗯?” “你是不是有心事?” 卫湛盯着桌上的烛台,浑然不觉瞳仁刺痛,许久才合上眼,“睡吧。” 想起后日要启程前往北郊山峦,宁雪滢没什么睡意,翻来覆去睡不着,准备明日让家仆画下一张北郊舆图,以防自己与队伍走散寻不到回城的路。 户部尚书府。 采摘宴期间,各衙署会留有官员看守,季懿行在廿五的夜里才被三千营告知不必随太子前往北郊。 一股郁气油然而生,他气极质问起父亲,“是您的意思吧?!就为了阻止我与伯府的人碰面!” 季朗坤正在优哉游哉地浴足,闻言直接踢翻木盆,任热汤流向四处,“混小子,吼谁呢?” 葛氏身边的大丫鬟们赶忙蹲在地上擦拭。 坐在妆台前的葛氏扶扶额,深觉无力,自打迎错儿媳,府中弥漫着一股难以消除的“瘴气”,乱人理智,摧残和气。 等儿子被丫鬟们劝走,葛氏看向丈夫,“要不,咱们就心平气和地与永熹伯父子聊聊?” 季朗坤油盐不进,“这事儿无解,心平气和不了,还会让外人看了笑话。” “你啊,面子最重要,谁娶错了妻子能坦然接受?” “盲婚哑嫁,你我皆是如此,怎就这小兔崽子非要拧劲儿?人家卫世子不也接受了!” 窗外徒然传来花盆砸地的声音,季朗坤隔空点点,气白了脸。 葛氏无奈,将妆台上的珠翠一推,起身离开。 翌日晴空万里,吐气成汽,宁雪滢从姜管家那里要来一张北郊的舆图,摊开在房中,认真浏览起来。 秋荷陪在一侧,不放心道:“明日还是让奴婢一同去吧,青橘没轻没重的,恐怕服侍不好小姐和姑爷。” 礼部规定,女眷们只能每人携带一名侍从,比起秋荷,青橘更熟悉皇城附近的地形,还有功夫加持,是由邓氏亲自指派。 宁雪滢捏捏秋荷的小圆脸,“好了,下次带你去。” 秋荷靠在宁雪滢背后,像个没合心意闹性子的小狗。从记事起,她还没离开过自家小姐那么久呢。 掌握完地形的概貌,宁雪滢又捧起药典认真辨认起药草。 青橘拎着竹篮走进来,将一篮子干粮堆放在桌上,以显示自己在野外求生的丰富经验,“这是奴婢单独准备的,可否带上?” 能以备不时之需,宁雪滢当然不会拒绝,笑着让青橘装进马车。 青橘点头应“是”,忽又想起什么,“听说这次采摘,皓鸿公主也会前往。” 早在金陵,宁雪滢就已听闻过这位皇女的大名,是位英气和才情并存的骄女,此番有幸的话,还能碰上一面。 屋外天高气爽,有些干冷,庭院丹槛拱桥下的涓流凝结薄冰,逦递冰晶,却经不起脚踩,一触即碎。 宁雪滢裹着浅粉缎面的斗篷站在桥上,感受寒风拂面,已预估到了明日的天气会有多寒冷。 当晚,卫湛宿在东宫,于次日卯时接父亲和妻子离府。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驶在漆黑的天色中,坐在后面马车中的宁雪滢挑开厚厚的窗帷,看向路边一闪而逝的道道场景,扭回头问向坐在对面的男人,“要行多久的路程?” “一个半时辰。” “郎君该去护着太子和公主的车驾吧?” 卫湛戳了戳火盆,让炭火燃得更旺些,以此取暖,“那边有大批禁军跟随,我去了最多是点缀。” 还挺自谦的。 宁雪滢好笑地放下窗帷,搓了搓冻僵的手,有些抵御不住旭日升起前的天寒地冻。 17 第 17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呼啸的朔风吹拂过奔驰的马匹,无情摇曳着车上的风灯和铜铃,车驾所到之处,雀鸟惊飞,打破晨曦静谧。 坐在信期绣的垫子上,宁雪滢不停搓揉着双手,腕子上戴着一只婆母送的累丝金镯。 骤降的严寒天气令人不适,宁雪滢朝相贴的掌心呵气,“入冬后会一直这么冷吗?” “还会回暖些。”卫湛放下铁钳,朝她伸手,指尖被冻得微微泛红,如玉石透霞光,“过来坐。” 宁雪滢不明所以,但还是起身靠了过去,没等问出缘由,就被男人拽至跟前,裹进墨蓝色的大氅中。 干燥的温热瞬间席卷肢体,宁雪滢只是稍微扭捏了下,便依偎在了男人怀里,被温热包裹。 为了让她坐得舒服些,卫湛放下搭起的长腿,充当起木椅。 宁雪滢双脚悬空,长长的裙摆打褶皱起,堆叠在卫湛的腿上。 卫湛一手扶住她的背,另一只手握住她笔直的小腿,“脚凉吗?” 脚尖被冻得生疼,宁雪滢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哪好意思让卫湛替她捂脚...... “到底凉不凉?” 身上散去沁凉,每寸皮肤都得以舒张,宁雪滢有点贪恋这份温暖,讷讷地“嗯”了声。 握在她小腿的大手有了下移的动作,替她脱去左靴,又换手替她脱掉右靴。 温淡的声音随之响起,“搂住我。” 像是被蛊惑,宁雪滢穿过男人肩头的衣衫与大氅的毛领,搂住了男人的脖子。 卫湛松开扶在她腰上的手,以两只大手拖住她冰凉的脚攥在掌心。 隔着绫袜,宁雪滢感到阵阵暖意涌入脚底,彻底驱散寒意。 投桃报李,她搂紧卫湛,与他贴了贴脸,就像在与要好的玩伴表露亲昵。 可小女儿家的交好方式并不适合卫湛,在感受到侧脸传来的温热触感后,那双握在女子脚上的大手慢慢收紧,攥得脚丫变了形。 宁雪滢不解地看向男人,有一股难言的羞意自脚底窜出,她轻吟一声,缩了缩脚,“痒。” 卫湛没放开,一下下肆意地捏揉,一张脸冷峻无澜,一本正经地叫人瞧不出旁的心思。 宁雪滢坐立难安,竟在大冷的天儿感到一阵闷热,身体发生了怪异的变化。 不愿在青天白日被怪异感驱策,她蹬了蹬脚,脱离了那双大手的掌控,借着卫湛的后颈发力,跪坐在男人腿上,随即盘腿再次坐下。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还好卫湛那双长腿足够结实有力,经得住她的折腾。 掌心落空,卫湛向后靠去,垂眼盯着盘腿而坐的小妻子,“舒服了?” 这话怎么有些一语双关呢? 宁雪滢没应声,不知该如何回答。 经过一番折腾,原本盘起的峨髻散落了开,金簪歪歪斜斜坠在发丝上。 卫湛抬手为她摘去,任由一头乌发倾泻而下。 黑锻似的长发细软浓密,擦过指缝触手丝滑,卫湛抓起一捧一大捧,却听怀里的女子小声抱怨道:“你刚碰了我的脚。” 意思是,怎可用碰了脚的手去碰头发。 