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呼呼吹啸的风,带着浓重的咸味,在鼻尖缭绕不散。 男人站在离海洋最近的一处高堤上,一身白衣白裤,被海风吹乱的短发遮住了大半面容,薄唇紧抿,灰暗的双眼淡淡的看着海面卷起的白色浪花。 这……是哪里?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他记得他刚刚还坐在去往F国参加美食大赛的航班上,为什么下一瞬会跑到这里?海边……? 男人皱起眉头,回忆如走马灯般在脑中快速闪过……最后的几段记忆是混乱的,有在狭窄的机身中四处奔逃的乘客,有刺耳的尖叫声,还有失控的飞机坠入海中爆炸的火光…… 记忆瞬间回笼,男人冷不防打了个寒战,猛的抱住头,脸色霎然一白。 他……这是,死……了?! 不,不会的!如果他死了,为什么没有所谓的黑白无常来拘走他?也没有去地府?更没有喝那传说的孟婆汤去投胎? 他一定是在做梦!对,他肯定是在做梦!肯定是最近为了美食大赛做准备忙得几天没有好好的休息,接着又赶着飞机去F国,所以才会在飞行途中睡着了,还做了飞机失事的噩梦!对,一定是这样没错! 男人僵硬的呵呵笑出声,不停的安慰自己,希望能让自己快速的冷静下来。 可是……身体记忆深处曾经经历的痛苦……那取代氧气呛入口鼻的苦涩海水,耳边传来闷闷的海潮回荡声,无法正常呼吸导致疼到极致肺叶,死亡的恐惧……都在告诉他,他……不是在做梦。 他……也许,真的,已经……死了。 怎么会死……呢?!怎么会?! 男人浑浑噩噩的向前走了几步,本就离高堤不远的他被强劲的海风吹得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堕入海中,化为海里的泡沫。 “死了一回还不够,你这是打算再死第二回?” 男人被耳边清晰话语止住了向前行进的步伐,僵硬着身体左右望了望。 四周依然是一望无际的海岸线,并无半点人迹。 听错了吗? 男人默默转回头,继续望着大海。 “如果做了水鬼还嫌不够刺激,本座建议你可以换种死法。”清冷悦耳的声音再度扬起,“比如跳楼,虽说最后死得很难看,不过跳下去的瞬间那种飞起来的感觉还是蛮不错的。” 真的有人! 男人抬起头,总算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就见上方有一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身着一袭黑袍,及腰的长发扎起,很是随意,虽未长成但精致的五官带着睥睨,宛如一个高傲的女王,冷冷的注视着胆敢跟她直视的逆臣。 是的,那是一位拥有女王气质的少女。 或许用女王来形容一个未成年少女会有些夸张,但男人觉得拥有那种气质的人,不论年纪大小,一举一动,挑眼蹙眉都会带着不许任何人亵渎属于她的傲骨,就连现如今自己这般看她,心底都涌起了不该悔慢她的反省念头。 “你……是谁?”不敢再直视着少女,男人默默的移开目光,转而看着她在风中不断飘摆的衣角,随后他的脸色骇然一白,因为他惊恐的发现少女脚下没有任何垫脚的地方。 她……是浮在半空中的! “本座是谁?”少女脸色平静,无乐无喜,漫不经心的撩起被风吹起遮挡住自己视线的发丝,“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鬼差,也可以是按照西方的说法,勾魂使者或死神。” 未等男人回话,少女像是背书般的念出他的一生:“姚之远,三十二岁,高级厨师,生于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二日午时,籍贯X市闸北区五华镇鑫苑小区B栋101室,师从御厨世家现任家主任闲逸,现就职翡翠大酒店,二零一六年十月八日八点搭乘飞往F国的飞机,十一时三十二分飞机出现故障,五十八分堕毁在太平洋A国附近的巴斯海峡,机上包括乘务人员一共一百三十二人,全部遇难,无一人生还。” “一百……三十二人,全部……遇难……?!”男人瞪大双眼,良久用颤抖的手指了指自己,“包括……我?” 少女斜视了他一眼,点头。“包括你。” “!”男人面容惨白的后退几步,少女的话将他心底最后一丝希望毁去。“所以……我是真的……死了?!” “嗯哼。”少女哼了声,带着淡淡的轻嘲:“不过,本座看你现在好像还想再死一次,而且还是同样的死法,毫无新意。” “不……不……”男人止不住颤抖的身体,连续后退了几大步,而后突然掉转头随意寻了个方向踉跄的跑了。 双手环绕于胸的少女冷冷的望着男人逐渐跑远,‘啧’了声,身影一闪,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半空。 空无一人的高堤下,海浪依旧拍打着浪花,远处依旧是一望无际的深蓝。 …… 在奔跑中,男人半透明的身体穿过了车辆疾行的车道,拥挤的人群,厚实的墙壁……等到他累得停下脚步,不住的喘息时,他终于绝望的发现,他……是真的已经死了。 男人瘫坐在地上,脚步急匆的人们穿过他的身体,他也不再像刚开始那般恐慌,而是一动不动的,两眼空洞的望着前方。 “不跑了?那就跟本座走吧。” 少女清冷的声音冷不防在男人上方响起,男人没有说话,良久才慢慢仰起头看着悬空在他几尺之外的少女,嘴唇蠕动了好一会,开口:“我……想问下,今天,是……几号了?” 虽有些奇怪男人的问题,但少女还是回答了:“十五。” “几月的十五?”男人不死心的追问。 “……十月十五。”这凡人怎么回事?才死没几天就得了健忘症? “……十月十五……十月十五……”男人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绝望的闭上双眼。。 他出意外那天是十月八号,也就是说,他……已经死了七天了。 而再过三天就是他和他妻子的一周年结婚纪念日,记得临行的前一晚,他还跟妻子约好了要一起好好庆祝一番。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 他死了。 第二章 “跟本座走。”少女伸出一只玉手,罩在男人头上,手心隐隐有着白光。 男人感觉到那光有种极强的吸力,让他无力抵抗,更感觉到了那白光中冥冥的召唤之力。 “不!不!我还不能走!我不能去地府!至少现在不能!”