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梦黄梁演成新说 论红绡试访佳人 - 青楼梦 - 俞达 词曰:  窝是销金,人来似玉,笙歌竞奏山塘。璧月琼楼,尽教遣此风光。却怜丝竹当年盛,忽兵戈、变起仓皇。恨难禁,怨煞王孙,恼煞吴娘。而今再睹升平宇,聚鸳鸯小队,脂粉成行。依旧繁华,青楼都贮群芳。个侬本是多情种,凭谁人一著意评章。愿今生,锦帐千重,护遍红妆。  慕真山人曰:这首词是专说吴中风土,自古繁华,粉薮脂林,不能枚举,虽经乱离之后,而章台种柳,深巷栽花,仍不改风流景象。吾少也贱,恨未能遍历歌簇,追随舞席,帷是夙负痴情,于情字中时加兢惕。但近来有种豪华子弟,好色滥淫,恃骄夸富,非艳说人家闺阃,即铺张自己风流,妄诩多情,其实未知“情”字真解。不知人之有情,非历几千百年日月之精华,山川之秀气,鬼神之契合,奇花异草,瑞鸟祥云,祯符有兆,方能生出这痴男痴女,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情之所钟,若胶漆相互分拆不开,所以有情者之罕觏也。今我虽能解得情中之旨,而满腔素志,总不能发泄一二分出来。  那日正在无聊,忽见一道人自门外突然而至。细视之,鹤发童颜,超然尘表。正欲诘所由来,那道人即出古铜镜一面,曰:“此尔一生佳话尽寓其中。毋多诘,鉴后即明。”言讫不见。  我即捧镜觑之,忽见镜中花木繁茂,不胜奇讶。熟视良久,觉得身轻如雾,神入镜中。恍惚间见两旁栽植三十六本花树,树下各有一仙女侍立,正中坐着一位道长,相貌殊非凡品。正视间,见道长怀中取出一本书来,光华灿目,偷觑之,却是一本花名的册子。俄闻道者一一点名,树下众仙女俱上前参见。又见他默默的说了几句,众女始一齐退出。俄又闻仙乐盈盈,一道者带着一个仙女冉冉而来。及至,二人相见甚殷。那道者谓那位新来道者道:“座下金童玉女一案,本苑主已先发落三十六花降世去矣。如今两造俱至,望即施行。”那位道人点了点头,便宣仙女上前,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仙女亦即退去。继而又闻传宣我的名字,我也不解其故,便兢兢上前见了。那道者即命我投生吴中金氏。我正欲询其故,觉得一霎模糊,道者已失,自己竟变了一个孩子,知已为金氏子。但细细熟思,前因未昧。及长,遂以挹香名之。游花国,护美人,采芹香,掇巍科,任政事,报亲恩,全友谊,敦琴瑟,抚子女,睦亲邻,谢繁华,求道德,做了二十余年事业。  一日,忽见前生之赠镜道人一棒喝来,惊得大汗满身,神归躯壳,镜亦杳然。忽闻架上鹦哥诵诗云:  一番事业归何处,花谢春深老杜鹃。  醒后细思镜中之事,犹觉历历可溯。于是假虚作实,以幻作真,将镜中所为所作录成一书,共成六十四回,名之曰《绮红小史》,又曰《青楼梦》。其人虽无,其事或有。后之阅者作如是观亦可,不作如是观亦无不可。正所谓:  梦中成梦无非梦,书外成书亦算书。  此书非谈别事,专说镜中一段幻迹。这人姓金,字挹香,又字企真,苏州府长洲县人氏。父字铁山,母王氏。家非巨富,室尚小康。生挹香,极钟爱。十龄即就外傅,十四岁诗赋文章已皆了了。及二八,父母欲为娶室。挹香素性风流,托言尚早,意欲目见躬逢,得天下有情人方成眷属。父母素溺爱,亦不过为固执之。挹香虽才思敏捷,应试不难,然志欲先求佳偶,再博功名,是以年将弱冠,未掇巍科。生性无纨绔气,有高士风。身余兰臭,无烦荀令薰香;貌似莲花,不藉何郎傅粉。故人人爱慕之。  一日,挹香在书房看书,正在无聊,却有两个通家好友到来看他。一个姓叶,字仲英,因母制丁忧,未邀显达;一个是姓邹,字拜林,宏才博学,早挹芹香,与挹香最投契。因是日天气清和,仲英约拜林闲步寻春,同至挹香处,讨今论古,赏赋鉴之。拜林谓挹香道:“昨日我馆中课文严饬,甚属疲懒,今日幸得仲英过谈,故偕至你处散闷。”挹香乃问道:“林哥哥昨课何题?”拜林道:“乃‘不患无位’一章。诗题乃‘昆仑奴盗红绡’。”挹香道:“弟尝考昆仑奴盗绡一事,真为千古美谈。老昆仑忠心为主,俏红绡慧眼钟情,如此佳人义仆,恐此时不能再得矣。弟索性痴狂,志欲访遍名花,窃恐莫予云觏。若得红绡辈事之,弟之愿亦毕矣。”复道:“课作曾否带来?”拜林道:“文未带来,只携诗在。”乃索诗展开细读。读至第四韵“飞腾仙子术,窃窕美人躯”,不禁大赞道:“风流倜傥,卓荦不群,抑且脂香粉泽,足令读者神迷。第思红绡辈,此时虽不能遇,而风尘中亦多慧质。弟欲一访花丛,苟得知己能逢,亦何嫌飘残之柳絮,蹂躏之名花。不识兄等肯助我一游乎?”仲英道:“弟愚矣。夫青楼之辈,以色事人,以财利己,所知惟谄,不知其情。朝秦暮楚,酒食是娱;强笑假欢,缠头是爱。况生于贫贱,长于卑污,耳目皆狭,胸次自小。所学者婢膝奴颜,所工者笑傲谑浪。即使抹粉涂脂,仅晓争妍斗媚,又何知情之所钟耶?”  挹香道:“兄差矣!夫秦楼楚馆,虽属无情,然金校玉叶,士族官商,有情者沦落非乏其人。第须具青眼而择之,其中岂无佳丽?况歌衫舞扇,前代有贵为后妃者,他如绿珠奋报主之身,红拂具识人之眼,梁夫人勋垂史册,柳如是志夺须眉,固无论矣。即马湘兰之喜近名流,李香君之力排阉党,风雅卓识,高出一筹。然则章台之矫矫,不大胜于深闺之碌碌者乎?又况梨涡蕴藉,樊素风流,过虎阜而吊真娘,寓钱塘而怀苏小,胥属文人墨士眷恋多情之事也。只何轻视若斯耶?”仲英语塞。  拜林道:“吾弟既必欲一行,我等亦不敢扫兴,但到何处去寻访春光呢?”挹香道:“兄不闻干将坊中章幼卿才技双全,艳名久著。弟未曾一见,何不乘兴而去。”拜林称善。于是三人偕往。甫入门,早有人通报,即请人室。见其高堂大厦,画舫珠帘,花木扶疏,雕栏缭绕。暂入座,有丽者姗姗至道:“家主请公子内书房叙话。”三人偕之行,曲折回廊,绰有大家模范。俄闻异香一阵,别开洞天,室中陈设愈雅。上悬一额曰“集红轩”,正中挂一幅名人画的《寒江独钓图》,两旁朱砂小对,四面挂几幅名人题咏。炉烟袅袅,篆拂瑶窗;珠箔沈沈,蒜垂银线。  三人正观时,见两垂髫捧茶出,谛视之,肌理细腻,风雅宜人,又非俄顷引导者。■启朱唇,诘姓氏。三人一一答之。拜林道:“仆等闻贵小姐芳名,如雷贯耳,倾慕久深。屡欲瞻仰仙姿,犹恐鄙陋无文,莫由晋谒。今幸这位金公子说起,故不揣冒昧,斋沐而来。倘蒙不弃,许觐兰仪,则镜阁妆台,尽可容生等一侍也。”婢道:“公子贵人说那里话。但我家小姐晨妆未罢,未识贵公子能稍等否?”拜林道:“不妨。”婢乃辞去。  又片时,忽听环珊珊,香风馥馥,四侍女扶幼卿出至集红轩。  红羞翠怯,娇靥含春。身穿时花绣袄,低束罗裙,貌如仙子,腰似小蛮,莲瓣双钩,纤不盈掬。上前与三人见礼,各叙姓名,然后道:“妾风尘陋质,貌乏葑菲,怎敢劳贵公予殷殷垂顾。”挹香道:“佳人难得,震耳芳名。今蒙芳卿不弃,许见阶前,不胜侥幸。并知芳卿研穷翰墨,酷爱诗词,佳作唱和,往来必广,未识可能拜诵一二否?”幼卿道:“妾沦落烟花,确是性耽吟咏,故常蒙时流惠施藻句,时逢闺秀荣锡瑶章。妾虽酬答有诗,恐取出必遭贵公子窃笑也。”拜林道:“儒林多陈腐之言,不堪悦目。苟有香奁白雪,彤管阳春,仆等视之不啻性命,望之胜于云霓。乞芳卿赐我侪一读,何异百朋之锡。”幼卿道:“既蒙君子见爱,妄何敢藏拙,尚望勿笑乃幸。”遂命侍儿往取。未片刻,即携以出,上书《素芳集》,即示三人。中有《虎阜题壁》、《苏台怀古》、《牡丹八咏》,皆清丽芊绵之作。读到《感怀》一绝云:  年来飘泊溷风尘,狼藉烟花命不辰。  佛纵有情怜浩劫,三生孽债亦前因。  三人阅毕,幼卿又出《莲花合掌图》求题。拜林乃题四绝以赠之云:  卿本瑶台小谪仙,天涯沦落有谁怜。  偶然解脱拈花谛,一笑皈依座上莲。  其二  绝代风浪证夙因,莲花偶现掌中身。  瑶池姊妹应相忆,遍召蟠桃少一人。  其三  纵不香甜与玉温,衔珠鹦鹉已销魂。  愿为童子从旁侍,合掌莲台拜世尊。  其四  杏黄衫子凤头鞋,罗袜青裙八宝钗。  自是画工描得好,分明丰致较前佳。  拜林题毕,挹香也赠诗一首云:  一曲坊歌子细听,凭谁慧眼早含青。  桃花带雨千般艳,柳絮随风几度经。  心性自然饶妩媚,腰肢谁与斗娉婷。  痴情愿作司香尉,保护幽芳永系铃。  嗣后开筵款洽,曲尽绸缪,酒阑后方才相别。挹香素性多情,已觉恋恋。正所谓:  月地花开留客醉,红情绿意惹人迷。  不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花前重访艳 月下暗牵丝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与二人别后,独自回家。静思日间所遇,虽称才貌兼全,然一面猝逢,究不知是否知情洽意者。本欲细谈衷曲,探其行为,奈叶、邹二人在座,不能进语。翌日独去私访,倘得一意中人,订盟未晚。主意已定,安寝寻梦。  甫黎明即起身梳洗,也不至书馆读文,即向堂上问安,托言同窗处今日会文,儿欲一往。父母允许,惟嘱早归。挹香唯唯而去,不带僮仆,独自一人竟往章家。适月娥香梦未醒,婢欲告主人,挹香止之曰:“不可扰他清梦。我略坐片时,还欲别往,少顷再来。”言讫,身边取出四枚番饼,谓婢曰:“小生带得微意在此,送与姐姐买些脂粉。”  婢见挹香与他银子,嘻嘻道:“小婢无功受禄,又要公子破钞,待小婢拜领。”挹香挽住道:“见笑,些须何足称谢。敢问姐姐青春几许,芳名定宜风雅。”婢道:“小婢蕖香,年才十五。”挹香又问道:“巷中共有几处平康?”蕖香道:“共有五处,惟对门吕小姐与我家小姐最称知己,不时诗酒往来,其余虽皆相识,无非口面之交。”挹香又询余者三家,蕖香道:“一为胡碧娟,一为陆绮云,一为陈秀英。”挹香留心细记。坐少顷,辞出,至对门吕宅。  原来这吕家也是一个有才的名妓,人皆品章吕有双美之誉。年二八,小字桂卿,又名碗玉。丰肌弱态,柔媚聪明。往谒即见,挹香上前说道:“仆慕芳卿,时存企望。前因不识仙源,未遑造谒。今幸幼卿姐指点渔郎,始得桃津可问。今蒙芳卿不弃刍荛,遽焉容见,何有幸乃尔!”桂卿答道:“妾乏葑菲,自惭蒲柳,乃蒙幼姐姐齿及,得能亲瞻文采,实前缘也。”于是谦谦逊逊,叙谈良久始别。复至胡碧娟、陈秀英、陆绮云三家,一访而归。  行至半途,忽想起前日卖花老妈谈及汪家新来一位名校书,住憩桥巷假母家中。今日既乘兴而来,不可不兴尽而返。于是迤逦前行,未半里已闻笙歌袅袅,响遏行云,知已到汪家。  入门至内,假母出接,见挹香少年秀士,便笑嘻嘻邀入客座。献茶毕,就问道:“公子贵姓?”挹香笑答道:“姓金。”假母亦笑道:“公子为什么不姓了潘?”挹香道:“这是何故?”假母道:“公子如此貌美,应该与潘安同族。”挹香又笑道:“如此说来,小生姓金不姓潘,则貌不美可知矣。”假母笑说道:“不是老身在这里说,想公于前生定是姓潘。”  挹香大笑道:“可谓善戏谑矣。”假母道:“不是戏谑,焉得博公子一笑。且请问公子到来,定有见教。”挹香道:“小生自惭不美,所以要来访美人。闻得妈妈院中新到一位令爱,所以特来一访,未识可容俗士班荆一亲芳泽否?”  假母道:“小女村野陋姿,尤恐不当公予青睬。既蒙殷殷,亦小女有福,老身当唤他出来奉陪可也。”挹香道:“怎敢。”原来金挹香这个人性情古怪,凡遇佳人丽质,总存怜惜之心,所以听见“唤他出来”四字,甚为■■不安,故这“怎敢”二字实由心之所发耳。  于是,引挹香斜穿竹径,曲绕松廊,转入一层堂内,虽非画栋雕梁,倒也十分幽雅。挹香心注美人,未遑遍览。假母引领到堂上坐了,即便进内。挹香徘徊堂上,因想道:“美人此时定知我来拜谒矣。”半响又想道:“美人此时谅必出房矣。”正想间,忽见两垂髫捧龙团出,奉与挹香说道:“小姐午睡初回,我们去请来。”挹香道:“难为二位了。可对贵小姐说,缓缓不妨,小生品茶相待。”言毕饮茶,觉得一阵阵恍有美人色香在内,吃得甚觉心旷神怡。  良久,天色渐瞑,方才见那侍儿携着烟袋道:“小姐出来。”挹香听见小姐出来,即忙立起身来,侧旁以待。早觉一阵香风,美人从绣帘中袅袅娜娜走出,但见:  晕雨桃花为貌,惊风杨柳成腰。轻盈细步别生娇,更喜双弯纤小。云鬓乌连云髻,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当面美难描,便是影儿也好。  原来这美人姓陆,名丽仙。本是大家闺阃,因经水火刀兵,致遭沦谪。年方二九,纤得中。原籍毗陵人氏,工度曲,善饮酒,后来居上。人一见之,往往魂消魄散。挹香见丽仙装束可人,较日间所遇更加美丽,早喜得心神俱醉。候丽仙到堂时,即躬身施礼道:“小生久慕仙妹,未遑造谒。只道明河在望,不易相亲,又何幸一入仙源,即蒙邀迎如故,真我金某之福也。”丽仙见挹香少年韶秀,早已心倾,又见他谦谦有礼,十分属意。因答道:“贱妾青楼弱女,何足为重。蒙公子一见钟情,大加谬赞,妾何有缘若此耶?但刻因午梦乍回,出迟为罪。公子请上,容妾谢罪。”挹香道:“得识芳卿,亦小生之奇遇,若得饱餐秀色,使魂梦稍安,感恩非浅,何必如此拘泥。”二人谦逊了一回,各通姓氏,东西就坐。茶罢,丽仙道:“今蒙郎君垂顾,妾欲以一樽为献,聊伸地主之情。若云餐秀,妾蒲柳之姿,何秀之有,闻之愈增惭恧。”挹香道:“白玉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是仆之饿心馋眼,一望神迷,若再坐,只恐芳卿之黛色容光要被仆窃去矣。”丽仙亦微笑不言,遂邀至媚香楼。  原来这楼是丽仙所居,计屋二椽,极为精雅。中间陈设客座,两旁桌椅工致。挹香环顾楼中,无殊仙府,中悬一额,曰:“媚香楼”,两旁挂一副楹联道:  丽句妙于天下白,仙才俊似海东青。  再看几上罗列着图章古玩,博古炉瓶。旁一室即丽仙寝室,入室馥郁异香,沁人心脾。两旁悬挂书画,奕代物华,真个是神迷五色,目不暇接。挹香道:“芳卿人如仙子,室如仙阙,小生幸入仙源,真侥幸也。”丽仙道:“草草一椽,绝无雕饰,郎君直谓之仙,亦有说乎?”挹香道:“仆之意中实见如此,若主何说,则又何辞以对?”丽仙道:“对亦何难,无非过于爱妾,故此楼亦邀青盼耳。”  挹香听了,亦笑道:“仆之心仆不自知,卿乃代为说出。芳卿之慧心,真超于千古之上矣。”  二人方绸缪问答,只见侍儿捧出酒肴,摆在楼中,请二人饮酒。丽仙道:“不腆之设,不敢献酬,望郎君鉴而开怀。”挹香初意只望一见为幸,不意比日间所遇貌又超群,情又旖旎,又留入楼中,以芳樽款洽,怎不快心。  甫饮数杯,早已情兴勃发。偷觑丽仙醉后风神,如芙蓉之带朝旭,妩媚更甚。即携壶斟酒一杯道:“仆遇芳卿有幸,请饮一卮”。丽仙笑道:“郎君是客,不应敬妾之酒。今妾受郎君之赐,亦该奉敬一杯。”言讫,把酒饮干,也斟上一杯,递与挹香。挹香饮毕。  二人正在缱绻,忽假母步来道:“好呀,你们竟不用媒了!”  挹香笑道:“男女相饮,虽近于私,然亦是宾主往来。倘若红丝系缚,还当借重于斧柯。”说罢,三人大笑。挹香已带微醺,半晌谓假母道:“方才妈妈不用媒之说,明明以媒自居,但不知妈妈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假母道:“公子放心,老身虽非吴刚再世,但今日执柯,亦可专主一二。请公了今宵于温柔乡安享甘甜之味,明日谢媒可也。”挹香狂喜,即斟酒一杯,向假母道:“月老请先饮二卮,谢媒明日何如?”  丽仙见此行为,樱含一笑。原来挹香情窦虽开,因眼界自高,故犹是无瑕璞玉。此时醉眼情思,怎当得丽仙之风流调笑,你看我如花,我看你如玉,不觉十分难禁。正所谓:  红羞翠怯情偏笃,柳傍花随意易痴。  挹香既醉,即偕丽仙进房,四处又观看了一番,然后至内房。忽见桌上列一红装锦册子,上书“悦目怡情”四字。正欲展开,被丽仙双手夺去。挹香心疑甚,必欲一睹,丽仙勉强与之。挹香启视之,原来是四幅行乐图儿,上边皆标名色。一曰“戏蝶穿花”,一曰“灵犀射月”,一曰“舞燕归巢”,一曰“傍花随柳”。皆绘得穷工极致,旖旎非凡。况兼丽仙之千般妩媚,万种温存,乃替卸罗襦,代松香带,道:“醉已极了,玉漏已深,望芳卿伴我睡罢。”丽仙此际半羞半就,任挹香拥人罗帏。正是:  一对鸳鸯春睡去,锦衾罗褥不胜春。  要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幻景迷离游洞府 柔情缱绻证良缘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与丽仙一夕幽欢,甘甜尝遍。千般怜万般爱,及至怜爱不得已之时,未免笑啼俱有。正所谓:  月正团栾花正娇,相逢恰是可怜宵。  携红握翠增怜惜,不问应知魂也销。  二人十分恩爱,枕边又添出无限温存,说得你投我洽,不觉又沉沉睡去。直到次日红日三竿,方才起身。梳洗后吃了点膳,然后回家。至书舍也无心攻读,静坐芸窗。不片时,金乌西返,玉兔东升。挹香因昨夜夜深身子疲倦,食过晚膳,即就寝而卧。  谁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恍惚间此身缥缈,如在云雾间一般。不由自主迤逦而行,细视之,却非素来经过之地。但见隔岸鲜花,沿堤新柳,一弯流水,回绕小桥。烟霞泉石,幽异非常。娇滴滴名花欲语,脆嘤嘤鸟语频闻。行向前,见屋宇突耸,宛如宫殿。甫入门,见悬一额,曰“有女如云”。至堂上,异香馥郁,入迹稀逢。信步入内庭,见朱栏曲折,秀石峥嵘,池亭缭绕,花木参差。其中陈设精致,皆非人世所有之物。  正视间,忽见一垂髫童子至,乃问道,“君是何人,焉得到此?”挹香乃述其所由来,询此为何地。童子道:“此乃清虚中院,院主即月下老人吴刚。凡世间姻缘一切,俱是院主执掌的。即世间佳人丽质,一旦尘缘谢绝后,俱在此处居住,故又名曰‘留绮居’。今君有福至此,大有前缘。趁此院主往下界巡察,待我引君一游如何?”挹香大喜,即偕之行。见洞门双启,异境别呈,其中瑶草奇花,纷靡不尽。正中一殿,极尽崔巍。殿中列一仙斧,盖世俗相传斧柯之谓。又有三生石、赤绳等罗列其中。右边有一小门,上书“金屋”二字。  启靡入,见绮罗毕集,众美娟然,一个个舞袖蹁跹,若要与挹香相见。挹香不觉神魂飘荡,连自己多不知身在何地。见那众美人不慌不忙,都上前相见,都各陈名姓。有说是馆娃宫里来的;有说是手抱琵琶,身从马上来的;有说是琴心感触,垆边卖酒家来的;有说是采药相逢,马上折桃花的;有说是宫中留枕,寄与有才郎的;也有说是青琐偷香,分与少年人的;也有说是为雨为云,梦中曾相会的;也有说是似雾如烟,帐里暂时逢的;也有说是吹箫楼上,携手结同心的;也有说是随侍瑶池,题诗改名姓的;也有说是身居金谷,吹箫恨无情的;也有说是掌上玉盘,马嵬留不住的。其余的多环佩锵鸣,挨挨挤挤,都说道:“我等乃历代的有名国色,因参破红尘味,在这里静修的。故月老也不派我们下凡的了。”言讫各散,弄得挹香心迷神醉,应接不暇。  再行,又见一朱门上有“六朝遗艳”四个金字,乃偕童子人。原来此中皆前代有名的(禁止)在内。挹香才入室,只听得莺声燕语,都道:“有情公子至矣,大家快些相见。”只听得环佩叮当,俱出帏相接,周围侍立,锦簇花团。挹香倒觉不安,因说道:“众芳卿请坐,容拙生金挹香晋谒。”众美又推逊了一回,方才坐了。知  挹香便询首位美人,却是钱塘苏小。挹香听了,即出位下拜道:“仆慕芳名久矣。尝读《西湖志》,见芳卿慧心青眼,绮思奇才,周济鲍仁,实巾帼之丈夫,不胜钦佩。自恨予生也晚,不能拜倒妆台,一亲懿教。不料今日相逢,实出于意外也。”小小挽之起道:“贱妾不辰,在昔堕风尘之内。犹幸者怜怜惜惜,未负年华。至于慧眼奇才,妾何敢当耶?”挹香道:“卿之芳名,不惟仆一人钦羡,即天下有情人皆已为之倾倒矣。惜乎鲍仁今日未遇芳卿,倘今日遇之,我知必向芳卿叩头如捣蒜矣。”言毕又问其次,恰又是虎阜真娘,挹香亦下拜道:“仆慕卿卿,阅时已久,曾在墓上几度欷■。所以‘慕真’二字亦为卿而得。今者邂逅相逢,岂非天作之合耶?”真娘道:“君之钟惜,妾素深喻。前蒙冢上题诗,有‘新诗空吊落花灵’之句,妾尝传诵不忘,今日之会,亦天意也。”挹香又与薛涛、关盼盼、马湘兰等叙谈。良久,童子促之行,挹香道:“我不返矣。我今在众香国里,得能与众美人朝夕盘桓,亦奚必再思别往。”真娘笑道:“君日后名花相伴,正有一番风流佳话,毋愚快行。”挹香不觉凄然泪下,然后分别。  又随童子前行,回廊曲折,迤逦而来,至一处,上悬“薄命司”三字。挹香讶道:“薄命司乃《红楼梦》中黛玉等之仙居,缘何也在这里?”迳入,见数美嘻笑,聚作一团,在内作扑蝶会。爰询童子,童子指着道:“此即宝钗、晴雯、湘云等也。”挹香叹曰:“原来才女性情,阴阳一例,生前如此,死后仍不改此风雅。”入内四面观看,见左边另有朱门,铜环紧闭,上面亦有一额,曰“绛珠宫”。挹香暗忖道:“此必林颦卿所居。”轻叩铜环三下,有侍儿启扉迎接,见挹香儒雅风流,乃问道:“相公何人,到此何事?”挹香道:“我乃薄福生金挹香是也。偶尔游仙,知绛珠宫在此,特来拜见潇湘妃子耳。”侍儿见挹香吐辞风雅,人亦俊秀,入告黛玉。黛玉许见。挹香即匍匐蛇行至黛玉前,说道:“小生金挹香,素读《石头记》,钦慕小姐态度幽闲,恒存臆羡。今日偶尔仙游,得蒙慷慨许见,鲰生有此,不胜幸甚。”言毕,拜倒阶前。  黛玉暗忖道:“我只知贾宝玉一人痴情,讵意金某亦然如此。”乃笑道:“金生请起。我自避世以来,迄今二百余年。我们平生之事,本不足传述于人,曹雪芹先生曲为传出,虽是痴情佳话,第恐迷惑世人亦复不少。”挹香点头道:“诚哉是言也。仆读《石头记》,亦尝焚香叩首,倒拜殊深。更有友人邹拜林,谓小姐乃千古有情巾帼,又妙在不涉于邪,十分羡慕,因自号拜林外史。曾记有题赠小姐两绝云:  多愁多病不胜娇,孽海情天幻构遥。  赢得后人偷洒泪,可怜午夜泣香绡。  其二  西风蹂躏月凄迷,灯■更残暗自啼。  珠泪难还情尚在,如何衰草罨长堤。  此诗仆传诵已久,亦可谅渠之情矣。”颦卿道:“我自谢世以来,蒙曹君曲传情迹之后,虽墨士骚人时加惋惜,而真心惜我者惟君与拜林及秦淮校书斌龄三人而已。惜未见其人,不胜怅怅。”  正说间,听重门启处,拜林突如其来。挹香大喜道:“林哥哥,我方才与妃子正在言君,君何亦得至此?”拜林不答,即向颦卿处双膝跪下道:“鲰生幸甚,得遇芳姿。”说着不觉双泪齐流。赢得颦卿亦两眶泪下,语不成声。拜林又说道:“仆因日久钦慕,未克如愿,今日此身如梦,飘泊来前,得遇仙纪,实是侥天之幸。”颦卿道:“君之多情我已深喻。但未识芳颜,徒劳企望。今得一见,我愿遂矣。”言讫,化阵清风,绝无影响。觉其地亦非来时路矣。拜林大恸欲绝。  挹香乃挽拜林,随童子复至一处,上悬匾额,曰“五百年前旧定缘”。门前悬着一张谕条,上写着:  奉玉谕,此地乃注人姻娅、修造姻缘全谱重地,毋论闲杂仙僮及凡人等,俱不准妄入。此谕。  挹香与拜林看了,大讶道:“此处有玉谕在此,不能迳入,如何,如何?”童子沈吟良久道:“君等不泄天机,无妨同入。”  二人允诺,即从之入。见其中案牍如山,不可胜计。也有桑间濮上之案,也有淫妇奸夫之案,不一而足。又见两旁册子杂列,挹香窃视之,乃是注人妻妾,历历可稽。乃私向拜林道:“我们二人自称情种,不知日后该有几个妻妾,曷弗趁此一查。”乃启江南册视之,恰是拜林一案,上写“正室花氏”,下有偈语几句云:主  平生正直,素性多情。时怀丽质,常恋佳人。室宜独占,星缺五卿。他时解悟,圆寂功成。  拜林看了“正室花氏”,心中有十分相信。但偈句中有“室宜独占,星缺五卿”,却难解得。挹香又翻阅至第四页,却是自己的名字,见上写“正室钮氏风尘中人,该在二十二岁完娶。”下边亦有诗一绝曰:  情耽舞席与歌筵,花诰同邀福占先。  三十六宫春一色,爱卿卿爱最相怜。  挹香看了,十分不解。  正欲问童子,忽听仙乐悠扬,童子道:“院主至矣!”即促二人行。忽听得一声大喝道:“下界何人,偷觑仙府?”二人没命而逃,满身大汗。及醒来,却是一梦。谯楼上五鼓频频,犹觉喘吁不定。  自从这一梦,有分教:  痴情公予添情思,薄命佳人诉命艰。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效痴人二生说梦 遇才妓三友联诗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一梦醒来,不胜惊奇,又将诗意细参,依然不解。甫黎明起身梳洗,正欲往拜林处诉其事,恰巧拜林来,挹香大喜,请入书房。拜林道:“我昨得一怪梦。”挹香道:“得非遇见潇湘妃子乎?”拜林大惊道,“如何与我梦相同,难道册子果同你一处见的?”挹香遂把昨日之梦细述一遍。  二人正在详察那姻缘薄上的诗,忽叶仲英递来一信,启视之,上写着:  吴中才妓谢慧琼风雅宜人,艳名久噪,门前车马如云。弟闻之不胜艳羡,意欲邀请二兄同访。谨于今晨候驾至舍,共作寻芳之侣。勿却是荷。  挹香笑道:“如何他知你在此?但他前日侃侃劝我,何今日亦自入其党耶?”于是二人便至仲英家谈论了一回,啜茗毕,同往慧琼家来。  原来这慧琼原籍珠溪人氏,年方十七,才貌兼全,色艺为一时之冠,芳名有远近之誉。这也是红颜薄命的招牌,不必说他。但心性十分古怪,虽溷迹青楼,绝无脂粉之气,凡遇客来,无非以琵琶一曲,诗赋几章,博几两银子度日。欲选一可意人,了其终身大事。  这日正在芳心辗转,忽鸨母走来道:“今日我儿有喜事到了。”慧琼道:“有何喜事,母亲如此快活?”鸨母道:“外边有三个与你一样标致的公子,说是特来访你。皆年轻俊雅,勿任着自己性子怠慢。”慧琼见说,触了自己心事,即整衣出,见三人丰英姿超俗,甚觉欢喜。  拜林等见慧琼冉冉如仙子临凡,袅袅如嫦娥离月,乃一齐上前相见,各叙姓名。慧琼轻开檀口,款吐莺声道:“久钦各位乃当今名士,一代骚人。贱妾风尘薄命,得蒙枉顾,何幸如之!”挹香道:“久慕芳名,思一见而未得。今幸此位仲兄挈仆登高,得能一晤,足慰生平。”慧琼见是仲英邀来的,便看了仲英一眼道:“仲英公子乃少年英俊,贱妾青楼薄植,岂足置贵人胸臆?”仲英道:“芳卿慧心兰质,自是离群绝类,每欲追随芳躅,奈俗事猬集,不果如愿。今幸相逢,确是天缘福凑。相对芳姿,心神俱醉,不识芳卿其将何以发放我耶?”  慧琼红垂羞靥,俯首不言。拜林笑谓仲英道:“仲弟忒煞情急了。”  仲英道:“韶华满眼,春色恼人,雨魄云魂,能无飞荡耶!”说着三人一齐大笑。正是:  风流原有种,慧性况多才。  两意相怜惜,春光费主裁。  大家正在诙谐之际,只见鸨母走来道:“酒席已排在松风小憩,女儿可请公子们一齐去饮酒。”原来这松风小憩乃慧琼的书室,一带斑竹栏干,碧纱窗恰对着远山。四壁图画,满架琴书。三人坐定,啜茗焚香,各人入席,举杯谈笑。仲英道:“久闻芳卿妙擅琵琶,当此良辰美景,愿请一奏。不才虽非知音,愿以洞箫相和。未识芳卿以为然否?”慧琼笑道:“贱妾虽性喜琵琶,但愚如胶柱,仅堪击缶。公子艺精兰史,技越王乔,青楼下技只怕不可并奏。”挹香接口道:“不遇知音不与弹。遇知音如仲兄者,尚有待乎?琼姐不必过谦,我等当洗耳恭听。”慧琼笑了一声,徐将宝鸭添香,然后四弦入抱,半面遮羞,嘈嘈切切,错杂弹来。仲英吹箫和之,声调清亮,音韵悠然。果然吹弹得清风徐至,枝鸟徐啼,悄然曲尽而尚袅余音。挹香拍掌大赞道:“琵琶之妙,真不减浔阳江上声也。”  弹罢,仲英道:“我来说个酒令,要《诗经》二句,凑并头花一朵,能说则饮,不能则罚。”拜林、挹香齐道:“请先说。”仲英举杯说道:“月出皎分,季女斯饥,是并头月季花。”遂一饮而尽。拜林大赞道:“好!”挹香说:“我说:洗爵奠,手如柔荑,是并头洗手花。”亦饮讫。仲英道:“林哥哥请说。”拜林道:“我说并蒂花可算?”仲英道:“好算。”拜林说道:“驾彼四牡,颜如渥丹,是并蒂牡丹。”挹香道:“好个并蒂牡丹。如今要慧姊妹说了。”慧琼道:“我有倒有了,但是一句《诗经》,一句《易经》,可能算否?”仲英道:“这也不妨,请说。”慧琼道:“我说的是有女如玉,其臭如兰,玉兰并蒂花。”三人大赞,重复各劝香醪,极尽缱绻。  酒既阑,拜林与挹香同向仲英道:“酒已阑矣,琵琶已听矣,秀色已餐矣。夕阳在山,其盍携手同归乎?”  慧琼见说,目视仲英,有不舍使归之意。仲英神魂飞越,因对二人道:“天色尚早,不妨再坐片刻,兄何归心之急耶?”拜林暗已猜破二人心事,只做不知,便说道:“一日已尽,何惜片时。况此间离弟府甚遥,非兄独急于归,弟亦当自思之。”仲英此际欲归,见慧琼秋波情送,何忍遽别;欲不归,又被拜林正言厉色的再三催促,弄得没了主意,只是个徘徊不语。挹香道:“拜林哥,你也太作难了。仲英之心早已醉了,方才的琵琶已作司马相如的琴心了,更欲何归”于是命侍儿重整杯盘,再开樽■。  莺酣蝶醉,瞥见玉兔东升,拜林道:“今日诸乐俱备,岂可无诗?况慧姐素擅诗词,当此酒绿灯红,苟不一觞一咏,不教花月笑我侪俗物哉?”挹香道,“今夕仲哥合卺,理宜先咏,弟等和以贺之,方称韵致。况弟等在此,无非观其定情。仲英兄先请催妆,弟当与林哥哥端整打新郎矣。”仲英笑道:“既蒙二兄相推,弟只得首倡了。但诗题须二兄所命。”  拜林道:“即事为题,何用别寻。”仲英点头,援笔立成一绝。拜林接来一看,见上写着:  月正光华花正妍,新妆卸罢倩人怜。  绮罗队里寻芳去,好折池边并蒂莲。  拜林看了道:“此诗借景描情,以情托景,不即不离,韵和音雅,堪称绝唱。如今该是慧姐来了。”慧琼道:“妾鄙陋菲才,岂足与方家酬唱,倒是不咏的好。”挹香道:“久钦慧姐诗才,岂有不赋之理。定要请教,使我等一识香奁佳句。”慧琼道:“如此献丑了。”于是不假思索,和成一首。诗曰:  懒向花前学斗妍,闭门辞俗少人怜。  临波有客钟情甚,甘露频施润素莲。  挹香见诗凄切,甚为惋惜,因亦挥成一绝云:  十里花香色正妍,天然丰韵见犹怜。  漫将媚语邀明月,腕底先开五色莲。  拜林听了,接下去也成一首道:  不调脂粉别生妍,如此名花合受怜。  独有游鱼偏意懒,仅看明月照池莲。  挹香看了道:“诗笔固佳,惜怀妒意。”拜林笑道:“鲁男子尚有动心,汉相如安得不风魔耶?”  慧琼道:“明日妾有手帕交二人,一为朱月素,一为何月娟。素性风雅,酷爱诗词。翌日偕君等同往何如?”二人齐声称妙。拜林谓挹香道:“酒已尽欢,月将斜午,我们去罢,不要误了仲弟佳期。”仲英道:“夜深路远,不如在此联榻罢。”挹香笑道:“别榻可联,此榻只怕不可联。”仲英自知失言,彼此相顾大笑。二人然后起身,与慧琼订了明日往朱月素处之事,始别。  未识明日果去一访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护芳楼挹香施巧令 浣花轩月素试新声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金、邹二人乘着月色皎皎,各自回家。一宵无语。明日,挹香约了拜林至慧琼家中,恰巧仲英方起,挹香笑说道:“昨宵佳景,不言可喻,十二巫峰定供兄游尽矣。”一面坐下,一面看着慧琼,谈谈说说。待仲英梳洗毕,慧琼即命侍儿引领三人到朱月素家,并言自己随后就来。  却说那朱月素乃毗陵人氏,容貌秀冶,态度端庄,性耽吟咏,对客有可怜之状,深于情。与慧琼最契,订为手帕之交。闲尝诗歌酬唱,风雅绝伦。其妹何月娟,亦风尘中之翘楚。  挹香等三人入其家,侍儿把三人委曲陈说了一遍,“今因闻名,特来求见。”月素甚钦敬,见挹香情深意挚,更加眷爱。  三人正与月素、月娟谈论,忽报慧琼至,相迓入座。慧琼即启口道:“愚妹昨宵得遇三君,一觞一咏,畅叙幽情。言及吾姊闺阁奇才,渠等特来晋见。”月素笑道:“愚姊■陋无才,乃蒙贤妹殷殷称述,何幸如之。”遂相邀至护芳楼中。  原来这护芳楼乃是月素卧室,外房陈设幽雅,雕栏画栋,绣幕罗帏。地铺五彩绒毡,壁悬八爱名画,中挂湘竹灯四,系绘“六才”全本。中设楠木天然几,玳瑁石四仙书桌,古铜瓶中养碧桃一枝。壁厢位置竹叶玛瑙榻床,红木圆台,亦甚精巧。旁有一纱厨,厨门启处别有洞天,盖月素之卧室也。其中动用之物,皆折扇式,沿窗列一紫檀妆台,上用绣花红呢罩。又一榻床,榻前悬一立轴,系绘文君私奔图。左右楹联笔法甚秀,其句云:  月里娥攀月里桂,素心兰对素心人。  珠帘隐隐,香雾沉沉。其最雅者,朝外排一床,系红木雕成全本《红楼梦》传奇。四围皆书画,纱窗内悬异式珠灯,外悬湖色床幔,左右垂银丝钩。幔之内悬一小额,曰“温柔乡”,流苏帐、鸳鸯被、合欢枕,俱异香可爱。  三人观华,挹香笑道:“妹妹,你这‘温柔乡’中有什么好处?”月素正要答言,拜林道:“温柔乡乃取温香软玉之意,又名摄魂台,凭你英雄,到了这台上去,其魂总要被月素妹妹摄去的。”挹香笑道:“怪不得我此时酥迷迷的,脚要出去,心不出去,原来这魂被月妹妹渐渐摄去了。”月素笑了一笑,把挹香打了一下,又指着拜林道:“都是你强词夺理。”慧琼笑道:“月妹妹不要发急,只要不把挹香弟的魂真正摄去就是了。”月素听了,便走过来把慧琼揿倒了,骂道“慧丫头,我不饶你!什么叫摄去不摄去?你知道摄挹香弟的魂,这句话我却不懂。谅你摄过他的魂,所以一气儿来打趣。”说着便不住的咯吱。慧琼道:“姊姊,我不敢了。”便喊挹香道:“你何不来帮一帮?”月素道:“你来帮了慧丫头,我不依的。”挹香只得上来解劝,与月素作了四个揖,要跪下去,方才饶了。慧琼起来,弄得蓬松两鬓,仲英代整理了一回。然后月素命治酒相款,又命人去邀请众姊姊作一佳会。  不一时,来了九位美人,都是如花似玉。你道那九个?一个是铁笛仙袁巧云,人才蕴藉,书法风流;一个是鸳鸯馆散人褚爱芳,春风玉树,秋水冰壶;一个是烟柳山人王湘云,可人如玉,明月前身;一个是爱雏女史朱素卿,花能解语,玉可生香;一个是浣花仙使陆文卿,逸志凌霄,神仙益智;一个是惜花春起早使者陆丽春,眉横远黛,眼溜秋波;一个是金铃待系人孙宝琴,志和音雅,气爽神清;一个是秋水词人何雅仙,丽品疑仙,颖思入慧;一个是探梅女士郑素卿,熏香摘艳;茹古涵今。皆月素知已,故特简相邀趋来。顷刻一霎时满坐皆春,挹香等三人如游花国,不知身在何方,细数之,恰恰金钗十二。  月素与慧琼亦甚欢喜,乃道:“辱荷诸姐妹不弃,齐来践妹佳约。愚妹因蒙这三位公子过舍清谭,聊设一樽,特邀众位作一陪宾耳。”众美人道:“又要姊姊费心了。”正说间,侍儿来禀道:“酒席已排在浣花轩,请公子与众小姐饮酒。”于是月素等请三人先行,众美人姗姗随后。花围翠绕,非有福者不能得此。正所谓:  才子易教闺阁羡,丈夫总有美人怜  至轩中,三人重复观玩,见其中修饰别有巧思。轩外名花绮丽,草木精神。正中摆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众美亦序次而坐。第一位鸳鸯馆散人褚爱劳,第二位烟柳山人王湘云,第三位铁笛仙袁巧云,第四位爱雏女史朱素卿,第五位惜花春起早使者陆丽春,第六位探梅女士郑素卿,第七位浣花仙使陆文卿,第八位金铃待系人孙宝琴,第九位秋水词人何雅仙,第十位傅春使者谢慧琼,第十一位梅雪争先客何月娟,末位护芳楼主人自己坐了。两旁四对侍儿斟酒,众美人传杯弄盏,极尽绸缪。挹香向慧琼道:“今日如此盛会,宜举一觞令,庶不负此良辰。”月素道:“君言诚是,即请赐令。”挹香说道:“请主人自己开令。”月素道:“岂有此理,还请你来。”挹香被推不过,只得说道:“有占了。”众美人道:“令官必须先饮门面杯起令才是。”于是十二位美人俱各斟一杯酒,奉与挹香。挹香俱一饮而尽,乃启口道:“酒令胜于军令,违者罚酒三巨觞。”众美人唯唯从命。  挹香又说道:“是令用三句成语,首句用《诗经》,次句用曲牌名,末用古诗一句作收。诗中要有花字,凡数到花字何人,即交令于何人,然后饮酒起令。”众美人俱道:“妙极。请先说罢。”挹香道:“若不能说或不通,俱要罚酒一斗。”陆丽春笑道:“知道了,不要罗苏,快些说。我们输了,不怕你不代我们饮酒。”  挹香笑了一笑,乃先说道:“载骤,醉花阴,出门俱是看花人。”  挹香说完,顺位数去,恰是袁巧云饮酒。侍儿斟了一杯,巧云饮毕,说道:“我有嘉宾,醉太平,数点梅花天地心。”念毕,挨着陆文卿吃酒,于是也说道:“公侯干城,得胜令,醉闻花气睡闻莺。”何月娟听见道:“如今要我吃酒了。”即持杯一饮而尽,便说道:“三五在东,一点红,桃花依旧笑春风。”月素听见,笑说道:“好虽好,惜乎稍见色相。”乃饮尽一杯,说道:“今夕何夕,三学士,一日看遍长安花。”  挹香大赞道:“好好好,好一个‘一日看遍长安花’!细数之,恰是陆丽春吃酒。丽春饮了一杯,即念道:“言念君子,望江南,和雪看梅花。”月素道:“第五个花字,应该慧琼妹吃了。”慧琼饮了酒,说道:“载笑载言,上小楼,醉折花枝当酒筹。”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雅仙笑道:“这个人吃得这般醉法,还能到小楼上去,亏他梯子上不掉下来。”慧琼笑道:“他也不见醉,因为这魂被人摄去了,所以载笑载言,如醉人的一般,要想……”刚说到这里,月素笑着出席来要拧他,拜林、挹香等过来劝开了。众人不解,笑问道:“月素姊妹这般着急,却是什么解说?”挹香说明了,各人方晓得,又笑了一回,弄得月素骂这个说那个。  宝琴笑道:“月妹妹不要着急了,我们令尚未完呢。这第三个花字,又该挹香吃了。”挹香饮干了酒,便指了巧云好笑,说道:“如此邂逅何,傍妆台,且向百花头上开。”  袁巧云听了笑道:“你这涎脸到如何了呢。这花字又要我吃酒了。”挹香笑嘻嘻道:“这是小弟敬姊姊一杯成双酒。”大家听见了,多笑说道:“成双杯,不错,不错。”巧云只得饮了一杯,说道:“载驰载驱,思归引,牧童遥指杏花村。”说毕,恰是何雅仙吃酒,吃了然后说道:“未见君子,懒画眉,断楼烟雨梅花瘦。”拜林听见第六个花字,乃持杯讨酒道:“我正要酒吃,快些斟来。”侍儿筛了一杯,一饮而尽,便说道:“彼美孟姜,骂玉郎,春来多半为花忙。”  挹香听见,拍手道:“好一个‘骂玉郎,春来多半为花忙’!”湘云道:“这个人也太醉了,就是为花忙也是爱惜名花之意,只要雨露均调便罢了,怎么倒骂起来呢?”月素道:“若能如此就好了,只怕不能的多。”慧琼笑道:“要除是摄了魂去,便偏了一人了。”挹香说:“罢了,我们也不是见新忘旧的,你们也莫疑到这上头去。”月素本要与慧琼说什么,听了挹香这话也罢了。  爱芳道:“我们不要多说,耽搁时候了。如今要轮郑素卿姊姊了,我们听郑姊姊的令罢。”于是素卿也吃了一杯,说道:“灼灼其华,琐窗寒,深巷明朝卖杏花。”大家听了说好。叶仲英笑了一笑道:“如今这花字该我吃了。”乃干了一杯,即说道:“汉有游女,脱布衫,迷路出花难。”慧琼正拿了一杯茶,含在口中要吃下去,听了这令,不禁扑嗤的一声,把茶喷了出来,喷得雅仙襟上都湿湿的,一边笑道:“这个游女真不要脸面,怎么脱了布衫呢?”文卿笑道:“我看《西游记》曲本上有一句‘春香抱满怀’,这女想是脱了布衫,要把春意发散发散,也未可知。”主  朱素卿道:“令尚未完,如今该是那位来了?”湘云笑道:“你的爹要说,谁敢说呢?”月娟笑道:“你的爹还有不全之处。”宝琴笑道:“只要教人补一补就全了。”湘云啐了一口。丽春笑道:“若依湘云姊说,你们做了爹,金挹香反做了娘了。”爱芳笑道:“香哥哥倘是算娘,将来娶了妻妾,养了孩子,倒是爹多娘少了。”拜林听了,拍手大笑起来。挹香起来要捻爱芳,一面笑道:“你为什么说笑话了编派着我?”爱芳两手捻住了挹香手,说道:“我不敢了。可怜我又无力气挡你,香哥哥,你饶了我罢。”说得挹香倒怜惜起来,反把爱芳的酒换了一杯热的,端起来贴在唇边,与爱芳吃了。又夹些炖火腿与他口中,然后归坐。  湘云说令道:“桃之夭夭,忆多娇,惜花春起早。”念完乃朱素卿饮酒,说道:“女子善怀,并头莲,野馆浓花发。”素卿念毕,向宝琴道:“小妹奉敬一杯。”宝琴吃了酒,便说道:“我要香哥哥再吃一杯。”挹香道:“莫非也是成双杯么?”便命侍儿斟了一杯酒,先吃了听令。宝琴便说道:“不我遐弃,倘秀才,耶溪风露藕花开。”挹香听了道:“妙妙妙,该吃,该吃。”于是饮了一杯,便说道:“君子好逑,好姊姊,梨花瘦尽东风懒。”挹香说毕恰是第一位褚爱芳吃酒。爱芳道:“令也完了,我也不说了。”大家道:“再说一个,然后交令。”爱芳只得念道:“东方未明,恨更长,踏花归去马挹香。”说完又是袁巧云吃酒毕,对挹香道:“请令官收令。”挹香便念道:“有女怀春,销金帐,少年惜花会花意。”  挹香收了令,便说:“如今做些什么?”月素道:“我昨日编一曲《梁州序》在这里来,唱与你们听听可好?”众人拍手称妙。于是月素款吐莺声,轻开绛口,悠扬婉转的唱了一回,已是杯盘狼藉,晷影偏西,大家始别。  挹香自从认识月素之后,朝夕往来,倍觉亲热。  未知怎样钟情,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筵宴才人欣浮大白 柬邀众美拟集闹红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自遇月素之后,十分倾慕。月素与挹香亦甚绸缪,谈诗饮酒,日夕过从。  一日,挹香至月素家,适遇午睡未醒。挹香入房,见月素睡在侧首榻上,覆着红纱被,靠着鸳鸯枕,秋波半闭,睡态正浓。又见一湾玉臂微露衾外,天时虽届清和,尚觉寒气袭人。挹香十分爱惜,轻替藏入被中,自坐榻边守候,不去扰他清睡。良久,见月素娇躯忽翻,秋波斜溜,道他香梦已醒,不道又向里床睡去。挹香不去惊他,自往妆台前观看了一回。  又片刻,始闻呖呖莺声,美人梦醒,睡思朦胧。瞥见挹香,问道:“谁人擅闯闺房,扰人清睡?”挹香如奉纶音一般,走过去道:“月妹妹,是我,已经来了半天矣。”月素打了一个欠伸,搓了搓手,揩揩眼睛一看,笑道:“原来是你。”便道:“你可是来了一回了?我此时懒极,烦你把鸭鼎中的甜香在抽屉内去加些。再把妆台上的兰丝烟儿装一管我呵呵,你肯不肯?”挹香笑道:“有什么不肯?你自睡着。”说罢便把香来添了,又装了一管烟,递与月素。月素半笑不笑道:“多谢你。你坐在这边,我与你说话儿。”挹香一面坐着,一面挽了月素的手。  正在旖旎,忽一垂髫婢来禀道:“外边林婉卿小姐请见。”月素听见,乃起身道:“说我出接。”侍儿奉命而去。挹香乃问道:“婉卿何人?”月素道:“亦是我之手帕交。其人性格温柔,姿容妩媚,少顷瘦腰郎见之,难保不真个销魂也。”一面说,一面出接。  挹香等了一回,只见美人姗姗入室,与挹香见礼毕,然后入座。挹香因月素一席话,十分留意,细端详,看这美人年约二九,生得果然妩媚。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似三月桃花,每带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得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姣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挹香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情,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红杏枝头笼晓月。薄施淡扫,已觉妖娆;粗服乱头, 也饶蕴藉。纤合度,修短得中,凭他粉琢香堆,成之不易;就使脂烘铅晕,画也都难。看了一回,心中想道:“无怪月妹啧啧赞扬,果然不亚名花。如今双美相对,真金挹香之幸也!”  婉卿见了挹香,便问道:“这位何人?”月素道:“此即妹向所与姐谭之金挹香是也。”婉卿恍然大悟,把挹香细细一看,果然潘安风雅,宋玉温存,私心窃喜。乃敛衽道:“久慕公子才华蕴藉,情思缠绵,今日天假之缘,得亲芝范,不胜幸甚。”挹香不答一言,只因见了婉卿,此时烂泥菩萨已落在汤罐之中, 故而不知不觉。知  月素把挹香轻轻打了一下,道:“痴郎,真个应我言矣。”挹香倒觉有些不好意思,乃向婉卿道:“芳卿仙居何处?贵姓芳名,尚未聆教。”婉卿道:“贱妾陋巷非遥,就在富城坊巷。贱姓林氏,小字婉卿,与月妹妹手帕知交。今日闲暇来叙,得遇贵公子,实出于妾之意外。三生石上,谅有夙缘也。”  大家谈笑一回,已是上灯时候,侍儿即排酒房中,三人畅饮。席间,挹香谓月素道:“如此良辰美景,众姐妹又与我金某有缘。日夕同二三名媛相叙相亲,我金某如花间蝴蝶,赏遍名花,此中佳景,甚觉可喜。第思既得美人,宜兴佳会。我欲翌日集一闹红会,买一画舫,游于虎阜之滨,邀众姐妹作竟日之游。未识二卿肯容我否?”  月素、婉卿齐声道:“好。”挹香乘着酒兴道:“二卿既许,谅余外姐妹无不曲从须今夕预邀,庶免明日局促而阻此佳会。”遂总书一柬,托月素家侍儿各处一行。上写道:  翌日买舟于虎阜之滨,拟集闹红会,聊设洁樽以俟。屈众芳卿玉趾一移,毋负春光。至盼,至盼。舟泊太子码头。辱爱生金挹香订。  写毕,又填了众美人名字,付与侍儿,连夜往各家邀请。不表。  再说三人传杯弄盏,已及二鼓,婉卿辞月素乘轿归家。挹香酒意甚浓,况与月素十分眷恋,乃笑谓月素道:“今日我已大醉,谅妹妹决不让我归去的了,我只得住在这里了。”月素道:“你这人真个好笑,并没有人留你,你竟会自己开船解缆。但是留你住在这里,只好亵你去同老妈妈睡。”  挹香见月素心许口非,乃笑答道:“若云与老妈妈同睡,这也何妨,只要妹妹过意得去就是了。”月素笑了一笑,把挹香看了一看,乃道:“痴生利口,算你会说便了。”挹香又说道:“我醉已极,要睡了。”月素只得替他解衣而睡。挹香道:“好妹妹,你也早些来睡罢。”月素听了,将秋波一溜,走向外房。  挹香才入帏,觉一缕异香十分可爱。少顷,月素亦归寝而睡,乃问挹香道:“你平日在家作何消遣?”挹香道:“日以饮酒吟诗为乐,暇时无非稗官野史作消遣计耳。”月素道:“你看稗史之中,孰可推首?”挹香道:“情思缠绵,自然《石头记》推首。其他文法词章,自然‘六才’为最。《惊艳》中云:‘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这‘花外’二字,何等笔法!‘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这‘怎当’二字,这个‘那’字,愈加用得好了。双文态度情趣,全吃紧在这个‘那’字。《前候》中云:‘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你想妙不妙,‘才子佳人’四字下忽写此‘信有之’三字,真是古今佳话。惟才子佳人方肯下此三字。假令珙非才子,双文非佳人,读者焉肯遽羡。除非真才子真佳人,这‘信有之’三字方能妥贴。”  月素笑而点首。挹香又道:“我还记得《酬简》中一出甚属绮丽,我来念与你听。”便说道:  〔胜葫芦〕软玉温香抱满怀,呀,刘阮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柳腰款摆,花心轻坼,露滴牡丹开。  〔幺〕蘸着些儿麻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姣香蝶恣采。你半推半就,我又惊又爱,檀口担■香腮。  〔柳叶儿〕我忘餐废寝舒心爱,若不真心耐,至诚挨,怎能够这相思苦尽甜来。  〔青歌儿〕成就了今宵欢爱,魂飞在九霄去外。  挹香唱毕,月素道:“油嘴!”挹香道:“这多是‘才子佳人信有之’事呵。”二人俱笑了一回,然后睡去。正是:  万种风流无处买,千金良夜实难消。  明日起身,催促月素梳洗毕,即命侍儿唤定了石家两只灯舫。挹香乘马,月素坐轿,同至太子码头船上。原来吴中的画舫与他处不同,石家的灯舫又比众不同。只见:  四面遮天锦幔,两旁扶手栏杆。兰桡桂桨壮幽观,装扎半由罗纨。两边门径尽标题,秋叶式雕来奇异。居中红木小方几,上列炉瓶三事。舱内绒毡铺地,眉公椅分列东西。中挂名人画,画的是妻梅子鹤。四围异采名灯挂,错杂时新满上下。知  二人看罢入舱,榜人送茶毕。挹香谓月素道:“今日如此佳会,谅诸姐妹必不失约的。”月素道:“你且放心,姊妹们知你风雅,无不过从。”  正说间,忽见岸上两对侍女,两乘蓝呢中轿,远远而来。月素道:“如何,你看岸上两户轿子不是来赴约的么?”挹香望了一望道:“果然。”正在欣欣之际,轿子已至船边,出轿后侍儿扶至船上。你道是谁?却原来是陈秀英同着院中新来的张飞鸿,挹香见是秀英,即忙出舱相接,携手同进入座。献茶毕,挹香道:“我自杏花时节造府得睹仙姿,时存念慕。本欲趋前问安,奈日夕不暇,多致抱歉。谅芳卿知我,决不责予薄幸也。这位何人?”秀英道:“妾自识君之后,钦慕常深,每欲造府请安,犹恐诸多未便。故于幼卿姊姊处时时问及,知君(禁止)安和,妾心稍慰。蒙昨日折柬相邀,是以特邀院中新到的这位飞鸿姊姊来赴盛会。”挹香大喜,与飞鸿叙了一番寒温。秀英亦与月素各通名姓。  俄见轿子又到,家人通报,却有梅红京片先至。挹香倒呆了一呆,只道谁人拜谒。接柬视之,上写着“章月娥”三个大字。挹香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幼姊姊使此伎俩。”乃接入舱中,犹未坐定,又报林婉卿至,于是月素出接,彼此殷勤。月素道:“姊姊昨宵归去是夜深了,愚妹甚是不安。”婉卿道:“昨宵既醉以酒,又饱以德,今日正欲奉谢,何吾姊反出此言耶?”彼此谦逊一回,然后入舱,与众人相见毕。婉卿明知挹香在月素家止宿,故对挹香笑而不言。挹香道:“婉姊姊为何对我嘻笑?”婉卿也不与他说什么,仍旧笑而不言。挹香会意道:“我知道了。”  正谈说间,又报袁巧云至,只见后面随着四乘轿子,细视之皆非相识者。挹香俱邀入舟中,向巧云道:“小弟聊设粗肴,欲举佳会,乃蒙众仙子下降,实小弟之幸也。”巧云道:“昨蒙柬招,十分雅意,故约众姐妹同来赴会。”挹香乃请问姓氏,却原来一个是胡碧珠,一个是蒋绛仙,一个是方素芝,一个是梅爱春,并皆倾国倾城,风流绰约。挹香十分欢喜。正说间,陆丽春与孙宝琴、何雅仙三人又到,挹香款接不暇。宝琴对挹香道:“主人翁何其多能也。”挹香道:“既蒙诸芳卿玉趾齐移,鲰生何敢贪安而失迓迎之礼耶?”正说间,又见陆绮云、朱素卿亦乘轿而至,挹香皆接入舱中。珠围翠绕,已来了十四位美人,连月素已成团栾之数,幸舟颇宽敞,尚觉人少。挹香早喜得手舞足蹈,说道:“今日如此天气,如此美人,真不负此佳会矣。”正所谓:  漫邀琼岛诸仙子,同赴瑶池集酒觞。  未识再有人来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品名花二生逸致 奏妙技诸美才能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金挹香在画舫中设此佳会,已来了十四位美人,十分得意。原来挹香人才风雅,貌亦俊秀,又多情,又慷慨,是以众美人有爱他的,慕他的,怜他的,所以花国寻芳,独占尽许多艳福。此时众美人咸集舟中,又来了王湘云、吕桂卿、胡碧娟、陆丽仙、郑素卿、褚爱芳、陆文卿、谢慧琼八人,都是认识的,纷纷攘攘,艳丽入舱。挹香想道:“如此盛会,必须邀拜林、仲英来到畅叙方妙。”主意已定,即取名帖,两处往邀。少顷舟人归,知仲英有事他出,拜林即来。挹香大喜。未片刻,拜林来,笑道:“贤弟可谓雅极矣!为何不早来邀我?”挹香道:“此刻日在未午,尚不嫌迟。你看美人如此之多,林哥能不销魂否?”拜林细把美人一数,已有二十三人,说道:“惜乎楝子花未到,尚少一人。不然司空之《诗品》不能专美于前矣。”  正说间,忽闻何月娟至,拜林道:“乐哉,花品成矣。”众美人亦大喜,一齐相见。挹香命舟人就此开船。拜林道:“如今好品花矣。”挹香道:“好。”拜林道:“今日品花,须照各人性情态度,用《红楼梦》人名,借美分题,并撰以赞,未知可否?”  挹香点头道:“倒也新奇。”于是磨墨伸纸,二人评议。拜林道:“我等亦逢场作戏,决不徇私,谅众芳卿必不怪我。”大家笑说道:“妾等蒲柳之姿,惟恐不足当二君雅赏,何怪之有。”挹香道:“如此,月素妹妹好品为黛玉。”拜林道:“桂卿姐好品为宝钗。”挹香道:“爱芳妹好品为元春,湘云妹好品为探春。”拜林道:“这位丽仙姐倒好品为惜春,幼卿姐当品为袭人。”月素道:“飞鸿姐与婉卿姐当品为宝琴、王熙凤,绛仙姐姐好品为春纤。”丽仙道:“雅仙与宝琴好品为湘云、紫鹃。”雅仙道:“丽春姐,你好品为妙玉。”挹香道:“碧珠、爱春、秀英、巧云四位妹妹,好品为莺儿、小红、鸳鸯、岫烟。”拜林道:“李纨该品朱素卿妹妹。”挹香道:“春燕该品陆绮云妹妹。”拜林道:“何月娟、郑素卿两位妹妹好品为晴雯、巧姐。”挹香道:“可卿该品谢慧琼姐姐。”拜林道:“文卿姐当品香菱,何碧娟妹妹宜品为秋纹,素芝妹好品麝月。”  不一时,众美品全,拜林即写出了,又与挹香同撰赞语,以表其美。上写着:  黛玉品朱月素。  赞曰:多愁多病,倾国倾城。以玉为骨,以花为情。  元春品朱爱芳。  赞曰:才逾苏小,貌并王嫱。韵中生韵,香外生香。  探春品王湘云。  赞曰:舞态蹁跹,憨情蹴■。远黛含颦,春山半盛。  宝琴品林婉卿。  赞曰: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娇如红杏,淡拟寒梅。  熙凤品张飞鸿。  赞曰:香气沁骨,宝光袭人。其秀在貌,其媚在神。  袭人品章幼卿。  赞曰:初日芙蕖,晓风杨柳。玉骨冰肌,锦心绣口。  可卿品谢慧琼。  赞曰:卓荦潇洒,蕴藉风流。春花两颊,秋水双眸。  妙玉品陆丽春。  赞曰:品拟飞仙,情殊流俗。明月前身,可人如玉。  宝钗品吕桂卿。  赞曰:春风玉树,秋水冰壶。神清意远,态丰音腴。  惜春品陆丽仙。  赞曰:骨柔肌腻,肤洁神清。身轻如燕,语细如莺。  紫鹃品孙宝琴。  赞曰:海棠阴护,芍药霞烘。轻盈合度,纤得中。  岫烟品袁巧云。  赞曰:美欺西子,貌笑东施。轻盈如燕,柔滑如荑。  巧姐品郑素卿。  赞曰:烟轻月瘦,雪韵花姣。慧心香口,莲步柳腰。  香菱品陆文卿。  赞曰:冰雪团成,琼瑶琢就。其态在愁,其韵在秀。  秋纹品胡碧娟  赞曰:纤音遏云,柔情如水。活色生香,嫣红姹紫。  莺儿品胡碧珠。  赞曰:纤腰袅娜,粉面光华。憨啼吸露,姣语嗔花。  晴雯品何月娟。  赞曰:梨花着雨,芍药笼烟。姿神娟洁,骨格仙妍。  湘云品何雅仙。  赞曰:双鬟泥绿,高髻蟠云。芳心脉脉,绮思殷殷。  李纨品朱素卿。  赞曰:逸气凌云,神仙益志。慧心青眼,雅态芳思。  麝月品方素芝。  赞曰:一弯蹴■,十指玲珑。舞如飞燕,态欲惊鸿。  春纤品蒋绛仙。  赞曰:凌波冉冉,仙骨姗姗。如桃李,香逾芝兰。  春燕品陆绮云。  赞曰:志和音雅,气茂神清。千娇侧聚,百媚横生。  鸳鸯品陈秀英。  赞曰:飘香疑麝,吹气如兰。柔情脉脉,秀骨珊珊。  小红品梅爱春。  赞曰:香温玉软,雪艳花浓。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拜林与挹香品毕,丽仙道:“金挹香,你自己品为何人?”婉卿接口道:“自然是宝玉了。”拜林道:“我也来撰一赞。”便想了想,写在众美之下道:  宝玉品金挹香。  赞曰:痴别有痴,情独钟情。风流公子,艳福书生。  众人俱大赞道:“挹香是宝玉,月妹妹是黛玉,怪不得如此多情。”  众人说说笑笑,已抵虎阜。挹香吩咐两舟排四席酒肴,一齐畅饮。酒至半酣,挹香道:“如此胜会,不可辜负良辰。众芳卿可将平生所嗜好,各献一技于筵前,以博一乐。随其所好,幸勿谦逊。如违者当以金谷为罚。”  众美欢诺,遂依品花图为序,首位就是月素。月素道:“我无一技之长,只好罚酒。”众美道:“不可谦逊,我们当静候佳作。”月素想了一想道:“我来填阙词儿可好?”众人齐声称妙。月素道:“即事有题,众位听着。”词曰:  珠玉垂肩翠满头,莲想双钩,波想明眸。筝弦清脆笛声幽,燕样身柔,莺样珠喉。绿酒红灯敞画楼,唱惯《梁州》,舞惯《伊州》。宜嗔宜喜亦宜愁,吟也风流,醉也风流。右调《一剪梅》。  月素写好,递与众美道:“小妹献丑。”  大家接过来细看一回,齐声称赞,便道:“如今要请教爱芳姊姊了。”爱芳道:“小妹不才,愿奏瑶琴一曲,不识可好?”众人道:“好好好,我们当洗耳恭听。”爱芳一面命小婢添香,一面携琴敛容,屏气抚之,极目送手挥之妙。清韵悠扬,弦音嘹亮,既而宫变为徵,渐觉激昂慷慨、悲壮淋漓。其声宏以远,其调高以抗,细听之,盖如《胡笳十八拍》也。又弹《平沙落雁》一曲而罢。  挹香大赞道:“高山流水,不亚伯牙。如今要请教湘云妹妹了。”湘云道:“我来画幅梅花罢。”于是横屏伸纸,唇脂含毫,点染极工致,烘衬极精神。片刻画成一枝红梅,似兼山红雪,十分清艳,大有横斜老干之势。  众美大喜道:“如今要婉妹妹来了。”  婉卿道:“如此佳会,不可无诗。小妹奉题一律何如?”拜林道:“好。”于是婉卿也不思索,即挥毫立成一律,递与众人。大家接来观看,见上写着诗曰:斋  东风淡荡黯魂销,一样梅花趣独饶。  素质肌妍消粉本,绛仙春醉晕红潮。  光凝锦帐千重叠,色借胭脂一点描。  流水空山霞自落,凭谁染出几分娇。  婉卿诗毕,大家道:“吟盐咏絮,庾、鲍风流。如今要请教飞鸿姊姊了。”飞鸿道:“我来和婉卿姊姊红梅一律。”乃拈笔写了一首。诗曰:  芳讯初看透一枝,谁家咏就访梅诗。  缟仙扶醉含娇态,绿萼添妆斗艳姿。  庾岭春加空溅血,罗浮梦醒渐凝脂。  前生定是瑶台种,偶谪人间小别离。  月素看毕道:“雅丽之句,不可多得。如今要轮幼卿姊姊了。”幼卿道:“我来摆一局象棋势,与慧琼姊姊对弈。”众人道:“好。”即命侍儿排上棋枰,幼卿东一着西一着,摆成一个车马临门势,与慧琼二人对弈。两人参了良久,仍是一盘和棋。  陆丽春道:“如今要轮着我了,我与桂卿姊来下盘围棋罢。”挹香道:“好好好,我来督阵。”于是二人坐下,挹香在旁看着。不一时,知白守黑,丽春三六另起,桂卿下一玉树,丽春不飞角,拈一子九五镇,桂卿一折,丽春飞行一子,即来封角,桂卿托一子。顷刻间黑白已成一势。桂卿正要叫吃,挹香发急道:“这着下不得,下了这一着,这一块要全军淹没了。快些寻劫打为妙。”桂卿依挹香寻了一劫。丽春打了挹香一下道:“你这滥小人,干你甚事? ”挹香道:“什么谓之小人?”丽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你如今开了口,岂不是滥小人么?”未几丽春阵势已败,挹香在旁道:“嘭嘭嘭!”二人呆倒了一呆,便道:“做什么?”挹香道:“丽春妹要输了,若不鸣金收军,则齐师败北,谁为孟之反耶?”说得大家俱捧腹而笑。  局终,却是丽仙献技。丽仙道:“我出一对,与宝琴姊姊对对。”乃说道:主  “月印波心,波静月圆人对镜。”  宝琴听了,笑道:“这个对倒也难对。”便想了一想道:“有了。  云从雨意,雨消云散客游山。”  对毕,大家道:“如今巧妹妹来了。”  巧云道:“我来弹一曲琵琶。”陆文卿道:“可是我和?”郑素卿道:“还有我呢,我来品箫相和。”众人多称佳妙。于是二人拨弦应节,吹弹一曲《霸王卸甲》。  曲终后,陆文卿道:“如今是我了。我来读篇文字玩玩可好?”挹香拍手道:“好好好,此技新奇。”文卿便饮了一杯酒,润了喉,即书声朗朗,词调蔼然,读的却是《关雎》“乐而不淫”。读毕,大家道:“果然好得很,不啻书房中的读书公子。”  说毕,轮着何碧娟献技。碧娟道:“我也别无他技,仅有一个灯谜在此,欲请碧珠妹妹猜一猜,不知可好?”挹香道:“好好好,快些说来。”碧娟道:“君行好事。打一鱼名。”碧珠想了想道:“敢是黄鳝么?”碧娟道:“一些不错。”大家听了道:“‘君行好事’打这个黄鳝,做谜的已好,猜谜的更加想入非非矣。如今该着何人?”  何月娟将品花图一看道:“是我,是我。我来临一页晋帖罢。”于是磨浓香墨,不多时书好一页,呈与众人。见其秀骨天成,笔笔仿簪花体格,大家称赞了一回。  又是何雅仙献技。雅仙道:“我也有个春谜在这里,要请朱素卿姊姊猜一猜。”便道:“喜洋洋,儿子之子得还阳。――打一兽名。”素卿听了,想了长久,笑指雅仙道:“你这人真有想头,这个可是猢狲么?”大家听了,俱拍手大笑道:“不差,不差,果然刻划得非凡。如今要轮素芝妹妹了。”  素芝道:“我记得秦淮灯舫曲中有《蕊儿乐府》一套,我来唱与各位听听。”蒋绛仙听了,看见舱中挂着一个月琴在那里,便说道:“吾来弹月琴和你可好?”素芝点头称善。于是二人饮了一杯酒,即启朱唇唱道“  〔北双调折桂令〕莽尘寰一醉陶然。得失(又鸟)虫,富贵云烟。少日文章,壮年事业,暮岁神仙。早办取青鞋布袜,再休恋金紫貂蝉。颠也么颠,且泛秦淮,为五湖先。  算游踪海岳难全。有好湖山,便尔流连。抚蓟门松,听巫峡雨,饮惠山泉。祝融顶云开万里,洞庭秋月照双圆。颠也么颠,蓑笠烟波,箫鼓画船。  向清溪锦缆轻牵。金粉六朝,裙屐蹁跹。心字湖中,丁字帘前,亚字阑边。谱新曲玉箫再世,感旧愁锦瑟当年。颠也么颠,酒满金卮,花满琼筵。  逞清狂逸兴高骞。灯月辉煌,丝竹喧阗。是不夜城,是群芳国,是大罗天。丈八沟佳人舟泛,尺五庄词客吟联。颠也么颠,萍踪浪迹,一笑烟缘。  素芝、绛仙二人弹唱毕,众人一齐称赞,便道:“如今要轮陆绮云姊姊了。”绮云道:“我来弹曲琵琶,唱只情词,以博诸姊妹一笑。”于是抱了琵琶,婉转的唱道:  【南词唱句】雅谑风流一个金企真,花前几度费逡巡。他是负多情不与时流竞,愿偕姊妹订知心。是日清和天气朗,闹红会雅集在虎丘滨。品名花才子钟情甚,又教献技细评论。有的是一阕艳词多合拍,挥毫腕底尽生春。有的是瑶琴一曲向知音,奏《胡笳十八》感飘零。也有的写幅梅花形古峭,唱酬佳什尽清新。打灯谜对对多工巧,更有那围棋一局费经营。度曲临书皆颖悟,最可爱读篇文字好书声。愧我无才难并奏,又怕那巨觞为罚令须遵。所以么编就俚词君莫笑,不将聪慧妒他人,愚钝亦前因。  大家听了,都拍手道:“出口成章,就题生发。如今要秀英妹妹了。”  秀英道:“小妹不才,记得前人《如意曲》一只在此,我来唱与你们一听,不知可好?”说毕,便轻启朱唇唱道:  【如意曲】前生夙债今生了,愿他生一世逍遥。有椿萱齐眉偕老,有埙篪握手陶陶。妾美妻贤,孙慈子孝。不读书科名偏早,不导引寿算偏高,尽挥霍家资未耗。合门无病,百岁如年少,亲友都教温饱。湖山居胜地,花月选良宵。游也么遨,况园林最好,水竹更清寥。聚商彝周鼎,法书名画,天下推精妙。作诗赋美人手钞,写丹青粉黛临稿,掌图籍小史苗条。玉笛清歌,金樽檀板,消受隐囊纱帽。文人韵事,四海尽知交。小试牛刀,口碑载道。招邀践九洲,登五岳,有十万缠腰。且喜长途无盗,柔橹风平如镜,波澄画舫轻桡。旅舍绝尘嚣,卷湘帘,珠围翠绕。待学倦飞归鸟,有孤寒八百,别泪齐抛。五百年升真入道,在梅花深处,在莲花深处,在桃花深处,建个新祠庙。是才子,是佳人,才许把香烧。恁般快活,果然如愿,也不枉红尘走一遭。  陈秀英唱完了,挹香与众美人大赞道:“好好好,最妙者,‘在梅花深处建个新祠庙’。”秀英道:“有什么佳妙,你们太觉谬赞。”  说毕,轮着梅爱春了。爱春道:“如此盛游,不可无诗以志胜。小妹愿集名人佳句以志之,不知可好?”众人多齐声称妙。爱春便想了一回,写出两绝道:  即事两绝 集名人句  此日中流自在行,深深绿树隐啼莺。  豪英正约寻芳会,把酒临风听棹声。  其二  一片湖山锦绣中,移家喜近水晶宫。  乘舟欲波青溪口,细浪遥翻夕照红。  爱春集完后,众人看了都赞道:“有此二诗,宛如绘出一幅闹红图画。如今献技完了。”  幼卿道:“金挹香,你自己说些什么?”  挹香道:“我却别无他技,只会吃酒。你们每人劝我一杯如何。”众人听了说道:“倒也使得。”于是月素先斟上一杯,玉手纤纤敬与挹香。挹香也不去接,竟张开了口盛月素这杯酒。月素只得递与他吃了。饮毕,挹香道:“林妹妹,多谢你。”月素道:“什么林妹妹,林姐姐?”挹香道:“品花园上妹妹品黛玉,岂不是林妹妹?”大家道:“不差。”于是挹香团团的向众美讨酒吃。吃至第十四位文卿座上,宝琴也斟上一杯,递与挹香。维时挹香已有八分醉意,又加文卿十分妩媚,不觉逸兴悠然,便接了那杯酒,一饮而尽,便倚在文卿怀内,如小儿寻乳吃一般,弄得文卿羞红晕颊。拜林在旁佯说道:“金挹香身心俱醉,众芳卿不要与他酒吃了。”挹香听了这句话,连忙立起来说道:“不醉,不醉,我要酒吃。”于是直饮到爱春为此。  挹香已觉醺然大醉,左顾右盼,见诸美人花团锦簇,愈加目眩神迷,恍疑置身于蕊珠宫里,亲按鬓云小队,逸兴更狂,命酒复酌。少焉红日衔山,始命舟人理归棹,兰桨桂桡,缓缓移来。挹香与拜林拥诸美凭舱延眺,兴致悠然。迨回家,已月上矣。正是:  笙歌画舫三春闹,箫鼓龙船五月忙。  未识闹红会散归又作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金挹香深闺掷巧 姚梦仙野径锄强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大设闹红会,与众美在虎丘揽胜,甚是畅快,归家已二鼓矣。父母虽未见苛责,挹香自觉不安,连日兢兢业业,在书房中静心攻读,即使偶然出外,无非至月素家闲谈。童儿们纵知其事,亦隐而不言。  流光如驶,屈指已是天上星期,人间巧节。挹香披编匝月,那日午后,欲思散步逍遥,闲步至月素家,见诸人俱聚在秋阳中掷巧。挹香见他们掷得兴浓,即说道:“我也来掷一个。”即拈针抛入,恰巧掷了一枝生花彩笔。众美笑道,“江郎梦笔生花,此其前兆。如今掷针成笔,金生后兆可知矣。”大家说笑了一回,时光欲晚,挹香辞归。  行至半途,忽遇着一个通家好友。此人姓姚,字梦仙,本城人,生得甚有膂力。路上遇着挹香,便唤道:“香弟何往?”挹香回头一看,见是梦仙,大喜,便告其所由来。梦仙道:“时尚未暮,我们拣个洁净酒楼去喝酒罢。”  于是二人同入酒肆,拣了清雅座头坐了。少顷,店小二至,请点酒菜。挹香道:“须拣可口者搬来就是。”小二领命去,不一时送上两壶真陈绍酒,一盆虾仁炒猪腰,一碗南腿馅蛋饺,一碟糟(又鸟),一碗笋腐。二人论古谈今,各饮得醺然大醉,然后梦仙会了钞,一同出店。时天色已夜,遂买蔑檀烛之,携手同行。  未及半里,忽至一荒僻之处,耳中隐隐闻妇人啼哭。梦仙道:“奇怪,莫非此中有人短路么?”即把手中火把去了煤头,往前一照,却是个青年女子,身上剥剩一件小衣,旁有一凶人,手拿衣服钗钿,正思逃遁。恰遇梦仙二人,凶徙吓了一跳,急欲溜奔,被梦仙一把抓住,便道:“你是何人,胆敢在近城行凶?”那人也不回答,挣身思逃。那晓得梦仙虽是瘦怯书生,手中十分来得,一手抓住那人,那人已服服贴贴,不能挣动。挹香上前,将他手中衣饰夺还女子。  那女子含羞整理毕,二人遂细问他住居姓氏,可有父母,家中作何生理,为何夤夜在此。女子道:“妾就住前面南园村,耕种度日。家中只有一老父。贱妾姓吴,字秋兰。今因与邻里中姊妹往大士庵拈香归,姊姊们有事先行,大家分散。妾路生不谙,天渐瞑黑,不意遇此强暴。若非贵公子等相救,贱妾性命已若草上秋霜矣。”言讫,欲下跪拜谢。挹香素性多情,每以怜惜名花为念,今见他十分感激,又见他姿容妩媚,态度端正,花艳瓜瓤,髻薰豆蔻,虽蓬门未识绮罗,倒也一无俗气。便道:“如今衣饰俱还你了,你也不必谢我,快些回去罢color="#FFFFFF">  素娟听了,低垂粉脸道:“小妹深闺浅识,所学者春蚓秋蛩之句。既蒙表兄齿及,正要叨教。”二人说了一回,夫人命排酒相待。不一时,酒肴排设内堂,素娟欲辞母归房,夫人道:“挹香哥哥犹如自己哥哥,有何客气?况方才说的诗赋文章,席上正好叨教,不可进去。”素娟无奈遵命。于是五人入席。席间,小山询及吴中风景,挹香一一答之。  老夫人道:“贤侄方说及吟诗一事,小儿与小女虽不甚解音谙律,亦是他们酷爱。贤侄可吟几首教教他们。”挹香道:“这是怎敢。既蒙姑母谆谆,小侄谨当遵命,尚求姑母命题。”老夫人想了一想道:“庭前早桂已开,即此为题。贤侄首倡,教他们兄妹二人酬和,何如?”挹香道:“但恐小侄菲才,不足供二大人雅赏,致贻兄妹笑也。”言讫立成一绝,呈与张家夫妇。