卫湛好笑地问:“为夫还没嫌弃,自己先嫌弃上了?” 宁雪滢不懂外人眼里风清朗月的伯府世子私底下怎会如此不讲究,还是说,他对她......爱不释手? 一刹的猜测被抛出脑海,宁雪滢只觉荒唐,可不觉得自己能把这个自持的男人搅合得五迷三道。 马车穿梭过一条条长街,在旭日初冉时,跃出城门,朝北郊驶去。 鹰悬高空寻找着猎物,野兔搬食躲入地窟,北郊广袤,万物栖息。 各府的马车相继驶入宽阔的官道,猎犬齐头并进,大有秋日狩猎之势,只不过是将猎物换作了草药。 卫伯爷挑帘看向疾驰而过的一辆辆马车,喟叹一笑,这场采摘宴不知会有多少臣子拼尽全力为博帝王欢心。 鹰飞高空,有些人也将扶摇直上。 当车队驶出官道,驶入崎岖路段后,马车已无法正常前行,需要骑马或徒步前行。 宁雪滢随卫湛步下马车,换坐一匹青骢马。 身为总兵的女儿,宁雪滢没有畏惧蜿蜒陡峭的路段,在卫湛的托举下,跨上马鞍,动作轻盈,系在发髻上的飘带随风扬起。 因着脸生又貌美,吸引了不少视线。 众人心中了然,此女子就是卫世子娶错的妻子。 卫湛跨上马匹,手握缰绳,以双臂环住宁雪滢,“坐稳。” 骏马奔驰,如履平地,甩开了徒步的人们,一骑绝尘。 随行的青岑拉过妹妹青橘,同骑一匹,紧随其后。 有官员瞧见卫伯爷与护卫同行,不免打趣道:“令郎怎能娶了媳妇忘了爹?” 卫伯爷笑骂一句,“嘴贫!” 而走在后方的季朗坤停下脚步,被一拨拨同僚赶超,只为与卫氏的人隔开距离。 倏然,身后传来一道女声,轻柔含笑煞是好听,“季尚书可是累了?” 季朗坤转身,见一身简单装束的皓鸿公主握着登山手杖走来。 鲜少有机会见到这位深居简出的帝女,季朗坤躬身作揖,“老臣参见公主殿下。” 沈茹思扶起他,“出城在外,就别顾及那么多礼数了。本宫从没来过这里,对地形地貌很是陌生,老卿家若是不嫌弃,能否做本宫的一日向导?” 与其他帝女不同,皓鸿公主随性洒落,不拘小节,深得季朗坤赏识。 季朗坤回以朗笑,“公主若不嫌老臣腿脚不利索,那便一道同行吧。” 沈茹思握着手杖原地伸个懒腰,“正巧,本宫走得也慢。” 日光熹微,君臣二人并肩上坡,一路有说有笑。 被撇在不远处的太子凝着君臣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随后由众多臣子簇拥着前行。 周遭全是禁军,除了自然灾害,几乎不会有其他差池。 但大部分人行进得极其缓慢,加之山脉绵延迭起,一拨拨逐渐拉开了距离,遍布各座山脊、谷底。 途径盘山路时,安全起见,卫湛选择弃马步行,带着宁雪滢、青岑兄妹走在队伍最前头,率先抵达了一座山峰。 山顶狂风肆虐,唯有松柏岿然不动,宁雪滢戴上兜帽,紧跟在卫湛身后,寻找起草药。 家眷前来本就是为了让皇帝舒心,可大部分都禁不住寒风的凛冽,躲进了沿途由山民搭建的小房中。 宁雪滢咬牙不愿拖后腿,为的是给自己和生父在众人心中博一个好印象。 宁嵩的女儿,不会被狂风打倒。 宁嵩的女儿,不娇气,不脆弱。 听见身后传来嘀嘀咕咕的声响,卫湛转眸看向气喘吁吁的小妻子,“在说什么?” 宁雪滢拢了拢兜帽,快步走到他的前头,环顾四周,“我在给爹爹争气呢。” 卫湛看着被卷在风沙中的纤柔身影,一时不忍,上前握住她的手,“跟紧我,别乱走。” 还打算给生父争气的小娇娘侧头,“不用你扶我。” “......” 跟在后头的青橘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赶忙捂住嘴躲到了兄长身后。 卫湛看向青岑,“你们去别处寻找。” 青岑点点头,拉着妹妹离开。 山峦灌木丛生,大多光秃,倒是便于寻找盛开在严寒中的药草,没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了大的动静,应是有人挖到了名贵药草。 接连着,另一处也传来了笑声。 每一味药草,都是与赏赐关联的。 宁雪滢附身张望断崖斜坡时,无意瞥见一株开花的植被,“这里有一株!” 虽叫不上名字,但与药典里的一个图案极其相像。 卫湛走过去,辨认出种类,一跃而下,稳稳落在斜坡上。 宁雪滢吓得不轻,赶忙抓住他的大氅,以免他滚下山坡。 采撷到带刺的药草,卫湛刚要跨上斜坡,却见一只小手伸了过来。 小妻子蹙起眉尖,晃了晃手,“拉住我。” 卫湛握住那只手,借力跨上斜坡,将手中的药材递给她,“这是宁总兵女儿采到的。” 宁雪滢一愣,又垫脚放进他的背篓,“这也是卫湛妻子找到的。” 妻子...... 卫湛微顿,咀嚼起这个词。 两人一路寻到几样,不算满载而归,但也不至于落后。 傍晚夕阳西下,众人回到山脚下。 禁军侍卫已扎起一座座帐篷。 不比府邸,帐篷内不允许燃火以防走水,是以,不够暖和。 落下帐帘,宁雪滢软倒在简易的木床上,借着汤婆子取暖,双手双脚快要没有知觉。 卫湛端着热乎乎的食物走进来,带了几分揶揄:“宁总兵的女儿,不娇气不脆弱,怎么还倒下了?” 这男人一副肃冷正经的模样,全然不像在说笑,可宁雪滢知他骨子里有多坏。 “郎君,你来一下。” 卫湛站在桌前,慢条斯理地放置着托盘上的碗筷,“做什么?” “来一下。” 卫湛走过去,附身对上宁雪滢半陷在枕头里的脸蛋,“说吧。” 宁雪滢出其不意,快速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许笑话我,我已经尽力了。” 到嘴边的戏谑止了音,卫湛拿开她的手,无意识地柔了声线,“嗯,知道了。” 晚霞斜照在遍布枯草的山峦间,苍莽旷远连成一片,偶有兽声起落。 侍卫们筛分药草装箱,一车车送回宫城。 “坡路险峻,小心一些。”叮嘱完负责拉运的侍卫,太子漫无目的地站在一处河流前。 察觉身后走来一人,太子没有回头,三分老成持重,“先生,孤若派人劫持运走的药草,父皇会空欢喜一场吧。” 卫湛负手伫立,身影被夕阳拉长,映在草地上,“若臣是殿下,就不会贸然行事。” “可孤怕啊,怕父皇罢黜孤。” “臣既然决定扶持殿下,就不会让殿下败北。”