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之一 她出生那年,他十三岁,刚刚以质子的身份,从赵国释放回秦。 黄昏,第一声啼哭传来,外面在落雪。他穿着单薄的衣衫,伫立在廊檐下,狭长的双眼与高挺的鼻梁遮在暗影中。 屋内有人呼唤:“政儿,进来。” 他跨过门槛,平静地走入内室。那婴儿仍在啼哭,声音响亮。她的母亲由于难产,奄奄一息,床榻上沾着血迹。 嬴政睨视这一切,目光冰冷。 “政儿,守护这个孩子。”老妪嘶声低语,齿颊在摇曳的灯烛下微微蠕动。 那婴儿倏地停止了啼哭。嬴政定定地望着她,冰冷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温暖。 “她叫嬴燚雪。”老妪说,“用你的一生,守护你的妹妹吧。” 嬴政从老妪手中接过婴儿,久久地抱着这一团微弱幼小的生命。 那年,他即位为王。 燚雪八岁时,王上牵着她的手,登上城楼。 “王上……” “叫我兄长。” “兄长,那里在做什么?”燚雪指向远处忙碌的人群。 “为你造一座宫殿。” 从章玉宫开始,宫殿越来越多,嬴政踏灭六国的脚步越来越快。每当灭掉一个国家,嬴政命人将其华丽的宫殿描画下来,在咸阳城照样仿造。 燚雪二十五岁时,嬴政扫清六合,一统天下,称“始皇帝”。此时咸阳已有宫殿二百七十座。 她依然称他“兄长”。 这一年,燚雪有了钟情的男人,秦始皇为他们举行大婚。 这一年,秦始皇躲过了十二次刺杀。 燚雪的孩子出生后,秦始皇视如己出,焱雪全家搬到阿房宫。一年又一年,阿房宫太大了,燚雪喜欢徜徉在重重叠叠的华丽景色中。 秦始皇三十六年那个雨夜,宫殿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燚雪在殿侧等候秦始皇。 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在这凄冷的雨夜,穿过幽幽宫墙,踽踽独行。昏黄灯烛映照他冷峻的脸庞,双眼收敛了刚猛暴烈,漆黑长发披在肩上,在细雨与微风中摇曳,让燚雪看到一丝颤栗。 她感受到兄长的恐惧。只因帝国的疆土上,今年连续发生了两件极凶异事: 荧惑守心,天石坠落。 “荧惑”便是火星,又名罚星。荧惑守心,即是侵犯“心、宿”二象,帝王有死亡之灾。 随后又有一颗陨石坠落在东郡,石上刻有七个大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秦始皇本想建立万世帝业,却在登上皇位的第十一个年头,遭此异兆。 “我躲得过无数次凡夫的刺杀,却躲不过苍天。”秦始皇对燚雪说。 兄长,该我来守护你了。燚雪在心里默念。 她知道自己是嬴氏家族的天选之女。古老的神秘天语:这个女子身上的血脉,直接源自嬴氏的祖先女修,当年女修吞玄鸟之卵,孕育了这条血脉,一代代传递至今,她身上藏着神秘的生命之源,守护她,嬴氏就能永远得到上天眷顾。 方士进谏:带此女去海外仙山,她定能寻得天仙,大秦可有神灵扶携,吾皇千秋万代永为帝王! “兄长,带我去海外巡游吧。”燚雪说道。 “路程遥远,你刚刚生了孩子……”秦始皇欲言又止。 燚雪的第三个孩子不幸夭折了,燚雪也因为难产而病弱。 “可我既然是天选之女,又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燚雪望着兄长。 秦始皇抬头望向宫殿外的夜幕。雨还在下,沙沙的雨声让他想起了那个落雪的黄昏。 秦始皇的唇角勾起一抹苦笑:“雪妹,我几乎已经忘了,为什么要守护你。”他转脸注视她,狭长的双眼透出一丝温暖,“我可能,只是想对一个人好一些。” “可你一旦遭遇不测,谁能守护嬴氏家族?天下有多少仇敌,想要屠我家园、焚我血肉?” 秦始皇沉默。 “兄长,请让我行使天命。”她牵住他冰凉的手。 于是他们出发了。 浩浩荡荡的巡游队伍,在芝罘岛遇到出海行商的鲛人族。人类与鲛人向来通好,鲛人定期上岸与人类做生意。此番幸遇秦始皇,黑鲛王便带着儿子彩虹,送来珍珠和鲛绡。始皇设宴还礼,并打听海上神灵的踪迹。 黑鲛王却告诉秦始皇,从来没见过腾云驾雾的神仙,那只是世人的虚妄传说。 始皇气恼,宴会有些混乱,燚雪退席时不慎被黑鲛王所伤。始皇怒而拔剑,亲手斩杀鲛王。 燚雪终究没有度过一劫,死去的那天晚上,始皇久久伫立在苍天之下,遥望远方他再也无法抵达之处。 海外有仙山,山在缥缈间;仙山隔云海,霞岭玉带连。 那就在陵墓中造一座仙境吧! 燚雪死后葬于皇陵。秦始皇在陵墓燃起长明灯、放置鲛人茧,守护燚雪之魂。其所需大量鲛油,皆以屠杀鲛人所得,《史记》称“人鱼膏”。已在海洋中繁衍生息数百万年的鲛人,在大决裂年代遭到灭族,留下了仇恨之源。 秦始皇驾崩四年后,秦朝亡。嬴氏家族被六国子民追杀,为避祸,改为十四种姓氏:徐、赵、梁、黄、江、马、瞿、秦、葛、谷、缪、廉、钟、费。 其中的缪姓,便是天选之女的主脉,一代一代遗传下来。 序章之二 大唐贞观十八年,初夏。 空中响起一声惊雷,雨水倾泻在河岸上,四野一片白色水雾。 一支百人的护卫队在河岸边奔逃,簇拥着一辆车辇。车里坐着安康公主——唐太宗李世民的第十四女,也是太宗最宠爱的女儿。 此番护送公主回长安的路上,突然遭遇伏击,队伍被一股神秘恐怖的力量驱赶着,不得不朝着黄河与洛水的汇流处而来。对方的目的,显然是劫掠安康公主。 此时,李靖将军正率领三百骁骑,急速赶来救援。 那股神秘恐怖的力量,早在六年前便出现在黄河与洛水的汇流处。一群头顶刺青、背上有鳍的水怪,长年潜于水底,破坏过往船只。这些水怪还能以人的形貌,与平民百姓生活在一起,无法辨识。他们还定期把人类的童男童女制成人茧,抛入河中。 李世民接到奏折称:水怪,乃是鲛人族中最为邪恶的黑鲛人。 黑鲛人中的高智能者,能让船只和房屋莫名消失,还能控制平民,改造成仆人,就像被吸去了脑髓一般。在这些仆人中,有一些成为战斗力惊人的恶徒,另一些仆人,则因不同体质,鲛人在他们身上培育鳞片,称作“饲育器皿”。 河洛之地,乃是产生了《河图》《洛书》的中华文明发源地。鲛人意图将河洛作为中原基地,一旦形成繁衍推化之势,天下危矣! 李世民命令李靖将军遴选特殊人才,所领军士皆称骁骑。而他们的秘密身份,便是诛鲛士。但没过多久,诛鲛士大部被诱杀,数百名诛鲛士叛逃。黑鲛人愈发强大,几乎将洛河及黄河尽数掌控,并渗透到京城,与平民百姓混居,觊觎皇宫。 李世民震恐,命秦琼、尉迟恭把守宫门。世人以为,李世民因在玄武门事变中杀戮胞兄,夜夜受到恶梦滋扰,需要门神保护。其实他是恐惧鲛人之祸。 今天,黑鲛人竟要劫掠太宗最宠爱的女儿。世人不知道的是,安康公主的母亲姓缪,安康公主身上遗传着缪氏血脉。 李靖远远地看到河野之上,暴雨之中,一大群可怕的黑影拥向公主的车辇。那支百人护卫队只剩了十几人,仍在拼死抵抗。 李靖高举长槊,猛然冲向敌阵。三百骁骑紧紧跟随。 一个冲锋后,将敌阵撕开一道口子。黑鲛人与其手下的数千名恶徒迅速合拢,将三百诛鲛士包围起来。 雨水助长了黑鲛人的气焰,那一张张凶恶的脸庞露出狰狞笑意。 李靖手执长槊,护卫在车辇旁。他已经发现了敌方的弱点。 但他却陷入纠结。 此番的任务,是接应安康公主回到长安,如果他率队出战,势必分散大部分兵力,公主的车辇便成了狂风中的花瓣。 失去了太宗最宠爱的女儿,李靖担不起后果。 他只有一个机会:利用敌方的弱点,赶快撤退。 “李将军,你还在等什么?”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传来。 李靖一怔,抬起脸。 安康公主不知何时出了车厢,站在车辇上,长发飞扬,一袭白裙在风中飘荡。 “李将军,你还在等什么?”安康公主二次发问。 “公主殿下,您……” “去杀敌!”安康公主冷然道。 “您说什么?”李靖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将军,去杀敌!”安康公主厉声喝道。 李靖一时竟愣在那里。眼前这位娇弱的公主也许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战争。 安康公主突然伸出手,一把夺下旗手的大旗,逆风挥舞。 “你们是大唐的士兵!” 李靖感受到胸口的烈火在燃烧。 “大唐!”安康公主喊道。 “大唐!大唐!” 诛鲛士早就等不及了,被黑鲛人凌虐的感觉让他们痛苦不堪,想要怒放一次。 “可是,公主您……”李靖欲言又止。 “我就在这里等候你们。”安康公主奋力将大旗插在车辇旁,“你难道不相信天意吗?” 她返身回到车厢。 李靖的战马一跃而出,风驰电掣般冲向敌阵。 三百诛鲛士纵马驰骋。 天空突然放晴了。阳光破云而出,洒满河野。 天佑大唐!天佑苍生! 血色阳光映照着李靖掌中的长槊,槊锋泛起冷冽光芒。 三百匹狂奔的战马如烈火巨浪,迎着黑鲛人怒奔而去。 不断有骁骑倒下。其他人更勇猛地向前冲去。 广阔的河野上出现了一百多个急驰的光影,带着呼啸的风声。李靖一马当先,直向敌方的核心区域击去。 在距离数丈之外,李靖的战马突然腾空而起,蹄锋踏向黑鲛人首领的头颅。 敌阵乱了。 随后赶来的数千名诛鲛士一起释放了火弩。铺天盖地的弩箭击杀黑鲛人。 焚战于野,杀血落黄。 黑鲛人没有了雨水助阵,又被火焰攻击,开始溃败。 这场焚杀之战,诛鲛士虽伤了元气,但黑鲛人遭到更为猛烈的打击。 不久,黑鲛人退回万里之外的深海中。 一把刻有“诛”字的月牙刀,插在洛河与黄河交汇的河底。 血腥散尽,天下恢复平静。 此后,岁月在沉寂中走过七百八十九年…… 序章之三 明宣德八年,三月。 一支庞大的舰队从大洋上返程归来,前方途经古里国。 六十二岁的郑和伫立在宝船之首,神情中透出一丝归家的喜悦。 世人不知郑和西洋之行的真正使命——寻找散落的海外的嬴姓十四氏,这一行动前后持续近三十年,如今终于成功了。第七次下西洋归来,船上载有各国宝物,但真正目的是为了护送十四氏回国,其中最珍贵的,便是天选之女遗传下来的缪氏血脉。 郑和望着海面,神色忽然变得不安。那些传闻所描述的迹象,正在隐隐浮现:雾气、来自海底的震颤声、诡异的风向、海鸥突然销声匿迹…… 轰! 前方的第一艘战船撞上了一个巨型金属物体。 “鲛人来了!”军士喊道。 大明水军的炮火喷薄而出,海面犹如沸腾一般。然而只是片刻工夫,一百多艘战船,竟然一艘接一艘立了起来,凶猛地倒扣在海面,被数千条金丝线割裂,无数碎块四处漂流。 但这艘护送十四氏的宝船却寂静无声,仿佛被遗忘了。它的炮火装置与操控设备全部失灵。 一群黑影从海水中跃起。二十三个黑鲛武士登上宝船,捕杀水军。 这是一群头顶刺青、背上有鳍的人形怪物,很少有人见过其真面目,他们的皮肤因为长年浸泡在海水中,被侵蚀得像珊瑚一样坚硬斑驳。甚至有传说,这是一群没有心的异类,他们的心被锁在黑暗渊面,每隔二百年释放一次。 一道闪电在海面亮起,如一条青白色的鞭子,狠狠抽出了几道裂痕。 巨型宝船变成了死亡猎场,血光在苍穹下绽放。 宝船第三层的舱室内,十四个男女围在桌前,静静等候着。 一个男子低声说:“这次……逃不过去了。” 舱内异常平静,似乎人世间的所有劫难与苦厄都不存在。 “谷兄,该是我们了断的时候了。”梁氏说。 桌子上展开的绢帛画轴上有一只玄鸟图腾,身形肃穆,颔首沉思。 十四个人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短刀。玄鸟身上即将浸染鲜血,这是对家族最后的祭奠。 一阵低低的哭泣声响起。 “缪娃,不要哭,”梁氏温柔地抚着身旁少女的头发,“我们十四氏,以这种方式融合起来,不也是一种幸运吗?” 那少女抹掉腮边的泪痕,哑声说:“我不是怕死……我是怕疼。” 其他人笑起来。 谷兄收起笑容,叹口气说:“缪娃本该留下的。” “是啊,她是天选之女的主脉,怎奈天意却要折断之。”梁氏落泪了。 “我愿意和你们共赴黄泉!”缪娃说。 “我可以带她走。”舱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众人愕然转过头。 “总管!”谷兄惊呼。 郑和伫立在门前,双眸漆黑如电,伤痕累累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他的右臂已被砍断了,袍袖紧扎在腰带上,鲜血洇染胸襟。 缪娃急切地说:“大家一起走吧。” “我只能带走一个。”郑和神色冷静。 “不要迟疑了,缪娃快随总管大人走!”梁氏催促道,“我们在此吸引鲛人。” “可是……”缪娃睁大悲伤的眼睛。 “你走的路更艰难。”梁氏抚去缪娃的泪水,“你要活下去,要隐藏天选之女的血脉,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 “拿着这个。”谷兄把一只檀木盒交给缪娃,里面是一份族谱。 缪娃是天选之女血脉的第五十六代后人。 缪娃离开前,用短刀割破手指,把自己的血洒在玄鸟族徽上。她并不知道,这一祭奠行为,给她的后代家族带来了又一重灾难。 缪娃跟随郑和辗转穿行于宝船底层。在船底的隐蔽角落,郑和俯身打开一道隔板,领着缪娃钻进一个瓶型内舱。 宝船上的水军已被黑鲛武士剿杀殆尽。 黑鲛武士闯入十四氏的船舱时,那十三个人已经自刎。 谷兄临死前点燃了预备的火药引信。船体突然爆炸。 爆炸的冲击波达到宝船的底层时,郑和将一个机关打开,巨大的木轮扇叶发出震响,狭窄密封的瓶型物从底部猛然推出,以无与伦比的力道,在海水中冲出数百米,很快便浮上来,混杂在遍布海面的船体残骸中。 郑和再次触发机关,瓶型物悄然而迅速地滑向远方。 他们身后的海面恢复了平静。一个黑鲛人来到现场,仔细搜检。 他便是彩虹王子,有一头彩色长发,形貌与人类毫无区别,面容俊朗,眼神透出王族气质。 在海上一片血污混乱的残骸中,他捞起了破损的绢帛玄鸟图腾,耐心细致地从污染物中提取着什么。 终于,彩虹王子眼中露出猩红的冷光:有一个幸存者逃走了。 这时其他鲛人发现,郑和也不见了。 彩虹王子望向遥远的地平线。郑和掩护那幸存者逃离海战现场,留下了千古谜团。 史料记载:三月二十日,郑和死于海上古里国。但史书中一字未提郑和死因。郑和的遗骨下落不明,南京中华门外的牛首山下,只是他的衣冠冢。 照亮了一个时代的巨星,莫明消逝。 而在那颗巨星背后,无人知晓之处,隐藏着一条神秘的缪氏血脉…… 楔子 清朝末年的一个初春时节。 午夜街头,料峭寒风吹拂着残破不堪的酒幡,发出呼呼的声响。一只夜枭“嘎”地一声怪叫,落在一尊石狮上,瞪着惨厉的眼睛望向远方。 夜枭突然振翅疾飞。街上没有了声响,就连那风,也于瞬息之间止住了。 六个灰袍人抬着一只大铁桶,从夜幕尽处缓缓走来。桶底往下滴着血水。 铁桶里坐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体型庞大,被一块黑布包裹着,外形看起来似人非人。一头彩色长发遮掩面容,露出一只猩红的眼睛,胸口隐约泛着晶莹光泽。 六个灰袍人停下脚步。街边有一座破败的房舍。 撞开门板,屋内坐着一位老者,手中拿着一根七尺长的旱烟杆。 “赫升……我来取回我的东西。”铁桶里的怪物发出难以忍受的声音,如同两只缺损的齿轮互相碾压着。 老者的眼窝幽深无光——为了捕到一生的强敌,他亲手挖掉了自己的双眼,将自己置于黑暗中。 这黑暗只是映射到人心中的恐惧而已。 “你想要什么?”赫升冷笑着问,故意刺激着怪物。 “鳞片。”怪物咆哮道,“你割掉的二十七个鳞片!” “已经喂狗了。”赫升说。 “什么狗能吃得了……”怪物突然愣了一下,在夜幕中捕捉到一丝气息,“狡诈的人类,又是诱饵!” “不错,我这个瞎老头就是诱饵。” 赫升猛一挥手。 黑暗中蹿出一道影子,直扑向铁桶。 烧尸狗——诛鲛士秘藏的最后武器。 传说烧尸狗有四只眼睛、两个喉咙,其牙齿小而尖利,形成上下交错的锯齿。 六个灰袍人急忙护住主人,与烧尸狗撕咬起来。 赫升突然听见一阵急速的脚步声,孙儿赫萧的声音传来:“爷爷,我帮你!” “你怎么来了!”赫升大惊。 十四岁的赫萧从怀里掏出一把药丸,狠狠砸向灰袍人。药丸里装着硫磺等物,爆开后撒到衣袍上,腾起火焰。灰袍人乱了阵脚。 烧尸狗撞到铁桶上的怪物,浑身如同烧沸的血水一片赤红。怪物伸出一只手,紧紧钳住烧尸狗的前爪,另一只手插进烧尸狗的腹部。烧尸狗低吠一声,猛地将怪物甩出去,又往空中纵身一扑,前爪猛拍怪物,将其狠狠按压在地。 怪物脸上漆黑一团,只看到两颗幽冥般的眼珠发出猩红血光。 赫升大喝一声:“退!” 烧尸狗即刻后退。赫升一网打下,将怪物捆缚。 赫升急忙蹲下来抚摸烧尸狗。狗躺在地上,剧烈喘息着,两肋像风箱似地剧烈开合,吸到最紧处,条条肋骨尽现,皮毛薄如纸。赫升抚着狗的肋骨,一滴浊泪从幽深的眼窝里滑落。 赫升再转身试探网中的怪物。怪物猛地咬住他的手。但赫升早有预料,五根手指上的玉石戒指破裂,里面渗出药水。 怪物冷笑。毒药对他毫无作用。赫升最大的失算,是他根本不了解这种远超于人类的怪物,他们有两套血液循环系统。 怪物直接咬断了赫升的右手。赫升闷哼一声,却仍异常清醒,循着怪物的呼吸声,另一只手将铜质旱烟杆直戳进怪物的鼻孔。 赫萧冲过来救爷爷,趁怪物不备,竟把药丸塞到怪物耳朵里,可惜没有爆炸。 怪物猛然一挺身,将赫萧撞出数百米,脑袋磕在石狮上,失去知觉。 赫升趁着怪物一分神,将烟杆刺入怪物的鼻孔深处,摁动机关,烟杆里射出一支利箭,从怪物的后脑贯穿出去。怪物发出可怕的叫声。赫升正要实施最后一击,怪物竟将他抱住了。 赫升突然感觉到怪物的意念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大脑,令他瞬间跌入最深的黑暗中,从那里浮起的记忆碎片全是恐惧。 “杀了我!”赫升喊道。 倒卧在地的烧尸狗竟爬了起来,一口咬在怪物的手臂上。 “杀了我!”赫升吼道。 烧尸狗又一口咬在怪物的脖子上。怪物一巴掌将烧尸狗的脑袋拍碎了。 “为什么……不杀了我……”赫升哀号。 他抽出烟杆,刺透了自己的胸膛。 天快亮了,伤了元气的怪物给仆人下达指令。三个灰袍人拖着怪物离去。 寂寥长街,一老、一少、一狗躺在地上。 那只夜枭飞回来,站在石狮头顶,俯视着人间惨象。 已知在世的最可怕的黑鲛人,曾以人的形貌生活在世间,取名符珠哩,后来又以奴隶的身份,屈居在一位蒙古王爷家中,不知在寻找什么。 作为仅存的诛鲛士,骁骑赫升的表面工作,是大清国的行刑官,专事凌迟。他用了十八年时间捕到了符珠哩,可惜还是失败了。 去年四月十日,赫升对符珠哩施以凌迟刑,其实是割掉他身上的鳞片,使其丧失能力。然而那一天,赫升割了二十七个鳞片,还差三刀时,符珠哩被劫走了。 赫升并没有气馁。 符珠哩鳞片损失,虽然元气大伤,却仍有莫测的力量。赫升为了诱使符珠哩来到自己身边,不惜挖掉自己的双眼,让符珠哩把他当作一个废人,以便近战相搏,做出最后一击。 然而经过一夜对决,赫升奄奄一息,心如死灰。 一个损伤了鳞片的黑鲛人,都无法战胜,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物? 赫升用完了全部的计谋和力量,只剩下孙儿赫萧。 赫升临终前将赫萧托孤给缪家。 说起来,赫升能捕获符珠哩,就来自缪济川的一次请求。缪济川请这位神秘的老刽子手,帮忙对付一个恐怖的影子。赫升发现,那个影子就是他苦苦追捕的黑鲛人符珠哩。长达十八年的使命追踪,终于遇到转机。赫升顺势在缪宅布下陷阱,当符珠哩向缪家动手时,被赫升擒获。虽然赫升最后还是失败了,却与缪家有了命运羁绊。 赫升临死时,把赫萧托孤给缪济川,继续守护缪家。 可惜赫升并不知道,赫萧被符珠哩撞到石狮后,脑部受到震荡,已经失去了十四岁之前的记忆。孙儿已经忘了诛鲛士,忘了人类世界已陷入绝境,孙儿已经是个普通人。赫升同样不知道,诛鲛士这个危险又崇高的身份,将随着自己的死去,在人世消亡。 缪济川收留了赫萧,认作义子,并让女儿——十一岁的缪璃教赫萧读书。 办完了这件事,弥留之际的赫升请来一位当刽子手的老朋友,提出最后一个要求: “我死以后,你把这些东西塞到我肚子里。” 老朋友打开盒子,里面是二十七个黑乎乎泛着光泽的圆片,辨不出是什么东西,有一股诡异的血气,令人生厌。老朋友立即关上盒子。 赫升死后,老朋友遵照遗愿,割开了好友的肚子,把那些东西塞进去,随着赫升一同下葬。 这是最安全的地方了。赫升相信,无论那个生物如何高明,当他和人类斗争的时候,他总有算计不到的地方。 那个地方,就是人类最不可思议的自身。 赫萧的人生,在十四岁那年,重新开始了。 缪家大宅坐落在离坎路13号。缪家开办的电灯公司生意兴隆。到了赫萧十九岁时,缪璃的妈妈去世,十六岁的缪璃突然与父亲决裂,赌气去英国留学。缪济川派赫萧随行保护。 两年后,赫萧陪缪璃从英国回来,缪璃直接搬到学校去住了。更让赫萧惊讶的是,缪家突然败落,大量财富人间蒸发,宅中的仆佣全换,只剩四名。缪济川让二十一岁的赫萧当了管家。 但缪济川的举止变得越来越奇怪,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嘴里念念有词。赫萧以为他在思念女儿。这两天忽然又变得神采奕奕,好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中午,赫萧在楼下大厅突然听见“砰”地一声枪响。 赫萧冲上三楼,撞开书房门,只见缪济川歪倒在藤椅上,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 缪济川脑袋上淌着鲜血,拉着赫萧的手,发出微弱的气息:“萧儿……” “义父,我在。”赫萧的手指颤抖着。 “七年前,你爷爷把你托孤给我……我要感谢他,现在,我把璃儿托付给你……”缪济川猛地攥紧了赫萧的手,脖子拼命抬起,想要凑近赫萧。 赫萧忙低下头,耳朵抵着缪济川的嘴唇。 缪济川用最后一丝力气说道:“赫萧,别让缪璃……” “您放心,我不会让缪璃流落人世。” 缪济川的眼里突然露出强烈的光芒。那一定是回光返照。一瞬间,寂灭。 佣人胡丙冲了进来。赫萧悄然拭掉眼角的泪,此生,这是最后一次流泪了。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一生那么长。 赫萧记下缪济川的死亡时间:民国二十四年四月十日,中午十二点三刻。 胡丙扑到缪济川的尸体前,嚎啕大哭。 后边跟来三个佣人,赫萧吩咐道:“老昆,准备后事。鲁丑,去大门盯着。郭保,开车去学校接小姐。” 郭保有些迟疑:“小姐肯回来吗?” 赫萧说:“老爷只有一个女儿,你说她回来不回来。” 郭保离去后,屋里只剩下胡丙的哭声:“老爷这么好的人,怎么想不开呀……” 缪济川的尸体上布满鲜血。胡丙一边哭,一边把染血的长袍脱下,顺势把尸体翻过来,突然惊叫一声。 尸体的后脖颈往下布满了鱼鳞,泛着银色光泽。第一层到第四层各有五片,第五层有四片,第六层有三片。一共二十七个鳞片。 赫萧同样感到茫然惊愕。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吩咐胡丙掩饰尸体。 胡丙颤声说:“老爷这是…………” “别多话。”赫萧转脸望向窗外。 后院传来咩咩的叫声,那只绵羊似乎感觉到老主人死亡的气息。 终于,大门外传来车声,缪璃回家了。 然后一阵奇怪的吱嘎声隐隐传来,仿佛来自地底。整座宅屋轻轻一晃。 墙上的挂钟静止了一下。 一片雾气悄然弥漫,在围墙以外缓缓聚拢。有一束光芒在距离缪宅三百米的地方瞬间闪过。黑暗骤然降临,犹如一团乌云,压在了缪宅上空。 离坎路13号,倏地消失了。 (1)九渊城中的奇异少年 聂深从信封里拿出一份请柬,上面的受邀人竟是他的名字。 卡片上印着一句话:保护自己的天赋,就像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保护珍宝。 (1) 九渊市的这个夏天来得有些早。 刚到三月下旬,一股气势汹汹的热浪席卷而来,市区仿佛有一台巨大的机器,将周边大海上的水汽吸进来,使得这座南方城市被潮湿闷热的空气包裹着,就连刚刚亮起的路灯,光线也散发出水雾,蒸腾在灯罩上方形成一圈朦胧的光环。一群蛾子便在光环中飞舞穿梭,投下一片斑驳的碎影。 一个中年男人绕过灯光,神情警觉,把自己的身影融入树阴。 他的脸上长着麻子,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不远处有个环卫工人缓慢地挥动扫帚,地上卷起一片灰尘。 麻子望向街对面的陈记海鲜大排档。有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坐在角落。 麻子正要穿过马路,忽然一皱眉头,立刻转身离去。那个环卫工人猛地冲过来,是个年近六旬的老妇,脸庞在路灯下扭曲着,双眼却亮得惊人。 麻子刚跑到十字路口,又有五个黑影冒出来,从三个方向围追堵截。他们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妇,身姿极为凶悍,将麻子逼到榕江沿岸。麻子一边狂奔,一边拿出手机,发出最后的短信: 离开! 然后他拆掉手机,破坏智能卡,一不留神,被身后赶来的老头一脚踹入江中。 其余的黑影跟着跳进去,“扑嗵”声连成一片。他们入水后身姿更为凶悍,如同五条剑鱼。 江堤上还剩一个黑影。环卫工老妇紧握扫帚,转过身去,她的脊背有些弯,竟然横着走路,干瘦的双腿弯成了0型,如一只螃蟹,移动速度飞快,灰白的头发在脑后飘舞,令人毛骨悚然。 夜空中隐约传来雷声,天气愈发闷热。 空落落的大排档里,那年轻人仍然坐在角落里。服务员斜靠在柜台旁,拿着遥控器胡乱摁动,电视机不断出现凌乱的声画:“……爸,你要再婚我没意见……气象台提醒市民,最近天气反常,进入三月以来,气温不断攀升,但早晚温差异常……魏博士,您的科研小组最新……” “服务员,麻烦添一点茶水。”客人的嗓音略带沙哑的磁性。 服务员走过来,瞥了一眼桌上没动过的桂圆白粥和红鹦哥鱼饭,视线飘到客人脸上。 这是个身材单薄的年轻人,有一张吸引人的面容,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他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显得心不在焉。服务员添过茶水,回到柜台前。 “……我们科研小组确认,地球上还有一种生命体,与人类的起源都在海洋,属于同宗同源。数百万年前,由于突发的地质灾难,生命体分作两支,一支踏上陆地,进化繁衍至今,成为人类;另一支进入海洋更深处,便是鲛人。踏上陆地的人类,因其生存环境相对舒适,导致基因组中缺少了 四千万个额外的DNA碱基对,减弱了人类的进化程度。而鲛人用另一套生态系统进化了几百万年……爸,我跟你谈家产,你跟我谈爱情,你都七十多了……” 服务员来回拨弄着遥控器,不时瞥一眼年轻人。 年轻人忽然拿起手机看了看,随即起身,往桌上放了两张钞票,快步走向大排档后门,一闪身便不见了。 潮湿的小街上有一股臭泔水的味道。年轻人加快步伐朝巷子走去。 在他身后的通道口,一个黑影弯着腰,静静地站着,手上拄着一把扫帚。 老妇的眼白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望着前方,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子里。 老妇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在靠近十字口的路边停下脚步,面前有个消防栓。她把扫帚扔到旁边,跪下来,双臂抱住消防栓,脑袋贴在上面,闭起眼睛,似乎在接收什么信息。消防栓的金属底座深埋在地下,上半部随着老妇的呼吸,微微颤动着,发出难以察觉的音频声。 两分钟后,老妇起身离去。 此时,距离小巷十五公里以外,麻子浑身湿透,沿着铁轨奔跑。后边,五个黑影死咬不放。一列货运火车转过弯道,麻子一挺身,刚扒住火车,就被两个黑影扑倒在路基下。麻子拼命挣脱出来,继续在黑夜中狂奔…… (2)神秘的请柬 (2) 聂深始终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 从他记事开始,母亲就带着他东躲西藏,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没有安全感,颠沛流离。 母亲经常冲他发脾气,但他并不怨恨,母亲是因为害怕保护不了他,才变得越来越疯癫惊恐,尤其是在夜里。 从十三岁以后,就是聂深在保护母亲了。母亲教会他一件事:迅速融入环境,要像一滴水融在海里。 但这个比喻不好,聂深非常害怕水,那源自童年的心理阴影。 母亲从来没告诉他,究竟在躲避谁,似乎一说出来,就会被噩梦吞噬。 聂深通过观察揣摩,结合母亲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大致猜出,母亲曾经去过一个地方,出来后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那么父亲呢?聂深猜测,父亲从事着某个神秘而危险的工作。 一个月前,母亲因病去世,临终时已经失去了意念,留下的遗言破碎而诡异:时间到了……鱼皮娃娃的院子。 什么时间到了?母亲究竟遭遇过什么?父亲又是谁?家园究竟在哪里? 这些难解之谜,使得聂深在悲伤中感到更加空虚,仿佛心上破了一个洞。二十六年来彼此寄托的人,就这样将他独自留在人世。母亲去世后,聂深过了一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自己存在于这个冰冷世界的理由是什么? 聂深很想找到邮差——那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聂深相信,只有邮差能破解自己的身世,因为那是母亲生前唯一信任的人。 关于“邮差”的称呼,聂深偶尔听见母亲打电话时说过一次。那时他还小,觉得挺好玩,就在家里念叨了几遍,母亲严厉制止了他。从那以后,那个人就从生活中消失了,但聂深知道,神秘人一直在暗中帮助他们。每次搬家,都是邮差先找好落脚点,有时一年中会挪动五到七次。 母亲病重期间,聂深试着用母亲的手机联络了邮差。但直到母亲去世,对方才回复短信,相约在陈记海鲜大排档见面,可惜昨天晚上又断了…… “哎——哎,魂儿没了?”伴随着清脆的呼唤声,一只饭盒放在聂深面前。 盒中两道菜,一是金黄卷曲的炒鹅肠,嫩生生的豆芽衬底,充满诱人的色泽。一是香煎马哈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平时聂深最爱这两道菜,尤其是炒鹅肠,用筷子夹一小卷放入口中,肠皮弹牙,劲道十足,越嚼越有味儿。 “还发愣?吃呗,都是我做的!”说话的少女有一张红扑扑的娇俏脸庞,她自己正忙着啃一块卤鹅肝。 “阿银呀,谢谢,我不饿。”聂深礼貌地点了一下头,把刚脱下来的工装叠起来。 银子弥有些郁闷,把饭盒往旁边推了一下,身后两个工友起哄,要抢菜吃,阿银没搭理他们,顺势坐到桌子上。她穿着一双竹编拖鞋,脚趾上涂着鲜润的蔻丹,像一排漂亮的石榴籽,泛着莹莹光泽。她的双脚一晃一晃,把拖鞋晃掉了,一边注视着聂深的侧脸。聂深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 “哎,我听舅舅说,你要辞职了?”银子弥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 “嗯。”聂深扫视修车店。周围闹哄哄的,夹杂着人声和电机的嗡嗡声。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也没道理扔了工作啊。”阿银陪着小心说,“我舅舅是有点讨人嫌,可他对你还不错,没扣过薪水吧。” 聂深在这间亚豪修车店上班四个多月,这也是他从去年以来换的第三份工作,但如今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阿深哥,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事了?”银子弥凑近了,神秘兮兮地问。 聂深摇摇头,苦笑一下:“谢谢你的关心,我……”他忽然看到银子弥眼眶里有泪光,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来修车店上班不久,便遇到了店老板的外甥女,这位阿银小姐对他流露出明显的好感,但他很清楚,以自己的生活状态,很难与别人发展长期的感情,既然无法给出承诺,就不要玩弄感情,这是聂深的原则。 这时,店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 一个大腹便便的奥迪车主正在怒斥修理小工。小工浑身哆嗦着。车主一巴掌扇到小工的脑袋上,小工摔倒后又爬起来,哭着鞠躬。 奥迪车主嘶叫:“瞎了你的狗眼了,你以为这是你老爸的骨灰盒啊,那么使劲擦!” 聂深大步走过去。阿银顾不得穿鞋,光着脚丫跑了出来。 聂深挡在车主和小工中间。车主的肚子高挺着,肥腰上勒着一条爱马仕皮带。 聂深说:“我同事上班不到一个月……” “别废话,早死仔,给老子赔钱!”车主指着驾驶室,口沫横飞。 聂深瞥了一眼,原来是小工帮客人擦洗中控面板时,把音量调节旋钮碰掉了。 聂深说:“这个我们会处理,可你不该骂人。” “我连你一起骂,死父仔,你妈个臭老几!”车主发出无耻的吼声。 “你这人臭嘴烂面……”银子弥指着车主。 车主猛往前冲。“你再指一下试试!” 说着一巴掌扇向银子弥,阿银抱头尖叫。聂深抬手挡住车主的巴掌。场面大乱。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别动手……”聂深一手推搡车主,另一手做了个动作。 车主肚子上的皮带突然断开,肥大的裤子唰地一声滑落,露出白净性感的大胖腿,和一条变态的小短裤。 哗——围观者一阵哄笑。 车主向下一看,脸庞顿时变成了紫红色,如同刚出锅的酱猪头。他一撅屁股提起裤子,一只手抓住裤腰,扭身钻进了车里,透过车窗扔出一句狠话:“晚上砸了店,干死你!”那凶恶的眼神表明,绝对不是吹牛。 修车店的老板回来后,听了事情经过,吓坏了。银子弥请求舅舅不要责怪聂深,舅舅一改往常的态度,冲着阿银大发雷霆。修车店的员工这才明白,他们招惹了九渊市的一个厉害角色,老板根本不敢报警。 聂深安慰老板,一人做事一人当。 晚上,聂深守在修车店。这里距离“一路一街一广场”的明珠广场不远,银子弥怕聂深待在店里危险,非要拉着他去广场买衣服,却被舅舅骂走了。聂深独自站在窗前眺望广场上的灯光,平静地等待着暴风雨的降临。 然而直到天亮,整条街上都十分平静。 第二天,仍是风平浪静。 此后一个星期都没人来砸店。 但越是这样,老板越是惊恐。聂深找人打听了一下,得到一个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的消息:那位奥迪车主变成了痴呆。 据说是脑子进了肥油,一夜之间彻底傻了。傻子当然顾不得寻仇。这场无妄之灾,就此消解。 修车店的老板仍不安心,缠着聂深不放行,要求他再坚守一个月,万一对方寻仇,也好给人家一个“冤有头”。 银子弥似乎很高兴,希望舅舅头上那把悬顶之剑永远别落下来,聂深就不好意思辞职了。 但没过几天,老板突然主动辞退了聂深。 更让人不解的是,银子弥竟然毫不辩驳,整个人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对聂深的态度变得异常冷淡,就像一个受够了情伤的女孩,感觉累极了,再也不想爱了。 聂深离开那天,阿银甚至没有送行。 聂深对于周遭的气氛虽然有些疑惑,却也乐得清静,他早已习惯了随时离开一个地方。 按照原计划,辞职以后,聂深打算专心寻找邮差。他坚信邮差还在九渊市。 这座城市聂深自从一来就觉得有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此城有个别名:鮀城。有趣的是,“鮀”是个古字,没有简体字,一直这么写下来。鮀城从形成到定名,很长时间都只是一片荒僻的海滩。北宋之后,设立都府于三条江的出海口,北部是一片滨海冲积区域,到了宋朝中期才形成聚居地。直到元朝末年一群人躲避战乱,逃到此处,才有了像样的渔村,渐渐扩展,在明朝初年起名鮀城。 但有历史传闻,早在难民聚拢以前,就有人将沙脊积聚成片。有的说是远古先民,但是偶尔发现的遗迹,却不像普通人留下的;最古怪的,是他们塑造沙脊的能力——那些人分明是在徒手造一座城。 到了明朝中后期,沙脊向海域延伸,形成稳固的地势,有了建筑规模。整个过程中,朝廷似乎与建城者心照不宣,没有征调一名苦役,只管在建成的区域上设立县署、建造炮台。到了清朝中期,城市便在海滨冲击成的平原上巍峨耸立起来,周边四十个大小岛屿环绕,三条江的下游从城区流过。城市名称也从“鮀城”,改为“九渊市”。 据说这个名称是一位神秘客起的。传闻清朝中期的一个夏日黄昏,有一位客人乘坐一艘古怪的金属小船,来到四域海流交汇处停下。这条小船形似螺旋,可以沉行海底而水不浸。螺旋舟停靠的海面上,附近有一道大漩涡,以往经过的商船经常沉没,还有海盗、倭寇猖獗。此时却风平浪静。 客人戴着斗笠,露出一缕彩色头发。 放眼漩涡之下,有金色光柱透出海面,深不可测。 客人站在光中,遥望北方,说了一句话:洛河与黄河会聚之处,乃是中原之根;四域海流会聚之处,乃是四海之根。 他转而望向身后的鮀城,眼眸间充满异样光彩,那座城就是他建造的,是他看着那里从荒僻的海域,到沙脊积聚成片,再到都府建立、城市发展…… 客人盘膝坐在船首,弹奏一曲古乐歌《九渊》。 九渊市,就此定名。 从那以后,神秘客再也没有现身。 然而有个茶商赌咒发誓说,他在两千公里以外的北京,见到了神秘客。那时茶商陪一位蒙古王爷饮工夫茶,得知王爷家中一个奴仆,因背叛主人,即将遭到凌迟。行刑那天,王爷邀茶商去瞧热闹,茶商婉拒。王爷告诉他,朝廷即将废除凌迟,这是最后一个受刑的犯人。茶商便去了。当场见刽子手割了犯人二十七刀,正准备继续行刑,犯人却被盗匪劫走,现场一片愁云惨雾。茶商回家后做了半个月的噩梦,梦中,他分明看到那个彩色头发的犯人,就是传闻中在海上弹奏古乐歌的神秘客。 但茶商的话太离谱,根本没人信。不久,茶商暴毙家中,此事不了了之。 这些传闻典故,平时都是银子弥讲给聂深的,聂深觉得挺有意思。银子弥有时候没话找话,就想跟他聊天,聂深有些无奈,架不住银子弥的缠术,还有一次愣把他拉进水族馆,那可真是一次糟糕的体验。 那天说好是陪银子弥散心,到了水族馆门口聂深就后悔了。可他平时做事从来不反悔,言出必行,何况是这么一件小事,于是咬牙进去。 迎面巨大的水箱里游动的海龟还没什么,转过弯看到一只美丽的海豚,聂深感觉自己的头发丝都竖了起来,仿佛有一阵冷风贴着头皮盘旋,把整个人提起,双脚似乎踩在棉花上。 “啊,你脸色这么差!”银子弥惊呼。 透过周围的欢声笑语,聂深觉得自己听到了海豚的哭泣。 在封闭的水箱里,海豚逃无可逃,驯养员还在指挥它表演。聂深看到海豚用鳍拍打水面,引起观众的欢笑,却不知,那是海豚在生气,做出的示威反应。 ——我怎么能感受到海豚的痛苦? 聂深不敢相信。 以往他对鱼类并没有这样的感觉,曾经租住在水产市场附近,附近的工人每天衣服上都沾着鱼的血污,聂深并没有感到不安。也许因为海豚是来自海洋的哺乳动物,带给他的触动便格外强烈。 海豚被迫和家人分开,关押在囚笼中,失去自由的同时,还要天天表演节目取悦人类。 聂深沉浸在海豚的屈辱中。 银子弥急忙拉着聂深离开水族馆。聂深往外走时,看到海豚在水箱里追着他,直至撞到箱壁。 那一阵“嗵嗵”的撞击声,折磨了聂深一个多星期,闭上眼睛就听到。 说到听觉,这也是聂深感到纠结的地方。 他能在雨季来临前,听到一些奇怪的颤鸣声,似乎无数雨滴在万米高空摩擦,还没有落下时,先向人间传出了音讯。那些声音常常搅得聂深无法入睡。 这种种的异样,都与自己的身世有关吧。聂深更坚定了找到邮差的决心。 他从修车店一辞职,就开始整理母亲的遗物。房子里的家具和电器卖给了二手家具店,所得款项连同自己的薪水,都用于结清房租和还债了,眼前剩下的是一堆破碎的日常单据。 大约十年前,母亲把全部的照片都烧了。当时聂深以为,那又是母亲的一次惊恐症发作。但现在看来,母亲那样做或许是有道理的。 聂深把所有的购物单、收据等物都翻出来,依次排列。必须从这些信息中找到邮差的线索。 有几张撕掉的纸,揉成团,扔在盒子里。聂深把纸打开,上面涂满了乱七八糟的笔划,辨不出文字,只在两片碎纸的边角,隐约看出都有个“纟”旁。 聂深把可能带有线索的纸片贴在墙上,从中心向外扩展的线条纠缠在一起,仔细盯着每条线的落点,脑子里闪回母亲过往的言行举止。他有很强的时空的辨识能力,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 此刻,纷乱的记忆从脑子滤过时,他尽量保持客观冷静,仅仅只处理数据。可是关于母亲的回忆让他痛苦,汹涌而出的记忆冲击着大脑,令他头痛欲裂。 ——孩子,你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母亲哭喊着,爱恨交织,却是那么虚弱。 ——孩子,你会害死所有人……所有人! 聂深突然惊醒了。窗外马路上的车辆飞驰而过,屋里不断划过灯光。 他起身走到墙壁前,集中注意力盯着那些纸片。有六张纸片贴在不同的位置,却指向了同一个地址,且时间都在三个月以内。 聂深从屋里出去。天边的雷声越来越响。 两个小时后,聂深闯进了邮差的家。但房间已经空了,只有屋子中间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有个信封。 聂深从信封里拿出一份请柬,上面的受邀人竟是他的名字。 卡片上印着一句话:保护自己的天赋,就像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保护珍宝。 地址:离坎路13号。 (3)初入大宅 这条路弯弯曲曲,仿佛没有尽头,头顶的乌云压得很低,却感觉不到风。聂深绕过一座超市,往南走了十几米,手机信号消失了。但此处距离市区黄金地带并不远,回头仍能看到林氏国际会展中心。 聂深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周围死一般寂静。他有些后悔,应该骑自行车来的。 聂深又拿出请柬看了看,上面还有八个字:千针万线,天衣无缝。 被这份请柬选中的人,应该是具有缝补才能,但是有什么用呢? 请柬上要求客人来到离坎路13号,只要在七天内发挥出自己的技能,完成悬赏任务,就能得到巨额奖金。 起初聂深以为这份请柬是个恶作剧,不过他发现卡片上覆了一层膜,把薄膜轻轻揭下来,仔细辨别,能看到上边布满了花纹。他把薄膜举起,盯着看了二三分钟,上面显现出参差不齐的线条,竟呈现立体形状,仿佛平地起了高楼,构成一幅地图。如此精妙的设计,绝不是恶作剧的行为。 现在聂深行走的方位,就是地图的指引。 但他对于巨额奖金不感兴趣,他要探访的,是自己的身世之谜。 