男人极力抗拒着,甚至跪倒在地上,碰碰向少女磕起头来。“求求你,大人!我跟我的妻子还有个约定!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请给我几天的时间!求求你了!” 少女对男人的举动无动于衷,只是手心的光芒逐渐加深。 吸力的增强让男人如同饱受酷刑般的发出嘶吼,却依旧拼尽全身之力抵抗着,撕裂身体般的剧痛让男人呛出一口鲜血,紧抓地面的双手也早已血迹斑斑,露出白森森的指骨。 可就算如此男人也没有放弃,甚至带着破釜沉舟的绝心。“大人……如果,如果……不能答应我的……请求,我拼着……拼着魂飞魄散!也不会跟大人走的!” 如果不能见自己妻子最后一面,如果不能完成那个约定,他死不瞑目! 见男人本就半透明的身形开始忽隐忽现,竟然真有魂飞魄散之兆,少女瞳孔微微一缩,收回手,冷冷道:“你在威胁本座。” “……不,不,我只是请求大人……请求大人成全我的小小愿望。”吸力的消失让男人的身体蓦地一软,趴倒在地。顾不得自身的狼狈,好不容易喘过气的男人竖起三根手指开口哀求:“只要三天,三天就好!” 少女盯着跪在地上祈求的男人许久,久到男人都已经开始绝望的时候,却不想少女竟慢慢降落到地面,走到男人面前,用脚尖踢了他一下。 男人缓慢抬起头,额际磕出的鲜血趟过脸颊,经过下颚低落在地,逐渐形成一小滩血洼。男人对此却毫不在意,只是用力的眨了眨因渗血而逐渐模糊的双眼,望向少女,带着浓浓的祈求。 少女蹙紧眉头,貌似嫌弃的看着满身血污的男人,‘啧’了声,手指轻轻一抬,一阵白光扫过,男人身上的血迹伤痕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喂。”不理会男人带着惊奇的目光摸摸自己上一秒还伤痕累累,这一刻却完好无损的身体,少女只是微抬起下巴,带着女王特有的高傲。 “本座饿了。” “呃?”男人先是一愣,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发什么愣,还不带路。”先行一步的少女回首,见男人仍旧傻傻的呆在原地,不免有些不耐的呵斥。 “是,大人。”突如其来的惊喜让男人不禁裂开嘴角,急忙跟上前为她领路。 对于他的称呼,少女皱了皱眉,纠正道:“别叫本座大人,本座的名字是殷十三。” …… “之远,我走了。”一大早,因赖床导致出门时间比平时晚了十来分钟,钟馨雅草草洗漱,又胡乱的套上衣服,拿起手提包,抓过丈夫姚之远做好的爱心便当塞进包里,凌空给了个飞吻,就脚步匆匆的打开大门冲了出去。 刚跑了几步,像是想到了什么的她回过头:“对了之远,今天公司部门要赶进度,所以晚上我会晚点回来,爱你么么哒!” “好的,路上小心。” “知道啦!拜拜!”钟馨雅头也不回的摆摆手,抬腕看了下表,懊恼的低咒一声,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穿着超短裙,迈开大步就往前跑。 等跑到拐角处的电梯旁,钟馨雅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双手也无力的垂下,闭上眼,整个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中再也忍不住的溢出泪水,想失声痛哭,又怕丈夫会听到,只能捂住嘴,无声的呜咽着。 她该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 过度的悲伤让钟馨雅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能靠着墙壁慢慢蹲下,抱着双肩埋首哭泣,任由无数透明的液体从缝隙间滑落,滴在暗色的大理石地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脚下的一个红色饰物引起了钟馨雅的注意,她泪眼模糊的看着那饰物半响,哽咽着伸手将它捡了起来。 那是一个做工粗糙纹着福字的红色锦囊,钟馨雅对这个锦囊很是熟悉,因为放置在她的包包里有些时日了,可能是刚刚哭泣的时候不小心从自己的包包中掉出来的。至于里面放了什么,却是没有印象了。 她打开锦囊,倒出里面的黄色符纸。同是粗糙的符纸,叠成三角形,上面绘着看不懂的文字,好像……是类似保平安的符咒。 捏着符纸,钟馨雅回忆起这是上次休假的时候跟同事一起去了一座据说香火很旺的寺庙,在同事的劝说下,她跟风也求了一个平安符。对了!上次她还听同事说,里面的主持大师佛法高深,如果找到大师说明情况,说不定就能帮上忙呢? 对!对!去找大师! 像是溺水者找到得以求生的浮木一般,钟馨雅胡乱的抹去眼泪,握紧手中的平安符,按下电梯。 …… 这边送走妻子的男人关好门,回到厨房煎了一个漂亮的荷包蛋,夹上烤的金黄酥脆的吐司,放到白色的盘子里,然后洗净手,端着盘子走出厨房。 刚把盘子放到餐桌上,本空无一人的座位蓦然出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清冷少女,正满脸厌恶的瞪着盘子里的食物。 “又吃这个!”殷十三对着桌面的吐司夹蛋皱紧眉头,本来期待用餐的好心情全数崩塌,纤指指向屋子角落笼子里肥硕的长耳兔。“本座说了,本座要吃红烧兔肉。” “那是我妻子的爱宠,吃了它我就不是跪搓衣板,而是跪主机了。”男人笑笑的安抚着,为她添置了一杯热牛奶。 “那有什么,反正你现在就是一行尸,又没有痛感。”拿起吐司咬了一口,虽然味道不错,但依旧不能让她满意。 “这是早餐。” “不需要。”殷十三嫌弃的将盘子挪开,“本座要吃它。” 她还是垂涎那只肥兔子。 男人坚决的摇摇头。“小白是宠物,不能吃的。要不我再给大人加根培根?” 殷十三不悦的眯起双眼:“你当本座是吃素的?” “那大人再等等。”为了讨好她,男人再度去了厨房。 不一会儿,厨房传来东西下煎锅的滋滋声,慢慢的,有股香味飘散出来,刺激着殷十三的食欲,光闻到那味,她就觉得嘴里干嚼的吐司都变得美味起来。 这回男人端出来的,是一大块煎得八分熟的牛排。 第三章 “这还差不多。”殷十三满意的点点头,拿起刀叉把牛排切好,叉起一块放进嘴里,然后感受着香香甜甜的肉汁在嘴里漫开的满足感。 “好吃!”殷十三快速吞下嘴里的肉,迫不及待的再度叉起一大块享用起来。 “我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满有自信的。”男人的双亲去世得早,从小就自己养活自己,后来拜了师父,更是学到了一手精湛的厨艺。当然,他也很满意她的视线终于完全离开了小白,它的肥嫩再也不让她垂涎,他也能逃脱被妻子罚跪主机的命运。 至于少女满意与否,男人已经从她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一个厨子能得到这般肯定,已经最大的荣誉与赞赏。 “本座接下来还要吃红烧猪蹄,油焖大虾,蒜蓉粉丝蒸元贝,碳烤小黄鱼,麻婆豆腐,宫保鸡丁,红烧鸡翅,还有龙井虾仁和西湖醋鱼!” “……大人,大清早吃这么油腻不太好吧?” “要你管!本座要吃!现在就要吃!” “好好好,我马上去做……” …… 钟馨雅同事带她去的寺庙在城郊的青秀山上,所以寺庙也得名青秀寺。 青秀寺始建于明末,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整座寺庙依山而建,寺庙总面积占了青秀山的三分之二,有大小建筑数十间,从建成到至今香火十分兴旺,每年都有上万信徒来寺中烧香请愿,求神拜佛。 因着连续几天的阴雨绵绵,平日里总是众多香客来去,喧闹的青秀寺难得清静了许多。 钟馨雅却没有注意到这些。 事实上,直到被僧人引进主持的禅院中,她神智仍是有些混沌,低垂着头,视线一直放在桌面那冒着热气的茶杯上。直到一个身着缦衣,眼含慈悲的老者双手合十道了声“施主”,她才回过神来。 “大师,人死了,为什么会在人间徘徊不去?”沉默了片刻,钟馨雅终究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主持一愣,眼中闪过怜悯之色,很认真的解释道:“因为执念。” 执念…… 因为舍不得,因为忘不掉,因为再也无法相见…… 所以……就算化为鬼魂,也要在人间徘徊,不愿离去吗? 钟馨雅低头,泪水如决堤的河流,汹涌喷发,双手死死的握着茶杯,再也无法抑制的哭出声来。 看着女施主失态的哭泣,主持微微叹息,体贴的坐在一旁,默不出声。 “……其实我早就知道,之远他已经死了……”钟馨雅眼神空洞的抬起头,泪水止不住的沿着脸颊滑落。 “飞机失事的当天我就接到电话了……可是我不信啊……我不信!我不信之远就这么走了……” “……可是航空公司发来了飞机上遇难者的名单……之远就在名单上……我那时候还抱着希望……没看见他的尸体……一天没看到他的尸体,也许,也许会有奇迹呢?”钟馨雅缓慢的说着,像是刚学会说话那样迟缓,语音因过度的哭泣而干哑着。 主持没有说话,静静的听她诉说。 “那天之远突然回来了……我好开心……好开心,因为奇迹真的发生了……之远没有死,他还活着!”钟馨雅边说边笑,可紧接着泪又从眼角滑落。“可是……可是我碰到了他的身体……冷冰冰的……冷冰冰的……” 她哽咽着,有些喘不过气捂着胸口:“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呜呜呜……” 好半响,才慢慢控制住情绪的钟馨雅抬头看向主持,语气中带着一丝希冀。“大师,如果,如果鬼魂自己不愿意去投胎的话,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留在人间了?” 她并不在乎自己的丈夫是人是鬼,只要能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通通都不在乎! “阿弥陀佛。”主持道了声佛,“人死自然是要去他该去的地方,若魂魄一直在人界漂泊,轻则会逐渐失去意识,化为厉鬼。重则……” “重则会怎样?”钟馨雅焦急的追问。 “魂飞魄散,消失在天地之间。”虽说答案对于女施主来说会有些残忍,但主持还是如实相告。 “魂飞……魄散……”钟馨雅瞳孔猛的一缩,差点没昏厥过去。 暗暗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钟馨雅逼自己稍稍清醒过来,随后苦苦哀求着:“大师!大师你要帮帮我!之远他一定是死的不安心,他放心不下我!所以才会回来……” “我不要他魂飞魄散!我不要他魂飞魄散!我要他安安心心走!安安心心的走……”说到最后,她忍不住痛哭起来。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主持再度道了声佛,安抚着情绪激动的女施主道:“女施主的要求,老衲自当尽力而为。” …… 下了将近一天的雨,连空气都变得潮湿起来。原本滴滴答答的雨势在傍晚突然转为倾盆,声音大到就算关紧门窗都还能听得清楚,几尺之外的景物也早在瓢泼的大雨中糊成了一片。 男人站在厨房的烤箱边,视线远远的落在屋角某处,心不在焉的搅拌着碗里的奶油。 “叮——”烤箱传来的声音打断了男人的思绪,他回过神,放下手中早已搅拌好的奶油,从烤箱中取出烤好的蛋糕胚,先用面包刀切成两片,将其中一片放置在桌子上方的旋转盘中,薄薄的抹上一层奶油,撒上切好的杂果丁,继续抹一层薄奶油,盖上另一块蛋糕片,轻压好后倒上奶油,均匀的涂抹在整个蛋糕胚上,再用抹刀抹平,最后拿起裱花袋开始在上方装饰。 “呜呜呜呜……”坐在沙发上看苦情剧哭得稀里哗啦的殷十三从一旁的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吸吸鼻子,随意揉了揉就丢进不远处的垃圾篓里,继续聚精会神的看着电视。 听着耳边转来的鬼哭狼嚎,男人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只是笑道:“没想到大人也喜欢看这些家庭伦理剧啊?倒是挺奇特的。” “你死都死了,还管本座看什么电视剧啊!赶紧交代遗言,这样本座也好回地府交差啊!本座很忙的!”殷十三再度抽出一张纸巾擦擦鼻子,语气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因为沙哑,并不像平日里那般骄纵,反而有些软糯。 “是,是,大人您慢慢看。”男人好脾气的应了声。 “本座真是搞不懂,你死就死了罢,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的,去了地府投胎喝了孟婆汤,到时候什么都忘记了,那你现在坚持这几天又有什么意义呢?”