卫湛向河面掷出不知何时捡在手中的石子,薄冰登时炸开裂纹。 “外强中干,油尽灯枯,是陛下的现状,一点儿药草无济于事。殿下该做的,是树立储君威信,以能在危机时刻震慑住禁军。” 说罢,卫湛转身离开,留下太子静立风中。 回到帐篷已是二更时分,卫湛简单洗漱,走向木床。 自返回山脚下,宁雪滢一直躺在被子里,连晚饭都是在床上糊弄的。 见卫湛走来,她颇为义气地掀开被角,“快进来。” 等男人躺下,她就合拢被子,打了个寒噤。 出门在外,吃穿用度一律从简,也促使两人躺在了一张被子里。 体验有些微妙,宁雪滢枕着男人的手臂竭力放空思绪。 卫湛闭上眼,气息缠络间,有缭乱意志的暖香不断萦绕,他扣住女子的腰用了些力,使得怀里的人儿发出嘤声,在漫漫长夜中格外悦耳。 被搅得气息不稳,宁雪滢翻个身,曲腿蜷成一团护住自己,想要保存体力,“明儿还要上山呢,快睡吧。” 可被子有些小,身侧的人又是个身量高挑的,夺走了三分之二的被子,宁雪滢又向回挪了挪,又挪了挪,直至靠在卫湛宽厚的胸膛上才不敢再动弹。 察觉出她极为畏寒,卫湛将被子向里匀了匀,侧身露出背脊,就那么将就了一晚。 18 第 18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翌日辰时,宁雪滢从温暖中醒来,发觉被子全在自己身上。 内疚源源涌来,她掖过被子盖在男人身上,还替他搓了搓手臂和后背,很怕他着凉。 辰时雾散,帐外侍卫催促着众人取餐,闹得动静很大,可卫湛仍在沉睡,没有醒来的迹象。 直到宁雪滢端着饭菜进来,唤了他几声,才动了动纤薄的眼皮。 “郎君可有着凉?” “没有。”年少时习武风餐露宿是常事,卫湛从不是弱不禁风之辈,可一坐起,心口传来异样,脸色骤然苍白。 他缓了缓,抬手揉颞,“咱们今日酉时返程。” 不是为期四日吗?宁雪滢稍愣过后,点了点头,早点回去也好,能舒舒服服泡个汤浴驱寒。 前半晌日光璀璨,众人结伴登山,听相继路过的人说起,当数太子和皓鸿公主采撷的草药最多。 青橘笑问:“两位殿下是不是作弊了?” 青岑拍了一下妹妹的后脑勺,“就你话多。” 青橘炸毛。 正在松树下割药的卫湛抬了抬眸,示意青岑带走唧唧喳喳的“小麻雀”。 周遭变得安静,卫湛割断药草的根茎,将其放进篓筐里。 今日收获颇丰,前前后后采摘到了十余样。 昨日还觉他有些疏懒倦怠的宁雪滢,捻着一颗颗不知从何处采摘的小枣走过去,“快晌午了,咱们歇歇吧。” 卫湛放下筐篓,靠在松树旁,“手里拿的什么?” “好东西。”宁雪滢笑吟吟递到他嘴边,流露一点儿小心机,“尝尝吸收天地精华的山枣。” 那只小手在采摘药草时染过泥土,但卫湛还是含进嘴里,一口咬碎硬脆的枣。 “甜吗?” “酸。” 怎料,宁雪滢又从荷包里拿出一颗,“我采了一小兜呢,不会都酸吧?郎君再帮我尝尝。” 说着,递到男人嘴边。 卫湛睇一眼,再次吃下。 这趟出城,宁雪滢发觉,面前的男子没那么难以相处了,这人吃软不吃硬,稍稍一哄,纵使带着玩笑和调侃,他也照单全收。 “酸吗?” “嗯。” 宁雪滢自己也尝了一颗,被酸得眯起眼睛。 他是怎么说服自己吃下第二颗的? 晌午彤云密布,遮日蔽光,视野变得昏暗。 雪花在不知不觉中飘落,迎面沁凉。 杂草丛生的山路覆了一层薄薄细雪,卫湛看向莽茫峦壑,背起筐篓,示意宁雪滢跟上自己,并沿途提醒同僚们立即下山,以防雪势转大被困山中。 可一部分想要立功的年轻朝臣没有听劝,继续沿着盘山路向上,只为寻到传说中的雪莲。 一株雪莲的价值,在御前可抵众人至今采摘的全部药草。 卫湛素来不是操心之人,没再劝说,只拉着妻子的手腕快步下山。 可道路湿滑,北风渐起,雪势随之转大。 走到半山腰时,宁雪滢不慎趔趄跪倒在地,摔破了掌根。 她爬起来,没敢耽搁,笑着说了声“没事”。卷翘的睫毛上落了雪,融为冰晶。 卫湛拉住她继续下山。 山中凶险难测,山脚下的禁军统领吹响号角,号角声回荡山谷,示意众人立即返回。 两刻钟后,金乌躲进厚厚云层,天地间淡青一片,一场大雪骤降,冰冻山路,急于下山的人们踉踉跄跄,磕得青一块紫一块。 宁雪滢在第二次摔倒后,被卫湛背上身。 看着被置在路旁的筐篓,宁雪滢即便可惜也没有提出携带上。 遭遇险峻困境,除了命,其余皆是身外之物。 卫湛的步子很稳,在渐积的雪地上留下两排脚印。 宁雪滢在卫湛的背上回眸,有些担心公爹,还有青岑和青橘两兄妹。 可满目的雪白不容他们改变路线前去寻人,偌大的山脉,也无处可寻,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先行返回山脚下集合再想对策。 宁雪滢用双手捂住卫湛冻红的耳朵,“冷吗?” “还好,降雪不冷。” 风雪交织,皑皑连绵,卫湛快要看不清前方的路。 可所带食物不多,他们不能被困山上。 恶劣的天气,一个人下山都已困难重重,何况是两人。 宁雪滢沙哑问道:“若是一会儿寻不到出路,你会丢下我吗?” “不会。”卫湛勾紧她的腿弯向上颠了颠,继续下山,用行动诠释了回答。 所幸,凭借超强的记忆力,卫湛在几个分叉口上选对了路线,在亥时回到帐中。 见到公爹和两兄妹的一刻,宁雪滢难掩激动。 青橘递上一个手炉,为快要冻僵的宁雪滢不停搓揉着脸颊、手臂。 而青岑、卫伯爷和卫湛,与其余禁军将领们核对着未返回的人员。 这场未被钦天监观测出的大雪困住了朝臣及家眷三十余人,其中包括皓鸿公主和户部尚书季朗坤。 太子惶惶不安,说什么也要连夜入山寻人。 储君不可有闪失,卫湛勒令侍卫将太子送回帐篷,不管少年怎样反抗,都无济于事。 坐在禁军统领的大帐中,卫湛等人规划好几条救援路线,约定在次日辰时前返还。 可明日逢九,青岑拦住走出大帐的卫湛,“卑职不能让世子上山。” 返程的计划被打乱,卫湛拍了拍青岑的肩,“现在启程回府已经来不及了,除了机关术,哪里都困不住卫九,所幸由着他吧。大是大非面前,他不会胡来。” 与其在人前显露出异常,还不如隐蔽在山上。 “可......” “照看好伯爷和大奶奶,等我回来。” 