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定当报还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滴嗒……”是山泉叮咚? “滴嗒……”是冰雪初融? “滴嗒……”是溪水滴沥? “滴嗒……”还是钟乳滴露? 宝儿迷蒙地张开眼,眼前漆黑一片,“滴嗒”声消失无踪。 又是这个梦,还以为这一次是真的呢!可惜……梦终究只是梦。 房门紧锁――依旧、空气里的霉味――依旧、周遭死一般的寂静――依旧。宝儿翻个身,合了眼,又要睡去。可是,刚合上的眼帘又张开来。 脚步声!有两个人正在往这边来。一个是他,那个拖着一只跛脚的太监。另一个轻盈利落,非常像她,曾经服侍过自己的侍女――翠菊。 是啊!曾经自己也当过那么几天所谓的“主子”。一抹轻嘲划过嘴角,宝儿再次闭上眼睛,谁来了,谁走了,她都不关心。可以尽情睡觉的日子她可不舍得浪费。 不用烦恼永远干不完的活、不用忍受秀莲姑姑的鞭子、不用担心晴公主又来缠人。就这样想着想着,睡意再度来袭。 “哗啦、哗啦、哗啦啦,”铁链声响,紧接着房门发出一声干涩的“吱呀”声。 宝儿疑惑地望向门口,现在不是送饭时间,怎么会开门?难道,是她们要下手了? 乍然闯入的强烈光线令她不得不又闭上眼睛。好半晌,宝儿才眯着眼看向亮光处,赤黄色的光,铺天盖地的,散发着刺目的温暖。晕人的光芒之下站着两道人影,黑黑的,无法分辨样貌。 “主子?”随着脆生生的一声呼唤,空气里立刻多出一抹爽利的花香。 宝儿这才从木板床上缓缓坐起身,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声,“是翠菊?”这是她的声音,没错。可是,她怎么会来呢?她们之间的情意可没到这种地步。 “主子!是我。”翠菊三步两步来到宝儿面前,“奴婢来看您了!”说着就要跪拜。 宝儿连忙将她搀扶住,“翠菊,万万不可。我早不是什么主子了。” “您就是奴婢的主子,”翠菊双眼含泪地望着宝儿,颤着手帮她把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您清减了。” 宝儿微笑地看着她,“我很好,倒是你瘦了好多。”注意到她穿着的是粉绿相间的宫装,现在她已经是从七品的大宫女了,应是在伺候着得宠的主子。 “在这里吃不饱吧?这个给您。”翠菊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一只油纸包,“都是您爱吃的点心。”她小心地打开,呈到宝儿面前。“主子,您吃吧!”油纸包里有六块儿精致的小点心,散发出甜甜的气息,还有一丝特殊的芬芳…… 宝儿的眼尾微微挑起,笑着按住翠菊的手,“这里吃的很好,你快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值夜的时候自己吃吧!” “主子……”一双眼泪珠儿滑落下来,翠菊颤抖地握住了宝儿冰凉的双手,“奴婢没用,眼睁睁看着您遭罪,却……” 宝儿轻轻反握住她的手,笑得温婉柔和,“这怎么能怪你呢?” “这么冷的天,这也没个火盆。她们……她们也太狠了。”翠菊气愤地直跺脚。 宝儿将翠菊拉到身边,低声道:“你怎么能到这里来呢?让人发现了可怎么办?我现在是待罪之人,亲近不得。” “主子,”翠菊抹掉眼泪,向门口望去,那个跛脚太监早就识趣的离开了。但是,她仍不放心,又到房门口左右探看一番,确定真的没人偷听才折返回来。 翠菊俯身到宝儿的耳边,悄声道:“是贵妃娘娘遣我来探望主子的。” 原来如此。一抹了然似涟漪划过宝儿湖水一般的眸子,荡漾起寒冷嘲讽的波光,她垂下了漆黑浓密的睫扇,遮去了那里面一圈圈荡开去的凛冽寒波。 翠菊仍在尽责地转告,“娘娘让主子不要怕。” 宝儿抬起眼,那里面已经盛满了感激和惊讶,连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是贵妃娘娘吗?” 翠菊保证似的用力地点头,附在宝儿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娘娘说,救、女、之、恩、定、当、报、还。” 宝儿淡淡地笑开来,有淡淡的雾气随着她的笑晕开来,迷蒙了那张脸上真正的神情,只看得见无以复加的感激。“翠菊啊,一定要替我谢谢娘娘。” “主子,娘娘定会设法救您,您要挺住,千万不能松口。她们很快就会动手,主子你……” 翠菊接下来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因为那跛脚的太监在这时突然出现在门口,低声催促道:“回来人了。” 翠菊慌忙收了声音,起身告退,“主子,保重!” 宝儿送她到门口,“翠菊,谢谢你来看我。” “主子,别饿着自己。”她将那包点心硬塞进宝儿的手里,“奴婢……走了。”说完,边抹眼泪边快速地转身离去了。 宝儿笑着对她摆手,目光却落在门外蔚蓝色的天空之上,那纯净空旷的天,高远辽阔,蓝得炫目。朵朵轻柔的云,白得绵软。深吸一口气,清冽的空气沁人心脾。 跛脚太监拉起铁锁链,沙哑地道:“姑娘,关门了。” 宝儿将目光收回,对他微微点头,轻声道:“谢谢。”这是她和他之间奇怪的默契,每次送饭的时候,宝儿都喜欢乘机看看外面的天空,而他会默许她的行为。虽然,只有那么一小会儿,但是,对宝儿来说却是莫大的温暖和快乐。 房门重新合上了,将所有的光一丝不剩地关在了外面,漆黑再度笼罩。这座没有一丝光的牢笼之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里是“静觉斋”,这里是皇城之内所有人都闻之色变的宫中暗牢,这里是羁押内廷罪犯之处。妃子、宫人一旦被投进这里,就成为一脚踏上“黄泉之路”的必死之人。 今天是第八天,是宝儿被投进“静觉斋”的第八天。 无人的黑暗中,她笑了,冷如刀锋的寒光瞬间点亮了那双眸子,燃起无边的寒焰。“要开始了吗?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还是,你们以为八天对于我已经足够久了呢?想让我死?想让我做替罪羊?好吧!那就来吧!我要让你们知道招惹我的下场。”冰冷的手掌缓缓收拢,那包精致的点心一点点地化为碎屑。 午饭的时候,跛脚太监准时地来送饭。宝儿这次没有看天,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他。他长得不算白,也不胖,端端正正的五官没有一丝女气。虽然,个子不高,却不单薄,长得结结实实的。 “你叫什么名字?”宝儿接过饭碗的当儿,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悄声问。 他的嘴唇本能地动了一下,却猛然醒过神来,连忙闭了回去。他慌乱而僵硬地低下头去,急切地去抓铁链。 宝儿却先他一步抓住锁链,笑眯眯地等他抢。 他的手愣在她的上方,虚无的空气中似有无形的力量掇住了他的手腕,让他无法再前进一分,只能怔愣地看着她的手。 *的铁链衬着那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形成黑与白、刚与柔的强烈对比。 这称不上是一双柔荑。它虽纤细,却透出无比巨大的力量感。它虽秀美,却是节节指骨仿如劲竹,每一节都蕴含着倔强。它虽白皙,却不是娇嫩无骨的柔软,而是玉一般的高洁坚韧。 它就像眼前人一样,散发着直击人心的坚毅和令人却步的英姿飒爽。 他不得已抬起眼,在他望进那双眼中的一瞬间,他听到自己胸腔里奔腾而出的、震耳欲聋的“扑通”声。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清朗如万里晴空、澄澈如一眼见底的湖泊、灵动如不惹凡尘的精灵!他连忙低下头去,可是这双眼就如她眉心间那点殷红似血的朱砂痣一般,从此在他的心头生了根。 这也是宝儿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平常的他总是低着头,垂着眼,从不抬起。他的眼睛很亮,黑黑的瞳仁仿似孩子般纯净。 宝儿笑起来,将手中的锁链递给他。他慌忙地接过去。 在房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宝儿轻声道:“你是个好人。” 他没有一丝表情地锁好房门,却没有立刻挪动脚步,唇角弯起一道苦涩而复杂的笑纹。好人?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配得上这两个字,但他却知道这宫里唯一不需要的就是这两个字。 “能给我一把梳子吗?”她知道他在门外。 他无声地叹息一声,提起食盒一跛一跛地走了。 宝儿拢了拢蓬乱的头发,她需要一把梳子,她不想狼狈地面对敌人。可是,命运之神的袭击从不会等到你准备好之后。 ********************************** 撒花~撒花~~~小小宝正式与大家见面~~~此乃“三宝”作品,“宝”正更新~“宝”证质量~保证过瘾~ 第二章 举手无悔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第二拨人来的比预期要早。 宝儿的双手悬吊在刑架的顶端,被一对锈迹斑斑的铁拷禁锢着。她耷拉着脑袋,蓬乱的头发遮去了早无血色的脸,惨红色的鲜血狰狞地布满全身。 “不说话?!不说话!”掌刑姑姑曹玉在她的耳边吼叫,那柄“千齿规”一次次狠狠地扎进她的身体里。 痛!除了痛,再也没有其他的感觉。宝儿木然地垂着眼,看着曹玉那双焦躁地踱来踱去的绣花鞋。这种级别的疼痛对于她来说,算不得什么。比这痛上百倍、千倍她都经历过。 “千齿规”每一下都深深地扎到底,随着它“扑哧”一声拔出来,血都会像小喷泉似地迸射出来。但是,宝儿就是默不作声,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正受尽折磨的不是她,而是不相干的别人。又仿佛她已经痴傻,失去了感觉疼痛的能力。 宝儿知道,自己越是没反应,曹玉就会越愤怒。而她越愤怒,宝儿就越觉得有趣。瞧她,现在已经双眼发红,浑身颤抖,恨得“咯吱吱”地狠命咬牙。如果,喉咙里再传出来“唔唔”地闷吼声的话,就更像一只发狂的疯母狗了。 “好!我看你骨头有多硬!”千齿规再一次深深嵌进宝儿的腰侧,曹玉手下暗暗用力,狠狠地左右扭动,血立刻顺着尖锐的刺端潺潺而出,仿如无数条奔涌的溪流。“还没话说吗?”曹玉发了狠地将“千齿规”拔出,生生扯下一大块皮肉。 宝儿闷吭一声,疼痛令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伤口处血流如注。 这才有点样子!痛快!痛快!!宝儿的唇不自觉地弯起,这种痛到极致的快乐真是久违了。 看到奔涌的鲜血,再听到宝儿的闷吭声,曹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她慢悠悠地尖着嗓子道:“不识趣。给你活路不走,偏生要找死。” 她微笑地看着宝儿,犹如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千齿规”细密整齐的尖刺在这具美丽而年轻的身体上扎出同样细密整齐的血孔。无数的小孔向外流淌着艳丽的血浆,蜿蜒过衣裙、蜿蜒过曾经雪白的身体,一直蜿蜒到脚边。 曹玉至今仍在为发明了“千齿规”而洋洋得意,再也没有一种刑具能让她感觉到如此的快乐。尤其,是在它刺入皮肤的一刹那,听到犯人极痛的哀嚎声时,那种无法言喻的畅快会让她从头皮舒坦到脚趾头,这份畅快让她欲罢不能甚至极度迷恋。她知道其他人都在背后偷偷叫她“活阎王”,那又怎么样?!纵使你是千金贵主子,一旦进了这“静觉斋”就得乖乖俯首在她的脚下。 她是先皇御封的“宫内掌刑主事”!她是太后钦点,皇后自家府挑进宫的人,宫内纵横二十余年,多少大风大浪里滚过来。就连当今皇上也要对她礼敬三分。区区一个粗使宫婢想在她的面前逞强,哼!她会让她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一旁的小宫女连忙捧过一盆清水,“玉姑姑,这犟种怕是昏死了吧?” 曹玉将“千齿规”放到一旁,慢条斯理地开始清洗手上的血渍。“哼!想死也要先问过本姑姑。”她一个眼神过去,旁边的太监立刻将一盆冷水朝着宝儿兜头泼过来。 宝儿一个激灵,这水里掺了盐! 仿佛千万把钢锥一齐扎过来!浑身火辣辣锥心刺骨地疼,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一团,钻进土里去躲避这刻骨噬髓的疼痛。 宝儿缓缓抬起头,冷幽幽阴森森却燃着诡异快乐的一双眼直直看向曹玉。她要记住她的样子,要牢牢记住。有朝一日,她会将这份“痛快”加倍奉还! 曹玉仔细地擦拭着手指,用施恩般的语气道:“本姑姑给了你机会,可惜你不珍惜。现在,就是你想活,都不成了。小全子,把认罪书拿来,念给她听。” 太监小全子连忙取过早已准备好的认罪书,来到宝儿面前,“宫婢元宝儿造谣生事,妄邀上宠。查证属实,俯首认罪。”读罢,就抓着宝儿的手意欲强行按下手印。 “慢!”温软阴柔却带着一丝嘶哑的声音自头顶上传来。伴随声音出现在楼梯顶端的是一位身着紫红袍的胖太监。 所有人都抬起头,望过去。 他顺着楼梯缓步走下来,他的步履不急不徐,神色不慌不忙。一直走到楼梯口处方站定,不大的一双眼冷冷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曹玉连忙扔了手中的帕子,陪着笑脸上前福身,“不知大总管驾临,有失远迎!这些个奴才没一个有眼力见儿的,大总管驾临怎么也不通报?”说话间狠狠剜了唯唯诺诺跟在来人身后的那个宫女一眼。 大总管福连安连眼皮都没掀一下,昂首高声道:“皇上口谕!” 众人呼啦啦全部跪倒,俯首在地等候旨意。 “传宫婢元宝儿速速面圣。”说着一挥手,身后两个伶俐的小太监冲出来,三两下解了宝儿的刑具,一边一个架起走人。 曹玉规矩地垂首跪在一旁,精心描画过的眉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心底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福连安如来时一样步履不疾不徐,神色不慌不忙的,仿佛一切都没看见,又仿佛一切早已了然于心。总是未语先笑的脸上依旧是可掬温和的笑,只是这笑淡淡的,淡得令人心惊胆战,淡的恍惚是嘲弄。 就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另一张几无血色的唇亦微微弯起,弯起一道残酷的弧线。森冷刻骨的决绝滑过美丽的瞳眸――第三拨终于来了,好戏就要开始了。 出了“静觉斋”转入宫中夹道,福连安加快了步子。“大总管,要不要帮她洗洗再……”他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悄声问。 福连安斜眼瞟了他一下,没有说话。 看到大总管这副神情,那个小太监自知多嘴,连忙缩了缩脖子,悄没声地退到后面去了。 路似乎没有尽头,宝儿任他们拖着,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破娃娃,血正从千疮百孔的身体里一滴滴地流出去,力气也一点点地在流逝。 风好冷,夹杂着零星的雪花,打在脸上。宝儿舔了舔嘴唇,尝到了雪花儿冰冷微甜的味道。 天空是浓黑色的,乌云翻滚着几乎就要压到宫墙之上了。北风渐起渐急,夹杂着凛冽的霜刀之气。这是暴雪即将来临的征兆。 几点顽皮的雪花儿挂在了宝儿的睫毛之上,晶莹了她的视线。她笑起来,仔细地体会着雪花儿在睫毛上轻轻颤动的趣味,“好啊!就要下雪了。” 终于,架着她的人停了下来。宝儿闭了眼,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力气已经不多,要把仅存的用在最重要的地方。 “就是她吗?怎么成了这样?”温润而低沉的声音响起,好似一匹柔滑的绸缎,生生柔化了这周遭的冷硬酷寒。更好似午后的暖阳,拥有着抚慰人心的温暖力量。 宝儿微微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儒雅如玉的面孔,凤眼、长眉,飘逸如仙人一般。只是,那身紫色的朝服生生刺人眼目。 官啊!这样的人也是官啊!宝儿不觉失望。这身官袍有着腐化一切的神奇力量,任你如莲也会堕如凡花,任你如菊也会随“风”而动。 忽然,一阵极淡的香笼罩住了她。宝儿吃惊地抬起眼,是他!将自己的貂皮斗篷披在了她的身上。 这香气不是女人的脂粉味道,而是……而是阳光的味道,温暖、舒适、沁人心脾。 他对她淡淡一笑,凤眸如水,眉似长剑,轻声问:“可以自己走吗?” 宝儿摇头,她没有力气浪费在走路上,可是,心底却因为拒绝他而感到一阵惭愧。没来由的,就是觉得不应该拒绝这样一个人的要求。 面对她的拒绝,他仍旧是对她微笑,“那就不勉强。”他转头对福连安道:“大总管,只好送她进去了。” 福连安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凝重而谨慎。 两旁的小太监又将宝儿架起。这一次,宝儿的目光自然地落在前面的背影之上,他的背笔直挺拔,无端的就让人联想到清癯高雅的竹。肩膀瘦削却不单薄,透露着不张扬的刚毅之感。他步履稳健,每一步都隐隐彰显出信心和坚毅,仿似成竹在胸,一切艰难都无法阻挡他的前进。却又走得那样从容淡定,仿似世外之人,一切凡尘俗事皆不应沾染他无尘的衣襟。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做官?一袭白衣逍遥云山之外,挽红颜相随,与知己对饮,岂不快哉?悠哉?!何苦在这倾轧横生,魍魉横行的朝堂之上妄耗华年!何苦……何苦啊…… 转念,宝儿又自嘲地笑起,这时候竟有心情去想别人的事。还是担心自己吧!若这次算错,那……必死无疑。她期望中自由无拘的未来,她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地方,她心板上铭刻着的那个人,都将……成为永远的梦。 一道道门无声的开启,又无声的关闭。随着门的开启关闭,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宝儿被送进一间非常暖和的屋子,两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紧靠门柱边的地上,无声地退去了。福连安早在最后一道门的时候就止了脚步。只有前面的那道紫色背影和她走到了最后。 宝儿知道接下来会听到的、会见到的、会发生的事都将会被冠上一个名字――“秘密”!而知道秘密的人,不是随着秘密消失就是成为秘密的一部分…… 第三章 圣心难测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八宝琉璃灯盈盈吐蕊,地龙烧得旺盛,烤得屋子里暖融融的,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龙涎香,悠然、淡雅、沁人心脾。 一道明黄色的魁梧身影,正坐在炕桌边阅读奏折。屋内极静,静得让人连呼吸都想屏住。 紫色背影走至屋子中央,撩袍服跪身下拜,“臣方天昭叩见皇上!” 宝儿依靠着门柱勉强支撑住自己。半跪半坐在地上,随他俯首叩拜,“奴婢元宝儿叩见皇上!” 雍央帝放下手中的折子,又拿起另一本翻开来,“天昭,如何啊?”他的声音低沉和缓如一把旷古老琴般悦耳,但悦耳的音色之后却分明透着不容违抗的威严。 “回皇上,臣在‘永乐园’找到残留的芙蓉糕,还有误食此糕的雀鸟,证实其内确实有毒,此毒名为‘丹魄’,乃蛮夷“忽捷”族中祭司的秘制毒物。此毒无味、无色,毒性隐秘,平常试毒之物皆不可察。”方天昭谨慎地回答。 雍央帝淡淡地“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地道:“元宝儿?” “奴婢在。”宝儿十分规矩地应声。 “天昭的话,你都听见了?”雍央帝语气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回皇上,奴婢听到了。”宝儿沉静地回答,声音里也没有情绪。 一抹兴味转过雍央帝睿智深沉的眸子,棱角分明的唇弯出一道淡淡的弧度。不焦躁,不申辩,不慌张。在这样的时候仍谨守规矩。是镇定如斯?或是根本没有听懂天昭这番话的意思?她应该明白这番话已经等同于判了她的死刑啊! 雍央帝微微转过头,道:“你跪得太远,到朕跟前来。” “请皇上恕罪,奴婢不能过去。”宝儿回答。 “嗯?”雍央帝的声音不觉沉了下去。 “启禀皇上!此婢实不适合亲近圣驾。” “启禀皇上!奴婢实不适合亲近圣驾。”宝儿和方天昭异口同声地回答。 雍央帝抬起眼看看方天昭,又看看元宝儿,“怎么说?” “此婢仪容不整,有辱圣目。” “奴婢仪容不整,有辱圣目。” 宝儿和方天昭再次异口同声地回答,默契十足,连语气都出奇的一致。 “哈哈哈……”雍央帝爽朗地大笑起来,“你们两人倒有趣,来来来,让朕好好看看怎么个仪容不整。” 抗旨的罪名谁能担当?先前的推托不过是欲擒故纵的小手段,只是成功引起皇帝注意的序曲。重头戏要开始了!宝儿暗暗憋足了气,是生?是死?就看接下来的努力了!她把着门边,试图站起,可是四肢百骸仿如灌铅。凭她仅存的那点力气根本无法挪动身体,但她仍顽强的努力着试图站起。 雍央帝侧过头,看着她,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抬手示意跪在一边的方天昭“去帮她。” 方天昭立刻会意,连忙起身来到宝儿身边,将她搀扶起来。 宝儿拢过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迈动麻木的双腿,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艰难。方天昭感觉到她的虚弱,左手扶着她的胳膊,右臂稳稳地环住她的腰,支撑住她。两人缓缓从门边走到灯光明亮之处。 方天昭抬眼,却见雍央帝紧锁了眉头,目光落在他们的身后。他顺着皇帝的目光转头望去,不觉倒吸一口冷气。仅仅十步的距离,步步殷红,步步血痕。而门边那一大滩暗红色的血渍,更是触目惊心。 雍央帝转回眼,鹰眸中闪现瞬间的柔和,望着宝儿道:“即然天昭的话你都听到了,那么,你没有话说吗?” 宝儿堪堪跪在暖炕之前,“皇上,奴婢即高兴又害怕。”她喘息着,气力不济,“高兴的是奴婢总算不会白死。害怕的是……奴婢要死了。” “谁说你要死了?”雍央帝淡淡地问,脸上的神色无喜亦无怒。 “皇上,奴婢不忠、不义,心存恶念、欺上瞒下,罪不可赦。”宝儿陈述完自己的罪行,屋子里霎时静下来。 方天昭就跪在她的身后,浓黑的长睫微颤了下,沾满血渍的手心缓缓合拢。苦涩的无奈压在喉咙间,哽得他胸臆都跟着闷疼起来。这个宫婢只是不小心说了实话,她只是想活命,她有什么错吗?她是无意间卷入的人,是真正无辜的人。可,却注定要成为牺牲品。因为,只有她死,才会天下太平,万事安定。只有她死,才能成全所有人的私心。只有她死,她们才可以继续养尊处优,岑贵优雅地活着。她们……根本不会在乎手下又多了一条冤魂。她们……已经习惯了。习惯了陷害、习惯了残酷、习惯了遗忘! 而自己明明知道全部的实情,却什么都不能说,更什么都不能做。不是做不了,而是不能做……不能做啊! “你抬起头来。”雍央帝命令道。 宝儿缓缓抬起头,眼睛规矩地望着自己的鼻尖,不敢抬起。她是低等宫婢,在主子面前的没有抬头的资格的。即使依照命令抬头,也是绝不可以抬眼直视主上的。 凌乱的发丝纠结着,遮去了英气飞扬的一双眉,苍白的肌肤透明如纸、几无血色的唇瓣微微的颤抖。这张脸上唯一的一抹亮色,竟是那眉心的一点朱砂殷红!看惯了绝色,这般容貌实无法称“美”。 “看着朕的眼睛。”雍央帝再次命令道。 宝儿缓缓的、抬起浓密的睫扇,露出一双清朗明亮的眼睛,宛如冰雪初融的溪水,涓涓清澈,恰似夏夜晴朗的星空,璀璨高远。 好清澈的眼睛!雍央帝的心底无声地感叹,有多久……没有看过如此坦荡磊落的眼睛了?又有多久……可以只是看着一个人的眼睛,就想要去相信?! 不知不觉间,他的语气竟柔和起来,“告诉朕,此毒无色、无味,你是怎么知道芙蓉糕内有毒的呢?为什么你先说有毒,后而又坚称没有?明知有毒还敢吃下毒糕,而你却没事?”雍央帝一双鹰眼盯紧她,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宝儿面色无波,直视着雍央帝,“回皇上的话,奴婢幼时曾误服过毒果,幸得一位道长相救,才捡回性命。也是自那之后,奴婢就对毒物有着奇怪的感应,不论那毒物是否有味道,奴婢就是能闻出来。而且,就算吃了有毒的东西,最多只是闹个肚子。个中原因奴婢也说不清。” 雍央帝既没有称奇,也没有质疑,只是那双眼里神色难辨。 宝儿心中如擂鼓,面色却依然平静。继续道:“皇上,当日奴婢发现芙蓉糕有毒,本意是要隐瞒。公主天真质朴,并不知道奴婢有意,”宝儿无声地叹息,“可惜奴婢的小伎俩怎能逃过贵妃娘娘法眼,奴婢为掩饰自己的行为,所以才将它吃掉。心存侥幸想蒙混过去。” 听到此处,雍央帝的鹰眸中闪过一抹难辨的晶亮,淡淡地问,“朕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隐瞒?” 宝儿静静地迎视着雍央帝的眸光,不躲闪,“皇上,因为奴婢怕死。奴婢一:说不出毒物来源,二:没有方法证明毒物的存在。所以……”她无奈地垂下眼,嘴角牵起苦涩的笑。 雍央帝点头,“好!坦白。朕喜欢听实话。” 眩晕一阵一阵地袭来,宝儿的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晃动,她知道身体已经达到极限。 “天昭,叫福连安进来。”雍央帝的眉心间笼罩着一层氤氲不明的淡然,鹰一般的眸子里是谁也看不破的深意。 “是。”一抹希冀的光瞬间点亮了方天昭的眸子,他连忙起身而去。也许……也许……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的高兴。是为了她?这个初次谋面的宫婢?还是,为了自己心底里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连自己都怕承认存在的“良心”?! 就算是为她吧!因为,良心之于他是多余之物,早已泯灭无踪。 只是,连他都没有察觉,自己的脚步是多么的急切,心情有多么雀跃。 看着他转身离去,宝儿莫名地有些紧张,仿佛一屋子的暖意也随着他一起离去。巨大的压迫感如海水般漫过来,紧紧的将她困在中央,她无力抗拒,只能等待,等待瞬间的释放或是永久的淹没。 雍央帝睨着她,冷锐飘忽的眸光似直剖人心的钢刀,淡定含威的声音沉如琴音,“把斗篷解掉。” 第四章 劫后余生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宝儿瑟缩了下,直觉得丝丝阴冷从骨头里渗出来,低低地应了声:“是。”颤抖着手拉开领口的带子。貂皮斗篷滑落,露出一身触目惊心的狰狞血洞。 雍央帝那双似劲笔勾画的浓眉震惊地扬起,饶是征战半生叱咤沙场的他也着实被吓了一跳。这是何等歹毒的手段?何等毒辣的心肠! 而施以如此酷刑之人……是“她”最得力的人。会不会是有其仆,必有其主?不期然地眼前闪过出那张温婉柔美的笑脸,晦暗难辨的神思染得鹰眸幽深似夜。 正在此时福连安躬身而入,“皇上!”他精亮的眼珠子偷扫过主子的脸,而后落在跪在地上的宫婢元宝儿身上,心下已然猜到三分。 “连安,传御医院院正孙长河为她诊治。赐住流云阁,元宝儿伤愈之前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许打扰。” “是!”福连安小碎步挪到宝儿身侧,低声提醒,“还不谢恩?” 宝儿怔愣地抬起头,似被这个结果吓得呆住了,就这样大咧咧地直瞪着皇帝,完全忘记了规矩,剔透的眼睛里只剩下震惊!不解!难以置信! “丫头,吓傻了?”一抹笑冲淡了鹰眸里的幽深,觉得宝儿傻乎乎的样子很有趣。 “皇上……”宝儿嗫嚅着,“皇上……”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 似醒非醒间,宝儿知道有人来了,有人又走了。眼皮重若千金一般,凭她如何努力也睁不开。极低的对话声自外屋隐约传来,声如蚊喃,听不真切。她感觉自己在被清醒和糊涂撕扯着,一忽儿仿佛就要醒来,一忽儿又糊涂了过去。 恍惚间有一双细腻、温柔的手如蝴蝶般轻巧地忙碌着。凉丝丝的感觉随着这双手一点点抚摩过她身上每一处伤口,带走火辣辣的疼痛。 就这样,昏昏沉沉、朦朦胧胧的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宝儿在巨大的努力后睁开了眼。入眼是一片昏黄色的迷蒙,恍惚不清。渐渐的,焦距对准在一道忙碌的背影上。很纤巧,是个女人。灰白相间的服色让人一眼就知道她是御医院的从八品女医官。 似是感觉到宝儿的注视,她转过头来。光洁的额头上沁满了晶莹的汗珠儿,一双弯眉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对她点了下头,似是在见礼,然后转过头去继续忙碌。 宝儿努力向下看去,她一手端药,另一手正在为她清理伤口。腿上传来冰凉的舒适,宝儿深呼出一口气,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活着!她真的还活着!终于,保住了命。她就知道皇上会留她,能够识别一切毒物的她,是宝!皇上不会杀。也许,以后的路会凶险无比,但没有什么比现在活着……更实在的了…… 头一歪,疲惫彻底征服了她,将她拖进了无梦的黑甜香。 再次睁开眼,已是四天后。 宝儿感觉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努力地支撑起身,感觉脑袋重得要命,仿佛随时会压折脖子。动作间,有浓烈呛鼻的药味儿扑鼻而来,令她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这一咳,从嗓子到整个胸腔里面都疼起来,干辣辣、火烧火燎地疼。 床帐突然被掀起,一张欣喜的面容出现在床边,是为她上药的那个女医官。她伸手扶住宝儿的背,拿过靠垫抵住她,让她舒服地靠坐着。 “呓……”一张嘴,宝儿才知道自己的嗓音有多么沙哑难听,像是拉不动的破风匣,“唔……”不对,更像一面破锣。 女医官满眼欣喜,双手比划着。 宝儿看着她一双柔白的素手在面前飞舞,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个医官是个哑巴!等着她比划完,宝儿完全不解其意。脑筋仿佛还没有完全醒转,无法正常运转。她勉力地抬起手,指向桌上的茶壶,用口型说“水!”现在,她只知道自己要喝水! 哑女医官立刻会意,兴奋地点头,转身就走。 宝儿刚要庆幸,还好不是瞎子。就只见哑女医官快速地路过桌边,头也不回地冲出屋去了。 那个!你去哪里啊?!水不就在桌上?宝儿心里大喊,嘴巴却只能干巴巴地一张一合,发不出完整的声音。算了,求人不如求己。宝儿深呼吸,再深呼吸,抬手抓住床框,挪动双腿试图下地。 可是,想来容易做来难!只是这一个动作,宝儿立刻感觉到力不从心,虚汗淋漓,紧接着,眼前猛然一黑,就直直朝着地面跌了下去。 恰在这时,一只小手轻柔地扶住了宝儿。待她缓过神,已经被人重又扶靠回软垫。哑女医官将一碗淡红色的汁液送到宝儿面前,示意宝儿喝掉。 宝儿看一眼几步之外的茶壶,认命地就着碗喝起来。温吞吞不凉不热的汁液有点苦又带着酸味儿。但,好歹也算解了渴。 哑女医官细心地喂她喝药,宝儿配合地将一整碗全部喝光。 哑女医官高兴地比划了几下。这次动作比较简单,宝儿看明白了**分――她让她睡觉。于是,乖巧地躺下,并闭上眼。心下偷偷合计等她一走,她就起来,首先要探看一下环境,好做到心中有数。再来也要弄清楚这屋子里还有谁,好估量出自己现今的处境。可是,一闭上眼,眼皮就沉得再也睁不开,心头转过的最后一好念头就是“妈的!那碗药,有古怪!” 也许真的印证了那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鬼门关上走了一回的宝儿,居然真的幸福起来。 屋子里的吃住、用度完全比照初入宫的八品采女。 御医院院正孙长河每日必到,诊脉、调方、一丝不苟。 哑女医官寸步不离,精心伺候。还有一个懂事又爱笑的侍婢屏儿忙进忙出。 福连安更是三*时地带着各种补品过来探病,。 元宝儿除了休息还是休息,身体恢复得飞快。数不清的血洞早已愈合,只留下淡淡的红痕,没有结疤。宝儿在自己勉强可以活动之后,就要了药膏,自己上药。因为低等宫婢是没有资格劳烦医官上药的,逾越规矩的事情能免则免,否则以后遭殃的只会是自己。 渐渐地,她发现涂抹药膏的地方不但不结疤,而且皮肤竟比从前更滑更细。于是,趁着哑女医官不注意,偷偷抹到脸和脖子上。奇迹般地,脸上的皮肤开始白皙细嫩起来,连脖子上从小就有的两圈儿皱纹都消失不见了。 乖乖啊!现在连她自己都喜欢摸自己这张脸,仿佛刚剥壳的鸡蛋似的,嫩嫩滑滑的。 哑女医官纳闷药膏用的快,元宝儿就眨巴着大眼睛看她,一副绝对无辜的乖巧样。然后,在她一转身,宝儿依然用它来抹脸、抹脖子、抹手、抹脚,觉得有必要变白变细的地方全都抹上,一点也不手软。 一日又一日,时间在累积。心绪也在慢慢沉淀,表面的平静又怎能掩盖住山雨欲来的汹涌? 有些事,宝儿已隐约猜到,可是却也深知自己的渺小无力。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只因为,她再不是下棋的人,而成为了别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她本不想搅进这局棋,可是冥冥之中那股力量却半点不由人。 她要的,求的,不过就是活着走出这座皇城,回到他的身边去。可是……一盘芙蓉糕,颠覆了她的生活,血淋淋地扭曲了她的命运轨迹,将她苦心经营了五年的小小棋局全部粉碎。 何去?何从?从此再不由她! *********************************** 宝儿眯起浓黑的睫扇,望向廊外,鹅毛大雪飘飘洒洒,悠悠落在枝头,簇簇红梅傲雪怒放,倔强地吐露着清芳。神思缓缓飘远,飘到千里之外,“二哥,雪梅妹妹,你们大婚的日子……”心头猛地一缩,竟痛得不能再想下去,连忙垂下眼遮去眸子里的沉郁晦暗。攥紧拳头,指甲狠狠地扎进掌心里,用疼痛逼迫自己收敛心思,暗自警告自己:“元宝儿,清醒!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性命尚且不保,哪有功夫痴心妄想……不要再奢望永远不会属于你的……二哥,我会活着回去的,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僵硬的膝盖,青石板好冷,凉气钻透了棉裙子,虫子一样往骨头缝里扎。半个时辰前,在一声震天响的杯子碎裂声中,宝儿连同一院子的人都跪到了地上。 天颜震怒!不管是屋子里的,还是屋子外的人,各个都噤若寒蝉。 门帘子一掀,福连安从里面走出来,看到跪在门口的元宝儿,精亮的眼沉了沉,道:“元宝儿,皇上叫你进来。” “是!”宝儿起身随着福连安进了屋子。 七八个紫袍大臣跪了一地,把屋子里塞了个满满登登。雍央帝负手站在窗前,凝眉远望,深沉的眸光穿透漫天的风雪,落在极遥远的地方。 屋内的空气压抑而沉重。 “皇上,元宝儿带到。”福连安小心翼翼地道。 雍央帝转过身,看到宝儿时,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宝儿来了。” 她的心头“突”地一颤,险些当场慌了手脚。连忙借着跪身下拜掩盖自己的慌乱,“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地龙烧得旺,地砖触手温暖。可是,她的手心里却渗出绵绵密密的冷汗。 “嗯!”雍央帝淡淡应了一声,问道:“宝儿,你的伤可全好了?”温和的语气完全不见方才的疾言厉色。 “回皇上话,奴婢好了。”她的心思在飞快的旋转,这是她伤后第一次被召见,也是她第二次看到皇上。可是,皇上的语气却好似她是非常知近的人。这是为什么?她可不会天真的以为皇帝对她另眼相看。那么……皇上是在传递这个信息给什么人?皇上与自己是熟识,会对谁造成威慑?还是会让谁放心呢? 雍央帝走回到龙书案后,随手拿过一本折子,状甚随意地问道:“宝儿,你的家府在北醉城?” “回皇上话,奴婢从小在北醉城长大。”宝儿偷偷深吸一口气,又缓慢呼出,命令自己镇定、冷静、不慌乱。 *************************** 更新晚了点点~~对不住鸟~ 第五章 小卒过河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你听说过边匪吗?”雍央帝仿似闲聊般的一句话,立刻引得屋内所有人皆变了颜色。 宝儿看见跪在身前的那位大人的双脚微微一颤,仿佛受了惊吓一般。而他旁边的另一个人则瞬间僵硬,似在用极大的忍耐力克制着。 “回皇上的话,奴婢见过。”宝儿规规矩矩地回答。她明白了,皇上是要她来说话的。说得好,说得对,才能证明她有存在的价值。 她无法猜度出皇帝的真正用意,因为她不能像他一样站在棋局之上,纵观全局。她是这棋局中的棋子,既作为一枚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自知。发挥自己最大的功效,证明自己的价值,才是她唯一的出路。 她也无需去揣度皇帝的真正意图,因为她已经清楚地领会到皇上要她说什么! “见过?!”雍央帝兴味浓厚地看过来,招手道:“来,到朕身边来。” 宝儿起身,低头、躬身,小碎步绕到龙书案边,谦恭地站于一侧,等待皇帝的问话。 “说说,和朕说说,你是怎么见过的?”雍央帝微侧过脸,极感兴趣地等待宝儿的回答。 “回皇上话,那是庆帧十一年,奴婢十一岁上的事。