看完一集的殷十三趁着电视里播放广告的空隙,指使男人给她倒了杯水,慢腾腾的喝了一口,随后看着男人继续忙着手中的活计,有些好奇的问道。 男人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温柔的笑了:“因为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我答应了馨雅,不能食言。” “啧,凡人!”殷十三嘴角一撇,哼了声。 百十年的寿命,却一天到晚不是你争我夺尔虞我诈,就是情情爱爱你侬我侬!真是无聊透顶! 更又甚,如眼前这位,成天跟他的妻子秀恩爱不说,还句句把亲爱的,么么哒这些肉麻词语挂在嘴边,激得她的满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还差点闪瞎她的钛钢狗眼! 呔!本座拒绝这碗狗粮,给本座换糠! 第四章 男人并不在意她的嘲讽,专注且微笑的握着裱花袋在旋转盘上的蛋糕上画着花纹,等画完最后一笔花纹,男人停下动作,转头望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更换了搞笑的综艺节目,正在边啃鸡翅边笑个不停的殷十三,不免嘴角微微一弯。 眼前的少女,也就是传说中的鬼差,表面上看起来高傲冷漠,神情总是带着睥睨与不屑。其实私底下相熟之后就会发现少女的性格很是爽朗,在某些方面更稚嫩得像个孩子。爱吃爱玩不说,更喜欢追些只有家庭主妇才喜欢看的狗血家庭伦理剧,还总是被里面的剧情感动得泪眼汪汪。 “这不是古时的烛台?”不知何时兴趣已离开电视,出现在男人身后的殷十三,正拿着一只蜡烛台端详着,“本座还以为现在的凡人已经不用这些东西了。” 男人笑笑的解释道:“有时候还是用的,比如某些节日聚会,烛光晚餐之类的。” “烛光晚餐?那是什么?吃的?”很陌生的词,她从没听过。 “并不,烛光晚餐其实是一种用餐方式。适用处于热恋之中的情侣,也可以是夫妻。”男人失笑的伸手向殷十三要回了蜡烛台,摆在铺好桌布的餐桌上。 “唔,吃个饭还这么麻烦。”围着餐桌绕了一圈的殷十三瞄了眼在摆盘的男人,偷偷就近摸了一块烤好的饼干塞进嘴里。 刚放好碗筷的男人抬头就看到少女偷吃的一幕,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走到厨房将一盘炸得香脆可口的炸鱼条递给了她,然后才继续着之前的话题。“大人不知道?” “本座又不经常到这界来,怎么会知道。”毫不客气的接过盘子,捻起一根丢入口中。 “这界?”男人有些疑惑,“难道还有很多界?” 像小说里所说的那样,分为什么天界、魔界、修真界等之类的? “这个炸鱼条比上次的那个烤鱼饼好吃。”殷十三舔舔手指,为盘子的食物下了美食评比。“除天地人魔之外,这宇宙还有上千个大世界,数万个小世界,无数个平行世界,我们地府每个鬼差负责的地域都不同,自然不会无故更换所属区域。” “就比如这次要不是这区域的鬼差与本座有旧,本座也不会过来。”意犹未尽的殷十三把吃空的盘子递给男人,示意这口味不错,可以再来一盘。 “原来如此。”男人接过盘子放到厨房的水池里,出来时再度递给她的是一碟烤鱼。“看来大人去过的地方还挺多的,只是我看大人的年纪似乎……” 男人看了看殷十三,有些欲言又止。 虽然有些不满意男人并未给她炸鱼条,而是一碟烤鱼,但殷十三还是接了过来,顺便再给男人一个白眼。“本座今年八百六十二岁,你有意见?” 八百……六十二岁?! 男人瞠目结舌,明显被吓到了。 都八百多岁了,还是一副未成年的样子,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殷十三瞟了男人一眼,“怎么,不信?” 语毕,她眼眸眯得细了些,口气更是冷了三分。 “呃,不。”男人回过神,有些尴尬的清清嗓子,在她的瞪视下,默默的把目光转到一旁的橱柜上。“只是有些吓到了。” “哼。”算你识相。 “时间差不多了。”吃完烤鱼,见男人以眼神询问她是否要再来一盘,殷十三摇摇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指使男人打包了一份芒果千层派。“十二点整本座来接你,遗言交代好了,免得最后又对本座说你死不瞑目。” “是,谢谢大人。”将少女指定的甜点包装好,男人递给了她,点头承诺道。 殷十三摆手止住男人要送她出门的动作,让他继续忙他事情。只是在闪身前,她再度瞟了一眼正在忙碌的男人的背影,忍不住撇撇嘴。 真搞不懂现在的凡人,总喜欢玩你瞒我瞒的游戏。真当她是瞎子不成? 啧。 …… “我回来了。”满身疲惫的钟馨雅推开门,把包包往大门边的鞋柜上一搁,俯身换上舒适的家居鞋。 “你回来了?先去洗把脸,待会就能开饭了。”在厨房忙碌的姚之远手下的动作并未停止,只是抽空回应着。 钟馨雅走进厨房,默默看着丈夫良久,突然伸手往他腰际一抱。 “怎么了?”姚之远动作顿了下,回首低头看向妻子,“可是累了?” 抱住丈夫冰冷的身体,钟馨雅闭了闭眼,一阵酸意涌上鼻腔,却被她狠狠压下,等再度张眼时已是满脸笑意。“不累,只是想抱抱你。” “好吧,不过可不能抱太久哦。”姚之远失笑,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不然咱们今晚可就要饿肚子了。” “那可不行!我可是饿了一整天了!”钟馨雅赶忙放开手,捂着肚子跑到餐桌处,待看到桌上丰富的菜色更是夸张的深吸一口气。“哇,之远你今天做了好多菜啊!看起来都好好吃的样子。” “饿了一整天?早上我不是给你做了便当了吗?”姚之远将最后一道菜盛到盘子里,端到桌上,满脸不赞同的看着妻子。“难不成你今天又没好好吃午饭?” “工作太忙忘记了。”钟馨雅吐吐舌头。 “你呀。”姚之远状似无奈的点了点妻子的鼻尖,拉着她坐在椅子上,自己也跟着在对面坐下。“吃饭吧。” 钟馨雅嘿嘿笑着,正待拿起筷子要大快朵颐时,看到了放置在一旁的烛台,不免有些惊喜。“哎呀,之远你还弄了蜡烛啊?” “因为今天是我们结婚周年日呀,我特地弄了浪漫的烛光晚餐。”姚之远双手交叉抵住下颚,凉凉的撇了妻子一眼。“可惜因为某人的不听话,我决定取消了。” “啊啊啊!不要这样啦!”钟馨雅急了,起身抱住丈夫的手臂摇晃着。“我保证今后一定好好吃饭!