前方有一座宅子突然出现在拐弯处。 聂深来到厚重的大门外。从下往上看,门板上油漆斑驳,顶端布满尖刺。 门上有根绳子,聂深抬手拽了一下,里边传出“叮当”一声。大门打开一道空隙,露出一个魁梧的身躯。 聂深递入请柬。一只粗砺的手接住了。 随后,大门打开更大的空间,聂深迈步进去。就在这一刻,他突然产生了瞬间的悬垂感,好像脑子里有个挂钟,“铛”地一声,身体一个摆荡,持续时间不到1秒钟。 刹那间一切寂静。 身后,大门无声地关上。 聂深面前站着一个丑男人,如一头犀牛,却显得犹豫不决。 聂深说:“你好,我去哪儿报到?” 守门人忽然望向身后,似乎在寻求援助。 这是清朝末年的一栋园林式宅院,占地约十八亩。最初草图由苏格兰传教士构思,后经德国设计师迪特-弗兰巴肯完成总体设计。整座宅院不仅具有英伦风格,还将中国传统元素融入其中。 院中各个建筑有序排列,一条石径远远地通往主楼。主楼有三层,楼顶尖角直插天宇。楼宇外墙采用褐白交错的线条,配以中式兽环装饰,既古典又神秘。 如果仔细鉴别,会发现宅院隐含八卦格局。主楼前方有一座八角亭,八条道路连接八座花坛。与八角亭对立的西北边,耸立一块圆柱形大石,上刻五个字“泰山石敢当”。石柱造型怪异,仿佛百年紫铜铸就,似有镇宅之意。 聂深发现,由于年代久远,以及宅院上空凝结的乌云,加之四周涌动的似雨似雾的潮湿气息,使得宅院的每个建筑物都覆了一层黯青底色,散发出幽幽寒意。 守门人把脸扭过来,没有直视聂深,抬手往主楼指了一下。 “谢谢。”聂深迈步向前。 一进大门,左右各有一座干涸的水池。聂深加快步伐,石径两旁的建筑从薄雾中浮现,经过八角亭和圆柱形石柱,聂深来到主楼前。 主楼每层约有六七扇窗户,大多黑洞洞的,隐在茂盛的藤蔓中间。还不到下午四点钟,一楼有两个窗户亮着灯。 聂深步入大厅时,里面已经坐了七个人,其中有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大厅的地上铺着檀木板,顶棚的枝形吊灯亮着,光线发黄。 大厅里的声音止住,众人的目光投向聂深。 聂深扶了扶鸭舌帽,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往外瞥了一眼,看到那块泰山石。 一阵咯咯的笑声响起,是个胖男人,朝聂深挥挥手。 “我叫汪展,你呢?” “聂深。” “咯咯咯,你这名字好怪呀。”汪展笑个没完。 汪展邻座是个瘦高的男人,明显对汪展的笑声不满,嘴角绷着。 汪展拍了拍他的肩膀:“张白桥——说茄子。” 汪展的举止逗乐了一个女人,她一边修着指甲,一边抬头瞟了汪展一眼。 始终看书的男孩显得少年老成,低头坐在墙边的单人沙发上。 男孩左侧的沙发上坐着两个女子,长发女孩十分安静,短发女孩则不停地说话。 聂深的视线移到最远的墙角,那里坐着的矮个子男人,模样斯文。 聂深看了一圈,有些失望。邮差的存在可以追溯到聂深的童年,如今少说也有四十来岁了,可是在座的七人都很年轻。 这时,一个举止老派的男人进了大厅,自称老昆。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聂深。 张白桥问道:“老昆,你是主事的?” 老昆摇摇头,与随后进来的另一个男人窃窃私语。老昆叫他胡丙,长了个枣核脑袋,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扫了聂深一眼,上楼去了。 老昆站在原地,环顾大厅。 汪展问道:“悬赏任务是从明天开始吧?” 张白桥哼了一声:“四月十号嘛,知道还问。” 老昆懒洋洋地咕哝道:“今天晚上,子正时分。” “不就是午夜零点嘛。”那个短发女孩说。 “啊?”修指甲的女人抬起脸,充满攻击性的眼神扫过,对着长发女孩和短发女孩说,“今天就得熬夜呀,你们这些臭美的,不先补个美容觉?” 汪展还在和聂深聊天:“哎兄弟,你有什么特殊天赋?” “你呢?”聂深反问。 “我——咯咯咯,能吃、能睡、能泡妞。”汪展得意地说。 旁边的张白桥瞥了汪展一眼,露出不屑的表情。 汪展催促聂深:“快说说你。” “我也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聂深说。 “是挺奇怪啊,咱们到底为什么被选中了呢?”汪展揉着下颏咕哝,“如果只是缝个东西,那还值得悬赏吗?” 前方的老昆做个手势:“各位安静,我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 大家看着他。 老昆忽然用恐吓的口吻说:“宅子里,严禁碰触金属物!” “为什么?”那个男生抢着问。 老昆不耐烦地说:“记住就行了。” 聂深早已发现,宅中所见之处,并没有金属物,就连门把手都是木质的。 大厅里充满了猜测和议论。 这时,楼上飘来一阵悠扬的钢琴声。 聂深注意到,始终安静的长发女孩,脸上露出了无限神往的表情。 那女孩似乎感受到聂深的目光,朝这边投来一瞥。二人目光相碰,女孩脸一红。聂深移开了视线。 (4)八个赏金客 楼顶平台上,赫萧静静地望着远方,缪宅以外的区域被浓雾和乌云遮掩。 天气有些冷,赫萧穿着一件紫色对襟长衫。在他身后不远处,是直插天宇的三棱形尖角。 胡丙来到赫萧身旁,诚惶诚恐地说:“赫管家,还是没办法确认。” 赫萧微阖双目,瞳仁愈加幽暗深邃。“多了一个客人,真是怪事。” “前两届没出过纰漏,这次……” “可是前两届也没有成效。” “说得也是……” “邮差还是联系不上?” 胡丙摇了摇头。“赫管家,你看会不会是……”胡丙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问,“会不会是因、因为二十七年前的……” “别多话。”赫萧投来凌厉一瞥。 胡丙赶忙转移话题:“既然来了八个客人,说明有一份请柬是伪造的。可是外面知道这个任务的人,只有邮差,难道他疯了,敢破坏平衡数?” “不要乱猜了。”赫萧的眼神变得难以捉摸,“午夜之前,找出多余者,不然都得死。” 胡丙一哆嗦,偷眼看了赫萧一下。赫萧曾经说过一句话:这个宅子里,谁都可以放弃,唯独小姐要安全。 这个男人为了保护缪家小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胡丙鞠躬:“我这就去办。” 每隔二十七年,缪宅会通过邮差,从外面邀请七名客人,必须符合三个条件:首先是普通人,并不知道自己有超乎寻常的特殊缝补才能;第二,有耐心,极强的适应性;第三,心里有很大的阴影,能够用巨额赏金激发出潜能。 只要少了任何一个条件,就是那个多余者。 飘荡在空中的钢琴声已经消失。 老昆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大厅里的八个人越来越熟络,尽管彼此不了解底细,但是面对一份未知的、神秘而刺激的礼物,谁都难免产生亢奋情绪。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幸运儿。 “其实呀,我当时一看到请柬,差点儿撕掉。”修指甲的女人叫姚秀凌。 “我撕了,撕不烂的。”短发女孩叫叶彩兰,有一双特别较真的眼睛。 张白桥明显对叶彩兰有好感,视线不断飞过去。 叶彩兰身旁的长发女孩忽然笑了笑,有些羞涩,她一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 汪展腆着脸问:“林娴,你想到什么美事了?” 林娴的脸颊泛红,低垂着眼帘。她在客人中最柔弱,不时从口袋中掏出小零食,偷偷吃着,嗑松子时偶尔弄出响声,她便一缩脖子,舌尖轻轻一吐,往周围扫一眼,每次目光都不自觉地投向聂深。 那个学生模样的男孩来了兴趣,把书倒扣在沙发扶手上,说道:“别说卡片撕不烂,火都烧不掉呢。” “啊?你真烧过?”姚秀凌扭过脸,盯着男孩,“郑锐,你脑子有病吧。” 郑锐嘴唇紧抿,气恼地瞥了姚秀凌一眼。 “吸引我的,正是这一点。”坐在墙角的斯文男人发出声音。他叫柴兴,一边说话一边在口袋里掏摸着,掏出一把梳子,细心地梳理着中分发型。 姚秀凌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张白桥问:“柴先生,你说什么吸引了你?” 柴兴慢吞吞地说:“那张卡片,火烧不掉,剪刀剪不断,水泡不烂。” 大厅又是一静。 “哎,聂深,你怎么不说话?”汪展盯住了新目标。 “我在听。”聂深淡然一笑 他一直在考虑着,老昆和胡丙也不像邮差,老昆虽然年龄接近,但气质不对——这家伙就是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 聂深觉察到一缕目光,是林娴。他没有迎向那道目光。 这时,老昆回到了大厅。胡丙随后跟进来,端着托盘,把茶杯依次放到众人面前。聂深端起杯子,又放下了,水质有些混浊。 “晚饭吃什么呀?”姚秀凌大声问。 “先讲故事吧。”老昆说。 “什么意思?”郑锐扭脸看着老昆。 老昆从怀里掏出一副圆圆的石头镜,拿在手里呵了口气,用手指蹭了蹭。这么个小动作,就让他显得精疲力竭。 “故事……就是你们遇到的糟心事,说出来吧。”老昆环顾大厅。 郑锐隔着几个人,对聂深说:“聂哥,你这帽子不错,很个色。” 聂深没搭理他。 大厅里一片乱纷纷的声音,老昆压不住场面。 郑锐忽然直起脖子,冲老昆来了一嗓子:“喂,这家的主人呢?”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 张白桥忽然起身走向老昆。老昆露出戒备的神色。 张白桥问:“卫生间在哪?” 汪展嚷道:“我也要拉屎!” 郑锐趁乱站起身,走到聂深面前,顺手拉了把椅子坐下。 “你觉得怎么样?”郑锐问。 聂深看着郑锐,反问:“什么怎么样?” “看他鬼鬼祟祟的。”郑锐扭过脸,扫了老昆一眼,“穿的衣服也怪,说话的腔调也怪,装得一板一眼的,好像挺有文化。” “你读高三?”聂深问。 “大二了都。” “请假出来的?” “嗯。” 聂深打量着郑锐,这男生的脸上写满了叛逆。 聂深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什么,他仰起脸,二楼栏杆后边挂着帐幔,影子微微飘动,透过来一抹水蓝色——有人站在那里。 这时,老昆猛地提高嗓音,发出嘶哑的叫喊—— “别吵了,来看看你们的悲惨命运!” 大厅里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老昆转身离去。 忽然,大厅的灯光灭了。正是傍晚时分,被窗帘遮蔽的房间里一团漆黑。 与此同时,某处响起电话铃声。 (5)命运图经 (5) 众人四处张望,寻找铃声的来源。 大厅逐渐显露出淡淡的光线。 聂深听出铃声离自己最近,往前走了几步,绕过大厅中间的柱子,把一个鸟头兽身的漆器挪开,一部黑色的老式电话机呈现在眼前。 聂深扭脸看了看众人。林娴捂着嘴,睁大乌黑的眼睛。郑锐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其他人表情各异。 聂深抓起话筒,听了一下,回头说道:“柴先生,找你的。” 大家的目光唰地集中到柴兴脸上。柴兴踉跄着,上前接过话筒。 “喂?谁啊?说话……” 柴兴愣了一下,仿佛接到了什么指令,用另一只手拨动电话机上的转盘,哗哗声响了七次。 接着,对面墙壁上出现一个诡异的光斑,好像从墙壁里渗了出来,慢慢拉长,像条虫子,蠕动着变大了,成了不规则的圆圈。 配合着墙上的图画,空中突然响起谈话声。起初,聂深以为是几个人在聊天,马上明白,那句话是由不同声音串连组合而成,有粗哑的男声,尖细的女声,还有婴儿啼哭似的颤音,夹杂着咳嗽声和挤压的呜咽声: “排队者……取暖者……你们永远在队伍的最末端,永远挤不到炉子最近的位置上……怨恨命运不公……” 姚秀凌忽然笑了一声:“嘻,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就觉得我是投胎错误。” 那幅画上终于出现了四个字:命运图经。 聂深意识到,如果那东西真的靠谱,那应该是柴兴的生命地图了。从图经上看,柴兴的人生很简单,就是一个弧形,越来越低,落点在谷底。图经上分出了几种色块,绿色代表希望,只有狭长的一个角,大约占百分之六,其它则是橙色、白色、蓝色,中间有一个区域,是灰色的,显得模糊不清。 空中飘荡的声音,介绍着柴兴的成长经历:小学、中学平淡无奇,高三辍学,梦想是成为银行高管,却沦为小贩,摆过夜市,与家人不和…… 柴兴突然把话筒甩出去,话筒反弹回来,电话机仍牢牢地固定着。 飘荡在大厅的声音未受影响,一个苍老衰弱的女声夹杂着婴儿的尖细嗓音,组合成令人难以忍受的腔调:本月底……高利贷……偿还期…… 柴兴溃败了。他低头走回来,瘫坐到沙发上。 接下来是张白桥。他的命运图经稍微复杂一些,却比柴兴的更悲哀。图经上几乎没有绿色,大面积的橙与蓝,夹杂着一块灰色。 表面看起来像个调音师的张白桥,其实是个贼,在地铁上活动。他那双修长的手,倒是物尽其用,现在手腕上戴着的那块表,就是个赃物。 第三个人是汪展,一个失败的投机客。图经上代表希望的绿色,出现在上个月,但命运的辉煌顶点只有三天时光。目前他被一伙歹徒威胁,极需一大笔钱。 第四个人是林娴,极度痴迷于音乐。她刚从一座小城市来到九渊,举目无亲,生活困窘,有幸遇到一位有名的音乐教授。她的命运图经上,难得的出现了绿色,但紧接着,橙色覆盖了绿色——教授愿意给她提供安静舒适的房子,送给她最好的钢琴,并培养她五年、将她推向人生巅峰,但作为交换,她要毫无尊严地献出自己的身体。图经上显示,小虎牙妹妹正在承受无法承受的心理压力。 姚秀凌是被外婆怨恨的孩子。妈妈生她时难产而死,这深深刺激了外婆。姚秀凌从小受尽屈辱,十三岁以后从老家逃出来,混迹于社会底层,直到今天。 郑锐虽然只是大二学生,命运图经却很复杂。三岁到五岁生活在国外,之后被人带回来,期间还发生过丢失事件,被找到时奄奄一息。 叶彩兰只有初中文化水平,但生存能力惊人,图经上的蓝色最多,分布在四个年龄段。她从事过不少职业,却没攒下钱。目前父亲患绝症,急需医疗费。 至此,接过电话的七个客人,都安静下来。 忽然响起嘤嘤的啜泣声,是叶彩兰在哭。林娴也是眼圈泛红,为了减轻压力,她不停地吃着零食,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如断线的珍珠般滑落。聂深被她的泪水触动了,心底微微一颤。 最后轮到聂深了。 聂深拿起话筒,里边有个声音,要求他报出生日。聂深拨动电话机的转盘数字,哗哗声响了八次。 墙上的图经展开,同样是个不规则的圆圈,但里面却是一片灰。 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模糊的灰色圆圈。 (6)缪璃 (6) 幽深的长廊里,聂深走在中间,老昆和胡丙一左一右夹着他。 聂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索性跟着走。他发现这座宅子真的很大,从主楼的长廊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座私塾学堂,更远的地方,有一座精美的戏楼,东边还有祠堂。 “这么大的宅院,连一朵花都没有。”聂深随口说道。 老昆和胡丙默不作声。 他们出了主楼,来到议事所。这里距离主楼并不远,却阴暗得多,青石垒砌的墙面上布满潮湿的污渍。 二人把聂深推入一间更小的石屋,把他按坐到椅子上。 胡丙说了声:“等着。” 便与老昆离开了。 聂深枯坐了一会儿,听到外边传来脚步声。声音轻飘飘的,时断时续,显得行路者有些迟疑。 石屋的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 聂深抬脸瞥了一眼,有些意外。门口站着个明眸皓齿的女孩,约莫十八九岁,穿一件水蓝色大襟上衣,黑色长裙,蓬松的秀发松松地挽在脑后。 聂深皱了皱眉头,那女孩突然出现在阴暗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然而她又是那么契合。聂深的疑问更深了:她仿佛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你是谁?” 二人几乎同时问道。 女孩轻声笑了。她的笑容很有分寸,不忸怩,也不是多么喜悦,更多的是出于礼貌。 “我叫缪璃。”女孩说。 聂深淡漠地点点头,视线飘到窗户上。 “我听说,你就是那个多余的人。”缪璃一边说,一边走进石屋。 聂深的视线飘回来,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我不明白。” 缪璃上下打量聂深。聂深的脸庞被帽檐投下的影子遮住了。 “我还听说……” 外面一阵脚步声打断了缪璃的话。 赫萧踏入石屋,说道:“小姐,你不该来这里。”他的声音有些急促,流露出忧虑之情。 “赫管家,我无聊嘛。”缪璃说话时,皓腕从宽大的袖口伸出来,一只镯子晃动着,泛着柔和的光泽。 聂深的视线,在赫萧与缪璃之间飘了一下,又漠然转开了。 “小姐,你该吃饭了。”赫萧的嗓音依然冷静,却透出一丝温柔。 缪璃叹口气,手指揉弄着发梢。“天天吃一样的东西,你不腻吗?”缪璃抬脸注视着赫萧,她的语气是任性责备的,脸上的神情却显得楚楚可怜。 赫萧侧过脸,警觉地看了看聂深,示意缪璃跟他出去。 两人离开石屋。 赫萧带着缪璃出了议事所,这才说道:“小姐,不要接触外人,危险。” 缪璃说:“你总是担心我会有危险。这么久了,哪里有危险?” 赫萧没有辩驳。他在这座宅子的生存模式,就是尽全力消除可预见的危险。 赫萧忽然露出愧疚之意:“那时候,我不该让郭保接你回家。” “好了好了,我怕你了,这就吃饭。”缪璃赌气地往前走,“每次我不乖,你就说这句话。我早就告诉你了,不关你的事,如果不是爸爸自杀,我也不会回来的,这种事情,谁也意料不到。”缪璃的眼圈泛红。 赫萧垂下头。在这世上,他唯一亏欠的,只有缪璃了。当年,这风华绝代的女孩,只因他的一个匆匆决定,就陷入这空旷的老宅,虽没有弄丢青春,却遗失了欢颜。 “小姐,我会带你出去的。”赫萧说。 “你都说了很多年了。”缪璃停下步子,亦嗔亦悲。 “这次——” “六成胜算?” “里面那个人的身上,可能藏着答案。” “他很可怕吗?”缪璃追问。 “也不是。”赫萧掩饰地笑了笑,“他只是一个破坏平衡的人。” “你就是不肯把实情告诉我……”缪璃幽幽地叹口气,忽然一笑,“行啦,我去乖乖吃饭了。” 赫萧欠身:“小姐慢走。” “你又来?”缪璃露出痛苦无奈的表情。 赫萧默然后退。 缪璃忽然说:“这次来的客人,都挺奇怪的。” “哦?”赫萧停下脚步。 “身上的穿戴打扮稀奇古怪。那几位女士,嗯,还是挺漂亮的,比二十七年前的女士,时髦多了。与五十四年前相比,更是好得不得了。可是呢,她们似乎少一点什么,是因为不开心吗?”缪璃喃喃自语着,渐渐远去。 赫萧在议事所门前伫立片刻,脸上的线条恢复到冷硬,然后回到石屋。 (7)幸会,我是聂深 (7) “你家是哪里的?”赫萧站在聂深对面问道。 “四海为家。”聂深说。 “四海为家就是无家可归。” 聂深抬眼看了赫萧一下,笑了笑。 赫萧面无表情:“说吧,你来缪宅有什么目的?” 聂深反问:“你是缪宅的主人?” “你不需要知道。” 聂深漠然一笑:“我要见你们主事人。” “你只有一次机会,告诉我,为什么到这里来?” “你说呢?”聂深靠着椅背,“我拿到的请柬上写着我的名字。” 赫萧的目光冷冷扫过聂深,在心里掂量着:此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能把自己放在人群中最普通的地方,可是他在目光闪烁之间,分明有一种洞彻力。 此人会是天选之才吗? 但无论怎样,这人不是那种容易控制的家伙。一个危险分子。 赫萧有意保持着静默,观察聂深的反应。然而聂深毫无反应。 赫萧有些受挫,再次开口夺回主动权:“你知道为什么连夜讯问你?” “这是讯问?我以为是宾主闲谈。”聂深说。 “你再怎么伪装都没用,你和其他人不同。” “怎么不同?” “知道命运图经上的灰色代表什么吗?” 聂深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灰色块,代表了内心深藏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原来你们那个图经,也不是什么都能扫描出来。”聂深说。 赫萧咬了咬牙根,说:“其他客人,都只有一小块灰色。可是你老兄,全是灰色。” 聂深自嘲一笑:“那又怎么样?说明我浑身都是心理阴影。” “很好笑吗?” “或者你们那个软件出故障了。” 赫萧皱起眉头:“软件?” “是哪家公司开发的?还有那些资料,从童年到青年,一大堆东西,从哪儿买来的数据?医院?国家档案库?”聂深认真地问。 赫萧清了清嗓子,以沉默应对。 “哦,是商业机密。”聂深仰脸望着天花板,视线转了一圈,回到赫萧脸上,“这座宅院应该是个办事处,你们属于某个机构,有专业的黑客高手,从政府部门、医学部门,包括交警、学校、银行那些系统搞来信息,绘制成什么命运图经,高价贩卖。”聂深一边说一边点头,“我明白了,请我们这些客人过来,是帮你测试软件的。” 胡言乱语的表情,却伪装得很认真,偶尔露出一种懒懒的狡黠。赫萧继续衡量着:虽然身材单薄瘦削,但身上那种遗世孤立的洞彻,与如此年轻的身份不相符,竟像是饱受人世间的各种磨难,在长期的危机中练就的内敛。 社会丛林中的优异求生者。 赫萧掏出怀表看了看。距离午夜零点,不到三个钟头了。 聂深说:“你不用这么为难,我退出。” “什么?” “你们的游戏我不玩了。” 赫萧冷笑:“这个地方,不是你能随便进来又随便出去的。” 说着,他拍了一下手。老昆和胡丙从外面进来,二话不说,用绳索把聂深捆在椅子上,又急忙出去了。 赫萧拿出一盒火柴,平静地说:“抱歉,没工夫陪你聊天。” 聂深注视着火柴盒。 赫萧弯腰凑近聂深:“人身上有七十七处弱点,正好是一盒火柴的数量……” “一盒火柴有七十根的,有五十根的,还有九十根和一百根的。” 赫萧被激怒了,“嚓啦”一声划着火柴,另一只手把聂深的下嘴唇拉长,向下翻,露出内侧的红肉。 “这儿的肉很嫩,两根火柴就能烤熟。”他一边说,一边用火苗燎动着聂深嘴唇内侧的黏膜。 随着咝咝的灼烤声,一股烟冒起来,细嫩的黏膜霎时肿胀了。 聂深的身体猛地一挺,从鼻子里呼出一股气。 赫萧松开手,拉起的嘴唇弹回原位。他把燃尽的火柴扔到地上。 “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赫萧逼视着聂深。 “我也是活该,撞到一个变态手上。”聂深嘲弄道。 赫萧眼里的寒意更浓,划着第二根火柴,继续灼伤聂深的嘴唇内侧。 聂深闭上眼睛,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到别处。 让自己陷入最深的记忆里…… 产生一种类似于昏昏欲睡的境界…… 沉浸…… ——孩子,你会害死所有人……所有人! ——你让我怎么办……我承担不起啊…… 撕心裂肺的哭声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四岁的孩童突然被一双手扔进浴缸。水面咕嘟咕嘟冒出气泡。 ——天哪,我干了什么……你是我生下的骨肉啊…… 在记忆最深处,聂深还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心理恐惧,那是一个四岁孩子突然被母亲扔进浴缸时,能够得到的唯一体验。 母亲该是多么绝望啊,又是多么痛苦…… ——你是我生下的骨肉…… 伴着哭声,母亲将四岁的聂深抱进怀里。聂深却哭不出来。 其实更让他惊愕的,并不仅仅是母亲险些溺毙他,而是他发觉自己在水下能呼吸! 虽然整个过程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但一般的孩子,在心理恐惧和气管呛水的内外双重压力下,必然会产生极端反应,而他的反应,竟是被激发出了某种潜在的能力。 他无法理解这一切,只能当作错觉。后来他也没敢再试。 对于水的心理恐惧,仍然根深蒂固。 此时此刻,聂深陷入最深的记忆中,身体僵硬如一块石头。 赫萧忽然皱起眉头,抬手在聂深脸上拍了几下。“醒醒,别装死。” 聂深睁开眼睛,平静地看了看赫萧手上的火柴盒:“你还没玩够吗?” 赫萧暗暗吸了口凉气:这家伙真是非同凡响。 聂深的眼神忽然飘忽一下。这一丝异样,被赫萧捕捉到,他以为自己抓住了聂深的某个弱点。 “你怎么了?”赫萧俯身盯着聂深的眼睛。 聂深的神色表明,他似乎被空中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赫萧扭脸看了看,又把目光投向聂深。 聂深眨了眨眼睛,咕哝道:“要下雨了?” 赫萧冷笑一下:“这里从来不下雨。” 聂深听到空中飘来一丝音频声,但那声音其实和下雨前听到的频率不一样,是一种低赫兹的声波,带着某种金属的颤音,低徊流转,似乎有引导力。赫萧显然没有听见。 赫萧说:“别装神弄鬼的,告诉我,你来缪宅的……” 就在这时,石屋的门忽然被推开了,胡丙探头,紧张地看着赫萧,欲言又止。 赫萧扔下聂深出去了。很快,外面凌乱的脚步声远去。周围变得死一般寂静。 聂深调整呼吸,以减轻嘴唇带来的疼痛。 脚下的地面突然晃动了一下,石屋内响起怪异的嗡嗡声。震动的感觉波及到整座议事所,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屋里更暗了,愈发显得阴森。 聂深意识到自己来错了地方。这里根本没有邮差,至于邮差的房子里为什么有一份请柬,以及为什么让他来这里,他不愿去猜测,只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而不是妄图赢取什么奖金。 聂深在椅子上扭动起来,缚在身后的双手,一点一点挣脱绳索的捆绑。等他能站起来时,才想起自己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还是先离开这里吧,这古怪的宅子被一个变态掌控着。 石屋又晃动一下,幅度比刚才还大,嗡嗡声久久不散。 聂深从议事所逃出来,偌大的宅院凄冷沉寂,怪影交错着。不能直接从大门出去,他跑到墙边,墙上长满了藤蔓,他抓住枝条,爬到墙头往外看。 奇怪,在这个高度,应该看到外面市区的灯光,即便被高楼大厦挡住,广告灯箱和街上流动的车灯总该显现出来,可是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也许角度不对。聂深攀着墙头翻过去,抓着藤蔓滑到地上,撒腿跑了起来。 到处是浓雾和黑暗,环境变了,根本找不到来时的路。无论跑到哪个方向,远处都没有市区的灯光。在连绵无尽的黑暗中奔跑,冷雾粘在身上,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聂深。他喘息着停下来,看到前方有一块紫黑色巨石。他跑向巨石,突然间强行停下步子,身体由于惯性往前滑行,连忙用一只手抓住巨石棱角,停在夜幕与浓雾的交织之处。 聂深小心地伸出一只脚试探,脚底一空,下方竟是深渊! 他急忙撤回来,身子一趔趄,险些摔下去。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尽管多年来习惯了惊悸的逃亡生活,聂深也感到后背一阵发冷。他屏住气息,后背贴着巨石,伏低身子。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粗蛮的身影从浓雾里浮现。 影子走到聂深面前,大大的眼眶里晃荡着两颗眼珠。是那个犀牛似的丑男人。 “你出不去的……外面……已经关了。”守门人瓮声瓮气地说。 聂深慢慢站直身,神色更加戒备。 “你好,我叫鲁丑。”守门人抓了抓后脑勺,“这句话我练了很久,可是每隔二十七年才能……噢不对,我又忍不住多话了。见一个生人太难了,赫管家教育我们,要对客人有礼貌。你好,我叫鲁丑,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叫聂深。” “幸会幸会。我是守门人,但我更会埋人。” 鲁丑跟在聂深的后面,很有礼貌地驱赶着聂深,一直把他赶回了缪家老宅。 (8)不得靠近地下室 刚才胡丙从议事所叫出赫萧后,二人便直奔主楼。 进入走廊时,老昆正在焦急地等候着。在场的六位客人围在走廊入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赫萧首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一套黑色中山装,颀长的身形更显得挺拔。 “嘁,这就是房主吧?”姚秀凌不屑地说,“非得死个人,他才肯露脸。” 赫萧的目光从姚秀凌脸上飘过,环视众人:“鄙人是管家,赫萧。” 汪展嚷道:“嗬!这么年轻,大学没毕业就当管家了?”一边说一边上前握手,被老昆挡住了。 这时,脚下的地面突然晃动一下,四周的墙壁响起一阵嗡嗡声。围观的众人发出惊呼。头顶的灯光在明暗之间闪烁着,渐渐平息。 赫萧面无表情地步入走廊。张白桥以怪诞的姿势横卧在地,脑门明显瘪了一块,露出白骨,像是遭到重物暴击,但身体倒卧的形状,又像是自己猛撞棱角而死。张白桥倒卧的地方,有男、女两个卫生间,张白桥趴在门外的中间位置。 胡丙蹲在尸体旁,抬脸看了看赫萧:“自杀?” 赫萧扳过张白桥的脸,那扭曲的表情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走廊里的光线越来越暗。 赫萧问:“谁是目击者?” 胡丙说:“是郑锐,他来卫生间时,发现张白桥趴在这儿。” 赫萧转脸往客人中间扫了一眼。郑锐正挤在人群中,一脸好奇。 赫萧又问:“老昆警告了他们吗?” “说了,严禁触碰金属物件。赫管家的意思……” “他原来是戴着手表的。”赫萧指了指张白桥的腕部,上面有浅浅的印痕。 胡丙急忙进了男卫生间,一眼看到金属管道一角,挂着那块手表。可是管道早就被赫萧缠上了厚厚的麻绳,宅中凡是露出金属的区域都做了细致处理,赫萧对这一点极为重视。即便做过了处理,他也反复警告众人,以防有人出于好奇或者别的原因,去碰金属物。 眼下已经死去的张白桥,难道在挂手表的时候,自己抠开了麻绳,故意去碰金属物?那根本说不通。胡丙检查了那根管道,麻绳并没有破坏的痕迹。 这只能说明,张白桥是在小便的时候,把手表摘下来,顺手挂在了管道上,却与金属无关。 尽管如此,胡丙还是用一根竹筷,把那块手表挑了下来。 表上的时间显示,晚上十一点二十八分。再过三十二分钟,四月十日零点开启。 赫萧看了尸体一眼,吩咐道:“埋了吧。” 胡丙匆忙去叫老昆。老昆过来时,赫萧仍在沉思。 老昆轻声问:“赫管家,还有什么麻烦?” “事情出奇地顺利。”赫萧说。 “啊?”老昆愣了。 “张白桥一死,人数意外地达到了平衡。” “对呀,七个人正好。”老昆虽然惊奇,表情仍是疲倦的,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问,“赫管家怀疑有人捣鬼?” “本来最可疑的人,却最没有嫌疑。张白桥死的时候,聂深和我在议事所。”赫萧露出冷笑,“我没有选择了。” 围观的六个客人回到大厅,惊魂未定。 赫萧正在安抚众人。胡丙进来,对赫萧耳语一句。赫萧点点头。 聂深远远地被鲁丑推进大厅。随即鲁丑跟着老昆走了。 汪展嚷道:“聂深,你刚才去哪了?” 聂深说:“在外面散步。” “喂,你的嘴唇怎么了,被狗亲过了?”姚秀凌问。 一阵笑声,暂时冲淡了张白桥带来的死亡恐惧。 “准备进入任务吧。”赫萧说。 众人迫切了解的悬赏任务,听起来相当神奇:缝制一件华丽的长裙。这种衣料是一种特殊皮质,柔韧度极高,却又很薄,显然是用一种特殊的工艺手法,反复叠压、锻造千遍,才能制成的薄而不脆、柔而不轻的质料。聂深感觉,此物与请柬卡片上的覆膜应是同一种材质,但不知取自哪里,肯定不是常见的兽皮。 除了质料的奇怪诡异,缝制的过程更是匪夷所思。 长裙分作七个部分,分属于七个重要部位。先由七名赏金客制作不同区域,最后把七块缝合起来。不仅要求每个人缝制的部位达到完美无缺,最终缝合时,更要求天衣无缝。 而每个人得到的工具,只是一根长长的竹针、一条细细的金丝线。 聂深看到图纸后,马上推断出,这很可能是一件嫁衣,是在婚礼上使用的。 整个过程,要求赏金客的内心完全静下来。 任务从每天午夜零点开始,到早晨八点钟暂停,吃东西,九点继续工作。到了正午时分,再集中吃东西,然后工作。直至傍晚六点钟,全天工作结束,自由安排。 整个任务只要持续七天,众人就可以离开缪宅。 悬赏金额极具诱惑力:只要坚持度过七天,每个人都可以拿到保底奖金——等值于三百万元。 如果完成了自己的缝制部位,再追加三百万。 如果中途有人放弃任务,其所拥有的赏金由其他人均分。 换言之:假设七人中,只有一人最终胜出,他便独得所有客人的巨额奖金。 除了任务的规则,赫萧再次警告:严禁触碰宅中的金属物。 第二条禁令:不得靠近地下室! 众人对赫管家的禁令,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9)天衣无缝的任务 零点钟声敲响时,悬赏任务正式开始。 七名客人就在主楼工作,为了避免互相干扰,各人带着图纸和材料,分住在七间厢房内。 聂深的房间靠近中间,透过窗户隐约可看到远处的戏楼轮廓。 刚才从议事所的出逃失败,让聂深决定暂时安顿下来,来到这里毕竟与邮差有关,也许答案就藏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 他一手拿着长长的竹针,一手拿起金丝线。这个工作,对他不构成压力。 少年时代跟随母亲逃亡期间,走投无路时,在邮差的安排下,他们曾被一伙秘密匠人收留,九个月时光,在匠师的严格调教下,聂深习得了相应的技能,并涉猎了易经八卦之术。 纛匠,也称帜匠,是从周朝宫廷延伸到市井民间的,原本是为宫廷操办葬礼事务、招募天下奇人异士。传到民间后,分化成不同流派。遵循祖制的帜匠,会在门上插牦牛尾或雉鸡尾做成的饰物,表明他们专事于奇异物件的缝制。 聂深曾经听过匠师提到,世上有一种衣服,缝制难度极高,若是没有特殊天赋的奇才,根本无法完成。那就是“天衣无缝”的典故——不是神话传说,而是确有其物,只不过普通人在民间无缘见到罢了。 一投入到工作中,聂深才理解到这个任务的复杂与高深。 首先,这根竹针又细又长,没有钢针那样的硬度,稍有不慎,竹针断裂,则任务失败。 还有每个人配有的一条金丝线,它的长度应该是刚刚够缝制这一部位,针脚之间的密度,以及两针之间的宽度都需要精心测算,真可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对针脚进行数列排序时,聂深忽然想到大厅里展示的命运图经。尽管他自己的图经只是一个灰色圆圈,不过在其他人颜色各异的图经上,暗含着某种特殊的数列。聂深明白了,那是一种提示和导向。他们六个人应该能够领悟。 聂深收回思绪,全身心展开工作。 竹针刺入衣料中,金丝线在灯光下闪动着细细的光泽,此情此景,使得窗外的风都停歇了。 聂深做完了今夜的工作,把衣料折叠整齐,轻轻地放入紫色的大锦盒中。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个任务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随即摇头,是自己多虑了。刚才在外面听鲁丑无意中透露的意思,这座宅子每隔二十七年进来一批客人,那么在自己之前,一定组织过悬赏任务,自己只是在这个时间,因缘巧合卷进这个游戏而已。 ——时间到了…… 聂深突然怔住,想起了母亲的临终遗言…… 此时,在窗外的树阴深处,有个黑影一动不动,盯着屋内朦胧光线中的聂深。 赫萧在树阴里站了一刻钟后,悄然离去。 阴冷开阔的后院,两棵枯树中间,鲁丑卖力地挖开坟坑。 这里是后院的第三道院落,远处的羊舍不时传来咩咩的叫声。 老昆双手抄在袖口里,怀里拄着一把铁锹,打个呵欠,往夜空瞥了一眼,乌云下面不知飘荡着什么东西。 那具尸体横卧在老昆脚边。 鲁丑挖完了坑,把尸体拽进坑里。 “昆哥,我总是记不住客人的名字,这个尸体的尊姓大名——” “张白桥。” “噢,谢谢昆哥。”鲁丑从地上捡了一枚领针。 老昆用疲倦的眼神瞥了鲁丑一眼,走过来帮忙。 他一边挥动铁锨,一边说道:“宅子要出大事了,你个死狗下的脏驴货。” “噢。”鲁丑专心地填土。 张白桥的尸体很快便看不见了。 此时,主院中的赫萧正往戏楼走去。 戏楼坐落在宅院南边,高挑的飞檐上挂着的雀铃,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发出轻渺的声音。戏楼内装潢精美的纹饰已经剥落成青灰色,前方戏台上搭起的幔条,投下一片深暗的影子,加重了阴郁感。围绕戏台两沿耸起的木廊是观戏台,曾经,缪济川坐在首座,沉浸在悠扬凄婉的戏韵中。十七岁的赫萧就站在缪济川身边,眼角余光寻找缪璃的身影…… 想到这里,赫萧又萌发出淡淡的哀愁。 戏台后面有一条过道,紧临的杂物室里挂着戏装,墙角堆放着戏品道具。 杂物室后面通向一座更大的房间,原先是戏角们喝茶、休息的地方。此刻屋门紧闭。 屋内光线幽暗,屋子中间挂着一条帐幔,将外间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摆了一桌、一椅。 一个人戴着白森森的羊面具,手上正在摆弄一只灯泡。 羊面具下面传出轻轻的叹息声:“唉,五百一十一条……还不行吗?” 纤纤玉手又拿起一根细细的羊毛圈,勒在灯泡上——灯泡上已经勒满了羊毛圈,再勒上这一根便格外费力。 “五百一十二条……” 突然间“嘭”地一声爆响。 碎玻璃飞溅而起,有一些打在面具上。 椅子周围早已落满了碎片,泛着亮晶晶的光泽。 外面传来赫萧的咳声。 羊面具立刻摘掉了,露出缪璃那张明媚的脸庞。她小心翼翼地把桌上的碎片扫到抽屉里,然后合起抽屉。 赫萧在敲门。 “进来。”缪璃从椅子上站起身。 赫萧走进来,苦笑:“小姐,又在玩。” “无聊嘛。”缪璃瞥了眼地上的碎片。 “玩了这么多年,该腻了吧。”赫萧说。 “你还能找到更好玩的吗?” 赫萧充满歉意地一笑:“我担心,当年电灯公司剩下的存货,不够小姐玩的。” “嗯,仓库里没有多少了。”缪璃揉了揉发梢,“幸好当年电灯公司突然关闭,爸爸留下来那么多灯泡没有处理。” 赫萧忽然注视着缪璃,似乎察觉到缪璃目光闪烁间,有什么疑虑。赫萧问:“小姐,你有没有瞒着我……嗯,你没有自己做什么事吧?” “我能做什么事?”缪璃反问道,有些不高兴。 赫萧立刻欠身说:“抱歉,我不该多问。” “好了,我乖乖的,还不行吗?”缪璃无意地扫了帐幔一眼。 赫萧的目光飘过去。但没有缪璃的允许,他不会胡乱查看。帐幔后面可能是缪璃的私人休息室。尽管缪璃的居室在主楼三层一个舒适的房间里,但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任何一个地方,只要那个地方没有危险。 戏楼这个地方,是安全的,所以赫萧才放心缪璃独自在这里解闷儿。 缪璃打个呵欠说:“我困了,回去睡觉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刚才用了五百一十二条。赫萧,下次咱俩打赌,我赌五百一十三条才能勒爆灯泡。” “我没有什么可以输给小姐的。”赫萧说。 缪璃停下步子,扭脸看着赫萧,笑嘻嘻地说:“你这个人,就是最好的赌注。” 赫萧一怔。缪璃已经走远了。赫萧帮缪璃锁了门,快步跟上。 缪璃远远地问:“那个多余者怎么样了?” 赫萧迟疑了一下,说:“没有问题了。” “啊?” “一切如常,小姐不必忧虑。”赫萧语气平淡。 (10)神秘的邮差 从午夜零点开始的工作,到次日早晨八点钟暂停。七个客人出了房间,会集到饭厅,准备吃早餐。 聂深昨天没吃东西,一直饿到现在,脸色更显得苍白。 林娴放慢了脚步,小声问:“你生病了?” 聂深摇摇头。 汪展冲过来,一把搂住聂深的肩膀。“你干活怎么样?” “还行。你呢?”聂深随口应道。 “哈,你猜不到的,别看我胖手胖脚,缝缝补补的活儿,我可是一把好手。不过,真的又累又饿,比滚了一夜床单都费劲。” 聂深淡淡一笑。 “你怎么一点都不累?”汪展上下打量聂深,“看不出来,小身板挺硬朗。” “我倒是想胖一点。”聂深随口应付着。 饭厅中间的长桌上摆好了简单的餐具。众人落座后,故意扯些不着边际的话题,都在回避张白桥的死亡带来的阴影。 话题转到美食上,汪展更来劲了:“我从小就爱吃,嘴馋得很。”他一边说一边吞着口水,“看这家人的阵势,绝对好吃的满坑满谷!” 胡丙端着锅进来,揭开盖子,一股热气腾腾的香味飘出来。然而盛到碗里,却只是菜汤。汪展的脸顿时就绿了。 “装了半天逼,就给这个?”作为吃货竟气得再也说不出话。 “干了一夜活儿,这算什么?”姚秀凌把碗一推,“喂猫还有干粮呢!” 胡丙阴阳怪气地赔着笑脸:“抱歉啊各位贵宾,宅子里……啊,就是这样,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郑锐质问,“羊奶也行啊,为什么不让我们喝?” 大家都听见过后院传来的羊叫声。 “就是嘛。”姚秀凌原本和郑锐互相瞧不顺眼,现在站到了一起。 聂深或许是饿坏了,执着地盯着菜汤看了一会,试着尝一口,味道还不错,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儿。聂深把瓷碗斜过来,又借着光线观察汤底,看到一些细碎的残渣,不像是普通菜叶,应该是某种特有的野菜或花草。 聂深喝了一大口。 胡丙立即狗血上头,欢天喜地叫道:“看看,看看聂贵宾喝得多香!” 本来想争取更大的利益,结果被聂深破坏了,姚秀凌气得不行,郑锐也埋怨地看着聂深。 林娴跟着喝了一口。 接着是叶彩兰。 汪展腆着脸看一看姚秀凌,他一直想勾搭姚秀凌,但姚秀凌给他一个冷脸。汪展有些赌气地灌了一口菜汤,呛得直咳嗽。 胡丙摇头晃脑地说:“你们喝了就知道了,鄙人的做菜功夫那可是一流的。” 聂深问:“这是什么菜?” 胡丙愣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好吃就行。”他一转话题,得意地说,“不瞒各位,我家四代厨师,我爷爷还在道光帝的御膳房做过掌勺大师傅。” 聂深一皱眉头,抬脸看着胡丙:“你说的是真的?” 胡丙拍着干菜板似的胸膛:“我还哄你不成?我拿我祖上的名声发誓……” 饭厅门口,忽然传来老昆重重的咳嗽声:“哼!” 胡丙一下子愣住,意识到什么,身子不由得往后一缩。 老昆走进来,厌倦的眼中透出一道冷光,扫了胡丙一下。 胡丙一边往外退,一边咕哝道:“好喝就行,好喝就行。” 老昆跟出来,嘶声低语:“乱说话就是找死,赫管家要知道了,你……” “我没怎样。”