元月十九是家父的周年,奴婢随两位兄长到‘醉仙山’为家父扫墓。途经‘噶乐子窝’的时候遇到匪徒。” “噢?!后来呢?”不但是雍央帝提起兴致,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竖起了耳朵。 “匪徒人数不多,只有十七八个。但各个膘肥体壮,虬须红发,一看就不是我大幽朝人。他们躲在山坳子后面,一下子将我们包围住,叫嚷着留下马匹银钱。后来就动起手来,恰巧有一只镖队经过,匪徒不敌,逃了。”宝儿斟字琢句地叙述,重点说匪徒如何,刻意忽略了期间的种种,尤其两位哥哥和自己皆一代而过。 雍央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满意地点点头。“宝儿,北醉城界内常有边匪出没吗?” 宝儿的心头又是一缩,如何回答?若顺应皇上的话,她应该答说:是,妇孺皆知。可是,二哥却是现任的北醉城都护将军,负责边防治理。若如此回答,那么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会被削职问罪。也许,还会被冠一个治理无方的罪名。不行!二哥是如何才袭了这个都护将军职位的,她知道。他在军中处处受制,如何的举步维艰,她知道。她不能只为了自己的命,而不顾他。况且,她如今走到这一步,不都是为了他吗?想保住这条命,不也就是为了再回到他身边去?他是比她的命还重要的人,她决不能害他。 可是,此时此刻,刚才的话已无法收回。罢了!拼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心意定,神思也清朗起来,宝儿缓缓道来:“回皇上话,奴婢在家时常听父亲大人说,北醉城地处幽朝最北,与忽捷边境相邻,又是通往波南、绵竹的商道之一。忽捷人以游牧为生,每年入冬至开春期间是他们日子最为难过的时侯,忽捷人无法放牧,牛羊又无处觅食,所以,就会有三五成群的忽捷人偷偷越界,来偷窃、*钱物。所以,每年入冬开始边城防护都会加派人手,过往商旅只要到衙门申请,就会有护军护送出城。边匪之患一直是边防要务,可是又因匪徒松散、无一定组织和规模,想彻底肃清,反倒成了难题。边匪之祸,也可说是由天灾带来的**。若遇上暴雪或旱灾,边匪就异常猖獗。若是年景好,这样的事就甚少了。”一口气说完,后背已经冷汗淋漓。皇上一定听得出她在维护自己的家人,但是,她也给了皇上想要的答案。接下来,要杀要剐都随便吧!她已经尽力了。 雍央帝沉吟着,缓缓扫视过在场的每一张脸,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最后定格在户部尚书方世忠的身上,“方世忠,你的折子留中了。” 冷不防被点名,方世忠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叩首:“是!皇上。” “凤九、岳之山你二人还有何话说?”雍央帝的视线转到跪在宝儿前面的两人身上。 “皇上,区区一名宫婢之言论怎可采信?臣……”没等凤九说完,旁边的岳之山已经按耐不住,冷言道:“国舅此言差矣,岂能以身份高低来定论可信性?皇上,臣以为只要说的是实话,就足以采信。无关乎说话者的身份。”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还略带讽刺地瞟了一眼凤九。 “岳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若在平时,依凤九的性格怕早就一巴掌扇过去,打他个满地找牙。这种酸儒除了咬文嚼字,就是搬弄是非。边关守备、带兵打仗,一窍不通却总是在他面前指手画脚,现在,居然还公然顶撞他。凤九袖中的拳头紧紧攥起,攥得骨节咯咯直响。在皇帝面前无论如何也是要忍的,但他的眼睛早就喷出火来,狠狠地瞪着岳之山,恨不得用目光将他活活烧死。 “字面上的意思,国舅爷没听明白?”岳之山讥诮一笑,如此莽夫竟然恬居兵部尚书之职。“那前方八百里急报您总能看明白吧?为什么您就私自扣押,欺瞒圣上?”他毫不畏惧地回瞪,火药味开始浓重。 “岳大人,边关报折多有夸大,未经查实怎可随意烦扰圣上?何况,北醉城一非兵家必争之地,二非粮钱富饶之所。竟然越级上报边匪成患,请调朝廷派兵。岂非无稽之谈?!”凤九仍在极力控制自己,可是声音里的怒意已经完全不加掩饰。 “国舅爷,难道只有边关重镇才是我大幽国土?北醉城就不是我大幽国土吗?!我大幽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砺皆神圣不可侵犯!越级上报才显现出事态的严重,您一不上奏,二不彻查,还妄下断论,岂非儿戏国事?” “岳之山!”凤九双眼圆瞪,腮帮子一鼓一鼓,显然再难压制怒气。沙包一样的拳头大有挥之而后快的架势。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雍央帝沉声道:“够了。看看你们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泼妇骂街吗?” 剑拔弩张的二人立刻没了声音,脸上皆流露羞愧之色。 “这件事,你们二人难辞其咎!朕的兵部尚书、兵部侍郎!”雍央帝将手里的奏折“啪”地摔在桌上,鹰眸冷彻扫过兵部尚书凤九和兵部侍郎岳之山。 他二人慌忙俯首在地,齐声道:“臣知罪。” 现在倒异口同声了。雍央帝收回眸光,道:“朕命你二人为左右御史,领一万精锐赶赴北醉城,限期三月内将边匪一事平息。并调查清楚,为什么北醉城都护将军不向云州大营求兵,而要越级上报。你们两人要是差事办不明白,也就别回来见朕。留在云州算了。” “臣,领旨!” “臣,领旨!”二人叩首,喏喏地领旨谢恩。 “兵部的事,暂时交由薄南主理,你们都下去吧!”雍央帝不耐地皱起眉,挥手。 众人呼啦啦叩首告退。 雍央帝的眼落在一道从容离去的背影上,“天昭,你留下。” 方天昭缓住脚步,转身回到龙书案边,垂手候命。 福连安悄没声地端来一盏茶,示意宝儿递上去。宝儿接过托盘的瞬间就皱起眉头,她看着盘中的茶碗,既不呈上,也没有撤下,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动。 雍央帝看看茶杯,又抬眼看看宝儿,沉声唤道:“宝儿?”语音中竟隐有怒意。 “皇上,这茶……”宝儿偏着头,咬着唇,似在搜肠刮肚地寻找适合的说辞。 “怎么?”雍央帝一双鹰眸乌沉沉的,锐利森冷。 宝儿拧着眉毛,咕哝了一句:“回皇上,奴婢觉得这茶有……古怪。” “哈哈哈……”前一刻还骇意逼人的雍央帝突然爆发出洪亮的笑声。 宝儿被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地愣在当场。 笑罢,雍央帝朝福连安满意地点点头,福连安连忙接走宝儿手里的托盘,退到一边。 “古怪。”雍央帝玩味地重复着这个词,继而又笑着摇头道:“亏你想得出。来,说说怎么个古怪?”这时倒似来了兴致。 “这茶有味道,但又不是茶的味道,可也不像毒物的味道。所以说,古怪。”宝儿仔细的解释,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疑惑。 “呵呵呵……连安,你放的什么东西?”雍央帝问。 “回皇上,奴才放的‘七泄散’,是清肠之物。”福连安连忙回答。 宝儿一下子明白过来,这碗茶是考验。她刚刚又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好险! “宝儿以后跟在朕的身边,伺候朕,你可愿意?”雍央帝笑睨着她。虽说是询问,可哪里有拒绝的余地? 宝儿一听,连忙跪身在地,“奴婢,奴婢谢主隆恩!”激动的声音如银铃儿般,尽显喜悦。只是那双低垂的眸子中却泛起一片冰凉的无奈。终是逃不过这一关的,终是要这么走下去。 “哈哈哈……”雍央帝站起身,“天昭,你对北醉城的事怎么看?” “皇上,臣斗胆妄测,实际情况也许要比急报上所奏更为严重。”天昭目不斜视地绕过宝儿,跟在雍央帝的身后走向外间。 “嗯!”雍央帝点点头,对他的话没赞同,也没反对。转而问道:“丹魄的来处,可查明了?” 没有旨意,宝儿不能起身,仍跪在地上。可是,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对皇帝和方天昭的话留了心。“丹魄”――搀在芙蓉糕里的毒物。那件事也一直困扰着她。 “回皇上,尚未查明。” “皇后那里怎么说?”雍央帝的声音渐远。 “皇后娘娘……”方天昭的声音也随皇帝消失在门帘之外。 皇帝走了,方天昭走了,福连安走了,一众宫婢、太监也随着走了。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宝儿一个人。宝儿没有急着起身,仍跪着,未曾抬起的脸庞,英气飞扬的眉拧成一个郁结晦暗的结,眉心的那点殷红艳得几欲滴出。 这时,门帘子一掀跑进来一个小太监,笑眯眯地弯着一双眼,细声细气地道:“元宝儿!皇上有旨!” 第六章 此为前因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奴婢接旨!” “皇上命你回去休息,明日丑时到乾泰殿听差。” “奴婢遵旨。”宝儿只觉后脊梁寒毛根根立起,股股阴风在颈后盘旋,仿佛有鬼魅附耳低语,狞笑着、呼号着、癫狂诅咒着她无法预料的前途。 恍惚间,她和小太监客套了几句,恍惚间她回到暂居的“流云阁”,恍惚间,和衣倒卧在床上。 心乱,脑子更乱,仿佛万马奔腾,搅起漫天的尘土,让她无法看清楚。能睡着吗?不能。只是闭上眼,好让自己静下来。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神思终于渐渐回复平静。事情在脑中缓慢地重演,仿佛抽丝剥茧,丝丝缕缕抽离,真相就在那千丝万缕之后…… 那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早上。宝儿一如往常,早早起床,简单梳洗。然后,到“内仆局”递名牌,签到。一切都那么普通平常,入宫五年来一直都没有改变。(当然,初入宫当主子的那半个月除外。)打扫“麟芷殿”是她的固定工作,天亮之前,她要将前庭的落叶打扫干净。天亮后,“麟芷殿”的宫女、太监们全都起身,并为迎接主子的起身忙碌起来。这时,宝儿开始打扫“麟芷殿”的后院房间。那里是有品级的大宫女们的居所,打扫房间、换洗床被、收夜香、收衣服,将洗好的衣服归放到各人的房间。一切那么娴熟又那么机械。 将近晌午,宝儿准备离开的时候,遇上了她的煞星――晴公主。 晴公主,麟芷殿的主子,当今皇帝第十一女,李贵妃所出,周岁成言,三岁能画,五岁出口成章,雍央帝爱其聪颖超群赐名“晴”,特封“慧嘉公主”。可就是这位聪慧绝伦的晴公主,却在十岁的时候突患怪病,连续三十天高烧不退,而御医院上下居然束手无策。皇帝大发雷霆,连斩三名御医院院正。最后,名不见经传的见习医官孙长河毛遂自荐,立生死状!用家传秘技,将晴公主的命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 可是,病好了,人却变了。晴公主从此不言不语,成了一块“木头”。其实,说“木头”是好听的称呼,大家心里都明白晴公主傻了。像是被人夺走了魂儿,只剩下一具躯壳。 “公主!”宝儿连忙跪拜在地。然后,毫不意外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跪了一会儿,宝儿抬起头,才发现今天公主竟是独自一人。那个整日陪伴在她身边的大宫女妙儿不在。 晴公主无声地看着她,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墨沉沉的,仿如两潭静止的湖。 宝儿轻舒一口气,径自站起,抚掉裙上的灰尘。“公主,奴婢告退。”言罢,转身就走。可是,一只小手却将她的袖子扯住了。 宝儿无声地呻吟,却不得不堆起笑脸,停下来。“公主,奴婢还要当差呢!再不走,秀莲姑姑会打奴婢鞭子的。”她微微低下头,与晴公主平视。晴公主小她两岁,个头只及她的肩膀。 晴公主望着她,然后,两只手都抓上她的袖子。 宝儿无语问苍天:“我的这个命啊!” 晴公主喜欢缠她,麟芷殿上下皆知。只要一发现她,就拖住不让走,不让走不算,还不让干活,不准动。可惜,秀莲姑姑那里可就说不通,活没干完就得挨鞭子,任何原因都是借口。 “公主,您若是怜惜奴婢,就放奴婢走吧!奴婢向您保证,”说着竖起三个手指,做发誓状。“干完活儿就来陪您说话。”可惜,得到的回应依旧是――没有任何回应。“好公主,奴婢后背的伤还没好呢!今儿要是干不完活儿,肯定还是要挨鞭子的。奴婢要是挨了鞭子可就不能再来陪您了。”动之以情没用,那就晓之以理试试。“公主……”宝儿满怀期待地盯着晴公主,那双黑眸直直看着她,静如止水。“公主,乖!”悄悄地、轻轻地去推她紧抓着自己的手。她准备逃,强行逃跑。反正那个妙儿也不在。 “晴丫头,原来你在这儿啊!”恰在此时,皇后带着一列随从出现在她们身后。 宝儿连忙跪倒,晴公主的手悄然松开,木木地继续望着前方,发呆。 皇后凤环笑意暖暖地走到晴公主的面前,“晴丫头,今儿是十月初十。” 晴公主没有任何反应。 皇后依旧笑得和蔼可亲,一抬手,身后的宫女呈上一只精致的食盒。 “晴丫头,过了今天就是大姑娘了。这是玉儿亲手做的芙蓉糕,是你最喜欢的。”说着,抚摸着晴公主的头顶。仿佛她仍是那个摇头晃脑背诗诵词的小丫头。“晴丫头,什么时候才愿意再像从前一样为母后作诗啊?”她继续着没有回答的对话。 食盒打开的刹那,匍匐在地的宝儿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这味道,这种特殊的香气,极妖娆又极隐匿。怕是剧毒无比之物! 皇后取过一块儿,递到晴公主的唇边,哄道:“晴丫头,来尝尝。” “不要啊!”宝儿心底大喊,“会死的!”虽然,因为晴公主的无礼纠缠,她没少挨鞭子。可是……晴公主毕竟是个可怜人。她病着,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制止吗?凭什么?这芙蓉糕是皇后亲自送来的。而她一个粗使宫婢,是连在皇后面前抬起头的资格都没有的,更遑论出言阻止。弄不好,就是杀身之祸。不!如果出声,就肯定必死无疑。可是不出声,晴公主就真的会死。 “姐姐!您也来了。”细腻而略显慵懒的软语响起,贵妃李云霜轻摇莲步,在小太监的搀扶之下缓缓转入众人的视线。 皇后手上的动作因这一声“姐姐”而停下,端庄的脸上笑意温暖,“妹妹也来了。今儿是晴丫头的生日,本宫自是要过来的。不过妹妹身子沉重,”皇后笑望向李贵妃的肚子,关切地叮咛道:“要小心才是。” 李贵妃扬了扬柳叶似的黛眉,骄傲之色溢于言表。纤手扶上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那里面正孕育着一个新的小生命,“多谢姐姐关心了。”眼波流转轻盈落于皇后手中的芙蓉糕上,“亏得姐姐还记得,晴儿喜欢吃什么。”一丝温和悄悄略过那双潋滟如春水的眼波。 “当然记得,晴儿的第一首诗可就是‘赞芙蓉’。”皇后凤环微笑地说起。两人却在这话之后,同时露出怅然忧伤的神情,场面一时陷入微妙的沉寂。似乎二人都回忆起那时乖巧、可爱如精灵一般的晴儿,还有她们曾经携手郊外,笑颜如花的儿时时光。 “姐姐,这儿风大。咱们进屋吧!”还是李贵妃先恢复过来。 “也好,也好。”皇后附和着,两列人随着皇后、李贵妃转向麟芷殿正殿。 宝儿微微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晴公主没有吃那东西就好。脚步声渐远,宝儿偷抬眼瞧,却冷不防地,撞进一泓流波飞舞之中。神思流转如繁星灿然,深沉冷定恰浩海暮色。宝儿惊得脑中一片空白,耳际轰鸣“嘀嗒……嘀嗒……嘀嗒……”红墙、碧瓦、回廊、大殿全部暗淡模糊,化为乌有。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双眼,熊熊烈焰轰然蒸腾,似地狱红莲怒吐光华,如修罗受困发出凄厉骇人的呐喊。宝儿心头陡然紧缩,这眼中的痛如同身受。嘴巴就那么自然地吐出一句话:“不要吃,有毒。” 晴公主长长的睫扇缓慢地闭上,复又睁开。一闭一睁间那璀璨摄人的光华如烟消匿。仿如魔咒解除,宝儿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低下头去。“晴公主,奴婢告退。”言罢,匍匐着缓慢地倒退。 “公主,快!皇后娘娘叫您!”大宫女妙儿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宝儿吓得立刻停了动作。公主倒好说,就算她拔腿跑掉,也不会有什么事。可这个妙儿却是个极其难缠的主儿,偏对宝儿又早看不顺眼。所以,宝儿在她面前一直都是加着十二分的小心。 晴儿恍若不闻,向前一步牢牢抓住宝儿的袖子。 宝儿再次无力的呻吟,可又不敢妄动半分。 就这样,妙儿牵着晴公主,晴公主拽着宝儿,一起来到麟芷殿的正殿。再然后,李贵妃命人将芙蓉糕送去晴公主寝宫的时候,晴公主毫无预警的、突然的、清晰的,说出了三个字:“不要吃。” “咣当!”李贵妃手中的茶碗掉落在地,皇后不可置信地瞠大眼睛,此起彼伏的惊呼抽气声一片。宝儿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扑通!扑通!”心脏剧烈的鼓动,仿佛要冲出胸膛。 晴公主开口说话!这好比天降红雨一般的奇迹竟然就这么发生了! 李贵妃和皇后异口同声地、却又同样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晴儿,你说什么?”两双美眸中的期盼、希冀、惊喜在此刻竟是那般相同。 “有毒。”这两个字简洁有力,仿如翡珠落玉盘,清脆悦耳,透出玉碎铮铮之音。如惊雷裂空,刹那间地动山摇。 “完了。”宝儿心头只浮上这两个字。奇迹般地,震耳欲聋的心跳平稳了,强烈的忐忑消失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悄然凝结,冷定的眸光落在那只细白的、拽着她袖子的小手上。 “什么!”李贵妃陡然拔高的声音,有着心惊胆战的骇然。 “晴丫头……”皇后不可置信地看着晴公主。 晴公主依然木着一张脸,无波无澜的眼凝视虚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恍若不觉。 李贵妃站起来,但还顾及着有孕在身,尽量不疾不徐地走到晴儿的面前,只是,微微颤抖的裙角已泄露了她的紧张。“娘问你,这话是谁说的?”她自上而下,注视着这个容貌袭呈了自己七分的孩子。晴儿曾经是自己的骄傲,曾经是李家的福星。甚至,也是她才为自己带来极致的荣宠。可是,现如今她却成了李云霜最难面对的疮疤。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叫人情何以堪?!不能说不恨,因为她曾经是那么的爱。不能说真的就忍心,毕竟她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只是,每每看到晴儿呆板无波的眼,愤怒和羞耻就弥盖过了一切。 晴儿呆滞的眸子缓慢地转动了下,落在自己的手上,它正紧紧拽着一管衣袖。心有灵犀般,宝儿抬起眼又与这双眸子交汇。不!晴公主并没有在看她,因为,她的目光没有动过,犹如一潭死水。可是,宝儿却那么强烈地感觉到了有人在与她对视,这感觉诡异骇人至极,仿佛有一双幽光闪烁的瞳躲在晴公主的眼睛之后。 一道狠绝滑过李贵妃娇媚的眼,“原来是你!”她瞪着宝儿,面颊因愤怒而发红。“你这贱婢,整日在公主耳边嚼什么舌头了?本宫今天绝不饶你!” “娘娘明察啊!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奴婢冤枉啊!”宝儿瞬间白了脸,瑟瑟发抖如受惊过度的小羊。 李贵妃厉声道:“妙儿!公主怎么又和这个低等宫人在一起了?” 妙儿伏在一旁,“娘娘,奴婢……奴婢……”吓得快哭了。 李贵妃闭了闭眼,转回身面对皇后的时候已经是一副伤心欲绝的面容。“姐姐,都是臣妾平日里对晴儿疏于管教。总顾念着她的病,就……什么都由着她。这个贱婢品行素来不端,可是晴儿喜欢她……臣妾也就……都怪臣妾,都是臣妾的错。” 皇后早在刚才就恢复过来,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端庄,只是,眼里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淡淡的,似是担忧无奈,细看却分明如刀般凛冽。“妹妹,不要自责。不管怎么说,晴儿又开口说话,却是个好事情。” 李贵妃一抬手,招来拿着食盒的宫女。“贱婢。” 宝儿惶恐地将头伏得更低。 食盘放到了宝儿面前,李贵妃冷冷地声音自头顶传来,“吃给本宫看。” 皇后凤环微侧过头,目光亦定格在那盘芙蓉糕上。墨色沉漾的眸子无怒、无惊,只是一片了无边际的深沉。 宝儿颤着手拿起一块儿,放进嘴里。绵软的酥香漾满口腔,喉头间一丝妖娆芬芳缭绕不去。“果然狠毒。”咽下第一口的时候,她已经确定贵妃娘娘应是早已洞悉其中的奥秘。今天注定是要死人的,只不过,现在已经从公主换成了她。就在她预备咬第二口的时候,一双冰凉的小手挡住了她,清晰柔软的声音耳边响起,“不要吃,有毒。” 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有些事……。宝儿抬眼看着阻止自己的人――晴公主。饱满的额头上垂着几缕刘海儿,顽皮秀美。远黛般浓淡相宜的弯眉,如画笔勾勒。沉如幽潭般的眸子忽然闪过一道极亮的神采,快如流星过空,刹那间划过死水,迅疾如电般让人不敢确定。 她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不要吃,有毒。”仿佛这句话已用尽了她浑身的力气。 宝儿展开一抹牵强苦涩的笑,“公主,这怎么会有毒呢?很好吃。”说着,将手里的“芙蓉糕”顺势递上前去,那么自然,仿佛只是不经意。 晴儿木木地看着她,宝儿哀怜地看着她,看着她瓷白纤细的颈子弯下来,看着她浓密乌黑的长睫垂下来,看着她如樱桃般的红唇张开来,一点点地接近“芙蓉糕”。 第七章 孽缘天降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咣当!”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将食盒一下子踢翻,连带还打掉了宝儿手里剩余的那块儿。皇后凤环一把拉过晴儿,并不看宝儿却转身高声道:“来人!上报皇上,传内廷监司彻查毒物。将这贱婢暂押‘静觉斋’。” 这个变化,是出乎宝儿预料的。她没想到的是,出手相救的人竟会是皇后。 宝儿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胸口窒闷难当,起身下地一把推开窗子。冷冽青芳的空气扑面袭来,才感觉稍稍舒缓了一些。 其实,这里面的东西当时她确实来不及去多想,唯一求的就是保命而已。下毒,本是隐秘卑鄙的手段,被人戳穿不是要千方百计的掩盖吗?她吃了有毒的东西,只要让她的尸体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不就好了吗?她是很乐意主动消失的。 但,为什么不论是李贵妃,还是皇后都一副要把事情闹大的样子?这是唯一一处她想不通的地方。可是后来,就在翠菊探望她的那一天,一切都答案浮出水面。那日翠菊硬留下的点心里搀了“丹魄”,那特殊妖娆的味道她不会记错。 但每每想到此处,她就不禁毛骨悚然。虎毒尚且不食子!难道人连畜生都不如吗?虽然,芙蓉糕是皇后带来,但投毒之人必是李贵妃无疑。 “啊!吓死了!姑娘,您这是睡惊了?”说话的是屏儿,她的侍女。 “呼……做了个梦。” “哎呀,姑娘!别着了凉。”屏儿连忙取过斗篷,搭在宝儿肩上。 大朵大朵的雪花儿棉絮一样铺天盖地,悠悠然纯白了一切。宝儿眯眼看着窗外的梅树,一簇簇花苞傲然枝头,粉雕玉琢般清丽可爱,“屏儿,它还是没有开啊!” “姑娘,您就别着急了。咱们流云阁的梅树不到最冷的时节是不开花的。”屏儿笑微微地,边说边将东西一样一样摆放在软榻之上。 宝儿关了窗,来到屏儿身边,“折腾这些衣服做什么?难道有虫子?” “姑娘明日就要当值了,在皇上身边,穿戴可不能马虎。奴婢正在准备您明天的衣物。” “什么奴婢不奴婢的?论身份你我是一样的。”宝儿瞄了一眼那些衣服,“不要这些个红的、绿的,就穿今天这身。” “那怎么行?看看裙子都成什么样了?” 宝儿低头一看,才发现裙子下摆有一大滩已经干涸的水渍,抽抽巴巴的果然不能穿了。 屏儿左挑右选的,一直不满意。“明儿要和大总管说一声,姑娘需要置办几身像样的衣服。” “那样招眼做什么?有什么就穿什么好了,况且我也不过是个粗使宫婢,守本分才是真格。”屏儿点点头,似是把宝儿的话听进去了。 宝儿帮着她一起收拾起来,“今天端木医官来过吗?”哑女医官的名字叫“端木醇”。 “来过……” 和屏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天就黑了下来。吃过饭,遣了屏儿去休息宝儿也躺下了。 可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披了斗篷到院子里溜达。雪已停,乌沉沉的天幕不见星子,月亮也没有踪影,连风都悄然无声。唯一的声音就是脚下“咯吱吱”的踏雪之声。“呼……”嘴巴里吐出的气,在空气中结成短暂的雾,然后消散开去。 流云阁,她的暂居处。是“落樱殿”最靠北的一处院落,紧邻枫树林。占地面积是落樱殿范围内最小的,仅有前后两院相环。但风景清幽雅致,栽种着四季花树,尤以冬天盛开的白梅最繁茂。每到白梅盛开时,幽香袭人,傲霜欺雪,远望之,犹如高天流云坠落人间,是以得名。 后院有一方小池塘,结冰的水面堆起厚厚的积雪,已经没过池塘上的小桥。宝儿凭着记忆一步一步地踩着桥身走过去,留下一串儿顽皮的脚印。转过身,宝儿看着自己的脚印儿,不由得苦笑起来。这里踏错一步,至多跌一跤。可是,往后呢?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也许……还会连累他吧?入宫已五年,仅剩一年,就可以领到“恩旨”出宫了。为什么天总是不遂人意呢?她步步小心地谋划,谨慎规矩地过活,整整五年,五年啊!这五年里忍下的委屈、血泪、汗水却因为一次的把握失措,统统葬送。 “毒杀”一词在大幽朝是绝对的禁忌!在大幽朝建朝近一百二十年间已有三位帝王死于毒杀!当今皇帝的父亲,前朝武德宣皇帝就崩毙于朝天大典之上!死于琉球奇毒“蠖鲽”!能识辨毒物的特殊之处,如今对于宝儿来说已经成为一把双刃剑。她因此而活命,却也可能因此而再难出宫。 抬眼看着那高高的宫墙,心中慨叹:“何时才能飞出这座牢笼?重拾那策马飞奔,扬鞭塞外的……咦?那是?”墙上突然冒出一团黑蒙蒙的东西,宝儿陡然瞠大眼眸,下一瞬“咕咚!”一声闷响,一团黑影摔进来,砸进墙边的雪堆里。“噗”地扬起一阵雪雾。 宝儿浑身紧绷,下意识地做出应战的准备,可是……雪雾渐歇,那团黑影却没有任何动静。冷飕飕的风吹飞墙边的积雪,转而旋起宝儿的斗篷,缠绕而至的还有馥郁浓厚的酒气。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如湖水一般澄澈的眸子悄然蒙上一层冷冽的银灰,宝儿转身,一步,两步。 “唔……”破碎几不成音的呻吟自雪堆中传出。风穿梭而过,细碎的雪花簌簌扑在脸上,冰凉的、微微有些痒。宝儿的眉心皱起,脚步停住。这样离开,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吗? “唔……”雪堆中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轻撩,似在召唤她靠近。 宝儿转过身,冷冷地看着那只手,厌恶地皱起眉。她讨厌这种不可预知的感觉,非常非常厌恶眼下这种无力控制的局面。最、最、最痛恨这种明知危险却不得不走近的情况。 那只手颓然落下,仿佛落水的人放弃了挣扎。雪堆再没声响。 “咯吱、咯吱、咯吱,”宝儿来到雪堆的前面。 负责打扫的宫人偷懒,积雪全都堆在墙边,没有及时清理,再加上今天又下了一整天,此时,雪已经堆到半墙高。那团黑影深深地陷在里面,是一个男子,他半依半靠在墙上,散乱的发如墨色的天幕,遮蔽了他的面孔,却难掩他张扬狂肆的气息。绯色的衣袍散乱,胸膛处微微敞开着,可见光洁的皮肤亦泛着绮丽的绯色。一双长腿一曲一伸,大部分都埋在雪里。 不知何时悄然露脸的月将清辉洒下,点点晶莹,丝丝剔透,缠绕着旖旎不安的夜。仿佛预示着命中注定的羁绊就此结成绯色无解的结,丝丝、缕缕、绵绵、密密,如茧初成、无力抗拒。 “你是谁?”她的声音比这风更轻,瞳眸比这月更冷。 “呵呵呵……”他轻笑着扬起头,露出堪比明月般清俊的面孔。薄唇微翘,挂着慵懒却纯真的笑,琥珀色晶亮的眸,闪耀着快乐的神采。“扶本殿下回宫。”悦耳的声音似古琴低吟,却无有一丝暖意,冷冷的、悠远的、命令式的。 宝儿看着他,既没向前,也没后退。 皇帝共育有皇子四人、公主十六人。其中成人的皇子只有太子和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都尚是襁褓中的稚儿。眼前人自称殿下,那他应是皇上的“二皇子”。可是,眼前人和传闻中谦和儒雅、清朗如月的君子殿下,简直是天壤之别。而最头疼的是,不论他是真,还是假,对于宝儿来说都是一个大麻烦。 “殿下,奴婢这就去叫人。”宝儿福身一礼,转身欲走。 “不许走!”炸雷一样,他暴怒的吼道:“过来!” 宝儿的脚步硬生生停住,却没有转身,低声道:“殿下请稍等。”说完,撒腿就跑。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太危险。她必须把这个大麻烦抛出去。刚跑到第三步,忽觉脑后风声大做,宝儿本能地矮身躲避。一道黑影倏然而至,她来不及细想,手刀已击出,触手温软的衣料令宝儿心中一凛,这是最上乘的绸缎,皇城中只有皇子才可以穿用。但也只是电光火石的瞬间,翻腕间已使出“大力摔碑手”。管不了那么多,保命要紧! 预计中的抛物落体没有出现,宝儿只觉手中陡然一沉,转瞬间天旋地转,再想撤手已来不及,排山倒海的力量扑面压来,只教人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眼前金星四溅!待到宝儿渐渐恢复神智,才发现整个人已被牢牢压制在雪地之上,咫尺之上――琥珀华光正热切地闪烁! “逃?”氤氲浓重的酒气扑面,他逼问道,唇几乎贴上她,暧昧迫人。 宝儿偏过头去,躲开这灼热的气息。袖中手紧握成拳,愤怒如惊涛拍打着理智的堤岸。她不能还击,不能反抗,更不能流露怒气。因为,她没有资格,她只是低等的宫婢。而对方是二皇子,是――主子! 拳头握紧、放开,放开又握紧。宝儿用尽所有的自制力,克制自己。可是,因愤怒而急速起伏的胸膛却偏偏与他紧紧贴合在一起,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强健的心跳。 他扬起一抹坏坏的笑,附到宝儿细白如瓷的颈边,恶质地吹拂着热气。“你……要逃去哪里?你……能逃去哪里?”琥珀眸光逐渐迷离,飘渺向遥远的时空,“你逃了,只留下我……留我在这冰天雪地里……留我……在这冰冷的世上。”到最后,声声呢喃竟似血泪浸染般哀婉凄凉。 “殿下请起身,天寒雪冷,请保重玉体。”宝儿冷定无波的声音,陡然破坏了这哀凄的氛围。 “呵呵呵……哈哈哈……”琥珀色的瞳眸晶莹得透明起来,流转着亦真亦幻的哀伤,浑厚的笑声一圈圈漾开去,冲破雪夜的静逸,散落在一地纯白之上。 “咕咚。”他翻身倒在一边,“哈哈哈……”他笑着,很大声的笑着,极其努力地笑着,一直笑到无力,一直笑到胸腔里都疼起来,一直笑到肺子里没有一丝空气。然后,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喷着浓重的鼻息,呼出浊白的雾气。仿佛若不如此,他就会窒息。仿佛若不如此,他便不能确定自己还活着。 疯够了,也笑够了,耳边终于传来均匀和缓的呼吸。宝儿侧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二皇子。如湖般的眸子里闪烁着没有温度的光泽…… 第八章 御封七品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福连安放轻脚步来到外间,宝儿正侯着。他眼神温和,朝她点了下头。宝儿会意,跟他来到门外,并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这事还有谁知道?”福连安转头看一眼屋内,暗淡的橘色灯光映亮了窗纸。 “回大总管,没人知道。”宝儿低眉顺眼地回话。 福连安点点头,算是对她的赞许。“好。换身衣服,跟我走吧!”他轻轻说。 宝儿略一踌躇,却还是规规矩矩地福身,道:“是!” 对宝儿的犹豫,福连安自是看得明白。笑道:“至多一个时辰皇上就要起身了,你现在随了我去,还能在连房里眯一觉儿。这里我会安排人的。” 听了这话,宝儿总算安下心来。反身进屋,快速地换上屏儿为她准备的衣裙。临走前,眸光忍不住投向床上那道熟睡的身影。他安静的睡颜泛着孩童般的纯真,微翘的唇角上还有好梦的痕迹,修长的胳膊紧紧拥着寝被,仿佛抱着珍贵的宝贝,不愿与人分享。**光洁的肌肤绯色已褪去,在灯光之下隐隐地泛起一层金色的光晕。 连忙收回目光,宝儿快速走出屋。门边堆着的,那团菜干状的物体,是他的绯色衣袍。 ************************************ 雪又起了,大朵大朵的,洋洋洒洒。宝儿拉紧斗篷的领口,加快脚步。隔着迷蒙的雪帘,看着稳健快速走在前面的福大总管,宝儿暗松口气,庆幸自己这么做是对的。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她把二皇子扛进了自己的屋子,“稍加安置”后,顶风冒雪横穿大半座皇城,找来了福大总管。这个麻烦,她是不会一个人担的。天塌下来,总要大个子来顶啊! 明日,二殿下会恨她吧!如果,二皇子醉酒*一事因她而传扬开去,那么,他定会恨她。虽然,她本可以隐瞒下来,毕竟,流云阁地处偏僻,又仅仅只有她一个人。但是,此刻,泥菩萨过江的宝儿自顾尚且不暇,没有闲功夫来替别人谋营。 更何况,皇城里是没有永远的秘密的。留宿皇子,足以将她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只有对不起他了。至于对他的“稍加安置”,也属万不得已。谁能保证他不在她离开后乱动呢?所以,点了他的昏睡穴,两个时辰内是醒不了了。 雪,寂静无声地下着。在“乾泰殿”的飞檐琉璃顶上堆了厚厚的一层,莹白一片,将夜幕的浓黑冷冷地切割开来。廊下忽明忽暗的宫灯随风摇曳,威武如雕像的禁卫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去眯一觉儿吧!丑时派人叫你。”福连安微笑着,温和一如邻家的伯伯。 “是!”宝儿随着一名小太监来到耳房。 连房不大,地当中摆放着一只大暖瓮,靠墙周围还绕着一圈儿暖炕。这里是当值的奴才们换岗时的暂歇之处。宝儿捡了个靠里的地方躺下,迷糊着了。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就忽然的醒来,发现没人来叫,又闭上眼。就这样醒醒、睡睡,直到最后头疼得再也睡不着。 宝儿刚坐起,外间就跑进来一个小太监,冷得又是缩手又是跺脚。一见她已起来了,立刻眉开眼笑地凑过来,“姐姐醒了?大总管让我来叫您呢!” 借着微弱的灯光一打量,这不是日里传口谕的小太监嘛!叫……叫……恍惚间是互通了姓名的。可是那时候精神恍惚,根本没记住。宝儿也笑起来,“好,我现在就过去。”说着已站起身。 小太监把手靠向暖炉,汲取温暖。“姐姐好精神呐!”说着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显然是困乏极了,却要强打精神。“外面还黑着呢!我带姐姐过去。” 小太监极有眼色地挑起门帘,“姐姐可还记得我?我是小德子。日里咱们见过的。” “当然记得。”宝儿微笑着,就着他挑起的门帘儿低头迈过门槛。 “那姐姐以后可要多多照应着!”小德子笑得眼儿都弯成一道缝儿。 “还要德公公多照应才是。”宝儿客套着。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乾泰殿后殿。 乾泰殿是内廷正殿,内廷后三宫之一。面阔9间,进深5间,高20米,重檐庑殿顶。殿的正中有宝座,两头有暖阁。 殿内明间、东西次间相通,东西两梢间为暖阁,后檐设仙楼,两尽间为穿堂,可通交泰殿、坤和宫。殿内铺墁金砖。 “乾泰殿”建筑规模为内廷之首,是皇帝召见群臣、处理政务、读书、学习及居住之所。 明间西侧的西暖阁则分隔为数室,有皇帝看阅奏折、与大臣秘谈的小室,曰“勤政观贤”,读书处“问学堂”,还有小道观、梅坞,是专皇帝拜神、休息的地方。乾泰殿的后殿是皇帝的寢宮,共有五间,東西稍间为寢室,各设有床,皇帝可随意居住。后殿兩侧各有耳房五间,东五间为皇后随居之处,西五间为贵妃等人居住。寝宫两侧各设有围房十余间,房间矮小,陈设简单,是供妃嫔等人随时临时居住的地方。 另外还有连房三间,房高不过墻,进深不足4m,为宮中太监、宫女、侍卫及值班官员的值宿之所。 刚进得西稍间,就听见里面传出雍央帝如琴弦般的声音,“传旨,寅时早朝,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全部入朝议政。卯时初刻,方天昭入‘乾泰殿’精研日讲。辰时初刻,东暖阁召见六部尚书。辰时三刻,上书房检视太子、皇二子、六公主、七公主的学业。辰时末刻,朕要练习骑射,着皇二子晨祈陪同。” “是!皇上。”接话的是福连安。 “连安,传膳。”雍央帝笔直地站立在地当中,四名宫女正娴熟地为他更衣,“宝儿来了吗?”