见上写着:  庭前早桂乍开勉成一绝呈政  分得蟾宫仙卉栽,一枝先向小庭开。  他年直达青云路,要借丹梯折早魁。  夫人看华,大赞道:“诗才卓荦,吐属不凡。”挹香道:“小侄抛砖引玉,何敢当大人谬赞。”说毕,老夫人递与素娟道:“你也做一首。”素娟只得轻磨香墨,做了一首,呈与挹香。挹香展开细看,见其字学簪花,十分秀丽。上写着:  庭前早桂乍开吟答一绝  瑶台布种散天香,金粟丛丛压众芳。  不共海棠争巧笑,早秋独耐晓风凉。  挹香看毕,赞道:“贤妹诗才轻圆流丽,一字一珠,愚兄甘拜下风。如今要请教小山哥哥了。”小山谦逊了一番,然后拈笔写了一首。挹香展开,但见上写着:  早桂奉答一绝  新秋鼻观忽闻香,始见枝头粟已黄。  我亦欲将仙斧借,直奔蟾窟问吴刚。  挹香看了道:“用意清新,奇警处想入非非。”小山道:“小弟率尔操觚,不当大雅,何兄谬赞至此。”于是大家谦逊一回,复又传杯弄盏。真个是:  酒到韵时诗亦醉,花当明处月还香。  俄而酒阑灯■,夫人命家人送公子书房安睡。小山与挹香甚为契洽,彼此谈今论古,并言此处有才妓竹卿,为一时翘楚。挹香十分钦慕,约定寿事完毕,同去一访。  正所谓:  风流公子原多癖,到处寻芳博盛名。  未识果去同访竹卿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庆遐龄华堂称寿 访名妓花国钟情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住在张宅,朝夕与小山饮酒论诗,十分合意。时光迅速,十三日,张宅门前悬灯结彩,亲友俱来庆贺,挹香也与姑丈姑母拜寿。开觞款客,足足忙了三天,然后寿事完毕。  小山便约了挹香,去访那有名的才妓。挹香甚喜,即更换了鲜新衣服,与小山同往。未里许,早至竹卿家,有人迎接进去,坐了一回,然后进内厅与竹卿相见。原来这竹卿乃是一个大家闺阃,继因水火刀兵,兼之又失怙恃,致遭沦落。素性聪慧,诗词歌赋,无一不出人头地。以故才人墨士踵门者,交相错也。然为人幽静,身价自高,凡遇客来客去,彼俱淡漠自安。虽身溷歌台舞榭,而心无送旧迎新。斋  挹香与小山入室,见竹卿缓缓相迎,入座后,侍儿即献茶。茶毕,竹卿微启朱唇,询问姓氏。挹香见他一团雅态,万种温柔,心已钦羡,乃细述姓氏,然后道:“仆等久慕芳卿才思压人,故不惮迢迢百里,特来晋谒仙姝。今蒙不以刍荛见弃,而以蓬岛相亲,不胜幸甚。”竹卿道:“贱妾风尘弱质,自惭受辱泥涂,虽曰粗识之无,何敢望雅人怀抱。今日贵人枉顾蓬门,不胜侥幸。”于是偕二人至一书舍中,商彝周鼎,位置妥贴,两傍挂着许多名人投赠。又有一副楹联道:  明月二分萦好梦,灵犀一点逗芳心。  挹香观玩了一番,又见窗前堆着许多诗集,启视之,皆竹卿所作骈体诗词。其中佳句,如《山居杂咏》云:“偶然小憩听泉涌,暂学忘机看鸟飞。”又如《春闺》云:“鹦鹉不知人意懒,帘前几度唤梳头。”又如《画龙》云:“龙不画全身,身在云深处。两睛点炯然,何日始飞去。”其《咏笔》云:“管城春色艳,花向梦中开。一入文人手,经天纬地来。”最妙其蕴藉处,有《咏早起》一首云:“起视天犹早,何须唤侍儿。云鬟梳也未,洗手读《毛诗》。”其深意处,有词两句云:“病是愁根愁是叶,叶是双眉。”其余皆俊逸清新,目不暇接。  挹香看了大赞道:“芳卿雅人深致,道韫奇才,吾辈须眉真堪愧杀。”竹卿笑答道:“妾乡僻无知,所学讴吟,无非渔歌牧唱,何敢当公子谬赞。”于是在书室中谈谈说说,天色已晚,竹卿命侍儿端整酒肴,请二人饮酒。席上论诗讲赋,极尽绸缪,杯盘狼藉,履舄交错。饮毕已有二鼓,彼此有些醉意。小山扶醉归,而挹香独留也。  竹卿初会挹香,意殊磊落,及小山归后,便执烛引挹香至卧房,略叙片言,即伪醉而假寐。挹香彷徨室内,见其布置精洁,雅净无伦,壁间悬一古琴。不觉触动素怀,思一奏其技,又恐惊其清梦。屏思枯坐,夜已将深。  少顷,见竹卿已醒,试问道:“美哉睡乎?”竹卿不答,从容对镜理鬓讫,添香于炉,向壁上取琴,默坐抚之。觉凄凄切切,哀怨动人,如浔阳江头之调,挹香不觉泪下。竹卿见挹香如此,罢弹问曰:“君亦能此乎?何所感之深耶?”挹香道:“卿以此寓沦落之感,仆纵非白江州,然入耳警心,能不悲从中来耶?”竹默然久之,谓挹香道:“试更为君弹一曲可乎?”挹香曰:“可。”于是重理旧弦,别翻新调,如莺语之间关,如流泉之幽咽。挹香倾耳听之,愈加感叹道:“伯牙、子期,千载难逢。卿弹此高山流水之操,而以知音许我,我何敢当。卿真青楼中之伯牙也。”竹卿至此始有喜色,与挹香剪烛清谈,两情恳挚。东方既白,亦无暇作巫山之梦矣。  即辞归至张家,与小山谈昨宵事。小山十分钦慕。挹香从此系念芳洲,萦思香草,几将废寝辍眠。  一日,与小山在书馆中,忽家人来报云:“东巷王竹卿家遣人在外。”挹香命进,方知其使送来瑶琴一张,翠■两方,纨扇一柄,是竹卿亲手所书近作。挹香大喜,遂收而谢之。思作琼瑶报,即往各处购得紫竹箫一支,汉玉连环一事,自绘梅花帐颜一幅,橄榄核船一事,共四色。其橄榄核船雕刻精致,中舱客四人,二人在后,一摇橹,一扭浜,窗棂皆可开阖,眉目如画。外用退光漆盒,如药制橄榄形,红丝结络,可以佩身。购全,遂亲携至竹卿家道:“明翠羽,卿自有之,仆亦不敢以此俗物溷卿雅赏。些须微物,虽不足贵,然亦非寻常绣阁所能解识者。风雅如卿,当留作红闺雅伴。”竹卿欣然道:“妾以沦落风尘,君独不视为章台柳而宠异如此,妾当悬佩于身,不啻太真之金钗钿盒矣。”  嗣后往来愈密,耗日于雨窟云巢之内,人于鹣交鲽合之时。  不知不觉,将有一月有余。忽吴中信来,促挹香归。挹香不得已,往别竹卿,并劝其保重身子。竹卿亦叮嘱再三,并约何时再会。挹香以来年杏花时再续前缘,并劝放开慧眼,早择从良,毋使鄙人多恨。言讫,大家泪如雨下,挽手牵裾,有无限牢骚之态。俄而家人又来催促,不得已道:“保重小心,我去也。”仓皇酸鼻而行。竹卿没奈何,送至门前,不觉十分凄惋。正所谓: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当下挹香匆匆回至张家,拜辞姑丈姑母,又别了表兄表妹,自然也有一番分离的说话,不必细表。挹香带了金寿同下归舟,按下不表。  再说吴中众美人自从挹香青浦去后,十余天不晤,挂念十分。也有嘱人探听的,也有往月素家问信的。一日,林婉卿到月素家来,问起挹香信息,月素告以常久不来。恰好月娟在座,答道:“他必又遇了一个比我们好的人在那里,所以得新忘旧,不来看我们了。”月素道:“他这个人不是这般薄幸的,你不要冤着他。”月娟冷笑道:“你们太忠厚了。看他这个人最会见张说李,在我处说你二人的不好,在你们面前只怕又要说我不好了。”月素笑说道:“他倒从没有说过你。”婉卿听了,便有些疑心,乃问道:“说我们什么?”月娟笑说道:“他既没有什么说我,也没有什么说你,方才我同你们顽顽。”  正说间,忽报拜林来,月素回愁作喜,即请进内。问及细底,方知挹香往青浦拜寿去了,方始各各放心。  却说挹香是日已归,拜见双亲,说了一番青浦的话儿。时逢中秋佳节,往各处亲友家去了一回。至半路恰遇拜林由月素家归,拜林告以众美悬念之语。挹香遂往月素家,并见月娟,谈了一种离情。又命侍儿往各美人家知会。不一时,众美俱来问候。挹香向月素道:“今日小生至此,又蒙众芳卿枉顾,又是团■佳节,接风之酒,卿其为我治乎?”月素道:“毋庸费心,我已吩咐过了。”挹香大喜,乃与众美人细倾积愫,并说遇着竹卿一事。  月娟道:“如何,被我猜着了。”挹香不解,众美人俱道:“这是他天性风流,又如此多情,宜乎时多奇遇。痴郎,何艳福若此耶?”挹香道:“此乃蒙众姐妹怜我狂生,故得时亲芳泽。虽曰修来艳福,其实邀众芳卿青眼所顾耳。”大家说笑了一回,然后入席饮酒,开窗对月。果然琼楼绚彩,银汉腾辉,好佳景也。直饮到宵漏沈沈,众美人方才辞去。婉卿目视月素,笑谓挹香道:“今宵人月两圆,佳期无负,愚姐告辞了。”月素又送了婉卿归去,然后再与挹香饮酒赏月。  挹香谓月素道:“子兮子兮,如此良夜何?不可无诗,我为首倡,卿为我和可好?”  月素道:“中秋对月之题,前人颇多作者,极难出色。前日你们林哥哥到来,把一套《色空曲》的南调与我看,填得十分感慨,乃是由盛至衰,因色成空之意。如今我已歌熟了,可要我来唱与你听听罢?”挹香听了道:“好好好,我来品箫相和何如?”  于是挹香去取了月素的那枝心爱箫儿,又斟了一杯酒,递与月素吃了。然后月素轻启朱唇,呖呖莺声的唱道:  色空曲商调(商调引子)  【忆秦娥】黄尘荡,江山依旧开清朗。开清朗,却怜三月,莺花无恙。  (商调过曲)  【黄莺儿】处处罨垂杨,春风翡翠香。笙歌十里烟波舫,红楼绮窗,帘钩自忙,勾留吾辈寻花想。觅鸳鸯,歌台舞榭,无梦不襄玉。  【簇锦林】丰神媚,竞艳妆。忒温存,傍玉郎。云情雨意魂儿漾,怎不满怀欢畅。凤求凰,盟山誓海,地久与天长。  【琥珀猫儿坠】芙蓉锦帐,恩爱甚荒唐。转瞬红颜付北邙。生前枉诩貌无双。堪伤,一代风流,总付黄粱。  【尾声】回思画舫春波荡,十里胭脂水亦香。到底终归空色相。  月素唱完了,挹香停了箫,谓月素道:“此曲甚佳,惜乎太多感慨。我们饮酒罢。”于是又斟了一杯酒,递与月素。月素道:“我醉已极,我来做个令你猜猜罢。”挹香道:“却是怎样的猜法?”月素笑了笑,去取了一副骰子,将一只盆子、一只杯儿背了挹香,将骰子摆在里面,说道:“这个乃是老令。这盆子内摆着骰子,骰子乃摆成一个式样,或分相、或不同、或五子、或全色,用古诗一句,令人猜想。如今吾已摆着一个式儿在内,我说句古诗,你且猜一猜看。”挹香道:“好。”月素便说道,“一色杏花红十里。”挹香听了,便暗暗的想了一回,却是难测,便斟了一杯酒饮了。又想了一回,乃道:“莫不是二五子四点么?”月素拍手道:“不错,不错。”挹香笑道:“此令好名他为同心令。”月素道:“这却何故?”挹香道:“妹妹方才有了这句诗,做成此令,我听了此诗,猜出内中摆法。你想若不是同心,岂非就猜不着了?幸得我与妹妹本来具有同心,所以不难索解。”月素听了,点头称是。  挹香道:“如今我来摆了。”于是也将盆儿与骰子取了,背了月素,顷刻摆成一式,把盆儿移向桌上,便念古诗一句道:“半是梅花半雪花。”月素听了,想了一想道:“莫不是么五分相么?”挹香道:“一些不差。妹妹真慧人也。吾们再来猜两个可好?”于是月素又摆了一式,复念古诗一句道:“十八学士登瀛洲。”挹香听了,又想了一想,便道:“有了,内中定是全三色子。”月素道:“一些不错。如今你摆罢。”于是挹香神出鬼没的摆了一式,便道:“雪飞六出。”月素道:“一定是么五子六点了。”挹香便将杯子起了,斟了一杯酒道:“妹妹输了。”月素细细一看,却是一个全么色子,便大赞道:“摆得好,摆得好,真个匪夷所思,出人意外。”便饮了挹香那杯酒,又斟了一杯,递与挹香道:“饮了这杯团圆酒,我们好散席了。”挹香点头大喜,就一饮而尽。  月素娇痴万种,醉态十分,将首拜在挹香怀内。挹香见他玉山将颓,已有十分醉意,甚是爱惜,即扶他上床安睡。自己又赏了一回月,饮了一回酒,始命侍儿收拾了残肴,端整了香茗,然后入帏而睡。看见月素鼾声正浓,挹香轻轻的唤了几声,月素方醒。挹香便斟了一杯茶,递与月素吃了,然后亦睡。到了明日,二人起身,挹香谓月素道:“昨日妹妹醉矣,今日安适否?”月素道:“多是你不好,如今宿醒未醒,疲倦不堪。”挹香道:“妹妹自己醉了,倒怪我不好。”说着命侍儿取醒酒汤与月素吃了,然后二人梳洗吃点,又谈论了一回,挹香始归。  时光易过,秋去冬来,转盼间又是新年景象,家家锣鼓,处处笙歌。自从元旦日起至灯节止,这几天挹香无日不在众美家取乐。花间蹀躞,爱彼绿珠;月下绸缪,怜他碧玉。甚至应接不暇,万分踯躅,即众朋友亦羡慕他非凡艳福。  一瞬元宵佳节,星桥铁锁开,人游不夜之城;火树银花合,客入众香之国。挹香约了姚、叶、邹三人,步月赏灯,沿街观玩。士女云集,都装束得十分华丽,望之如花山然。四人信步而行,早到了玄妙观前,见各家店铺俱悬异样名灯,别具精致,能教龙马生辉,亦使群芳生色。又见流星花爆,不绝街前。  至洙泗巷口,见游人无数,围在一家门内。四人询知为打谜事,挹香道:“我们去打几个可好?”于是一同进内。只见壁间悬着一灯,粘着无数谜条在上,也有人在那里抓耳凝思的,也有人在那里测度字面的,也有人在那里闭目搜寻的,也有人猜着众人喝彩的。挨挨挤挤,热闹非凡。  挹香见上边有:“子谓伯鱼曰一章。打四书人名一。”挹香想了想,向做谜的说道:“这个可是告子么?”那人道:“正是。”即在桌上取了一匣诗笺送与挹香。又见有一谜云:“遥望山家正午炊。打《红楼梦》人名一。”挹香笑了笑道:“这个想是岫烟了。”那人道:“一些不错。”又赠了两支湖笔。众人见挹香如此捷才,大家称赞。挹香对拜林等说道:“他们又在那里贴出来了,你们也去打几个。”拜林点头称善,便走上前看了一看,却是写的:“潘金莲嫌武大。打《诗经》一句。”拜林看了这谜,笑谓挹香道:“这谜面倒古怪得极。”便凝神一想,便道:“莫非是‘不如叔也’么?”做的道:“正是。”即赠了花红。梦仙也上前一看,见上边又贴一个条儿出来,上写:“菊圃。打‘六才子’一句。”梦仙道:“这个明明是‘黄花地’了。”那人点点头道:“不错。”便赠了两锭徽墨。又贴了一个条子出来,见写着:“飞渡蓬莱我不惧。打《红楼梦》一句。”仲英看见了,便向做谜的说道:“莫非是‘任凭弱水三千’么?”那人十分佩服,乃道:“不错,不错。”便送了花红。  挹香赶紧道,“你们索性多贴几个出来,待我来多打几个。”那人果然贴了十个条子出来,挹香看了一回。不多时尽皆打出,闲人都摇头大骇,做谜的更加钦羡。挹香笑嘻嘻道:“我们去罢,花红也不要了。”  于是四人由宫巷而行至吉由巷内,梦仙道:“挹香弟,你遨游花国,可晓得这里巷中有个名校书,你可知道?”挹香道:“那一家?”梦仙道:“这人姓吴,名唤慧卿,才貌亦称双绝。更有一个绝色的侍儿,名唤小素,人极伶俐,貌极韶秀,其温柔庄重处,非他人可及。虽依身在烟花,而守身若太璞也。故年方二八,一朵名花,犹未许蜂狂蝶醉。所以往来的王孙公子,也有怜他的,也有爱他的,倒与主人家名可并著。”挹香听了,大为欢忻鼓舞,乃道:“梦仙哥,此时回去尚早,可同我一访。”拜林接口道:“不错,不错。”乃挽手同到吴慧卿家来,  慧卿接入。挹香虽见惯美人,不甚介意,缘心注小素,反觉如呆人一般,不言不语。梦仙便命他们歌唱了一回。  挹香不见小素出来,心甚怅怅。正念间,忽来一婢送茶,谛视之,丰姿绰约,态度端严。梦仙明知挹香不相识,又不好说明,乃佯对小素说道:“素妹妹,又要你费心了。”挹香方知就是他,于是和他谈论了一回,又旖旎了一回。说也奇怪,小素一见便十分知己。挹香私谓小素道:“我此来非为尔主人而来,特为卿卿而来。今晚匆匆,不能畅叙,明日我当独自一人再来看你。”言讫又与慧卿闲话了一回。又听他唱了几个小曲,然后梦仙付了几两银子,一同分别。路上挹香说及,“小素为人,果然可爱,明日弟要与他细谈衷曲。”梦仙道:“挹香弟如此多情,怪不得有多情人相遇。”一路谈谈说说,其时月色虽好,街上人迹渐稀,四人各自回家。挹香只因遇着小素,觉得十分羡慕,如有一件事挂在心头。挹香这一游,有分教:  含苞嫩蕊经蜂惜,初露新芽引蝶痴。  未识挹香果去再会小素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十回 漏春光柔情脉脉 进良言苦口谆谆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与三人别了归家,已是漏将三下,心中念着小素,一夜无眠。挨到天明,起身梳洗,问了父母的安,谈讲了一回。吃过午膳,独自一人到吴慧卿家来,与慧卿绸缪了长久。慧卿即命治酒相待,小素在旁劝酒。挹香本为小素而来,今见慧卿命他在旁劝酒,十分过意不去,乃挽了小素的手道:“我不要你斟酒,你坐下来,一同与你饮酒。”小素道:“小姐在席,小婢怎敢。”挹香只得向慧卿说了。慧卿也是一个知趣的人,见挹香这般钟爱,乃说道:“既蒙这位金公子叫你饮酒,你就坐了罢。”挹香大喜,与小素并肩坐下,三个人你斟我酌,直饮到更漏沉沉,方才散席。  挹香虽与小素相亲,尚未细谈衷曲,缘有慧卿在座,进语不能。乃点了几点头,忽生一计,便伪装醉态,言语支吾,向慧卿道:“今宵醉了,不知姊姊家可有现成空榻,假我一宵。”慧卿道,“君请放心,妾知君临,今夕早已扫榻相待矣。”古  挹香听了这句话,倒呆了一呆,明知慧卿有荐寝之意,乃说道:“既蒙姊姊有空榻相留,还望拣一清净所在,因我醉后不可有人吵闹,吵闹就要呕吐的。”  慧卿听了这几句话,又看他果然醉意十分,只得叫小素送他至后书房安睡。挹香暗暗欢喜道,“美人中我计了。”于是小素秉烛,扶了挹香,挹香愈加装出醉态,倚在小素肩上,缓缓而行。回廊曲折,绕遍了十二阑干,方到后书房。室中倒也洁净,握挹香便问道:“姊姊卧房在于何处?”小素道:“就在间壁。”挹香暗暗欢喜。入室坐下,乃谓小素道:“姊姊,你可知我真醉耶,假醉耶?”小素道:“君之心事,婢实知之。君实假醉也。”挹香大喜道:“姐姐何知心乃尔。仆乃为卿而来,岂为尔主而来耶?”小素点头不语。  挹香细询衷曲,小素一一答之。挹香道:“卿亦知小生来意乎?昨睹姐姐芳姿,心神撩乱,今日必要求姐姐发放我才好。”小素听了这句话,不觉颊晕红潮,低头良久道:“小婢虽寄身歌舞场中,蒙许多公子见爱,我总守身如玉。望君勿欺小婢。”言讫,轻扬翠袖,响蹴莲钩,往处而走。挹香见他万种温存,千般旖旎,又像芳心许可,又像羞涩难言,心中十分不解。想了一回,只得安睡。  片晌,忽听姗姗莲步之声,细聆之,盖小素进房安睡也。久之,挹香暗忖道:“此时定然睡熟。”即起身蹴近隔壁,将小素房门一推。也是天缘凑合,却未下闩。挹香挨身轻进,略揭罗帏,见小素朝外睡着,秋波凝闭,樱口半合。又看下边一双雪洁般的足儿露于衾外。挹香狂喜,觑了一回,不觉难禁欲焰,卸衣而上。  小素鼻息甚酣,全无知觉。试抚摹芗泽,腻若凝脂。正在偎红倚翠之际,小素忽回香梦,见外床睡个男子,吃惊道:“你是何人,如何睡我床上?”挹香笑道:“姐姐莫慌,这个人就是方才问你来意的。”小素听了,方知是挹香,乃道:“金公子不可如此造次,小婢虽则小家,稍知礼义,桑间濮上,究非君子所为。还望珍重。”挹香见小素言语温柔,谅情许可,乃笑说道,“姐姐所言桑间濮上,非君子所为,如今锦衾罗褥,岂非为所当为?”小素见挹香十分眷爱,不觉难捺芳心,黯然无语。挹香又曲尽绸缪的道:“我与姊姊确是天缘,所以一见情投,两心相印,真侥幸事也。”小素被挹香如此,又爱又喜,又啼又笑,乃婉转说道:“小婢终身大事已委于君,日后莫忘今日之情,即抱衾与■,妾心已足矣。”  挹香十分敬爱,便道:“姊姊放心,小生非薄幸也。”于是你怜我惜,不觉东方已白。小素梳洗毕,即去伺候慧卿。挹香回至书房,又略略养了一回神,然后起身,往见慧卿。适慧卿梳妆甫罢,见了挹香,笑道:“昨日移榻独睡,只怕有些睡不着。”挹香倒呆了一呆,道:“昨晚小生误入醉乡,搅扰不安之至。”遂赠了些缠头,然后归家。从此书馆用功,并不遨游花国。  时光易过,又是二月中旬。挹香想着约竹卿于杏花时节相会,不可食言,于是假词于父母之前,只说:“姑母约孩儿于清明前至青浦看会,孩儿欲往一游。”父母本溺爱,乃许他去。  挹香十分得意,唤了一叶扁舟,带了文琴、雅剑两个童儿,随即启舟。一路而来,看不尽春光明媚。  舟抵青浦,晷影未斜,先诣竹卿处。竹卿不胜欢喜,重续旧缘,再联夙好。柳织金梭,鹂来并坐,花裁玉剪,蝶至双穿。竹卿告诉挹香,他有一意中人,欲订终身,在此探访底细。  挹香也十分欢喜,便向竹卿道:“姊姊,你可知天下生美人难,天下生美人而欲求爱美人之人更难。就使有了这个爱美人之人,而无爱美人之心者,则有文无质,口是心非,知选乎色而不知钟乎情。此等人不惟于美人无益,而且于美人有损。夫美人者,花之影也。譬如有人具爱花之心,而无培养名花之意,则荒烟蔓草使名花陆溷于泥涂,如是则其人虽爱花而实无爱花之心也。今姊姊具梅花之清品,作薄命之桃花,此时虽悟彻烟花,急思回首,本来翠馆红楼,终非了局。以姊姊之才,以姊姊之貌,何患乎无佳耦。惟是花前月下,纨子多不是骄奢即多淫佚欲,求一怜怜惜惜,实意钟情者,谚语云万难选一。但既思早脱火坑,还望存之慧眼。至于我金挹香之素衷,恨不得将你们众位美人都抬高到天上去,方遂本来之念。”  挹香说了这一番话,使竹卿感极涕零,益加钦慕。  挹香盘桓了数日,又至姑母家住了几天,看了盛会,即返吴门。瞬届清和,竹卿信至,方知他意中人底细犹未探听确实。挹香作复信寄之云:  一见倾城,三生有幸。前言在耳,绮语重来。展牍知芳卿(禁止)集羊,金闺卜燕,颂颂。仆自清溪返棹后,幸吴中春色无恙依然,惟是言念西方,徒增忉怛耳。芳卿亦具有同心耶?来书云射雀无屏,殊为惆怅。但落花无主,最易飘零,藕入污泥,莲休迟出。然此等事芳卿已早存慧见,无劳仆作解事奴也。藉泐奉复,诸望珍重。  这封信寄了去,竹卿见了,又是感激,又是钦敬,吾且不表。  再说挹香日夕在书馆中读书,一日忽递一信来,启视之,却是月素邀看牡丹。上写道:  书奉企真山人文右:数日不晤,眼将穿矣。迩者小园牡丹盛开,红红白白,绝可人怜。想山人以花为命,惜花为心。既有名花,不敢不邀爱花人共赏花前,使花神争妍斗媚,以报命于君。粗设酒肴,特邀玉趾。倘惠然肯来,当扫径迓迎,共成佳会也。裁笺劝驾,不尽依依。即希戬照。护芳楼主人拜启。  挹香十分欢喜,即往月素家赴宴赏花。未片刻已至门前,月素出接,叙谈良久,命侍儿端整酒席于环翠堂赏花。正是:  问花花解语,对月月生怜。  谁知赏花又生出一段奇文。要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诗感花姨 恨惊月老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与月素同至园中,见牡丹开得十分华丽,花容娇艳,不减洛阳春色。魏紫姚黄,嫣红嫩绿,湿露迎风,尽属可爱。  二人在花前对酌,直饮到金乌西坠,玉免东升。挹香对月素道:“如此名花,岂可无诗句酬之?”月素道:“酒浇块垒,诗慰寂寥,正今夕之兴。然须吸斗酒,豪吟百篇,勿使李青莲占美于前。”  挹香道:“妹妹风流豪爽,不让古人。”乃斟一巨觞,递与月素道:“满饮此杯,聊润诗肠。妹请先吟,我当继后。”月素接过,一吸而尽,道:“兴到便吟,不分先后了。”因将《玉楼春》为题,即挥成一律。诗曰:  魏紫姚黄品最珍,销魂又见玉楼春。  杨妃新浴娇无力,虢国承恩粉乍匀。  花不骄人真富贵,诗能名世亦天真。  沉香亭畔阑干倚,绝代风流妙入神。  挹香听月素吟毕,向花一笑,续成红、紫二绝,高声朗吟了一遍,递与月素。月素接过一看,见上写:  ◇红牡丹  蹁跹舞态小亭东,占尽群葩一捻红。  若使芳君能解语,小窗纸帐可春风。  ◇紫牡丹  迎风醉态欲魂销,色借胭脂一点描。  浓艳本来瑶圃种,移来亭畔不胜娇。  月素看毕,笑道:“君诗该罚三觞。”挹香嚷道:“有甚该罚?”月素道:“君诗虽佳,惜钟情于花外,岂不要罚?”挹香笑道:“我岂吝此三觞而妨卿之意?但我于花月之间,实有深情,今对芳华,能无有书生狂态耶?”月素道:“牡丹虽已萌芽,还宜含容以待春风,岂可赋此情语。我恐感动花心,如赵师雄之妖梅,君亦不免。”  时挹香已醉,听见感动花心之语,便满斟一杯,走近花前,深深一揖道:“吴下痴生金挹香,今日相对名花,足慰狂生岑寂,真我知己。倘花宫无伴,即罗浮之迹,亦可追随。今兹水酒一杯,聊与芳卿为寿。”祝毕,以酒洒花,醉歌不已。月素道,“君感慨太多,钟情特甚,得无近颠狂者耶?”  挹香道:“杜老有‘见花即欲死’之句,穆宗有惜花置御史之事,吾辈钟情,能不寝馈于是花乎?”两人相视而笑,俱觉酩酊。  月素因醉入内,挹香屏退侍儿,且不去睡,独坐亭中,将玉箫吹动,音韵凄凉。月暗云移,星横斗转。  忽觉微风拂体,香气依人,挹香谛视之,见一垂髫女子,淡妆靓服,且却且前,在花阴之下。  挹香喜溢眉宇,忙上前深深一揖道:“寂寞园亭,忽蒙仙子降临,实为万幸。但不知谁家仙女,何由深夜至此?”  只见那女子低鬟微笑,半启朱唇,呖呖莺声的说道:“君不问妾,妾亦不敢言。妾实非人,乃牡丹花神也。感君赠诗灌酒,不胜钟情,故特轻造以鸣谢耳!”挹香道:“适与契友对花小饮,偶尔成吟,惊动芳卿,竟辱临云谢,仆何敢当。”一面说,一面在月光之下偷觑那女子,袅袅如风扶嫩柳,轻盈如不胜其衣,芳气袭人,不觉靡然心醉。乃逼近一步,笑道:“既蒙芳卿赐顾,必然慰我岑寂,何竟一无所言耶?”  女子道:“非妾吝言,第恐耳目较近,不敢遽言。今既夜静,谅必不妨,妾当以实相告。妾为爱才如命,方才闻君佳句中有解语之词,虽近轻佻,却颇风雅。妾因窥君之貌与此诗相似,不觉感动中怀,故不避自荐,来践春风之约耳。”挹香狂喜道:“谁知拙作竟成司马琴心,我金挹香艳福仙福,何其一齐修来。今夕得感芳卿之高意,但此间露重衣单,请入亭内谈心。”遂携手同回环翠亭,比肩而坐,觉芳香镂骨,已觉摇曳心旌。因笑道:“夜将午矣,莫再因循。”女子微笑不答。挹香正欲求欢,忽闻月素命侍儿催挹香归房。女子听了,便起身告辞。挹香疾忙赶上,欲思挽留,不料失足一跌,忽然惊觉,却是一梦。  原来身坐椅上,竟瞌睡在牡丹花畔,只见蕊含浓露,花气依人,月落参横,不胜惆怅。回思梦情,恍然在目。时已夜深,西风悄然,绝无人响。只得回房,将此事细告月素。月素将信将疑。遂和衣而寝,辗转寻思,不能稳卧。正是: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  次早起身,往牡丹花下,对花感慨了一回。然后回家,至书室中俯几寻思,那昨夜美人果然姣小嫣美,态度轻盈,可恨不做美的侍儿惊散,不然已追刘阮之高风矣。如今反弄得狐疑工莫解。忽又想道:“我金挹香好痴也。这是一场春梦,怎么当起真来,岂不好笑?然既是梦,怎么有言语姿容可考?既不是梦,怎不见有一些形迹?莫非是花魅不成?然辨其情,观其人,听其自称花神之语,或因我一片深情,花神果来怜我而有此遇,亦未可知。如今我不要管他花神花魅,今晚再至旧处试他一试,倘有奇逢,必能解我疑矣。”一霎间便有无限猜疑。  等到黄昏,吃了晚膳,至月素家坐了一会,独自一个,仍至花边坐了半夜,毫无一些影响。不觉浩然叹曰:“春风之约谬矣。名花何欺我哉?”四顾寂然,兴致寥落,无奈归房。到了明夜,又往园中寻梦,仍然未见响动。一连等了三四夜,竟无形迹。心下十分不信,道:“果真花魅,不见花神矣。”又辗转道:“岂有此理。前宵明明是花神,决非花魅。今晚不如再到花前哭诉衷肠,看他如何。”  是夕,挹香又至花前寻梦,果见花阴之侧,早有人行动。挹香道是月素使的伎俩骗人,躲入暗处窥探,原来就是梦中美人。挹香如获珍宝,即上前相见道:“卿好忍心,使我在风露中翘待这四五夜。今日相逢,又不要负此良宵了。”  那女子双眉柳锁,低低应道:“与君缘浅,其奈之何?”挹香笑道:“只要芳卿不弃,有甚缘浅?”我金某决无薄幸,致负芳卿?”  女子道:“贱妾岂敢弃君,因无可奈何耳。”挹香道:“芳卿今夕言语支吾,意欲背负前盟乎?不然,有甚奈何之势耶?”  女子道:“妾自前日与君相遇,欲慰君寂寞,不期惊散,意谓此夕定好完愿。不料此园花神之主说我盗窃春容,献媚惑君,大加狼藉,不许妾托根此园。已遣妒花风雨二将贬妾远置扬州,限定明日起离故土,不能少缓。今因花主赴宴去了,故得潜来一会。从此与君长别矣。”说罢,黯然悲泣。挹香惊讶道:“何物花神之主,却如此可恶,卿又如此恐惧于彼?”女子道:“此园春色皆此花神执掌,俱听其指使,焉得不惧。”挹香凄然道:“然则只此一回,以后不能再会了。”女子泣而不答。  挹香见其花容惨淡,珠泪盈眸,情不能遣,举袖向拭。正在凄切不舍,忽乌云四起,星月无光,女子扯挹香大哭道:“风雨二将至矣!”君请自加珍爱,幸勿以妾为念。”语毕,化阵清风而殁。挹香爽然若失,四顾寂然,顷刻风雨大作。无奈在亭中坐了良久,暗暗悲切了一番。正是:  莫羡书生多艳福,到无缘处总缘悭。  俄而风雨俱停,月光又起。挹香重至花前,见一枝牡丹连根拔起,花容憔悴,非复从前。乃抚花大恸道:“我金挹香害汝矣!”  于是痛哭一回,又仰天长叹道:“我金某幼负钟情,常游花国。虽时遇名姝为伴,而奈何所如辄阻,中馈犹虚。莫非月老斧柯不利,抑为红丝已断,不能为人系姻娅缘乎?”其或欺我金某疏狂,故为作难乎?月老阿月老,你可知聪明正直之为神。你若徇私欺我,使朝夕无心书馆,误我功名,只怕你也要上干天怒的。”  挹香侃侃的陈了一番,然后回房,告知月素。月素道:“花妖月怪,如此多情,无怪你要眷恋。虽属情之所钟,还望以鲁男子之心肠远此魔境为妙。”温香叹道:“如此佳人,温香软玉,即鲁男子宁不醉心哉?”言讫安睡,不表。  且说挹香在园中对天怨詈,深怪月老无情,一番言语,亦不过逞其抑郁,啸傲生平素志而已。谁知早惊动了两位神祗,一是散花苑主,一是月下老人。二位从蓬莱山赴宴而归,经过吴中,觉一段怨气直达云端。二仙拨开云端一望,乃是南瞻部洲苏州城内,见有一人儒生打扮,在那絮絮叨叨,深咎月老。月老十分大怒,立传当方土地查明其人,方知是长洲金挹香。月老向散花苑主道:“金某乃我座下一个仙童,擅敢在着人间毁谤神祗,妄憎旧主,狂妄已甚。今已得遇二十六人,其中有二人是他侧室。其正室亦是我座下的仙女,现在溷迹歌楼,明年始能相会。今他侃言功名致误,亦是恳切之词。我当请命于梓潼帝君,确查功名薄,然后定夺。苑主以为何如?”苑主点头称善。于是二仙分别,月下老人即往帝君处请见。  不一时,已至文昌宫,谒见帝君,细陈一切。帝君即命掌禄使者确查金挹香功名。不一时,使者回禀帝君,道“查得金挹香功名该在二十岁入泮, 二十四岁举贤书”等语。月老告辞归院,议定其事,即命蜂蝶使往苏州,梦中指示挹香一切。我且不表。  再说挹香自从那日花园中一番抑郁,又加受了些寒,忽然生起病来。朝寒夜热,沉重非凡。月素随侍药炉茶灶,衣不解带者数日。看看病势转深,或昏昏睡去,或呓语骇人。月素十分无主,遍访名医看治,效验毫无。或醒时嘱月素送回家里,月素道:“君病在身,不可劳动家中,我当为君托词回覆可也。”挹香道:“在此虽好,无如我心里不安。”月素道:“君请放心,老母处妾当摒挡。药饵之资,我可措置。君安心静养,自然灾退病安。”挹香甚属感激。  又几日,众美知挹香有恙,俱来问候。慧卿亦带了小素同到月素家问好。小素愈加关心,嗣后时时独往月素家探望。  再说家中见挹香十余天不归,十分着急,即往邹、姚、叶几家打听,俱无下落。只得托拜林四处寻觅,意谓你们好友,无有不知之理。拜林无奈,往各美人家访问,直至月素家方遇挹香,始知抱病在身,商量回覆家中之事。挹香道:“可说我在友人家遇着了一个朋友,同至乡间看会,曾托人至家回覆谅其人失言。说你在某处看会,打听确实,下乡会见,约在月初归来。可好?”拜林道:“如此说法,倒也使得。”于是叮嘱挹香保重,依言回覆。铁山夫妇既得着落,稍稍放心,惟嗔怒其下别而行,拜林代为解释了几句而归。  再说挹香在月素家养病,幸有二十几位美人终日过从服御,然病势终难遽轻,不觉已逾半月。月素无策可施,同丽仙道:“妹闻白善桥观音大士仙方十分灵感。明日乃是月朔,妹欲同姊姊往求仙剂,未识我姐以为何如?”丽仙道:“月妹之言是也,我们明日同去可也。”挹香听了,也十分感激。  不知服了仙方灵验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花月客深闺患疾病 蜂蝶使梦里说因缘 - 青楼梦 - 俞达 却说月素因挹香病重,辗转难安,闻大士庵仙方灵验,欲约丽仙明晨同往虔求。次日,同丽仙备了香烛,乘了蓝呢中轿,往庵虔祷,求了仙方。归来后,亲手煎与挹香吃了。说也奇验,挹香服了仙方,竟鼾入甜乡。我且住表。  再说蜂蝶使奉了月老之命,至吴中观其动静。询明当方土地,知挹香在月素家,乘云而至,已有三更时分。蜂蝶使寄一梦与挹香,乃道:“吾乃月下老人座蜂蝶使是也。兹奉院主之命,因前日尔有怨詈之词,适院主蓬莱山赴宴而归,云端中闻得,故遣俺下界示尔。尔正室钮氏,瑞在舞谢中溷迹,本要明春相会,因尔所言贻误功名一语,却也真切,特改于本月二十日就能得晤。但磨折尚多,若欲宜室宜家,还有二年之隔。侧室四人,现遇二人,其余在后日,不能预示。尔前生立愿要享艳福,故注定尔有三十六美相觏。惟院主怒尔谤毁神祗,过为狂妄,罚尔后年九月中受灾三日,虽有救星,尔其慎之。天机莫泄,千万千万。”言讫,飘然而去。挹香嚷道,“不要去,不要去,我还有话说。”大喊惊醒,却是南柯一梦。  四五个美人正在床前陪伴,忽听大嚷,吃了一吓,齐问道:“可好些?为何又说此呓语?”挹香因蜂蝶使叮嘱勿泄天机,遂答道:“众姊姊,我此时颇觉好些。因睡梦中来了一人,正与说话,旋即别去,我故呼他,那知却是梦境。”  众美见挹香言语清梦,精神爽健,俱各安心。挹香又闭目翻身朝里,细思:“方才梦中所遇之人,说什么正室钮氏,本月可会,侧室四人,现遇二人。又说有三十六美怜我,莫不是曩者梦游月老祠,因缘册中偷觑见‘三十六宫春一色’之意么?狐疑莫释,且记胸中,试看日后应验否。现下姑为清心涤虑,养好元神为上。”  月素见挹香服了仙剂,病体渐退,未及一旬,身子霍然,早喜得柳叶含春,桃花带笑。翌日,挹香告归,父母责他不别而行。挹香陪罪了一番,即带了洋银数十番,复至月素家,向月素道:“病躯昏蒙,不自检点。半月之中,蒙妹妹费心,愚兄十分过意不去。个中奉还药饵之资,日后再当拜谢。”言毕,将银递与月素。月素蹙然不悦道:“妾与君友其情,非与君友其财。药饵资妾非不能措置,今君固执而还,欺我耶,抑绝了耶?”挹香见月素如此,十分钦敬,只得收了道:“妹妹芳情,愚兄尽喻。但我既蒙妹妹周旋,又蒙代偿药饵,我心何安?”月素道:“既成知己,自然患难相同,纤介之事,何足挂齿。”  言毕,二人又讲了一番闲话。挹香又往众美人处称谢,然后归家。因连日在外,功业废弛,自然要把书赋文章温习一番。在家住了五日。  十七日,有门公来报道:“无锡过公子特来拜谒。”挹香看了名帖,大喜道:“说我出接。”门公奉命而去。  原来这过公子乃是一个旧绅子弟,名远程,字青田。父为教谕,辞世多年。挹香与青田在青浦倾盖,慕其恂恂懦雅,酷爱诗词,并知熟谙象棋势,七星一局,六门无敌,高头兵、低头兵、落底车三路,有出神入化之妙。为人谨厚多能,不吝教人,所以挹香与他十分相契,不啻师徒。今日听他到来,十分欢喜,整衣出接。彼止此谦逊,同入厅堂。  献茶毕,挹香道:“青翁一别三月余矣,企慕之私,常形寤寐。猥蒙枉顾蓬门,不胜幸甚。请教青翁到苏几日了?”青田道:“自在青浦相晤后,正欲叙谈阔衷,吾兄又旋赋归与。今日到府,芝标复觌,君之幸,亦我之幸也。若问至苏,还自昨日初到,寓金阊门外白姆桥弄内。因俗事倥偬,故至今日到府,疏怠之责,兄其谅之。”挹香道:“未知青翁驾临,有失迓迎,实为抱歉。”言毕,命家人排酒书房,邀青田首坐,自己主位相陪。席间讲论诗文,殷勤确尽。  青田谓挹香道:“吾兄久居吴下,姐妹花定皆赏遍。昨日友人邀仆往一处水榭饮酒,遇见一个校书,极称绮丽,更兼才思异人,非凡超脱。曾记诗草中有《锦帆泾怀古》一律,写得兴会漓淋,十分感慨。尚还记得,待我录出与兄共赏何如?”  挹香道:“好。”青田遂录出付挹香。挹香接着一看,见下写着:  ◇锦帆泾怀古  闻说乘凉夜并肩,吴王苑里启清筵。  六宫谈笑看裁锦,一代兴亡误采莲。  月冷荒堤消粉黛,风凄古渡咽筝弦。  至今凭吊低徊处,云楼苍茫水接天。  挹香看毕,大赞道,“巧思绮合,哀艳动人。不知这位小姐姓甚名谁?”青田道:“这个姓王,名爱卿。乃是良家闺媛,因兵燹至遭沦谪。然其为人,虽则青楼托迹,却是常怀堕溷飘茵之恨,绝无倚门卖笑之腔,扫空心地,屏去俗态。心闲则喜读《庄》,聊寄幽情。心闷则喜读《骚》,以舒郁勃。倒像寒素书生,闭门不出。凡遇客来,无非买文献赋,博几两银子度日。是以人皆钦慕,蹄毂盈门,人咸知他青楼特拔,鹤立(又鸟)群。苟与同席,亦不过于翰墨之间,清谈雅谑而已。未识吾兄会过否?”  挹香答以未见。青田道,“后日偕兄同往何如?”挹香称善。二人拇战了一回,然后用膳。酒阑灯■,青田告辞。  到了十九日,青田果来。挹香甚喜,更换新衣,随了青田,迤逦而行。未几里早到了王家门首,只见几枝杨柳,一带粉墙,九曲朱栏,小桥流水。甫入门,侍儿迎接,向青田道,“过公子连日不来了。”青田道,“这几日我因俗冗羁身,不克前来。今日这位金公子欲来拜谒你家小姐,特地而来。烦你去通报一声。”侍儿道:“原来如此。但金公子今日前来,却不凑巧。小姐于今日下乡去观竞渡了,明日方能回来,如何,如何?”  挹香道:“访美岂一到就能觌面,明晨再来过访可也。”言毕欲行。侍儿道,“小姐虽不在家,请二位公子里边坐坐不妨。”  青田道:“倒也使得。”二人遂入内,见轩窗精洁,花木参天,却是一座园亭。花台月榭,玉砌雕栏,别开洞天,幽雅非凡。挹香赞道:“有如此佳园,宜其人之风流倜傥也。”游罢,遂与青田一同辞去,订以明日再来。挹香随青田至寓,不意无锡信至,促青田即日回家。青田无奈,对挹香道:“才得相逢,又成离别。仆家中有要事,不能逗留吴下,明晨就要动身了。后会有期,君宜保重。”  挹香十分扫兴,乃道:“前与青翁匆匆赋别,今青翁又欲言归,相见之缘,何若是其浅耶!”青田又叮嘱了一番,两下相别。挹香回家。想道:“如今过青田已去,幸得认那家住处,明日我独去访这美人,倒也清净。”胸有成竹,反觉欢欣。  次日,挹香果然独至王家,适爱卿已归,挹香命侍儿通报。良久,侍儿出谓挹香道:“小姐尚未起身,请公子少待。”挹香唯唯。坐了半晌,又一侍儿出道:“小姐现在梳妆了。”又有顷,见侍儿持白银烟袋出来道:“小姐梳洗已毕,已在那里更衣了。”挹香此时心神已醉,双眸子罔不顾酸,只眸美人出来。正睃之间,忽闻洞天中重门启处,呖呖莺声道:“小姐出来。”言未毕,只见一人从绣帷中莲钩窄窄,如轻燕般娉婷袅娜走将出来。  挹香知是爱卿,便暗暗偷觑,见其衣杏红衫,束藕丝裙。脸晕微红,如芙蓉之■朝露;眉横淡绿,似柳叶之拖晓烟。仿佛嫦娥离月殿,依稀仙子下蓬莱。果称红闺绝色,实堪于众美中特拔一鼎。  于是,挹香兢兢上前,深深一揖道:“仆慕芳名,如雷贯耳,欲思一觏,深恨无缘。昨遇友人过青田,论及芳卿奇才藻思,企慕甚殷。蒙渠挈仆登堂,未获觐及兰仪,而觌面宜迟。芳卿又有竞渡之兴,使楚灵均千古波涛涵泳乎卿之性情,愈觉其■然而不滓也。今日过青翁有事回家,仆冒昧登堂,猥蒙容见兰阶,得偿素愿,真三生之幸也。”爱卿道:“妾村野陋姿,自惭蒲柳。昨蒙君子枉顾蓬门,自怪游兴太豪,致疏迎接。今君弗咎前愆,草庐复践,妾不胜惭愧之至。”挹香道:“仆素性痴狂,幸蒙诸姊妹常存青眼,故红楼翠馆虽亦物色一二,欲求爱姊之丰雅韵致,扫尽青楼脂粉气者,竟不可得。卿非阆苑司花耶?真才不问可知矣。前者过青翁朗吟爱姊《锦帆泾怀古》佳什,令人■服无已,吾辈须眉真欲愧死矣。然观卿如此韶秀,如此捷才,又加如此端丽,可惜误生门户,以致沉沦,不胜浩叹。”  爱卿见说,凄然道:“妾非王氏之女,本籍松陵。父亲钮月泉,曾为处州巡检。后因兵戈扰攘,十四岁即失怙恃。伶仃弱女,何所靠依,乃被邻妇王氏诱入青楼。抚怀及此,言之痛人。每欲择一从良计,一则未得其人,二则假母处又不肯放,是以辗转难安,恨深骨髓。”  言讫,泪珠儿扑簌簌流个不住。挹香道:“原来爱卿姊是旧家淑媛,宦族才人。泥涂太■,雪忌明珠,遭逢若此,良可悲叹。但所言未得其人,不知欲得何等人,方选人姊姊青眼?岂吴中极盛之人才,而竟无一人如愿者乎?”爱卿道:“妾自堕焰火坑之后,阅人多矣,奈何欲得知己者竟乏其人。或遇一二知心,总带纨习气,曷敢以终身遽订,致慨‘终风且暴’之诗。是以落花无主,动辄俱难。”  挹香听了爱卿这一席话,又可怜,又可羡,又可哭,又可喜,心中早已默契,乃劝慰道,“爱姊安心静俟,忽悲伤(禁止)。待否去泰来,自然变灾为福。”爱卿见挹香举止端庄,语言诚实,大非轻浮子弟所能,居然品高行上之士,心中也甚敬重,即命治酒相款。正是,  红丝千里姻缘系,一见相怜情已深。  不知席间说些什么话儿,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留香阁挹香初觌面 护芳楼月素愈添娇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爱卿见挹香儒雅风流,忠诚朴实,十分钦敬,倾心相待。片刻侍儿来禀道:“酒席已摆在留香阁里。”  爱卿邀挹香同至阁中,见结构幽深,陈设甚雅,琐窗屈戌,掩映绿纱。旁即爱卿卧室。挹香观看了一回,与爱卿入席,彼此逊让,互相斟劝。酒将半酣,挹香道:“久闻爱姐高才,诗坛中可独立一帜。弟虽诵过佳章,已开茅塞,今夕萍水相逢,既蒙设樽醉我,荡我俗肠,还要请教。”爱卿道:“街谈巷语之词,鄙陋不堪动听,潦草不堪入目。君如勿笑,妾方敢献丑。”挹香道:“卿勿太谦,就此请教。”爱卿也不请题,挥成一首,双手递与挹香。挹香展开一看,见上写着:  ◇有感偶成即请教正  九十韶光柳暗催,风尘几度费徘徊。  桃花命薄真堪叹,大半飘零雨里开。  挹香读了这首诗,不觉顿触悲怀,泪随声出。乃道:“此诗一字一泪,芳卿之心事尽寓诗章,真非纸上空谈矣。”  乃拈毫也赋二律以赠之。诗曰:  从来红豆最相思,惆怅三生杜牧之。  南国夭桃红旖旎,东风芳草绿参差。  娇当今日藏还易,恩到来生报已迟。  我未成名卿未嫁,二人一样未逢时。  其二  绰约丰神绝艳妆,翩跹小影怯风凉。  谪来仙子原幽性,看破人情尚热肠。  眉为善愁常减黛,衣因多病懒薰香。  韶华肯为春风驻,一样花开冠众方。  爱卿见诗,不胜踊跃,大赞道:“开府清新,参军俊逸,篇篇珠玉,字字琳琅。典丽■皇,烛天起云霞之色;措词雄健,掷地成金石之声。诗才如此,直堪媲美前人。”于是更加钦敬,曲尽殷勤,举杯相劝。酒阑后,挹香告别回家。  书馆无聊,徘徊良久,忽想着:“前日梦境,说什么二十日相逢正室,又说什么姓钮,莫非就是钮爱卿小姐么?我金挹香若得钮爱卿为室,任他舞榭歌台之辈,我之愿亦足矣。只怕小姐心中未尝有我。”辗转良久始睡。  明日,过郑素卿家,闲谈一回。膳罢,又至婉卿家。适婉卿在房试兰汤,挹香嘱侍婢勿惊动,侍儿依命。挹香坐少顷,使开侍婢,悄躲在碧纱窗外,于罅隙中偷看。见他一湾软玉,两瓣秋莲,褪露娇躯,斜倚朱盘中,手执罗巾,在那里轻轻拂拭。如醉杨妃华清宫新承恩泽,暖试温泉。挹香看了一回,不觉春心荡漾,轻轻的推进纱窗,默默不言。婉卿认是侍儿添汤,及回眸谛视,谁知却是挹香,半惊半羞的道:“金挹香,做什么!”挹香道:“我也要想洗澡。”婉卿道:“不要在这里没规矩。”挹香道:“婉妹何欺我耶?你试兰汤,便有规矩,我要洗澡,难道就没规矩?”  一面说,一面竟将衣服卸下,跨入朱盘。婉卿无奈,只得与他同浴兰汤,拂拭了一回。挹香于浴盘中口占一绝云:  玉腕金环鸦髻蟠,生香艳质浸朱盘。  灯光远近屏山曲,一树梨花露未干。  浴罢,唤侍儿倾去余汤,二人同至望荷轩纳凉饮酒。  时届五月下旬,火伞张炎,天气渐多酷暑。幸此轩四面通风,嵌空玲珑,堪消暑气。挹香坐了一回道:“我要去看月素妹妹了。”婉卿道:“你去,你去,本来这里留你不住的。”挹香见婉卿有些醋意,乃说道:“我为有件东西遗忘在月妹处,我去拿了就要来的。”婉卿道:“本来叫你去,那个叫你不要去的?”挹香见他如此言语,便说道:“你叫我去,我倒不去。”婉卿道,“你去,你去,你不去,月妹妹要记念你的。”说罢,两只手扯了挹香至门首,开了门,将挹香推了出去,说道,“快些去罢。”竟将门闭上。正是:  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  挹香被婉卿推出了门,不得已至月素家。恰好月素在护芳楼午睡,挹香轻移慢步,悄悄然踱进房中。见月素酣睡在湘妃榻上,如西施舞罢慵妆,香晕酡颜,海棠无力。身穿湖色罗衫,一湾玉臂做着枕头,秋波微阖,春黛轻颦,朦胧的睡着。主  挹香暗忖道:“侍儿们好不当心,小姐睡着也不替他覆些锦被。”心中十分怜惜,即就前来推月素道:“月妹如此睡品,要受凉的。快些不要睡。”月素惊醒,见是挹香,便打了几个欠伸,复又朝里而睡,因说道:“你勿惊搅我。昨宵听黠鼠相斗,响彻房栊,闹了一夜,未曾稳睡。今日十分疲惫,拥被养神,不睡熟的。”挹香道:“养神未免落寝,疲惫事小,睡而受凉事大。我与你闲谈片刻,就可忘倦了。”  月素仍合着眸子道:“我颇困倦,欲略养神。你往别家姊姊处去去再来。”挹香道:“叫我往那里去?即或去了别家,都要推我出来的。”月素听了,嫣然一笑道:“你既要在此,可坐在那边,不许吵我。”挹香听了,便拜下头去,偎着月素的粉脸道:“不要睡,不要睡。”  月素见他面含酒意,口喷酒气,遂问道:“你又在那里喝酒?”挹香道:“才到婉妹家,适婉妹试兰汤,我也洗了一个和合汤。既而到望荷轩乘凉饮酒,我说要到你家来,他便拖我至门口,推我出来。你想该也不该?才得到你处,你又叫我到别处去,岂不是又要推出来的?”  月素道:“你在此没有什么好处,还是到婉妹妹家去洗洗和合汤,饮饮和合酒好得多哩。”  挹香听了这句话,也不回答,倒身向床上一睡,将衣袖只管拭泪,说道:“我为了你在婉妹妹处受了许多气,特来告诉你,你又是冷言冷语。我从此情禅勘破,要去做和尚了。”  月素见他发愤,亦将娇躯斜靠在挹香身上,按着挹香笑道:“我与你顽顽,你倒认起真来。你敢做和尚么?”说着便拧挹香。挹香连忙讨饶道:“好妹妹,饶了我罢,我不做和尚了。”月素笑道:“你也会讨饶的么?”挹香道:“妹妹,你要讥诮我,我自然要做和尚了。”月素道:“你还敢说么?”挹香发急道:“不说了,不说了。”  月素道:“你既不说,我与你讲,今日婉妹妹推了你出来,你可知他的心里么?”挹香道:“有甚不知?他无非怀梅而已。”月素道:“你既知怀梅,今宵你必须过去,不然我倒做难人了。”挹香道:“我不去,我不去。我若去,他做泄柳闭门而不纳,教我焉能投石冲开水底天耶?”月素道:“包在我身上。他若闭门不纳,明日你来向我说就是了。”挹香无奈,只得重至林婉卿家。正是:  半生憔悴因花累,两地周全为醋忙。  却说挹香到了婉卿家,叩门入内,来看婉卿,见婉卿睡在榻上,在那里涔涔下泪。见挹香到来,便说道,“你到月姐家去,又到这里做甚?”挹香道:“好妹妹,你不要提了。方才对你说去拿件东西就要来的,你倒忘了么?”婉卿道:“谁要你来?”挹香道:“好妹妹,你不要这等说。我若真个不来,你又要打听,又要说我到底无情;如今我来了,你倒说这些闲话。我金挹香不要说有你们二十几位美人,就是二百几十位美人,总是一样看待,雨露均调的。”  婉卿听他一番软款温存的言语,不觉已有几分怜爱,因说道:“亏你说得出。你有多大本领,夸此大口。”挹香笑道:“只消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当止耳。”  婉卿听了他一番痴不痴颠不颠的言语,又好笑又好气,只得任他住下。  两人闲谈片晌,已是上灯时候。吃了夜膳,共倚亚字阑干,见月色穿帘,瑶窗明洁。俄而垂髫小婢携香茗至,二人品月品茗,又酌冰雪佳酿数盏,以鲜菱雪藕嚼之,芬流齿颊。婉卿桃腮薄醉,挽了挹香,起履于留香之座,芳径漫穿;牵裾于响屦之廊,花阴浸拂。携轻罗小扇,戏扑流萤一二,以寄芳怀。既而玉免渐升,铜龙响滴,漏将三下。婉卿薄酲未醒,颊晕红潮,秋波慵转,鬟松钗乱,疲倦不堪。便向挹香道:“夜凉深矣,湿露侵阶,我们到房中去罢。”便低垂粉颈,斜倚在挹香肩上,缓款而行。  归房后,即傍着妆台,开了芙蓉镜奁,卸却鬓鬟,重挽云髻,酩酊默坐,天然妩媚。挹香又替他簪了些珠兰茉莉花朵,解秋罗衫,微闻芗泽,露出双腕,滑腻如脂。穿了一件时花的夏背褡,束一个猩红抹胸,换了一条皂色纨裤,宜嗔宜喜,斜倚纱橱。解罗袜,去鸳鸯履,穿好了软底睡鞋,唤侍儿捧了一盏凉茶饮毕,向檀几剔起银灯,手持绛纱纨扇,向挹香回眸一笑,先入香帏。  挹香本来看得心荡神迷,那经得对他一笑,自然更生出无限柔情,即解衣就寝。正是:  一种兰闺佳趣事,不销魂处也销魂。  明日清晨,挹香与婉卿起身后,吃了些莲子汤,挹香告别归家。父母问他昨宵住在何处,挹香托言在友人处饮酒。原来挹香一则父母溺爱,二则道他总在这几个通家好友处会文讲赋,所以也不十分穷究。  且说挹香到了书房,忽然又想起前日遇着的那位钮爱卿小姐,欲想就去看他,因昨日未归,到底有些过不去,只得在书房中坐了半天。欲想做两首诗去赠他,又想他是一个才女,这些腐儒之词,他必然看厌,必须做几首新诗方好。正想间,忽见案头置有《疑雨集》在,挹香想道:“《疑雨集》乃艳体之诗,不如集他成语,倒也新鲜。”于是翻阅了一回,集成四绝。诗曰:  写得梅花绝代姿,一回踪迹几回思。  由来心醉倾城处,天遣情多莫讳痴。  其二  云作双鬟雪作肌,蕙兰心性玉丰姿。  阁中碧玉人谁识,画出娉婷赖有诗。  其三  灯边调笑酒边嗔,色韵详看已醉心。  只为姣痴偏泥我,意中言语意中人。  其四  玉人风格照秋明,单占名花第一名。  随意梳匀皆入画,偶然迷惑为卿卿。  吟罢,入内庭与父母闲讲了一回,天色已晚,吃了夜膳,又看了一回书,然后归寝。次日起身,即往爱卿家来。正是:  开到名花人尽爱,蝶蜂不必妒人忙。  亘古以来,为人有了这钟情之癖,任凭素性简默的,也要静变为动,方变为圆。即如挹香,有了许多美丽,蝶爱花怜,亦然十分劳碌。幸而姐妹行中都是羡慕他的,是以挹香虽日寻花柳,不与狂徒选色者同。  今到爱卿家,却好爱卿正在梳妆。挹香看见道:“爱姐,我来替你一梳可好?”爱卿道:“你怎么会梳?”挹香道:“我会梳。”遂替爱卿解开青丝,分为三把,将发儿轻轻的梳篦好了,即行挽髻。片时梳成了一个时样巫云,又替他簪了钗环,戴了花朵,拍手大笑道:“如何?”爱卿笑道:“你倒有此本领。他日娶了尊阃,可以省用一个梳头妈哩。”挹香道:“我只愿替姐姐梳头,别人是不肯的。”乃口占一绝道:  水晶帘下正梳妆,替挽巫云兴转狂。  新月远山随意扫,画眉谁说尚无郎。  列位,你道这首诗原是挹香随口而成,谁知却成诗谶。后来爱卿与挹香成了夫妇,这句“画眉谁说尚无郎”竟是兆语。我且一言交代不表。  再说挹香与爱卿梳好了头,便道:“小弟昨日想了姊姊半天,因做成四首集句在此,无以为赠,聊表寸心。”爱卿听了,十分欢喜,即索观之,称赞不已。命侍儿端整酒席,对酌谈心,两情绻缱,彼此倾忱。饮至下午方才撤席。爱卿便同挹香到园中四处游玩,见榴花开得十分灿烂。挹香笑谓爱卿道:“这花虽好,惜乎见了你有些妒意。”爱卿道:“你那里看得出?”挹香道:“看是看不出的。曾见杜牧之有诗云:‘红裙妒煞石榴花。’姊姊如此芳容,岂不要叫榴花妒煞。”爱卿道:“你太觉谬赞了。”  二人一面说,一面行,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荼縻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至蔷薇院,憩芭蕉坞。盘旋曲折,又是一亭,二人入亭而坐。挹香见上悬一额,曰“醉花轩”。四围多是五彩玻璃,窗格中间挂着一幅孤山放鹤图,两旁悬小对云:  香气入帘花索句,清光当槛月依人。  挹香看罢,赞道:“姊姊有此仙居,但不知园东是那一家的?”爱卿道,“那园本是通政使吴公所创,所来子孙卖于周氏。周氏无资,又典与愚姐,只得八百银子,言定三年为满。如今过期已久,要算愚姐的了。”挹香道:“好便宜。若造他,只怕八千还不彀哩。”爱卿道:“这个自然。”  二人一面说,一面出轩,绕过碧桃溪,穿过竹篱花障,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进了门尽是回廊相接,院中点缀几块山石,这一边种芭蕉,那一边种铁梗海棠。院中十分幽雅,上边题着“海棠香馆”。挹香谓爱卿道:“这‘香’字不通。”爱卿道:“这也有个讲究的。‘海棠自恨不能香’名人句也。海棠本天香,人因爱他姿态丽,故下这个‘香’字,亦寓怜爱之意也。”挹香点头道:“不差。”于是出院,又进一个轩中,收拾得与别处迥不相同。中间陈设俱是梅花式样,轩外有数十株梅花植着,上面一额,题曰“宜春轩”。转过假山,见一荷池,池中畜许多挂珠蛋种,细白花鳞。中盖一亭,周围俱有窗,旁有小桥可通亭内。爱卿挽了挹香同至亭内。这亭八角式造成,其中一带栏杆,尽是朱漆画成。上面亦有一额,曰:“观鱼小憩。”爱卿道:“我来钓个鱼儿顽顽。”于是竿垂月钓,试之片时,得一金色鲤鱼。爱卿道:“这也奇怪,池中只有金鱼,没有鲤鱼,如何倒钓着这一尾金色鲤鱼来。”想了一想道:“此乃君化龙兆也。”说着荡下钓竿,将鱼依旧放入池中。  又偕挹香,从花木深处走进。便觉道路康庄,两边楼阁插云。偕上楼观玩良久。这楼看山最好,因名挹峰楼。下楼至对照阁上一望,周围有许多竹树,翠叶参差,嫩凉含暝,悬一匾曰“迎风阁”。挹香十分称赞。复下阁绕径而行,至一石洞。进洞未数武,豁然开朗。寻踪直上,又一小亭,却踞在石洞之巅。中间亦有匾,曰“拜月庭”。下亭见柳阴中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杆的板桥来。过桥见五开间一只旱船,进内细观,四面皆是池沼,居中一额,上写“春水船”三字。挹香道:“题得果然佳妙。”入坐片刻,旋即下船,从假山上盘纡而下。甫行际,忽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耸,挹香道:“这是那里?”爱卿道:“此听涛楼也。阁曰剑阁。”挹香道:“如此不上去了。”说着又走,两旁俱是抄手阑干,游廊曲折。委蛇而行,复见三间清厦,愈觉幽雅。此乃杏花丛处,名曰“杏花天”。又至一碧草庐游了良久,复到看云小舍、媚香居、绿天深处、红花吟社,尽兴一瞻。  爱卿道:“愚姐新盖一亭,在于桃花深处,你可要去一观?”挹香道:“好。”二人迤逦行来,或茅舍,或清溪,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绕遍了十二回廊,早到了仙源胜境。二人进亭遐瞩,见外边桃树成林,枚枚结实。亭内铺设甚雅,居中炕榻,四面悬挂湘帘。爱卿道:“初创尚未命名,君可赐题一额,以光茅舍。”挹香道:“‘仙源分艳’为颜,可好?”爱卿道:“好。”挹香又撰楹联一副云:斋  唐苑霞蒸,斗艳当年骄越女;  武陵春暖,问津今日引渔郎。  挹香仅半日之闲,畅游名园,已识大概,赞道,“搜神夺巧,至此已极。”遂同爱卿缓步出园。  未识挹香回家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吟艳诗才女钟情 宴醉花美人结义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与爱卿出了园,回归留香阁,时已近晚。挹香道:“爱姊姊,这园可有什么名字?”爱卿道:“本名环碧园,愚姊改为挹翠,不知可好?”挹香道:“环碧、挹翠并皆佳妙,而挹翠较环碧更雅。吾想《石头记》中有大观园,十分宽绰,众姊妹多居其中,甚为艳羡。几时我欲借此挹翠园作一佳会,未识容否?”斋  爱卿道:“如此甚佳。须俟来春,兴此佳会,庶几有致。”挹香称是。正说间,侍儿排上夜膳,遂同叙宴。挹香道:“今日已极壮观,若此时回家,只影孤灯,必然寂寞。不如剪烛吟诗,消其长夜罢。”  爱卿见挹香一种绸缪,意颇亲爱,便道:“君既欲吟诗消遣,我亦无不乐从。但俚词村语,不足唱酬,如何?”挹香道:“姊姊莫谦。”  于是吃过夜膳后,挹香又道:“今夕饮酒吟诗,必须立个章程。不用题目,须要富丽为工,不必拘韵。以牙签三十枚编好平声全韵,随意掣签,见韵定韵,可否?”  爱卿道:“好。”遂写全平韵,命侍儿端整四簋精洁佳肴,烫好两壶酒,高烧红烛,两人酬酢芳樽。挹香道:“我先来掣一签。”向筒取出看时,是十二文韵。挹香略为思索,即挥成一绝。爱卿接来一看,见上写着:  金炉香烬酒初醺,人影花光两不分。  莫笑书生多薄福,芳园今夕遇双文。  爱卿展玩良久道:“诗虽佳,太露色相。”  遂掣一签,却是五歌韵。便想了想,写出来道:  凭栏今夕月明多,浴罢兰汤试薄罗。  欢及邻家诸女伴,隔溪解唱采菱歌。  挹香看了赞道:“即景生情,言生意外。”  便斟了一杯酒与爱卿。饮酒了,又掣签一看,却是八庚韵。便吟云:  一卮酒尽一联成,清韵声中协凤鸣。  明月爱花花爱月,卿须怜我我怜卿。  爱卿道:“这首好了,俗不伤雅,适合香奁之体。”说着起签,见是六麻韵。爱卿道:“这个韵倒有些难押的。”饮了一杯酒,凝神的一想,便道:“有了。”遂写出云:  居处红楼未有家,椟中美玉自无瑕。  小姑渐长应知识,云髻羞簪夜合花。  挹香听了,拍手大赞道;“这首诗妙得很。薰香摘艳,秀色可餐,真杰构也。但这夜合花为什么有羞簪之故?”爱卿红着脸儿来拧挹香,挹香道:“我明白了。为此花隐寓夜合之意耳。哈哈哈!这也何妨,我今日来替姊姊簪一朵可好?”爱卿一把拧住挹香道:“阿香,你敢再说么?”挹香见爱卿来拧,连忙道:“不说,不说。”  复掣签一看,是十三元韵,说道:“难韵来了。”便想了想,吟云:  画栏携手坐黄昏,绮语传来软又温。  带一分憨情更好,骂郎名字最销魂。  挹香吟毕,爱卿嗤的笑了一声,又瞅了一眼,自己掣签十一真,遂斟了两杯酒与挹香吃了,便吟云:  疏窗竹簟绝无尘,此夕豪情别有真。  郎自爱花侬爱月,半帘清影两闲人。  挹香笑道:“如此闲暇,必要做些事儿才好。”爱卿又要来拧挹香,挹香道:“好姊姊,饶了我罢,以后再不敢了。”爱卿只得停了。挹香起签,得二萧韵,复吟云:  相遇天台路不遥,独欹鸳枕易魂销。  周南记赋房中什,莫负绸缪花月宵。  爱卿见诗中暗寓“君子好逑”之意,有意使他着急,掣签得一先韵,念云:主  新诗题遍薛涛笺,花正嫣然月正圆。  如此良宵休辜负,语郎今夕莫贪眠。  挹香听了,呆了一呆,再掣签得九青韵,便写了一首,递与爱卿道:“我醉矣,我之心事在此纸上矣。”说罢躺在炕上,伪装醉态睡去。  爱卿见上面写着:  酒已将酣月满庭,银花落撩银屏。  良宵玉漏沈沈滴,未可无卿拥髻听。  爱卿暗暗称赞道:“我方才吟了‘语郎今夕莫贪眠’之句,他回答我‘未可无卿拥髻听’果然才人手笔,机锋相斗。”心里十分钦爱。又见他颓然醉卧,钦爱中又生出一种怜惜,便轻曳莲瓣至炕边,附在挹香耳畔低唤了几声:“香弟弟!”挹香佯作不闻。爱卿道:“如此睡法,要受凉的。”又唤了几声,挹香仍旧不答,爱卿只得顺着势儿扶了他起来。挹香伪装似睡非睡的模样,倒在爱卿身上。爱卿只得扶至内房床上,替他卸衣睡好。  挹香又喜又感,假睡了一回,不见爱卿归房,复装醉态,口中喃喃的念道:“口渴,口渴,惜无茶吃。”爱卿听见,忙携茶瓯进房道:“茶来了。”递与挹香吃罢,挹香道:“爱姊姊,我睡在哪里?”爱卿道:“在我床上。”挹香道:“姊姊为什么不睡?”爱卿低鬟半晌道:“自然要睡的。”挹香道:“姊姊不睡,我也不睡了,我一个人睡是怕的。”爱卿见他一派孩子腔,笑而答道:“你睡,你睡,我来陪你。”于是也归寝而睡。  正是:  鸳谱百年从此缔,红丝今夕暗中牵。  挹香一番诈伪,得爱卿陪了他,自然安心乐意。  明日起身,挹香道:“昨游姐姐名园,心神俱畅,今欲同一二位姊妹们来一玩,未识允否?”爱卿道:“那两位妹妹?”挹香道:“一位朱月素,一位林婉卿。”爱卿道:“妙极。不识他们肯来否?”挹香道:“吾去相请,无有不来的。”爱卿道:“君宜速去。”挹香大喜,遂辞了爱卿,往月素家去。原来爱卿虽身傍歌楼,而性情忠厚,毫无拂醋拈酸之态,反叫挹香去邀姊妹们来游,所以挹香愈加感佩。既至月素家,恰遇婉卿、丽仙、宝琴、文卿在那里丛谈,见挹香,大家立起,“香哥哥”、“香弟弟”叫个不住。挹香道:“好好好,你们都在这里,快同我游园去。”婉卿道:“花园在那里?”挹香道:“此园人所罕觏,其中颇属幽广。”宝琴道:“得非钮爱姊挹翠园乎?”挹香道:“你怎知道?”宝琴道:“挹翠园我素知的。这位爱卿姊为人十分要好,抑且忠厚为怀,我早有愿见之心,惜无人推毂。你却如何认识?”挹香细诉毕,月素道:“你如此有缘,我们姊妹行中大半被你认识了。”  聚谈良久,遂唤五肩轿儿,穿街达巷,往爱卿家来。爱卿接进,五人各叙一番钦慕的说话。遂偕进挹翠园中,联袂而行。游目骋怀,实足以幽情畅叙。七人信步寻芳,绕遍花台月榭,穿残石蹬云楼。爱卿命侍儿排酒园中醉花轩宴集,款众位美人樽饮。宝琴道:“我们闻爱姊藻思压人,葵倾已久。今日又搅扰郇厨,小妹有一不知进退的话,欲与爱姊一谈,未识爱姊肯俯允否?”爱卿道:“有言不妨请教,妹无不从之理。”宝琴道:“我们欲与姐姐结一花前姊姊,恐鸦入凤群,是以未敢启齿。”爱卿道:“妙哉!但小妹山野(又鸟)雏,恐不足与众位同类,如何如何?”古  挹香在旁道:“大家不要谦,我来做盟主。”  随命侍儿排了香案,六位美人俱拜跪案侧,对天立誓毕,以齿为序。朱月素最长,其次婉卿,又次爱卿,宝琴,最幼文卿,以姊姊定其称呼,始撤去香案。  爱卿先各敬一杯,又将肴核劝酒,众姐妹互相推让。挹香道:“我来豁个通关,每位三拳两胜。”爱卿道:“好。”七人轮流拇战,至月素,月素伸了三指道:“九莲灯。”挹香笑道:“罚酒。你叫我伸六指头了。”  月素只得罚了酒,重新再起。挹香伸五指道:“七子圆。”月素亦伸五子头道:“全家福。”豁毕,挨次而下。至爱卿,挹香输了个直落三,便道:“如今我们要做诗了。”  爱卿道:“你动不动就要做诗,何诗兴如此之豪。”挹香笑对月素道:“我是半生诗酒琴棋客,一个风花雪月身。”爱卿便道:“你既要做诗,快些出题限韵。”挹香道:“现在共七人在此,可赋美人七咏,都要摹写美人情态的。”遂写了“美人足”、“美人眉”、“美人腰”、“美人眼”、“美人口”、“美人醉”、“美人梦”七个诗阄,说道:“你们各拈一阄为题。”  婉卿信手取一阄,却是“美人眉”,即吟云:  香阁新妆远黛明,画成京兆笔痕轻。  入宫莫认人生妒,到底君王总有情。  吟讫,大家赞道:“暗用故典,妙在流丽自然。”文卿拈得“美人醉”,想了一想,也吟云:  宴遍兰陵十里香,桃花晕颊兴偏长。  不胜姣态扶栏立,曲唱《梁州》别有狂。  吟毕,宝琴拈了一个“美人腰”,吟云:  洛妃约素最宜人,态度纤如柳摆春。  料得乐天歌舞处,小蛮相对有精神。  宝琴吟罢,挹香见好做的都被他们拈去,便对爱卿、月素道:“你们为什么不拈?”丽仙道:“还有我来,你为什么不叫我拈?我倒要先拈了。”便笑了一笑,拈来一看,却是“美人眼”。便吟云:  秋水盈眸顾盼频,相思几度泪痕真。  嫣然别有撩人处,醉后朦胧睡后神。  月素大赞:“妙极!”伸手来拈。挹香道:“这三个都是难做的了。”  月素不慌不忙,拈了一个“美人足”。挹香道:“足字最难摹拟,易于伤雅。”月素道:“你不要吵。”便吟云:  香尘浅印软红兜,生就莲花双玉钩。  纤小自怜行步怯,秋千架上更风流。  吟毕,大家称赞道:“月姐姐果然诗才新隽,生面别开。如今剩两个,爱姐来拈了。”  爱卿拈了一个“美人梦”,略为构思,即吟云:  月明纸帐映梅花,一枕香魂蛱蝶赊。  鹦鹉也如侬意懒,不惊人醒静无晔。  挹香大赞道:“细腻熨贴,香艳动人,不愧作家。”众美道:“如今只剩一个了。”挹香道:“不必拈了,里面是‘美人口’了。”便吟云:  邻家少妇斗新妆,粉晕红腮语吐芳。  一种甜香谁领略,殷勤只合付檀郎。  挹香吟毕,大家笑道:“你这个人总说不出好的,做做诗又要弄这许多蹊跷。”挹香道:“必须如此,入情入理,方谓香奁。”于是七人畅饮一回,众美告辞。斋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扮乞儿奇逢双美 遇之子巧订三生 - 青楼梦 - 俞达 却说金挹香归家后,终日在书房读书避暑。瞬经月余,天气秋凉,火威渐退。正在寂寞,忽邹拜林至,迎入书室。拜林道:“今日之来,非无他事。我因昨日至阊门外留花院内,见有新来两位校书,是胡素玉、陈琴音,皆有十分姿色,且有慧眼识人。未知兄肯同一访否?”  挹香道:“林哥哥,你说姿色十分,容或有之,至于有识人慧眼,只怕未必。他们见了我们翩翩公子,岂有不奉承之理。今若访他,必须设法而去,当场就可试验。”  拜林道:“怎样试法?”挹香道:“我须扮作乞儿模样,只说闻得有二位新到的小姐,与我素来相识,特来一见。你须换了新鲜衣服,要装得十分显赫,分作两起进去,看他们怎样相待,当场就可试验矣。”拜林拍手道:“妙哉。”  遂向家人借了几件破衣与挹香著了,挹香对镜一照道:“肖极矣。”你道怎生打扮?但见:  褴褛不穿长服,旧罗衫子齐腰。芭蕉破扇手中摇,形状似萧条。人觑见,谁知道,还疑伍相国,市上复吹箫。  挹香扮完,家人们哄堂大笑。挹香道:“我先去,林哥哥就来。”出墙门往留花院来,既到门,居然摇摆摆的进去。  鸨儿见他十分褴褛,他们本来趋炎附势的,见了这般光景,便拖住他道:“化子,进来做什么!”挹香道:“你们不要这般眼浅。我昔日也是显者,你们见了我也要奉承的。如今为了寻花问柳,以至贫窘。闻你家新来两位姑娘,却是我素来旧识,你须进去向他说,有一个姓金的要见,他自然知道了。”鸨儿道:“什么姓金姓银,我们院中小姐没有你这化子相好。快些出去!”  正在喧嚷,恰好拜林进院,有几个龟子连忙上前迎接,齐道:“大爷,大爷,今日到吾们院子里来顽顽了。”拜林大模大样点了点头,问道:“你们拖扯那人做甚?”龟子道:“他来寻什么旧相识的。”拜林道:“他既来寻旧相识,你们为何不让他进去?”龟子道:“我们小姐并没有此化子相识。”拜林道:“你不要管他,且进去问声,或者有之,亦未可知。”  龟子见拜林一番言语,勉强进内告知素玉、琴音。拜林亦偕进内边。  原来这两位小姐为人极其诚实,从无弃旧怜新之态。抑且心肠最慈,遇患难事,无有不肯周济于人。拜林方才说的慧眼识人,果非虚谬。那日二人在房闲话,见龟子进来道:“有一个化子姓金的,说什么与你们二位小姐素来相识的。我等正在赶他出去,因这位邹大爷恰巧进来,叫我们来问问小姐,到底认识不认识。”二人俯首沉吟了片晌,甚觉狐疑。忽起一恻隐之心,想道:“我们所识颇广,安见得姓金的不认识?认识亦未可知。谅他此来,无非知我们慷慨,特来借些银钱的。我们趁了这些作孽银钱,理该做些好事。”  主意已定,便道:“这姓金的却是认识的,快去请他进来。”龟子无奈,只得出外去请挹香。拜林见二人如此,十分佩服。遂与他们丛话良久,果然有巾帼丈夫之气。  不一时挹香至,二人细细一看,并不相识,但见他眉目清秀,气宇轩昂,虽则落魄穷途,绝无寒酸之气。邀入房坐了,屏退侍儿,轻启朱唇问道:“公子贵姓是金,未识尊居何处,缘何落魄至此?适言与妾素来相识,妾思与君曾无一面之缘,倒要请教。”挹香见他谦谦有礼,心中暗喜,目视拜林,口占一绝,告其所由云:  楚馆秦楼势利场,金多金少见炎凉。  而今落魄吹箫市,有志痴狂莫逞狂。  吟毕便道:“辱蒙下问,小生乃鸳湖人氏,小字挹香。为因恣意寻花,耽情问柳,以至落魄异乡,江东难返。昨闻二位小姐为人慷慨,有女孟尝之誉,是以托言相识引见兰闺,意欲求假川资,得归故里。衔环结草之恩,我金某必不有口无心也。”拜林听了,忍不住便笑,便道:“你这人倒也奇怪。他与你素不相识,开口便思借贷,倒也好笑。”  挹香听了,也要笑出来,忍住了说道:“我金某非草率启口,因知这里小姐索怀恻隐,故冒昧恳求的。”说着又与素玉、琴音二人哀陈苦境。  二人见他谈吐斯文,日后必非凡品,遂进房取白银十余两,付与挹香道:“君勿责妾直言。据妾看来,君日后必有一番事业。至于我们,花月场中虽不能十分效力,数金之助,亦可筹之。谅君衣履盘川,藉此俱可妥贴,早日归家,芸窗努力。至于舞榭歌楼,烟花转眼,本不可过恋的。”  挹香听了这一席话,又见他慷慨成仁,心生钦敬,忙出位向二人鞠跽,磕了两个响头,乃道:“芳卿慧眼识人,果非虚谬。我金某岂真落魄哉?