事态紧急,容不得耽搁,卫湛背起装有食物和工具的褡裢,拿起火把径自上山。 几名侍卫跟在后头,每个人的手里都攥着一张便于下山的路线图。 宁雪滢裹着厚厚的裘衣目送男人离开,想到逢九心疾的事,不免忧心,忽然提步跑了过去。 青岑见状追过去,“大奶奶且慢!” 宁雪滢在风雪中转身,严肃问道:“世子既有心疾,为何不在帐中休息?这样不会出事吗?” “世子的心疾较为特殊,还请大奶奶稍安勿躁。” “我是他的妻子,怎能不急?” 留下一句话,她头也不回地跑上山,在侍卫们惊讶的目光下,拉住卫湛的衣角,“你不能去!” 卫湛停下脚步,等侍卫们识趣地快步离开,才掐开女子紧攥的手,“我没事,放心。” “你有心疾,叫我如何放心?” 卫湛于火光中凝视女子关切的面容,心口的异样不断加剧,却滋生出一丝丝莫名的舒暖。他抬手覆在女子的发顶,轻轻抓揉几下,留下四个字后毅然转身。 “等我回来。” 望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宁雪滢意识到,他不愿与她交心。 ** 雪越下越大,没有停歇的迹象,被困山洞的君臣靠着微弱的炭火取暖,这还是季朗坤多个心眼,在出行前从府中带来的银骨炭。 朝火堆里添了一把树杈子,季朗坤看向倚在洞壁上的沈茹思,犹豫着脱下自己的外衫,“公主披着吧。” 沈茹思赶忙制止他的举动,“老卿家已将裘衣借给了本宫,足够御寒了。” 女子面朝洞口望向黑沉沉的天际,没有恐惧和不安,反倒有种随遇而安的淡然。 困境之中,好在有“良友”相伴。 季朗坤搓了搓双手,举目片片飞雪,眼前已有幻影,体力将尽。 两人在簌簌风雪中静默抬头,模样轮廓出奇的相像,连腮边的梨涡都如同复刻。 少顷,沈茹思从竹篓里拿出一包冻硬的干粮,丢进火堆中炙烤,“今夜本宫请老卿家吃饼,等到脱困,再请老卿家吃顿丰盛的。” 季朗坤没有应答,等脱困回城,他们君臣有别,同吃同乐不合礼数的。 还真是个古板的老者,沈茹思笑笑,用木枝挑出“烧饼”,一掰为二。 “喏。” “多谢。”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响起呼喊声,是救援的人到了。 因着久坐腿麻,两人相互搀扶着起身,拿起火堆里的木枝,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挥舞手臂。 待到卫湛带人从雾气中走入视线,两人齐齐舒口气。 绝处逢生,季朗坤喜极,没有顾及错娶的事,拱手施以一礼,替代万般言语。 卫湛还礼,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了老者身上。 沿途救下五人,已有对应的五名侍卫带人先行返回山脚下,仅剩的两名侍卫上前,背起公主和尚书,准备按着路线图下山。 卫湛应允,独自伫立在漫天飞雪中,没打算一同下山,而是要继续上山寻人。 侍卫劝阻几句,未见成效。 卫湛执意,无人能劝说得动。 季朗坤趴在侍卫背上,已达身体的极限,“山路险阻,卫世子还需量力而为。” 卫湛颔首,目送四人离去,随后走进山洞借由火堆取了会儿暖,待火堆燃灭,他卷起路线图,向这座山的顶峰走去。 禁军派出数百人救援,剩余被困的二十余人各凭造化吧。但愿都能得救。 他默默说在心里。 子时时分,卫湛将自己困在山之巅,与月对影成三。 可今夜无月,如何对影成三? 宁雪滢从梦中醒来,茫然地盯着棉被上的一对大雁,心绪愈发沉闷。 穿上棉靴走到帐篷前,与守夜的侍卫打听过后,方知已过子时中段。 廿九了。 有寒鸦声传入帐篷,她捏捏发胀的额,甚觉煎熬。 倏然,帐外传来动静,有被困的人员被侍卫一拨拨背下了山。 她穿戴整齐,跑向灯火通明的深处,第一次见到了本该成为自己公爹的季朗坤,以及那位名声在外的皓鸿公主。 等皓鸿公主被太子带走,宁雪滢走近坐在圈椅上喝姜汤的季朗坤,敛衽一礼,自报家门。 经历一场惊险,再看眼前清丽端庄的女子,季朗坤忽然觉得自己狭隘肤浅了,不该因偏见轻视任何人。 他放下瓷碗,起身一揖,“得卫世子等人救助,拾回一条老命,不胜感激。世子大义、少夫人明理,乃是金玉良缘,望璧人顺遂平安,相携白头。” 宁雪滢知他在为卫湛担忧,盈盈一拜表示感激。 ** 寅时二刻,霏霏素尘不见月,山巅的男子捧起一把雪,搓成弦月的形状挂于松树上,身姿融于千岩素裹的山色中,更显清绝玮态。 山巅灰蒙蒙,唯有男子那双瞳眸潋滟无双。 寅时三刻,雪歇云散,皎皎月光映于眉眼,男子习惯性摸了摸食指的骨节,总觉得缺点什么。 他抬眸望月,淡唇呵出薄汽,“雪停了,卫湛。” 19 第 19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夜未央,救援的侍卫全部提前返回山脚下,只因无法抵御雪停后的严寒。 禁军统领核对着失踪人员的名单,忧心道:“至今未找到兵部尚书的长公子,恐凶多吉少。” 兵部尚书忍着喉咙的酸胀厉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其家眷已在一旁泣不成声,泪潸潸的惹人怜。 副将请示道:“不如再派一拨兄弟上山寻找。” 禁军统领按按眉骨,恶劣气候,山路覆冰,几步一打滑,恐会造成更多伤亡,但失踪的人是正二品大员的长子,到了陛下那里也不好交代。 “为谨慎,等到天明吧。” 兵部尚书拍案而起,“距离天明还要一个多时辰,加上寻人的时长,犬子根本支撑不住!” 禁军统领反问道:“可眼下的情况如何寻人?不止令郎,还有詹事大人也失了影踪,您当我不急?!” 双方僵持不下,站在人墙外的宁雪滢和卫伯爷对视一眼,都流露出了担忧之情。 卫伯爷张望四下,不解问道:“青岑呢?” 宁雪滢摇摇头,“一直没见着。” 相比于兵部尚书,卫伯爷镇定许多,至少明面上没有表露出情绪。 周遭的氛围太过焦灼,他带着宁雪滢离开帅帐,“阿湛自小没让为父操过心,老成持重、临危不乱,为父相信他能化险为夷。” 