胡丙勉强辩解。 “你爷爷做过御厨——若有哪位认真的客人稍微算一下,时间就不对。别忘了,现在不是民国二十四年,莫非你是坟里的老鬼?” 胡丙立刻垮了:“是我没忍住,好不容易有客人品尝我的厨艺……” 老昆一把掐住胡丙的脖子:“别说了。咱们不能犯一丁点儿错误。” 胡丙直翻白眼。老昆松了手。 饭厅里,聂深告诉姚秀凌等人,这种汤喝过后,确实很有效,胸腹间有一股暖流。 剩下的几个人都喝了汤。 气氛一松,话题忽然转到了张白桥的死。 汪展冷不防来了句:“没想到他第一个死。” 姚秀凌马上质问:“什么意思,你也想死?” 汪展嘴角一抽搐:“死一个,其他人就可以多分钱。从古至今,不都是这么玩的吗?” 聂深说道:“你们注意没有,刚才胡丙盛菜汤的时候,露出了手腕上的表,是张白桥的。” 叶彩兰点点头:“嗯,确实是张白桥的表。” 郑锐一捶桌子:“这什么鬼地方,死人的东西也敢偷。” 姚秀凌冷哼一声:“张白桥本来就是个贼,别忘了命运图经上说的,那块表是他在地铁上偷的。” 叶彩兰说道:“这地方越来越吓人了,我真不该接请柬的。” 柴兴插了一句:“不就是混七天嘛,为了发大财,忍了。” 汪展咂了咂嘴:“我觉得麻子那个人还是不错的,起码很有牌品。” “麻子?”姚秀凌瞪着汪展。 汪展哈哈一笑:“噢,是我一个牌友,我和他打牌的时候输了钱,他知道我急缺资金,不但没要账,还给了我一份请柬,让我来……” “等一下,你说的麻子是不是四十来岁……”姚秀凌站起身。 “你等等,”郑锐又打断了姚秀凌,抢先问道,“麻子是不是小眼睛、葱头鼻子,鼻梁上还有颗黑痣……” “麻子叫欧阳红葵,对吗?”林娴不安地问。 “欧阳红葵是你的牌友——”柴兴跳起身,指着汪展,“但他是我的房东。” “是我的代课老师,教过半年多!”郑锐嚷道。 “是我的老乡。”林娴低声说。 “他是我的病人。”叶彩兰嗓音颤抖,“我曾经在黑诊所混过两年。” 姚秀凌跌坐到椅子上,说:“他和我谈过恋爱。我靠。” “我们的请柬……都是他给的?”汪展再也笑不出来了,“为什么?” “给我们送一笔横财。”柴兴露出一脸哭相。 “那……死了的张白桥和欧阳红葵是什么关系?”郑锐冷不丁问道。 “难道他偷的那块手表……在地铁上……”汪展的嘴唇哆嗦起来。 “如果是真的,那就说明张白桥以前不认识麻子。张白桥和我们不一样,他是一个随机选择的客人,原本并不在请柬名单上。”柴兴哑着嗓子说。 “所以他是第一个死。”汪展说。 “那么——” 突然间,众人的目光唰地集中到一个人身上。 始终沉默不语的聂深,静静坐在桌子一角。 “你是最后一个进入宅子的,胡丙说宅子里不该来八个客人。然后,悬赏任务开始前,张白桥刚巧死了,他是欧阳红葵随便挑选的,是一个替身客。”柴兴盯着聂深问,“那他是替换谁的?” 聂深淡然地说:“你们怎么证明张白桥是麻子随机挑选的,也许他俩以前认识呢?” “不认识。”沉默已久的叶彩兰幽幽地说,“昨天和张白桥闲聊时,他得意地告诉我,是个陌生人给了他一份请柬。” 这句话变成了最后一击,打在聂深头上。 饭厅的气氛顿时炸了。 “你到底是谁?”姚秀凌嚷道。 “你是怎么进来的?”柴兴的表情变得异常阴冷。 汪展和郑锐离开椅子,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聂深。 “我也不知道。”聂深诚恳地伸开双手。 “如果你不进来,张白桥就不会死!”姚秀凌尖叫道。 林娴突然说道:“聂深进来以前,他又不知道会出事。我们也不知道呀。” “你还替他说话——”姚秀凌怒指林娴,“你们这对狗男女!” 聂深说:“有什么事冲我来,别伤及无辜。” “别嚷了,”郑锐挥手打断争吵声,瞪着聂深问,“聂哥,你还没告诉我们,欧阳红葵——也就是麻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聂深苦笑一下:“我没有见过他。” 聂深说出这句话时,记忆瞬间拉回到少年时代。 麻子。原来他们说的麻子,就是那个二十多年隐身在人群背后的邮差! 但聂深想起,十五岁那年,他和母亲从一个叫作南港渡的地方,乘船过江。 由于对水的恐惧,聂深本想远离船舷,然而渡轮十分拥挤,瘦弱的聂深与母亲被挤散了,独自到了船的后部,扒住船舷,侧脸不敢往水面看。 他感觉有个人挤了过来,站在自己身后。 脚下的影子显示,那人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想要推他一把。他猛地扭过脸,一瞥之下,那人却又消失在人群里。聂深清楚地记得,那张脸上布满了麻子,还有鼻梁上有颗黑痣。 逃亡期间磨炼的动物般的本能,能够感受到死亡气息,虽然只有十几秒时间,聂深确信那个人想把他推到江水里。 但最终没有下手…… 此刻,那个早已淡化的场景,忽然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随即更大的疑问冲击着聂深—— 邮差是要杀掉他吗?然而为什么多年来却又不遗余力地帮助他和母亲,并在不久前约定见面时,又因为遇到危险,而让他逃走? 究竟为什么? (1)不可触碰金属物 聂深打开玻璃门,把那枚吊坠儿拿出来。这是个廉价的玉石饰物,周边镶着一圈金属颗粒,款式和颜色都很陈旧。聂深怔怔地看着吊坠儿,感到自己全身在忽冷忽热的气流中颤抖。 (1) 正午时分,胡丙一步三晃地走进卫生间,轻声哼唱着歌谣。这是一首民国二十四年的流行艳曲,胡丙百唱不厌。 他站到便池前,刚解开裤带,身后卫生间的门就被推开,随即又被关上了。 聂深站在胡丙身旁。胡丙感到膀胱一紧,愣是把尿憋了回去。 “你……你干啥?”胡丙扭脸问。 “为什么不让触碰金属物?”聂深盯着胡丙的眼睛。 不知是问题太难,还是聂深的眼神让胡丙害怕,他提上裤子往外便走。聂深抓住他的胳臂。 “撒手!”胡丙用压抑的嗓音叫道,“不让碰金属物,是为了保护你们,张白桥就是下场。” “张白桥的死,你们根本就无所谓,到底怎么回事?” “你哪儿那么多问题,你是翰林院的?” “你还说你爷爷是道光帝的御厨……” “啧啧,那话你也信?没见过吹牛啊?”胡丙翻着白眼,却不敢直视聂深。 “你们这里究竟是什么机构?”聂深追问。 胡丙虚张声势地挥了挥拳头:“缪宅容不得你撒野,当心赫管家把你身上的小嫩肉都烤熟。” 聂深忽然一皱眉头,视线移到卫生间里面。阴暗的角落,排水孔散发出一股怪异的鱼腥味,夹杂着难以形容的腐臭气。 胡丙往那边瞟了一眼,仿佛被烫了似的,身子一哆嗦,趁聂深不注意,撒腿便跑。 聂深抢前两步,一把揪住胡丙的后脖领,顺势一扭,把胡丙的左臂拉过来。胡丙还没反应过来,腕上的手表已经被聂深撸了下来。 聂深翻过表盖,背面刻着一个“葵”字。 看来确实是欧阳红葵的手表。 胡丙一把抢回手表,骂骂咧咧地出了门。聂深由他去了。 张白桥在地铁上偷了欧阳红葵的手表,欧阳红葵不仅没追究,还给了他请柬。 虽然是随机行为,不过种种迹象表明,欧阳红葵必须与某个人发生联系,才能把请柬递出去。也就是说,他不能像是发广告传单一样,在街头随便塞给某个人。 既然欧阳红葵和其他客人都曾有紧密联系,唯独张白桥,他们的联系就是一次偷窃行为——或许是欧阳红葵故意诱使张白桥偷的。 如果张白桥没上钩,欧阳红葵就会另选他人。从事后的结果来看,欧阳红葵必须要找到一个替身客,凑够七人之数,送入缪宅,完成自己的使命。 而那第七个人,本应该是聂深。 甚至,他本来应该是第一人选。 因为欧阳红葵与他的联系,持续了二十多年。 却在“时间到了”的最后一刻,放弃了他。 由此反推:聂深在邮差家里拿到的请柬,并不是邮差的本意,否则邮差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如今可以确定,空无一人的邮差住所,是另外一股力量给聂深设置的陷阱。 邮差不仅没有阻止聂深入宅,还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目前生死不明。 聂深忽然联想到修车店发生的事,那个奥迪车主扬言报复,却一夜间变成了痴呆……还有银子弥和她舅舅的态度,莫名其妙的大转折……聂深当时便怀疑,现在回想起来,那一股神秘力量应该是不愿他被杂事纠缠,那股力量知道他会寻找邮差,就在邮差家里布好了局,然后为他扫清绊脚石,让他可以在关键时刻,顺利进入缪宅。 想到这里,聂深有一种受到玩弄的愤怒。 是谁想方设法要让他进入缪宅呢?目的又是什么? 这个答案,就藏在自己的身世之谜后面,藏在这座凶险重重的宅院里。 (2)火柴烤肉 二楼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内,赫萧正在饶有兴味地把玩着火柴盒。 这是一间小会客室,低矮的天花板,墙裙辨不出颜色,屋里摆了两张沙发,长方形几案上放着简单茶具。 林娴坐在赫萧对面,显得局促不安。 “林小姐,不必紧张。”赫萧沏了一杯茶,“只是闲谈而已。” “赫管家,我都是按规则做事的。”林娴轻声说。她一紧张就靠吃零食来减压,此刻手心里就攥了一把杏仁,却要拼命忍着。 赫萧淡淡一笑,说:“我想和你谈谈命运图经。” 林娴愈发紧张。 “你愿意把自己卖给那个流氓教授吗?”赫萧把茶杯推到林娴面前,嗓音温和,“你当然不愿意,可又不舍得放弃音乐,所以来这里参加悬赏任务,盼望能改变命运。” 林娴低下头,更紧地攥着杏仁。 “一个人有主导自己命运的权力,”赫萧低喃,“就看你如何选择了。” “到底有什么事啊?”林娴抬起脸。 “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可以得到更多赏金,然后去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学堂。”赫萧平静地说,“英国怎么样?我去过那里。” “我不懂。”林娴怔怔地看着赫萧。 “你觉得聂深如何?”赫萧问。 “聂深?”林娴茫然地复诵着。 赫萧仰靠在沙发上,一只手还在把玩着火柴盒。“客人们在饭厅的争吵,我都知道,聂深这个人,来历不明,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虽然你支持他,但你心里应该明白,就是这个人搅得大家不安宁。” 林娴咬了咬嘴唇:“他不像其他客人,那些人都有贪心,包括我……” “既然来了这里,贪心就是正常的。”赫萧坐直身子,“聂深的心思却不在悬赏任务上,说明他有更大的企图。” “你跟我说这些……” “现在聂深需要朋友,而你最合适。”赫萧注视着林娴,语气冷静而客观,“你这个柔弱又可爱的小虎牙妹妹,很容易触动他,你只需要把关心变成爱恋……” “不不,赫管家,我告辞了。”林娴摇晃着站起身。 “坐下。”赫萧冷冷地说,“你必须,像蚂蟥一样地叮住聂深。” 林娴忽然提高了音调:“你害怕他,因为你看不透他!” 赫萧眉锋一紧,嗓音变得迟缓阴郁:“一个人可以控制自己的头脑,可以像变色龙一样伪装自己。”赫萧语气一转,“但即使包裹了层层盔甲,一丝感情却可以瓦解他,变成利刃,把内心切割得鲜血淋漓。” 林娴愕然地看着赫萧。他的眼神和语气,似乎在说他自己。 赫萧的语气又恢复到了一尘不惊:“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会给你最后的指令。” 林娴猛地一哆嗦,手里的杏仁撒了,有几颗掉在茶几上。赫萧看也没看,慢慢站起身,手掌按在林娴的肩膀上,平复她的恐慌。 林娴沉默良久,显然内心在挣扎。她终于问道:“我有什么好处?” 赫萧露出温和的笑容:“在缪宅中的每一天,我可以安排让你弹奏小姐的钢琴。等你离开缪宅时,无论你拥有多少赏金,我都会另外再给你两倍的数额。” 林娴把茶几上的一颗杏仁捏在手里:“如果我不答应呢?” 赫萧的嘴角仍然噙着笑容,眼中的笑意却已荡然无存。嚓啦一声,他划着一根火柴,双眸映着火光,说道:“眼皮内侧的肉很嫩,一根火柴就能烤熟。” (3)第三道院落 傍晚六点钟,一天的工作结束。众人出了房间,集中到饭厅。 这次的格局完全变了,聂深坐在桌子左侧,林娴与他隔着两张椅子并排坐下。桌子对面是其他五个客人,形成了明显的对峙之势。 姚秀凌恶狠狠地盯着林娴,那眼神恨不得剜下林娴的一块肉。 叶彩兰则低着头。柴兴不时瞟一眼聂深。汪展和郑锐窃窃私语。 郑锐压抑着火气,突然冲胡丙发作起来:“又是烂菜汤,羊奶呢?” 汪展帮腔:“是啊,早餐时就提过意见了,把贵宾的话当放屁可不行啊。” 胡丙应付不了这种局面,扭捏着身子往外瞅。 老昆从门口进来。 “喂,羊奶!”郑锐叫道。 老昆目不斜视,漠然应道:“你没资格喝。” “哎,你……”郑锐仿佛被啐了一脸,作势欲起身。 “算了,大家心情都不好,让一让就过去了。”汪展拉住郑锐。 柴兴也劝,腔调却是阴阳怪气:“小郑,比起张白桥,咱们可太幸运啦。”一边说一边冷眼扫视聂深。 郑锐把碗一推,起身走了。汪展跟出去劝。柴兴觉得无聊,喝了几口汤就赶紧走人了。姚秀凌狠狠一摔碗,扬长而去。叶彩兰急忙追了出去。 饭厅没有旁人,林娴关切地问:“聂深,你不要紧吧?” “我很好。”聂深完全没受影响,自顾自地喝了汤,便起身回房间。 林娴本想跟着走,一时却没了勇气,独自在饭厅坐了许久。 一个钟头后,聂深正在房间梳理这两天遇到的情况时,房门忽然被敲响了,声音很急。聂深打开门,外面是林娴。林娴往走廊里扫视了两眼,心惊胆颤地进了门。 “他们刚才抢了胡丙。”林娴喘息着说,“就在院子里,郑锐、汪展还有柴兴,把胡丙打翻在地,夺了手表。” “嗯,他们要证明那是欧阳红葵的东西,进一步确定我有问题。” “你一点儿也不怕?”林娴脸色苍白,“他们……他们好像在预谋什么。” “是吗?”聂深看了看林娴,坐到凳子上。 “他们可能……”林娴把一颗话梅放到嘴里,使劲儿嚼着说,“他们认为在这座宅子里杀了人,时不会受到惩罚的。” 聂深勾了勾嘴角:“在哪里杀人都会受到惩罚,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聂深你真的和他们不一样。”林娴喃喃地说,“其实他们和你吵的时候,你应该编个瞎话混过去的。” “瞎话?”聂深愣了一下。 “你就说……欧阳红葵是你家邻居,或者同事什么的,他们肯定信的。” “哦,我当时没反应过来。”聂深笑了笑。 林娴注视着聂深,又吃了一颗话梅,问:“你真的不认识欧阳红葵?” “那你是怎么遇到他的?”聂深反问。 “有一次我在超市买完零食,去收银台,有个人在我前面插队,我提醒他,他就骂我。然后欧阳红葵过来,说了几句话那人就没脾气了。我谢了欧阳红葵,他听出我的口音,我们就用家乡话聊了起来。后来他每隔两三个星期就来一趟我们公司。” “他做什么的?” “说是果蔬店的,能搞来各地的时令货,公司同事见了他,比见到我还亲。”林娴叹了口气,看了聂深一眼,“那时候我在公司下属的小工厂打杂。” 聂深的眼睛亮了一下,这让林娴感到奇怪。 “为了生存下去,我们都在努力奋斗。”聂深淡淡地说,“咱们算是工友了。” “啊?” 聂深眼神恍惚,思绪飘回到十一岁那年,他和母亲逃到一座小镇上,那里只有一家小工厂,生产风扇的滚轴。聂深白天去学校,晚上和母亲去厂里加夜班,磨掉滚轴上的毛刺儿,拼命打磨一个晚上,能磨掉一百个滚轴,赚10元钱。 “聂深?”林娴轻唤。 “哦。”聂深的目光投向林娴,“你该回去休息了。” “我想……我想请你陪我去园子里散步。”林娴鼓足勇气说。 聂深怔了一下,苦笑道:“园子里除了杂草就是藤叶。” “我就想散散心,在房间里闷了一天了。”林娴带着撒娇的口吻,眼睛弯成了月牙。 聂深陪她从主楼出来,沿着石板铺就的小路走进后院第一道院落,这里本是花园,入眼却是满地幽深的荒草。 林娴说:“真可惜,这么大的园子却没有花儿。” 聂深默不作声。 林娴说:“其实我喜欢多肉,白牡丹啊,冬美人啊,还有玉蝶、蓝石莲。不费事,也不贵,可爱又便宜,我的出租屋里可多了。” 聂深听着林娴念叨。 林娴忽然靠近,身子几乎贴住了聂深。聂深不由得退让一步,脚下让石子一绊,身子晃了晃。 林娴有些伤心地问:“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啊……不是,是我……” “你该不是Gay吧?”林娴睁着大眼睛,生怕聂深承认似的。 “是Gay不是Gay,反正没人追。”聂深露出笑容。 林娴被聂深的笑容迷住了,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笑容透出一种孩子气。 “你会没人追吗?”林娴红着脸小声问。 “啊?我是为了押韵方便,随口一说的。” “那就是有人追咯?”林娴抬眼看他一下。 “啊……”聂深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冒汗了。 “聂深,你仔细听我说,”林娴忽然又靠近聂深,紧张地扫视了一下园子外面的动静,一边压低嗓音说:“你得赶快逃出去,这里很危险。” “他们杀不了我。”聂深说。 “是赫管家要对付你。”林娴紧张的声音都变形了,最后一颗话梅已经吃完了,有些语无伦次,“赫管家威胁了我,让我和你……反正他要收拾你,很可能会杀了你。” 聂深眯缝着眼睛,虚光投向远处的围墙。 “快逃出去吧。”林娴催促着,顺手揪了一片草叶咬在嘴里,又马上“呸呸”地吐掉了。 “那你呢?” “我——我舍不得那笔赏金,它能让我得到音乐。”林娴低下头,用手背轻轻抹掉嘴角的草屑。 “可如果我跑了,你怎么向赫管家交差?” “就说你讨厌我。”林娴深吸一口气,“估计他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只要你离开,他不担心了,自然也就放过我了。” 聂深看着这个天真的女孩,说道:“这事情可不像脱掉一双脏鞋那么简单。” “那你……” “我不会走的。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林娴深深地看了聂深一眼。 两人不知不觉走出很远,来到第三道院落。林娴不由得抓紧了聂深的胳臂。聂深看见了,在两棵枯树之间,有一个微微隆起的新坟,那下面埋着张白桥。 聂深眼风一转,正要带林娴离开,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头奇怪的兽类。 夜幕中看不清楚,只知道那东西站在一座破旧的棚屋前,冷不丁发出“咩咩”的叫声,原来是一只羊。 绵羊肥硕的体形超乎人的想象,肚子几乎贴到了地面,全身覆盖着长长的羊毛,还打着结、搓成了卷儿,随风拂动。 羊的舌尖在嘴角闪烁,蛇一般地吐着信子。 羊退回到栅栏里,嘴里不知嚼着什么。 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聂深忙把林娴拽到墙后。只见胡丙提着两个瓦罐,迈着小碎步,径自走进羊舍。 “人家地主喝奶,咱们客人吃草。”聂深自嘲一笑,“这样我们就不会得糖尿病了。” (4)羊奶和血液 胡丙在羊舍里挤羊奶时,绵羊发出一阵怪异的声音,像是一个衰老的婴儿在叫唤。林娴嘴唇发青,躲到聂深背后。 虽然被吓得不轻,但胡丙离开后,林娴还是忍不住要去羊圈,她想知道绵羊平时吃什么,导致体型如此怪异肥硕。 透过窗洞往里扫一眼,绵羊被拴在木桩上。聂深摸一摸窗框,手指上沾了些羊毛,他把手指按在墙上蹭干净,这才发现墙壁外缘长满了苔藓,毛绒绒的,触手温热。 聂深俯身凑近苔藓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奇异香味。他突然明白了。 “菜汤就是这东西做的。”聂深低声说。 “什么?”林娴愕然。 “咱们一天三顿饭,顿顿一碗菜汤——喏,就是这东西。”聂深从墙上揪下一撮苔藓,在林娴眼前晃了晃。 林娴来了兴趣,凑到墙边嗅了嗅,点头称是。 聂深又抠了些苔藓,在手心搓弄几下,放到嘴里嚼了起来。 “新鲜的味道还不错。”聂深说。 “他们倒省心,用这玩意款待客人。”林娴哼了声,但也很痛快地嚼起了苔藓,一边嚼着一边说,“不错不错,生着吃更鲜。” “哎,你仔细看——”聂深有了新发现。 这种苔藓是进化后的高级种类,有了假根和茎叶的分化。聂深手上捏起的一撮苔藓,根部纠缠在一起,凝结着一滴露珠,却不是晶莹透明状的,而是红、白二色相间。 “白色——是羊奶。”聂深有些惊诧。 “红色……是血?”林娴打了个寒战。 用羊奶和血喂养的苔藓,真是闻所未闻。 二人互视一眼,目光在黑暗中闪烁。 聂深说:“就当是荤菜吧。” 林娴说:“我再尝一下。” 聂深若有所思地说:“这栋宅子里有各种奇怪的现象,可是吃苔藓,反而不奇怪。” “呃,为啥?”林娴呆呆地问。 “你看啊,这宅子雾气森森的,从大门的锈迹和屋顶的颜色来看,很难照到阳光,院子里也听不到虫鸣,更没有鸟叫,就连风向也不定,说明这里没有传播花粉的途径,所以宅院里见不到鲜花,更没有庄稼、果树等等,只有苔藓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下长期生存。” “哇,你的知识好丰富。”林娴赞道。 “这是常识。”聂深一笑,正要说下去,忽听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知道‘藓’字怎么写吗?” 二人完全被苔藓吸引着,冷不防听到问话,都吃了一惊。 聂深向前一步,将林娴挡在身后:“谁?” “嘻嘻,明知故问。”缪璃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她换了一身古典式学生装,在夜幕中显得亭亭玉立。 聂深注意到缪璃的手上也提着一个瓦罐,很小,大约够一人的分量。 难道缪家小姐的食物,是自己取用吗? 仿佛看穿了聂深的疑问,缪璃微微一笑:“我是来散心的,你们不是也无聊吗?” 林娴有些尴尬,她是第一次见到缪璃,不知该说什么。 “二位很罗曼蒂克,真让人羡慕。”缪璃说。 “你就是那个弹钢琴的人?”林娴转变话题。 “哦?你也懂琴?”缪璃马上有了兴趣,“这么多年……嗯,真是难得啊。” 聂深不愿在这里纠缠。以赫萧的变态作风,如果看见缪璃在黑暗的羊舍前与两个客人谈话,其中还有一个是危险分子,那家伙不发疯才怪。 “我们该回去了。”聂深说。 “这就走了啊?”缪璃神情落寞,对林娴说,“我在三楼弹琴,有空来啊。” 林娴没有多说什么,跟着聂深走了。 “那个苔藓的‘藓’字——”缪璃在他们身后高声说。 “‘草’字头,左边一个‘鱼’字,右边一个‘羊’字。”聂深回应道,“这种草,就是要用鱼血和羊奶浇灌。” “此人颇有趣呢。”缪璃望着远处消失的人影,喃喃道,“真想看一看,在那帽子下面的脑袋瓜里,都有些什么。” 缪璃转身走进羊舍时,神色变得惶惑不安。 (5)这座宅子很特别 “你跟小姐说了什么?她竟然不停地提起你。”赫萧冷冷地注视着林娴。 “偶然遇见一次……我随口说到了琴声。”林娴低着头,使劲捏着一只核桃。 “我不希望有事情超出我的控制范围,你最好记住了。” “我和聂深有了进展。”林娴急切地说,“按你的吩咐,一有空闲,我就缠着他。” 赫萧的神色略微松弛了一下:“你发现什么了?” 林娴退了一步,手上的核桃险些掉了:“噢,聂深他,做任务是高手。” “你怎么知道?” “他每次从房间出来,都是一身轻松。可我们其他人都累得半死。我真没想到,缝制一件东西要付出这么大的心力,做一上午就像蒸了一天的桑拿。” “意思是有种虚脱感?” “对对,明显的无力。” 赫萧微阖双目。那个聂深确实有料。 “那我可以弹琴吗?”林娴问。 赫萧从思绪中摆脱出来,瞥了林娴一眼:“你很会做交易。” “现在可以上楼吗?”林娴只关心这个问题。 赫萧朝楼上走去。林娴忙把核桃装进口袋里,快步跟上,身体由于激动而颤抖着。 饭厅里,聂深独自坐在桌角喝汤。其他人还不知道这是一碗苔藓汤,他们也不愿和聂深共餐,偌大的饭厅显得有点凄凉。 一阵蹬蹬的脚步声传来,郑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迟疑一下,进来坐在聂深对面。 聂深抬头看他一眼,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郑锐忽然从椅子上抬起屁股,往聂深这边探过身子,说道:“聂哥,对不起,我已经想通了,事情不该赖你,是汪展和柴兴他们不讲理。” 聂深淡淡一笑:“做任务要紧。” 这时,一阵悠扬的钢琴声飘来,听曲调不像是缪家小姐弹奏的。看来林娴已经如愿了。 郑锐没管什么琴声,绕过桌子,坐到聂深旁边的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手表,在聂深眼前抖了抖。 聂深问:“怎么落到你手里了?” “我们从胡丙身上抢来的。” “嗯,那就还给人家吧。” “扭打的时候,一下子摔到地上,坏了。”郑锐把手表放到桌上。 聂深仔细看了两眼。这一看,发现了端倪:“秒针还在走啊。” 郑锐压低嗓音说:“秒针一圈一圈照样走,但分针一走到十二点的位置,就转回来了。” 聂深拿起手表,晃一晃,放到耳边听了听:“时针呢?” “不走。” “秒针照样走,分针只走半圈,时针不动。” “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坏得蹊跷啊。”聂深扶了扶帽檐。 “我觉得你能弄明白。”郑锐说。 “为什么?”聂深咧嘴一笑。 “你很特别。”郑锐意味深长地说。 “不是我特别。”聂深将手表放到桌上,用指尖轻叩表面,“也不是这块表特别。而是这座宅子很特别。” “什么意思?” “一块普通的手表,被你们一摔,零件不受内部驱力控制,就被外在力量控制了。但这不是巧合。手表在这里都会出毛病,你们只是无意中加速了它的进程。” “啊?”郑锐的眼睛瞪大了。 “表上的分针已经受控。” “是什么控制了它?” “有一股力量吸引着金属表针。” 郑锐愣了片刻,脱口而出:“手表成了罗盘?” “有类似的功能。” “宅子里有特殊磁场?”郑锐皱起眉头思忖着,咕哝道,“难怪我有时感觉不舒服,原来你早就感觉到了。” 聂深看他一眼,视线转向楼梯口。 “聂哥,你说怎么办?”郑锐盯着手表问。 “这东西太危险,不适合你。”聂深拿起手表,装进自己口袋。 “哎,你……” 聂深离座而去。 (6)奇怪的缪小姐 三楼琴房内,林娴如痴如醉地弹着钢琴。 缪璃伫立在一旁聆听,满心欢喜。 琴室在内间,没有其它家具。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黑色崖壁直插云霄,画面下方三分之一是海,海水包围着峭壁,峭壁上布满了圆形石块。 整幅画是西洋风格的,糅和了中国画技法,画面既深厚优雅,又具飘逸空灵的意蕴。如果仔细欣赏这幅画,还会发现底色上隐约有一道道线条,似乎有什么力量在拉扯着画布。 聂深循着琴声上了三楼。他的计划是逐步了解整座宅子,现在正好有个借口去三楼一探究竟。 就在聂深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时,郑锐从廊柱后面悄悄溜走了。 外面长廊下,汪展和柴兴正在等他。 汪展问:“怎么样?” 郑锐低声说:“手表给他了。” “聪明。”汪展竖起大拇指,“他人呢?” “上楼去了。”郑锐说。 “小虎牙妹妹在上面弹琴呢。”柴兴阴笑着说,“那丫头半个钟头前跟赫管家上去的。” 姚秀凌从远处过来,凑到三人身边。郑锐欲言又止。 姚秀凌白了他一眼:“小屁孩还防着我?告诉你,我最恨那对狗男女。” 汪展马上说:“秀凌是自己人。”一边说一边在姚秀凌腿上摸了一把。 姚秀凌打掉他的手,问:“弄死聂深没问题吧?” 柴兴嘿嘿一笑:“管理员的态度很重要。你们注意没有,赫管家对聂深很有戒心。我怀疑赫管家跟林娴谈了什么,然后那丫头就忽然缠着聂深。” “闹了半天,那贱货成了赫管家的奸细,换来的好处就是弹琴。”姚秀凌往地上啐了一口,“活该聂深那个王八蛋,不得好死。” “哎,我要批评你了,秀凌。”汪展一脸正义地说道,“对付聂深不是为了解气,是因为聂深是个祸害,咱们要为民除害。” 郑锐不耐烦地说:“别扯那么远了,反正张白桥的死,肯定和手表有关,现在手表在聂深手上,咱们就等着瞧吧。” “看来咱们还得推一把力。”柴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弄死他,赫管家指定给咱们送锦旗。” “锦旗算个屁,要奖金!”姚秀凌嚷道。 “嘘,叶彩兰来了,散会。”汪展扭过身,趁姚秀凌不备,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 “找死啊汪展!”姚秀凌破口大骂。 聂深登上三楼后,没有循着音乐声去琴房,而是从楼梯口左转,前往另一侧走廊,打算各处察看一番。 走廊尽头的房子上镶着一块木牌,从模糊的字迹判断,这里曾是一间书房,显然很久没有打开了,紧闭的房门下布满了灰尘。聂深把那块手表拿出来。分针指向房门,不断地颤动着,似乎有什么力量在吸引着它。聂深盯着门板,有些好奇。 “你干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喝问声。 聂深顺势把手表戴到腕上,衣袖一松,遮住了。 转过脸一看,老昆走过来,原本那张慵懒颓丧的脸庞变得铁青。 聂深客气地说:“我来见缪小姐。” “瞎了眼啦……”老昆扭动着稀疏的眉毛。 “是找我吗?”走廊另一端传来缪璃的声音。她探出半个身子,朝这边张望。 “哦,小姐好。”老昆的气焰马上弱了。 “叫他过来吧。”缪璃说。 “是,小姐。”老昆盯着聂深,眼里仍充满烦躁,压低嗓音说,“不准在这里瞎转悠。” 聂深走向琴房。 “来找你女朋友?”缪璃微笑着问。 聂深有些局促:“谢谢缪小姐。” “谢我什么?”缪璃打量着聂深,笑得更明媚了,“来找林小姐,却走错了门,下次注意哦,不然会让人怀疑你长着牛耳朵,听不见琴声。” 林娴仍在内间弹琴。缪璃刚才在外间的柜子里搜寻着什么,又忙碌起来。 聂深有些无聊,走到内间的门口,视线飘到墙上,那幅画吸引了他。 走近些,他瞥了眼腕上的手表,分针颤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这个三楼,一整层都很奇怪。 从整栋主楼的布局看,如果竖着画一条线,主楼位于整个大宅院的中心,而这个房间,则位于主楼的中心——轴线位置。 再往下的二楼、一楼……聂深在脑子里分解着图示,他做任务的工作间,也在这条轴线上。 继续往下,还会有地下室——赫萧明令禁止的区域。 林娴的声音打断了聂深的思绪:“我弹琴好听吗?” “哦,不错。”聂深转过身,目光正对上林娴那张泛红的脸庞。 “我还想弹一曲。”林娴抑制着内心的兴奋,用眼神示意聂深。 聂深明白了,林娴担心缪璃会赶她走,希望聂深“拖住”缪璃,自己再过一把瘾。 聂深苦笑,来到外间。“缪小姐在找什么,我来帮你。” “好啊,帮我把上面的箱子拿下来。”缪璃指着高高的柜顶。 聂深搬了张凳子,踩在上面,伸手去抓箱子。 他的目光突然定住了。 在柜子顶层的玻璃门后面,放了一尊唐三彩和几个工艺摆件,围着摆件的是一些小饰物,聂深盯住了一枚吊坠儿。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狂跳。 “聂先生,你怎么不动了?”缪璃问。 聂深打开玻璃门,把那枚吊坠儿拿出来。这是个廉价的玉石饰物,周边镶着一圈金属颗粒,款式和颜色都很陈旧。聂深怔怔地看着吊坠儿,感觉自己全身在忽冷忽热的气流中颤抖。 “呀,你的脸色……”缪璃惊呼。 林娴从内间跑出来,抓着聂深的胳膊问:“出了什么事?” “只是胸口有点闷。”聂深恢复了镇定,“现在好了。” “是心脏病?”林娴焦急地问。 “呵,过了保修期,偶尔漏跳一拍。”聂深自嘲地笑了笑 “你还笑得出来。” “你去弹琴吧,很好听。” 林娴犹豫片刻,返身回到内间。 聂深展开手心的吊坠儿,问缪璃:“你的?” “这个呀,以前有位朋友留下的。”缪璃凝视着吊坠儿,“你怎么……” “哦,那位朋友是什么样子的?”聂深又问。 “可爱的女孩,朴素,温柔。要说气质嘛,有点像林娴小姐那一类……” 根据缪璃描述的样子,那个女孩就是年轻时的母亲,但她和聂深眼中的母亲却判若两人。对于这枚吊坠儿,聂深肯定它就是母亲的。 母亲还没有烧掉照片前,家里有本影集。多年前,聂深为了搜寻父亲的痕迹,拼命想从照片中发现什么,虽然一无所获,但照片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时的母亲,可能刚出校门不久,梳着马尾辫,戴着一条项链。她有好几张照片都出现了这枚吊坠,那是母亲为数不多的几件饰物之一。母亲喜欢这枚吊坠,可能因为它寄托着某种情意,尽管吊坠右侧缺损了一块,留下了瑕疵,母亲也没有丢弃它。 但聂深从记事以后,并没有见过母亲戴那条项链,唯一的影像,只留在了照片上,可惜后来付之一炬。 以时间线索来推断,母亲毕业后,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然后她遭遇了某件事,导致她的人生发生了逆转,从此变得惊恐疯癫。 从平静,到惊恐,之间的转折期在哪里度过?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那生命中缺损的、一直被母亲极力逃避的时光,就像这枚吊坠,落到了缪宅。 “聂先生,你怎么对这件饰物有兴趣?”缪璃注视着聂深,神情有些不安。 “哦……”聂深沉吟着,如果直接说起自己的意图,显然不合时宜。这座老宅,还有这些人,以及悬赏任务,都让人感到迷离莫测。这是被死亡气息笼罩的神秘所在,在没有探明之前,关于母亲的记忆,和其它深埋在重重黑暗中的事物一样,如果轻易扰动,则会变成噬血的影子。 聂深平静地说:“这枚吊坠很有特点,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子会佩戴它。” 缪璃的眼神变得狐疑,说道:“请把它还给我。” 聂深在心里叹息一声,只得伸手递过去:“你的那位朋友,为什么要送给你这枚吊坠?” “与你无关。”缪璃接过吊坠放在掌心,低头看着,嘴角微微颤抖。 “她后来怎么样了?”聂深追问。 缪璃突然攥紧了手掌,仿佛关闭了可怕的回忆。“你出去!” 聂深一怔。缪璃神色惊慌,脸上凝结着泪痕。 林娴从里间出来,愕然地扫视了一下聂深和缪璃。 “你们都走!”缪璃浑身哆嗦着。 “缪小姐……”聂深试图修复。 房门猛地被推开了,赫萧大步进来,脸色沉郁。在缪璃面前,他放缓了脚步,声调相当克制:“小姐请你们离开。” 林娴慌忙拉住聂深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赫萧目不斜视,只是望着缪璃。 那二人离开后,缪璃走到窗前,望着灰蒙蒙的院子,喃喃地说:“虽然很久没有看到过鲜花,却越来越觉得,院里处处是风景。这些枯树,凄凉美丽。” 她从窗前转过身,凝视着赫萧,眼里忽然涌出泪水。 赫萧微微一惊:“小姐……” 缪璃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赫萧想要扶住缪璃,缪璃先一步伸出手,轻轻按在赫萧的胳膊上。她的双肩颤动着,似乎觉得冷。 “赫萧……” “我在。” “让你看到我哭了。” 赫萧在自己口袋掏手帕,等他快要拿出手帕时,缪璃已经去了里间。 钢琴声响起,只弹了一下,缪璃的声音便从虚掩的门内飘出来,凄哀无奈: “过去的事,终于追过来了。” “小姐怀疑是……” 但钢琴声再度响起,遮掩了缪璃的啜泣。 聂深和林娴出了琴房后,差点撞上老昆。老昆一脸倦怠慵懒地站在楼梯拐角处,翻着眼皮扫了一下,很是厌烦。 下楼穿过大厅,林娴忽然竖起耳朵听了听,咕哝道:“缪小姐的琴声变得这么奇怪。” “能听出什么?”聂深问。 “是不是你刺激她了?”林娴反问。 “没事。”聂深说。 “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是想帮你的。”林娴焦急地说。 “用心做任务吧。”聂深说着,迟疑一下,又说,“不过还是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觉得……”林娴有些兴奋。 “但我的事,你不要参与。”聂深语气冷淡。 “啊?”林娴泛起的笑容僵住了。 “安全地拿到你的奖金——这是你的心愿。”聂深说,“心愿没有对错,只要你别忘了它。” “你的心愿呢?”林娴注视着聂深。 聂深微微一怔,马上露出孩子气的狡黠笑容:“我的心愿很简单,拯救人类万万年。” 聂深突然没个正形,把林娴凝重的心理氛围冲得乱七八糟的,气得她一跺脚,拂袖而去。 没过多长时间,赫萧就把林娴叫去了。 “聂深为什么去了小姐的琴房?”赫萧问。 “不知道,我只顾弹琴,其它事不管。”林娴低头说。 “你们下楼后,他有什么情况?”赫萧盯着林娴。 “他……提到了心愿。”林娴慌乱地说。 “哦,什么心愿?”赫萧倾了倾上身,脸上露出专注的表情。 “他的心愿很简单,拯救人类万万年。” “什么?”赫萧怔住。 林娴不敢看赫萧的眼睛,咕哝道:“他是为了押韵方便,随口一说。” “他是诗人?”赫萧皱起眉头。 “不是吧。”林娴扭着双手。 “那他就是在耍弄我们!”赫萧咬着牙根。 林娴快吓哭了。赫萧摆摆手,林娴赶忙离去,到了门外把手里的瓜子仁儿全部塞进嘴里。 赫萧背着手站在窗边,想起二十七年前,还真的有个客人在走廊念诵诗歌: 一生中/我曾多次撒谎/却始终诚实地遵守着/一个儿时的诺言…… 那是第二届悬赏任务期间,是他们所说的八十年代。赫萧听到那首诗,很喜欢。假如那个书生还在,赫萧愿意和他交个朋友,当然只是一闪念而已。 那个怪脾气书生还对他说过,世间有一种“洞”,就在我们周围,像泡沫一样,可是眼睛看不见,存在于空间和时间的隐密裂隙中。书生扬言得到奖金后就专门去寻找那个裂隙。 赫萧认定,那个书生疯了。 (7)大宅里的秘密 午夜零点又开始了新的工作日,但聂深却难以集中注意力。 他拿着竹针,好几次都觉得视线模糊,似乎看不到金丝线了。他不得不停下来,双手揉搓面颊,坐在工作台边让自己冷静下来。工作台上的抽屉全部是空的,每个把手都是木质。目光扫过时,聂深总是把这一切和母亲联系起来。 时间到了……鱼皮娃娃的院子。 母亲来这座老宅,也是为了做任务吧,而且她应该是失败了。但从母亲的人生发展来看,肯定不是一次失败就给她的命运造成了毁性的打击。 难道失败的后果就是死亡,而母亲是因为逃出去了,才侥幸活下来——这个推测比较合理。但赫萧在安排悬赏任务时,并没有提到“失败”的概念,他说一个人只要坚持度过七天,就可以拿到保底奖金,等值于三百万元;如果完成了自己的缝制部位,再追加三百万。 也就是说,只要每天按规定做任务,即使没完成自己的份额,也算成功——合格的标准,就是做足七天。 所以现在的问题不是任务的成败,而是——是什么打断了母亲的进程? 或许,是因为她没有按约定待够七天,提前逃了出去,才遭到某种神秘力量的追杀,而陷入死亡威胁……这个解释似乎也说得通。 聂深让自己的思绪冷静下来。 不管怎样,母亲一定是因为在宅子里遭遇了恐怖事件,才逃了出去。那么这座宅子所掩藏的秘密,就是打开迷雾之门的钥匙。 聂深看看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上有些凌乱闪烁的微光。 他返身走到工作台前,调整呼吸,测算针脚之间的密度,将金丝线环绕衣料的精准数列,在脑子里安排妥当,然后拿起竹针,开始今晚的工作。 胡丙和老昆走进赫萧的居室。 这是二楼南端的房间,外间是客厅,没有什么装饰。桌上的台灯亮着,电力来自地下某个隐秘的角落,只在悬赏任务展开的七天内,才能享受到持续的照明。台灯是个独立的装置,没有与其它金属物连接,但为了保险起见,底座换成了木质的。 赫萧背对房门坐在藤椅上,背影一半隐没在黑暗中,一半被灯光笼罩。 胡丙感觉气氛不妙,偷偷扫视了一圈。 里间的卧室门虚掩着,能看到那张奇特的床。赫萧的床很高,超乎想象,上床要用力高攀,那不是为了看到窗外的远景,而是一种苦修。床板上只有薄薄的被褥,躺在上面就像置身于医院的停尸柜。赫萧即使在睡梦中,也让自己时刻保持警醒。 一个连最基本的快乐——睡眠的快乐——都拒绝的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唯一没有放弃的,只有他对缪璃小姐的守护。 胡丙瞥了老昆一眼。老昆每次来到这间屋子,原本颓丧的心绪,都会变得昂扬一些——赫管家能做到这一步,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坚持下去呢? 更令胡丙和老昆敬畏的是,他们在赫萧身边生活得越久,反而越觉得此人神秘莫测。当年他们听说,赫萧的爷爷是大清国的最后一个刽子手,赫萧十四岁进入缪宅时,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胡丙忽然听到赫管家的椅子响了响,赶忙扭过脸。 “这盏灯,多少年了?”赫萧背对着二人,望着桌上的台灯。青瓷灯罩上,镂空的花纹里透出昏暗的光线。 “怎么着也有八十多年了。”胡丙掐着手指头,装模作样算起来,“那是老爷生前最喜爱的物件,老昆,对不对?” “也是电灯公司变卖后,老爷临死前定做的纪念品。”老昆擅长破坏气氛。 胡丙斜睨了老昆一眼,表情似乎在骂街。 “如果给缪家画一幅命运图经——”赫萧起身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里边放着一把左轮手枪。赫萧从手枪旁边拿起一盒火柴,在手上把玩起来。 胡丙一见火柴盒,眉毛都哆嗦起来。老昆也暗暗吸了口凉气。 “你们说说,图经上什么颜色最多?”赫萧语气平淡。 胡丙与老昆互视一眼。胡丙急中生智:“不管怎样,缪家唯一的血脉还在,这个家就没有破。” 赫萧的目光投向胡丙,一边把玩着火柴盒,一边踱近几步:“你提到了小姐,非常好。” 胡丙双腿发软。 赫萧的脸上倏地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手上把玩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胡丙忙问:“赫管家,你的头又痛了?” “不碍事。”赫萧深吸一口气。 老昆注意到,藤椅旁边的地上有一小块污渍,是铜钱大的一片血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 “老昆。”赫萧唤道。 “噢……是,赫管家。”老昆急忙收回视线。 “二十七年前,宅子里发生的那件事,你们还记得吧?”赫萧问。 老昆和胡丙脸色灰暗。 “为了不让小姐忧虑,我对她隐瞒了那件事。”赫萧的目光在两个佣人脸上移动,“可是我今天才发现,小姐竟然早就知道了。” 胡丙的眼角抽搐起来。老昆吞咽着口水,面颊发硬。 “是谁泄露了消息?”赫萧的声调并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锥子似的戳过来。 “我没乱讲!”胡丙抢先说道。 老昆冷眼瞥了他一下。 胡丙语无伦次地说:“知道那件事的……邮差……不对,邮差从来没跟小姐见过面……噢,鲁丑!