他已看到门边那抹浅藕色的身影。 “是!奴婢在。”宝儿连忙回话,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进来吧!在门口杵着干什么?”雍央帝的语声里竟带着三分笑意,如琴弦悠扬,似微风拂面。令人有说不出的舒适放松。 宝儿进屋的时候与福连安正好打了个照面,错身的时候福连安给了她一个微笑。这让宝儿多少心里有了点儿底。 此刻,雍央帝已经穿戴整齐。明黄色的龙袍包裹着雍央帝威武昂藏的身躯,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盘绕胸前,仿佛随时会跃然空中,呼啸飞天。睥睨天下的鹰眸朗若星辰,挺直刚毅的鼻子暗示着主人强悍坚毅的性格,微抿的唇如勾,弯着淡淡的笑痕。就是这份淡淡的微笑柔和了他过于硬朗的脸部线条,使他多了一分平易近人。“昨夜休息得可好?”状似闲话家常一般,锐利的鹰眸中有温和的流光。 可宝儿却吓得心头一颤,“回皇上,奴婢没怎么睡。”一瞬间,她已作出了决定——实话实说。首先,她要保住自己,在这样的帝王面前说谎等于自掘死路。她的命,在别人眼中也许尚不及蝼蚁,但是,她自己可是非常爱惜的。她还有太多的事要去做,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住自己。 “呵呵呵……这丫头。”雍央帝笑得十分开心。“你记着,朕最喜欢你的地方,就是坦白。以后,保持下去,知道吗?”鹰眸含笑,竟有种无法言喻的强悍温情。 “是!奴婢遵旨。”宝儿连忙跪拜,却也因为皇帝的后一句话而心惊。二皇子的事,皇上知道了吗? “起来吧!起来吧!”雍央帝摆手。 说话间,福连安托着一方托盘走进来。宝儿连忙起身,退到一边。 有大宫女过来承接,转呈给尝膳太监。 “慢着,”雍央帝微笑地看向宝儿,她已经退到最门边的位置上去了。“让她来,从今天起,宝儿是朕的尝膳宫女,领正七品衔禄。” 宝儿抬起头,又惊又喜,简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大张着嘴巴,两只手举在半空中晃,两条腿又想下拜,又想上前,也不知道是跪好?还是站好?应当先接过托盘好?!还是应该先谢恩好?!实在没法子,只好求助地望向福连安。 “哈哈哈……这个丫头,哈哈哈……”雍央帝被宝儿不知所措的憨态逗得大笑,“连安,你瞧她,哈哈……”雍央帝饶有兴味地盯着宝儿,道:“真是个有趣的丫头。这样吧!今儿朕做主,让你拜连安为……为师傅!以后不懂的事情就让他教你,怎么样?” 接二连三的惊喜让宝儿高兴得连话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这边福连安可是先叫起来,“哎呦!皇上啊!您又拿老奴开心了!您瞧这……这丫头笨的,您就饶老奴这一回吧!”嘴上虽说的是一百个不愿意,可却完全是故意在讨皇上的欢心。 “哈哈哈……”福连安这样一说,雍央帝果然更加开心,“你啊!你啊!上次你收红巧的时候就是这样叫苦,现在她可是堂堂的大将军夫人,朕听说,她在外面为你置办了宅子,就等你去养老?” 提到“红巧”福连安就像喝了蜜糖一样开心,“皇上,是看不得老奴过安稳日子,好不容易送走一个祸头子,您又……又……老奴算看明白了,您这是在变着法儿的撵老奴出宫呢!”嘴上说得好似怨言一般,可脸上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 “哈哈哈……朕哪里能舍不得你,朕还担心你念徒心切,说不准哪天就寻个由头跑去找红巧养老。到时候,朕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雍央帝说话间已在大宫女的服侍下,脱去靴子,坐到炕桌边。“你看这丫头和红巧倒有几分相似,以后有她在你身边,朕就不怕红巧来和朕抢你了。” 雍央帝的这一番话令福连安笑得嘴都何不拢了,他连忙接过托盘,将四小碟清淡小菜布到桌上,取出暖盅里温着的白粥,并将银筷子放置在象牙筷樽之上。“嗯!就这股子傻劲儿像。”他转头对宝儿道:“你过来。” 宝儿来到近前,接过福连安递过来的另一副银筷子。“替皇上尝菜吧!”他看着她,嘴上没有说,但眼神却在鼓励她,不要怕! 此时,雍央帝也看着她,像在看一件极有趣的东西,又像在期待她出糗,好再次大大地笑话一番。 宝儿看了看手中的筷子,又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夹起一根脆笋,然后请示地看着福连安,福连安示意她放在托盘中的空碗里。宝儿将脆笋放进碗里,又在福连安的示意下用另一副竹筷子把它放进嘴里。然后很仔细地咀嚼,皱着眉头努力地品尝。 看着她有趣的吃相,雍央帝忍不住就想笑,“宝儿,怎么样?” 皇帝问话,宝儿连忙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极认真地大声回答:“好吃!” “哈哈哈……”这下子不单皇上大笑起来,就连屋子里的宫女、太监们也都再也憋不住笑出声来。 第九章 秘闻撞树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早膳在快乐的笑声中悠然度过,雍央帝面带微笑乘上龙辇,福连安临走给了宝儿一个赞许的眼神,亦面带微笑。 目送浩浩荡荡的王驾队伍走入冬日迷蒙漆黑的早晨,宝儿暗暗舒了一口气,“这步棋,走对了。在这样的皇城之中,聪明人已经太多太多。而一个没有身份、没有背景、却身处要职的聪明人,是活不长的。”低头浅笑,“都说傻人傻福,可是,要做一个成功的傻子远比做聪明人困难啊!幸好,我原就是顶着傻子的名头长大的,那么就继续傻下去好了,管它是在元家还是皇城呢!我就是我,我有我要走的路,谁也别想阻拦。”收敛心思,宝儿昂起头转回乾泰殿。 宫女太监们都在各忙各的,对于她这个新来的,即不亲近也不疏离。每每看到她走近就会礼貌地点头或是微笑,可也同样礼貌地暗示了“没时间说话。”。 宝儿对一切只是默默地看着,威严不敢逼视的皇座、锃亮的铜龟、逼真的铜鹤、袅袅飘散馨香的鎏金香炉、灿然炫目的鎏金屋顶、狰狞威武的九兽飞檐、流光溢彩的琉璃瓦。真是金碧辉煌不足以形容其华美,庄严肃穆不足以形容其巍峨,这就是皇城的中央!权利的巅峰之处!九五之尊——全天下最尊贵的人居住的地方。她从没想到自己居然有站在这里的一天,如今仿佛一切都是虚假的幻觉,却又那么无奈而真实。 宝儿转着转着就又回到了连房,一想,反正也无事可做,不如就再睡一会儿。于是,还是进了清晨睡过的那间,和衣躺倒在暖炕上。一晃儿就迷糊着了,这回竟睡得沉极了。直到小德子笑嘻嘻地喊了三声姐姐才醒过来。 “姐姐,圣驾即将回宫,快到东暖阁侯着吧!” 一听这话,宝儿一骨碌爬起来。睡眼还没有完全睁开,已经迈入寒风之中。拐过两个弯,小德子突然肚子疼,宝儿立刻懂事地说:“我认得路,德公公请便。”毕竟人家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小德子也想客套,可肚子不饶人,憋红了一张脸,连忙跑去出恭。 宝儿独自一人往前殿去,这条路今天已经走了个来回,她记得很清。绕过“悦贤门”就是正殿的*院,再走不到一刻钟的路程就能到达东暖阁。 “太子殿下,所言甚是,不过……” 这声音,是他!眼前顿时浮现出那道清逸如竹的身影,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暖,犹如冬日里一抹最灿烂的阳光,从“悦贤门”那边和煦地传来。 “殿下不觉得时机尚不成熟吗?” 这句话让宝儿不觉慢下脚步,停在离门洞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因为,似乎这是一段她不应该听见的谈话。 “天昭,怜儿在为我受苦,她怀着我的孩子!不能让她们母子再等了。”太子心意已定,再听不进去一句话。“今天我就要向父皇请旨,我要怜儿光明正大的做我的妃子!” 方天昭一把握住太子慕晨曦的手,“殿下,请听微臣一句,此事今天不宜提及。否则,不但救不了怜儿姑娘,反倒会害了她!”太子这次是真的乱了,言辞间居然自称“我”!而不再是“本太子”,完全没有素日里的冷静稳重。这一刻,他只是一个急于保护心爱之人的普通男子,不再是那个肩膀上扛着江山、社稷、天下未来的太子殿下。 “天昭,如果连心爱的女子都不能保全,那还做什么太子!”慕晨曦一把甩开方天昭的手,疾步欲走。 方天昭抢前一步,跪拦在他的面前,抱拳过顶,一双眼似朗朗晨星,炯炯闪耀,盯住太子慕晨曦,“殿下!关心则乱!万不可因小失大啊!” “你!”太子慕晨曦见他如此,忿忿地怒瞪着他。 他亦炯炯地迎视太子的逼视,“殿下,请相信天昭,怜儿姑娘的事请交由微臣去办!微臣拿项上人头做保,担保怜儿姑娘母子平安!” 望着他坚定的眼神,慕晨曦突然地叹了一口气,似所有的愤怒、不甘也都随着这一声叹息淡了去。他伸出手,将方天昭扶起来。“天昭……”只叫了他的名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猛地别过头去,不让人看到他晶莹的眼。他是太子!他是这天下未来的皇帝!他是不可以软弱的,至少,软弱的一面任谁也不能看见。 方天昭低垂着眼,躬身拜礼,“谢殿下。” 慕晨曦拍拍他的肩膀,无声地走向前殿。现在的他,需要独处,独自去平复沸腾的心绪。 方天昭缓缓直起腰身,狭长的凤眸落在太子纤长挺拔的背影上,微微的风吹拂起碎雪,晶亮折射着细碎的阳光,缤纷在他周围,形成一副绝艳华美的画面。“这样的人……真的适合做皇帝吗?”冬阳将一切都镀上一层莹润的光泽,晶莹之、剔透之、无暇之、纯然之、肃杀之,和这眼前人一般无二。 转回身,方天昭淡淡道:“出来吧!” 宝儿不觉微弯了唇,躲不过啊!她深吐一口气,敛去眼底无奈的锋芒。小碎步转过“悦贤门”,来到方天昭的身前,盈盈下拜,“奴婢,给方大人见礼。”她低垂的脸深深埋在胸前,瑟缩着不敢抬起。 凤眸微闪,“站了这么久,冷了吧?”音色一如既往的悦耳动听,此刻却没了那份温暖,而是透着寒如刀光的冷冽。 宝儿吓得一缩,嗫嚅着:“大人……大人……奴婢不是……不是有心的。” 方天昭只是看着她,却并不再说话。 宝儿局促不安地偷偷抬眼,却在看到他冷定的眼神的瞬间又慌忙低下头去。 他,依旧俊朗、隽秀、飘逸如仙人一般,只是那双眼…… 宝儿心下喟叹:眼拙了啊!许是那日里被打得糊涂了吧!怎么会错把眼前人看成如莲花般高洁的君子?这双眼,深沉得有如无底的渊谷,任何真实的情绪都不在其中。这分明是一个官,只是一个官,并且定会在官场中风生水起啊! 方天昭冷着脸,无波的眼淡淡落在她身上。她紧张、不安、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看似谦卑、恭敬,却不知为什么让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眼前这个胆小、怕事、口拙的女子是元宝儿吗?他记得她,那日里……那身触目惊心的伤、那双倔强幽深的眼、那份生死置之度外的大气、还有皇帝面前处变不惊的从容都令他印象深刻。 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因为她活着,他甚至高兴得好几天都难以成眠。比起那日的狼狈,昨日的她简直令人惊艳!不是因为她的姿色,而是因为她敏锐、精准地洞悉能力,一屋子心怀鬼胎的大男人都被这小女子状似无心的一番话全部击溃!那时,他忍不住在心底为她大声的喝彩!好一份玲珑剔透!好一个小女子! 微微牵起嘴角,心底里隐隐地期待起来,现在,他倒要试试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元宝儿?” “奴……奴婢是。”宝儿结巴地应答,一双手紧紧揪着衣襟。 “你可还记得本官吗?” “奴婢……记得,奴婢还……还弄脏了大人的斗篷。”宝儿头埋得极低,结结巴巴地,小心翼翼地道:“大人,皇上圣驾……已入乾泰殿,奴婢……奴婢只是急着去当值……真的……真的不是有意的。” 难道是我看错了吗?或许她也不过是误打误撞?而不是真的那般冰雪聪明?或许只是我想的多了吗?方天昭淡淡一笑,“记住,不该听见的话就忘记。” “是!”宝儿使劲地扭着衣襟,拧的手指头都红起来。 “去吧!”看着她的手指,眼中升起淡淡的失望,会有什么不同呢?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奇迹只会发生一次,恰巧降临在她身上而已,至于她——不会有什么不同。 如蒙大赦般,宝儿匆忙施礼:“恕奴婢失礼,先行告退。”说完,头也不抬地拔腿就跑。 “喂!”方天昭出声阻止时已来不及。 “嗙!”宝儿结结实实地撞在一株梅树上。扑簌簌一树雪花纷落,宝儿顿时成了眉毛胡子一大把的雪人儿。晃晃撞得有些晕的脑袋,宝儿尴尬地对方天昭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然后,顶着一张大红脸快速地跑走。 看着仓皇逃走的她,一抹笑无声地爬上他的唇角。也许……还是有些不同的吧! 宝儿边走边掸落着身上的雪,沿途见众当值太监、宫婢都已各就各位。小德子正急急地迎面而来,远远一见她就快步跑过来,“我的好姐姐,快些着吧!皇上已经回来了。” “我走迷了。”宝儿随口解释着。 “快走吧!来不及了!”说着,拉了宝儿就走。 第十章 侧眼银龙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准备上呈给皇上的茶点早已备好,就等着“尝膳宫女”过关。宝儿一一细细品尝,有模有样地,极其慎重的。 饽饽房的首领太监和女官在一旁紧张地等待。 “这个,不要呈了。”宝儿指着一盘色彩斑斓的糕点,“其他的没问题。” “这个……”饽饽房的首领太监连忙上前,小心地询问:“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宝儿眨巴着清亮的大眼睛,展开一抹毫无心机的笑,“这馅儿里是不是有槐樱花瓣啊?” “是!”领事太监的脸上多了一抹认真,因为她确实是个懂行之人。 “槐樱花性属寒凉,这样的季节不适宜食用。”宝儿笑眯眯地解释。 领事太监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连声自称糊涂,那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女官这时上得前来,说着感谢提点,以后多多照应之类的话,将一枚硕大的银锭子硬是塞进宝儿的手里。 半推半就地,勉为其难地,本着融入大环境,不能特立独行的原则,宝儿“无奈”地收下了。看着他们放心开怀的笑,她也笑起来。这有多好啊!皆大欢喜。暗暗掂量了下银锭子,眼儿笑得眯成一道缝儿,小女子不爱财,越多越好啊! *********************************** “上为朝廷所重,下与士子想和,遂成国之显学。百川入海,历代朝廷栋梁无不借取其精义,用于治国安邦教化民心。在威服天下的同时,尤为注重恩服。”方天昭朗朗的声音回响在殿上,举手投足间举重若轻。 稍间里,透过门帘边的缝隙,两个半大的小宫女痴痴望着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两个人的脸颊因兴奋而变得如苹果般通红,满眼精亮的希冀,银牙含羞带怯地咬着粉嫩的唇。宝儿偷眼瞧着她们,不觉笑起来。“真是哪个少女不怀春啊!也曾经就是这样偷偷地、远远的看着二哥。那种酸涩中又搅拌着甜蜜的滋味……令人怀念啊!再有一年,再有一年!一切又都可以回到从前。”宝儿转头望向窗外,今日晴空万里,辽阔悠远的天空碧蓝如洗。 福连安微笑的脸出现窗前,宝儿连忙站起身。福连安摆摆手,示意她出去。 宝儿见那俩个小宫女正看得专心,也没打招呼,就悄没声地从侧门出来。随福连安来到离前殿有一段距离的廊下。 “茶果你撤掉了一道,是吗?”福连安问道。 “是,大总管是不是奴婢做错了?”宝儿紧张地问。 福连安微笑,道:“没有,你做的很好。以前对膳食有研究吗?” “奴婢……奴婢自小就喜欢吃,所以,对食物都会特别留意。”宝儿不好意思地揪住自己的衣角。 忽然的,福连安的眼前浮现出红巧初来乍到的样子,她也是有些局促,又有着那么一点的傻气。不知不觉地,红巧和宝儿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福连安笑起来,仿佛看着孩子的慈父,“宝儿,以后当差要用心。” “是,大总管。” “还有……以后叫师傅。” “啊?哦……是……师傅。”宝儿怯怯地叫了一声,抬眼看到福连安正笑望着自己,她也就跟着笑起来,笑得明朗透彻,纯粹开心。 福连安点点头,道:“这边没你什么事了,你随小德子到‘沧明海’去准备着,辰时末刻皇上要过去练习骑射。你有不懂的就问小德子。” “是,师傅。”宝儿脆生生地应着,转身就跑。 “宝儿,”福连安唤住她。 “啊?”宝儿纳闷地停下来。 “注意行止。”福连安略带薄责地看着她。 “是。”宝儿端正身姿,规矩地转身,一步、两步,可没等转过回廊就又不知不觉地跑了起来。 福连安露出无奈的笑容,也许又是一个红巧啊! ********************************* 宝儿躲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大口大口地咬着雪梨,滴溜溜地大眼东瞄西望,看满院子的人忙前忙后。 这里,是“沧明海”。宫里人常把这里称为“海场子”。虽然名字里有“海”,但实际上这里连个水泡儿都没有。 这里就是被宫墙圈起来的一大片空地,平日里皇上遛马、练习摔跤的专用场地。海场子的旁边就是“风驰处”,圈养着近百匹宝马良驹,专属于皇族所有。 时候尚早,又帮不上忙的宝儿只是张着一双眼睛看,看小德子有条不紊地指挥底下人清雪、遛马、安插箭靶、测定距离、检查场地等等的准备工作。 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小德子也跑进屋子里来取暖。宝儿忙递过一只梨,“德公公,这是西南进贡的雪梨。特意给你留着的。”借职务之便,留了两只梨,然后卖个小人情儿,不过分吧? “好姐姐,就你想着我。”这可是稀罕的水果,小德子连忙接过,高兴得眉眼都成了一道缝。“姐姐以后就叫咱小德子吧!这样才显得亲厚,毕竟日后大家都在一处当差。” 宝儿也笑得眉眼弯弯,“好!就依你。小德子,日后有什么做的不对,不妥的,你可要多多提点。” “不敢不敢,干爹早就交代过,要好好照应着姐姐。”小德子并没有吃梨,而是将它收了起来。 “干爹?”宝儿迷茫。 “大总管啊!我本家也姓福,所以就认了大总管做干爹。对了!姐姐,皇上有个习惯,遛完马要喝‘苦仁茶’,茶水监一早就准备妥当了,姐姐一会儿定要早早去检查,皇上一下马就要立刻喝的。” 看吧!雪梨起作用了。宝儿连忙点头应承。 ********************************* 时间过得飞快。 辰时末刻,雍央帝的皇驾准时驾临‘沧明海’。 一众人跪迎,因宝儿现在是正七品的大宫女,所以跪在迎接队伍的第一排。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齐呼。 眼前先是一双明黄色上绣九龙飞天图案的靴子经过,“这是皇上的。”宝儿暗想。紧接着一双皂色,暗绣纹饰的靴子。“这个没见过,但此人身份不低。”第三个经过的是一双深蓝色短棉靴,“这是师傅的。”再后来是一列宫人随从。 “晨祈,这就是你跟朕说过的那匹透骨银龙驹?”雍央帝激赏地看着昂然立于场地中央的那匹神骏雪白的高头大马。“果然不是凡品!” 晨祈!难道是二殿下?宝儿偷眼望去。 “父皇,儿臣就知道您定然喜欢。”二皇子慕晨祈手持龙骨马鞭,笑意盎然地站在雍央帝的身旁,一袭天青色貂缘锦袍衬得他越发清俊挺拔。仿佛不经意的,他的目光略过来。 宝儿只觉得一瞬间从头皮麻到腿肚子。幸好,慕晨祈的目光只是不经意地略过,没做任何停留。 “这家伙脾气烈极了,都踏伤了好几人了。”慕晨祈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雍央帝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着它,它骄傲地扬着头,长长的鬃毛亮如白银,倾斜而下。健美的脖颈高高昂着,迈着从容的步伐,如碗口般大的蹄子每一下都深深地踏进土里,炫耀着它无与伦比的力量。灿烂的阳光下,它从头到脚散发着纯正的、耀眼的银色,仿佛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物。 “好!好!好!”雍央帝连说三个好字,眼中已然升起浓烈的兴趣,一把甩脱斗篷,向旁伸出手。慕晨祈立刻恭敬地呈上马鞭。 雍央帝手持马鞭,大踏步来到透骨银龙驹的面前,在与它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站稳脚步。 它睨着他,即不躲闪,也不暴怒。倒似在掂量对手的分量。 雍央帝不怒自威的鹰眸锁紧它,即不靠近,也不出手。也似在估量它的能力一般。 一人一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突然的,毫无预警下雍央帝闪电般出手,一把抓住它的长鬃。银龙驹吃痛,昂首扬蹄。雍央帝借力飞身而起,转瞬间已落于马背之上。 背上有人!银龙驹顿时暴起,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雍央帝哪容它反抗,一手攥紧长鬃,另一手的龙骨马鞭毫不客气地猛抽下去。 银龙驹吃痛,发蹄狂奔起来!雍央帝双腿紧夹马腹,保持身体不被甩脱,手中的鞭子一下狠过一下,猛抽胯下坐骑。 银龙驹越跑越快,扬起烟尘雪雾一片。在旁观看的人只能看见一道银光似闪电般飞舞。 银龙驹仰天长嘶,拼命跳、拼命甩、抵死不让背上人得逞。 雍央帝更是顽固,抱死了它不撒手,每一鞭子下去,都让它皮开肉绽。 足足折腾有小半个时辰,银龙驹终于停下来。它喷着浓重的鼻息,再不奔跑。耳朵柔顺地垂下。 “哈哈哈……”得胜的雍央帝大笑着跳下马,大踏步走回来。 宝儿立刻奉上“苦仁茶”,雍央帝拿过茶碗一饮而尽。承接过空碗,宝儿悄悄退至一边,眼观鼻、鼻问心,规矩一如雕像。 “痛快!”又征服了一匹神驹,令雍央帝兴致大好。“晨祈,让朕看看你的功夫有没有长进。” “儿臣遵命!”慕晨祈接过旁边早已准备好的缰绳,翻身上马。乌锥马箭一般驰出,待奔跑到场地中央,马上人弯弓搭箭“嗖!嗖!嗖!”三道银光破空而出。 “好!”雍央帝带头喝彩,底下的太监、宫女、马奴也都跟着齐声喝起彩来。 乌锥马转瞬间已绕场一周,马上人突然松了缰绳,整个人倒躺在马背上,手中箭又是三道连发。 “哈哈哈……”雍央帝大笑着鼓掌,底下人更是欢呼雀跃。气氛一瞬间热到顶点。 慕晨祈策马回来,利落地一跃而下。这时,有小太监举了靶子过来,呈给皇帝御览。 六只箭齐齐钉在靶心!箭箭入木三分! “不错,有长进!”雍央帝高兴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和朕说说,你这次到西边去有什么收获啊?” 慕晨祈眼波微闪了下,道:“觉罗国国主新丧,西宁暂无战事。我军也正好值此时机休养生息。” “唉……死了啊!”雍央帝目光落向极远的天边,“赵德这个皇位也才坐了不到五年吧,又换人了?” “回父皇,觉罗国新国主赵羯是赵德的胞弟。据说,也是仓皇即位。” “西宁大营的军需供给可还好吗?”雍央帝擒弓在手,瞄准远处的靶子。 “供给非常及时,儿臣回程时将士们越冬的棉衣已经分发下去了。” “嗖!”箭矢离弦,飞冲向靶子。“嘣!”尖端稳稳地扎进艳红色的靶心。雍央帝满意地放下弓,微笑道:“元铎的差事办的不错。” 宝儿端着托盘的手一滞,因着一个久违的名字――元铎。他……原来在西宁。 慕晨祈也微微笑起来,“是,肖大将军对他的办事能力也很满意。” “嗯!晨祈啊!西宁的百姓怎么样啊?” “父皇,儿臣所见的是百姓自发给修建城防的将士们送水、送饭,冬季棉衣、棉鞋大部分也都是由百姓家的女子帮忙制作。西宁的百姓苦,但是百姓所盼望的不是偏安一时的安逸,而是世代的安宁。” 雍央帝鹰眸微漾起笑,长舒一口气道:“是啊!世代的安宁。朕何尝不是如此盼望呢?西有觉罗国不安于室,觊觎我大幽的幽云十六州。北有忽捷虎视眈眈,伺机强取豪夺。南面的蛮族不听管制,自立一隅。这天下……”雍央帝猛然间扬臂搭弓,一箭疾射而出!“一日不合则一日不宁!”箭矢力透靶身,箭尖于灿阳之下寒光熠熠,如雍央帝鹰眸中的雄心一般,凛然不可动摇。 “父皇,儿臣誓死为父皇统一大业效命!”慕晨祈炯炯的眼比星子更灿然,朗朗宣告着他的忠君、忠父之心。 雍央帝欣慰地笑起来,可是,还没完全打开的笑颜却在一半的时候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鹰眸中深不可测的浓黑。 慕晨祈感觉到皇上的异常,转头望去。灿然的笑顿时染亮他的眼,“太子哥哥!”他热切地跑过去,一把拥住太子慕晨曦。 第十一章 妖梦成真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二弟,你回来了。”太子晨曦不若晨祈般热切,但眼中温和的笑却也不是作假。“父皇,儿臣有事禀报。”转回头,面对雍央帝的时候,晨曦经是臣子的规矩态度。 雍央帝淡淡地看着他,道:“是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要你追朕追到这里来?早朝的时候怎不见你说?” “父皇……”太子晨曦脸上一窘,竟被堵得再也说不出来。 “既说不出来,就不要说了。连安,回宫。”雍央帝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竟半点情面也不给太子留。 宝儿忙随众人再度跪拜“恭送皇上。”偷眼望去,只见太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眸中竟隐现凄哀绝望之色。 二皇子晨祈则是不解地看着远去的圣驾,琥珀瞳眸如琉璃般晶莹。 ********************************* 直到宝儿躺到床上,眼前还不时的浮现白天的那一幕。“果然是天威难测,太子遭斥责会不会和那个怜儿姑娘有关呢?方天昭不是说,这件事交由他去处理吗?太子吞吞吐吐想说的事,会不会是关于那个怜儿姑娘呢?他不是明明答应了方天昭的吗?奇怪啊……皇上为什么要那样不顾太子的颜面呢?难道……还有那个二皇子殿下,应是忘了吧?或者,他动用了某些手段,把昨晚的事瞒过去了。但愿,他不要那么好记性,还记得我这个小奴婢,但愿,他喝得够多,全忘了是怎么回事。但愿吧!这些皇家的人啊……一个个的,都麻烦得要命……二皇子这个人,还是不得不防的……不为别的,一个人,一双眼,怎么会有那样大的不同呢?难道,只因为白天和夜晚吗?”就这样想着想着,宝儿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好熟悉的味道……香甜的、温暖的、依恋的,宝儿伸出手,眼前看到的是一只圆嘟嘟的胖得满是坑坑的小手。正疑惑间,这只手被另一只大手握住。温暖、宽厚、掌心粗糙的大手带给她无限的安全和满足。她顺着这只手望上去,素白色的衣袍猎猎飞扬,如墨的长发亦飞扬,只是那脸孔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耳边有人在轻声呼唤,“宝宝!小胭脂。”和缓低沉,温柔亲昵。 “咯咯咯……!”她开心地笑着,声音稚嫩清脆。 “宝宝!小胭脂!”那声音兴致浓厚地呼唤着她。 她感觉自己被高高举起,这让她快乐,于是她又笑了“咯咯咯……” 天空落下一滴雨,“吧嗒”一下,砸了她的脑门儿。宝儿懊恼地用手去抹,却看见胖胖的手背上殷红的颜色。疑惑地抬起头,天空在这一瞬间变了颜色,浓稠得仿佛化不开的殷红狰狞泼下!仿佛怪兽猛然张开的血盆大口,又似炼狱血池瞬间倾覆! “啊!”宝儿惊叫一声,本能地抱住自己的头,以躲避这可怕的血雨! “嘀嗒……” “嘀嗒……” “嘀嗒……” 又是这该死的梦!又开始了!宝儿挣扎着想要醒来,可是偏偏就是无法挣脱。 “嘀嗒……” “嘀嗒…… “嘀嗒……” 手脚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紧紧捆住,无法动弹,力气一点也使不出来。没来由的,就冷起来。仿佛有一尾蛇蜿蜒过皮肤,留下一串串战栗的冰冷。血红色悄然变化,取而代之的是无尽黑暗。空旷无边的黑暗里,只有她一人。孤伶伶的,独自忍受着无望的寒冷。动不能动,跑不能跑,言不能言。 眼前无边的黑暗缓缓涌动起来,渐渐的凸显出一个模糊的面庞。宝儿不想看!她要闭上眼,却无法如愿,只能直勾勾地注视着,像被人按住了脑袋,撑住了眼皮。 面庞逐渐清晰起来,小巧精致的轮廓,瓷白无暇的肌肤,“这张脸,好眼熟……”越看宝儿越害怕,可是又偏偏无法躲闪。那小脸上的两弯浓黑颤动了下,缓缓睁开来,一望无际的幽深瞳眸如死水般平静无波,却在转眼的瞬间烈焰轰然蒸腾,仿似有千万条幽魂在其中挣扎哀嚎,下一瞬就要冲破桎梏噬人性命。诡异、凄厉、愤怒融成一团可以焚烧一切的烈焰! “晴公主!”宝儿大骇,竟一下坐起来。触目所及是一片朦胧昏黑,却可以隐约辨别出是在自己的床上。宝儿顿时安下心来,一摸才发现已经是一头一脸的冷汗。 “这个梦真讨厌。”一边嘟囔着,宝儿一边转身下床,屋内无光,脚凭着记忆寻找到床下的鞋子。转身间,仿似瞥见了一团影子。宝儿停住了穿鞋的动作,缓慢地,再度抬眼。朦胧中,依稀可见桌边似坐着一个人,纤瘦的肩膀,曳地的长裙,及腰的长发。 “谁?”宝儿听见自己喝问的声音,冷静而肃杀,手心里悄悄抓过寝被预备招呼这个不速之客。 影子略动了动,动作僵硬,似提线木偶般滞涩。她歪了歪头,黑发流泄倾斜向一边,露出瓷白色的面庞。“宝宝。”低沉和缓的声音,绝不属于这样一具身体。 宝儿倏然一惊,“这不是梦里的声音吗?这……这……难道梦还没醒!” “救我……”忽然,对面人的声音变了,柔若断弦般凄迷,仿佛一个濒死的女孩儿在呼救。 宝儿僵在原地,不敢妄动。因为,此时此刻她都不敢断定,这样的情况是真实还是梦幻,对面那个影子是人?还是鬼? “当、当、当!”更声悠远传来,此时――半夜三更天! 更声仿似魔咒的开端,对面的影子突然痛苦地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哀嚎!这声音恐怖至极,辨不出男女,甚至不似人声,却透着深入骨髓的痛苦! 宝儿趁她自顾不暇拔腿就冲向屋外,拉开门的瞬间却一下子和另一个人撞成一团,顿时一阵踉跄向后,狠狠跌坐到地上。 闻声赶来的屏儿刚跑到门口,就冷不防被里面冲出来的人撞了个四脚朝天,也是好半天才爬起身,看到对面揉着额头呻吟的宝儿,立刻关切地问道:“姑娘,发生什么事?” “有……有……”宝儿颤着手指着屋里,半天也没说出里面到底有什么。是啊!到底有什么?人还是鬼?是有,还是没有?刚才有,现在还有没有?她不敢说,也说不出。 “姑娘,做噩梦了?”屏儿顾不得自己的外衣都掉在地上,“快起来,地上凉?”先是将宝儿搀扶起来。 宝儿极力平稳着自己的情绪,摇摇头,继而又连忙点头。 屏儿利落地取过灯盏点燃,橘黄色的烛光顿时将周围照亮。“姑娘,快进屋!这样要着凉的。”屏儿拉着宝儿进屋,宝儿就是摇头,说什么也不愿意挪动脚步,死拽着外间的门框不撒手。“这可怎么好啊!”屏儿无奈,只得自己进屋去取宝儿的衣物。 宝儿待在外间,竖耳听着里间的动静。 “哎呀!”屏儿一声轻讶,“这不是晴公主吗?怎么睡在这里啦?姑娘,您快进来看看啊!”屏儿放下灯,连忙取过棉被盖到缩成一团睡在软榻上的晴公主身上。“怎么这么烫啊?” 晴公主吗?宝儿的脑海里倏忽间闪过刚才那恐怖的一幕。那怎么会是人?分明是个妖物!可是,这些事她又怎么敢说出口?除非她嫌命长。宝儿静听了一会儿,见没再发生什么异常,才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磨蹭着进到里间。 屏儿在榻前忙乎完,转身对宝儿道:“姑娘,晴公主怕是有些着凉,摸着烫手。”边说边摘下斗篷披在宝儿身上,“奴婢这就去麟芷殿找人过来,您在这里照应着。” 宝儿一把抓住屏儿的手,她不想让她走。要独自面对晴公主,让她想起来就发渗,渗得寒毛都竖起来。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要多穿件衣服再去,不要着凉了。” “姑娘也是,换上衣服吧!一会儿那边的人过来,少不得闹腾。” 屏儿走了,屋子里又剩下她一个人。是的!就她一个人。因为,此刻的宝儿已经不能把晴公主当做是人来看待。 她坐在离门最近,离软榻最远的椅子上。远远地盯着她。晴公主的呼吸均匀而低浅,睡得平静安详,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无论怎么看,她都是那样脆弱无害。可是……耳边再度响起那凄厉的哀嚎声,她……真的无害吗? 时间仿佛停止住了,宝儿开始怀疑屏儿是不是就这样一去不返了?转念又想,方才发生的事,倒底有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只是梦?又或是,根本全都仅只是她的梦而已?可是那日里,晴公主的眼睛,她是没有看错的。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她却在屋子里!难道这也是梦吗? 脑子纷乱,一面自我安慰,又一面自我否定。恍恍惚惚、缭乱迷蒙、疲累不堪。为什么想要求一个安稳,是这样的艰难啊? 杂沓的脚步声急急传来,宝儿也停止了胡思乱想。做好迎接来人的准备。 果然,率先进来的大宫女妙儿,她身后跟着屏儿还有三四个麟芷殿的宫女太监。她见宝儿立在屋中,不怎么情愿地福身道:“姐姐辛苦了。” 宝儿知道她素来看自己不顺眼,只是无奈于身份上现在低了宝儿半级,才不得不如此。“派人延请御医了吗?”宝儿还礼,不怎么热络地问。有些人注定永远是敌人,没必要浪费精力去应酬。 “应在路上了。”妙儿来到榻前,对晴公主又是摸手,又是摸头的,紧张的仿佛在检视失而复得的宝贝一般,“公主是何时跑到姐姐的院子里来的?”手下滚烫的热度让她不觉怒气上涌。 宝儿无声地示意屏儿去休息,不用在这里伺候,免得一会儿平白做了妙儿的出气筒。 “一觉儿醒来,就见公主在我房里了。至于是什么时辰来的,还真不知道。”她纳闷地翻着眼睛,一副“我也纳闷”的模样。 “姐姐睡得还真沉啊!”妙儿不甚高兴地说道。 “总比不过你,主子不见了,还要人通知。”无名火起,宝儿直直地顶回去。若在平时,她是断不会去做这口舌之争的,但是此刻,她还盛着一肚子的恐惧无助没地儿排解,哪里还能听不相干的人在这里叫嚣。 妙儿脸上一红,没有接口,却道:“姐姐当值的时辰也快到了吧?”言下之意,竟是在撵她出去。 “时候还早啊!我怎么也要等御医来过,确认公主无碍才能安心。”撵我走?你想干什么?! 第十二章 元氏按摩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晴公主平日里就是个不说话的木头,即使别人将她怎么样了,也不会说。要是这你存心使坏,我怕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所以,宝儿就是杵在那里不动,完全一副听不懂弦外之音的样子。 妙儿恼她不知进退,却因着现在的身份无法回嘴,索性转过脸去指挥那几个带来的手下将公主挪到床上,准备应诊。 你不说,我更懒得说。宝儿自顾自坐下,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凉透的茶水。沉默一直维持到御医院院正孙长河到来。 宝儿迎到屋外,笑盈盈见礼道:“孙大人!”并接过孙长河的药箱。 孙长河谦和端正的脸上泛起微笑,“是晴公主?”因为宝儿的病,他们已经极为熟悉,说起话来也多了一份随和亲近。 宝儿面上一滞,点点头。孙长河细长的眼中一闪,不知道此时心头已转过几个念头。但也没有再问,而是直接进得里间。 妙儿福身一礼,“孙大人,劳烦了。” 孙长河微谦道:“不敢。”来到床前,床帐早已放下,仅露出晴公主覆着丝帕的纤瘦手腕。 孙长河仔细地搭脉,细长的眼中一派从容淡定。半晌,才收回手。道:“公主是疲累过度,外加感染了风寒。没大事的,只是暂时不宜挪动,免得再伤到风。” “是!大人请外面开方。”妙儿跟出来,外间宝儿早早预备下笔墨纸砚。孙长河在外间桌边坐下,开了两剂方子交给妙儿,“让公主好好休息,醒时再喝药即可。” “多谢大人。”妙儿拿了药方自去吩咐下边人到御药房领药。 孙长河拿出药箱中的脉枕,微笑地看向宝儿道:“请容在下为姑娘诊脉。” 宝儿笑着伸出胳膊,置于脉枕之上,道:“大人是要检查奴婢有没有按时吃药吗?阿醇可以证明的,每次奴婢喝药她都在一旁监督呢!”剩一滴都不行。宝儿在心底微微扁嘴,就没喝过那么难喝的东西。 孙长河伸手搭脉,笑道:“原本也打算明日过来瞧瞧你的,现下算赶巧了。”眉脚微微一动,“姑娘最近可是睡得不好吗?” 宝儿无奈一笑,道:“您也看见了,”她看向里间,“怎么能睡好啊?” 孙长河垂下眼,道:“在下是说,是否有忧思扰梦。” 宝儿心里“咯噔”一下,心下顿时起疑。但脸上却丝毫不见惊慌,反而满眼崇拜地道:“大人果然是神医!连奴婢做梦都知道。” 孙长河仍是谦和地微笑,“姑娘过喻了,在下不过是一介凡夫,粗通医理而已。姑娘脉象略有不平,属神思不宁。在下开一剂宁神的方子,姑娘可以试试看。” 宁神?有没有驱鬼的呢?宝儿想问,但是更知道不想被当成疯子,就必须闭嘴。“好!大人的药一定好用。”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管他是无意还是有心,总之要先过了眼下再做计较。 更声再起,宝儿当值的时间到了。一路送孙长河出了落樱殿,目送他宽厚的背影不疾不徐地走入朦胧的晨雾,宝儿轻叹一声,转道向乾泰殿。 雍央帝的早膳依旧是四碟青菜,一碗白粥。不过今天不一样的是,多了一个人与皇帝共同用膳。