宁雪滢有些心不在焉,卫湛的确临危不乱,可这次的考验是他无法控制的心疾。 天寒地冻,宁雪滢几次看向盘山道的方向,都不见那人归来。 ** 簌簌北风中,一道身影步下山巅,宽袖轻曳,拂过路边的枯枝,指间捻着一朵不知从何处捡到的白色蔷薇。 仔细看会发现,那是一朵冰晶璀璨的“雪蔷薇”。 风中传来脚步声,他停了下来,凤眸因月影被拉长,瑰丽妖冶。 薄唇开合间,有薄薄白汽呼出,氤氲眉宇,“终于见面了,青岑。” 擅自上山的青岑单手负在身后,挡住了下山的路。 “明日前,小伯爷不可离开此地。” 卫九懒懒拢袖,唇边绽开一丝谩笑,“那你也要困得住我才行。” 青岑露出负在背后的手,手中赫然多出一把红穗长刀。 月落参横,晨曦未至,两道身影来回交错,被皎月映在路边的枯枝上。 随着“噗”的一声,一泓鲜血自青岑口中喷溅,染红了覆雪的枯枝。 卫九掷刀向半空,刀尖斜插在雪中,红穗轻扬。 被夺了刀的青岑轰然倒地。 擦了擦指尖的血,卫九留下那朵冰晶剔透的染血“蔷薇”,大步越过费力起身的年轻护卫。 “小伯爷现身,会毁掉世子的全部计划!” 青岑一手撑地,一手捂胸,朝着那人的背影大喝。 卫九脚步未停,黑瞳侧转,“急什么?我又不是去阻止卫湛扶持太子的计划。” “那要做什么......?” 卫九眨眨被凝霜的睫羽,声线温柔,却让青岑毛骨悚然,“去会会内子。” “!!!” 青岑这才明白世子将他留在宁雪滢身边的用意,只是为时已晚。他咬牙站起,摇摇晃晃地想要跟上,却又踉跄倒地。 ** 天欲晓,鱼肚白,浑似浊酒不清透,昏暗的光线中,救援的侍卫再次登山,却在皑皑白雪中,瞧见一人迎风走来,仿若桃蹊中的青竹,笔挺清隽。 只见那人肩上扛着个人,正是兵部尚书的长子。 晨风泠泠,在一声声詹事大人中,卫九扔下昏迷不醒的尚书之子,稍一打听,绕开嘘寒问暖的人群,径自走向其中一座帐篷,却在途中遇见匆匆跑来的父亲。 卫伯爷满眼含泪,“吾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卫九冁然,拍拍父亲的手臂,目光则是掠过他的耳廓,看向随后赶来的女子。 嘈乱的驻扎地,女子身姿娉婷,妍丽又秀莹。 卫九绕过父亲,略一思忖,唤了声“雪滢”。 宁雪滢一愣,从未听他这般称呼过自己,“你回来了,身体可有恙?” 为了不让公爹担忧,她拉住男人的衣袖向帐篷走去,“外面冷,进去说。” 卫九看向那只小手,不动声色地抽回衣袖,跟在女子身后。 随手撩下帐帘时,他发现桌上摆着未动用过的早膳。 宁雪滢先是倒了一杯热水,“快过来坐,暖暖身子。” 卫九落座,刚要拿起筷子,又被女子抓住手一根根擦拭起手指。 隔着绢帕,两人的手相触在一起,一小一大,一温一凉。 对于心疾的事,纵使有万般疑惑,宁雪滢还是想等他先充饥果腹再说。 早膳样式单一,粥、蛋、菜、饼,一式两份。 宁雪滢拿起其中一个水煮蛋,磕在桌上,一点点剥开,放在了男人手边的小碟里,“快吃吧。” 看着如此温婉的解语花,卫九抵了抵腮,拿不准卫湛对她谅解到了哪一阶段。 不计前嫌了? 啧,不长记性呢。 唇边谩笑,卫九执起筷子,夹起腌制的萝卜丝,就着薏米粥吃起来,没去动那个被剥好的鸡蛋。 好意付之东流,宁雪滢也没太过在意。 这时有禁军侍卫送来姜汤,宁雪滢接过道谢,轻轻放在桌上,“姜汤驱寒,喝一些吧。” “我不吃姜。” 记得婆母说过卫湛不挑食的,成亲至今也没见卫湛挑过食,宁雪滢摇摇头,没再多劝。 用膳后,卫九一个人霸占着帐中唯一的木床,侧倚着身子搭起长腿,淡淡凝着急匆匆跑进来的青橘。 “世子、大奶奶,我哥从昨晚就不见了人影。” 宁雪滢也觉得怪异,见床上的男人耷拉着眼皮像是很疲惫,便独自带着青橘去往禁军统领那里。 回来时,不由疑惑道:“青岑不见了,你不着急吗?” “会回来的。”一句回应过后,卫九掖过被子盖在身上,却在闻到一股残留的暖香后,勉强盖在腿上。 因突降大雪,采摘一事被迫取消,禁军统领下令全员休整半日,于后半晌返程。 派出寻找青岑的侍卫还未回,宁雪滢放心不下,再看不得某人睡得安稳,一时气极,掀开了被子。 卫九睁开眼,发觉前一刻还温柔似水的女子板起了脸,大有质问之意。 原本的起床气一瞬收敛,他枕着一只手臂,饶有兴致地与之对视。 宁雪滢问道:“心疾的事,你打算一直瞒下去吗?” 卫九坐起身,“你想知道什么?” “是何缘由,会使得心疾逢九必犯?” 这是超出认知的怪现象,最大的可能,与秋荷分析的无差,疾由心生。 帐中空气似静止,宁雪滢清晰捕捉到男人的瞳孔一点点放大,是情绪波动的体现。 她的话,触动了他。 下一息,她不受控制地前倾,被男人扣住了脖颈。 卫九敞腿坐在床沿,将宁雪滢困在双膝之间,迫使她腰肢下沉,身体弯折。 四目相对,鼻息相缠,恍惚之间,宁雪滢在这个人的身上寻不到一点儿累积出的熟悉感,陌生到像是初见。 卫九轻扣她的前颈,压抑着丝丝缕缕的情绪,手上的动作却极为温柔,以拇指摩挲着她的肌肤。 男人带笑,斯斯文文,“有些事一旦知晓,会一辈子不得安宁,夫人还是少打听为妙。” 说着,松开手,淡漠着看人退离开。 宁雪滢后退两步,近些日子好不容易生起的热忱一点点冷却下去,她忍着眼眶的酸涩背过身,“好,我不问就是。” 帐内陷入寂静,直至青岑被人架着回来。 青年受了很重的伤,被架去了太医帐中。 青橘看护在旁,滴水不进。 宁雪滢暂时放下心中的酸涩,陪在青橘身边,时而宽慰几句,时而哄她进食,一忙便忙到了后半晌。 车队依次驶入官道,朝皇城疾驰。 20 第 20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初霁后的天色湛蓝澄清,日光倾洒,驱散云翳阴霾。 华灯初上时,众臣入宫赴宴,虽说采摘的计划有变,但景安帝还是为众人设宴以示慰劳。 而季朗坤因身体发烫,直接告假缺席了宫宴,在马车上晕睡了过去,被车夫背进府邸。 葛氏急忙传来侍医为丈夫诊脉,府中嫡庶子女全都等在外间堂屋内,除了在外买醉的季懿行。 “派人去把老三带回来!”