那个守门的蠢货也知道,是他说漏了嘴!” 老昆一脸鄙弃地说:“鲁丑平常活动的区域,跟小姐照不上面,更不可能跑到小姐身边乱讲!还有,鲁丑不是蠢货。” 胡丙阴阳怪气地说:“敢替他出头,你找死。” “鲁丑最懂规矩。”赫萧说,“不该他去的地方,他不去,不该他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说。” “是啊,”老昆说:“你在地上给他画个圈,别让他出来,他能在里面蹲一年。”老昆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安地看看赫萧。赫萧大概也属于这种类型。 “老昆,你别扯那么远。现在赫管家问,是谁泄露了二十七年前的事?”胡丙急于夺回主动权。 “嘴巴不严的人,当然会泄密。”老昆冷冷地说。 “你……你说谁嘴巴不严?”胡丙喘着粗气。 “谁在客人的饭桌上说什么道光帝的御膳房……” 胡丙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尖叫:“血口喷人!” 赫萧漠然地看着他。 胡丙嘶叫道:“老昆——你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老昆冷笑:“把话说清楚。” 胡丙指着老昆,口沫横飞:“你去过地下室!” “我没有!”老昆居然也发出喊叫。 “那是因为你没钥匙,进不了大门……” “我没有……” “不止一次!”胡丙兴奋得浑身抽搐,竖起两根手指,“起码两次——至少有两次!” “那是三十多年前……” “哈,你承认啦!” “我听到那底下有猫叫声……实在忍不住……我就想……” 赫萧抬起手,做了个疲倦的手势,慢慢坐回到藤椅里。 老昆平复了情绪,跌跌撞撞地走到赫萧身后,弯腰正要开口;胡丙一把推开他,自己扑嗵一声跪下,委屈地哭号道: “赫管家,我们没想违逆家法,我们就是太……太……” “偶尔有些乏味。”老昆补充道。 “对,是是是,老昆说得太对了。”胡丙拼命点头。 赫萧靠着椅背,闭目养神:“那个泄密的人,不管是无心还是故意,我只想知道,他究竟给小姐讲了什么?” 房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胡丙说:“我拿我祖上十八代的名声发誓,我没有说过。” 老昆说:“如果是我走漏了消息,让我现在就万箭穿心!” 胡丙用钦佩的眼神看着老昆。 现在轮到赫萧沉默了。 良久,他说:“你们出去吧。” 胡丙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与老昆匆匆走向房门。 外面走廊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不一会儿,响起郑锐的声音,他似乎有什么急事要来报告…… 聂深正在房间缝制衣料,忽然又听到了那种神秘的音频声。这是第二次听到了,上次是在石屋被赫萧审讯时,空中飘来低赫兹的声波;这次听来更明显,也许发声的地方就在附近。仔细辨别,仿佛是某种力量振动金属发出的颤音,依然有着引导力,但对他无效。 音频声消失了。 聂深继续缝制衣料。 突然一阵“咣咣”声响起,房门急促地敲响了。 聂深连忙打开门。林娴正满脸恐慌地站在门外,双眼发直,胸脯剧烈起伏着,额头淌着汗水:“出事了……卫生间……柴兴……” 聂深一皱眉头:“别慌,慢点说。” “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林娴呜咽着,“我只相信你,聂深,怎么办啊?” 聂深随手带上自己的房门,与林娴赶到走廊另一头的卫生间。 聂深正要往男卫生间走,林娴却拉着他冲进隔壁。 女卫生间比男卫生间精致得多,显然早年缪家女眷的地位高过男人。设计师在构建卫生间时,以欧式风格体现对女性的贴心关怀,内间还专门隔出一片区域,修造了淋浴室,安置了漂亮的莲蓬喷头和浴缸。 此刻,浴缸里盛着半池水,已经溺毙的柴兴,身子蜷缩成一团,手臂和双腿扭缠在一起,背部呈弧形,脑袋被自己的双膝挤压在水中。透过水面能看到微微睁着的黑色眼珠。 聂深一进浴室,就本能地退缩了一下。林娴没注意到聂深对水的恐惧。聂深的目光一触及水中的柴兴,立刻坠入童年的阴影中。 “聂深,你看怎么办?”林娴几乎崩溃。 聂深吸了口气,视线飘过浴缸,望向莲蓬头。难道柴兴是溜到这里洗澡,不慎触碰到金属喷头,而导致毙命?但仔细一看,金属喷头上同样裹缠着麻绳,赫萧做事细致入微不容怀疑。 聂深的目光投向浴缸。柴兴还穿着衣服,看样子应该是挣扎过,却不知是为了抵抗外力,还是溺水者的本能反应。形似自杀的现场,充满了不可思议之处。 聂深忽然注意到墙角的黑暗之处,有个极隐秘的区域,隐约闪现金属光泽。他有些好奇想看清楚,但隔着浴缸,加之光线幽暗,始终无法如愿。 也许是灯光照在浴缸上形成的反射。聂深正在迟疑,淋浴室响起嗡嗡的颤抖声,浴缸晃动起来,柴兴的躯体在水里浮动。头顶猛地传来咔啦一声,一根横梁脱落,聂深急忙侧身,断裂的横梁擦着耳朵砸在肩膀上。聂深趔趄倒地,双臂向前撑,整个人跌进浴缸中,池水四溅,他的脑袋碰到柴兴的脸颊。 林娴尖叫着。 聂深的手臂埋在水里,一时抽不出来,身体被强烈的恐惧困住了。 似乎有一双手把他摁进了水中…… 窒息…… 黑暗…… 林娴用力推了聂深一下,聂深才反应过来,摆脱了噩梦般的感觉。 “谢谢你。”他喘息着,甩掉袖子上的水。 柴兴的躯体仍在浴缸里晃动。 “你没事吧?”林娴脸色苍白。 “还好。” 二人退到浴室外边。窗户下面的排水孔散发出浓烈的腥味。 “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味道更浓。”林娴说,“一股腐烂鱼肉的腥臭味,就像夏天,穿过臭烘烘的鱼市后街。” “当时是什么情况?”聂深问。 “我来上厕所,听到隔档里有声音……” “什么声音?” “就像……”林娴拼命梳理着纷乱的思绪,“像是雨鞋踩在烂泥地里的声音。” 聂深注意到林娴目光闪烁,忙问:“还有什么?” “嗯,我不敢乱说,”林娴迟疑着:“我来卫生间的时候,好像看到郑锐的身影。” “他当时在哪儿?” “走廊拐角的地方,有个影子晃了一下,体型和身高挺像他的,但光线不好,我不敢乱猜。” 聂深敛眉沉思。林娴应该不会看错——在男客中,汪展是个胖子,柴兴已经死了,除了郑锐,只剩下聂深自己。如果是女客要害死柴兴,似乎没有制服柴兴的力气,如果是偷袭,那也应该采取更阴险的手段,但像这样,把一个成年男子按压在浴缸里,至少也会弄出很大的声响,把现场搞得乱七八糟。 但假如不是客人,而是佣人干的,甚至更进一步,是赫萧呢?聂深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赫萧要除掉谁,有许多办法,如果他是为了威慑大家,那么这种方式又不够力度。 “聂深,怎么办啊?”林娴不停地问,脸上的泪痕惨不忍睹。 “告诉赫管家吧。”聂深说着,拍了拍林娴的胳臂,让她放松下来,“我先送你回房间休息。” 这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胡丙、老昆来到门口。 紧跟着是郑锐。郑锐一边朝卫生间指指点点,一边报告着什么。 随后赫萧出现在门前。 四个人把聂深和林娴堵个正着。 见此阵势,林娴的本能反应是逃跑,这一举动引发了小混乱。 胡丙急于立功似地,抢前一步抓住林娴的肩膀。但他的手被聂深拨开了。 胡丙慌乱中瞥了赫萧一眼,遂一梗脖子,冲聂深嚷道:“造反呐?” “有事慢慢说,你上手算什么?” 老昆上来挡在胡丙和聂深中间,但没有开口。 林娴完全乱了方寸,朝赫萧哭叫:“我什么都没干。”接着一指郑锐,“你恶人先告状!” 郑锐原本缩着脖子待在后面,一听这话,正要反击,赫萧开腔了。他的眼睛一直望向前方,谁都没看:“聂先生、林小姐,二位深夜跑到这里做什么?” “柴兴死了。”聂深说。 “是我发现的。” 林娴的话一出口,引来了走廊里另一个声音:“是你干的吧!”姚秀凌哼笑着说。 被惊动的汪展和叶彩兰也到了卫生间外面,伸长脖子往里瞅。 林娴哭道:“姚秀凌,你血口喷人!” “少装圣女了,你和聂深跑到女厕所能干什么好事?”姚秀凌双臂抱胸,撇着嘴说,“情况明摆着,狗男女在这儿乱搞,让柴兴听见了,那个傻冒跑来偷看,结果让人弄死了。” “秀凌分析得有理。”汪展说,“弄死柴兴,不光是因为他坏了这俩的好事,更为了多得一份奖金。” 老昆到浴室看过了,出来对赫萧耳语几句。赫萧点了一下头。 汪展嚷:“快找凶手啊!” 赫萧仿佛没听见。 聂深一直关注着郑锐的表情。郑锐一脸平静。 姚秀凌嚷道:“我就怀疑是聂深和林娴干的!” 林娴已经没有力气辩驳了。 赫萧却掏出怀表瞥了一眼:“耽误得太久了。现在回去工作,明天没有早餐,把今天晚上的进度赶出来。” 郑锐问:“柴兴死了,他的任务怎么办?” 赫萧忽然露出了笑容:“这正是我接下来要宣布的消息——” 众人安静下来,眼巴巴瞅着赫萧。 “柴兴的工作任务,由聂深先生完成。”赫萧说。 “啊?他一人做两份儿?”郑锐嚷道。 “去死吧!”姚秀凌怒道,“不仅多分了死人的奖金,还把死人的任务做了,再多拿一份。” 汪展瞪着聂深,往地上啐了一口。 叶彩兰终于无法忍受,叫道:“赫管家,凭什么呀?” “除了他,谁还能接下这个活?”赫萧环视众人。 正因为没人接茬儿,大家才更加愤怒。 “聂先生,能者多劳啊。”赫萧微微一笑,目光从林娴脸上飘过。 林娴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赫萧的目光转向郑锐:“你跟我来一下。”说完便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 (8)鲁丑和老昆 柴兴的尸体直到凌晨才掩埋。在那之前,老昆和鲁丑忙活了很久,想把尸体弄平展,那僵硬的四肢和拱起的背部,着实费了不少力气。 后院的两棵枯树之间,鲁丑挖开了一个大坑。 “小玩意儿,当心点儿,别挖塌了。”老昆站在旁边指挥。 一米开外有个微微隆起的土包,那是张白桥的墓。 鲁丑停下动作,掏出一条毛巾,用力擦着脖子上的汗油。他抬头看看天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老昆拿起地上的铁镐,懒洋洋地走过来,脚尖在柴兴的尸体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老昆拄着铁镐,站稳了,踢了鲁丑一脚。 “你看什么?” “昆哥,天上有光。” “干活儿吧。”老昆催促。 鲁丑蹲在柴兴尸体旁,从柴兴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梳着自己的光头。 老昆气乐了。 鲁丑说:“昆哥,胡丙说赫管家压根就不在乎谁死。” “嗯?”老昆愣愣地看着鲁丑。 “就算咱们死了,他也……” “闭上嘴,别听胡丙那个杂种胡咧咧。”老昆抬脚踢到鲁丑的屁股上,“赫管家一定能把咱们带出去。只有赫管家能把咱们带出去。” 鲁丑把梳子塞进怀里,翻身跳到墓坑里。老昆把柴兴的尸体推下去,鲁丑一脸肃穆,将尸体平放在坑底,然后双手抱拳,闭眼咕哝了一句,从坑里爬了上来。 二人开始填土。 干完后,老昆把铁锨靠在树上,抹着额头的汗。 鲁丑忽然跪在坟前,身子一扑,整个人趴在坟包上。 老昆慢慢走过来。 鲁丑的脸颊紧贴着坟包,眼珠子晃荡着。 “有声音……”鲁丑说。 老昆的脸上露出警觉不安的神色。 鲁丑的手用力探进土里,“我抓到了。” “什么东西?” “死人头。”鲁丑说着,脸色忽然一变。 “怎么了?”老昆退缩。 “咬我……”鲁丑嘴角扭曲。 老昆瞪大眼睛,伸手去抓旁边的铁镐。 鲁丑的表情顿时变成了笑脸,发出一阵嘎嘎的怪笑声。 老昆怔了一下,一巴掌甩到鲁丑的脑袋上,气哼哼地走了。 鲁丑乐够了,手从土里拔出来,从怀里掏出梳子,在脑袋上梳起来。他望着黑沉沉的天空,那里有一丝青白色的星光,与二十七年前的那一幕很像。 (9)聂深的考验 由于早餐取消了,剩下的六名赏金便客待在各自的房间,既要补完昨夜的工作,还要继续完成上午的进度。 聂深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不过好在柴兴的技艺不错,不需要返工。他观察柴兴完成的衣料时,不禁感叹,更为柴兴的突然死去而遗憾。柴兴确有天赋,不仅做工精致,而且悟出了命运图经的提示,将暗含的特殊数列用于衣料的缝制,金丝线的布局完美。 由此类推,其他客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宅子邀请的人,果然都有强大的潜能。 聂深将两份任务的进度完成后,时间就到了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十二点开始吃午饭,他算了算,下午的工作开始前,他没有足够的时间继续自己的计划。要对宅子内部做充分探察,只能等到傍晚六点钟。全天工作结束后,有六个钟头自由时间。 聂深又将思路转回到柴兴的死。 嫌疑最大的郑锐,赫萧并不在乎,却只是盯紧聂深,总想把屎盆子往他脑袋上扣,但又不把他一棍子打趴下。 赫萧似乎在一次一次地考验聂深。 “聂深,真的对不起,是我告诉赫管家,你干活儿轻松,他才把柴兴的任务转交给你,惹得其他人不满。”林娴一见聂深的面就马上道歉。 “这事和你没关系。”聂深安慰道,“我就算很累,赫萧也会让我做的。” “我受够了,不想给他提供什么烂情报。”林娴一脸绝望。 “你要学会和他周旋。他为了想出更多的办法对付我,还会找你探听消息,到时我告诉你怎么玩他。”聂深一笑。 “我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你还能笑得出来。”林娴一本正经地说,“我的休闲小食品就快要败光了,老命撑不到任务结束。” “哈,这算是自黑吗?”聂深笑道。 两人走进饭厅时,其他人还没到。聂深示意林娴坐到桌子对面,保持距离。 桌上放着简单的餐具,碗碟是空的,胡丙还没来。 此时,在外面的廊檐下,郑锐和汪展正在密谋什么。姚秀凌、叶彩兰也赶来了。 “真不公平,我这么好的脾气都没法忍了。”叶彩兰的发言更像是表忠心。 “嗯,大家都是受害者。”汪展一边说,一边拍着叶彩兰的肩膀。 “我把话撂在这儿了,”姚秀凌怒冲冲地说,“哪怕把这个任务搅黄了,也不能让聂深吃独食。” “任务还是要做,不然咱们白忙活了。”郑锐摆出了理工男的冷静姿态。 “小郑说得对。”汪展把另一只手放到姚秀凌的背上耐心抚慰着。 “那就累死那个王八蛋。”姚秀凌说。 “等他累死太慢了,咱帮他痛快点。”汪展的手逐步下滑。 “你们想怎么办?”叶彩兰有些不安。 汪展瞄了郑锐一眼,点点头。 郑锐清了清嗓子说:“刚才我和汪哥商量……” 叶彩兰忽然摆手说:“我不想听,我去饭厅了。”转身时迟疑一下,又说,“但我支持你们。”然后匆匆离开。 姚秀凌狠狠呸了一下:“又是个装圣女的,想吃屎,还不想把手弄臭。” “秀凌,聂深的事交给我就行了。”汪展腆着脸往前凑。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有点男人样,敢说敢干。”姚秀凌没有推拒汪展。 郑锐扫了他俩一眼,说:“事情还悬着呢,你俩能不能别发骚?” “毛还没长全的小家伙,懂个屁。”姚秀凌放声大笑。 汪展趁机往上一拱,咬住了姚秀凌的嘴唇,两人就亲了起来。 郑锐一脸菜青色,扭身走了。 (10)秘密跟踪 全天的工作结束后,聂深把两套衣料分装在紫色大锦盒内,起身在房间踱步。他把今晚的行动考虑清楚,然后戴上那块手表,出了房间。 很快,郑锐也从房间出来,匆匆跟了过去。接着汪展、姚秀凌、叶彩兰也出来了,留在走廊等候。林娴的房门紧闭着,看样子在休息。 不一会儿,郑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聂深不见了。” 汪展拽住郑锐的胳膊问:“没去吃饭?” 郑锐摇头说:“我找了一圈,大厅里也没有。” “院子里?”汪展低头说,“可是没道理啊。” 郑锐说:“分头找吧。我和叶彩兰去前院,你和姚秀凌去后院。 叶彩兰说:“可是没人去吃晚饭,赫管家肯定起疑心。” “只要能对付聂深,赫管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郑锐说。 “没错。这么大的宅子,赫管家手下能动弹的,只有胡丙和老昆两个佣人,他根本盯不过来,所以要利用我们。”汪展露出了看穿一切的表情,“这就叫发动群众积极性。” “嘁,姓赫的不是盯不过来,而是把主要心思用在缪小姐身上了。”姚秀凌不屑地说。 “甭管怎样,咱们去干就对了。”汪展忙着煽动道。 四人匆匆离开走廊,在出口分开,两两相伴,开始搜寻聂深。 聂深从主楼出来后,直接去了议事所。上次被赫萧关在那里审讯,聂深注意到议事所的位置很有利,能够看到三个方位。而且那座阴森冷寂的建筑,由于早已失去了用途,平时没人去那边。 议事所距离主楼不远,聂深绕到后边,扒着墙缝爬到屋顶。放眼望去,整座宅院一片昏冥,那种黯青的底色愈加深暗,似乎覆了一层油画颜料。聂深选择的观察点既不影响视线,又能隐蔽。伸手可触的砖瓦上布满了污渍。 没有风声,也没有鸟鸣。死一般的寂静。 聂深盯着主楼的出口。二十分钟左右,有四个黑影出来了,稍加辨别,便能看出是汪展他们。四人分作两组,一组往前院,一组往后院,很快消失在夜幕中。聂深对此毫无兴趣,仍盯住出口。 胡丙的身影出现在廊檐下,蹲在那里望着天空,不知在琢磨什么。过了一会儿,老昆来到胡丙身后,就那样悄悄地站着,场景有些吓人。一个蹲着、一个站着,一个望着天、一个看着地。胡丙忽然扭过脸,老昆似乎吓了一跳。两人起了冲突,但听不到声音,像两个鬼影似的默默争执了一会儿就离去了。 聂深耐心等待着。虽然并不确定自己能看见什么,但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一个异常的现象,哪怕一个细微的小动作。 一个美丽的倩影出现了,是缪璃。穿着右开襟蓝色上衣,黑色裙子,活脱脱一个民国少女形象。聂深以为缪璃是在门口散散步,等到缪璃转到石径路上,才看到她手上挽着一个小包,里面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聂深从议事所的屋顶下来,借助黑暗阴影的掩护,一路尾随缪璃。 缪璃逐渐加快步伐,走向后院的第二道院落,那里有一些荒弃的杂屋,围着一座很大的仓库。 聂深不紧不慢地跟着,等缪璃进了仓库,他快步来到门外。透过虚掩的门缝,眼睛适应了昏暗光线,聂深看见缪璃正在里面翻找着什么。她从一堆杂物里挪过来一只木箱,从木箱的尺寸和形状来看,应该分量不轻,但缪璃看起来并不显得吃力,看来经常搬运这些箱子。 缪璃打开箱盖,低头看着,似乎叹了口气,大概是东西不够了。 聂深发现缪璃拿出一个亮亮的东西,通过反光的角度辨别,是一只灯泡。缪璃随手拂去灯泡上的灰尘,然后把它揣进口袋,转身出来了。 聂深藏在仓库侧面的阴影中,等缪璃的身影转过前边的拐角,他才跟了上去。 缪璃从第二道院落出来,穿过花园,回到主院,径直往北边走去;聂深跟在她后面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看方向,缪璃是去往戏楼。 聂深稍微加快脚步,听见楼檐上的雀铃发出轻微的铛啷声。他尾随缪璃进了戏楼,被眼前的景像震撼了一下。 戏楼内虽然已经失去了光彩,但曾经的精美装潢,仍能透过岁月显现出来。 缪璃出现在前方的戏台上,顶棚悬垂的幔条投下片片影子,与她的身影融为一体。缪璃伫立在那里,使得原本浓重的阴郁感,变得像一幅旷世深厚的油画。 忽然,一阵幽怨低徊的清唱声响起: “你看一轮皓月挂天心,照遍庭外寂寂园林。明月呀,若是晓人意,定羡你我恩爱深……”腔调一转,“……恩恩爱爱,踏穿铁鞋无处寻……” 缪璃绕着影子,嗓音低徊婉转。影子随身而动、随戏而舞。 此情此景触动了聂深。 缪璃唱的是潮音戏《春香传》,一人模仿两个戏中人:李梦龙,春香。 聂深侧身站在观戏台上,倾听缪璃的唱腔。 “……你我变作双宿双飞比翼鸟,振翅翱翔在碧霄。飞过青山共绿水,自由自在乐逍遥……” 缪璃反反复复唱着这两句,听来令人心酸无比。 良久,缪璃叹息着停下身形,退到柱子旁,静静地靠在那里。 聂深想,她可能在哭泣吧。 缪璃的情绪平复后,并没有离开戏楼,反而朝戏台后面的过道走去。 聂深不由得有些紧张,感觉自己即将发现什么。 他以更轻的动作进入过道,从紧挨的杂物室穿过,被一件戏装挡了一下,身子一歪,碰到了旁边的锣鼓。聂深急忙伸手按住,避免发出惊心动魄的撞击声。 再往前不能贸然闯入了。聂深看到后面有个大房间,缪璃进去把门关了。聂深扒在门缝前,屏气凝神往里看。 屋内光线幽暗,屋子中间有一条帐幔,将外间隔出了个小空间。缪璃背对着桌子,坐在椅子上。 她把手上挽着的小包拿下来,从里面掏出一大把羊毛圈,放在桌角。 然后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东西戴在脸上。等她侧身挪动椅子时,聂深着实被吓了一跳,缪璃此时正戴着一个白森森的羊面具。 缪璃开始摆弄那只灯泡,并且把羊毛圈一根一根勒了上去。 羊面具下面传出咕哝声:“五、六、七、八……” 聂深耐心等待着。 此时,汪展和姚秀凌为追踪聂深,已经跑到了后院。在第二道院落前,两人发生了争执。汪展对前方的陌生领域感到不安,打算放弃。姚秀凌却不依不饶,逼着汪展往前走。姚秀凌从少女时代就混迹于社会底层,什么风浪没见过?在她的威逼利诱下,汪展只好和她一起穿过月亮门。 两人又跑到了第三道院落,仍没有发现聂深,却看到了那只怪异的羊。汪展扑过去挤羊奶,被羊踢了一脚,差点把命根子废了。姚秀凌哈哈大笑。汪展猛地将姚秀凌扑倒在地。姚秀凌也被刺激得春情荡漾,身子一挣,反压住汪展。汪展迫不及待地撕开姚秀凌的衣襟。姚秀凌咬住汪展的嘴巴。 伴随着喘息声,二人就在羊舍门口,行起了苟且之事。 汪展的生命力高涨,将姚秀凌压住。胡丙偏在这时出现了,见此污景,气得直叫唤,上前便踹。姚秀凌一边提着裤子回骂,一边和狼狈的汪展遁去。 另一边的郑锐和叶彩兰在前院搜寻,白雾一起,叶彩兰怕极了。郑锐拖着个累赘,自己也很疲乏,于是一边埋怨叶彩兰不配合,一边找个背风的地方,打算躲一阵子再回去。 而在戏楼的房间外面,聂深继续等待着。 屋内,缪璃费力地勒着羊毛圈:“五百一十一、五百一十二……” 嘭! 尽管聂深作了心理准备,听到这一声爆响,还是被吓了一跳。 “唉,又是五百一十二条,”缪璃叹息着,把桌上的玻璃碎片收成一堆,“还说要跟赫萧打赌呢,结果还是输。” 缪璃拉开抽屉,里面有个大盘子,装了不少玻璃碎片。缪璃把盘子端出来,将桌上的碎片扫进去。然后她端着盘子来到帐幔前,撩起一个角,走了进去。 聂深努力想看清楚,但帐幔撩起的角度和幅度都不够,他感觉自己看到一片光泽闪过。 缪璃在里间停留了很长的时间。聂深抬起手腕观察那块手表,晃动的分针表明这一带也有磁场,但频率明显弱于其它地方。 帐幔上终于又有了动静,聂深集中目力望去。缪璃的身影一闪,聂深只看见缪璃的胸部晃了晃,心神一分,帐幔便又被重新合上了。 聂深在心里狠狠地指责了自己。 这时,房门从里面打开了。 聂深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愣神的时间有点长,情急中连忙下蹲。 缪璃拉开门,人的习惯视角是往前,外面很暗,趁着缪璃的眼睛适应阶段,聂深从缪璃的腿边悄然后移。刚刚挪到墙壁一侧,缪璃便迈步向前,险乎乎没碰到。 缪璃走过去后,聂深才发现,缪璃竟然换了一身黑色衣服。这是明确的夜行服。 聂深不由得吞了吞口水,一股兴奋与疑惑的情绪,促使他一探究竟。 聂深继续跟踪着缪璃。现在回到了主楼,但这次是从侧门进来,然后从一楼的走廊尽头右转,绕过廊柱,穿行在曲折的回廊中。 缪璃如幽灵般潜行,戴着那副羊面具。无论谁突然撞见这一幕,应该都会被一个白面黑身的怪影吓个半死。 聂深与缪璃保持着距离。眼前出现各种古木雕刻的家具,或竖、或卧。除此之外,聂深看到最多的便是灯笼,有的硕大无朋,有的华丽妖娆,有的造型怪诞。但都没有点灯,偶尔摆动几下,发出吱吱咛咛的声音。 走在前边的缪璃忽然停下脚步。前方出现一座花架,上面摆着一盆紫红色的花,显得神秘幽静,暗淡的光线中,深紫色的花蕊莹莹闪烁。 整个缪宅没有见过第二朵绽放的花朵。聂深可以确信,一个重要的地方到了。 前方的缪璃停顿片刻,似乎在调整呼吸。 然后她的身影忽然一矮,消失了。 聂深急忙跟过去,原来下面有个螺旋状的台阶。台阶上雕刻着鱼形花纹。 聂深很清楚,自己往下迈出这一步,就触犯了第二条禁令:不准去地下室。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下去。周围有什么东西泛着光泽,他起初以为是昆虫,然而光泽凝固,仿佛镶嵌在墙上。越往下,四周的味道越令人难以忍受,聂深想起林娴在卫生间说过:就像在夏天,穿过臭烘烘的鱼市后街,而这里的味道比卫生间更加强烈。 缪璃显然早已熟悉了这股味道,身影没有停顿。 聂深尾随向前。周围很黑,但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片幽幽寒光从墙缝里渗出来。聂深保持着高度戒备。在地下穿行,有个问题要特别注意,就是别碰到金属物。而在黑暗中,人会因为紧张而忽略手脚的控制,稍有不慎,后果难以设想。聂深为了避免自己出现闪失,尽量保持直线前行,并使身体平衡,坚持走在两旁的石壁中间。 借着微弱的亮光往前看,远处黑洞洞的,只能看见一个更黑的影子,还有白色面具闪过。 聂深来到下一个微光处,抬起手腕瞥一眼,手表上的分针纹丝不动。聂深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分针已经指向了磁场最强的区域! 他估算了一下位置,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中轴线上。 前边的缪璃忽然停下脚步。接着,响起一阵敲打声。然后传来某物开启的转动声,接着缪璃的身影就消失了。 聂深快步赶上,借着微光看到一块微微凸起的石棱,上面有纹络,纹络中间刻着几个字,其中有“育”“赦”等字,这些字围着中间的字,是由三个“龙”字组合成的,极复杂的字形。 聂深并不相信这些东西有什么神力,那可能是宅子的主人为了某种象征意义而在修造地下室时留下的标记。 石棱旁边有一块青砖,上面刻了一大一小两个三角,外围的三角是正立的,中间的三角倒立。 刚才的敲打声,应该就是缪璃敲击了这个三角而发出的,然后墙上出现了椭圆形的凹陷区域。 从这个区域过去,聂深又愣住了。 前方居然是个岔口,有三条路。缪璃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地下室修造得这么复杂,大大出乎聂深的意料。聂深对眼前的这个“三破口”有些迷茫。他马上抬起手腕看看表,分针指向的方位,必然是目的地。 于是聂深走向右侧那条路。 突然一阵怪风吹来,四周尘雾弥漫,脚下的路似乎变得颠簸起来。 聂深有些紧张,一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没有把握,二来也有点担心缪璃。 他迎头走向那团雾。雾从远处涌来,像是从地底突然冒出的湿气。 聂深听见一阵声音。这种闷雷般的隆隆声,与在地面上听到的节奏一样,但此处要强烈得多。聂深出现了耳鸣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忍受着不断加强的震颤声。 大约三四分钟后,声音渐渐平息了。 死一般的寂静中,前方突然传来“咣铛”一声。 聂深的头皮发麻,莫名有一种无法解释的陷入感——声音传来的地方,有什么力量吸引着他。 聂深稳定心神,先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秒针、分针、时针竟然重叠了,指向声源地。 前方幽深的通道尽头,缪璃打开了一道厚重的石门。 石门后面是更深的黑暗,衬托着缪璃的身影,让她显得那样弱小。 缪璃仿佛在犹豫,然后身影一晃,进入了黑暗中。 聂深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前方,眼中只有那道门,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去。 石门下的角落里堆着一些死鱼残渣,还有细碎的鳞片。 石门里面有几层台阶,继续往下,聂深一脚踩到底,听到啪嗒一声,是水。他一惊,俯身细看,地上有一层薄薄的积水,泛着幽暗光泽。聂深等候片刻,周围没有异样,他以更轻微的动作移步向前。 隆隆的震颤声再次传来,脚下的晃动感愈发明显。人在这里的触觉、听觉、嗅觉、视觉会发生扭曲,所有的想象都在脑海中涌动,仿佛无数只蝙蝠飞舞冲撞。最后他听到的是一阵诡异的呼吸声,如同压抑的风声。 前方终于亮了一些。 聂深看到更远的地方是个很大的渊洞,隐约泛着一片水光。 聂深不敢往前走了,心中对水的恐惧强烈袭来。 这时他忽然意识到,缪璃又不见了。急忙往周围扫视,发现右侧不远处有个缺口,难道后面还有一条路? 聂深松了口气,最后瞥了一眼远处的渊洞,扭身走向缺口。转弯时猛地怔住了,缺口后面并不是路,而是一个死角。 聂深伏低身子,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十几米开外,靠墙处放着个囚笼,笼子里躺着一个人。 那人居然在动,从囚笼左侧翻滚到右侧,又从右侧翻滚到左侧。 缪璃蹲在囚笼前,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郭保,你吃点东西吧……” 那被称作郭保的人,兀自翻滚着,动作不紧不慢。 缪璃哽咽着说:“我知道你喝不惯羊奶,可是家里早就没有盐了。” 聂深这才醒悟,那次遇到缪璃独自提着小瓦罐去羊舍,原来是给郭保弄吃的。 囚笼一侧果然放着那个瓦罐,还有一只汤碗。 郭保忽然起身,盘腿坐了一会,身子左右摆动起来,幅度越来越大。 他猛地发出叫声,异常恐怖的叫声,就像一只猫被撕裂时发出的惨叫。 郭保的叫声越来越高亢。聂深感到阵阵发冷,竟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缪璃仍然蹲在原处。片刻后,郭保安静了。 缪璃叹息一声说:“你别生气,老昆他们不知道你还活着,以为你已经解脱了。他们若看到你这副样子,不知道该多伤心……郭保,对不起,这个家让你受苦了。” 说完后踉跄起身,提着瓦罐准备离开。 郭保却突然开口说话了,发出一连串古怪的音节。 缪璃俯身靠近郭保,侧耳倾听。 郭保的语句十分混乱,掺杂着各种声音。 聂深立刻想起,抵达缪宅的那天,在大厅展示命运图经时,飘荡在空中的背景声音,与此刻郭保口中发出的一样,都是由各种声音串连重合而成的,有嘶哑的男声、苍老的女声、还有婴儿啼哭等等,组成令人难以忍受的腔调。 此刻聂深听不清郭保说的是什么。郭保仿佛是个传声筒,说了几句后便闭上嘴巴。 但缪璃突然喊道:“不——” 啪地一声,瓦罐掉在地上,碎了。 缪璃尖叫着:“你乱说什么?” 瞬间的变故,使聂深十分惊愕,准备上前查看。就在这时,他的后脑猛地遭到重击,头部嗡地一声,栽倒在地。 黑暗中,赫萧的脸庞浮现出来,冷冷地看着聂深。 (1)聂深的宿命 “赫萧,有时候我真是有点恨你,你为什么……”镜中的女子,眼神充满依恋与怨恨交织。 恍惚间,赫萧的身影淡淡浮现于镜中,却低头不语。 (1) 赫萧一只手拖着聂深的胳膊,如同拖着一具尸体,一路拖回到主楼的侧门。他看也不看聂深,抬起手,从柱子旁边的黑暗中拉出一根绳子,拽了两下。 不一会儿,胡丙和老昆匆匆赶来。二人看到地上昏迷的聂深,一句话没有问,马上抬起聂深。 赫萧兀自向前走去。胡丙抬着聂深的胳膊,老昆托住双腿,一起出了主楼,沿着石径往院子西南角走去。 一直躲在背风处的郑锐和叶彩兰,突然看见雾中的人影,吓了一跳。 叶彩兰瞪眼仔细望着:“好像是……抬着聂深。” 雾中的人影渐行渐远。 郑锐准备去探个究竟,叶彩兰却害怕,二人一纠缠,浓雾已将视野完全遮蔽,那几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赫萧径直走到汽车房外面,停下脚步。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榕树,如今早已枯萎。曾几何时,郭保总是将汽车刷洗得洁净明亮,停在榕树旁,随时听候缪济川的差遣。 赫萧打开汽车房。那辆黑色福特老爷车,是缪济川在民国十九年购买的,四缸机器,纯机械手动开棚,经典的双边备胎,车头大雁翱翔的立标仍洁净如新,车内的沙发座椅也没有一丝褶皱。 赫萧绕过汽车,打开后面的司机房,示意他们将聂深抬进去。 把聂深扔到地板上,胡丙和老昆便默默地离开了。 赫萧伫立在聂深身旁,冷眼扫视着,踢了两脚。 聂深悠悠醒来,睁开迷蒙的双眼,艰难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逐渐适应这个新环境。 赫萧双臂抱胸,俯视着聂深。 赫萧说:“仅凭你踏入禁区这一条罪状,我就能处决你。” 聂深挣扎着坐起身,靠着墙壁,问:“为什么还不动手?” “为了让你完成缝制任务。”赫萧冷笑着说。 “任务这么重要,”聂深启唇一笑,“如果我不做了呢?” “你当然会做下去,因为你想要答案。”赫萧说。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答案?”聂深反问。 “在这座宅子里,你无论想要什么,都得先把长裙缝制完成。” 聂深默然。 “把全部七块衣料拼合之时,你就能得到一切。”赫萧说,“这不就像是命运图经一样吗?” 聂深注视着赫萧:“看来你知道谜底,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赫萧沉默了。 聂深研究着赫萧的表情,说:“你根本不信任我,却又在一次次试探我。” “你还不知道自己的价值。”赫萧冷笑。 “为什么把我单独安置在这里?”聂深意味深长地说,“你开始调整策略了,决定让我远离其他客人,以防我被他们弄死。” 赫萧静默片刻,说:“我这么做是因为你得罪了缪璃小姐。她恨你。”赫萧慢慢蹲低身子,直视着聂深的眼睛,“在我的地盘,谁得罪了小姐,谁就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聂深漠然一笑。 赫萧起身离去。外面传来沉重的关门声。 又过了一会,胡丙进来,把聂深做任务的两个紫色大锦盒放到桌上,轻蔑地扫了聂深一眼,转身走了。 这间屋子将成为聂深的新工作室。 聂深从地上爬起来,摇晃着坐到床板上,习惯性地抬起手腕,但那块手表已经不见了。聂深摇摇头,集中意念,闭目沉思。 今晚跟踪缪璃得到的收获看似很多,但实际上却让他感到更迷惑。但有一点得到了确认。 地下室的石门附近发现的死鱼残渣,还有细碎的鳞片,联想到母亲临终遗言提到的“鱼皮娃娃的院子”,以及母亲生前对鱼的惊恐,聂深相信地下室最深处那个黑暗的渊洞里,必然遗落着关于母亲的秘密,很可能也包括父亲的信息。 还有那个郭保,似乎知道很多事,但表现出的样态,却又是那么怪异。说他完全疯癫,又不像。聂深记得母亲在最疯癫时,仍然有一丝理智的,即便在发作狂躁最严重的时期,即聂深四岁到六岁那两三年间,母亲竟有一次把聂深扔到浴缸里,但很快又被复苏的理性和强大的母爱拉回现实。 而郭保的种种表现,仿佛是大脑里有个开关,触发开关即切换到启动模式,并且各个模式之间的表现不同。有的模式是像烙饼一样在地上翻滚,有的模式则是盘腿静坐,似在接收信息,然后,又把各种人声组合,形成传声筒模式,与缪璃展开对话。 缪璃受到的惊吓,究竟是因为郭保的行为,还是因为郭保说出的话? 聂深努力回忆在地下室听到的凌乱的话语,然而脑海中除了一片嗡嗡声以外,无法分辨出完整的字句。 想到这里,聂深的脑袋又痛了起来。赫萧给予的重击,如果再凶狠几分,聂深就完了。那个死神般的管家为什么会如此对待自己? 聂深躺在床板上,昏昏欲睡。 他忽然坐起身。缪璃在地下室对郭保说过一句话:老昆他们不知道你还活着…… 由此可见,地下室藏着郭保,除了缪璃知道以外,赫萧是瞒着佣人的。以掌控一切自居的赫管家,容不得任何人触犯他,这就是他的第一个漏洞:由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赫萧欺骗了手下。聂深将抓住这个破绽。 第三个工作日从午夜零点开始。这次很平静,直到清晨也没有任何事故发生。 赫萧一大早前往祠堂。 薄雾缭绕,天地间的黯青色略显明亮。祠堂位于宅院东边,雕梁画栋,内部装饰肃穆沉厚。祭橱内摆放着牌位,抬头可见最上面的开基始祖牌位,那便是女修之位。以下各位先祖依序排开,总共放满了三排,气势壮观。两旁对联书写:宝鼎呈祥香结彩银台报喜烛生花,千年香火乾坤久万代明烟日月长。 赫萧曾听义父讲过,缪氏家族出自嬴姓,始祖便是女修。《史记》记载,女修吞了玄鸟之卵而受孕,这条血脉在秦朝达到辉煌顶端。随着秦朝灭亡,嬴姓为躲避仇杀,改为十四种姓氏,散落藏匿在民间;其中的缪姓,便是主脉,直接源自女修——缪璃身上连接着祖先的血脉。 赫萧还得知,义父其实是上门女婿。因为缪氏家族是母系为主,生了女孩便旺,生了男孩总不长久,到了义母这一代,根据家族传统,入赘者必须改姓“缪”,才能进入祠堂奉祀先祖,义父欣然接受,婚后一直深爱义母,并将家族事业经营得风声水起。 缪济川当年对宗族之重视,凭这座祠堂足见其心,每年的祭奠日堪称盛事。然而缪济川突然与亲属断绝往来,并卖掉了电灯公司。那一切都发生在赫萧去英国陪读期间,他与缪璃回国后,缪济川只字未提宅中发生了什么。赫萧唯一知道的是,缪济川对宅屋做了重建,但装潢修缮所需的费用,还不至于使缪家败落,本该留下的巨额财富,却踪影全无。缪济川做的一切,似乎都在为自杀做准备…… 祠堂里传出的哭声打断了赫萧的思绪。 缪璃正站在父亲的牌位前,低声啜泣。缪济川的名字刻在黑色描金木牌上。 每年,到了缪济川的寿诞日,赫萧都会组织大家来祠堂祭拜。此举唯一的目的,就是凝聚人心。尽管缪家早已凋零,但血脉尚存,就不会灰飞烟灭。 此时,缪璃望着父亲的牌位,为这个家、为自己,也为这叵测的命运伤心。 赫萧走过来,给牌位鞠了躬,退到一旁。 缪济川有一张遗像,一直挂在书房,并没有拿出来用。由于缪济川死得太惨,赫萧不希望每一次祭拜,都让缪璃体会一次痛楚。那张遗像也选得不好,缪济川的表情沉郁,眼睛不知望向哪里,空洞无神。 缪璃停止了哭泣。 牌位前放着一碟羊奶,那景像确实凄凉。 “这不像是祭拜我爸爸,倒像是祭拜一只猫。”缪璃艰难地笑了一下。 赫萧牵了牵嘴角,笑容没有展开。 赫萧看到缪璃的眼角晶莹闪烁,还有一滴泪。他在自己口袋掏手帕,手帕拿出一半,雪白的一角在手指间捏了捏,又塞回去。 “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能哭出来。”缪璃用手背抹掉了那滴泪,“爸爸已经过世……嗯,八十一年了。” “是啊,八十一年前的四月十号。”赫萧说。 “可我觉得爸爸他,好像三天前才死的。”缪璃仰起脸,望着祠堂的顶棚,把眼睛里即将涌出的泪,倒灌回去。 “小姐……请以后……不要再去地下室了。”赫萧说。 “可是这么多年一直都很安全。”缪璃侧过脸,看了看赫萧。 “现在情况变了。”赫萧望着眼前的牌位,“以后我去地下室谈话,你不要再去了。” 缪璃的脸上终于流露出绝望得神色,仿佛那份绝望在心底积压了太久,想用自己的血液把那绝望融化,但此刻,却喷薄而出。 “我们在这里到底干什么啊?”缪璃发出嘶哑的呼喊声,喊声却小得令人心碎,“时间一直走一直走,可我们留在这里毫无变化。这样的日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们?” 赫萧紧抿着双唇,无法回答这些问题。说是飞来横祸,但说出来也没有意义,这是一场灾难,强加到他们的头上,而他,必须接受。 这么多年,除了看到宅子里的物品缓慢发生一些变化,看到后院那只绵羊的体型越来越怪异,其它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这是一个连死亡都被冻住的空间,他们就被困在这里。 但还有一份希望! “我一定会把小姐带出去。”赫萧活着的唯一心愿便是这个。 “我还不如死了算了。”缪璃呜咽着,“真的,死了都比这样好受。” “一定能出去的。”赫萧说,“我和他谈过了,我遵守诺言,他给我的回报,也是一个诺言。” “可是那个怪物真的能……”缪璃抬起泪眼。 “不要说了。”赫萧轻声提醒,神色有些紧张。 缪璃深深地叹口气,抹掉腮边的泪珠,嗓音沙哑:“赫萧,我一直很想了解你十四岁以前的经历。” “义父当年告诉我,我是爷爷抚养长大的。我也只知道这些。” “你还记得吧,当年你陪我去英国时,我想帮你唤起十四岁以前的记忆,请了牛津最有名的医生……” “哦,那个洋大夫啊,我不信任洋人。”赫萧苦笑一下。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怀念过去的家人吗?”缪璃轻声问。 “为什么这样问?”赫萧有些困惑。 缪璃低下头:“我忽然很思念父亲,从昨晚到现在,总在想,如果父亲面对这样的处境……” “小姐,忧思太多对身体不好。” “昨天晚上郭保给我传递的消息,是真的吗?”缪璃抬脸注视着赫萧。 赫萧沉吟片刻:“郭保说的事情需要确认,但至少表明,经过这些年的等候,这次终于找对人了。” “谁?”缪璃迫切地问着,随即脸色一沉,“聂深?天选之才?” 赫萧微微提高语调:“今天是悬赏任务的第三个工作日。按照我和怪物约定的,再过四个工作日,任务结束之时,他就放我们离开宅子,自由自在地生活。”赫萧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 “但郭保说的是……” 赫萧做了个手势,往周围扫了一眼。“小姐放心,我自有安排。”赫萧的神色稍显凝重,从齿缝挤出一句话,“我也会让聂深明白我的意思。” “太危险了,如果他发现真相呢?”缪璃不安地问。 赫萧嘴角一勾,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他能发现什么,取决于我。” “可是……我们不应该这样对待他。”缪璃说。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赫萧很少在缪璃面前显露出强硬的姿态,但在紧要关头,一定要确保缪璃不要因为犹豫而铸成不可挽回的错误。“小姐,缪家遭过一次劫难,我们用了这么多年来承受恶果。这次遇到了唯一的机会,如果失败,那将是绵绵不尽的劫难,而且很可能……”赫萧欲言又止。 “可能怎样?”缪璃追问。 