因这位拜林兄说芳卿有识人之慧眼,故特一试其技。芳卿不以落魄为憎,反勖励贫士,青眼另垂。二卿之义侠,小生都明白了。”说毕,倒使琴、玉二人莫明其故。直到拜林说出,方知就里。恰巧邹府家人送挹香衣服至,龟子知道发急,进来叩头谢罪。挹香侃言劝诫了一番。  素玉、琴音命婢治席相款。席间说起沦落之况,恐异日香愁玉悴,姊妹同声,变作凰飞凤散;潘郎在座,愿赋《国风》二十一篇。  拜林在旁得意道:“好好好,我来做冰人,俟香弟弟娶了正室,来迎二位姊姊可好?”挹香本已钦羡,听斯言也欢然应允,因梦中有正室钮氏之语,便道:“既蒙二位芳卿降格下交,恐金某无福敢当。”拜林道:“香弟弟,你也不必谦了。若再谦逊,我邹拜林要垂涎了。”说罢,俱各欢笑,复饮香醪。  俄而红日衔山,二人始别。路上互相谈论,挹香道:“今日之举,不独使我碧海回头,更使我添出一番钦慕。从此我金某决不以青楼为势利场矣。”拜林道:“说虽这般说,然我观你一则非前世修来,决不能享这许多艳福,二则你素性钟情,此施彼答,自然人人多钦慕了;三则你貌又俊秀,年又少壮,我做了姐妹们,自然也要爱你的。”挹香笑道:“你真惯会诙谐也。”一路迤逦至邹家,拜林留了晚膳。挹香食罢辞归。  再说褚爱芳自遇挹香,见他言语卓荦,情致缠绵,且爱他诗词艳丽,姐妹间恒为啧啧。他有个义妹武雅仙,素性爱才,情耽翰墨,偶与爱芳论及诗词,见挹香投赠之句,十分钦服。欲晤挹香,莫能一觌,商褚爱芳。爱芳道:“待我去约他来。”雅仙甚喜。  且说挹香与拜林别后,即归家安寝。明日,见门公持柬来禀,说什么就要请去的。挹香看了信面,笔迹甚熟,启视之,方知爱芳邀他去。见上写:  辱爱妹爱芳裣衽再拜,致书于挹香哥哥文座:久疏雅范,颇切遐思。月下花前,几度望风盼驾;吟边酒畔,恒教掷卜思君。何瘦腰郎弃妹如斯耶? 今者妹之闺中词友武雅仙者,见君佳什,心企已久。特嘱妹持柬相邀,欲亲教诲。君是爱才,妹非无意。裁笺恭请,尚祈顾我蓬庐,妹当扫径迓迎,专盼文轩一过。勿却是幸。  挹香见书后,吩咐门公:“说我随即就来。”门公领命而去。挹香即换了衣服,往爱芳家去。爱芳接进,献茶华。爱芳道:“金挹香,你好久不来了,何忍心如此。”挹香自然陈说了一番。爱芳道:“今日邀君,因愚妹有个结义的妹妹,见君大著,不胜佩服,是以嘱愚妹相邀。乃蒙趾临,幸甚。”遂命侍儿去请武雅仙相见。正是:  未晤已教人企慕,个中艳福孰能修。  要知挹香与雅仙见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痴生饣舌目 美女倾心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爱芳命侍儿去请雅仙,不一时雅仙已姗姗而至。挹香侧目偷觑,见其肌肤凝雪,云髻堆鸦,其容貌之妍丽,真如带雨梨花,笼烟芍药,吴绛仙秀色可餐,犹恐未能争胜也。尤可爱者,两瓣秋莲,纤不盈掬,挹香已暗生怜爱。  雅仙即与挹香相见,序次而坐。挹香道:“久慕芳名,未遑拜见。今蒙爱芳妹折柬相邀,始知芳卿垂顾鲰生,殷殷雅意,并蒙谬赞俚词,真令仆增颜赧。”雅仙聆是言,便道:“夙仰高风,早深翘企。又于爱姐处捧读佳章,心钦五内,回环雒诵,百读不厌。不但王辋川不能媲美,即韦苏州亦可与京矣。赋妾虽生企慕,未敢存愿见君子之心。昨日因爱姐说及公子素性钟情,不肯视烟花为微贱,故特简相邀。今蒙降格而来,使妾好聆训诲,幸矣。”  挹香道:“鄙陋菲才,蒙芳卿奖誉,令仆抱愧无地矣。”  挹香说罢,雅仙即出《秋闺》二绝,呈与挹香道:“此妾之近作也,尚祈公子教正。”挹香展开一看,见上写着:  金风萧瑟动幽思,寂寞兰闺夜课时。  一种情怀难自释,徘徊独咏苦愁词。  其二  乌云慵整瘦纤腰,斜倚阑干恨未消。.  最是隔帘虫唧唧,断肠人听益无聊。  挹香看了一回,大赞道:“吟盐咏絮,不殊道韫风流。写景处笔情绮丽,感慨处音韵凄凉。芳卿不要动气,第一首收句‘徘徊独咏苦愁词’,这个‘苦’字,似乎不妥,若易一‘送’字,遂成完璧了。”  雅仙听了,心中十分佩服,乃道:“公子奇才,可称独占。蒙改‘送’字,真堪为妾之一字师矣。妾更欲求佳什数章,公子肯见示否?”挹香道:“但是不堪入目,芳卿勿笑为幸。”便想了一想,挥成一律,递与雅仙。雅仙接来铺在桌上,细细的一看,见上写着:  奉赠一律即希郢政  绮思奇才别有真,怜卿飘泊溷风尘。  吟成柳絮原前慧,修到梅花亦夙因。  词藻流芳诗眷属,冶容绰约月精神。  多情偏解怜愚劣,许我兰闺拜玉人。  雅仙大喜道:“妾■陋菲才,蒙公子诗中谬赞,反觉汗颜。”于是相与剧谈片晌,挹香始别。  流光如驶,节届题糕。一日,挹香至爱卿家,适爱卿患目疾,一目堆眵,竟至胶睫,其势甚重。挹香十分怜惜。继而渐渐失明,挹香益加惆怅,延医证治,药石无功。挹香朝夕在爱卿家周旋一切,已有一月之余。众姊妹知爱卿患目疾,又知挹香在彼服侍,所以都来问候。婉卿道:“患目疾者最觉讨厌,我闻清晨以井水洗之可愈。或令人于清晨以舌饣舌之,即可明朗。”挹香听了,记在心头。  明日,挹香便住在爱卿家里,依婉卿之说,清晨替爱卿饣舌目。说也奇验,饣舌到三日,红已去大半,眵亦不胶睫。及七日,目已能开,至十天,则眸子■焉。  挹香心既得意,爱卿意亦感激,乃道:“妾自阅历风尘,遇人伙矣。怜怜惜惜,非乏其人,然如君之爱妾,其真情良可见矣。”乃口占二句,谓挹香道:“飘零泥淤谁怜我,阅历风尘乍遇人。”  爱卿自从挹香与他饣舌目之后,心中万分感激,早有终身可托之念。惟恐挹香终属纨子弟,又有众美爱他,若潦草与谈,他若不允。倒觉自荐。故虽属意挹香,不敢遽为启口,但对挹香道:“妾自溷迹歌楼,欲择一知心,始订终身。讵料竟无一人如君之钟情,不胜可慨。虽君非弃妾之人,恐堂上或有所未便。”挹香听是言或吞或吐,又像茕茕无靠之悲,又像欲订终身之意。甚难摹拟。“我若妄为出语,虽爱卿或可应许,似觉太为造次。万一他不有我金某在念,岂非徒托空言,反增惭恧?”心中又是爱他,又想梦中说什么正室钮氏之语,莫非姻缘就在今夕么?又一忖道:“既有姻缘,日后总可成就,莫如不说为妙。”便含糊道:“我金某自遇爱姐以来,一见知心,即邀怜惜。方才所说终身大事,谅爱姐慧眼识人,必不至终身误托。如云我金挹香,亦何敢妄为希冀。爱卿惜我怜,我金某决不敢以多情为负。愚衷一切,谅卿早知之矣。”爱卿便道:“君诚有意,妾岂无心。但君菁莪奇质,大器易成,然须努力芸窗,时加诵读,定当万里抟云也。切不可暴弃自甘,至于颓惰。妾之终身,尚欲细筹良策。蒙君相劝,妾曷敢轻易托人。”挹香见爱卿如此说法,明知有意,又见他一番勖励,窥其意大抵要我成名后方许订盟,便道:“爱姐良言金玉,自当谨遵。卿之心事,卿不言我自喻之矣。”  正说间,林婉卿来,挹香与爱卿相邀婉卿入座。婉卿问了爱卿目疾,遂与挹香叙话。挹香道:“婉妹妹,近日可有佳作么?”婉卿道:“愚妹前日做得几首秋景诗,待我写出来呈教。”挹香笑道:“你说呈教,是要写教弟帖子的虐。”爱卿亦笑道:“亏你厚颜,别人与你谦逊,你倒公然老实,要起教弟帖子来了。”挹香道:“这个自然。”婉卿一头笑一头写,片刻已录四首,递与挹香。挹香接来展开细看,见上写着:  ◇秋涛  奔腾万顷舞斜晖,初起还同一线微。  鳅穴喷花惊海立,鼍宫卷浪骇江飞。  鲸回铁弩声逾壮,马逐银山势不违。  八月枚乘诗思阔,广陵顿涨水痕肥。  ◇秋虫  天心地轴有神功,万物都生造化中。  蛩韵叫酸棚底雨,蝉声嘶冷树间风。  咽残秋露三更白,吟瘦斜阳半壁红。  飞去蜻蜓何处立,钓丝江上一渔翁。  ◇秋风  商飙萧飒起疏林,瘦骨先知冷气森。  松籁入琴流逸响,竹声敲户动凉阴。  故乡有味张翰思,霸国空悲宋玉心。  吹到庐陵诗梦醒,铮钅从铁马和秋砧。  ◇秋月  瘦扶竹影上帘斜,千里怀人共月华。  佛印禅心空水镜,谪仙诗思寄江槎。  秋明坏塔疏清磬,冷逼征楼起怨笳。  羡煞凌云攀桂客,香分蟾窟一枝花。  挹香看完道:“描摹刻划,妙绪环生,真令人一字一击节。”  说着倒在婉卿身上道:“妹妹如何这般聪巧?”一面说,一面勾了婉卿的粉颈,一同坐下。爱卿道:“你这个人太没规矩了。”挹香道:“什么没规矩?”爱卿道:“婉妹妹受报于你,你又要什么教弟帖子,也该正言教导,怎反如此顽皮?”挹香笑道:“这才叫风流才子呵。”爱卿道:“亏你羞也不怕,自己矜张如此。”挹香道:“不是我矜张,你想一个人劳劳碌碌,为马为牛,都是为名利所绊。如今我享了荫下之福,又得你们三十几位美人时常亲爱,又读了几句书,不与俗人为伍,你想岂不是风尘中隐逸者流,须有薄才的子弟么?”爱卿与婉卿一齐笑道:“伶牙俐嘴,真是可恶。”婉卿便推开挹香,挹香那里肯放,愈加添出一副孩子性情,倒在婉卿怀里。爱卿道:“你又不是孩子,又不要吃乳,在人家怀里做什么?”挹香听了,顺口道:“正要吃乳。”便去解婉卿钮扣,慌得婉卿措手不及,两颊晕红,说道,“金挹香,像什么样儿!”挹香道:“像个小儿喂乳。”  说毕,正欲再与婉卿胡闹,忽听外房门呀的一响,视之却来了一个不认识的美人。挹香忙向爱卿说了。爱卿出接,那美人微微一笑道:“不速客来矣。”爱卿道:“不妨,不妨,里面乃是一个风流才子。”雪琴方始同进留春阁,遂与挹香、婉卿见了礼,各通姓名。  原来这位雪琴姓吴,为人十分幽雅,最爱淡妆,无妖冶态。貌拟芙蓉,神如秋水。工绘梅花,然非所爱者不肯举笔。年十七,姣态可人,与爱卿最知已。今因绘成梅花四幅,欲求爱卿题咏而来。乃告于爱卿。  爱卿道:“金挹香,你好代为一题了。”挹香道:“各题一幅何如?”爱卿道:“倒也使得。”即向雪琴索画玩赏。见画得孤干横斜,天然苍老。于是各分一幅,搜索枯肠。  不一时爱卿先好,雪琴接来一看,其诗曰:  挥毫腕底尽生春,修到梅花亦夙因。  仗得画工清品格,和烟写出更精神。  雪琴赞道:“丽句颖思,自是锦囊佳句。”  正说间,挹香与婉卿的诗都好了。雪琴先看挹香的,见上写着:  一枝老干影纵横,写入丹青剧有情。  幽雅不随流俗竞,淡妆如此也倾城。  雪琴看了挹香的诗,十分称赞。又看婉卿的诗,见上写着:  报道罗浮梦乍醒,胭脂洗尽影伶俜。  不随处士同为伴,偏泄春光到画屏。  雪琴大为得意,便道:“小妹也来献丑一首。”顷刻已成一绝。三人共读毕,大家称赞。其诗曰:  关心春色到园林,相对忘言契早深。  知尔孤高谙尔性,故传冷淡结知音。  雪琴之咏,半为初遇挹香,心中眷爱而成,是以大家十分称赞。爱卿即命侍儿治酒款之。饮至日晡方才分散。  不知散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对雪景众美联诗 闯花国挹香闹席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与婉卿等题了雪琴的画梅,与雪琴两情契洽,时常往来唱和。时光易过,又是腊月初旬。其时爱卿同了二十八位美人,俱是挹香的知己,同赴雪琴家宴集。适六出花飞,世界尽装成琼宫玉宇。议聚消寒雅会,以雪为题,限四支韵,互相联句。  爱卿道:“待我先来起句。”众美齐道:“请爱姐先咏。”爱卿笑了一笑,也不推辞,便云:  六出丰年兆,  说毕道:“那位姊姊续韵?”陆文卿道:“我来,我来。”便说道:  豪情泛酒卮。  才吟完,爱芳说道:“待我也来续一句。”便吟云:  吟盐谁共匹,  琴音道:“爱芳姐诗意寓言,恰如题位。待我也来献丑一句。”便说道:  咏絮恰逢时。  雪琴道:“好,好。我也来续一句。”大家道:“不差,雪姊姊自己本身来了。”雪琴嗤的笑了一声道:“什么叫做本身?”慧琼道:“姊姊名为雪琴,如今吟雪,岂不是本身么?”雪琴笑道:“原来这个讲究。但是慧姊姊,你取‘慧琼’二字,只怕被人听错,要当作蛔虫。慧姊姊,你可是蛔虫本身么?”  雪琴说着,大家多皱了眉道:“雪姊姊说得太不堪了。”慧琼道:“你真不肯饶人。才说了一句,你便想出这许多龌龊话来。”说着大家笑了一回。  雪琴饮了一杯酒,吟云:  玉戏天公巧,  陆丽仙道:“雪姊姊索性做起戏来了。”雪琴道:“天公玉戏不是切雪的么?”婉卿道:“姊姊本身那有说错。”雪琴道:“你还要抄老文章么?”说着伸手要打婉卿。婉卿发急道:“方才一篇文字未完,此之谓落下文,什么抄旧卷?”丽仙笑道:“你们不要嚷了。雪姊姊上联倒也别开生面,待我也来续一句罢。”便说道:  银装世界奇。  丽仙念毕,爱卿道:“巧云妹妹,你该联一句。”袁巧云听了道:“我是不会的。”爱卿亦知巧云不善吟哦,便道:“随意说一句,不失粘就是了。”巧云无奈,只管搔头摸耳,细想了许久,说道:“有一句在此。”大家道:“如此快些请教。”巧云道:“霏霏……”说了两字,又顿住了口。爱卿道:“为何说了两字不说了?”巧云道:“不好,不好。不像,不像。”又想了良久,复说道:“霏霏霏……”大家听了道:“为何又多了一字?”巧云道:“不算,不算。重说,重说。”便红着脸又想了片晌,念道:  霏霏如屑玉,  爱卿道:“如此还雅。如今那位姊姊说?”慧琼道:“吾来,吾来。”使吟云:  濯濯似凝脂。  慧琼说完,吕桂卿道:“如今我来了。”婉卿道:“我来,我来。”桂卿道:“我来。”婉卿道:“让我说了一句,然后你说可好?”桂卿道:“你们都是老前辈,怎敢不依。但是你吟了珠玉在前,奈何,奈何?”婉卿道:“桂姊姊,你如此说来,我也不敢献丑了。”大家笑道:“你们二人真个能言善辩。婉妹妹,快些说罢。”婉卿只得笑说道:“如此有占了。”便吟云:  诗客扬鞭过,  婉卿说完了,武雅仙即接口道:  渔翁把钓羁。  桂卿道:“仙妹,你不该抢我。”雅仙笑说道:“有占,有占。如今不抢了。”  于是桂卿笑吟云:  孤山螺黛壮,  吟毕,胡碧珠道:  远道马蹄迟。  胡碧珠念完,素玉道:“如今请众姐姐再续。”大家道:“素玉妹妹,你来。”素玉道:“你们众位来。”大家道:“你吟罢。”素玉笑道:“婉姐姐,你看我同他们客气了,他们倒让我说了,不然可要争先斗胜矣。”婉卿笑答道:“你做了谦谦君子,他们自然做好好先生了。”说着大家哄堂。  素玉吟云:  鸿爪今留迹。  素玉吟完,章幼卿饮了三杯酒道:“我自己罚了三杯,可让我联一句罢。”古  大家笑道:“幼姐姐,你做了诗翁之意不在酒了。”幼卿便说道:  虹腰此费疑。  幼卿吟完,何雅仙接口道:  蓝关添旧思,  蒋绛仙笑道:“我来押了韵罢。”便吟云:  玉宇谱新诗。  胡月娟听了道:“对得工整非凡。如今我来说了。”便吟云:  傍榭侵梅蕊,  孙宝琴拍手道:“描情写景,工雅非凡。待小妹也来续一句罢。”便道:  当窗压竹枝。  宝琴吟完,陆丽春吟云:  花飞缘冷结,  爱卿听了,道:“丽春姊姊这句,与《石头记》上意思相同,不胜佳妙。”丽春道:“我正想着《石头记》上这句‘花缘经冷结’,所以有此一句。”  张飞鸿听了道:“我也来抄他一句。”便云:  色洁与霜宜。  爱卿道:“好好好,抄得一些看不出。如今那位姐姐来了?”  郑素卿道:“我来,我来。”。便念道:  衰柳迷青眼,  素卿吟罢,陈秀英接联云:  红梅斗玉肌。  秀英说罢,大众连声称赞。慧琼道:“爱春姐姐,你来联一句罢。”爱春道:“我是不好的,不似你们诸位诗翁,就联了也要惹你们见笑,不如不要联了罢。”  大众说道:“不要谦逊,快些请教。”爱春无奈,只得说道:  文成蕉不绿  陆绮云也联道:  景对兴宜痴。  绮云联完,爱卿道:“如今还有几位姐妹们未联?”方素芝道:“我未曾联。”吴慧卿、朱素卿、胡碧娟、王湘云俱道:“我们都未联。”爱卿道:“如此快些请教。”方素芝便吟云:  上下铺阶砌,  慧卿接口道:  缤纷舞沼池。  朱素卿听了,便说道:  寒忘三尺冻,  胡碧娟道:  兆喜九重施。  胡碧娟说完,王湘云道:“我也没有联过,可许我续一句罢?”大家笑道:“湘妹妹真正缄默,方才不说,如今冷锅中爆一个热栗子出来。快些请教罢。”知  湘云嗤嗤一笑道:  风急云偏敛,  吟完正要叫爱卿收韵,忽见侍儿报道:“金公子来了。”  大家欢喜道:“金挹香来矣。”即命侍儿相请。  正说间,挹香已立在爱卿背后道:“不要请了,已经在这里了。”爱卿回头看见挹香,便说道:“倒被你吓了一跳。”于是大家相见。你道挹香怎生打扮?见他头戴大红猩猩毡雨笠,身穿轻服貂袭,足登粉底乌靴,身上受了许多雪。  婉卿、小素见了十分不舍,连忙替他拂去了雪,便道:“你为什么雨盖多不带,身上粘得恁般湿?”挹香道:“都是爱姐不好。”爱卿道:“为何又要怪我?”挹香道:“我方才到你处,侍儿说你到宝琴妹妹家去。我便到宝琴妹妹处,又说什么遇着了众姐妹,一同到这里来饮酒赏雪。我故特地来看你们,所以受了许多雪。你们到底在这里做什么”爱卿笑道:“如此真对你不起了,幸亏你见了雪欢喜的。”一句话说得挹香急了,便走过来道:“爱姐姐,你忒煞欺人,竟当我为狗。”一面说,一面把手来拧。爱卿蹲了身,只管讨饶道:“不敢了,不敢了。”挹香方才放手道:“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婉卿道:“我们在这里对雪联诗,被你来打断了。”  挹香道,“好好好,对雪联诗,《石头记》上有这个韵事。”  说着索诗观看。又见众美齐集,小素亦在其中,却无诗句,心中倒有些不乐,便问道:“你们为何不许小素妹妹联句?我知道了,他乃一个村女,是不该与众芳卿联咏的。”说毕,面上有些不悦之状。  众人知他溺爱小素,吴慧卿道:“他本来不会吟诗的。”挹香道:“素妹妹,你真个不会的么?”  小素见挹香十分帮他,倒觉有些不好意思,便答道:“真个不会的。”  挹香道:“如此,我来代你联罢。”便看了上句,联道:  尘封絮屡吹。  大家听了挹香代联之句,知道他有些寓意,便说道:“金挹香,你好利害。”挹香道:“有什么利害?你想下了雪,装成了玉宇琼楼,岂不是尘封?况且天地无尘,《事类赋》上有这切雪的古典。‘絮屡吹’三字,谢道韫咏絮诗传之,后人皆称他为咏絮奇才,也是切雪的,怎么倒说我利害?”爱卿道:“你这利口,我们也不来同你辩了。”挹香道:“如今素妹联了诗,与你们诗坛朋友了,以后要另眼相看才是。”  慧卿道:“香弟弟,你也不要多管,你去问声素妹妹,看我平日可是与他姐妹相看的?”挹香听了,方才欢喜道:“是我不好,错怪莫罪。”即与众美各作一揖。  大家俱捧腹而笑,便道:“亏你做得出许多花样。”  挹香道:“如今那位妹妹联了?”雪琴道:“都联了。”挹香道:“如此爱姐姐你说一句,我来收韵。”爱卿便吟云:  吟哦消永昼,  挹香道:  雅韵满香帷。  挹香收了韵,大家重新饮酒。幼卿谓挹香道:“金挹香,你的性情为何这般古怪?芳才你见没有素妹妹的诗,看你换了一幅体态。人家不做诗,与你何干?”挹香听了道:“好妹妹,不是这样讲法。我金挹香蒙你们众姐妹十分怜爱,但我金某生性欢喜一例看承,无分上下的。”幼卿道:“你这人太觉疑心了。你可知我们与素妹妹,比你待得还好哩?”  挹香道:“我已陪过你们罪了,你们重翻旧卷,理宜罚以巨觞。”说着斟了一杯酒,递与幼卿。幼卿只得饮了。慧琼道:“挹香哥哥,你自己尚有差处,不责已而求人,也该罚一杯。”说着也斟一杯酒,奉与挹香。挹香道:“我有什么差处,倒要请教。”慧琼道:“这一例看承的话,方才是你说的么?”挹香道:“不差。”慧琼道:“既是你说的,怎独替素妹联诗,不代我们联呢?你想该罚不该罚?”主  挹香笑道:“该罚,该罚。”便取杯去讨酒吃。慧琼亦笑道:“幼姐姐如何?我替你报了仇了。”说着大家又饮了一回。  天色已晚,爱卿见挹香有些醉意,恐怕又要耗神,便道:“金挹香,不要吃了。我们要归去了。”挹香见爱卿当心照应,心中更加感激,便道:“不吃了,不吃了。但是今宵如此大雪,不能归去,雪妹妹,你可留我住一宵罢?”雪琴听了,倒觉不好意思,便低了头笑道:“幸亏不吃酒了,若在吃酒,你又要罚酒矣。”挹香道:“这是何故?”雪琴道:“方才说的一例看承之语,难道忘了么?”挹香点头道:“不错,我要去了。”  于是雪琴唤了轿夫送挹香归去,众美人亦纷纷告别。吾且不表。  再说挹香归后,有半月有余,不曾出外。时光易过,又是除夕了,家家爆竹,处处桃符。到了晚间,挹香邀了邹、姚、叶三个好友,在家中饮酒守岁。直到谯楼三鼓频催,挹香已有八分醉意,忽然又想出一桩韵事。  未识什么韵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消除夕四人写新联 庆元宵众美聚诗社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邹、姚、叶三个在着挹香家内饮酒守岁,都有八分醉意。挹香忽想了一个消遣的雅事,便道:“我想昔日有唐、祝、文、周四才子,做出事来都是奇怪。祝允明在杭州除夕无事,曾夜写对联,真所谓别开生面。我们今日四人在此,不若往众美人家写几副春联,创新意而效旧法,可乎?”三人拍手称妙。拜林道:“我正欲外面去看看世道贫富,香弟弟倒想得不错,大家去走走。”  于是带了几枝顶毫,几锭香墨,乘着金吾不夜,四人信步而行。  不半里,已至爱卿家中。四人与爱卿相见毕,挹香道:“我们趁着酒兴,欲写几副楹联为赠,不知姊姊可有现成的对儿么?”爱卿笑道:“你们这几个人,真会寻快乐。若说要对儿,现成的尽有。”遂命侍儿取了一副粉红蜡笺。挹香甚喜,便落笔飕飕,如春蚕食叶般的写道:  爱此可人人可爱,卿须怜我我怜卿。  下面落了企真山人款,呈与爱卿。爱卿大赞道:“果然下笔龙蛇,天然娟秀。”拜林亦道:“好好好,如今我们到众姊姊家都要写得别致。”遂辞了爱卿,至丽仙家去,也说了一番,仍请挹香写。挹香也不推辞,不一时已好,见上写:  三经花香春酝酿,一帘鸟语韵缠绵。  写毕,大家称赞。又健步同行至陆丽春家,挹香请拜林写,拜林拣了一副银红小笺,落笔云烟,顷刻已成。见上写:  枝头鸟语花姿丽,石上螺含黛色春。  看毕,送与丽春。辞出,迤逦而至王湘云家,拜林也撰楹联,写道:  湘管题诗春满座,云蓝写韵月三更。  写完,挹香等拍手道:“妙妙妙,春联中嵌名字,时下颇宜。”  于是又健行至何雅仙家。挹香又写出:  室雅须人雅,诗仙亦酒仙。  挹香写完,仲英等三人道:“雅句欲仙,真不愧风流人物。”雅仙亦十分欢喜。又同至素芝家里。挹香道:“如今梦仙哥哥也来写一副。”梦仙想了一想,便写道:  画到娇红宜后素,诗能颖秀讶餐芝。  写毕,挹香称赞道:“书法又佳,笔情又远。如今我们到那家去?”拜林道:“到朱素卿家去。”挹香道:“好。”遂辞了素芝,一同到素卿家来。相见毕,告知其事。仲英索笺写道:  镜里自应谙素貌,樽前我亦识卿心。  写毕,又往月素家。挹香便赠一副楹联,索笺写道:  窗虚月入邃,人淡素妆宜。  月素大赞道:“好个‘人淡素妆宜’,流丽自然,不独书法妙也。”于是又到陆绮云、孙宝琴两处,各赠一联。赠绮云道:  绮阁峭寒梅似雪,云窗春暖柳如烟。  赠宝琴道:  宝蕴诗书珠蕴色,琴边调笑酒边嗔。  写完了几家美人处,步履已觉跋涉,时又夜深,余兴未尽,竟往干将坊章幼卿家。恰好幼卿在那里接灶封井,赶些旧例,见挹香等四人至,十分得意,便道:“金挹香,你们四个人可是来辞岁么?”  挹香笑说道:“一则来辞岁,二则我们在众姊妹家各赠楹联,如今特来替姐姐写了。”月娥听了道:“你们作事倒也别致。小妹昨日购得黄蜡笺,正欲托你们写,如今你们走上门来,更加简便了。”  说着即命侍儿去取。挹香集唐人之句而写之。写罢,付与月娥。其联去:  千重碧树笼春苑,一簇红梅压女墙。  幼卿赞道:“词意蕴藉,集唐如无缝天衣,不胜钦佩。还有一副在此,是我之契妹名唤三声,要求名人写的,你索性挥他一挥罢。”挹香道:“这个名字倒也奇怪。但我非名人,勿嫌字迹恶劣才好。”说着略略构思,便道:“我有副旧联在此。”便写出:  杨柳乍眠还乍起,芭蕉宜雨不宜睛。  挹香写了,递与幼卿道:“被我涂坏了。”月娥接来与三人一看,不但月娥称赞,连拜林等俱一齐拍手称妙,便道:“杨柳乍眠乍起,正是春景,又暗藏一个‘三’字在内,芭蕉宜雨不宜晴,暗寓‘声’字,何等幽雅,何等韵致。”说着挽了挹香的手道:“我们再去写。”  挹香只得辞了幼卿,出门而去。  其时已黎明光景,街坊上来往之人依然挨挤,也有的褡裢经摺,讨帐奔波;也有逋负难偿,逢人借贷;也有乘舆轩冕,往四处烧香。仲英道:“切目前情景,有两句。”梦仙道:“请教。”仲英便道:切目前情景,有两句。”梦仙道:“请教。”仲英便道:  万户人烟团曙色,千林鸟鹊变春声。  挹香与拜林大赞。说说谈谈,早至雪琴家里。挹香道:“如今仲哥哥你来写一副罢。”于是仲英便写出:  舞随柳絮诗吟雪,弹到梅花月满琴。  仲英写完,雪琴与三人大加称赞,然后各自归家。  元旦日,大家贺岁,到处锣鼓喧天。到了元宵佳节,挹香到爱卿家饮酒庆赏,又去邀了十几位美人,一同赴宴。  席间,挹香谓爱卿道:“我观《石头记》,大观园中立什么海棠吟社,众姐妹分韵吟诗,十分羡慕。我们曷弗借爱姐挹翠园,立一诗社,邀集众姐妹吟咏,不识可否?”  爱卿道:“极妙。但赋诗立社,须要拟题限韵。”挹香道:“不错。但是拟何等题为惬意?”慧卿道:“挹翠园即景为题可好?”挹香道:“无如姊妹颇众,即景题似嫌太易,恐致唐突。”婉卿道:“就各人所擅,随意吟咏可否?”挹香道:“随意吟咏,未免徇私。”爱卿道:“春为一岁首,梅为百花魁。不若以梅为题,以见各人之新意,未知可否?”挹香狂喜道:“爱姐所言,妙哉妙哉。我们来拟题,翌日就兴上会。”  爱卿便先拟了十题,却是:  问梅 赏梅 观梅 梦梅 评梅  咏梅 红梅 落梅 十月梅 瓶梅  挹香看了道:“慧卿姊也来拟两个。”慧卿思索了良久道:“你先拟。”挹香便拟了十题:  寄梅 庭梅 折梅 忆梅 探梅  簪梅 寻梅 盆梅 绿萼梅 傍水梅  挹香拟完了,便道:“如今慧姊姊拟罢。”慧卿想了想,便拟了:  伴梅 栽梅 宫梅 灌梅 孤山梅 瘦梅  爱芳接口道:“我也来拟几个。”随拟了:  寒梅 杖头梅 未开梅 赠梅  爱芳拟罢,挹香大喜,数数已有三十,又数美人除竹卿、碧娟,亦有三十人,连自己须要三十一题。乃对宝琴道:“还缺一题,宝姊想一想罢。”宝琴道:“何不拟了早梅?”挹香道:“妙。我们翌日就兴此会。”遂录齐题目,命婢先去贴在宜春轩,遂辞归。十几位美人亦散。  挹香遂命人往各家邀请赴社吟诗,众美人个个乐从。明日大宴,挹翠园共叙幽情。  未知恁般欢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宴挹翠痴生占艳福 咏梅花众美拟诗题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与爱卿等拟了诗题,欲集梅花吟社,邀齐众美人赴会。翌日,挹香先至爱卿家,不一时,挹香所识众美除竹卿在青、碧娟有事之外,俱陆结而来。挹香甚喜,即命厨下端整酒肴,摆在园中。自与众美人说了一回话,然后同至宜春轩来。只见环佩铿锵,香风喷溢,尽到梅花丛处。  入轩挹香请众人各拣诗题。月素道:“先下手为强。我做《梦梅》。”  琴音、素玉道:“我们也来拣。”便拣了《伴梅》、《寻梅》。章幼卿上前一看道:“我做《红梅》。”吕桂卿也道:“我来做《早梅》。”方素芝踊跃争先道:“我也来做一个。”便圈了《孤山梅》。郑素卿拣了《十月梅》,慧卿拣了《庭梅》。挹香见慧卿拣了,便嚷道:“小素妹妹,你也来拣一个。”  小素道:“我不拣,我诗做不来的。”挹香道:“我来替你可好?”小素道:“自己会做就做,不会做便罢,要人替做什么。”  大家笑说道:“金挹香,你会替做诗么?少顷我们拣了题目,托你替做可好?”  挹香大笑道:“你们多是闺阁才人,不若小素妹妹是村俗之人,何必要人替做。”  大家道:“你是舌上有刀的,不来同你说了。众姐姐快些拣罢。”  于是绮云说:“我做《寒梅》。”孙宝琴道:“我就做了《绿萼梅》。”褚爱芳笑嘻嘻道:“你们都拣了,我也来拣一个。”说着便圈了《折梅》。挹香道:“好。”于是婉卿拣了《咏梅》,蒋绛仙、袁巧云拣了《庭梅》、《灌梅》,武雅仙、陆文卿拣了《寄梅》、《瓶梅》。胡碧珠、何雅仙道:“不好了,题目要完了,我们快去拣罢。”便拣了《盆梅》、《忆梅》。何月娟、陈秀英拣了《杖头梅》、《赏梅》,梅爱春、陆丽春拣了《栽梅》、《落梅》。  王湘云对挹香道:“你看那个好做些?”  挹香道:“还是《赠梅》好做一些。”于是湘云便圈了《赠梅》。张飞鸿道:“你们不要闹,如今老夫来拣了。”便拣了一个《探梅》。大家听此忘形之语,都掩口而笑。谢慧琼、朱素卿拣了《簪梅》、《对梅》。陆丽仙嚷道:“我还没有拣来。”便圈了《傍水梅》。然后爱卿不慌不忙道:“你们都拣了,我来做《问梅》罢。”挹香道:“如此我做《评梅》。”大家一齐称妙。  婉卿道:“但是不可限韵,我生平最怕限韵,即有好句,被这韵拘住,反不惬意。”众人道:“婉丫头之话是极,我们谁耐烦限韵。”于是论一回诗法,同至宜春轩饮酒。  饮至半酣,大家出席寻诗。也有的往花前闲步,也有的在轩外凝神,散得空空如也,剩挹香在轩饮酒。  饮了半晌,便往各处去寻他们玩耍。  出了宜春轩,穿芳径,度石■,至海棠香馆,见丽仙同琴音、绮云在彼打秋千。挹香也不声张,躲在假山洞内偷看。见绮云将杨妃色绣裤扎紧在金莲之上,卸下了鬓边花朵,丽仙也将银红裤脚扎束,两人上架,坐于画板,旋转迎风,飘扬罗裙绣裙,如穿花蝴蝶一般,十分炫彩。琴音在旁拍手称妙。挹香在假山洞内忍不住道:“好好好,你们倒有这本领。”丽仙等听了,下架道:“你几时来的?”挹香道:“来久了。”说着忽生怜爱,便两手挽了丽仙、绮云的粉颈旖旎了一番,又往别处去。  行至剑阁,见婉卿与雪琴在彼啜茗闲谈。  复穿小桥入观鱼小憩,见宝琴、月素在彼打桨。挹香道:“你们这般伎俩,是那里学来?”月素道:“技从心发,要学就不奇了。”挹香道:“不错。但是你们为何不做诗?”月素道:“我们游戏归游戏,心内原在做诗,何必定要放做诗的式样出来?”挹香笑道:“你们说的话都是,凡我的话总差。”说得大家笑了一回。  挹香又到四面去看美人,见有的在亭中摹拟,有的在轩外徘徊。  看来看去,独不见爱卿一人,疑惑滋甚,复往四面找寻。忽听柳阴中一派清声,余音袅袅。挹香随着那声,穿过芍药圃,度松阴至听涛楼,见爱卿在彼,独自抚琴。见他一种幽雅,真与众美人不同,愈加钦爱。轻将一手搭在他肩上道:“爱姐,你为何独自在此?可知大家都要交卷了?”爱卿道:“你不要来混我。弹罢一曲,再做不迟。”便依旧抚琴。  挹香下楼,往别处游玩了一番,始回宜春轩饮酒。忽见月素携着诗笺从梅林中冉冉而来,挹香忙出位笑道:“莫非妹妹诗成,先来交卷了么?”月素道:“正是。”便将诗笺呈上。  挹香展开一看,上写着:  ◇梦梅──护芳楼主人朱月素稿  玉堂清梦契精神,蝴蝶香中幻亦真。  卧雪浑疑探雪景,爱花应让护花人。  五更星散缘初断,半席风流恨转新。  纸帐俨然成伴俪,多情怜惜忱边春。  挹香看了,有些不悦,虽然月素诗出无心,但“缘初断”、“恨转新”二语,似非吉利。口虽称赞,心觉芥蒂。  正说间,只见雪琴与陆文卿也来交卷。  挹香接来一看,见上写着:  ◇十月梅──拜石侣者吴雪琴拜稿  孤山暖煦小阳春,林下遥来策蹇人。  枫叶红随双本瘦,菊花黄让一枝新。  雪风动处添幽韵,潭影清时印洁尘。  庾岭南枝偏独早,爱他骨格最精神。  ◇瓶梅──浣花仙史陆文卿待删草  殷勤折得一枝梅,供向铜瓶淑气回。  此日知寒因雪冻,平生守口为花魁。  香凝清韵成诗律,梦徙罗浮傍镜台。  玉骨冰肌欣自赏,春前遣兴酌新醅。  挹香看了赞道:“志和音雅,玉润珠圆。”  正说间,见十二位美人一齐来交卷。  挹香从头看去,乃是:  ◇咏梅──佩兰室主人林婉卿草  春风连日费寻思,忽报孤山挺一枝。  处士襟期高士梦,骚人丰韵美人姿。  性情冷淡寒偏耐,骨格清癯弱不支。  自是几生修得到,巡檐巧笑索新诗。  ◇伴梅──凝露馆主陈琴音未是草  折得奇葩梦欲迷,移来供养画屏西。  情深逸品甘为友,癖爱名花愿作妻。  大好访仙成眷属,也曾探胜到清溪。  小窗此夕狂应纵,绛雪红云尽品题。  ◇寄梅──惜春使者武雅仙偶成  江南又见一枝春,折得芳葩寄赠频。  问信莫疑花著未,探春好信梦为真。  昔增驿路连番感,今报乡园无限春。  珍重使君须致语,铜瓶供养赖骚人。  ◇赠梅──烟柳山人王湘云稿  如此幽怀性颇温,赠卿特地到孤村。  无双品倩人争慕,第一香推君独尊。  佳贶晏王劳致信,相思陆范暗牵魂。  笑侬狂放怜侬癖,如缔深盟古道存。  ◇栽梅──怡红使者梅爱春稿  山隈几度费徘徊,玉颊檀心着意栽。  明月半锄和露植,新诗数首乞花开。  生成冷淡谙君性,不惮辛勤惹客猜。  为望来年春事早,一枝先逗暗香来。  ◇赏梅──红杏轩主人陈秀英草  喜看孤山又放梅,风标如此合推魁。  吟将新句酬琼树,沽到芳醪泛玉杯。  数点有情延客赏,一枝无意向人开。  癯山此日逢青眼,付与林癯供养来。  ◇灌梅──铁笛仙袁巧云草  乘醉归来兴转狂,养花心事慕东皇。  栽培乍喜仙姬晤,护惜频劳处士忙。  春雨半帘葩酝酿,朔风几日梦彷徨。  痴情不惮辛勤甚,待到花时好佐觞。  ◇探梅──小雅主人张飞鸿草  关心庾岭一枝春,也学渔郎去问津。  竹外昔年怀吉士,陇头今日到高人。  枯肠几度搜诗尽,檐角连朝索笑频。  芳讯江南如到早,好凭驿使报时新。  ◇绿梅──金铃待系客孙宝琴草  梦随鹦翅曳雕廊,洗尽铅华尚淡妆。  金钏恍疑赠羊侃,绿衣原不妒庄姜。  苔黏蝶拍偏多兴,色晕蜻头别有方。  漫入罗浮惊翠羽,碧窗供养更痴狂。  ◇杖头梅──梅雪争春客何月娟稿  郊原携屐亦风流,韵事还堪记杖头。  三径昔时怀旧约,百钱此日趁清幽。  好扶诗老寻春去,要访花魁带月游。  处士多情狂更纵,桥东吟咏兴悠悠。  ◇瘦梅──探梅女士郑素卿草  玉削烟癯别有神,天生傲骨觉嶙峋。  愿将峭厉清其品,勿使痴肥俗了人。  淡月暗笼窗上影,微风欲动雪中尘。  怜他羸弱持坚节,护此纤腰几度频。  ◇早梅──吟风榭主人吕桂卿稿  春初消息报斋前,风月精神早斗妍。  索笑西窗原冷淡,题诗东阁亦缠绵。  暗香漫度微风后,疏影风逢淡月天。  造物有权留不住,一枝偏占陇头先。  挹香看完道:“众芳卿诗才卓荤,我金某甘拜下风。”  正说间,爱卿飘然而至,挹香道:“爱姐可是来交卷么?”爱卿道:“我来读你们佳作。”说罢,便讨诗来看。  挹香道:“爱姐,你为何不做诗,如今要完卷了。”  爱卿也不言语,便提笔在手,写出一首诗来,递与众姐妹。大家观看,见上写:  ◇问梅  为探芳讯自携筇,冷淡交情一笑逢。  同梦可容高士伴?点妆知否美人慵?  那将庾岭春来早?怎把罗浮秀独钟?  和靖当年曾有癖,作妻何事曲相从?  大家看了这首《问梅》,呆上加呆,惊而又惊,齐声道:“我们搜索枯肠,颇为不易,极欲双关而琢句总难融洽。今爱卿落笔成诗,一挥而就,警句奇才,令人拜倒。”爱卿连忙谦逊道:“随口俚词,不当大雅。刻观众姐妹佳作,奇警处想入非非,真个珠穿一一。”  正谦逊间,又见花阴里面有两个美人来了。  不知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钮爱卿诗魁第一 金挹香情重无双 - 青楼梦 - 俞达 却说挹香也把爱卿的《问梅》一看,果然比众姊妹更加独出心裁,心中十分欢喜。俄而又见两个美人也来交卷,却是陆丽仙、章幼卿。  挹香立起来接了诗笺,细细一看,见上写着:  ◇傍水梅──媚香楼主人陆丽仙稿  一枝开傍水之涯,寂寞清溪避世哗。  倒影川流空色相,侧身天地傲名花。  横斜老干争凡卉,冷澹奇葩异绛霞。  明月小桥人静后,暗香浮动到渔家。  ◇红梅──锡山旧侣章幼卿草  一枝冷艳斗精神,几使渔郎误问津。  砥节欲猜持拂女,占魁还讶点头人。  娇添杏靥三分晕,态异桃花万种春。  东阁而今开烂漫,珊瑚树树作芳邻。  挹香看罢,见众美人陆续而来。  挹香俱细细的展看,见上写道:  ◇落梅──风尘偶谪人陆丽春草  关情连日落花红,多少春归一夕中。  玉树歌残愁莫遏,红霞舞尽色全空。  沾泥心事孤芳品,流水年华冷淡衷。  处士山林休问信,美人今已嫁东风。  ◇忆梅──秋水词人何雅仙稿  管领群芳君独尊,经年一别暗销魂。  者番宛转寻孤岭,几日徘徊到小园。  有约东风葩尚酝,关心春信梦无痕。  一枝他日先传腊,报到园丁笑语喧。  ◇寻梅──栖霞小隐胡素玉草  瑶台乍报返仙姬,好买醇醪泛玉卮。  扶杖踏残三径雪,跨驴吟遍一村诗。  携壶挈■游初到,越岭穿山意欲痴。  芳讯幽林如探得,折来供养胆瓶宜。  ◇折梅──醉月山人褚爱芳求是草  策驴灞岸不须猜,芳讯冲寒已早开。  名士雪中添宛转,美人林下更徘徊。  露粘玉瓣香盈手,春压铜瓶粉作堆。  此日陇头如遇使,一枝好寄故乡来。  ◇寒梅── 一碧女史陆绮云稿  谁从冷处着精神,疏影凄然欲泄真。  色到清严方绝俗,香兼惨淡愈宜人。  北风山外初抟雪,南玉枝头迥绝尘。  莫谓闭藏无妙用,寒威彻骨为催春。  ◇簪梅──传春使者谢慧琼草  一春憔悴为花忙,今日奇葩助晓妆。  约鬓嫩红娇欲语,欹鬟轻晕蕊含芳。  清癯顾影同卿瘦,冷淡传春惹客狂。  膏沐玉人添雅韵,生香活色费评量。  ◇盆梅──浣春居主人胡碧珠稿  不与孤山鹤共俦,小斋供养足清幽。  盆池藻暖香初逗,钵雨泥松春渐留。  顾我无心歌艳曲,愿君有梦到罗浮。  青枝绿叶频频护,待到花时契更投。  ◇对梅──爱雏女史朱素卿草  霜天日夜独精神,相狎相亲有夙因。  美酒一尊酬冷况,新诗几句动幽人。  临妆风格清癯甚,索笑情怀旖旎真。  心契孤山谁与共,天然气谊好相亲。  ◇孤山梅──霞凝阁主人方素芝稿  一番花事韵清幽,有客寻芳到古邱。  枝上狂蜂飞宛转,林间小鸟语啁啾。  春归庾岭鹃啼血,梦醒罗浮鹤共俦。  人世繁华何足羡,好扶竹杖赋优游。  挹香看到素芝诗十分惨切,替他暗暗慨叹一回。数之已有二十七首了,惟吴慧卿、蒋绛仙未曾交卷。正说间,见那首月洞中,二人冉冉而来。  挹香接诗一看,乃是,  ◇未开梅──佩秋居主人吴慧卿草  东风待嫁尚含葩,缟女髫年未有家。  底事琼姿犹酝酿,关心芳信渐繁华。  肌如梨蕊将经雨,态似桃花欲吐霞。  端整新醅东阁里,明朝延赏兴应赊。  ◇庭梅──翠琅闲人蒋绛仙初稿  相对幽芳契早投,如卿标格几生修。  草堂春到花能笑,茅舍诗成韵欲流。  愿与一帘明月伴,不随三径暗香浮。  开樽莫负良辰去,何逊吟怀未肯休。  挹香道:“如今诗齐了,待我评来。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佳句,今日公评,众位姐姐莫怪为幸。”  大家都说道:“不错,自然从公而论。”挹香道:“我看《问梅》第一,《傍水梅》第二,《绿萼梅》第三,《瓶梅》第四,《赠梅》第五,《梦梅》第六,《咏梅》第七,《探梅》第八,《簪梅》第九,《栽梅》第十,《伴梅》第十一,《寻梅》第十二,馀者胜场各擅。众姐以为何如?”  大家都称公极。爱卿道:“只恐香弟弟谬赞乱评了。”众美道:“评得很是。”琴音道:“‘同梦可容高士伴’,这七字出自天然,使梅花无言可对。”婉卿道:“爱姐姐真个厉害,拿这句话问他,不顾他不好意思的么?”说着大家都笑。  挹香道:“如今我来做《评梅》了。”于是便挥做成一首。其诗云:  果然无雪不精神,竟比袁安耐性真。  傲骨何妨资月旦,仙姿讵碍论花晨。  灞桥端合停鞭访,苔石宜教点笔频。  倘得斡旋天地手,要分三十六宫春。  爱卿与众美读了挹香这首《评梅》,不胜击节,大赞道:“绷中彪外,雄健浑成,妙语环生,风流雅赏。”爱卿又细细一诵,喟然叹曰:“此诗在我们三十人之上,真可谓天下才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此君笔底真个厉害也。”  说罢,复又饮酒,直到谯楼二鼓,挹香与众美人始各散归。  流光如箭,忽又春暮。那日,挹香至留春阁,见爱卿粉腮凝泪,姣面含愁,甚属难解,遂婉诘之。爱卿涔涔泣下,不发一言。忽见案头有高梁一瓯,爱卿取而狂饮。挹香素知爱卿不善■■,心益疑甚,又诘之,爱卿惟云为抑郁故饮耳。  挹香见言语支吾,愈加着急,便夺去酒杯,询婢媪,始知与假母反目,已哭了竟日。  挹香熟思之,兼知爱卿固执,恐有他变,盘诘之,爱卿竟秘而不言。挹香遂■跽于爱卿身畔,请其说,爱卿仍不肯言。挹香见他面色泛青,牙关咬紧,珠泪涔涔,向床中睡下,连忙立起来,陪他睡下,再四盘诘,见他蒙胧睡去。挹香见事愈奇异,附耳急唤,又在他面上一试,已无温气,鼻际忽冲出一阵阿芙蓉膏气来。挹香大哭道:“好姐姐,你为什么要寻短见!好姐姐,你若寻了短见,我金挹香也不要活了!”擗踊大哭,惊了假母、侍儿,都来动问。挹香道:“你们这般没良心的禽兽,终日与他淘气,如今要寻死路了,你们还不管帐么?”大家听了,惊得手足无措。挹香告诉了服阿芙蓉膏之语,命众人往各处去取解救药来。  挹香便用力扶起爱卿,要他开口。他那里会开?遂以牙著撬开了口,将指揠起上腭,细向里边一望,见无数烟灰滋粘在咽喉之下。挹香也顾不得了,自探舌尖入内,卷了三四钱烟灰出来,复以手指蘸水洗之。爱卿见挹香救他,复将牙关阖紧,将挹香两指咬碎。挹香忍着痛道:“爱姐姐,你便将我指咬掉,我金挹香只要你活,决不畏疼而缩手的。”说着,见侍儿取了些金鱼浆广东丸来,灌与他吃。爱卿那里肯吃,挹香看了这般光景,不觉又哭起来,乃道:“好姐姐,你看我金挹香面上,也该怜我些儿,回心才是。你若执性,我也陪你死了罢!”说罢,复命侍儿灌药。  一时你灌我救,爱卿倒醒了些,无如原不呕吐,但姣啼流泪而已。挹香见事不妙,便对侍儿道:“你们去取些洋油来。”侍儿依命取了,奉与挹香,挹香便将左手三指沾了些洋油,送入爱卿口里。这油气味难闻,食之必呕,过多了又要呕吐不止,至戕肺胃。故用三个指儿沾了一些,洒向口中。说也奇怪,见爱卿头摇几摇,腹中一响,忍不住大吐起来,阿芙蓉膏顷刻吐尽。  挹香心稍安,替他覆了锦被。夜已深,挹香在房中照应一切,到五更时分,爱卿方才复原,挹香之心始定。正是:  生是多情客,为花担尽愁。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情中情处处钟情 意外意般般留意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见爱卿复了原,便轻轻的问道:“好姐姐,你为何这般没主意?究属甚么事,可为我细告之。”爱卿泣道:“我昨与老虔婆斗口后,追思往事,清白家误遭匪类,致污泥涂。此时欲作脱身,而反为掣肘,即使回乡,亦无面对松陵姐妹,与其祝发空门,不若洁身以谢世。今蒙君救妾,虽得馀生,然仍复陷火坑,奈何?”  挹香婉转劝道,“否极泰来,总有出头之日。若视性命如鸿毛,姐姐慧人,何愚而至此耶?”爱卿被劝,黯然良久。挹香又述人事天心之语,始略略回心。言罢,辞爱卿往众美处,言论间说起爱姐轻生之事:“几乎令人骇煞,幸我昨在他家救治,不然已入夜台矣!”众人又骇又喜,俱诣留香阁问安。  流光如驶,瞬届中元。邹拜林至金宅辞行赴试,挹香饯酒清谈。既而同拜林诣留香阁辞行,爱卿亦设席祖饯。挹香谓爱卿道:“林哥与你远别六旬,我与你也要别几天如何?”  爱卿呆了半晌,询其故,挹香道:“缘闻业友过青田馆于金阊马大巷,亦欲南京乡试,委我代课。路虽不远,第不能朝夕相见了。”爱卿方慰,便道:“妾前番至乡看龙舟,君同来顾我不遇者,是此人耶?”  挹香道:“正是。”爱卿道:“此人所嗜好何事?”挹香道:“若说过青翁,文章诗赋自不必言,歧黄之道亦知一二。所最擅者,七星象棋势是也。昔日曾见他在棋摊争胜,人人惧敌。爱姐不信,过几时我同他来面试一盘如何?”爱卿道:“使得,使得。”  遂劝拜林吃了一回酒,又叮嘱路途当心之语。二人欲别,爱卿又嘱挹香道:“你明日往马大巷代馆,须要多带衣服。天时不测,寒暖自珍。”挹香甚为感激,乃口占一绝以报之。诗曰:  几回叮嘱岂无因,寒暖当心二字珍。  自叹生平人惜少,解怜偏出绮罗身。  二人别了爱卿,挹香送拜林登舟,挥泪而归。翌日,便往马大巷代馆。旬日后,挹香解馆归,至留香阁,倾谈了十天的积愫,即止宿。蝶谱复通,鸳盟重订,因成即事诗二首。诗曰:  风景兰闺别有真,天台重又到刘晨。  此生愿作司香尉,保护幽芳烂漫春。  其二  如兰香气自氤氲,无限娇痴迥出群。  最是令人心醉处,玉钗斜卸巫云。  嗣后二人愈加情重,凡解馆必至留香阁谈心饮酒。  一日,爱卿适买双螯,见挹香至,大喜,遂命婢■之,陈以姜醋、木樨香酒,又移蟹爪菊一盆,二人持螯对菊。席间谈及拜林,挹香道:“我与拜林哥别后,终日无聊,每逢解馆,无非在姐姐处消遣。林哥哥在苏,恒共饮酒论诗,如今林哥不在,只得劳姐姐一身作两役矣。”  爱卿笑道:“蒙君辱爱,我无非以礼待人。至于代劳林哥之说,谬矣!夫人各有性,拜林之待君,异于妾之待君;妾之待君,岂能较拜林之待君耶?”挹香笑道:“姐姐与林哥,皆我生平第一知己,故发此语也。前日我呼姐姐,你为何不应?”爱卿道:“没有听见。”挹香道:“馆中诸人尽皆听见,何姐姐竟未之闻耶?”爱卿笑盈盈打了一下道:“狡狯如君,亦为至极。我前夕梦中打君,君知之否?”挹香道:“知虽知,不疑姐姐打我,且感你之情也。”爱卿便询其故,挹香道:“疑你为我捶背耳。”  爱卿大笑道:“君本不善戏谑,何今日令人笑煞?”挹香道:“兴之所发,安得不喜?”爱卿笑叩之。挹香道:“我与林哥哥饮酒谈心,往往喜而莫遏,今日与你杯酒清谈,而又是生平知己,不亦说乎?”爱卿道:“你与众姐妹交好,计有三十余人,难道都不是知己么?”挹香道:“承众美人皆相怜我,我岂肯存薄幸之心,然终不能出姊姊之右耳!”  说着携了爱卿的手,更加狎爱。直至二鼓频催,挹香始归家里。翌日,仍旧到馆。  转瞬间,金粟飘残,授衣欲赋。一日,挹香至留香阁,爱卿适发胃气,饮食不进。挹香十分不舍,忽想着过青田著有《医门宝》四卷,尚在馆中书架内,其中胃气单方颇多。遂到馆,取而复至,查到“香郁散”最宜,命侍儿配了回来,亲侍药炉茶灶。又解了几天馆,朝夕在留香阁陪伴。  爱卿更加感激,乃口占一绝以报挹香。诗曰:  落叶萧疏秋已深,支离病骨懒长吟。  药炉茶灶劳君伴,分却芸窗多少心。  爱卿自服“香郁散”,由渐而愈。挹香方始至马大巷。越二日,又往看视,爱卿已复原了,膳于留香阁。爱卿长谈,不觉下午时候,挹香因昨日夜课过深,十分疲倦,即在留香阁睡了一觉。醒时已是酉牌,爱卿亦睡得钗钿横,鬓边木樨尽堕枕畔。挹香便替他挽好云髻,簪好钗钿,又将木樨拾纳袖中,携之欲去。爱卿道:“这残花要他何用?”  挹香道:“我之惜花与他人异,若残花便弃,我金挹香即是无情之辈矣!况此花曾沾姊姊鬓泽,曷敢轻弃之耶?”爱卿见他言语中露出无限深情,更加爱慕,便留挹香道:“今晚不要归去了,我们联诗消遣罢。”挹香称善。  于是排酒同饮,到上灯后,吃了晚膳,再命侍儿泡了龙井香茗,点了寿字贡香,设了文房四宝。二人顷刻吟成七排十二韵。录毕,细细吟哦,盖以《秋夜联句》为题。诗曰:  漫卷珠帘引兴长,【爱卿  金炉乍麝兰香。  恍邀红拂吟新句,【挹香  笑对青衫搜旧肠。  愧我无才歌柳絮,【爱卿  羡卿问字写鸳鸯。  诗逢狂处因贪酒,【挹香  菊到秋深尚傲霜。  气谊相孚能有几,【爱卿  萍纵遇合岂寻常。  浮沉世事棋千局,【挹香  阅历人情纸一张。  近况自怜多惨淡,【爱卿  深恩未报总彷徨。  天边雁语添幽恨,【挹香  槛外虫吟倍惨伤。  桐院月明风写怨,【爱卿  莲塘宵静蕊生凉。  鹭鸥不忍芙蕖尽,【挹香  蜂蝶偏知兰蕙芳。  有福得偕名士伴,【爱卿  钟情宜侍美人旁。  兰闺拈管书衷曲,【挹香  嗤我俚词失大方。【爱卿  二人联完,互相称赞。樵楼三鼓,方始就寝。  明日,挹香正待起身,忽拜林突然而至。挹香见了拜林,不胜踊跃大喜、抽身与叙积愫。爱卿亦然,与之丛谈良久。  挹香与拜林辞爱卿,邀到家治席接风,又述留香阁一切前事,拜林亦频频慨叹,席散而去。  一霎光明,满城风雨,重阳令节近矣。挹香闻葑门南园村隆寿寺大兴佛会,有活佛升天之谣,轰动五门男女都往烧香。  挹香好动不好静,听得天花乱坠,便杂了闲人往隆寿寺。一路熟思之,意谓这些头陀骗人财物,妖言惑众而已。  既至山门,挹香站定一望,见人山人海,挨挤不开。原来这寺是昔日一个有道和尚独募创建的,后来圣上也曾到过,曾赐“隆寿寺”御书匾额。兵燹后被十几个游方僧强占此寺,又设几般蛊惑人心的秘法,如“木人开药方”、“眠佛口目动”,乡愚颇倍而敬重,已被他骗了许多财帛。当家名唤智果,手下众徒弟都有些膂力。智果极好淫,凡烧香妇女,只要有些姿色,可以力图到手者,便令小徒弟诱入秘室,关锁于内,智果夜来犯之,事极秘而人不知。  再说挹香站了片刻,昂然踱进山门,见寺颇轩昂,上悬一匾,蓝地金书,题的就是“隆寿寺”三字。两旁哼哈二将,居中四大天君,背后弥勒佛端坐神橱。至大雄宝殿,见中间供着三世如来,两旁五百罗汉,尽是金身塑就。士女如云,游人蜂拥。挹香看了一回,见不甚好看,复从后宰门出去,却是一个方丈,门首供一架莲花,即造言佛升天之用。居中摆焰口台,闲人在彼看大和尚施放日夜的瑜珈焰口。挹香竟不去看,便进了方丈,见陈设华丽,名人书画,博古炉瓶。旁一洞门,进去更加幽雅,都是红木镶嵌玳璃石桌椅,中央挂一副松老成龙图,两旁楹联云:  弥天雪月空中色,寒夜霜钟悟后心。  挹香此时倒觉清心悦目,默坐良久,却无人至。复出洞门,转了几个湾兜,信步而行,到了一个所在,四面粉墙,毫无陈设。挹香谛视了一回,忽闻有女子哭声,不觉大疑。听之好似就在室中的光景,便站定了,复向一听,却有一墙之隔。便将耳附在墙上,细细的一听。这一听有分教:  才子几乎餐白刃,美人方得现红鸾。  不知听出甚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菊花天书生遇难 题糕日美女酬恩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因妇人之哭,竟附耳向壁细细一听,也是他该受几天磨难,所以鬼使神差到这个所在。原来那间空室四面粉墙,墙以内即是智果的秘室。墙间暗做一门,用粉染,一些看不出。挹香合当有事,附耳细听之际,恰巧身靠假墙,只听粉染门呀的一声,筋斗直跌进去。  复审视之,乃三间不甚亮的房屋,见一个和尚,揿住一个年轻妇人,要逼他行事,那妇人哀哀告求。那和尚正欲用强,见挹香跌进,吃惊不小,连忙起来,变了脸道:“呔!你是何人,敢入我佛爷之室?”挹香见势头不好,也觉慌了,正要逃走,却被和尚扯住。挹香心中着急,恐淫僧恶念,难保性命之虞。  正想间,那头陀拉了挹香,又到一个所在,比方才那处更低,四面皆无台凳,仅排数块石儿。屋外有一线之光的天井。  那头陀拉了挹香,壁上取了宝剑,谓挹香道:“你是何人?为何到我这里?你可知到了这里,有死无生的了!”便举起剑儿,向挹香砍来。  挹香惊绝,只得按定六神道:“师父慢来。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况寺院中是十方所在,难道不许游人进内的么?今我已到这里,你的勾当已被我觑破,你欲恶心谋害,只怕昭然皇法,天地无私。你自己去想来。”  头陀正欲回言,只见一个小沙弥走进说道:“有蒋檀越立请要见。”头陀只得弃剑,整好袈裟,至外迎接。便向挹香道:“我且饶你多活一时,少顷来与你算帐。”命沙弥关了挹香,大踏步而出。  原来蒋檀越与这和尚最相契,特来请到家中去做法事。老和尚无可推辞,只得同行。也是挹香命不该绝。且说挹香见和尚去了,心虽安了些,观其室中,竟一无生路,倘头陀进来,仍复性命不保。想了又想,真觉无计可施。倘若我一旦不测,父母劬劳未报,众美情义未酬,白白将这性命送与头陀,岂不可恨?思想及此,不觉涔涔泪下。  徘徊良久,天色已晚,不见头陀进来,心又放下了些。奈何又无夜膳,又无灯火,又无床帐,又想平日在家中或在美人处,吃的是膏粱美味,睡的是罗褥锦茵,如今独在这里受此无穷之苦,性命且不能保。自怨自恨之时,谯楼三鼓,只得挨过一夜。  明日,仍不见头陀至,也没有茶汤水进来,肚中十分饥饿。挨到了金乌西坠,仍不见有人至。挹香喟然叹曰:“英雄末路,有计难施。不作餐刀鬼,仍为饿殍身。天呵天,你绝我太苦了!”  想了哭,哭了又想,哭道:“众美人只知我在家中攻书窗下,父母只道我在朋友家论赋会文,怎知我在此受这许多苦楚。如今与你们长别了!”又哭道:“我金挹香如此一个人,死得这般不明不白,枉为了六尺男儿!”想到此处,竟放声大哭起来。  其时已有四鼓。也是挹香合当有救,这一番大哭,惊动了一个美人。看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昔日挹香同梦仙黑夜里救的吴秋兰。他蒙二人救了回家,对父母说了,父母便问:“救你者是何名姓?”秋兰道:“是两个隐名的侠士,不肯留名。惟他们二人的面貌声音,尚记在心头,日后欲思图报。”  这秋兰家正在隆寿寺之西,秋兰卧房却与关挹香的所在只隔一个天井。那夜秋兰睡后,听见有人在隔壁十分痛哭,这个声音却十分熟识。又细细的听了一回,忽然听出似昔年救我的那们壮士声音,倒有些揣摩不出。沉吟良久道:“待我到天明时,楼窗上搭个走路,在墙上扒过,认他面貌。如是恩人,问他为何在寺中痛哭未迟。”  胸有成竹,甫黎明即起,将板搭过墙上。秋兰轻跨楼窗,鸟行雀步,至板上向下一望,见一书生席地而坐,昏蒙情状,不知何故。又一望,却正是恩人。他也难顾嫌疑,轻声唤道:“公子尊姓大名,何昨宵在此恸哭?”时挹香又饥又倦,疲乏不堪,意谓决无生路的了,倒反昏昏睡去。惊闻公子之呼,猛抬头观望,见一个美人在墙上低唤。谛视之,颇面熟,欲躬身立起,可怜两足疲软,挨到墙边道:“小生姓金,名挹香。前日误投秘室,被禁于此,有死无生的了。姊姊尊性芳名?”秋兰便通了名字。挹香兜的想上心来道:“曩昔黑夜遇强就是姊姊么?”秋兰道:“正是。公子是我恩人,今恩人罹难,妾安敢坐视。公子放心,少顷,妾有援君之计也。”挹香甚属感激。  秋兰遂回房,思出一计,随即告知父母。父母称善。其父名家庆,素来耕种糊口,今蓄田产,央人耕种,居然是乡间财主了。惟此一女,极其钟爱。闻知挹香之事,忆曩时女遇恶棍,幸亏恩人相救,如今以恩报恩,正该竭力一援。便命雇工数十,同到隆寿寺来。众和尚不曾防御,便道:“做什么?”众人道:“你们莫管,少顷自知。”遂各动手,将众和尚个个缚牢。虽有几个力大的,究竟寡不敌众,也被捆住。留小沙弥,要他领到秘室,搜着六七个妇人。打开粉染门,放了挹香。复到外边,将十几个头陀关到县中,将六七个妇人带去作证。 后来县主往蒋家捉了智果,细细审明,将隆寿寺封起。智果即发僧纲司,立时火化。将众头陀递解回家,肃清了地方上一桩恶事。其余六七个妇人,夫家愿领者领,不愿领者发官媒择配。吾且一言表过。  再说众人扶了挹香至吴宅,秋兰出谢昔日相救之恩,挹香也谢了他们父女之情。又见秋兰贞娴幽雅,言语端庄,暗暗钦敬。家庆见挹香恂恂儒雅,欣慕非凡,命仆端整酒肴,为挹香压惊。挹香两天未膳,也顾不得了,曲从叨扰。  家庆谓挹香道:“老夫有一言,要与公子商量,望公子勿罪。”挹香道:“不知有何见教,小侄惟命是从,决无推却。”家庆道:“前者小女蒙公子途中相救,此身皆公子所赐,感恩不浅。今又重逢,不胜缘巧。小女荒僻村陋,故犹待字闺中,欲为公子作一小星,老夫之素愿亦可毕矣。”挹香答道:“辱蒙老伯救出罗网,已心感无既。但小侄幼聘钮氏,不能应命。”家庆道:“公子差矣。小女本村野之姿,频繁之职,焉敢轻期?若抱衾与■,君其无违我命,我亦心感无既了。”挹香见吴公殷勤若是,想道,“蒙他们如此救我,秋兰也颇稳重,至于愿作小星,我也不能不允。”便道:“老伯垂情,我金挹虽有糟糠,决不敢以令爱视为侧室,是当以正室待之。”说罢,便深深一揖,双膝跪下,口称岳父大人,弄得吴公倒反局促,连忙扶起。席散后遂唤鱼轩送挹香归。  再说家中见挹香三天不返,初意在朋友家,及去问,尽言三天未至,邹、姚、叶处,形迹杳然。第三日已命家人四处寻觅,二老十分着急。正在忙碌之际,见挹香乘轿归,方始惊定。便细诘行踪,反弄得惊喜交集。挹香述吴秋兰愿作小星之语,父母倒笑他正室未谐,小星先备,只得允了。  挹香又赴众美家及诸友处诉之,也有替挹香称恭喜的,也有怜惜挹香的,纷纷嚷嚷,闹了一日。  明日,挹香到馆,恰好过青田已至,挹香便问了场中诸事,又问道:“青翁在金陵,可曾遇棋摊否?”  青田道:“曾遇一个棋摊,摆两局势儿,一是野马,一是七星。我上前问他如何起彩,他云起彩五分。我便与他著七星。遂拣红棋,起手划炮将,他兵吃炮,我挺卒将,他踱上吃卒,我三路车冲将,他踱下,我升车看将门。他眼睛对我一看,便夹兵将,我车吃兵,一车拾两兵,他拿士角上兵挺下叫将军,我踱上,他拿象底车划至三路,我划卒盖住,他再开至一路,我提高车,他将车冲至兵右,我车临头将,他踱进,我退车吃兵,已把帽子头廿一着探脱。他眼睛又对我一眇,想了一想,竟下落底车。我暗道:任凭你上中下三路来,皆不怕,落底车更不怕,便变了一着双撇车。那知他只会着官和,不会着双撇,论理应落象,他竟夹兵,被我连杀棋,叫了几个将军。但见他面孔只管变,眼睛只管眇道:‘再着,再着。’我道:‘我倒不高兴了。’赢了他三十五文。越一日又去,连胜两局。以后便不肯着了。若论他之棋,失着还多,不及玄妙观内常州老也。”挹香道:“青翁可曾遇见敌手?”青田道:“间亦有之.只好着成和局。若要胜我,无其人也。”  言论一回,见学徒渐渐到馆,挹香交卸了馆事,然后归家。  一日,忽念爱卿,想道:“未知他可有我之念?梦中言正室钮氏,如果是他,为何竟不肯订我?而我又难启口。我金挹香不娶钮爱卿,枉为聪明人也。”心里胡思,口中乱语,适逢拜林至听见,便站定细听了良久,知为爱卿事。拜林素滑稽,听出挹香心事,便迎着挹香的意儿,生出一计,轻推双扉,入书室中。  挹香见而接进,略谈寒温。茶罢,拜林佯说道:“香弟弟,你好福气。我昨到爱姐处,曾提及你,他请我来代劝你,勤习举业,巴图上进,考期在迩,倘你明岁入庠。他就……”拜林说到此际,便住口。  挹香听了什么好福气,触着心事,便扯住拜林道:“他就怎么?”拜林笑道:“他没有什么。”挹香见他狡狯,盘诘之。拜林道:“你博了一领青衿, 他就欢喜了。”挹香道:“欢喜便怎么?”拜林道:“今日匆匆,要访一家新来校书去饮酒,少顷对你说罢。”  挹香那里肯放,竟随了拜林到院子里来。又遇了三个名妓:一为钱月仙,一为冯珠卿,一为汪秀娟,都生得风雅宜人,天然娟秀。拜林即命排酒畅叙。  酒半酣,挹香道:“方才的话,如今好说了。”拜林道:“且慢。我被你催昏,方才没有回去取银,你可去代筹几两银子来,然后替你说可好?”挹香明知拜林要他会钞,便道:“我也知你狡狯,酒钞算我的就是了。”身边摸出一锭花银,付与鸨儿,便道:“如今好说了。”拜林道:“破了你的钞,可要肉疼?”挹香道:“这也叫没法,要听你的话,也顾不得肉疼。”拜林道:“今日蒙你会了钞,我也不得不对你说了。”  拜林正要说,那知做书的人偏不肯说,诸公要听其说,吃杯茶来,下回再说。 第二十三回 幻变真痴生思爱姐 恨成喜好友作冰人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拜林对挹香道:“如今你破了钞,我也不能不说了。方才这些话都是假的,因听你在书房自言自语,所以与你顽顽。若说爱姐,尚有一个纪君与他契好,你也知道,只怕终身之事,未必全如君意。”  挹香听说,急得他骨软筋酥,不觉泣下。又想纪君果然与爱卿笃好,曾记有赠句云:“若果芳心能许我,再祈半载耐风尘。”如今被拜林提及,心中恍然大悟,灰了八分,又难掉他。顷刻间百绪丛生,也不饮酒,也不辞拜林,独自闷闷而归。拜林与三美谈了一回,也是归去。  再说挹香回归,坐在书房,觉得百绪纷来,千愁毕集,心中如有所失。长叹了数声,挥泪成诗一律,以寄其慨。诗曰:  情重应推巾帼尊,教人怀念暗销魂。  此身倘负三生约,拚死甘酬万种恩。  翠袖多愁怜薄命,青衫有意恨难言。  夙缘犹恐修来浅,未克常为花下■。  吟罢,又忖道:“爱姐虽有情与纪君,然论待我,亦似钟情于我。况梦中有钮氏为室之言,其中或有前缘,亦未可晓。但须早为说合,迟不得了。谁人可为此?”想了片时,只得要求拜林去说,庶几成事。  明日竟诣邹宅,拜林接入,笑道:“昨日不别而行,莫非舍不得钱么?”挹香道:“非此之谓也。弟之心事,兄也素知,初道果有好音,所以随兄细询;后兄以假明之,弟故怅怅而归。如今到底非为别事,特欲央兄作一冰人。那爱姐虽有纪君,或有口非心,其意在我。小弟想,若再迟延,恐绝代名姝,要入他人之室矣。望吾兄凭三寸不烂之舌,代弟一探其情,再筹良策。”说着,深深的几揖。  拜林倒好笑起来,便道:“痴弟弟,你也太觉心急了。爱姐果有心于你,你也不必着急;爱姐若有意纪君,即竭力说之,也是没用的。”挹香道:“林哥哥,你的话虽不错,可知妇人心肠最活,此时间于齐楚,事齐事楚,俱未有定。若不早图,只怕难了。”  拜林点头道:“设使爱姐允了,你们二老不知可肯否?”挹香道:“不须虑得。一则父母有爱子之心,二则爱姐的事我也吐过几句,决无不允,只消吾兄从中帮助几句,就可成就了。”  拜林道:“如此说来,仔肩倒在我身上了。日后事成,何以为谢?”挹香道:“事成之后,弟当叩头为谢。”拜林道:“香弟的念头,倒想得十分全美。倘爱姊不允怎样?”挹香道:“若说爱姐不允,我也柔情看破,色界参开,弃绝尘缘,向深山学道去了。”  拜林笑道:“我邹拜林自谓情痴无比,那知道你更强爷胜祖,可谓双绝矣。”挹香道:“你讨我便宜么?”拜林道:“不是,不是。”  又道:“但是,叫我到爱姐那里如何说法,倒要想个法儿,又不好开口就说做媒之事。”挹香点头道:“不差。”想一想道:“只消如此这般,就可上场。”主  拜林拍手称妙道:“如此说法,易见其情。这个媒人,谅可成就的了。”挹香便催拜林往留香阁去,又叮嘱拜林:“察言观色,见机而行,早些回来与我细说。”正所谓:  眼望旌旗报,耳听好消息。  拜林依了挹香,往留香阁去。不一时,已至爱卿家中,爱卿相接,殷勤寒暄细叙。茶罢,拜林道:“这几天香弟弟来否?”爱卿道:“他已好几天不来了。”拜林道:“我看他是从去年起始,心里万分不乐,我去问他,他总支吾相对。姐姐,你可晓得他到底为着何事?”  爱卿道:“果然他时常到吾处,见他总带不悦之状。究竟他为着何事,你们好友总该知道,为何倒来问起我来?”  拜林见爱卿唇枪舌剑,便留神说道:“我有时问他,他说什么姐妹行中,他有一个最相契者,甚怜惜他难超苦海,又爱着他生就多情。又说什么有意许终身,难以启口的话儿。及至问他那位姊姊,他又不肯说了。我想他三十几位姐妹中,惟有姊姊与着月素、素玉、琴音、林婉卿、陆丽仙几位姐妹最相知己。如今素玉、琴音与小素妹妹俱订小星於香弟,余者几位姊姊中,不知他心注何人?所以特来与姊姊谈谈,或者姊姊知道,没的待我来做个冰人,替他们成全了好事,免得他们两造难以启齿。”  拜林说罢,默视爱卿,见爱卿低了头,沉吟不语,盖听了拜林这番或吞或吐的话,明知有意而来。又想道:“我正欲与挹香订盟,面谈到底草率。他这番言事,必香弟叫他来探我的,我将机就机,露些口风,待他在中间撮合了,再与香弟订盟未晚。”胸有成竹,便道:“我想香弟若果为此事,也不好怪他。婚姻原不能当面自求自允的。但我看香弟此时也觉应接不暇,功名倒反懈怠。我也几次劝他,他总迷而不悟,所以我也替他不悦。至于他的性情,果然忠厚。我也阅历多人,可共患难者,应推他为第一。我素来也是忠厚的,是以极其钦爱。”  拜林听说“钦爱”二字,便迎机道:“香弟弟忠厚人,姊妹亦忠厚人,自然姊姊钦爱他,他也钦爱姊姊了。”  爱卿听了这尴尬话儿,面庞一红,乃道:“香弟此时不乐,君当善言相劝,叫他竭力功名,自然姊姊们肯终身相托了。他若这般闲荡,自然姊妹们不敢终身相订了。”  拜林听罢,了然明白,便道:“姊姊所言甚是。吾去问他一个明白,到底为那位姊姊,问明白了,我再来同姊姊说可好?”  爱卿见拜林能言善辩,心中十分称赞:“不愧聪明的读书公子,听他说话,一无差错,或真或假,拿把不牢。”便道:“君言诚是,但问明香弟,要来对我说的,不要隐瞒。”拜林道:“姊姊正主,岂有不来相告的。”遂饮了一杯茶,辞爱卿归。  正是:  全凭三寸生花舌,探得人情彻底明。  一路得意扬扬,抵金宅,挹香接见,喜得手舞足蹈,如获珍宝。便道:“林哥哥来了,所托之事如何?”拜林笑道:“痴郎有福。”挹香便问如何,拜林一一细告,又说道:“古人云:要知心内事,但听口中言。听他这番言语,明知托我探听,他有意露出口风,再去做媒,有词可说了。”挹香道:“谢天谢地,这个媒人,索性要君去做的了。”拜林道:“这个自然。”挹香又■跽道:“我先请媒人,日后事成,再当叩谢。”拜林看挹香一副痴心,倒好笑起来,挽起挹香。挹香遂命家人治席相款,二人饮到二鼓,方才散席,拜林辞归。  明日,挹香不见拜林来,便自去看他。拜林便道:“你为何这般性急?你可知‘欲速则不达’?如今爱姊已有意于你,你还要性急做甚?”挹香道:“我非性急,你可知‘定而后能安’?如今徒托空言,未曾妥贴。你须再去,之后或长或短,吾可放心。”便对拜林作了几个揖。  拜林只得同他出门,送了他,自己往留香阁来。  再说爱卿,昨日听拜林一席话,明知挹香使来,“听他言语奇异,我便露了几句,谅已对挹香说过,今日他必要来说起姻事,我将什么言语去答他?”便细细摹拟了一回,道:“有了!他若说起终身之事,我只消如此如此,虽非显言,宛如终身相托了。日后再与挹香说明未晚。”  正想间,拜林已到,爱卿接进。拜林道:“昨日与姐姐谈了半天,我便去看香弟。待他酒后,被我几句话,他却和盘托出,尽告于我。姊姊你猜猜看,他为着何人这般不乐?”爱卿见拜林言语蹊跷,“要叫我猜,但我那有猜不着的道理。他无非为着我,托你来巧言说合。你既来问我,我怎好说是为我。”只得说道:“君乃一个极聪明的才子,昨日尚且不曾猜着,直至问了他方才知道,教我一个女流,虽与他性情相契,究竟那里知他为着何人?倒是请君说了罢。”  不知拜林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留香阁美人论义 挹翠园公子陈情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拜林见爱卿如此说法,本来知道他不肯猜的,但不过以此开场,便道:“姊姊,你道他朝朝抑郁,日日无欢,为着何人?却就是为着姐姐!”  爱卿听了,脸泛芙蓉,低头不语。想道:“你这人要算刁顽极了。我道你如此说,不道你竟这般说。”正想际,拜林又道:“我想香弟为着姐姐这般光景,真可谓慧眼识人,不好算他情痴的。况他是个忠厚人,姐姐也是忠厚之辈,我看这段姻缘堪称佳话。”  爱卿便道:“君是解人,我也不敢隐讳。若说香弟这人,蒙他十分爱我,患难中他必挺身而出,即终身之事,我亦有心两载了。为他遨游嬉戏,荒废举业,是以不敢轻许。今既说起,我敢不直言相告,望君不可泄漏,劝他努力诗书为要。”主  拜林道:“姐姐有所未知,他平日抑郁者,为爱姐名花无主,所以他动辄俱愁。欲问你,恐你推辞,反增惭恧,故存诸中,未尝现于外也。如今姐姐许订终身,须想一婉转之词去覆他,他方肯专心文赋。”爱卿道:“此言诚是。君可对他说,我终身事,须俟他来年功名成就方妥。谅他定肯用功。”拜林称妙,辞留香阁而望金宅去。  且说挹香托拜林去了半天,十分盼望。下午见拜林来,忙接进问道:“林哥哥,托你平生第一吃紧事如何了?”  拜林道:“事情大都是你的姻缘了。”挹香大喜道:“何以见得?”拜林道:“我方才至留香阁,如此说法,他吐语出言都心注于你,但说你终朝游戏,不肯用功,他所以十分不乐。又说你隐瞒不肯直说,特嘱我劝你用功,入泮后包你一无抑郁。你想岂非有心于你么?”挹香点头称是,心里也安慰了。拜林道:“如今你也该去一次,有言总宜直说,有何颜赧?