如果我不好好吃饭,就罚我……就罚我吃最讨厌的榴莲全宴!” 边说还边竖起右手表示自己的决心。 “这算什么惩罚?”姚之远哭笑不得的摇摇头,当他不知道其实妻子最喜欢吃的水果就是榴莲吗?只是为了维持美美的形象装出讨厌的样子罢了。 “好啦好啦!拜托拜托!” “……好吧,没有下次。” “耶!我去关灯!之远你负责点蜡烛!” 第五章 待两人吃好收拾完毕,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姚之远抱着妻子坐在沙发上,把早已准备好,包装精美的礼盒放到她的手中。“给,这是我送馨雅你的结婚周年礼物。” “哇!好漂亮的盒子,谢谢之远!”钟馨雅捧着礼盒,开心的在丈夫脸上印下一吻,在他鼓励的目光中打开盒子,待看到里面镶嵌着宝石,款式独特的胸针耳饰套件时,她愣住了。 这是…… 如果她没记错,这应该是上次跟之远去逛商场的时候,经过一家橱窗展示柜,看到的一套饰品。出自名家设计且款式独特,当时她就十分喜欢,只是那个价格却让她为之怯步。 却不想,之远记住了,且还将它买了下来。 难怪那段时间,一向喜欢清闲的之远特别忙碌,一连好几日都没有回家。即便是回来了也是疲惫不堪,让她好生心疼,还炖了一阵子的炖汤给他补身体。 原来这就是真相吗……? 钟馨雅闭上眼,只感觉自己每吸一口气,肺叶就会不住的泛起疼痛,疼着她几乎无法呼吸,疼得她想干脆的捂住口鼻,不想再让任何造成痛苦的气体进入她的身体。 “馨雅?”没有想象中的惊呼声,也没有兴奋的抱着他欢笑,只是静静低头沉默的妻子让姚之远很是不安,想要抬起妻子的头探视状况却被妻子伸手阻止了,只得小心翼翼的呼唤妻子的名字。 钟馨雅低头抹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走到玄关处将自己的包包拉链拉开,取出一只古朴的盒子,紧紧握在手里良久后才转身回到沙发上。 “给你……结婚周年礼物。”钟馨雅笑着,声音却带着哽咽,泪水也止不住的流下。 看着妻子的泪水,姚之远明白了,好半响才伸手接过盒子,对着妻子扯出生硬的笑。“你都……知道了。” “第一天你回来的时候就知道了。”钟馨雅捂住嘴,刚刚才哭过的眼,又涌出泪珠来。 “是吗,我还以为我瞒得很好。”姚之远说着,脸上越来越没有表情,就像一尊雕像般的坐在那里。“对不起……” “不!”钟馨雅猛摇头,眼泪更是控制不住的往下坠,“是我不好,是我让你放心不下,所以你才走得不安心……是我不好……” “不要哭,馨雅。”姚之远用颤抖冰冷的手轻轻抹去妻子眼中的泪,想挤出一抹笑来,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只能笨拙的安慰着。“不要哭,不要哭。” “我知道,我留不下你……也不能留下你……”钟馨雅握住丈夫的手,身体因不住的哭泣而颤抖着,“但是……至少……至少,请让我送你走……亲自送你走……” “好吗?”钟馨雅说着最后的请求,脸上扬着笑,眼中却满是绝望的泪。 “……好。”姚之远缓缓的点了点头,将盒子放到妻子手中,闭上双眼,任由滚烫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从未看到丈夫如此失态的钟馨雅死死咬住双唇,泪水模糊了双眼,却依旧坚定的打开盒子,拿出里面一串跟盒子一样朴素的檀木手串,诵念起青秀寺主持方丈教授的《往生咒》。 随着经咒的念诵,檀木手串泛起阵阵金芒,慢慢将姚之远包裹在其中。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手串上的光芒渐渐消失,姚之远也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状,且周身带着淡淡的金光。 姚之远飘到妻子面前,明知无用仍是忍不住的伸手在妻子脸上轻轻抚了抚,“馨雅,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的。” “之远!”在丈夫即将消失的时候,钟馨雅再也忍不住的大哭起来。“如果……到了地府,可不可以……少喝点孟婆汤……这样也许,也许下一世你还会……记得我……好不好……?” “……好。”姚之远最后看了一眼止不住哭泣的妻子,苍白透明的面容费力的点了点,许下最后的承诺。 说完,姚之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半空中。 而此时,正在肯德基欢快啃着香辣鸡翅的殷十三像是被定住般的停住动作,蓦然的丢下还剩三分之二的全家桶,急匆匆的朝门外冲去。 等她穿过空间到达姚之远的家中时,只看到趴在沙发上痛哭的钟馨雅,和室内残留的袅袅佛音,以及失去了法力而变得暗淡无光如同朽木般的佛珠手串。 “啊啊啊!!死秃驴!本座跟你势不两立!”殷十三气得脸都扭曲了,差点维持不住的现了形。 她的全勤奖!!! 去他的XX的! …… 清晨,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客厅,也照在钟馨雅惨白无血色的脸上。彻夜不眠的她就这么静静的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她才缓慢的回过神,拿起手机。 “……喂。” “钟女士你好,这里是XX搜救中心,您的丈夫姚之远的遗体已经找到了……” 钟馨雅目光一直愣愣的看着屋子的某个角落,直到通话结束许久之后才慢慢闭上眼,任由泪水沿着红肿的眼眶,淌过脸颊,滴落在沙发上。 …… 夜幕下的青秀寺,笼罩在一片寂静当中。 一百多年以来,传承至今的青秀寺共出了十一代主持,如今的主持方丈法名法净,是青秀寺的第十二代主持。 出家人讲究不恋眷红尘俗世,与青灯,佛卷,木鱼为伴。 是以,即便是主持方丈的房间也只是比普通房间略大了些,除了一些基本家具外,并无其他多余的摆设,极是朴素。 法净今年已年近六旬,慈眉善目面容清癯,留有长须,此时正坐在蒲团上一手敲着木鱼,一手拨动佛珠,默念着经文。 对于突然出现在房中,不请自来的殷十三,法净没有停下念诵经文,而是依旧闭着眼睛,直到经文诵完才张开眼,淡漠的道:“施主深夜到老衲房中,所谓何事?” “算账。”殷十三双手抱臂,哼了声。 算账? 