而这个人,正是宝儿避之惟恐不及的――二殿下慕晨祈。 宝儿一面在心里感叹自己运走当衰,一面更加小心谨慎起来。 “晨祈,接着给朕说,后来怎么样了。”雍央帝催促道。 二殿下晨祈正在讲述在路上惩治奸商的一段有趣经历。他讲的是绘声绘色,外加丰富的肢体语言,一会儿扮演奸商、一会儿又扮演自己。不单雍央帝听得格外入迷,这一屋子的太监、宫女也都听进去了。随着他故事的情节一会儿紧张担心、一会儿忍俊不禁。 “后来……后来儿子就说‘你若耍赖,也成!违约金拿来!小爷退货!’那个老板左右怎么掂量都不合算,最后就乖乖的,把银子交出来了。”二皇子晨祈笑得洋洋得意,琥珀色的眸子漾着顽皮的神采。 “哈哈哈……”雍央帝鼓掌大笑,“好!如此奸商就应该惩治。” 他见皇上心情正好,弯着一双眼道:“父皇,儿子这一路走来一直在想,如此奸商绝不在少数。此一次,惩治的不过是一人,他损失的也不过是白银五千,但其心却未归正。普天下为富不仁欺行霸市的奸商仍大有人在。如何,才能肃清这天下的奸商呢?商道归正,则天下定也。” 雍央帝的鹰眸中闪过一丝激赏,“商道归正,则天下定也!好,晨祈,说得好,果然有长进。” “呵呵呵……父皇也觉得儿子想对了吗?那儿子要向父皇讨要一个人!”晨祈乘胜追击。 “嗯?”雍央帝笑起来,眸中一片狡黠,“你小子,兜了这么大一圈儿,终于要说实话了?” 他无辜嚷道:“哪有兜什么圈子?儿子就是觉得这事非他不可,这事非他不能办成。”琥珀双眸中神采飞扬,烁烁闪耀着自信的光芒。“父皇,儿子就向您借他三个月!” 雍央帝放下手中的空碗,但笑不语。 慕晨祈立刻先一步下暖炕,过来伺候雍央帝穿靴子。 雍央帝笑微微的接收他的殷勤,道:“只要不是天昭,别的人任你去挑。”然后,就用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眼神盯着他。 “父皇!”果然不出所料,慕晨祈立刻瞠大了琥珀瞳眸,一副饱受打击的模样。“您一早就猜到,还在这里逗儿子开心!”他嘟起嘴,活像个六七岁的顽童,要不到玩具在那里闹脾气。 “哈哈哈……”雍央帝开心的大笑,接过宝儿呈上的茶,轻啜了口,道:“知道你有孝心,在为父皇分忧。可是,这筹措军资的大事,岂是三月便能完成的?” 晨祈不可置信地惊呼道:“父皇如何得知儿子是要筹措军资啊?儿子从没和别人说起啊!” 雍央帝将茶碗放回宝儿手中的托盘,笑得一脸的讳莫如深。 “哈哈!”晨祈的眼睛猛地一亮,“三月不能完成!父皇,您这是应允了?这是应允了!三月不成,那就……那就……”他兴奋得直在原地打转。 “半年,朕给你半年时间。西边战事再起之时,让朕看到你的成绩。”雍央帝站正身姿,宫女立刻过来为他披穿貂皮外氅。 “谢父皇!儿臣,定不辱圣望!”慕晨祈跪身在地,琥珀眸子因喜悦而晶莹透亮。 宝儿的眸光轻轻扫过二殿下慕晨祈,他――做得很完美。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爽朗率真的英气。仿佛夏日里最灿烂的阳光般的笑容,没有一丝阴霾,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清透得一如辽远的高空。即有身为儿子的撒娇耍赖,又有身为臣子的深谋远虑。 可就是因为太完美了,所以让她嗅到了同类的味道。这……应是一个道行极高的同类。真身与面具已然融为一体,连眼睛都已经练就了撒谎的本事。 ************************************ 一天就这样静悄悄地流淌而过,宝儿得了空,将昨夜晴公主夜宿流云阁的事禀告了师傅。福连安听后只是淡淡地道:“这事,我知道了。李贵妃那边已经派人过去了,你的屋子要暂时让出来,晚上就先住到屏儿屋里去。公主的病需要静养,你可以不必过去请安。” 宝儿真怀疑这宫里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眨巴眨巴似懂非懂的眼睛,宝儿喏喏应承。 “需要静养。”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宝儿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李贵妃不想让她和公主接触的说辞而已。但,她却是万分高兴的。 八宝琉璃灯将西暖阁照得灯火通明,玻璃窗透明如洗,远眺窗外,墨色天幕上繁星璀璨,一轮皓月皎洁如银盘,点点银辉挂满树梢。 雍央帝坐在暖炕上,右手边高高的两摞儿是等待批阅的奏折,左手边是已经批阅好的。宝儿见左手边的差不多十本左右的时候,就将它们挪走。因为,不用一会儿,就又会堆起来。 她将一杯“苦仁茶”奉到桌边,转过头的瞬间却被眼前的景象给怔住了,雍央帝硬朗的线条被金橘色的光削去了棱角,竟散发着奇异的柔和温润,如春风初过般醉迷人眼,似妙笔勾画般儒雅淡泊。英挺笔直的浓眉,黛若远山,睥睨天下的鹰眸,锋芒尽敛。 十五岁沙场扬名!长平一战威震天下!昔日战功赫赫,平生无一败的“战王”当今的雍央帝,在这一刻看不到金戈铁马叱咤沙场的威武,也看不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机谋智虑。此刻,只能看到淡淡的疲惫轻拢在他深陷的眼窝。身为皇帝,坐拥天下,却也同样逃不过岁月的无情。 雍央帝放下朱砂笔,手抚上左肩,径自轻轻揉捏着,但眼睛仍旧没有离开奏折,继续专心地看着。 宝儿犹豫了下,但还是轻轻开口问道:“皇上,您肩膀不舒服吗?” “呃?”仿佛是经她这一问,雍央帝才发觉自己正在揉捏肩膀,“是啊!以前落下的老毛病了。”他不以为意地说。 “那……奴婢为您揉揉啊?”宝儿知道这样做不对,她不应该和皇帝过分的亲近,也不应该表现自己。因为,这样定会让自己担上邀宠谄媚的闲言碎语,会让她本就岌岌可危的日子更加艰难。可她却觉得应该这样去做,身为大幽朝的子民,能够吃上饱饭,能够过上太平日子,能够脱离战火的蹂躏,全都是因为他们有这样一位旷世的明主!想到此处,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一切理由都变的渺小而无力。 “好啊!来来。”雍央帝立刻配合地坐正身子,但眼睛仍没有离开奏折上的内容。 雍央帝本就高大魁梧,又端坐在暖炕上。以宝儿的身高站在地上,根本不及他的肩膀高度。于是,她索性抛却顾忌,跪到暖炕上。 宝儿一边按揉着,一边问:“皇上,这力道还成吗?” “成,成。”雍央帝发出满足的喟叹,“没看出来,你还挺有劲儿。”肩膀上的酸疼在这双小手一下一下的揉捏下慢慢的淡开去,酥酥的舒坦从被揉按处缓缓扩散到整个臂膀。 “奴婢可是非常有力气的。”宝儿颇自豪地说道。 “是嘛!”很明显,他并不信。 宝儿只当没听懂,认真地道:“是啊。” “左边的,对对,就这里。”雍央帝指点宝儿的着力点。“再用点力。” “这里?”宝儿精准地找到痛点,手下的肌肉确比别处僵硬,于是暗暗加重力道。“皇上,怎么样?舒服吗?” “嗯。”他最终还是被这舒适感所征服,放松地闭上眼,享受起这片刻的轻松。 “这里呢?” “呵呵呵……宝儿有一双巧手啊!”雍央帝由衷地称赞道。她每一下都能精准地找到痛点,不但手法纯熟,力道还控制得非常恰当。她手指所到之处酸胀的痛楚就被带走,仿佛有魔力一般。 “皇上谬赞了。不过,在家府的时候,父亲大人最喜欢宝儿的手艺了。皇上,这可是绝对正宗的元氏按摩,仅此一家,别无分店。”宝儿脆生生地道,仿似沾沾自喜一般。可是却没人看到一丝懊恼划过她似清澈却无底的眸子。 “哈哈哈……这丫头,哈哈哈……”雍央帝爽朗的大笑传开去,让一屋子的人脸上都染上了喜色。 一阵清风旋过,扬起一角锦绣雪氅,西暖阁门外,却有一双如丝媚眼――清亮如刀锋。 ****************************** 糕糕神经搭错线,传错章节~~~偶检讨~~偶有罪・~~那个……看串了的亲亲们~~重新看一遍吧……顶锅逃遁ing~~~~ 第十三章 孽缠伊始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贵妃李云霜抬手阻止宫人的通报,转身接过食盒,轻移莲步进得屋来。媚眼含波盈盈福身,道:“臣妾参见皇上。”声如黄莺出谷,婉转娇柔,唇角眼梢笑意妍妍。 宝儿立刻跃下暖炕,跪身下拜,“参加贵妃娘娘。”屋子里七八个宫女太监齐齐下拜。 雍央帝却因肩上那双手的离开而微皱了眉头,不过也只是一瞬,快得让人无法觉察。望向李贵妃的眼中已满是笑意,“是云霜啊!过来。” 李贵妃婀娜万方地来到雍央帝的面前,“皇上,这是臣妾亲手炖的‘冰糖燕窝’,特意给您送来尝尝看,您看臣妾的手艺是否有长进?”说话间,眼波轻送,端地是媚态万千,娇柔无限。 “有心了,”雍央帝轻拉着她坐到身边,大手抚上她微微凸起的腹部,“亏你总是想着朕,自己也要顾念着身子才是,听孙长河说,这个小家伙折腾得你不轻啊?” “皇上,”李贵妃粉颈低垂,玉一般的纤手轻轻覆在那只大手上,十指相缠,漾满一室温柔。“被他折腾臣妾甘之如饴,而且,臣妾觉得这次应是位皇子。” “呵呵呵……云霜,你的生辰快到了。”雍央帝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皇上……” 宝儿悄无声息地起身,一众宫女太监都识趣地退出屋来。 抬头望天,月朗风清!重重呼出一口气,可以提早收工的感觉真好。和当值的清荷姑姑交代完,宝儿信步走出乾泰殿。 好困啊!这几天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儿。宝儿加快脚步,决定回去直接钻进屏儿的房间里闷头大睡,不让那只霸占自己房间的妖物发现。 才过“永寿宫”夹道,身后响起一串儿急切的脚步声。 “宝儿姐姐,宝儿姐姐!”纤细柔亮的声音颇为陌生,但她还是停下脚步。 一个只有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太监连跑带颠地追上来,宝儿站在当地等他跑近,看清他的容貌后,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 他先是扶着膝盖好一阵喘,“姐姐走得好快,害小的这个追啊!”他拍抚着自己的胸口,“大总管寻姐姐去一趟。” 出来的时候是没有看见师傅,不过眼前这个小太监看着眼生的很。她的心底里升起一丝疑问。“别着急,别着急。这就随你去,先把气儿喘匀了。”宝儿拉紧斗篷,“小兄弟,你在哪里当差的?”她一面状似不经意地地问,一面密切注意着他的表情变化。 “原是在仪鸾殿当差的,新近才调过来。大总管还没给差事呢!”他柔亮的音色有些特殊,一说话仿佛唱歌似的,悦耳动听。一张瓜子脸,两只眼睛大大的,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唇边还有两只梨涡儿,透着一股子可爱的灵秀劲儿。 “噢!”宝儿点点头,似对他的话深信不疑。“那咱们现在就回吧!省得师傅等得急了。”说着抬腿朝来路上去。 “姐姐,你可慢些走吧!小的肠子还拧着劲儿呢!”他随在宝儿的身后央告着,还一边揉着肚子。 宝儿回头见他苦着脸的模样不觉有些心软,道:“你且多歇歇,我自己去找师傅就是。”见他瞬间惊慌起来,又忙补充道:“放心,断不会编排你的不是。我只说,让你去帮我取东西了。” “那可怎么成?这点子小事都办不成,大总管非扒了小的的皮不可。”旋即他又笑起来,大眼睛忽闪着道:“姐姐真是好心肠。不如这样,小的带姐姐走条近路吧?” 看着他无邪的笑脸,不知怎么的宝儿就动了恻隐之心。心底里最后一点质疑被压下去,“好吧!可着你。” “真是好姐姐!您可真是小的的福星。” 虽觉得他的马屁拍的有些过,但也懒得去和他夹缠。就由着他去说吧,左不过也就是个孩子的话,不值得计较。若真和他计较,还真不一定能说的过他。反倒引出更多的话来。 “宝儿姐姐,小的叫小串子,就是一串儿的串儿。” “姐姐,您以后要多照应着小的啊!” “姐姐您是哪儿人啊?” “真的!姐姐也是新进乾泰殿的啊!” “姐姐,您慢着点儿,小心台阶。” “姐姐这边,这边来!” 话真多。宝儿想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都不行,不得不分出精力去听他倒底都说了什么,可就是这么一分神的功夫,两人已经七拐八拐地转进一处陌生的宫殿。 这里她从没来过。其实,这偌大的皇城,她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五年来,她一直过的就是三点一线式的生活,起居处所、内仆局、麟芷殿、漱訫斋,除此之外从不涉足其他不相干的地方。也是这两天跟在皇上身边才多去了几个地方,但最常待的地方仅只是乾泰殿和流云阁。 “宝儿姐姐到了,请吧!”小串子笑眯眯地站在台阶下,示意宝儿人就在屋内。 糟糕!着了这小子的道了,可现在想走已来不及。门边守候的小太监已经率先掀起门帘,透着暖意的灯光自门帘之后倾泻而出,越过高高的门槛,直直洒在台阶之上。仿如一只无形的手,在向她召唤。 宝儿硬着头皮,踏着暖暖的光亮,拾阶而上。临进门前,她转回头冷冷地盯了小串子一眼,他咧开一口白牙,笑得一脸的无赖。 宝儿后脚刚收进屋里,身后的门帘子就“唰”地落下。连转念的时间都没有,周围已陷入一片黑暗! 身侧猛然间劲风大作,宝儿本能地侧身闪避,不料斗篷却被一把扯住。宝儿一把扯落斗篷,飞身跳向一旁。 还没等她落地,一团阴影已扑面而至。宝儿瞬间再度腾身跃起,一招“秀云浮水”击退敌手攻势,反身向门的方向飞窜。对手似早料到她有此一招,如影随形般欺身而至。宝儿反身回击,他身法奇快,出手狠辣,死命纠缠。宝儿心下一横,再不求退,也连出杀招! 一来一往数十招过。虽无法看清对方样貌,宝儿却已在交手中判断出对方是男子,并且功夫绝对在自己之上!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自觉不敌对手,宝儿边还手边寻找退路,突然,腿下撞上硬物,顿时失去平衡。 对手一记虚晃,乘此机会攻破宝儿守势,反手、掣肘,转瞬间已将宝儿压制在身下。 罢了!踏进这屋子的那一刻,宝儿已有认知,今日恐怕是凶多吉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索性闭上眼,不做声。看你到底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身下是柔软的锦缎,上乘的质地紧贴着她的面颊,极淡而幽冷的梅香隐隐浮动于鼻息之间。宝儿的脑海中如闪电般窜过一个念头——“这是床!”气恼的红云顿时上涌,她奋力扭动想要摆脱钳制,却只换来对手更加贴近的禁锢。 一抹热气袭近,耳畔传来灼热的吹拂。这感觉!宝儿倏然僵住,这感觉!是他!! 黑暗似幽灵,旋开旖旎暧昧的披风,将两人包裹进它邪魅的怀抱。对手似在她的耳边梭巡着什么,清浅的呼吸如蝴蝶般一寸一寸地掠过她的肌肤。宝儿极力想去躲避,却偏偏无处可逃。手腕锥心刺骨的痛,仿佛要将她生生勒碎一般,雄浑的内力逼住她的脉门,令她无法施力。他恶质地压在她的身上,既使最清浅的呼吸都可彼此感觉。 “是这个味道,”慵懒如琴音浅吟般的低笑于耳际轻扬,吹拂出一阵酥酥的麻痒,“丫头,好俊的身手啊!”他的唇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肌肤上立刻浮起一片细密的小粒,满意地笑痕弯上那张薄带轻佻的唇。 宝儿强自控制着,不让声音颤抖,“殿下,因何如此对待奴婢?” “呵呵呵……奴婢?”他的胸膛传来一**微震,畅快的笑声如清泉回旋。“好一个身手不凡的奴婢。”突然间,他的手腕翻转,宝儿整个人被带起。 他瞬间的放开,给了她机会,宝儿长腿猛踢而出,缩身摆腰欲从他的腋下逃窜。 “哈哈!”他惊喜大笑,长臂一扬竟放她过去。宝儿心下一凛,却也来不及多想,脚下快步飞窜而出。 却在奔出第三步的时候,腰间陡然一紧!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般将她整个人猛地扯回,“轰”地跌回锦被之上!刹那间金星四溅,后脑海痛得要裂开一般,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好一阵才从几乎窒息的眩晕中恢复过来。 淡金色的光自一点撕开黑暗,转瞬间数十枚灯芯跃然燃起,玲珑八宝盏*一室光华。二皇子晨祈吹熄手里的火芯子,偏头睨着她,寒光熠熠的眸子流转着一层淡金色,似夕阳洒落的湖面,似即将沉入夜之迷蒙前的最后一点光华。 宝儿眯着眼适应着突然来临的光明,支撑着坐起身。 晨祈半依在暖榻上,手里把玩着火芯子,薄唇几乎可见地翁和道:“还想逃吗?” 宝儿不觉失笑,为什么每次他都在问这句话呢?她挺直脊背,不慌不忙地抚平裙上的褶皱,盈盈起身。“二殿下见笑了。” 他淡淡地笑开来,如春花齐放般灿烂夺目,恰似月神降临瞬间夺去天地间所有的光辉。如被烟水笼罩般的琥珀瞳眸里是一片慵懒的寒冷,“元铎是你三哥?” 宝儿垂着眼,浓密的睫扇微微颤动了一下。“回殿下的话,是。” “据说你小时候野的很啊……”他寒若冰魄的眼波轻轻缓缓地流转过她的全身。“本殿下算是领教了。” 宝儿心下一片冰凉,唇角浅浅弯起,勾出一抹似笑非笑地弧线,很轻、很柔、如烟似雾,模糊了眼角眉梢那抹轻嘲。“是啊!至今三哥的肩膀上还有奴婢留下的齿痕呢!” 一抹兴味盎然流过,令那双琥珀越发的晶莹剔透。“元宝儿,本殿下要你做一件事。” 宝儿微微福身,道:“奴婢谨尊吩咐。”至始至终不曾抬起的眼,淡定从容,长眉舒展,似止水般无波无澜,只那眉心的一点殷红如血般艳丽夺目。 “如何让本殿下信你?”他满含兴味地睨着她,像在逗弄一只猫儿,一下一下地激怒它,然后再一步一步地诱导它落入早已布好的陷阱。 宝儿抬起眼,眼前的他竟和雍央帝出奇的相似。同样兴味盎然的眼、同样微挑的眉、同样胸有成竹般的笃定。就如同等待猎物就范的猎手,扬着半明半昧的微笑,欣赏猎物临死前痛苦地挣扎,享受着身为胜利者的快感。 “宝儿在殿下手中,三哥在殿下手中,元家亦在殿下手中。殿下何苦不信奴婢?”她再度垂下浓密的睫扇,遮去眸中酷寒的冷凝,那是对无力反抗的极端痛恨,更是对他的蔑视。 “元家,还有……元铎,你在乎吗?”轻若微风般的声音,如自远空飘来。轻忽飘渺却凛冽如刀,遂不及防地插进她的心脏! 琥珀闪耀,有着穿透人心般的犀利,直直的、毫不留情的揭去所有的伪装。 心脏霎那间紧缩,痛得深入骨髓,仿佛骨子里凝结了一世的霜雪冰露于这一刻全部复苏。和着血、连着肉,如生生撕裂开刚刚结痂的伤疤。血淋淋散落一地,无力收复。宝儿抬眼,澈如幽泉的眸子里覆盖着寒如天山永世不会消融的积雪,震惊、决绝、坚毅、孤注一掷。“殿下,恕奴婢不敬,斗胆求殿下相助!”她直直跪在当地,“请殿下助奴婢出宫!” 晨祈淡淡地看着她,琥珀若一汪最深沉的湖,幽深无边。 “奴婢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只求六年期满能奉旨出宫。”宝儿一叩到地。她毫无退路,对手了解她的一切,甚至比她认为的更多,她不能让对方有机会拿出王牌,那样她的软肋就会被牢牢抓住。博了!她誓要博出一条活路!哪怕,博出的是一条血路,她也在所不惜! 幽湖微动,如一滴晨露无意间的垂落,激起涟漪,缓缓地、悠然地荡漾开去…… 第十四章 大力元宝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慢着!慢着!哎呦喂!慢着点儿!”小德子的咋呼声离的老远就听见了。宝儿纳闷地从窗户望出去,只见四个小太监正抬着一只大箱子踉踉跄跄地向这边来。 “放下!放下!这东西不能摇,你们几个笨货,还能不能办点事啊?稳着点儿!”小德子气的在原地跳脚,“慢着、慢着放!”箱子稳稳落地,他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跟着一起落回肚子里。小眼睛一翻,立刻没好气地对一个小太监喊道:“去去去!找几个有力气的!没用的东西们!” “什么啊?!小德子又训谁呢?” “有新玩意儿了。”宫女们开始议论纷纷。 皇帝不在时,几个屋内伺候的大宫女也就随便起来,挤在窗户跟前向外张望着。 “宝儿,那是个什么啊?”西暖阁屋内有四个七品大宫女,惠儿、馨儿、澜儿、芷儿。专门负责伺候皇上起居。这些日子和宝儿也熟络起来,没差事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说些个闲话,打发时间。这个发问的是惠儿,圆圆的眼睛温柔灵动,很是容易亲近的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啊!你们等着,我去看看。”说着,宝儿一溜烟儿地跑出去。 “真是个急惊风。”芷儿嗤笑,瞟着宝儿的背影。 “就这样的才得宠呢!芷儿,仔细你的嘴巴,得罪了大红人,有的你受。”馨儿仔细擦拭着手上的戒指,连雕花缝隙里的灰尘也不放过。 “你们别这样,都是在一处当差的。谁都不容易,好好相处才是。”惠儿在四人中年纪最长,平日里为人又最和善,说话多少有些分量。 芷儿、馨儿俱是微笑,但心下却仍是各有计较。 “哎呀!快来看啊!”澜儿惊呼,不敢置信地指着窗外。三人不约而同地顺着澜儿纤细的指头望过去。 “嘶!” “啊!” “哎呀!”惊讶声、抽气声顿时此起彼伏。 乾泰殿前庭,宝儿在一众人目瞪口呆的注目礼下,双手捧着大箱子稳步走向前殿,“小德子,到台阶没?”刚才还咋呼得欢的小德子,此刻竟不搭腔了。 宝儿不觉纳闷,“小德子,要是摔了宝贝可要算在你头上啊!”她转回身,可惜箱子太高挡住了她的脸,一点气势也没有。“小德子!” 气氛有些不对头,怎么一下子这么静?宝儿又试探性地叫道:“小德……子?”还是没人应声。 宝儿从箱子的旁边探出头来,不看还好,一看差点没当场把箱子扔了。 雍央帝就站在她的面前,此刻正兴味盎然地扬着眉毛。他的身边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福连安,精亮的小眼睛都瞪成了两个圆儿。还有,满脸惊奇的方天昭!那双星光流转的凤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天啊!不能活了。宝儿顿时有钻地的冲动。“皇上?!”她抱着箱子屈膝一礼,脸蛋儿涨成大红布,舌头打结,“恕……恕奴婢无状。” “哈!丫头!”雍央帝围着她转了一圈儿,鹰眸中满是惊奇讶异“你知道这有多重吗?二百斤啊!你居然这么轻松就拿得起?”虽然是亲眼所见,但实在是难以置信。 “那个……皇上……奴婢……”宝儿窘得都不知如和是好,只能抱着箱子尴尬地站着。 “皇上,是不是先把东西搬进去?”福连安提醒道。 “对!对对!”雍央帝猛然醒悟过来,“宝儿跟朕来,跟朕来。”然后,大踏步前面领路,还不时回头看她,鹰眸中兴味浓厚。 “是,皇上。”宝儿抱着箱子跟在雍央帝的身后,脸不红气不喘,步履稳健。 宝儿朝师傅献上感激地一瞥。福连安回她一个微笑。 这时候小德子颠颠儿地跟上来,宝儿气鼓鼓地瞪他,气他没义气,不告诉她皇上驾到,让她出丑。 小德子满眼哀求一脸的可怜兮兮。 宝儿撅着嘴别过头去,表示不原谅! 小德子悄悄扯她的袖子,双手合十做求饶状。 宝儿斜眼觑他,下巴扬得更高,但嘴角已露出笑意,显见是已不再介怀,却又故意端着架子,要整治他一下。 只是,她却不知道,她娇憨的小动作已全数落进一双如水凤眸中,它流转过她微扬的眉梢、流转过她殷红欲滴的朱砂痣、流转过她清澈见底的墨色瞳眸、流转过她微嘟的红唇,最后,轻轻落在她素白纤细的手上,它是那样轻松,那样毫不费力,仿佛捧着的只是一个首饰盒子。长睫优雅落下,遮去那凤眸中微笑的涟漪。是有些……不同。 “台阶到了。”小德子殷勤地提醒, 宝儿抬步上台阶,走得那叫一个稳扎稳打。 东稍间御书房内,箱子放在地中央。 “宝儿,”雍央帝笑看着她,此刻在他的眼里觉得宝儿比这箱子里的物件更稀奇。“你怎么能搬动这么重的东西?” 宝儿羞红了一张脸,局促不安地道:“奴婢……奴婢从小就力气大。” “呵呵呵……有趣的丫头。”郁结在胸的烦躁此刻竟烟消云散,“连安,将箱子打开。让大家来一起看看这稀罕物。” “是,皇上!”福连安双手用力,掀开箱盖。精铁铸成的箱盖就足有二十斤重。箱子的内里是暗红色的软缎内衬,为的是避免和箱中物品发生磕碰。一米深的箱身里躺着一只被层层包裹的大物件。福连安轻手轻脚地揭开层层的绸缎,终于露出宝贝的神秘面貌。 竟是一只硕大的玻璃葫芦,肚子里还装满了金沙!玻璃在大幽朝是极为稀罕、贵重之物。宫中也仅只有皇帝、皇后的寝宫中是以玻璃为窗,其价值非一般的珠宝玉石可比。 雍央帝站于箱前,微笑地看着宝儿,“丫头,拿出来吧!” “是。”宝儿轻轻将胳膊伸到葫芦中间的部位之下,另一手把住葫芦的纯金底座。小心翼翼地将它抱出箱子,放到方桌之上。这一立起葫芦肚子里的金沙开始流动,扑簌簌从上面流向下面。 葫芦的中间细,细得几乎只容头发丝粗细的沙流可以通过。上下两个圆滚滚的大肚子一般大小,各自肚内都有金沙。葫芦的两头皆镶嵌在纯金的底座上,圆形的底座直径一米左右,上雕刻九龙飞天,九只龙头紧紧环抱住玻璃葫芦。底座与底座之间又有十二条金龙相连,条条金龙神态生动,却又各不相同。 雍央帝满意地看到宝儿啧啧称奇的表情,道:“宝儿,可知道这是何物啊?” “不知道。”宝儿摇头,对着它左看右看,一双眼都舍不得离开。 看她有兴趣,雍央帝也更加兴致高昂起来,道:“天昭,你这个关子还要卖到什么时候啊?不但朕等不及,宝儿也要等不及了。” 一直在旁的方天昭这时迈步来到暖桌前,“皇上,此物名为‘金刻漏’,可以精准地记录时间。皇上您请看,现在是未时。代表未时的金龙就会发光。十二条金龙代表十二个时辰,并且,初刻龙身赤金,二刻亮金,三刻紫金,末刻为暗金。” “竟如此神奇?”雍央帝不觉对它多了一分留意。一屋子人的眼睛也都落在它的身上。 “父皇!” “父皇!父皇!” 两道黄莺般的娇语声一前一后响起,两团粉色的娇俏身影旋风似的跑进来。一左一右扑到雍央帝的身边。 抢先一步到达的六公主初云笑得甜如蜜糖一般,“父皇!”一把挽住雍央帝的胳膊。“有什么好东西要给女儿看啊?” 九公主初霞也不甘示弱地挽住雍央帝的另一只胳膊,圆圆的小脸儿红扑扑的,好像苹果一般。“是啊!我和姐接到旨意就一路跑来了!” “你们两个啊!一点规矩也没有。”雍央帝无限宠溺地看着两个女儿,一点也没有责备的意思。“桌上呢!去看吧!” “呀!” “呦!” 两个女孩子的注意力立刻被“金刻漏”所吸引。 “这是什么啊?” “干什么用的啊?”两个女孩子不约而同地围到桌边。 “天昭哥哥,这是什么稀罕物件啊?”六公主盈盈如水的眼笑望着方天昭,一派小女儿娇态。 “此物‘金刻漏’,是记录时间的器物。”他不得不再从头讲解一遍。 “这里面是金沙?”九公主好奇地用手指轻敲着金刻漏的玻璃肚子。 “是,公主。”方天昭回答。 “有意思,果然有意思。” “那要是都漏下来了,怎么回去啊?”六公主纳闷地道。 “这里有机括,只要搬动就……公主现在不能动。”方天昭连忙阻止九公主的动作,“现在要是动了,时辰就要乱了。” “这龙怎么发光的?” “对啊!为什么会变?” 两个公主缠住方天昭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方天昭耐心详尽地一一作答,但越是详细两个公主的问题就越多,简直无穷无尽。 雍央帝则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嘴角噙着得逞的弧度,鹰眸笑睨着方天昭被缠得不得脱身。这两个丫头可是出名的难缠,他倒要看当朝第一大才子,机敏巧辩如方天昭要如何应对。 “天昭哥哥,你看这里……沙是从这里流转的吗?”六公主一双眸子璀璨如星子,一刻不离地注视着他,“是什么样的匠人才做出如此巧夺天工之物?” “此物出自‘烟波楼’,乃巧手缣帛亲手所做。” “怪不得呢!” “咦!这是谁啊?”九公主的目光却在这时落在正在为雍央帝奉茶的宝儿身上。“以前没见过。”她偏头打量着宝儿,微颦的眉头满是疑惑。 六公主此时也将眸光自方天昭的身上收回,看过来。却在看见宝儿的时候,莫名的闪了闪,脸上甜美的微笑悄无声息淡了去。 众人的视线“刷拉拉”地,瞬间转移到了宝儿身上。 “啊!”九公主初霞恍然大悟道:“你是住在‘流云阁’的那个!” 宝儿规矩地福身,道:“回公主的话,奴婢是住流云阁。” “六姐姐,她就是住在流云阁的那个!”她惊诧地盯着宝儿,仿佛看到了怪物一般。 六公主看着宝儿,眸光莫测闪烁。 宝儿的心下陡然一凛,机会来了!她寻找的机会竟来的如此突然,如此的恰到好处!理智告诉她,抓住它!如此良机千载难逢。可是,另一面,却升起深浓的担忧。她抓住这个机会,固然可以漂亮的完成二皇子交代的事情。可是完成的如此漂亮,却等于是在把自己往更深的泥沼里推。 可是,如此机会,稍纵即逝!既可以不着痕迹地将任务完成,又完全没有刻意的嫌疑。想要在雍央帝面前把事情不着痕迹地办成,何其困难?要不然,她也不至于浪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迟迟不敢动作。甚至……拖过了二皇子给的一月之期。 今天,若不抓住……恐怕…… “本公主听说,昨日里流云阁落梅雪了,可是真的?”九公主扬着圆圆的小脸儿问道。 再没有犹豫的地步,宝儿扬起笑脸,清澈的眸子里有纯然的笑,那样单纯,那样逼真…… ***************************** 今日加更一章~~作为糕糕乌龙的补偿~~~ 第十五章 误闯成祸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宝儿轻快地答道:“回公主的话,确有此事。昨儿日里白梅树忽然全部绽放,到了夜里竟一齐落起来,落了整整一宿,将整座院子都铺满了。”脸上泛着明媚的微笑,似回想起那绝美到可以使人目眩神迷的一幕。天地之间,只有那纯白色的花朵纷落,带着繁华落尽般的凄美绝艳,毅然决绝的从枝头跳落,狠狠地,没有一丝留恋。 此话一出,屋子里所有人的表情真可谓精彩纷呈。阴晴不定如六公主,惊惧惶恐如澜儿、强作镇定如芷儿、讳莫如深如福连安,恍若未闻如雍央帝,面无表情如方天昭,当然还有仿若对一切浑然不觉的宝儿。 雍央帝的鹰眸中墨色沉漾,微笑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道:“初云,初霞到别处去玩吧,父皇和天昭还有事情要商议。” “是,父皇。”六公主规矩地福身,一把拉上明显还想话说的九公主。“九妹,咱们走吧!” 九公主虽不情愿,却也还是乖乖福身施礼。“父皇,女儿告退。” 六公主朝方天昭甜甜一笑道:“天昭哥哥,初云走了。” “恭送二位公主。”方天昭躬身施礼,态度谦和守礼。 九公主临出门前极其费解地盯了宝儿一眼,“怎么还活着?”她仿似自语地嘟囔,可是一屋子的人全都听的一清二楚。 电光火石间两道目光同时射向宝儿,一道凛如刀锋般犀利,似剖心钢刀刺骨穿肌,直直插进你最想隐匿的角落。一道幽如微风拂水,仿佛只是不经意的过境,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审视。 宝儿一双眉惊诧地扬起,讶异得恰到好处。剪水双眸中有担忧、有迷茫、有瑟缩、更有无法遮掩的脆弱。 雍央帝眸光一转,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宝儿。” “奴婢在。”宝儿立刻收眉敛眼,应声。 “吩咐下去,用流云阁的梅雪做些‘冰梅玉芙羹’,朕……有些想念了。”他的眸光投向窗外,不再凛冽,却依旧深沉,只是那深沉的深处却缠绕着一丝旁人无法觉察的怅然。冬日最晴朗的天空蔚蓝如洗、辽阔悠远,没有一丝云彩。 ******************************* 夕阳的余晖灿如烈火,熊熊燃烧着,染红了天空,染红了云霞,染红了高高的宫墙、染红了琉璃飞檐,一切的一切都被这无边无际的金红所笼罩。清冽的晚风时而将雪粒轻扬,时而将枝头的梅朵摇落,时而又卷起急匆匆逃跑之人的裙角。 一道浅藕色似流星般划过,其迅捷有如猎豹,穿过梅林、跃过回廊、冲过转桥、飞身翻过宫墙,完全不给人看清的机会。 “呼哧……呼哧……”宝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她从墙上的雕花洞里向后看去。没人……没人追来…… “呼哧……呼哧……”她靠在墙壁上,后背冰凉一片,竟已全湿透。 还好跑的快,否则……又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刚刚,就在刚刚,她竟然和晴公主狭路相逢!晴公主竟然又是一个人!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宝儿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腿似乎比脑子还快,等她决定逃跑的时候早就已经飞驰而出。根本也来不及看路,只是一个劲儿的跑。奔跑的时候她就在恨,恨自己不会轻功。以前常听人说有一种非常利害的轻功叫“踏雪无痕”,现在她最怕的就是晴公主追着她的脚印儿寻来。 “呼哧……呼哧……呼哧……呼哧……”神经渐渐放松下来,不会的,应该不会的。就算她要追脚印,到桥的那边就应该找不到了。“呼哧……呼哧……”不知怎么地,一丝不安悄悄窜起,有些不对劲……寒毛无端起竖起,宝儿缓缓地转过头,眼睛在下一瞬陡然瞠大。 二十几双眼睛正直直的看着她!二十几个人都以看怪物的神情盯着她! “嘎嘎……嘎嘎……”一只乌鸦甩甩脑袋,扑棱棱飞走。场面尴尬静默…… 宝儿连忙福身施礼,“奴婢拜见太子殿下、二殿下、六公主、九公主。”一口气说完,她偷偷咽下一口唾液润嗓,刚才已经跑到嗓子冒烟儿,现在紧张得简直要起火了! 六公主初云一下一下地掂着手里的雪球儿,眼神飘向墙头,那是宝儿刚刚翻过的地方。“身手不错。”她缓缓扬起一道意味不明的笑,“本公主正愁玩的不尽兴呢!你来,你来!”她的青葱小手招唤着宝儿。 宝儿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迈步走出墙边,一步一步来到六公主的面前。“公主,请恕奴婢无状。” 她径自笑着,“咯咯咯……”对宝儿的话并不理会,“太子哥哥,二哥哥,我们继续玩,让她也加入。”她笑得甜美如花一般。 “初云,这不是父皇跟前的宫女吗?”太子晨曦沉眸睨着宝儿询问道:“你为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回太子殿下,奴婢……”要怎么说?总不能说实话,说她在躲晴公主。可是,要怎么解释她刚刚那副“后有追兵”的样子?这个谎必须撒得有水平,必须撒得圆满。“奴婢没有要紧的事情,奴婢只是……只是在和晴公主玩捉迷藏,所以……一时忘形了。”宝儿越说声音越小,头也越来越低。 “晴儿会玩捉迷藏了?”九公主不可置信地嚷道:“天要下红雨了。”她连忙摸自己的额头,怀疑自己在发烧,听错了。 “噢!”因为她的回答太子明显松了口气,脸上也浮起微笑。“那你自去吧!以后,要注意行止。”他淡淡地道。 “是!”宝儿如蒙大赦,忙要退去。 “太子哥哥!怎么能放她去呢?”初云不依地撅起嘴,撒娇地拽住晨曦的袖子。“初云要她陪着玩儿,初云要她陪着玩嘛!初云就是不让她走嘛!” 晨曦到嘴边的话被她这么一阵撒娇耍赖给搅得没了影子,只剩下无奈而宠溺的微笑。 眼见晨曦默许,初云转回头道:“她能陪晴儿玩儿,就必须也陪咱们玩儿。”纤指一点宝儿,道:“你,过来。现在就陪本公主打雪仗!” 宝儿连忙近前来,躬身道:“奴婢遵命。” 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初云面色稍霁,命令道:“你和他们一伙儿去,”她一指旁边清一色由宫女太监们组成的“队伍”。“现在,攻守易位!我们要攻,你们守!菱角,可看好了你的帅旗,本公主要来夺了!” “公主,您放心,小的们也不会手软!”答话的是宝儿这边的领队,亦是六公主的贴身侍女菱角,平日里最得宠的。 一众宫女太监连忙退到庭院当中的假山后面。抓雪的抓雪、站位的站位,严阵以待。宝儿被指派攥雪球儿,和四五个小宫女蹲在最后面,快速地制造“弹药”,为即将开始的战斗做准备。 以六公主为首,集合了太子晨曦、二皇子晨祈、九公主初霞的主子队伍也在加紧忙碌,九公主率领四个小宫女飞快地攒雪球儿,晨曦晨祈密谋攻击策略。六公主站在最前面,喊话道:“都给本公主听着,要是谁放水,本公主定不饶他!” “太子哥哥,二哥哥准备好了吗?”初云的眼睛晶晶闪亮,手持红巾,犹如战场上披荆斩棘的将军般,仿佛振臂一挥即有千军万马听凭号令。 “主帅,请下命令吧!”晨曦、晨祈站定位置,雄赳赳如等待命令即将冲锋陷阵的战士。 “冲啊!”初云手中红巾落下,一声大喊,数条人影箭一般的窜出。 “打!”菱角抢先一个雪球儿飞过来,直击太子。晨曦侧身一闪,躲避开去,手中的大团雪球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激射而出,“哎呀!”一声哀叫,一名小太监中弹。 六公主一马当先,率领四个小太监从正面进攻,顶着强大的雪团攻势直冲而上。 晨祈率领两个小宫女以飞快的速度跑进松树林,借助松树的掩护连续出击。敌人的全部火力都集中在六公主和太子这两方,以至于被二皇子这方的偷袭连连得手。 九公主和四个小宫女兜着小山一样的“弹药”分别紧跟在晨曦、初云、晨祈三人的身后,及时供应“武器弹药”。 晨曦、晨祈面对强大的“火力”阻击毫不畏惧,顽强进攻。敌方强大的火力被他们完全牵制住,六公主争取到了机会,一举进攻到离雪山仅两米的地方。 雪团儿漫天飞,惊叫声、呐喊声不绝于耳。战况进入白热化状态,双方已从隔空对战进入面对面混战。也不知道是谁一声高喊,“支援!快来人,围攻太子殿下!”“呼啦啦,”宝儿只觉得眼前一花,负责制造雪球儿的几个小宫女瞬间跑得一个也不剩。 宝儿东看,一群人围住太子殿下和两个小宫女,两伙人打得浑然忘我。西看,六公主、九公主以绝对优势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宝儿抓了两个雪球儿在手,转头就朝不被注意的假山后藏,她对这样的游戏是真的没兴趣,被迫加入就算了,挨顿打可就不值得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六公主对她带有浓重的敌意,所以,能躲就躲。 