况日后就是夫妇,无妨真心相对,不必藏头露尾。”挹香允诺,复治酒相款,尽酣而散。  明日,挹香往留香阁,爱卿接进,叙谈良久,命侍儿排酒于宜春轩。席间,挹香谓爱卿道:“昨日,林哥说及姐姐劝我竭力诗书,良言金玉,心感无涯。我金挹香并非自甘暴弃,实因众位姊妹们格外相怜,又想及姊姊终身事,深为不乐,是以顿灭其志。今蒙姊姊劝我努力芸窗,我也姑且撇情,勤心书史。至于人事天心,只得付之于命的了。”  爱卿见挹香言语有意,但他是个忠厚人,不可用巧言而说,须安慰他,免得有心无意。便道:“你的心我岂不喻?所言为我生愁,我也早生感激。况遇君之后,蒙君宠爱有加,我虽阅历风尘,君可谓第一知己矣!但君总须勤励为贵,名场中自有乐地。月地花天,讵宜过恋?宠柳骄花,究属烟云一瞬。我之终身,我自有一定不移之念,君且勿忧。”  挹香听爱卿说到这两句,明知是暗许着我,便接口道:“姊姊既有‘一定不移之念’,我心中也安慰了。实对姊姊说了罢,我为了姊姊的事,不知愁闷了几十次,焦灼了几十次。姊姊若不说‘一定不移之念’,我仍要心中不乐的。如今说了这句话,犹如你与人订了姻娅,终身有托,我更快活。非金某耽情恋色,缘姊姊待我这般好处,我不得不为姊姊念了。”  爱卿见他根牢果实,抱“一定不移”之句,又说什么如订姻娅一般快活,便道:“既然你晓得我心事,你也无须抑郁,快些安心书馆,努力芸窗。明年求取功名,倘得一衿,我也与有荣施了。其余花月事也该稍撇。众姊妹中知你用功,必皆欢喜,决无怪你之情。就是我这里,你既曲喻我情,我处亦可不必常来,难得来看看我就是了。”  挹香十分恭敬,便说道:“姊姊良箴,不啻膏盲药石,性命灵丹。我之耽情花下,无非也为姊姊的事情,心中不悦,所以借此消其抑郁。况众姊妹也曾劝我几次,我当暂抛花柳,勤习诗文,倘侥幸青衿,亦可报命于姊姊了。”爱卿心中暗想道:“香弟这人果然忠厚,作事根牢果实,又补这句报命之语,意谓你可订我了。”又想道:“痴郎,痴郎,你道我必要你入泮后许你,那知我已许君两载了!”便道:“能若是自然最妙。”说罢复饮,是夕挹香宿于留香阁。  明日,挹香别爱卿到邹家,将昨日之言,细诉拜林。拜林笑道:“明年吃你的大小登科喜酒了。但是爱姐做了你夫人,却是弟妇了,我要易个称呼方好。 ”挹香摇手道:“不可。此时虽有其意,未有其实,若易名而呼,反令我要颜赧的。”拜林道:“你也太不讲究。就使此时未计婚姻,你在他处保护名花,也是弟妇了。”挹香道:“是虽是,到底不要叫的好。”说着二人都笑起来。  挹香又至众美处,备述要用功读书。大家道:“金挹香,为何倒发起愤来了?”挹香笑道:“书中自有颜如玉,岂可不加温习?”其时在吕桂卿家,恰好章幼卿到来,便问道:“你们在这里说什么颜如玉、颜如金?”挹香道:“我晓得姐姐要来,故先在这里说座中来了颜如玉,恰被姐姐听见。”幼卿啐了一声。桂卿道:“你不要听他,他如今是成人了。他说,今日来与我们叙叙,明朝要发愤读书,闭门不出了。”幼卿道:“这也是理该的。金挹香,你不要口是心非,歇了几天,依旧置之度外。可知温故而知新,正是文人之要务。况且试期在即,不可再行荒废。我曾记有诗二首云。”其诗曰:  滋味深长孔孟乡,几希操守异平常。  知新即在能温故,学博还须要说详。  鱼跃鸢飞皆妙道,兴诗立礼是文章。  果然造到逢源地,运笔何愁没主张。  其二  读书无了又无休,最忌心粗与气浮。  人若闹时吾自静,不关春去岂知秋。  学纯即在能温习,功密皆因少应酬。  若果往来由你意,天资虽好也难求。  幼卿道:“以此二诗为君诵之,君亦可自勉矣。”  挹香连称是极,便道:“人以花前月下为无益之交,如今你们众芳卿都是良言诱掖,真我金某之幸也。”  说罢,又至各美处一行而返,从此发愤用功。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进良言挹香发愤 告素志拜林达衷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自与众美人别后,发愤书斋,闭门不出,日夕将诗赋文章潜心默会。凡聪敏之人,加以一番努力,定然容易进境。况有志意成,即素来愚钝的,只须专心致志,亦能渐进修途。倘平时聪敏,不肯用功,即百倍聪明,也难有获。古人说得好,若要工夫深,铁杵好磨针。  其时适逢县试,挹香即应试入场,试毕出场,十分疲倦。恰巧过青田自无锡来,挹香与谈场屋之苦。青田笑道:“我昔日也曾阅历此境,曾有《县试竹枝词》十首,待我来写与你看。”于是便取纸录出,递与挹香。展开一看,见上写:  ◇租寓  行李挑来费苦辛,今朝客舍暂安身。  炮声更点分明记,细嘱厅前寓主人。  ◇定桌  择定房科又惜银,方台恰坐两三人。  同俦吩咐齐齐摆,当户犹生背暗嗔。  ◇进场  惊心月到画檐西,布袋筐篮手自提。  我是长洲尔吴县,相逢邂逅莫相低。  ◇点名  头门号炮放三声,大令公然坐点名。  字异音同容易误,诸君浮票认分明。  ◇封门  亲师散去各东西,四处封皮验不迷。  听到扃门三个炮,虽经久战也心齐。  ◇出题  高牌挂出几行书,截搭兼全法自如。  已冠多难未冠易,令人回惜幼龄初。  ◇作文  清真雅正合文衡,下笔春蚕食叶声。  我胜人耶人胜我,前茅定许各相争。  ◇交卷  案头佳卷积纷纷,优劣须教慧眼分。  访得邑尊真笔路,榜花开处妙香闻。  ◇放牌  头牌直送到三牌,簇簇灯笼满六街。  时值四更人渐少,亲朋得意一声皆。  ◇出案  高梯陡觉倚高墙,太极图中姓氏香。  好与同人翘首望,十名超拔喜洋洋。  挹香看毕,大赞道:“细腻熨贴,有景有情,然非久历此境者不能道也!”说着,挹香命治酒相款。青田道:“我弟场事辛苦,不必劳动了,改日再来畅饮罢。”说罢,即辞以出。吾且不表。  再说挹香俟县试三场覆毕,又值府试,接连忙忙碌碌,又是两月过了。其时葭灰应节,添线良辰。那日恰好拜林到来,挹香即出县、府考作请诲。拜林看毕,大喜道:“香弟果然用功,两月不见,你的文字如今好得多了。来春泮宫芹藻,必采无疑。明日我去告知爱姐,他自然也要欢喜。”说着,拣了一篇文字、一首试帖,拟明日诣留香阁报喜。挹香听见去对爱卿说,他正有许多言语要托拜林去说,见拜林说了这句话,便道:“林哥哥,你真去说么?”拜林道:“有此喜事,焉得不去?”挹香道:“你若真去,须再将我之素志并钦慕的说话为我一陈。”  拜林允诺,挹香甚喜。拜林与挹香说了一回,又道:“不要荒了你的功,吾要去了。”挹香又叮嘱道:“如至留香阁,必要替我说的。”拜林道别。  明日,拜林竟诣留香阎,爱卿见了拜林道:“林哥哥好久不来了。”拜林道:“正是。今日是特来报喜的。”爱卿笑道:“有什么喜事可报?”拜林道:“我昨日至香弟家,见他十分勤苦,文字诗词俱胜前十倍了。照此用功,不患不能人泮。我昨日携了他的诗文,姐姐你去看看,就知他近来进境了。”遂出诗文,递与爱卿。  爱卿细细一看,见文题是《惟我与尔有是夫》,诗题是《冬山如睡》,然后展开放在桌上,细细的鉴阅。见上写:  惟我与尔有是夫  圣人有自信之心,相契者独许大贤焉。夫子固可自信者也,相契者更有颜渊,则用行舍藏,子能不深许之乎?若曰:我自杏坛设教以来,而终日与言,亦尝嘉尔之不愚矣。乃素愿终虚,谁慰栖皇于列国;而赏音可订,早深契洽于同堂。行为而多拂乎?不谓吾两人随遇而安者,殊觉心心相印也。用行舍藏,我有是,吾未尝明告诸尔也;即尔有是,亦未尝明告诸吾也。则且默证诸尔,则且还审夫吾。半生来周流无定,道将行而道将废,未知天命之何如?强以持之,徒自苦矣。气数升沉之理,推移自妙其权衡,独喻之者,还当共喻之也,而共喻者,有几人也?数十国行止靡常,不怨天而不尤人,早觉寸衷之有在。迫以求之,太自拘矣。遭逢否泰之常,显晦不劳于固执,独证之者,还期共证之也,而共证者殊难觏也!惟吾与尔:性情适合,不竞流俗之穷通,而相得在隐微,此外何堪同调;去就无心,未贬平生之操守,而同堂徵遇合,抚衷孰是知心?且夫蔬水自安者, 吾也;簟瓢亦乐者,尔也。吾固自信其为吾,不必显示诸尔也。尔亦独成其为尔,未尝明告诸吾也。吾与尔若隐相合也,我与尔且默相契也。然而吾与尔无容心也:轩冕泥涂,人事之迁流无定,乃天民大人之运量何?吾勉之者,尔亦与吾共勉之乎?进与尔酌为邦之具,而时辂冕乐集其成;退与尔深克己之功,而视听吉动详其目。毕世之知音莫订,乃竟于一室追随之下,默证渊源,吾何幸而有尔也。合志而稀逢也,天壤寥寥,谁赓同调?惟吾与尔有相融于心性也夫!然而吾与尔无成见也:山林廊庙,生平之境遇何常,顾乐天知命之襟期何?吾安之者,尔且与吾共安之乎?偕吾而登农山,可与尔商治平之略;从吾而围陈蔡,复与尔参德行之微。毕生之大道莫容,乃偏于一堂坐论之余,适符隐愿,尔亦何幸有吾也。解人而难索也,吾徒落落,孰惬衷藏?惟吾与尔有相贶于神明也夫!  赋得冬山如睡得如字五言六韵。  绘出冬山景,依稀暗态如。千峰偏爱我,一觉竟怜渠。料峭霜钟绝,朦胧冷月疏。嶂迷青黛远,雾罨黑甜初。得意频回首,痴情倒跨驴。饱看饶逸趣,粉本个中储。  爱卿道:“文笔清新,措词宛转,诗律工细。这‘嶂迷青黛远’一联,将‘睡’字虚神描摹殆尽,果然好得多了。”  拜林道:“照此做去,岂非功名可望乎?他从前所忧郁者,倒也细诉过我,说幸亏姊姊许了终身,隐订‘一定不移’之语,方能用功,否则仍要无心诗史。又说爱卿深情,非他人可及,怜怜惜惜,五内心铭。见你无主名花,时增抑郁。如今隐订后,方始慰心。我曾探他心事,说你焉知爱姐隐订终身,怎见‘一定不移’之念,就是为着你呢?设爱姐心注他人,你便如何?他道:‘爱姐是忠厚之人,言语无诈,这“一定不移”之语,明明是隐订终身,设使他别有所托,只要是钟情之辈,日后不至轻弃爱姐,我也心中安慰了。况才子佳人,亦古今之佳话,我也决无怀梅之意。我不过为爱姐深恩未报,能得共赋宜家,则朝夕镜台相侍,或可得酬万一。若日后有甚艰难,或增白发红颜之感,我金挹香百折不回,历久如故。原是怜怜惜惜,决不作负心薄幸之徒也。’姐姐你听他这般言语,可笑不可笑?可怜不可怜?如今他来,姐姐不必半吞半吐了!”  爱卿听了,十分心服,“本来要与他相订,如今他既肯用功,我就订了他也不妨。况富贵功名,总属天命。”一头想,便道:“林哥之言诚是,如今候他来,吾明说便了。  拜林称善,便向前一揖道:“如今是嫂嫂了,待我邹拜林见个礼儿。”爱卿红着脸,也回了一礼,便道:“全仗大才训诲,倘香弟博得一衿,不但他见情,愚妹亦心感矣。”拜林道:“香弟天资素敏,进益不难,我有所知,敢不尽心相告。嫂嫂放心可也!”  遂辞留香阁而归。  流光如箭,已届腊月。那日挹香偶思散步,即至马大巷,候过青田,未遇。询及馆中,方知家中有事,已解年节。挹香遂出阊门,信步而行,竟至虎阜山前,便上山往真娘墓上凭吊良久。又与寺僧谈禅理,颇高妙。日晡下山,行至冶坊浜,忽见一只灯舫。挹香想道:“如此严寒,那个在此游玩?”正想间,只见舱中走出一个美人,谛视之,却是张飞鸿,盖与林婉卿、琴音、素玉在此看枫叶饮酒游玩。飞鸿瞥见挹香,连忙叫道:“金挹香,你为何一个人在此?快些下来。”挹香见是飞鸿,便笑道:“你们好,瞒了人在此游玩。”  说着便步上船来,问道:“里面还有何人?”飞鸿道:“就是琴音、素玉两位妹妹,此外无人了。”挹香道:“如此,同你去看他二人。”挽手进舱。  林婉卿听见飞鸿骗挹香说不在,便躲入帐中,绝不做声。琴音、素玉起身相接。挹香见席上摆四副杯箸便嚷道:“你们三个人,为何摆四副杯箸?”飞鸿笑道:“我袖里阴阳一算,知你必来,预备在此。”挹香乃是个鉴貌辨色的人,听了飞鸿这话,便道:“原来如此。但我倒也有阴阳一算之法,知你船上还有一位姐姐来。若不信,可要我来搜一搜看?”挹香说罢,帐内婉卿不禁好笑起来,便道:“不用搜了,我自己出来罢。”挹香拍手道:“如何,我之阴阳比你们还算得准哩。”大家笑而入席。  正饮间,忽听水面上“拍”的一声。挹香道:“什么响?”素玉推窗一望道:“是一个龟儿。”飞鸿道:“原来这一响却是个龟儿。”众人初不解,细细一辨,大笑道:“金挹香,你吃了亏了。”  挹香带着笑,饮了一回酒,只管向飞鸿呆看。飞鸿十分不好意思。众皆不懂,便道:“金挹香,你为何对飞鸿姐姐只顾呆看?”金挹香笑道:“我在这里目送飞鸿。”  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飞鸿便打了挹香一下道:“你骗我。”遂将手伸入挹香颈内来拧挹香。挹香连忙讨饶道:“不是骗姐姐,因为方才姐姐说了我龟儿,我是还报的。”飞鸿道:“你还敢说么?”将挹香不住的乱拧。挹香道:“不说了,饶了我罢。”飞鸿见他要跌下去了,恐怕跌痛他,只得放了手,便道:“如今你再说我,我是不放的了。”大家齐笑,尽欢而饮。酒阑始理归掉,而后各散。  明日,挹香诣邹宅,恰好拜林与梦仙在彼饮酒下棋。挹香道:“你们好,瞒了我在此饮酒。”  拜林见挹香到来,忽又想着一个诡计,知爱卿要订姻与挹香,趁他未晓,且吓他一吓,待他吃一小惊。便向梦仙丢丢眼色,长叹一声道:“香弟弟,你也不要快活了。”挹香忙问道:“为何?”拜林道:“你留香阁可曾去过?”挹香道:“没有。”拜林又叹了一口气,乃道:“妇人家口是心非,说煞不错的!我邹拜林如今也学了一个乖了。”挹香直跳起来,问道:“莫非爱姐的事情不妥了么?”拜林摇首道:“不要说了。”挹香道:“为何不要说呢?究属为着何事?”拜林道:“不要说了,说了你要惆怅的。”挹香道:“有何惆怅?我头绪都无,你可略略说些,就是要惆怅,也叫没法。”拜林道:“我总不说,你要知,你问梦哥哥便了。”古  挹香只得来问梦仙。梦仙明知拜林狡猾,要他做难人,便道:“这事惟林哥晓得。方才正欲说起,恰好你来,所以不曾说出。大抵总是你心上第一吃紧事。”主 挹香听了狐疑不决,复向拜林道:“林哥说了罢。你恐我惆怅,那知你不说,比说了愈加十倍惆怅。”拜林道:“只怕未必。我若说了,包你比未说时更加十倍惆怅。”挹香道:“不必管了,尽管说罢。”  拜林被催再四,便道:“如此我说了,你听着。这几天我书斋无事,日以吟诗饮酒作消遣之计:有时焚炉清香,有时歌曲艳词,或看天边雁字,或除架上蠹鱼。”挹香见拜林缓缓说着,心中早急得暴跳如雷,便道:“林哥哥,你为什么说这许多不关紧要的话儿?”拜林道:“凡事有始有终,总要从头讲起。我原说你要惆怅的,不要说了,你又必要我说;如今说了,又要嫌迟道慢,倒不如不要说了。”挹香见拜林如此说法,只得耐着性儿道:“你说,你说。”拜林道:“虽则除除架上蠹鱼,看看天边雁字,歌词焚香,着棋饮酒吟诗,虽可消遣,而究竟寂寞。吟诗,又没有什么好句,饮酒,又没有良朋,其余焚香读曲,剪烛歌词,踽踽凉凉,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佳趣。”挹香听了一回,心痒难搔,便道:“林哥哥,你到底肯说不肯说?不说么,也罢了,不要这般难人!”拜林见挹香发急,便道:“你不要性急。方才的名为上场白,如今正书来了。”  不知什么正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装诈伪巧施诡计 酬情义允订丝萝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拜林一番慢吞吞的说话,弄得挹香十分难过,甚至向拜林发急。拜林道:你不要发急,方才是上场白,如今正书来了。话说这几天在家无事,欲想到外边去玩玩,所以驾言出游,以写吾忧。那里知道惹了一腔愤懑而归。本欲来告诉你,恐你抑郁,所以今日邀了梦仙弟,在此商量一个婉转劝导之法,再来告你。恰好你来,如今只好对你直说了。昨自我至留香阁,爱姐拿一张签诀与我看,却是下下签。其签句云:  姻缘五百年前定,岂有无端系赤丝。  寄语汝曹休锗意,重歌却扇有新诗。  我看了这签,便问他什么用的,他说为你求的。我说此签正合姻缘,神明果验,姐姐可以放心了。他说:‘此签君谓之佳,只好君,人说之。本来我看香弟弟这人虽称忠厚,究欠诚实,而旦耽情花柳,日事遨游。他到我处,虽浪挥了许多缠头,我也与他零用不少,他之情义,也算酬还的了。如今烦君婉语对他说,叫他莫要望我终身相订了。’我听此言,连忙替你辩的说道:‘此签正合香弟姻缘,姐姐解误了。那第一句是说姐姐与香弟的姻缘,乃五百年前预定的。第二句是说岂有无端遂能系红丝之意。第三句明叫姐姐与香弟莫要错过订姻主意。第四句是说你们旧好新婚,岂非重歌却扇,而可谱人新诗佳话耶?’代你如此解说,如此出力,那知他固执不通,坚词回绝。我又说:‘凡事三思为上,姐姐固执如斯,我也不好苦劝。但愿姐姐慧眼,也能得香弟这般人相订,我邹拜林心也平了。’如今对你说了,你也该觉悟,花月闲情,究竟是出岫之云,不可作准的。痴郎,如今把这个痴念绝了罢。用功读书,诗书中岂无美质不必痴心妄想了。”  挹香听罢,宛如冷水淋头,如木偶般,绝不做声,眼中的泪不住的淌将出来。停了半响,想到“爱姐这人,不至薄情如此。但拜林却说得十分真切,况且妇人家最信神佛,莫非果有其事么?”又想道:“决无此事的,我且试他一试,就可解我疑了。”  胸有成竹,便叹道:“林哥哥,此事果真么?”拜林道:“那个来哄你?”挹香道:“事若果真,我也不要做人了。”说罢眼中流泪,向梦仙轻轻的附耳说道:“梦仙哥,我如今勘破尘缘,不要做人了。芒鞋竹杖,情愿飘泊四方。家中诸事,你们二人如念旧情,尚祈照拂。林哥哥我也不同他说了。”言毕,将衣一洒,竟飘然而去。  急得梦仙手足无措,忙对拜林道:“都是你不好,同他嬉戏,他竟信以为真,说什么不要做人,托我们照拂家事,扯也扯不住,竟是去了。倘若果真勘破红尘,遨游学道,一则对不住爱姐,二则有何言语去对他二老?”斯时拜林也吓得目瞪口呆,又不舍好兄弟遽然分别,自悔千不该万不该将他至要紧的心事骗他。如今事已如此,便扯了梦仙,没命的赶来。  再说挹香心里打谱.意谓果有此事,他必要来相劝。无其事亦要追来说明。且于巷口酒店饮酒相待,倘他们不来,我再回去细问未迟。  正饮间,只见二人气喘不隹,急急的奔来。看见挹香,如获珍宝一般,便拿住了道:“好弟弟,我是骗骗你,你为什么认起真来?  挹香道:“林哥哥,你也莫来安慰我了,妇人家本来水性杨花的。”梦仙接口道:“真个不是。”挹香道:“可真个不是?”拜林道:“自然。”挹香拍手大笑道:“我勘破红尘也真个不是。晓得你们骗我,我甚疑惑,故设此计。林哥,我倒未被你哄信,你反堕我术中了。”  拜林指着挹香道:“狡猾如你,亦为至矣。如今实对你说了罢,明日你须往留香阁,爱姐要与你亲订终身。”挹香道:“这话真乎?”拜林道:“如今不来骗你了。”挹香早喜得手舞足蹈。遂又吃了一巡酒,然后归去。  明日,挹香至早抽身,往留香阁来。爱卿见而甚喜,便道:“你三个月不来了。闻你日夕用功,已臻妙境,我甚钦慕。”挹香听了,接口道:“我自蒙姐姐说了“一定不移”之语,又加善言劝诱,是以努力芸窗,欲思报命。说起这句‘一定不移’之语,昨日我几乎要去做和尚了。”  爱卿笑道:“这是什么讲究,我倒不解。”挹香道:“我自从姐姐许了这句‘一定不移’之语,曾与拜林哥说过。昨日林哥与梦仙哥饮酒,我去看他,他说什么姐姐求了一张签,十分不得意,叫他来回复我,‘一定不移’之语要易去,不’宇,换一‘要’字上去。我听了此语,苦得如木偶一般。又想姐姐非如此之人,是以托言为僧而出。他们信以为真,竟频频追赶。我知他们要来追赶,于巷口酒铺中候之。后来追至,方始说明是假。我想姐姐真有此言,我也真个要去做和尚了。”  爱卿听了暗笑:“他果以‘一定不移,之语,竟做了媒人。今他既肯用功,我趁此时就面许了罢。”便带笑道:“痴郎,天下钟情之辈,惟君首矣。你不知妾之钦慕于君,已有二年之久。但见君终朝游戏,所以不敢订君。君既肯安心书馆,我可直言相告了。我虽蒙君宠爱,未识府上能从君所欲否,这也不可不虑。”  挹香见有允许之情,便道:“仆恐姐姐不注鄙人,是为可虑。若说家事,但请放心,待我善告二亲,定可应允。”爱卿道:“我辈既堕曲院,恐未免有狭邪之嫌。”挹香道:“姐姐勿忧。昔关盼盼从张尚书,千古传为盛事,亦是舞榭歌台之辈。但求立放屠刀,即成善果。”爱卿点头道:“如此么……”说了半句,便低头不语。  挹香知爱卿不好出口,也颐不得了,便老着脸儿道:“算数就是了。”说着自己也觉惭恧,便将身子蹲倒,将脸儿垂向爱卿怀内,说道:“是不是?”  爱卿道:“妾事君子,固所愿也,但望君奋力芸窗,早游泮水,一则姐妹行中亦可箝口;二则妾本欲从于你,犹恐你堂上不依,倘君博得一巾,不惟堂上欢喜,就是我到你家里,也可有颜了。不然日事遨游,终朝嬉戏,既不能功名成就,偏将花柳关心,乌能博堂上之欢哉中?”挹香道:“姊姊放心,我明年求得功名,来迎姊便了。”  爱卿大喜,命疱人治席相款。二人愈加亲爱,彼此欢心。  爱卿又道:“府上二亲之前,你勿自陈,须托一人去说方妥。”挹香道:“仍托林哥方妙。”爱卿笑道:“林哥哥倒是你的说客。前者为了我,你又托他来探我;及至我露了口风,你又托他来作伐;如今我允了,又要他到家中去陈说。”挹香笑道:“非是我要他费唇费舌,就是前探姊姊之事,也是恐姐姐不念鄙人,我若草率而言,未免大家羞涩。幸亏他从中撮合,方有今日面订。倘不央他,只怕姊姊不言,我也不问,各注心怀,不知何时方就。况且我家有许多人来作媒,因为姐姐,尽行回绝。倘不再订良缘,吾心更闷矣。”  说罢,二人传杯弄盏,都饮得酩酊大醉。爱卿则玉山双颓,挹香亦两眼模糊。挹香道:“姐姐,我今日不回了。”爱卿偏令挹香回去。及至挹香要回,爱卿又叫他勿回,挹香反不肯听而偏要回。闹到后来,挹香究竟宿于留香阁而未曾回。  明日,挹香始回,心中喜甚,因得诗一绝:  不弃寒儒眼顾青,几回密订碧纱屏。  痴情愿作司香尉,从此花前常系铃。  吟罢,诣邹宅述订盟事,复央拜林作说客。拜林道:“我不去的了。前者尊嫂一个女流,尚且说他不过,何况你们伯父何等谦谦有礼善为说词的人,只消两三语,必受下风。”挹香道:“这便如何?”拜林道:“你若必要我去,你须再央一人同去帮助方好。”挹香道:“姚梦兄倒也来得,不如托他同去可好?”拜林道:“使得。”  挹香复诣姚宅,邀了梦仙至拜林处吃了午膳,又坐了一回。拜林道:“香弟弟,你不要造次,须想一番言语如何,方可前去。”梦汕道:“林哥之言诚是,万一说错,反为弄坏,岂非佳话不成么?”挹香道:“大都说法,只消如此这般,余者见景生情,察言观色,就不妨了。”  二人称善,各自抽身。挹香在邹宅候信。  不知二人到金家如何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告父母邹姚竭力 酬媒妁金钮欢心 - 青楼梦 - 俞达 却说邹、姚二人为挹香去做说客,不多时已诣金宅,铁山接见。叙罢寒温,拜林道:“香弟今日到那里去了?”铁山便答道:“前几天倒肯安心书馆,自前日起始看他坐立不安,今日又不知往那里去了。究竟他为着何事,二位贤侄可有些知道?”拜林道:“伯父听禀。香弟前日与小侄说起,因为一事十分不乐,今特来禀明伯父,欲图商酌。”铁山道:“却是为着何事,请说不妨。”拜林便深深的一揖道:“如此小侄直说了,望伯父勿责乃幸。”拜林这一副装腔,倒使得铁山狐疑莫释,以为他与挹香干了甚么大错事:所以这般着急。便道:“贤侄请说不妨。”  拜林道:“小侄本不敢冒昧而陈,实缘再不说明,恐累香弟性命,有关伯父的后裔,故特偕梦仙来与伯父恳情的。”  铁山不悦道:“畜生干了何事,望请直言。”  拜林道:“事虽不大,谅情总可与伯父恳情的。奈香弟性颇固执,意谓我不代陈,彼总心中惆怅。说了或者伯父容情,赏光侄等,他就可安心书馆矣。若说了不允,他有些戆的,说甚么为僧为鬼,情愿取义舍生。伯父试猜一猜,看他究系为着何事?”铁山道:“这畜生的勾当,莫非为花月场中的事么?”拜林道:“知子莫若其父,一些不错。伯父索性猜他一猜,他为甚么要为僧为鬼。”  铁山暗想道:“这畜生心里必为钮爱卿之事。”便道:“畜生作事,瞒得我如聋瞽一般,我虽略为探听,究未深悉,教我那里猜得着。”拜林道:“香弟耽情花柳,小侄初亦不知。后来他自对我说,有一钮爱卿小姐,十分眷恋,是巾帼中罕有之俦。据他说已通鸳牒,未有鸩媒。因娶妻必告父母,是以中心焦灼。小侄也曾劝过他几次,他说舍生取义,视死如归。设若双亲不允,情愿短见亡身。这句话虽是他无意说出,然不测之虞,讵可不防。况痴男呆女,古今来亦复不少。小侄因香弟说得天花乱坠,曾偕他一访其人。见这位爱卿小姐果然端庄流丽,稳重幽姻,绝无青楼习气。为人极伶俐,女红之暇,诗赋是他专门。若与香弟成了伉俪,不愧才子佳人。不知伯父大人意下如何?可许小侄做个现成媒人,成全了这段美事?”  拜林说罢,对梦仙丢个眼色,梦仙道:“林哥之言极是,伯父允了罢。一则赏了小侄辈的薄面,二则使香弟也好安心书馆了。”  铁山听了二人说词,又气又笑,气的是挹香不习上,笑的是千出许多奇事。“若说不允,倘若真有不测,我又是惟此一子,如何是好?”踌躇良久,便道:“承蒙两位贤侄美意,我诚感佩不谖。所恨者畜生作事,瞒得我如聋瞽一般。我却暗探听,早有几分知晓。”  拜林道:“伯父,这倒不好怪他。此原非正大光明之事,本不能自陈于伯父之前。今求伯父看小侄薄面,万勿责他,让他成了这件美事罢。”铁山道:“贤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虽非大族,却是清白传家。若娶水榭花筵之媳,难免旁人讥议,如何,何如?”  拜林道:“伯父勿虑。昔关盼盼亦彭城校书,后从张建封归燕子楼中,传为佳话。况这钮小姐虽偶堕曲院,而其守身如太璞一般,卖文为活,从无苟且之情。自订香弟后,已经两载闭门辞客矣。”  铁山被拜林一番唇枪舌剑,略有回心,便道:“据贤侄的意思,是要老夫答应的了?”拜林见铁山载他身上,连忙道:“并非小侄必要伯父允许,不过这段佳话倒也罕有。且香弟性情固执,恐有意外之虞。”说罢,佯装拭泪。  铁山见拜林如此,心中暗暗称赞他自己出清,日后好不至怪他。复一想,又是他们好意,便说道:“贤侄,我也闻古来痴男怨女,各殉痴情,往往怪父母之不谅。此达者之所以不遏阻也。况承二位美意,老夫自宜应允。但我要畜生努力芸窗,俟入泮后方始容得。倘不撷泮宫芹,教他莫望河洲荇。”  拜林见已允,便偕梦仙立起,深深的四揖,乃道:“既蒙伯父赏光,小侄当竭力以劝香弟用功便了。”遂告辞。  梦仙同至邹宅,挹香见了,急问道:“其事如何?”拜林摇头道:“不成,不成。”挹香道:“为什么不成?”梦仙道:“成的,成的。”挹香道:“究竟成不成?”拜林道:“成与不成,间于两大,你用功就成,你荒功遂不成。”  遂细述一遍。挹香方喜,遂作别回家。铁山见了,自然责罚一番。挹香只要允许,况看爱卿面上,无不唯唯是命。  明日,至留香阁说明后,欲邀邹、姚二人到来饮酒,以作谢媒之举。爱卿称善。于是写了两张名柬,往二处邀请。不一时二人俱至,挹香道:“历蒙二君大力,美事得全。今日聊设一樽,以谢高情万一。”拜林笑道:“这是必须要的。但少几位侑酒人,如何?”挹香道:“前者院中所遇三美,却是你的心爱,我去请来一叙可好?”拜林拍手称妙。挹香即差人往请。顷刻间三美齐来,相见后与爱卿通了名姓,丛谈久之。爱卿邀到园中听涛楼饮酒,七人传杯弄盏,逸兴遄飞。挹香道:“林哥哥,我历遍花筵,可称欢伯了。自曩昔与你同仲英哥访幼卿姐的时节,所识尚鲜,意欲遍访名花,求一佳侣。曾几何时,花围翠绕,已遇三十三美。今日又遇月仙、珠卿、秀娟三位妹妹,已成都是春之数。又蒙爱姐如此情挚,岂非欢伯乎?”  拜林道:“香弟,你可见梦中‘三十六宫春一色,爱卿卿爱最相怜’之句么?”挹香道:“应了却难全信。”拜林道:“何故?”挹香道:“尚有秋兰一人不在其中,倒反多着一人了。”拜林道:“不多。三十六宫春一色,是连秋兰指众美而说,爱姐主人,不在其内。只看末句,岂非超出于众美之外,是个作主之人。”爱卿听了,一些不解,便问道:“你们说甚?”挹香道:“如今众美已全,姻缘已定,也不算泄漏天机了。”便将前梦陈明。爱卿始知姻缘天定,愈觉欢喜。  席上分曹射覆,行令飞花,至上灯时候。爱卿见拜林与珠卿十分眷恋,早猜着他的心事,便笑道:“今夕我也要来做个媒了。三位姐姐家我去回复,你们三人也不要回去,各邀一美剪烛谈心,未识可否?”拜林道:“好虽好,但香弟在姐姐这里,只怕惟他不肯。”爱卿道:“我去说,不怕他不肯。”  拜林道:“如此甚好。”爱卿即便去寻挹香,恰遇挹香于松阴之下,便道:“你在此做甚?”挹香道:“我在此看这个月儿十分圆好。你来做甚?”爱卿道:“为此月圆之夕,特来与你作媒。”挹香道:“你甫谢媒,为何又要做媒?”爱卿道:“并非别事,因见你们林哥哥与着珠卿十分眷恋,是以替你们三人做媒。”挹香道:“使不得。弃旧怜新,我金某决不干此勾当。”爱卿道:“谁来咎你弃旧怜新?”挹香道:“即姐姐不咎,我总不可。”爱卿道:“今夕任你什么法,我如月老一般,红丝已系定你的了。”挹香笑道:“姐姐红丝本来系定我的了。”爱卿红着脸,打了一下道:“油嘴!”便扯挹香上楼,谓拜林道:“我向他说过了。”拜林色喜。  席散漏沉,爱卿命婢张灯,送拜林与珠卿入醉香亭,送梦仙与秀娟人剑阁中。剩月仙一人,爱卿谓挹香道:“你同月妹到海棠香馆去罢。”挹香道:“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到留香阁的。”  爱卿道:“那个说?”扯了挹香,不由分说的就走。挹香已有些醉意,一手搭在月仙肩上,一手挽了爱卿,步履欹斜,往海棠香馆而来。爱卿送了二人入内,回身出,反扣其门道:“月妹妹,明晨会了。”言讫,飘然往留香阁而去。正是:古  巢安翡翠春云暖,吩咐梅花好护持。  明日,拜林起身,方知挹香果宿海棠香馆,便往看之。挹香尚未起身,拜林以指在门上弹了几弹道:“不要鸳牒频翻了,少顷狮吼而来也。”挹香道:“都是你不好,蜂狂蝶恋,使我如斯。”说罢抽身,同至留香阁。适梦仙已在,用了点膳,方各辞别。三美亦辞归院。从此挹香书馆勤攻,咿晤不辍。  流光如驶,万象更新,燕语莺啼,别开丽景。挹香笃志功名,下帷勤读。转瞬杏花时节,学宪按临,各文童四方来归,静候临期院试。挹香赁了考寓,诸亲朋都来送考。爱卿也盼挹香入泮,端正酒席以及三元汤、连贵汤诸物。挹香俱领了情,然后等候试期。正是:  天开文运求贤士,个个争先望采芹。  未知挹香可能入泮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采芹香儒阶初进 赋宜家旧好新婚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专候试期,到进场之日下午,文字已完,缴卷讫,头牌出场。亲友都来接考。三天后出案,挹香进了第五名。锣声报到家中,父母大喜,几位至交先来称贺。拜林道:“香弟如今青云得路,就能红袖添香矣。”  忙了几日,挹香至留香阁,爱卿欣然称喜。挹香道:“我今择入泮日来迎姊姊了。”话别后又往众美处,众美咸以新贵目之。家中亦十分欢喜。拜林复来说起姻事,铁山允之,就择于三月望日人月双圆,赋宜家而赓芹藻。  挹香便到留香阎,与爱卿说知。又道:“假母处必须与他说明,付些脂粉钱与他才好。”爱卿称是。便启箱取了一包金叶,递与挹香道:“老母处千金可了其事。妾素蓄赤金百两,君携之往谈可也。”挹香道:“爱姐不必费心,我已带在此了。”爱卿笑道:“日后终是一家人,何必如此。”挹香始允。遂商诸假母,见有许多财帛,又且金公子为人忠厚,“女儿从了他,亦可有靠终身,我有了这宗银子,也可度日。”便允许立了收银笔据。挹香也甚感激,复向爱卿说明。又道:“我欲姐姐迁个住处,他日相迎,亦可以避人耳目。”爱卿称善。挹香遂别去寻好住屋,将箱笼一切搬进新居。假母得了这宗银子,自然宾主分开,别寻生计。挹翠园暂时关闭,以后再用。吾且表过。  再说到了正日,金宅闹热十分,亲友们多来贺喜。挹香命人收拾新房,极其华丽。一额曰“伴花居”,陈设亦颇清幽。堂前亲友来贺者,络绎满座,邹、姚亦至。到了吉时,排齐执事,发轿迎亲。鼓乐喧天,人人争羡,并有赞爱卿慧眼识人,传为佳话。众美人都往爱卿处帮理一切,外面事情挹香早托叶仲英安排,故礼帖往来以及开销六局,一无错乱。  俟至花轿临门,众美替爱卿装束一新。上轿后一路上笙歌细乐,早至金府。乐人奏乐,傧相吟诗,三请登毡,参天拜地,拜见翁姑,送入洞房,成合卺礼,饮交杯酒。如斯艳福,真是前世修来。佳话流传,耸人动听。  邹、姚、叶三人各出贺新婚诗相赠。如叶仲英诗云:  风流年少美丰姿,佳诺如君亦罕之。  蟾窟桂枝攀可待,鸳衾兰麝梦非迟。  芹香满袖分红袖,柳叶双眉画翠眉。  料得来年秋更好,鹿鸣先赋弄璋诗。  姚梦仙诗云:  翡翠帘前笑语频,鸾俦凤行早知名。  奁开挂月原无价,眉画巫山洵有情。  锦浪鸳鸯通一谱,春风蝴蝶订三生。  华堂簇拥笙歌沸,遮莫新娘半喜惊。  邹拜林诗云:  玉郎才貌玉人知,腼腆羞歌采荇诗。  蜡凤灯融春黯黯,铜龙漏滴夜迟迟。  大千世界三生福,欧九闺情两字师。  他日镜台添蕴藉,茂漪词藻日纷披。  事毕,挹香诣学谒见老师。归后款宾待客,极尽忙碌。几个好友俟至晚上,仍有闹新房之兴。拜林命家人移酒一席,摆于新房中,扯挹香坐下。梦仙道:“香弟,我们要劝你一个酩酊大醉,方可谓蝶醉花香。”挹香道:“既得小红,宜浮大白。”拜林道:“不差。”相与猜拳行令,闹至三鼓,兴尚未倦。  拜林道:“我们要看看新人才好。”挹香笑道:“新人即是旧好,你们难道还不认得么?”梦仙与拜林嚷道:“香弟,你太觉小气了。才到你家,你就如此保护。你可知我们做了媒人,是要包你养儿子的,那有不见之理?”挹香大笑道:“你们如此能言善辩,我就叫他出见,看你们如何。”拜林道:“见了么,叫嫂嫂替我们做个媒人,我还想醉香亭的佳话来。”梦仙道:“不错,我叫爱嫂嫂再关你海棠香馆去受用。”  挹香见他们闹个不休便向拜林道:“林哥哥,你是有情之辈,如今时候不早,理该使人家共赋百年,不该阻我的好事。”拜林道:“新人即是旧好,难道你还没有尝过么?”  挹香见拜林一团高兴,只得命侍儿替新人撤去冠裳,易了衣服,出帷相见。拜林与梦仙等至此,也无可狡猾了,只得上前相见。坐了一回,对梦仙道:“我们出去罢,不要误他们佳期。”挹香道:“再请宽坐,时候还早哩。”拜林道:“你也不要如此了,倘若我等果坐一回,只怕你又要无可如何了。”说罢,同归书室安睡。  再说挹香见他们去了,便闭上房门,来与爱卿相叙,说道:“三载花前,蒙爱卿辱爱,今又不弃鲰生,得谐伉债。姐姐深情,待我先行拜谢。”说着双膝跪下,倒使爱卿十分局促,便挽起挹香。  挹香又道:“前者初遇姐姐时,我心早巳钦慕,因思姐姐与纪君莫逆,况又在我之先,所以卧寝难安,时深辗转。乃不意姻缘预定,月姊相怜,姐姐竟钟爱小生,得成佳话。哈哈哈,素愿已偿,三生有幸。夜深了,姐姐请睡罢。”爱卿见挹香一种温柔,更加心悦,便道:“妾久有心于你,你乃有志功名,得游泮水,不弃烟花,视为正室,我亦感激靡涯矣。”说罢,同入销金,共赋琴耽瑟好。明日,问安姑舅,俗例无庸细述。  时光易过,弥月又临。挹香命人往新屋中搬运了箱笼物件,又雇人看守挹翠园,以备月夕花晨之游。其时正是四月清和,养花天气,园丁来报牡丹盛开。挹香大喜,便对爱卿道:“园中花事正兴,我欲邀众美人赏花一叙。”爱卿道:“使得。惟恐堂上见你有许多姐妹到来,要生不悦。”挹香道:“不妨。我只说同你到园,不说众美人就不妨了。至于众美人,仍订他们集于挹翠园,岂不稳妥?”爱卿称善。挹香各处简邀,订期十八日齐集园中。我且住表。  却说青浦王竹卿与挹香久隔,虽鱼雁常通,究属蒹葭遥溯。且素慕吴中胜景,所以唤一叶扁舟,飘然而至。到了胥门,便命舟人通信挹香。挹香知竹卿至,喜出望外,即往舟中相见,积愫频倾。又将爱卿于归事细细说明。竹卿深为欣喜。便道:“君负多情,宜有多情相遇。”挹香又道:“姐姐,你来得正巧。后日宴集挹翠园赏牡丹,三十几位美人都要来的,恰巧姐姐也来,更加有兴。”遂唤轿送竹卿至月素家耽搁。月素与竹卿相见,亦甚莫逆。是夕挹香住在月素家中。明日,同月素陪了竹卿游沧浪亭、留园、虎阜、狮子林诸胜。  十八日,挹香同爱卿先至园中守候,又命园丁端正酒肴。顷刻姗姗莲步,众美齐来。挹香细数之,宫中春色,一个不少。挹香大喜道:“本少一人,恰好竹卿姊姊到来,真个天随人愿。今日之举,要算极盛的了。”便命排酒于一碧草庐,恰与牡丹相对。众人谦逊入席。  席间不知又作什么韵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六美重宴挹翠园 闰五月再集闹红会 - 青楼梦 - 俞达 却说挹香、爱卿邀齐大会三十五位美人,集宴于挹翠园中一碧草庐,品花饮酒,逸兴遄飞。但见牡丹开得果然灿烂,姚黄魏紫,斗丽争研。人面花娇,愈觉光华灼灼,真个是无双艳品。一枝枝多标名目,有为洛阳春、杨妃醉,有为西子妆、汉宫香,真天香奇艳,国色名葩。挹香一顾名花,一顾众美,都是丰神绰约,雅度宜人。又众美随带侍婢约略七十余人,亦甚娉婷袅娜。  挹香狂喜道:“你们看这个挹翠园,仿佛美人国无异。花团锦簇,恍登百美图中。我何修而有若是之艳福耶!但今日宴集,斯为极盛之事,席间酬酢,我们也不要飞花行令,射覆猜拳,不如说个笑话。”爱卿道:“使得。”  挹香道:“我来开谈。”便道:“前年夏里,有个朋友借住在我书馆。他最爱听无稽之谈,我为畏蚊,早人纱橱,他执定要我说笑话。我说你先讲了,然后吾讲。他竟说出一个老笑话来。乃道:铁拐李喜吃白食,人人怕他。一日,曹国舅与汉钟离二人瞒了他,驾舟至海外饮酒,意谓他总难寻着。孰知拐老不见二人,明知避到海外去了,遂解葫芦,以身隐入,竟浮海相寻,恰巧浮至二仙船侧。二仙见了葫芦,捞起一看,开其盖,拐老即从葫芦中跳出。二仙大笑。拐老道:‘你们不该瞒我,在此饮酒。如今被我寻着了,又有酒吃矣。’二仙见他如此说,便道:‘我们今日饮酒,须要行令,行不出休想吃酒。’拐老遂道:‘如此你们先说。’曹国舅便道:‘天未雪糊糊涂涂,天已雪清清楚楚。雪变水容容易易,水变雪烦烦难难。’说毕,举杯饮尽。汉钟离便道:‘墨未成字糊糊涂涂,墨已成字清清楚楚,墨变字容容易易,宇变墨烦烦难难。’说罢饮酒,谓拐老道:‘你说来。’拐老便道:‘我隐葫芦糊糊涂涂,我出葫芦清清楚楚。我看你们容容易易,你要瞒我烦烦难难。’”挹香正说着,席上美人已笑得不住。挹香道:“还未说完。那个朋友道,如今你说来。我便装足势儿说道:‘我有个极好听的笑话在此,你可去倒杯茶来,待我润润喉好讲。’他便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与我吃了。吾说你听着,便道:‘我避蚊橱糊糊涂涂,掀开帐儿清清楚楚。差你倒茶容容易易,听我笑话烦烦难难。’”挹香说完,引得众美人捧腹而笑。  挹香道:“如今那位姊姊说了?”蒋绛仙道:“我来说。”于是想了片时,又道:“我不说了。”林婉卿道:“让我先说。”便道:“笑话不说糊糊涂涂,说了笑话清清楚楚。听挹香说容容易易,要绛妹讲烦烦难难。”  大家抚掌大笑道:“见景生情,随口解颐,妙甚。”爱卿道:“我也来说一个。昔日有一人,海外封王,经过许多崎岖危隘,方至一国,果异中原。其地都植檀香为业,那人住了十余年,任满归时别无奇货可带,惟带了几百斤檀香。谁知海中舟覆,逃其性命外,仅存五六两一枝檀香,带回中国。一日在家中焚蔗,室中忽堕一个狐狸下来,又焚之,见一只六七斤的耗子精,立时而毙。那人方知宝贝,从此珍藏。遇人家兴妖作怪,惟此便可驱除,是以此香甚为郑重。”月仙问道:“这不过一块檀香罢了,为何如此珍贵?”爱卿道:“这就是海外奇檀,怎么不珍贵?”古  说着大家都好笑起来。笑止后,挹香道:“丽仙姐,你也说个笑话罢。”丽仙道:“我说了笑话,你们不准笑的。”大家听了又不禁大笑起来,乃道:“那有说笑话不许人家笑的,教人那里忍得住。”挹香道:“你们不要管他,听丽仙姐说就是了。”丽仙道:“方才我说的难道不是笑话么?”  大家抚掌大笑道:“随口解颐,令人绝倒。如今那位说了?”  月素道:“我没有什么笑话,有一副对在此。”飞鸿道:“什么对儿?”月素道:“歪嘴丫头歪嘴歪嘴歪嘴。”章幼卿听了笑道:“月姐姐真会解颐,索性弄出许多歪嘴来了。”说着众人多笑个不住。挹香道:“下联是什么?”月素道:“下联是搭脚娘姨搭脚搭脚搭脚。”月素说完,笑得一个章幼卿如痴子一般,笑了许多眼泪出来,说道:“对虽巧,不怕笑死人么?”如今不准说笑话了,笑得肚子多疼W。”  挹香道:“不说笑话,做些什么?”幼卿道:“叫侍儿们舞一回唱一回可好?”挹香大喜道:“颇好,未识他们可会歌舞?”幼卿道:“莫管他会不会,教他们两边站开,一个个挨次歌舞,只要好看好听。”众人齐声称妙。  挹香道:“必须立一花名册,逐一点名下去歌舞方妙”。众人称善。挹香便将侍儿写齐一册花名,请爱卿点名。见上写着:  吴慧卿带来:碧春、月儿、春莺、剑花。  朱月素带来:小燕、蕊香、翠珠。  章幼卿带来:蕖香、春香、碧桃、小云。  袁巧云带来:霞碧。  武雅仙带来:六儿。  何月娟带来:莲蕊,阿碧。  朱素卿带来:小翠。  吴雪琴带来:爱官,瘦云、绮春、阿怜。  林婉卿带来:金桃,阿梅。  张飞鸿带来:绿云,雪姣。  谢慧琼带来:蕊芳。  胡碧娟带来:娟月、林烟。  钱月仙带来:又兰。  陈秀英带来:阿秀。  王秀娟带来:抱琴、无声。  郑素卿带来:阿馨。  褚梅芳带来:绮绮、莺儿、雪素、琴音、丽珠。  王湘云带来:桂香、玉兰。  梅爱春带来:麝月。  冯珠卿带来:绣春、凤云。  陆文卿带来:石榴、芙蓉。  胡碧珠带来:银瓶,飞花、月珠。  方素芝带来:紫霞。  王竹卿带来:苹儿、红红、翠翠。  陆丽仙带来:小梅。  孙宝琴带来:媚春。  吕桂卿带来:紫莺、花燕,兰香。  蒋绛仙带来:银宝、巧巧。  张雪贞带来:素霞。  何雅仙带来:茶卿、桂枝。  陆绮云带来:慧儿、小棠、秋花。  陆丽春带来:小翠、迎春。  叶小素身边:又馨、玉箫、佩芸。  爱卿身边:湘儿、韵香、韵姣、春云、碧芙、袭香、素霞,蕊珠。  陈琴音身边:小妹、小碧。  胡素玉身边:花卿、梨云。  爱卿点完,竟有八十二个侍儿。  挹香便命都至阶下,四十一个一边,两边立了。望将下去,犹如蝴蝶一般,翩翩可爱,红衣翠袂,极尽大观。  挹香大喜道:“今日之筵,真可谓花浓雪聚,无以复加的了。”便命他们挨次歌舞。只见一个个舞袖蹁跹,歌声宛转,真个是霓裳之奏,不过尔尔。  闹了一回,挹香看舞得目眩神迷者,听唱得出神入化者,便在花名底下加几个圈儿。间有歌舞平常者,密点了几点,以分甲乙。舞罢进轩,俱各赠以酒菜。挹香带醉道:“我们几个知己得能如此畅叙,真不易得。如今趁竹卿姐姐也在这里,今年闰五月闻说有重兴竞渡之佳会,龙舟斗胜,益胜当年。我欲再集闹红会,同往虎阜一叙,不识众位可否?”  众人俱道:“愿往。”挹香大喜。又饮了一会,时候不早,各自散席而归。知  有事即长,无事即短。到了闰端阳,挹香备了画舫,邀集众美,复往虎丘。古  要观闹红复集,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金挹香南闱赴试 褚爱芳东国从良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重集闹红会,三十六美依旧乐从。因此番人多,唤了十五只灯舫,金、钮为主,月素、小素、慧卿、竹卿、丽仙、绛仙坐了三舟,二十九美分坐十二舫。柔橹轻摇,鸣锣齐进,真个花围翠绕,河梁上人多遐瞩遥观,尽皆艳羡。  片时抵山塘,龙舟争胜,在着冶坊浜,夸奢争华。挹香即命停桡,重新各处分派:一只船上俱带丝竹,使美人毕奏清音。一只船上使几位美人度曲。斯时也月媚花姣,笙歌沸水,不胜欢乐。一只船上吟诗作赋,一只船上按谱评棋。那一边船上角艺投壶,这一边船上双陆斗彩。玻璃窗紧贴和合窗,舱中美人隔舟问答,如比邻然,人愈众而兴愈多焉。靠东那一只船上彩衣扮戏,巧演醉妃;着西那一只船上射覆藏钩,名争才女。船头与船头相接,或疑纵赤壁之大观;舵尾与舵尾相连,仿佛横江中之铁锁。爱卿与竹卿、月素诸人,讨古论今。以致往来游人,尽皆驻足争观。  过青田那日从白姆桥盐店弄而来,也至河滨一望,喟然叹曰:“金挹香何多若是之艳福也!”挹香因忙忙碌碌,未见青田。青田因新得洞泾馆地,亦匆匆而去。  挹香或往丝竹船上,与美人弹琵琶,拨箜篌,品箫吹笛,鼓月琴;或往度曲船上,与美人拍昆腔,翻京调,唱南词;或往吟诗船上,与众美人分韵拈阄,限题联句;或往斗彩船上,与美人碰替和,教吃张,戳台角,借牌闯。来来往往,真个风流推首,潇洒出群。  闹至下午,方始开筵,十五船十五席,席席珍馐。席间,挹香谓众美人道:“今天如此畅快,斯称极盛之游。虽吴秋兰尚在南园,而赴会者连我已三十七人,会集十五灯船,尽可隔窗呼应,河滨上声息相通,真为难得。只怕再隔几年,这些兴致就要减了。但我金挹香艳福虽多,不知可能趁你们都在之时,忽得一病而死。你们自然都要怜惜,你也哭香哥,我也哭香弟,把你们这许多情泪哭了成河一般。待度凡子撑了慈航,渡我到极乐国去,斯为艳福中之全福。”  众人道:“为何出此不吉之语?”挹香道:“何不吉之有?恐不能倒是真的。”说罢,欢呼畅饮。船上复将玳瑁灯、碧纱灯、排须灯、花篮灯照起。  闹至薄暮,水面风生,挹香复命人将自己船上点起二十四孝灯、渔樵耕读灯。一霎时灯光映水,水色涵灯,俯视河滨,有熠耀星球之势。挹香狂喜道:“乐哉斯游也!斯时尚早,我们滚藤牌可好?”爱卿道:“滚藤脾,舟船相隔,恐多舛错。倒是拍七为妙,十五舟都能拍到。”竹卿道:“何谓拍七,”挹香道:“容易。除明七暗七要拍,余者可以开口说的。”月素道:“从那只船起?”爱卿道:“就自我船先起便了。”乃谓挹香道:“你写‘拍七’二宇,先从窗中通个蚂蚁信,俾众人知之方好。”挹香称善,遂关会各舟。然后爱卿起头喊一,挹香喊二,月素喊三,竹卿喊四,慧卿喊五,丽仙喊六。小素正要喊,挹香做了手势,小素拍了一拍。绛仙喊八,第四只船上琴音听见,连忙喊九。三十七人拍了三个转头,计得一百十一之数。天渐夜凉,挹香方命归棹。  自后内与爱卿伉俪极笃,外与众美亲爱非常,终日绮罗队里作为领袖。竹卿在城盘桓二十余天,始归青浦。  流光如箭,又届乞巧良辰。其年正逢大比,爱卿劝挹香亦赴南闱就试。挹香亦欲往南京乡试。到了中元前二日,约了邹拜林,雇了船只,端整动身。挹香与爱卿添出许多别绪,爱卿教挹香寒暖当心,场事毕后早日归来。  又别父母,继别众美人,他们都送许多程仪。然后同拜林登舟,向南京进发。一路无辞。第五天,金陵已抵,即寻了考寓。因试期尚远,二人访寻胜景,或秦淮放棹,或移屐钟山,桃叶渡头,莫愁湖畔,逍遥山水,不脱名士风流。吾且慢表。  再说众美人自从挹香去后,倒觉冷静非凡,少了一个有情的公子。褚爱芳有个知己,欲替他赎身作室,同赋归欤。其人姓郑,休宁县人氏,为人诚实,初断鸾弦,欲娶爱芳为室。爱芳因与他契洽非凡,竟慨然许订,择八月初旬共赋好逑之什。爱芳因挹香不在,倒有些不忍遽去之意。后来迫于归期,只得留书于月素处志别。其书曰:  相聚多年,一朝遽别,非妾所愿也。奈妾沦落风尘,花钿将谢,若不再筹后策,尤恐剩粉残脂,空叹韶华之不再也。有休宁郑氏子者,恂恂儒雅,初断鸾弦,愿委家禽,置妾为继室。其人性情似乎可托,是以从其所命,同赋归欤。第与君久叙,蒙君辱爱良深,本欲面诉离情,再亲雅范。缘就道匆匆,不得不遵妇随之礼。留书代而,聊表寸心。诸祈自玉,不尽依依。妹爱芳敛衽再拜。  爱芳留书讫,即同郑君旋里。  再说挹香与拜林到了试期,俱进场考试。三场毕后,归心如箭,即整行囊,同归故里。家庭重聚,欢乐如常。到了明日,即去问候众美人。及至月素家,月素道:“香哥哥,你可知失其所爱么?”挹香一些不解,便道:“什么‘失其所爱么’?”月素即出爱芳之书道:“爱芳姐从良东去,有书留别,岂不是失其所爱么?”挹香忙接书细看,觉得一种凄凉,青衫泪湿,便道:“我金某赴试南闱,悔之晚矣。如今别无两月,一美杳然。花晨月夕,你们众姐妹饮酒谈诗,独不见了爱芳妹妹,你想心中能不惆怅?”说罢,不禁堕泪。  月素道:“你也太觉一己之私了,反怪赴试之误。就是你不往金陵,也要分别的。”挹香道:“我若不往金陵,尚可与爱妹面谈分别。如今人面桃花,不教人添崔护当年之感耶?”月素见挹香一往情深,十分钦慕,只得婉言劝慰了一番。于是挹香归诉之爱卿,爱卿也劝了几句,挹香稍稍丢开。  其时秋风萧瑟,木落天空,众士子都望大魁天下,名列贤书。独有挹香与拜林二人,功名心十分淡漠,是以日夕醉乡花坞,消受清闲。一日,挹香来到素玉、琴音处,说道:“二位姐姐终身之事,约在十月中同来迎娶,预先替二人赎了身,赁屋而居。倘秋闱得捷,父母处更可进言了。他时五美团圆,得偿素愿。”素玉、琴音也甚感激。越一日,至小素处,约定了与慧卿商榷一番。慧卿本知挹香有心于小素,也便允了。吾且住表。  再说挹香、拜林终日逍遥,或游虎阜,或往灵岩。其时已至重阳,报人纷至,锣声一棒,拜林与挹香都皆高中。拜林点了解元,挹香中了十二名经魁,两宅十分欢喜。爱卿心愿得偿,暗喜道:“不枉我之慧眼识人也。”铁山夫妇格外欢喜。挹香便禀父母,欲举娶姬之事。父母只得允了。  悬匾日,亲朋及官绅俱来贺喜,顷刻间门庭大振,邻里皆钦。忙忙碌碌了几天,方才得空。  挹香已得功名,愈加潇洒风流了,便于挹翠园东北两旁购宅,开通园内,重加修饰,增筑无数亭台。宜春轩之旁筑一亭,颜曰怡然亭。亭内又造三间旱船式样,俱是雕梁画栋,净几明窗,名之曰还读庐,叠假山,栽树木。 剑阁之旁又造两间书室,一名宜勤轩,一名耐寒居。观鱼小憩四旁造了一带水阁,周围共有十二间,每间多题匾额:一曰醉春风,一曰藕花居,一曰花月吟窗,一曰临流雅赏,一曰琴言室,一曰绿天深处,一曰绕翠,一曰鸳鸯榭,一曰留莺枝上啼,一曰鹦鹏轩,一日面水居,一曰餐霞阁。这十二个匾都是挹香叫爱卿题的。园中又盖一厅,对面造了戏台,以备宴客之用。厅名逸志堂,戏台上亦有一额,日云敖竞奏。又于醉花亭之西造了三间新室,两旁又造了四间,以备爱卿与四位美人所居。其中亦有匾额,爱卿所居正中之室名曰梅花馆,其余四室,一曰沁香居,一曰步娇馆,一曰媚红轩,一曰怡芳院。庭前栽许多竹叶芭蕉,名花异卉,两旁曲折回廓,可通正宅。又于挹峰楼之西开了一门,能通拜林之宅,以便朝夕过谈。纷华靡丽,土木大兴,直要至十月杪方能告竣。  再说挹香南闱捷后,修造花园,已有一月。择了十月望日,别了父母,同爱卿到灵岩山祖茔祭扫,又至洞庭二山亲戚处候安。亲戚中因他得中高魁,都来送礼称贺,并与爱卿相叙。爱卿则以礼款迎,众亲族十分称赞其贤。挹香开筵相款,又忙碌了五六天,便同爱卿驾舟至青浦。  且说竹卿自别挹香,到九月中在题名录上见挹香高掇巍科,心中欣甚。正欲写信称贸,恰好挹香到来,竹卿益加喜跃,便留爱卿小住。挹香往姑丈处请安,入见姑母与素娟表妹,又与小山细倾积愫。小山道:“闻得表兄娶个表嫂甚贤,又闻与众美人相叙,如此艳福,小弟不胜欣羡。前次本欲造府恭贺燕喜,奈俗冗羁身,十分抱歉。”挹香便谦逊了一番。小山命人治席书斋,细谈衷曲。挹香因娶姬心急,住了两天,即便告辞。小山深知有事,也不过留。挹香到竹卿家,偕了爱卿,别了竹卿,一同归去。  要知四美人之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缀巍科才人弛誉 作幻梦美女飞仙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与爱卿青浦归后,依旧与众美相亲朝夕。  挹香本风流才子,如今中了高魁,又娶了爱卿,所以名誉重振,遐迩咸闻。况挹香为人慷慨,又喜扶弱助强,虽则翩翩公子,却比老成练达者高胜一筹。所以人有艳羡之心而无嫉妒之意。其时新屋造成,邹、金二家俱择了吉日,迁入华居,顷刻间门庭显耀,比前更加宏敞了。正所谓:  莫忧陋巷箪瓢苦,欲振家声在读书。  一日,梅花馆伉俪谈心,挹香述及陆续遇美之事,又忧日后不知怎样了局。谁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夕蒙胧睡去,忽见一白须老者,道家打扮,手扶藜杖前来。挹香却不认识,乃上前请见。那道人却不回答,但道:“你的艳福应将享满。常言道否极泰来,乐极悲生。如今众美要与你分别了。”挹香大惊道:“你是何人,怎知我鸾离凤散?”老者道:“我乃氤氲使者便是。你若不信,你看众美人来了。”挹香抬头一看,果见三十七美联裳接袂而来,爱芳也在其中。挹香见了爱芳道:“好姐姐,你为什么不别而行,仅留书札。如今你既复来,我再不放你回去的了。”爱芳默然。  挹香又向老者道:“我志乍偿,欲娶四美,究为何事要分别起来?”那老者道:“天机不可泄漏,你日后自明。”说着把手一招,便见半空中飞下了无数青鸾,即对爱芳道:“你快些去罢。”爱芳硬着头皮,与挹香分别。挹香道:“且慢,且慢。你既来了,又要向那里去?”爱芳泣道:“后会有期,我也顾不得了。”说着将衣一洒,跨上青鸾,望东而去。  老者又令武雅仙、章幼卿二人跨鸾而去。  挹香见三美升空,环佩已杳,又急又闷,又苦又恼,扯住老者道:“你是何人,弄此妖术,敢将我三美摄去,若不叫他们回来,我与你誓不两立了。”挹香说完大哭。老者道:“后会有期,你休惆怅。”  说着又命孙宝琴去。挹香忙对宝琴道:“宝姐姐,你不要上他的当。”宝琴挥泪道:“天数如此,焉能违拗。君其保重,我去也。”说着亦乘鸾而去。  俄而月素亦欲辞去,挹香道:“月妹妹,我金挹香受恩深处,正欲相酬,你们为甚么忍心别我?”言讫,晕去了半个时辰。  醒来不但月素杳然,连那吕桂卿、郑素卿、吴慧卿、林婉卿、朱素卿、陆文卿亦是断踪绝迹。  正要与老者吵闹,忽见谢慧琼、方素芝、陆丽春、陈秀英、王竹卿等比肩连臂而来,与挹香相辞。挹香大恸道:“老贼,你擅敢以左道摄人,使众美多堕你术中耶!”老者道:“此乃天数,你勿怪我。”挹香此时语塞咽喉,良久发愤对六人道:“你们去罢!”六人亦升空而去。  挹香突然嗔怒,便夺了老者的禅杖,来与老者拼命,一禅杖望面门飞来。那老者不慌不忙,撇去禅杖,口中念念有词,作一个定身法,弄得挹香动弹不得,如木偶一般。见其余美人,尽被老者使之跨鸾而去。  顷刻间红愁绿恨,昙现霎那。三十七美中,独存一个爱卿,老者方始收了定身法。挹香愤极,挣开身子,握住了爱卿的手道:“爱姐姐,千万不要被他惑了。我来与这老贼算了帐,同你回去。”  正说间,谁知老者忽尔也不见了。挹香一边握住爱卿,一边望空呼唤众美。谁知寂静云霄,苍茫宇宙,不觉呼天大恸,将双足一顿道:“罢了,罢了!”握了爱卿同出.在门槛上一绊,忽然惊醒,淋漓香汗,四顾无人,夜漏沉沉,香帏寂寂,却是一梦。自己偎着爱卿,觉泪痕渍枕,无限凄凉。  爱卿也被他惊醒了,便说:“你为何如此?莫非梦境中又有离鸾拆凤之事么?”  挹香道:“一些不错。”细将梦境一一述与爱卿,又说道:“姐姐第一多情,不我遐弃。”爱卿笑说道:“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挹香道:“是虽是,究属有些奇怪。”伉俪相谈,不觉天明,挹香起身梳洗后,便向众美人处一行,询悉无恙,挹香方有喜色。乃说道:“昨夜我梦见你们都被一个妖道摄去,弄得我跌足哭醒。如今见你们红妆依旧,绿鬓如常,方才心帖。”说罢告别。  其时已届十一月初三,挹香要备■彼之事,趋庭直告父母,一无诘责,择于初九日迎娶四美。预先布置杂务,十分忙迫,一面使人通知吴秋兰家,自己到小素、琴音家几处关照了。到了正日,居然蓝呢四轿,旗锣伞扇,绝无娶姬之状。一则因爱卿也是风尘中人,二则挹香素性钟情,不肯轻待美人。少顷一样参天拜地,仅不过名分嫡庶而已。  再说轿子到了吴宅,秋兰装束一新,不以妾服,而以冠裳。候了吉时上轿,一路上耀武扬威,流星花爆,向金府而来。此葑门之一家也。  再说轿子又至吴慧卿家来,小素的冠裳也是金宅送去的,都是一色无二。慧卿见挹香如此作事,愈加佩服其钟情,便替小素装束,侯吉时上轿。此吉由巷之一家也。  再说两肩彩轿至琴、素二人家,挹香已央邹、姚在彼照应,里面一切托袁巧云、蒋绛仙、吕桂卿、陈秀英四人端整,所以甚是舒齐。片时轿子临门,四美替琴、素二人装束,俟吉时上轿。  再说金宅端整了宾相乐人,专候新人轿到。厅堂上悬灯结彩,闹热十分。停了一回,小素的轿儿已到,早喜得挹香心醉神迷。俄而鼓乐喧天,又传陈、胡轿至,厅堂上已停三肩彩轿。邻里们尽皆称羡他风流艳福,又赞他作事古怪,娶姬有如此排场,所以一人传十,十人传百,苏城内藉为美谈。不一时吴宅轿来,四姬毕集。然后等了吉时,宾相吟诗,乐人奏乐,一才四艳,并立红毡。先拜天地,继拜椿萱。父母见了如此,倒觉好笑。原来一向溺爱独子,又况美人们情愿相从,不要挹香费甚么,所以一任他们,见过了礼,然后送入洞房。琴音住媚红轩,素玉住步娇馆,小素住沁香居,秋兰住怡芳院。一样坐床撒帐,合卺交杯。  事毕,挹香至外,邀众友饮酒。邹、姚亦到,挹香谢了一回,款入筵席。拜林道:“今晚又要闹新房了,但是有四处新房,如何闹法?”梦仙道:“我们合仲英三人往三处,再邀几人一同而去,留一处叫香弟自己去闹。他若不闹,罚以巨觞。我们各闹一处,闹到疲倦便与新人同睡,免得香弟弟应接不暇。”说着都大笑起来。仲英道:“不通。若教香弟弟自己去闹一处,他反得其所哉了。不若我等先到秋兰嫂房中去闹,况且我与林哥都没有见过新人的。闹过了,再至三处去闹,众哥以为何如?”众人齐道:“妙极。香弟,你今日可端整多少酒儿,好待我们来闹房饮酒?”挹香应道:“十瓮。”俄而四处悬灯,众人皆醉,拜林便作领袖,同了周纪莲、徐福庭、屈昌侯、陈传云、周清臣、姚梦仙、吴紫臣、叶仲英几个人,一拥的往怡芳院而来。  却说爱卿因秋兰从未识面,正在怡芳院要与他说话,忽见拜林同众人哄然而来,忙避归梅花馆。拜林便伪装醉态,步入怡芳,众人随后而入。  谁知挹香先躲在梅花馆,只做不知。拜林不见了挹香,便道:“香弟弟那里去了?”梦仙道:“大约怕我们吵,所以躲了。”仲英道:“必定在着爱嫂嫂房中。”周清臣道:“他方才说端整十瓮酒,必须去寻了他来问他。”纪莲道:“只好你们三个人去寻,我们没有见过,究属客气的。”拜林道:“我去,我去。”便一个人闯到梅花馆来。  爱卿迎着问道:“林伯伯何事?”拜林道:“特来捉一个贼儿。”爱卿笑道:“伯伯捉贼,为什么捉到这里来阿?”拜林道:“这个贼一定躲在嫂嫂房中,还望嫂嫂当心。”说罢闯进房中,果见挹香在房中。拜林连喊捉贼,不由分说,一把拖了就走。  挹香只得随了拜林,往怡芳院而来。  屈昌侯、周清臣、陈传云、吴紫臣、徐福庭齐道:“亏你好意思,竞躲了出去。如今我们要讨些喜果吃吃。若无喜果,只消请嫂嫂见一见,吩咐一声,我们好往那首去。”挹香道:“这却容易。”命侍儿每人处送两盒果儿,便道:“如今好往那边去了。”拜林看了,便笑道:“这些些果儿好算了么?我们这几人非千盒不可。”周清臣道,“若无千盒,请给十瓮,否则请秋嫂一见亦可。”挹香道:“果儿明日送来就是。要见他们也容易得极的,但是他们不肯见如何?”紫臣道:“只要你跪着相求,嫂嫂是怜惜为怀的,就肯相见的了。”  拜林与梦仙二人听了道:“不差,不差。”于是二人揿倒挹香,对着香帷跪了。陈传云道:“我们来替他讨情。”便说道:“小生金挹香,今日蒙众好友盛情,要与夫人一见。犹恐夫人不能从愿,又难却众哥哥之情,是以拜倒妆台,乞夫人裁夺。”纪莲接口道:“想夫人恻隐为怀,惜怜为念,定不使我金挹香长跪妆台的。”说着多笑个不住,旁边侍儿们也十分好笑。  挹香跪在地下,也笑说道:“我今跪在妆台,莫说你们揿我跪,就如叫我自己跪,也该跪的。前者隆寿寺粉壁门遇灾,若没得他救我,我也没有今日了。”众人听了,暗暗称是。  拜林本是多情人,想着救挹香之事,暗道:“不要与他吵了。”遂谓众人道:“香弟弟跪了长久,嫂嫂不生恻隐,我们且到那边去一回再来罢。”众人只得应诺,扶了挹香起来,蜂拥往沁香居小素新房而去。  拜林等三人虽然尝见,余却未曾识面,依旧大闹,甚至闹到挹香命小素相见后方罢。众人见了,暗暗称赞道:“无怪香弟弟要如此钟情,果然娇媚。”坐了一回,竞往媚红轩琴音处来。  不知闹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备列小星团圆五美 折磨中道疾病旬朝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拜林等九人出了沁香居,又往媚红轩、步娇馆琴、素两处大闹,闹得六缸水浑,豁将台醉了,周纪莲呕吐而归,余人仍复闹之不休。后来倒是梦仙出来做好人,方才各散。  挹香然后到梅花馆来,谓爱卿道:“今夕五美团圆,得偿所愿,但是住在那处好?”爱卿道:“自然报恩要紧,当进秋妹房中。”  挹香点头称是,命侍婢张灯往怡芳院而来。那知秋兰已命侍儿关好了门矣。挹香叩了几下,忽听侍儿里边答道:“小姐吩咐,请老爷往梅花馆去,以表前后之序。”挹香在着门外笑说道:“燕尔新婚,况今夕三星在户,你去对小姐说,快些开了门,莫误佳期。”侍儿道:“小姐已睡了,倘老爷不往梅花馆,请往别院去罢。”  挹香无奈,复至沁香居,只见小素房门亦然紧闭。挹香复叩铜环,里边侍儿也传语道:“请老爷今夕住在梅花馆,或往别院,这里小姐已睡了。”挹香觉得好笑起来,便道:“你们莫非会同的么?恰芳院不让我进去,这里又是睡了。”  一头说,又往琴、玉两处。谁知皆是一般回绝。  弄得挹香无计可施,只得重往梅花馆,告知爱卿。爱卿笑道:“新郎今夜难矣。我这里也要睡了。”竟将挹香推了出来,将门闭上。  挹香没了主意,复至怡芳院陈说一番,他们都只做不知。又至沁香居恳开门,也是漠然不答。东跑西走,踯躅无定。  徘徊了良久,心知他们为嫡庶之分,所以今夕闭门不纳。我也顾不得了,还是去恳爱姐开门为是。于是复身至梅花馆,便轻轻弹了四弹道:“爱姐姐,还望你开了我罢。那边春色都已深藏,不肯开的了。”爱卿听了,便答道:“我也睡的了。”挹香听了着急道:“好姐姐,你不要作难我了。我日间忙了一天,其实疲惫不堪,姐姐你开了罢。”爱卿听了此言,心中倒也有些怜惜,只得开了挹香进内,挹香方才安身有所。乃笑说道:“不料今日之佳期,仍在姐姐身上。”爱卿啐了一声,安睡不表。  明日,四新人往堂上问安,然后回归香阁。挹香设宴梅花馆,邀集五美同饮。挹香道:“昨日你们四位宛如约齐一般,使我进退■趄。今日看你们如何,只怕躲不来了。”说得四人满面羞红,良久道:“我们俱是初来,第一夕你该住在爱姐房中。”挹香笑道:“你们昨日知我疲倦,所以概施巧计。今夕我打足精神,与你们一逞其技,才见手段。“四人听了挹香这一番打趣,愈觉惭赧,幸亏爱卿在旁用别话支开,挹香方始不说。  酒阑后日色西沉,各院张灯结彩,挹香恐他们再蹈故辙,预到怡芳院坐定。半晌秋兰至,挹香上前,深深四揖道:“前蒙芳卿相救,出死地而得生,又蒙令尊以妹妹终身相许。如今鱼水得谐,实出于仆之意外也。”秋兰见挹香一种温柔,便回了四福,答道:“贱妾村姿陋质,本不敢存事君子之心。乃蒙途路锄强,心铭既久,继而隆寿寺君遇恶僧之害,妾自以德报德。后来家父妄思高对于君,自知颜赧,乃蒙君不弃,允订丝萝。今夕何夕,言念君子,云胡不喜。”秋兰说罢,挹香喜甚,丛话了一番,然后替他除了冠带,同赴罗帏。  明日,挹香至沁香居,小素接入。挹香笑道:“自从在慧姐家得蒙姐姐相爱,愿亲枕席,相订终身,迄今二载有余,未亲芳泽。今夕好与妹妹叙叙旧情了。”小素羞红晕颊,答道:“君果钟情,不忘旧约,但妾自愧(又鸟)雏,不足凤凰并列,如何,如何?”挹香便道:“妹妹,你说错了。宇宙间生美人难,生有情人更难。小生蒙你一片芳情,殷殷眷顾。曾记得那夕在慧姐家,你却不避嫌疑,有情于我。如今四美毕合,小生总是一例相看,决无贵贱悬殊之念。”二人谈谈说说,到了更深,方才共赋高唐。  明日,至媚红轩琴音房中。琴音笑道:“昔日亏你做得出,扮了乞儿前来试我们心迹。幸亏我与素玉姐本来最恨欺贫重富,不然早被你看轻了。”挹香听了,笑说道:“好妹妹,不是我做得出,只因那日林哥哥说起你慧眼识人,欲来拜访。吾说花前月下,往往欺贫爱富,既称慧眼识人,我今扮个乞儿前去,看他们待我如何。倘若看得出来,就是真慧眼了。谁知妹妹一见多情,便出洋银助我,方知名不虚传。所以此时舞榭歌台,人谓无情,我金挹香终谓有情之地。况吾所遇的众姐妹,也没有几何挥霍,尽蒙他们另眼相看。你想世情虽薄,其中岂无清洁之流,惟人自鲜觏耳。如今五美团圆,虽日天假奇缘,其实半出于众姐妹之情也。”说着便挽了琴音的手,一同安睡。  明日,至步姣馆素玉房中,自然也有一番绸缪的情景。  嗣后挹香或往梅花馆,或往各院,都是雨露均调,不存偏爱。  光阴迅速,又到了腊月寒天。挹香乐极悲生,清晨冒了些风,竞生起病来,卧床不起,已有旬朝。急得父母与五位美人计无所出,延医看治,药石无功。爱卿与秋、素、琴、玉四人俱衣不解带,轮流的伏侍。谁知日复一日,病魔愈深,三焦灼热,六脉芤空,竟不知人事,饮食渐渐不能进喉。清楚的时候对父母说道:“孩儿不孝,顾复未酬,如今谅不能久存人世的了。儿死之后,望二亲不要过悲,譬如未曾养吾这不肖孩儿。犹幸爱卿媳妇腹中有孕,金氏宗祧不至无继。儿死之后,这五房媳妇自然影只形单,倘有不到之处,望两大人善言教导他们,孩儿虽死亦瞑目矣。还有一桩事情,儿有几个好友,必须与他一别。更有几个知己美人,蒙他们俱十分怜惜,儿欲去邀他们来诀一长别。望两大人格外之恩,容孩儿一见,更加感恩不浅。”  铁山含泪道:“我儿且安心静养。这是年灾月晦,否去自然泰来。明日吾叫人去请邹贤侄等以及你的心爱美人到来就是了。”  挹香方才欢乐。又向爱卿等五人道:“爱姐姐,天之忌吾,无可如何。方与你们五个人叙无一载,遽欲长离。你们须要孝养翁姑,替吾克全子道。倘日后有幸生了一子,须要尽心抚育,可知吾金氏香烟,全靠你一人身上。如可抚养成人,吾冥冥中亦见你情了。再者吾死之后,你们五位姐妹也不要十分苦楚,须知人生一世,本来是个幻梦,就是与你们叙首百年,仍旧要死的。况吾金挹香是个风流潇洒的人,就是死了么也不与他们浊鬼入道,依旧风流潇洒的。你们千万不要苦楚,至嘱,至瞩。”说罢,又昏昏睡去。爱卿等见挹香如此说话,大家都哭得几乎晕去。  到了明日,铁山命人往邹、姚、叶三处去邀,又往众美人家去请。众美人知挹香病重,又是他父母来接的,所以个个趋往金家看视。  却说邹拜林新著着一部《耐烦斋笔记》,所以好几天杜门不出。那日正在钞胥,忽闻此信,早急得心乱如麻,眼中垂泪,飞也一般开了园门,到挹香家里。疾忙至床前一望,见挹香病骨峻■,奄奄待尽,口中呓语喃喃,十分可伯。爱卿等五人俱垂泪相伴。拜林看了这般情形,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爱卿见拜林至,含泪道:“林伯伯,为何好久不来,你香弟弟为你眼多望穿了。”又将病源一切告诉了拜林,又道:“如今或清或晕,不知可还认得你来。”拜林便走到床前,连唤“香弟”,谁知挹香睁着眼儿,还在自言自语。拜林见唤他不应,便立在床前,听他说些什么。只听挹香说道:“你们这些人,不要这般催促,我尚有许多事情没有了结。况我金挹香是视死如归的人,不比那偷生怕死之徒。因我有几个美人、几个好友未曾一别,你们且等几天。”停了一回,又说道:“半天是不够的,难道吾一榜称魁,倒受你们节制么?至少三天。你们若怕受责,我到森罗殿上替你们说个情儿就是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拜林知是鬼卒勾人,不觉惨然欲绝,便大喝道:“何物揶揄,竟敢胡闹?我邹拜林在此!”  说罢,见挹香顿时清楚,连忙起身,扯了拜林道:“林哥哥,我想得你好苦啊!不知梦仙与仲英哥哥来否?”拜林道:“没有来。”挹香道:“为何不来?我为要与你们别一别。”说着便洒泪道:“林哥哥,吾与你相识以来,蒙你心心相印,真个胜于同胞。