法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打量着面前这位身着黑袍的少女良久,才道:“就老衲所知,老衲并未欠女施主任何账务。” “秃驴,抢了本座的饭碗,还敢说不欠本座任何账务?”殷十三从袖带里摸出一串佛珠往桌上一丢,“别跟本座说这东西不是你。” “……这佛珠确实曾是老衲之物,只是前两天老衲将它赠送给一位女施主了。”法净有些意外的拿起桌上的佛珠观看了一会,确认这串佛珠正是不久之前才送出去的那串。“这佛珠怎么会在女施主手中?” “哼,是你的就成了。”法净的坦白让殷十三面色缓了缓,她卷起衣袖,朝法净勾手。“来,本座与你谈谈人生。” 保证不打死你。 第六章 谈人生? 法净一愣,刚想说什么,远处却蓦然传来一阵阵沉闷宏亮的钟声,让性情向来稳重的法净脸色一变,顾不得还在房中的殷十三,迅速站起来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瞪着法净跑远的身影,依旧保持着尔康手的殷十三愣住了。 喂!秃驴你咋跑了呢?都说了不打死你的,本座向来说话算话的啊! ……本座已经三十几年没动手了啊,你让本座打一下会咋样啊啊啊!! …… 钟声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当!”、“当——”的声音在整个青秀山山间回响。顷刻间,仿佛有无数巨钟或远或近的当鸣不息。钟声不断的响起,并且一声高过一声,逐渐形成一股凝聚成形的狂猛汹浪,呼轰的朝某处汇集而去。 撼人心弦的钟声在青秀山回荡许久,也让青秀寺所有的僧人从各自休息的房中奔出,在大雄宝殿处跟法净回合之后便一起去往寺庙后山。 青秀寺的后山是一片树海,在树海之间,隐约可见一条经由人工整理出来的羊肠小径,不知迤逦向何方。 法净带着数百名手持齐眉棍的灰衣僧人穿过小径,来到一处贴着山壁而建,状似庙堂门面的入口。 入口左右均有一人环抱粗的高大石柱与撑起斜飞的檐角,俱是一式灰白色岩石所砌。 本是沉晦而不起眼地方,因屋檐下一座青石香炉的关系,多出了一股肃穆的气息。 尾随而来的殷十三隐身在离众僧十丈开外的一颗大树上,遥望着那余烟袅袅的香炉,很是讶异。若是她没料错,这里该是青秀寺的历代灵塔殿。里面不仅供奉着寺中圆寂高僧的佛骨舍利,还是历代方丈的停灵之地。 那股苍凉寂灭的气息,即便是她如今所在的距离,也依旧能感受得到。 只是谁家会把灵塔殿建在这犄角旮旯之地? 这里风水很好吗?不见得啊。 众人脚步匆匆的穿过入口,来到一个半由天成,半经人工开凿而成的山洞。 山洞约十来米高,宽度和深度都有三十来米,洞顶悬有两排油灯直达洞的尽头,是洞中光线的来源。 洞内十分干燥清爽,空气也不腐闷,整个洞壁呈拱圆形,石壁上凿出数千约人手掌大小的半圆形凹洞。 凹洞里,供奉着青秀寺历代方丈以及寺内各长老的牌位。 一尊就着洞壁刻凿而出,与洞齐高的巨大地藏王菩萨石像,法相庄严的镇坐于洞底,守护着这些业已长眠的僧人。 端置于地藏王菩萨座前的,是一张精致的白色大理石供桌,桌上摆置些许素果、香炉与木鱼。青烟袅绕的檀香炉旁,凌乱的散落着几本诵经课本,而置于左侧的红烛此刻也倒在了石桌上,上头还飘着青烟,应该是才熄灭不久。 几个搁在地上的蒲团东倒西歪,本该通宵值守诵经的僧人也不见了踪影。 法净带着众人巡视了整个灵塔殿,除去刚刚发现的,倒是再没发现其他的异常,只是也找寻不到值守僧人的身影。无奈,法净不得不回到佛像面前,与几个师弟们商议着看看还能有什么发现。 从这凌乱的桌面,到失踪的僧人来看,像是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擅入洞中,惊动了在此值守的僧人。 只是青秀寺虽然依山而建,这十几年来却因众多香客来来往往,在山中走动的都是一些小型的飞禽走兽,要说再大些的譬如山猴之类,那是没有的。 所以,闯入殿中的不太可能是动物。 那么,就只有人了。 可是,是什么人居然能在不惊动寺中巡值武僧的情况下,无声无息的来到后山的灵塔殿? 若不是触碰到了殿中的防护机关,只怕他们也只有在明日更换值守僧人时,才会发现有人夜闯灵塔殿吧。 ……难道是她? 莫名的,法净想到了突然出现在他房中的女施主。 “今日是谁值守?”此刻警示的钟声已停,法净眉头微皱的询问身旁的师弟法戒,平日里都是由他掌管分配寺内的日常事务。 “师兄稍等。”法戒双手合十恭敬的行了个礼,而后转身叫人,“慧心,今日是谁轮值?” “回禀方丈,法戒师叔,今日值守的是慧安、慧远两位师弟。”一个瘦高的僧人出列回禀道。 “那他们人呢?”法戒不悦的喝道。 “……这,弟子不知。”慧心此刻也是满脸疑惑的挠挠头。 “你怎么这么糊涂……” 法戒刚想发火,却被法净抬手拦住了,“师弟别忙着发火,还是先找到失踪的慧安、慧远要紧。” “是,师兄。”法戒再度合十行礼,刚想吩咐僧人去寻找,殿外却突然匆匆跑进了一个湿漉漉的人影。 “方丈,诸位师伯师叔,灵塔殿西北角的封印被触动了!” “什么?!”法净脸色大变,赶忙领着众僧冲了出去。 等奔出灵塔殿外,大家才发现不知何时天空竟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的,不消片刻就将众人淋得全身湿透。 此时也顾不得寻什么雨具了,法净带头在雨中疾奔,闪电划下,转瞬即逝的光亮中各种暗色雾影在林海间飞速的游动,旁边一棵粗大树干被雾影划过,似乎是不悦不速之客的闯入,虬曲树枝的颜色变得晦暗,随后缓慢摇动起来,不过奔走的众人都没注意到。 “啊!是慧远!”一个眼尖的僧人用颤抖的手指着一个方向,眼中满是惊恐。 众人循着方向望去,只见失踪的慧远歪靠在一棵参天古树上,满头满脸都是鲜血,脖子上有两个深深的血洞,身上衣衫破碎,露出几道狰狞露骨的裂口。大雨浇在他身上,混着血水形成溪流,沿着树干向下不断的流淌,而树身在血水的浇灌下居然开始摇晃起来。 历风从树杈穿过,发出阵阵怪异的尖叫声,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死状凄惨的慧远让众人惊骇不已,法戒更是怒不可遏的叫来两位弟子,“慧明,慧文,你们上去看看,慧远可还有救!” “是,法戒师叔。”两名僧人领命,赶忙上前查看,没想才走出十来米,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闪电划过,一道炸雷当空劈下,正好打在那两名僧人身上,诡异的火光迅速腾起,将他们的衣服发丝全部燃烧起来,熊熊火光中两人哀嚎着,滚到在地。