就在她刚刚躲进假山后的一瞬间,“嘭!”一颗硕大的雪球儿迎面击来,宝儿本能地侧头闪避,却被接连而至的第二枚雪球儿打个正中。抹掉脸上雪渣的当儿,又接连挨了结结实实的两下。 宝儿头昏眼花之际,只觉得耳边陡然一热,脑海里瞬间闪念――“糟糕!” 第十六章 漱訫贵妃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又想逃,嗯?”晨祈鬼魅般地欺近,在她耳边轻若翩羽般地问询,似呢喃般缠绵又似霜刀般冰凉。直吓得宝儿顿时僵硬无措,仿佛瞬间凝冻的冰雕,无法动作。 得逞狂肆的笑痕爬上他凉薄的唇,琥珀晶莹如金划过一抹邪肆,冰凉的手遂不及防地袭向她的领口,极其熟练地解了她的领扣! 宝儿一惊,迅捷抬起的手却停在了半途,眼角余光中,一团粉红色的影子正往这边奔跑。 只这一瞬的停顿,一大团碎雪已毫不留情地塞进来。紧接着,晨祈狠狠将她推开,眼中是强烈的嫌恶。 宝儿踉跄着退出好几步。才勉强站稳,耳畔已响起另一个煞神的声音。 “哈!这刁钻的丫头躲到这里来了。”声到人到,初云旋风一样跑过来,“二哥哥,我来帮你!”说话间雪团儿狠狠地砸过来。“来人啊!给本公主打!” “倒霉。”宝儿心中一声哀叹。一瞬间雪团铺天盖地的砸过来,直打得她晕头转向,睁不开眼。宝儿笨手拙脚地护住头,慌不择路却躲无可躲。 “哈哈哈……”初云兴奋得拍手大笑,“好!好!” 宝儿被一群人围在中央,有宫女、有太监,无数的雪团砸过来,无数只手推搡着她,撕拽着她。“嘶啦!”不知道是谁竟一把将她的领口扯破,然后,大把大把的雪争先恐后地塞进来。透骨的冷,锥心的冰。宝儿慌张地护住胸前,脑袋立刻成为大家一举攻击的目标。顾了胸口就顾不了脑袋,顾了脑袋又顾不了胸口,宝儿狼狈的抵挡,却无奈如何也抵挡不住漫天的攻击。 “哈哈哈哈……”初云笑弯了腰,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不远处颠颠儿地跑来一个小太监,“奴才参见太子殿下、二殿下、六公主、九公主。” “什么事?”初云此刻正心情大好,难得的和颜悦色。 “皇上赏赐‘玉梅冰芙羹’,来人正在前殿候着主子们。” “呀!太好了!太子哥哥,二哥哥,初霞,咱们快走。”说着拽起晨曦的袖子,就先跑了起来。“二哥哥,这次我要全吃光!一点儿也不给你留!” “哈哈!那你可要快跑。”晨祈不急不慌地举步向前殿走去。 “都散了吧!”初霞挥挥手,遣了奴才们。追上晨祈,道:“二哥哥,你知道她是谁吗?”初霞瞟了一眼蜷缩在雪地上的宝儿,“她就是住在流云阁的那个。” “噢?”晨祈似惊讶般停下脚步,朝后看了一眼。宝儿静静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蜷缩在那里,蓬乱的发丝上缠满了雪,衣襟的前摆几乎都被扯落,隐约可见她胸前白若凝脂般的肌肤。琥珀色的眸子沉如琉璃,隐隐流转过淡金色的流光,似镶嵌于夜幕之上的北极星,冷到了极致,反而令人错生出暖意来。 “是啊!”见自己的话成功引起了晨祈的注意,初霞来了劲头,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腊月初一‘流云阁’落梅雪了,可她居然还活着,二哥哥……你说她是不是……” “小九,”晨祈一把捏上初霞纤巧的鼻头,“不许乱说。” 初霞吃痛地捂住鼻子,一脸委屈,却又不敢大声抗议,只小小声地嘟囔:“二哥哥又捏人家鼻子,又不是初霞一个人这样说,宫里的人都在说……” “你是什么身份?怎学那些奴才以讹传讹怪力乱神?”晨祈宠溺地捏她的脸蛋儿,“没有二哥哥,你的鼻子能这么挺吗?” 初霞连忙护住鼻子,生怕晨祈一来兴致又捏她。“好啦好啦!不说就是了。”她嘟着嘴,跟在晨祈的旁面。但嘴巴犹自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什么,结果,脑门上又挨了一记爆栗子。 脚步声渐行渐远,宝儿缓缓睁开眼,静如湖面的眸子里蒙着一层冷冷的银辉。观众们走了,戏也演完了,她终于可以回去了。浓重的疲惫从四肢百骸的深处溢出来,如潮水般将她紧紧包围。缓缓爬起身,没管破败的衣服,也没管这浑身的雪,两条腿机械地挪动,将她带回“流云阁”。 “咣当!”一声宝儿踢开自己的房门,前脚踏进门里就开始脱衣服,外衫、锦袄、罩裙边走边扔,从门口一直拖曳到里间。最后,宝儿扯下肚兜,一把甩在地上,湿哒哒的肚兜上有晶莹的冰碴儿凝结。 “屏儿,洗澡水。”脱得不着寸缕的宝儿钻进被窝里,面向里躺倒。任那发上的雪化成水,水湿了发,然后,在荷花锦绣的枕头上留下一圈儿一圈儿的水渍。 屏儿愣愣地看着主子,她不知道主子发生了什么事,可看情形断不是什么好事。她很想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可是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只好轻声应道:“是。” 她将暖瓮里的炭火拢旺,又轻手轻脚地带上门。也许,现在主子需要的是安静。 ********************************* 宝儿将自己沉进水里,温暖似针,扎在僵冷的肌肤上,刺刺麻麻的,似痒非痒似痛非痛。寒气从张开的毛孔里一丝丝地往外冒,热乎乎的水流将它们全数带走,又将温暖扎得更深。 橘黄色的灯摇曳在窗户格子上,水汽氤氲蒸腾,迷蒙了视线,也迷蒙了表情。 宝儿仰躺着,直直地看着空无一物的屋顶,又仿似早已穿透屋顶,看入那寒星熠熠的天幕里去。浓稠的静逸缓慢地流淌在身边,令人窒闷。忽然,她轻轻地说:“屏儿,你去睡吧!” “姑娘,让屏儿伺候您洗头吧!”屏儿小心地探问。今天的主子很奇怪,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平日里总是一派温和随意的主子,此刻竟令人隐隐生怕。 宝儿眼波微转,唇角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有酒吗?” “啊?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屏儿没有听真切。 “屏儿,给我拿酒菜。”宝儿转过头来,趴在木桶的边缘,慵懒如猫儿般望着她。突然间,屏儿发现她竟是生得极美的! 一点胭脂红锁在眉心,薄如轻烟的寒霜微微荡漾着,雾一般笼住她如水的眸子。乌丝流泻,无声流淌在她的身周,皙白如瓷的肌肤莹莹闪耀,圆润可爱的肩头上还擎着晶莹的水滴。这一刻,才惊觉平日里竟从未曾真的注意过她的样貌,或者说,是被人有意的隐去了,致使她从未曾看清楚。 “是。”屏儿连忙垂下眼,躲开与这双眸子的对视,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只是突然的感觉到毛骨悚然,没来由的从骨子里面发出寒意来。 “你快去快回吧!记得多弄些好菜。头发我自己来洗就好。”宝儿挽过长发,轻柔地搓洗起来,嘴角似还扬起一抹笑。 屏儿带上房门的一瞬间,宝儿一下子没了力气般,整个人沉进水里。闭了眼,闭了唇,闭了鼻息,却还是无法阻止内心里汹涌澎湃的愤怒!一直到无法再忍受,宝儿才猛地窜出水面。水面下,一双素手狠狠地紧握,根根青筋毕现,骨节咯咯作响。 “同生为人,为何我只能任人欺辱?为何你们就能高高在上?同样是百年后注定腐朽的臭皮囊,为何我就卑贱如蝼蚁?为何你们就金尊玉贵?”愤怒如烈焰一发不可收拾,几欲焚毁一切。就算可以骗得了所有人,但是她骗不了自己。她从来就不是“羊”,即使她为了生存已经长出“雪白柔软的毛”,即使她早已掩起利爪,尖牙。但,她终究是一匹狼,一匹自血泊中爬出的孤狼。 脑海中瞬间闪过六公主欢快的笑脸、银铃儿一般的笑声、二皇子吹拂在耳畔的灼热、还有胸口火辣辣的疼痛,刚刚她不只是被撕了衣服,塞了冷雪,还有人趁乱在她的胸口乱摸。可是……可是无论哪一样,她都不能反抗,她都没有资格去反抗。 她恨不得将那只手砍断!恨不得将六公主的脖子掐断!恨不得一巴掌扇在二皇子的脸上!恨不得将所有的人都撕碎!可是,她却不能,却不能。只因她是卑贱的奴婢,只因她是任人踩踏的蝼蚁,只因她……没有资格。 她无法忘记、无法释怀、更无法原谅!被人肆意践踏、恶意凌辱的仇,她定要加倍报还!管你天潢贵胄还是腌臜奴才,睚眦必报本就是她的性情。 取一方巾帕卷起湿发,三两下挽在头顶,结成一团。眸中已是一片冷肃,炽烈的怒焰已被一片墨黑所掩盖,掩进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去。 屏儿取来酒菜的时候,宝儿已重新穿戴好。长发未绾,仅用一方水蓝色的绢子轻轻一束。一袭水蓝色窄袖棉袍长及脚踝,腰间束暗花白绣腰带,脚踩黑色矮靴。 “姑娘,这是要出去?”屏儿纳闷地看着宝儿,已经是酉时末刻了。 宝儿摘下棉斗篷,一边系着颈带一边回答:“是啊!屏儿把暖手炉给我带上一个。” “哦。”她连忙放下食盒,去取暖手炉,并仔细地重新加了炭,放进毛袖套里。 宝儿将斗篷的帽子戴上,遮去半湿的头发。拎了食盒,接过手炉,对屏儿道:“你去休息吧!不必等我。”见屏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担心模样,宝儿笑着补充道:“我晚些回来。” “是,姑娘当心些,夜里风寒。”屏儿虽纳闷却也不敢多嘴询问,帮宝儿掖了掖斗篷的边缘,带着一肚子疑窦回了自己的房间。 宝儿迈步出了流云阁,拐进宫中夹道,向皇城的最西边行去。一路经过“漪澜宫”、“仪华殿”、“御花园”、“内仆局”,最后匆匆路过曾经生活居住了五年的低等宫人居住处的“绿茄处”,再行不远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漱訫斋”。 推开厚重斑驳的宫门,月色冷辉之下,触目一片荒芜颓败。偌大的庭院被残雪覆盖,仅有一条窄窄的过道依稀可辨,几枚凌乱的脚印不甚清晰。院中的几株花树尽皆枯萎,于夜风中瑟瑟地颤抖摇摆着枯枝,正殿漆黑一片,惨白色的窗纸半脱,“唰唰”地随风抖动,似在诉说曾有的风光,又似在饮泣今日的落魄。 宝儿绕过前殿,来到后院,看到那昏黄窗纸上的纤细剪影时,舒缓的温和悄然间荡漾开来,柔进深墨色的眸子里,举步来到门前,微笑已不自禁。 “当、当、当。”轻叩门板。 屋内悉悉索索似有声音,好半晌才响起一道温软甜美的自语:“咦?是不是门响呢?” 宝儿扬起轻快愉悦的声音应道:“哎呀!好像是。” “呀!呵呵……”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其间还伴随着几声叮当之声。门被打开的瞬间,宝儿还是略呆了呆,纵使对她是熟悉不过,但是,每次却仍是难以自控被她倾国倾城的天人之色所震慑。 绿凝穿着一件宽大的绯色棉裙,金丝银线织就的飞鸟锦绣滚在领口袖边儿,没有罩外裙,也没有系腰带,松松的穿在身上,却将她衬托得柔如杨柳,弱比秀水。巴掌大的小脸儿上一对儿波光潋滟的眸子忽闪着,似两汪春水,欲说还休,恰两泓幽泉,流光柔转。鼻如悬胆,唇若绛朱,编贝皓齿堪比珍珠。白如羊脂的肌肤仿佛漾着水一般,吹弹可破。没着一钗、一环,仅是松松一绾的青丝,却绾出柔媚无限的风情来。 宝儿福身一礼,道:“宝儿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第十七章 相依之友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咯咯咯……快平身。”绿凝伸手拉住宝儿,一双眼盈盈望住她,“宝儿好久没来看本宫了。是不是找到好玩的,就把本宫忘了?”她笑的如孩童般天真,无伪干净一如这世上最纯澈的一汪泉水。 宝儿拉着她的手,和她一同走进屋,沿途不着痕迹地用脚带起东倒西歪的椅子,轻轻一送,就稳稳地靠到墙边去。心底里无声叹息,这就是那叮当声音的来源。果不出所料,她又将椅子摆了一地。 这些动作丝毫没有引起绿凝的注意,此刻她的注意力全被宝儿手里的毛套袖吸引了去。她盯着它,似在努力回想着,又似被纷乱的记忆给绊住了,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就那样迷芒在那里。 宝儿将暖手炉自毛袖套里取出,递到绿凝手中,“娘娘,给您。” “这是皇上赐予臣妾的吗!”绿凝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顿时令璀璨的星子都为之黯然。她连忙接过暖手炉,喃喃道:“皇上仍是惦记着臣妾的,皇上仍是惦记着臣妾的。” 她便是如此的,无论得了什么东西都自动认定是皇上赐下的。宝儿早已经习惯,只是每当此时心底仍会莫名地弥漫起一阵悲哀,不自觉地想起绿凝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词:宫墙深深,锁清秋。倾城如卿,独痴妄。 宝儿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芸豆黄、溜鸡脯、荷花里脊、八品豆腐,最后取出一壶温在暖盅里的酒。 “娘娘,这些日子天冷,你屋子里的炭还够用吗?” “够用的,够用的。小狄子每日里都有添。”绿凝如珠如宝般地捧着暖手炉,轻快地回答。 宝儿的眉微微一挑,随口应道:“是啊。”但人还是来到暖翁前,掀开盖子一看,尽是些不成形的炭块子,显见是最不好的,就连这恐怕也是多日没更换的。 “漱訫斋”平日里只有一个送饭食的宫女进出,日常的打扫也是内仆局下派给最不受待见的低等宫人的任务,可做可不做,总之没人会追究。而曾经那个最不受待见的低等宫人就是宝儿。谁让她既没眼色,又没银子呢?当然不受待见,更去不了有出路的宫殿当差,只落下打扫麟芷殿、漱訫斋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也正因为如此,宝儿才结识了这位曾经宠冠六宫、艳绝当世的——贵妃沈绿凝。 宝儿回到桌边,轻声问道:“娘娘,您饿不饿?” “啊?”绿凝抬起头看看宝儿,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笑起来道:“不饿,本宫今日吃过了。”可是,就在她话音刚落,肚子却很不给面子的“咕噜噜”一阵叫。这让绿凝困惑起来,“本宫明明就吃过了,因何肚腹仍是鸣叫?” 宝儿笑着将筷子塞进她的手里,“这是宵夜啊!娘娘看,星星都出来了。” “是啊!原来本宫传了宵夜。”她似乎对这个理由很满意,夹起一块里脊块儿轻咬一口,樱桃般的唇轻轻蠕动着,晶亮的眼漾着幸福的笑意。 宝儿也在桌边坐下,自斟一杯,仰头尽饮。**温暖的汁液顺喉而下,一路滚进胃里,身体里顿时如燃起一小簇火一般,热起来。心,静下来。不是压抑,不是隐藏,而是真正的平静。 宝儿看着绿凝,她又夹了一块八品豆腐,细细地咀嚼,吃得那样优雅、高贵。她的一举手,一抬足都美得像画儿一般,令人不知不觉的就再也移不开眼,不知不觉的就看呆了。 “宝儿,你最近都在忙什么?为什么很少来?本宫让小狄子去寻你,他总说你在忙,等你忙完了,自然就过来了。”绿凝转过眼波,微笑地望着宝儿,双眸盈盈,如水色凝漾,梨涡清浅,在唇边若隐若现。 “娘娘,宝儿调职了,也搬了住处,离这边有点远了。”宝儿猜想这小狄子或许以前曾是绿凝面前最知近得力的奴才,又或者只是她想象出来的人,虽然被她整日里挂在嘴边,却从不曾真正出现过。但宝儿却从不去戳破,只笑盈盈地答。 “搬了?搬去哪里?”绿凝好奇地追问。 宝儿略迟疑了下,转念间已失笑,笑的是自己虚妄了。竟连面对她时都在不由自主地动心思,真是可叹。“流云阁。”宝儿淡淡吐出三个字。总要有一个人可以诚实面对,总要在一个人的面前不用戴面具,总要有一个人可以用真心去待。不然……活着岂不是太可悲?太孤单? “流云阁……”绿凝的脑海里刹那间闪过一丝光亮,眸中顿时放射出夺目的光华,“梅妃妹妹!本宫还记得那年初见妹妹时的情景……”她缓缓站起身,莲步轻移似踩踏着曼妙的舞步,目光迷离显已跌入美轮美奂的幻境。“白梅漫天飘落,缤纷如一场永世不会停止的雪。妹妹她一袭羽衣,美得就像梅心里的花蕊一般。她随梅起舞……不不!应是那梅雪随她而舞。好美啊!梅妃是本宫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她真真是人如其名——梅沁!她就是那梅朵里沁生出来的仙子。好美,好美……美得让本宫都喜欢。皇上又怎么会不喜欢呢?”说着说着,绿凝的眸中已是一片落寞哀戚,“宝儿,皇上最近常常留宿流云阁吗?”她垂着眼,微翘的睫无助地颤抖着,似蝴蝶脆弱的羽翼,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 “皇上从不曾去过。”宝儿拿过扔在榻上的斗篷,披在绿凝的肩上。这是一件孔雀羽镶貂领的斗篷,做工一般材质也不是上品,是没品级的宫女的配给,但保暖却是不错的。宝儿看着这件斗篷,一丝微温浮上眉梢。这斗篷应是原先受过娘娘恩惠的人送来的吧!这宫里也并不是没有一点人情味儿的。 “娘娘,您要照顾自己,宝儿以后来看您的机会可能会少一些。有什么话,不要让小狄子传,他事忙,恐会耽搁了。您叫秀莲姑姑去找宝儿,她年纪大,办事沉稳妥帖,手底下人也多。知道了吗?” 绿凝抬眼看着宝儿,湿漉漉的眼里喜色一片,“皇上真的不曾去?”显见,她对宝儿后面的话全都没听进去。 “不曾去,皇上已经好久都不曾去了。”宝儿也不介意,耐心地回答。 绿凝抿着嘴,掩不住的高兴,“宝儿,今儿是几儿了?” “今天啊!腊月初四。”宝儿帮她系上斗篷的领扣。 “初一,皇上都不曾去吗?”绿凝紧张地追问。 宝儿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随即肯定地摇头,道:“不曾。” 一弯笑,如花般绽放,绿凝高兴地跳起来,“本宫就知道,她那冰刀子似的性子早晚会……令皇上生气的。皇上一向喜欢……喜欢温驯的,”一抹红云飘上她剔透莹白的面颊,顿如芙蓉花开般炫人眼眸,“皇上说过,最喜欢就这样静静的品着绿凝亲手烹制的茶,然后一起看雪……听风……赏日落。” 宝儿复又坐下,自顾自地喝起来。一杯、一杯、又一杯,一直到整壶酒见底。酒意越浓,心思却越发的清明,忍不禁喟叹:这皇城的酒不够烈,无法醉人啊! 绿凝仍自沉浸在迷离的幻境中,紧紧的拥着手炉,喃喃地与空气说着话,“皇上,您看您都清减了。是不是又熬夜批阅奏折啊?您要注意身体啊!就用些肉菜吧。何必听那牛鼻子的话,非吃什么素。万事要以龙体为重,有您才有这大好河山。”她略停了停,似在认真倾听着对方说话。好半晌才又笑道:“好好好,臣妾不说这些了。说点高兴的事情给您听吧!臣妾与梅妃妹妹共谱了一曲‘江山醉’,还没有机会唱与您听。呵呵呵……当然是臣妾弹唱,妹妹起舞啊!皇上您想看吗?” “娘娘,夜深了,睡吧!”宝儿扶着绿凝想送她回床铺。她却一下子转过身来,拉住宝儿的手,道:“宝儿,这皇城中的女人是不是都恨本宫?恨本宫圣眷不衰,恨本宫独占圣心?”她极其认真地盯着宝儿的眼睛,不得到答案就不会罢休一般。 宝儿沉静的看着她,轻柔地反握住绿凝的手,“娘娘,您多虑了。” 绿凝摇头,“这……这皇城里的女人谁不想得到皇上的青睐?谁又不是互相怨恨呢?就像皇后,整日里端庄温顺,一副贤良淑德的尊贵模样,背地里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来陷害这宫里的女人。就如宁嫔,不争不抢的,整日里称病,躲在自己的处所,可还是没躲过皇后的毒手。不就是因为她生下的也是皇子吗?皇上对谁多看上几眼,就会成为那人灾难。宝儿,你说本宫不该争吗?若不争,就是等死。若不争,就只能任人鱼肉。你说,本宫错了吗?”虽是在问,却不是真的需要回答。转而已笑起来,耀眼如春花般的明媚笑容登时燃亮这张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本宫就等小狄子回来,到那时……呵呵呵……”绿凝明亮的眸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笑眯眯地歪头靠到宝儿的肩头上,无限向往地道:“本宫就会是皇后了。宝儿,到时候本宫帮你实现愿望。” “娘娘还记得宝儿的愿望吗?”宝儿轻拍着靠在身上的绿凝,就如同哄着小孩子入眠。 “嗯……”绿凝微笑着,眼睛已在不知不觉间闭上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本宫将胭脂山送你,让宝儿……养马,养满山遍野的马。” 宝儿笑起来,没想到她会真的记得。不多时,肩上已传来均匀和缓的呼吸,她睡着了。宝儿轻舒手臂,将她打横抱起。她好轻,仿佛这一把纤瘦的玉骨都是雕空的一般。 宝儿将她轻轻地放到床上,扯过寝被欲为她盖,却发现手里这床被又薄又破,棉花都从破败的地方露出来。宝儿不禁皱眉,自己特意送过来的那床棉被呢?又被哪个黑心肝的给掉包了?这些丧良心的奴才,全都是些高攀低踩的畜生。竟连如此可怜之人都要欺负。宝儿转身将榻上的那床褥子撤下来,压到绿凝的身上,才稍稍放下心。你是不能生病的,知道吗? 宝儿将桌上的碟筷收进食盒,再望一眼早已睡熟的绿凝,轻声道:“娘娘,宝儿走了。” 轻轻带好房门,她重又踏入月色之中。 沉睡的睫羽忽然张开来,顽皮精灵的光彩毕现。沈绿凝一骨碌坐起身,对着墙壁莞尔笑道:“出来吧!宝儿走了。” 第十八章 月魔之约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月娘穿梭在墨黑色的云朵之间,时而从缭绕处探出脸来,时而又杳无踪迹。星子挣扎着,想要在层层阻碍下放射出自己的光芒,最终却仍是被层层的云雾所迷蒙。 宝儿缓步走在空荡荡的夹道里,迎面吹来的冷风挑起她落在额前的发丝,纠缠着、轻抚着。这世间还有比沈绿凝更美的女子?这沈绿凝已是美得不似凡人,那梅妃究竟又会是怎般的模样呢?她无从去想象那会是怎么样惊世骇俗的美丽。因为她在乎的只有沈绿凝。 当年,宝儿因犯错被削了品级,贬至内仆局充当低等宫人。像她这种从主子变奴才的人,自然地遭到了所有的人的欺压和排挤。派给她的活计是最脏、最累、最不讨好的。一起做活的人不是偷懒耍滑,就是暗中使坏。 一次,净湖刨冰的人手不够,主事的就派了宝儿去。干活的时候出现意外,冰层崩裂,宝儿掉进了冰湖之中。不识水性的她顿时慌了手脚,挣扎呼救,可当时周围的人跑的跑、躲的躲,竟无一人出手相救。就在宝儿最危难之际,一道红色的身影纵身跳进了寒冷刺骨的冰湖之中,飞鱼一样游向宝儿,刹那间,宝儿看见万道冰芒爆射开来,万丈光芒中飘然而来的是乌丝如缎、红裙恰火,容颜倾世的绝美身影,那一刻宝儿以为自己看见了仙子! 后来,宝儿才知道,仙子是贵妃,还是个疯子。她就是沈绿凝——宝儿的救命恩人! “若不是疯子,谁会在寒冬腊月舍命跳进冰湖去救一个低等宫人?”旁的人如是说。 宝儿却不那样想,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无论沈绿凝是不是疯子,她都是她的恩人!宝儿感念她的恩情,于是,借着负责打扫“漱訫斋”的机会,一直尽心地照顾着她。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人人都说沈绿凝疯,可宝儿也不那样想。长时间的相处,让宝儿知道沈绿凝只是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里面,无法走出来而已。她的梦很美,里面有皇上、有梅妃、有小狄子、还有一个弟弟。她在里面有欢笑、有泪水地,幸福的生活着,完全无视了周遭的一切一切。 沈绿凝就是沈绿凝!能够于万千佳丽中脱颖而出,并一路扶摇直上登上贵妃之位的她可不仅仅拥有出众的美丽,她同时还拥有机敏的心计和灵活的手腕。 因为是她,手把手地教会了宝儿宫中的生存之法,“宝儿,美丽是上天对女人的厚爱,可也是一种罪,一把刀。如果,无力把刀当成武器,那么就必须将刀藏起来。” “宝儿,不要聪明,聪明的人不但让自己累,更让别人怕。别人一旦开始怕你,那么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你要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然后再去想该如何做。宝儿是要出去的人,那就远远地离开是非,只要默默的‘熬’,无论多么长的时间都会有尽头。“ 于是,宝儿学会了用笨拙、胆小、傻乎乎做保护色,学会戴上听话、嘴笨、不伶俐的“面具”。渐渐地,大家开始忽略这个可有可无之人的存在,日子前所未有的平静起来。 于是,这五年里,她在最没前途的宫殿当值,干最脏最累的活,吃最下等的饭食,可是,日子对于她来说却是快乐轻松的,因为每过一日,就离目标又近一步。 于是,这五年里,两人相依为命地过活,在是非之外自在地笑,随性地活。宝儿非常喜欢那阙“江山醉”,只听绿凝哼过一遍便已能朗朗上口。每当宝儿唱歌,绿凝必然会随歌起舞,她的舞极美,宝儿每每都会看得痴掉。 若不是因为晴公主的这次意外,宝儿仍然会如此地过下去。并如同绝大多数的宫人一般,默默的到来,时间一到,又默默的离开。 可惜,一切都已无法回到从前。这一个多月来,宝儿每一天都如履薄冰,每一天都谨小慎微,每做一件事,说一句话之前都要在心里琢磨再三。皇上、二皇子、福连安、方天昭等等人的一言一行都会引得她留心,哪怕一个眼神都会让她不自觉地去猜度。可表面上,她还必须是那个不太进入状况,胆小怕事又偶尔闹点儿笑话的元宝儿。没背景、没靠山,在皇上面前说话从不用脑,却红得发紫的傻大姐儿。 “呼……”呼出一口气,淡淡的白雾在眼前一旋,消散开去。“已经一个多月了,一直都没有北醉城的战报。也不知道二哥现在如何……我真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 “姐姐!让小的好找!”冷不丁窜出一道声音,吓得宝儿猛地飞身后撤,手握成拳护在胸前,厉声喝道:“谁?” “是我啊!小串子!”瘦小的身子从阴影里跳出来,一口白牙闪亮,两只笑眼眯成了缝儿,一副没正经的调皮样子。 宝儿看清了对面人,怒意顿生,松开拳头快速拍着胸口,给自己压惊。“你小子想吓死人啊?”下意识地,将提着食盒的手往斗篷里缩了缩。 “嘿嘿……小的和姐姐闹着玩呢,姐姐莫恼啊!”他笑嘻嘻地凑过来,梨涡甜甜,“天寒地冻的,小的等得姐姐好苦啊!”他一双眼儿眯着,别有含义地盯着宝儿笑。 宝儿心下一惊,旋即缓和了冰冷的语气,“等我?所为何事啊?” “嘿嘿……”他笑得像只狐狸似的,“小串子不知,姐姐……跟小的来吧!”他转身就走在了前面,全然不怕宝儿不跟上来。 两旁巍峨的宫墙张狂如怪兽,蹲踞在夜色之下,冷冷地注视着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仿佛随时会扑过来一般。狭长的夹道没有尽头般地延伸着,不知道又要将她带向何方。宝儿默默地跟上。莫名地,脚步就沉重起来。 小串子轻车熟路地带着宝儿左转右转,来到一处月亮门前,他站下身,道:“小串子只能到这里,姐姐自己进去吧。”他笑眯眯地,并伸出手,道:“这个可否让小的帮姐姐拿着?” 宝儿没有推拒,将食盒递了给他。略整理了下斗篷,迈步走进月亮门。 拾阶而下,眼前是一座空旷的庭院。光秃秃的地面覆盖着一层浮雪,隐约可辨雪面下的土地被切割成大小相等的一畦一畦的,似微缩的庄稼地。宝儿沿着一条贯穿前后的青石路向前走,院子的最靠后,是一趟连房,只一扇门,却有足足九扇通透的玻璃窗。清透明亮的玻璃窗里洒出淡淡柔和的金橘色的光。 玻璃窗!连房!这是……宝儿再次回身仔细审视这座庭院,有玻璃窗的连房?!这里是什么地方? 窗口处现出一道秀逸的身影,雅致如一轴刚刚收笔的丹青,还漾着湿漉漉的墨香,空灵随性,隽秀飘逸。琥珀色的眸子沉静无澜,如莹然的秋水,带着些许花瓣飘落的芬芳,柔和宁远。月辉偶泻无声,残云遮月无声,此夜如水……亦无声。 宝儿转回头的时候,遂不及防地就撞进了这副舒缓优美又淡淡漾着微寒的画面之中,心头突地一跳,呼吸于刹那间凝滞。这样的慕晨祈俊美得几近虚无,仿如幻海之波,飘渺无相不可企及。又似天人临世,云端俯首淡看浮沉。并非光华万丈却夺人眼目,仿如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好半晌,宝儿才强自拉回迷失的神思,敛眉垂首对窗中人遥遥福身。 琥珀微动,身影自窗边消失。 宝儿下意识地咬住嘴唇,挪动仿佛灌铅似的双腿,缓慢地踱到连房的门前。可是,伸出的手无端地顿在了门帘之前。她深吸一口气,为自己鼓足勇气。然后又缓慢地吐出,也将那些犹疑不定、瞻前顾后一并吐了出去。再次抬眸,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坚定,宝儿利落地掀门帘迈步而进。 第十九章 俪兰无奈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绿意葱葱盎然扑面,仿如一下子闯进了春天的怀抱一般。特制的花架上摆放着各式精致的盆栽,大的不过碗口,小的仅有掌心般大小。地上靠墙的两侧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绿色植物,或高大、或扶疏、或姿态优雅、或盘根错节,虽值隆冬却是一派生机勃勃油绿葱茏。 慕晨祈一身月白锦袍,立于葱茏欲滴之间,竟让人错生出皎月当空的幻觉来。他正用一方洁白的绢子轻柔地擦拭着花叶上的灰尘,神情专注认真,周身散发着宁静恬淡的气息,与日里判若两人。 宝儿站定在离他六尺之外处,再次福身施礼,“奴婢参见殿下。” 他放下手里的绢子,转过身来,如水墨泼就而成的两弯浓睫微抬,露出一双琥珀冰漾的眸子,淡淡的、静静的、无波的。 宝儿忍不住一个激灵,好冷的一双眼波。仿佛覆盖着天山之巅万年不融的冰雪,又似拢着阿鼻地狱瑟瑟的阴风,无情、无心、无泪,独有的是一片无垠的寒冷。 “你可认得此物?”晨祈的唇边忽地绽开一抹笑,薄薄的浸着一丝艳丽,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 宝儿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一只足有脸盆大小的玻璃樽内盛着清汪汪的水,水里面漂浮着一株奇异的植物,鲜白如蒜的根茎,在水中伸展着若干筷子粗的根须,笔挺而嫩白。根茎之上的叶子青翠欲滴,挺拔却不失柔软,笔挺的叶顶结着淡黄色的花苞,带点稚嫩的羞涩,却又难掩其即将绽放的华彩。 她知道他绝不是在与她闲聊,如此问必有缘故。可却无法猜出他真正的意图。只好选择沉默,宝儿收回眸光摇摇头。 “这是俪兰,又唤水仙。对了,它还有个有趣的别名‘天蒜’。”他微微笑着,眸子淡淡扫过来。没有一丝温度在里面的眸子却足以冻出人一层冷汗来。“有句歇后语,叫做‘水仙不开花’,你可知其解呢?” 月白锦袍无声的来到面前,宝儿只觉得颈后有阴风阵阵,冷飕飕地盘旋。她再次摇头,脖子好像失灵的机括,干涩、执拗,甚至能清晰的听到骨节与骨节间摩擦滞涩之音。 “水仙不开花,当然是……”声音自上方传来,宝儿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却将头更低了一分,等待着他的下文。 一只微凉的手指轻轻搭上宝儿的下颌,以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的脸庞抬起。他微微倾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无波的琥珀缓缓转过她英姿飞扬的眉,在眉心那点胭脂上略顿了顿,又转向纤巧笔直的鼻,再来是吹弹可破的面颊,最后落在那张花瓣般诱人鲜艳的唇上。 微薄的唇缓缓弯起,轻轻吐出答案:“装蒜。你们……还真像呢!” 宝儿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低垂的睫扇如受惊的蝶,脆弱无依地扑扇着,于眼窝处投下两道浓浓的墨色。红唇微张,艰涩地吐出两个字,“殿下……”要辩解吗?有用吗?面对慕晨祈,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说的越多,错的越多。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窘迫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冰冷的琥珀中划过一丝异彩,快速如闪电,迅疾如流星。不给任何人看清的机会,就隐匿进一片冰寒之中。然后,这双眸更冷了一分。低而不沉,如弦瑟般悠远动听的声音再次响起,“果然是株‘水仙’,险些连本殿下都蒙骗过去了。元宝儿,告诉本殿下,你究竟意欲何为?”说到最后,这把声音里已经寒得几乎结出冰来。 宝儿惶惑地抬起眼,一眼见底的眸子如小鹿般,战战兢兢地望进那双无波却深寒的琥珀之中,“殿下,奴婢之心可昭日月!” “哈!可昭日月?”他嗤笑出声,眸子却盯牢她,不错神地,生生要扎进人心里去一般,“你是怎么办事的?” “殿下……奴婢……奴婢完成您交代的事情了啊!”宝儿无力的申辩,眸底却划过一抹怒,只是被那浓密的睫成功地遮去了。 琥珀不为所动,“本殿下是让你给皇上呈‘冰梅玉芙羹’,可没让你弄出落梅雪那么大的动静。” 宝儿的眸中水汽迅速弥漫,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从脆弱颤抖的睫下滚落,“殿下您知道嘛?冰梅玉芙羹没人敢做啊?奴婢也是没办法了,后来想起了梅妃娘娘的事,才……才擅作主张。寻思着,如此才好向皇上提起冰梅玉芙羹的事,那样……那样……” 他主动接过她的话头,“那样,即把你自己开脱出来,又将本殿下之事圆满地完成了。是不是?” 下颌上传来刺骨的痛,宝儿狠狠咬住自己的唇,银牙红唇间几欲滴出血来。大滴大滴的泪珠儿滚落,仿如决堤了一般,一发不可收拾,成串成串的、争先恐后的往下落。 晨祈忽而笑起来,琥珀中有狰狞的残忍快意。“好,现在就来说说,你是如何催开梅花,又是从何处得知梅妃的事情的?” “奴婢……奴婢在宫中已……已有五年。”宝儿抽抽噎噎地说着,眼泪一个劲儿的流着,“零碎间……对梅妃娘娘的事……略知一二……这次……这次不过是博了命的一试,殿下,原谅奴婢自作主张吧!殿下……殿下……”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 琥珀如冰,置于下颌上的手指轻轻离开,一弧泪迅速流过他刚刚停留的地方。月白色的锦袍微微一荡,离开去。“你……事情办的漂亮。”他淡淡的,没有一丝夸奖之意地道。 宝儿不敢置信地抬眼望他,又迅速埋下头去,肩膀的颤抖却更加剧烈,似哭得更甚了,只是将那哭声隐忍在胸口里,不敢尽情的抒发。只不过,若此时有人能够看到这张脸上真正的神情,怕要惊出一身冷汗。静,死水一般无澜之静。冷,坚冰一般不融之冷。怒,火山一般不可抑制之怒。厌,再无可比拟之极度的厌弃、极度的不耐。原来那颤抖不过是因为不得已而已,不过是因为需要而已。 他继续说道:“办事用心,自是好的。但如此自作主张,不可取。落梅雪的动静太大,能够看出其间不寻常的……大有人在。你要如何收场?” 宝儿仍抽噎着,断断续续地道:“殿下放心……催开梅花……所用的是民间的土法子,奴……奴婢已料理过,纵是有人怀疑不到明年冬天,也无处寻找证据。” 琥珀终于微微动容,划过一丝清浅的笑。“你真的想出宫?”这样好用的人,他岂能放出去呢!或许,必要的时候可以派上大用场。 低垂的星眸忽闪了下,缓缓道:“回殿下的话,奴婢想。” “出去干什么?”晨祈的语气里有一抹意味不明在萦绕,令人捉摸不定。 “嫁个好男人,生一群孩子。”宝儿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头更深地埋进胸口,似因自己的回答而极为害羞。 晨祈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你要干什么?” 宝儿深吸一口气,大声地重复道:“奴婢想嫁人,生孩子去。” 他有一瞬间的呆愣,对这样出乎意料的答案,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拼了命的,就是要出去嫁人生孩子?嘴巴在这一刻失控,吐出连他都不相信会是他能说出的的一段话,“你已成为父皇身边的尝膳御女,荣华富贵滔天荣宠近在眼前。你可知有多少人为了能够得到你现在拥有的,愿意付出所有?!又或者,你只是在用谎话框本殿下,你其实想要的……更多?” “殿下,”宝儿没有抬起头,声音里却明明白白地刻满了悲戚,“您是天之骄子,怎么能明白自幼仰人鼻息过活的奴婢呢?诚如您所知,元家没有人待见我。那里……根本不能称之为奴婢的家。奴婢虽卑微,但也想过幸福的日子,哪怕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哪怕要靠双手地里刨活,奴婢也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安稳平淡的相夫教子。这是奴婢这辈子最大最大的愿望。” 蓦地,仿佛一根藏在心海最深处的弦,被人轻轻的撩拨了一下,铮然幽鸣若有似无却震耳欲聋!愿望……如此卑微的一介奴婢都有执着于心的愿望,并拼尽全力的为此一博。愿望啊……那么他呢?她嘴里尊称的天之骄子的愿望呢?他是不是为了它的实现,也敢拼尽全力呢? 淡淡地,鬼使神差般地晨祈再度开口,“宝儿,本殿下答应你的事,会做到。”其实,他更像是在对自己保证,他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 宝儿欣喜地连忙跪地叩首,“谢殿下成全!谢殿下成全!” “先别谢,”他抬手阻止她,“一年之期,不可。四年,四年后本殿下会让你出宫。” 宝儿震惊地仰头望他,嘴唇几张几合,终是没有发出一个声音来。 “你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除非父皇首肯,要不然这辈子,你都别想离开。”