如今归期已促,特邀哥哥一别,并欲奉托数事。”拜林洒泪道:“香弟弟,什么事情?”挹香道:“家中一切,吾哥哥在于比邻,况与我宛如一家。我死之后,千万托你照料照料。余外众美人,我也不能保护他们了。但月素妹妹与我最为知己,我死后,你可替我劝他,教他不要苦楚,早作从良之计。这是第一桩要事。再者寄语诸君子,说我金挹香迫于行矣,勿责不别之罪。这是第二桩要事。再者日后生了侄儿,长成后必须费你的心,训以诗书,责备苛求,必要犹子比儿的看待。这是第三桩要事。再者我还有《读庐丛书》一部在着书馆中,日后你向爱姐取了,付诸梨枣,以表我一生心血。这是第四桩要事。再者望哥哥自己保重,花前月下如念故人,只要望西呼三声香弟,或者我一灵未泯,再能与君魂梦相亲。这是第五桩要事。哥哥千万勿忘,我无言矣。”说罢,泪如雨下。  拜林听了,十分惨恻,便道:“香弟宽怀,吉人自有天相,少不得灾退身安,不要说这许多不吉之语。”  正说间,忽报林婉卿、蒋绛仙、何月娟、陆丽仙、孙宝琴、陈秀英、胡碧珠、吕桂卿、吴慧卿、谢慧琼十位美人到来。挹香道:“来得妙哉,来得妙哉。我之素愿毕矣。”  即命相请进内、挹香泪汪汪说道:“仆蒙众姐妹深情,怜爱了几载。惜金某无福,不能再叙。望众位早择百年之侣,溷迹歌楼,终非了局。身子大家保重,切弗为我金某悲惋。我虽身死,性情不死,必不与俗鬼为伍的。”说罢,目视众美,淌了无数泪儿,竞昏昏睡去。  众美与拜林一齐挥泪。拜林对爱卿道:“我看香弟有时清楚,谅无大碍。惟恐天有不测风云,可替他冲冲喜,以寿衣靴帽设案拜之,或者能痊亦未可卜。”拜林说罢,爱卿早苦得噎塞咽喉,哭都哭不出了,一交跌倒,猝然昏厥。惊得众美人与侍婢连番呼唤,方始醒来,复又大哭。众美人无一个不两眶流泪,梅花馆中一片哭声沸处。  恰好仲英、梦仙到来,听见哭声,吓得小鹿乱撞,冷汗直淋。直至到了梅花馆,方始心定。正欲动问,忽报孟幼卿、陆丽春、张飞鸿、陆文卿、郑素卿五位美人到来。爱卿接进,众人便去看挹香,见挹香还是昏昏睡着。  不知可能再与他们说话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金挹香抱疴沉重 钮爱卿祷佛虔诚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众美与姚、叶二人见挹香人事不知,昏然睡去,梦仙附耳叫了十余声,挹香忽然睁圆了眼,对众人直视一回,依旧睡去。梦仙忙唤道:“香弟弟,我姚梦仙在此看你。”挹香重新张眼一看,便说道:“梦仙哥,你为什么此时才来?”梦仙道:“我因不在家中,归来得知,特来看你。如今你可好些。”挹香流泪道:“不济的了,所以特地邀你们一别。”说着眼顾诸美欲语,可怜气若游丝,播了几摇头,竟又闭目睡去。  其时朱月素、王湘云、胡碧娟、何雅仙、冯珠卿、钱月仙六人到来,知挹香昏沉,同至床前观望。月素更加苦楚,便去偎住挹香耳畔,呼偎了一回。挹香终是漠然。  众美人复至床前看了一回,又向爱卿劝了一回,辞出梅花馆,订明日再来看视。惟月素、丽仙、婉卿、宝琴四人住在金家,相伴挹香。到了明日,众美人复来。晚上,郑素卿、蒋绛仙、何月娟三人也住了,轮流伏侍,衣不解带。  第三日,挹香病势益剧,众美人齐来相伴。曩日挹翠园宴赏名花,十分欢洽,如今弄得不是嗟叹就是悲哭,真个万种凄凉,千般悲惨。秋、素、琴、玉四人有十余天未睡,爱卿嘱令休息,道:“四妹且去安睡片刻。挹香弟不病时,若见你们十余天不睡,不知又要生几多怜惜矣。”说着又大哭起来。  那日挹香又清楚了些,见床前立着无数美人,心中十分感激,便问道:“月妹妹可在此?”月素听了,连忙道:“香哥哥,我来了三日了,因你不省人事,等候至今。如今可好些么?”挹香含着泪道:“不会好的了。妹妹的终身大事,望你自己早些留意,不要误了。一切事情,我曾与林哥哥说过,如今我也说不动了。你去问他,就知底细。众芳卿也不要陪侍我了,早些回去罢。”说着拱拱手道:“金挹香与你们长别了。”言罢又垂头闭目,昏然睡去。众美人睹此情形,愈加悲切,苦塞咽喉。  到了晚上,爱卿无计可施,命侍儿排了香案在着拜月庭,诚心虔祷,惟求挹香病痊。芳心默默,上祝苍穹。祈罢,复拜叩了一回,方归梅花馆,告知众姐妹。众姐妹也往园中求祷,情愿每人借寿与挹香,早求病好。奈何病势日笃,终难相救,虽日夕请了五六个高明的医士,竟毫无奏效。梅花馆里明灯被鬼火荧青,挹翠园中彩雾为愁云变黑,时闻鸟拂阴飚,渐听奇仓鸟叫残月。爱卿又往各庙求神佛,依旧奄奄莫救。  到了十六日,挹香又清楚了一回,便唤众美人到床边,一个个吩咐。先向爱卿道:“我虽蒙你十分优待,如今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我也顾不得你许多了。你自己千万不要悲伤,替我抚子成立,孝养二亲,我就感德靡涯矣。家中设有疑难之事,可请林伯伯商议。他与我谊若同胞,无不出心照料。你又是个姣弱之人,寒暖须要自己珍摄。我死之后,还有谁来怜你,说罢大哭。爱卿苦得一句话都回答不出。”  挹香又谓小素道:“妹妹,我与你才得团圆,忽成诀别。花晨月夕,万勿时常想我。你们姐妹和和睦睦过了一生,我若一灵不散,他日到挹翠园来看你们。如果欢欢喜喜,我亦放心;设若悲苦而思我,我冥冥中反不快活。”  说罢,又对琴、素二人道:“两位妹妹,前蒙花前相遇,一见钟情,愿订好逑,得谐鱼水。那里知倒是我害了你们了!如今使你们青春空负红粉,可怜我金挹香造孽太深了!”二人含泪答道:“香哥哥且请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少不得身安灾退,病去福临,就可再叙。若果弃了我们去么……”说着眼中流泪不住。又说道:“妾等未亡人当亦趋随地下矣!”挹香道:“使不得。我已经害了你们的终身,不安之甚。若说这‘死’字,使我一发不安了。”  说罢,又对秋兰道:“妹妹,你也实命不犹,才到我家,便成长别。你的许多好处,许多恩爱,只好来生答报的了。你也不要苦楚,譬如我死于隆寿寺中的恶僧智果剑下。”  说罢泪流不住。又与朱月素、林婉卿等众美人说了一番,已是气促不堪,喘息无定。正欲再与别位美人说话,看他一阵悲酸,眼珠一迸,竞昏厥去了。慌得众美人手足无措,连忙呼唤,方始醒来。可怜惟此一番诀别,挹香已形如槁木,面若纸灰,无言无语,昏昏睡去。真个是烛当尽处,泪痕犹渍淋漓;蚕到僵时,丝缕尚牵缭绕也。  且说勾魂使者与着催命判官奉了冥君之命,前来勾摄,本于十一日就要勾拿人犯,因被拜林厉声一吓,避遁他方。十六日晚上又来勾摄,时方三鼓,见只有众美人围绕床前,并无男人立侧,二鬼便将挹香的魂魄勾摄了。众美人正陪挹香在床前,耳畔忽听得一阵阴风,鬼声四起,见挹香登时色变,喉间命痰几响,眼中犹是有泪,吓得众美人一齐大唤,哭声震地。顷刻间惊动了拜林与挹香父母,都哄至梅花馆,看见其势不佳,十分苦楚。又一瞬间,挹香两眼一张,双足几迸,竟一命归西。可怜一灯惨火,满室阴风,四围齐立着美人。霎时间铁山夫妇与爱卿、拜林、秋、素、琴、玉众美人一齐大哭起来。正是:  阎王注定三更死,并不留人到五更。  其时梅花馆中悲声震地,铁山夫妇捶胸跌足,放声大哭。爱卿与四位美人哭得来死去复生。拜林也抚床大恸。铁山大哭道:“黄梅不落青梅落,家门不幸,遭此逆事,天其绝我乎!”即命停丧堂上。  到了天明,料理一切衣衾棺椁。众美辞归,要去易了素服,到来视殓。此挹香平昔钟情所致也。拜林就在金宅相帮料理丧事,延了僧道,在着东西两厅做些功德;开了报丧目,往本城官绅以及挹香的亲友家去报知。爱卿与四位美人都成了服,披麻戴孝,家人们也穿素缟,吾且住表。  再说挹香三魂缥渺,六魄悠然,随了鬼卒,飘荡而行。觉漫天黄雾,四野阴风,如落沙天一般,一派凄凉景状,触目难禁。怀念家中,怆然下泪,因想道:“家中爱姐姐与着四位美人,不知如何苦楚了?”正想间,已至一处,见一牌坊造得十分崔巍,上书“阴阳界”三字。进了界,更觉可怕了,神号鬼哭,往来的人都有一般冷气。也有斯文之辈,口中犹嚼字论文;也有的酒鬼打混,说十句有九句骗人。主  正行间,又见许多妇女哭哭哀哀的过来。挹香倒吃了一惊,只道美人们殉身来寻,便留神的一看,却是三个无首的妇女,手中自拎首级,一路哭来。挹香不解,便问勾魂使者,方知昨日点刑的奸情妇女。挹香看罢,频频叹息。又随鬼卒行走,过了恶狗村、孟婆亭几处,挹香道:“可好去游玩游玩?”鬼卒道:“此时缴差已是嫌迟,那能游玩,”便扯了挹香,往森罗殿而走。  不知挹香见了阎王说些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药石无功挹香旧地府 尘缘未断月老赐仙丹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被鬼卒扯了行走了一回,远远望见宫殿巍然,及至近前,见一座牌坊,上写“生死关头”四个大字。  行至殿上,见居中端坐一位垂旒王者,两旁马面牛头,果然威灵显赫。鬼卒带了挹香上殿缴差道:“长洲金挹香勾到了。”那王者便怒道:“为何逾限而至?”吩咐阶下看杖伺侯。挹香见鬼卒要受责了,曾许为说情的,连忙趋步上前,打了一恭道:“因我家事未了,是我叫他等了几天,以致逾期而至。伏望不要责他。”冥君见挹香一介儒流,谦谦有礼,便问道:“你是常州府金益乡么?”挹香又打一拱道:“我乃苏州府长洲县金挹香,非常州府金益乡也。”  冥君听了,便唤鬼卒问道:“金益乡你从那里勾来的?”鬼卒禀道:“奉差往苏州长洲县,查明土地,然后勾来的。”冥君拍案大怒道:“叫你常州府去勾金益乡,为何往长洲县勾了这金挹香来?”鬼卒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叩头如捣蒜一般,伏地哀求。  冥君便命判官细查生死簿。不一时来回复道,“金挹香乃月老祠金童,因为与玉女思凡,故上帝怒谪下界,寿元尚久”。冥君又问道:“如此可能还阳的了。”判官奏道:“人死一天,脾肺已溃,不能还阳的了。”冥君听了,十分大怒,命便将二鬼卒重责一百板,革去差役,罚入地狱。复修成一札,另差两个鬼卒,送挹香到月老祠去,候吴大仙定夺。  挹香至此方知被鬼卒误勾,便拜别了冥君,随了鬼卒而行。心里想道:“我被鬼卒误勾至此,如今送我到吴大仙处,不知可能重回故里再见父母妻孥的了?”主  一面想,一面随了鬼卒而行,早到奈何桥畔。挹香望见,讶道:“阳世传说奈何桥峻险非凡,至此方知不谬。”便问道:“我们可要桥上走的?”鬼卒道:“凶男恶妇方走此桥。我们另有路走。”挹香道:“如此,待我去看。”便同鬼卒往桥边一望,只见下边血浪滔滔,许多妇女在着河中随波逐浪的求救。挹香看了倒有些不忍,便问道:“阴间为什么用此极刑?”鬼卒道:“这是他自作自受,你也不要去怜他。”挹香道:“这些妇人犯着何罪,至受此苦?”鬼卒道:“有的忤逆翁姑,有的欺凌夫婿,有的桑间濮上触怒神祗,有的以污秽之物亵渎三光,死后多要入此池中受苦。”挹香听了这一番话,十分嗟叹,也不要看了,又随鬼卒而行。  至一顶仙桥,却是十分开阔,见居中一亭,有许多人在那边。挹香近前一看,见众人拥着一个女子,在那里洗剥衣服,顷刻身上剥得禁止一无所有。挹香见了,忽然大怒道,“阴间如此无礼的,为何好端端将人家女子剥得如此地位?”鬼卒道:“此名剥衣亭。凡妇人阳间不孝父母,都要剥下衣服,令他改头换面,去为畜类。”鬼卒一面说时,见那女子扒在地上,一鬼将一张羔羊皮替他披上,俄顷人头畜体,啼哭哀哀。又一鬼将一个铁铸羊面印子往那女子面上一印,只听得几声羊叫,面目已非。挹香看了嗟叹了一回,怪他阳间为什么如此行为,以致阴司受苦。  俄而,又至六道轮回之所。见也有的紫袍纱帽,也有的甲胄戎装,又有全身缟素的妇人。挹香看罢,不觉凄然泪下,想道:“我家中五位美人,可怜他寡鹄孤鸾,形单影只,与他们无异。”又见许多鳏独之人孑孑无依,许多黄口小儿呱呱啼泣。挹香叹道:“鳏寡孤独,怪不得文王发政施仁,而先以穷民为急务也。”又见一处聚虎豹猪羊,一处聚鼋鼍蚊龙,又一处都是(又鸟)鹅鸟雀,又一处却是蚊蚋蚓蝇,胎湿卵化布满其中。  挹香看罢,十分警畏。鬼卒道:“不要看了,且去请了吴大仙定夺,或往阳间,或居阴府,依旧要由此经过的,再来游玩罢。”说着扯了挹香,一路而行。  也不知走了许多崎岖险路,过了许多峻岭荒山,方到一个所在,清凉悦目,异草名花,非是尘沙拂面、惨雨凄风之境了。挹香谛视之,觉似曾经过一般,又随之行不数里,见屋舍俨然,近前视之,却像一所庙宇的式子。挹香入庙,见匾上书“有女如云”四个大字,蓦然惊讶道:“我记得阳间曾经梦游此境,为什么如今又到这里来了?”问道:“这可是月老祠么?”鬼卒点头称是。  正说间,忽见一个垂髫童子出来,对挹香一看,便说道:“故人无恙,可还认识五年前的童子否?”挹香连忙一揖道:“久阔多年,时深企念,有什么不认得?如今我被鬼卒误勾,冥君以我阳寿未终,不能回阳,所以特来此地,求院主裁夺的。”说罢,叫鬼卒将冥君信札呈与童子。童于道:”今日幸院主在着,你们等一等,待我去通报。”挹香大喜,欲往几处去看看美人,恐遭院主呵责,不敢擅自行动。主  未片刻,童子出道:“院主传见。”挹香即随童子行过了许多仙境,觉都认识的。直至走了一回,方才不熟。不一时又至一个所在,上书“清虚中院”。童子导之入,挹香侧目而视,见中间坐着一位老者,童颜鹤发,道貌清奇。两旁立着许多使者,甚是威赫。挹香便兢兢上前道:“弟子金挹香叩见。”说着便双膝跪下,又说道,“金某幼采芹香,得邀鹗荐。在家侍奉椿萱,怡颜绕膝。不料昨日被鬼卒误勾,冥君因我阳寿未终,送我至此。欲求院主裁夺,恩放我金某还阳,家庭重叙,恩德难忘。”院主听罢,命使者册上查来。顷刻间册子查明,呈与院主。院主便问道:“你家中共有几人?”挹香心中想道:“你也不必查了,你的册子我五年前早已偷觑,‘三十六宫春一色,爱卿卿爱最相怜。’背都背得出了。”便答道:“弟子家有二亲,一妻四妾,正室钮氏。”  院主又问道:“余外认识几人?”挹香道,“本来有三十六人认识。如今娶了四位,又分别了一位,现剩三十一个人了。”  院主听了道:“不错。你本是我座下的金童,因与玉女思凡,故谪向凡间,尚有数十年尘缘未尽。虽则凡胎已溃,我当赐汝仙丹,尚可回世。”  挹香听了,十分欢喜,便口称旧主,拜谢下一番。院主便命僮儿往丹炉中取了一颗“梅花起死返魂丹”。与挹香吃了。嘱道:“凡事正身立德,日后好重登仙界。不要作福行骄,致遭地狱之苦。只此数言,牢牢记着。你可同鬼卒仙童一同去罢。”  挹香连忙叩谢,随了童子来寻鬼卒。因吃了那粒仙丹,觉得精神强壮,步履轻松,心中快活可以还阳,便问童子道:“此时有什么时候了?”童子道:“将及巳牌。”挹香道:“时候尚早,且去游玩片刻,这里是难得来的。”于是扯了一童一卒,遍历名山,所见者尽是奇花瑶草,所闻者尽是虎啸龙吟。  清游良久,挹香道:“我们可要再到冥间,然后还阳?”鬼卒道:“这是必须要的。你虽奉吴大仙命,必须要转轮王处禀过,然后好回阳世。”挹香道:“去是不妨,倒是崎岖难涉。”仙童道:“这倒不消虑得。你合着眼,我来助你。”挹香大喜,遂合了眼,顷刻风涛声耳边澎湃,此身飘荡如飞。俄而声息,童子道:“如今不妨启目。”挹香睁眼一看,依旧阴风惨惨,鬼哭神号,仍至黄泉路上了。大喜道:“如此之速,怪不道仙家有趣。”  行至一个宫殿,见上书“赏善罚恶”四个金字。入门又有一竖额,曰“十殿转轮王”。两旁接着一副楹联道:  在阴司中惟有恶人受苦,到阳间去做些好事为宜。  进殿见居中坐着一位冥君,十分严肃,判官小鬼站立两旁。廊下又有楹联道:  你来了么恶事几端须直说,  我秉公者善人此地不轻亏。  看罢点头暗记。又见冥君在那里判发投生之案,一件件的批发。又见批到一情案,一男一女都是婴孩,男者发投杭州沈氏为子,女者发投湖州李氏为女,日后却有一番情案。那一对婴孩便谢了恩,两个人勾了颈儿,一路上喃喃的说话,两小无猜,居然情种。挹香倒不觉好笑起来。  见他们去了,冥君案也判完,鬼卒上前禀明还阳之事,冥君批准。鬼卒又同挹香各处游玩不表。  却说阳间金宅已弄得哭声震天,悲呼抢地。连那婢媪丫头、管家僮仆等都一齐洒泪。盖金大少爷平日御下有恩,十分循理,如今殁了,无一个下人不惋惜,无一个下人不垂泪。铁山夫妇与爱卿等更加悲切。到了明日,一样照长子之礼成丧。顷刻间府县各官都来祭吊,盖一榜秋魁,官绅们尽皆敬重。其时孝帏中一妻四妾,娇滴滴大放悲声。旁人亦为之凄惋。正所谓。  万斛愁肠万斛泪,一声夫主一声天。  到了辰牌时候,忽报三十一位美人都来吊祭,爱卿接入孝帏,一同伴尸痛哭。  要知怎样还阳,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众美人登堂视殓 诸亲朋设祭助丧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三十一美同进灵帏,号■大哭。哭了一回,然后个个易了白布裙衫,一片白衣如雪,孝帏中挨次坐下,犹如白蝴蝶一般。三十六位美人守着挹香,挹香虽则中年摧折,也算有艳福的了。件件可办,惟有众美人一齐到来视殓,这却难得之盛事,外边官绅亲友们,都啧啧称盛。  到了巳牌时候,诸亲朋都来祭奠。邹拜林也备了祭文,到灵前祭奠。上香献爵毕,读祝者便捧了祭文,高声朗诵道:  维年月日,通家兄邹拜林致祭于挹香亡棣台灵前:呜呼!吾棣台温恭笃厚,忠孝克全,兰盟得缔,鹗荐同游。方期地老天荒,永作吟哦之侣;不料雨飘云散,又来离别之乡。十年梦醒,摧残杜牧之魂;一旦襟分,空吊钟期之魄。想吾棣台非天宫代笔,即地下修文。  赴召玉楼,迹悲黄鹤;甘抛金屋,梦断乌衣。怅此日之音容莫睹,一腔愤懑向谁论;怀昔时之笑语常存,万种痴狂犹可溯。予怀若此,君恨何如?聊备杯羹一滴,九泉可到;附呈楮帛寸忱,微意敢存。呜呼!临奠神伤,伏维尚飨。  读祝者正在朗诵祭文,拜林望孝帏前一看,见叶仲英与姚梦仙撰着一幅挽联在那里。拜林拭目视之,见上写道:  抛父母,弃妻孥,无可奈何君去也,叹廿年壮志旋销,竟使英雄气短; 别美人,离好友,百般惆怅我伤哉,恨旬朝微疴忽变,空嗟儿女情长。  拜林看罢对联,读祝者祭文诵毕,忽听得孝帏中悲声更切。拜林又对遗容看了一回,叹道:“香弟,你在生何等风流,为何此时默默无言耶?”言讫,不觉一阵凄凉,竟奔入孝帏中,放声大哭。爱卿见拜林如此情形,更加凄切。  俄而叶仲英、周纪莲、姚梦仙、陈传云、端木探梅、吴紫臣、徐福庭、屈昌侯八友都来祭奠。然后端正成殓挹香不表。  再说挹香同鬼卒四处游玩了一番,又到了一个所在,见一年老犯人与着一个犯妇并旁侧两人,都是拖枷带锁,链条悉索。挹香道:“此是何犯?”鬼卒道:“此即风波亭陷害岳家父子者,罚令永堕地狱,不复超生。”挹香不听此言犹可,听了此言,不觉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勃然大怒道:“莫非是秦桧等么?”鬼卒称是。挹香大踏步上前,指定二犯骂道:“你们这般禽兽,阳间恶不可恕。屈害忠良,十二道金牌矫诏少保班师,以致金兀术复进。奸贼吓奸贼,你良心丧尽,擅敢西窗设计,陷少保于风波亭。你在阳世任你作为,以为忠臣可尽去,奸相可得志。如今问你这狐群狗党,可能再使些奸谋么,我尝读《宋史》,而见你们屈陷忠良,欺君负国,恨不得啖汝之肉。如今适逢其会,奸贼吓奸贼,你该饱我老拳!”挹香虽是儒流,斯时怒恨已极,便挥拳将秦桧夫妇打得面青颊肿。旁犯窃窃相语,秦桧道:“此人不过一个秋魁罢了,有什么稀罕?”挹香听见,火星直逗顶门,不胜大怒,便回转头来骂道:“我之一榜秋魁,却是十年窗下辛苦中换来的,不若你们这般狗丞相,谄媚求悦,走狗权门,求来的钟鸣鼎食。”挹香越骂,无明火越提,抡拳乱打了一回,举足乱踢了一回,方才息怒,复同鬼卒迤逦而行,心中倒觉十分爽快。  猛抬头,见一座高台,约有十丈,四面窗■齐全,上写“望乡台”三字。挹香道:“上去一看如何,”鬼卒道:“你要还阳的,去看他什么?况为善之人,不登此台。”挹香道:“我仍只算游玩,看看何妨。”  鬼卒只得同他上去。挹香见台前悬一额,曰“回首已非”,两旁楹联道:  阴律本难逃,向鬼卒哀求,那复容汝返也;  阳间原不远,看妻孥啼哭,谁能替你生乎。  挹香正在徘徊,鬼卒开了南窗道:“你要看家乡,这里来看。”挹香便至南窗一望,果见家庭十分忙碌,门墙上都扎了青布彩球,自己的尸首停在承志堂,灵前绿烛高烧,东西两廊僧道们在那里做什么功德。挹香想道:“什么僧道可以超度亡灵,经忏冥中有用,如今我家里做功德,我也并无什么应用处。此所谓淫僧妖道,无非骗人财物而已。”又看孝帏中钮爱卿在那里揩抹尸身,见他泪涔涔十分苦楚。  又见四妾都是披麻带孝,哀哀啼哭。  又见许多穿白裙衫的妇女,也在那里悲啼。挹香倒想不出是何人,细细一看,却原来都是他的心爱美人,数之恰好三十一位。大喜道:“我曾在虎阜灯舫上说过,有一日死在你们众美人之前,待你们都来送我,斯之谓全福。如今果应了那话了。蒙他们虽死不改,仍旧十分情重,却也难得。”  又见孝帏东首有一男人,在彼擗踊大恸,视之乃好友邹拜林也,心中更加感激。  又见孝帏之外姚梦仙、叶仲英、周纪莲、陈传云、端木探梅、吴紫臣、徐福庭、屈昌侯许多好友,一个个都在那里祭奠。  又见省亲堂中父母十分悲惨,哭泪如珠,幸有旁边侍儿们劝慰。  挹香看到其间,不觉凄然泪下,想道:“幸亏要还阳的,不然叫我那里丢得下?”  便对鬼卒道:“我要回去了。”鬼卒笑道:“如何,你上了此台,自然要想回去了。既如此,你可看定自己臭皮囊。”挹香听了鬼卒的话,便看定了自己臭皮囊,鬼卒便将他两足一抬,一个反签斛斗跌下台去。挹香大喊道:啊呀呀,跌死我也!众美人快些救我!一声大喝而醒。  却说众人正在哀哀啼哭,六局人正在端整成殓,猛听见一声大喝,尸首坐了起来,吓得六局人等都逃了出来,嚷道:“活鬼出现了!”  吓得众美人如飞散白蝴蝶一般,纷纷乱窜。  端木探梅、陈传云、徐福庭、屈昌侯素来胆小,吓得都逃回家去。  姚梦仙素来刚勇,全无畏惧,谓叶仲英、周纪莲、吴紫臣道:“君勿惊怕,有我在此。”  众亲戚逃往省亲堂,与铁山说话。  此时承志堂上霎时走空,孝帏中仅剩一个爱卿了。爱卿见尸首坐了起来,他苦都来不及,那里还有畏惧之心,便抱住尸首大哭道:“香弟弟,你还有什么丢不下,替我说个明白,不要去吓他们了。”  挹香笑道:“爱姐姐,我还阳了。”爱卿又哭道:“我也极欲你还阳,只怕阎君不让你还阳,仍要催你去的。你有什么说话,快些说罢。”说着又哭将起来。挹香道:“爱姐姐,我真个还魂了。我前日一魂不散,随鬼卒见了阎王,道明姓氏籍贯,孰知要勾常州府金益乡,鬼卒误勾我长洲县金挹香。冥君查我寿数未终,又说我是月老祠金童下世,奈凡身已溃,不可还阳,着鬼卒送我到月老祠请旨。所历处尽是昔日梦境。月老查明一切,赐我仙丹,故得复还阳世。望爱姐不要哭了。”知  爱卿听罢,心中快活得如梦里一般,笑都笑不出。忽又想到前日挹香死后,不料今日重生,从新哭将起来。  众美人蓦听哭声,认道挹香仍死,俱来窥探,见挹香已上了灵床与爱卿说话,急欲退出。  挹香连忙追出来道:“众姊妹勿慌,我还阳了。”众姐妹方安慰了些,动问爱卿,方知底细,大家欢喜。  秋兰、小素、琴音、素玉至省亲堂面禀翁姑,弄得铁山夫妇犹如梦里一般,十分不信,直至见了挹香方才大喜。挹香复于父母之前细说一遍,便命人至外说明其事,令六局们一齐回去,请诸亲朋内堂相见。  此信传出,外边人人称异,都一齐来看挹香。挹香道:“今日与众位相见,事出再生,情如隔世。蒙众位至此凭吊,我心感激非凡。众位请上,待我拜谢。”众人道:“此时身体亏弱,不可劳动。你既还阳,我等还要贺喜,何必言谢。”挹香道:“我今不比从前了。服了吴大仙返魂丹,不觉精神充足,较未病时更加强健了。”  说着便向众人拜下。众人连忙扶起,口称不敢当,一个个也替挹香贺喜。  挹香回顾不见拜林,心中想道:“方才我望乡台上曾见他在我灵帏擗踊大恸,为何此时不见?”  便问仲英道:“林哥为什么不在?”仲英道:“他因你要成殓了,知你生平所著的《一碧草庐词钞》是得意之作,又有《文章游戏》一部,你在生爱看的,所以他到你书馆中去取来,要替你放在棺中的。”  梦仙道:“少顷林哥哥知你还阳,不知他要何等快活来。”周纪莲道:“可笑端木探梅等四人吓得逃回家去。林哥哥现在书馆未出。”吴紫臣道:“待我去请林哥哥来。”挹香喜道:“林哥哥真个知心,我死了他犹如此当心,真不愧我的知己。”便向紫臣道:“待我去看他。”径往书馆中来。  且说内堂早命人将承志堂上一切灵床衣椁收拾一空,阖家欢乐称贺。如今宅中只剩得一个邹拜林未知挹香还阳,在书馆中检点挹香的书稿,一头寻一头哭道:“香弟在日,我与他何等欢乐,何等莫逆,如今我一个人弄得独行踽踽,替他收拾残稿,好不凄楚!”  一个人垂头丧气,自言自语,收拾好了正欲出来,恰巧挹香步入书房,将拜林对面撞了一撞。拜林蓦地里不曾防备,抬头一看,吃吓不小。  不知二人如何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悲中喜挹香魂返 意外望诸美心欢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拜林收拾残稿已毕,正待出来,忽见挹香撞进书房,心中十分吃吓。按定了神,想了一想道:“他在生与我知已,情若同胞,死后谅来总是一样的。大约恋恋故人,是以一灵不泯,来与我叙旧的。”  想到此,便放大了胆上前相见,乃道:“香弟,愚兄正在这里检你心爱的诗词,要替你放在棺木中,以表你平生所爱了。敢是丢不下愚兄,一灵不泯,重来看看我么?你前者五桩大事,吾日后无有不从,弟请放心可也。”说着抱了挹香大哭起来。  挹香倒亦一阵心酸,涔涔泪下。本要告诉他还魂之事,如今听了他如此说法,趁着泪下的时节,倒要骗他一骗了。  便答道:“弟自前日弃世之后,终日思兄,被这许多夜叉小鬼押解冥司,不由分说,欺侮夜台。这一般苦况,真是不可言宣。最可畏者,遍地泥涂,终朝风雨,神嚎鬼哭,举目无亲。冥君又十分威赫,不肯容情。幸查得弟之生平可以将功抵过,如今在着冥司,无飘无荡,或在奈何桥晚眺,或登枉死城邀游,那里有阳世的偕了二三知己,饮酒吟诗之乐!”说着,又佯装下泪道:“今日因鬼卒们不在,偷至家庭与兄一叙,不知以后又要何时相见的了。”说罢放声大哭  拜林便挽了挹香的手,正欲开言,忽然大讶道,“鬼是冷的,为什香弟两手十分温暖?”便对挹香谛视之。  挹香恐拜林疑心,便向地下一蹲,嚷道:“鬼卒来寻我了,从此与君别矣!”说着立起来,睁圆了两目,伸出了舌儿,摇了几摇头,顷刻间披发跄踉,拜林十分着急。又见挹香往门后避了片时,重复出来道:“好了,好了,鬼卒被我躲过了。林哥哥,我同你去看爱姐姐与四美人去。”不由分说,扯了拜林到宅中来,拜林只得随之。  行走到厅堂,见众人不在,拜林大讶道:“做什么,做什么?”对挹香看看;又看看房屋,说道:“莫非我在这里做梦不成么?”挹香见拜林发急,乃道:“弟因夜台无伴,欲邀你去聚首聚首。我们且到梅花馆看了爱姐,然后同往如何?”拜林听了大叹道:“原来如此。你为何不早一天把个信我,我好料理料理未了的事儿。如今要我去作伴,我也决不推辞的。生既同道,死亦不妨同伴,如此方为知己朋友。不过我家事未曾料理,心中有些不安。罢罢罢,同你去见爱姐,一同去就是了。”挹香听了大笑道:“好,好,这才是生死之交。”  迤逦行来,已至梅花馆,挹香先叫拜林进去。拜林步进梅花馆,见爱卿一身艳服,笑嘻嘻相接,拜林此时倒弄得木偶一般,一些头路都没有。见爱卿又不带孝,又无悲苦之状,心中大异,暗道:“爱姐莫非做了蝴蝶梦中庄周之妇了么?”又想道:“不要放屁,爱姐岂是这般人,”又想道:“既不是,为什么这般艳妆快活?”却未想到挹香还阳。正要启口,又见秋、素、琴、玉四人皆浓妆吉服而来。  拜林此时忍不住了,便向爱卿道。“嫂嫂,香弟的灵枢停在何方?何以成殓得如此之速?为何嫂嫂穿着艳服,可知丈夫的服制乃是终身服制,如今香弟弟鬼魂在此,说什么来看了你,要逼我去阴司作伴。”说着便唤挹香,那知挹香的形迹毫无。拜林道,“方才明明同我到梅花馆来的,为何此时不见了?”拜林说罢,爱卿方晓挹香没有说明还阳之事,反去骗他,不禁笑将起来。  拜林益发不懂,便道:“嫂嫂为什么好笑?”爱卿道:“你们香弟弟已活转来了。”拜林道:“有这等事么?我却不信。”爱卿道:“他不还阳,为何我们穿著吉服?”便细将挹香还阳之事,一一诉知,拜林抚掌夭喜道,“谢天谢地,我原说香弟非大寿之人。方才书馆中说得十分苦楚,扮了许多鬼脸,又扯我来看你,说什么生死之交,要我阴司作伴。我怎一时糊涂,想不到此?”  说罢,便出了梅花馆,来寻挹香。  却说挹香扯了拜林到梅花馆,明知爱卿要说破的,自己便往园中去寻众美。众美人已在春水船守候挹香,看他来了,三十一美你也“香哥哥”,我也“香弟弟”,因为死而复生,更加亲近。挹香听见,连忙趋入轩中,挽了两个美人手道“今日与众芳卿再叙园中,真是出人意外的了。”吕桂卿道:“香弟, 你既到阴司,究竟如何式样?”挹香道:“阴司的景象与阳间大不相同,阴风拂面,鬼哭惊人。我见了两殿冥君,一乃第一殿秦广王,一乃第十殿转轮王。游遍枉死城、剥衣亭、六道轮回之所。最可怕者奈何桥,高有百丈,阔仅三分,下面血污池中,有许多男女沉溺其中。问其所由,说男者是奸臣逆子、污吏贪官,女者是不孝翁姑、不避三光、触怒神■之辈。堕入此池,永难超出。你们千万听听,不要犯着。”众美听了都毛骨悚然。挹香又道:“后来我又至望乡台,见你们毕集孝帏,引动我思归之念,被鬼卒推我下台,大呼而醒。”众美人听罢,摇头伸舌,个个称奇。  正说间,忽见拜林走到,不由分说,一把扯了挹香道:“我同你到阴司作伴去!”挹香道:“去去去!”弄得众美人愕然不解。拜林道:“如今叫你去,只怕不肯去的了,倒是我拖你在阳世做了伴罢。”便说与众美知之,一齐大笑。  拜林又谓挹香道:“今日相逢,实出意外。且问阴间之事,究属如何?”挹香复细细述与拜林,又道:“更有一桩极爽快事。”拜林道:“何事?”挹香道:“遇着秦桧夫妇,万俟、张二贼,被我骂了一回,拳打脚踢了一顿。你想爽快不爽快?”拜林拍手道:“好好好,正合我意。”挹香又说道:“前者与你梦游的月老祠,冥君又着我往那处请旨,幸亏院主赐我仙丹,方得回阳,否则仍旧不能相见。”说罢众人称异。  拜林道:“方才爱嫂嫂说众亲朋在着省亲堂贺喜,你可去应酬应酬。如今丧事变为喜事,千古难逢,我想不如趁众亲友在此,替你供个寿堂,改作寿事,唤几席酒肴相款,以博一乐。你想可好?”挹香拍手大喜道:“林哥之言诚是,但依旧要劳你的了。”  拜林点头应允,一面命人端整寿堂与着酒席,大家称善。  俄而酒筵已到,正厅上摆了八桌,挹香陪众宾朋饮酒,曲尽殷勤。握翠园中摆了六桌,爱卿陪众夫人饮酒。省亲堂上摆了一桌,请父母一同欢饮。家人仆妇等俱有酒肉厚赏,一门喜气,阖宅欢娱。到了晚间,方才散席。邹拜林胸中万分乐意,是日住在挹香书馆中,与挹香联榻深谈,所以挹香未至梅花馆安睡。明日,挹香吩咐省亲堂排酒两席,要与父母妻妾同宴家庭,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省亲堂合家欢乐 梅花馆五美诙谐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那日挹香吩咐治酒于省亲堂上,便同拜林往内请了父母相见,重宴家庭,十分欢喜。又命侍儿往梅花馆以及各院去请五人到来,顷刻间环佩叮当,香飘兰麝,爱卿同秋、素、琴、玉等至堂上见了翁姑,又与拜林见礼毕,一同入席。挹香与父母、拜林坐了一席,五位美人坐了一席,传杯弄盏,欢乐非凡。拜林道:“今日香弟弟得能重生阳世,再庆家庭,与伯父母及众位嫂嫂一堂欢宴,亦是伯父母素来好善以致也。小侄奉敬一觞。”铁山夫妇十分欢喜,举杯领了拜林的酒。挹香道:“孩儿喜得余生,重亲色笑,望爹爹母亲开怀畅饮一杯。”便斟上两杯,奉与父母二人饮了。五位美人俱上前劝酒。真个满堂喜气,欢乐非凡。饮至日哺方才散席,五媳辞了翁姑,各自回房。拜林别了挹香,也归家去了。人知挹香还阳之事,互相传说,街谈巷语当作异闻,咸称曰:此金翁平日乐善好施所致也。”  挹香送了拜林,便往梅花馆而来,恰好秋兰与爱卿在彼叙谈,小素亦在,手中还做自己绣履。挹香笑道:“如此天寒,还要做什么针线?”便夺去鞋儿,替他藏好了。小素笑道:“你何苦与人吵闹。我们无聊,故在此做些针黹。”挹香道:“如此我来同你们消遣便了。”便勾了小素的粉颈,在着醉翁椅内亲近了一回。小素红着脸道:“为什么不好好的去坐,来与别人胡闹?”挹香便嚷道:“与别人胡闹,不干你事,你也不必发急。”小素道:“我不来与你这般小人说。”挹香道:“我与你消遣消遣,你倒当我小人,你忒煞欺人了。”小素道:“既不是小人,为什么捕风捉影的胡闹?”挹香道:“妹妹,我实在爱着你惜着你,所以叫你勿做针线,与你说说笑话。”  爱卿与秋兰看见挹香与小素游戏,倒觉好笑,便道:“挹香,你这般滑稽,我们那里说得过你,只合素妹妹来制服你的。”  正说间,恰好素玉走来听见了,便回道:“你们在这里说我什么?”挹香连忙接口道:“在这里说你。”素玉道:“说我甚么?”挹香道:“不对你说了。”素玉一把扯了挹香到外房道:“你说不说?”挹香道:“我不说,你去问爱姐。”素玉便放了挹香,来问爱卿。爱卿笑道:“没有别话,不过说你善于滑稽。方才他与小素妹妹滑稽,小素妹吃了他亏,所以我说‘你的伎俩,只有素妹妹制服的。’只此一说,别无他语,他倒说了你许多。”素玉道:“说我甚么?”爱卿道:“你去问他。”  素玉见爱卿不说,复身来问挹香道:“爱姐说你还说我许多话儿,你可实对我说,不说我却不肯干休。”挹香听了又好笑又好气,连忙道:“我从未说你,你不要去听他海市蜃楼,无中生有。”素玉听了便说道,“你还要瞒我?今天定要说的。”挹香道:“我其实没有说你,不信你问小素妹就明白了。”素玉正要去问,恰好小素走来,便接口道:“姐姐不要听他。他说了许多,倒耍赖了。”  素玉道:“如何?此时你也赖不成了,快些招罢,究竟说我甚么?”挹香弄得十分好笑,便道,“我何曾说你,你怎听他们胡言乱语,”素玉道:“你还要抵赖,”便揿倒挹香在炕上。挹香道:“说是说的,不过说你是个可人,我爱煞你,好妹妹,今日还阳,必须先到妹妹房中叙叙旧情。就这几句话,你想快活不快活?”素玉听了道:“你嘲笑我。”便揿住挹香,以小栗子拳将他额上轻轻的点了几下,又拧住了不放。挹香道:“真个是这几句话,并无别说。”  素玉见他不说,便生出一个妙计来,说道:“你不说,我倒早已听见了。方才我到这里,听见你说五美之中惟我最恶,出言吐语,往往不知轻重,一种假情假义,故而你也假意待我。如今你也不必说了,我替你代说了罢。”说着放了挹香,顷刻间怒色生于翠黛,嗔霞飞上红腮,装作万分动气,独自一个坐在椅内,不言不语。急得挹香手足无措,连忙起来向素玉分辨道:“我金挹香蒙你们十分相爱,我那里有甚么你善彼恶之语?你不要堕入他们二人的猾计,反来怪我。”说着连连的好妹妹长,好妹妹短,只管讨饶。素玉只是不理。  挹香又去对爱卿道:“都是你无中生有,害得我分辩不清。”小素笑道:“你是善于说辞的人,有甚么分辩不明?”爱卿道:“就是分辩不明,只要素妹妹那里讨个饶,下个跪,他自然就饶你了。”挹香摇摇头道:“都是你们不好,如今就是讨饶,素妹妹也要怪我的了。”爱卿道:“痴生,你且先去讨饶,然后我替你说情可好?”挹香道:“要来的W。”于是又至素玉面前道:“好妹妹, 你不要错怪了我,真个没有说甚么。就算说了么,我金挹香赌个重咒儿,以后我待妹妹总胜三个一分可好,”说着双膝跪在素玉面前。  素玉本来诡计,见他以假作真,如此发急讨饶,倒好笑起来,便立起身来一洒,走向爱卿内房而来。挹香看见素玉去了,连忙道:“素妹妹,你不叫我起来,我是不立起来的。”说罢仍旧跪着。  素玉走到爱卿内房,轻轻的笑说道:“我与他说说笑话,他竟认起真来了,如今还在外房做矮人。”爱卿听了不觉好笑起来,便挽了素玉与着秋兰、小素出房,见挹香犹是跪在那里。爱卿道:“痴郎起来,素妹妹同你说的都是笑话儿。”说着来扶挹香。挹香道,“我要素妹妹自己叫我起来,我方才肯起。不然我情愿一天做矮人。”素玉听了满面堆欢,只得扶起挹香。小素见挹香跪了长久,有些不舍,便扶了挹香到榻上坐定,说道:“他们都是骗骗你,你为甚么当起真来?”挹香道:“原来爱姐骗了素妹,素妹反用诡计冒我,你们好狡猾也。”正说间,琴音走到,五个人闲谈了良久,极其欢洽。  挹香道:“我们久未做诗了,今朝必须吟咏吟咏。”爱卿道:“六个人在此,倒不如联句罢。”挹香道:“好。”小素、秋兰连忙道:“我们两个人是不会做诗的。”挹香道:“你们字多认识的,焉得不会做诗?”二人道:“真个不会的。”挹香道,“这也不能勉强的。你们明日为始,可拜投爱姐为师习学。况做诗一道是极容易的,不过要佳句为难。你们资质秀灵,只消半月,包你们会得做的。”秋兰、小素听了大喜道,“明日一准拜投爱姐门下。”爱卿道:“不来,不来。我自己做诗尚且不佳,怎样好收徒弟?还是夫婿作先生。”挹香道:“但是我做先生是要打的。”  说罢大家都笑。挹香又道:“今日联句,你二人先做两句,如有不通,我来更改。”爱卿道:“不错。”秋兰道:“我平仄不谙,古典没有。”挹香道:“只要读来顺溜,就不失韵。古典没有,写景可也。”  爱卿道,“即景为题,先让秋妹妹起句,我做依他韵脚续下,不知可否?”挹香道,“好。,便对秋兰道:“你先想一句出来。”秋兰红着脸道,“不知可像的。”便细细的想了又想。因素尝看南词唱本,七字言见过颇多,犹恐做出不像,所以十分发急。想了良久,方想着了一句,便道:“有是有一句在此,你们不要好笑。”琴音道:“不妨,秋妹妹你说就是了。”于是秋兰停了半晌道:“挹香,你要替我改的。”挹香道:“你说你说,决不有人笑的。况且做诗由渐而来,有谁驳你?”秋兰道:“如此我说了。寒讯连朝水结冰。”秋兰说罢道:“可是不像诗的?”古  挹香道,“虽只初吟,句调平仄与着用意倒也不甚大谬。”爱卿道:“秋妹妹初次吟诗就有如此之句,他日必能于诗坛中独立一帜。”挹香对秋兰道:“‘水结冰’的‘结’字似嫌不雅,须易一‘■’字。‘■’,结也,便觉雅了。”秋兰点头听训。  挹香即续下云:“图消九九宴良朋。”挹香吟罢,便道:“琴妹妹,你来续一句看。”琴音不假思索,便云:“放歌拈管狂初纵。”爱卿便接一句云,“笑语围炉候正应。”挹香道:“小素妹妹也来想一句。”小素道:“我是不会的,如何?”挹香道:“随你念一句,我改就是了。”小素无奈,想了俄顷,只得说道:“白雪未飘寒冷淡。”挹香道:“倒也有些诗意。不过‘寒冷淡’,三字似乎不妥,只消用‘偏料峭”三字,就觉妥适了。”说着又叫琴音押韵。琴音便云:“青山如睡觉峋嶙。”琴音吟完,挹香道:“秋妹,又请你来了。”秋兰摇手道:“不来了。方才一句已经想了半日,那能再做得出。”  挹香道:“如此爱姐你说一句,待我来收韵罢。”爱卿便云:“南技即见春回早。”挹香结一句云:“从此家园乐事仍。”  六人联罢一律,复闲谈欢笑,极尽绸缪。到了黄昏,六人都在梅花馆用了晚膳。挹香欲宿沁香居,不好启齿,便对爱卿道:“时候尚早,你们谈谈,我要到挹香居去取件东西就来的。”说着往沁香居而去。坐了一回,命侍婢去请小素,只说已经睡着了。侍儿奉命到梅花馆来说知,爱卿便道:“小素妹,他已睡熟了,你可回房去罢,看他不要冻了。”小素便辞了四人,回沁香居去。挹香见小素到,便道:“好妹妹,我等你长久了,所以特设小计来邀你的。”说着二人笑了一回,方才安睡。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夫作先生二乔受业 妻操中馈众美钦贤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次日起身,众人仍集梅花馆说话。挹香道:“今日秋、素两妹从事门墙,理该执贽拜师才是。”小素与秋兰听了,都好笑起来,便道:“请先生教诲,我们洗耳恭听。”挹香道:“如此你们二位贤契听着,凡作诗宜先知平仄,继而要知锻炼。《袁简斋诗话》中说得好:‘吟成一字稳,耐得半宵寒。’又要日将诸大家的诗集时时翻阅,熟读深思,参其如何起,如何转,如何合。诗贵用意,不贵词华,对仗却要工致。即景诗要做得诗中有画,咏史诗要做得慷慨激昂,香奁诗要做得温柔敦厚,感慨诗要做得兴会淋漓。此皆做诗的法则。其余押韵、选韵,俱要切当,有倒韵,有虚韵,有叠韵,俱不可草率。倒韵如‘是时山水秋,光景何鲜新’;虚韵如‘黄(又鸟)催晓不须愁,老客世人非我独’。一无生敲杂凑,熨贴非凡;叠韵如‘废砌翳薛荔,枯湖无菰蒲’。天然工妙,绝不硬装。凡此皆宜留意。”  二人听了便问道:“平仄如何说法?”挹香道:“待我抄些式样与你们,便可体会了。”于是写了一张,付与二人。二人接来一看,见上写着:  七言律诗式平起平收式  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又仄起平收式  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五言律诗式平起平收式  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又仄起平收式  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七言绝诗式平起平收式  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七言绝诗式仄起平收式  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两人看完了,挹香道:“六个式样,法已备矣。调四声之法,亦有分别总诀,听我道来:‘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两人又问道:“一首诗中,必须照你的平仄,不可移动一些么?”挹香道:“这也有法则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诗中第一第三第五或用平用仄,不必拘定;惟第二第四第六用平仄,不可移易。如五言律止论第二第四两字。”两人听了,已有四五分明白。  爱卿道:“可要出几个题目?”挹香道:“自然要的。”便想了一想,将两张诗笺写了几个题目,递与二人道:“限明晨交卷。”爱卿与琴、玉二人都看那题目,见小素的却是《积雪》七律一首,《腊梅》、《水仙》七绝两首;秋兰的却是《待雪》七律一首,《梅妻》、《鹤子》七绝两首。爱卿道:“先生倒也会出题目的。”挹香笑了笑,向小素道:“妹妹,你这《积雪》须要刻划‘积’字。秋兰妹妹的《待雪》亦要双关‘待’字,《梅妻》、《鹤子》两题能刻划更佳。”二人唯唯听训。坐了一回,各自回房。他们两个人究属初次吟诗,见了题目,倒难下手,便来求教爱卿。爱卿便与细细讲究。两人把两首律诗托爱卿做了,各将两绝自做,自午至夜,方才脱稿誊正。  明日,挹香在梅花馆起身后,小素先来交卷。接来展开一看,见上写着:  积雪七律  万里缤纷入望赊,江山点缀十分华。  花飞远浦迷樵路,絮满荒村失酒家。  孤岭老梅添冷淡,小窗翠竹愈欹斜。  灞桥有客倘徉去,诗思频搜兴更加。  腊梅七绝  朔风连日暗惊人,报道梅花点缀新。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景清真。  水仙七绝  多情作伴小窗前,丰格翩翩似少年。  冷艳疏香推第一,棱棱态度似神仙。  挹香看了便道:“《积雪》一律巧思绮合,刻划人神。《腊梅》误解为梅花,且抄袭古人之句,不合题旨。考《梅谱》,腊梅本非梅类,以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酷似蜜腊,故名腊梅。考《宾朋宴语》,腊梅原名黄梅,故王安国熙宁间有咏黄梅诗,至元间苏、黄始名为腊梅。《水仙》一绝错乱无章,措词亦谬。吾今替你们从浅近改之,你们就可进境。”说着将两绝改了,递与小素。爱卿等也一同来看,见上写着:  腊梅 改原作  朔风连日暗惊人,报道黄梅点缀新。  冷艳疏香凡卉异,岁寒别作一家春。  水仙  多情作伴小窗前,风格翩翩合受怜。  尘世谪来原负尔,如卿不愧直呼仙。  爱卿等看了道:“果然改得好,不愧先生。”  正说间,秋兰交卷至,挹香接来一看,见上写着:  待雪七律  欲吟佳句望檐前,耳畔风声万壑连。  卜得天公将戏玉,谁为地主预开筵。  红梅未冻香初动,黑树全迷絮漫延。  待到来朝重赏处,茫茫空际讶花旋。  梅妻七绝  竟把花来当作具,如鱼似水共相亲。  美人高士情如许,索笑孤山几度频。  鹤子七绝  遨游孤岭自西东,性与仙禽约略同。  好鹤笑他具有癖,痴玉自号阿家翁。  挹香评道:“《梅妻》句法欠佳,《鹤子》尚称平稳。惟《待雪》一律清新可爱,若无葫芦在别处,则日后必臻妙境。”  大家听了倒好笑起来。挹香道:“什么好笑?”素玉道:“诗中有什么葫芦不葫芦?”挹香道:“依样画葫芦不是有的么?”大家听了笑之不休。挹香道:“如今变了掩口葫芦了。”  说罢就将《梅妻》一绝改了,递与秋兰。秋兰与三人一同细阅,见上写着:主  梅妻 改原作  处士孤高迈俗人,闲寻风月到山滨。  罗浮有迹甘同梦,好倩霜媒作伐频。  挹香改完了两美之诗,二人十分钦服,日夕揣摩,终朝锻炼。闺中人究竟比须眉心细,容易进境,不及半月,二人的诗已罗罗清疏了。  其时乃是十二月初五,铁山夫妇因为年纪大了,欲将家务托付爱卿,便命侍婢去调大少奶奶到来。俄倾爱卿至,见了翁姑,铁山夫妇便将一切家务章程调度细告爱卿道:“嗣后要烦贤媳操持,我等老年人好省些力了。”爱卿唯唯听命。自此以后,操持一切,竭力尽心。挹香与众美人俱钦其贤孝,十分欢喜。  十三日,爱卿忽然腹中疼痛,将欲临盆,急得挹香十分忙乱,一面叫四美人陪了  爱卿,一面遣人去唤稳婆。复至梅花馆,见爱卿一阵一阵更加疼得紧了,挹香无计可施,便向家堂灶司前点烛焚香,祈求早产。到了二鼓,挹香也在梅花馆守候,忽听得半空中仙乐盈盈,床上爱卿几声:“嗄唷。”  要知贵子临门,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天赐麟儿爱卿生子 诗联雁字素玉推魁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听了爱卿“嘎唷”之声,进房看视,恰遇着稳婆到来报喜道:“乃是一位状元官官。”挹香十分大喜,连忙到内房来看爱卿,见他姣喘无力,云髻蓬松。挹香甚是不舍,便命侍儿端整粥汤与爱卿吃,然后看稳婆替小儿洗浴,包扎好了。挹香抱来细看小儿,却生得十分端整。琴音道:“你可替他取个名儿。”挹香道,“有父亲在,还须请来命名。”  便命侍儿去请太爷、太太到来。铁山夫妇到梅花馆,见了小儿,十分欢喜,便抱在手中玩了一回,便道:“乳名唤他元官,字取吟梅。”众人齐声称好。琴音便道,“梅为花魁,乃状元之兆。乳名元官,其意适符。公公命名,真有意也。”钦山笑道:“这也不过偶尔名之,有什么讲究。”坐了一回,铁山夫妇回归省亲堂,挹香便在爱卿房中照应一切。嗣后日在梅花馆陪伴,一连约有三四日不出。  翌日,秋、素、琴、玉四人谓挹香道:“你连日不吃酒了,我们今天可要吃酒罢。”挹香点头称善,就命侍儿端整了几样酒肴,摆在梅花馆,五人同饮。饮至半酣,琴音至庭前瞻玩,忽见天边许多寒雁一队队飞来,便扯了挹香道:“你快来看,天上的雁成群结队,甚可属玩。”挹香看了一回道:“此乃雁字,即此为题,你们可要做他一首诗,倒是个韵事。”琴音点头道:“倒也使得。”挹香道:“你们四人各吟一首,不拘韵可也。”小素与秋兰道:“我们初知音律,这雁字诗却难刻划,不做,不做。”  挹香道:“诗须勤做为佳,何必如此胆小。”二人只得静心研求。琴音已成一律,付与挹香。挹香接视之,见上写:  雁字 七律不限韵  凌霄笔阵转纵横,系帛曾传万里情。  天半一行原草率,云中几字自分明。  衡南鸟迹书曾寄,塞北鸿文篆恰成。  最是秋风斜照里,乱鸦点点共相迎。  挹香看了,点头称妙。又问小素道:“你的诗如何了?”小素红着脸道:“没有,没有。”挹香见他如此,便道:“终该有几句了。”小素道:“只有三句在此,却难觅对。”挹香道:“就是三句,你可写出来我看。”小素无奈,写云:  一群孤雁度窗前,嘹唳声中剧可怜。  两翅划开征塞路,……  挹香这“只此三句,下面却未曾对就,何不对了‘半行写入楚江天。’小素于是又搜索枯肠,吟成四句,呈与挹香。挹香取来一看,见上写着:  不同虫篆思行草,若拟龙文倍断连。  八月书空无限景,羽禽翰墨有姻缘。  挹香看罢道,“诗虽不甚大缪,借乎总有强欲求工之意。”  正说间,素玉诗成,挹香取来一看,见上写着:  音书何处到天涯,旅梦年年感岁华。  忽见凌空开笔画,果然落墨绕云霞。  盘旋扫去朱曾点,潦草飞来白亦斜。  撩我心清添客梦,几行人字掠平沙。  挹香拍手大赞道:“素妹妹,你的诗近日愈加精警了。”便挽了素玉的手道:“为何你做出如此出色之诗?”素玉道:“你不要恶赞,这首诗有什么好处?”挹香道:“怎么不好,句句双关,而且细腻非凡。这‘果然落墨绕云霞’一句,即置之《剑南集》中,亦不为愧!”三人见挹香称赞,多趋往观之,果然十分熨贴,不禁啧啧称妙。爱卿在房中听见,便道:“素玉妹佳作可肯把我一读?”挹香忙拿了诗到房中与爱卿观看。爱卿看了道:“果然刻划摹神,无字不炼。”  挹香复出外来催秋兰道:“妹妹,就剩你一人了,快些做罢。”秋兰道:“我不做了。”挹香道:“为什么呢?”秋兰道:“珠玉在前,我何敢自忘鄙陋,贻笑大方。”挹香道:“你太愚了。他们都是幼时所学,得有如此妙境。你与小素妹乃是后学,他们有十分才学,你有五分也算好的了。你只管放心,我做先生,总是从公而论,一无私弊的。”秋兰倒好笑起来,只得将诗录出,交与挹香道:“你们不要笑才好。”挹香道:“不笑,不笑。对了此诗,不论好不好,向他哭一场可好?”秋兰听了,又好恼又好惭,便将挹香打了一下,乃道:“你总这般利口。”三人拍手道:“如今打先生了,打得好,打得好。”挹香只得由他们说笑,拿来一看,见上面写着:  抉到天中云汉章,楚江秋信自苍茫。  蓼滩掠过成三折,荻浦挥来列几行。  咄咄书从空际认,翩翩阵看塞边长。  应劳着笔翻鸦墨,缺处还须点夕阳。  挹香看了这首诗,也赞道:“秋妹妹说什么做不出诗,据我看起来,只怕此时这些假斯文酸秀才,还没有你这几句诗来。”  于是细将四律评论一回道:“第一应让素玉妹妹。第二本拟琴妹,然秋妹初学如此,应排第二。第三琴音妹妹,第四么,小素妹妹。你不要动气,只得排你了。”小素笑道:“有什么动气?”挹香笑道:“不错,不错。好妹妹,你是不动气的。”于是五人复饮。  正饮间,忽见邹拜林从园中走来,挹香一见,连忙出迎,四美亦一同相见。拜林道:“刻闻爱嫂新添了一位侄儿,特来贺喜。”挹香道:“有劳哥哥。”便道:“残肴在此,可饮一杯。”拜林道:“好。”四美人正欲辞去,挹香道:“林伯伯与自己伯伯一般,有什么客气?”四人只得也坐了。拜林道:“弟嫂身子谅必平安的?”挹香道“多谢哥哥,尚称安适。”拜林道:“你的嫂嫂也产了个女儿,日后又是一番空事。”琴音接口道:“原来林伯伯也添了位令爱,我们没有晓得,倒失贺了。”拜林道,“这倒不敢。但是我们拙荆与着三个小妾,时时思念你们四位嫂嫂,本欲过来相叙相叙,奈这几天有了产育之事,所以分身不开。你们几位可到隔壁去叙叙罢。”琴音答道:“如此极妙,我们正欲与嫂嫂们贺喜来。”于是又饮了一回,方才撤席。  秋、素、琴、玉四人带了侍婢,随了拜林从园中走至邹家,见了拜林的夫人与三个姬妾,大家欢喜,也莫逆非凡。拜林的夫人道:“香叔叔真是个有福之人:遇着你们几位婶婶,又添了新侄儿,父母又双全,真是人间不易多得的了。”琴音笑着答道:“这是那里及林伯伯。林伯伯是三代祖孙同堂共乐,姆姆又内助称贤,不比我们蠢俗无能之辈。”拜林在旁听了笑道:“你们都不要谦,我来公断了罢:大家好。”说着引得大家都笑个不住。琴音等抱了拜林的女儿,细细的看了一回,见其面貌丰盈,眉目清秀,都啧啧称赞。琴音便向身边解了一个翡翠和合佩儿,以作见面之礼。素玉等也送了许多物件。拜林夫妇称谢一番。琴音又问道:“不知侄女可曾取名否,”拜林道:“名唤佩兰。”  琴音道:“兰为王者之香,佩之者幽洁可知。”拜林道:“又承嫂嫂谬赞。”于是即命设酒相款。四美固辞欲归,拜林夫妇那里肯放。不一时筵席已到,一同畅饮,直至玉漏沉沉,方才宴罢。拜林命四个侍儿,掌灯送四美人归。四人谢了拜林夫妇,穿芳径步回廊,回归梅花馆。挹香犹未安睡,各又坐了片刻,挹香同素玉往步娇馆安睡,三美始散。  嗣后挹香终日在家陪伴爱卿,不是与四美谈诗,便是到园中游玩。他本是个潇洒之人,得了一妻四妾,心愿已偿,况且外边还有三十一位美人相怜相爱,所以无忧无虑,真个神仙也不能比他。  时光易过,那日已是二十一日了。拜林来约挹香会试,挹香只得要往,雇定船只,择于二十四日动身。预先三日往各亲友家辞行,又与众美人话别,十分忙碌。到了启棹之日,辞别了父母,又别妻妾五人,又嘱爱卿当心吟梅,然后带了家人,同拜林登舟,往顺天进发。  要知会试中与不中,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武雅仙订盟洪殿撰 章幼卿于归张观察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自从二十四日同拜林进京会试,先在保和殿覆试,却考了一等三名,拜林亦列前茅。到了会试正场,正欲打点抡元,谁知路上受了些风寒,竟生起病来。握挹香本来功名心澹泊,如今覆过了试,也算交代了,便告病回吴。拜林命家人们留心一切,河梁送别,挹香驾舟而归。拜林依旧在京考试。吾且不提。  且说挹香一路上就地延医,服了几剂风寒药,渐渐复原。二十一日,舟抵吴中,登岸回家,禀知父母。铁山道:“功名迟速是有其时,不可强求也。”重新替他延了医生,服了些补药,到了二月朔,挹香强健如初。  是日太气温和,出外闲步,迤逦而行,已至武雅仙家。进门不见雅仙,心中疑甚,入内遇假母,询其故。假母道:“自从老爷会试去后,腊月底来了一个洪大人,榜名匀金,却是新科状元,他从学宪任上回来,要娶一个绝色姬人到京作伴。见了我家雅仙女儿,十分情挚,彼此倾忱,愿出白银千两。老身要他了二千两,他说甚么:‘如此美人,不要说二千两,就是四千两也不为贵。但我此时因看他沦落花前,十分不忍,我本欲纳一姬人,故而与你商量。一千两银子,我也不算你女儿的身价,无非偿你数年抚养之意。你既不允,也就罢了。’嗣后我也不放在心。敦知停了三日,洪大人命家人来传语道,‘大人今日动身,特来邀你们小姐一别。我想他们如此知己,又不好故拂其情,只得命女儿到码头上去。谁知去了良久,家人又来传语道,‘你们小姐,大人带往京中去了,白银千两即便送来,不食前言,特来告尔。’”挹香道:“有这等事么?”假母道:“老身一闻此信,连忙赶至码头,已是人舟俱杳,无计可施,只得回来。如今老爷要会女儿,没有仙术恐不能再见他了。”  挹香听了,便道:“雅仙妹妹竟去了么?”说着大哭。哭了一回,又道:“罢了,罢了!雅仙妹妹得了护花铃,我也心安了。”假母又同挹香到雅仙房中。坐了半晌,心中更加凄楚。只见庭前花木如常,“雅仙妹有志从良,芳姿莫晤,倘今日尚在,他又要与我谈今论古,饮酒吟诗。如今凤去台空,我金某其将何以为情耶?”想到此,不觉沧然泪下,乃向案头拈了一枝笔,题诗一首于壁上云:  蓝桥曾忆谒云英,才得相逢心便倾。  此日桃花人面杳,顿教渔父触离情。  挹香写完,读了一遍,泪流满面。假母殷勤劝慰,挹香又坐半晌而别。  信步而行,己至千将坊,便往章幼卿家。幼卿接进道:“为什么京中已回来了?”挹香含泪道:“都是进了京,以至如此。”说着,不觉掉下泪来。幼卿见了如此光景,心中十分不解,便道:“我问你京中几时回来,为什么不会试呢?”挹香便将害病之事告诉了幼卿。幼卿道:“今日君来却也巧甚,我正有言欲告于君,为何你先向别人垂泪?”挹香揩了眼泪道:“总归书生福薄,艳福无常。我蒙你们众姐妹相爱相怜,亦是前生之福,奈何不能久聚,令人惆怅顿生。前者爱芳妹东国从良,我已心中不乐,乃不料如今又是……”挹香说着,不觉哽咽流泪。幼卿见他如此,疑他知道而来,便问道:“莫非你已知其事了么?”挹香道:“我初不知道,至今日方知。”说着,便坐在榻上涔涔泪下。幼卿又想道:“不知为着何人,还是为我?”便问道:“香弟弟,你为着何人这般惆怅?”挹香道:“你想为着何人?”幼卿道:“莫非为着我么?”说着,便坐在挹香身边,拿手帕儿替他拭泪。挹香道:“姊妹又没有甚么离情诉我,我有甚么惆怅?”幼卿只道挹香怪他,忙分辨道:“你也才得到来,我正欲告你,你自己先在那里自悲自切,叫我也不能进言,为甚么倒怪起我来?”挹香道:“怪你甚么,就是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总归我金挹香福薄就是了。”幼卿道:“香弟愚矣。君不闻人生于天地间,为须眉者必期显亲扬名,为巾帼者亦望芳流千古。即如我等误谪风尘,青春辜负,就是有志从良,你也不好怪人怨己的。况你虽知大略,底细未明,先是一番哭泣,使我十分凄测,要说底细也说不出了。”挹香道:“我已明明白白,怎见不知底细?”幼卿道:“你问过何人而知底细?”挹香道:“雅仙妹妹假母向我细说,难道还不知底细么?”幼卿道:“雅仙妹妹家假母虽则知之,他究竟不晓从中底细。”挹香道:“如此说来,姊姊得明底细,倒要请教。”  幼卿道“这个人虽是初交,倒也情厚。温文秀雅,卓识多闻,动作行为,不像负心之辈。虽则蒙君相待,辱爱有加,然久逗花前,亦非了局。如今遇此机会,亦可为天假奇缘,你也不可这般悲切。况君之姊妹交尚多,花晨月夕,仍可寻欢,亦何必形恻恻凄凄之色。”说罢,不觉下泪。挹香道:“姊姊所言,其人既是多情,日后不至辜负,我也可放心了。所悲者月地花天少了一美人作伴,你想可悲不可悲,可恨不可恨!”挹香说罢,泪珠儿扑簌簌流个不住。幼卿道:“君言诚是,我岂忍与你分离,但此事出于无奈,望君宽怀。”挹香听了道:“若说姊姊他日与我分别,我更加要悲切了。”幼卿道:“但是吉期在迩,后日就要于归,所以今日为君告之。”挹香道:“姊姊,你又来了。你说知其底细,真真谬极了。他还是去年岁底去的,甚么后日不后日,可是你弄错了?”幼卿听了,便问道:“你说何人?”挹香道:“你说何人?”幼卿道:“你说何人?”挹香道:“我说的是武雅仙妹妹。你说的何人?”幼卿哭道:“我说的就是我自己。”  挹香听了这话,不觉大哭道:“为何姊姊你也要去了?那人是何等样人,有福与姊姊作伴?”幼卿道:“此人姓张,筮仕云南,羁身沪渎。近因奉催军需,小憩金阊。到了我处,蒙他青眼相看,愿订偕老。观其风雅志诚,似乎可托。是以托人探听了几日,订于后日成嘉耦礼,共续鸾盟。第不过与君相聚多年。未忍遽焉分别。惟望君勿念葑菲,妾心亦慰。”言讫泪落如珠。挹香亦挥泪道:“我与姊姊多年心契,正图相聚,怎说要弃我而去,得毋增我把袂牵襟之感耶?虽姊姊梅将迨吉,青春不可再负,但不知张君筮仕滇池是何官职?籍贯何方?可是钟情之辈?不要仅贪姊姊之色美,兼瞰姊姊之金多,到日后终身无靠,依然为弃旧怜新者,那时姊姊入此室处,既不能越其范围,又不能别筹良策,致遭妒花风雨狂暴相催,我金挹香讵能偕往保护芳卿?凡人性情不测,设一二欺凌姊姊,我金某不知犹可,倘若知之,我将何以为情耶?望姊姊细心防备,后日要去,我也不好强留姊姊的。”说着又哭。幼卿道:“你的言语诚为金玉,但愚姊久溷风尘,早有从良意,苦无可意人。这个张家公子乃是白门望族,职为观察,一切情形,愚姊已为探听,大约不至误订,君请勿忧。”挹香道:“籍贯白门,是南京人了。但南京人是不善者多,咸以刁诈成风,奸谋为念,世俗有‘南京拐子”之谚,姊姊更宜慎之。”幼卿笑道:“挹香,你木愚了。世俗之言,岂可作证?”挹香道:“姐姐慧眼,自然善能择人,亦何须我言之喋喋。”  二人说了一回,天色已晚,挹香因幼卿归期在迩,不忍分离,那夕就在幼卿家剪烛谈心,共陈衷曲。正所谓:  世上万般愁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后日,挹香复至幼卿家。挹香谓幼卿道:“卿今去矣,仆之思慕何时能已。卿去后务望诸事留神,我金某是‘从此萧郎是路人’,不能再为卿护了。今日姐姐于归,我也不敢以俗物赠奁,聊赋《催妆》数什,日后姐姐言念鄙人,不妨对此俚词一唱,亦如与我见也。”说着袖中取出诗笺,递与幼卿。幼卿和泪展开一看,见上写:  愿遂求凰竟赋归,惜花蝴蝶尚依依。  鲰生恨未生双翼,常伴卿卿作对飞。  其二  谢却歌衫舞扇缘,韶华不再负年年。  宓妃岂肯常居洛,有客钟情解惜怜。  其三  卿去离怀客独痴,百年嘉礼趁良时。  从今香国狂应减,人面桃花系我思。  其四  骊歌一曲作催妆,卿意侬情两不忘。  从此蝶蜂休问信,名花今已嫁东皇。  幼卿看罢道:“蒙惠佳章,铭心拜领。所嘱一切,我已知道,不要说了。若再说时,使人更加凄楚了。”便向身边解下一个羊脂玉龙,递与挹香道:“愚姐无以为赠,这玉佩乃我平素心爱,今日赠君,寸心聊表,君其纳之。”挹香听罢,心如刀割一般,含泪接了道:“蒙贶佳珍,多谢姐姐。仆当佩之于身,以表不忘之意。但是他日见物怀人,又要多增惆怅。”幼卿听了,摇摇手道:“不要说了,我心碎矣。”挹香亦语不成声,二人无非泪眼相看而已。俄而张家彩舆临门,挹香无可奈何,与幼卿抱头大哭一场,幼卿方才上轿排踏,由干将坊往曹家巷而去。挹香追至门前,眼睃睃的犹是探望,直至轿子转了弯看不见了,方才回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未免有情宝琴话别 谁能遣此月素分离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看幼卿轿子去远了,方才回家,一种凄凉,无从解释。爱卿等劝慰他一番,虽稍稍丢开,究竟总有些介介。那日已是杏月初三了,挹香在着书馆中,忽报叶仲英到来。挹香接进后献茶毕,仲英道:“香弟,你这几天为何十分憔悴?看你面上有无限愁思,却是为着何事?”挹香道:“仲哥哥,你有所未晓。我前月到武雅仙妹妹家去,谁知道人面桃花,杳然不见。后来询及假母,方知订盟洪殿撰,设计娶去。其时我已调怅。谁知到得幼卿姐处,他又要于归张氏,前月十六日已赋宜家之什。我想昔日三十六美相叙握翠园,何等欢乐。如今已三美杳然,日后他们多年及■梅,恐不久也要分离,所以在此愁闷。”仲英道:“怪也怪你不得。如此艳福,占了长久,一旦分离,未免惆怅。但是闻得宝琴妹妹亦已订盟于陈氏之子,郑素卿妹妹被鸨母允许湖州朱氏为妾,你倒没有晓得么?”挹香听了大讶道:“仲哥哥这句话可是真的么,你从那里得来的?”仲英道:“我来骗你做什么。我是慧琼姐姐向我说的。”挹香听了大叹道:“一事未曾解释,那知二位美人又要离别了。仲哥哥,我要去看看他们,又不要如雅仙妹妹一样分别而行。你可同我去走遭?”说着不由分说,把仲英扯了一同出门。  先至宝琴家来。宝琴见挹香一副不悦的脸儿,倒也不解,便道:“你可是爱姐做了孕妇,所以不到这里来?”宝琴尚未说完,挹香已经一眶眼泪,扑向宝琴怀中,大哭道:“好姐姐,你竟肯舍我而行,从良志决!如今幼卿姐与着雅仙妹、爱芳妹俱忍心别我,你又要弃我而去,郑素卿妹妹又被假母鬻向湖州。你也去,他也去,你们索性去罢,你们去完了,我也看破世情,深山中去修道了。”说着又大哭。斋  宝琴见他如此模样,不觉一阵心酸,也垂珠泪,乃说道:“你不要哭,好好的,我与你说。”于是将鲛绡帕替挹香拭干了泪,扶挹香坐在身边,又替他拭了一回泪,然后说道:“我之从良,亦出于无奈。实缘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倘日后剩粉残脂,犹恐终身有误。是以辗转熟思,苦无良策。如今蒙一个陈君相爱,不弃葑菲,因他初断鸾弦,愿娶妾为继室。我也岂忍弃君而去,实迫于不得不然耳。”挹香道:“好姐姐,你的话虽则不错,然而我将奈何?就是所云日后终身,我金某已有正室,虽则你们三十六美都到我家中,我非不可支持,不过不忍以你们屈为侧室而耽误终身。如今姐姐说的陈君,可是常来的这个陈又梅么?”宝琴道:“正是此人。如今约在三月中于归。”挹香道:“姐姐其志已定,我也不好挽留的。但我必须于便中来拜托又梅,替他说:君作护花使者,须要知姐姐是多病工愁的人,千万要善为保护。我托了他一番,方可放心。”宝琴听了挹香这一席话,又是感激,又是凄惨,二人哭做一团。  仲英见他们恁般苦楚,便道:挹香弟,你何必如此。此时宝姐姐尚可聚首,我们且到外边去走走罢。”便扯了挹香出来。挹香道。“我还要去看素卿妹妹。”仲英道:“不要去了,你去无非又添许多惆帐,许多眼泪。”挹香道,“我要去的。”仲英见他如此,只得随他而行。不一时已至素卿家,素卿接进二人。挹香一事不管,便向素卿道:“妹妹,你可是被鸨母许于湖州朱氏?这句话真乎不真?”郑素卿含着泪道:“妹命不辰,确有其事。至于其人之性情动作,却一些不知。如今事已如此,总为妹之命薄,他日到着湖州,倘若遇人不淑,我总拼以一死而已。”挹香听了大哭道:“妹妹,你为何说这许多伤心话,叫人不要痛煞!”便命侍儿去唤鸨母到来。  鸨母至,挹香怒道:“妈妈,你不该将素妹妹变卖湖州,不择人品。你只知惟利是图,你可知他是个执性的人,若有一二不对,寻了短见,岂不是白白的害他一命?你要银钱,尽不妨向我说,为何将他变卖?”鸨母道:“金公子不要错怪老身,容我细说。我因女儿年纪大了,就是这个倚门卖笑的生涯,亦非长策,老身亦欲弃此行业,别寻活计。所以将女儿许与湖州朱公子为侧室。虽日侧室,无异专房。这朱公子的夫人却是未曾生育,要女儿去替他生几个儿子,接续宗挑的。且此人十分情重,金公子放心便了。”挹香叹道:“据你说来,这朱公子是个有情之辈。但是,日后素妹妹有甚么三长两短,哼,老妈妈,你不要怪我,我金挹香不与你干休的!”鸨母道:“公子放心,都在老身身上。”挹香道,“这就罢了。未识他几时来迎?”钺母道:“总在三四月间”挹香只得劝了素卿一番,订以明日再叙。  出门后,仲英与挹香分路,挹香径至月素家来散闷。谁知愁恨一齐来,才到月素家,月素即告以订盟■直陆茂才之语。  挹香苦上加苦,便说道:“月妹妹,你们可是会齐了来苦煞我金挹香么?前日雅妹与幼姐去了,今又知宝姐姐与素卿妹妹俱有从良之念,欲到你处来散散闷,谁知你也有从良之意。咳!金挹香吓金挹香,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了。我蒙众姐妹相怜相爱,月妹妹,你是更加相看格外。我昔日患病你处,蒙你陪侍药炉茶灶,延医祈佛,衣不解带者几天,又蒙代出药资,虔求仙剂。如此隆恩,未酬万一,如今遽焉欲别。哈哈,我金某也没有人趣了!妹妹,你不要去的好。”说着也哭不出了,只管徘徊搔首,仰面呼天。月素道:“我也岂忍与你分别,但思叙到日后终归要别的,不过多聚几年。如今陆某乃在庠秀士,儒雅多情,细窥底细,似乎可托终身。你呢,知己者幸有爱姐与四位妹妹在家,愚妹亦替你稍稍放心了。”挹香道:“妹妹之言,诚为恳切,但我那里舍得你去。”月素道:“事已如此,总归是孽缘所累。我若不遇着你,我也没有什么惆怅;如今遇着了你,弄得我万斛愁肠,莫能解释。你若不遇我,你也可少此一段离愁了。正所谓‘当初若不逢君面,无此分离一段愁’!”  月素说罢,挹香点头称是。那夕就在月素家住了。后来因众姐妹分离在即,终日在外边相叙。  自来好景无多,转眼间又是桃花逐浪,柳絮化萍之候。