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众人猛然愣住了,还是法净先回过神来大吼:“还不赶紧救人!” 第七章 众人纷纷醒悟过来,赶紧上前救人,几个机灵的更是把身上的衣衫脱下,使劲扑打痛得地上打滚的两人身上的火焰,可是火苗就像生了根一般,明明暴雨倾盆,却完全没有灭掉的迹象,两人很快就被烧得别说惨叫,连滚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救我……救我……”被火焚身慧明、慧文颤抖着,一次次发出哀鸣。 众人拍打了许久,终是无法灭掉两人身上的火焰,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惨叫声越渐越小,束手无策。 不知过了多久,天仍旧下着大雨,两人身上的火焰却慢慢开始减弱,而后熄灭。法戒扒开围着的几名僧人,焦急的上前探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慧明、慧文。 此时,两人全身上下都被大火烧灼的厉害,整张脸也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已经奄奄一息。 “慧明,慧文!”眼见弟子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了事,且还是自己所害。思及此,法戒不免老泪纵横,几番伸手想要探探两人身上的伤势,却又怕让他们伤上加伤,最终只能蹲在地上捶胸顿足起来。“是师叔害了你们……是师叔害了你们啊……” 众人看着伤势沉重的两位师弟和一脸悲痛悔恨的法戒,均是眼眶一红,沉默的立在一旁,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弥……陀佛。”法净沉痛的闭上眼,双手合十念着佛号。 不过区区数小时,青秀寺数名弟子皆遭受不幸。而至今尚未寻到的另一名弟子,只怕……此刻也是凶多吉少了。 此刻的雨势虽渐渐变小,但夜空中仍是时不时的响起阵阵雷鸣,在又一道闪电划过后,众人身后的一棵参天古树突然颤栗摇曳起来,随后冷风平地而起,将一名离古树最近的僧人卷到了一边。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僧人猝不及防,一声惨叫后撞在一棵古树腰身处,倒地时后脑正好磕在一块突起的青石上,立时就血流如注,人也失去了知觉。 “慧空!”慧空的师兄慧清惊呼一声,赶忙上前扶起师弟,撕下一块湿漉漉的衣角,将他仍在潺潺流着鲜血的脑袋包裹起来。 “慧清,将慧空带过来。”法净沉着脸,让慧清搀扶起慧空回到队伍里,而后招呼弟子们围成一圈,“大家尽量靠在一起,不要离得太远,谨防不测。” “师兄,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片刻间,又一名弟子受到袭击,而伤人者却遍寻不着,法明不禁一脸焦急的望向法净。 “老衲也不知道……若是寻常的妖物鬼怪倒也罢了,倾尽老衲与诸位师弟之力,尚可周旋……”法净沉重的摇摇头,“……怕只怕……” 最后的话法净并未吐出,只是握紧手中的禅杖,将目光转向灵塔殿方向。 “师兄你是说……灵塔殿地底镇压的……”法明震惊的瞪大双眼,“可……都已经三百多年了,咱们日日诵经念佛,加之阵法的镇压,就算它如今还存在着些许意识,也总不会……” 像是惧怕什么,法明喃喃止住了口,与几位师兄弟们面面相觑,众人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 “……希望是老衲猜错了……”法净蹙紧眉头,左手快速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否则今晚,青秀寺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像是应和法净预兆似的,一阵疾风旋过,尖锐的风声中夹杂着属于兽类的咆哮吼叫,震耳欲聋,众人均是一惊,慌乱的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死去的慧远靠着的古树上附着一团浓浓的黑影,在不时划过的闪电映照下,黑影不断曲张伸缩,影像也越来越鲜明,最终汇聚成形。 那是一颗形状怪异的头颅骨,长有双角,似人非人,似兽非兽。 头颅骨浮在半空中,渐渐长出了皮肉,颈部以下也增生出躯干四肢,不过片刻便长成高达数米,满身赤红,脸上布满丑陋怪异纹理,耳朵稍尖,头顶立着本是灰色,现已变成金色的弯曲兽角。 那鬼物在阴风中随意转了转头颅,然后‘呸’的吐出一副含血带肉的骷髅。 众人见那血骷髅,眼中纷纷露出骇色,等那骷髅落地,更是悲痛万分。 只因那骷髅手骨上挂着一串佛珠,正是失踪的慧安所持之物。 “惠安!!”平日里跟惠安交好的一名僧人双目充血,抡起齐眉棍就想冲上去,“妖怪!我跟你拼了!” “莫要冲动!”法净面色大骇的拉住作势上前要跟怪物一决生死的弟子,“尔等不是它的对手。” 法净一面拦着众弟子,一面震惊的盯着那鬼物,之前不妙的预感终是应验了。那丑陋的鬼物不是别的,正是镇压在青秀寺灵塔殿底,已有三百多年的——魑魅。 “桀桀桀……”魑魅桀桀怪笑,裂开的嘴角长满锯齿,周身笼罩着一圈淡淡的雾色,金红色的双目炯炯,似是燃烧的烈焰,头上弯曲的兽角反射出金属利刃般的光芒。 随着怪笑声响起,空气开始异样的灼热起来,全身湿透的众人此时如同身处在火山烈焰中一般,周身滚烫不已,身上衣衫更是被炙热的高温烤出袅袅白烟。 “哈哈哈哈……本座终于出来了……”魑魅咧嘴大笑,随后倏然降落到地面,头压低,身躯拱起,呈猛虎扑人之势的朝着众人咆哮:“玄苦那老秃驴呢?!本座要将他扒皮抽筋,魂魄投入烈狱,日日受地狱炎火焚炙,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魑魅连连咆哮,低吼声从长满锯齿的嘴里如骇浪般涌出,身上逼人的热量凝聚成形,化为火焰袭卷而来。 众人被那热浪逼得集体往后退了数十米,还未等他们站稳脚跟,就见魑魅身影一闪,猛地逼近因护着众弟子,此时处于首位的法净。 