葛氏语气极差,虽知晓儿子是因何出府买醉,但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让丈夫气火攻心。 另一边,宁雪滢随夫入宫,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与身侧的男人一样,麻木地看着推杯换盏的场景,置身热闹之外。 深夜乘车回府时,明明冻得战栗不止,却没有向对面的男子投去一记求助的目光,但清凉之下不乏细心,廿九这日的相处中,她未察觉到对方因心疾产生任何的身体不适。 回到伯府,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玉照苑,一个回了正房,一个回了书房。 孤灯一盏,男子的轮廓映于屏风上,是在窸窸窣窣更换着装。 走出屏风时,梅子色的宽袖下,一枚银戒格外显眼。 卫九站在落地铜镜前以一根青玉簪半绾墨发,其余披散肩后,气韵似陡峭青山上难以被采撷的雪莲。 漏刻指向亥时三刻,卫九拉开房门,青梅缎衣遇月光,衬得人蕴藉温煦。 守夜的董妈妈瞧见主子的装扮,笑着夸赞道:“世子平日穿戴太素了,少了鲜活气儿,还是穿这身更显俊美。” “是吗?”卫九低笑一声,推开正房房门。 夜色悠悠,隔扇一开一翕,有凉风灌入卧房,已沐浴歇下的宁雪滢拢紧被子,独占着整张拔步床,亦如白日里卫九在帐篷中的所为。 混沌间,有风伴着鹅梨的陌生雅香飘入鼻端,宁雪滢睁开眼,被悄然出现在床边的黑影吓了一跳。 待反应过来,她翻身朝里,摆明了是在赌气。 卫九附身,以指骨碰了碰她温热的脸蛋,在她刻意躲避时,猛地将人翻转过来,面朝帐顶。 宁雪滢抬手去推,细柔的嗓音染了几许不耐:“你做什么?” 借着月色,卫九欣赏起床上女子的容颜,芙蓉面,眉如柳,一双妙目水泠泠,配以瓷白肌肤,用惊艳不足以形容她的美。 卫九一哂,将人扶起,在宁雪滢的挣扎中,扯过椸架上的大氅,将人包裹其中,扛在了肩上。 顷刻,马厩中的青骢马跃出栅栏,在马夫惊醒之际,扬起层层雪泥。 跨入后巷的马匹飞驰急奔,越过一条条街巷。 跨坐其上的男子狠夹马腹,手上的银戒在城中灯火的映照下散发出冷质的光。 清风楼前,还没来得及买醉的季懿行推开家仆,独自走向马车,即便置气,也不能置父亲不顾。 可当一道马蹄声划破夜的寂静,他蓦然看去,使劲儿眨眨眼,“刚刚过去的人是卫湛?” 家仆急着带少爷回府,哪里在乎那人是谁,“小的没看清,三少爷快上马吧。” 季懿行踢开他,走出几步,站在长街中定定望着马匹狂奔的方向...... 阑珊疏影交错横斜,马蹄声声向深处。 被裹在大氅中的宁雪滢趴卧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等马匹停下时,她轻咳几声,胃里翻江倒海。 子夜寒鸦叫,哀哀戚戚有些瘆人, 被解开束缚后,宁雪滢下意识直起身,却是脚下一空跌下马匹,仰面坐在覆雪的草地上。 寝衣单薄,长发披散。 卫九手握马鞭,斜睨一眼,没有跨下马的意思,只甩出大氅,便调转马头打算离去,更是没有一句解释。 经过此番,娇里娇气的贵女必然要闹着和离。 再好不过了。 周围阴恻恻的,大雾四起,冰寒彻骨,宁雪滢巡睃一圈,方意识到她被“卫湛”丢在了不知名的树林子里。 抓起地上的大氅裹在身上,她起身追向一人一马,“卫湛,等等我!” 一点儿别扭何至于此?他不想提心疾的事就不提! “卫湛,别开玩笑,我害怕!” 踩在雪地上的小脚被冻得通红,宁雪滢无暇顾及,急匆匆沿着马蹄的痕迹追去,却被曳地的大氅绊住脚啪叽倒在地上。 抹了一把沾了泥土的脸,她盯着一人一马远去的方向,有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现实中的卫湛再冷情,也不会将她丢在阴森可怖之地,置她不顾。 坐起来揉了揉冻僵的脚,她咬牙起身,一瘸一拐地沿着马蹄的印记前行,以期走出迷雾重重的林子。 呼啸的风中传来野兽的嘶吼,她忍着酸胀的眼眶,努力辨认着雪地上的痕迹。 倏然,前方又传来马蹄声,她抬起头,被火把晃了一下眼。 是卫湛吗? 此时此刻,失望蔓延,已不再期盼是那人良心发现回来寻她。 是盗匪吗? 脚底的冰寒传遍全身,她已无力思考。 来者勒紧缰绳,横转马头,侧挡在了她的面前,探身手握火把,照亮了视野。 女子脏兮兮的,青丝凌乱,狼狈的不成样子,却还是掩饰不住绝色的容颜。 本是偷偷跟过来一探究竟的季懿行怔愣片刻,怀着一丝忐忑问道:“你是卫湛的什么人?” 宁雪滢避开刺眼的火把,打量起马背上衣冠楚楚、气宇轩昂的青年,稍稍舒口气,惨白着一张脸如实回道:“小女子是永熹伯府的人,还望公子搭把手,送我回去。必有重谢。” 不是她多稀罕永熹伯府长媳的位置,而是伯府名声在外,京师一带无人不晓得,或许会带有敬畏心,不敢贸然动她。 眼下,需要先脱险再从长计议。 和离,是她骤然生出并瞬间坚定的想法。 她看不透卫湛,也不想再蹉跎下去。她想念爹娘了。 永熹伯府的女眷和婢女众多,季懿行并未全都见过,他试图稳住剧烈的心跳又问:“姑娘可否透露姓氏?” 宁雪滢一默,小声道:“姓卫。” 那一刻,季懿行难掩失落,但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你是卫湛的庶妹?为何会被卫湛丢在野外?” 伯府只有一个嫡女卫馠,季懿行早就见过。 提起卫湛,宁雪滢鼻尖发酸,继续胡诌道:“言语上冲撞了兄长。” “卫湛如此蛮横暴戾?仅仅是冲撞,就把你丢在野外?” “如公子所见。”宁雪滢用手背蹭了蹭眼尾,苦笑道,“小女子现在这副模样,做不了假。” 身为朝廷命官,将血亲妹妹丢弃荒野自生自灭,都可以吃言官一谏了。 女子说的是地道官话,没有口音,季懿行没再怀疑,递出左手,“上来,我载你回去。” 宁雪滢喜出望外,诚心道谢,手一抬,被男人拽上马匹。 好在傍晚没有饮酒,季懿行有的是力气,一甩马鞭,纵马驶出林子,一路上闻到的除了落叶的味道,还有阵阵暖香。 