宝琴择定三月望日从良陈氏,素卿择于十八日启棹湖州,月素择于二十四日于归■直。  挹香到了那时,心如醋■的一样,苦楚异常。十三日整日在宝琴家话别。到了十五正日,陈宅轿子来迎,挹香恨不能留,又恨未曾面见又梅,托他保护。徘徊良久,忽然想着,便在桌上取了两张书笺,修了一封书札,嘱宝琴带来交与又梅,以表寸心。其书曰:  愚弟金挹香稽首顿首,致书于又梅仁兄大人阁下:花前得晤芝标,三生有幸。并知阁下素性知情,惜花念切,心心相印,正无殊仆之私衷也。钦羡,钦羡。迩者宝琴校书风尘久溷,拊膺无人,仆虽欲特拔红尘,苦无大力。兹闻阁下愿惜名花,茑萝结好,三星在户,正迓迎百两时也。从此校书终身有托,孽海能超,仆亦为之欣欣。所虑者渠乃善病工愁之辈,非曲为保护者不可。然君本多情,无庸鄙人琐琐,奈仆真痴者,若不能不啧啧多言也。裁笺奉达,肃贺双禧不尽。  写完封固,付与宝琴,便道:“姐姐,你到了那里,可将此缄付与又梅,我可稍稍放心些。”  二人正在牵衣话别,外边宾相催妆,宝琴只得装束而出。挹香到此时无限伤悲,独自一人在着房中流泪。直到轿子去了,方才对房中作了一个揖道:“我金挹香这里不来了,与君长别矣。”说着揩干了眼泪,大踏步而归。  停了两日,又想■直将来迎娶,预先几日在月素家里替他收拾箱笼,一件件检点,一桩桩安排。检到一枝紫竹箫,挹香流泪道;“这枝箫素来你心爱的,带了去。”又见镜奁中二方汉玉的拱璧,挹香又说道:“这也是妹妹心爱的,旧年叫我去买的,也带了去。”挹香一头说,一头收拾。月素十分苦楚,泪落如珠,便扯了挹香道:“不要去收拾了,使人心中难过。”挹香也挽了月素坐在炕上。  月道道:“我前日绣成一香囊在此,只此微物以赠君,君见此物如见我矣。”说着便向妆台抽屉内取了出来,递与挹香。挹香和泪接来一看,却是月白缎做成的一个锦囊,上面用真金绣成的花朵,便啧啧称赞。称赞中又生出一种钦爱,钦爱中又添出一种悲况。想道:“如此美人,如此才学,又添如此温存,如此女红,我金某仅能相亲相爱几年,如今仍旧要入他人室。想陆君之艳福,高出于我金某万倍也。”于是向月素道:“蒙妹妹所赐,我当领谢。我也别无所赠,带得一件碧霞的扇坠在此,聊表寸心,敢云琼瑶之报。”说着,身上解下来奉与月素。月素接来一看,见是一块一两多重双桃红的碧霞,上面雕两个瓜儿,枝叶上雕着一对蝶儿,暗寓瓜瓞绵绵之意。用品蓝京辫穿着一颗浓绿的翡翠珠儿,又用小圆珍珠盘绣,十分可玩。月素收了,也称谢了一番。  挹香道:“明日是你吉期,我也不忍来看你了。你此去之后,千万自己保重。■直离城不远,倘遇便鸿,务望平安慰我。”月素道:“你明日真个不来了么?”挹香道:“来了倒更加悲切,倒是不来的好。”月素听了大哭道:“香哥哥,再不道相叙多年,分离竟在今日。我看天下的人,就是有情之辈,只怕再不能遇着你一般体贴温存、知心契意的人了。”挹香道:“我金某幼负痴情,得占艳福,只怕再歇七八年,都要风流云散,虽解多情,我将奈何,”说着大家哭个不住。坐了良久,方才诀别。月素直送至门首,一块手帕儿揩得来宛如水浸一般。挹香行行回首,见月素犹在门首,向他摇摇手,月素点头答应。挹香又行了一回,回首看月素仍在门首,又向他摇摇手。月素直至看不见了挹香,方才进去。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挹香到家后,与爱卿等说知,爱卿虽十分劝慰,挹香总觉伤心,一夜无眠。斋  明日一早,挹香仍往月素家来,月素见了挹香,便道:“你说不来了,为何又来?”挹香道:“妹妹分别,在此半天,日后咫尺天涯,岂能再见,叫我那里熬得住。”正说间,轿子已到,月素只得与挹香分别。挹香苦得开口不来,停了良久,对月素看着,挣了一名出来道:“妹妹,你竟去了么?”方说完,看他眼泪直迸,昏然跌倒。惊得月素手足无措,连忙扶起,命侍儿掐人中的掐人中,呼唤的呼唤,挹香竟不醒转。月素吓极,便命侍儿取姜汤灌救。忙了半晌,挹香方才醒转,又哭道:“妹妹,你不要去!好妹妹,你千万不要去!”月素只得含着泪道:“我不去。”便同侍儿扶到内房榻上睡着,又安慰了他一番,然后瞒了挹香,便着心儿上轿而去。  挹香因一苦一厥,十分不爽,昏昏的倒睡了一觉。醒来方知月素已去也,无可如何,大哭一场而返,一种凄凉莫释。幸亏五美人殷殷相劝,始稍稍丢开。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五卿成诀别 众美劝离愁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自从月素分离之后,终日无聊。一日,忽有人递来一柬,却是陆文卿的,见上写着:  愚妹陆文卿含泪再拜致书于挹香哥哥文几:红颜薄命,侬是可怜;碧海深情,君诚仲爱。方期世世生生同登不老之场,讵知老母心狠,私订小星于巨室,终朝负气,逼妹言归。窃思始入泥涂,终遭局骗,人生之趣,更何有耶?本欲白绫三尺了此残生,惟与哥哥数年聚首,不别而行,忍乎?是以苟延残喘,以待哥哥。务祈玉趾一临,使妹若衷曲诉,则亦目瞑泉下也。临池泪涌,不尽欲言。  挹香心中本来惆怅,看了这信,更添无限凄凉,乃叹道:“彩云易散,月不常圆。我原知这几年中姊妹都要去了,早知如此,昔日应该不要与他们认识。如今认识了,到这个地步,我将何以为情?”心中想着,便出了书房,一路上悲悲切切,欲往文卿家去。  行至半路,忽遇林婉卿家的侍儿,对挹香道:“我家小姐请公子去,为有婚姻大事面商。”  挹香道:“你们小姐难道也要从良了么?”侍儿道:“大都为此。”挹香道:“好好好,你们都去罢,我金某纵属多情,也只得看你们一个一个的去,不能强留的。”说着同侍儿先到林婉卿家来。  婉卿接进,便道:“金挹香,今日请你来,非为别事,欲与你商量一件要事,君试猜之。”挹香含泪道:“更欲何猜?无非为终身之事而已。”婉卿见他这般情形,不觉触动凄凉,拭泪道:“挹香,你猜得不差。有个覆姓欧阳,字又修,乃是前科的副车,年约二九。人极钟惜,蒙他见我之后怜爱十分,今欲娶为正室。我想若不早图良策,再溷风尘,只怕日后更非了局,故而含糊答应,邀你商议。你想此事可行不可行?”挹香听了道:“妹妹终身大事,我也不敢妄为计议。今既遇欧阳又修,只要妹妹自存慧眼,也就罢了。不过我金挹香又要与你分别了。”婉卿含泪道:“君莫再言,令人酸鼻。所幸者你姐妹们尚多,花台月榭,谈笑诙谐,不至寂寞。”挹香喟然叹曰:“幼卿姐已从张观察,雅仙妹又随洪状元,素月、宝琴二位姐妹又赋归与,郑、陆两位又被鸨母鬻与人家,你又要去了。日后众姐妹都是嫁杏及时,你说不寂寞,只怕非但不寂寞,且要添无限凄凉之感。”说着,便大哭起来。婉卿虽则自己也心如刀搠,只得忍泪劝挹香。又说了些闲文,挹香说明要去看文卿,订以明日再来,始别。  一路上迤逦而行,早至文卿处。文卿见挹香至,便一眶眼泪,情不自禁,挽了手同进房中。挹香道:“文妹妹,我一月不至,竟遭此变,究属如何,可细为我告。”文卿含泪道:“愚妹自遭沦落,怜惜者竟乏其人。后幸识君,蒙垂青眼,原拟荐衾■,恐妹之葑菲不足以事君子,是以为之箝口,未敢轻言。讵料‘母也天只,不谅人只’,竟将妹卖于鸳湖蒋氏,逼妹后日于归。妹岂忍以蒲柳之姿,舍夫复适。况其人品一切毫无头绪,观鸨母之动作云为,明明置我于死地。妹辗转熟思,与其后日死在鸳湖,不若今日死在你金挹香知已之前,亦可鉴我之苦衷,怜我之薄命也。”说罢大哭一场,拔出佩刀,竟欲自刎,吓得挹香六神无主,一把扯住道:“好妹妹,不要这般无志。可知每事必要三思而行,或者鸳湖蒋氏也是有情之辈,亦未可知。宜先使人探听消息,然后再作道理。我挹香甚欲挽回其事,若偕你到家,又是迫于不可的了。若蒋氏果亦多情,妹妹你一则脱离苦海,二则可靠终身,我金某愁心亦释。此时底细未明,徒欲以短见捐身,妹真愚矣!”  文卿听挹香言言中理,心稍挽回,便道:“依你便怎样?”挹香道:“去唤你母亲来,待我来责罚几句,叫他回复蒋氏,再停几日接你。我便使人去探听,可去则去之,不可去则别筹良策,何必如此之造次耶?”文卿点头答应。挹香便命侍儿去唤鸨母到来。不一时鸨母至,挹香怒说道:“你这老虔婆该死,为什么将女儿造次许人?今日幸亏我到这里,否则你女儿已作夜台之物矣。如今你快去回复前途,叫他停几天来接,我来善言劝你女儿。但是这家蒋氏是何等样人家,其人有多少年纪,可是有情之辈,你可以实而言。若有藏头露尾,我探听了出来,哼,你不要后悔。”鸨母便答道:“金公子听禀:前日老身有个结拜的姐妹来说,嘉兴蒋少峰乃富家公子,初断鸾弦。因女儿往玄妙观进香,被他在三清殿觑见,便托我结拜妹子到来,说及愿出白银三千两,娶为继室。老身因思女儿年已如此,不可再待;老身有了三千银子,也可度此一生。况其人甚是钟情,年纪差长我女儿五岁,二十五岁也不为大。至于家中过度,不要说今世用不尽,就是来世也用不尽哩。我句句真言,公子不信,去探听可也。”挹香道:“能得如此,也就罢了。”鸨母辞出,挹香对文卿道:“据他所说,尚可去得。你且放心,待我差人往嘉兴探听确实,望你万勿轻生。”文卿点头答应,挹香始别。  路经朱素卿门首,正欲进去,忽见假母出来,迎着挹香道:“金公子,你好久不来了。如今我们素卿女儿已从了一个杭州的陈老爷去了,有两方手帕、两首绝诗在这里,叫我对公子说,因为离别有牵襟之惨,未免增难舍之心,是以绣诗于帕,留赠公子,并嘱公子自己保重。”挹香大讶道:“妈妈,这话真么?”假母道:“老身怎敢骗公子?”挹香道:“素妹妹想是想得不差,但我情何以遣耶?”说着流泪,随了假母入内,替他讨诗。不一时假母取出,呈与挹香,却是一方白素的帕,一方银红的帕,上绣绝诗两首云:  堕溷飘茵感落蕤,章台柳色亦堪悲。  而今尚幸逢芳侣,一棹西湖款款随。  其二  情天情地觅情真,钟在君家第一人。  君太钟情情太挚,每教杜牧暗伤神。  挹香看了诗,又流了一回泪,便问道:“陈君是何许人,素妹妹几时去的?”假母便答道:“前月十三。这陈老爷乃是一个礼部主事,在京授职,如今己同女儿进京去了。”挹香道:“你们女儿难道做他的二夫人么?”假母道:“虽是侧室,却比众不同。”挹香道:“这是何故呢?”假母道:“陈老爷伉俪素来不睦,所以在着杭州,不同进京。女儿到京中去了,居然与正室一般的看待,岂不是比众不同的?”挹香听了稍慰,又嗟叹了一回,藏了手帕归家。  明日午后,又至婉卿家来,婉卿接进道:“昨与你商量之后,晚上他来,我已许了订期,后日迎娶。”挹香道:“好妹妹,你真个要去了么?我想昔日挹翠园三十六美同叙,何等快活,何等热闹。如今水流花谢,都要分襟,言念及此,曷胜怨恨!”婉卿道:“金挹香,你的心我也明白,但此时节亦迫于势之下得已耳。”说了一回,见天色已晚,婉卿命摆酒与挹香同饮。席间说不尽分离之态,描不尽悲切之情,直饮到月上花枝,星移斗转,方才撤席安睡。  到了明日,婉卿忽然想着吕桂卿亦有从良之念,已定于出月初三日于归,便对挹香道:“你可知桂姐家的事么?”挹香道:“什么事?”婉卿道:“他也定了归计了”。挹香道:“怎么说?”婉卿道:“他已订盟汪幼兰了。”  挹香道:“有这等事?汪幼兰是何等人,何艳福若此?”婉卿道:“闻得这汪君乃是一个极钟情的人,与桂卿姐姐倒也契洽十分。如今他的假母已经先嫁人了,桂卿姐姐定于出月初三成宜家之礼,你倒没有晓得么?”挹香听罢,见呆了半晌,十分着急道:“我去看他”。别了婉卿,迳向干将坊而来。到得桂卿家,果见门前冷落,车马杳然,像个闭门辞客的情景,便至内庭。  桂卿见挹香到来,心中想道:“我若以直而告,他是个钟情的人,悲悲切切,又要惹出许多惆怅,添我许多惆怅。反不如与他寻气一番,或抢白一番,待他怪了我。免得添这许多悲切,日后亦免他忆念不休。”想定,使坐在榻上。挹香进内见了桂卿,泪流满面,上前抱住了桂卿道:“好姐姐,你为何要弃我而去?这汪幼兰好福气吓?”桂卿暗忖道:“怎么他已知了?”便假装怒容,将挹香一推道:“你这负心薄幸之徒,我待你也不薄,你为何影儿也不到?我也晓得的,我之葑菲陋质,不和与你交契,如今你也不要认识我,我也不来认识你。我本来要从汪幼兰作归计去了。”说罢便哭。挹香听了十分不解,暗思他为何出此不情之语?又一想,恍然大悟,莫非他恐我悲伤,作此伎俩骗我,使我好怪了他,免此一番悲切。咳,桂姐吓桂姐,你的伎俩只好骗别人,那里骗得过我?便大哭道:“好姐姐,你也不要这般了。我知道你恐我悲伤,故说此话。我素来深知姐姐多情,那里肯信你。”桂卿听了,不觉情随感发,珠泪频流道:“金挹香,你真我之知己也!如今既骗你不信,只得实诉你了,还望你不要惨伤,我心亦安。我所订之汪幼兰,人甚钟情,家亦富足,现择于出月初三于归,适因恐你悲戚,故以小计骗君,使你怪了我,庶免你一番离别牵裾之痛。”挹香道:“我本茫然,昨于婉妹处得闻此言,心中十分懊恼。我想昔日众姐妹花浓雪聚,何等欢娱,如今一个个分襟判袂,叫我怎不悲伤!”说罢含泪归家,一面饬人往嘉兴打听蒋少峰,一面备几件助妆之物。  十八日,婉卿与郑素卿俱是吉期。挹香先至素卿家说了一番诀别之言,滴了万斛凄惶之泪。继至婉卿家,见欧阳家轿子,心中十分痛苦,恨不得将那轿儿打烂才好。于是进内见了婉卿,也无别说,惟道:“妹妹保重”四字。说罢,也不忍看他上轿,便对婉卿作了一个揖道:“妹妹再会了”说着,大踏步而行,可怜婉卿哭得肝肠寸裂,珠泪千行。  再说挹香自从褚、武、章与宝琴、月素、郑素卿离去,已是不堪,又加朱、林、吕、陆也是分襟,曾几何时,十美人芳踪缥缈,所以弄得一个人如痴如醉,日夕在梅花馆,不是昼寝,便是闷饮。爱卿与四位美人竭力劝慰,望他稍释愁肠。挹香有时忘怀,则勉强欢笑,有时枨触,则涕泪飘零,总不能扫尽相思之念矣。数日之间,心境也不开了,形容也樵悴了。那日,爱卿与四美人劝他到园中宴赏红榴,舒览清和景色。挹香去游了半日,席间亦无心吟诗,惟抢三拇战,聊饮数杯。轮到素玉,正在不定输赢,将一只象牙箸在杯子上搁上取下,忽园丁来报:“嘉兴探听人归。”挹香唤进,细询其事,方知与假母所言无异,心中又快活了些。席散,便往文卿家告知其事。  初一日,拜林会试归来,挹香急至邹宅相会。拜林接进书室道:“林乃不才,莫报吾弟盼望之心,言之恨恨。”挹香道:“英雄自有经纶志,到得逢时始上坛。荆山至宝,必不久藏石中,再献之连城倍价矣。大都显晦有时,一飞冲天者,非三年前铩羽者耶!林哥哥又何必作刘ナ之故态而恨恨也。”说罢,又告诉众美分离之事。拜林治酒相款。吾且不表。  到了初三初四两日,乃桂卿与文卿于归之期,挹香托拜林往二家去说道,因不忍再与他们分别,特属他们自己保重,并赠古玩奇珍,以作催妆之助。自已在家中,同五位美人连日在醉花轩饮酒解闷。挹香叹道:“昔日我与你们在此醉花轩,真不愧‘醉花’二字,如今竟变了‘醉心’了。幸有你们五位作伴,否则难矣惨矣”正说间,拜林来,口中念道:“无可奈何花落去,美人己嫁莫相思。”挹香听了悲切不堪,便邀拜林入席饮酒。挹香悉肠莫释,带醉衔杯。拜林会试不得意,借此痛饮。俄而两个人不约而同,颓然大醉。爱卿命侍儿送拜林回去,自己与四美人扶了挹香,踉跄而返。  嗣后挹香终朝不乐,虽家中有五美谈心,外面有飞鸿等聚首,而无如万斛愁肠,终难消遣,时光易过,半年来风流去散,姐妹们陆续从良,弄得挹香怨天天无柄,恨地地无襻矣。其时已是中秋,月光皎洁,桂蕊敷荣。爱卿见挹香十分不乐,命家人端整酒肴在挹翠园中赏月。  未知可有韵事否,且听不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赏中秋挹香怀美 开夜筵素玉劝夫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那日中秋,挹翠园设宴于拜月庭中,爱卿邀了四美人与挹香饮酒。抵暮,六人同到园中,只见月色如银,满园遍耀,天空云净,万籁无声。挹香一手挽了爱卿,一手搭在小素肩上,趁着月色,慢穿芳径。林间桂蕊,扑鼻芬芳。过了海棠香馆,兜入荼コ架,穿出芍药轩,上假山,到拜月庭,六人坐定。  爱卿道:“挹香你看,那边这株金桂开得十分灿烂,映着月色尚且色若黄金,想日间看时更要繁盛些哩。明日命侍儿来采些做球带倒好。”挹香微笑称善。秋兰道:“多采些儿做几缸桂花梅儿,亦未始不可。”爱卿点头称好。素玉拍手道:“挹香,你是最善吃梅的,我们来做些与你吃可好?”挹香道:“好好好。”  说了一回,家人摆上菜来,六人饮酒。俄而玉兔腾辉,比初到愈加皎洁。挹香举杯畅饮,四面观望,只见观鱼小憩那边一带回廊曲折萦纡,十分好看,便道:“爱姐,我想自从观鱼小憩新创了十二间旱船,我们尚未进去游过,缓日必须一玩。但是每阁中要一人凭栏而立,各举一韵事。倘有粗俗者,罚酒三杯。”爱卿笑道:“你这人,想出来的事情总是离奇古怪。请问你自己做些什么?”挹香道:“我么,端坐于观鱼小憩中,看你们献技,评定甲乙后,酌加奖赏。”爱卿打了挹香一下道:“你这人太会讨便宜了。我们举韵事,你么看着,还要惹你做试官,评什么甲乙,加什么奖赏,那个来依你?”挹香笑道:“不然就不好顽了。”  小素道:“你说奖赏,将什么东西奖赏呢?”挹香听了,想了一想道:“你若考了第一么,我赏你一个来意可好?小素听了,杏脸微红,打了挹香一下道:“你这个精油嘴!”爱卿与秋兰听了不解,爱卿道:“甚么来意?”挹香笑道:“你不懂的了。”爱卿道:“你说不说?不说我要喷酒过来了。”挹香笑道:“这来意么,就是我来陪你之意。”爱卿啐了一声,呼了一口酒,来喷挹香。挹香慌了,一躲,却跌在琴音怀里。小素看见挹香跌了,恐怕他跌痛,连忙去扶挹香,自己在桌上一绊,倒跌了一交,大家倒好笑起来,于是复归坐位。  素玉与琴音问道:“你们说这许多口号,到底甚么讲究?”挹香笑道:“你们不要问了,考了第一,自然总有好处。”爱卿与小素听了,俱掩口而笑。大家仍旧一些不解。  正在闲观,忽闻一阵香风从木樨林中拂来,座上六人齐声道:“趣极矣。”又见半空中起了无数彩云,衬得这个月如水晶球仿佛,耿耿秋宵,十分绚烂。挹香见月色团■,美人围绕,不觉又想着月素起来了:“曾记那年青浦归来,月妹妹开筵相待,宴赏中秋。如今是明月仍园,美人已杳,想他此时对此一轮皎洁,也在那里念及我了。”想着泪如泉涌。素玉见他泪下,便道:“为甚么好端端又要哭起来了,”爱卿道:“他必是又在那里想众妹妹了。”挹香道:“我不想别个,只想月妹妹。记得昔年今夕,我到他家,蒙他款酒殷勤,十分情重。况平素间常存怜爱,我患病他家,他又随侍药炉茶灶,又替我代偿药钱。我病痊之后,要还他药资,他反蹙然不悦,说甚么患难相同,理当加此,待我金挹香亦为至矣。恨只恨我金某未曾酬其美意,遽尔分离。如今对此月圆,佳人何在,你想可恨不可恨,可悲不可悲!”主  素玉便劝道:“你也不要悲伤了。从来孽缘易尽,好事多磨。就是月姐姐于归甫里,盟订陆君,你说也是多情之辈,你也可放心些了。其余众姐妹们分离,这也是势之所迫。美人易暮,年华有不再之嗟,你虽作花铃,究难保护他们一世的。”挹香道:“你话虽是不差,你可知人生知己难为别,就是你们五位姐妹,幸得不弃我金挹香,得联燕好,若说你们都不以鲰生为念,只怕我更加要无趣了。”说着又取出月素所遗锦囊,细细瞻玩道:“你看月妹妹临别时,犹不忘我,绣此锦囊相赠。如今见物怀人,我能不增秋水蒹葭之感耶?”说着又大哭起来。素玉见挹香如此定骚,只得又善为解劝,爱卿与众人也相慰,挹香方才收泪。  琴音道:“爱姐姐,我们倒不如来联句罢。”素玉接口道:“妙。”爱卿道:“今日我们联句,不用自出心裁,须借古人名句吟之,即景成诗,限古风一首,可好?”挹香道:“倒也使得,不知可能使我稍释怀人之念否?”便道:“谁人起句?”秋兰道:“自然爱姐先来。”爱卿道:“就是我先说。”便吟道:  “月到中秋分外明。”  挹香道:“这句诗害我又要牢骚了。”爱卿道:“这是何故?”挹香道:“月到中秋分外明,人到此时更惆怅。岂不是愈加添人感慨么?可要我来续一句?”爱卿道:“不要你续。”琴音嚷道:“吾来续,吾来续。”便说道:  “醉边闲把旧诗评。”  爱卿道:“好,好,好。这句诗可是黄庚的么?”琴音道:“正是。上句乃‘佳客相遇慰岑寂’。”挹香道:“如今是夫妻中秋多抑郁,酒边闲把旧诗评了。”琴音笑了一笑,打了挹香一下道:“那个要你多嘴。”挹香道:“如此方好解我抑郁,如今吾来说了。”爱卿道,“不要你说,要秋兰妹说来。”挹香道:“吾就不说,但别人讥诮了河东狮吼,那时你悔之晚矣。”爱卿打了挹香一下道:“偏不要你说。秋妹快说。”挹香又笑道:“你情愿做胭脂虎了么?”  爱卿瞅了一眼,又催秋兰说。秋兰便想了一想道:  “天街夜色凉如水。”  素玉道:“我也想着一句在这里了。”小素道:“我也有了。”挹香道:“如此你们那个先说?素玉道:“我先说。”小素道:“让我先说。”挹香见小素争先,知道他诗句不甚熟的,便对素玉道:“让他先说罢。”素玉听了挹香,让小素先说。  小素便道:  “小醉何妨倒玉罂。”  小素说完了,素玉道:“方才被你抢说了,如今我来说了。”便道:  “桂气满阶庭。”  素玉说完,爱卿谓挹香道:“如今容你说了。”挹香道:“你们不让我说,吾也不说了。”素玉道:“说说说。”挹香道:“不说的了。”爱卿道:“你不说么?”立起来要扯挹香,挹香只得说道:  “冷光翠色入疏棂。”  素玉说:“如今又是爱姐来了。”爱卿便说道:  “云头滟滟开金饼。”  挹香听了道:“这句诗是你杜撰的。”爱卿道:“什么杜撰,亏你一榜秋魁,难道这句诗都不晓得的么?这是苏舜钦《中秋新桥对月》,诗下句乃是‘水面沉沉卧彩虹’,历历可考,怎说杜撰?”挹香笑道:“好姐姐,我同你说说顽话,你为何发起急来。如今待我来续一句罢:  “银烛秋光冷画屏。”  爱卿道:“又被你抢了一句。如今那个说了?”小素道:“我来说。”便道:  “一醉东风费万金。”  挹香道:“好虽好,惜乎东风不切此时。”便续一句道:  “花仙夜入广寒宫。”  爱卿道:“为何又要你联,理该罚酒。”挹香道:“兴到即吟,不妨罚酒,你斟来我吃。”爱卿便斟了一杯酒,递与挹香。挹香道:“我要学学昔日闹红会的吃酒法子了。”便将嘴去受爱卿手中那杯酒。爱卿见他这般情形,又好笑又好恼,只得递与挹香吃了。然后对琴音说道:“你快些说罢。”琴音便说道:  “开樽细说平生事。”  挹香又接道:  “东皇费尽养花心。”  爱卿道:“为何又要你说,如今要罚跪了。”挹香听了道:“对此嫦娥,理该下拜。”便起身出位,对月跪下,使得大家倒好笑起来。挹香跪了良久,众人叫起他来,挹香道:“爱姐之命,岂敢妄起。”爱卿见他如此,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出位来扶他。于是各将月饼吃了一回。  素玉道:“如今秋兰妹妹你说一句,我来续联。”秋兰点首,想了一想道:主  “微风动清韵。”  素玉见小素已有些醉意,便道:  “浅潮半醉流霞晕。”  素玉吟完,挹香道:“爱姐你快些说,又要轮着我了。”家卿便说道:  “花有清香月有阴。”  挹香道:“这十二侵韵中诗句甚少,我不来说了。”爱卿道:“岂有此理。方才不要你说,你偏要说,如今轮着你、你又嫌难,这是不能的。”挹香无法,只得细细的搜索一回,便道:  “洗杓开新酝。”  素玉续道:  “一半秋光此夕分。”  琴音也说道:  “睡鸭香浓换夕薰。”  爱卿道:“小素妹,你说一句,等挹香收句罢。”小素便想了一想道:  “如此良夜何。”  爱卿道:“为什么说《寺经》上句子?”小素笑道:“也是古人诗句吓。”挹香道:“虽则违例,用意颇佳,就算了罢,待我来收句。”便道:  “不可一日无此君。”  说着便抱了小素,小素倒觉十分颜赧。  爱卿笑道:“亏你好意思,偏做出这许多惹笑的事情出来。”挹香一头笑,一头挽了小素,踏月而行。爱卿等亦命侍儿扶了,各自归房。那夕挹香便睡在沁香居小素处。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吃寡醋挹香增懊恼 制美酒小素醉糊涂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宴赏中秋之后,终朝惆怅。那日正在书房,忽有人递来一信,见上写着“寓洞泾浜胜塘桥弄寄,名内具。”挹香一时忘杯,便问来人,那人道:“是过远程师老爷之命寄来的。”挹香方知是青田之书,便赏了来人,拆开视之。书云:  挹香仁弟青及:前烦大马巷代馆之后,不晤芝仪,瞬经二载矣。山川间阻,鸿雁亦疏,念念。前闻我弟名标蕊榜,艳羡殊深,本拟到府恭贺,缘为疾病所磨,不克如愿为歉。仆去年就馆洞泾,幸敝居停亦风雅一流,颇相投契。又于是处立一汇城坛斗会,同集者共有六人,每逢朔望,虔礼朝真玉斗。暇则与敝居停饮酒围棋,揪枰昼拂;联诗分韵,笺牒夜摩。且仆又医门溷迹,带览药经;绘事经营,兼穷花稿。近又觅得天地人三元以及海岛算法诸书,所以终日研求勾股弦开方,竖表杆以测高低,立八线以望远近。故近著《勾股弦捷法》一本,约商处有用筹算,有用笔算,较之一掌金、画地乘,更为简便。暇时我弟可来一阅否?盼甚,望甚。  挹香看罢,暗暗称赞道:“过青田真多能多艺人也。我正欲为父母保祈福寿,想既有汇诚坛斗会,俟双亲寿诞之辰,可以虔礼朝真一部矣。”  正说间,邹拜林至,挹香接进书房。拜林道:“方才闻尊管说,有一人寄信到来,莫非又是那一位校书从良的信么?”挹香道:“非也。”遂将信与拜林看了。拜林道:“勾股弦、筹算开方,我也久欲一习,闻得甚为便捷。今过青田著有《捷说》,几时好去一借了。”挹香道:“好。”说了一回,挹香命摆酒,二人开怀畅饮。斯时正是九秋天气,庭中菊花开得频盛,挹香道:“林哥哥你看,这一种名蟹爪菊,那一种名西施菊,以此为题,颇费双关之意。”拜林道:“如此,与你各吟一律何如?”挹香道:“可要拈卷?”拜林道:“我来做西施菊便了,何用拈卷。”挹香道:“如此我做蟹爪菊。”二人在席间略略构思,不一时两律俱成,各把诗笺誊出。其诗云:  ◇蟹瓜菊  蕊开黄甲散金英,骨相离奇眼倍明。  彭泽疏花霜十里,秋江旧梦月三更。  横行老圃寒无力,怒攫西风夜有声。  湖海客来同把玩,橙香酒熟费闲评。  ◇西施菊  西风蹂躏画廊深,堕瓣浑无响■音。  草榭飞香惊鹿走,霜恣倚水误鱼沉。  叶扶嫩绿愁颦黛,蕊孕娇黄媚捧心。  一棹镜湖秋载处,淡妆浓抹拓胸襟。  二人看罢,交赞不休。挹香道:“你诗细腻”,拜林道“你诗圆浑”,相称赞了一回。二人直吃到杯盘狼藉,方才彻席,拜林辞去不表。  流光如驶,又是十月初旬了,枫林丹染,篱菊霜残。挹香忽想出外一游,信步至碧珠家,见两个侍儿在那里斗草。挹香问道:“你家小姐在么?”侍儿道:“小姐在内。金公子,你好久不来了。”挹香道:“正是。”便至里边。行到碧珠卧房,听见里面唧唧哝哝似乎有人言语。走近纸窗格内一张,不觉十分不乐,见一人年约二十五六,身穿月白棉袍,银黄背褡,头带宝蓝心帽儿,足穿京式镶鞋。最可怕者,面似锺离再世,凶眉猴眼,一口髭须,根根青起。两只招风大耳,与猪儿无殊。居然抱了碧珠,在膝儿上旖旎。  挹香不见犹可,一见了如此情形,不觉突然忿怒,心中不服,想道:“碧妹妹为何与那人并肩叠股,如此绸缪?”想到此,心中大为忿忿。原来挹香乃是一个达人君子,就是众姐妹朝秦暮楚的事情,俱是漠不关心,意谓他们沦落烟花,未免有此勾当。只要是才子佳人,他终不有拂酷拈酸之念。如今见了那人如此恶劣,如此丑陋,不禁妒意频生,醋心陡起,意谓如此美人,不该与如此蠢物作伴。又想道:“这是鸨母不好,谅情他逼令相接,叫碧妹妹也无可如何。然而碧妹妹不该如此糊涂,随他调戏。岂不知名花乍放,怎当蝶劣蜂顽;嫩蕊初舒,须顾云粗雨暴。纵卷花之鲸浪虽狂,而荫叶之莺身宜稳也。”  挹香辗转难安,便到中堂咳了一声嗽,碧珠连忙走出房来,看他慌慌张张的道:“你几时来的?”挹香道:“才得到此,闻得这里新来一位王伯操,所以特来一谒。”  碧珠听了“王伯操”三字,不觉脸泛芙蓉,低了头道:“没有什么王伯操在此。”挹香听了便笑道:“没有王伯操,谅情他滚了,也就罢了。”碧珠道:“我房中在那里收什箱笼,座头都僭,我们可到西书房去坐罢。”挹香便佯说道:“我就要去的,倒是你房中坐坐罢。”碧珠道:“房中堆得历乱,坐地俱没有在那里。”挹香尴尴尬尬的说道:“如此就是西书房去。”于是二人挽手而行。  到了西书房,二人坐下,碧珠启口道:“你长久不来了,家中爱姐与四位姐姐都好?”挹香道:“多谢记念。他们都好,叫我问安妹妹。”碧妹又道:“闻得月素妹妹已经出嫁■直,你又少一个知已了。”挹香道:“原是,但久堕风尘,也非了局,如今从了陆公而去,倒也罢了,不过我金某惆怅些儿就是。妹妹终身,我也望你早些择一个标标致致、怜怜惜惜的人从了他去,我也放心得下了,免得在着花前难以自主。设使遇着几个文人墨士,自然惜玉怜香。我也替你欢喜。倘遇着了乡愚村稚、俗物蠢奴,只知悦色,不知钟情,你又不能违假母之命,阿意曲从,不是我金某拂醋拈酸,定要替妹妹代为不平的。”碧珠听了这番话,又惭又敬,知其见了此人,所以有此一番言语,不觉凄然泪下。便道:“你话虽确切,奈此时苦海难超,你可替我想个法儿才好。”挹香点头称是,说着假意放了一只豆蔻的匣儿在桌上,即辞以出。  到了上灯时候,挹香重至碧珠家,仍在窗格中一望,见那人仍在,暗恨道:“碧妹妹太觉不聪明了。方才我说了这席话,原是不许渔郎问津之意,谁知道他竟不达予怀,仍旧与那人恋恋,他也太不惜了。”便重复走进,唤道:“碧妹妹,我忘了一件东西在这里了。”碧珠连忙出来说道:“忘的什么东西?”挹香道:“是一只豆蔻匣儿。”于是复同碧珠到西书房,挹香取了匣儿藏好,便装作行路疲乏之状,倒身卧在榻上,说道:“妹妹,我方才别了你到沧浪亭去游玩了一番,走了许多路,好不腿疼。你可有什么事情,你自请便,待我歇息一会儿。”碧珠道:“没有什么事,我来替你捶捶腿儿可好?”挹香道:“不要,不要。待我睡一回就好的。”于是二人谈谈说说,已是吃晚膳时候了。挹香故意延挨,碧珠道:“今日可在这里用了晚膳去罢。”挹香道:“好。”碧珠道:“我去叫他们端整。”挹香道:“如此倒劳动妹妹了。”碧珠只得去吩咐鸨母备酒。  不一时酒席排在西书房,碧妹一同陪饮。半酣,挹香又佯问道:“妹妹,你可有别的事情,可要去停当了,然后再来畅饮,不要耽误了。”碧珠看他如此,明知微含醋意,有意来的,本来那人心中十分恶他,只为假母处不能违拗,如今挹香来了,正好顺水推船了。便道:“没有什么事儿,只消叫假母去调停便了。”挹香便命侍儿唤假母到来,身边取了二十几两银子,递与假母道:“诸多搅扰,心甚不安。这里些些微礼,望妈妈勿笑是幸。”假母见了这许多银子,便欢天喜地谢道:“如何又要公子破费?”挹香道:“说那里话来。但是小生今日醉了,归家又晚,欲恳老妈妈假一空榻与我一睡最妙。”假母笑了笑道:“公子又来了,这也何须向老身说得,只消女儿说就是了。”挹香笑而点首。见碧珠扯了假母,喁喁的嘱了一番,又见假母去了,遂复饮酒不表。  再说假母依了碧珠的话儿,来到房中,那人见了假母,便嚷道:“你们女儿为何去了不来?方才来的是什么人?”假母连忙说道:“贾大爷,方才来的乃是女儿最契洽的旧好,他每月贴助我们薪水的金挹香公子。女儿因他在那里,所以陪他饮酒。”那人道:“莫非就是前科新中,人称风流孝廉金挹香么?”假母道:“一些不错。他家中一妻四妾,都是花月场中娶来的。舍此之外,连我们女儿还有三十几位美人知已,为人甚是多情,又慷慨,又不会拂醋拈酸,所以姐妹们都十分敬重的。”那人道:“既是他在此,也就罢了。若说别人,吾就不依了。”说着便辞了假母而去。  看官,你道这人是何等样人?原来是个市侩之徒。父亲贾必清,他叫贾宁,家中开着一爿纸扎铺儿,倒想寻花问柳,你想可笑不可笑。我且一言表过。  再说挹香与碧珠谈谈说说,直饮到玉漏沉沉,方才撤席。挹香对碧珠道:“我醉极了,要睡了。”便在榻上横下。碧珠道:“为什么不到房中去睡?”挹香道:“就是这里倒也幽雅。”碧珠道:“那个说的?”便扯了挹香到房中安睡。一夜无词。  明日归家,至梅花馆,见爱卿在那里制什么酒儿,一见挹香,便问道:“你昨夜在于何处?”挹香道:“在着碧妹妹家中。”便将昨夜之事告诉一遍。爱卿笑道:“想你秋闱已捷,为什么还有许多酸秀才气?”挹香笑道:“不是我酸意如此,因见了这个人与碧妹妹旖旎,心中甚是不平,所以有此一举。”爱卿道:“你总做许多不成人美之事。”挹香道:“什么不成人美?回绝了一个锅脸的,换了一个金挹香,只怕好得很哩。”爱卿笑道:“真是虾蟆跳在戥盘,――自称自赞。”二人说了一回,挹香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酒儿?”爱卿道:“昨日林伯伯送来一坛十年陈的绍兴酒,及至开坛,只剩五六斤了,所以我在这里加些冰糖、松肉、橘红在内,浸几天,吃时其味更加酽了。”挹香道:“好好好。”便至怡芳院、沁香居、媚红轩、步娇馆四处,讲了一回闲话,又至省亲堂与父母言笑一回,便归怡芳院安寝。  明日清晨起身,先至内庭问过父母的安,正待出外,忽报陆丽春、王湘云来,挹香十分得意,邀至梅花馆,与爱卿等五人聚首。  谈了一回,命备酒席。不一时酒席已备,家人来顾道:“排在那里?”挹香想一想道:“排在观鱼小憩之中。”于是挹香同了七位美人步进挹翠园,游玩片刻,偕至观鱼小憩。席上坐定,挹香便向爱卿道:“我与你中秋夜说的,可惜今日旱般上没有十二位美人在此,不然倒也是件韵事。少顷酒后,你们可要上去玩玩。”众人道:“好。”  于是八人饮了一回,爱卿邀了六位美人同登水阁。挹香独自一人在着下边,看他们齐登阁上,比背联钩,莲步轻移,一个个凭栏而立,观看游鱼唼藻,宛如锦屏风一般艳丽,又如花假山一样鲜妍,鬓影衣香,蝉娟斗媚,令人十分可爱。俄而见爱卿以口中豆蔻吐入池中,池内金鱼争唼之,翻来绿水之中,斗到青萍之侧。又见丽春对着那鱼儿嘻嘻的笑着,王湘云亦以豆蔻喂之,引动了几个挂珠蛋种细白花鳞争先夺后,甚为可观。众美人尽以豆蔻喂之,金鱼掉尾而齐来,正遇一阵微风,约定半池萍藻,水底天光,划开一线。秋兰以香津吐下,激动水痕,圆到岸边。而后小素亦以香津吐去,吐得不巧,恰吐至金鱼头上,那鱼摇了几摇,悠然而逝。挹香见了哈哈大笑。又见琴音、素玉二个斜倚雕栏,也不吐香津,也不喂豆蔻,默默的看着一对比目鱼儿。爱卿道:“我们下去吃酒罢。”便同六人下阁。  挹香忽然想着,对爱卿道:“你做的酒浸了一宵,可以吃的了。今日趁丽春姐、湘云姐俱在,正好一尝佳液。”爱卿点头称善,便命侍儿往梅花馆取来,另用琥珀杯盛之,每人一盏。各人饮之,果然味甘香而带酽,吃了一杯,各向爱卿讨第二杯。爱卿道:“此酒一杯要抵旨酒十杯,你们须要慢些吃才是。”大家点头称是。独有小素尝此佳酿,甚是滋滋有味,众人才饮得半杯,他已一杯饮尽,又向爱卿讨酒。一杯一杯复一杯,连吃了五杯,顷刻间脸泛芙蓉,颓然酩酊。挹香笑说道:“妹妹,你醉了。”小素道:“我不醉,我还要酒吃。”说着立了起来,足几逗,险些跌倒。幸亏扶得快,扶住了,小素便倒在挹香怀内,口中只管讨酒吃。七人齐声大笑。挹香便同侍儿扶至房中,小素对挹香看看,又说道:“香哥哥,我要酒吃。”挹香道:“你吃得这般了,还要讨酒吃?”说着命侍儿取了醒醉汤来,与他吃了,扶他到床上睡好。又坐了良久,恐他要吐,命侍儿陪了他。自己又至园中,与众美人饮了一回,方才散席。湘、丽二人辞了挹香与爱卿等归去。吾且不表。  时光易过,冬去春回,转瞬间又是三月艳阳天气了,桃红柳绿,鸟语花香。挹香又要追寻一件韵事出来。  不知甚么韵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寄闲情支硎山拾翠 添幽恨虎阜浜伤春 - 青楼梦 - 俞达 说话挹香见园中春光明媚,万卉争妍,忽然想着明日是三月十一,支硎范坟不胜热闹,今日初十,何妨先去一游。便从园中走至拜林处,恰巧叶仲英、姚梦仙、吴紫臣俱在,见挹香大喜,接入书房坐定。  挹香谓拜林道:“今日欲邀兄到支硎一游,未识有兴否?”拜林道:“正合我意。方才梦仙说及在会几个同往一游,船己唤定,舟内和牌。但我和牌不能及你,正欲命人到来,你今来了,真是适逢其会。”叶仲英道:“时候不早了,快些下船罢。”于是五人登舟,柔橹轻摇,出阊门而去。  吴紫臣道:“如今好和牌了。”挹香道:“和什么倍头?”拜林道:“自然十二倍,八京四梦。”挹香道:“何不加一倍断磕碰碰,十三倍似乎好玩一些。”梦仙道:“好”。于是用天地人和排了位次,拜林拾了天牌,天勿动,紫臣拾了人牌,梦仙拾了地牌,仲英拾了和牌。梦仙与紫臣换了一个坐位。紫臣道:“今天我要输了,坐在梦仙下家,他是紧长牌的人。”梦仙道:“我的上家也是不甚熟谙的,藏死斗活,硬碰硬吃,我比你更加不好来。”说笑了一回,挹香道:“我来看和牌,替你们派码子可好?”于是每人四两码子,么二行闲,闯不算。紫臣碰了四圈庄,和了两次,立六直长断不同。拜林见自己输了,便向挹香道:“你来代几圈罢。”于是挹香坐下。  拜林往船头上观看,见一路上桃红柳绿,春色如画,往来行舟,丽姝颇盛。正看间,听见舱内叶仲英大笑拍手道:“做了一副大牌了。”拜林望上家一看,却是一副血九和的七碰头同,仲英拿了四张梦张,摸了第一张血九碰梦,仲英哈哈大笑道:“算不清了。”挹香道:“本身六付加顺京庄七碰头同,连子共十四副,血九碰梦作十二副,又三张六梦并作三十二副,作八不过二百五十六副,怎么快活得算都算不清楚?”遂收了筹码,和好了牌。挹香向仲英道:“你还错去八倍来,难得庄门八倍不要钱的么,”仲英悔道:“错把你们了。”众人齐道:“只好如此。不然我们要搀光了。”正说着,梦仙说道,“不好,不好,六圈庄和了二次,如何,如何?”挹香笑道:“梦哥哥,你捉恶棍时颇有勇力,为何此刻碰和用不出了?”笑说了一回。  到了吴紫臣做庄,挹香摇了一个七矗,与紫臣换了,便将牌儿竖了十张,却是三个磕子。挹香道:“怪不得要输。俗语云,‘三磕勿开招,输得鼻头焦。’”口中说着,又将那十张竖起,又是三个磕子,挹香暗暗欢喜。拜林见竖手等四六碰满,乃是立直长断七碰断不同,喜得手舞足蹈,便向上家仲英处一看,乃是一个宕八张,便往下家梦仙处一看,也是宕八张。梦仙道:“林哥哥,你看两家牌,是不准开口的吓。”拜林点头答应。兜至对家,看紫臣起了一张四六,心里一跳,又看他东搭西搭,四六却是死子,便斗了出来。拜林道:“闯祸了。”挹香便摊下牌道:“飞地立元七碰头同,长吃子十六副,加京磕两副,又把梦张看了七副,共二十五副,一作六十四副,共一千六百副一家。紫臣是庄,要输双倍。”大家道:“我们多搀光矣。”挹香道:“林哥哥,如今你反本出赢了。”拜林欢喜,便将赢的会了船钞,另外又赏了他一两,船家欢喜称谢。  舱中诸人说了一番闲话,舟已抵支硎,梦仙命舟人摆饭。五人饭罢,各自登岸,仲英道:“我等脚都健的,不必坐轿,随意畅游几处。”拜林道:“好。”于是着屐登山,穷探胜迹,游了一回。见天起阴雾,紫臣道:“不要遇雨,回舟去罢。”四人点头,下船重新设席饮酒。  舟抵洞泾,拜林道:“香弟,前面胜塘桥不远,你可同我去一访青田,把他前日信中说的《勾股弦筹算捷说》著作去借来一观。”挹香称善,二人即登岸往访之,问了一个信,始知吕姓馆中。至门即命通报,青田闻挹香来,十分欢喜,即忙出接,谦逊了一回。青田引二人至书室,先与拜林通了名姓,始问适从何来。挹香道:“今日游玩支硎,舟中碰了半日和。刻间舟抵洞泾,前日青翁信中所言《勾股捷说》一书,今拜林兄欲思一假,不知肯否?”青田称好,即检出付与挹香道:“此是副本,但是算时廉筹要多,不能以九根为限。”拜林看了一回,然后藏好。  挹香道:“青翁,汇诚坛斗友何人?”青田道:“一为燕墨绶,善于游戏;一为周子鸣,好饮疏狂:一为易菊卿,善唱大面;一为计宝卿,精绘墨蟹,更有一个守树生,弹得一手好月琴:共五人。后日清明,我要返舍几天,十五一期斗会不能到了。”拜林又问几时到馆,青田道:“要二十边矣”。  谈讲了一回,二人辞别。回船后再整杯盘,重新饮酒。  不片时舟挂顺帆,城中己到,天色已幕,各人登岸回家,挹香至省亲堂,见五美人俱在,便见了父母,告知一切。又道:“明日支硎必盛,爹爹母亲可去一游。”铁山道:“我辈老年人,没有什么兴致的了。明白你同五位媳妇去游罢。吟梅幼小,不可带去。”爱卿等道:“如此,婆婆何不同去,吟梅可交乳母的。”铁山道:“好虽好,但是我二人近来游兴颇少,你们去便了。”说了一回,各自告退。挹香亦归书室,晚膳后至梅花馆安睡。  明日起早,唤了一只画舫,又去请父母同去。父母仍云不去,又云:“我等老年人宜乎守家。”挹香唯唯听命,便至梅花馆催五美人梳妆好了,又命乳妪领了吟梅,叮嘱当心,便一同下船。榜人启棹,缓缓而行。挹香道:“我们在着船中甚是寂寞。”素玉道:“寂寞便怎样?”琴音道:“和牌消遣可好?”挹香道:“我昨日代林哥哥碰了几圈庄,十分讨厌,今日再碰,不甚有兴。”小素道:“如此何以消遣?”挹香道:“你们和纸牌可会?”琴音、素玉齐道:“会的。”爱卿道:“如此你们去和纸牌,我来与秋兰妹下棋。”开了一回舟,已抵支硎山,挹香即雇了六乘山轿,缓缓行来。先至观音山,果然胜景不凡,幽闲各具,四面峭石为山,涌泉为池,苍松翠柏,异草名花,别饶胜境。又至石观音转上殿许多胜迹,游玩了一番,然后下山,乘轿向天平迸发。游人见了挹香的六肩轿儿,都蜂拥来观,有的羡慕。有的称扬,认识挹香者都说他是个风流孝廉公,后面是一妻四妾。  俄而过了童子门,不数里已至天平。六人出轿,先往范公祠瞻仰了一回。挹香谓爱卿道:“文正公忠义一生,名标千古,先天下这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至今俎豆馨香,犹传当世。”爱卿点头称是。小素观看一回,低低的向挹香道:“文正公之眉为何生得如此?”挹香道:“这名火叉眉,又名三角眉。文正公一生爵铁,全在此眉。”小素点头暗记。游了一回,挹香命侍儿扶了五位美人出祠,至九曲桥,又至二松杆,高义园许多胜迹处摹访,复至下白云晤方丈,即在吴中第一泉吕茶小憩。众人都围住挹香们六人观看。挹香道:“你们可要到山上去了,可还走得动否?”爱卿道:“既有此游,宜遍寻胜境,安得不去。”挹香道:“如此甚好。”茶罢,别了方丈,步行上山,去了一线天,过了山坳,看不尽名花瑶草,怪石奇峰。  走了半晌,山径模糊,挹香道:“如今不好上去了。”爱卿道:“我却不信。”便独自扶婢而行,转了几个湾,峰回路转,有路可通。爱卿便唤道:“素妹妹,你们快些来,有路可行了。”挹香听了,即同四人绕径而行。爱卿笑道:“这里更加幽雅了。”但见悬崖泻瀑,松老成龙。正行间,忽闻深林中钟声隐隐,六人心志俱清。  寻声而往,未半里,忽见丛林中露出一带短垣,又行数步,见上书“白云中院”。挹香道:“中白云了,我们进去接接力。”遂同入寺,小沙弥接进,晤见住持德中,邀入石室献茶。挹香谓爱卿道:“你好题一首诗了。”爱卿笑道:“你替我写。”挹香点头答应。爱卿便吟成一首,将草稿递与挹香。挹香即扫去绿苔,题于石上,下书“松陵女史钮爱卿偶题”。其诗曰:  偕伴兴偏殷,行行到白云。  峰高天不让,地峻路难分。  古洞堪藏俗,深山早绝氛。  吟哦添逸趣,游览志纷纷。  挹香写完,读了一遍,大为得意。良久下山,挹香道:“无隐庵颇近,可要游玩了?”琴、素二人道:“既来之,则游之。”便又坐轿至无隐,六人畅游一过,始兴尽言归。  轿至船边,六人始登归棹。挹香道:“今日如此胜游,不可无诗,待我来首倡何如?”众美道:“好。”挹香便吟云:  慢移游屐访名山,俗恨闲愁一例删。  愿与野僧为伴侣,几时跨鹤出尘寰。  爱卿道:“好虽好,惜有厌绝红尘之意。”  于是也吟云:  节届清明景色佳,红罗先绣踏青鞋。  兰桡桂桨轻移去,探尽山巅与水涯。  爱卿吟完,含笑递与挹香道:“不甚好,不甚好。”挹香接来一看道:“好好好。秋妹妹,你也来吟一首。”秋兰想了一想,也吟云:  三春游屐闹如云,到处奇花馥又芬。  啼鸟一声听宛转,桃林红雨落纷纷。  挹香赞道:“按声合拍,洵是佳章。如今那个来了?”琴音道:“我也有一首不通的在此。”便念云:  桃已成阴柳乍匀,春来丽色一番新。  昨宵买得游山屐,愿与峰岚气味亲。  琴音吟完了,挹香便下去捏他莲瓣,慌得琴音道:“你做什么?”挹香笑说道:“看你这双纤不盈掬的小足,如何穿那游山之屐。”琴音嗤的笑了一声,把小足踢了挹香一下道:“还不走开!”爱卿笑道:“不要吵了。如今素玉妹你来罢。”素玉便吟云:  黄鹏频唤画桥东,新雨才过淑气融。  柳色横塘春水绿,杏花村店酒旗红。  随人戏蝶穿芳径,抱絮狂蜂逐午风。  兴尽一番游赏后,溪头归路问渔翁。  挹香大赞道:“诗中有画,宛如绘出辋川佳景。前次雁字诗被你占了头等,如今你做了律诗,只怕又要让卿居首矣。”说着又教小素吟咏。小素搜索了良久吟云:  困人天气惜芳辰,闲约同俦效问津。  记得画桥红雨下,夕阳萧鼓最宜人。  小素吟完,挹香又说道:“如此佳景,我当再续以诗。”于是又呤云:  晴日轻云景足幽,闲游移屐到山陬。  掠风雏燕浑无赖,糁径杨花不自由。  赢得杖头寻旧约,拼将婪尾破新愁。  剧怜南浦魂销处,芳草萋萋碧水流。  不多时舟已进城,轿夫等已在那里伺侯了。五人乘轿而归,不表。  且说明日乃是清明佳节,挹香独自一个人,乘着一匹骏马,往虎阜而来。是日天气晴和,游人毕集,往来画舫,雪聚花浓。挹香一路观瞻,扬鞭得意,及至回忆前情,又觉又添出许多惆怅。因想道:“昔日两次闹红,何等欢乐,如今在会的人去了一半了。”想到此处,眼中盈盈欲泪,勉强忍住了。  到着山中,复至真娘墓上瞻拜了一回,便题诗一律于墓上云:  重临古冢玉骢停,为溯芳名泪暗零。  无意竹枝横个个,有情春草护青青。  凄看皎洁亭前月,愁听叮咚塔上铃。  怪煞往来游屐众,几人凭吊落花灵。  题毕下山,吩咐马夫在半塘伺侯。他独自一人,唤了一只绝无遮盖的小舟,命舵工缓缓而行,在画舫两旁穿来穿去。也有人见他落拓徘谤的,也有爱他面庞俊秀的,交头接耳的说着。挹香见了这许多佳丽,心中又宽慰了些,便成集古一绝云:  绿绮声中酒半消,玉人何处教吹箫。  画船转过垂杨外,花不知名分外娇。  于是一声Ы乃,复向前行,见无数兰桡桂桨,错杂其间,真个是如入众香国里,目不暇接。正看间,那边一只画舫唤道:“金挹香,你为什么落拓至此,莫不是要饱餐秀色?”挹香一看,却是陆丽仙,便笑说道:“思学渔郎,不知访得桃源否?”丽仙也笑道:“快到我们船上来罢。”挹香付了几百钱与舟人,过丽仙船上,只见里面吴雪琴、方素芝、陆丽春、蒋绛仙、何月娟、何雅仙、袁巧云、谢慧琼八个美人亦在其内。挹香大笑道:“你们都在这里,我若不泛扁舟,岂不负此佳兴。”正说间,又见房舱中三美姗姗而至,挹香细细一看,却原来是梅爱春、陆绮云、陈秀英,都与挹香相见。丽仙道:“金挹香,你为什么长久不到我家里谈谈?”挹香正欲开言,忽月娟接口道:“如今爱姐与四位妹妹在家,他那里肯到外边来谈谈。”大家笑说道:“不错,不错。”挹香道:“非也。前两日因许多俗务,所以羁住了身子,如今是有暇了。”说着只见舟人摆上菜来,十二位美人连挹香十三人,摆了一桌圆台,团团坐下。  挹香道:“可要想些侑酒雅令?”雪琴道:“这个必须要的。你做令官,我们听令就是了。”陆丽仙便斟了一觥酒,奉与挹香饮尽。挹香想了一想道:“是令先说一灯谜,打四书一句,下用谚语两句作收,俱要贯串。说错者罚酒三觥,重说。不说者罚酒五觥。众姐姐听着,我先起令了。”便说道:“■梅迨吉望于归―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谚语云:儿大须婚,女大须嫁。如今你们都知道了,那位说?”  袁巧云道:“我来说。”便道:“上不在上,下不在下,左不在左,右不在右―不偏之谓中。谚语云:四面勿着实,记记打来鼓当中。”挹香道:“倒也新奇。雪琴姐姐,你说一个罢。”雪琴便想了一想道:“杨君脬大无医治,宰去■■始获安―杀(又鸟)。”挹香听了笑道:“什么谚语。”雪琴将手帕按住,只管嘻嘻的笑。陆丽春道:“快些说出来,为什么只管笑着?”雪琴道:“谚语么,只管羊卵子,不管羊性命。”大家听了,俱拍手大笑。  挹香道:“那位姐姐来了?”丽春道:“我来说个罢。”于是便说道:“流水无情―逝者如斯夫。谚语云:急流勇退,油不关水。  挹香听了丽春之令,心甚不乐。丽仙猜着挹香心里,便向月娟道:“如今你说了。”月娟想了想,便说道:“不惮七里山塘路,萍水相逢亦是缘―有朋自远方来。”谚语云:凑巧凑巧。”挹香听了点头道:“倒也即景生情。如今绛仙妹妹你来了。”绛仙便说道:“思君伉俪闺帏景―宜尔室家。谚语云:福气大,快乐多。”挹香听了哈哈大笑道:“好好好,真会说令。”于是又叫方素芝、何雅仙说令,二人道:“我们想不出这许多巧语,情愿罚酒。”于是各饮五觥。挹香又催陆绮云说,绮云道:“但是不通不要笑,不要罚酒才好。”爱春道:“你说,你说。”绮云便笑说道:“拜倒妆台听训责―是焉得为大丈夫乎。谚语云:“怕老婆,跪踏板。”挹香听了拍手称妙。于是挨着陈秀英说,秀英道:“我愿罚酒。”便吃了酒。轮着梅爱春说,爱春想了一回道:“坐以待旦―终夜不寝。谚语云:六月里吃生姜―伏辣。”爱春说完,大家都笑道:“爱妹妹倒是一个渴睡汉,这一夜不睡,有什么伏辣?”大家说了又笑。  挹香道:“不要笑了,如今要慧姐姐来了。”慧琼点头道:“他怜着我,我爱着他―爱人者,人恒爱之。谚语云:自古英雄惜好汉,从来才子惜佳人。”挹香听慧琼说了,不觉又想着他义妹了,叹道:“慧姐姐,你么此时还在这里与我相叙,那里知月妹妹已乘龙得选,竟作人面桃花了。回忆昔日初至护芳楼,一同饮酒举觞,何等高兴,如今细细算来,十二人中已去五人,连月妹妹共是六人。好景难长,美人易别,岂不伤哉!”说罢涔涔下泪。慧琼听挹香说了一番,也觉心中凄切,思念月素,只得婉言劝慰挹香道:“快些收令,莫再悲伤了。”挹香便长叹一声道:“收令了,大家听着。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明朝散发弄扁舟―我将去之。谚语云:一着不到处,满盘多是空。”说罢,大家嗟叹。  又饮了一回,已是夕阳在山,舟始开回。挹香到半塘,辞了众美人登岸,乘马而归。  不知已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吴秋兰初生玉女 谢慧琼早卜金夫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虎阜归来,先至省亲堂去了一回,便至梅花馆,爱卿接着,说道:“秋兰妹妹今日下午腹痛得很,大都要分娩了,你快些去看看他来。”挹香听了,连忙到怡芳院。秋兰已有九月身孕,分娩正及其时。挹香见秋兰紧咬牙关,唷唷之声不绝,挹香心中十分不舍,便道:“如今可痛得好些?”秋兰见挹香叫,便张开了眼儿,扯了挹香说道:“都是你不好,如今痛得很,如何,如何!”  挹香听了,又可怜又可笑,便道:“你可耐着,我去唤稳婆来。”于是亲身去禀知父母,又命家人去觅稳婆,又至怡芳院陪着秋兰。不一时小素、琴音等都至,当心一切,又备了开产金丹、益母膏等物。停了一回,稳婆亦至。秋兰一阵紧一阵,看他双眉紧蹙,辗转难定。直至二更光景,方才产下,呱呱有声。稳婆即来报喜道:“乃是一位千金小姐。”挹香听了倒也欢喜,看看孕妇,尚称安适。于是稳婆替他洗了浴,包扎好了。爱卿对挹香道:“你可命他一名。”挹香笑说道:“秋兰妹妹生的,叫了小兰可好?”爱卿点头称善。挹香见秋兰母子平安,心就放了,吩咐侍儿当心伏侍,自己到梅花馆去安睡。吾且不表。  再说一日,挹香到慧琼家,慧琼道:“香弟弟,叶仲英乃是你的好友,到底家中如何?性情究竟可好?”挹香道:“慧姐,你问他则甚?莫非有终身相托之意乎?”慧琼听了,低了一低头,说道:“你怎么晓得?”挹香笑说道:“要知心上事,但听口中言。况且平素间见你们如此莫逆,我早觑破隐衷。若说仲哥哥家中,虽不过丰,其日用所需可以无虑。至于性情,姐姐你也知道的了。若果姐姐有心于彼,可要我来作个冰人?一则姐姐到了仲哥家去,我也安心;二则仍可与姐姐相见。这桩事我也替你想了长久了。”慧琼道:“如此说来,仲英不妨相托的了?”挹香道:“不妨,不妨。我金挹香为你们终身之事,最是关心,所虑者日后终身无靠。如今姐姐若订盟仲英,我也不必为你踌躇了。我少顷同你去作冰人,免得你们两造难以启口。”慧琼听了点头称好。  挹香又谈了一回,方才告别。正拟往叶宅一行,半途忽遇方素芝的侍儿香唤住道:“金公子,你为何长久不来,前日家小姐偶染风寒,现下十分沉重,终日昏昏,茶汤懒进。我是去请医生,你快些去一望罢。”挹香听了,愀然道:“你们小姐如何骤然间患起病来,却是什么症儿?”儿道:“初起时微寒微热,到后来日重日轻,七天没有退凉矣。”挹香道:“有如此事,我去看,我去看。”说着竟往素芝家来。入门恰遇飞花侍儿迎着道:“金公子,不好了,我们小姐前日得了伤寒之症,如今已昏去了,不知可还唤得醒否。”挹香听了,慌得手足无措,便道:“怎么说?”飞花道:“小姐昏去了。”挹香道:“小姐竟昏去了么?”说着泪都含不住,急急走向里边。要紧了忘跨门槛,一交跌倒,也不顾痛不痛,忙爬起来,即至素芝房中。见素芝芳容憔悴,僵卧在床,假母与侍儿们正在呼唤。挹香进去,假母告知其事,大家流泪。挹香频频呼唤,素芝方才醒来,见了挹香,大哭道:“你为什么此时才来!吾是不济的了,我死之后,你千万不要想我。飞鸿姐姐处我有《修竹斋诗钞》一部,君如不弃,替我付之手民,留于世间,亦可表我一生之沦落,我死亦无憾矣。”  挹香听了,心中犹如刀割,勉强含着泪道:“妹妹放心,不要说这许多伤心话儿。此时病魔缠绕,也是月晦年灾,安心保养,自然否及泰来。”正说间,医生到来,挹香即陪了诊脉开方。医生对挹香说:“此病日感风邪,积而不化。今日第七天,如能透汗,或可有望,不然则无救也。”挹香听了,心中大骇。送了医生,那夕就在素芝家扶持一切。素芝虽不透凉,看他倒觉好些,挹香心中方慰。  到了明日,暂别素芝归家,便至叶宅晤仲英,细说慧琼之事。仲英大喜,又托挹香往来说合,择于四月朔迎归。其时已二十六日了,挹香笑道:“痴郎,何情急乃尔,待我去与慧姐商量。只怕为期太促,不能如愿,便怎样?”仲英道:“假使不能,只能重行择吉。”挹香点头称是,复至慧琼家说明其事。慧琼允许,挹香大喜,又去回复仲英。仲英欢喜非凡,端整吉期之事,吾且慢表。  再说挹香替仲英作伐之后,又至素芝家来看视,见仍旧恹恹,不分好歹,便分付当心一切。自己也住在素芝家伏侍。到了仲英吉期,挹香只得暂别素芝,来叶宅贺喜。是日热闹非凡,到了吉时,发轿到慧琼家迎接。俄而轿子临门,一派笙歌,宾相请新人登毡行礼,送入洞房。到了晚上,挹香笑说道:“前者你们闹我的新房,如今要还报了。”也邀了姚梦仙、邹拜林、吴紫臣、屈昌侯、周纪莲、陈传云、徐福庭七个好友,一哄而进。仲英道:“前者你娶爱嫂嫂的时候说的,新人即是旧好,为什么还要如此?”挹香道:“今夕我不是来闹新房的,来看看我们慧姐姐,见见你们慧嫂嫂。叫你们慧嫂嫂,我们慧姐姐来见见我媒叔叔媒弟弟。”挹香说罢,众人哄然大笑。仲英复笑道:“你也太不聪明了。可晓得你的慧嫂嫂就是你的慧姐姐,认得慧姐姐,还要见什么慧嫂嫂。”仲英说完,大家又好笑起来。拜林接口道:“仲英弟,你自己不聪明,为何倒怪别人?”仲英道:“怎么倒是我不聪明?”拜林道:“如今慧姐姐做了你的夫人了,确是慧嫂嫂,与着昔时慧姐姐是两样的了。”众人道:“不错,不错。昔日是香弟弟,如今是香叔叔了。”  仲英被众人唇枪舌剑说得来莫可措词,便笑说道:“依你们便怎么样呢?”挹香道:“前次你们闹我的新房,要什么果儿不果儿,如今我们只要请慧嫂嫂出来见见我香叔叔,认认我香弟弟,就也罢了。不然我们不出去了,闹到天明,看你如何。”仲英道:“这亦何妨。”拜林笑道:“你若不请慧嫂嫂出来,我林伯伯自己来请了,岂特香叔叔一人要见哉?”促英无奈,只得请慧琼易去冠裳相见。挹香等见慧琼更加妩媚,心中甚是钦慕,众人乃一齐上前相见。慧琼低头回礼毕。独有挹香一个人未曾见礼,嚷道:“你们都见过礼了,快些下来,让我见礼。”众人连忙让了挹香。挹香即上前深深一揖,双膝跪下,口称“慧嫂嫂在上,香叔叔在此叩见。”大家看见,都好笑起来,使得慧琼满面晕赤,又不好去扶他,不禁嫣然一笑,回转姣躯。仲英扶了挹香起来道:“别人家嫂嫂,要你跪什么踏板。”挹香笑道:“长嫂为母,理该下跪。”  众人听了,拍手大笑起来。闹了一回,然后出外饮酒。席上谈谈说说,饮到二鼓时候,方才散席,各自回家。  再说素芝家,挹香二日不至,素芝病势益笃,或有时昏昏睡去,竟致人事不知;或有时稍稍清楚,便问挹香在否。可怜情之所钟,犹依依莫释。假母见此情形,十分发急,闻得葑门有一个石佛在那里赐人仙剂,可以起死还生,假母便命侍儿备了香烛,虔诚一念,到那里求取仙剂。所求却非别物,■香灰一撮,净水半杯。归来煎与素芝吃了,效验毫无。素芝口中无非念着挹香,频问为何不来。及至初三日,病危,乃向假母道:“儿病莫可缪矣。本来再思助你几年,以报豢养之恩,如今是不能了。万望儿死之后,可对金挹香说,女儿本欲等他再会一面,如今是来不及了,叫他不要悲伤。托他刊的诗稿,千万不要忘了。”说着又向假母讨了纸笔,伏枕而书四句绝命词,递与假母道:“挹香若来,付彼可也。”言讫昏昏睡去。  不知素芝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方素芝归位仙界 陆丽春遁入禅关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方素芝叮嘱了一番假母,又昏昏睡去。到了黄昏时候,看他更加不像了,口中呓语不绝,犹以挹香为念。到了二更时候,听他喉间痰声几响,可怜艳魄香魂,霎时离散,阴风四起,惨火频摇,临终时犹大呼:“香哥哥,我去了!”  可怜似玉如花女,化作清风物外身。  素芝一灵不泯,飘飘荡荡向月老祠而来,复列仙班,日后仍可与挹香相见。此是后事,表过不提。  再说鸨母盛殓素芝,不胜悲苦。初二日,挹香有暇了,来看素芝。假母看见挹香,不觉叹道:“金公子,你可是来看女儿么?”挹香道:“正是。如今可好些?”鸨母大哭道:“女儿想得你好苦吓!如今人亡物在了,还有一首诗,叫我把你,劝你不要伤悲,托你刊的诗稿,不要忘了。”又将素芝临终记念之言,细细说了一遍。又把绝命诗呈与挹香。挹香早苦得泪流不住,又把那诗展开一看,见上写着:  妾命未逢辰,飘零十九春。  今抛知己去,返本好归真。  挹香看了,大哭道:“素芝妹妹,吾负你了!”便奔赴灵前,抚棺大恸。假母见挹香如此多情,也十分凄切。挹香哭了一回,即命侍儿端整祭菜,又命侍儿去买了一副对儿,自己做了一副挽联,以表其知己。其联云:  十载溷花前,羯鼓风催卿薄命,惨矣旋消新绿鬓;  一朝归泉壤,鸳帏月冷我痴情,伤哉难觅旧红颜。  挹香做完,便书了“素芝眉史灵右,辱爱生金企真挥泪拜挽”,便命侍儿挂在灵前,又祭了一回,方才归去。从此在家,益加不快。  一日,至陆丽春家,甫入门遇着迎春侍儿,便问道:“金公子,你来看那个?”挹香笑说道:“我来看你,你一向可好?”迎春见挹香一副旖旎的情形,便说道:“谢公子,公子你好。”挹香道:“好虽好,不过心中不乐。”迎春道:“为何我们小姐削发净修后,你来都不来?”挹香道:“姐姐,你说什么?”迎春道:“为何我家丽小姐去做了尼姑之后,你来都不来?”挹香大讶道:“你们小姐为什么事情要做起尼姑来了?我倒没有晓得。”迎春道:“金公子,你不要假撇清了,你怎么不晓得?”挹香道:“真个不晓得。究竟真不真?“迎春道:“那有不真,难道你真不晓得么?我来对你说。你是知道小姐性情的吓,他是一个固执不化的人,平素间往往恨着沦落之苦。前日因有一个山西的镳客到我们家里来,你晓得小姐是清品之人,非有名才子,他也不肯款接。况且上边的人都是不通文墨的,是以小姐不肯出见。谁知老妈妈瞰其金多,欲令委身以事。”挹香道:“如此你们小姐见他没有?”迎春道“若说见了他,倒出罢了。因为小姐足不出房,回绝了那人,之后妈妈就与小姐十分吵闹,弄得小姐哭了一夜。到了明日,小姐带了些金珠等物,托言游香,竟到盘门净修庵中剃去青丝,皈依佛教了。”  挹香听了道:“有这等事,还了得!”说着便闹到里边来。慌得鸨母一无头绪,便说:“金公子,为何如此动怒?”挹香见了鸨母,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将鸨母两个巴掌,一交跌倒地上,回身将他室中细软东西,打得雪片一般。鸨母看此情形,知为丽春之事,便扯挹香道:“你有什么言语,可以说得,为何将我们打得如此地位?”挹香道:“还有什么与你说!你将好好一个人逼入庵堂,我不办你别的,只消办你卖良为贱就是了。”说着命人去唤地方,交待明日送官,吓得鸨母叩头捣蒜一般。挹香便问道:“你为什么逼你女儿接客?我此时不来与你计较,我去看了你们丽春,回来再与你算帐。”  于是将鸨母交地方看管,大踏步儿向盘门而去。问明净修庵,至庵即叩门三下,有老佛婆出接,见了挹香道:“阿弥陀佛!相公可是来烧香的么?”挹香见是佛婆,便陪着笑脸道:“小生轻造宝庵,并非是烧香的,特来问一个信儿。”佛婆道:“不知相公要问何信?”挹香道:“前月有一位姓陆的小姐,在你们宝庵披剃,可是有的?小生因与他是个亲戚,所以特来一望。”佛婆听了道:“阿弥陀佛!若说这位小姐,自从到了我们庵里,终目泪汪汪悲切。吾也劝过他几次,说你们年纪轻轻,为什么下此毒念,可知净修一事,原是年纪大了,无所依靠,然后修修来世的。他倒说为因命运多蹇,所以红尘看破,情愿牟尼百八,枯坐蒲团的了。”挹香听了,不觉大哭起来。佛婆也十分过意不去,便去告知丽春,丽春回言并无此人,佛婆只得出来回覆挹香。  挹香发急道:“老佛婆,无有不是的,此乃他不肯见我之言,待我自己进去罢。说着竟闯入云房,恰巧是丽春之室。挹香见丽春,大哭道:“为何姐姐你存此苦志,叫我何以为情!今日你们院子已被我打去了,假母已交付地方,明日送官究治。好姐姐,快些随我归去罢。”说罢大哭。丽春倒反了面道:“你是何人?这里乃是女众焚修之所,你进来做什么?快些出去。”挹香听了发急道:“好姐姐,你不要如此了,我金挹香的心已如刀割去了。”丽春道:“放屁,我们没有什么金挹香认得,还不出去!”挹香见丽春执意如此,便双膝跪在丽春身边道:“好姐姐,不要如此。我苦煞了!”丽春道:“你不要如此无礼,可知我们清修之所心心无■碍,色即是空之地。你不要罗苏了。”说着将身上长领衣儿一洒,要向外边去了。急得挹香扯了丽春的衣服道:“好姐姐,你真个决意么?罢罢罢,我金挹香也是要看破红尘的人,也不来劝你了,你自己保重,他日再来看你。”说着大哭一场,方才出外。斋  又叮嘱佛婆道:“那位小姐在这里,你们须要格外伏侍他,不要当他出家的看待。用度一切,可到我家中来取便了。就是你们,我也要重重酬谢。”说着一径出庵。  回了家中,也不告诉爱卿等,便取了一个名帖,写了一张状词,命家人到地方处,一同送鸨母至县。恰巧吴邑尊乃是一个姓高的,为官清正,最喜除邪。接了挹香的名帖与着呈词,看了一回,十分大怒,便立刻升堂,将鸨母带到,问了口供,打了五百藤条,着差递解回籍。将院中升物细软一并取了,替丽春造了一所庵堂。高公自题匾额,名之曰“志修庵”。于是挹香气也平了些,意谓丽春虽则如此,倒也有人晓得他是一个志修女子了,不过心中有些不忍使他如此之念。  再说陈秀英也于前月订盟一个开缎庄的何公为室,已定于出月初二日于归。那日挹香到着他家,秀英告知其事,挹香道:“为什么你们都要去了?”秀英道:“日月逝矣,不可再待。”挹香道:“是虽是,但我所恨者,昔日繁华,而今尽改,死的死,嫁的嫁,做尼姑的做尼姑。罢罢罢,你们都去罢。”秀英道:“你的言语却也可怜,但是我们到了此时,你也不好怪怨的了。况且闻得巧云妹妹也有了人了。”挹香道:“却是何人,我倒没有知道。”秀英道:“乃是一个户部郎中,在京授职的。如今娶巧妹妹去为三室,我想倒也罢了。”挹香道:“你们罢了,叫我如何罢得,况且你这个人可曾去探听探听明白,不要自误。”秀英道:“我曾托人细细打听过了。那人乃是常州人,现开缎庄在于这里,大都不至无靠。”挹香听了道:“你们要去,我也不好强留的,只要不至误订终身就是了。”说了一回,方才辞出。  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陈秀英遇人不淑 袁巧云远适难逢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在秀英家知了巧云亦有从良之说,到了明日,即往巧云家来。甫入门,见里边十分忙碌,挹香想道:“莫非巧云妹吉朝在迩了么?”想着进去,恰逢巧云。巧云便说道:“金挹香,你为何此时才来?我已命侍儿去请你了,你可曾遇着?”挹香道:“没有。我在秀英妹处闻得说你已订百年之好,所以特来问你可有此事否?”巧云道:“确有其事。现在明晨就是吉期,是以命侍儿来邀君一别。”挹香道:“何其匆迫若此?”巧云道:“他是一个在京授职的官儿,姓顾名渊。因奉公过此,遇着了我,也是有缘,竟肯为我拊膺。明日吉期之后,停一两月就要进京的。”挹香道:“如此说来,你竟要到京中了。但是干里迢迢,一人候门海洋深,只怕与你今生没有见面之日的了。”说着二人泪下。巧云道:“事已如斯,孽缘已尽,君其保重,毋念葑菲,我也心中安慰。”挹香道:“虽然如此,你可知叙了几年,顷刻分离,天南地北,能不教人肠断耶?但不知那人何处人氏,官为何职?”巧云道:“那人乃是嘉定人,现为户部郎中。”挹香道:“这也罢了。”说着身边解下一块翡翠佩儿,赠与巧云道:“我也别无可赠,这小小佩儿乃我之心爱,寸心聊表,望妹妹收纳。”巧云接着称谢,自已也至箱中取了一件顶上粉色的珊瑚表坠儿,一个珍珠绣成的球儿,二方素练,二个晶章,赠与挹香,乃道:“些些微物,聊表寸心。”挹香含泪接了。又说了一回,挹香道:“妹妹自已保重,明日我也不来了。”说着与巧云作了四个揖,洒泪而别。  初二日,陈秀英家装束新人,也是忙忙碌碌。挹香一早便到他家,见秀英装束一新。挹香暗暗嗟叹道:“如此美人,也算何公有福。”便说道:“妹妹,你如今去了,须要孝顺姑嫜,无违夫子。诸般事情,须要见机而作。倘若何公确是有情之辈,便中可寄我一音,使我亦可稍慰。”秀英含泪答应。俄而轿子临门,挹香对秀英道:“妹妹保重。愿妹妹从此琴耽瑟好,和睦百年。我金挹香也不忍看你上轿了。”说着,即辞以出,苦得秀英涔涔泪下。吾且住表。  再说挹香自与二美别后,更加寂寞了,幸有家中五美频频解劝,与之吟持排闷,饮酒消愁,心中也稍安慰。一日,新来了一个梳头侍婢,挹香无意中问道:“近年来服役过何等人家?”侍儿答道:“曾服役过阊门何宅,与一位新娶来的奶奶梳头。”挹香听了“何宅”二字,忽然想着秀英,便道:“这家何宅可是开缎庄的么?”侍儿道:“一些不错。”挹香又问道:“那位少奶奶可是前月初二日新娶的?”侍儿点头道:“正是?”挹香道:“既然是的,你可看得出他夫妇中和睦不和睦?”侍儿道:“老爷不要去问他了。这个姓何的却是十分悭吝,就是那位小姐到来未满二月,已被他吵闹了三次。小姐时常泪汪汪不乐。”挹香道:“有这等事?”便叹道:“红颜薄命,诚然不差的。我原对他说不要误择匪人,日后终身无靠。如今受其欺侮,如何,如何!”顷刻间满心不悦。搔首踌躇良久,便对侍儿道:“你明天只说去看望他,你替我寄封信去。”侍儿唯唯听命。挹香便与爱卿说了,就在梅花馆修了一封书,一到明早,便命新来侍儿递去不表。  且说陈秀英自从于归何氏之后,谁知那何公都是一味假惺惺的相待,及到了家中,便换了一副主人的行为,秀英稍有一些不是,便是翻面无情,所以他日夕难安。回想挹香之多情,竟有天壤之隔,终日暗中流泪,抑郁时形。那日正在怀念挹香,恰好侍婢到来,将一番言语告知秀英,又将信儿呈上。秀英又悲又喜,即启函视之,见上写:  忆自兰闺话别,月又双圆;回思绮阁分离,人偏独去。故里之梅花何在,院宇深沉;芳楼之燕子言归,帘栊寂寞。果得百年谐好,虽居二室何嗟;而奈何鸳牒初修,龟占未吉。