赫萧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聂深呢?他没有选择吗?” “没有。”赫萧斩钉截铁地说,“从他踏入这个宅子,他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缪璃的神色有些不安,她忘不掉聂深看着那枚吊坠儿的痛苦表情,并把自己的所见告诉了赫萧,使得赫萧更了解聂深。 缪璃低喃:“聂深不像坏人,坏人没有那样清澈的眼神。这些年他身上一定发生过无法想象的事情。” “那只能说——”赫萧牵了牵嘴角,“这是他的宿命。” (2)汽车房 正午时分,聂深结束了两份工作的进度,停下来休息。 他在司机房里搜索了一番,期望能找出一点东西,然而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没有任何线索。 聂深的脑海中浮现出整座宅院的图景。 从进宅以后的观察与推演来看,汽车房所在的位置,应该是南北方向的中间点,因为宅院所处离坎路,“离”在八卦中代表南方,“坎”则代表北方,街道应该是南北走向,但聂深目前还无法确认。因为离坎路13号是座孤宅,内部方位发生了错移,他不知道这是磁场干扰了大脑判断,还是自己原本就弄错了。进入宅子以后的方位感是独立的,加之始终见不到太阳、月亮,围墙外边也没有其它建筑物作为参照,在一片白雾和湿气中,只能确定一点:缪家老宅绝不是一座普通的住宅,甚至可以大胆地设想:整座宅子就像一个完整的机械装置。 聂深忽然想到:赫萧为什么把我安置在汽车房? 赫萧的每一个步骤都经过计算,不是一拍脑袋就随便定下的。如此年轻就能掌控整座大宅,必有过人手段,这从胡丙和老昆对待赫萧的态度就能看出来,用八个字概括就是:畏之如虎,敬若神明。 聂深一边思考,一边从司机房出来,走进旁边的停车库。 那辆福特老爷车显得很寂寞,好像迷失了自我,配以周围冷飕飕的环境,汽车就像一具金属尸体。这大概是宅院中唯一没有包裹起来的金属物,不过它却是一个安全岛,孤零零停在车库中央,周围没有与任何东西连接,车身远离墙壁,橡胶轮胎隔绝了地面,无法构成传导效应,因此进入车厢不会发生张白桥和柴兴那样的危险。 聂深围着汽车走了一圈。 车牌上是一串数字和字母的组合:221 fuzhuli 36。 前面两组数字和字母,不知代表了什么意思,而末尾的“36”吸引了聂深的注意。稍加思索,他明白了,这个数字进一步证实了刚才的推测。 在八卦中,“离”代表数字3,“坎”代表数字6。 假如说缪宅是一个完整的大型机械装置,那么这辆汽车,则可以说是缪宅内部一个小型机械装置——汽车房恰好位于离坎路的南北中点,这辆汽车则位于中心之中。 也就是说:这块独立的金属物,是中心之中的中点。 主楼有一条中轴线,是整座宅子的中点。 而这里,则是离坎路上的中点。 如果将宅子的中点与道路的中点横向连接,会形成一条什么样的切割线? 聂深的思绪开始乱了。 他放松下来,坐进驾驶室。感觉很奇妙,这确实是老古董,产自1930年。这种汽车平时是见不到的。仪表盘很新,座椅舒适,每一处细节都很精致。坐了一会儿,聂深不由得对这车产生了一种依赖的感觉,汽车透露显示出来的寂寞和迷失,与聂深的心境相融。 依赖感之后,却隐约萌发了一种被囚禁的感觉。 聂深扭脸审视后排座,暗红色的皮质座椅,上面细小的暗色纹饰具有鲜明的古典风格。哪里不对劲呢? 聂深转回脸看着方向盘。车钥匙还插在那儿,看样子最后一次开过后,就保持原样,一直放在这里没再动,仿佛随时都能再出去一趟。但聂深知道,民国初期的私家车大多烧酒精,从这辆车的状态来看,油箱里的酒精肯定是没有的,这座宅子里也未必会储存有大量酒精。 但这辆车一定有特别的用途。 聂深忽然想到自己每天都在做的任务——那件神秘美丽的长裙,样式和款型十有八九是用来做嫁衣的。 婚礼需要礼服,那么也需要汽车。 这样看来,这辆漂亮的老爷车很可能是用来接送最美的新娘的。 接下来只是一些无凭无据的猜测了。聂深一向对捕风捉影的事情不感兴趣,混乱的思维只会变成臆想,除了影响正确思路以外,就是白白消耗精力。聂深暂时放下关于汽车的疑问,等下一次被某件事触发,自然会在脑中形成回路,将所有信息连接,形成完整观念。 聂深刚从福特车里出来,胡丙便推门而入,愣了一下。 “你在干什么?”胡丙没好气地问。 “无聊嘛,玩玩车。”聂深说。 “玩?”胡丙瞟了聂深一眼,“这车是你玩的? “我在修车店遇到一个客人,把自己的爱车称作‘漂亮姐姐’。”聂深嘴角带笑,“你看这辆车,就叫他‘漂亮老爷’怎么样?” “呸,放肆!”胡丙明显受到了羞辱,脸庞涨红,“这是我家老爷的座驾,那可是花了一千美金的。一千美金!吓死你个扑街仔。” 胡丙的语气不是吹的,按照民国初期来说,一千美元确实是大数目。 聂深故意说:“汽车房再好也不是人待的,太冷了,我要换房间。”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地方不是随便哪只鸟儿都能住的。”胡丙的唾沫星子横飞,“老爷的司机,当年跟着老爷出入大洋行、大豪司,那是咱伙计,你刚才说的话,要是让郭……” “哼!”老昆的咳声突然从门外传来。 胡丙嘴角一哆嗦,有些丢面子,遂指着聂深,梗起脖子继续说道:“哼,你就老实待着吧。” “住在司机房的人,真是个大人物?”聂深顺着话头问。 “胡丙,你出去吧。”老昆迈步进来,扫了胡丙一眼。 胡丙把午餐放到桌上,缩着肩膀走了。 聂深问老昆:“我是不是会一直被关在这里?” “不知道,别瞎问。”老昆说着,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床板上。 “给我的?”聂深问。 “嗯,一件礼物。”老昆语气倦怠。 “什么东西?”聂深来了兴趣。 “自己看去。”老昆不耐烦地说。 聂深打开纸盒,怔住了:“喂,拿错了吧?” 老昆探头一看,也愣了一下。纸盒里放着一只女式软底绣花鞋,但鞋面明显是用墨汁涂黑的。 聂深转脸看着老昆:“这谁跟我开玩笑?” “是小姐送的。”老昆说。 “哦,你们小姐很有幽默感。”聂深说。 “哼,你这个蠢材。”老昆瞥了聂深一眼,“这是一种仪式,表明了小姐的态度。” “什么态度?” “辱骂你。”老昆难得地笑了笑,笑容变成了对聂深的鄙弃,“这是小姐发出的最高级别的辱骂了。” 聂深苦笑。 “我不晓得你怎么得罪了小姐,”老昆的语气变得很冷,“但你麻烦大了。” 聂深望着那只鞋:“如果把这个仪式翻译成骂人的话,是什么内容?” “去你的王八蛋,你个死狗下的脏驴货……” “行了行了,你在这儿过什么嘴瘾呢?”聂深打断他。 老昆的兴奋劲儿有些收不住,又鼓着腮帮子嘟囔了一会,才算完。然后便如耗尽了力气一般,拖着脚后跟往外挪去。聂深从来没见过哪个人像老昆这么颓丧,整个人就是一副乌云盖顶、爹死娘嫁人的晦气样。 聂深再次开腔:“听你的口音是北方人,你是什么时候来缪宅的?” “关你什么事。”老昆头也不回,脚步已经挪到了门口。 聂深忽然语气一转:“我听说,你们同事里面,有个叫郭保的。” 老昆原本按在门把上的手,一下子停住了。聂深注意到老昆的腰杆略微挺直了,身子也没再动。 聂深说:“郭保就是司机,对吧。” “是不是又怎样?”老昆咕哝道。 聂深掂量着措辞:“他一定很喜欢这辆车,保养得很好。” 老昆的肩膀晃了晃。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小伙子,总是穿着红色衬衫,外套一件黑色马甲,腿上是一条马裤,足蹬皮靴,好像每天都要骑着马出去驰骋一番。 “是啊。”老昆叹口气,转过脸看着汽车,“他答应带着我兜风的,可也就是说说罢了,他很老实,也讲义气,但不会私下拿老爷的汽车卖人情。”老昆的目光下移,手在自己的衣襟上掸了掸,“赫管家很器重郭保,常在老爷面前夸赞他。” 聂深用一种轻松随意的语气说:“要是他还活着就好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要是’。”老昆哼了一声,出门而去。 聂深坐在桌前,打开餐具的盖子,破天荒的,居然是羊奶。他喝了口羊奶,视线飘到旁边的纸盒里。那只鞋就是一个大大的嘲讽表情。 聂深明白了,缪璃送这个礼物的含义是:祝愿你被阉割,成为不男不女的家伙。 这个辱骂,真是既含蓄又狠辣。可是缪璃为什么突然这么恨他? (3)林娴的心事 聂深正在喝羊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轻声呼唤他的名字。是林娴。 “你怎么来了?”聂深踱到后窗下。 “我悄悄跟着老昆来的。”林娴不停地朝四周张望,手上拿着一包薯片。 “工作进展顺利吗?”聂深问。 “勉强吧。幸亏任务只有七天,不然得累死在这儿。”林娴一说到“死”字,脸色登时一暗。 “你回去休息吧。”聂深从窗前转过身。 “哎哎,还没说完呢。”林娴往嘴里放了个薯片,小心翼翼地嚼着。 “你有事?”聂深站在原地,扭脸看着林娴。 “昨晚郑锐和叶彩兰在院子里看到你了,你是不是受伤了?说你是被抬出来的。”林娴的舌尖轻轻舔掉嘴角的残渣儿,眼神充满关切。 “哦,不要紧。” “你去哪儿了?昨天我去找你……”林娴欲言又止。 “我说过了,你跟着我太危险。” “姚秀凌他们本来就讨厌我,不跟他们站在一起的,就是敌人。”林娴叹口气,“郑锐和叶彩兰也成恋人了,发展得真快。他们四个抱成了团。” “噢,如果没什么事……” “我就想找人说说话,太孤单了。”林娴迫切地望着聂深,“你不觉得吗,在这个地方,人跟人好像特别容易靠近……其实郑锐那个人也很可怜,你还记得他的命运图经吧,小时候丢过,还差点把命丢了,长大后没一个朋友,在这儿遇见叶彩兰是幸运。我也希望能有一个……啊,我没别的意思。”林娴又变得语无伦次,只能把剩下的薯片全塞进嘴里。 聂深透过窗户望着林娴,不忍心伤害这个可爱的小虎牙妹妹。 的确,在这个诡异神秘的宅子里,人会愈发脆弱不安,渴望挤在一起取暖,寻求慰藉。 聂深莫名地想到了缪璃对赫萧的情愫。 缪璃的忧伤触手可及,但在赫萧面前,仍难掩天真烂漫的一面,犹如站在桃花树下,等着心爱的人轻轻一抱。然而赫萧太过克制,或许是怕自己的力量被感情削弱。聂深甚至有些佩服赫萧,那样纯粹的守护,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只是可惜了缪璃的一往情深,终究成了痛苦无奈。不过在赫萧全然冷酷的外表下,眼神的细微波动,反而更令人同情。 念及此,聂深暗自苦笑。这种感情漩涡,他一向避而远之。二十几年的动荡生活,看透了离愁,任何情感羁绊都注定短暂,带来的只有伤害。 眼下聂深对于林娴,也只是一份关心吧。 聂深转变话题:“你就让胡丙送饭,自己待在房间里,减少和他们的相遇。” 林娴无奈地摇摇头。 “汪展他们的目标是我,这两天会集中力量对付我,你就好好做任务。” “你这里安全吧?”林娴踮起脚尖往里看。 “不好说。” “我在那边看见一个私塾学堂,”林娴犹豫着说,“你能不能向赫管家申请,大家都搬到学堂里,那里光线好,宽敞,还有教工房间。咱俩可以当邻居。” 聂深一时无语。 林娴又往四周扫了一眼,焦急地说:“我得走了。搬家的事拜托你了。” 在下午的缝制工作中,聂深感觉有些累。两份任务带来的压力开始显现。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昨天夜里被赫萧重击,后脑的淤血还没有消除,一直隐隐作痛。 停下来休息,聂深在床上躺了一会,担心自己会睡着,起来走到汽车前,目光扫来扫去,却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琢磨,只好返回桌前,继续干活儿。 傍晚六点钟,全天工作结束了。 汪展和姚秀凌先到饭厅吃了晚饭,然后假装出去散步,手挽手来到后院。 早前汪展已经和郑锐约好,晚上七点半,郑锐带叶彩兰去第二道院落,四人会合,然后去汽车房找聂深。具体干什么,汪展没细谈,只说到时候他有妙计。自从汪展和姚秀凌恋爱以后,伴随着荷尔蒙的涌动,汪展的智力得到激发,胆量也逐渐变大。 “你打算怎么对付那个混蛋?”姚秀凌问。 二人漫步在微风习习的后花园,这里原本是有花的,如今却全是枯枝败叶。不过对于恋爱中的男女来说,入眼皆美景,就连今晚格外加重的乌云,和异乎寻常的冷风,他们都能尝出一股甜甜的味道。 风吹败絮,卷到空中,旋转着消失在雾里。 “喂,我问你呢,对付聂深,怎么弄?”姚秀凌催问。 汪展撅着屁股,正从烂草堆里扒出一根霉朽的蒲公英,献给姚秀凌,被姚秀凌一把打掉了。“狗屁!” “咯咯咯,对付聂深,简单,”汪展腆着脸凑过来,“先让老公亲一下。” 姚秀凌勉为其难地抬起嘴巴,让汪展对着嘬了几口。汪展得到赏赐,顺势抱住姚秀凌,一下子放倒在草丛里。 “这里不行。”姚秀凌推开汪展。 “还有半个钟头,郑锐他们来了也不要紧,正好四人打野战……” “滚!”姚秀凌怒道,“是不是想着叶彩兰那个贱货?” “我随便说说,提提兴。”汪展抱住姚秀凌的腿。 “别扯我裤带,说正事吧。” “今天晚上一定弄死聂深。” “办法呢?” “我中午溜到厨房,看到胡丙给聂深准备了羊奶……” “那混蛋竟然喝上了羊奶?”姚秀凌咬牙切齿地说。 汪展却露出阴森森的笑容:“所以他活该倒霉。”说着,从口袋掏出几片草,炫耀般地展现给姚秀凌看。 姚秀凌凑近了看。是一种毛绒绒的小草,看起来平淡无奇。 “这叫猫屎叶,”汪展得意地说,“其实能闻到一点点香味。” 汪展说着捏起两片草,搓了搓,放到姚秀凌的鼻子前。姚秀凌吸了口气。 “哪来的?”姚秀凌问。 “荒草堆里找的。”汪展说。 “这跟聂深有什么关系?” 汪展告诉姚秀凌,这种草的草籽儿磨成粉,和羊奶掺合起来有奇效。羊奶中所含的异白氨酸,本来是调整血糖的有益物质,但和猫屎叶的草籽粉融合,能迅速产生血糖毒素,粘着血管壁,破坏糖链,形成堵塞,进一步会使血流循环坏死。 “中毒以后呢?”姚秀凌有些兴奋了。 “胳膊上会有大块青紫色,还发硬。”汪展笑着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但起码他双手废了。” “能不能要了命?”姚秀凌追问。 “喝过羊奶两个小时后,他就得昏睡。然后嘛……”汪展挤挤眼睛,“就该是本人的妙计喽。”说着,汪展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 “要烧死他?”姚秀凌急切地问。 “不不,那不算妙计。再说汽车房关着门,咱又没有燃料。”汪展乐不可支,“我要烧的是猫屎叶。” “用烟熏?”姚秀凌突然开悟。 “正解!”汪展迫不及待地抱住了姚秀凌。 “猫屎叶的烟气,加上草籽产生的毒素,正所谓内服外用,可以大面积破坏细胞,形成严重的血管栓,随时可令其暴毙。” “哎?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的?”姚秀凌问。 “叶彩兰告诉我的。”汪展拍着姚秀凌的屁股,笑道,“你忘了,她在黑诊所混过。听她的意思,那不是一般的黑诊所骗钱的,而是专门弄怪药,有特别的方子,经常熬制一些邪门东西。” “火柴哪来的?你不抽烟啊。” “咯咯咯,这是郑锐给我的。”汪展随手擦着一根火柴,“估计是赫萧丢的,在主楼侧门,昨天晚上拖走聂深时掉下的。” “我去,瞌睡送枕头,老天爷帮忙啊。” “来,烧一下玩玩。”汪展蹲下来,点燃一小堆猫屎叶。 草叶刚开始燃烧时,嗅不到什么气味,过了二三分钟,一股诡异的气息弥漫起来,笼罩在二人头顶。 姚秀凌避开了,往四周扫了一眼:“郑锐和叶彩兰该到了。” “肯定在哪个地方腻歪呢。”汪展起身,把地上的草灰踩灭,“秀凌,你的眼睛好漂亮,咱也腻歪一把,别浪费了良辰美景。” “滚一边去,老娘没兴致。” “来嘛,快让哥哥疼一下……” 姚秀凌十分张狂地笑起来。 (4)聂深不能死于意外 白森森的羊面具出现在镜子里,静了片刻,缪璃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摘掉面具了。 缪璃把羊面具放进抽屉。第一次失神到这种程度,离开戏楼时,居然把羊面具戴进了主楼,回到三楼的居室,才发觉很冷,手指一直在颤抖。 自从见了郭保之后,人就变得神思恍惚起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心里说不上是痛苦,那个词无法描述缪璃的心境,只是胸口堵得慌,哭又哭不出来,难受异常。 缪璃在房间徘徊,良久,她坐在镜前。 想一点美好的事情吧。可是有吗? 太早之前的事,少女时代,或者……对,是赫萧进入缪宅那一天。十四岁的少年,衣服很破,脸却极干净,手也不像一般的无家少年那样脏污干瘪。尤其是那双眼睛,像两潭池水似的,澄澈透明。他怎么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 十一岁的少女缪璃,便产生了这样的迷惑。 被那双眼睛迷惑了。 然后她教赫萧读书认字。问起赫萧十四岁以前的事,他一概不知,只知道从此就是缪璃的义兄,称缪璃的父亲为“义父”。再往后,就总能见到他跟在父亲身旁,缪济川去哪里,都会带着他,也填补了缪济川没有儿子的缺憾。 缪璃最喜欢去戏楼,每逢家族中有什么事,父亲都会招来戏班演出,少则三五日,多则半个月。但缪璃不喜欢父亲的商人气息,母亲去世后,父女关系突然变得糟糕,十六岁的缪璃负气去英国读书,赫萧不久也跟来了。 要说美好的记忆,就是还在英伦三岛的时光了。 缪璃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羞涩一笑,用手中的扇子遮住半边脸,眼睛弯成月牙,望着镜中的自己,纤纤手指轻动。 忽然叹了口气,放下扇子,单手托腮,双目凝视着镜中,目光变得迷离而悠远,缓缓低喃:“玫瑰快开了,等到它谢了,你也走了。” 那时缪璃告诉赫萧,玫瑰是英国的国花,赫萧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也越来越少。 “赫萧,有时候我真是有点恨你,你为什么……”镜中的女子,眼神中依恋与怨恨交织。 恍惚间,赫萧的身影淡淡浮现于镜中,却低头不语。 笃、笃、笃。 房门冷不防敲响了,声音有些急促。 缪璃惊醒过来,起身问:“谁?” “小姐,是我。”赫萧说。 缪璃打开门,赫萧面色凝重:“跟我下楼。” “去哪儿?”缪璃一边问,一边拢了拢头发,脚下没有停,随赫萧出了门。 “汽车房。”赫萧在前面引路。 缪璃脚步一顿:“聂深不是住在汽车房吗?” “嗯。”赫萧与缪璃隔了两级台阶,转脸仰视,“聂深出事了。” 老昆发现聂深出事,是在二十分钟前,他心事重重地去找聂深,正撞见汪展和姚秀凌在窗外鬼鬼祟祟,窗台上还有一撮燃烧的东西,烟气顺着窗缝飘了进去。老昆上前喝问,那二人扭头便跑。老昆顾不得追赶,打开门冲进房间,只见聂深倒卧在床上,昏迷不醒。 “是要我去救治他?”缪璃问。 “……是。”赫萧说。 “不!”缪璃断然摇头。 “小姐……” “你为什么要救他?”缪璃转身往自己的居室走去。 赫萧忙上前阻拦:“他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赫萧沉声说,“我救他不是发善心。宅子里谁死我都不介意,包括我自己。” “那我呢?” “小姐,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觉得我无理取闹,可我有选择权。我可以不让你杀聂深,但他自己要完,我只能说老天开眼。” “这里发生的一切,老天是看不到的,只有我们自己承担。”赫萧注视着缪璃的眼睛,“现在救聂深,是为了让他死得更有价值。” 缪璃怔怔地看着赫萧,赫萧在她面前,从来没有流露出如此凌厉又沉郁的眼神,让她有些害怕。“你的意思是……” “聂深非常重要,所以他的死,必须是在掌控中,而不是一次意外。” “我懂了。” 缪璃低下头,显得更加不安。 聂深以后会死得更痛苦、更绝望——赫萧的眼神透露给缪璃这样的感觉。 “小姐,不要再耽误了。”赫萧恢复了平静。 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又变得澄澈透明,如清晨阳光下的池水,但那一抹阳光消逝得太快。 (5)还有更糟的结果吗 缪璃看着床板上的聂深。昏暗灯光下,聂深的脸色苍白如纸,眉头紧锁,原本瘦削的身躯更显得单薄。 赫萧注视着缪璃的侧影。她秀发已经挽起,脖颈修长,脸颊泛着洁白的光泽。 “但你要相信我。”缪璃转过脸,看着赫萧。 赫萧点点头。缪璃一定会出手相救的,之前的气愤是情绪上的反应,心灵纯真如她,一旦面对垂死的人,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无论我做什么,不要打断,我会一直做完。”缪璃说。 赫萧退到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等待。 病床上那张苍白的脸,开始转变为青色,面颊僵硬,没有一丝复苏的迹象。 缪璃走近床前。老昆忙将一只布包双手奉上,然后离去。 缪璃打开包里的小木盒,散发着幽幽清香。 缪璃取出一支银针,手指轻轻捻了捻,刺进聂深的头顶;再将第二支银针,刺入聂深的肚脐;第三支和第四支银针,分别刺入聂深的左右脚心。 “百会、神阙、涌泉,这些穴位连接了全身经脉。”缪璃说。 灯光下,四支银针几乎看不到,只有几丝亮银色在闪烁,像星光的触须。 赫萧默默地看着。 缪璃的针灸原是跟母亲学的,后来更有了大把的时间研习此术。幸运的是,缪济川生前没有毁掉藏书,而是将大量书籍封存在祠堂后面的石室里,那里便成了藏书馆。早年,缪济川仗着有钱,搜罗的书籍可谓天上地下、五花八门:某流派已经失传的孤本、皇家御书阁的秘藏、甚至有《珍珠秘本工谱》《郑和大宝船通图》这种纯技术类的古籍,且两本书都已在世间失传。还有著名的上古奇书《山海经》,此书是先有了图才有的文字,因此叫作《山海图经》,但魏晋以后,图画失传,书上的插图,则是后人根据书中的描述的内容进行想象增补,如果没有见过真版,不知道相差有多大。 藏书馆里关于针灸术的古籍秘本,自然不在话下。 缪璃又捻起两支银针,闭起眼睛。赫萧这才发现,缪璃针灸的时候根本不看聂深。 一针刺在太阳穴上,另一针刺在腰椎。两支银针看起来令人触目惊心。 缪璃睁开眼睛,轻声说:“太阳穴和命门穴,都是危险的穴位。尤其是太阳穴,稍有不慎,会冲击脊椎破气机。” 即便赫萧心如铁石,见此情景,也不由得吸了口凉气。 当缪璃闭起眼睛的时候,全世界就只有她的触觉,通过银针传遍聂深的全身。她与他血脉相连,能感知到他的痛苦。 缪璃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待下一个时间的到来。赫萧发现,缪璃的眼角和嘴角都在微微抖动,额头浸满了细密的汗珠。 “小姐,你没事吧?”赫萧不安地问。 缪璃喃喃地说:“我方才让你相信我,原因就在这里。我针刺的这些穴位,全部连接起来,就是一个大大的死穴。” 赫萧暗暗一惊。缪璃表现出不可思议的胆气,这在以往极少显露。 缪璃再次闭起眼睛,在聂深的“哑门穴”和“风间穴”,各刺入一支银针。 这次她停留的时间略久一些,手指捻动银针,额头渗出的汗水更多了。 她舒了口气,重新坐回椅子。 “休息一会吧。”赫萧说。 “不能停。时间的流转,与人体中的气脉流转是相应的。” 缪璃起身,捻动银针,又在“人中穴”“曲池穴”“人迎穴”刺入三支银针。 良久,她坐下来,长舒一口气。 然后她对赫萧说:“你回避一下。” “啊……”赫萧一对上缪璃的目光,便不再说什么。 赫萧在门外等了一会,听见缪璃说可以进来了。 赫萧推开门,心头一震。过了几分钟而已,缪璃却像换了一个人,脸色惨白,在灯光的映衬下,仿佛一座汉白玉石像。而聂深的皮肤,依然泛着青色光泽。 他身上密布着银针。 “一共三十六支银针,”缪璃虚弱地说,“三十六个死穴。就是这样。” 银针微微战栗,在灯光下化作一片星光。 聂深的四肢仍然僵硬,皮肤上的光泽反而在加深。银针战栗。如果事先没有准备,突然看到这幅场景,肯定以为他正在遭受残忍的酷刑。 “还需要多久?”赫萧问。 “他虽然瘦削,但体质很好。”缪璃说。 赫萧又问:“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缪璃笑了笑:“还有比现在更糟的结果吗?” “他会不会变成……嗯,一堆烂泥?”赫萧问。 一堆青色的烂泥?赫萧居然想得出来。 “不知道。”缪璃回答。 汽车房外面忽然传来吵闹声。 “老昆,赫管家在不在?”胡丙问。 “现在不能……”老昆欲阻拦。 “闪开,有大麻烦!” “小姐说了,施救期间谁也……” 屋里的赫萧来到门前,淡然问道:“胡丙,怎么了?” 胡丙慌忙上前禀告:“叶彩兰出事了!” “又死一个?”赫萧语气平静。 “是两个。”胡丙说。 “什么?”赫萧注视着胡丙。 “还有郑锐,他俩本来在……”胡丙指手划脚,语无伦次,“然后叶彩兰突然死了。” “郑锐呢?”赫萧问。 “不见了!”胡丙咝咝地吸着气。 赫萧脸色严峻。 老昆显得更紧张。宅子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两个人同时出事,更令人意外的是,其中一个居然跑了。 赫萧下达指令:“胡丙、老昆,你俩结伴去各院搜寻,不得单独行动。” 老昆忙问:“汪展和姚秀凌怎么办?”一边说一边扫视黑漆漆的院落。 “他们午夜前一定会回房间做任务的。”赫萧说。 胡丙问:“那叶彩兰怎么处置?” “尸体在哪?” “戏楼。”胡丙说,“是林娴发现的。” 赫萧微皱眉头,宅中人手不够,他一摆手:“不要管尸体,先找到郑锐。” 胡丙和老昆立刻冲进黑沉沉的夜幕中。 一边跑,胡丙一边低声问:“他们到底在哪里碰了金属物?宅子里凡是手能挨到的地方,都处理过了。” “这么蠢笨的问题还用问吗?你是第一天住在这里?”老昆不屑地说。 “啥意思?” “这座宅子就像一个复杂的大机关,总有咱们看不到的地方。” “对呀,就咱们两三个人,赫管家也不是三头六臂。” “能活到今天,只能尽力而为。”老昆居然叹了口气。 “那碰了金属物,却没有死的人,有多可怕?” 老昆阴沉地说:“想想当初郭保的样子。” 胡丙脚下一绊,险些来个狗啃屎。 老昆随手拽住胡丙的胳膊,把他拉起来,一脸嫌弃的表情。 胡丙哆嗦着说:“当年郭保死了可能对他是好事,解脱了。” 老昆默不作声。 “哎,你怎么不说话?”胡丙转脸扫了老昆一眼,“当年你差点儿把你妹子嫁给郭保,你和郭保那是忘年交。” “忘什么交?我有那么老吗?我只比小保年长十五岁而已。” “郭保死的时候,你哭得最惨,可惜他死不见尸。”胡丙说,“当年听赫管家的意思,是郭保自己翻出围墙,跌到雾崖里粉身碎骨了,就和第一届悬赏任务的客人们一样,还有第二届的那个女客人……” “你个死驴下的黑皮猪,能不能闭上你的乌鸦嘴!” 两人越跑越远,身影融入雾中。 胡丙的声音隐约传来:“但愿郑锐也翻墙出去,跌进雾崖……对了,老昆,当年郭保死了以后你说要随郭保而去的……” “闭嘴……” 在他俩经过的一棵枯树上,高大粗壮的树杆伸出无数枝条,鬼爪一般伸向夜空。树枝间有个人影缓慢地爬入茂密的枝条中,他的脑门明显瘪了一块,头发上粘着土渣,指甲里也塞满了泥,当他的手掌翻动时,手腕上闪过一道银白色光泽,正是那块丢失的手表。 黑影伏藏在树枝间,眨动着眼睛,露出两点模糊的红色。 (6)夜半琴声 送走胡丙和老昆,赫萧返身回到司机房,脸色平静如初。 “外面怎么了?”缪璃问。 “一点小事故,胡丙和老昆去处理了。” 缪璃没再追问,她很累,坐在椅子里看着聂深。聂深的皮肤正在褪色,青色光泽比刚才浅多了。 缪璃微微吁了口气,忽然说道:“其实他死不掉的。” “哦?” “虽然中了毒,不过没有扩散,血液里的毒素不至于致命。”缪璃抬脸望着窗外的夜色,“聂深的恢复机能很特别,不是一般人。即便放置不管他,大约三五日,他自己的复苏机制就能发挥作用。不过我们等不了那么久,是吧?” 赫萧缄默不语。 缪璃又将目光投向窗外,喃喃道:“如果我不出手,你打算怎么治疗他?” 赫萧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那我只好让他碰触金属物了。” 缪璃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反正到了最后,人总是要赌一下的。”赫萧说。 “你总能赌赢。”缪璃苦笑。 一时无话。 缪璃瞥了聂深一眼,从椅子上站起身:“等他自己醒吧。我该回去休息了。” 赫萧迟疑了一下,说:“咱们一起守着聂深。” “为什么?”缪璃微微睁大眼睛。 “院子里雾太大,不好走。” 缪璃艰难地一笑:“晚上独自穿行在宅子里,这么多年……” “今晚不行。”赫萧坚持道。 “算了,我不问,问了你也不肯说。”缪璃不再抵抗,坐回椅子里。 她太累了,靠着椅背闭上眼睛,忽然又睁开眼睛说:“我去汽车里躺着吧。” “就在这里吧,安全。”赫萧这时表现得像个执拗的孩子。 缪璃无奈,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忽然睁开眼睛,神情恍惚,似乎在聆听什么。 赫萧忙问:“怎么了?” 缪璃走到窗前,侧耳细听:“是钢琴声。” “林娴在你的琴房?”赫萧也听到了隐约的钢琴声。 “不。”缪璃断然摇头,“很奇怪,不是她的风格。” 赫萧眉头紧锁:“难道琴声是为了吸引你?” “那……林娴危险了。”缪璃不安地说,“这个时间,她很可能去楼上找我了。” “但她应该能听出风格不对。” “所以才麻烦,她会去一探究竟。”缪璃紧张地说,“热爱音乐的人不能拿常理推测。” 赫萧迅速考虑了一下,必须回主楼一趟,弄清楚谁在那里。但不能带着缪璃一起走,雾气缭绕的深宅大院处处充满了危机,尽管有赫萧随行左右,也难保万无一失。 “小姐,你留在这。”赫萧说。 “你呢?”缪璃急切地问。 赫萧走到汽车房门前,从口袋掏出一支两寸长的哨笛,对着院子吹响了:啾——啾啾。 三声悠长的鸣叫声。 大约三四分钟后,腾、腾、腾的脚步声传来,鲁丑大步流星,身影从雾中浮现,一改平日里笨拙粗蛮的姿态,迅速来到赫萧面前。 “鲁丑,守住门口。”赫萧说完便走了。 鲁丑当即转过身,背对着紧闭的房门,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 赫萧很快消失在夜雾中。 缪璃在房间徘徊,心里牵挂着外面,十分焦急,但保持着镇定。 她很清楚,歇斯底里或者任性妄为,不仅显露一个人的懦弱自私,还会给别人带来灾难。在这座宅子里,赫萧他们四个用漫长的一生守护她,依存与信赖,是这冰冷空间里的一抹微光。她也在守护他们。 缪璃忽然想到了郭保,不禁叹口气。假如郭保没有去碰金属物……不过,正是那一次意外,使赫萧明白了金属物绝不能碰触,然后就对宅子露出金属的地方做了全面处理,并制定禁令,反复警告。 想到郭保,缪璃又想到了前两天发生在地下室的一幕,于是将目光转向聂深。 这个人如此意外地闯入自己的生活,给宅子带来了灾祸,更给她带来了绝望。 现在就可以杀死他,或者让他变成废人。只需一根银针。 由三十六个穴位组成的死穴,如同环绕身体的黑暗渊面,在其中的一个点上施以妙手,生命瞬即塌陷。 缪璃缓步走到床边,俯身,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自己曾经好奇,想看看他的脑袋里面有什么,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又可悲,这个人能有什么?一旦觉醒,黑暗意志从脑中唤起,他拥有的神秘危险的身份,只会给他带来一个使命:杀戮。 尽管赫萧一直试图考验他,可是对付这个人,赫萧真的有把握吗? 聂深的眼皮忽然动了动,难道他感受到了什么? 缪璃继续注视着他。 脑海中却浮现出二十七年前的那名女子。那个温柔的女孩,朴素、安静,在楼梯转角处微笑,笑容如月光般柔和。 那枚吊坠儿,是女孩入宅后第三天,她们互换的礼物。缪璃已经忘记给了那女孩什么东西,而那枚吊坠儿,如果不是那天聂深发现,她也埋藏到记忆深处了。她能记得的,是那女孩毫不犹豫地摘掉项链,取下吊坠儿,送给了她。 缪璃摆脱思绪,从聂深脸上收回目光,命令自己走开。 她从司机房出来,经过车库,打开紧闭的门。鲁丑的背影一动不动。 “鲁丑,外面冷,进来吧。”缪璃说。 “小姐,我就在这。”鲁丑没有回头。 “屋里一样可以守着。” “不一样。” 鲁丑突然拱起肩背,盯住前方,握紧了双拳。 缪璃隐约看到雾中掠过一道黑影,仔细去看,却什么都没有。 鲁丑仍然目视前方,后退两步,把缪璃往屋里挤。为了不扰乱鲁丑的心神,缪璃忙退回汽车房。鲁丑在外面关了门。 返回房间,缪璃愕然地发现,聂深已经坐了起来。 缪璃一惊。聂深在呕血,消瘦的身躯绷得紧紧的,脊背弯如一张弓。他身上遍布的银针,在昏暗的灯光下颤动着,波浪般起伏。 地上有一摊血,沿着床脚缓缓流动。聂深的脸色煞白,双眼却亮得惊人。 缪璃恢复了平静,但没有上前帮忙,只是站在旁边看着聂深。 聂深抹掉嘴角的血,靠着床头闭上眼睛。他的胸口也沾着血迹,胸膛的喘动忽快忽慢。 聂深睁开眼睛,似乎才发现缪璃。他的嘴角一动,绽出一丝笑容:“看我的反应这么大,估计是龙凤胎。” “我看是鬼胎吧。”缪璃哼了一声,扭过脸不看聂深。 聂深张了张嘴,竟然无言以对。 赫萧回到主楼后,琴声已经消失了。幽静的氛围使灯光显得更加昏暗。赫萧径直上楼,但在二楼拐弯处,琴声忽然又响起来。 赫萧虽然不懂音韵,但与缪璃朝夕相处多年,不管有心还是无意,就算是一头牛,也能熏出带韵味的牛肉干。 现在的声音与刚才不同。 赫萧提着一口气,脚步极轻,敏捷地踏入三楼走廊。 琴房的门虚掩着,从里间飘出清新流畅的钢琴曲。 赫萧推开门,快步穿过外间,在里间入口停顿了一下,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 “林娴?”赫萧唤道。 林娴沉浸在琴声中,然后才猛醒般转过头:“噢,赫管家。” “你在这里做什么?”赫萧问。 林娴从琴凳上起身,不安地走近赫萧:“我在楼下听到琴声,觉得不对劲,就上来看看。” “你看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可是我确实听到琴声了。噢,还有——”林娴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窗户,“我进来的时候,窗户是开着的,我刚关上。” 赫萧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院子里浓雾涌动着,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一棵高大粗壮的枯树,鬼爪似的枝条伸向夜空。 赫萧扭脸注视着林娴问:“你怎么不好奇,为什么小姐没在琴房?” 林娴怔了一下,低头说:“我正想问呢,这个时间,她总是要弹琴的。” “你知道小姐在哪里?”赫萧追问。 “不不,我怎么知道?”林娴惊惶地看一眼赫萧。 赫萧趋近几步,俯视着林娴那双乌黑的眼睛。林娴眼里弥漫的惶恐,几乎能溢出水来。赫萧嗓音低沉:“你怕什么?” “没……没有啊,就是今天晚上……好像什么事都不对了。”林娴说。 赫萧突然问道:“叶彩兰的尸体,你是怎么发现的?” 林娴扭着手指,嗓音既无奈又痛苦:“我去戏楼那边散步,不小心撞见的。” “散步?” “嗯,吃过晚饭,外面雾不大,我一直想到戏楼看看……” “告诉我实情。”赫萧冷冷打断林娴的话,“你为什么去戏楼?” “真的,就是散步。”林娴咬紧牙根,脸庞涨得通红,一只手拼命在口袋掏零食,却什么都没掏出来。 赫萧静默片刻。“你回房间吧,今晚别再出来了。”他拿出怀表看了看,现在是十一点二十三分,距离午夜零点只剩三十七分钟。今晚注定是混乱的一夜,但任务还要继续,“好好做你的事,完成本分。”赫萧说。 林娴往琴房外面走了几步,转头问赫萧:“聂深还好吧?” “他很好。” “我有个建议……” “任何事情等明天早晨再说。先去完成你今晚的工作进度。” 林娴下了楼,走廊里静悄悄的,林娴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经过郑锐和叶彩兰的房间时,尽量躲得远远地,并加快步伐。那两个房间的门缝都黑着。走过汪展和姚秀凌的房门时,底下透出微弱灯光,看来他们都在准备做任务了。 林娴经过聂深的房间时,不由得停了一下,然后匆匆跑进自己房间,“嗵”地关了门。 走廊又变得一片死寂。 (7)夜葬 黎明过后,胡丙和老昆返回汽车房,在车库向赫萧汇报情况:没有发现郑锐,其他三个客人也都问了,说没有见到郑锐。 赫萧面无表情,吩咐道:“胡丙,你送小姐回房间。老昆,你和鲁丑埋了叶彩兰。” 赫萧转身走进司机房。缪璃靠着椅子休息。聂深神色平静,半睡半醒。他身上的银针已经全部拿掉。 缪璃没有多说什么,起身跟胡丙走了。 赫萧语气冰冷,对聂深说:“你恢复得不错啊。” 聂深睁开眼睛:“谢谢。” “你不用感谢我,”赫萧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来,“昨天晚上发生了许多事。” 聂深点点头:“我大致听到了。” “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一个客人了。”赫萧漠然说道,“我会随时吩咐你做任何事,明白?” “你这是在招聘面试吗?”聂深淡然一笑。 “叶彩兰死了,郑锐逃脱。”赫萧微微倾了倾身,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盒火柴,“郑锐很危险,你必须马上找到他。” “为什么是我?” “把你放到院子里,一是因为宅中缺人手——” 聂深很不喜欢赫萧的措辞,什么叫“把你放到院子里”?是狗吗?但他忍住了。 “二是因为,郑锐和你走得近,你了解他。” “郑锐和汪展、姚秀凌走得更近。”聂深说。 “郑锐和他们一起只是为了耍弄阴谋诡计,但你跟他们不同。郑锐最初和你接触,是想和你交朋友的。”赫萧漠然一笑,“郑锐很孤单,活到现在一个朋友都没有。” “活得这么省心的人,挺让人羡慕。” “你不是羡慕,而是同情他。”赫萧勾起嘴角,“因为你也没有朋友。” “跟你商量个事: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少用几个‘因为’?因为这个世界毫无逻辑可言。” 赫萧没理会聂深的话,继续说道:“你因为同情郑锐,才会关心他,甚至在他想害你的时候,也并不怨恨。最缺朋友的人,表面看起来冷酷,其实——” “在说你自己吗?”聂深冷冷地回击。 赫萧的嘴角扭动了几下,移开了视线,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窗前。他背着手,仍在玩弄那盒火柴,火柴盒在手指间灵巧翻动。 赫萧望着窗外,语气低沉:“在这个深宅大院里追捕郑锐,并不容易,他可能藏在任何一个地方。” 这种语气似乎表明,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所置身的,是一个这么大、这么荒凉的地方。 聂深迟疑一下,决定开诚布公:“我昨天晚上中毒昏迷的时候,似乎又听到了那种音频声,而且断断续续,有两三段。” “你说的是钢琴声?”赫萧从窗前转过脸。 “不,完全不一样。”聂深说。 赫萧的神色有些茫然。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音频每次响过后,就有人出事——先是张白桥,然后是柴兴,昨天晚上是叶彩兰和郑锐。”聂深抬眼注视着赫萧。 赫萧皱着眉头,手指抚着下颏。 聂深接着说:“我现在最奇怪的是,昨晚至少听到三段音频,一段是在中毒昏迷不久,第二段是缪璃给我做针灸的时候,还有一段记不清了,断断续续的。” “什么意思?”赫萧愈发困惑。 “如果叶彩兰和郑锐是在音频响过以后出事的,那剩下的两段音频声,又是谁出事了?” 赫萧说:“方才老昆和胡丙向我报告,姚秀凌、汪展、林娴都安全。” 聂深陷入沉思。 赫萧说:“除了你,我们都听不见那古怪的音频声,可能是你搞错了。” 聂深静默良久,抬起脸说:“昨天晚上肯定发生了不少事,但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表面的一小部分。” 赫萧转身向外走。“我再去查一下。”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问,“如果音频预示着有人死,那死的人,事先能听见吗?” 聂深摇摇头:“不清楚。但感觉不是用音频直接杀人,否则死的就不仅是那几个人了。” “你的意思——” “我觉得有一股力量振动金属发出神秘颤音,是为了诱导客人做出某个行为。”聂深低喃道,“音频不是凶器,而是香饵。” 赫萧不再说话,大步出了汽车房。 虽然已经过了黎明,天色仍然很暗。树枝上挂着一盏灯笼。昏蒙的灯光下,鲁丑奋力挥动着铁镐。土地似乎冻住了,每挖一下,从铁镐上反弹的力量都震得鲁丑牙根发痒。 一阵风吹来,枝桠上的灯笼哗哗摇摆,光芒散乱。 老昆不在身边,鲁丑有些担心。刚才老昆说看到一道影子,追过去探个究竟,鲁丑怕老昆一个人应付不了。 墓坑挖得差不多了,鲁丑跳到坑里,不时抬头扫一眼坑边的床头柜。 在戏楼发现叶彩兰的尸体时,她就被塞在那个床头柜里。谁也不知道柜子是什么时候被搬到戏楼入口处的,更不知道叶彩兰怎么就钻到了里面。 如果不是赫萧下令,要求连柜子一起埋,鲁丑真想把叶彩兰抠出来,尸体也该透透气。不过他现在已经理解了赫萧的意思,装在柜子里更好埋。 “赫管家不愧是赫管家,永远只比我聪明一百倍。”鲁丑咕哝着。 啪地一声响,鲁丑一愣,大声问:“昆哥,是你?” 又是啪地一声响。 鲁丑紧握着铁镐,从坑里爬上来,看到床头柜的柜门打开了,在风中扇动着。尸体的一条手臂滑落出来。 鲁丑蹲下来,嘟哝着:“男女授受不亲,我没法子。”然后把垂落的手臂塞回到柜子里。 这时他看清了叶彩兰的脸,被挤压在手臂和腿脚之间,说不出的诡异。 鲁丑跌坐在湿土上,手臂往后一杵,一巴掌按在铁镐上,铁镐反弹回来,打在他的后脑勺,“嘣”地一声响,鲁丑倒在地上。倒下去的瞬间,鲁丑在天旋地转中,突然看到一个影子站在不远处。影子在鲁丑的视野里颠倒过来。鲁丑的脸颊一挨到湿土,立刻跳起身,揉了揉眼睛。影子已经消失了,四周仍是一片昏暗。 又一阵风吹来,灯笼倏地灭了。 鲁丑撒腿跑向羊舍。 “昆哥!昆哥!”鲁丑大喊。 喊到第三声,老昆出现了。 “昆哥,我看见了!”鲁丑叫道。 “是不是郑锐?”老昆忙问。 “不知道。” “你放什么屁!” “好像……不像……” “废话。”老昆一跺脚,“先去埋人吧。” 回到坟坑前,鲁丑将床头柜推进坑里。老昆帮忙填土。 鲁丑忽然停下动作,从地上捡起一小片亮晶晶的东西,是一枚钮扣。 鲁丑用手掌托着钮扣,皱眉噘嘴:“啥时候掉的?” 随即呵呵一笑,把钮扣装进口袋。 叶彩兰的墓已经埋好了,微微隆起的坟包,与旁边两座坟包连成一条线。 老昆兀自离去。 鲁丑喷着响鼻,急忙跟上了老昆。 