行入官道后,宁雪滢的心踏实下来,扭头看向身后的人,“敢问公子大名?” 总要记住援助者的名字。 除了宁雪滢,季懿行不愿与永熹伯府的任何人牵扯上关系。他盯着前方的路,嗤笑了声:“有缘再告知姑娘吧。” 骏马一路疾驰,季懿行迎着月光,几次低头凝睇女子的侧颜,心中微妙。 ** 子时过半,弦月隐于云霭,驱马回程的卫九忽然心口剧痛,不得不停在路边弯腰缓释。 意识不受控制的恍惚,他捂心靠在树干上,渐渐滑坐在地,肤色褪去苍白,恢复如玉冷皙。 “替你剪断情丝,记得谢我。” “那女子被我弃在林中,被季懿行救下了。” 薄唇微提,他合上眼像是入睡。 待云霭散去,弦月皎皎,男人睁开眼,浑然多了一丝周正气息。 卫九的话回荡在耳畔,卫湛扶着树干站起身,捏了捏鼻骨,意识逐渐清晰,心绪却愈发复杂。 容不得耽搁,他跨上青骢马,沿原路返回。 “驾!” 慷锵深沉的一声驱策,骏马扬起前啼,嘶鸣着冲入夜雾。 蹄印都比先前深了许多。 杪颠影疏凝寒气,马踏枝颤飞花簌,骏马穿梭在官道上,背上的风灯来回摇曳。 前方雾气稀薄,风声淅淅,卫湛耳尖微动。 很快雾气中出现一匹白马,驮着一对男女。 急速的奔驰下,两方迎面擦过,看清了彼此。 火光电石间,马背上的两名男子纵身跃下,几乎同时拔出兵器。 季懿行狠踹马腚,使得白马加快前行,“卫姑娘,抓紧缰绳!” 在卫湛出招的情况下,季懿行不得不拔出短刀与之交手,以拖延住卫氏女离去的时长。 两人在空旷的官道上大打出手。 卫湛听得季懿行对宁雪滢的称呼,心下有了猜测,以雁翎刀袭向季懿行的下颚,“作何阻拦?” 季懿行闪身躲过,攻向卫湛下盘,“虐待血亲,妄为人兄!虐待弱者,妄为人臣!” 眼看着白马驮着卫氏女越跑越远,季懿行不想恋战,扬出一把沙土,正中卫湛面庞。 见势得手,季懿行助跑几步,跨上卫湛的青骢马,朝白马追去。 卫湛眨了眨眼,曲起双指吹了声绵长婉转的口哨,青骢马骤然止步,凭惯性向前甩出男人。 季懿行狠狠摔在地上,爬起的工夫,一抹梅色身影飞身跨上青骢马,从他头顶上方越过。 巨大的风力刮过面庞,扬起泥沙,眯了双眼。 可谓以牙还牙。 季懿行揉揉眼帘,气得牙痒痒。 卫湛纵马驰骋,凭借坐骑的优良,不消片刻撵上了前方的白马。 两匹马并驾齐驱,卫湛驱马靠过去,凭借臂力将白马上的女子扯向自己。 宁雪滢惊呼一声,身体倾斜,天旋地转间,已回到卫湛的怀里。 她不停扭动身子,本能的排斥,“放我下去!” 卫湛单手环住她的腰,甩开了白马。 夜风吹起衣摆,卫湛低眸,无意扫到女子露在大氅之外被冻到红肿的脚,再这么赤脚下去,恐会冻伤。 驱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在发现路边一座予人休憩的茅草房时,他拉紧缰绳停了下来,抱着宁雪滢跳下马,走进房中。 房舍废旧,堪称陋室,卫湛掸开木床上的灰土,将人放在上面。 仅仅一晚,宁雪滢怕极了这个男人,双脚一落地,起身便跑,又被男人揽住肩带回床上。 卫湛坐在床边,一手扣住她一双乱踢的腿,一手挑开颈上系带褪去裘衣,又扯散衣襟露出健硕的胸膛,在宁雪滢不解的目光下,用胸膛为她暖起双脚,不容她逃离。 冻红的皮肤一经触碰“热源”,血液沸腾直冲四肢百骸,宁雪滢疼得拧眉,渐渐有了知觉。 “不用你假好心!” 一想到始作俑者就是眼前人,宁雪滢控制不住失控的情绪,又踢又踹。 “再不取暖,脚会废掉。”卫湛紧攥着不放,胸膛如贴两块凉冰。 虽察觉出他与子夜那会儿有所不同,可这不足以换回宁雪滢的信任,她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再次剧烈挣扎起来,右脚在无意中一下下踹在男人心口,“还不是拜你所赐!卫湛,你就一直严守你的秘密吧,我不问就是,我们和离,此后各自安好。” 当“和离”两个字砸进耳中,向来从容的男人肃了面色,“你说什么?” “我们和离。” 宁雪滢脱了力,不再挣扎,虚弱地倒在床上,直直盯着漏风的屋顶,“我不想闹出动静,等你在和离书上签字画押,我就带着我的人离开京师。” 气氛凝结,比屋外的寒风还要冰冷,卫湛在那对脚丫回暖后,松开了手,却在宁雪滢坐起身时,忽然附身逼近,迫使女子再次躺倒在床上。 他语气清越,却斩钉截铁,“我不会和离。” 上方形成压迫感,宁雪滢翻身想要爬出去。 卫湛再次将她翻转过来,鼻尖抵鼻尖,“我可以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别再提和离,嗯?” 宁雪滢别开脸,疏冷了语气:“卫世子,这桩婚事本就是姻缘错结。在新婚第二日,我已说过,你当时也同意了,若是相处后仍觉得不合适,咱们便和离。世子要食言反悔吗?” 卫湛掐住她的下巴,“你记错了,我没同意过。” 宁雪滢确定自己没有记错,板着脸又道:“不管如何,我要和离。今晚回去,我会写下和离书,你签字画押就行。” 卫湛撑在床板上的另一只手慢慢收紧,手背绷起青筋。 眼前这张小嘴还在滔滔不绝说着令他生愠的话。 他闭闭眼,想要逼退愠意,奈何她语气坚定,连返回金陵的日程都提了出来。 “公婆那边由你来说,我不想伤了两家和......唔......唔唔......” 屋顶的漏洞透入一束月光,银闪闪格外皎洁,宁雪滢愣愣看着与她近在咫尺堵住她双唇的男人,憋住了呼吸。 唇上冰冰爽爽,带着一丝薄荷味,蔓延开清凉。 真真切切,严丝合缝。 在经过短暂的相触后,宁雪滢急促呼吸起来,配合着手上的动作,使劲儿推搡起上方的人。 “唔......” 她左右摇头,试图脱离掌控,却被捧起下颌,强行接受这抹清凉。 卫湛觉得自己疯了才会去碰前世令他失去过理智的“鸩毒”,可明知饮鸩不能止渴,却还是戒不掉。 他试着撬开那两片唇,却遭到强烈的抵触。 宁雪滢紧咬牙关,不肯屈服。 卫湛用拇指抵开她的一侧唇角,下颌呈现出锋利的线条,是用力吮咂的动作所致。 21 第 21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21 第 21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 第 22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22 第 2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 第 23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23 第 2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4 第 24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24 第 24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 第 25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25 第 2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 第 26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26 第 26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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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81 第 81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2 第 82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82 第 8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3 第 83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83 第 8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4 第 84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84 第 84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5 第 85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85 第 85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6 第 86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86 第 86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7 第 87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87 第 87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8 第 88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88 第 88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9 第 89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89 第 89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0 第 90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90 第 90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1 第 91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91 第 91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2 第 92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92 第 92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3 第 93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93 第 93 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4 第 94 章 - 霁月清欢 - 怡米 《霁月清欢》94 第 9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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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