侍婢来,知芳卿伉俪无缘,姻娅有误。谁能遣此,未免增悲。昔日名花有主,辗转愁予;此时明月无情,关心惜尔。尚祈就浅就深,勿效终风之暴;还卜宜家宜室,同赓燕好之诗。后会无期,强投雁帛,诸祈自爱,肃候双安。临颖神驰,泪痕无数。弟企真再拜。  秀英看了,不觉凄然泪下,也即答以书云:  伏以钟天地之秀气,伟矣儒生;抱闺阁之痴情,伤哉幼女。携云握雨,名士情多;躏玉蹂香,红颜命薄。自违雅范,时切深忱。奈妾也实命不犹,比目竟成反目;遇人不淑,有情遽尔无情。清夜扪心,绞绡时湿;临风寄意,螺黛难舒。乃得手书来见,一番情话,悲思真诚;三复斯篇,良言恳切。妾也何人,知遇得此?君真情者,枨触偏深。蒙嘱谆谆,自当唯唯。临池恋恋,未尽依依。泐此申酬,伏希丙照。  秀英写好了,递与侍儿,并嘱寄语挹香道:“不必记念,吾当自己保重,你有暇常来为要。”侍儿领命辞出,归告挹香,又将信儿呈上。挹香看了十分怜惜。吾亦不表。  过了数日,便到巧云家来,询及假母道:“巧妹妹可曾动身?”假母道:“定于今夕动身。金公子,你来得正巧,少顷要到这里来的,你还有一面之缘。”挹香听了,又悲又喜,便到巧云之室坐了。看看房中一切陈设如常,寂寞空闺,美人何在,不觉英雄洒泪,无限凄凉。  坐了良久,见碧霞侍儿进来,笑嘻嘻的对挹香说道:“金公子,我们小姐去了,只怕你清净得多了。”挹香道:“那得不清净?”碧霞道:“我来陪你可好?少停小姐要来的,你还可相叙片时。”挹香点头称妙。于是挽了碧霞,坐在一只椅内。挹香笑说道:“姐姐今年多少芳龄了?”碧霞答道:“十七岁。”挹香道:“如此妙龄,不知可曾受过茶来?”碧霞听了,红着脸低了头道:“没有。”挹香笑说道:“既未受茶,为何姐姐如此腹大?”碧霞听了,打了挹香一下道:“不要胡说。”挹香见碧霞发急,便道:“我弄错了。姐姐多穿几件衣服,当姐姐腹大,是我失言。姐姐,为什么不受茶不准腹大,这是何解?究竟腹内是什么东西?”碧霞见他不痴不颠的问着,不觉好笑起来,便说道:“你不要问我,你回府去问你们少奶奶就晓得了。”挹香道:“我曾问过他们,说乃是一股阳气收入腹中,日久积蓄了就要腹大的。姐姐,可是这个讲究?”碧霞听了,明知他有意痴颠,又好笑又好惭,只得低头儿不语。挹香又问道:“姐姐,你可曾收了多少阳气?”碧霞啐了一声,立起身来,往外一跑。挹香哈哈大笑。  正在得意之时,恰好巧云轿子回来,挹香仍躲在房中,侯巧云出轿进房,挹香便迎着巧云道:“妹妹你去了二月,教人好不挂念,今日因来询及归期,始知晚上启舟,所以在此守侯。妹妹,你到了顾家,观其人之动作行为,可像日后有靠的?可是多情之辈?”巧云道:“妹自别君之后,到那顾家,看其一切起居,尚还可靠。至于其人之情,虽不及你,倒也怜惜为怀。定于今日进京,晚上就要动身,所以特至这里一别。就是你不在这里,我也要命人来相请的。”挹香道:“其人既如此,我也放心得下了。但是少顷离别后,迢迢千里,天各一方,西方美人之思,不知要增多少离愁也。”巧云道:“原是。尝闻古诗云:‘七十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我之与君判袂,亦迫于不得已耳。”二人正说得彼此迸泪,无限凄凉,忽假母命侍儿送酒肴至。二人宴叙,席间说不尽许多缱绻,忍不住万种凄凉。酒阑后巧云方上轿而去,挹香又反覆叮咛道:“巧妹妹,路途保重,诸事当心。与君从此别矣!”说罢洒泪而归。嗣后终日在家,无情无绪。  流光一瞬,又是葭灰飞动,一阳复来。邹拜林来邀挹香北京会试,乃道:“明春又值恩科,我择于明日束装,我们依旧同行罢。”挹香笑说道:“林哥哥,我思不去了。  今既侥幸博了个一榜,余者恐非我才力所及。”拜林道:“你也不必谦逊。我也知你功名心淡漠,高尚得很,既然无意于斯,我也不来劝你了。我现为急于束装,所以特来辞别,并带还过青翁算学一书,便时望为付彼。其中筹算勾股开方弧矢以及立表测望,俱已抄过,尚有八线量天愈加精奥,兹因匆匆赴试,不及抄矣。”挹香收藏了,又道:“林哥哥,此去春风得意,折杏归来,他日锦旋,弟亦有荣施矣。”于是即命治酒于还读庐中,与拜林饯行。拜林又去辞了挹香父母,恰巧爱卿等俱在省亲堂,拜林亦一一告别,复至还读庐饮酒。二人说说谈谈,十分得意,直饮到杯盘狼籍,拜林方始归家。到了明日,挹香又买了许多路菜送至船上。  事毕,挹香正欲到内庭,忽有人递一信至。  未知此信出于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留别有书增感慨 新编笑语解牢骚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送罢拜林,正欲入内,忽见有人递来一信,取来一看,却是青浦王竹卿所寄。便拿了进来,到梅花馆展开视之,见上写:  书奉挹香哥哥文几:忆自挹翠园相叙后,好景难忘,转盼间裘将四易矣。暮云春树,时切怀思。幸蒙佳音时赐,鄙意稍舒。所劝早择从良,妾亦感惭五内,奈何阅遍须眉,竟无当意。昔关盼盼诗云:“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信不诬也。兹有本城韩氏子者,家本小康,鸾弦初断,食饩庠序,儒雅端方。是以琴瑟愿调,于本月初三日已赋宜家之什矣。君原爱我,特柬告知。情合缘悭,还望葑菲勿念。临池神往,不尽欲言。颂请俪安,诸荷爱照。辱爱妹王竹卿再拜。  挹香看罢,怃然而言曰:“美哉,美哉!”又曰:“其人乎,其人乎!竹妹妹遂了从良之愿矣。”忽又想着三十六美分离之速,长叹一声道:“月不常圆,花难久艳,我金某将若之何?”不觉盈盈泪下。  爱卿见挹香流泪,便问道:“这是那个的信?为何看了流泪?”挹香道:“青浦的竹妹妹又从良去了。我想昔日之繁华,而今安在哉?”爱卿道:“怪也怪你不得。你是一个多情人,如今看这些姐妹们鸾飞凤散,自然要添许多枨触。然亦宜略略丢开些儿。你看自己形容,这几天憔悴了多少。若姐妹们不去早赋宜家,你日后更要替他们惆怅。”  挹香道:“话虽不差,但是我一腔难言难说的情形,如何得释?”说着便和泪横在榻上。  爱卿正欲再劝,恰巧琴、素等四人到来。小素见挹香泪汪汪睡在塌上,便问道:“你又在这里下泪做什么?”秋兰道:“必然又在想众姊妹了。”爱卿道:“一些不错。方才阅了青浦竹卿姐信,知了于归之事,无限不乐。我劝了他一回,他原如此。”琴音道:“不要惆怅,我们到园中去饮酒消愁罢。”挹香道:“如此冬寒,园中有甚兴致,倒不如就在梅花馆一叙罢。”爱卿道:“妙极。园中朔风甚大,倒是此地好。”便命侍儿设席外房。不一时摆好,六人坐定。饮了数杯,爱卿道:“今日消寒,酒宜多饮,取巨觥可好?”挹香道:“就是巨觥。”爱卿道:“我有令,各人斟满一觥,然后说令。”素玉道:“使得。”于是斟满六觥。爱卿道:“各人双手将觥举起,说《诗经》一句,侧不得一侧,平则不罚。侧一侧,罚酒一杯。”秋兰道:“为何如此■■?”挹香道:“不侧却也容易,你们将觥举起可也。”爱卿先捧起酒觥,说道:“关关睢鸠。”挹香便道:“妻子好合。”琴音道:“其人如玉。”素玉道:“琴瑟友之。”秋兰道:“谑浪笑傲。”小素道:“莫不静好。”各人放下巨觞。  爱卿道:“小素妹与秋妹俱罚四杯,挹香罚三觥,琴妹罚一觥,素妹罚二觥。”挹香道:“为何你自己不罚?我们何曾侧一侧?”爱卿道:“怎么不仄?说过要平,仄不得一仄,你仄了三仄,自己去想。秋兰妹、小素妹仄了四仄,快吃四觥罢。”五人俱饮了罚酒。  挹香谓爱卿道:“你如此狡猾,骗人罚酒。我也来说个谜儿,你们各猜看,有一人猜出,皆免罚酒。无人猜出,各罚五大觥。”便道:“提出戟来天下定,温侯最喜作先锋。打一用物。你们快些想。”五人听了,想了良久,不能想出。秋兰道:“用物颇多,那能想到。”素玉道:“挹香,你总要说明大的小的,方始好猜。”挹香道:“说明大小,不如告诉你们好了。”琴音道:“只要略说大概。”挹香道:“不说,不说。”小素发急道:“爱姐可曾猜着否?猜不着了大家都要罚的。”爱卿道:“挹香,你总要略露些。”挹香道:“如此你们在衣饰中去想便了。”五人仍猜不出。挹香道:“快各罚五觥。”素玉道:“且慢。”便再一想道:“是矣,此物乃是拔枪太平貂领头。”挹香拍手而赞道:“素妹妹实在灵悟,能猜此谜。”素玉道:“谜面浑成,一时难解。我细细拆开,方知‘提起戟来’拔枪也,‘天下定’太平也,‘温侯所喜’者貂蝉也,‘作先锋’者领头也。”爱挹等四人听了,亦皆佩服。又饮了几杯,用此菜,谈讲了一回,然后撤席。  一个乳媪抱吟梅至,一个乳媪抱小兰至,挹香与之玩耍了一回。琴者等四人散去,挹香又至省亲堂上与父母说了片刻闲话。回至书房,作了覆竹卿一函,无非嘱其勿念之言。吾且不表。  再说挹香终日愁烦,时光甚速,到了除夕,谓爱卿道:“记得那年除夕,与拜林哥哥等仿唐、祝、文、周的故事,何等风趣,何等欢乐。今日一般除夕,众美鸾离凤散,真令人不堪回首矣。”说罢又涔涔泪下。爱卿等竭力劝解,始稍稍丢开。  韶光似箭,日月如梭。过了残年,一瞬又是杏花时节。挹香正在书房闷闷,忽小素来问道:“今日园中天气晴和,我们去游玩一回罢。”挹香道:“好。”于是小素吩咐绣春端整些酒肴,然后邀了爱卿等一同进园。  爱卿道:“我们到海棠香馆去罢。”素玉点头称善。于是六人进内,家人摆上酒肴,六人饮酒。挹香见了这“海棠香馆”四字,不觉又大哭起来,弄得众人不解。挹香道:“我曾记得大开诗社的时候,琴音妹与绮云妹打秋千为戏,宝琴妹与月素妹观鱼小憩荡桨为乐,何等快活。如今琴妹妹你与绮云妹犹可相叙,宝妹妹与月妹妹已作人面桃花。我恨只恨未酬月妹美情,遽焉分别,如今只怕也怪着我薄幸了。都是我不好,不该使你作从良之计。”说着扑簌簌泪流如雨。  爱卿道:“原来为此。如今事已如斯,我们且饮酒罢。自古道酒可浇愁。”素玉道:“不错,大家来饮一杯。”  爱卿道:“挹香,你也不要惆怅,我来讲个笑话,解解你的闷罢。”琴音、小素都称佳妙。挹香道:“什么笑话,”秋兰道:“定然发松的。”爱卿道:“有个人善做灯谜,做出来总是穷工极致,令人好笑的。”挹香道:“是什么灯谜?”爱卿道:“乃是处女看春宫,打《左传》两句。你们倒猜一猜看。”挹香听了已觉好笑,便说道:“谜面已觉奇异,其谜必佳。”琴音、素玉等细细的搜索了一回,却难猜着,便叫爱卿说出。爱卿笑道:“乃是‘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挹香拍手大笑道:“好好好,为什么你也说得出这话儿?”爱卿道:“若不如此,焉能搏你一笑。”挹香大喜,便挽了爱卿的手,勾了琴音的颈道:“我幸亏看你们五位姐妹在此,不然叫我其将何以为情耶?”  爱卿笑道:“这许多事情,因为是你金挹香当其境地,有此惆怅。若换了别人,就没有这等惆怅了。”挹香听了答道:“若换了别人,虽则无此惆怅,亦无这许多姐妹怜惜了。”众人点头称是。于是又饮了一回酒,六位美人同向花前闲步,见那许多名花如锦,献媚争妍,戏蝶游蜂,往来不绝。爱卿看到得意之时,不觉诗兴勃然,即口占一绝云:  九十韶华景若何,游人几度恋花窠。  红千紫万添幽趣,不使春光忙里过。  爱卿呤罢,忽见芍药圃那边有一对五彩的粉蝶儿冉冉飞来,爱卿见了这蝶儿,十分爱他,便携了纨扇,觑定蝶儿,轻轻走上前来,扑那蝶儿。挹香、琴、素等五人在着蔷薇院,倚在栏杆上,看爱卿追扑那蝶儿。谁知这蝶儿甚是刁顽,看见爱卿到来,那蝶儿即飞向牡丹亭而去。爱卿见蝶儿飞去,便携了纨扇,紧紧追那蝶儿。赶到木香棚,那蝶儿竟飞上棚去,躲在花上,对爱卿看着。爱卿也呆了,对着那蝶儿看着。挹香等见那蝶儿飞上棚去,大家拍手笑道:“如今这蝶儿捉不牢了。”古  爱卿心中恼着蝶儿,又听素、琴等笑他捉不牢蝶儿,便指着蝶儿道:“蝶儿,任你逃到那里,我总要捉你。”那蝶儿不知不觉仍躲在棚上,爱卿便回身至蔷薇院,扯了挹香道:“你替我去捉那蝶儿。挹香道:“那蝶儿飞上棚了,捉不牢了。”爱卿心注蝶儿,乃道:“我定要捉那蝶儿。”便不管什么,一手执了纨扇,一手扯了挹香,向木香棚而来。那蝶儿却原在那里,爱卿笑道:“呆蝶儿,如今要被我们捉住了。”于是便端了一座云梯,排在木香棚下,那蝶儿依旧不动。爱卿便叫挹香去捉那蝶儿,挹香无奈,便去捉那蝶儿,那蝶儿未曾防备,被挹香一手一只,把两只蝶儿都捉住了。爱卿见捉住那蝶儿,便拍手大喜道:“那蝶儿原被我们捉住了。”于是扶了挹香下来,挹香紧捉住那蝶儿,嘻嘻哈哈同至蔷薇院。  众人见挹香真个捉了蝶儿,便笑道:“亏你把这一对蝶儿都捉了。”于是爱卿叫挹香不要放这蝶儿,去取个两根青丝发,替那蝶儿缚了。爱卿自己捉了一只蝶儿,挹香把那一只蝶儿托小素捉了,一同回归梅花馆,将两只蝶儿分与吟梅、小兰。那二人见了蝶儿十分欢喜,吟梅要白蝶儿,小兰要五彩蝶儿,乃至闹了一回,吟梅仍取五彩蝶儿。小兰见吟梅取了五彩蝶儿,只得取了白蝶儿,便放在笼内养好蝶儿,又去探些花与蝶儿吃,十分珍重那蝶儿。挹香见了那蝶儿,忽然想着自己了,乃说道:“我挹香如花下的蝶儿一般,赏遍名花。我与你们比那蝶儿还胜得多哩。”大家笑了一回。  吟梅与小兰携了蝶儿出去游玩,挹香与爱卿重新在梅花馆饮酒,挹香忽想着十八日乃爱卿诞辰,便说道:“三月十八日乃是姐姐三十诞日,理该一觞为庆。”爱卿道:“有什么庆与不庆。”挹香道:“这是必须要的。况且今日你扑着这个蝶儿,明明说你与我同这对蝶儿,一样的瓜瓞绵绵、百年偕老的意思。”  爱卿笑道:“你这个人真也愚了,如何一个人去比那蝶儿?”挹香道:“你不要看那蝶儿不起,这对蝶儿却有讲究的。况且有花前蝶儿之名,人人都争羡那蝶儿。况且‘蝴蝶梦中家万里’,诗人又借此蝶儿兴比。这蝶儿真比别个虫儿两样。”爱卿道:“难道这蝶儿如此贵重?”挹香道:“这蝶儿岂不贵重?昔庄子成地仙,化为蝶儿,人可化为蝶儿,则蝶儿足贵;借蝶儿以化仙,则蝶儿更足贵。姐姐何轻此蝶儿耶?”爱卿道:“你又不作地仙,又何必羡那蝶儿?”挹香道:“蝶儿有如此好处,怎么不要羡慕那蝶儿?”爱卿笑道:“你与蝶儿,蝶儿与你,倒可谓之知己。不然你无蝶儿,亦不论此一番;蝶儿无你,焉能说得他淋漓尽致?”  挹香听了,忽有所悟,见小兰、吟梅至,便将笼内的蝶儿一指,慨然而叹道:“蝶儿,蝶儿,我将看破红尘,洗空心地,要学庄周之化蝶儿矣。”说了一回,天色已晚,二人归寝。  转瞬间已近诞辰,挹香预命家人定了筵席,唤了戏班,打扫厅堂,悬灯结彩。一到十八日,先是诸邻里到来庆贺,挹香俱以礼款之。然后官绅朋友与着亲戚们陆续而来。倾刻间华堂欢乐,喜气扬扬,较之昔日之溷迹歌楼,大相悬隔,所以爱卿满怀喜悦。  作者因亦欲往金家祝寿,诸公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钮爱卿华堂设 邹拜林北阙承恩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到了十八正日,亲朋都来祝寿,铁山夫妇大喜。盖爱卿为人端庄稳重,内助称贤,所以姑嫜十分欢喜,亲戚们也十分敬重。今虽三十诞辰,居然热闹非凡。不一时姚梦仙夫妇二人也来庆祝,拜林一妻三妾:带了佩兰过来拜寿。斯时寿房内送礼人络绎不绝,有的糕桃烛面,有的寿幛寿诗,有的贺仪自致,有的酒券单呈。谨领的谨领,璧谢的璧谢。挹香自己也去相帮开发,忙碌不堪。  忽过青田遣人送礼至,乃是一副寿联。挹香便开发了来人,取对观之,却是隶书八言,过青田自写。句云:  喜溢兰帏,半周花甲。春生梅馆,一庆芳辰。  挹香看罢,大喜而赞道:“过青翁汉隶写得十分苍老而坚劲,真腕力也。”便命家人悬挂。  又见周纪莲、屈昌侯、徐福庭、周清臣四人陆续而来,挹香命乳媪照料吟梅,在寿堂拜谢。顷刻间纷纷攘攘,满座宾朋。陆丽仙、何月娟、胡碧珠、陆绮云、吴雪琴、钱月仙、冯珠卿、王湘云、梅爱春、章雪贞、汪秀娟、何雅仙、蒋绛仙等都乘轿来庆寿。挹香命内堂素玉等相邀进内。俄而闻报葑门吴老爷至,挹香接进岳丈,殷殷谦谢,吴家庆亦逊让多文。挹香命家人东西两厅排酒十二席,款待亲朋。众亲朋谦逊入席,铁山主位相陪。不多时豁拳欢闹,声遍两厅。门公又报叶宅少奶奶轿子到了,挹香叫小素去迎。慧琼出轿入内,与爱卿等相见,喜笑满堂。不一时仲英也至,挹香大喜道:仲哥哥,你们嫂嫂才来,你莫非押了队,保护来的么?”  说着大家笑了一回,一同入席。斯时省亲堂上一个个披风红裙都在祝寿,老夫人与爱卿十分忙碌,命排酒筵。  忽闻外面已是锣鼓喧天,天场演剧,跳了加官。两个小旦穿了红绿袄走下来,请了一个安,呈上戏目请点。挹香即请岳父先点。吴家庆点了二出,一是《上寿》,一是《课子》。仲英也点了两出,一是《藏舟》,一是《观画》。梦仙道:“我也来点两出。”便点了《独占》、《佳期》,说道:“香弟有此艳福,此二出却不可少。”挹香道:“倒是旦戏太多了。”梦仙道:“不妨,只要做得入化,我们多几两赏钱就是了。”于是周纪莲点了《八阳》,屈昌侯点了《打车》,周清臣点了《盗铃》,徐福庭点了《絮阁》。正点间,吴紫臣、陈传云到,挹香道:“来得正好,快些点两出。”二人看了看,传云便点两出,一是《弹词》,一是《盗绡》。紫臣道:“我来点一出发松些的罢。”便点了《游殿》。众人道:“倒也解颐。”于是挹香自己也点两出,一是《惊梦》,一是《团圆》。命人人现身说法,穷工极巧做来,少顷重重有赏。伶奉命开场扮演。  挹香又至内庭谢了一回。内厅筵开四席,老夫人与五媳主席相陪,坐得花团锦簇一般。挹香一望,见慧琼却与梦仙夫人、拜林妻妾叙坐一席,十三四位美人分两席同叙,暗想道:“我之表妹张素娟可惜远在青浦,若说来了,此时亦可一斗其艳。”  正想间,忽侍儿禀报青浦小山老父进内。挹香大喜接入。小山道:“弟昨日到城,知表嫂华诞,所以特地而来奉贺。方才东厅上见了舅父,如今请舅母一见,并要请表嫂拜寿。”挹香道:“不敢,不敢。”小山道:“岂有不见之礼。”挹香遂陪了小山见礼毕,携手往外而去,至东厅,邀小山入席不提。  再说挹香因内堂寂寞,又命家人去唤了两个男说书,又唤了一个玩戏法的陶柳桥,演玻璃八件、扇戏飞盆。又去唤了福庆堂两个歌伎到来,弹唱南词。不一时俱至,呼见了老夫人、爱卿。老夫人、爱卿与众美人并皆十分得意。俄而双档说书先开场,歌伎接唱,陶柳桥便将戏法开场。爱卿暗想:“自己也曾偶谪风尘,如今居然太太了,如此风光,真不枉我一番慧眼。”  众美人喜笑满堂,内厅上笛歌彻耳,拜林妻妾、梦仙夫人与谢慧琼十分称赞。  且说铁山东厅上与小山甥舅相叙,各谈积愫,铁山道:“贤甥难得来的,盘桓数日下乡可也。”小山道:“甥因置物来城,不能久逗,明日就要返舍的。”正说间,挹香来敬酒,各席俱毕。少顷席散不提。  到了晚上,仍旧开筵,大家都要公祝,挹香概辞不敢,至再至三,挹香只得应允。  到了明日,小山辞去,诸亲朋公祝遐龄,又得十分闹热,闹了一日。后日挹香重新答席,一连闹了三天,方才停当。吾且不表。  再说邹拜林二月初八日进了头场,二月十二日二场,及至三场告竣,专候放榜之期。守至三月十五日揭晓良辰,拜林却中了六十三名进士。重行殿试,点入二甲词林。拜林命人报捷姑苏。金、邹两宅知了,十分欢喜。邹拜林停了数日,上了一本,归家祭祖。挹香等都来贺喜,细罄离衷。忙碌了几天,拜林挈眷进京,不表。  再说挹香过了爱卿的诞辰,稍稍有暇。一日,忽有人来报道,姚、叶二人请见。挹香疾忙出迎。二人迸内,仲英谓挹香道:“明日乃院试之期,我们特来告知。”挹香道:“两位哥哥平日藏器待时,如今及锋而试,定可一战胜齐。但场中卷子一切,务望自己当心。”便将文章的时调细细的说了一回,二人俱点头称是。少顷别去,端正进场。不提。  再说小素、琴音俱有身孕,已是十月满足了。挹香此时亦是杜门不出,或在省亲堂承欢色笑,或与妻妾们论古谈今,或在书房中课些著作,或与子女们嘻笑玩耍。斯时吟梅、小兰并皆乖巧非凡,挹香每逢愁闷时,看见了顿生欢乐。那日正在书房,忽听一棒锣声,报姚梦仙取中了第一名泮元,叶仲英取中了第三名。挹香大喜,发付了报人,便往两家贺喜。  及至归家,经过碧珠家门首,挹香便进内去看碧珠。谁知碧珠身抱采薪,卧床不起。挹香十分不舍,便慰问了一番,说道:“碧妹妹,可曾请医服药否?”碧珠道:“虽则延医,即无见效。”挹香道:“如此碧妹妹保重,我当明日再来看你。”  回至家中,人沁香居,见小素已在那里腹痛了,看他一阵一阵痛得可怜,十分不忍,便道:“素妹妹,可要我来替你挪挪?”爱卿笑道:“这又不是空肚痛,挪挪有什么用处。”挹香道:“这个怎么好?”琴音道:“生了下来,自然就好了。”挹香道:“我不忍看了。”便踱出沁香居,往家堂灶君前焚香祷告  再说小素痛了几阵,顷刻间麟儿下地,稳婆报喜道:“却是一位官官少爷。”小素听了,十分欢喜。爱卿便命侍儿报知挹香。挹香闻知已产,便进房看视孕妇,又看小儿,倒也生得眉清目秀,心中也十分欢喜。爱卿道:“如今你好取个名了。”挹香想了想道:“乳名唤他魁官,字取亦香,可否?”爱卿点头道:“吟梅、亦香,盖取‘吟到梅花句亦香’之义。”挹香道:“我又取‘梅花嚼处即吟香’,之意。”琴音笑道:“不错。”于是又托爱卿等照料,自已回至书房。  恰报叶仲英至,挹香即忙请进。仲英见了挹香道:“香弟,你为何好几天不至我处?”挹香道:“因为拙荆分娩,所以无暇。”仲英道:“那位嫂嫂恭喜?新添的还是侄儿还是侄女?”挹香道:“小素弟妇生的,却喜是个侄儿。”仲英忙立起来道:“恭喜,恭喜。愚兄到侄儿汤饼会时,又好一试啼声矣。”挹香谦谢了一回,便问道:“哥哥今日至此,可有什么事情?”仲英道:“昨遇绮妹家侍婢慧儿,说道你们绮妹抱病,十分沉重,要与你一见,托吾传语与君。吾乃受人之托,特来告知。”挹香听了,顿时坐立不安,说道:“如此我去看他。”便挽了仲英一同出门。  行至半路,仲英别去,挹香独是一人往绮云家来。甫入门,恰遇假母,挹香道:“妈妈,为什么你们女儿害起病来?可曾延医看治?是什么病儿?如今可好些否?”鸨母道:“金公子,不要说来。那日我们女儿在花园中弹什么琴儿,直至三鼓进房。大约受了些寒,那夕就觉有些不快。到了明日,忽然寒热频侵,卧床不起。如今延医诊治,俱说内感郁邪,外畏风露,病势甚重,或昏或醒,不进茶汤。他也记念了你几次,此时你来了最好了,快些里边请坐罢。”挹香疾忙进内,正遇慧儿,连忙嚷道:“好了,好了,金公子来了!你可是仲英公子寄了信来的么?”挹香道:“正是。我本不知,直至仲英说了,方才知道。如今你们小姐可醒否?”慧儿道:“方才倒醒了一回,说及于你,如今又昏昏睡去了。”挹香便与慧儿一同进内,走近床前一看,见绮云的花姿月貌非比从前,峋嶙病骨,憔悴芳容,合着眼儿昏昏的睡着。挹香看了不觉凄然,乃道:“我这里半月不来,谁知有此一变!”说着便坐在床前。  半晌,忽听绮云大喊一声道:“我不去,我要等金挹香来了才去!”  挹香连忙答道:“绮云妹妹,我金挹香在此。”绮云开眼一看道:“香哥哥,你来了么?我正有许多话儿托你。”挹香道:“妹妹有何说话?”绮云道:“我的病大都不能好的了。我与你相叙多年,谁知竟要抛你去了。我死之后,你也不必悲伤,我箱中有珍珠百颗,你可替我售去了,料理我的丧事。我生前最爱袁墓之地,你可替我在梅花丛丛卜一佳城,将我的棺木葬在那里,我也心感无既了。”说着叫慧儿开了箱儿,取了一百颗新圆珠儿,递抵挹香。挹香大哭道:“妹妹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不要说此伤心之话。若说妹妹你真有……”说到此外,泪如泉涌,哽咽了良久道:“真有什么不测,这些营葬之资,我金挹香难道不能办么?”绮云道:“香哥哥,你还不晓得我性情么?我索性古怪,不要别人帮助的。况且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要做甚么?你且收了,倘日后我病得痊,你再还我也不为迟。”挹香听了绮云这许多伤心的话,不觉掉下了无数泪儿,只得暂为收了。又订以明日一早再来,方始别去。  不知绮云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喜又喜双姬生子 悲更悲三美归西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从绮云家归,甫人门,门公便下了一个跪道:“恭喜老爷又添了一位少爷了。”挹香道:“可是琴太太生了么?”门公道:“正是。”挹香大喜,便到媚红轩来,见爱卿等俱在。爱卿为挹香道:“恭喜你又养了一个儿子。”挹香含笑而说道:“好虽好,倒是作孽得很。”素玉道:“什么作孽?”挹香道:“做了男儿,自然爱美人的,你想岂不是作孽?”秋兰道:“你自己做了这许多事情,自然作孽。他也未必同你一样的。”说着大家笑个不住。  爱卿道:“如今又要命名了。”挹香道:“唤他幼琴可好?”爱卿笑道:“儿以母名,倒也使得。”又说了一回,挹香便在梅花馆住了,告知绮云病重,明早便往绮云家来,不表。  且说绮云自从挹香去后,他便昏昏的睡去,到了五更光景,已经痰上。此时挹香到来,仅存一口气了。挹香见此情形,不觉潸焉出涕。正哭间,只见绮云小足一登,身子几掉,竟呜呼哀哉。可怜半生沦落,一现昙花。早苦得挹香嚎啕大哭,便取了银子,叫假母办理后事。挹香自己视殓,吩咐暂且停棺,俟往袁墓买了坟地,然后安葬。  料理停当,忽然想着碧珠,忙便抽身到得他家,只见孝堂陈设,惨惨仪容。挹香大讶道:“莫非碧珠妹妹弃世了么?”即而视之,果见上面写着“亡女胡碧珠之位”。又看挂的仪容,却与碧珠在生一样,不觉失声大哭道:“碧珠妹妹,你竟弃我去了么?”挹香正在大哭,惊动假母、侍儿出来,看见挹香,不觉也凄然泪下,乃说道:“金公子,你为何今日才来?”挹香道:“只因我家中生产,又遇着绮云妹妹家丧事,才得舒齐,来看碧妹妹,那里知他已作夜台之辈了。但不知几时物故的?假母道:“自从金公子你去之后一日,可怜病势陡变,竟成了内热外寒之症,未及一天就去的。”说着也大哭起来。挹香又哭道:“妹妹为何去得如此之速,薄福书生,竟不容一面。如今只好对此画图,空中相像的了。”说罢便命端正祭物。挹香在灵前祭奠了一番,也无可如何,只得暂归家里,告诉爱卿二人俱死。爱卿也叹息了良久,又说道:“你可知胡碧娟妹妹也去世了?”挹香道:“你这句话那里得来的?”爱卿道:“方才到这里来报丧,所以晓得。”挹香听了,登足大叹道:“天之忌人,何竟如此耶!”挹香叹息了一回,挨过了一宵。到了明日,即至其家,询知侍儿,方知是前五天死的。挹香十分悲恸,吊奠了一回,方才回去。  过了两日,挹香唤了一只舟儿,到光福而来。到得袁墓,见梅树千株,果然茂盛,山青水秀,自是不凡。挹香便寻了山主,拣了一块在梅林深处的平阳之地,讲定五百两花银,然后往各处游玩。忽想着张灵、崔莹之墓也在这里,欲思往谒,便问了一个信儿,来寻张灵之墓。只见青草蒙茸,荒垒无数,铜驼泣雨,石马嘶咽。不禁喟然而叹曰:“世间争名夺利,厌辱求荣,一到无常,终成空幻。就是我金挹香,此时虽则雄才磊落,绮思缠绵,他日也无非一■黄土遮盖了这臭皮囊就是了,怎能够享荣华而受富贵,抱艳妾而拥娇妻,长享千年之福耶?”想到此,不觉心志皆灰,怆然涕下。回顾处,又见前面一个大碑,挹香俯视之,见上写“明才子张灵美人崔莹合葬之墓”,下书“明解元唐六如题”。看罢,色喜道:“原来就在此地。”便撮土为香,深深下拜道:“痴情薄福生金挹香,为慕多才,特来拜谒,不知地下才子佳人能否鉴予衷曲。”拜了四拜起来后,犹觉依依莫释,便向身边取出笔墨,扫去绿苔,题诗一绝于碣上云:  一■黄土忆埋香,生恨缘悭死后伤。  才子美人千古艳,崔张何必羡西厢。  挹香题完,又作了四个揖道:“金挹香去了。”然后归舟。  到了明日,才回吴下,便至绮云家端正开丧举厝。因挹香在彼料理,十余位美人都来赁吊,忙碌了一天,下午方才移厝下舟。挹香陪了绮云的棺木往袁墓进发,大家非惟不笑他的痴情,倒敬他的仗义。一路无词。舟至坟前,挹香命山主备了炮手乐人,坟上也搭了厂儿,乡间人只道是挹香的姬妾,所以都来祭吊,倒也十分热闹。挹香也将错就错,任他们来拜吊,落得显焕些儿。忙了半天,挹香索性托坟客备了几席酒肴,请他们吃了一顿,然后破土安葬。挹香亲自在乡看做了六七天,方才告竣。挹香又亲笔书了一块碑儿,叫名工镌刻,上写着“清故名校书陆绮云香冢”。又替他做了一个墓志铭,上写着:  陆绮云者,吴中名校书也。年二九,抱疴殁。临终时,嘱予营葬于袁墓梅花丛处。及殁,予不敢忘,遂入地于此。嗟夫,香魂莫返,空悼红颜;玉骨犹存,宜封黄土。择于月之十六日卜葬于斯。既佳城之得所,幸苦海之永超。花香月朗,得所凭依。知我者必不以我为多事也。  挹香题完了,又附诗二绝于后云:  落花狼藉污春泥,芳冢新埋意转凄。  占得湖山卿愿遂,夜台莫怪杜鹃啼。  其二  钿钗零落玉成埃,此时埋香无限哀。  那得招魂归故里,空闺更见美人来。  题罢,又向茔前祭奠了一回,方才启棹回家,不表。  却说蒋绛仙订盟一个河南省候补知府魏公为妾,原籍也是江苏人氏,如今补缺河南,欲要带一姬妾到任,见了绛仙,遂托人说合。绛仙因年及■梅,示可再待,探知魏公倒也端方正直,年纪未及四旬,绛仙便允了。那日动身的时节,思与挹香一别,闻知挹香正在袁墓办理绮云坟事,不得已叮嘱假母道:“挹香到来,望将其事达彼”。  再说挹香归家后偶至绛仙家,假母道:“女儿已经从良去了。”挹香道:“真乎假乎?”假母道:“老身那敢哄骗公子。”便将前事一一告知挹香,道:“他从魏公动身之日,不能面别公子,嘱老身转致的,叫公子自己保重。”挹香听了又气又苦,便说道:“我晓得的,终是你卖与魏家公子,如今将这话来骗我。”假母听了发急道:“公子,不要冤枉煞人。况且侍儿们都在,公子不信,可以去问的。”挹香道:“既不是你,这就罢了。不过你们女儿为什么不等我几天,让我别一别才走?”说着无限凄凉,簌簌泪下,竟立起身来,飘然而去。  回至家中,又对爱卿说道:“绛仙妹妹又去了,奈何,奈何!”爱卿道:“前日来邀你的,怎说已去了?”挹香道:“就是那日来邀我的时候去的。我想昔日三十六美集挹翠园宴赏牡丹,诙谐谈笑,令八十二个侍儿两阶欢舞的时候,何等热闹,如今一个个鸿离燕别,已有二十人了。繁华如梦,教人何以为情?”爱卿道:“原是。但如今死者死矣,嫁者嫁矣,为尼者为尼矣,你也不要惆怅了,自己的身子,究竟也是要紧的。”挹香道:“你们那里知吾心里的惆怅!”说着泪汪汪还向读庐书馆中来,房中也不去了,独自一人在着书馆中,自怨自艾的念着,乃道:“我金挹香也算有艳福的,如今仍旧要一个个分别,可见得好景无党,是空是色。想最可怜者,方素芝与着碧捐、碧珠、绮云几位妹妹,一现昙花,即归仙界。我如今只怕没有快活的日子了。”说着又想到绛仙身上,乃叹道:“绛仙妹妹前十天尚且与他相叙,一转盼间已不知人面,真个花飞云散,比做梦也快。”  想了一回,不觉牢骚无限,即在书案上取了一纸诗笺,拈毫磨墨,推敲了一回,忽写出两首诗来,上写着“访花前不遇感作”。  要知诗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悟空花吟诗悲夜馆 报劬劳捐职仕余杭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独自一人在着书房中,十分惆怅,便偶成二绝云:  蝶恋蜂迷梦已空,仙源再访路难通。  儿家门巷今犹在,不见桃花映面红。  其二  判袂无多半月遥,枇杷门巷雨萧萧。  而今人面归何处,金屋何从觅阿娇。  挹香吟罢,愈加枨触,独自一个人在着书房踱来踱去。时交三鼓,忽听环佩锵锵,便在窗棂中一望,原来是爱卿同着侍儿秉烛而来。挹香只做不知,依然踱来踱去。爱卿到了书房中,挹香道:“你来做什么?”爱卿道:“如此夜深,还不去睡?”挹香道:“你们去睡你们的,我那里睡得着。”爱卿道:“那个说的?”一把扯了便走,挹香无奈,只得同爱卿到梅花馆安睡,不表。  有事即长,无事即短。其时又是七月七日了,家家乞巧,处处穿针,挹香是夕与爱卿等在着阶前赏玩,琴音谓挹香道:“今夕真个‘天街夜色凉如水’。”挹香愀然道:“有谁‘卧看牵牛织女星’耶?”正说间,只见爱卿独自一个人笑携纨扇,向花前踯躅,戏拍流萤。挹香看见,触动离怀,忽然又想着月素,“忆曩时护芳楼掷巧赌胜,何等旖旎,何等缠绵,如今他居用直:“我在吴门,鸳鸯分散,今日想我与爱姐等闲庭玩耍,只怕他定在那里念及我了。”想着又不觉涔涔泪下。  爱卿道:“挹香,你为何又在那里哭了?我看你如今遇了花晨月夕,总无快乐之情。”挹香道:“你想昔日许多姐妹,何等热闹,凡遇良辰美景,总是时相叙首。如今东飘西散,教人对景怀人,能不增忉怛耶?”爱卿道:“怪也怪你不得,但望你稍稍解释些就是了。”说着又玩了一回,姐妹们又穿一回巧针,挹香便挽了秋兰的手道:“凉露侵襟,夜将及半,不要受了寒,我们去睡觉。”于是六人冉冉而归,挹香到怡芳院安寝。  过了数日,挹香谓爱卿道:“我金挹香今生得与你们众姐妹相亲相爱,诚为幸事。但思父母年将垂暮,未报劬劳,就是博得这一榜秋魁,也没怎么实际。必须想一个可以报亲之道,庶不愧为人子。况大丈夫时逢明盛,当思登进之阶,风虎云龙,宜乎做一番事业,俾他日显亲扬名,亦可报酬万一。圣人去: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这也不可不念,只消稍博前程,以展素志,报答了亲恩,就可急流勇退。”  爱卿欣然道:“你的话一些不错。但是你会试去了一次,后来便不去了,如今思欲求名,却从何法?”挹香笑道:“功名之事,我本淡漠置之。若说会试之事,我也没有这个远大之猷,乐得无拘无束,藉故里以藏修。如今欲报亲恩,只消花费几两银子,加捐一个同知衔,做一任邑宰。只要爱民如子,亦可名垂青史,封赠二亲。你想是不是?”爱卿点头称是。  挹香主意已定,便修书一封,直达京都,托拜林捐一同知衔儿。按下不表。斋  且说拜林自从接眷进京覆旨之后,圣上便封为右庶子之职。那日接得挹香之信,方知为报亲恩,欲求仕进,不胜大喜,便替他在部中捐了一个同知衔,铨发浙江,即补知县。又修书一封,托杭州藩宪照应,一面将部照等寄与挹香。挹香收到了,十分欢喜。预先几日,往亲友处辞行,兼谢寿而至青浦,姑丈亦道:“为人子者,理宜如此。”小山与素娟闻表兄出仕,也是欣欣。住了一日,明日临行,又走至吴家院子,独到空闺内坐了片刻,叹道:“昔日竹姐姐在此弹琴时,何等幽雅,何等风流,如今凤去台空,帘栊寂寂,伤心惨目,有如是耶?”返家后又别了十余位美人,将家务一切俱托爱卿与秋兰、素玉三个照料。束装之日,别了父母,带了琴音、小素二人,启棹往杭州候补。一路无词,到了杭州,寻了公馆,然后进屋不表。知  再说吴中自挹香去后,也没有什么事了。残年易去,转瞬新年,寒往暑来,又是早秋时候。那年却逢大比,仲英与梦仙俱往南闱应试。到了秋风放榜之期,二人多中在前茅。报到家中,两宅非常欢悦,喜得个慧琼桃花含笑,柳叶生春,私谓侍儿道:“我名题慧琼,未尝无识人之慧眼也。”挹香在杭州闻姚、叶二友都中,非凡得意,意谓同学少年多不贱,鹏搏万里,从此可显亲扬名矣。吾且不表。  再说浙省藩司得了邹拜林的书信,知金挹香已到省一载了,便补实他一个余杭县的紧缺。挹香十分欢喜,便择了十月初三日接篆之期。自己往吴中来,到了家中,便命家中收拾箱笼物件,择了吉日登舟。预先邀集十余位美人,来家叙别。十余位美人亦齐设饯行之席,挹香家家都去赴席。仲英、梦仙与端木探梅等几个好友,也有祖饯之举。挹香忙碌了十余天,然后置办了些旗锣扇伞,上任的仪仗。到了吉日,先请父母登舟。铁山与老夫人见儿子出仕,欣欣然皆有喜色,遂乘轿而往船内。又命侍儿至梅花馆扶爱卿,怡芳院扶秋兰,步娇馆扶素玉出厅上轿,未片刻齐至船内。发付了轿役,然后将宅子与挹翠园暂时封锁,留了两间叫人看守。童仆婢妪皆到了船内,有的领好了吟梅、亦香,有的抱好了小兰、幼琴,挹香见已舒齐,遂命开船。舵师正欲开船,忽见十几位美人都乘轩而至长亭送别,又耽阁了少顷,轿儿去了。然后一棒锣声,往杭州进发。  一路顺风相送,到了杭州,在公馆内住了几天,便雇舟至余杭。其时乃九月望日,上任尚早,挹香独自一个人,青衣小帽,先来察访民情,细观风土。原来挹香虽则是冀求仕进,不与专心利禄者相同,他无非要报父母之恩,显扬门闾,想在地方上留些恩惠,于众百姓除暴扶柔,锄强济弱,方遂平生之素志。况且他意谓一个邑宰,乃是民之父母,不可不刻意留心,所以青衣小帽,独自一个人入境观风。主  那日舟泊离城五里,他也不带一个人,悄悄的往城中探访。才入城,见原任余杭县的告示昭昭贴着,挹香看了一回,倒也十分羡服。于是又至城中,在着一家清净茶坊饮茶歇息。只听得座头茶客娓娓而谈,说什么东关外延福寺中方丈和尚甚为淫恶,“前日何宦有个小姐到寺中进香,只带得一婢,那和尚竟奸了他们主婢二人。那位小姐回家后无面见人,竟自寻短见,你想这可是害人贼秃么?闻得他还与那吉祥庵尼姑来往。就是本县大老爷虽是个清直好官,奈何是宦家公子,不甚深悉民情。如今闻说新官要到任了,不知可能替地方上除去这些暴恶否?”又一人道:“这话不差。就是这几个恶棍,也拿他无可如何。前日阿新、阿宝在着一家烟馆中,竟是抢夺烟枪,做出许多无法无天之事。”又一人道:“这都是在上者耳目受■,所以使他们如此猖獗,常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你若与他争执,他又靠官托势;要处治他们,只是无钱不行。所以地方上惜财忍气,使他们更觉猖狂了。”主  挹香听罢,便拱拱手佯问道:“二位兄方才说的延福寺淫僧(被禁止)人家处女,以至逼死人命,这句话如何知道?”那二人见挹香恂恂君子,也便拱拱手道:“吾兄有所不知。那和尚(被禁止)了何氏的小姐,后来自寻短见,乃是他们一个小香火私下对我说的,所以如此明白。”挹香道:“这何姓是何等人家呢?”那人道:“他的父亲曾为无锡县尊,官名锡爵,已过世多年。所生一子一女,其兄已入胶庠,名唤复新。”挹香听了摇头称恶,又问道:“阿新、阿宝却是何人?为什么这般无礼?”那人道:“阿新、阿宝乃是县里的舆夫,作事十分强横,人皆呼他为蝎子王的。”挹香道:“原来如此。”便会了茶钞。  行至一条闹市之街,见许多人围着在那里吵闹,挹香上前一看,见三人在着小菜担上强要什物,那人不与,在那里扯胸相打。挹香问道:“你们为着何事?”那小菜担上人说道:“他强要我们小菜,我不与他,他竟在此吵闹。”挹香笑道:“你们要多少?”三人道:“我们多也不要的,只要十余文货物。”挹香道:“卖菜的,你与了他罢,我来付你钱可好?”卖菜的听了,便放了三人,三人始去。挹香便付了数十青蚨与卖菜的,问道:“这几个人为什么白要人的东西?”卖菜的说道:“这三个人乃是此地的恶棍,一名到就要王三,一名包相打陆二,一名无即怒褚阿春。不与他,他就要相打的。”  挹香道:“如此你们为什么不去禀官?”卖菜的道:“相公,你那里晓得。他们拿来掇去,却是有限,何必去与他结冤?”挹香笑道:“你倒是个怕事安分的人。”说着便缓缓而行。又探听了一回,然后归舟。  一连访问了半月,初二日始移舟码头,自然有县属人员与执事人等到来迎接。挹香方才进衙,端整接父母家眷到衙,又往文庙拈香,然后拜客。  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孝感九天割股医母 梦详六笏访恶知奸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上任之后,即往各处拈香,又往绅家宦拜谒了一回,便到何复新家来,只说与他父亲有什么世谊,特来拜褐。复新即相邀进内。挹香叙谈了一回,即屏退左右,向复新说道:“世兄,你可知令妹之死么?”复新听了,倒呆了一呆,便说道:“舍妹之自尽,究竟不知何故,为何老父台倒知确实?”挹香便将淫僧之事,一一细告,复新方悉其故,便说道:“此事如何?”挹香道:“只消如此如此,包你令妹伸冤全节。”复新听了,便起来深深一揖道:“全仗老你父台老世伯包涵。”  于是挹香即别,复向延福寺而来。托言拈香,进寺得晤方丈和尚,见他生得十分凶恶,果然像个淫僧。挹香故意施威,见他有些不悦,便道:“大和尚,你为什么见了本县不跪?”那和尚道:“咱又没有犯法,对你跪什么?”原来挹香有意激词,好驳他差处,听他说了这句话,便拍案大怒道:“你敢冲撞本县么?左右与我拿下。”两帝牙役一声答应,顷刻将那和尚拿下。挹香即命带归衙门,自己乘轿亦归,立刻公座大堂,命将和尚扯上堂来,拍案谨:“本县莅任之初,便访闻你是个淫人妻女,不守法制的狗和尚。如今本县到寺拈香,你竟敢恶言冲撞么?”那和尚便冷笑了一笑道:“大老爷,小僧淫人妻女,可有什么凭据?”正说间,只见外边极口称冤,蜂拥上堂。挹香便问差役道:“公堂之上,那个如此吵闹?”差役禀道:“是求大老爷伸冤的。”挹香知是复新,便道:“取呈词上来。”于是差役即将复新状词呈上。挹香看了,便拍案大怒道:“狗和尚,你说没有凭据,你自己去看来。”说着将呈词掷下。那和尚见了状词,早惊得目瞪口呆,还欲强辩,被挹香一番大怒,又命婢女当堂质对。和尚只得招成,录了口供,即交僧纲司暂时管押,侯申详上宪,再行定罪。一面禀达上司,求奏何氏(被禁止)殉烈请表扬的摺子。日后和尚拟以火花,延福寺因御赐创造的,不能拆毁,重新另觅住持。吾且表过。  再说挹香除去了地方一害,众人已钦羡贤能,他又示约重申不准妇女入庙烧香。告示一出,四方布挂,上写着:  示谕事:照得妇女入庙烧香,本于例禁。兹有本邑士民,往往有令妇女入庙烧香,以至三五成群,大伤风欲。此皆家主不严,致有此弊。乡愚俗子,相习成风。不知聪明正直谓之神,岂有拜佛祈求便得幸邀福庇。本县莅任之初,即访得延福寺淫僧在案,嗣后尔子民务须各遵法令,不准入寺烧香。为家主者亦宜劝导,毋再结队成群,自贻伊戚。为此示仰合邑僧人子民等知悉,如再有妇人入寺烧香者,当即立拿该僧及妇女家主到案,从重惩办。本县爱民如子,言出法随,尔等毋再蹈故辙。切切特示。  挹香这张告示一出,众百姓更加赞叹,无不懔遵。  那日挹香又传阿新、阿宝到来,细细将他斥责了一番,打了五百板,当堂革去花名,永不准更名复充。  又命差役往拘到就要王三、包相打陆二、无即怒褚阿春三人到案。三人到了法堂,挹香道:“你们抬起头来,可还认得本县么?”三人抬头一看,吃惊不小,原来小菜担上劝相打的就是本县大老爷。忙磕头不住的道:“小人该死,知罪,知罪。”挹香道:“你们为什么做这许多游手好闲之事?可知他们肩挑贸易,一天能趁几何?还要白取他的货儿,你想该也不该?如今你们既已知罪,本县也不来罪你,与你几贯钱儿,你们各自去安分守己的做些营生。若再恃强行霸,本县访闻之后,定重从重惩办的。”说着,便命侍从去取了三十贯青蚨,散给三人,又善言劝化了一番,然后使出,三人十分感激,口称青天不绝,从此弃邪归正,不作这个勾当了。  地方上自从挹香到任之后,见他断事贤能,又加爱民如子,所以大家欢乐。就是那不守本分的人,也潜迹藏形得多了。吾且慢表。  却说过青田有个亲戚,姓王名水溪,在着杭州傅氏训读。这家姓傅的杭州推为首富,其主人名古雪,号月岩,性甚风雅,人极和平。房廊叠创,如未央宫之万户千门;妻妾广罗,如阿房宫之镜荧鬟扰。更有一座花园,造得比众不同,园墙尽用真玳璃石驳砌,则园内之大观,不言可喻矣。这位王水溪已馆了数年,因病返苏。到了病愈之后,将要赴杭,因往洞泾,约过青田同往杭州游玩。青田本慕西湖景致,欣然允诺,即解了十天馆,与水溪同舟而行。到了杭州,住在水溪馆中。游了两口花园,见园中萌翠阶、珊瑚树、玛瑙花、碧霞石,奇花异草,画栋雕梁,一切玲珑装饰之处,真个目不暇给。水溪又陪游西湖诸胜,玩了两日,又耽搁了一日。游怀已畅,遂别了王水溪,唤舟而归。一路上听得有人说起新任余杭县断狱新奇,官清如水,忽然触动青田之念,便驾舟至余杭。吾且住表。  再说金挹香折狱公平,人人称赞。那晓一日铁山多饮了几杯酒,忽然酒湿攻发,不觉大吐,竟致戕伤胃气,抱病卧床。老夫人甚属忧闷,挹香与爱卿等轮流陪侍。常言道藜藿之体易感风寒,膏粱之体易受暑湿。挹香就在本城请黄、陆两医,服了两剂药,铁山竟发起热来,三天不曾出汗。挹香着急道:“怎么服了药倒不好了?”那日正在心里忧闷,忽报过青田至。挹香看了名贴,谓侍从道:“此人乃本县问业师,不可轻慢,快开正门,说我出接。”说罢冠带出迎,青田亦谦谦逊逊。见礼后,延入书房坐下,家人献茶毕。青田道:“别来垂一载矣,闻得吾弟勤劳政事,远播鸿猷,不胜羡慕。”挹香道:“自愧不才,时惭夙夜,何敢劳青翁谬赞。”说罢又问道:“青翁还是几时动身的?”青田道:“昨从武林来,顺道一访。自动身后已将旬日矣。”挹香道:“洞泾馆内可托人代庖否?”青田道:“未用代庖,解十天馆在那里,明日必要动身了。”挹香道:“如此今日屈留敝衙一叙,并烦要诊视开方。”青田便询何人贵恙,挹香道:“家严偶染风寒,已将五日。谁知服了药后,寒热益增,三天无汗,兼之呕吐频频,是以十分焦灼。”青田道:“服过何人的方药?”挹香道:“就服了黄、陆两医的两剂。”青田道:“请教药方。”挹香即进内取了药方,递与青田,一面命庖人治酒,一面命人通知内衙端整一切诊治之事。  再说青田看了药方道:“案上说病在阳明,用柴胡似嫌太早。”又道:“柴胡如何竟用了七分?”说罢又向挹香道:“尊翁处就去望一望罢。”挹香十分欢喜。就引青田至内室,爱卿等避去。老夫人见了,请青田坐下,挹香将帐儿揭起。铁山见了青田,便道:“青翁久违了。几时来的?”青田道:“此时才到。”又道:“铁山兄,不要劳神,待弟来诊一诊看。”便诊了寸关尺,谓挹香道:“尊翁素有酒湿,胃中又积些寒痰。”说着立起,做了一纸捻,蘸了些油,先在火上怛了一怛,然后点了火,俯首人帐道:“请教铁山兄舌苔。”观了一回道:“铁山兄,请安睡罢,愚弟外面坐了。”挹香复引至书房,取了文房,又磨好墨,青田更将如意笺摊开,想了想,便写了一个脉案云:  胃挟寒痰,脾蒙酒湿,以致神倦气亏,频频喘息。热三日汗不解,舌苔薄白,脉象滑数。余邪留恋阳明,风食大宜谨慎。法当温中利湿,拟解酲汤加减,候黄、陆两先生正,并请主裁。  写毕,谓挹香道:“尊翁之病,一味酒湿寒痰,则宜轻描淡写,达表疏邪,热可自退。”挹香道:“今日可要用柴胡?”青田道:“非少阳经病,可以不必。”便凝神片刻,写了一方,递与挹香。挹香一看,见上写着:  苏梗钱半 蔻壳一钱 赤苓三钱 神曲三钱 前胡水炒七分 干姜七分  泽泻三钱 木香煨一钱 杏仁去尖三钱 陈皮一钱 青皮一钱谷芽炒三钱另加阳春炒仁末七分冲服  挹香看罢,又至内庭与父母看了,然后命人赎药。一面摆酒于书房,与青田饮酒不提。  且说家人赎了药来,老夫人亲自检点,爱卿等侍奉药炉煎好了,铁山服下,蒙首而卧。书房中席散已晚,是夜挹香与青田书馆谈心,至三鼓而卧。明日青田思返,挹香留之不可,便取出勾股算书,还了青田。青田收了。挹香亲送青田出衙,登舟而去不表。  再说铁山自服过了青田的药,睡了一觉,醒时微微有汗,呕吐亦止。过了一日,渐渐热退身安。那知一波未息,一波又兴。老夫人辛苦了些,又生起病来,初起就昏迷,饮食不进。挹香慌了,又去请医,那晓服了药,效验毫无。一日一日,渐至沉重,竟致时时发晕。挹香与爱卿等床前陪伴,寸步不离。其时铁山病已起,谓挹香道:“可惜青翁已去,如之奈何?”挹香愁眉不展道:“待儿唤舟至洞泾,请他到来。”铁山道:“不可。往返须要数天,尔母十分危急,安可走开。”挹香唯唯。正说间,只见爱卿急急走来道:“不好了,婆婆晕去了。”挹香听了,急得手足无措,疾忙至床前叫唤,谁知老夫人竟不醒来。一霎时弄得六神无主,呼唤的呼唤,掐人中的掐人中,挹香等六人留不住泪,一齐哭出。铁山禁之勿哭,众人那里熬得住。又闹了一回,老夫人始醒,开眼看了看挹香,挣了一句道:“儿吓,我的病是不济的了。”挹香听了,心如刀搠,道:“母亲不要说这般话,吉人天相,少不得灾退身安。”说罢泪如雨下。铁山亦怅然不乐。  挹香即便出外,便向家堂灶君前点了香烛,拜祷了一回。复到庭心中,双膝脆下,哭道:“苍天呀苍天,我金挹香立身于天地之间,上不能忠君报国,下不能驭众爱民。亲恩罔极,为人子者未报劬劳,如今萱帏病倒,得此危症,伏望神明暗中保护。”说罢也不顾痛,庭心中磕了一回头。忽想道:“古人有割股救亲一事,灵验异常,此时母亲病至如此,不若我来一试。”想罢便到书房中取了一把匕首刀,带了一只杯子,复到庭心跪下,将杯放于地上,勒起袖口,左手持刀,仰天而祝道:“苍天呀苍天,我金挹香寸恩未报,正欲显亲扬名,方入仕途,忽遭此变,抱罪愈深。伏愿上天保护,速赐安痊,我金挹香情愿拼此残躯,以抵不孝之罪。”说罢以口咬起右臂嚅肉,左手将刀一批,杯子中鲜血直淋,便忍着痛,带了杯刀回人书房,寻些腊条封了伤痕,放了匕首刀入内,也不告诉一人,便将割下的肉放入参罐内,煎了一回。半晌,亲自捧着那杯有肉的参汤,奉与老夫人吃了。是夜六人俱在床前陪伴。  老夫人服下参汤,说也奇怪,觉得身子有力,精神顿生。到了明日,竟不昏迷,挹香暗暗欢喜,仍不告明其事。日间与爱卿等五美人陪伴,不离左右。晚上老夫人又好些,挹香便叫爱卿等去睡,爱卿等那里肯听,仍是六人陪夜。三日之后,老夫人渐渐清楚,铁山便命人请了四个高明医士议方,开了一剂补药。老夫人服了几剂,由渐强健。未满两月功夫,铁山夫妇二人并皆复旧加餐。挹香大喜,方将割股一事说出,父母不胜惊骇。越数日,衙内之人尽皆知道。传到外边,众百姓闻知,尽赞金县令一榜秋魁,诚能不脱“孝廉”二字,不徒折狱公平也。于是三三两两,到处传扬。吾且不表。  再说挹香割股一事,早已感动天心,那日在庭心中哭祝的几句话,早被空中二位神抵听见,一是散花苑主,一是月下老人。二人空中相谓而言曰:“我只道金挹香仅能悟空色界,谁知又能不匮孝思。”于是二仙直达天庭,奏明上帝。上帝准以金挹香日后仍归旧职,金铁山夫妇二人他日肉身朝阙,骑鹤归天。表过不提。  日月如梭,光阴如箭。且说挹香一任之后,已有一载。一日,轿子出门,行过一个热闹街头,见一人却是儒生打扮。挹香在轿子中望去,见那人有四大字在着背上,谛视之,上写“因奸谋命”四字。及轿子近时,那字又不见了。挹香疑甚,便吩咐左右:“与我拿下此人。”衙役奉命,把那儒生拿下,弄得街坊上的百姓都是十分不解,因说道:“这个人乃是这里王小梧秀士,为人并不作恶,为什么本县大老爷竟捉了他去?”街坊上三三两两,谈说不完。再说差役拿了王小梧到着轿前,那人自称:“生员王小梧,并没有什么过处,父台拿我来何故?”挹香笑道:“你干的勾当,你倒自己忘了么?”一面说,一面吩咐带到衙门再问。左右领命,一拥的回到衙门,早惊动街坊上的百姓,俱到衙门中来听审。  再说挹香到了衙门,立刻公座大堂,带上王小梧,问道:“你是那一科宗师进的?家中还有何人?”王小梧只得禀道:“生员乃前年朱宗师岁试拔取的。家中尚有一母一弟,一个妻子。生员素守家园,并不敢违条犯法。”挹香道:“好好好,你既是个黉门秀士,竟干了此等事情,还要抵赖么?”又问道:“你的妻子是那家娶来的?”小梧道:“乃本城曹氏之女,与我家素为贴邻。本来攀对蒋氏为室,后来蒋氏子死了,所以复对生员。”挹香听了,点点头道:“这家蒋氏在那里?”小梧道:“就在前巷。”挹香便故作怒容道:“我也不来问你别的,问你为什么奸人妇女,谋人性命?”小梧听了这句话,不觉目瞪口呆,面色如纸灰一般。停了良久道:“生员并没有此事,父台不要冤杀生员。”挹香见他形容局促,言语支吾,便拍案大怒道:“本县澄请如水,为什么要冤枉于你?”说了,命将小梧交学看管,明日再审,自己退堂。众百姓见小梧有此不端,恰遇着这个清官捕风捉影的审问,个人伸舌称奇,吾且不表。  再说挹香退入内堂,便遣心腹家人往蒋家去唤他亲人到来,只说本县大老爷因有要事密讯,必不难为他们之语。家人奉命来至蒋宅。原来这蒋只有一个老妇,死的乃是他的儿子。如今本县大老爷叫他去,却不知为什么事情,初不肯往,乃至家人安慰一番,方才肯去。不一时来至内衙,挹香叫他在着花厅,屏退左右,便问道:“老妇人,你可是有个儿子,幼对曹氏为室?如今便怎样死的,你可细细的对我说。”那妇人听见问他儿子,不禁双泪齐流道:“青天大老爷听禀:小妇人所生一子,他的父亲早年物故,小妇人三岁抚育他成人,长大对了曹氏的小姐。不料去年六月中,好端端在着家中,顷刻间腹中疼痛,未及一个时辰,便身归地府。如今大老爷呼唤小妇人到此,问及孩儿,不知为着何事?”挹香道:“老妇人,你可知你们儿子之死,却是人暗中谋害的?”便将那件事告知蒋氏,并说现在讯明此事,定可与你儿子伸冤。蒋氏听了,方释然大悟,叩谢挹香。挹香叫他不可声张,便令回家。  老妇人去后,挹香在着花厅徘徊良久,想道:“昨日讯鞫王小梧,情迹已露,但是谋死蒋氏子,其中形迹无稽,却难摹拟。”踌躇良久,忽然想着了本县城隍十分灵感,何不今夕往祈一梦,或可明白,以结其案。主意已定,便往内堂告知爱卿,自己斋戒沐浴。到了二更时分,一乘小轿,两个亲随,向城隍庙而来。道士接进,挹香告其所由,道士唯唯听命,便端整了西书房,侯挹香安睡。挹香拈了香,暗暗的通诚一番,然后就寝。到了三更,梦见六个人手中都捧着牙笏,在那里朝拜灶君。俄而六人席地坐下,在那里诵读灶经。挹香看了一回,却被庙中蒲牢声惊醒,细详那梦十分难解,心中甚是不乐。  侯至天明,外边差役们与着大轿等已在那里伺候了。挹香即乘轿回衙,来告爱卿道:“昨宵之梦,见甚是不解。”便细细说了一回。爱卿想了一想道:“这六个人莫非隐寓姓陆么?”挹香点头道:“倒也有些意思。”便又问道:“持笏以拜灶君,又是何解?”爱卿道:“这定是名唤笏君了。”挹香拍案道:“爱姐所言不错。这坐在地下读经,必是暗寓‘下毒’二字。”又细细一想“陆笏君下毒,不错,不错”。十分欢喜,立刻坐堂,唤了两个能干的差役,限在三日内要拿陆笏君到案。  差人禀道:“不知陆笏君在着何处?”挹香拍案道:“你们做了差人,难道陆笏君尚且不知,倒来问起本县来,太觉混帐!”差人只得唯唯听命而出。连访了三日,那里有什么陆笏君。到了限期,挹香当堂比限,弄得差人叫苦连天。挹香道:“再限三天,若没有陆笏君到案,买了棺木来见我。”  差人无可如何,只得从新访辑。到了第二日,在着一家酒肆中,忽见一个人在那里饮酒,看他却像一个凶恶之徒。吃了一回酒,身边却未带钞,醉态醺然,强思赊欠。店主无奈,问其姓氏,那人道:“吾乃陆笏臣,难道你们还不认识么?”笏臣说着,两个差人听了“陆笏臣”三字,心中想道:“本县大老爷要什么陆笏君,却难拘取。如今有这陆笏臣之名,况且他强横悍恶,且拘他去搪塞搪塞,也是好的。”二人商量定了,便上前说道“你就是陆笏臣么?那人道:“正是,你问我则甚?”差人道:“本县大老爷访了你长久了。”于是不由分说,扯了便走。吓得笏臣要倔强也不能倔强,只得跟了公差而行。  不知到了县衙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嘉贤能荣升知府 请诰命恩报椿萱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差人拘了陆笏臣到了县前,便去禀报挹香道:“奉差往拘陆笏君,并无其人,拘得陆笏臣在此,请老爷发落。”挹香听了想道:“陆笏君乃爱姐详梦之言,如今有这笏臣,想朝拜灶君原是臣子之意,笏君误解也。”便大喜道:“你们能干得很,明日候赏。如今陆笏臣在那里?”差人道:“在着外边伺候。”挹香道:“唤他进来。”差人奉命而去。  不一时带到笏臣,挹香便坐花厅,问道:“你是陆笏臣么,”笏臣醉态蒙胧的答道:“小人正是。”挹香拍案大怒道:“你为什么替王小梧代谋妻子,下毒害人?如今他们都招实了,你快些从实招来,本县或可笔下超生。若说半句虚言,刑法伺候。”笏臣听了这句话,魂灵儿飞上半天,便道:“青天大老爷,小人从没有干这勾当。”挹香大怒道:“你还要抵赖,我晓得你刁顽凶恶,不用刑法,必不肯招。左右,与我取夹棍过来。”两旁一声吆喝,惊得笏臣天打一般,便道:“此事非关小人,都是王小梧之过。”挹香道:“我都知道,可从实招来。”笏臣只得说道:“去年五月中,小梧与曹女通了。因曹女幼对蒋家,所以设计图谋,买嘱小人到蒋家,只说看望蒋氏子。”挹香听了便问道:“你与蒋氏子认识不认识?”笏臣道:“是本来认识的。那日小梧付我一包毒药,叫我见机而作。我到了他家中,暗暗的放在茶壶之内。后来闻他死了,小梧送我一百两银子。这都是小梧买嘱小人的,还望大老爷明鉴,笔下超生。”  挹香命左右录了口供,暂行管押。又往学中提到小梧,挹香拍案道:“你干得好事!如今本县访拿到陆笏臣,讯明你与曹女私通,图谋为室。白银百两,嘱其下毒,药死蒋氏子,自己娶了曹氏为妻。你如今还要赖到那里去?”一面命差人拘他妻子,一面将小梧严刑鞫讯。小梧犹抵死不招。挹香又命王、陆二人质审,小梧见了笏臣真个在此,只得从实招了。录供既毕,曹氏亦到。挹香往下一看,见他果然生得丰姿绰约,态度轻盈,朱唇未启,笑口先含。挹香看了,忽生怜惜之念,问道:“你是王曹氏么?”曹氏答道:“小妇人正是。”挹香道:“你为什么私通王小梧谋害前夫?”曹氏听了,红着脸低头哭诉道:“小妇人私通愿认,谋害难当。还求爷爷明鉴。”挹香道:“我也晓得,但是你既做了女子,须要晓得九烈三贞,不应该既许蒋家,复通王姓。如今本县也不来罪你,你回去善事姑嫜,恪遵妇道就是了。”说罢令之出。曹氏感激叩谢而去。  挹香将小梧拟了斩罪,陆笏臣得钱谋命,也拟了斩罪,立刻申详上宪,候部文到了,二人俱要绑赴市曹枭首。正是:  财为催命鬼,色是杀人刀。  挹香自从办了这件无头案件,邑中都称他再世龙图,少年贤宰。不数日上司已知,十分敬他,立刻升他为杭州知府。挹香得了此信,十分欢喜,将余杭县任上公事一一了毕,又将政事一切交代新任邑宰。自己寻了公馆暂住几天,往各处游玩一番,然后别了邑中绅士,雇舟赴杭。到了动身这日,街坊上香花灯烛,父老皆环叩阶前。挹香十分不忍,便出了轿,一个一个扶了起来,便道:“本县到此,也没有什么好处,你们何劳如此。但望你们归去,长者教训子孙,幼者孝顺父母,气死不要告状,饿死不要做贼就是了。?  众人听了,重又叩头道:“大老爷良言谆切,我等子民自当谨遵。但是大老爷到此三年,只饮民间一杯水,又替我们地方上除暴锄强,今日荣升而去,叫我们那里舍得。”便一齐执着长香,送至码头。只听得一片哭声,皆为不舍挹香之去。于是又替挹香脱靴敬酒而别,挹香方始进舱。爱卿笑谓挹香道:“做官做到你这地位,不愧民之父母。”  挹香使命舟人启棹往武林而去。未三日已抵省垣,斯时比做余杭县更加显赫了,早有知县与府属诸官在码头迎接。挹香吩咐各自回衙理事,自己乘轿进衙,复迎父母妻妾辈,然后拈香放告,谒宪拜客,忙碌数天。  一日,挹香拜客归来,忽有一人拦住了轿子,称冤不住。挹香便命轿子住了,接了呈词。原来是告为因贫赖婚,妄攀贵族之事。原告沈新之,幼定湖州乌程县李又初之女为室,李姓因贫图赖,别订他姓,恳请伸冤一事。挹香看了呈词,十分大怒,便向沈新之道:“你且回去,待本府传齐人犯后,替你伸冤就是了。”新之叩头而去。  再说挹香回衙,立刻行文,仰乌程县速提李又初及原媒到案。这角文书出去,停了几天,一干人犯俱押解来杭。挹香立刻坐堂,将李又初审问,便道:“李又初,你的女儿已许沈氏,为何复结他姓?”又初禀道:“这是沈新之自己情愿退婚,所以小人别对他氏的。”挹香听了大怒道:“胡说!他既情愿退婚,为什么还要到本府处来称冤告状?明明是你艳富欺贫。”吩咐掌嘴一千。又初听了,吓得叩头如捣蒜一般。挹香道:“你既畏打一千,本府罚你一千妆奁银子,送女与沈氏完婚。”又初道:“一千银子尚可遵断,若说要女儿到沈氏,今已订姻别姓,不可挽回的了。”挹香听了大怒道:“胡说!沈新之原媒幼订,你尚且会图赖,别订之姻,难道不可回绝?罢了,本府替你行一角文书,仰乌程县断结此事。你回去速速将女儿送来,与沈新之成亲。”便提笔判日:  勘得沈新之与湖州李氏,幼结姻亲,鸳联早卜;壮遭贫窘,燕好难赓。问嫁杏兮何时,空茁相思之草:叹■梅之迨吉,谁迎解语之花。待字香闺,璧犹洁白;藏春绣阁,颜正娇红。而奈何竞悔噬脐,不容坦腹。劈断交柯之树,分开并蒂之莲。艳富欺贫,别翻蝶谱;怜新弃旧,另许鸳盟。堪恨二老之痴愚,割爱百年之伉俪,律有dafa,例顺人情。断以完姻,同赋瑟琴之乐;绝其图赖,不容尺寸之嫌。本府特以表阴阳之风化,非为艳花月之新闻也。此谳。  挹香判完了,李又初只得唯唯听命。吾且表过。  再说挹香一日在衙,忽报叶仲英、姚梦仙俱中了进士,梦仙二甲点了词林,仲英三甲点了主事。挹香大喜,即修书二封,寄吴中贺喜。光阴迅速,莅任以来,已有二年之久。挹香意谓做了这一任杭州府,卸任之后,也可急流勇退了。那日写了一封信,又修了一个本章,托邹拜林代奏枫宸,请封父母。这一本奏上,圣上知道挹香是个贤能的邑宰,上宪保举他为杭州知府的,如今上本求请封赐,孝思可嘉,十分欢喜。便亲提御笔,钦加挹香为尽先题补道,恩赐二品封典;其父诰授荣禄大夫,母封一品太夫人;正室钮氏亦封二品夫人,其余四妾俱封恭人。钦赐龙章,宠锡霞帔凤冠,准其留任养亲,尽心民瘼。这旨意出来,挹香的公私恩情俱可报答。  再说挹香三子一女,俱已长成。吟梅已有八岁了,在着余杭县任上已经读过三年书了。亦香、幼琴、小兰俱是六岁了。挹香便请了一位仁庠秀士,在着衙门训读。喜得他们饶有父风,十分聪敏,挹香也甚快活。一日无事,吩咐家人端整轿子船只,同了爱卿等五人,先往天竺进香,毕后,下船往西湖游玩。果然真山真水,好景不凡。过了柳浪闻莺,又至苏堤春晓、雷峰夕照、南屏晚钟、平湖秋月等几处游玩了。挹香吩咐停船,也不带着长随,独自一人到岸上而来。拜谒岳坟毕,又将秦桧等踢了几脚,骂了一回。然后至苏小墓前,见其四围翠柳,一带奇花,墓上盖着一亭,翼然可望。挹香看了一回,见四顾无人,即倒身下拜。拜罢又题诗一律于碣上,以志凭吊。诗曰:  石马孤嘶荆棘丛,昔时杨柳色全空。  鲍仁未解花铃惜,阮郁先求蝶路通。  芳草欲癯千古绿,夕阳犹剩六朝红。  至今凭吊情何限,大有真娘墓上风。  题毕,下面写着“杭州知府事企真山人金挹香题。”又至几处游玩一遍,叹道:“如此名山胜景,真令人涤尽尘襟,洗空俗虑。他日挂冠归去,也要来隐避嚣尘。”  说着移屐归舟,与五位美人谈谈说说。忽又想着吴中几位美人了,便道:“不知吴中几位姐妹如今可红妆无恙否?此时谅必也在那里念我了。”心里一生惆怅,不禁掉下泪来,叹道:“人人说我金挹香有艳福,谁知仍要分别,虽剩十几位美人,我又出仕而不能常叙。”想着不觉浩然有归志,乃道:“我要辞官归去了,免得日后十几位美人去了,又增我惆怅!”爱卿道:“你也无须惆怅。你为报恩而来,如今本章已托林伯伯代达天听,想不日有封赠到来。你的恩也报了,任也满了,到那时解组归家,岂不是两全其美?如今思念姐妹们,只消写几封书信去问候可矣。”挹香点头称善。俄而舟已抵岸,差役们早已伺候,挹香命五美人先行乘轿回衙,然后自己起舟乘轿,排踏而归。他是性急的人,立刻修书十几封,又买些杭缎及土产诸物,寄至吴中。忽又想着过青田曾集汇诚坛斗会,有斗友五人,因想何不趁此时写信,也与他一函,告其父病即愈,并述将逢寿诞,要屈同五位于月内来衙,拜礼朝真二日。想罢又写了一函,一同寄去。不表。  再说圣旨已到杭州,挹香大喜,整了衣冠,摆了香案,开正门迎接圣旨。顷刻间天使到来,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知杭州府事金挹香肃躬循礼,忠国爱民,朕心甚喜。兹特钦赐龙章诰命霞帔凤冠,饮加尔二品封典,以道员补用。尔父铁山诰授荣禄大夫,尔母王氏诰封一品太夫人。尔室钮氏亦封二品夫人,次娶四妾,俱封恭人。准其在任养亲,尽心民瘼。曲体朕心,毋违简命。谢恩。钦此。  天使读毕,挹香三跪九叩首,俯伏谢恩。然后相邀天使,天使回道:“覆旨要紧。”一茶即别。  挹香送了天使,然后将两副封典捧到父母之前,双膝跪下,说道:“孩儿蒙父母养育深恩,思一报而未得。如今奏明圣上,蒙朝廷恩赐封典在此,孩儿也算报答两大人万一之恩了。”  铁山夫妇大喜道:“我儿起来。我们两个抚汝长成,十分爱惜,幸得你努力功名,关心仕进,今蒙圣上恩渥加隆,不枉我们一番抚育。”说着,即命摆酒,又去请五房媳妇到来,一同欢叙。俄而五位美人冉冉而来,拜见翁姑,一同人席。挹香又向爱卿等五人说道:“你们都有诰命到来。”爱卿等心中暗喜。铁山道:“挹香,你这出仕余杭一举,子道得全,夫纲克尽。这五位媳妇,你也对得过他们了。”挹香道:“此皆赖两大人之恩,得有今日。”说着大家欢喜,满泛葡萄。挹香道:“出月初三,爹爹花甲之辰,孩儿已写信到洞泾,相请过青田邀同汇诚坛斗友五人,于月内来衙拜礼朝真二日,一则告曩日之病痊;二则祈将来之福庇。到了初三日,孩儿还欲与爹爹奉觞献寿,不识爹爹意下何如?”铁山点头答应,老夫人听了,亦欣欣然有喜色。于是重进霞觞,再斟美酒,直至玉漏沉沉,方才散席。  挹香送了父母归房,便往爱卿处来。挹香谓爱卿道:“我蒙姐姐垂青,十分眷爱,不弃鄙人,得谐伉俪,如今博得这个封典与姐姐,我也算了其心愿矣。”爱卿笑说道:“曩日逢君,已知君非池中之物。又蒙殷殷怜惜,所以愿订终身。如今得邀浩荡皇恩,实出君之所赐也。”正说间,吟梅至,挹香道:“汝五经早已读完了,我有个对在此,汝可替我对来。”吟梅恭恭敬敬的说道:“请爹爹上联。”挹香便道:  春到荒畴,鸟语绿杨添逸志。  吟梅听了,也不思索,便对道:  花看上苑,马嘶芳草最骄人。  挹香听了,拍手大喜道:“汝他日必胜我十倍。”便取了四匣侍笺、四锭■麋墨、十枝彩毫、一方端砚,赐与吟梅,吟梅不胜欢喜,收藏了然后去安睡。挹香与爱卿也归寝室。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花厅上青田礼斗 府衙内白日飞升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那夕住在爱卿房内,一夕无词。明日便到四美人处说道:“四位妹妹,如今我已博得功名,得邀封赐,我想过了父亲寿诞,好辞官回去了。我们重至挹翠园中,赏花饮酒,比着衙门拘拘束束、一领朝衫好得多哩。”素玉道:“且俟公公过了生辰,再行拟议。就是停两月,你任也满了,那时退归林下,免得多上这一本了。”挹香点头称是。  正说间,外边递一封信来,挹香一看,却是梦仙的。展而视之,方知梦仙授了右赞善之职,邹邦林升为国子监祭酒,仲英仍为主事。三友已是同伴圣颜,大家荣显。挹香非凡得意,也修书进京称贺。  过了数天,忽报洞泾过师爷船到。原来青田接到信札,知挹香升了杭州府,不胜大喜。又悉拜斗一事,便与汇诚坛中诸友说了,唤舟一只,同伴至杭,已经月杪。燕墨绶、周子鸿、计宝卿、宋树生、易菊卿五人要游富宅花园,见识玳璃石围墙。青田道:“游览且慢,宜先至金宅拜斗要紧。”此时,挹香迎至船边,六人登岸,挹香谦谦逊逊接到花厅,叙坐用茶,与五人略谈寒温,就此请他们花厅上拜斗。一面命人另备素筵款待诸友,一面命人打扫房廊,留诸友耽搁。青田等拜了一天,第二天已是初一,寿期在迩,挹香便命端整一切,又命去唤名班戏子。青田等又拜了一天斗。到明日初二,挹香留青田诸友吃了寿酒回去。青田允诺,偕五人便去游玩不表。  再说金衙中到了初三正日,文武官员以及绅士们都来替挹香父亲祝寿,往来的礼物络绎不绝。挹香命摆酒席款待官绅,开场演剧,热闹非凡。挹香自己到里边请了父母,奉觞介寿。不一时五媳俱至,俱是凤冠霞帔,冉冉而来。于是挹香与爱卿二人登毡拜祝,毕后四美人俱一齐上来行礼,然后吟梅、又香、幼琴、小兰四人上来拜寿,真个是群仙同庆,海屋添筹,不胜欢闹。  正在那里庆祝遐龄,忽见外边门皂进来禀道:“外边有个和尚,说要面见大人。”挹香大怒道:“今日太老爷生辰,那里有什么功夫去见那和尚。他无非来募化些银两而已,你对他说我是个不信僧道的,呼他不许在这里胡闹。他若必要见我,你可叫他明日再来可也。”门皂又禀道:“小的也如此对他说的,他说什么‘也不是化缘,也不是求米’,他是从普陀山拜佛而来,因与太老爷太夫人有缘,特来请见。”门皂说着,挹香的母亲道:“他既特地到来,我儿何不命他进来,看他有何话说。”