灼热且带着阵阵腐臭的气息直扑法净面门,强大的威压让法净额际溢出大量冷汗,也让他半干的缦衣再度被汗水浸湿。 法净将禅杖横于胸前,正待念咒,却听到魑魅又说:“……你不是玄苦那厮,玄苦在哪里?” 玄苦? 法净瞳孔微微一缩,若是他没记错,魑魅口中的玄苦该是青秀寺首代方丈——玄苦大师。 魑魅见对方不答,怒气更盛,一声暴吼响彻云霄,方圆数百米的参天古树被连根拔起,混着泥土随音波旋成龙卷,顷刻间飞沙走石,宛如末日降临。 第八章 “他、在、哪、里?”一字一字如同石破天惊,魑魅问的震天撼地,金红色瞳眸杀气汹涌。 末了也不等法净回话,魑魅又往前逼近一步,法净也随之倒退一步,魑魅再逼,法净为了身后的弟子,不得已回道:“老衲不知谁为玄苦,现今寺中也并未排玄字辈。” 魑魅听闻,歪头思索片刻,恍然:“……也是,本座被封印多年,只怕那厮早就化成一杯黄土了。” “不过玄苦害本座至此,身为那厮后辈的尔等,就作为本座今晚的血食,当做封印本座多年的利息好了。”魑魅露出森森白牙,金红色的兽目贪婪的亮起来,放射出食人的欲望,瞳眸的焦点移转到法净身后众多僧人身上。 活人的血肉最为滋补,何况它被封印多年,实力大损,刚才吞噬了几人后法力虽恢复了些许,但对比当年实力正盛的自己,不过是九牛一毛。 “孽畜尔敢!”魑魅眼中赤果果的噬人之欲让一向性急的法戒怒不可遏,转向法净道:“师兄,这孽畜被镇压在灵塔殿地底多年,如今实力定然大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合众师兄弟之力跟它拼了!至少……至少还能保全剩余弟子们的性命。” 语毕,法戒环顾了一圈身后平日里操碎了心,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弟子们,眼一闭狠狠心转过头去。“师兄,赶紧决定吧。” “阿弥陀佛,师弟言之有理。”法净一脸沉重的闭上眼,而后对着几位师弟吩咐道:“法戒法明二位师弟随老衲挡住这孽畜,法空法悟即刻去开启诛魔大阵,法相法清带领弟子速速离开青秀寺。” 当年建寺之时,灵塔殿并不设在后山。之后为了镇压到处吃人血肉的魑魅才将灵塔殿挪到了这里,并以灵塔殿为中心,在整座青秀寺设下诛魔大阵,以防不测。 诛魔大阵一开,青秀寺立刻就会被无明业火包围,到时即便魑魅法力通天,只要碰上无明业火,也难逃魂飞魄散下场。 也许过了今晚,创寺三百多年的青秀寺将不复存在,他作为方丈,难辞其咎。而今唯有舍去性命拖住魑魅,好让弟子们得以安全离开,这样就算自己死去也能对得起故去的众方丈长老们了。 思及此,法净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朝众人叹道:“以后,青秀寺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知晓方丈与诸位师伯师叔打算牺牲自己的性命来保住他们,青秀寺的数百名弟子不由得红了眼眶。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是父母均是不详的孤儿,幸得寺里收留长大,对青秀寺感情至深,对方丈诸位师伯师叔更是敬重不已。 如今,青秀寺遭逢大劫,他们如何肯弃方丈与诸位师伯师叔而去,纷纷开口道:“师叔!我们不走!我们也要跟它拼命!” “对!我们跟这妖怪拼了!” “胡闹!这都是什么时候了?!”法戒狠狠瞪了瞪叫嚣得最大声的数人,“你们上去能做什么?给这孽畜送菜么?!快走!否则就别再认我这个师叔!我也不认你们是青秀寺的弟子!” “师叔……” 众人还想再说,却被法净抬手止住。“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走吧。” 明知留下不仅不能帮忙还会拖累方丈与诸位师伯师叔,但众人谁也不愿先迈出一步,就这么僵持着。 “桀桀桀……”就在众人犹豫之间,冷眼旁观许久的魑魅嗤嗤冷笑,裂开满嘴锯齿獠牙,“尔等不用如此,反正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说罢,如狮吼般的声浪自獠牙霍霍的嘴里猛力哮出。 这一吼,无法力的众僧人几乎禁受不住的趴到在地,法力强些的如法戒等人也是勉强撑着才未倒下。 “阿弥陀佛。”洪亮的佛号响起,法净手中的禅杖往地上重重一击,杖头上的垂环发出一阵哗啦声响,而后法净双手合十,巨大的力量从他身上涌动冲出,伴随着夺目的金光,魑魅面前突兀出现一道光幕,挡下了它的第二波攻击。 “快走!”魑魅的实力就算大减,也依旧高出法净许多,法净定下心神,把嘴里那口腥液咽了下去,吩咐两位师弟赶紧带着弟子们离开。 知道师兄们是在替他们争取时间,法相法清只得强忍悲痛,纵然心中不愿,也还是迅速的带领众人离开后山。 见师弟已带人离开,法净略微放下心来,与法戒法明先行抵抗魑魅,让法空、法悟二位师弟去灵塔殿开启阵法。 “不自量力!”魑魅啧笑,抬手一挥便击碎了光幕,随后它的脖子猛地疯长了十数米,如同随风狂舞的巨蟒。下一秒,魑魅头颅突然出现在法净头顶,露出满嘴狰狞利齿,毫不客气的朝着法净的脑袋咬了下去。 一旁的法戒瞳孔一缩,双手合十,猛的大声吼出:“禁——!” 巨大的佛音夹杂着火焰般的灵力喷出,吼声直震九天,可因他和眼前这魑魅修为差距过大,是以这头颅只是稍稍避开攻势,而后再度压下。 趁那头颅避开的瞬间,法净翻身后退,随即将挂在胸前的佛珠甩出,快速掐出法决。“大慈大悲,降魔珠!” 那串佛珠在空中瞬间迸裂开来,层层叠叠的遍布魑魅周身,而后魑魅的身躯像似被什么无形定住一般,骤然停滞。未等魑魅反应过来,佛珠已化成千道雷霆带着沉重的威势与磅礴的灵力,呼啸着朝魑魅砸了下去。 只是魑魅到底是有几百年修为的大妖,是以那雷霆不禁未伤到魑魅分毫,竟只让它的身体僵了一瞬。 不过即便是一瞬也惹怒了魑魅,就见它收回头颅,昂首狂吼一声,巨大的音波如惊涛骇浪般的直冲法净袭来。法净虽然当机立断的使出了千斤坠,却仍是无法完全抵挡,整个人被声波击飞,倒在了数米外的泥地上。 血腥味立刻在法净鼻尖弥漫开来。 “师兄!”法戒、法明见摔倒在地的法净身体一阵剧烈抖动之后,吐出一大口鲜血,不由得目眦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