汪展和姚秀凌躲在树后,远远地看着鲁丑和老昆干完活儿。 他俩的视角,并没有看到刚才乍然闪现的人影。 此时汪展的身上冒着虚汗,心中不断动摇着——他想逃走! 但姚秀凌提醒他:“前两天你和郑锐趴在围墙上往外看过,就算出了院子也没用,外面根本没有路。” “先出去,哪怕藏在一个角落,等天气放晴,一定能想到办法。”汪展说。 “就凭你?”姚秀凌撇着嘴,“你要真有本事,就陪我留在这,最多三四天就能拿到奖金。” “死人你看不见啊?”汪展哭丧着脸,指着远处的坟包。 姚秀凌一巴掌抽到汪展脸上:“就算你有命出去,你也没命活着。外面你欠了多大一笔钱,嗯?被人砍成八段去喂狗,还不是更惨!” 汪展抱着脑袋蹲下来。 姚秀凌俯身搂住他的脖子:“横竖是个死,在这里起码还有机会,咱俩搏一把,再赚一条命。” 汪展扭脸看着姚秀凌。 姚秀凌张开大嘴,在汪展嘴上咬了一下,“你往好处想——他们死得越多,咱俩就能拿更多奖金。” “咱也不安全呀。” “就待在房间,除了拉屎撒尿,哪都不去。” 汪展一咬牙,站起身,“行,我听你的。” 姚秀凌仍趴在汪展身上,让汪展驮着走,一边给汪展耳朵眼里吹着热气,哑着嗓子说:“到时咱俩天天在床上滚,滚他个天昏地暗!” “咯咯咯,刺激啊!人生好爽啊!老天爷,我就跟你拼了!”汪展一边哭一边狂叫。 (8)离奇的婚房 天已大亮,尽管窗外的天空仍是一片灰暗,但随着沉重湿雾的减少,笼罩在缪宅上方的阴郁之气也消散了许多。 聂深刚才独自去戏楼转了一圈,回到司机房后,大概嫌闷,脱了鞋,光脚站在地板中间。 与客人相谈时,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在胡丙和老昆的观念中,完全是野蛮人才会做出的举动。 但追捕郑锐情况紧急,二人只得垂手站在旁边。 胡丙向聂深介绍他们昨天晚上去了什么地方搜寻,说得口沫横飞。老昆间或插一句,做补充说明。 但聂深根本就是心不在焉的状态,眼睛瞄来瞄去,盯着两人脚上的鞋子。 “后来我俩又去了……”胡丙正说着话,忽然看到聂深指着他的脚。 “款型不错,脱下来我试试。”聂深说。 胡丙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聂深。 “快点,你们不是赶时间嘛。”聂深催促。 胡丙鼓着腮帮子。他生气有个特征:鼻头发红,面颊上各有两酡红晕,非常对称。他尖声说:“我的鞋,凭啥给你?” 老昆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那眼神仿佛在说:目前靠他办事,暂时低头无妨。 胡丙就把鞋脱了。聂深一边试一边让胡丙继续说。 胡丙说着说着,聂深忽然摇摇头,把鞋踢掉,指着老昆的脚。 “脱你的。” 胡丙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老昆,眨巴着小眼睛。 老昆扭了扭眉毛,一声不吭,把鞋脱掉。 胡丙忽然没声了。 “说完了?”聂深踮着脚尖试穿老昆的鞋,头也没抬。 “嗯!”胡丙没好气地应道,“总而言之,从议事所到祠堂、从私塾学堂到戏楼、从前院到三道后院,我俩搜了个遍。” “少了个地方呀。”聂深把老昆的鞋踢掉,“不合适。” “少了?”胡丙一愣,拿眼去瞅老昆。 老昆慢吞吞地说:“主楼的厕所也检查了,楼上楼下、男厕女厕都看过了。” “对!”胡丙一挥手,“宅子里的老鼠洞,我俩都瞧过。” “来,你俩把鞋换了,互相穿对方的。”聂深指划着二人的脚。 胡丙脸上又透出三片红。 老昆又用胳膊肘杵了胡丙一下。 “不是我故意拿你俩寻开心。”聂深抱着胳膊,笑眯眯地看着他俩换鞋穿,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是为了教育你俩,前几天仗势欺人是不对的。人在路上走,难免有穿鞋硌脚的时候。” 那两人换过了鞋,愣忍着。 “还有你,胡丙,我的手表呢?”聂深晃了晃自己空空手腕。 “问我干什么?”胡丙一翻白眼。 “是你俩抬着我来汽车房的,路上,你一惯毛病多,喜欢随手撸。” “诬蔑人就算了,你咋还讹表呢?”胡丙都被快气哭了。 聂深看胡丙是真委屈,遂一皱眉头,低喃:“就这么丢了?” 老昆不耐烦地说:“事情急,别管什么破手表。” 胡丙帮腔:“刚才说我们少去一个地方,你摆个道道出来!” “郑锐的房间检查了吗?”聂深轻描淡写地问。 胡丙登时愣住了,扭脸看看老昆。老昆也有些茫然。 “那小子……他不可能返回房间吧。”胡丙咕哝着。 “从外面经过的时候,我望了几眼,屋里是黑的,没开灯。”老昆说。 “因为没开灯,所以就认为郑锐没在房间——这就是赫管家教你们的逻辑学。”聂深不屑地说。 胡丙和老昆面面相觑。 “走吧。”聂深伸个懒腰,把自己的鞋勾到脚上,迈步出了汽车房。 胡丙和老昆来不及把鞋换回来,各自穿着对方的鞋跑了出去。 有时候最简单的地方,反而会成为盲点,这便是熟视无睹的道理。 三人闯进郑锐的房间时,不禁愣住了。床板上并排摆放的大锦盒,是郑锐和叶彩兰没有完成的衣料。但这并不稀奇,真正令人震惊的,是这间屋子竟然变成了婚房。 胡丙奇道:“这怎么回事?” 聂深说道:“昨天晚上,你俩在院子里东跑西撞的时候,郑锐却在这里布置了婚房。” 胡丙猛一拍大腿,“哎呀”一声叫唤:“真应该多看一眼!” 房间的天花板上挂着四盏灯笼,前边的桌子上竖着两支红色蜡烛,都还没有点亮。墙壁上装饰一新,用二十八根红木拼起了一个“囍”字。最古怪的是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相框,空的,显然是要等到婚礼时,把新郎新娘的影像填充在里面。不过此刻看来,出现在婚房墙上的空相框,显得格外诡异,像是死人的婚礼。 胡丙和老昆瞅着空相框发呆。 聂深淡然道:“去请赫管家吧。” 赫萧步入婚房,环视一圈后,眼神变得深暗,有着难以掩饰的忧虑之色。聂深注意到,赫萧在隐忧之中透出一丝愤怒。然而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出了房间。 是什么事使得一手遮天的赫萧,变得既忧且怒? 胡丙跟在赫萧身后匆匆离去。老昆却在原地磨蹭,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地,目光扫来扫去。 “你的肾掉了?”聂深问。 老昆抬起脸,表情木然。 “有什么事,说吧,别装模作样了。”聂深牵了牵嘴角,顺手把门关上了。 老昆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直起脖子说:“你上次突然提到郭保,究竟是什么原因?”看来他一直在纠结。 聂深静默良久,眼看老昆失去了耐心,变得烦躁不堪,这才说道:“我可以告诉你郭保的消息。” 老昆眼皮一跳,盯着聂深说:“可他已经死了!” “就算是个死人,也有消息留下来。”聂深语气平淡,“但你要先告诉我,二十七年前宅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昆从聂深脸上收回目光,抬脸看了看天花板,疲倦地叹口气:“二十七年前……太久了……可能发生了许多事,我不记得了。” “那我提醒你,”聂深走近老昆,“有个性格柔弱的女孩,来参加悬赏任务。” “女孩……有好几个年轻女的,你问的是哪个?”老昆神色中微显不安,“其中一个是扫马路的清洁工,还有一个是幼儿园老师……” “那个女孩戴着一条项链,后来她把吊坠儿送给了缪璃小姐。” 老昆露出艰难思索的表情:“这个嘛……” “以你的观察力,肯定会注意到。”聂深趋前一步,逼视老昆的眼睛,“你最好说实话。因为我跟你交换的消息,也很重要。” 老昆用手指掐着自己的眉心。 这时,聂深忽然移步到门前,猛地拉开了房门。 胡丙正撅着屁股趴在门上偷听,冷不防往前一倒,被聂深抓住肩膀。胡丙反应快,当即往下一蹲,挣脱聂深的手,随之一挺身,脸色不变,并没有因为偷听而产生心理负担。 老昆却很焦急,上前一步,嘶声问:“胡丙,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胡丙一翻眼皮,反问道。 “刚才偷听的话……” “别瞎扯,谁偷听了?” 老昆一把揪住胡丙的脖领子,把他扽进屋里。“郭保的消息……” “我不听!”胡丙猛地一挣,摆脱老昆的手,扭身蹿到门外,“郭保已经死了!赫管家说的……赫管家还说,现在马上去开会!” 老昆一愣,转脸看着聂深。聂深的目光移到胡丙脸上。胡丙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老昆咕哝道:“胡丙说得对,郭保已经死了。”遂出了房间,快步跟上胡丙。 (9)我们要罢工 赫萧在大厅召集会议。 聂深穿过走廊,在拐弯处遇到了一直等候的林娴。 小虎牙妹妹又是局促不安的神情:“聂深,我都忘了,咱们进来几天了?” “到傍晚六点钟,第四个工作日结束。” “啊,再熬三个工作日,”林娴稍微放松一些,脸上露出了憧憬的表情,“拿到奖金后,我就租一个大大的房间,什么家具都不摆,先买一架钢琴。” “别忘了休闲小食品。” “嘻嘻,谢谢提醒。你拿到钱呢?”林娴话一出口,马上苦笑了一下,“对了,你一向淡薄世事。” “钱怎么能不在乎呢?”聂深笑了笑,低头时,视线从林娴的脚上飘过,随口问道,“你的鞋码多大?” “37。”林娴一愣,“怎么?” 聂深沉吟片刻,考虑到目前情势复杂,决定不要隐瞒:“早晨我到戏楼去了,发现一个了鞋印。” “啊?”林娴停下脚步。 “鞋印很奇怪,是两个印记重叠的,第一个印记是踮着脚尖踩的,第二个印记是鞋底直接踩上去,但又没有完全覆盖第一个印记。” “等于说有两个鞋尖?”林娴想象着。 聂深点点头,“这么奇怪的痕迹,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在前边踮着脚尖,身后紧跟着另一个人,后者踩着前者的脚印往前走。不过,只留下一个印子,实在很难判断。” “叶彩兰的尸体是我发现的,可我当时吓坏了,没注意地上有鞋印——”林娴猛地抬起脸,露出既委屈又生气的表情,“聂深,你怀疑我?” 聂深笑一笑:“别紧张,只是排除嫌疑。赫管家也会追查,我只是占个先机。” “赫管家从不关心谁死。”林娴从口袋掏出一包兰花豆,轻轻剥开包装,往嘴里放了一颗,然后迟疑着,小声说,“叶彩兰肯定不是自杀,难道不是郑锐做的吗?那家伙躲起来,更像是畏罪潜逃啊。” “不好说。”聂深陷入沉思,“对了,你能听见一种音频声吗?” “什么音频?”林娴嚼着兰花豆,好奇地问。 “就是一种颤音,非常轻微。” “嘻嘻,是蚊子振动翅膀的声音?”林娴又把一颗兰花豆放进嘴里。 “原理差不多,但我说的是金属的颤音。” 林娴摇摇头:“除了钢琴声,我没有听见别的音频。很严重吗?” 聂深的目光投向走廊尽头,“局势失控了,我们要加倍小心。” 前方大厅快到了,能够听见姚秀凌正在吵吵嚷嚷。 林娴越走越慢,一脸纠结痛苦,将手上的兰花豆揉来揉去,看着聂深,却欲言又止。 聂深停下脚步:“有什么事说吧,现在这种状况,越坦诚越好。” “你一点儿都不奇怪,我昨天晚上为什么突然跑到戏楼去?” “你应该对赫萧解释过了。” “他根本不相信我。” 聂深注视着林娴,“那你把实话告诉我吧。” “我是因为……看到了缪璃小姐。” “哦。”聂深不置可否。 “昨天晚上在院子散步,本来想去汽车房和你聊天,却看见缪璃进了戏楼。我一直想去那里玩,就过去找她。可是进门的时候有点害怕,戏楼里面颜色诡异,那些装饰啊什么的,很吓人,我犹豫着没敢进。过了一会儿,就见缪璃出来了,还戴着一个……”林娴说到这里,嘴唇哆嗦,眼里充满恐惧。 “戴着羊面具。”聂深说。 “对对,你怎么知道?”林娴不由得抓住聂深的手。 “我也是偶然见到的。”聂深感觉到林娴的手指冰冷似雪。 “后来我就发现了叶彩兰的尸体。” “等你发现的时候,缪璃出了戏楼多长时间?”聂深问。 “嗯……她走了大概十来分钟吧,我虽然很害怕,又架不住好奇心。”林娴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从小就这毛病,一听鬼故事就吓得要死,可是钻进被子里又想听,还要把灯关了。” 这种自虐般的特点,在跟随聂深去后院的羊舍时,就曾经显露出来了。这样的女孩,因其柔弱,会让人觉得好欺负,可是一旦触动了爆发点,激发出潜能,会变得让人不敢直视,是容易走向两个极端的性格。 “除了忍不住的好奇以外,还因为……”林娴忽然羞红了脸,低着头嗫嚅了半天,“更忍不住的……想上卫生间。” “人在紧张的时候,是会膀胱发紧的。”聂深用医学家的口吻说道。 林娴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还抓着聂深的手,有些不情愿地松开了。“然后我就去戏楼找卫生间,幸好在包厢后面找到了。”林娴说着,抹掉额头的冷汗。 “戏楼的卫生间什么样?” 林娴打个寒战,颤声说:“蹲在里面很吓人,周围静悄悄的,阴暗极了。” “有没有那种经常闻到的气味?” “噢,鱼腥味——”林娴回忆着,摇摇头,“当时吓得不行,只怕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不过,应该没有那种气味,不然我会更害怕的。” 聂深陷入沉思。从林娴的描述来看,叶彩兰的死,似乎很容易扯上缪璃。但别的先不说,缪璃能把叶彩兰硬生生塞进床头柜?有这种力量吗? 聂深越来越明白,自己身边发生的一切,决不是简单的无人生还游戏,客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宅子里显然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控制着。还有那诡异的音频声,唯独聂深能捕捉到。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那股神秘力量与自己的身世之谜有关。 大厅那边突然传来姚秀凌的咆哮:“要么现在给一半预付金,要么我们罢工!” (10)该了断这一切了 聂深步入大厅时,微微一怔,没想到缪璃也在。 赫萧正与姚秀凌说着什么,姚秀凌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汪展从旁边跑过来,一把揽住聂深的肩膀,俨然老友重逢一般:“好兄弟,你怎么才来!” 林娴跟在聂深后边,眼前的场面让她感到惊惶无措,本想去和缪璃一起坐着,但走了几步,又慌忙转移方向,自己坐到墙边的沙发上,悄悄吃着兰花豆。 汪展一边拉扯聂深,一边招呼林娴:“小虎牙妹妹,这边坐嘛。” 汪展急着拉拢聂深和林娴,用意很明显:姚秀凌已经撕破脸皮,公然挑战赫萧的权威,汪展只能和姚秀凌站在一起,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急需帮手。 汪展对聂深说:“咱俩以前有一点点误会,都是郑锐和叶彩兰在挑拨离间。”汪展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聂深看着汪展表演,心底暗笑。遇到汪展这种鼠辈,聂深通常一笑而过,加之内敛的性格,向来不与这种货色一般见识。但汪展和姚秀凌险些毒死他,破了底线。 “……只剩四个客人了,咱们拧成一股绳,跟他们斗。”汪展还在煽呼。 “你忘了我已经被你毒死了。”聂深冷冷一笑。 “啊……”汪展怔了怔,马上挤出干笑,“那是跟你闹着玩儿,无聊嘛。” “你知道苍蝇和蜜蜂的区别吗?”聂深认真地问。 汪展呆呆看着聂深。 “蜜蜂会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苍蝇却只顾眼前的一口屎。”聂深说完后,便将脸转开了。 那边姚秀凌忽然一拍椅子:“不行——” “你没有资格说不行。”赫萧冷冷道,“奖金现在没有,任务完成后给你。你来到这里,就得按我的规矩办。” “满嘴跑火车,鬼才信你!”姚秀凌叫嚣着,“奖金没有,可是有黄金啊!” 此言一出,大厅里顿时变得沉寂。 远远坐在一旁的缪璃也不由得转过脸。 林娴只顾着吃兰花豆,用以掩饰自己的紧张。 汪展跑过去拉住姚秀凌,“秀凌,别乱说。” “什么乱说,你——” 汪展捂住姚秀凌的嘴巴。姚秀凌胡乱踢打,踹到汪展的小腹,汪展“啊哟”一声怪叫。 胡丙和老昆从门口探头察看,正对上赫萧那张冷脸,慌忙把头缩了回去。 赫萧冷厉的目光从姚秀凌脸上掠过:“你说什么黄金?” “没有,她乱讲的。”汪展一手按着自己的腹部,一手推搡着姚秀凌,脸庞都扭歪了。 不知是被赫萧的眼神镇住了,还是被汪展的表情吓住了,姚秀凌没再嚣张。 缪璃移步到赫萧身旁,轻声说:“别吵了,对大家都不好。” 赫萧明白缪璃的苦心,遂走到大厅中间,环顾四周说道:“目前郑锐在宅中各处游窜,随时可能伤害各位。从现在开始,悬赏任务挪到私塾学堂,便于守护。” 老昆从外面进来,朝赫萧点点头。 赫萧带着众人出了大厅,经过一条长廊,来到私塾学堂。 四个锦盒已经放在了各自的位置。接下来,赏金客将继续完成自己的进度。 下午的工作中,私塾学堂里鸦雀无声,连日惊变把大家搞得精疲力竭,必须拿出全部注意力投入缝制工作,已经无暇顾及其它。 这是一间约四百平方米的学堂,顶棚挂着几盏灯泡,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更显得桌椅古朴陈旧。墙上贴着字画,最醒目的一幅写着:天生我材必有用。另有几幅是教诲缪家子弟的警世良言。 学堂内部已经临时改造成工作坊,四个角相对各拉出一条绳子,挂两块幔布,隔开的区域类似于医院的急诊观察室,互不干扰,又能随时照应。 聂深面前是由三张方桌拼合的案台,他要加紧完成两份衣料的最后工作。 与聂深一布之隔的林娴不时发出叹息声,听起来心神不宁的。 汪展和姚秀凌在另一个方位,同样隔着一块布各自忙碌着。 胡丙、老昆守着门口。与学堂一墙之隔的教工房间,成为缪璃的临时住所。赫萧正在窗前踱步。 缪璃靠在椅子上休息。她感觉自己病了,浑身无力,额头发热,但为了不使赫萧分心,她没有说出来。 赫萧站在窗前,定定地望着主楼方向,脑海中不断闪现郑锐布置的那间婚房。 缪璃不知赫萧在忧虑什么,她很久没有见到赫萧流露出这样的神态。很多年以前,缪璃从英国回来后,直接住到了学校,赫萧因此焦虑过。那一时期缪家混乱不堪。 “赫萧,你从来没问过我,为什么要和父亲决裂。”缪璃轻声说。 赫萧从失神中回转,“哦,一定有缘故的。” “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和父亲的感情很糟糕,你是看到的。不过,”缪璃低叹一声,“你心里也在埋怨我,不该这么冷酷决然吧?你还会认为,父亲因为我的决裂,而倍受打击,无心经营家族事业,才致使缪家沦落。” “我想……” “女儿与父亲再怎么不合,也不该走到那一步。”缪璃垂下头。 赫萧忽然眼神一动,愕然说:“难道是——” “你醒悟过来了,”缪璃悲情一笑:“是的,父亲要求我决裂的。” 赫萧后退两步,“我居然没想到。” “不怨你想不到,是答案太诡异、又太简单。” 赫萧震惊不已:“当年怎么没有告诉我?” “父亲求我,不能讲出来。”缪璃叹息一声。 “可是他为什么提出父女决裂?” 缪璃抬眼看了赫萧一下,又垂下头,“抱歉,我也不知道原因。” “啊……” “父亲当时流露的痛苦,我无法承受。他让我断绝与缪家的关系,不是出于对我的怨恨,他的痛苦超出我的理解和想象。” “他一点解释都没有吗?” “没有。他非常非常害怕什么,就连最信任的你,都不让我告诉。” 赫萧皱起眉头。他十四岁时,爷爷赫升把他托孤给缪济川,缪济川临终之际又把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他,有了这条纽带,他在缪济川心目中的地位,早已超越一切血缘。 缪璃接着说:“我想,父亲是太恐惧了,好像有什么东西盘踞在他心里。” 赫萧茫然若失。 缪璃接着说:“事后我反复想过,父亲要跟我决裂,肯定是因为他已经抱定了自杀心念,才决定让我离开的。”缪璃抬起脸,泪眼朦胧,“我只知道,那时的父亲好像不是他自己,他好像在与另一个自己搏斗。” 赫萧突然觉得胸口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疼痛,犹如一把尖刀狠狠地戳在心上。 当年缪济川临死时,最后说的是:赫萧,别让缪璃…… 赫萧错误理解了缪济川的意思,他回答:我不会让缪璃流落人世。 当他说完后,缪济川的眼里露出强烈的光芒,其实那是最后的绝望。缪济川真正要说的是:别让缪璃回家来。 缪济川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女儿永远离开缪宅! 可是竟因赫萧的一个错误判断…… 赫萧攥着自己的胸口,转过身,不让缪璃看到自己的痛苦与后悔。八十一年的愧疚,与此刻的痛苦和后悔交织起来,犹如漫无边际的黑夜,重重魇压。 那间婚房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赫萧做出决定,该了断这一切了——了断自己当年犯下的错误。 (1)聂深测字 细微的金属颤鸣,在大脑中枢神经系统振动着,与聂深的听觉神经产生共振,在神经纤维末梢颤动,低徊流转,如一阵微风在叶丛间扰动、缠绕。 (1) 傍晚六点钟,全天工作结束了。赫萧留下胡丙和老昆守住学堂,自己则去院子里巡察。 聂深听见旁边的林娴发出轻微的咔嚓声,虽然隔着一块布看不见,但能想象到她又在悄悄吃什么零食了,声音显得既小心又慌张,仿佛一只松鼠躲在壁橱里嗑毛豆儿。聂深不禁一笑。 学堂另一角的汪展和姚秀凌出奇的安静,偶尔窃窃私语。之前姚秀凌突然提到“黄金”,聂深估计是她在某个房间发现了古董什么的,借机敲诈赫萧。 此刻真正令聂深感到不安的,是今天下午实在太安静了,总觉得外面少了什么,却又想不明白。 他从座位上起身,踱到墙边欣赏字画,在一张书法横幅前停下了脚步。横幅的内容是弟子规一类的训诫之语,落款“缪济川,书于民国十九年”。 聂深的目光移到另一侧的条幅上,正楷柳体字,娟秀挺拔,笔锋柔中带刚,这是一篇习字帖,诗句出自《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聂深一看落款,居然是缪璃十三岁时写的,不禁暗暗称奇。 他又把视线移回到缪济川的横幅上,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一会,又看了看书写时间,算起来是1930年。缪家的这位长辈,估计是缪璃四代以上的祖父。聂深好像在别处见过“缪济川”的名字,仔细回忆,应该是在缪璃的琴房外间,那个柜子里。 聂深信步出了学堂,来到隔壁门前,往里看了看,缪璃静静坐在窗前。聂深往里走,被胡丙挡住了。 聂深说:“我来向缪小姐表示感谢。” 缪璃听到动静,扭脸说:“让他进来吧。” 聂深进去时,缪璃又把目光转向窗外。聂深挪了把椅子放在缪璃旁边,并识趣地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聂深瞥了一眼缪璃的脚。缪璃穿着一双软底绣鞋,尺寸大小,聂深已经见识过了——前两天缪璃把鞋涂黑,用来辱骂聂深,聂深印象深刻。 聂深说:“缪小姐针灸术一流,没想到书法也写得那么好。” 缪璃没有搭理他。 “敢问缪济川是小姐什么人?” 缪璃目视前方,面无表情:“怎么了?” “他的书法自成一派,很有收藏价值。”聂深说。 “你也懂书法?”缪璃露出不屑的表情,而眸子深处的疑虑和戒备丝毫没有减弱。 “稍微懂一点。”聂深兀自笑了笑,“说到文字——我会测字的。” “是吗?”缪璃的不屑已经转变为嘲讽,“你本事真大呀。” “谢谢,我……” 聂深正要说下去,突然感觉身后的墙壁晃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墙壁以更大的力量震动着,天花板发出嗡嗡的回响。胡丙和老昆跑进来,却听隔壁的学堂里传来一声尖叫,夹杂着嘭、嘭的碎裂声。 聂深侧耳一听,正要说什么,忽然一把抓住缪璃的胳膊,把她带离了窗户。紧接着,窗玻璃哗啦一下震碎了,碎片打在地板上发出一阵凌乱的声响。 赫萧从外面跑进来:“小姐,怎么样?” “我没事。”缪璃并没有失掉分寸,只是神色稍显不安而已。 屋子里嗡嗡的颤声仍在持续,但墙壁的震动逐渐平复了。 赫萧盯住聂深看着。聂深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缪璃的胳膊,连忙放开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地震太诡异,不过有惊无险。恢复平静后,赫萧示意聂深回到学堂去。缪璃却留下了他: “聂先生想知道缪济川是什么人,那就测个字,我看看。” 赫萧欲阻拦。缪璃已经用手指蘸着杯子里的水,在桌上写了个“殺”字。 聂深有点奇怪,并不是这个字怎么样,而是缪璃用了繁体的“杀”字。缪璃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这个年龄的女孩习惯写繁体的很少,也许缪璃觉得测字需要古体字吧。 “嗯,这是个吉利的字。”聂深说。 “怎么解?”缪璃歪着脑袋看了看聂深。 “左半边,‘木’上‘开花’;右半边,‘又’上‘戴帽’,但这不是帽子,而是个罩子。”聂深抬眼注视着缪璃,“缪小姐的生活被什么东西笼罩着,而且是一次又一次,你唯一依靠的只是木上一朵花,可惜这却是一朵折枝花……” 赫萧冷然道:“一派胡言!” 缪璃笑了笑:“蛮有趣的,虽然解释得牵强附会。” “我测字,是直接看字型,第一感觉像什么就是什么。” “妖言惑众!”赫萧又道。 “好吧,说点喜庆的。”聂深一笑,“有个字,是我自己研究的,发现它很有意思。” 缪璃勾起了好奇心:“什么字?” “葡萄美酒的‘美’字。” 缪璃略一沉吟,在桌上写了出来,歪头看一看,问聂深:“这个字怎么了?” “《说文解字》对‘美’的解释——” “这个字是‘羊’和‘大’的组合,古人认为肥壮的羊吃起来味道很美,以此得字。”缪璃说。 “对,古人认为‘大羊’就是生活中最好的追求。可我进一步研究,发现古人创造这个字太厉害了,具有强大的预言能力,直接预言了我们现在的生活。” “怎么回事?”缪璃被聂深吊着胃口,迫不及待地问。 赫萧也有些好奇地看着聂深。 聂深说:“我把这个字拆开写——” 聂深在桌子上画了个‘¥’,又在下面写个‘天’字。 “注意看,我把‘美’字上下拆开了,但不是‘羊’和‘大’,而是拆成了一个符号,和一个‘天’字。”聂深指着那个符号,对缪璃说,“缪小姐,像你这么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也会喜欢这个符号吧?” 缪璃愣了一下,问:“这是什么符号啊?” 这次轮到聂深愣住了:“你真不知道?” 缪璃有些迟疑,看了看赫萧。 赫萧当然更不认识,咕哝道:“是个咒语?” 聂深扶了扶帽檐,视线在二人脸上扫来扫去。 缪璃催促:“你就快说吧。” “这个——是钱的符号。”聂深观察着二人的表情,“具体地说,就是人民币的符号。” “人民币?”缪璃与赫萧同时发出疑问。 “噢,我想起来了,那一年有几个客人拿着……”缪璃脱口而出,却立刻顿住,“嗯,是一种纸钱。” “纸钱?”聂深又愣了。 赫萧一把将桌上的字抹去了,冷冷瞥一眼聂深,意思是没工夫陪你瞎胡闹。 “好吧,我来解释这个字,”聂深坚持道,“美——就是天天顶着人民币生活。” 缪璃恍然大悟:“噢,你把‘美’字这样一拆,原来是天上掉钱的意思。” “对呀,古人觉得肥壮的羊肉就是好,而现在的人们认为,天天落下人民币才是美好。”聂深一总结完,马上问道,“那缪济川是你什么人?” 旁边的赫萧眉头一皱,警觉地看着聂深。 缪璃幽幽地说:“缪济川是我父亲。” “啊!”聂深愕然。 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却被另一件事突然触发,唤起了心中的疑惑。 今天下午如此安静,是因为,没有听到后院传来的羊叫声。一声都没有。 聂深二话没说,冲出了学堂,直奔第三道院落。 (2)死羊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绵羊。按照古人的观点,如此肥壮的羊,堪称极美。 它的肚子贴到了地面,全身覆盖着长长的羊毛,舌尖在嘴角闪烁,蛇一般吐着信子。 然而此刻,这只绵羊倒悬于羊舍,挂在一根横梁下,来回摆荡着。舌尖耷拉在嘴边。原本覆盖全身的羊毛荡然无存,肥大的肚子干瘪了。 绵羊的血已经被放得干干净净,羊奶也被挤得干干净净。 它是一大块死肉。惨白惨白的死肉。 唯有两颗羊眼乌黑发亮。 聂深突然听到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急忙退出了羊舍。 在他身后,羊舍轰然倒塌,只剩一根横梁搭着两根木柱。那块惨白的死肉就挂在废墟上,在乌青色的天空下,微微摆荡着。 赫萧他们赶了过来,站在四周,都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林娴跌跌撞撞地走到聂深旁边,带着哭音问:“是郑锐做的?” 聂深默然不语。如此疯癫变态的手法,除了郑锐还有谁? 放干净的羊奶和血不知在哪里,地上一滴液体都没有。 郑锐的这个工程并不小,推算起来,他最后做完的时间,正是学堂突然震动的时刻——或许,那股力量帮助郑锐转移了什么东西。 围观的众人身躯僵硬,默然无语。头顶的乌云缓缓涌动着。 姚秀凌忽然尖着嗓子问了句:“是不是能吃涮羊肉了?” 没有人回答她。 赫萧走向那只羊。羊与猫狗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与人的情感不那么强烈,不通人性就缺少了羁绊。然而,无情如赫萧,在面对这只绵羊时,却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喂养了八十一年。究竟是谁在喂养谁? 赫萧在废墟上停下脚步,从怀中拿出一把竹刀,迅即剖下了羊的两只眼睛。 聂深惊讶于赫萧的手法,敏锐而果决。赫萧自己早就遗忘了,这个手法正是得自赫升的真传。 但他这一举动是什么意思?以眼还眼? 胡丙最有眼色,一见赫管家剖下羊眼,立马窜上前,伸出双手小心地捧住了。圆溜溜鼓胀的眼球,表面盘绕的血丝已经变成青灰色,错综交缠的血丝早已全部爆裂,显示放血时的痛苦。 “屋里还剩一点羊奶,回去就泡到里面。”胡丙嘟哝着,“小姐一定很难过,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她?” 赫萧猛然警醒:“小姐呢?” 胡丙抬起脸,慌忙扫视周围,“啊——我以为小姐跟着一起跑来了!” 赫萧疾风一般朝学堂奔去。聂深拉住林娴的胳膊往回跑,老昆紧跟着,后面是汪展和姚秀凌。胡丙被吓瘫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 能够看到学堂的檐顶了,远远的一声惊叫传来,是缪璃。 赫萧疯了似地奔跑。聂深一手拉着林娴,都快把她拽飞了。 老昆拼命赶上来,嚷道:“我看着林小姐,你快与赫管家——” 话没说完,一个跟头绊倒在地。林娴忙去扶他。汪展和姚秀凌也停下来。聂深与赫萧跑远了。 二人冲进学堂,一眼看到了瑟缩成一团的缪璃。 聂深微微松口气,缪璃没有受伤。他大声问:“是不是郑锐来过?” 缪璃木然点头。 赫萧四处扫视,并没有看到郑锐。 聂深问:“他去哪里了?” 缪璃浑身颤抖,指向窗户。 破裂的窗口有一团雾气,渐渐散开,郑锐的脸庞露出来。他站在窗户外面,身子前倾,下巴作为支点,顶在窗框上。聂深走近几步,发现郑锐还没死,正把最后一条羊毛圈套到自己脖子上。那副面容惨不忍睹,脸庞肿胀,眼珠几乎从眼窝里挤出来,鼓凸的眼球表面与羊眼类似,都有爆裂的血管。 他的脖子上勒满了羊毛圈,快被勒死了。 聂深试图解救,刚挨到郑锐的脸颊,郑锐突然伸来双手,十指如钩抓向聂深,脸上是诡异恶毒的笑容,似乎要同归于尽。聂深连忙躲避,被冰冷的指甲划到了脖子,犹如冰刃掠过,彻骨寒意中带着尖锐的疼痛。 与此同时,郑锐仿佛遭到强烈的撞击,猛然往后倒去,身子扭曲几下,不动了。 聂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所幸只是一道划痕。他探身往窗下看,郑锐脖子上的羊毛圈累加起来足有数百条,从脖子根部的锁骨位置一直顶到下颌,仿佛一条古怪的围巾。 聂深记得缪璃用羊毛圈勒爆灯泡的情景。这大概就是缪璃如此惊恐的原因——郑锐的死,竟然采用了她做游戏的方式。 赫萧更清楚这一幕对缪璃的冲击。 “小姐,没事了。”赫萧上前挡住了缪璃的目光。 缪璃脸色苍白,身体仍在瑟瑟发抖。 聂深从旁边的窗户翻出去,把郑锐的躯体放平。曾经一脸叛逆的大二男生,就这样结束了生命。聂深心中泛起一丝空虚感,这时他注意到,郑锐的嘴角有一抹僵硬的微笑。 晚上九点半,埋葬郑锐的场面极静,偶尔响起鲁丑喷鼻子的声音,就连那声音也是压抑的。老昆破天荒地沉默着,更没有骂鲁丑来解闷。胡丙也出现在坟坑边,哆哩哆嗦地提着个灯笼。下午从羊舍跑回去时,他不小心摔了个大马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丧门星。 鲁丑跳进墓穴。老昆把郑锐的尸体推下去。鲁丑趴在坑底,努力掩上郑锐的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那对鼓凸的眼珠,与肿胀发紫的脸庞,使那具尸体如同一条死去的大金鱼。郑锐的额头也有细小的裂纹,青灰色的血管蔓延到头皮上。 鲁丑突然感觉,死去的郑锐,血管仍在悄然爬行! 他想起了之前死掉的张白桥、柴兴和叶彩兰…… “你愣着干啥?”胡丙不耐烦地问。 “噢,没……没……”鲁丑用拳头砸了砸自己的脑壳,刚才看到的肯定是错觉。 “那就快埋啊!”胡丙急道。 墓坑填满后,一溜排开四座坟包,围绕着两棵枯树。鲁丑跟在老昆和胡丙身后往回走。他的手指上缠着一条羊毛圈,刚才埋葬郑锐时弄断了一条。他回头看了一眼,把羊毛圈塞进口袋,与张白桥的领针、柴兴的梳子、叶彩兰的钮扣,放到一起。 (3)下一个是谁? 距离午夜零点还有一个多小时。 重新收拾整齐的私塾学堂恢复了平静。 然而谁将是下一个?以及为什么死去的每个人都是如此怪异而残忍的方式?这些疑问化作一股潜流,在阴暗处涌动。那阴暗的影子便是死亡阴影,并在明显加速,人力无法控制! 赫萧与缪璃商量着什么。缪璃仍忘不掉郑锐的死状,眼神中透出一丝惶惑;赫萧正在小心地提出建议。 缪璃低头轻声说:“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这是万般无奈,希望小姐不要因为我重新打开义父的书房,而受到触动。”赫萧低声说。 缪璃抬眼看了看赫萧,“毕竟过去很久了,不用顾虑我。” “书房能容纳所有人,且利于守护。”赫萧掏出怀表瞥了一眼,“第五个工作日快要开始了。” “时间紧迫。”缪璃转脸往墙边扫了一眼,聂深正在不远处安慰林娴。缪璃收回目光,接着说道,“我理解你的苦心,想要尽快完成嫁衣,只有那样,才能接近……” 赫萧忽然做了个静默的手势。缪璃扭脸一看,聂深走了过来。 聂深开门见山道:“目前来看,院子里反而更安全。” “什么?”赫萧皱了皱眉头。 “前边死掉的四个客人,都是在建筑里面出事的,郑锐虽然在外面游窜过,但事发地也在楼内。” “你的意思呢?”赫萧问。 “离开封闭的建筑物,外面更安全。”聂深说,“主楼前边有座八角亭,那里当作临时工作坊,很合适。” 赫萧不屑地说:“亭子八面漏风,夜里怎么工作?” “院子里没什么风,要考虑的只有雾。在亭角各挂一盏灯笼,点上蜡烛,亮光足够了。如果不满意,挡几块布就成了帐篷。” “你说得简单,小姐怎么可能待在那种地方?” “赫萧,不要顾及我。”缪璃说。 “通盘考虑,我认为书房合适。”赫萧瞥了聂深一眼,“你不是对书房感兴趣吗?” 聂深一怔。 “曾经鬼鬼祟祟跑到书房外窥探,被老昆抓个正着,手里还拿着一块破表。”赫萧冷冷地说,“你进了宅子处处犯禁,如果不是……” “赫萧,没时间争论了。”缪璃转脸对聂深说,“八角亭或许不错,可是我爸爸的书房更利于工作。” 聂深不好再说什么。 聂深转身走开时,听到缪璃对赫萧说:“我也有个要求——”顿了一下,接着说,“今天夜里我要待在戏楼里。” “哦?”赫萧有些紧张。 “那里很安全的。”缪璃加重语气。 “可你一个人……” “我要把事情做完。” “还要爆灯泡?”赫萧的口气愈加紧张,但保持着克制,“那只羊已经……” “我听胡丙说了,”缪璃显得很难过,“不过我留了一些羊毛圈,够用了。” “小姐,到了这种时刻,还要去玩吗?”赫萧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不要多问了,我有自己的考虑。”缪璃眼神坚定,“这次你要相信我。” 缪璃注视着赫萧。一直以来,在他的守护下活好自己,既是让他安心,也是为了在他遭遇艰困时,可以帮他,这大约是最深刻最智慧的依恋吧。尽管彼此并没有爱的承诺。 现在,就到了艰困时刻。 缪济川坐着自杀的那把藤椅还在书房中间摆放着。这套藤椅一共两把,另一把在赫萧的居室内。 自从缪济川死后,这间书房就一直锁着。 尘封了八十一年的门,被缓缓推开了,赫萧站在门前竟忘了迈步。 往事扑面而来,潮水般涌动着,撞击着赫萧的心。他其实抗拒着自己的这个决定,进入书房,无异于再次提醒他,当年由于他错误理解了缪济川的遗言,导致缪璃被困。刺在心头的尖刀再次扭动起来,越戳越深。他喘了一口气。 “赫管家,你流血了。”聂深在旁边说道。 地板上落了一片铜钱大的血迹。 赫萧仿佛没听到,兀自走进书房。随后跟入的老昆低头看了看,疲倦的神色更增添一抹忧虑。 聂深在门口多停了一会。姚秀凌、汪展进去后,林娴催促他:“还等什么?” 聂深回头朝走廊扫视了一下,感觉某处似乎有响动。 聂深问林娴:“除了你会弹琴,客人中间还有谁懂音乐?” 林娴仔细想了想,说:“好像张白桥也学过音乐。” “那个小偷?” “嗯,我听叶彩兰说过,但也可能是张白桥吹牛。这个重要吗?” 聂深沉吟片刻,说:“没事,进去吧。” 二人步入书房。 “我有点害怕,你说建筑里面不安全。”林娴一边说一边张望着。 “跟紧我就行了。”聂深说。 “那……去卫生间怎么办?”林娴羞怯地问。 “四个一起去,你和姚秀凌进去,我和汪展在外面守着。等姚秀凌去的时候,你陪着她,一样。” “不行不行,姚秀凌不会和我一起的。”林娴直摆手。 “我和汪展商量一下,这种时候,保命要紧。”聂深笑了笑。 那边汪展正在和姚秀凌推搡着,姚秀凌不知因何事不满,汪展忙着劝导。 聂深环顾书房,目测有五六十平方米,里面还有个套间。书房光线幽暗,与宅院的整体氛围一致,黯青色更浓一些。或许是封闭时间太长,屋里飘浮着一种絮状白色物体,伸手去触,却像雪花似地融化了。 出于习惯,聂深的视线搜寻着照片。书柜上横放着一个小相框,里面镶着一张黑白照片,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合影,画面模糊,辨不清相貌,只能看出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小女孩。聂深猜测小女孩是缪璃,那个男子应该是她父亲——也就是这间书房、以至整个宅子的主人。 缪璃说缪济川是她父亲——能在1930年书写横幅的人,这太奇怪了。 汽车房里的那辆福特老爷车,同样是产自1930年。 “——别跟着我,我去厕所!”姚秀凌的喊声打断聂深的思绪。 “秀凌呀,别闹了。”汪展低声下气地说。 “我就想过自己的生活,自由自在,这样有错吗?”姚秀凌往外走着,冲聂深一瞪眼,“你看什么看?” 聂深摇摇头,用同情的目光望着汪展。 汪展撅着肥屁股跟出去,走廊里传来他的声音:“慢点儿,我陪你去尿尿……” 聂深转脸看见林娴坐在角落,正要过去,胡丙和老昆从里间出来,对聂深说:“你的东西准备好了。” 聂深扭脸往套间瞥了一眼,桌子上居然放着七个锦盒。 聂深一皱眉:“林娴在哪工作?” 胡丙忽然有些紧张地看了看窗前的赫萧。赫萧背对着众人,望着外面雾气渐浓、乌云翻涌的夜空。 赫萧说:“其他人休息。” 聂深怀疑自己听错了,上前两步问:“什么意思?” “你不必管。”赫萧转回身,朝胡丙示意。 胡丙冷不防推了聂深一下,“聂先生,进去干活儿吧。” 老昆赶上几步,顺势夹住聂深,别看老昆总是疲惫不堪的样子,却手劲奇大,扭住聂深的胳臂,往里间一送。胡丙及时用肩膀一撞。聂深没防备二人突然使力,脚下一滑,竟被推入了套间。随即“嗵”地一声,门关了。 门外传来赫萧的声音:“其它五件衣料,都交给你完成。” 转眼间,自己竟被关了起来,聂深十分不解。不过他明白了赫萧选择书房的原因:这里是三楼,套间的门是加固型,窗户也早就用木板钉死了——这里就是给他预设的牢房。 聂深估计,以赫萧一手遮天的风格,肯定向缪璃隐瞒了实情。 桌上有七个锦盒,包括了聂深自己和柴兴的。以聂深的能力和潜质,加之其他人的工作进度也都接近尾声,剩下的三个工作日可以全部完成。但任务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需要集中精力加快缝制,赫萧却采取如此不合理的措施,竟让另外三个客人闲着! 目前能够想到的唯一解释:赫萧让那三人养精蓄锐,等待最后的拼合工作。毕竟,把属于七个部位的衣料拼合,还要做到天衣无缝,更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可是赫萧如果有这样的打算,根本不必采取突然袭击的做法,只要把自己的意图告诉聂深就行了。 这时,外间传来姚秀凌的声音:“真的呀?还有这种好事?” 汪展“咯咯”地笑着:“有福之人不用忙,没福的人累断肠。” “活该累死那个混蛋,我们坐享其成。” 聂深嘴角一牵,露出无奈的笑容。 (4)神秘的发声体 黎明前,聂深把自己和柴兴的缝制任务做完了,两份衣料放进锦盒。他看了看其余的五个锦盒,忽然发觉外间变得安静了,姚秀凌原本和汪展嬉笑打闹,故意刺激林娴,现在突然没声了。 聂深集中注意力,随手拿起一个锦盒,正要投入缝制工作,冷不防又听到了那种神秘的音频声。 聂深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手指抖了抖。 嗞嗞……啷啷啷……嗞嗞嗞……啷啷啷啷…… 细微的金属颤鸣,在大脑中枢神经系统振动着,与聂深的听觉神经产生共振,在神经纤维末梢颤动,低徊流转,如一阵微风在叶丛间扰动、缠绕。 这次听来很明显,聂深突然意识到,其实每次听到的音频声都有细微的差别,显然是针对不同的人,根据他们各自的大脑中枢神经系统设置的频率,目的是让指定的客人听见。比如张白桥死之前听到了,其他人听不到;轮到柴兴时,同样只有柴兴能听到——以此类推。 