他顿了顿,“回去好好当差,你的事本殿下来办。” 宝儿缓缓再度叩拜,躬身站起,退到门边。就在她将要掀起门帘的时候,慕晨祈冷冷地道:“记住,过分聪明是祸。” 宝儿一个激灵,嗫嚅着应声:“是。”到底是无法从他眼睛里逃过去的,就像他完美的面具同样逃不过她的眼睛一样。那么他和她,是不是真的就逃过了那双犀利如鹰洞悉一切的眼呢?无从得知啊……面前是迷雾一片,脚已迈出,就算前面是万仞悬崖,也无法再后退。 第二十章 故人天降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掀帘而出,院中无人。宝儿踏着缓慢的步子来到先前进来的月亮门处,食盒端端正正地摆在台阶上。看来小串子是不想见她。提了食盒,宝儿轻轻抹去腮边冰凉的泪,一弯冰冷的笑牵起微肿的唇,诚如沈贵妃所说,“女人必须会哭。最会哭的人,才会是笑到最后的人。”可一个“会”字又需要费尽多少心力去参详,去领悟啊!好累,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个人的时候。 宝儿走后,小串子进得屋来,“殿下,咱也回吧?”说着,将貂皮斗篷披上晨祈的肩。 “你从哪里把她找来的?” “漱訫斋。”小串子回答。 他的眉梢惊讶地微扬了下,“漱訫斋?” “回主子的话,小的看见,元宝儿和沈贵妃坐在一起,沈贵妃吃菜,她喝酒。两个人还有说有笑。”小串子偷眼瞧着主子的脸色。 出乎意料的,晨祈竟是微微失笑,道:“有说有笑?她和沈绿凝?” “是啊!”小串子肯定地点头,“奴才亲眼所见,沈贵妃与她仿佛很亲近呢!” “和她亲近的,不是傻子就是疯子。你说,多有趣?” 有趣?小串子的眼珠子一转,笑着附和。心下却将这“有趣”二字琢磨了几十多个来回。有趣,难道说……主子对她…… “明日你过来花棚照顾着,那几个猴崽子都不顶事。这株俪兰还是你看着,才让人放心。快过年了,它也该开花了。”话锋一转,晨祈吩咐道。 “奴才省的了,殿下放心吧!”小串子的心下却转过刚刚在窗户底下偷听到的那句“你们还真像啊!”也许……那株“不开花的”也要同时照顾着,才好。 *********************************** 冬日的午后,暖阳袭人,照得人暖洋洋,昏昏欲睡。宝儿歪在玻璃窗边的椅子上,一边享受着日头温暖的照拂,一边打着瞌睡。 皇上自下朝,就召了一群大臣进“勤政观贤”,商议朝政。一晃眼就是两个时辰,暂不当差的宝儿就习惯性地偷起懒来。找个清净的地方,补眠。最近那梦越发的猖狂,夜夜扰得她不得安眠。直闹得她一到晚上就怵头,只好白天睡觉了。 门帘一掀,走进来两个人,穿杏黄色宫裙的芷儿和一身紫裙的蕙儿。 “呦!这青天白日的,怎就睡起大头觉来了?难不成,昨晚上她也累着了?”芷儿言罢,掩唇吃吃笑起来,晶晶亮的眸子里满是讽刺的倒钩,毫不留情地扎着宝儿安详的睡颜。 “掌嘴!小妮子越发没规矩了。尽说些什么混话?”蕙儿假意恼怒地瞪她一眼。 “咯咯咯……是!是!是!我的好姐姐,芷儿无状了。不过……”她朝宝儿的方向又瞥了一眼,见她趴在桌上睡得微鼾可闻,也就没放在心上,只是将声音略放低些,道:“昨晚儿上可要折磨死妹妹了,皇上日日宠幸的娘娘们哪一个像她?叫的鬼哭神嚎一般,生生吵死个人。多亏是个不得宠的,若是日日召她来,咱们姐妹的耳朵啊……”芷儿作势还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仿佛魔音穿脑的余威犹在。 蕙儿“噗嗤”一声也笑出来,“瑞嫔娘娘的动静是大了些,不过,皇上都没说什么,咱们做奴婢的可不许多嘴。”两人取了东西又一齐离开了,屋子里再度静下来。 两弯浓密的睫扇张开,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眸子,墨如夜海,明明平静无澜却蕴含着雷霆万钧般的汹涌。亮如火炬,明明热切的闪耀,火焰却是冰冷入骨的彻寒。 第十九章 两人清浅的耳语,一字不落地都进了宝儿的耳朵。其实,从她们进屋的那一刻起,她就醒了。只是不愿意起身,而继续假寐着。 从她们的谈话中,宝儿得知昨夜皇上宠幸的是瑞嫔,而且,这位还不怎么得宠。还有,就是再一次证明了——芷儿至始至终都不曾改变的敌意。唉……她要提防的人,已经太多了,是真的不想再多一个了。无奈,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消除芷儿与她之间莫名的疙瘩。 也许,有些人天生就不对盘,说八字相克也好,说宿世的冤家也罢。总之,宝儿已经决定在必要的时候,除掉芷儿。没办法,谁让她输不起呢?既成不了盟友,那注定只能是敌人。是敌人就必须消灭。她不能让敌人好好的过日子。不能坐等将来受制于人。 谁让她不想死呢?那么就只有先下手为强了! 整理衣裙,轻拢云鬓,宝儿站起身,是时候去奉粥了。今天是腊八,皇上特意吩咐御膳房准备腊八粥,并定于巳时末刻“勤政观闲”赏赐群臣。能够与皇上同食是莫大的荣耀,更是皇上表示与臣子间亲厚的一种行为。 宝儿领先、芷儿、蕙儿、澜儿、馨儿随后,一列人捧着托盘走入“勤政观闲”。轻松愉悦的气氛扑面而来,六七位紫袍大臣分坐在下首位,各个面含喜色。 雍央帝坐于暖炕上,鹰眸微温,唇角难得地微微上扬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地当中跪定的那道风尘仆仆的身影,他魁伟壮硕如半截黑铁塔一般,下穿缠踝阔腿裤、身着牛皮护心甲,一身行军衣被厚重的灰尘盖得都无法辨出本来的颜色。 宝儿的心底蓦然一动,这背影……好熟悉。 “出发时是几人啊?”雍央帝问道。 宝儿将粥碗放置下,躬身随一众人退下。 “回皇上,出发时俺们是六个人。三个弟兄死在路上,还有两个累倒在‘介川’驿站。最后达到皇城的只有末将一人。”此人声若闷钟,瓮声瓮气中透出憨直忠厚来。 宝儿退下的脚步于瞬间僵住,仿佛被闷雷击中一般。眼光不受控制地投向说话之人。她连忙紧咬住嘴唇,才没有失声叫出他的名字。千万种情绪一下子全涌上来,险些就从眼眶里涌出来。因激动而颤抖的手紧捏着托盘,脚步都险些无法平稳。 雍央帝关切地继续道:“八天七夜就从北醉城赶到皇城,你们是日夜兼程?这一路上都不曾休息过?”与此同时,已将眸光收回,宝儿明显的失态当然不会逃过这双眼眸。 也是在同一时间,坐于下首位上的一双凤眸悄悄划过雍央帝的脸,继而升腾起一抹担忧。为什么她就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呢? “回皇上的话,末将们不敢耽搁。”他瓮声瓮气地回答。 “难为你们了。”雍央帝怜惜地道:“就是铁打的身体也支撑不住啊!你叫什么名字?在军中是何官职啊?” “回皇上,末将叫铁头,是校尉。”他憨憨的回答。 “着铁头连升两级,领军司马衔奉。其余几位死者延荫亲制度,长子袭军中职位,次子许随军,各赏白银五百两。无妻无子者赐族亲袭承。病者着御医院派人连夜赶往介川,务必救治。病愈后皆连升两级。”雍央帝朗声道。 铁头叩首在地,憨声道:“谢主隆恩。” 雍央帝微笑抬手,道:“今天下去好好休息吧!明日朕再找你问话。” 铁头扣首在地并未起身,闷声道:“皇上,末将打算立刻返程。您有话就现在问吧。” “大胆!”坐在一旁的许适忠登时变脸,出声喝斥。 雍央帝摆手制止许适忠,和颜悦色地转向铁头,道:“你为何要立刻返程?” “回皇上,前方战况紧急,弟兄们都在拼命。铁头怎么能休息?铁头没法子休息。”他极认真地回答。 雍央帝的鹰眸闪了下,继而微笑道:“铁头,你就且等一日。明日你带着朕的恩旨回去!” 铁头踌躇了下,但还是闷声应承下来。领下皇上赏赐的腊八粥退出来,随着福连安往外去。刚走出“乾泰殿”大门,身后就跟上来一个人,也不见言语,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瞧。 “哎?”铁头侧头一看惊喜道:“宝丫头!” 宝儿笑开来,歪着头对福连安央道:“师傅,这是宝儿家乡的朋友,让我们说会儿话吧!” 福连安笑瞪了她一眼,道:“笨丫头,知道你认识。就这么着急?可仔细着时辰,莫要误了当值。” “是!师傅。”她脆生生地应道,心下里也一起笑起来。都看出来了吗?那就好。 “皇上那边有我,记得一会儿送军司马大人到德泰殿去休息。” “师傅,徒弟知道了。”宝儿一把拉起铁头,“走,铁头!” 福连安无奈地摇头,这丫头莽撞的毛病怕是难改了。自己为什么又收了这么个徒弟啊!罢了……还得回去照应着,给她打掩护啊! 铁头咧嘴笑得像个孩子,大踏步随她走,瓮声瓮气地问:“宝丫头,你带我去哪儿?” 宝儿回过头兴高采烈地答:“我们去……”她的眸光不经意间落在他的裤管上,竟有深褐色的痂凝固蜿蜒在上面,“铁头,你……你这是……”宝儿停下脚步,仔细地端看他的伤口。 铁头黑黑的脸膛上浮起一层红晕,“宝丫头,别。”蒲扇似的大手欲去遮掩,却被瓷白的小手“啪”地拍开。不容反驳地道:“让我看看!” 破败的棉絮已呈深黑色,里面是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厚厚的痂已经分不清是由血还是由灰尘所凝结。四周的皮肤红肿破溃,显见是因为没有好好料理而造成的。顺着裤管望下去,一双棉靴竟都露着趾头,小棒槌似的趾头因她的注视不安地动着。 “这是怎么弄的?铁头,你是跑来的?”宝儿缓缓蹲下身来,心疼地扶上他的伤口。 铁头红着脸,憨憨地道:“翻山的时候,马掉进山涧了。我就……就从介川山一路跑过来了。” “傻子!傻铁头!”她心疼地骂他。 他也不恼,回她憨憨的笑。 宝儿拉起他的大手,“走,跟我走,是不是饿坏了?伤口还疼吗?”一抬头却因对面急急走来的人两人而吓了一跳,连忙放开手福身一礼,“奴婢参见太子殿下、二殿下。” 铁头一愣,连忙也随着宝儿参拜。 太子慕晨曦大踏步走过,二皇子慕晨祈紧跟其后,琥珀瞳眸不着痕迹地划过铁头那蒲扇似的大手。刚刚那只柔白小手盈盈在握的画面温暖得……刺目。 第二十一章 男儿有泪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待两人走过,宝儿复又拉起铁头,“我们走。”只是她们都没有注意,身后又一双精亮的眼一直注视着她们紧握相离而去的身影。 乾泰殿连房里,宝儿弄来各式各样的饭食,摆了一桌子。铁头也着实不客气,以风卷残云之势将它们统统消灭干净。 他吃饱餍足,用袖子一抹嘴巴,模样像极了小孩子。 宝儿连忙按住他的手,递过巾帕。“给。”铁头看看洁白的帕子,却没接。憨笑着,抬起另一只袖子抹掉嘴巴上剩余的油渍,道:“俺不用这娇贵的玩意儿。” 宝儿也不强求,就随他去。“铁头,弟兄们都好吗?我二哥怎么样?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大获全胜吗?为什么二哥会派你来皇城?不是说一起出来六个弟兄吗?是谁死了?又是谁病了?”这一顿饭的功夫竟似过了一年那么长,好不容易等到他吃完,宝儿迫不及待地问起来,她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一时间都不知道要从哪里问起好。 铁头看看她,将头低了下去。好半晌,才闷闷地道:“将军说,不让说。” “铁头,我二哥不让你说什么?”宝儿纳闷起来。 他不抬头,只倔强地不再开口。 宝儿立刻板起脸,道:“铁头。” 闻听她咬牙切齿的点名,铁头将头垂得更低,闷闷地道:“将军说让铁头活着到达皇都,见了皇上只管领赏,不许……不许说边关的事。” “为什么?不是大获全胜吗?为什么不许说?铁头,你还有跟我不能说的话吗?”宝儿一巴掌拍在铁头肩膀上,打得他一缩。可他就是嘴巴紧闭,不再吭声。急的宝儿直想踹人,“说话!”她一把揪起他的领子,却惊异的发现铁头竟在哭! 宝儿连忙收手,她自知力大,所以下手的时候一向都懂得控制分寸。方才那一巴掌绝对不足以将铁头打疼啊!况且,铁头是谁?是铁骨铮铮,敌人尸首堆上滚过来的汉子!就是深可见骨的伤口也没见他皱过眉头,他怎么可能哭?难道……不详的预感爬上心头。 “铁头,怎么了?”宝儿小心翼翼地探问。“是不是……我二哥出事了?” 铁头使劲地摇头,黄豆大的泪珠子飞落到宝儿的手上,似火星子一般烫人。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次的事,恐怕…… “铁头,二哥是不让你在皇上面前说,可没说不让你和我说啊?你是知道的,二哥什么时候瞒过我什么?我也是自小在军中混大的,难道就因为这几年我进了宫,你就不把我当弟兄了?”宝儿在铁头的身边坐下,轻声的哄劝。 他胡乱一抹,蹭掉脸上的泪珠子。闷闷地道:“你是妹妹,不是兄弟。” “你若不说,也成。从此,再别认我这个妹妹。”宝儿一甩手,作势要走。 铁头哪见过这阵仗?顿时慌了手脚,一个大跨步拦在她面前,手足无措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我……我……宝丫头……不是……”他想要哄她,却可惜搜遍满肚子也没翻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宝儿仰头瞅着他,双手举起,于空中缓缓紧握成拳。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不闪开,别怪我!” 铁头见她如此,吓得一缩。登时,憋红了整张脸,嗫嚅道:“将军是没说,不让和你讲。那铁头……铁头不算违抗军令吧?”他是怕她的,从来就是被她牵着鼻子走,这次看来一样不会例外。 见威胁起到了预期的作用,宝儿缓和了表情,肯定地答复他,“当然不算。” 得到她的认同,铁头松了一口气,闷声如雷地道:“憋死俺了!俺终于有地方吐出这口鸟气了!什么首战告捷?!大获全胜!那都是弟兄们拿命拼回来的。可那帮子鸟官儿,打仗没见人,抢功劳一个赛一个。” “铁头,你慢慢说,从头说。”宝儿递上一杯茶。 “咱们和红毛子干上,是六月的事情。开始还是小股小股的,咱也没当他们是回子事,打跑就算了。可谁成想突然间,三万大军压境。娘的,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将军一面对敌,一面向云州大营上报,请兵。他娘的,那个狗总兵,愣他妈的不理不睬。咱兵力太少,根本没法子打。幸好,紫门关的岳将军带兵过来,咱们才勉强支撑了一个月。后来朝廷的兵到了,总算是正式开打。可是送命、冲锋的事全落在咱们元家军身上。”说到这里,铁头的眼眶不由得红起来,“这帮*养的红毛鬼不知道弄的是个什么鬼阵,弟兄们……弟兄们都……老烟鬼、大块儿、小六子……全都……”他再也说不下去,因为泪珠子又开始扑簌簌地落。 “什么?老烟鬼他们都……都不在了?”眼眶酸胀难忍,有什么要冲出来一样,她拼尽了全力才将它逼回去,可却无比清楚地感觉到那冰凉的液体一路蜿蜒流向**辣的心口。 铁头使劲地点头,哽咽道:“连个全尸都没落下。红毛子的阵太歹毒,进去就别想出来。后来,轩辕辅破了阵。但,那可是用五百个弟兄的命换来的胜利!咱将军差点……差点把命搭上。可那功劳簿上,半个字也没提咱啊!全他妈的是他们指挥有方。”越说又越气,他沙包似的拳头一下砸在身下的暖炕上。 “二哥受伤了?铁头,是不是二哥带兵入阵了?”她急急追问。 他点头,继而又补充道:“只伤了胳膊,轩辕辅说能保住。” 宝儿紧紧咬住下唇,狠绝的愤怒瞬间点燃她如水般的眸子。“铁头,你仔仔细细地给我说说,朝廷派去的两个兵部尚书都干了什么。还有那个轩辕辅又是谁?红毛子布的阵是个什么样子?究竟又是怎么破的阵?咱们弟兄的命不能白送,是咱的功劳,我看谁能抢去!” 铁头看着她喷火的眼神,隐约觉得有点怕。宝丫头的火爆脾气他可是领教过,自己这次不会说错话了吧?可是嘴巴却似有自己的主张一般,滔滔不绝地讲开了,“那两个钦差整日里除了窝里斗什么正事也不干。这个说东,另一个准说西。要不是他们,红毛子的阵早就破了,也不会让弟兄们白白送命……” ********************************* 雍央帝的晚膳依旧是青菜四碟,素粥一碗,安静的屋内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宝儿立在一侧,心不在焉地盯着地面上的某处愣神。 雍央帝放下粥碗,唤道:“宝儿。” “是,皇上。”她缓过神来,轻声答应。 “核桃。”雍央帝道。 “奴婢立刻去取。”宝儿转身欲走。 “慢着,这里不是就有吗?”雍央帝微笑地看着她。 宝儿愣住,“没有啊!”这桌上哪里有什么核桃? 雍央帝笑开来,指着宝儿道:“喏!不就在你的脸上?” 宝儿摸摸自己的脸,突然明白过来。“皇上您又戏耍奴婢。”芷儿、澜儿轻手轻脚地撤下碗筷。宝儿扭过头去,嘟着嘴看她们忙碌。 “呵呵……跟朕说说是谁惹我们宝儿哭成核桃眼的啊?”雍央帝好心情地看着宝儿,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就是从心底里觉得和这个丫头投缘。看着她就莫名的觉得亲切,看着她无端的就想要笑,而且这笑就是从心底里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的,那么欢畅、那么舒适、那么的由衷。有多少年没有这种想要去宠溺一个人的感觉了?单纯的、毫无目的只想要看到对方的欢笑。只要看到她笑着,快乐着,自己就跟着也雀跃起来。这是一种陌生的,却又仿佛存在于骨血之中的感觉。它说不清,道不明,却甜丝丝的甘心情愿。 宝儿嘟着嘴,喃喃道:“宝儿不说。如果,宝儿不说就只会自己一个人伤心,宝儿若是说了,皇上就会跟着一起不开心了。” 雍央帝抿嘴偷笑着拿过奏折,故作不经意地道:“这个铁头,干嘛尽说些让我们宝儿伤心的事。” “咦?皇上怎么知道的?”宝儿吃惊地反问,又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嘴巴,满脸懊恼自责,恨不得自扇嘴巴一般。 雍央帝温厚的唇勾起笑,漾开欢快得意的线条。眉头却故意纠结成团,极不经意地动了动肩膀。 早在一旁看得分明的福连安急忙递过眼色来。 宝儿也会意过来,快手快脚地爬跪到雍央帝的身后,一双手攀上雍央帝的肩头,“皇上,您歇歇眼睛,让奴婢给你捏捏。”手指准确地找到痛点,适中的力道一下下驱赶走酸痛。 雍央帝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还是宝儿贴心,就听你的,歇歇。”将奏折合上,微闭了眼,唇角的笑越发的浓了。 宝儿手下认真地按着,心里思绪飞转,要怎么将话题继续下去呢? “二殿下、方大人到。”门外一声清亮的通报。 宝儿闻听欲退下,却被雍央帝轻轻制止,“不妨事。”宝儿只好继续手上的工作。同时,懊恼划过她垂在浓密睫扇之后的水眸,一个是避之唯恐不及,一个是能不见就不见,他们在这时候出现势必要影响她要做的事。 这两个人啊……都讨厌。 第二十三章 忽捷娇客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这时,两道挺拔的身影一前一后进了来,一道闪亮如灿阳,一道温煦如春风。二人参拜完毕,皇帝赐坐。 凤眼盈着暖暖的喜色,琥珀洋溢着飞扬的喜悦。慕晨祈将一只紫檀匣子递给福连安,由他呈到皇上的面前。 “你们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说吧。朕可不猜。”雍央帝笑看着两人。 慕晨祈和方天昭互看一眼,同时笑开来。晨祈站起身,道:“启禀父皇,这里是儿子和天昭筹措到的第一笔军资,共三百万两白银。” “这么短的时间?”雍央帝来回看着他们二人,眸光里却没有出现期待中的喜悦。 凤眸微转,喜色渐消。眸光不着痕迹地停了下,落在皇帝身后那道淡粉色的身影上。她一双手握成拳,正从上至下的敲打着雍央帝的肩背。神情认真专注,额头上薄汗晶莹。怪不得她会成为皇帝面前红得发紫的人物,果然是很会讨人欢心啊! 晨祈眨眨眼,也敛去喜悦,退回到座位坐下。 “皇上,感觉怎么样?”几下重拍打之后,宝儿结束了按摩。跳下暖炕,笑眯眯看着雍央帝,像极了等待大人夸奖的小孩子。 “嗯……”雍央帝上下活动活动肩膀,又左右摇摇头,笑着赞道:“好。” 听到夸奖,宝儿开心地笑起来。眼睛却因弯成一线而传来阵阵刺痛,一层水雾就蒙上来。她连忙低下头,退到一边。 “晨祈、天昭,差事办的好。这笔钱来得正是时候。”雍央帝微笑着,但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北边……开始用钱了。” “父皇,忽捷人早就觊觎我大幽朝北疆十六州,此次进犯也在意料之中。不过,儿子觉得……他们选错了时机,也选错了地点。”晨祈朗声说道,一双眸子闪闪发亮,晶莹的琥珀璀璨如水晶般,淡淡的茶色流转其间,又带着些晶晶莹莹的金,仿佛天幕上散落的星子般光华耀眼。 雍央帝微笑着,“说说你的看法。” “兵法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道、天、地、将、法,缺一不可。论天时,此时乃酷寒冬季,实不宜出征。后方的粮食供给、军需运营等等都会因季节而出现诸多问题。一旦调控失当,必不战自败。论地利,若想直取北疆十六州,北醉城实不是一个好的突破口。北醉城南有通天岭,此为天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北醉城失守,只需退守通天岭,他们就万难再进。道者更不必说,忽捷内部分崩离析已久,各部自立为王,民心涣散,群龙无首的情况下贸然发动如此大的攻势,无异于自取灭亡。” 听完晨祈的话,雍央帝未置可否,只是微笑着。转眼看向方天昭,道:“天昭,这件事你怎么看?” 方天昭站起身,躬身道:“回皇上的话,正如二殿下所言,忽捷人若想直取北疆十六州,大可直击冲日门,就算不能一举拿下,也会捞到些许便宜。如此大费周章,依臣愚见,忽捷人的目标可能……并非北疆十六州。” 雍央帝静静地听着,墨色鹰眸里仍旧淡淡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笑得依旧温和却令人难以捉摸。 宝儿留心倾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下里也在琢磨,是啊!北醉城有什么是他们要的呢?难道……一道灵光似闪电瞬间滑过脑海,宝儿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若真是为了它,恐怕没人敢明说。等等!难道皇上心里没数吗?还是,他也不确定忽捷人会知道?又或者他是在看,看谁才敢说真话! “宝儿。”琴弦般悠扬的声音此刻在宝儿听来竟如金钟裂石般慑人。 “皇上,奴婢在。”她略上前一小步,躬身答应。 “你自小在北醉城长大,你说说北醉城有什么东西是忽捷人想要的呢?”雍央帝轻轻地将问题抛过来,等待着她的答案。 宝儿扬起脸,红肿的双眼望向皇帝。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他说每句话、做每件事都有着深沉的用意。他就如高高在上的神,俯瞰着全局,结局早在他的心中,为何还要如此折磨局中人呢?明明所有人都只能任其摆布,无从抗争。他却拒绝放过任何人! “皇上,北醉城最有名的是酒,天下名酒出北醉!北醉城能出好酒,是因为咱们有一座‘摘仙山’。山上大小泉水近千余眼,每一眼都有其独到之处。每一眼泉水所酿之酒皆不相同。奴婢不懂军国大事,但是奴婢想……红毛子应该不会是为了抢咱们的酒。” “红毛子?”雍央帝扑捉到宝儿话里的一个词。 “奴婢家乡都这么叫忽捷人。”她连忙为皇帝解惑,“皇上,那……那……”宝儿欲言又止,手指不自觉地绞上衣襟。 天昭的眸光落在她的手指上,一忽儿想起那天她撞上梅树的一幕,这个莽撞的丫头不会又要语出惊人吧? “有什么话就说,宝儿有什么话是不可以在朕面前说的吗?”雍央帝鼓励道。 得了这句话,宝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放心大胆起来,“皇上,红毛子会不会是为了‘圣龙之眼’啊?”豁出去了!若这话触了皇上的逆鳞,大不了失宠,贬回内仆局去。反倒和了她的意。若真的被她猜中,她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会更加稳固,今后的日子就更好混了。 三双眼同时划过讶然! 凤眸微微垂下,遮去几近无力地叹息,果然!这丫头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琥珀晶莹瞬闪,神色莫辨地盯了她一眼,别转开去。 讶然过后,雍央帝的鹰眸中缓缓漾出笑意来,“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尴尬的红染满了她的脸蛋,像刚煮熟的鸡蛋。宝儿嗫嚅着,“奴婢……奴婢就是忽然想到的啊!” “是铁头和你说的吗?”雍央帝淡淡地问,肃杀的冷凝隐于那双温和微笑的双眸之后。 宝儿忙摇头,道:“他?才没有呢!是奴婢想到小时候的一件事,才猜的。” “呵呵呵……”雍央帝好心情的笑起来,那瞬间闪现的冷凝消失无影,“那就说说你小时候的事。” “是!奴婢小时候很淘气,整日里在山里疯跑。有一次,奴婢用了六天的时间爬到了山顶,才知道山顶竟然有湖!也是那次,因为饿,所以摘了野果子吃,就中了毒。幸好一个老神仙,不!不对。是一个老道长经过救了奴婢的命。那老道长告诉奴婢山顶的湖叫‘圣龙之眼’,湖心有天人遗留人间的宝贝,谁若得了它,就可得天下。不过,奴婢至今仍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这件事,若说是假的吧?奴婢真的自那之后就百毒不侵。若说是真的吧?后来奴婢再也没找到过那面湖。方才听了二殿下的话,奴婢就忽然的想起这件事了。”宝儿咬了咬唇,道:“皇上别听奴婢的,奴婢是乱猜的。” “很有趣呀!宝儿总是有有意思的故事。”雍央帝转问慕晨祈,“晨祈,这就是你早上说的惊喜吗?”他拍拍桌上的匣子。 “哎呀!父皇不说,儿子都忘了。”慕晨祈一拍额头,“人可还都在外边候着呢!父皇,您可还记得庆帧九年随兀鹫汗王来朝的阿铎王子吗?” 雍央帝鹰眸中立时闪烁起兴趣,“兀鹫汗的小儿子?” “就是他,还有他的妹妹热日公主,他们二人都在外面侯着呢!”晨祈笑起来,琥珀晶莹如星子,纯粹干净的笑容仿佛孩子,一丝心机也无,快乐得毫不遮掩。 “连安,去把阿铎王子和公主请进来。”雍央帝也被这笑容感染了一般,笑起来。 福连安领旨而去,不一会儿,引着两个人进了来。 男子身材壮硕,古铜色的肌肤昭显着太阳的恩泽。浓眉、深目,高高的鼻梁,一头灿若火焰般的长发束在脑后,飞扬卷曲就如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银袍过膝,宽袖、长襟,腰间垂挂着一枚形状奇怪的石头饰物。 女子高挑纤细,小麦色的脸上一双大眼忽闪如宝石。娇俏可爱的唇仿佛时刻都含着笑,一对儿梨涡在唇边若隐若现。暗红色的发被编成无数根长及腰间的麻花辫儿,罩在彩色宝石串成的珠帽之下,每动一下珠串与珠串之间都撞击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暗红色的紧身裙袍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曲线,无一处不洋溢着明媚的艳丽。 二人双双躬身见礼,雍央帝摆手示意免礼,赐座。 二人坐定,阿铎先开口道:“天朝皇帝,阿铎在这里恳请您帮帮忽捷!帮帮我们兄妹吧!” 第二十六章 机智救刺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夜风如刀,菲薄的刃一寸一寸地割着人露在外面的肌肤。夜幕如海,汹涌的云涛翻滚狂卷走星子与朗月光辉,只留下一片压抑的漆黑。 宝儿围着棉被坐在软榻上,冷风从支着的窗子里灌进来,扯动桌上的巾布、摇晃了墙壁上的卷轴、飞扬了她鬓边的发丝。 她睡不着,也不想睡。 看着乌云越压越低,她的心也越沉越深。她没有机会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却得知了更可怕的消息。阿铎王子带来了关于此次战事的第一手资料,忽捷此次与幽朝开战竟是准备了一年之久的重拳出击!忽捷现任汗王“加丹大安”手下蓄养了一批能人异士,他们此次真的是冲着“圣龙之眼”而来。这是野心勃勃的加丹大安问鼎中原的第一场仗。他要用夺得“圣龙之眼”来证明他是天命所授之人!而且至今没有黄龙直捣,并不是因为攻不下北醉城,而是日子不到。若是日子一到……宝儿真不敢想象下去。 这个加丹大安多疑、残暴、寡情。一年前杀亲哥哥兀鹫汗,篡夺汗位。他深恐自己不得善终,更害怕自己死后汗位会落入兀鹫汗子女的手中。因为,他虽然姬妾成群,却没有一子半女。而兀鹫汗却有子女近三十人。依照忽捷族汗位不旁落的祖制,他若无出,汗位将由上任汗王的嫡子、女继承(忽捷族男子、女子同样拥有继承权)。所以,加丹大安即位不久既开始残害兀鹫汗遗留的子女,手段之狠辣令人发指。 阿铎王子带着热日公主在族人的掩护下双双逃出,他们四处躲藏,几经辗转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皇都求助。希望借助大幽朝的兵力为父报仇、重夺汗位,当然条件是两国永远修好。 皇帝的态度更难理解。既没有表示接受阿铎王子的求助,也没有表示不接受。只是将他们兄妹二人留下了,并以贵宾的礼仪招待。 是皇上不相信“圣龙之眼”的传说吗?不。他是君王,纵使他并不相信,也决不会让如此代表“神授皇权”之物落入他人之手。难道是早已胸有成竹?又或者,皇上另有打算? 不行,她不能再这么猜下去,她要找一个了解皇上的人,去问问。也许,会有答案也说不定。想到就做,宝儿翻身下地,扯过斗篷,匆匆走出流云阁。可是,刚刚走到漪澜殿外,就觉不对。偷眼往内瞧,明晃晃灯火辉煌,还有嘈杂的人声传来,情况不同寻常。 而她夜行于宫中,本已属宫中大忌。若被发现,又拿不出正当的理由,定是麻烦。罢了!今天时机不对。反身折回,宝儿迅疾地回转流云阁。 重返房间,她随手将斗篷扔在一边,支撑窗子的撑杆掉落在软榻上,宝儿看了一眼,也没有多想。她走到床边,在花团锦簇的锦褥之上坐下,疲累的纷乱感阵阵袭来。她揉着额角,眉毛纠结成一团。混乱……心绪异常的混乱…… 忽然,脖颈上无声无息地缠上一缕阴寒,瞬间冻结了她的身体。她本能地想大叫,却发觉嗓子已被这股寒气牢牢锁死,发不出一点声音。 好厉害的手段!宝儿乖乖闭上嘴,整颗人仿佛一下子掉进寒潭里,冷得脑子一片清明。现在的形势,是一动不如一静,保命为先。 她颤抖如风中落叶,仿佛受惊过度的小绵羊一般。但眼角却不安分地向后瞄去,因为,她丝毫感觉不到背后之人的呼吸,脖颈之上的寒意又一阵强一阵弱。 锦被之上几滴殷红刺目耀眼! 原来受伤了!怪不得寒气会忽强忽弱,定是他内力虚损不济。脖颈上的寒气又一次虚弱,宝儿的眼底燃起决然。此时不动,更待何时?意动身行!说时迟那时快,刹那间银芒破空,“锵琅琅”火花四溅。下一刻,宝儿已飞窜至门口。 一把寒光如雪兜头罩下,干脆狠绝地切断了她的去路。宝儿飞身躲过,手中匕首直刺向对手,毫无防备下直面相对的两人同时惊呼出声! “你!” “你!” 眼前的这张脸彻底夺去了她的呼吸,刺到中途的匕首堪堪停住,清芒划过菲薄的刃,一滴血顺着它锋利的刃滴落地上。 这凤眼如画,长眉若剑,飘然若仙的人是妖魅幻化的吗?不然,为何……他竟会持剑而立?为何他竟会出现在这里? 他手中之剑也生生刹住,剑身灿冷嗜杀的雪芒映亮那双冷冽却同样震惊的眸子。她的惊讶一点也不少于自己。真真是天要绝我!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跑到这里来了?怎么就偏偏遇上她!不想杀她,可惜,却不能再让她活。 长眉冷凝,凤眸阴沉有如地狱中逃脱的鬼魅,杀意于瞬间翻腾,寒剑陡然再袭。宝儿旋身后撤,躲过一击,手中匕首斜挑他持剑的手腕,他飘身让过,步履轻盈若飞。但,手中长剑已直逼她的咽喉。宝儿错步闪身,匕首缠刺而至。 一缕发丝,被剑气削落,飘悠悠落在青砖之上。两道身影,互抵僵持,长剑在喉,匕首抵胸。凤眼震惊,暗赞一声:好俊的身手! 晴眸凛冽,暗叹一声:好功夫。 一份激赏不约而同地闪过两双瞳眸。 “你去后院,你们守住门口,你们几个跟我来!”沙哑的声音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窗外顿时喧闹起来。 屋内僵持的两人同时震惊,宝儿先一步开口,“快!躲起来。” “你以为我会信你?”他丝毫不为所动,剑尖不离她的咽喉。 “我救的是自己!”还有你!宝儿将匕首撤回,倒握在手。 “宝儿姑娘,可在屋里吗?”屋外灯火通明,哑嗓子太监已经站在门口。 “谁?”宝儿懒懒地答话,似醒非醒一般。眼睛却狠厉地盯着眼中已现决色的他,以眼神狠命地示意他躲进床里。 “长宁宫,裘跃山奉旨办事”裘跃山站在门外高声道。虽然,以他正三品的位分根本无需对一个七品女官如此恭敬。可是,谁不知道元宝儿如今是皇上面前红的发紫的人物?!又认了大总管福连安当师傅。想巴结都苦于没有机会。开罪她,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啊……”仿似打了个哈欠,“等一下啊!我穿衣服。”宝儿一面应付着门外,一面以口型对他说道:“快!”手下已开始快速地解开领口的纽襻。 他竟笑起来,优雅而魅惑,凤眸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是抓我的。”他无声地说。 “我知道。”宝儿无声地回答,眼睛狠狠地瞪他,现在她就可以呼救,她完全可以不用管他,她甚至还可以……可是,她做不到。该死的……她想救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呼救啊!只要你喊,你就可以活命。你这样对我,让我怎么办?凤眸灿若月下幽泉,粼粼波光激荡着熠熠华光。 还不快点!想大家一起玩完吗?她墨黑的眼几欲喷出火焰来。如果可以,她真想把他扔出去,扔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去! 眼神的对决宝儿胜出,她的坦荡和信心征服了他。他收起长剑迈步进到床里。她则迅速用鞋底蹭掉了地上那滴血,放下床帐。低低交代了句:“一切交给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被笼罩在杏红色床帐之内的他,悄然按住肩上的新伤,这是她给的。他无声自问:“为什么要信她?”不解、困惑、挣扎、惊讶、怀疑、懊恼,极端复杂的情绪纠结于那双凤眸之中,翻涌、奔腾、纠缠,最终化做一片无奈的柔和叹息,只因为——他就是信她,就在他的剑抵着她的喉,她却毫不犹豫地收回了匕首的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心蓦然停止了跳动。哪怕下一刻就会证明他这么做有多愚蠢,他……还是选择信她。这个女人是不一样的。 宝儿打开门,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领口还漏了一枚纽襻没有扣上。她懒懒看向门外,院子被火把和灯笼照得亮如白昼,侍卫、太监堆了满满一院子,而且各个都横眉立目,仿佛时刻准备着吃人一般。她懊恼地皱起眉,但还是对近在身边的裘跃山福身施礼,道:“公公好,宝儿给您见礼了。” 裘跃山一张脸上堆满了笑,道:“打扰姑娘,望请见谅啊!本公公也是奉旨行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公公哪里话?宝儿可受不起。不过……”宝儿缓缓地扫了一眼院子里的众人,不紧不慢地问道:“请问公公,这是要干什么呢?” “姑娘有所不知,长宁宫走失了一只外藩进贡的狮子狗儿,奴才正奉旨搜寻。”他笑呵呵地与她一问一答,半点也不见焦躁。可是跟在他身后的侍卫早已经耐不住性子,一双铜铃似的眼睛不客气地直视宝儿身后的房间,一副恨不得立马冲进去的样子。 宝儿假作没看见,依旧不识趣地挡在门口,既没有不让开的意思,也没有放人进来搜索的意思。仍旧慢悠悠地,道:“原来这样啊!公公办的是正事,宝儿理当配合。只不过……”她瞄了一眼裘跃山身后那个侍卫一眼,“宝儿虽身份低微,但毕竟是女儿家,这闺房……”她扭扭捏捏地支吾着,婉转地表达着不想让侍卫进屋的意思。 裘跃山刚要开口,却被另一道大嗓门给抢了先,“啰嗦什么!闪开!”他身后的那个侍卫大手一挥,已抢身进屋。 裘跃山想出声阻拦已来不及,可是他懊恼的表情还没有完全展开,就已经被惊讶所替代。 因为,宝儿纤细的身子竟因他的一推,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凌空疾飞而出,重重地砸在桌子上,顿时木桌迸裂、杯碟破碎、茶水四溅…… 第二十七章 核桃之迷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那个出手的侍卫吃惊地愣住,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摔倒在地上的宝儿。嗫嚅着,“我……我……”有用那么大的力气吗? 裘跃山捂住大张的嘴巴,眸中大骇,完了,完了。这下事儿大了! 宝儿从一片狼藉中支撑起身体,转过头来,额角上血如泉涌,她整张脸猩红横流,狰狞如血池中爬出的鬼怪。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一个小太监从外面挤进人群,匆匆跑进来,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一跳,随即俯身在裘跃山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裘跃山神色斐变,回身交代道:“找到‘狮子狗’了,在七宝殿!”众人闻听立刻全来了精神。