挹香听了,只得命门皂出去唤他进来。  门皂领命而去,不一时和尚进来,挹香将他一看,你道他怎生打扮?但见:斋  头带莲花法帽,身穿百衲道袍。足踏棕鞋赤脚,手拖禅杖经包。相貌神清骨秀,身材六尺摇摇。问他何处乍归来,答道普陀初到。  挹香本来不信僧道的,如今一则见他骨格清奇,二则自己也有厌绝红尘之意,所以恭恭敬敬立起来说道:“老和尚何处而来?我金某有失迎迓,望勿见责。”挹香说着,那和尚大模大样拱拱手道:“贫僧从普陀山而来,因你二亲尘缘已尽,所以特来指引迷途的。”说着口中便念道:  人生百岁终须老,莫把富贵功名恋不了。早些携手入仙道,超脱尘嚣。膏粱何足羡,华无难常好。于孝孙贤,何必把心操。归十洲,游三岛,任意逍遥。  挹香听了,笑说道:“和尚,你之言误矣。我父母年虽矍铄,精神尚健,今日华堂称寿,你何出此言耶?况我金挹香深恩未报,正要奉侍晨昏,稍全子道,不要你来假惺惺的劝化。”那和尚笑说道:“这也是寿数该终,不能挽回天意的。我对你说了罢,你父母前生乃是南极仙翁身边一对童男女,因为误念思凡,所以投生人世。如今尘缘已尽,宜入仙班,所以老僧奉仙翁之命,特来指引你父母归途的。就是你父母升仙之后,依旧逍遥,比红尘中还好哩。”说着便向空中一招,只见二只白鹤从空飞下。  挹香一见,慌得呆了,便扯了和尚道:“人生富贵在天,死生有命。我正要孝养二亲,要你来点化什么!”说着便命左右:“与我拿下!”铁山摇手道:“我儿不可造次。我们两个人年已花甲,本是谢绝尘缘的时候了。如今那老法师既奉仙翁之命,来促我们归班,我们已抚养你长成了,如今子孙满座,我们向平之愿亦已了矣。不必悲伤,我们要随长老去了。”  挹香听了,不觉大哭道:“孩儿正要报答劬劳,为何二亲竟被这妖僧煽惑,要撇了儿媳们而去?还望二大人三思。”铁山夫妇二人笑道:“孩儿,你太愚了。你想人生在世,就是到了百岁,原要死的。如今蒙这位长老引我们归仙,岂有什么妖言煽惑之理。你须要教养三个孙儿,以继箕裘之志。妻妾中须要和睦,祭祀不可不诚。这几桩你须记着,我们心中也安慰了。”挹香听了,唯唯答应,不觉悲从中来,又放声大哭,将和尚骂了一番道:“我们好端端庆祝遐龄,要你来什么归班不归班,使我们父子分离。”和尚听了笑道:“这也不好怪老僧的。老僧无非来指引你们去归班的。”  老僧说着,铁山又唤爱卿道:“大贤媳,你是个操家勤俭的人,我们二人去了,你须要勤抚幼子,恭敬丈夫,我们二人也感你的情了。”爱卿含泪答应。铁山又唤琴音等四人到来,也吩咐道:“四位贤媳,你们都要一例敬夫,静心训子,夫唱妇随,家道可成。”四人俱唯唯听命。铁山又唤吟梅到来,说道:“孙儿,你的祖父母,如今蒙这位老和尚带我们去做仙人了。你们须要勤心书馆,遵听先生教训,弟兄们不要争闹,父母等须要孝敬。千万记着。”吟梅听了道:“公公婆婆不要去,不要去。他们多是拐子,望公公婆婆休去上他的当。待爹爹叫差役拿了他,细细的拷问他一番,问他为什么要拐公公婆婆去。”说着扯了公公婆婆大哭起来。  铁山道:“孙儿,你也不要怪他,他是一个好人,如今来接我们去仙家游玩几天,就要回来的。”吟梅道:“仙家也没有什么好玩,你们不要去。停几天我同公公婆婆一同到西湖上去游玩,只怕好玩得多哩。”铁山听了吟梅的一番言语,爱他十分乖巧,便说道:“如此我们不去了。”吟梅方才快活。铁山夫妇即进房香汤沐浴,更换衣裳。吾且住表。  再说外边宾客们正在饮酒观剧,甚为热闹。及至戏将一半,不见挹香出来,众宾客便问家人道:“为何你们老爷进去了还不出来?”家人答道:“方才来了一个和尚,说什么南海普陀山归来,奉着南极仙翁的旨意,到来迎接太老爷太夫人同归仙界。半空中忽来了两只白鹤,如今不知太老爷太夫人去也不去,老爷尚在那里挽留。”众宾客听了,都讶道:“有这等事,白日升仙乃是古今奇事,想金公夫妇前生是个不凡之辈,所以有此奇事。”于是众人都十分奇讶,表过不提。  再说铁山夫妇二人香汤沐浴毕,重至堂前道:“方才的话我已说过的了,我们就此行矣。”挹香听了大骇道:“爹爹母亲真个要去的么?”铁山笑道:“有此佳遇,安得不往。倒是留着臭皮囊在人间的好么?”挹香大哭道:“既是爹爹与母亲必要去的,待孩儿们来生敬一杯。”铁山点头道:“这倒使得。”于是挹香命家人另摆了一席酒肴,请二老居中坐了,挹香跪在地下,斟了两杯酒,叫家人奉与二亲。挹香大恸道:“二亲既欲升仙,孩儿也强留不得。望爹爹母亲满饮此一杯,待孩儿拜别。”说着放声大哭,晕倒地中。  爱卿等见挹香昏去了,都来灌救。停了半晌,方才醒转,重复大哭,来与那和尚拼命,说道:“妖僧,你要骗我父母而去,我同你拼了罢!”说着来扭和尚。那和尚不慌不忙,说声“去罢”,见铁山夫妇各自骑鹤而去。挹香苦极来扯,那里扯得住,顷刻间一堂欢乐,变作悲伤不知可有挽回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遵礼制孝子丁忧 问踪迹痴生辛苦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放了和尚,来扯父母,谁知父母已在半空中了,说道:“孩儿不要悲伤,我们去了。”挹香回顾和尚,也是杳然不见,不觉抢地呼天,哭声大震。早惊动外边宾朋绅士及过青田斗友六位,问于家人,方知挹香父母业已飞升。大家奇骇,命家人去请了挹香出来,问了一番,又劝慰了一回,然后大家辞去。挹香送过青田斗友六人下船,宾朋既去,挹香便将戏班六局等一切遣散,自己写了一本丁忧的奏折,禀明上司,求为转奏。然后也遵例成服,设了位儿,依旧开丧领贴。忙了十余天,即雇了船只,端整回乡,省中府属各官与着绅士们都往码头送别。挹香命船上换了白旗白号,然后回吴。一路上也有官员路祭,十倍威风,路上繁华,吾且不表。  一日到了吴中,早有亲戚们到来迎接。挹香即命僧道们招魂入室,重新开丧设祭。众亲朋处都来吊唁,挹香极尽恻怛。忙碌了十余天,方才清静。挹香足不出户,在家读礼,重复将挹翠园收拾了一回。爱卿与四美仍旧各居旧室。到了终七之后,方才出外。心念美人,便先至王湘云家来。细细的一看,湘云旧居之屋,却异从前。便上前问了个信儿,不敢妄为直入。后来问明别处,方知湘云搬去长久了。再问别事,他们却回言不晓。  挹香无奈,只得又至张飞鸿家来,只见内边侍儿出来问道:“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挹香道:“我乃姓金,名唤挹香。特来望望你们飞鸿小姐的。你可告诉他,说是杭州任上归来的,他就晓得了。”侍儿笑说道:“你弄错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张飞鸿小姐,我们只有陆蕊球、沈素芳两位小姐。”挹香听了想道:“莫非也搬场了么?这里本家可是姓汪的么?”侍儿道:“本家正是姓汪。”挹香笑说道:“既是姓汪,怎么说我弄错?”侍儿道:“不要管他弄错不弄错,我们张飞鸿小姐总是没有。”  挹香听了,心中好不耐烦,便说道:“我不来问你了,我自己进去,他们自然认得。”说着大踏步而进,一径望飞鸿房中走来。  那里知星移物换,飞鸿房中又换了人了。挹香进来一看,那美人却非素来相识的,又不是飞鸿,甚觉不好意思。便细细将那美人一看,见他生得来却也十分妩媚,但见眉横黛绿,口绽樱红,盈盈秀骨,弱不胜扶。见了挹香,便起身相接道:“贵公子尊姓大名?难得轻践此地。”挹香作一个揖,乃道:“小生姓金,名唤挹香。今日特为访旧而来,得遇芳卿。不知芳卿贵姓,几时到此的,倒要请教。”那美人答道:“贱妾姓陆,名唤蕊珠。还是旧春至此。方才公子说什么访旧而来,不知所访何人?”挹香道:“小生昔年这里有一位张飞鸿妹妹,与他相识的,因为小生出仕杭州,所以与他有五年不见了。今日所以特来望望他的,不知可还在着这里么?”蕊珠听了,便问道:“公子莫非就是企真山人么?”挹香道:“小生正是。不知芳卿何由知道?”蕊珠道:“妾有一个义姊,叫吴雪琴,他说起公子是个多情之辈,曾将公子所题的墨梅赐读,所以知道的。”挹香道:“如今吴雪琴可原在那里么?”蕊珠道:“原在那里。他时时念及公子,公子谅来尚未晤见。”挹香道:“不瞒芳卿说,小生在苫块中,直至今日才得出来。”说着又问飞鸿,蕊珠道:“飞鸿姐姐贱妾从未晤过,平素间闻得老妈妈说,已嫁琴川陈氏,如今已去之久矣。”  挹香听了,不觉流下泪来,便命侍儿去唤假母。不一时到来,见了挹香,便道:“老爷你回来了么?”挹香见是假母,便答道:“正是。妈妈久违了,你们女儿如今到那里去了?”假母使答道:“我们飞鸿女儿于前年秋里从了一个常熟陈秀才去的,临动身时,有两方帕儿、一封信儿,叫我寄与公子。及至余杭县,恰巧老爷又卸了任了,所以这封信儿仍在这里。后来老爷寄信到来,他已去了长久了。”挹香道:“这常熟陈秀才娶你的女儿去,还是作妻还是作妾?”假母道:“老爷,你又来了。你晓得女儿的性情吓,三五小星岂他所愿?”挹香道:“这也罢了。”说着叫假母取信来看。假母便去取了出来,递与挹香。挹香展开一看,却是二方白绉纱的帕儿,上面绣着信在那里。挹香便细细的一看,见上写着:  睽违雅教,瞬及三秋。每忆芝标,时萦寤寐。妾诚有意,君岂无心。而奈何关山遥隔,致教鱼雁疏通。迩稔勋祺,定符佳畅,公余之暇,诗酒何如?念念。兹者妾蒙琴川陈君有意相怜,百年愿赋,谐之归里,瑟琴同调。特告于君,并附微物戋戋,聊为表爱。从此与君判袂,一切务祈自爱。临池神往,不尽依依。妹张飞鸿裣衽再拜。  挹香看了这信,不觉凄然泪下。又问假母道:“如今王湘云家在何处?”假母道:“老爷你还不晓得么?他如今也从了葑门外一个蒋公子,于今春已经出嫁的了。”挹香听了道:“湘云妹妹竟也从良了么?”假母道:“不独湘云一人,就是公子认识的钱月仙、汪秀娟、冯珠卿、何雅仙这几人,亦皆不在了。”挹香道:“有这等事?不知所嫁的是何等之人?”假母道:“闻得冯珠卿嫁于开绸庄的王小安为室,何雅仙从了郝雪庵,钱月仙、汪秀娟都从了陆杏园为姬,如今又是一班新姐妹了。”挹香听了,浩然大叹道:“我原晓得的,前者与他们一别之后,他们花老春深。不能再会的了。如今果然一个个俱作桃花人面,叫我金挹香能无崔护重来之感耶!”说着泪簌簌流下。假母又劝慰了一番。  挹香又看见蕊珠十分要好,更加添出无限凄凉。假母说道:“老爷,你也不要惆怅,他们去的已去了,悲苦也没用了。我来叫女儿唱几个小曲儿,替你解解闷罢。”挹香听了摇头道:“妈妈,你又来了。我金挹香岂是弃旧怜新之辈。就是你们蕊珠姐姐,非是我金挹香无情,不再交好,你想我三十几位美人,一转瞬间皆成幻诞,若再与你们蕊珠姐姐叙首,只怕停了三年五载,又要分离,岂不是令人益增惆怅?况且我昔日繁华已经享尽,就是如今再与几位新姐姐交好,虽则众姐妹无有不怜惜痴生,但是我如此一番之后,花前之福我也不想享的了。”  假母听了。点点头道:“老爷之言一些不错,老身也不敢再说了。”挹香听了,笑嘻嘻又吟六言一首云:  富贵从今参透,尘缘过后方知。  失足昔时恨早,回头此日嫌迟。  挹香吟毕,假母与蕊珠俱不胜羡服。于是又饮过了一巡茶,方才告别。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归故里扬名显姓 访旧美云散风流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自从张飞鸿家回来,十分抑郁,念及父母虽白日升天,然总必须要营筑坟墓,日后好使子孙等不忘。到了营筑坟基之日,诸亲朋又至坟前祭奠,府县各官也都来趋奉。又因割股一事传出,城乡中个个都称赞挹香克全孝道。挹香将父母平日所爱什物与着著作,打了两口小银棺殉葬,墓上立了碑记,记碌了半月,方才舒徐。  那日心念雪琴,便往相访。到得雪琴家,见其门墙如昨,挹香稍稍安慰了些,才入门,恰迎着雪琴轿子出来,挹香看见,便唤道:“雪琴姐姐,我金挹香回来了,你到那里去?”雪琴在轿中听见“金挹香”三字,又惊又喜,连忙吩吩停轿。自己出来,见了挹香,说道:“金挹香!你真个回来了么?”挹香笑道:“姐姐,又来了。若不真个回来,此刻如何身在这里?”雪琴听了,便挽了挹香的手道:“里面来说。”于是挹香随之入,雪琴命侍儿献茶毕,乃道:“自别君颜,迄今五载。前接手书,方知升任武林,妾心稍慰。如今闻得你们二老白日升天,你为丁忧而返,我却十分不信,所以今日欲到丽仙姐姐处问一确信,恰巧你来,真令人喜出望外。你一向身子可好?爱姐姐与四位妹妹谅来都好?”挹香接口道:“吴门一别,寒暑五更,时时念及你们姐妹,几于寝食难安。如今因严慈飞升之后,遵例丁忧而返。前几天守制葬亲,十分忙碌,今日稍稍闲暇,所以特来一会。蒙询微躬,却叨安适。就是爱姐们,倒也无恙。姐姐,你自己素来可好?”说着对雪琴细细一看,见他瘦减腰肢,花容憔悴,秋娘已老,非复从前,心中十分不乐。  雪琴便道:“愚姐迩来十分不济,时时有肝胃不平之症,饮食已不比从前了。”挹香道:“姐姐为何有此疾病?怪不得五年不见,精神觉减得多了。请问方才所说丽仙姐,如今可仍在憩桥巷否?”雪琴道:“如今不在了,难道你没有去过么?他如今住在干将里言桥堍矣。”挹香道:“待我来写个柬儿,去邀他来叙叙可好?”雪琴道:“如此甚好。”挹香道:“请问慧卿、雪贞可曾迁于别处?”雪琴道:“仍在旧处。”挹香道:“如此一同请来。”屈指一算,还有梅爱春、何月娟、何雅仙三人,挹香便一齐邀请在内。写毕,命侍儿各处去邀不提。  挹香说道:“王湘云、汪秀娟、钱月仙、冯珠卿四人,皆已从良而去矣。”雪琴道:“这也怪他们不得,终身大事,不可不为预谋。就是愚姐,因定了一个主意,所以未曾弃君而去,不然,亦不能与君再晤矣!”挹香道:“姐姐定的什么主意,倒要请教。”雪琴道:“我想风尘沦落,命薄可知。然既命薄,即使超脱风尘,未必就可如愿。若云抱衾与■,断非愚姐所肯从。假令勉强从良,而作小星三五,依旧受人节制,何不就在风尘中闭门谢客。如云日后无依,愚姐早蓄余金在此,虽田舍子亦可偕老。人谓青楼为孽地,我谓青楼岂尽孽地哉?”挹香听了,拍手道:“姐姐达人,真超出众人之上。”  正说间,忽报陆丽仙至,挹香与雪琴连忙出接。丽仙见了挹香,不胜之喜,便道:“香弟弟,久不会了。”正说着,慧卿、雪贞俱至,一同进内。茶毕,慧卿、雪贞也陈说了一番别离之况,又问爱卿等五人安好。挹香一一具答。不一时,侍儿归来说道:“梅爱春小姐已经从了无锡汤氏。何月娟、何雅仙二人俱不知着落,大都也是从良去了。”挹香听了,跌足大叹道:“我金挹香上任之时,还蒙你们十几位姐妹饯别长亭,十分热闹。如今一隔五年,谁知仅剩你们四位姐姐了。繁华尽易,真个一觉十年。曾记得重集闹红会的时节,持柬相邀,蒙你姐妹们个个曲从,三十六个人灯舫寻欢,酒酣拍乇,何等热闹,何等开怀!如今东去访问,已成黄鹤,西去相亲,又言凤去,欲思邀几人到来叙首,谁知皆作陶渊明《归去来辞》。你想思昔抚今,能无肠断!”说着流泪不住,拜在丽仙怀内,弄得四人也添出无限悲伤之念。雪琴道:“这叫做无可奈何花溅泪,不如归去鸟催人。事已若斯,徒增悲感。我们且来饮酒罢。”说着,即命侍儿治酒相款。  俄而酒席已成,五人入席。丽仙道:“如今吟梅公子、亦香公子都长成了,可在书馆中读书否?”挹香道:“都在读书。幸得吟梅倒也不甚质钝,今年九岁,现在习学文章。”丽仙道:“九岁已能作文,日后定然跨灶。”挹香道:“这话我倒也许过他的。”雪琴道:“不知姻事可曾替他扳对?”挹香道:“这倒还未。我欲与拜林哥哥做个亲戚。他的今爱佩兰小姐今年八岁了,我欲写信去求庚贴,谅他无有不允的。我的小兰,意欲对他第二位令郎,你想可好?”雪琴道:“好朋友联姻,有何不成?”挹香笑道:“如今我要替他们早些定亲完姻,以尽儿大须婚,女大须嫁之礼,不让他们知识渐开,也要同我一般访寻美丽,自惹出许多悲伤惆怅的了。”雪琴笑道:“你是过来人,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句话说得不错的。”  挹香又谓慧卿道:“慧姊姊,可知小素妹妹会做诗了。”慧卿道:“这也奇怪,还是几时做起的?”挹香道:“有六七年了。”慧卿道:“这也真个难得。”雪琴笑道:“小素妹本来聪明,加以挹香一番课训,自然要会做了。挹香,可是你枕上传授的么?”挹香笑道:“做诗只要知道法则,何必如此。若说做诗要枕上传授,倒要请教姊姊的诗是那个在枕上传授的?”雪琴听了,一把扯了挹香道:“你说我!伸手来拧挹香。挹香道:“不是,不是。你自己说着我,我故与你分辨。”雪琴道:“你再说?”挹香道:“不说了。”大家听了,笑个不住,来劝雪琴,雪琴方才放手。挹香见雪琴放了手,便道:“姊姊不要动气,方才我倒忘怀,妹妹的诗不是别人,乃是我在枕上传授姊姊的。”雪琴道:“你还要说么?”便呼了一口酒,向挹香喷来,喷得挹香一面酒痕,引得众人大笑起来。笑了一回,挹香已饮得大醉,倒在榻上,竟昏昏的睡去。  慧卿等三人见挹香醉了,各自辞归。雪琴便命侍儿端整了些醒酒的水果,轻轻的唤醒挹香。其时却是隆冬天气,雪琴怕他受寒,便去取了自己的一件银红狐皮一口钟,替挹香披了,又剥了两只福橘,剔去皮络,然后递与挹香。挹香吃了些,觉得酸冷,便道:“冷得很,不用吃了。”雪琴道:“我来把你吃。”便在自己口内取了橘中的浆儿,口对口喂与挹香。挹香吃了,便说道:“好姊姊,我吃嫌冷,你喂我吃也是一样冷的,叫我那里过意得去?不要吃了,我们去睡罢。”于是二人手挽手的来至内房,挹香替雪琴卸了晚妆,一同入帏安睡。  明日用了早膳,挹香始归。从此终日间怀抱不开,常无愉色,弄得心如槁木,壮志齐灰。有时节举杯枨触,有时节感咏兴悲,虽有爱卿等频频劝慰,怎能够一霎时解去愁肠百结。正是:  泪珠洗面将毫染,诗句焚灰和酒吞。  一腔说不尽的牢骚,暗中郁勃,到外难舒。离恨有天,欢娱天地矣!  要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看破世情挹香悟道 参开色界疯道谈情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金挹香自从辞官守制归来,重访旧时众美,俱杳然无存,仅剩雪琴等四人,真个风流云散,迭变沧桑。回忆前情,犹是恍然在目,如今隔了十余年,众美人死的死,从良的从良,竟去了二十八人。浮生若梦,不觉慨然长叹。心中想道:“我金挹香幼负多情,蒙众美人相怜相爱,确是前世修来这一团的艳福,世所罕有。谁知仍旧要你分我散,岂非与做梦一般无异!其中怜香惜玉,拥翠偎红,乃是一个痴梦,花晨月夕,谈笑诙谐,无非是一个好梦;就是入官筮仕,也不过一个富贵梦而已。如今是痴梦、好梦、富贵梦都已醒来,觉得依旧,与未梦时反添了许多惆怅,费了许多精神,徒替他们勤作护花铃,而到底终成离鸾别鹄。真个是水花泡影,过眼皆空。我金挹香悟矣!桃开千岁,乃人间短命之花;昙现霎那,是天上长生之药。况父母的恩也报了,后裔也有望了,众美人已分离尽了,妻妾房帏之乐已领略尽了,向平愿毕,奚妨谢绝红尘,到处云游,寻一个深山隐避,庶不致他日又见妻妾们春归花谢、狼籍芳姿,而使我益添悲苦。”挹香想罢,非凡得意,顷刻间蠲恨消愁,清心寡欲,便做了一篇《自悟文》。  甫脱稿,见门公进来禀道:“外边有个老道士,说要与老爷谈情的,不知老爷可要容他进来?”挹香听见道士,已有些不乐,又说什么谈情不谈情,却又十分奇异,便道:“他既有事而来,容他进见。”门公答应而出。不一时道士已进内厅,挹香将他一看,甚属面善,好像那里见过一次的。见他形状蹊跷,如狂如醉,便问道:“道人,你到这里来却是为着何事?”那道人不徐不疾的说道:“贫道因知君是个多情之辈,所以特地到来,与君谈情。”挹香道:“如今我已勘破情关,扫除情念,你不要琐琐不绝。”道人听了笑道:“君既参破情关,洗空情念,正不妨将情字关头,细与君之多情人议论。”挹香道:“据你说话,看你虽则道家,于情字之中,倒像领会。你且把情字谈来。”道人道:“情非一端,有真情,亦有伪情,不可不辨。你且听我道来。一曰痴情。如君与众姐妹十分怜惜,万种绸缪,到后来皆弃君而去,你白白的忙了一生,岂不是痴情么?”挹香听了道人之言,却甚有来历,便又问道:“还有什么?”道人说道:“二曰真情。试观君之待众美,不辞劳瘁,愿护名花,众姐妹亦能曲喻君心,皆相感激。若非真情,又岂能心心相印哉?三曰欢情。你与众美月夕花晨,时相缱绻,岂不是个欢情?四曰离情。你既得众美怜爱,你又恐他们各自分离,使你十分恋恋。及至凤去台空,室迩人远,又添出无限伤心之事。此之谓离情。五曰愁情。美人既去,惆怅纷来,又恐他们名花遭挫,欲思保护而不能,非愁情而何?六曰悲情。如今众美俱去,不能依旧欢娱,弄得抚今追昔,泪湿青衫,岂不是悲情么?然而世俗中这几桩却不易得,君也六件俱全,故可为天下第一钟情人。假令君无痴情,则真情亦不可得;无真情则欢情亦皆成伪。然有欢情必有离情、愁情相并;既有离愁相扰,其悲情亦不卜可知矣。”  挹香听了,点头称是,乃道:“尘寰中难道竟没有如我的痴情了么?”道人道:“有虽有,第皆由好淫中得来。”挹香笑道:“如此我的痴情从何而见?”道人道:“君之痴情乃情之所钟,不期然而然,而非好色好淫者之比也。试观君之于小素、秋兰可见矣!小素一侍婢,君初遇便生怜惜,况非倾国倾城,仅不过冶容合度而已。君乃愿谐燕好,不以微贱轻之,此君之钟情一验也。吴秋兰一贫女也,路遇匪人,君能保护,相逢不相识,君能抚慰。此君之钟情又一验也。其他如与钮爱卿舔目,为朱月素昏去,此等事,好淫好色者必不能为,而君以为之,非钟天情者乎?”斋  挹香听了道者一番言语,既知他是个不凡之辈,便请问姓氏。道人道:“贫道乃悟空山觉迷道人是也。因偶过此间,闻君乃多情,特来一见。方才君言参破情禅之语,据贫道看来,只怕不能践言。想你家中五美,都在月媚花姣之候,你若看破红尘,使他们孤鸾寡鹤,何以为情?还是不要去看破的好,想你也未必肯看破的。”  挹香道:“道人,你这句话说差了!我金挹香岂是泥而不化的人。我如今见色知空,决不肯再堕孽海、复恋尘缘的了。”说罢,将自己做的那篇《自悟文》递与道者。道者接来一看,见上写着:  今夫章台柔柳,最能牵公子之魂;别院痴梨,每易滞佳人之梦。绿珠红玉,名士追随;楚馆秦楼,痴生寄托。纸醉金迷之地,山温水软之乡,苟其裹足不前,安得同心相遇。红绡寄泪,裴御史只为钟情;《金缕》征歌,杜秋娘也曾写怨。虽月地花天,何妨适志;而云巢雨窟,实足■人。况乎粉薮香窝,过繁华而一瞥;情波欲海,劳缱绻以几时。仆也历情缘之万劫,锻炼成痴;证慧业于三生,溯洄尽幻。悟空花于镜里,识泡影于水中。今日骷髅,昔年粉黛;眼前粉黛,他日骷髅。玉貌娉婷,即五夜秋坟之鬼;翡翠眷恋,乃一场春梦之婆。转瞬彩云,忽悲暗月。绿章上奏,难留月下婵娟;朱芾重来,已杳帘中窈窕。因知色即是空,或者空能见色。青莲座上,学如来烦恼蠲除;紫竹林中,愿大士慈悲普救。壮心枯寂,已如堕溷之花;尘障屏除,不作沾泥之絮矣!  那道士看了,点点头道:“君既有心,何患不能升仙入道。后会有期,贫道就此去了。”说着化阵清风,杳然不见。挹香十分惊讶。  过了数日,挹香欲与吟梅对亲,便修书与拜林,求他女儿与吟梅作室,愿将小兰与拜林为媳。未半月得了回书,拜林己皆应许,又替亦香对了陈传云之女,幼琴对了姚梦仙之女。  韶光易过,又是一年。吟梅已是十岁,文章诗赋无一不精,挹香又甚喜。那年却有岁试,挹香便命吟梅入场考试,县府试俱列前茅。到了院试之期,挹香送他进场。学宪因吟梅幼小,亲自试他作文,吟梅不慌不忙的献艺。学宪见他文字空灵,诗才雄杰,便谓吟梅道:“你抱此奇才,日后必定在我之上。”吟梅躬身谦让了一回,又对答了几句,方才交卷而出。  要知吟梅进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小辈公然连捷 道情勉强寻欢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吟梅考试毕,专候出案。到了那日,报人到来,吟梅却进了第一名泮元,阖家欢喜,邻里亲戚们都啧啧称羡。挹香又写信进京,告知拜林。其年又是大比之年,挹香欲陪了吟梅往南闱乡试。其时乃六月初旬,吟梅在着书馆中,挹香与爱卿等去看他。吟梅接进,爱卿坐定,众美也来。挹香又问了一回吟梅的学问,吟梅一一对答。爱卿道:“试期在迩,快些努力芸窗,专心经史,若得连捷南闱,也不枉我们一番抚养。”吟梅答道:“爹爹母亲所训,孩儿敢不谨遵。但是孩儿自己知道,蟾宫香桂,何虑难攀。”素玉道:“虽然如此,勤愤芸窗,究为好事。况且书囊无底,不可自负功深,或作或辍。”素玉说罢,爱卿连声称是,吟梅也唯唯听命。知  时光易过,又是七月初旬了。挹香命家人雇定了船只,择于乞巧良辰同吟梅登舟解缆,往金陵应试。一路无词。到了十六日,舟抵金陵,俟学宪录遗后,挹香便命家人去寻了寓所,然后起舟登岸,专等试期。到了临期,挹香便送吟梅进场,叮嘱了一番场中之事,吟梅方才进场。头场毕后,吟梅的三篇文字却甚佳妙。复进二场,五艺亦皆圆熟。三场策论,条对详明。挹香看了,心中暗暗欢喜。又耽阁了几天,始归故里,待等重阳风雨,耳听好音。  转盼间已到重阳,报船络绎而来。那日,挹香正在书馆中与吟梅说话,忽听外面一棒锣声,喧然而至。往外问之,却原来吟梅竟中了解元。  挹香大喜,即命吟梅望北叩谢了恩,又赏赐了报人。又到梅花馆来报喜,与爱卿道:“夫人,你可知吟梅竟中了解元了。我想他年才十一,即能大魁虎榜,却是古今罕有之事,你想可喜不可喜?”说着深深一揖。爱卿便还了一礼,乃道:“这是你家素来积善,祖德宗功,所以有此喜事。”正说间,吟梅进来拜见父母,爱卿命坐在旁,看他如此髫龄,竟能发解,心上更加快乐,便道:“孩儿,你如今名扬天下,我面上也有光耀。”吟梅便答道:“这皆母亲等训诲殷勤,所以今日孩儿得邀荣显。”说罢,见四位母亲一齐而至,见了吟梅都十分欢喜,并皆称赞,又与挹香、爱卿称贺。挹香便择了二十四日开贺款客,命侍儿治酒,与五位美人及吟梅一同在梅花馆饮酒。到了二十四日,诸亲朋都来贺喜。府县各官及三大宪俱到,闻得吟梅年少多才,特来见识,顺道贺喜。顷刻间门庭显赫:挹香治酒相款,曲尽主人之礼,忙了六七天方才清静。  挹香乃想道:“如今我的向平愿也算毕了,若不早早抽身,还要等到何时?”主意已定,便命人至梅花馆各院,邀了爱卿等五人与着吟梅、亦香、幼琴、小兰四人到来,便说道:“你们小辈大的大,功名成就的成就,婚姻又替你们定的了。你们四个人须要孝顺五位母亲,克勤克俭。我的素愿也遂了,我欲云游四海,访寻道学,隐避嚣尘去了。”  说着又对爱卿道:“爱姐,你我相叙十余年,蒙你操持家务,教子成名,我也心感无既。如今我已参破红尘,欲寻隐避,你们不要伤悲,托你将几个孩儿们好好的完了姻,将家事交代吟梅,你的干系也脱了。我非忍心弃你们而去,因思人生如梦,若不早日回头,只怕一失人身,万劫难超,那时悔之晚矣。我如今慕道求仙,或可免堕轮回。俾得能遂我愿,得道后我自然要来度你们同登仙界的。”  众美人听了,着急道:“是何言与?是何言与?访道求仙,虽是超脱尘凡之事,但是子女皆幼,叫吾们五个女流如何支待得下?”挹香道:“这倒不妨,我当唤总管金忠到来托他。他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无有不到之处的。”爱卿听了,流泪道:“虽然如此,此计断不可行。”挹香笑道:“我主意已定,有什么可行不可行。”琴音、素玉、秋兰、小素齐道“你既欲往修仙,何不等男女长成之后,然后行此一举才是。如今遽欲前行,岂非太匆迫了。”挹香冷笑了两声,也不回答,命侍儿唤了金忠进来,说明其事,嘱道:“公子年幼,千万当心。一切杂务,你须照应。”总管流泪道:“为何主人竟有慕道之行?”挹香道:“你不要管我。我托你的事情,你须牢牢记着,快些出去罢。”总管只得退出。  爱卿等见挹香真个要去,便大哭道:“你真个要去修仙了么?”挹香道:“大丈夫放下屠刀,立成善果,有什么恋恋不休之事?”爱卿等五人说道:“你既要去,我们五个人都死在你眼前,然后让你去。”正说间,只见素玉、秋兰二人足飞凤鸟,身驰绿野之堂;发散鸦鬟,头触紫英之石。幸得侍儿扯得快,未曾丧命。真个个惊飚骇弩,猝尔难防;碎玉沉珠,全然弗顾。挹香见他们如此情形,谅来不可同他们明说的了。便心生一计,说道“依你们的意思,必须待子女们婚嫁毕后,方才肯让我出尘避世么?”爱卿点点头道:“正是此意。”挹香道:“这却我不能待。你们必要强留我,我当俟吟梅孩儿取了媳妇,就要动身。”五美人听了道:“如此就是了。”于是大家转悲为喜。吟梅等知道父亲不去,也各放心,告辞出外。爱卿便命侍儿端整酒肴,摆放于园中逸志堂,一同饮酒。  席间,爱卿说道:“我看这挹翠园天然幽雅,也有琪花瑞草,与仙家一般,为何你还要修什么仙?”挹香笑道:“爱姐,你聪明一世,懵懂一时。挹翠园可以时时游玩,我们的人亦可以百年不老,我不要修什么仙,访什么道,所恨彩云易散琉璃脆,一旦无常万事休。试问挹翠园可以带到棺中去否?”爱卿道:“这句话倒也不差。”  小素道:“这些话我们不要去说了,来寻些乐事玩玩罢。”琴音道:“不错不错。”素玉道:“投壶可好?”众人称善。于是素玉便坐在一只椅中,命侍儿摆好了壶儿,便投了二乔观书、连科及第、杨妃春睡、乌龙入洞、珍珠倒卷帘几样名色。众人一齐饮酒称赞。秋兰道:“我来打个秋千可好,”琴音道:“好好好,我也久不玩了。”便挽了秋兰到海棠香馆来,挹香与爱卿等俱随在后面。俄而已至海棠香馆,秋兰与琴音两个人,两只玉手挽定丝绳,将身子立在画板之上,教两个侍儿往来迎送。那秋千飞在半空,犹如仙女飞升一般。古人有诗云:  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  两上人玩了一回,停了一停,秋兰说:“打秋千最不可笑,你在上面笑了,腿要软的,只怕一时滑倒。”说着又命侍儿相送。耍了俄顷,不料那画板甚滑,又是高低鞋儿捉不牢,只听得呛啷一响,把秋兰擦了下来,众人连忙来扶,幸得扳住架子,不曾跌着,险些把琴音掀了下来。于是琴音也下来了,笑说道:“我倒没有跌,你倒几乎滚只元宝儿。”琴音说着,秋兰犹红着脸儿姣喘不定,挹香便扶了他回至逸志堂。  忽然不见了爱卿,挹香道:“爱姐到那里去了?”侍儿道:“方才见他一同在这里看玩秋千,为何一霎不见了?”挹香道:“我去寻他。”于是步上迎风阁,绕出媚香居,行过杏花天,穿到绿天深处,几处找寻,一无踪迹。正欲回身,便兜到红花吟社,从窗外经过,忽听得里面姣声轻脆,在那里诵读《一碧草庐词钞》,连忙进内道:“爱姐,你好害人寻得够了!”爱卿道:“方才见你们玩秋千,甚是可怕,所以逃到这里来的。看你的词钞,果然空灵一气,填得十分合拍。怪不得昔日林伯伯晓得是你的心爱著作,要替你带到棺中去殉葬。”说着同挹香重至逸志堂,复斟佳酿。  琴音道:“挹香,你也该来说些什么,为何口都不开?”挹香道:“我来唱只道情你们听听可好?”素玉道:“你此时不知什么,终是入道求仙之语。如今不说别的,偏要唱什么道情。”琴音道:“你不要去说他,看他唱些什么。”挹香笑了笑,唱道:  花月风流第一人,钟情钟到我情真。  而今悟得空空色,愿向深山避俗尘。  我乃企真山人金挹香是也。性耽风月,乡恋温柔。拨云撩雨,拚学销魂宋玉;征歌选曲,那禁荡魄相如。杨柳楼台,频番惆怅;枇杷门巷,几度勾留。一掷缠头,鸾颠凤倒;十年洄溯,云散风流。而今勘破尘嚣,不作世间梦梦;参开色界,不耽孽海茫茫。今日闲暇无事,编成道情一曲,听我唱来。  挹香说罢,爱卿等道:“为什么念许多闲话,也不像什么道情。”挹香道:“你们不要着急,这个名为上场白。如今正书来了。”便念道:  金挹香,住苏城,撷芹香,发功名,双亲溺爱宝如珍。聪明容易误聪明,怜香惜玉最关情。此心总向美人倾,卿爱我,我怜卿,十分憔悴为卿卿。三十六美尽多情,花前旖旎有前因。到后来,缀巍科,五美叙家庭,不输那蝴蝶花前过一生,艳福言难尽。谁知道,天没情,催归三十六宫春。惜怜怜,恨沉沉,飘零只剩两三人。沧桑迭变更,繁华如梦方初醒。今日里悟情关,今日里参色界,情愿弃嚣尘。芒鞋竹杖寄山滨,不再费经营。显门庭,着鞭上,跨灶不妨期望后来人。  挹香唱罢,爱卿道:“好虽编得好,惜乎太觉厌绝红尘了。”说了一番,然后席散。天色已晚,挹香到梅花馆去安睡。是夕忽想了一个计较出来。  不知是何计较,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撇却红尘妻悲妾泣 抚成子女花谢水流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那夕在着梅花馆安睡,心中想道:“我欲勘破红尘,不能明告他们知道,只得一个人私自瞒着了他们,踱了出去的了。”主意已定,次日便写了三封信,寄与拜林、梦仙、仲英,无非与他们留书志别的事情。又嘱拜林早日替吟梅等完其姻事。过了数日,挹香带了十几两银子,自己去置办了道袍道服、草帽凉鞋寄在人家,重归家里。又到梅花馆来,恰巧五美俱在,挹香见他们不识不知,仍旧笑嘻嘻在着那里,觉心中还有些对他们不起的念头。想了一回,叹道:“既破情关,有何恋恋?”便携了爱卿的手道:“如此天寒,何不多穿些衣服,你们自己都要保重,究竟我不能常替你们当心的。”说罢至房中,假意失手,把爱卿的菱花镜儿打得粉碎,佯装着急道:“爱姐,你的镜儿被我打碎了,我替你去买一面罢。”说着,大踏步而出。爱卿知是不祥,十分不乐。挹香出了梅花馆,一径向外边而去。到了寄衣的人家,取了衣服,走至一个荒僻的所在,便卸去冠儿,换上草帽,脱去袍儿,易了一件百衲的道袍,撤去袜履,赤了一双白足,登着云游的棕履。将那一套衣服置于荒僻,日后自有人来取去。不表。  再说挹香更换了道服,迤逦前行,思向武林进发。其时已是十二月的天气,飘风发发,寒气侵人。挹香易去貂袭,身穿布衲,又加赤了一双脚,十分寒冷。因他看破世情,苦心求道,所以忍其寒冷,漠不关心。他也不乘船只,一路上抄化些茶饭,或遇无村无店,他便于山坳枯庙中也会栖宿。只要苦修得道,这个身子全然不去爱惜,正是:  本来锦绣膏粱客,竟作云游方外人。  挹香在路已行了一月有余。暮宿晨征,要向杭州进发,按下慢表。  再说家中,自从那日挹香出去了不见归来,爱卿等犹道他在丽仙、雪琴这几处,却不在意。及至五六天不归,五人咸相惊讶,便命侍儿往丽仙、雪琴等几处探听,俱言从未到此。爱卿等方大悟道:“前日他叫我们自己保重,乃与我们分别之意。况且打破菱花,隐示难圆之兆。。”  琴音等听了,一齐大哭起来道:“爱姐之言,一些不错。为何他竟如此固执?如今不知往何处去了?”爱卿也大哭起来。早惊动了书房中三位公子,与着小兰进来动问,方知父亲避世之事。四人大哭起来,弄得爱卿等五人更加悲切。顷刻间,一堂恸哭,四座酸辛。吟梅哭了一回道:“父亲此去不远,待孩儿去寻了归来可好?”爱卿道:“孩儿,你又来了。你父亲有志修行,弃凡绝世,你那里去寻?况且你年纪又小,如何出外寻亲?我想还是唤总管金忠去找寻。”吟梅遵了母亲之命,立刻唤总管金忠,告知其事。金忠哭道:“少老爷呀少老爷,你何苦历尽艰辛而不顾耶?”爱卿道:“总管,你快带了众家丁去找寻罢!”金忠领命,同了金龙、金虎、金福、金寿、金通、金宝、金喜、金庆八个家人,分头追赶。谁知寻了半月之余,竟无踪迹,只得回来覆命。苦得五美人几不欲生。  吟梅见此情形,无奈强笑假欢,婉言劝慰,乃道:“父亲既去,固是儿辈不孝,然亦无可如何。还望五位母亲,不要悲切,日后或者重逢,亦未可晓。况我与弟妹三人,年纪俱小,要求母亲抚养我们长大,一则践父亲昔日之言,二则孩儿们尚可得受训诲。”  爱卿听了吟梅的话儿,倒也十分有理,便点点头道:“孩儿之言不错。”从此暗地里自悲自切。每遇月夕花晨,时与四个姐妹思念挹香,尽心抚养吟梅等,以报他临行之嘱。过了一年,吟梅已十三岁了。是年又有春闱,爱卿便命吟梅进京去会试,吩咐总管金忠,同着琴童、剑儿二个书童,送吟梅进京应试。吾且住表。  再说挹香出外云游,已经三载。他自苏至杭,一路抄化,所历名山大川,俱供瞻仰,身子无拘无束,倒觉逍遥自在。所恨访遍深山,竟未遇一个高隐之人。一日游至天台山,瞻观胜迹,果然别具清幽,较别处迥然异样。暗想道:“如此名山,必有异人在内。”于是蹑■岩,穿重泉,行崎岖,盘过了无数险峻之处。只见中有一山,别饶幽趣,琪花瑶草,古柏苍松。怪石崆峒,老猿叫月;怒峰突兀,野鹤唳云。挹香见如此幽闲之所,不觉更加洗涤尘心,十分快活。于是又行五六里,远远望见有两个老者,在那里弈棋为乐。挹香明知必非凡品,疾忙追赶上前,欲思相见。谁知那老者见挹香到来,便抽身起去。挹香见了,急急而奔,棕鞋落去,也不去寻,依旧追赶。不料山路崎岖,山泉涌急,赤了一双脚,行得更加慢了,便大叫道:“大仙慢走,容我金挹香一见!”正说间,觉得一阵清风,二仙不见。挹香惊讶不定,复前行。未数武,只见山谷中腥风忽起,蓦地里跳出一只斑斓猛虎,张开了血盆大口,望着挹香直扑过来。挹香俯首而叹道:“未遇仙人,先归虎口。罢罢罢,虎吓虎,你来吃了我去罢。”说着便迎上前来。却也奇怪,那虎见挹香到来,一个斛斗,又向别处去了。  挹香见虎去了,二仙不知所之,方才缓缓而行,欲思再寻仙迹。  行未里许,忽逢一涧,对面又是一山,比方才的愈加耸秀。挹香欲思过去,两边一望,却无桥路可通。挹香见了大骇,幸得其时已是二月下旬,天气温暖,便宽去道袍,慢慢的走入涧中,用足探其深浅。却喜那涧只得二尺余深,挹香便撩衣步入水中。可怜他是个王孙公子,并不知水性,行了两步,两足渐入泥泞,顺着水一涌,竟立脚不牢,只得复回涧边。心中想道:“为什么两足到了涧中,竟是这般不由自主?”又想道:“方才不入虎口,就是此时葬于鱼腹,也不过同一死耳,何必惧哉?”想罢,便将身跳入涧中。谁知这涧中间却有三尺余深,挹香立在涧中,只露着两只肩臂,顺着水儿飘流无定。  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只见一只小舟从西边Ы乃而来。船头上有个老者,在那里撑篙,口中念道:“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面说着,那舟已至挹香身边。那老者道:“你是何人?为什么跌在涧中?”挹香道“我姓金,名挹香,缘看破红尘,欲访神仙求道,所以历遍羊肠。今日下此涧中,要登彼岸,谁知到了水中,竟难自主。还求你老人家救我一救,送我到彼岸,则我感恩不浅。”那老者听了,便以篙打扶,把挹香救至舟中,说道:“此涧乃是觉迷津,对岸就是警幻山,山中有位大仙,法号警幻道人。你要想到那里,只怕万万不能。你若要回去,我当渡你过去。”挹香道:“老人家,你又来了。我为访仙而至,所以性命不辞。如今蒙你救了我,原望你渡我到彼岸拜求仙长。若说依旧送我归去,我也不必入此涧中了。”  那老者怒道:“老夫一团好意,救你余生,你倒反来怪我!若说要到对岸,断断不能。”挹香道:“如此你也白白的救我!”那老者道:“如此你依旧下去罢!”说着将挹香一推。挹香大叫一声,疑是身入水中,谁知细细一看,依旧在那老者船上。挹香便道:“你为什么不推我下去?”那老者道:“这涧中不是你么?”挹香又向涧中一望,见自己果在涧中,十分奇异,忙诘其故。那老者笑道:“这个臭皮囊,就是你的本来色相。你此时色相皆空,我方可渡你到彼岸去见仙长了。”挹香大喜。  不一时到了岸边,弃舟登岸,随了那老者踯躅前行,深入山坳。但见一路的琼枝仙卉,璀璨光华,真个目不暇给。行了一回,早至一个所在,却是天生成一个石洞,进内宽敞非凡。挹香又随之行,即见洞中有一位仙长,鹤发童颜,翩翩道骨。挹香见了,连忙倒身下拜,乃道:“弟子金挹香为因勘破尘缘,所以不辞千里,特来叩求大仙指示迷津。”那道者便启口道:“金挹香,我也知你是个不凡子弟。如今你已看破红尘,我当指示你迷途可也。”挹香听了,踊跃大喜,口称师父,又拜谢了一回,然后随侍在旁。那仙长便日夕教以炼丹烧汞之功,挹香亦专心学道。按下不提。  再说吟梅进京会试,到了京中,来见拜林。拜林大喜。吟梅说起父亲求道出门,不知踪迹,拜林又是羡慕,又是叹惜,叫吟梅住在衙中,虽则新亲,却是旧谊。吟梅只得住下。明日,又至仲英、梦仙几处拜谒了一回。  待到试期,先在保和殿覆试,然后进场会试。三场毕后,吟梅却中了第八名进士,殿试点人词林。到了那日,进朝谢圣。圣上见了吟梅如此髫龄,便问年岁里居,吟梅俱一一奏明。圣上大悦,又出一题,命吟梅当殿面试。吟梅不慌不忙,立刻一篇文字脱手而成。圣上见他如此捷才,龙颜大悦,道:“可惜鼎甲被别人占去了。”便回顾群臣道:“朕欲赐他一个状头,不知可有此例否?”群臣正欲回奏,吟梅已俯伏丹樨,谢恩万岁。圣上见他如此聪敏,便笑道:“朕竟赐你一甲一名,准其授职编修。但卿还年少,容卿归家,至十六岁来京就职。”吟梅又频频谢恩。然后退出午朝门,一样游遍皇城,花看上苑。拜林夫妇知道吟梅点了词林。已觉十分欢喜;今又钦赐了状元,更加喜跃非凡。命人报到吴中。爱卿等得知此事,宛如喜从天降。吟梅游过皇城,宴罢琼林,即辞驾还乡。顷刻间门庭重振,乡闾咸知,较之乃翁时更增十倍。爱卿见了吟梅,欢喜得如醉如痴,恨不得将他含在口中方好。嗣后吟梅奉侍晨昏,事五位母亲,十分孝敬。明年,亦香、幼琴皆入泮。  光阴如箭,一瞬间已是三年。吟梅便同五位母亲一齐进京就职。圣上召见吟梅,命其东宫伴读。吟梅又奏明幼定邹氏为室,龙颜大悦,即钦赐完姻。吟梅谢恩毕,择吉端整迎娶。到了吉期,两宅并皆显赫,吾亦一言交代。  再说那年又是大比之年,亦香与幼琴却人北闱应试。到了放榜之期,二人却兄弟同科。琴音与小素闻报,不胜欢乐。谁知乐极生悲,琴音忽得一病,药石无助,未及旬朝,名花谢世。未几时,素玉亦相继而亡。吟梅因父亲不分嫡庶,一样作生母看待,上本丁艰,重归故里。谁知路上秋兰受了些风寒,也生起病来。到家之后,日渐恹恹,服药无灵,亦至香憔玉悴。吟梅兄妹四人极其哀切,在家读礼,曲心孝思。  不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 金挹香天台山得道 钮爱卿月老祠归班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吟梅自从读礼以来,暇时与弟妹谈诗论赋,娓娓不倦。月夕花晨,研穷玩索,将书中义味,细绎不穷。吾且慢表。  再说挹香在警幻山拜投警幻道人,烧丹炼汞,驾雾腾云,诸法精通。警幻谓挹香道:“汝正室钮氏,本月老祠中的玉女,汝是金童,因思凡被谪。汝今不失本真,弃尘学道,理该复入仙班。况汝妻钮氏,禄寿已终,汝到月老祠,院主定要命汝去度钮氏归班。此非汝久居之地,明日我命童子送汝到清虚中院去便了。”挹香只得唯唯听命。到了明日,警幻道人即命童子送挹香至月老祠。挹香无奈,只得拜别师长,随童子驾云而往。  不一时,已至月老祠。甫人门至堂上,忽听留绮居门儿一声响,走出一个美人。挹香谛视之,乃方素芝也。素芝见了挹香道:“挹香,别来无恙?今日你来归班了?”挹香不觉情不自禁,乃道:“素妹妹,昔日你花凋一瞬,临终犹念痴生,我十分过意不去。如今在此,倒也罢了。”说着只见陆丽春、陈秀英、蒋绛仙亦珊珊而来。挹香大讶道:“为何你们也在此?”丽春哑然大笑曰:“弃红尘而归仙界,由佛门而登上界,岂不美哉?岂不美哉?  于是挹香随人留绮居,瞥见胡素玉、吴秋兰、陈琴音三人亦在,不觉凄惨之色形诸面上,乃道:“三位妹妹,你们几时谢世到此来的?”三人一一具答。正在缱绻之际,童子催道:“不要如此了,快去见了月老,我好覆旨。”挹香怏怏不乐,只得随至清虚中院,见了月老。月老道:“金挹香,汝今日归班,须息心养性,不要再蹈前辙,致遭沦谪。”说着即命童儿取了一颗归真返本忘情丹,递与挹香吃下去,道:“汝三十六个知己美人都要归班了。汝可先往家中度了钮氏与小素到来,俟诸美齐集,我好发落。”  挹香领命,别了月老,驾起云头,望苏城而来。不表。  再说钮爱卿在家,终日与小素闲淡前事,暇时或与吟梅、亦香、幼琴等考古论文。更可喜者,邹佩兰小姐自归吟梅之后,非惟伉俪倡随,抑且贤孝之极,晨夕往梅花馆陪侍爱卿,姑媳间十分融洽。谈到已往之事,爱卿则抚今追昔,不觉心志顿灰。  一日闲暇无事,爱卿与小素二人至挹翠园畅游一遍,便到仙源分艳桃花丛处并肩坐下。二人正在挥麈清谈,忽见半空中一朵红云冉冉而至,二人十分奇讶。俄而云中降下一人,爱卿、小素谛视之,却非别人,乃是金挹香归来。二人大喜,便上前迎接道:“金挹香,你归来了么?你前者不别而行,抛弃我们六七年,如今吟梅已钦赐状元,亦香弟兄已登金榜。三位妹妹已谢世了,你为何反要归家?”挹香便深深一揖道:“家事诸般,蒙卿等静心料理,抚成子女,我心感戴无既。若说前者不别而行,因恐你们眷恋之故。我离家六七年,业经得道归仙。三位妹妹已遇,今奉月老祠院主之命,特来度你们归仙也。”二人听罢,踊跃大喜道:“既可升仙,不知如何而去?”  挹香道:“卿等勿忧,我自有法。”说着,便挽了二人的手,重至梅花馆、怡芳院、沁香居、媚红轩、步娇馆几处,见屋宇依然,三美人已经谢世,复回梅花馆。  三人坐定,即命侍儿请三位少爷与着小姐一同到来。侍儿见家主归来,十分奇异,忙报众公子。吟梅等听了,惊喜交集,急趋人内,拜见父亲。挹香道:“你们都起来。”公子等领命,侍立于侧。挹香谓吟梅道:“汝金殿抡元,显扬门闾,我也快活。如今汝父已经得道,今日特来度汝二位母亲同归仙界。就是前者弃世的三位母亲,业已归仙,我也见过的了,汝等切勿悲苦。日后进京复职,须要尽心报国,削佞除奸。汝弟亦香、幼琴,我已聘定陈、姚二姓,汝可替两弟早办完姻之事。汝妹小兰,已许汝内弟为室,汝须端整嫁奁,送妹于归。这几桩事,望汝牢牢记着。”  吟梅听了,不禁流泪道:“父亲之言,孩儿自当谨遵。但欲度两位母亲去,孩儿劬劳未报,未免不孝之罪。”挹香冁然而笑曰:“汝愚哉,汝愚哉!汝肯依我之言,即是孝也。况入了仙班,比红尘中好得多哩,有什么苦楚?”又谓亦香、幼琴道:“汝两个虽得了一榜秋魁,尚须努力芸窗,再求上达。”二人俱含泪听命。又唤小兰道:“汝他日嫁到邹家,须要无违夫子,恭敬舅姑,上和下睦,淑慎其身。”小兰听了,低着头儿,唯唯听命。挹香道:“我要见见媳妇,吟梅汝去说一声。”吟梅领命,便去偕了邹佩兰小姐出来,拜见公公毕。挹香细细一看,见其冶容合度,体态幽娴,十分欢喜。便道:“大贤媳,你是林哥哥令嫒,闺训必谙,无庸愚舅琐琐。尚望敦好闺帏,和睦妯娌就是了。”佩兰低头领命。挹香又传总管金忠进来,交代了一番,嘱托了一番。  金忠知主人归来,就要度主母去的,悲喜交集,只得一一领命。挹香便对爱卿、小素道:“我们就此去罢。”说着向西北角上一招,只见飞下三只白鹤,夫妇三人跨鹤而升。金氏门中两代白日升天,亦是古今罕事。家中子女见父母升仙,总有一番悲切,我且不表。  再说三人跨鹤高翔,不一时已至清虚中院,挹香覆了院主,院主命爱卿小素暂至留绮居,与众美人作伴,挹香另居涤尘轩,修身养性,不在话下。  再说邹拜林,自闻挹香修仙之后,终朝思念故人。嫁女未几时,又遇吟梅丁内艰,以致离别。现升兵部侍郎,钦命往浙巡抚子民。在京别了同僚,又别姚、叶两友,束装赴任,又寄书与吟梅,叫他同佩兰到任会面。吟梅得信,便与佩兰驾舟至杭,拜见岳父。拜休询知挹香已经得道,度了妻妾归仙,十分钦羡,倒觉自己亦恍然参透尘心。便道:“贤婿,你明年三月中服阕,令妹终身亦可与他完结。”吟梅道:“是。”住了月余,告辞回苏。  流光如驶,又是一年。爱卿、小素在留绮居与众美人炼气修真,深得玄妙,果然天上与人间大不相同。挹香在涤尘轩息心静性,住了一年,觉胸次了然,毫无渣滓。  慢提天上,再说人间。吟梅是年端整嫁奁,送妹到浙,以遵父亲临行之嘱。又与幼琴娶了陈氏小姐,然后进京,与叶伯父说明,替亦香完姻事毕,尽心供职不表。  再说拜林,在杭嫁女婚男,向平愿毕,自己也有厌绝红尘之意,便上本辞官。圣上容其养疴归里,拜林非凡得意,挈了妻妾子媳、仆妇家人,归田吴下,将一切家务交代妻儿,自己端整求道事不提。  再说叶仲英嫁女之后,又与两子完婚。自己官至太仆寺卿,两个儿子之中,一已中式北闱,职大官高,阖家欢乐。谁知乐极生悲,谢慧琼奄奄一病,竟弃红尘。仲英凄惨不堪,官也不想做了,看破红尘虚花幻诞,便向梦仙述其故。梦仙亦久有此心,便道:“此事正合我意。”斯时官为刑部侍郎,独操生杀之权,虽秉政清明,究竟恐有屈抑,所以这顶乌纱早已厌绝。闻仲英言大喜,各修一本辞官。梦仙有三子二女,也替他们婚嫁,剩一第三儿子,聘了一位户部郎中之令嫒,也算向平毕愿。过了数日,圣旨下来,准其告病。二人也不停留,束装旋吴。重振门庭,祭扫一切完毕,便将家事托付后裔,云游四海而去。  再说拜林,料理家务毕,别了妻妾出门。虽则他们总有许多不忍分离之态,拜林慕道心坚,漠然不顾。芒鞋竹杖,任意遨游,至终南山,方才遇一异人,学成道术。嗣后任意往来,或探幽南岳,或采药西山,行踪无定,岁月不知。真个是:知  身心尘外远,岁月坐中志  看官,你道这金、邹、姚、叶四人,为何都要慕道?一慕道便遇异人,何修仙复如此容易?原来有个讲究。这四人一则夙有根基,二则不辞险阻,所以有此地步,非我作者无稽妄说也。  要知采药遇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邹拜林弃官修道 金挹香采药逢朋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拜林自从慕道以来,得遇异人传授道术,居然超尘绝俗,心无■碍,任意邀游,一无羁绊。或采药深山,或寻仙高岭,真个无忧无虑,闲旷非凡。一日,登终南山绝顶,砉然长啸,披襟岭表,俯视绝壑,放歌曰:  前年眺览终南雪,著屐携壶侣堪结。酒酣直喝冻云飞,峻岭崇山望明灭。去年我向梦中游,渡岭穿山路百折。此时心境颇清旷,仙窟游踪更奇绝。野鹤穿云路若蟠,衰猿唳水泉空咽。琳宫玉宇耸巍峨,四顾形神俱爽彻。饥来嚼透玉池冰,倦处还依瑶台月。玉池冰,瑶台月,上下茫茫两高洁。到此身世浑有无,但思飞入消虚之府神仙阙。回忆吴中青楼真如梦,画栋珠帘改恍惚。六街灯火焰初腾,九衢歌管听未阕。我友企真空钟情,云散风流一时节。真娘墓上春草萎,虎丘山外愁云裂。同人顿起绝尘想,成仙岂与凡世涉。吁嗟乎,人山修道亦颇难,崎岖羊肠要登涉。我今行住坐卧具在道中参,万缘一扫肠空热。  拜林歌罢,背后一人拍肩而言曰:“邹拜林,好自在耶!此时还不回去见师父么?”拜林回头看时,见是童子,便笑曰:“师父未曾唤我,我何妨终日邀游也!”遂不理童子,望前山采药而去。忽然忆念挹香,徘徊半晌,倚石而卧。  真个是无巧不成书。那日挹香因院主不在,独自一人驾云而往深山采药。但见峰峦叠翠,猿鹤不鸣,倒也十分清雅。挹香便按落云头,到深山中游玩。四顾无人,觉心旷神怡,胸次豁然。行了十余里,峰回路转,幽境别开。复前行,崎历落,绝豁风号。正瞻望间,远远望见一人,在着松荫之下石上盘桓。挹香上前细视,却是拜林在石上瞌睡。挹香大喜道:“原来林哥哥也在此修真了。”于是便轻轻的唤道:“林哥哥,我金挹香在此。”连唤了三声。拜林睡梦中听见“金挹香”三字,连忙立起,便细细的对挹香一看,果然不错,大喜道:“香弟,我与你一别八年,时深想念,后闻你慕道弃家,十分钦慕。如今吟梅已赐殿元,小女已适令郎。又闻你度了二位嫂嫂归班,但不知在何处山中。我方才正念及你,不意恰巧相遇,真奇事也!”挹香道:“弟自弃家之后,不知历了无数山川,受了无数磨折,方能到得警幻山中,投拜警幻道人门下学道。三年后,警幻师说我是月老座下金童,理该归班,所以送我到清虚中院。林哥哥,你道这清虚中院是什么所在?原来就是昔日梦游之境,你对林黛玉拜的所在。我到了那里,遇方素芝、陆丽春等,又遇琴音、素玉、秋兰三人皆在留绮居,俟月老发落。弟见了月老,月老命弟回家去度爱卿、小素归班,又说什么三十六美都要到齐。弟于是驾云至吴,重返家庭,吩咐一切,即同爱姐、小素妹乘鹤归山。现集于留绮居,弟另居于涤尘轩。今日因院主下界去了,弟偶尔闲游,欲思入山采药,不期遇见林哥,真三生之幸也。林哥哥卧于石上,弟来唤醒而聚谈,不输于李源、圆泽之高风焉!请问林哥哥何由至此?”  拜林道:“兄闻得你得道度人,深为羡慕,况你也素知愚兄红尘之味,本来厌绝,只为欲行难行,所以羁迟。如今上报父母君思,下有宗嗣可续,向平愿了,洗尽六根,还是前年到终南山,投净凡道者为师,得登彼岸。”挹香听了大喜,于是并坐石上,畅叙一回而别。  挹香至清虚中院,见院主尚未归来,便往留绮居看众美人。瞥见谢慧琼亦在,挹香惊讶道:“慧嫂嫂,你如何来了?”慧琼道:“香叔叔,我病辞尘世,幸得到此。”挹香道:“原来慧嫂嫂谢世而来,仲哥哥得无悲悼耶?”紫琼道:“香叔叔,我既谢世,那晓仲英也学香叔叔一般看破红尘,同了梦仙伯伯一起辞官,也去修仙了。”  挹香听了大喜道:“慧嫂嫂,难得我们四个好友,都有心慕道,不愧生前莫逆。”慧琼道:“香叔叔,不要说好友若斯,即我们好姊妹亦然。”挹香道:“然也,否则今日留绮居中,讵能与慧嫂嫂会面?”慧琼道:“香叔叔……”正欲说时,只见鬼卒同王竹卿至,挹香见了便道:“竹姐姐,你为何同鬼卒到来?”竹卿见是挹香,便道:“挹香,你也在这里么?”挹香道:“我在此长久了。”竹卿道:“我从阴府而来。因路径模糊,欲留阴司而不至此。因冥君说我亦群芳圃里之花,必须到此,请月老发落的。”挹香听了,方知底细,便道:“姐姐,你昔日留书志别,令人无限凄楚。意谓相逢无日。孰知留绮居为聚美之所。今日姐姐到此,实是天缘。”主  说着,只见袁巧云姗姗而来,挹香上前说道:“巧妹妹,我与你判袂以来,瞬经十载。自从你从良之后,令人无日不思,此时再晤,亦是前缘未尽也。”巧云道:“你为何也在此?我闻得你筮仕余杭,割股救亲一事,深为钦羡。又闻荣升知府,莅任杭州,请过青田等拜斗二天,尊府两大人白日升天,甚为奇事。你报丁忧而归,后闻令郎钦赐状元,愚妹十分欢喜。又闻令郎丁艰,不知为着何人?”挹香道:“孩儿们丁艰,却是为着琴音、素玉、秋兰三位。”巧云骇道:“三位如今也谢世了么?”挹香道:“不但三位,连爱卿姐、小素妹也谢世了,俱在留绮居,少顷自可相见。”巧云道:“原来如此。”挹香道:“自你远适之后,他们或先或后,个个别去,迨我浙地解组而归,仅剩慧卿、雪贞、丽仙、雪琴四人了。所以我决计修真,弃家访道,得遇大仙,始有今日。如今又服了归真反本忘情丹,觉尘世之繁华,绝然不忆。”巧云道:“原来有许多曲折,吾远隔了些,却是不能晓得。”说罢入留绮居,与众姊妹相见,共诉离衷。  挹香正欲回涤尘轩,忽见褚爱芳莲钩窄窄而进。挹香见了爱芳,便嚷道:“爱芳妹,我金挹香在此。”爱芳星眸斜溜,果见挹香,喜得笑靥生春,便道:“你倒也在这里!我自从良东国,勉强留书诀别,十余年中,好不系肚牵肠。你如何到此?”挹香便细细的说了一遍,又道:“姊妹们已有十余位在此了。”爱芳大喜入内。甫进留绮居,忽土地又送陆丽仙到,挹香上前迎接道:“丽仙姐,你也来了么?”丽仙见是挹香,便道:“你好。为什么你去修仙,竟不别而行?令人惦念。如今你倒先在此逍遥快乐了!”挹香道:“好姐姐,非金某寡情,若别你而行,你们总要挽留的,我故不敢到来。我若回头不早,焉有今日?”说着,又问道:“不知姐姐于归谁氏?为何也到这里?”丽仙喟然叹曰:“如我之薄命,还要从什么良!如今是偶抱微疴,竟容我弃世。昨日黄昏,离魂到此,飘飘荡荡,不知历过了多少沙漠沉沉、阴风惨惨之处,方能到来。”挹香听了,亦嗟叹不已。  丽仙道:“你可知幼卿姐又在风尘中了?”挹香听了大骇道:“这话何来?他好端端从了张观察,为什么又要沦落烟花呢?”丽仙叹道:“红颜薄命,千古定论。他自适张观察后,谁知这位张观察乃是一个假惺惺之辈。始因爱其缠头私蓄,才貌动人,半觊其多金,半贪其艳色。他既骗人财到手,便欺凌弱质,薄幸时形,狼籍名花,朝凌夕虐。震努时如狂风摧嫩芽,暴雨折娇蕊。设有纤芥微端,便厉加威势,吵闹不休。使得幼卿姐莫可存身,只得潜窥青琐,密启朱门,效文君夜走临邛之事。方冀脱鹰鞲而离虎穴,谁料竟被他们知而赶上,交与有司究讯。”挹香急道:“这便如何?”丽仙道:“犹幸风流县令,解释其情,谓观察曰,渠既私奔,你也不必再令他归,负此丑名。待他再择佳偶从良,别寻生计。一面嘱章幼卿速选良人,再行具结。以此时赁屋西美巷中,复溷歌楼,几个旧好仍来保护,尚无摧折之虞。最可怜者,花癯月瘦,大减芳姿;绿叶成阴,心伤杜牧。即闺中韵事,亦非复曩时之多兴致也。再欲从人,犹恐失眠,你想可恨不可恨,可怜不可怜?”  挹香听了,跌足大叹道:“我昔日原劝幼卿姐要细心选择,勿致误适匪人。况这张观察是个南京人,俗谚有南京拐子之说,切勿遭其诳骗。他说什么‘世俗之言岂可作准,此人甚是钟情,不至误托’。敦知果应我言,此时只怕悔之晚矣。”主  挹香与丽仙正在琐琐,忽闻仙乐盈盈,异香袅袅,清虚院主驾云而归。陆丽仙遂至留绮居,挹香遂归涤尘轩。说也奇怪,一入此轩,将一种柔情扫空心地,不要说章幼卿不在心上。连那留绮居中之美,亦浑若莫闻。  越日,清虚院主传挹香到来,谓挹香道:“汝至留绮居,查三十六美可曾到齐?”挹香领命,便往留绮稽查众美。  不知如何回覆,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众美人重逢仙界 四好友再聚山坳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挹香奉了月老之命,到留绮居来,只见朱月素、武雅仙、朱素卿、郑素卿、林婉卿、陆文卿、吕桂卿、胡碧珠、胡碧娟、孙宝琴俱在其中,挹香一一相见,细数之,三十六美之中,独少一个章幼卿。挹香叹息道:“幼姐姐为何如此参不透风尘之味,而犹恋恋红尘?”无可如何,只得去覆了旨。月老道:“既剩月娥一人,待我去见了散花苑主,再行定夺。”于是月老便驾着祥云,望万花山而来。晤见苑主,说明其事,道:“窃查章月娥尘缘已满,理宜重入仙班。”苑主道:“既已如此,可烦君命金挹香往凡间一走,度渠归班可也。”月老遵嘱,驾云归山。吾且住表。  再说姚、叶二人,自从尘缘看破之后,四海云游,恰巧遇着拜林,也在终南山拜从净凡道者为师。那日,偕了拜林来看挹香,同至清虚中院,正逢院主到万花山去了,所以得晤挹香。二人共倾积愫,细达衷怀。挹香又同仲英等到留绮居中来,与众美人相见。仲英见慧琼,又添出一段凡情,盖缘入道未深,故有此许多磨折。叙了良久,忽报院主归来,四人无可奈何,只得分别。  再说月老到了山中,传到挹香,便道:“你可下界,度章月娥归班。对他说,情缘已尽,不可再恋。速去速来,切勿耽误。”挹香领命,便驾起云头,往吴中而来。到得西美巷,见门前车马依旧喧阗。其时乃三月初旬,恰是幼卿诞辰,所以许多旧好新交在那里祝寿。挹香想道:“待吾来扮一乞儿进去,看他们可还认得我金挹香否?”他便运动仙术,变作一个乞丐道士,身上穿一件百衲的道袍,手托香盘,科头跣足,直闯进内。门上见了他,便道:“这里不信僧道的,不要进去!”挹香道:“贫道不是来抄化的,特来与你小姐谈谈的。”那门上道:“你这个人敢是疯的不成?我们小姐声价自高,往来的不是名公巨卿,便是墨客骚人,吟诗作赋是他的手段。若说要与你一个乞丐道士讲什么经,你不要疯,快些出去!况且出家人也不好到繁华场中来的。观你如此情状,又不像有钱的人,快些不要做此痴梦了!”挹香笑道:“你又来了。你们小姐,我知道,不是欺贫爱富的人。况且我与他是个素来相识的,他无有不肯相见。若说出家人不可游戏,难道‘三戏白牡丹’的故事没有的么?如今你们小姐难道还是昔时的小姐么?”说着大踏步而入。门上正要阻住,挹香已是升堂矣。进了厅堂,众绅士见是挹香,又看他如此狼狈,咸称奇异。因他儿子在宫伴读,又加他是昔日风流公子,所以都趋前相见,问他为什么至此。挹香笑而不言。众人固诘之,挹香便指自己这双足道:“贫道两脚扫空愁恨地,一身飞破奈何天。”说着,便大踏步到幼卿房中来。  幼卿见了挹香,蓦地里倒吃了一惊。细视之,方知却是挹香,不觉凄然,乃道:“金挹香,你为什么如此打扮?我不听你昔日之言,致有今日!”挹香叹道:“姐姐的行为,我已深悉,所怪者,姐姐以被花前所苦,急宜及早回头,不该再向花前溷迹。可知韶华不再,此时虽有人怜香惜玉,只怕再隔五六年,花老春深,这些人都要萧郎陌路!”  挹香说罢,幼卿听了不觉凄然下泪道:“君言诚是,第是无计可施,则将奈何?闻得你已成正果,曾度爱姐与小素妹升仙,为何不来度我?”挹香道:“今日特来度你,不知你可肯抛却红尘,同我偕往否?”幼卿道:“怎么不去?你可是真个来度我么?”挹香道:“那个来骗姐姐?我今奉着月下老人之命,特来邀你归班。就是昔日三十六个美人,都聚于留绮居中了,如今就少你一人。月老说你尘缘已尽,宜返仙山,特命我来度你。”幼卿大喜道:“如此甚好。但是宾朋满座,必要挽留,如何可行?”挹香道:“这又何难!”便向天上一指,只见两朵紫云冉冉而至。幼卿大喜道:“如此,我们去罢。”挹香道:“且慢,你须留些形迹在此,以使宾朋们知你升仙而去,否则,倒变为无从稽考了。”幼卿点头称是。便题诗一绝于壁上云。诗曰:  偶谪风尘卅一春,昙花久现掌中身。  而今撒手归仙界,鸿爪留题示众人。  幼卿写罢,便挽了挹香的手,同上紫云。挹香叫他闭了眼儿,一径向月老祠而来。吾且住表。  再说从宾朋见挹香进去了良久,不但挹香不出来,连那幼卿亦不出来。又俟了良久,仍不出来,众宾朋便命侍儿进内相请。谁知室迩人杳,美人与挹香不知所之。侍儿连忙出来报道:“方才这个乞丐道士与着小姐都不知到何处去了。”众宾朋十分不信,同至房中来看,幼卿果然杳无踪迹,弄得众亲朋惊疑不定,而面相觑,咸称奇异。及至见壁上之诗,方知被挹香度去,众宾朋共相称述。吾且表过。  再说挹香偕了幼卿,驾着紫云,不一时已至月老祠。按落云头,挹香同幼卿到留绮居。幼卿进了留绮居,果见众姊妹咸在,十分欢喜,便一一相见,又谈了一番分离之话。挹香便去覆旨。月老道:“幼卿既来,明日你可叫他们候我发落。”挹香唯唯而退。重至留绮居来,见六朝遗艳之中,昔所梦见的几个名妓与着苏小、真娘等俱在留绮居中与各位美人谈论。挹香大喜,也与他们重叙。真娘笑谓挹香道:“昔日你到了这里来,就想不归,我对你说,人间尚有一番风流佳话。如今你自己去想,可是我不骗人?”挹香点头称是。  正说间,见黛玉、宝钗等姗姗而来。挹香连忙迎接道:“妃子来矣。”黛玉来至宝中,挹香俟黛玉等坐了,便说道:“林小姐昔日一番热闹,转眼虚花,成了红楼一梦。如今我与三十几位姐妹,尘寰中聚了一番,转瞬间亦成幻诞,也是一个青楼痴梦。”黛玉听了,笑道:“人生原幻梦耳。情愈笃者梦愈浓,情不深者梦亦淡。好梦易醒,痴梦易悟。即如我颦卿等,若不是离梦界,勘透梦境,则世间亦不得传此红楼一梦。就是君之三十余位姐妹们,如可与君长叙,无此分离,则君未必有厌红尘之意;不厌红尘,则又安能修仙得道,同入仙班,而有今日之日哉?”挹香听罢,十分佩服。  正说间,见有人奉月老之命来宣挹香。挹香只得偕之行,见月老。月老道:“如今众美俱来,明日我须发落。他们都是散花苑主座下的仙女,你可今日往万花山,向散花苑主取了花名簿儿到来,好待明日发落。”挹香领命,辞了月老,驾云往万花山而来。见了散花苑主,领了花名册,重又归山。行至半路想道:“这本簿子上不知载着他们是什么职司,待我先来看他一看。”便翻那簿子。说也奇怪,那册子犹如裱本,一页都不能启看。挹香无奈,只得带回缴旨。事毕,便归涤尘轩,专候明日曰老发落。  不知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证前因同登月老祠 了尘缘归结风流案 - 青楼梦 - 俞达 话说到了明晨,月老升座正殿,氤氲使、蜂蝶使俱侍两旁,即传三十六美到阶下听点。 案上铺着一本散花苑主那里取来的花名册子,挹香在旁边一面听点,一面暗暗的偷看。见上写着: 梅花朱月素莲花章幼卿 桃花陆丽春杏花诸爱芳 桂花吕桂卿水仙郑素卿 木槿方素芝梨花何月娟 海棠林婉卿芍药张飞鸿 素馨胡碧珠虞美人陆丽仙 蔷薇梅爱春瑞香冯珠卿 荼蘼袁巧云月季朱素卿 木香汪秀娟兰花吴秋兰 绣球胡素玉玉簪孙宝琴 凤仙陈琴音芙蓉谢慧琼 茉莉胡碧娟夜来香何雅仙 石榴蒋绛仙菊花张雪贞 山茶武雅仙牡丹吴慧卿 玫瑰陈秀英鸡冠陆绮云 紫薇王湘云木芙蓉陆文卿 芦花吴雪琴芝兰王竹卿 玉兰叶小素李花钱月仙 挹香偷看了一回,见月老点完了,说道:“你们都是散花苑主座下的司花仙女,因为偶触思凡之念,所以谪降红尘。如今尘缘已断,应该重入仙班,待本院主少顷送你们到万花山去归班可也。”说着,命童儿取出三十六颗丹药,递与众美人吃了。原来这丹名为驱邪扫秽了情丹,吃了此丹,便觉神清气朗,气静身轻,把一切柔情尽皆扫荡。 月老又谓挹香道:“你与钮氏乃是我座下的金童玉女,也为偶触思凡之念,致遭降谪,又令他们三十六人前来惑你。幸得你一念回头,始得仙班重列。从此你可斩断情根,尽心修道。”说着也取两颗丹儿递与挹香、爱卿吃了。说也奇怪,始初挹香与爱卿尚有些柔情未断,一吃此丹,与爱卿竟同不相识的一般,漠不关心,就是三十六美人也淡然不顾。 月老发落了挹香等这件风流孽案,自己便驾着祥云,带了三十六美,来至万花山交代。 再说挹香见月老万花山去了,他一人独自步出山门,徘徊四顾,恰遇邹、姚、叶三个好友汗漫而来。挹香笑说道:“今日院主把我们这件风流案判结,今已送三十六美到万花山归班去了。我欲趁此闲暇,向红尘中探听探听,我们平生之事,可有人称述?未识兄等可能同往一行?”拜林称善。于是四人各驾祥云,望吴中而来。到了苏城,按落云头,四人同施仙术,变作四个道者的模样,一路迤逦而行,从苏州府前望西而来。刚刚走至一家书坊店门首,见有许多人在那里买书,不胜拥挤。只听柜上人说道:“过青田所著《勾股法》尚未刻竣,《医门宝》四卷业已发印。”挹香与拜林等听了,方知《医门宝》已经刷印。 正想间,忽见五个人执书一部,在柜台上争先观盾,挹香一见,却个个认识,拜林等三人却不认识,便问挹香。挹香道:“此系燕墨绶、易菊卿、宋树生、计宝卿、周子鸿,皆过青翁之友也。”拜林道:“原来如此。”于是四人便走入,挹香道:“五位兄久违了。”五人凝眸一望,见挹香等四人仙风道骨,非凡俗庸流,相貌神情,有真修体态,不敢轻慢,便向挹香拱拱手道:“久违了。”拜林便问:“道兄等观看何书?”五人道:“我们所买的是新出一部稗官野史,名曰《青楼梦》。” 说罢,便向三人各问姓氏。拜林等一一假名答之。于是五人执书作别,望东而去。挹香便问拜林道:“这部书名字倒也新奇,想其中文法定妙。”拜林等道:“何弗一观?”说着便向铺中借了一部,细细的一看,却原来这做书的人就是挹香的好朋友。 这个人姓俞,他与挹香性情一般无二,其潇洒风流,也是大同小异。所以,挹香慕道后,便来将其一生之事着意描摹,半为挹香记事,半为自己写照。书中以“情”字作楔子,以“空”字起情之色,以“色”字结情之空。所以这部书一出,众人都欲争先翻阅。 挹香看了做书的人,又看书中人,谁知就是挹香自己,众美人姓名,与着自己所为所作,一笔不错,一事不紊。挹香看罢,不胜欣喜,便问店家道:“这部书是耶?非耶?果否有其事耶?”那店主与着外边买主均说道:“怎么没有?二代白日升天之事,与着他一生风流潇洒,大众咸知。况且他的儿子,是个钦赐状元,现下在朝伴驾,官拜尚书,两个兄弟,都以词林得选,凿凿可稽。”挹香道:“原来如此。”于是与拜林等又看了一回,始与店家相别。 四人就此归山,金挹香至月老祠皈依仙座,邹、姚、叶三人亦隐避深山,日后皆至地仙之职。风流已尽,显达已享,四个好友同入仙班,真人间罕有之事也!金挹香一生事毕,作者于此搁等,而系之以诗曰: 事无不可对人言,半世惟留此一编。 刮目钟情怜翠馆,诚心割股感青天。 汉宫春梦催啼鸟,鸳水秋心悟朵莲。 如许光阴如许墨,漫矜成式酉阳篇。 【完】 23.244.120.20, 23.244.120.20;0;pc;3;磨铁文学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