聂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次都能听到,但这个问题现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突然响起的音频声,是给谁设置的? 嗞嗞……啷啷啷……嗞嗞嗞……啷啷啷啷…… 死亡的引导力,对聂深并不构成驱动,然而外间某个听到的客人,却无法抗拒大脑中枢神经系统在振动中受到的牵引,这种神秘又可怕的低赫兹声波,专为人类的听觉神经而设,浑然天成。 聂深使劲捶打房门,外间毫无反应。 “林娴!汪展!姚秀凌!”聂深大声呼唤。 外间死一般寂静。 聂深如困兽般寻找出路。他心念一动,踩着椅子站到窗户前。窗户早已被木板钉死了,但不出所料,是用木楔钉的——赫萧做事的谨慎可见一斑。聂深跳下椅子,从桌斗里拉出空抽屉,踩烂,掰下一块木片。木片前端形成锋刃状,用来撬动窗户上的木楔。 十分钟后,聂深撬掉了四个木楔,用力一扳,将第一块木板拆掉。 然而这时候,空中的音频声结束了。 聂深却感到一阵绝望——有人已经中招! 聂深的动作越来越快,不到半个钟头,打开了封闭的窗户,一股微风挟着薄雾飘进来。聂深往楼下看了看,钻出窗口,以墙壁上的藤蔓为抓手,从三楼爬下去。 经过二楼南端时,聂深透过窗户看见赫萧的身影。现在通知赫萧已经迟了,还会费口舌耽误时间,赫萧最恨人家破坏他的规矩。聂深屏住呼吸往下滑。赫萧背对着窗口,从抽屉里拿出一件东西。聂深没有看到,那是一把左轮手枪。 赫萧察看弹巢,只有五颗子弹了,当年缪济川自杀时用了一颗。赫萧正在检查手枪,似乎听到什么动静,转头往窗外看去。 聂深忙伏低身子,脚下一空,险些坠落,一只手死死攥住藤蔓。 赫萧没有发现异样,转回身,掏出怀表瞥了一眼,然后将手枪装进口袋,坐在藤椅上开始等待。 聂深悄悄爬到楼下,立刻绕到主楼入口,重回三楼。楼梯静悄悄的,只有聂深的轻微脚步声,一路回到书房。外间空空荡荡,一盏小灯低低地压着,昏暗的光影充满四壁。 聂深定睛一看,发现书桌后面的阴影里蜷坐着一个人。 “林娴?”聂深走过去。 林娴眼神木然,定定地看着地板。 “林娴,是我,聂深。” 林娴的身子动了动,抬起脸,双眼空洞无神。聂深把她扶起来,坐到椅子上。 聂深问:“他们人呢? 林娴呆呆地说:“赫管家让胡丙和老昆去戏楼守着,不要进去干扰缪小姐……对对……不要干扰……我不想死……对,我不想死。” “姚秀凌和汪展呢?”聂深追问。 “不……不知道呀。”林娴眨了眨眼睛,“噢,出去了,姚秀凌要做那种事。” 头顶突然传来“嗵”地一声震响。聂深仰起脸。天花板上面就是楼顶。 接着又是“嗵”地一声,好像有人在跺脚。接着“嗵嗵”声连成一串,很整齐,有人在奔跑——两个人在奔跑。 奔跑声从头顶一直响过去,然后停了。 聂深低叫一声:“糟糕。” 话音未落,窗户外面掠过两个人影,在清晨的亮光里飞速落下。 林娴发出一声尖叫:“啊——” 聂深紧赶几步,一把推开窗户,探身往下看。眼前的一幕令他瞠目结舌。 姚秀凌和汪展同时以头部坠地,地上流了一摊血,必死无疑。但二人竟然身体缠绕着,快速往前爬行一段,如同两只首尾交缠的蝎子。 爬行了五六米,两人转换方向,又快速爬行了五六米。然后再次转换方向。 蝎子般的两具躯体,来回往复,以血为墨,在地上留下两个大字: 家人。 他俩爬到一旁,终于不动了,四肢仍然扭结交缠着,仿佛一个巨大的符号。 身后林娴的哭叫声唤醒了聂深。 林娴已经逃出了书房。聂深追上去。林娴在楼梯口失去平衡,滚下了楼梯。聂深急忙冲下去救她,所幸只是皮外伤。林娴拼命挣脱聂深的手,连滚带爬往楼下逃去。聂深飞奔上前,一把抱住她,把她控制在墙边。 “现在只有我和你活着,林娴,睁大眼睛。”聂深注视着林娴,“刚才发生了什么?” “与我无关……我也不想啊……”林娴已经崩溃。 “告诉我实情!” “天哪——”林娴哭喊,“我已经碰过金属了!” “什么?”聂深愕然。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看到了就想碰一下。”林娴呜咽着,“我以为马上就会死,可是还活着,我害怕……不想死……不想死得那么惨!” 聂深从震惊中平复下来。眼前的林娴,是被死亡阴影紧紧跟随的女孩。 聂深抓着林娴的手,握着,给她一些温暖。林娴的手指彻骨冰凉。 林娴颤抖的身躯稍微放松了一些,“姚秀凌和汪展也碰过了,比我更早,我能看出来。” “怎么看出来的?有症状?” 林娴惨笑:“你以为这是传染病?不,不是的。根本不是像病毒那么简单。” 聂深忽然一皱眉头,想起什么,说道:“姚秀凌曾经在赫萧面前提到黄金,难道——” “唉,瞒不过你。”林娴失去了所有抵抗,“是黄金,没错,是我不要脸,太贪了,我没办法,就是想用手摸一摸。”林娴耷拉着脑袋,无力地抬起右手,手指哆嗦着,好像被烫过,但手上没有伤痕。“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没有马上死。我本来还侥幸,以为能活下去,可是,姚秀凌和汪展一死……” 死亡顺序是设定过的,时间、方式、位置。只要碰了黄金,就像在命运上盖了个戳记、套上了枷锁,有的人套的时间长一些,而有的人速亡,仿佛有个开关似的。 宅子里有一股力量在操控一切。 聂深中毒昏迷时听到的另外两段音频,其实是设置给姚秀凌和汪展的,他俩的延续时间比较长,直到现在才死。张白桥和柴兴都是速死,张白桥死在卫生间门口,柴兴死在淋浴室的浴缸里。叶彩兰的时间稍长,郑锐则比叶彩兰更长,在宅中游窜一夜,布置了婚房、处理了那只羊,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用羊毛圈勒死自己。 眼下轮到林娴了。她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方式死去? 聂深又想到了赫萧。赫萧把他单独关在套间,是在保护他吗?聂深的脑子很乱,他集中注意力,望着林娴。 “所以你刚才听到了那种音频声?”聂深问。 林娴点点头。 “然后就忍不住跟着走过去了?” “嗯……越往前走,感觉越舒服,就好像要去天堂了,每往前走一步,就扔掉一个烦恼,身体越来越轻松自在,脑子里面暖融融的。” “你在哪里碰的黄金?”聂深追问。 “咱俩去过的。” 林娴把聂深带到了一楼的女卫生间。 (5)死人就应该在土里 林娴径直把聂深领到隔档后面的淋浴室。 柴兴就是溺毙在浴缸里。聂深目光扫过,浴缸当然是空的,但后面的墙角又引起了聂深的警觉。上次寻找柴兴死因时,曾注意到那里,角落有墙皮脱落的地方,隐约闪现光泽。本以为是灯光反射,或者管道从剥蚀的墙壁里露出来,当时因为现场幽暗,以及浴缸里蓄积的水引起心灵不安,无法仔细辨别。 此时,林娴指向角落,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既惊恐,又有着莫名期待。 聂深从外面找了一根木棍,开始戳墙皮。木棍撞到了附近的管道,突然传来嗡地一声震颤,余音久久不散。浴缸内的排水孔泛起浓烈的鱼腥味,隐约夹杂着呼吸声。 嗡——嗡嗡——声音逐渐减弱。 林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聂深抬头看看天花板,等怪声消失后,他继续戳弄墙皮。 随着“硿嗵”一声,一大块腐坏的墙皮落入浴缸。聂深怔怔地看着墙面,黄灿灿、亮晶晶,金光闪闪。 林娴吞了吞口水,眼神炽热又不安,那是面对奇异力量的震慑感。 聂深用木棍戳打墙皮,更多的灰土落了下来。同时,砌得整整齐齐的黄金、铂金、白银更多地显露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充满异样的诱惑力。 林娴瘫坐在地板上,双手颤抖。 质地精纯的金子,墙上显露出的,只是一小部分。 赫萧禁止别人碰触宅中的金属物,难道只是为了保护这些财宝? 这座大宅,难道是所谓的巨型宝库,而赫萧他们是守护人?但如果是以守护为使命,又为什么每隔二十七年从外面邀请客人进来,进来以后竟连续死亡? 难道,还有比这一切更惊人的秘密藏在宅子里? 聂深进一步感觉到这座宅子的神秘叵测,也理解了林娴受到的诱惑。 从接到请柬的那一刻起,林娴他们就是为了一个目的:钱。他们都是极度需要钱财的人,有的需要钱来续命,有的需要钱来完成一生的梦想。 悬赏任务开始以后,他们每一分钟心心念念都是赏金。而在缝制衣料的时候,在那耗费心力的过程中,实际上是对意念更深层地透入——随着客人的每一个缝制动作,“赚取金钱”的意念,便如同金丝线一般,细细密密织入了他们的心灵。 犹如被包裹了一层金衣一般,心灵在每天循环的工作时间内,被紧紧地束缚住,身体疲弱虚脱,正是因为意念受到了极端的诱惑。 于是,当他们受到引诱,在这里突然发现黄金,就像饥渴的沙漠困兽,骤然看到了绿洲,什么危险都忘了。 “我只想……摸一下金子的感觉……金子……”林娴发出低低的啜泣。 聂深抬起木棍,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黄金砌的内墙,没有什么动静。不过待在这里感到窒闷,狭窄的淋浴室似乎在倾斜挤压。他扶起林娴退出来。 林娴的身体摇晃着,显得更加纤弱,嗓子里发出呜咽般的细碎声音:“我该怎么办?” “一定能找到办法的。”聂深说。 “不用安慰我了。姚秀凌和汪展死了,我也……”林娴身子一软,瘫在聂深肩膀上。 “哪怕有一线希望,也不放弃!” 聂深拥着林娴离开卫生间,一边走一边想起一件事:张白桥是死在任务开始之前的,他原本不在请柬名单上,他的死是为聂深腾路。但诡异的是,作为任务的重要参与者,聂深始终没有看到黄金。按理说,聂深作为请柬名单上排在第一的客人,诱惑他不就是操控者的首要目的吗? 可能操控者知道,金子无法引诱聂深。也可能,操控者不能用黄金控制聂深。 那么赫萧隔离聂深,究竟是一种保护措施,还是有更大的谋算? “林娴,我问过你,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懂音乐,你说是张白桥。” “嗯……怎么了?”林娴被聂深扶着坐在廊檐下。 “听缪璃对赫萧说,我中毒昏迷那天晚上,除了你以外,还有第三个人在弹钢琴。” “聂深,你别吓我!”林娴发出虚弱的哀叫声。 “别紧张,我确定一下——那天晚上赫萧回去查明真相了。” “对,他上楼的时候,是我在弹钢琴。” “在你之前弹琴的人,没留下痕迹?” 林娴想了想,说:“琴房的窗户开着,其它没什么。赫管家问了我半天,好像在怀疑我什么似的。” 聂深眯缝着眼睛,沉浸在思绪中。 几乎可以肯定,叶彩兰死的那天晚上,宅院中除了郑锐以外,还有一个人在游窜。叶彩兰的死亡现场留了一个诡异的重叠脚印。聂深在戏楼发现脚印后,暗中察看了每个人,包括赫萧和缪璃,都没有类似的鞋。那么,脚印会不会是另一个游窜者留下的? “林娴,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会,我马上回来。”聂深说。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说过让我跟紧你的。”林娴一脸绝望。 “……我担心你受不了。”聂深说。 林娴挣扎着站起身,“别丢下我。” 聂深不忍心把她孤独地留在这,便带着一起走。这次的方向是后院的第三道院落。 现在是上午九点多钟,薄薄的雾气萦绕在院子上空,建筑物上的黯青色光泽明亮了一些。 远远地看见倒塌的羊舍,聂深在心底叹口气。废墟上的死羊已经掩埋在原地,也算魂系家园,只是羊死得太过悲惨。 聂深的目光投向两棵枯树中间,鲁丑正忙着埋葬姚秀凌和汪展。为避免刺激到林娴,聂深让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不要靠近。 鲁丑正需要有人帮忙。胡丙和老昆守在戏楼门口,缪璃不出来,他们就不能动。赫管家也不知在忙什么,迟迟不见人影。宅子里的活人越来越少了,鲁丑看到鲜活的聂深,马上露出了丑丑而亲切的笑容。 “你好,我是鲁丑,请问阁下……抱歉,我总是记不住客人的名字,尊姓大名?” “聂深。” “噢噢,你还活着,真好。”鲁丑抡着铁镐,卖力地挖着坑,“见一个生人太难了,不留神就变成死人了。” “以前也是这样吗?”聂深试探地问,“比方说,二十七年前?” 鲁丑愣了一下,抓了抓后脑勺,忽然嘿嘿一笑,“噢,你在套我的话,你认为我很傻。” 聂深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你帮忙——那个那个——”鲁丑一边挖坑,一边努嘴,示意聂深处理地上的两具尸体。 “你想把他俩解开?”聂深蹲下来。 “你真聪明,赫管家只比你聪明十倍,你比我聪明九十倍。”鲁丑认真地说,“我的数学是跟昆哥学的,不赖吧?” “名师与高徒。” “哈,我听出来了,你在笑话我。哼。”鲁丑手下没停,坟坑越挖越深。 聂深拉扯着姚秀凌和汪展的身体,但四肢缠得太紧,很难分开。聂深尽量不看二人的脸,并不是害怕,而是曾在身边活跃的人,一转眼,竟以这种方式死去,实在可悲。二人的脑袋上沾满血迹,聂深小心地擦了擦。 鲁丑走过来,弯腰仔细看,明白了分开尸体的难度。 “埋。”鲁丑做出决定,然后跳进坑里。 聂深用力将两具尸体推下去。鲁丑双手抱拳,闭眼念叨了几句,从坑里爬出来,顺手从二人身旁捡了两件东西:姚秀凌的指甲刀,汪展的戒指。 鲁丑往坑里填土时,聂深问明了张白桥的坟。鲁丑呆呆地看着聂深走到第一个坑包前,一点一点刨开了。土层下面露出了尸体的形状,聂深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也许庆幸多一些。还剩薄薄的一层土时,他停止刨动,把手探进去。 “嘿,你也爱摸死人头?”鲁丑笑了,有一种百年遇到一知音的欣慰。 聂深摸索到尸体的脚上,但脚上没穿鞋。 他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很少有什么事情能令他如此措手不及。 他摸到了张白桥脚上的掌蹼。一瞬间他怀疑是不是尸体在土里变得肿胀了,然而脚腕却是干巴巴的。他正要扒开土层,鲁丑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他。 “不准乱扒,这是宅子的规矩。”鲁丑语气凝重。 “为什么?” “死人就该在土里,不许出来。”鲁丑紧张地说。 聂深知道辩论无益,便说:“我再摸一下。” “有完没完了?”鲁丑有些生气。 聂深开始摸索张白桥的胳膊,然后顺着胳膊往下摸,触到了手腕。 张白桥戴着那块手表。 那本来就是张白桥的表,他死后,胡丙拿走了,然后汪展他们又从胡丙手上抢过来,由郑锐交给聂深。之后聂深在地下室被赫萧砸晕,搬运途中手表丢了。 现在,这块表竟然又回到了张白桥手上。 聂深毫不犹豫把手表卸下来。 “哎,我咋没发现?”鲁丑懊丧地说。 “你那天埋他的时候,根本就没有。” 聂深趁鲁丑没注意,又把手探进土里,掐着尸体的脖子,无论怎么用力,张白桥毫无动静。 聂深站起身,一边走一边审视手表,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手表改装过了。 表盘上轻微的裂痕还在,但里边的秒针和时针没有了,只剩一根分针。 翻过来看看后盖,原本刻的“葵”字已经被磨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类似钥匙孔的细小缺口。 随手拆掉后盖,赫然看到内部有齿轮状的部件镶嵌在木头和银器中,外边雕刻着七十六个字符,另有两个刻度盘。位于装置前端的刻度盘,与低一级的刻度盘交叉运行,似乎对应着某种轨道。 刻度盘中间有一支曲柄,用手拨一拨分针,曲柄上的八个数字忽然开始变动,向右拨动,数字变大,向左则变小,然而数字变动并没有产生什么奇怪的现象,仿佛只是个失效的玩具。 聂深颇为好奇,一时又捉摸不透,便把手表戴在左腕上,方便随时检查。 他有个强烈的感觉:这块手表似乎就是为他准备的。 这座大宅里所有呈现在表面的,都只是真相的一小部分。 甚至,是被扭曲的一部分。 (6)我想吃辣条 聂深和林娴离开后院,返回主楼。聂深决定找到赫萧,向他摊牌,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让赫萧坦白宅子里的秘密。同时,聂深也要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赫萧,并将二十七年前母亲来到宅中的事情联系起来。 只有解决了宅子里的谜,才能彻底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这是聂深始终不忘的目标! 林娴虽然很害怕,但已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与赫萧正面相对,拼死一搏,或许能挽回一线生机。她毕竟还活着,说不定自己本身就能演变成一个奇迹。 “到时我跟他谈,你不要说话,”聂深叮嘱道,“赫萧那个人很善于抓住人的弱点,你一旦露怯,他就像豺狼一样,紧紧咬住,把弱点撕开。” “嗯,我不说话,就摆出一副大不了同归于尽的样子。”林娴捏紧小拳头。 聂深笑了笑:“别那么紧张,放松是最好的策略。让赫萧觉得你什么都不在乎,他就没招了。” “你们两个……唉,怎么说呢,真的能懂对方,是那种很透彻的懂。如果换一个地方,肯定能成为好基友。”林娴很久没有这样微笑了。 她手上拿着一袋椰香玉米,这是最后一袋零食了。 “跟赫萧做朋友很累的,智商随时要充满,否则一不小心就死机了。”聂深说。 “嘻嘻,他肯定欢迎你住在这里,整天不吃饭,吸天地之精华,你俩都天人合一。”林娴吃着椰香玉米,看了聂深一眼,用轻微的声音喃喃道,“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嫁给你们这样的男人。” 聂深没听见林娴最后一句话,目光被远处的动静吸引了。忽然抬手往前方指了指,“那不是赫萧吗?” “啊,还真是的。”林娴捂住嘴巴。 聂深一拽林娴,躲到花坛后面。 前方的赫萧刚从戏楼过来,应该是巡察了胡丙和老昆的守卫情况,现在脚步匆匆,很少见他这么急,似乎在赶时间。他绕到主楼侧门,从那里进去了。 聂深示意林娴跟上。 赫萧在一楼的走廊尽头右转,绕过廊柱,穿行在曲折的回廊中。聂深几乎可以肯定,赫萧的目的地是地下室——行走方位与缪璃上次的完全一致。 聂深相信这次跟踪的收获会比上次更大。先掌握足够多的信息,然后再与赫萧谈判,胜算率更大。 林娴则很紧张。经过各种古木雕刻的家具,还有头顶悬挂的各式灯笼,林娴已开始呼吸紊乱。每当她喘不上气时,便悄悄看一看聂深,目光一碰到那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嘴唇,心就安静下来。 林娴把最后一点椰香玉米放进嘴里。 前方出现了花架,那朵神秘幽静的紫红色花朵,在暗淡的光线中盈盈闪烁。 跟踪赫萧与跟踪缪璃不同,更要谨慎小心。好在这次熟悉道路,可以与赫萧保持较远的距离。沿着螺旋状的台阶下去,踩过一个个鱼形花纹。聂深挽着林娴的手,很快便被地下室的入口吞噬。 聂深俯身在林娴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别怕,路上没危险。” 林娴点点头,腰肢挺了一下,汗湿的内衣紧贴在身上。 越往前走,周围的味道越令人难以忍受。赫萧的身影在前方隐约晃动。 聂深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表盘没有变化。他意识到,这只表的功能改变了,却不知变成了什么。 二人从椭圆形的凹陷区域过去,来到“三破口”,虽然已经看不见赫萧了,但聂深果断踏上右侧那条路。 地底闷雷般的隆隆声再次响起。林娴几乎钻到了聂深怀中。 接着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前方猛地传来“咣铛”一声。林娴差点惊叫出声,及时捂住自己的嘴巴。 聂深知道,石门再次开启了。 石门后面是更深的黑暗,衬托着赫萧的身影,他毫不犹豫地进入了黑暗。 聂深稍微加快步伐,牵着林娴的手跟上去。 再次站到台阶前,往下是薄薄的积水,聂深停下脚步。地上仍然堆着死鱼残渣。隆隆的震颤声传来,晃动感十分强烈,超过了上一次,渊洞里传出的诡异呼吸声更大了,风一般卷过耳畔。渊洞深处涌动的水光更为明显。 林娴闭上眼睛,背对黑暗渊洞,身体整个伏在聂深肩头。 “你怎么样?”聂深贴在林娴耳侧,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我想吃……辣条。”林娴发出小鸟般的轻啼。 前方的赫萧已经下了台阶,在靠近渊洞的地方停下了。他没去管郭保所在的缺口,似乎根本不记得那个人,看来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聂深还有个感觉:赫萧的情绪不对劲,不像一贯保持的冷静姿态,而是有种难以掩饰的愤怒。这种愤怒使他专注于自己的方向,而没有发觉聂深的跟踪。 他似乎要动手解决一个大麻烦。 聂深松开林娴的手,让她待在原地别乱走。聂深预感到有危险袭来,但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朝台阶下走去,想尽可能往前靠近,弄清楚赫萧要干什么。 林娴惶恐地站着,目送聂深下了六层台阶,身影停在第二层。 林娴一动也动不了,双腿像面条一样软,心脏扑通扑通狂跳,感觉自己的身体薄得像一张纸。她使劲捂着胸口,以为这样就能让心跳平稳下来。 她慢慢蹲下,细密的汗珠一股一股渗出来,散乱的发丝粘在额头。 ——我真的……想吃辣条。林娴在心底呻吟着。 (7)地下室的枪声 聂深一直盯着前方的黑暗,赫萧就在那个方向上。 聂深突然看到,黑暗深处隐约有个庞大的活物被铁链缠绕,九条铁链延伸开来,通向四面八方——那便是缪宅藏在地下的终极秘密。 前方就是渊洞,要把那个活物看得更仔细,就必须再往前走。 聂深抵抗着内心对水的强烈恐惧。 耳边突然传来尖锐的叫声。恍惚间,聂深以为是林娴发出的惊叫;凝神一听,竟然又是郭保发出的惨叫声,犹如猫被撕裂一般。聂深急忙扭头看,六层台阶上,林娴的身影瘫倒在黑暗中,显然是被吓晕了。 聂深又转回脸往渊洞里扫了一眼,那个庞大的活物更模糊了,身上水光闪烁,隐隐约约有一团彩色的东西晃动着,像是水草。在那团水草之中,透出两点猩红光泽。 就在这时,前方的赫萧忽然抬起胳臂,手上举着一把枪。 聂深大感意外,接着便看到一簇火光从枪口喷出。然后是一声可怕的射击声。 砰! 第一声枪响震耳欲聋,在幽深的空间内回响如剧烈的雷鸣。 嗡嗡——轰轰——隆—— 砰! 紧接着第二声枪响在第一声的回响中加入了新的雷鸣鼓荡,重叠轰响。 在这鼓荡的雷鸣间隙,聂深听到了赫萧的声音。 “……答应过,放过缪璃小姐!”赫萧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吼声。 他的愤怒质问被自己的第三声枪响盖住了。 砰! 轰轰轰——嗡嗡——隆、隆、隆—— 聂深只觉得天旋地转,这感觉不仅仅是枪声带来的,而是一种异样的情绪充斥着黑暗空间。那种情绪竟像雨水一样落满了聂深的全身,渗透入毛孔,直达心底最深处,并在那里不断旋转撞击。 那愤怒在黑暗中传递、沸腾,超过了赫萧用枪声所表达的。 隆——隆—— 连接着四周的铁链突然摆动起来,九条铁链如九条巨蟒,从深不可测的渊洞尽头延伸出来,在聂深头顶一阵荡动。 渊洞深处蓦地卷来一阵狂风。 九条铁链仿佛从冬眠中惊醒的蟒蛇,以诡异的身姿扭曲撞动着,发出隆隆的震颤声。 渊洞深处,那双冰冷的眼睛闪现猩红光芒。 砰! 赫萧打出第四发子弹的同时,身体被风卷着斜飞起来。空中摆动的铁链向他抽去,但他冷静地保持着身姿,避免铁链打到自己,但也因此失去了平衡,狠狠撞到上方的石壁,跌下来,以迅猛的速度摔在积水中。 飞溅而起的水珠打在聂深脸上,使他猛地打个激灵。 聂深忘掉了一切,踩着积水冲上前,一把抓住赫萧,拖拽着往台阶上逃去。 赫萧痛苦挣扎,随着聂深的拖动,发出断断续续的低沉喘息声。 聂深弯腰将赫萧带起,背在身上,喊道:“别死,我还有许多问题!” 跑了几步,聂深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喊道:“林娴!林娴!” 原本瘫倒在台阶上的女孩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娴——”远处传来回声:“林娴林娴林娴……” “林娴!”聂深嘶声高呼,“你在哪儿?” 四周突然变得极静,静得邪异。 林娴正与郭保拥抱在一起。 就在刚才,郭保第二次发出猫被撕裂的惨叫时,林娴从昏迷中苏醒,慢慢爬起身,一步一步,平稳地走到囚笼前。郭保停止了怪叫,突然抬起身,撞开了木笼,展开双臂迎接着林娴。林娴丝毫没有迟疑,投入了郭保的怀抱。 林娴搂着郭保,脑袋贴在郭保的额头上,闭起眼睛。郭保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发出难以察觉的音频声。 约莫两分钟,林娴睁开眼睛,伏在郭保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郭保突然抓起林娴,把她狠狠地甩了出去。林娴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一掠而过,撞到远处的石壁上,反弹下来,又撞到地面上,骨碌碌滚到了黑暗角落,看不见了。 远处,不断传来聂深的呼唤声:“林娴,你在哪儿?” 郭保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囚笼里出来,突然加快速度,朝聂深呼唤的地方大步走去。 郭保越走越快,转眼间便到了聂深的视野中。聂深只觉得黑暗中有一个更黑的影子迎面冲来,速度快得惊人。 “低头。”赫萧在聂深背上嘶声说道。 聂深忙将脖子往下一探。耳边即刻响起枪声。 砰! 枪管里喷出的火光灼伤了聂深的耳朵,在他脸颊一侧留下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郭保猛冲过来的身躯,骤然顿住,双脚还循着惯性往前奔,脑袋猛地往后一仰,由于距离太近,子弹几乎把他的眉心到额角炸裂。 赫萧面无表情,毫不动容,最后一颗子弹射杀郭保,仿佛打掉的是一块砖头。 聂深继续呼唤:“林娴——林娴!” “没用了。”赫萧气若游丝说道,“郭保能够出来,林娴肯定是死了。”说完后,脑袋一歪,不动了。 聂深咬紧牙关,单薄的身躯背负着赫萧,向着出口疾奔。 漫无边际的黑暗重重叠压。身后,渊洞里的两点猩红光泽若隐若现,石壁上摆动的铁链发出“哗啷哗啷”的巨大声响。随着聂深向外猛冲的脚步,嗡嗡声逐渐后退、远去。 聂深冲出石门,奔向三破口,踏上螺旋状台阶。终于看到了出口处的紫红色花朵。 地下室最深处的诡异声音缓缓平息,铁链仍发出哗哗的摩擦声。 (8)复活的恶徒 聂深骤然从黑暗中跑出来,眼睛不适应外面的亮光,脚步不由得放慢了。片刻后视线恢复,院子里仍是和往常一样的色调,薄雾萦绕的远处,正有三个身影越跑越近。 “赫萧——”缪璃的呼唤。 “哎哟小姐,慢点儿。”胡丙在后面喊。 老昆跟着跑过来。 聂深疲惫不堪,在地下室受了太多刺激,让他心神不宁。背上的赫萧一动不动,愈发显得沉重。老昆紧赶几步,上前扶住赫萧,胡丙帮忙用力,二人将赫萧抬起来。 聂深感到浑身一松,长长地喘了几口气。 缪璃焦急地问:“你们去了哪里?出了什么事?” 聂深哑声说:“先救人。” 大家这才发现,赫萧手上仍握着那把左轮手枪。缪璃忙将手枪取下,交给聂深,示意胡丙和老昆抬着赫萧速去议事所,那里有一扇后门,便于进退。 十几分钟后,众人跑进议事所,将赫萧安顿下来。这是个白色房间,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地板中间摆着一张竹床,布局像一间病房。隔壁就是那间石屋——聂深曾在那里接受赫萧的“火柴审讯”。 赫萧躺在竹床上。缪璃从床下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体温计、听诊器迅速检查一番。赫萧身上有撞击的伤口,但这些伤痕不构成严重损伤,赫萧的昏厥病因一时无法测明,缪璃心焦不已。 “我去后院找些草药。”缪璃说。 “一起去。”聂深说,“我顺便挖点苔藓,赫萧需要吃东西。” 缪璃点点头。那种苔藓是进化后的种类,又是用羊奶和鱼血培育的,必有奇效。 缪璃对老昆说:“请你和胡丙守住赫萧。” 老昆的脸上虽然仍是倦慵之色,但眼神中多了几分凝重:“小姐放心。” “小姐当心。”胡丙追到门口说道。 聂深和缪璃匆匆走向后院。 外面,雾气再起,渐渐浓烈。 赶到第三道院落时,白雾浮动在半空,遮蔽了乌云。原本附着一切的黯青色,被调和成青色与白色分明的异样色调,二人仿佛在云雾的山中行走。 聂深径直来到羊舍废墟前,在倒塌的残垣断壁间搜寻苔藓。缪璃则去草丛中寻找草药。聂深一边在废墟中挪动,一边不时地看一看缪璃,以免她离开视线范围。 裸露在外的苔藓大部分枯萎了,聂深用手挖开砖石,从里面找出新鲜的苔藓。他往右侧前方看一眼,缪璃的身影在草丛间起伏。 聂深的视线转向远处的两棵枯树。死去的六名客人在树下留了五个坟包,其中的姚秀凌和汪展合葬一处。 聂深又瞥了缪璃一眼。缪璃弯着腰,正在全神贯注地择取草药。 聂深估计缪璃还需要一点时间,便把挖好的苔藓放进口袋,转身走向枯树。 他在第一个坟包前停下脚步,里面埋着张白桥,土层已经被鲁丑恢复了原貌,微微隆起的土包看起来并无异样。然而聂深却发觉不对劲。坟包上的蹊跷之处,显然不是鲁丑能够觉察出来的,鲁丑只是忠于自己的职责,而此时土层上面出现的螺旋状划痕,却决非鲁丑刻意所为。 聂深蹲下来,右手钻入土层,直至将手臂深深地埋进去。 里面是空的! 聂深顾不得多想,马上收回手,迅速到第二个坟包前,里边埋着柴兴。土层表面同样有螺旋状的划痕。聂深捡起一根树杆,用力戳进去,空的。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接下来是叶彩兰、郑锐以及姚、汪的合墓,都已空了。 聂深即刻奔向缪璃,“缪小姐!” 雾中没有回应。 “缪璃!”聂深冲向草丛。 缪璃的身影浮现出来,“怎么了?” “快走!”聂深一把抓住缪璃的手,发足狂奔。 雾气萦绕的前院,有六道黑影拉长线奔跑着,迅速集聚,飞奔至一棵高大的樟树下。 树上,一个女孩斜倚在枝杈间,优雅地抬起手指,在空中做出弹奏的动作,同时嘴里发出吟唱声:“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林娴吟唱的曲调,出自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她停止歌唱,望着树下的六个人。 他们触摸了黄金后,意念通过脑电波被控制,并且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时间,先后呈现出“自杀状态”——这一过程,仿佛旧有肉体的消亡,蜕化了人类原有的皮囊。每个人的转化过程,类似于基因的重新编码,都是通过高效率的智能力量得以实现,没有拖沓的延缓期。 要实现这种高效率转化,对客人的体质要求至关重要。这就是他们得到请柬入宅的原因。他们不仅有缝制的天赋,更因不同的身体机能,激发不同的潜力。即便如张白桥,看似一个例外的随机选择,其实却是必然——每个人身体上都有一个强于他人的东西,或是手、脚,或是视力、听力,这个东西来自遗传,是一代一代祖先的血脉凝聚而成,只不过在庸常的社会生活中,长期被掩盖、埋藏,如今只需引入一个突变力量,因材转化,便是一种高智能措施。 此刻,张白桥的头发已经变成了白色,脑壳上泛着光泽,显示出颅骨的硬度。 柴兴在浴缸里“淹死”,他的身体机能便是对水的适应性,具有游泳和潜水的一流体质。 叶彩兰曾经蜷卧在床头柜里,那柔软的身体能够藏在任何意想不到的地方。 郑锐,被数百条羊毛圈勒着脖子,而使大量血液集中到眼球部位,爆裂的血管恰恰是一种能量冲击,如今一流的视力令他双目生辉。 姚秀凌、汪展,坠楼后四肢交缠,身体具有了蝎子般的凶悍机敏,并在生前多次身体交融,使他们互为攻守,配合严密。 树下的六个客人都光着脚,露出掌蹼。其中的锐和柴兴各执一根羊骨棒。 雾气渐散,树杈上的林娴慢慢坐直身体,神色专注,在风中捕捉什么信息。 那是低赫兹的音频声,从空气中振动而来,只为她一人传送。 然后她再次俯视树下的六人,以优雅的口吻,逐次叫出他们的名号:“白头,兴浪,兰蛇,锐目,凌展双蝎。还有我——” 六人俯首低呼:“贤者。” 林娴突然从高高的树杈上一头栽下,狠狠地摔在地上,脖子扭歪。 其他六人一动不动,俯身注视着地上的林娴。片刻后,林娴站直身,双手按了按自己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她傲然扫视众人,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那六人紧紧跟随,在猛然乍起的风中,化作七道凌厉的恶影。 (1)围攻 聂深站在屋子中间,久久说不出话。从天花板到墙底,凹凸状的玻璃碎片仿佛在流动,置身其中,竟有了飞翔的感觉。 (1) 七恶徒奔跑时卷起的尘烟与雾气交叠,仿佛在身后拖出七道浅褐色的光晕,显示其速度之快。 林娴已经处在队列中位,身旁有叶彩兰护卫。郑锐和柴兴断后,手执羊骨棒,形成双尾。队列中的先锋是姚秀凌和汪展,姚秀凌比汪展还快了一步,汪展呈防守之姿,紧随姚秀凌,两人弯腰飞奔的姿态如凶猛的蝎子。紧跟着的是张白桥。 此时聂深和缪璃还在后院的第三道院落,对于前院发生的变故毫不知情。 七恶徒飞奔至议事所门外,速度骤然减缓。林娴留在原处,其余六人散开,有的藏在树后,有的躲在墙边或者花坛后面。 林娴来到紧闭的门前,抬手敲了几下。 胡丙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谁呀?” “是我,林娴。” 门内静默了一下,胡丙问:“你和谁来的?” “我和聂深走散了,他让我先回来。”林娴说。 门开了一道缝,胡丙探出头,疑惑地打量林娴,眼角余光突然发现花坛后面露出一张脸,吓得一哆嗦。 “姚……” 话未出口,姚秀凌便猛冲了过来,双眸陡然亮起,嘴角痉挛,随之发出一声狞叫。胡丙呆呆地看着姚秀凌,竟忘了闪躲。姚秀凌弓着背,移动速度飞快,头发在脑后飞舞,令人毛骨悚然。 姚秀凌一巴掌拍向胡丙的脸颊,最后一瞬间,胡丙本能地侧转脑袋。姚秀凌的指甲从他脸颊划过,留下三道血印。混乱中胡丙踢出一脚,但胸口却被姚秀凌击中,他拼尽全力关门,同时大喊:“老昆!” 老昆正守在赫萧的病房外,听到动静,连忙赶过来。 胡丙的身体堵着门缝,勉强抵挡着外面的攻击。门板上不断响起“嗵嗵”的声音,是张白桥正在用头撞门。 老昆脸上的慵懒之色荡然无存,扑过来堵门。 胡丙的脸上淌着血,衣服上也是血迹斑斑。 老昆嘶声问:“外面是谁?” “全都是!”胡丙带着凄厉的哭腔。 “什么?” “七个客人,七个!”胡丙尖叫道。 老昆拼命顶住门。胡丙跳起身,用尽全力把门闩挂上。外面“嗵嗵”声不绝于耳,门板不断地摇晃着,激起一片灰尘。 老昆瞪着门板,低喃:“出大事了。” “赫管家怎么样?”胡丙问。 “还没醒。” “怎么办?” “守住!”老昆吼道,“死也要守住!” 胡丙冷不丁地一拍自己的脑袋:“鲁丑呢?” “院门离得远,听不见这边的动静。”老昆脸色灰暗。 胡丙突然掉头往病房跑,跌跌撞撞的,血洒了一路。进了病房,他直奔病床上的赫萧,伸手在赫萧的口袋翻找起来,火柴盒……竹刀……哨笛。 胡丙紧紧攥着那两寸长的哨笛,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怪声。 老昆跟进来一看,苦笑道:“认识你这么久,头一回办了件人事。” 胡丙忽然腿一软,跌坐在地,高举着哨笛对老昆说:“我走不动了……不骗你……我怕是不行了。”胡丙的衣服里渗出更多的血,在这个纯白的房间里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老昆一把抓过哨笛,沿着议事所长长的走廊跑向后门。 后门将近一百年没有打开过了,门锁早已锈蚀,门板下面被尘土封死。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如此正在后门进攻的郑锐和叶彩兰很难闯进来。 老昆在接近后门的走廊停下脚步,顺着廊柱爬到顶端,这里有个天窗,不熟悉情况的人根本不知道。老昆使劲儿推开天窗,爬到屋顶,却没有马上行动,而是绕到另一侧,拼命吹响了哨笛: 啾——啾啾! 三声悠长的鸣笛声响过后,老昆立即转身,绕回到天窗前,钻了进去。 他知道那三声笛声不仅能召唤鲁丑,同时也会引来敌人,所以他故意绕行,希望干扰敌人,使他们无法轻易发现天窗。 不到五分钟,犀牛般的高大身影出现了。 鲁丑迈开大步跑向议事所。他听出这次的哨笛声很不同,等他跑近了,才明白那鸣叫声为何如此凄厉。 鲁丑从来不操心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他只知道一件事—— 鲁丑挥舞着巨拳横扫过去。 他只知道,谁敢捣乱,谁就是坏蛋。 “挡我者死!”鲁丑突然喊出这么一句。 他曾在缪家的戏楼听过评书,戏楼不仅唱戏,也演评书。他怕自己的丑脸吓着男女宾客,所以常常蹲在角落里,听得如痴如醉。他记住了这句话: 挡——我——者——死! ——什么时候我也能这样喊一声就好了。这是鲁丑的心愿。 今天就是鲁丑怒放的时刻。 鲁丑一拳砸在柴兴的肚子上,把柴兴打得飞起,后背撞到墙上,羊骨棒脱手而出。 鲁丑一脚踢中了汪展的腰,把肥胖的汪展踢得栽了个跟头。 鲁丑打到林娴面前时,迟疑了一下,他不打女人。就这么一愣神,张白桥一头撞到鲁丑身上,把鲁丑撞了个趔趄。 “好硬的脑袋。”鲁丑挥拳迎击,打在张白桥头上,遂一咧嘴,“啊呀,你在坟地里吃了啥?”鲁丑差点儿把指头给撞裂了。 姚秀凌大叫一声,猛扑过来,双手抓向鲁丑的脸。汪展也加入进来,两人围攻鲁丑,使鲁丑无法脱身。 张白桥又开始以头撞门。门板发出破裂声。 议事所内,胡丙艰难地从病房爬出来,回到大门前,用肩膀顶着门。老昆正把所有能挡的东西都挡在门后。门框处的砖块开始掉落,碎屑横飞,门上的缝隙越来越大。 “老昆,守不住了。”胡丙哭道。 “你去病房守着!”老昆踢了胡丙一脚,“保护赫管家!” “守不住了……” “只有赫管家能带咱们出宅子!”老昆又踢了胡丙一脚,“记住,只有赫管家能带咱们出宅子!” 胡丙连滚带爬地回到病房,躺卧在门口。 床上的赫萧仍在昏睡。 议事所的大门猛然被撞裂了,破坏掉的门闩勉强挂着,灰尘弥漫,遮住了老昆的眼睛。老昆决然扑了上去,身体却随着裂飞的门板摔倒在地。 姚秀凌第一个冲进来,她尖叫着,脸上充满疯狂的笑意。但她飞腾的身躯却突然停顿了,鲁丑一把揪住姚秀凌的头发,直接把她扔了出去,远远地抛到花坛里。 “挡我者死!” 鲁丑浑身染血,一步跨入议事所。 老昆竟已将门板扶了起来。鲁丑顺势一推,将门板顶回门框,然后将自己的脊背牢牢地靠上去。 一直在后门进攻的郑锐和叶彩兰回到前门增援。七恶徒猛攻大门。 老昆咳着血,对鲁丑说:“咱俩一定得守住!” “守住!”鲁丑的脊背紧贴门板,仿佛把自己的肉身焊在了门上。 外面忽然静了一下。 老昆感觉不妙,突然抬头向上看。屋顶上似乎有声音。 “糟了!”老昆低叫一声,踉跄着奔向走廊。 头顶响起咣啷一声,天窗打开了。叶彩兰如蛇一般钻了进来,一跃而下,拦住老昆。 老昆迎头而上,刚刚摆开架势,就见叶彩兰身后紧跟着郑锐和柴兴,各执羊骨棒,虎视眈眈。老昆心中慨叹:大势已去。 “昆哥,闪开!” 鲁丑大步冲来,因为双手反背着门板,无法拉开老昆,直接就是一脚,硬生生把老昆踢开了。老昆直接翻滚在地,来了个猪啃泥。 老昆倒地之后,将对面的郑锐三人完全暴露出来。鲁丑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嗨”一声喊,甩手将门板砸向三人。趁这个空档,鲁丑从地上拽起老昆,往病房跑去。 刚到中途,林娴和姚秀凌、汪展、张白桥便堵住了他们。 前后夹攻,已无退路。 “鲁丑,你快跑!”老昆喊。 鲁丑怒喝一声,将老昆背了起来,以肉身为盾,向前猛冲。 “你他妈傻啊——”老昆凄厉地叫。 鲁丑在奔跑中,脸庞、胸口、双腿被撕烂,有的地方竟露出了白骨,脑袋也被羊骨棒砸得鲜血淋漓, 意识即将溃散,他仍用最后一丝气力,扭脸往后看了一下,对老昆说。 “……我们是兄弟。” 鲁丑倒在地上,浑身痉挛,最后猛推一下,把老昆推进病房。然后在地上滚动,似乎想让自己变成一根巨木,碾压七恶徒。 他的身体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响声连成一片,变成急雨般的回响。 “鲁丑——”老昆在病房里发出悲嘶。 “老昆……”身边的胡丙趴在地上,用仅存的气力说,“我们……保护不了赫管家……我们完了。” “只有赫管家能带咱们出宅子。”老昆说,“赫管家……带咱们出去。” 病房的门上响起撞击声——嗵!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门板上很快出现了细小的裂纹,裂口在扩大。整个门板发出“咔咔”的声音。 老昆抓住胡丙的胳臂,把他拖了起来,两人用后背顶住房门。 “从来没想过,能跟你这个破落户死在一起。”老昆凄然一笑。 “咔嚓”一声,门框断裂,门板压了下来,把两人压在门下。 七恶徒踏上门板。门板微微颤动了几下,传来一阵骨与肉的破碎声,鲜血从门下流淌出来,四处蔓延。 七恶徒踩着门板走过去。郑锐放慢脚步,把门板踢开,俯视着两具尸体。然后他笑着抡起羊骨棒,把老昆和胡丙的脑袋砸得稀烂。汪展凑过来,朝尸体狠狠踢了几脚,然后啐一口,与郑锐哈哈大笑。 七恶徒踏着鲜血往前走。洁白的地板上留下一个个形似鹅掌的暗红色脚印。 病床上的赫萧仍昏迷不醒。 (2)再战恶徒 七恶徒包围了病床,低头看着赫萧。 这个人居然胆敢向尊主开枪。这么多年,他不是没受过教训,早就应该明白,这座宅子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尊主,包括子弹。看来他真是失狂了,居然想用可笑又可悲的一点力量,阻挠尊主的计划。所以他要付出代价。 众恶徒从赫萧脸上移开目光,一起望着林娴。这个荣耀之举,要交给贤者。 林娴将纤长的手指抚在赫萧的喉结上,像弹奏钢琴那样,三根手指优雅地按下,只需稍用力便可将喉结挖出,连同喉管扯断…… 赫萧的袖子里却忽然露出一把竹刀。 林娴怔了一下。就在这一瞬,赫萧昂然坐起,一刀戳在林娴的脖子上。刀尖刺透了脖颈,一股血喷溅而出。赫萧毫不迟疑,随即抽出刀,再戳第二下——这一刀直戳向旁边的张白桥。 但张白桥已经反应过来,脑袋一低,竹刀撞到颅骨上,啪地折断了。 赫萧一击未中,立即翻身下床,跌在地上。