“张统领带你的人立刻赶过去,双喜你即刻去御医院请医官,三顺你留下照顾宝儿姑娘。”他转身,满含歉意地将宝儿从地上扶起,“姑娘受委屈了,还望姑娘……” 宝儿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公公快去办差,宝儿这是小事。”娘的!为什么不早点找到!害我戏做足了,却不用演了。 裘跃山又说了几句安抚的话语,急急转身领着大队人马赶往七宝殿去。只留下杵在门口,手脚抖个不停的三顺。 人也都走了,戏也散场了。宝儿用手按住额头的伤口,对三顺道:“你去乾泰殿找大总管福连安,就说我伤了头,要晚一个时辰过去。” 三顺一听让他走,简直乐开了花儿,嘴里忙应和道:“是!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记着,旁的莫多说。”宝儿嘱咐道。 “小的省的了。” 直看着他出了大门口,宝儿关上房门。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已经是从头到脚一身的冷汗,连手都在微微的颤抖。闭上眼,努力平稳住心神,她深而无声地呼出一口长气,提起裙脚儿,绕过地上的凌乱,不疾不徐地进到里间。 淡淡幽暗的月光洒落在窗纸上,透进屋中只余一片朦胧。挺拔的身影静静地立在地当中,无声无息,仿似只是一抹幻影,若伸出手去就会溶解无形。清冷的凤眼此刻正静静地凝视着她,没有多余的情绪,却如幽潭一般深不可测。 宝儿翻出巾帕按住伤口,也没有抬眼看他,只淡淡地道:“没事了。” 刚刚的一切他都听到了,他……没有错信她。眸光落在她的伤处,看着那血丝滑过她白皙的手背,滚落过她纤细的手腕,一滴、一滴、一滴……仿佛滴滴都砸在他的心上,仿佛滴滴都重若千斤! 好半晌,就在宝儿以为他真的已经融化进空气里的时候,一阵清风略过面颊。只听的“咯”一声极轻微的响动,那道纤长的身影已跃窗而出,飘然飞身消失在浓浓的夜雾之中。 宝儿愣了一会儿,忽地,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奔到床边一阵翻找,当她摸到褥子下面冰凉的手柄时,一颗悬到嗓子眼儿的心才又落回肚子里。轻轻拿出它,仔细地检查着,它雪亮的刃口闪着熠熠的清辉,完好无损。宝儿珍而重之地将它藏回贴身的袖口刀鞘里。 “呼……”长出一口气,宝儿缓缓滑躺到床上。所有的冷硬、镇定、坚强悄然无踪。脑子里一道冷冷的声音质问道:“为什么要帮他?元宝儿,你还不够乱吗?真是疯了,疯了!你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忘记被人恩将仇报的滋味了?你明明可以脱身的!现在可好,现在可好。这趟浑水是趟定了。再说了,你们很熟吗?你究竟是为什么啊?那样的人是不会对你心存感激的。现在好了,你身怀利刃的秘密他知道了。你会功夫的事,他也知道了。你要怎么办吧?” 另一道声音,稍显底气不足地反驳道:“怎么办?这个问题应该是他去想吧?他不是应该更害怕吗?朝中重臣,手持利刃,夜探皇城,意图不轨,哪一样都能要了他的命。” “别嘴硬,”那道声音冷冷的驳斥道:“想想今后吧!他若想保命,必然会找机会除掉你。” “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不过……绝对不会有下一次了,这次只当是……还他人情。毕竟,在我最冷的时候,他将斗篷披在了我身上。那种温暖……对于我来说,太珍贵了。”宝儿坐起身,点燃灯芯。忽然想起有一个人怎么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屏儿哪去了?” 将近丑时,双喜带了女医官端木醇来。宝儿兴高采烈地将她迎进屋,她给宝儿处理伤口,宝儿和她说话,她笑眯眯地听着,偶尔用简单的手势回应。 丑时三刻,两人才相携出了流云阁,临分手的时候端木醇又留给她一小盒药,就是那种不会令肌肤留下疤痕的药膏。 到达乾泰殿的时候皇上已经上朝去了,她被蕙儿拉到一边一阵嘘寒问暖,就连一向不怎么和她说话的馨儿都关切地问了几句。看来她受伤的事在乾泰殿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虽然血流得凶,但是伤口其实不大。她下手的时候,分寸其实掌握得非常到位。是的,这次受伤是她精心的表演。那侍卫的手刚沾到她的衣服襟子,她就自动“飞”出去,准确地砸到桌子上,并顺理成章地负伤。本来,她还准备了更精彩地的戏份在后面,可惜没得到机会发挥。 早朝啊……他有没有去呢?转念又生起自己的气,为什么要去管他?还是想想自己这场唱到一半的戏怎么圆吧! 出乎意料的,皇上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还疼吗?”此事就算完结了。宝儿不由得暗松一口气。倒是福连安拉着她好一顿教训,什么莽撞啊!没眼色啊!死脑筋啊!等等等等之类的,但宝儿的心却酸酸的、暖暖的,因为她知道师傅是在心疼她。 一切仿佛恢复如初,只是少了一个人――屏儿。自从那夜之后,她就没有再出现过。宝儿直觉地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也一定是她不该去问的。所以,任由身边人由屏儿换成了百灵。 腊月初十,铁头领下恩旨,带着皇帝对前线将士的嘉许和赏赐动身返程。宝儿被特准相送。 “宝丫头,还有一年就能回了吧?”铁头瓮声瓮气地问。 “嗯!还有一年。”宝儿仰头看着他,他黑黝黝的脸膛上是憨憨的笑。 马儿不安分地上下摇头,仿佛在催促主人快些起身,仿佛它也等不及要回到天高地阔、战火正酣的北醉去。铁头左手拉着缰绳,蒲扇似的右手“啪”地拍在她的肩头,“俺等着你,到时候咱俩再比试。这次俺可不会再让着你!” “好!”宝儿的手覆上他的大手,两人眼中是旁人无法明白的情谊,是兄弟、是手足、是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 铁头咧开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转身对旁边奉旨送行的其他人点点头,翻身上马。马鞭一挥,流星追月驹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宝儿望着它迅疾如风一般扬起的滚滚烟尘,想象着它是如何纵情恣意的驰骋,它奔向了那个她渴望的、魂萦梦绕的地方。那里有她最牵挂的人,那里有她最快乐的光阴,那里有美酒、旷野、火辣辣的情歌,那里还有自由、广沃、无拘无束的蓝天。一切的一切,遥远的像梦,北醉啊!是比梦还要美丽的地方。 “宝儿姐姐,那个……是谁啊?”小德子晶亮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得一脸的暧昧。 “谁?军司马大人啊!”宝儿瞥他,一副他不可救药的表情。“你呀!当差不能太混了,咱们可是奉旨相送的,怎么你连送的是谁都不知道?”她借此机会对他谆谆教导起来。 小德子白她一眼,拖长了调子道:“姐姐好不爽快,谁看不出姐姐与铁大人是旧识?” “铁头和我自小一起长大,我又没藏着掖着,你小子怎么回事?”宝儿一把揪过他的耳朵,不善地眯起眼。 “哎呦!哎呦!姐姐饶命!又不是小德子一人这么猜想的。”他缩着脖子告饶。 宝儿放开手,奇怪地问道:“什么猜想?” 小德子用一副“你没救了”的表情看她,缓缓道:“就是姐姐和铁大人的‘故事’啊!”他故意将“故事”两个字咬得很重,“难道姐姐一点也没有耳闻?” 宝儿摇头,一脸的困惑。“我和铁头的故事?” “哎呦,就是……就是……”小德子就是了半晌,也没说出来。“算了,既然姐姐不知道,就全当不知道好了。”一跺脚,他扭头跑了。 宝儿象征性的叫了几声,小德子也不回头,只是摆手,表明了不想再说。宝儿也没法再追问,拧着眉头,撅着嘴,带着一脸明晃晃的纳闷上了马车。车帘放下的一瞬,“纳闷”就从这张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无奈。这样很好,流言有时候也是一种很好的保护。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纸包,发黄的粗纸有些扎手。她一层层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小撮红色的粉末。 这是最上等的朝天椒粉,辛辣无比。因为差事的关系,宝儿想弄到它是很简单的事情。只是今天它的用途,却不是佐餐。而是――宝儿用手指沾起它,毫不犹豫地揉进了眼睛里。 第二十八章 梅沁流云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宝儿顶着红肿的眼泡回到了皇城。方才,有那么一瞬,她真想跃上马背,就那样跑掉。可是,那也只是一瞬的冲动,她知道她不能那么做。若要回去,就必须光明正大。若想回去,这仅剩的时间就必须忍耐。 刚走到西暖阁门外,就听得里面笑语连连。不但有雍央帝爽朗浑厚的笑,还有一道清脆如银铃儿般的笑。这道声音之于她简直不亚于天外魔音――六公主! 宝儿悄然加入门外伺候着的奴婢队列,复旨的事等六公主走后再说吧!要不然又要辜负自己这双饱受折磨的核桃眼了。 “父皇,您快些着吧!芷儿来磨墨。”初云拉着雍央帝的胳膊,拖他起身。 芷儿立刻在一边快手利脚地研开墨。 “这个丫头,”雍央帝宠溺地笑,任由她拉着走到龙书案旁,“天昭,你也和她一伙儿的吗?”他求救地望向一旁含笑不语的方天昭。 方天昭和慕晨祈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两人同时笑开来,摆明了今天是不会为皇帝解围了。 “好啊!连晨祈都被你收买了,初云,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朕输也要输的明白啊!”雍央帝的手中被初云塞入一只饱含墨汁的狼毫。 “您啊!就乖乖受罚吧!初云保证还您一个惊喜就是。”初云、晨祈、方天昭三人默契十足的笑起来,三张青春洋溢的脸,灿烂得令太阳都望而却步。 雍央帝笑着摇头,举起手中笔,“说吧!要什么字?” 初云神秘一笑,“只要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醉’字!” “好。”雍央帝沉腕落笔,一个龙飞凤舞的“醉”已跃然纸上。 初云高兴得直拍手,嘴巴还不忘甜甜地奉承道:“父皇的字刚劲雄浑,力透纸背,把天昭哥哥的字都比下去了呢!” “臣的拙字怎能及上皇上圣书的万分之一?!公主真是折杀小臣了。”方天昭忙站起身,谦逊道。 “咯咯咯……”初云拿着那副字笑得甜如蜜糖一般,“天昭哥哥,你就不必过谦,当朝第一大才子。本公主可是言出必行了,你呢?” 天昭躬身下拜,道:“小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初云嘟起唇,鲜艳润泽的唇犹如一朵含苞的芍药,俏丽中带着三分娇蛮,羞涩里又透出七分可爱来。“好!本公主信你。” 雍央帝看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再也按奈不住。“你们几个小鬼头,在打什么哑谜?” 这时晨祈站起身来,笑盈盈地道:“父皇有所不知,前阵子儿臣在整理父皇昔日手稿的时候捡得一阕词。初云见了爱不释手,就央着天昭赋了曲。儿子后来一听也甚是喜欢。于是,咱们几个就偷偷的命乐师、舞伶们加紧练习。打算作为新年礼物送于父皇。” “呀!二哥哥最讨厌!怎么就告诉父皇了呢?不是说好要保密的。”初云气得跺脚,嘴巴嘟得更高了。 雍央帝眼睛一亮,问道:“是哪阙词?” “江山醉。”琥珀晶亮*笑意,纯澈到极致。 有什么快速地划过,却被鹰眸里更加快速涌出的欢乐所掩盖。“朕……也记得那阙词。这样吧!李贵妃的生辰就在小年夜,朕就借花献佛,用你们的这件礼物送于云霜吧!” 初云的眸子一下子亮起来,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真的!太好了!” “这个丫头,呵呵呵……”屋子里一片和乐。 屋外的宝儿却已惊出一身冷汗。“江山醉”莫不是梅妃娘娘遗下的那首?这二皇子究竟要干什么?上次是“玉芙冰梅羹”这次又是“江山醉”,他要拿梅妃做什么文章?一个十年前死去的人,可还牵扯着十年前疯掉的另一个人啊! 梅妃的事,在皇城中是公开的秘辛。关于梅妃的每件事,都笼罩着迷雾般诡异莫名的气息。她出身不详,因为,她是雍央帝自一片梅树林中捡回的女子。她美得超凡绝世,因为,纵使在这芳泽遍布艳色无边的皇城里竟无人能出其右。她古怪得离奇,因为,人情事故、礼仪教法她一样不通,仿佛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诗词、她的歌喉、她的舞技、她的倔强、她最爱吃的“冰芙玉梅羹”,一样样一桩桩都是传奇。就连陨落仍旧是传奇。 雍央帝与她相识在冬季,那天是腊月的初一。她离开这世间的时候也是在冬季,那天也是腊月初一。雍央帝第一眼见到她时,她与梅共舞,天地之间梅如雨,花似海,美人翩然。她离开时,皇城上下的白梅一夜陨落,她与梅共舞,天地之间梅如雨,花似海,美人殇逝。 梅妃,乳名梅沁,无姓氏。初入宫时封七品御女,赐住流云阁。三月后升六品室林,三月后升三品婕妤,三月后特赐封号“梅妃”,正一品。她始终居于流云阁,最后亦逝于此。 梅妃从出现到离去仅仅五年的时间,就如流星过空一般来去匆匆。却在大幽后宫的史册上划下了最浓重、最孤高、最耐人寻味的一笔。 渐渐的有人传说梅妃是天仙下凡,她不是死,而只是时间到了,回归了天界。 再后来,皇城里开始出现怪事,只要“流云阁”住进新人,就会得莫名的怪病,药石无效,并绝活不过冬天。于是就开始有流言,甚至又将近几年宫中嫔妃的死也与之联系起来。更诡异的是,只要“流云阁”落梅雪,宫中就一定会死人。 于是,人们开始传说,梅妃不是仙子,而是梅妖。她幻化人形魅惑天子、祸乱后宫,终遭天谴。死后心存怨念,妖魂无处所寄。所以徘徊在宫中,而落梅雪就是她勾魂的信号。 可是,宝儿却约略知道一些与别人不同的内情。因为,那年的腊月初一,不仅仅是梅妃一人的罹难日,还有另一个人,也在那一天从尊贵的地位上跌落。这个人就是梅妃的金兰姐妹――沈绿凝!因为,那一日,她疯了。 宝儿从沈绿凝处得知,梅妃既不是仙,也不是妖,而是一个心中无尘、魄如冰晶、骨透梅香、孤傲如兰般的人物。沈绿凝敬她品行高洁,也恨她独得圣心。 她不止一次的告诉宝儿,表面上,梅妃是因失却圣宠,愤而自杀。实际上,她却是死于后宫争斗。梅妃之死,是**,而非天意!真正的幕后黑手是皇后。 后来,宝儿隐约的推测出,沈绿凝确实曾经掌握了证据,然而却在与皇后的对局中败落。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下场。 那么,此次二皇子一次次将和梅妃有关的一切重新提起,难道是他也知道了其中的内情?那么这一系列的动作,针对的人就是皇后了?要是他都能够知晓,那么皇上呢?!皇上会看不破这背后的深意?如果……如果……等等!事情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对劲。先是我撞破毒杀晴公主的事,若是我判断不错,那件事的主导是李贵妃,她不惜用亲生女儿做代价,所要对付的人――是皇后。皇上让这件事不了了之,却一路提拔我,还赐住流云阁,那么他要警告的人是……李贵妃!也有皇后!皇上是知道的!一定是知道的!前前后后所有的一切,甚至比任何人知道的都多。如果是这样,落梅雪之后,皇上命人制成“冰芙玉梅羹”赏赐各宫的行为就很好解释了。多么残忍的昭告!多么可怕的警示!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大戏的序幕而已。 宝儿垂下红肿的眼帘,眼睛火辣辣的刺痛,袖中手不可抑止地颤抖着。暴风雨即将压顶,她却无路可逃。 宝儿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面前停下一双精巧纤小的软底锦靴仍无所觉。直到身边的人轻拉了下她的衣角,才忽然醒过神来。急忙福身参拜,“六公主。” 初云似笑非笑地睨着她,道:“这不是送情郎的宝儿姑娘吗?回来的倒很快嘛!” 宝儿将头埋得低低的,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襟,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二哥哥,天昭哥哥,我们走。”初云仰起头,不再理会她。 “恭送二殿下、六公主、方大人。”宝儿喏喏地出声相送,眼皮子底下陆续地经过一双蓝色高筒棉靴和一双深黑色厚底靴。 “是宝儿回来了?”屋内传来雍央帝兴致高昂的声音。 她连忙应声,“回皇上的话,奴婢回来了。”眼见着那双深黑色的靴子顿了顿,但也只是一瞬,复又行远了。 “回来了,怎么不进来?”雍央帝催促道。 “是。”宝儿打起精神,提裙迈步。既逃不掉,那就只有迎战了! 第二十九章 天昭搠星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宝儿接过福连安手里的托盘,同时也接下师傅暗示意味浓厚的眼色。她尽量低垂着头,将茶碗奉到书案旁,悄身退至一旁。 雍央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端看着一副小轴,有一丝柔软流转在那双飞扬的眉梢之上,却不真切。“宝儿,几时回来的?” “回皇上的话,回来一会儿了。”宝儿蔫蔫地答,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儿。 雍央帝抬眼扫她一眼,“过来。” 宝儿挪动脚步,来到雍央帝身侧,眼睛不离鞋尖儿。 “噗嗤。”一声,显是憋笑失败,紧接着就是爽朗的大笑,这一笑开来就越发停不下来。雍央帝好半天才止住笑,“又成了核桃眼了!这铁头怎么专门惹朕的宝儿伤心呢?” 宝儿嘟着嘴将头垂得更低,喃喃道:“奴婢才没有为他伤心。那家伙多得意啊?不但升了官,而且不久就能和弟兄们重聚。奴婢是哭自己。”她也不抬头,只自顾自地往下说:“奴婢怎么就是个女人呢?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上阵杀敌。弟兄们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奴婢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雍央帝放下手中的小轴,微笑地看着她,“宝儿想上阵杀敌?” 她迅速地抬起头,重重地点头,“奴婢想,非常想。只不过……”转瞬间,核桃眼里的光芒已黯淡了下去。 “什么?”他睨着她,有什么闪烁在他犀利睿智的鹰眸之中。 宝儿摇摇头,叹息道:“奴婢只是空有一把子力气而已,又是女人……” “宝儿,我大幽朝自太祖开国,多的是巾帼英雄!黄花坞之役,女将萧玉,以三千轻骑大败忽捷珲金汗,镇守边关三十年,忽捷三十年未敢扰我边界。经海关大战,张清女奇谋退敌。不说远的,就在本朝宝儿可知道西宁大营里就有位女军师——邵芸。她也是屡立战功的女子。我大幽招兵从不限制男女,宝儿怎么有此感慨?” 宝儿再次重重地摇头,道:“奴婢在官籍,不允许从军。” 雍央帝这时才恍然,大幽朝法定,官籍女子不得从军。“朕怎么给忘了呢!不过,若这是宝儿的愿望,朕……助你。”鹰眸中一片晴明,如火炬般燃着一言九鼎的坚定。 宝儿震惊地张大嘴巴,“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帝面前,“奴婢谢主隆恩!”头,重重地叩下。“咚”地一声,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狂喜再难控制,一下子全涌上来,热烘烘火辣辣涌上眼眶,一大滴水珠儿就这样“吧嗒”一声掉下来,砸在青色石板之上,晕出一个美妙的圆点儿。“奴婢谢主隆恩!”她匍匐在地,笑花儿一样不可抑制地扬起,止也止不住。 “这丫头,朕的话……可还没说完,怎么就谢恩。”雍央帝故意板起脸,垂下眼帘,仅用眼底的一道缝隙淡淡睨着她。 宝儿“忽”地抬起头,“皇上!”她不敢置信地大声道,满脸明晃晃的质问,怎么能这样!您可是皇上啊! “哈哈哈哈哈……”看她精彩的脸部表情,雍央帝就心情大好,“这才是生龙活虎的宝儿嘛!好!要朕为你破例,就要拿出本事来,让所有的人信服。” 宝儿的眉毛纠结成一团纳闷的疙瘩,“本事?” “对,本事。”雍央帝郑重地点头。 宝儿只觉得他的笑莫测高深,就如高高浮在云端上的神明,凡夫俗子如她勘不破、无从猜、不得解。 ***************************************************** 新年、李贵妃的生辰,两大喜事在即,喜庆的气氛越来越浓郁,整个皇城都被浓浓的喜气所笼罩。所有的人都在紧张而兴奋地忙碌,宝儿也不例外。只不过,她的忙碌不是因为喜事,而是为了“本事”。 从“文渊阁”出来,清冽的梅香就扑面而来。她抬起头,看着灿然枝头红色喜人的梅朵,心头不由得泛过一阵喜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境舒畅,所以眼中的万物也都变得鲜活可爱起来。明明是肃杀冷凝的冬末,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万物凋零的苍凉,反而越发觉得春天近了,心情雀跃轻快,时常不知不觉的就笑起来。 几乎是蹦跳着下了台阶,宝儿踏着雪,走近一株矮小的梅树。它栽植在最靠近甬道的地方,个子比较旁边的梅树要小一大截,但花繁枝劲,挺拔清丽。 宝儿靠近它,低头去嗅枝头新开的那簇火焰般的花朵,幽幽冷香直沁心脾。唇角又不可抑制的上扬,为它坚强倔强的吐蕊,也为它不屈不挠的品格。自来这里的第一天,她就注意到了它,于是问了这里的执事太监严静诚。他告诉她,原在此处的梅树枯了,所以从别处将它移了来。它的树龄小,所以个子、枝叶都不如其他梅树壮大。刚到这里的第一年,它蔫蔫的,几乎死去。可是到了第三年,居然吐出了几朵花来。现在,它年年吐蕊,一年比一年茁壮繁盛。 宝儿看着它,就如看到自己一样。同样是不属于这一方土地,却不得不在这方土地上生根。既然已经生根,那么,就没有不茁壮的道理。所以,她会像它一样,努力的、坚强的活下去,并且要活出精彩来! “宝儿姑娘好雅兴。”淡淡的,好似带着晨露清冷沁凉气息的声音自旁响起。 不用回头,她就已知道是谁。暗恼无声,扰人。不是说方大人要再过半个时辰才会过来吗?害得她书只看到一半,就必须离开。她已经很小心,尽量挑选时间过来,尽量避开与他碰面,为什么还会遇上呢? 宝儿转过身,福身参拜,道:“奴婢拜见方大人。”眼观鼻、鼻问心、心如水,宝儿垂首静立,等待他放行。 深黑色的厚底靴踏在雪上,一袭天青色锦袍忠实的勾勒出健硕却不张扬的线条,月白色的领口慰贴地环绕在微隆的喉口,线条略一起伏,那张润泽的唇就抿紧了。冠玉般的面庞沉如水,狭长微扬的凤眼翻涌过一丝恼意,转而也已淡如水。 “最近很少见到你。”不论是皇上的身边,还是“其他地方”。 “方大人找奴婢有事?”宝儿问。她不信,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打量着她,她还是穿着惯常的那件斗篷,半新不旧的的裙脚沾着雪,靴子面上没有花哨的图案,是最平常的鸭蛋青色。一把乌缎子似的发绾着脑后,简简单单的髻,插了两只银钗,随性无奇。圆润粉嫩的耳垂儿上带着一对儿小巧的耳坠子,不值钱的碎玉毫无光泽可言。就是这样,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普通得足以令人过目即忘,见过多少面也记不住。“有事。”他干脆地说,今日他若不是故意安排,恐怕又要让她给溜掉。 她飞快地抬眼,毫无意外地,就撞进那双乍看温润如水,实则深如幽渊的凤眸里。眉心聚拢,挤得那点胭脂仿欲滴落。他要干什么!“方大人有事,尽管吩咐,奴婢自当竭力。”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他旋身走在前面,阳光洒落,为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一轮浅金色的光晕。莫名的,柔和就这样漾开来,仿佛是从他的骨子里溢出来的一般。莫名的,鼻息间就闯入一阵清芳,是那雨后竹林中特有的芬芳。她无法分辨清楚,究竟是阳光迷离的双眼,还是真的看到了柔和揉粹在流光中缓缓的流淌的样子。她无法分辨清楚,究竟是风缠绕了他的味道,还是,那只是鼻子的错觉。 宝儿无声叹息,如果,这世上真有一种人,无论如何都让人不忍去生厌。那么,一定是他! “文渊阁”后是“藏书院”,一并排七栋楼阁,用于存放、珍藏各类典籍,未得上谕闲人不得入内。所以,这一路行来,都没有碰到闲杂之人。而方天昭轻车熟路,如入自家花园一般,带着宝儿来到最靠后的“搠星楼”。 “搠星楼”专门用于收藏天文类典籍。共三层,一层藏书一千卷,二层藏书一千三百卷,顶层藏书五百卷。 顶层,林立的书架之后,是一方宽敞的半室。两张桌、四张椅置于窗前,阳光透窗洒落在悬挂着各式毛笔的笔架之上,明媚的光柱里有尘埃快乐缠绕的身影。一壶茶,冒着袅袅的热气,散发出与书香呼应的清淡香气。 有人在他们来之前,准备好了一切,又避开了。 “坐。”方天昭示意宝儿。 宝儿道:“奴婢不敢。方大人,有事请吩咐吧!”来痛快的吧!她的眼睛里冷冷地写着。 他看着她,如墨的凤瞳漾起一阵微澜,似微笑、似轻嘲、似质疑、又似询问。“还有你不敢的事情吗?” “有啊!奴婢不敢见方大人。”流波一转,墨色瞳仁里荡开亦真亦假的戏谑。 有那么一瞬,方天昭感觉自己被调戏了。但在看到她坦荡无伪的笑容之后,又觉得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虽然,他根本不信她的坦荡。只是,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唇边就那么自然的漾开了笑容,无论如何,每次见她,都有趣。“噢?可是不凑巧,在下却是一直在苦苦寻找机会,好向姑娘当面道谢。” 宝儿未置可否地扬起了扬英气的眉毛,眨巴着墨色沉漾的眸子看他。苦苦找机会?难道今天的碰面不是意外。你小子究竟想干嘛! 方天昭端起茶碗,不急不忙地用碗盖儿潎着茶沫子,“你的武功路数很奇特,未请教尊师是哪位?” “大人抬举了,奴婢哪有什么师傅,不过是情急之下的乱招而已。”宝儿望着他,没有躲闪,也没有藏掖。清亮亮一双眼,清澈见底。 他从袅袅的雾气后抬起眼,“何必相瞒?”竟似无奈的叹息,却又轻得只是自语。 听了这话,宝儿忽觉好笑。“方大人,奴婢不明白,您要谢什么?也不明白您说的瞒了什么。奴……”本来预备了一大串的话,消失在喉咙里。她大张着的嘴,僵在那里,仿佛舌头被剪了。原本冷定无波的眼,盛满震惊、质疑、难以相信。一切只因为冲击来得太猛烈、太措手不及,以至于她根本来不及掩藏真实的情绪。 第三十章 绿凝姐姐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这一切的失常、一切失措,只因为方天昭身后转出的一道纤瘦身影。一袭鹅黄色锦袄衬得那张倾世容颜娇比梨花,艳若春桃,不盈一握的纤腰系垂浅金色流苏,愈发显得柔赛杨柳。翠玉色曳地长裙,衬得她整个人飘逸轻灵如仙子一般。她是绝无可能出现之人,她是绝不应该出现之人,她是绝没理由出现之人。她――沈绿凝!怎么和方天昭并肩站在一起?! 沈绿凝盈盈挽起笑,顿如百合绽放般,清丽无邪涤荡人心。一室氤氲不明的窒闷也随这香气四溢的笑化为无形,恍有丝丝缕缕的奶白色香气萦绕连绵,围绕在她的身前。 她缓步来到宝儿面前,伸出手,握住宝儿的手,柔声道:“宝儿,记得我一直说要介绍一个人给你吗?”说着,她转身笑盈盈地看着方天昭,“这就是我的弟弟,天昭。” “娘娘……娘娘这……”宝儿想问,可是知道不该问,也不用问,沈绿凝一定会宣布答案。只是,眼前的状况已超出她所能接受的范围,脑子里翻江倒海,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朝夕相处了五年,沈绿凝又怎么读不懂宝儿的心思呢?于是,微笑着娓娓道来,“宝儿,我娘和天昭的娘是异姓姐妹,感情异常深厚。因为都是生在大家世族,所以也都是嫁入门当户对的大家。我娘嫁入当时的礼部尚书沈家,天昭的娘嫁入太师方家。后来,我娘因一直无出,所以在沈家备受冷眼,家中长辈极力要求父亲纳妾,甚至说如果我娘敢反对,就用七出之罪,将我娘休了。那时,天昭娘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为了我娘,她们两人合演了一出李代桃僵。生产的那一天,我被人悄悄抱进我娘的产房。而天昭的二姐,却因为先天不足,落地便夭折了。宝儿你……明白了吗?我与天昭其实是一奶同胞的亲姐弟。” 宝儿吃惊地听着,感觉自己如同坠入云里雾里。沈绿凝的笑脸,在她的眼中开始变得模糊,雾气升腾而起,迷蒙了她的视线。云雾的深处一个声音在低低的笑,嘲弄着她的自以为是、哀伤着她的真心真意、悲痛着那些她永远无法忘记的温馨片段。她的病,是假的吗?她待我的心,也是假的?这些年,她都在演戏吗?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是终于相信我了?还是……她颤抖的心头开始下起一场名为“悲凉”的漫天大雪,铺天盖地酷寒彻骨。 宝儿任沈绿凝拉着手来到天昭面前,耳边是她温柔的声音,“天昭,姐姐也有幸得了一位可以性命相托的姐妹。以后,你要如待我般,对待宝儿。”可为什么这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可听起来却是那么的遥远?宝儿看着她纤长优美的颈线、圆润小巧的耳廓、含笑妍妍的唇角、柔光盈动的眼眸,突然觉得眼前人竟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方天昭看着宝儿与绿凝握在一起的手,微笑中渗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担忧。 “娘娘……奴婢……”宝儿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可却被沈绿凝握得更紧。她恳切的望着宝儿,“宝儿,若不是你,这五年我恐怕……无法熬过来。若不是你,天昭也不会安然无恙。说实话,当初救你,我更多的是为了自救。那时候皇后一直不信我疯,所以,我只好疯给她们看。可是自那之后,你开始接近我。宝儿,那时候我根本就不信你。因为,我从不信,这道墙里还有人会知恩图报。可是,五年!五年你始终待我如一。全然不嫌弃我,尽心尽力的照顾我。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对我的情谊,绿凝铭记于心,永世不忘!”她柔光千转的眸子里闪烁着璀璨耀眼的光华,如花般的唇角弯着诚挚的微笑。宝儿静静的看着她,心底里有两个声音在争执,信她?宝儿,你是疯了吧?你还想要信她?看看吧!这就是你真心相待的人。你对她真心实意,她背着你藏了天大的秘密,现在告诉你这些事,她要干什么?用心想想吧!看看你这五年的真心实意换来的是什么? 不信她?宝儿,你为什么不信她?五年啊!难道你就体会不出她是不是真心待你吗?况且,谁又没有秘密呢?那件事你不是也没有对她说吗!试问,你自己是不是真心对她?为什么不能宽容一点呢?她是你唯一的朋友!唯一的!! 绿凝一手握着宝儿,一手拉着方天昭,“你二人,是我在世上最放不下、最心疼之人,以后……姐姐不在了,你二人要互相扶持,就如待我一般。” 两人齐齐望着她,异口同声地惊呼:“什么!” 沈绿凝莞尔一笑,竟比牡丹更艳,比芍药更娇,真真是美入骨髓里的灵韵雅致,“天昭长宝儿六岁,以后你就是哥哥,宝儿就是妹妹。来,现在你二人就在我面前结为异姓兄妹!” “二姐!”方天昭蓦然抽回手,凤眸蕴怒,“你这是要干什么?” 沈绿凝顿时妙目圆瞪,沉声道:“天昭!跪下!”银光倏然疾闪,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经逼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二姐!”他惊怒地瞪着她,不敢相信她竟以死相逼。 宝儿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此时的沈绿凝眼神澄澈清明、坚定冷静,不见一丝迷离慌乱。她不是作假。而方天昭满面惊怒,却对因忌惮她手中的刀,不敢妄动。也不是作假。 一看之下,宝儿已做出决定,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下,道:“娘娘,请听宝儿一句话,宝儿不能高攀。宝儿命贱如泥,方大人是高天上的……” “宝儿!”本来以为宝儿率先从命的喜悦,瞬间转为怒火。沈绿凝柳眉倒立,匕首更向自己迫近一分,刀尖子压在肌肤上,泛起一朵苍白。 方天昭趁她分神与宝儿说话,悄然近身。没想到,绿凝却似有所感一般突然后撤两步。一双眼中是不容抗拒的坚决,命令式地瞪着他。 错失时机,想要夺她手中的匕首已不可能。天昭无奈,只得不情愿地跪下。 沈绿凝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微笑,“方天昭、元宝儿,你二人今日在我面前结为异姓兄妹,以后要互敬互助,荣辱与共!” 天昭和宝儿对望一眼,又同时看向那把抵在沈绿凝喉咙上的匕首。只得双双叩拜在地,同声道:“我二人从今日起结为异姓兄妹。以后互敬互助,荣辱与共。” “今生今世、兄妹同心!如有违誓,沈绿凝九泉之下永不得安息。”她紧盯着二人,刀尖处渗出一丝鲜艳夺目的红! 天昭、宝儿两人同时白了脸,二人急声同喊:“快把刀放下!” “你们快说!”她怒吼。 二人同时皱紧眉头,异口同声地复述“今生今世、兄妹同心!如有违誓,沈绿凝九泉之下永不得安息。” 听到这句话自他们二人口中说出,她终于开心地笑起来,晶莹的泪珠子险些夺眶而出。她仍旧匕首不离脖子,侧走几步,不知道手下按动了何处,一列书架“轰然”挪开,让出一扇隐于书架之后的暗门,“你们进去!” “二姐!” “娘娘!”二人都不明白,她究竟要干什么。但在她坚决的目光下却又不敢不遵从她的意思。 二人脚刚迈进暗门,书架轰然合拢,所有的光线顿时被黑暗所吞没。只听得外面传来沈绿凝柔婉的声音,“天昭,你以后就是哥哥了,要多照顾着宝儿。她是个命苦的孩子,我没有能力再给她什么了,还有一年她就可以出宫,到时候你一定要鼎力相助,帮她逃出去。这座皇城,不配折断宝儿的翅膀。宝儿,你要相信天昭,他会是个好哥哥。除了天昭,这世上再没人值得我去信赖。只有将你托付给他,我才放心。以后,这世上就只有你们二人可以相依为命了。” “二姐!二姐!你要干什么!”天昭疯了一样想要推开面前的阻碍,狠狠拍打着墙壁。他打在墙上的拳头就如泥牛入海般没发出半点声音,只是此时的两人都无心去留意。 无光的黑暗中,眼睛根本派不上用场。宝儿凭着感觉使劲往角落里缩,想要躲避他张牙舞爪的手脚。可惜,这道暗门后的空间仅够两人站立而已。他的手臂还是不可避免地打到了她。 宝儿深呼吸,再深呼吸。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在意,要冷静。可是,即使再刻意去忽略,都无法不知道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无法不去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体温。 “本来,我也希望多用些时间来让你们彼此熟悉,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天昭,‘失心散’的毒已经浸入了我的骨血。这个除夕,怕是过不去了。所以,有些事还是由我来做吧。宝儿,我知道今日之事,你一时肯定无法接受。但千万不要质疑你我之间的情谊,我沈绿凝对天起誓,待你的心至诚至真。绿凝此生有你,也不算白来这世上走过这一遭。还有,离开这里之后,学着去相信吧!世上多的是光明的地方,到有光的地方去。最好……最好把我交你的一切都忘记,把这里的一切都……忘掉。” 宝儿蓦然惊呆,耳边一遍遍的回响着那句“我沈绿凝对天起誓,待你的心至诚至真。绿凝此生有你,也不算白来这世上走过这一遭。”知我者,懂我者,绿凝!暖融融的一屡风悄悄旋起,就将那堆积在心头的寒雪消融了。露出里面澎湃汹涌的炽烈,熊熊如火,那是只为知己燃烧的真心。 “里面我放了些东西,离开的时候你们带上。那些手札,给宝儿。希望你以后可以用得到。那只匣子,天昭你拿着,等时机到了,交给皇上。不过,这件事千万不要亲手去做,我想你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其实,二姐一直想劝你离开,这浑浊肮脏的官场不适合你。若可以,不如就和宝儿一起走吧!远远的离开,去过逍遥的日子。”沈绿凝扬起一抹释然的微笑,轻轻推开窗,眸光投向湛蓝的天幕。“游览名山大川,泛舟湖海之间。纵马大漠荒原,领略奇纵风光。到时候……记得……带上我的骨灰,把我撒在你们经过的地方。” “娘娘……不要说傻话。”宝儿隔着墙壁道。 甜美的歌声悠然而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人在身旁,如沐春光,宁死也无憾。国色天香,任由纠缠,哪怕人生短。你情我愿,你来我往,何等有幸配成双。” 黑暗中的宝儿猛然一窒。“是江山醉!”她低声道。是她最喜欢的歌,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听来原本优美的旋律中却透出浓重的不祥味道。 “嗯!梅妃娘娘最后的一首词。”天昭道,黑暗中他的眉也渐渐锁紧。他明白了,她要干傻事,可是他却拦不住了。 “绿凝!”一把沉如琴弦的声音,登时凝定了暗室中的两人。 沈绿凝回转过身,潋滟如水的眸子缓缓地望向身后人,这个她思念了十年、想象了十年、爱恋了十年的人,她的天!她的夫!她的……“皇上!”她盈盈下拜,柔声唤道。 *********************************** 感谢清秋亲亲的票票~~555……感激、感动、感得没法儿说了~~~~~~ 最近由于身体的原因,传文不稳定。请大家多包涵,本小高会努力再努力的! 还有,武士大人问俺是男是女~~~这个……套一句小沈阳的话说“我~~也矛盾了!”哇卡卡卡…… 还有,至今没钻研懂如何加精华~回复评论~~~大家尽情的笑话吧!能够达到如此智商,偶自己都服了~ 第三十一章 独处一室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连安,你在下面等着。”雍央帝吩咐道。 “是。”福连安轻声应和,转身下楼,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既轻巧又刚好可以听见。 师傅也在外面。宝儿细数着他的足音,他下到了一楼,并出了门。不愧是福连安!怪不得他能够跟随雍央帝数十年,荣宠不衰。这份眼色功夫可是做到了家。 雍央帝走到沈绿凝的面前,轻抬手将她搀扶起身。鹰眸中含着温煦,缓缓打量她,“这些年,你一点都没变。” 绿凝抬起头痴望着近在咫尺的他,一切就如梦幻中那般的美好。她轻轻抬起手,抚上他的鬓发,那里已有银霜侵染。心疼的晶莹瞬间*眼眶,“皇上……”曾经叱诧沙场气盖山河之人也逃不过岁月无情的霜刀啊! 雍央帝看着她,问:“你愿意回来了?” 她笑起来,泪珠子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串串滑落。樱桃似的唇微启,柔软却坚定地道:“不!皇上,绿凝不愿。” 雍央帝的眼中略过一丝诧异,“那……你今天找朕来是……?” “皇上可还记得‘麒麟山’吗?当年,您在山巅之上对天盟誓,要做名符合其实的皇帝,不再受制于人,做真正想做的事。”她微笑着说起,仿佛那就是昨天的事情。 “呵呵呵……”雍央帝也想起了往昔两人曾共渡的美好时光,“朕还记得,当时朕问你,绿凝的愿望是什么,可是绿凝却说要对朕保密。”他轻点她的鼻尖,似在埋怨她的顽皮。 沈绿凝不禁莞尔,两朵红云飘上颊边,煞是娇羞明艳,“皇上,臣妾的愿望已实现了。” “噢?那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朕了呢?”雍央帝执起她的手,轻轻握在掌心。他不禁疑惑地皱起眉,她柔滑绵软的小手好冷,冷得就像一块冰。 沈绿凝就势轻轻偎进他温暖的怀抱里,贪婪地汲取属于他的、久违的味道。低低道:“臣妾的愿望是可以看到皇上不再受制于人,大展宏图的一天。皇上,这十年您整肃朝纲、任贤举能,外抗觉罗,内平怀远王之乱,收复河西千里失地。臣妾无一日不为您欢喜。” “唉……”雍央帝拥紧怀里的人儿,动容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沈绿凝扬起头,笑得甜美妩媚,“绿凝何来委屈?为皇上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甘愿。只是……只是绿凝……”她无限眷恋地抚上这张令她日思夜想的脸,脚尖一点点的踮起,馨香柔软的唇印上他饱满含笑的唇。刹那间的温润甜蜜,让她醉了,仿佛他和她从未曾分离,从未曾。她了无遗憾了!柔情流转的眸子一瞬间黯淡下去,她整个人软倒在雍央帝的臂弯中。 情况刹那间乱做一团,雍央帝惊急的呼唤,“绿凝!绿凝!连安,快宣孙长河!绿凝,你不要吓朕!绿凝!” 福连安在楼下慌张的应和,“皇上,老奴在。”听明白的他连忙吩咐:“快!小德子快去传孙长河!快!加紧着点儿!”一转身,向暗处递了个眼色。 三名暗卫仿佛凭空而降,第一时间现身,“皇上!皇上!” 她出事了!宝儿的第一反应就是扑向紧闭的墙面,什么个人安危、什么冷静镇定、什么谋定后动,统统忘记。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出去,看她怎么了!要不要紧! 另一道身影几乎与她同时起身,她还没来得及触及墙壁,已被一只迅捷无比地手堵住了嘴巴,一道臂弯狠狠地将她箍住,似要生生将她勒碎一般,宝儿本能地挣扎,一股强劲的内力直冲肋间“日月”穴,登时泄去了她浑身的力气。宝儿软绵绵地倒进身后温暖的怀抱之中。 现在,要是有一点响动被外面听到,那么不仅仅是沈绿凝,他和她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他动作轻柔地承接住她,将她轻拥住。 虚弱酸软的宝儿如藤蔓般依附在天昭的身上,空洞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瞪着前方,瞪着眼前的漆黑。瞬间冲动的过后是冰彻骨髓的寒。她无能为力!一切她都无能为力! “朕没事!你们退下!”雍央帝斥退暗卫,将沈绿凝打横抱起,“绿凝,你这是怎么了?绿凝醒醒啊!”他急急走向楼梯,“绿凝!睁开眼!”他急切的呼唤。 伴随着楼梯上急促凌乱的脚步声消失,一切……归于沉寂。 天昭轻轻收回手,放开一动不动的宝儿,低声道:“得罪了。” 宝儿扶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低低道:“是我险些坏事。”没有人看到她此刻的颤抖,也没有人看到她布满哀伤的眸子。黑暗让她感觉到莫名的安全,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允许自己有短暂的软弱和放纵。 难道这就是她的命吗?不!她不信命,不要信!她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认命!她只知道,一切想要的东西都要靠自己去争取!可是……一次次的,一次次她都以为抓住了希望,一次次她拼尽一切去努力争取,又一次次的……被全部碾碎。她在乎的人,全都离她而去。娘、姚伯、师傅、姓元的爹,现在……轮到绿凝了吗? 宝儿将头埋进膝盖里,闷声地呢喃着,“失心散是什么?很毒吗?”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又仿佛是对他询问。 “是一种慢性毒药,可以使人经脉倒逆,心神迷乱。二姐这些年都是靠它支撑着……”天昭缓缓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脚边的一只匣子。“‘宅心仁厚’的皇后娘娘懿旨,‘厚待’沈贵妃。所以,吃食用度样样都不齐备,惟独每月一次的例行诊看从不间断。” “皇后……”宝儿眼中升腾起冷硬的酷寒,毫不遮掩。因为,现在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你……在研习皇上的《行军策》?”天昭微微转过头,凤眸半闭半合地睨着她的方向。 宝儿点点头,随即又想起他看不见,答道:“是。”此刻,宝儿一心牵挂的只有沈绿凝。“你知道机括在哪里吗?”她要出去,她要去看看她,确定她不会有事。 他索性坐了下来,伸直的腿碰到了她,略向一旁挪了挪。“这种机关是单向开启,除非有人在外面启动机括。否则我们出不去。”若不是如此,二姐又怎么能困住他呢? 宝儿向一旁靠了靠,挪出地方给他放腿。沉郁开始在心头弥漫,“绿凝一定要等到我出去,我也要告诉你,宝儿此生有你,亦不枉!” 以沈绿凝缜密的性格,整件事情一定是她早就计划好的。所以,这个启动机括的人也一定早已安排好了。二人都深知她,所以谁都没有担心出去的问题。只是……她是不是也打定主意不让他们见到最后一面了? 沉默开始蔓延,空寂的黑暗中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和各自纷乱难平的思绪。 不知道过了多久,宝儿麻痹僵硬的背上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蠕动感。她一惊,连忙回头,漆黑一如既往,没有任何的异样。宝儿缓缓扭转过身,抬手抚上背靠的墙壁,又迅速收回手。粗糙的墙面,坑洼不平,和刚才没有任何不同啊!蠕动感就如出现时一样突兀的消失无踪。等等!粗糙的墙壁…… “怎么了?”天昭睁开眼,询问道。 “这……墙……”眼睛派不上用场之后,感觉就开始变得敏锐。宝儿再次伸出手,打算仔细的摸一摸,好确认自己的怀疑。 “别动!”天昭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一探身已经来到她的背后。 无形的温热将她笼罩住,不同于方才情急下的怀抱,这一次他和她隔着一些距离。可是,巨大的存在感却分外清晰起来,有奇怪的东西在宝儿的心头搅动了一下。 一星红光乍然亮起!宛如一只鬼魅之眼,刹那间激射血色妖光割开漆黑!又倏忽闭合,隐匿无踪。 两人惊骇得同时后退,“这……”宝儿震惊地盯着前方,浓得化不开的漆黑中没有一丝声音,却分明有东西在喘息。 天昭迅速回身,手掌按上身后的墙壁,平坦光滑的触感惊出他一身冷汗。“宝儿……”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也不能确定。只是那面墙确实有古怪。刚刚为什么他完全没有去注意呢!那面墙……那面墙!可是如此狭小的空间,他们避无可避。 回应他的是一只小手,它冰凉的、带着铁石一般的坚定,伸进他的手心里,将他紧紧攥住。同一时间,他也感知到了异样。方天昭缓缓回过头,眼前的景象夺去了他的呼吸。 第三十二章 血瞳之墙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一只、两只、无数只血光妖瞳陆续出现在墙壁之上,忽闪、明灭、交错,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至占据整面墙。妖瞳彼此之间推挤、挣扎、融合、吞噬、甚至撕咬!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不!是声音也被它们吞噬了。 耳边轰鸣着无声的暴虐,眼前咆哮着狰狞的诡异。他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用身体将她挡住。 宝儿看着挡住自己的背影,竟有一瞬间的失神。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身体为她遮挡危险。心头那奇怪的感觉又泛起,说不上是酸还是甜的疼。可惜,现在没有时间来仔细体味。 一旋身,她已挡到他的前面。手捏“天雷决”立于身前,口念咒语“五雷猛将,火车将军,腾天倒地,驱雷奔云,队仗千万,统领神兵,开旗急召,不得稽停。急急如律令!”刹那间,一道红光自宝儿的眉心激爆而起,宛如一只神兽突遭释放,夹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扑对面的妖瞳之墙! 两股力量霎时间相遇,“咔嚓!”一声,仿似炸雷猛然爆裂,强大的气团震得两人身形踉跄,险些跌倒。天昭连忙将她扶住,宝儿吃惊得嘴巴大张,下一刻已扬起笑,“哈……哈哈哈!”果然,那面妖瞳之墙不见了。 天昭也是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你……会驱邪?” 宝儿站稳身形,“最近新学的。”摸一把,额头上都是冷汗。“呼……”长出一口气,心底暗叹:没想到那老头不是骗人的!还……还真有两把刷子啊! “新学的?难道皇上的《行军策》有教习道术?”“文渊阁”可是他的管辖范围,怎么可能有事情瞒过他去?是底下人知情不报?还是,根本不知情? 宝儿一阵脸红,幸好有漆黑作为掩饰,才不至于更加尴尬。她支吾道:“那个……其实……是偷学的。”她没办法啊!谁让她最近总是碰到邪人邪事,还总是被邪梦缠身呢?虽然,师傅曾经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碰此类驱鬼、请神的法术。可不学?她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能活着熬到出宫的那天。还真是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她在这方面竟有着超常的天份!不但,咒语过目不忘,很多艰涩的诀法、术法竟无师自通。 莫名的宝儿感到一阵局促,又补充道:“没办法,因为有需要。实在是没办法了,才……” 黑暗中他灼热的目光锁紧她,“既然要同舟共济,那么是不是要坦诚相待呢?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灼人的温度自手掌攀升上来,如一簇急速窜起的火焰,瞬间已直抵心窝。宝儿猛然间警觉,他和她还互相紧握着。她想抽回手,他却不让。她再次想抽回手,他就用更大的力气拒绝。 现在要怎么办?他是绿凝的弟弟,她不想对他说谎。可是,要她信任他,也办不到。“方大人……”她无奈地纠结着要怎么说下去。 他静静的等她的下文,手却坚定地抓着她,无声地宣告他的坚决,他要一个真实的答案。 “是奴婢偷学了《秋虚拾遗》中的镇邪法术,至于原因……请您……请您允许奴婢不说,行吗?”不要逼我说谎,对你说谎我会觉得愧对绿凝。更何况,就算说实话,你也不会信。“方大人,宝儿敬你,所以……” “所以,”他接过她的话,“你诚实的拒绝坦诚?”他放开她的手,带着忿忿的怒意。其实,他的怒气来得莫名,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一想到她的戒备,他就懊恼。难道是黑暗令他心浮气躁?情绪才会失控?若在平常,这样的举动是断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纵使面对刻骨仇恨之人,他也可以谈笑风生,今天有很多事都失常了。 宝儿的唇角于黑暗中绽放一朵绝美妖娆的笑,灿若星子般的眸子流转过慑人的华彩,因为不怕被看见,所以她笑得恣意无伪却绝望悲凉。“不是拒绝,是做不到。您……是宝儿不能欺瞒的人。”她微微仰起头,闭上眼。心中默默:“绿凝!要学会相信,谈何容易?你学会了吗?你真是觉得这样的我,能学会吗?” 愤怒犹如冰棱,冻结在他的眼底,浓密的睫扇遮住那双眸子。 “方大人,娘娘经常说起您。不过,奴婢原本一直以为您只是娘娘梦中的人物。没想到……对了,那个经常送东西的人,是您吧?”宝儿问。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紊乱的情绪已渐渐平复。 宝儿也不在意,其实他是不是回答,是不是在听,她都不在意。现在,她只是想说说话而已。“再有三百九十天,奴婢就可以出宫了。奴婢曾经答应娘娘,要代她去一次‘碧泉山’,去替娘娘还愿。可现在看来……”她笑着,笑得悲凉。“要失信于娘娘了。” “别这么说,”那双比漆黑更加漆黑的眸子望过来,微挑的眼尾有淡淡温,狭长的凤眼忽闪了下,定格在某个点上,便不愿离开了。“我答应了二姐,就一定会助你出去。”为何同样的一张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模样?为何同样一双眼,却刻着两个灵魂?为何离她越近,却越看不清?明明犹如陌生人一般,又为何会被她牵动情绪呢? 宝儿敛起柔软的情绪,轻轻地道:“方大人,不要管奴婢的事情。奴婢不是矫情,也不是信不过您。奴婢是真心诚意的请您不要管奴婢的事。娘娘与您的恩德宝儿心领了,若是因为奴婢连累到您,宝儿无法向娘娘交代。” 他的眉头又不自觉的锁紧,对他,她就自称奴婢。对绿凝,她就自称宝儿。其间谁近谁远,不言而喻。“方某从不失信于人。”不知为何刚刚稍有平复的情绪又起波动。 “方大人,奴婢现在的处境您还不了解吗?皇上是不会放奴婢出宫的,早前留奴婢一命,究竟是为了什么,相信您不会不知道。侥幸活下来,奴婢就不再敢存着能平安度日的念头。”她无声地叹息,“奴婢是皇上手中的卒子,只能向前走,没有回头路。娘娘若晓得这些事情,也会劝您远离奴婢的。皇后、李贵妃都在揣摩皇上的心思,可以说皇城上下都在看,看皇上怎么做。说实话,就连奴婢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怎样。是身首异处?还是荣宠滔天!可无论哪一种结局,亲近奴婢都等于惹祸上身。”况且还有个二殿下在一旁虎视眈眈。 “你倒是看得通透。”他无声地笑起来,虽不可能及上绿凝在她心中地位,但她肯说这一番话,也表明了是把自己划在“非敌人”的圈子里了。“那么,你是认命了?不想出宫了?” “要出去的。我命由己不由天!就算必须杀出一条血路才能出去,也在所不惜。”澎湃的斗志燃亮她澄澈的眸子,如寒月当空熠熠生辉。“只是,奴婢不想连累任何人。或者说……不想被人连累。”她说得决绝,不留一点余地。会后悔吧?因为他是她唯一的援军,是她唯一可依靠的力量。孤军奋战的感觉――太苦。可是,她必须拒绝。在开始有牵连之前――斩断。她要走的路,不需要同伴。因为,她不能承受得到、再失去。她不要,自己有软肋。她不能给自己软弱的机会。所以,让一切在开始之前结束! “呵呵……”他低低的笑,声音犹如初春冰融的泉水,潺潺动听却裹着冰晶。“你觉得我会连累你?” 宝儿咬住下唇,又放开,没有说话。 他看着她,看着她无奈叹息,看着她寒眸熠熠,看着她蹂躏如花瓣一般的唇,看她眉心纠结,看她坚决的拒绝。他就这样近乎贪婪地看着她,不怕被她知道,因为他知道她看不到。所以,她更不知道,他可以将她看得一清二楚。 第三十三章 智入汤筑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咔哒。”一声轻微的响动打破沉默的僵局。两人同时侧耳细听,一道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踏上楼梯。一步、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是一只脚,先踏上,另一只脚再缓慢地挪上来。 听着,听着。宝儿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这道脚步声好熟悉!脑海里蓦然闪过一张端正的脸庞,还有那个午后灿烂的阳光。 一刻钟后,脚步声终于来到三楼。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机括启动,墙壁滑开。微弱的光线射进来,还有一道拉长的人影也一同投到门前。 宝儿率先一步跳出来,眼睛在第一时间找到这个开启机括的人。不高的个子,端正的五官,略跛的腿。果然是他!心下里莫名一动。 他对宝儿犀利的眸光似早有准备,以微笑的友善眼神回应她。 方天昭随后而出。 他矮身跪拜,“奴才狄辨见过大人。” “辛苦了,小狄子。前面都安排好了?” “是!暗卫已悉数撤离。执事太监是于勉。大人请放心。” 天昭点点头,走向楼梯。宝儿垂下眼,跟上。狄辨在最后。 三人在“搠星阁”下兵分三路,天昭向西,转走西侧门。狄辨一晃儿就消失在梅林深处。剩下宝儿由正门大踏步离开。 拢紧斗篷,宝儿急匆匆赶奔“乾泰殿”。狄辩,小狄子。小狄子,狄辩。他就是小狄子!原来小狄子也是真有其人。方天昭是她的弟弟。哎呀……究竟搅进了怎样的局中啊?乱!乱!乱!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皇上会把她安置在什么地方呢?总之,先找到师傅再说。 正边走边想,迎面急匆匆赶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宝儿连忙出声,唤道:“小德子!” 他猛然顿住脚步,见是宝儿,揪成一团的脸略展了展,却没有成功挤出一个笑容。“是宝儿姐姐啊!”宝儿现下可是乾泰殿最得宠、最悠闲的奴才,除皇上用膳的时辰当值,之外的时间一律自由活动。这是皇上的默许,凡事又有福大总管替她兜着,所以一天也见不到她人影是常有的事情。 “咦?你这急匆匆的是干什么去?”宝儿笑嘻嘻地问,心底里盘算着要如何套出一些口风来。下午的时候,他也在“搠星楼”,并且被派去请御医院院正孙长河。那么娘娘的情况,他多少都应该知道一些的。 “姐姐是要去乾泰殿?”他不答反问,满脸严肃全不见平日里的嬉笑模样。 宝儿不由得也敛起笑容,“是啊!想着过去瞧瞧。” 小德子抿了抿嘴,将宝儿拉到一边,低声道:“姐姐今天要小心。” 宝儿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眨着眼一脸的困惑地问:“为什么啊?” “哎呀!我也不好说,我这儿还有要紧的事情,反正姐姐小心就是了。”说罢,头也不回地急匆匆地跑走了。 难道……皇上将绿凝带回乾泰殿了?天啊!不会吧!宝儿怀着忐忑的心情加快脚步。 乾泰殿后殿“芙蓉汤筑”笼罩在无形的阴沉之中,来回进出的医官、婢女、太监都将脚步放到最轻,大气都不敢吭。一桶又一桶热水送进去,一桶又一桶的浊黑的汤汁抬出来。 孙长河站于厚重的垂帘之前,盯着面前左手边的香炉中燃到一半的残香,大声道:“阿醇,曲池!关下!进针!” 稍倾,帘内传出一声清脆的摇铃声。 孙长河目光移至右手边的香炉,又一声令下,“加水!”帘内立刻传出“哗哗”的倒水声。“五捅!” “叮!”帘内再度传出铃声。 孙长河缓缓闭上眼,负手立在那里,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挣扎!他狠狠地攥紧拳,掌心里有一张便条。便条简单的很,只一个字“除”。可,不简单的却是写纸条的人。 从那次……之后,这样的指令对于他来说就开始变得理所当然。可是这一次,似乎不能再让她如愿了。不为别的,而是这样罕见的病,他不想,更不能袖手旁观!无论如何他想要拼全力一试。这是身为一名医者根植在骨子里面的执念。他想知道,这样做行不行!他想知道,可不可以! 重重的幕帘掀动,纤细的手腕送出一桶乌黑的汤汁。立刻有宫人上前将它提走,陆续不断的还有送水的宫人们进来,将大桶大桶的热水送到帘前。虽然,人人都大汗淋漓,却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阿醇,大枕、血海,起针!”他要试!他相信自己可以,他要证明自己真的可以。 ************************************ 福连安托捧覆着明黄色锦盖的托盘小心翼翼地来到雍央帝的身旁,低声道:“皇上,第三副药汤的方子下来了。” 雍央帝从一堆奏折中抬起头,福连安揭去锦盖,将药方递过来。 “都谁的人来过了?”雍央帝一面审视手中的方子,一面问道。 “李贵妃娘娘、喜妃娘娘、淑嫔娘娘都派人来问过。奴才都是按皇上的原话回的。” “皇后呢?”雍央帝将药方放回福连安手中。 “还没有。”福连安将药方恭敬地放回托盘中,复又用锦盖盖好。 雍央帝唇角微挑,眼底划过一道刻骨的冷意。“传朕谕旨,请‘清虚上人’在‘奉天宫’设坛,为沈贵妃祈福,延寿!” 福连安躬身称“是”,悄然退出。门外早有等候的小太监,有人接过托盘。他低声吩咐道:“速到御药房取药。” “是,大总管。”小太监领命而去。 福连安掸掸袖口,抬起精亮的眼睛看了看天,冬夜的星空犹如一匹上好的乌缎,星子仿佛是不小心洒落其上的金粉,传说中的皓月习惯性的遮着脸庞,于云朵之后偷偷窥视着大地。“要变天了!明天也许会下雪吧!”他低低的呢喃。忽然想到那个一天都没见人影的丫头,一摆手唤来一个小太监,低声附耳道:“去把宝儿找来。” 他转身朝着“清虚宫”的方向而去,这时辰“上人”应该回来了。 ******************************************* “哎呦!”顺子脚下一个打滑,连人带桶摔了个仰面朝天,这满满一桶水可是一点没浪费,悉数浇到了他的身上。后面同样提着水的小太监连忙闪躲开,绕过他急匆匆向前,不但没人扶他一把,还投来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晃晃金星直冒的脑袋,爬起身,捡起桶,往回赶。他要重新去提水。 早在一旁将一切看得真切的宝儿这时候跑过来,“顺子,你这是怎么了?”她连忙扶他站稳,“这要生病的!快,快回去换衣服!” “宝儿姐姐,小的得去提水。”顺子眼眶一热险些哭出来。 他才十二岁,本还在娘亲的怀抱里撒娇的年纪。可是,一年前,他爹在盖房的时候砸死了,娘亲经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家里还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妹妹,一家的重担顷刻间压在他瘦弱的肩膀上。他人长得十分瘦小,想出卖劳力没人要,参军就更别想。没办法,身为长子的他在做妓倌儿和进宫当太监之间选择了进宫。留给家里二十两银子的典身钱,他就懵懵懂懂地进了这座皇城。 “后殿那边急需的。”他猛的一个激灵,好冷!这样的寒冬腊月,浑身湿透被风一吹简直就好比钢刀刮骨般的冷! “傻了不成?你这样会冻坏的!不就是提水吗?我替你!你快去换衣服!”宝儿不由分说地一把夺过水桶。双眸圆瞪,“快走!快走!” 顺子犹豫着不敢走,他可是怕死了赵公公的鞭子。 宝儿当然明白他的顾虑,道:“赵公公那里有我。”她推他一把,也不管他是不是离开,提着桶就走。转身之际,嘴角不可抑止地扬起一弯诡异的弧度。对不住了,顺子!今天这一跤,算我欠你的,日后定当还你。 宝儿走了没几步,就碰到一个乖巧有眼色的小太监,连忙用自己手里盛满热水的桶换走了她的空桶。 宝儿提着热水,随着前面的小太监走进“芙蓉汤筑”,随着大家将热水桶依次摆在厚重的幕帘之前。小太监们自动将盛有黑汤的水桶提起,又都匆匆离去。宝儿却磨蹭着,不挪动脚步,她可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探听出沈绿凝身在何处,她可不是真的是来送水的。 孙长河神色凝重,专注紧盯着面前的三只香炉。忽然,他转过身来,宝儿立刻上前,试图与他说话,他却目不斜视地直直的越过她去,拆开药包,往热水桶里放。 被晾在当场的宝儿眸光焦急的寻找着,绿凝呢?她人在哪里啊? 这屋子很奇怪,从上之下都铺就着青花石,不但没有窗子,也比一般的房间高出好多,一扇遮天蔽日的幕帘将一切都挡住了。 “叮、叮。”帘后传来两声铃响。 “怎么了?阿醇,有什么不对吗?”孙长河焦急的询问。因为男女之别,他只能隔着幕帘为沈绿凝治病。由他指点,端木醇代为行针。若论针法、医术,端木醇都是御医院的女医官中最出类拔萃的!甚至早已超过某些顶着御医头衔的男人。可,端木醇偏偏是个哑巴,两人隔着幕帘沟通起来十分的费力。“娘娘怎么了?药汤过性了吗?” 幕帘一掀,走出大汗淋漓的端木醇,她一抬头见宝儿站在帘前先是一愣,转而眸中燃起喜悦。她对着孙长河用手语快速道:“药汤开始转红了!” 孙长河长舒一口气,仿似放下了千斤重担一般,“好!好!转红就好。” 端木醇又比划道:“大人,我需要人帮忙!” “对!现在需要人帮把手了。”孙长河敲着脑门,脑中迅速开始梭巡适合的人选。屈指可数的几个女医官中,有谁合适呢?香草!不行,她身体太弱,支撑不下来。阿月!也不行。李贵妃一刻也离不了她。 端木醇笑眯眯地一指站在旁边的宝儿,意即:“这不就有现成的吗?” “奴婢愿意帮忙!”宝儿连忙举手,而且是非常的求之不得啊! 孙长河这时才注意到宝儿的存在,也是一喜,忙道:“宝儿!是你!好吧!就你吧!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一切只要听阿醇的就没错,知道吗?” 宝儿努力的、使劲的点头。 端木醇一把拉起宝儿,进到幕帘之内。 扑鼻而来是暖烘烘的药味,不是很强烈却有一股说不清的涩味缠绕在其中。幽暗的室内四面皆拉着厚重的幕帘,幕帘之内又是一层柔曼的淡紫色纱幔,柔和慵懒的淡淡光辉由屋顶那一盏由数颗夜明珠镶嵌而成的芙蓉灯盏挥洒而出。 氤氲的热气、曼妙的紫纱、暧昧迷离的光线,若只看着上半部,肯定会错以为跌进了旖旎绮丽引人飘然的幻境。 然而,脚下的景象却足以将所有的旖旎绮丽统统打碎! 硕大如池塘大小的汤池竟如一眼地狱幽泉般,几近深黑的暗红色汤汁涓涓微涌,似有暗流在池底盘旋。偶尔可见不名之物翻涌而上,转瞬又沉入池底。 “一叶扁舟”漂浮其上!那真是名符其实的“一叶扁舟”!因为,它正是一张大如小舟一般的墨绿色叶子,根根叶脉粗如孩童臂膀一般,叶身厚如木板,两头尖细,中间圆阔。它的上面仰躺着一具未着寸缕的娇躯。如瀑乌丝尽皆卷起,绾成一髻,只一缕贴在那吹弹可破的脸颊上,弯着一道妖娆的弧。绝美的丽颜了无声息,即使如此也仍是美得夺魂摄魄。曼妙起伏的曲线,娇弱不赢的腰肢,修长无暇的**,无一处不在昭示着她倾城倾国的资本。 只是,那白若凝脂般的肌肤上泛着一层幽幽的青蓝之气,令人望之不寒而栗!她仿佛是这地狱幽泉中诞生的绝色妖物!美到了极致,也妖诡、骇人、瑰丽到了至极。 端木醇解开腰带,脱掉棉裙。里面仅着一件湿漉漉的肚兜,绸裤还**地贴在腿上,还有红褐色的汁液在不断的往下滴。她对宝儿投以鼓励的眼神,比划道:“脱掉衣物,随我下来。” 宝儿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重重地点头。绿凝,别怕,宝儿来了! 第三十四章 腾达伊始 - 高高在上 - 高高在上 “阿醇,沉药!”孙长河的声音自外面传进来。 端木醇和宝儿一同施力按压,药汁漫上叶舟。浑身遍布银针的沈绿凝呻吟着,细细的声音猫儿一般,低低的、婉转的饮泣着痛苦。 “沉好了!”宝儿的回答代替了那只清脆的铃铛。 “起!” 两人听命松手,叶舟轻飘飘地浮起,暗红色的药汁也纷纷自沈绿凝的身体上滑淌下来。萦绕在她皮肤上的蓝气一点点朝银针周围聚集,宛若一朵朵盛开在肌肤之上的妖蓝之花!银亮的花心颤动,肌肤深处一点点渗出的幽蓝色攀着银针而上。不一会儿,银针就变成妖异的靛蓝色。 “足三里、内关、和谷、起针!” 端木醇应声拔掉三处穴位上的针,三朵妖蓝之花瞬间凋亡,仿如雾气般消匿飘散。她回手将针插进沈绿凝高绾在头顶的发丝中,那里已经密密的插满了变色的银针。 随即,端木醇朝宝儿点头示意,宝儿喊道:“好!” “沉药!”孙长河神色凝重,再度点燃一根香,插进右手边的香炉里。 两人再次用力,叶舟再度下沉,药汁漫过沈绿凝的身体,只余口鼻在外。她又低低的呻吟起来,似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却挣不脱梦中的束缚,无法醒转也无法逃脱。 宝儿看着她,只觉得整颗心都揪在一起,痛得难以自抑。真恨不得可以由自己来替她承受这份痛苦。 “起!现在汤汁什么颜色?”幕帘外传来孙长河的声音。 “暗红色。”宝儿答。 “加水。”他果决地道。 宝儿转身,趟着齐腰深的药汁走到池边,一连将五桶泡了药材的水倒进池子里。 孙长河听着倒水声停,道:“阿醇,天突、气舍、或中,行针!” 端木醇自自己的发髻间抽出银针,准确无误地刺入位于咽喉胸骨周围的几处大穴中。稍倾,就又有蓝气自动向银针靠拢。 “沉!” 听到命令,本来坐在池边喘息的宝儿立刻跃入池中,加紧几步来到叶舟旁边,与端木醇一同施力。 就这样,一直来回反复的行针、沉药、加药,拔针再行针,足足三个时辰之后,终于,沈绿凝身上银针尽除,池中的汤汁也变得殷红如血。 宝儿将沈绿凝托上岸,用干净的绢子仔细擦拭掉她身上的药汁。然后,用锦被小心地将她裹好,放到池边上雕龙绘凤的长榻之上。此刻,绿凝的眉心仍旧紧锁着,似仍被苦痛狠狠地纠缠着,无法自拔。又似有千斤重的愁苦压在心头,无法卸除。 宝儿强忍住去抚平它的冲动,转身回到池边,将半趴在汤池边沿上喘息的端木醇拽上来。“给。”宝儿将白绢子放到她手里。她回宝儿一个感谢的微笑。 宝儿先一步穿完衣裙,靠着长榻坐下来,等她。一直到端木醇穿妥当最后一件外裙,宝儿才对着幕帘外喊道:“来人!” 宫女、太监、御医“呼啦啦”冲进来一大堆,也不知道一下子从哪里冒出这么多的人。他们将那张长榻团团围住,仿佛在抢夺什么宝物一般,各个争先恐后,各个当仁不让。 宝儿和端木醇于众人的间隙中交换了一个疲惫的微笑,现在已经不需要她们了。宝儿勉力站起,还没等站稳就被推挤到了人群的最外围。现在她需要的是个清净的地方,然后就是好好的大睡一觉。因为,腿好沉,仿佛千斤重,一步也不想迈。眼皮好重,仿佛坠着铁疙瘩,一个劲儿的向下合……困! “宝儿!你这是……”一只大手忽然伸出来,搀住了她。 一个恍惚间,仿佛已入梦一遭。宝儿迷离的视线缓缓调整,落在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上,天庭饱满、浓眉鹰眸、鼻挺如峰、唇含淡笑。这不是皇上吗?视线越过他,对上一张端静清丽的容颜,雍容淡定仪华高贵。这个人她也认得,是皇后。 皇上!皇后!!飘飘悠悠的三魂七魄在这一刻全部归位!天啊!地啊!她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了?要命了!现在要怎么办! “丫头?”雍央帝看着臂弯中的宝儿,她头发蓬乱,面色苍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旁边。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福连安。“连安,这丫头出什么事了?” 福连安连忙上前来,从雍央帝的手中接过宝儿。“皇上,这……老奴也不知啊!” 宝儿迟滞地调回视线,看着师傅圆润的下巴,唇儿一弯,露出娇憨的微笑。好了!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然后,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来人!”这是皇帝的声音,“传御医。”他真是好着急啊! “皇上,老奴先带宝丫头下去。”这是师傅。他的身体好软啊!肉肉的怀抱又暖又舒服。宝儿好想更向这温暖的深处窝进去。可是,此刻“昏迷”着的人是不应该有任何动作的。心底里幽幽地叹息:可惜…… 一阵颠簸,想必是因为师傅心情焦急,脚步才不稳吧!宝儿在心底偷偷地嘀咕,“本来是装昏,要是再这么颠下去就要真昏了。” 周围出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有开门的、有铺床的、有回禀的,然后,来了一名御医。他煞有介事地诊脉,好半晌才随着福连安出去。两人在外间说话,声音很低,任你如何努力也听不真切。 身边还偏偏有两个小宫女在忙进忙出的,宝儿不敢有一丁点儿的动作。无奈只能闭着眼,一动不动的扮演昏迷的病人。刚开始心思还在紧张地注意周围的动静,可是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注意着注意着,不知不觉的……就真的“昏”过去了。 一觉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百灵惊喜的笑脸。“姑娘醒了?”她小心翼翼的问,仿佛是在和小婴孩儿说话一般,温热的小手轻抚上宝儿的额头,“总算退了。” “啊?什么退了?”宝儿手撑着床想要起身,百灵连忙按住她,道:“姑娘,您病了,发高烧,昏睡四天了!现在可不能起来。” “病了?我?”打从她有记忆以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生病。不可能! “是啊!”百灵笑微微的答。 宝儿伸手摸了摸头自己的额头,有点不适应自己也会生病这件事。转念想起了另一个人,“端木医官怎么样?也生病了吗?” “嗯!不过没有姑娘严重,只是着了风。” “哦……”那绿凝呢?她怎么样了呢? “端木医官昨儿还来看过姑娘呢!”百灵笑眯眯地道:“皇上每日都派人过来问,还有沈贵妃娘娘、李贵妃娘娘、喜嫔娘娘都有派人来。姑娘,您这一病啊!可是惊动了大半座皇城呢!” 宝儿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名字——沈贵妃娘娘!这皇城里可没有第二位沈姓娘娘~!如此看来,她已经没事了,而且极有可能还好的很。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地,喜悦亦不可抑止地浮上眼角眉梢。 扭动扭动僵硬的四肢,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眼帘再度合起。“百灵,我好累!再睡一会儿。”既然病都病了,那就拿出个病人的样子吧!至于那些惊动不惊动的,就等她养足精神再去烦恼吧! 流云阁本就是极偏僻的所在,再加上一个梅妃娘娘的鬼故事,几乎就成了人迹罕至之地。本来,静心养病是再好不过了的。只可惜……那是本来,不是现在。 暖瓮里的炭火烧得通红,三足铜炉中飘散着茉莉花的淡雅香气。宝儿倚床而坐,长发松松的绾成一只髻,因为没有钗环的固定,有几缕垂落到了颈边。苍白的脸上虽挂着兴致勃勃的微笑,眼神却明显不若平常那般灵动活泼,她不时的抚住胸口,缓缓深深的长出气,一副大病初愈的柔弱模样。 “宝儿姐姐要好好将养才行!”这个说话的小宫女叫什么来着?她不记得了。 “平常多活泼的人儿啊!瞧瞧现在,这小脸儿都瘦没了。”秀芳姑姑心疼地看着她。 宝儿笑而不语。这位在“内仆局”颇有权势的姑姑在以前根本就懒得瞧她一眼。 “就是说呢!”其他人也连忙附和。 这一拨访客,来自内仆局。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多半是叫不出名字,却混了个脸熟的。从早上到现在,她这个“病人”已经陆续接待了三拨“探病访客”。 “姑娘,菱角姐姐派人传话过来,六公主、九公主即刻就到。”百灵气喘吁吁地从外间跑进来。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