六个恶徒猛扑向赫萧,狭窄的空间内响起凌乱的撕打声。 林娴一声未吭,捂着自己的脖子,脸上呈现怨毒之色。但赫萧那一刀略微刺偏了。 林娴没再管眼前的混乱,转身离开了病房,跑出议事所,直奔主楼。她的手掌始终紧紧按压着脖颈,径直冲入主楼侧门,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径直朝地下室奔去。 病房内,柴兴的脸上是扭曲的阴郁笑容,抬起羊骨棒砸向赫萧的脑袋。赫萧勉强避过,羊骨棒打在了肩膀上。接着郑锐的羊骨棒到了,打在赫萧的胸口,赫萧吐出一口血。他拼命一挣,将众恶徒甩开,但又被姚秀凌扑住了。姚秀凌脸上充满了释放之后的极致快感,双手撕扯着赫萧的嘴。 嚓啦。 赫萧突然划着一根火柴,火光直逼姚秀凌的眼睛。姚秀凌怪叫一声,身子后仰。 赫萧手上的火柴灭了。 众恶徒再次扑上…… 聂深和缪璃从后院的月亮门一出来,就被突如其来的雾气挡住了。大雾犹如海潮般涌动。 “怎么回事?”缪璃低呼。 “先往主楼方向跑,那里距离议事所不远。”聂深说。 二人直奔主楼而去,应该很快就到的,却迟迟不见主楼的尖顶。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视野一片白茫茫。 “迷路了!”缪璃说。 二人停下脚步,居然跑到了八角亭前。看来感觉上的方位是有偏差的,这样乱跑下去,很容易陷入怪圈。 这座宅院隐含着八卦格局,八角亭具有地标性质。聂深习惯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但手表早已失去时间功能。他估算现在是午后,风向是巽位,即东南方向。 聂深侧过身,顺着风向倾听,雾中传来微弱的铃声。 “是戏楼上的雀铃。”聂深说。 “戏楼是在整个宅院的南边。”缪璃说。 “好,咱们就先从八角亭去戏楼。” 戏楼有声音指引,聂深选准路线,与缪璃跑了起来。以这种方式前行,当然会绕路,但在不利的情况中,这却是最佳的选择。 到了戏楼,二人马上朝邻近的祠堂跑去。缪璃无比焦急。路上聂深告诉她,死去的客人发生了惊变,还提到了光脚上出现的掌蹼——坟包上的螺旋状划痕,很可能就是掌蹼划出来的。 缪璃的脑子纷乱如麻,无法集中精力思考,只是惦念着议事所里的赫萧。 聂深则对整体的状况有着隐忧。坟墓里突然消失的客人是逃出去了,还是另有变故?眼前这莫名涌起的浓雾,是天气的异常转变,还是来阻挡他的? “那不是林娴吗?”缪璃忽然说道。 “哦?”聂深暗暗一惊,顺着缪璃的指向望去。 北边的雾气淡了,能够看到一个奔跑的身影,正朝主楼侧门而去,确实是林娴。聂深定睛细看,林娴的一只手似乎捂着脖子,她受伤了?难道她在地下室没死,逃了出来?可她现在又是要去干什么? 聂深说:“情况不明,咱们先救赫萧。” 二人从祠堂前跑到了议事所。聂深一眼望见已经遭到破坏的大门,门内门外是一片混乱景象,地上堆着阻挡物,到处都是血迹。聂深的神色愈发严峻,缪璃已经颤抖起来。 此时雾气终于散了。 聂深对缪璃说:“你先不要进去。” “我想……” “无论赫萧现在情况怎么样,你进去了只会让他分心。”聂深按住缪璃的肩膀,“别忘了,你是他活着的唯一寄托。” 缪璃望着聂深那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涌动的是坚毅和睿智,原本那个心不在焉的男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即将冲入险风恶浪的勇士。 “我相信你。”缪璃说,“我去戏楼等候。” 聂深踩过一地狼藉,越往前,地上呈现的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他跑过走廊,地上全是一片一片的血迹,没有人。 聂深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尽管他还不知道那些客人已经成了恶徒,但呈现的景象却说明了一切。 聂深突然听见一个房间传出混乱的声音,吼声夹杂着撕打声。 聂深冲进病房时,被眼前的一幕惊了一下。 浑身染血的鲁丑,正与几个客人撕打着。鲁丑的脑袋上冒着血,双眼瞪圆了,如一头发狂的犀牛左冲右突。 赫萧歪倒在墙边,闭着眼睛,身上也是伤痕累累。 聂深立即投入到战斗中。 郑锐和柴兴抡着羊骨棒冲向赫萧,被横向扑入的聂深踢开。聂深踹倒柴兴的同时,掏出了手枪,对着那些人厉声喝道:“都别动!” 房间里静了一下。 赫萧趁机挪动身体,勉强靠在墙上。 姚秀凌尖叫道:“咱们一起冲,看他能打中几个!” 聂深这才知道自己遇到了不怕死的疯货,而他本来就是虚张声势,枪里已没有子弹,都被赫萧在地下室打光了。 房间里又开始混战。 “鲁丑,保护赫萧!”聂深喊道。 鲁丑且战且退,与聂深一同守在墙边,将赫萧护在身后。六个恶徒暂时讨不到便宜 聂深把赫萧背起来,示意鲁丑往外冲。 鲁丑拼出最后一股力气,撞开群恶人,冲到门口时,自己又跑到聂深后面,阻止前来追杀的恶徒。聂深背起赫萧向外冲去,刚出了病房,迎面却突然看到了缪璃。 “你怎么……”聂深大惊。 “别管我!”缪璃喊道。 聂深心焦不已,但自己身上背着赫萧,无能为力,只能嘶喊:“一起走!” 鲁丑也冲到病房外面,一见缪璃,愣了一下。 “保护赫管家!”缪璃大喊。 这一声让鲁丑振奋起来,他大步赶上聂深,一把将赫萧接过来,背在自己身上。 聂深回头救缪璃,却见缪璃从口袋掏出一把东西,扔进病房。恶徒们还没从房子里冲出来,却忽然乱了,有的坐倒在地,有的扶着墙,还有跳跃着躲避的。 聂深仔细一看,原来竟是玻璃碎片,是缪璃以前勒爆灯泡积攒的碎片! 光着脚的恶徒们没料到自己会遭遇如此简单的武器。只见缪璃戴着手套,小手一把一把地抓着玻璃碎片,不顾一切地往病房里扔着。狭窄的空间,六个恶徒堵在里面,无处下脚,哇哇怪叫着。 聂深看着差不多了,再玩下去就玩大发了。 “别过瘾了,快走!”聂深拉住缪璃跑进走廊。 缪璃一边跑,一边还没忘了又往后扔出一把玻璃碴。 鲁丑在前头已经出了议事所,聂深带着缪璃赶上来。聂深正要夸赞鲁丑一句,却惊见鲁丑脸上有泪。泪水把鲜血冲开,竟哭得像个孩子。 “昆哥……死了……胡丙……死了……”鲁丑呜呜地哭着。 聂深在心底叹了口气,见缪璃也在流泪,便说:“打起精神,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 可是这样乱跑只是盲目耗费气力,偌大的宅院,竟不知去哪里栖身。聂深带大家藏在花坛后面,一边抓紧时间休息,一边迅速考虑到哪里避难。 “去戏楼。”缪璃往前一指。 “能守住吗?”聂深问。 “我爸爸盖的戏楼可不是含糊的。” 缪璃小时候,曾有兵痞来家里闹事,因为城里的戏院没有名角,正好那天都被缪济川请到家里办堂会,一群乱兵带着枪闯进来…… “结果呢?” “爸爸让人把戏楼的门一关,里面照样唱戏。乱兵们气极了,却砸不开门。爸爸一个电话打到警备司令部,乱兵就跑了。” “缪家的水很深啊。”聂深叹道。 这时,恶徒们又追了上来。 聂深对缪璃说:“你和鲁丑去戏楼。” 缪璃急问:“你呢?” “我挡一阵子,再去戏楼会合。”聂深说着,一推缪璃,“赶紧去给赫萧治伤。” 缪璃一迟疑,聂深已经迎着恶徒们冲了过去。 就在这里拼死一搏吧。 聂深从来没遭遇过这么古怪的事件,这些本来死得很难看的客人们,居然一个个又回来了,而且还变得凶恶无比。 难怪死的时候疑点多多,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般人该死的样子。 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姚秀凌、汪展,张白桥、柴兴、叶彩兰、郑锐。 如此看来,林娴恐怕也难逃这诡异命运的安排了。 姚秀凌尖叫道:“忍了好久了,终于可以撕碎这个混蛋了!” 汪展“咯咯”笑着,他的笑声变得空旷。 “一帮诈尸的家伙。”聂深又露出了一贯的嘲弄笑容。 郑锐和柴兴挥动羊骨棒,一左一右了打过来。 姚秀凌中路扑入,汪展紧紧跟随,直取聂深的心脏。张白桥绕到聂深的背后,随时准备以头相撞。叶彩兰在外围逡巡,封住聂深的退路。 聂深避过郑锐的羊骨棒,却险些被柴兴打中脑袋。聂深胳膊肘捣向柴兴的脸,同时以左膝撞向郑锐。姚秀凌突然一跃而起,汪展则取下三路。柴兴再次挥棒砸向聂深的太阳穴,张白桥俯身低头,朝聂深后背撞来……前后左右上下,无一处逃生空间。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断喝:“伏!” 六恶徒全部停止动作,竟然跪倒在地。 “退!”又一声断喝。 恶徒们风卷残云般退去。 聂深十分惊愕,呆立在原地。 远远地,林娴的裙角在风中摆动,悠远的目光朝这边扫了一下。然后,她与其他六个恶徒一起奔向主楼。很快,七道身影消失了。 (3)缪璃的安静领地 聂深一脸困惑地来到戏楼,缪璃正在门前等他。 见到聂深的一刹那,缪璃并没有显露出喜悦或者庆幸,相反,她的眉眼间有着隐隐的疑虑,似乎聂深不是刚刚逃过一劫,而是带着一身叵测。 聂深同样为刚才七客人的行为感到不解,他们的架势,本来是要把自己当场撕碎的,却被林娴突然制止,这太奇怪了。首先,林娴的地位变得这么崇高了吗?居然吐出两个字就是两道指令,就连平时嚣张的姚秀凌,还有叛逆少年郑锐,都服服帖帖的。其次,聂深想不通的是,林娴为什么要救他? 因为林娴对他有情感牵绊?可是聂深对待林娴,只是照顾妹妹一般的关心而已,林娴不可能感觉不到。但除了这个解释,又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理由。 同时聂深心中还有一丝痛苦:是他把林娴带入地下室,才使得林娴变成现在的样子的。 处于内心纠结的聂深,忽然注意到缪璃的冷漠和疑虑,却不知怎样开口。他猜得到,缪璃肯定是看到了那帮人莫名退去,无论是谁,见到那一幕都会怀疑什么吧。 聂深忽然打了个激灵:难道林娴的目的,就是故意制造嫌隙,让我们互相猜忌?不过这个解释一时很难说得通。 聂深暗自摇摇头,一面是林娴的莫名举动,一面又是缪璃的突然冷淡,女孩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像他这种笨蛋永远猜不透。幸好他一直避免陷入情感漩涡,否则天天过这样的生活,那才是煎熬啊。 聂深走进戏楼,轻声问:“赫萧和鲁丑怎么样了?” “还好。”缪璃淡淡地说着,把大门关上。 聂深帮忙顶上四道门闩,确定牢靠。缪璃已经转身走了。 聂深快步跟上来。二人从中间的通道经过,两旁包间投下的阴影笼罩在他们身上。聂深先一步登上戏台,伸手拉住缪璃的胳膊。 缪璃不轻不重地说:“你对这里很熟啊。” 聂深一怔,自己曾跟踪缪璃来过这里,无意中流露出来了,便说:“散步的时候进来参观过。” 缪璃哼了一声,没再搭腔。 戏台上的幔条纹丝不动,聂深想起那次缪璃在这里清唱《春香传》:你我变作双宿双飞比翼鸟,振翅翱翔在碧霄。飞过青山共绿水,自由自在乐逍遥…… 她的心声只给赫萧倾听,可惜,赫萧却听不见。 聂深一愣神的工夫,缪璃已经走到戏台后面去了。聂深跟过去,沿着过道穿过杂物室,来到缪璃的秘密住所。 屋内的光线一成不变,幽暗深沉,屋子中间的帐幔将内外隔断。外间那个小小的空间,聂深趴在门缝见识过,进来以后发现确实狭窄,刚够容下一桌一椅。 缪璃经常在这里勒爆灯泡,她是多么寂寞啊!这个游戏做久了难道还有趣味吗?以至于昨天夜里,在赫萧都已经表现出紧张情绪时,缪璃仍坚持独自来戏楼。 聂深不禁脱口而出:“玩这个很上瘾?” “你见过?”缪璃直视聂深反问道。 “哦……”聂深面对缪璃突然变得锐利的眼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变话题,“刚才你用玻璃碴子帮了大忙,不然我和鲁丑很难带着赫萧逃出来。” “是你说到他们光着脚,我也是一下子……”缪璃本来顺着聂深的话头往下说,顿住,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我不喜欢有人偷看!” “不是故意的。”聂深自嘲地笑一笑,“那天晚上偶然撞见你在这里玩灯泡,戴着那个——” “羊面具。” “嗯,换了谁都会好奇吧。” “你是好奇心很重的人吗?”缪璃说,“你是有别的意图吧。” “那个羊面具有什么讲究?”聂深无法应付缪璃的直视。 “没什么,我喜欢那只羊,就做了个面具,目的是为了防止灯泡爆裂的时候,碎碴子迸到脸上。” “啊,就因为这个?”聂深瞪大眼睛。 “你以为呢?”缪璃没好气地问。 “哎……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聂深抓了抓帽檐。 “是你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复杂。”缪璃不屑地说,“换角度一想,就很清楚了。不过我常常戴习惯了,就忘了摘掉,反正宅子里就我们几个,赫萧他们看见,也跟没看见一样,就好像你天天戴着个帽子。” “有道理。”聂深点头。 羊面具这种东西,因为在外边见得少,才觉得稀奇甚至恐怖。缪璃戴着羊面具,却是用另一种眼光,重新观看自己所处的这个荒凉寂寞的大宅院。 也许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羊,一只被命运摆布的羔羊。 这时,缪璃转过身去,把里间的门推开了。 聂深抬头一看,一大片晶莹的闪光,不禁瞠目结舌。 这里才是缪璃隐藏已久的秘密啊! 内间约有六十平方米,赫萧和鲁丑并排躺在屋子中间,但那不是引起聂深惊讶的原因。 只见墙壁和天花板上铺满了帐幔,像是一种装饰,但在幔布表层,竟然全都贴满了玻璃碎片。 因为是灯泡爆裂之后的碎片,每一片都呈现凹凸状。缪璃居然是把每一片碎玻璃,按照“凹、凸、凹、凸、凹、凸……”的顺序贴在了幔布上。一眼望去,一大片波浪状的闪光,呈现出奇异的视感。那一片光泽并不刺目,在暗淡的烛光映射下,光泽的深浅不同,逐次排开,仿佛延伸到无尽的远方。 聂深站在屋子中间,久久说不出话来。从天花板到墙底,凹凸状的玻璃碎片仿佛在流动,置身其中,竟有了飞翔的感觉。 聂深走近帐幔,仔细看了看,问:“用什么粘的?” “羊毛熬成胶糊,与花园里的一种草揉在一起,汁液就可以有粘性。”缪璃说着,仔细观察聂深的反应。聂深面对这样一间屋子,如果流露出异样表情,比如,不安、紧张,甚至是敌意和怨怼,缪璃会马上采取措施。 “试验了很久吧?”聂深问,语气隐含惊讶,这是受到震撼的正常反应。 “十年。”缪璃轻声说,“反正我有的是闲时间。”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聂深抬头望着天花板,“只是为了玩儿,打发时光?” 缪璃迟疑了一下,反问:“你有没有觉得,在这里感受不到那股力量?” 聂深一愣:“什么力量?”他的迷惑也是真实的、正常的。 “你在宅院的其它地方,比如你的房间、议事所、汽车房等等……” “对,卫生间的感觉最强烈,还有琴房和书房。”聂深思忖着,“那种感觉说不清楚,就好像总有一阵风从头皮上吹过,头发丝往上顶。” “这里呢?”缪璃注视着聂深。 聂深眯缝着眼睛体会了一下,有些惊讶地说:“感觉不到了。”他环视房间,问,“这一大片玻璃,有隔绝作用?” “我也不懂。”缪璃神色平淡,“我就是不停地试来试去,差不多过了二十年,有一天,忽然在镜子上得到启发,随后又试了多次,终于发现,把不平整的玻璃面连接起来,就有这样的效果。” 聂深注视着缪璃,在那纤弱的身体里,竟蕴藏着如此强大的决心。 “赫萧知道吗?”聂深问。 缪璃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敢告诉他实情,他一直以为我是在玩,这个房间他从来没进来过。我反倒有个隐约的期待,他能进来看看也好,可他心里有界限的,永远适可而止。他总是那样……”缪璃叹了口气,目光投向昏睡中的赫萧,赫萧的脸色比刚才平静了许多。缪璃接着说,“我不敢亲口告诉他,是怕他担心。赫萧不让我做一点儿危险的事情,凡是他认为是危险的举动,都会劝我收手。其实他是对的,就像你总能感觉到的那股力量,无处不在。赫萧担心我因为任性,不小心激起可怕的东西,他是为我好,我就更不敢告诉他了,因为——” “因为你确实在挑战那股力量。”聂深说。 聂深突然明白了,缪璃戴着羊面具穿行在宅院,摆出一副打发无聊时光的架势,一是为了消除赫萧的顾虑,更是为了迷惑黑暗中的某个力量,无论那个力量能不能看到她,缪璃都要做出姿态。同时,每当她戴上羊面具,透过另一双眼睛看着这座宅院时,就是在提醒自己:黑暗中也有一双眼睛。 聂深由衷地说:“你坚持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胜利成果。” 缪璃苦笑一下,环视房间说:“算不得胜利,只不过,终于有一片小小的港湾,能容我们安身。” 在这片平静的领地,心也会安宁下来。 缪璃的心里,一定也有过绝望吧,然后她把绝望,凝入无数的玻璃碎片中,一个一个贴到墙上,变成了希望。 缪璃用她纤弱的双手,在漫长的岁月里,独自置身凄冷的夜,一点一点粘合、一点一点筑起避风港。假如没有这个避风港,至少赫萧与鲁丑活不到明天。 想到这里,聂深不由得更加钦佩。 缪璃却觉得自己越来越捉摸不透聂深。他的眼神,正直之中带着狡黠,疏离中暗藏专注。尤其是经过今天这场劫难,他对自己的身世,完全没有感觉吗? (4)怪物的设局 聂深在地板上睡了一会。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合眼了,也没有吃东西,现在的时间是第五个工作日的下午,耽误的工作进度无法立刻弥补,还有五份衣料需要缝制。 聂深坐起身,精力恢复了不少。他往四周扫视,缪璃不在,应该是到戏楼各处巡察去了。聂深侧耳一听,外面出奇地安静,七恶徒不知在干什么。 聂深来到赫萧和鲁丑身旁,他们各自躺在一块木板上,鲁丑紧闭着眼睛,脸上的血迹已经擦掉了,身上伤痕累累。 赫萧呼吸平稳,缓缓醒过来。 聂深想,终于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他开门见山地问:“地下室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赫萧低垂眼帘,避开聂深的目光:“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你可以称其为‘怪物’。” “没那么简单吧?”聂深语气不满,“你像个看坟的,一直看护着那玩意儿,居然说不知道?” “我不是看坟的,更不是看护那个东西的,”赫萧虽然躺着,气势却并不弱,表情冷酷,“我只是守护缪璃小姐。” “好吧。”聂深缓一下语气,“我现在也不好过,本来可以保护好林娴,不该带她去地下室。” 赫萧哼了一声:“林娴转化的事,与你关系不大。” “转化?”聂深一愣。 “碰了金属,转化是迟早的事,但林娴确实有不同之处,她的转化竟是通过郭保直接完成的。不过这一点,你难逃干系,如果林娴不跟着你去地下室,就会以别的方式呈现自杀现象,然后转化。”赫萧冷笑着说,“你促成了她,恭喜你。” 聂深无法反驳。 沉吟片刻,聂深又问:“郭保也碰过金属?” 赫萧点了一下头:“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也要感谢他,他出现异样以后,我才明白宅中的金属碰不得,于是做了全面处理,并下了禁令。” “但他为什么一直活在地下室?” “碰了金属的人,以什么方式存在,不是我能决定的。” “可是郭保活了这么多年,必然有原因。” 赫萧扭脸看了看聂深,把眼睛闭上了:“你太顽固了。我要提醒你,知道得越多,你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郭保是个传声筒,对吗?他本身,就是你们和那个东西之间的联络通道,所以他才能一直待在地下室。” 赫萧睁开眼睛看了看聂深,“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 “郭保是个特殊的存在,其他客人则以各种方式‘自杀’,其实是进入了转化模式。”聂深喃喃道,“渊洞里那些铁链,果然不是用来囚禁,而是用以锁扣宅子的。铁链与金属管道相接,凡是触碰到的客人,意念会被控制。” 根据现有的信息进行推测,聂深得到初步结论: 地下室那个怪物通过振动墙壁内部的金属管道,发出音频,频率是根据不同的客人所设,只有当事人能听见,然后一个个引诱到洗浴间。所以聂深每次听到音频,过后就有人出事。虽然林娴和姚秀凌、汪展延迟了,但原理不变。 客人们的贪心,本来已在缝制衣料时,细细密密织入了头脑,当他们一个个受到音频指引,突然看到墙壁里的黄金,受到极端刺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自己交出去。 在本能驱动下触摸黄金,形成的生物电流,通过人体磁场产生的脑电波,瞬间被怪物控制——所谓意念操控,便是脑电波的控制。 然后客人在怪物操纵下,呈现“自杀状态”,那只是一种深度的休眠,脑干神经团仍在工作。而他们被埋葬以后,恰恰利用了安静无光的环境——黑域,休眠一段时间,然后重新激活脑干神经团,使神经系统恢复活力,从墓中出来便是恶徒。 通过金属传递,进行意念控制,如同置入了环状网络,以智能化力量与人的脑电生物节律产生共振,从而激发潜能,犹如一个进化入口,七恶徒会变得越来越强大。 这一过程最重要的是,高智能和高效率。 以高智能操控的高效率转化,短期内便可实现高级进化。 闻所未闻,却有着必然性。 聂深想到这里,手心不禁捏着一把冷汗。 怪物虽然无法使用强迫手段,却以钟表齿轮般的精密计算,一步步引导、控制了客人。不过从另一角度来看,怪物依赖的强大系统,恰恰也限制了怪物,使他无法脱开巢穴。而且聂深有个感觉:怪物控制的恶徒,赋予了强大的技能,但必然失去其它东西,这就是自然平衡法则,有得必有失。但恶徒究竟失去了什么,目前无从知晓。 赫萧见聂深久久沉默,问:“你在想什么?” 聂深露出责备的眼神,说道:“在这一过程中,你随时可以打断怪物。” “这些混乱都是你带来的,真以为凭着我们就能打断吗?”赫萧反以责备的眼神看着聂深。 “你说的混乱,只是你自己失去控制。”聂深说。 赫萧沉默了。 聂深接着说:“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造成这一切,但是当你发现客人一个个离奇死亡时,应该马上采取措施。” “我能做什么?”赫萧冷冷地问。 “起初从张白桥到郑锐,那四个客人的死,让你预料到林娴、姚秀凌和汪展都可能出事,所以你把我隔离在套间,不去管他们三个。” “那你让我怎么做?”赫萧问,“先毙了林娴,再打死姚秀凌和汪展?” 聂深愣住了。 “无论我做什么,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 “不,你不采取措施,不是因为下不去手。”聂深夺回话语权,“以你赫管家的果决与冷静,只有一个原因,能使你保持静默。” 赫萧低头不语。 “因为缪璃受到了威胁!”聂深说,“叶彩兰死去的那天晚上,宅子里除了游窜的郑锐,还有一个人,就是张白桥。戏楼的死亡现场留下的奇怪脚印,就是张白桥给你的威胁标记,再加楼上的诡异钢琴声,这些都在告诉你,对方能够随时侵入缪璃的安全区域,警告你不准乱动。”聂深叹口气,接着说,“为了更进一步束缚你,对方用郑锐的死亡方式——也就是羊毛圈勒脖子这一行为,发出更强烈的威胁信号。换句话说,缪璃躲在戏楼用羊毛圈勒爆灯泡,却被叶彩兰看到。叶彩兰先把这个信息传递给了对方,然后才死在戏楼,之后,对方便用郑锐的死,明确告诉你:我知道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随时能用同样残忍的方式,伤害缪璃。” 赫萧仍然沉默着。 聂深说:“不过万幸的是,对方并不知道缪璃勒爆灯泡的真实意图,缪璃连你都没有告诉,并非不信任,而是你对她的全力爱护,会让你劝阻缪璃。而你的劝阻,必然会让缪璃放弃。”聂深踱了几步,望着周围的玻璃片,“缪璃独自承受这一切,才给了我们一个避难所,让我们得以喘息休养。” “这个地方也许并不能长久。”赫萧脸色凝重。 “先别想那么多。”聂深走回赫萧身边,说道,“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之前你一直处于防守的状态——” “为什么却在地下室突然开枪?”赫萧替他问出来。 “对。”聂深注视着赫萧,“为什么?” “我不得不说,你刚才的分析都很合理,却有一个问题,你没有意识到。” “什么?” “局面一旦形成趋势,此循环就无法被打破。这不仅是林娴他们的命运,也是我们的命运,谁也逆转不了。” “人有主导自己命运的权利,你应该给别人机会,而不是一味的专横和隐瞒。” “主导命运?”赫萧的冷笑有些苦涩,“你根本不知道是谁在坐庄。” 缪璃曾经对赫萧说:你总能赌赢,但赫萧很清楚坐庄的不是他。 “既然你这么认命,在地下室开枪是怎么回事?突然犯了疯牛病?”聂深问。 赫萧的眼神愈加空漠。 聂深接着说:“你的心态突然变化,是在看到了郑锐布置的婚房——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赫萧若有所思地看了聂深一眼。聂深的洞彻力,让赫萧感到一丝希望。这一丝希望,他等待了太久,竟有些激动,但他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赫萧喃喃道:“住在地下室的那个东西,困了我八十一年,因为我是守宅的最佳人选,但现在,他不需要我了。” “那东西凭什么?” “凭着超乎想象的能力,非常可怕。”赫萧说着,抬眼瞥了聂深一下,“我一直加倍小心,使怪物无法控制我。但我有个唯一的、最大的弱点:保护缪璃小姐。”赫萧的眼神温柔了一下,随即又变得冷静,“怪物针对我的弱点,与我达成协议——没错,通过郭保,我与怪物建立了互信条件:我遵照怪物的意愿,组织悬赏活动,向外发出请柬,邀请七个有缝补天赋的人,来宅子里做任务,完成任务的客人将得到巨额赏金,以此找到天选之才,为怪物修补鳞片——人世间只有能够完整地缝补嫁衣的人,才有能力修补好怪物的鳞片。而作为交换,怪物答应不伤害缪璃小姐,并在找到天选之才以后,放我们离开缪宅,给我们自由。”赫萧的眼中出现了闪光,那一瞬,聂深竟以为是泪光。赫萧的语气依然冷静,“这便是我给缪璃小姐,乃至胡丙、老昆他们的承诺——带他们出去。我每一天都在为了那一天而活着。” 聂深受到了震撼:我每一天都在为了那一天而活着。 这该是多么绝望,又是多么强悍的隐忍力。 聂深低语:“但怪物破坏了协议。” 赫萧轻轻点点头,“郑锐一夜之间布置了婚房,表明怪物开始接手地面之上的管辖权,游戏规则突然变了。” “怪物为什么这样做?”聂深问。 赫萧摇摇头:“怪物真正的意图,我根本不明白。我只是醒悟了,自己这么多年都在犯错误,怪物是在利用我镇守宅院,为其隐秘计划做准备。” 聂深神色凝重地看着赫萧,“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相信一个怪物?” 赫萧紧咬牙关,眼里闪过一丝痛苦。 这座宅子被那股强大的力量压制着,犹如沉重的天穹压着一棵小树,这棵小树唯有拼尽全力,在漫天风雨中守住脚边的一片小小土地,那里便站着缪璃。 赫萧的思绪瞬间回到了过去,回到缪宅刚刚被锁的时候…… 第一个二十七年多么难熬,宅中人的惊慌、绝望持续了很久。是赫萧顽强地撑住了信念,将缪宅拖回到有序的日常中。 但赫萧其实一直在想办法反抗,可惜他根本不明白那股力量的强大,他就像一个孱弱的病孩儿,试图挑战一个巨人;甚至连那个都不如,因为他根本无法靠近怪物。 不过,赫萧以自己顽强的意志,居然导致了第一届悬赏任务的失败——发生在五十四年前的失控事件,进入宅中的七个客人,竟全部出了缪宅围墙,从界壁跳了下去。 作为惩罚,怪物通过郭保,险些弄瞎了赫萧的眼睛。赫萧双目流血三日,缪璃彻夜不眠,用针灸治愈。 也许怪物考虑到,一个盲管家守护宅院多有不便,为了更大的计划,于是在惩罚之后便放过了赫萧。 赫萧也似乎认命了。缪宅恢复了平静。 然后到了二十七年前的第二届悬赏任务,一个年轻女子进入缪宅。令人意外的是,怪物始终以修补鳞片为目的,却忽然选中那个女子,命令赫萧把她送入渊洞。赫萧以为怪物找到了修补鳞片的人,却又觉得时间和程序都不对。怪物觉察到赫萧的迟疑,于是威胁他,如果不在特定时间把那女子送来,那女子将和缪璃一起被处死! 赫萧没得选择。纠结痛苦之后,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他等待了几十年,现在,唯一能够接近怪物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于是赫萧送那女子去了渊洞,企图趁机杀死怪物,当然又失败,根本连赢的可能性都没有。这次怪物的惩罚来得更凶猛,而且是针对缪璃的。 怪物不断摧动缪宅,犹如地震一般,持续三天。怪物虽然消耗了能量,却也狠狠报复了赫萧。当赫萧看到缪璃在地震中受伤昏迷、奄奄一息时,这个极致冷静的男人,几乎崩溃。 赫萧前往地下室,通过郭保与怪物谈判,双方正式达成了协议:赫萧不插手怪物的事情,包括怪物吸引、控制客人的手段。怪物则保证不伤害缪璃,并承诺等找到了天选之才,修补了鳞片之后,就放缪璃等人离开宅院。 赫萧似乎认命了…… “喂,你想什么呢?” 聂深的声音打断了赫萧的思绪。 “哦……”赫萧从空茫中收回目光,语气淡然,“你刚才问我,怎么会相信一个怪物?” “是啊,为什么?” 赫萧缓缓吐出一口气,哑声说:“我拿命赌过,我只要缪璃小姐安全,我只能相信怪物是遵守协议的。” 聂深忽然有种莫名的悲伤,“怪物攥住缪璃这条线,你就被他牢牢抓住了。这世界上,除了你,没人能这样守护一个人。” 赫萧神色淡然。 “所以你突然失控,我也能理解了。”聂深叹口气。 “我发怒不是为自己,只是愧对缪璃小姐。”赫萧抬起脸,“刚才你对我说,应该一个一个解决客人的问题,但那是没用的。唯有一次解决全部问题,才是根本。” “怎么做?” 赫萧直视聂深的眼睛说:“也许你有办法。” “我?” “毕竟你是破坏平衡数的多余者。”赫萧的眼神变得深不可测。 聂深盯着赫萧的眼睛,忽然提高语调:“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把真相说出来!” 赫萧怔了一下,平静地说:“你紧张过度了。” “我只想知道真相,这可能关乎我的身世!” 赫萧转眼望着墙壁,沉默片刻说:“那就先把手上的缝制任务做完吧。” “继续满足怪物的意图?” “我说过了,局面一旦形成趋势,此循环就无法被打破。”赫萧冷冷地注视聂深说,“怪物就是做局的,难道你还有其它选择吗?” 聂深语气紧迫:“缝制那条长裙一定是给缪璃准备的,可你要告诉我,缪璃在这个局里究竟有什么意义?” 赫萧闭上眼睛,脸色又变得苍白,莫名的伤痛使身体逐渐变凉。 “赫萧,醒醒——”聂深摇晃着赫萧的肩膀。 房门突然推开,缪璃冲进来喊道:“别折磨赫萧了!”她上前抚着赫萧的脸庞,手指一哆嗦,“这么凉!” “怎么了?”聂深忙问。 “你强迫他谈了什么?”缪璃一脸愠怒。 “是他想和我谈的,可他说话老是藏着掖着……” “你出去吧。”缪璃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 聂深不懂怎么安慰缪璃,想想还是先避其锋芒,让她消消气。 他从屋里出来,颇为郁闷。看来缪璃对他的疑虑并没有化解,又见他威逼赫萧,这才发怒。女孩的心思太难捉摸,大概只有魔鬼他奶奶才搞得懂。 那么眼下,赫萧的提议是对的,莽撞冲动只会带来更糟的后果,还是顺着怪物的游戏规则,先把任务做完,才能逐步接近怪物,然后根据局面发展,制订新的战术。 聂深想起那几个锦盒还留在主楼三层的书房里。而现在,主楼已经被七恶徒占领了。 (5)七个恶徒 来自三楼的钢琴声飘到大厅时,郑锐和柴兴正用羊骨棒对练。羊骨棒出自绵羊的后腿骨,血肉被剔除干净,又经过打磨,上端布满花纹,与原有的骨纹交织,中间还刻上了各自的名号:锐目,兴浪。 郑锐出手凶狠,柴兴招式阴损,一来二去,郑锐讨不到便宜,脾气暴涨。郑锐一棒砸向柴兴的肩膀,柴兴并不接招,闪身避过,反手朝郑锐的下身捣去。郑锐连忙遮挡,这时,他的视线被叶彩兰吸引了。 叶彩兰的身体愈发柔软,显出异乎寻常的妖娆之态,正如蛇一般攀在顶棚的枝形吊灯上。随着身体的摆动,发黄的光线变得影影绰绰。 站在一旁的张白桥也往上看,目光充满欲望。在转化成为恶徒之前,张白桥便垂涎于叶彩兰,一有机会就在叶彩兰面前吹嘘自己的偷窃本领,并自封“侠盗”。 叶彩兰忽然从吊灯上坠落,张白桥忙伸手接住,将叶彩兰抱了个满怀。叶彩兰那双较真的眼睛,此时布满戾气,显然对张白桥自作多情不满。这时,郑锐突然冲了过来,抡起羊骨棒朝张白桥打去。张白桥一甩头,羊骨棒敲到脑袋上,嘣地一声响,羊骨棒被弹开了,张白桥冷笑一声。 郑锐指着张白桥说:“离我的女人远点!” “你的女人?”张白桥虽然已经成了恶徒,不过本身固有的作派仍在,一副自视甚高的模样,“是我先追求她的,一入宅就开始了。如果不是尊主当天晚上封闭了我,哪有你小子……” “闭嘴!”郑锐厉声道。 叶彩兰对他们的争吵漠不关心,又展开蛇形身姿,爬到了吊灯上,她似乎非常喜欢被亮光笼罩的感觉。 郑锐与张白桥怒目而视。 柴兴掂着羊骨棒走过来,阴笑着说:“嘴炮没意义,来点真格的。”他一向以扇阴风、点阴火为乐。 张白桥说:“我正愁头皮痒,你们两个臭骨棒都来,我一打二。” 柴兴笑着说:“你们玩,我当裁判,看谁对兰蛇更痴情。” 郑锐举棒就是一下,正砸在张白桥脑壳上,把张白桥砸得脖子一扭,退了几步,郑锐的羊骨棒也险些脱手而出。 柴兴抱着骨棒,鼓掌道:“你数一他数二,都是高手。” 那两恶徒被柴兴一煽呼,更来劲了,郑锐抡起羊骨棒,以更加狂猛的姿态砸向张白桥。 “锐目、白头、兴浪。”二楼忽然传来淡漠的声音。 众徒顿时止住,仰脸一看,正是林娴。 林娴站在二楼栏杆后面,微微俯身望着一楼大厅。叶彩兰从吊灯上坠落,张白桥看了一眼,没敢乱动。叶彩兰一落地便迅速爬了起来,和其他三个恶徒站在一起。 林娴的声调不高,但每个字都冰冷透骨:“尊主解脱我们,给我们力量,不是用来胡闹的。” “是,贤者。”众徒慌忙应道。 “凌展双蝎呢?”林娴问。 “他们在厨房准备晚餐。”叶彩兰答。 “去看看。” “是。” 叶彩兰鞠躬后退。 死去的绵羊从废墟里挖出来以后,肉质有些僵硬了。姚秀凌正用手指撕着羊身上的皮肉,前三分之一已经撕干净了,头部到前腿的骨架,突兀地呈现出来,与后半部的肉身反差极大。 汪展正在酒精炉前忙活着。锅底的火焰不大,汪展却在回避火苗。 转化之后,每当瞳孔直视火焰时,意识就变得混乱,一种莫名的仇恨和愤怒让他们无法承受——这是尊主在控制他们的意念时,也将自己的微小意念带入其中的缘故。尊主明白那种仇恨和愤怒的源头,来自秦始皇时代,恶徒们却只知道不要直视火焰就行。在这方面,姚秀凌吃过苦头,在议事所的病房里攻击赫萧时,赫萧曾用一根火柴阻挡了她。 此时,姚秀凌撕扯羊肉的动作忽然带着怨气。 汪展自顾自说着:“秀凌你真了不起,说过要吃涮羊肉,果然就吃到了。” 他们虽然成为了恶徒,但仍是人类之躯,还得遵循着惯性,继续吃熟食。随着意念不断强化,本性会逐渐取代人性。这种进化过程,就体现在本性上升的同时,熟食接受度呈下降趋势,直至前者达到顶峰,而后者跌入谷底时,人类世界教化出的一切文明约束,都将荡然无存,他们将彻底释放黑暗天性,得到真正自由自在的生活。 汪展忽然啧啧叹道:“我听叶彩兰说过,医学研究总结,人体已知的各种病症有一万三千多种,而且还会增加。啧啧,人类基因缺陷造成的进化代价,因为缺少了四千万个额外的DNA碱基对……” 姚秀凌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但我们作为人类也有自己的优势,所以尊主选中我们,帮我们改造了这个臭皮囊。”汪展吸着鼻子问,“秀凌,你怎么不说话?” 姚秀凌背对汪展,面前堆着小山似的碎肉,她仿佛坐在肉山里,冷冷地咕哝道:“凭什么林娴是领牲?” 汪展吓得嘴唇都白了,忙向四周扫视,见没有什么动静,这才凑过来,趴在姚秀凌耳边说:“尊主的安排,不可挑衅。” “我对尊主赤胆忠心,这条命随时都可以献出去。”姚秀凌说,“可是林娴有什么本事?论起勇猛和狠决,我姚秀凌站出来,男徒也无人敢比。” 姚秀凌在恶徒中凶悍第一,自有她的威望。但林娴地位最高,与其职责有关。 姚秀凌把手上的碎肉扔到案板上,一掌拍在羊的骨架上,怒声道:“再说林娴是叛徒出身!她还是客人的时候,就帮着赫萧监视聂深,又反过来和聂深苟且,处处维护聂深。” “小点声,小点声。”汪展急得汗都下来了。 “我说得不对吗?”姚秀凌怒视着汪展,“你现在也有一身本事,怕什么?” 汪展不由得腆起肚子,作为一只肥胖的“公蝎子”,汪展正在适应自己的身份。“你说得当然对,其实我也有一点不明白。”汪展的眼神变得幽冷了,“今天追杀聂深时……” “对,咱们六个马上就要把聂深撕碎了,林娴却突然跑过来,坏了大好时机。”姚秀凌越说越气愤。 “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她仗着领牲的身份,故意把自己的坏主意说成是尊主的指令,咱们怎么分辨?” 汪展吓得一缩脖子:“领牲……假传指令?” 所谓领牲,其含义是:众徒是牲灵,需要领路人。林娴便是七人中的“领牲贤者”。而姚秀凌,自然属于牲灵一类,这等于把她摆在了牲畜的地位上,她怎会甘心? 姚秀凌说:“那个女人早就被聂深迷惑了,为了聂深,什么事不敢做?” “可是,成为了尊主之徒,又怎么可能……” “我们的天性还没有完全解脱,还在受着肮脏可悲的人性束缚。”姚秀凌猛地将手插进羊肚子里,把心脏掏出来,狠狠捏碎了。由于羊身体里的鲜血早被郑锐放得干干净净的,就连心脏里的血也抽干了,所以姚秀凌捏爆的是一块褐色的死肉,“就是这个东西,还在林娴的身上作祟。” “心!” “受到良心干扰的女人,你敢相信她吗?” “领牲贤者,真的还有良心存在?”汪展说着,把一堆碎肉扔进沸腾的水锅里。 这时,叶彩兰从外面进来了。 “贤者想知道晚餐准备得怎么样?” “这就好。”汪展瞥了姚秀凌一眼,忙将目光投向水锅,看着热浪中翻滚的羊肉。 (6)夜行动物 戏楼的晚餐是用水泡的苔藓。水并不多,由于缪璃经常连夜勒爆灯泡,原本是给自己预留的,现在有了四个人,最多维持到明天中午。苔藓是早就晾干的,水一泡便膨胀开来。 戏楼与主楼遥遥相对,处于院子的两端,中间隔着祠堂、议事所和汽车房、私塾学堂,另有八角亭、花坛一类建筑。 黄昏时分,聂深还在考虑怎么从主楼拿回衣料。 赫萧勉强能坐起来了,在聂深的要求下,他画了主楼的图示,缪璃帮忙补充。 进入主楼除了正门以外,还有一扇侧门,侧门的路径是专门通向地下室的,现在肯定关闭了,但从正门进入更不可能。 聂深询问楼顶时,赫萧提到,曾听老佣人说过,当年修建缪宅,即将竣工时,天天下雨,好像天漏了似的,因此宅子里的排水设施非常完善,主楼的楼顶有四条排水道,用来防止平台积水,想来早就被藤蔓覆盖了。 聂深顺便问了各个建筑物的特点。谈到汽车房时,聂深问到福特车的燃料,果然是酒精,而且,主楼储存有酒精,不过平时都封藏起来,只有在悬赏任务的七天之中,胡丙用酒精给客人做饭。在这期间,宅子还会有电,电力也是怪物控制的。 聂深越听越为他们感到悲伤:他们就像生活在死寂荒凉的星球上,漫长阴暗的季节以二十七年为轮回,而两个季节的交替时节仅仅七天,只有在这七天,他们会遇到陌生人,并且得到热量以及灯光。 聂深想起了自己的生活,这是多么大的反差。自己是长年动荡奔波,在不同的地方游离躲藏,心灵片刻不得安宁。而缪宅生活的这几个人,他们几乎完全是静止的,在停滞中忍受着时间的折磨。 然后就在这里,在这个点上,聂深与他们相遇了,两条悲惨的人生轨迹,重叠在这一刻。但这背后的驱动力究竟是什么?聂深只知道自己是为了追寻身世之谜,卷入了这个不幸的事件。 他对地下渊洞的怪物更加充满了恨意。 赫萧感觉到聂深身上涌动的愤怒。 “对付那个怪物,不能急躁。”赫萧说。 “嗯,我会忍到那一刻。”聂深说,“眼下最重要的是拿回衣料,将任务结束。” “你打算怎么做?”赫萧问。 “天黑以后,借助藤蔓爬到主楼顶上,试试排水道能不能行得通。” “让鲁丑帮你吧。”赫萧说。 “他和你都需要养伤,我自己想办法。”聂深说。 鲁丑说他不喜欢躺着,头疼,一直蹲在安全屋门口,望着外间的桌子发呆。他在怀念老昆和胡丙。 聂深走到门口,蹲在鲁丑旁边聊了一会。鲁丑不擅言辞,只说他要报仇,要把那些坏蛋的脑袋一个一个拧下来。 “鲁丑,你亲手埋了那帮坏蛋,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聂深问。 鲁丑扭脸望着聂深,眼珠子在眼眶里晃荡了几下,“噢,我弄了些纪念品。”说着,鲁丑伸手到口袋摸了起来。 他掏出了柴兴的梳子,然后是张白桥的领针,郑锐的羊毛圈,叶彩兰的钮扣,姚秀凌的指甲刀,汪展的戒指。 “厉害啊,你的口袋里啥都有,你那是机器猫的肚兜吧。”聂深说。 鲁丑数了数地上的东西,瓮声瓮气地说:“缺了一个。” “嗯,缺了林娴的,因为你没有埋过她。” 聂深拿起那些纪念物,一个个审视着,但看起来用处不大。 这时,坐在里间的缪璃刚给赫萧喂过水,扭脸往门口瞥了一眼,低喃道:“那些东西如果在邮差手里,会有用处的。” 赫萧轻轻点点头:“邮差能根据人身上的任何一件物品,追踪到他们,把信件送达。” “要不要告诉聂深?”缪璃又往门口扫了一眼。 “不。”赫萧断然摇头,低声说,“现在是关键时刻,凡是扰乱他头脑的事,都不能做,必须让他集中全部意志,对付那个怪物。” 聂深的注意力正被那个领针吸引,拿起来问鲁丑:“这是谁的?” 鲁丑抓了抓光头,翻着眼皮吭哧了半天,一拍脑门说:“噢,这个坏蛋的尊姓大名,张白桥。” 聂深盯着领针看了一会。此物小巧精致,长度约五公分,尾端的鹫尾花造型气质典雅。聂深心念一动,从左腕摘下手表,翻过来。手表的后盖上有一个类似钥匙孔的细小缺口。聂深将领针的前端插进去,严丝合缝,但手表上没什么反应。他把领针在锁孔里转了转,仍然没动静。 聂深只好把领针抽出来,抬头时,发现鲁丑已经靠着墙壁睡着了。 聂深重新戴起手表,把地上的东西收拢起来,装进自己口袋。 时间差不多了,他叫醒了鲁丑,准备前往主楼。 戏楼的大门打开一道缝隙,聂深往外看了看,周围很静。鲁丑继续开门,聂深一闪身出去,示意鲁丑在里面关上门。 外面没有风,楼顶飞檐上的雀铃纹丝不动。 聂深站在戏楼门前往左边望去,汽车房旁边的高大榕树清晰可见,今晚的雾气很薄,如一片轻烟,在枯萎的树枝间飘浮。 聂深考虑了一下方向,决定走另一边。他加快步伐,不久便看见了祠堂的檐顶。他改变路径,朝祠堂后面跑去,借助夜幕和树影掩护,一口气来到祠堂侧面的石墩前,停下来休息片刻。 宅院里静极了,这种寂静在往常并不奇怪,但此时此刻难免让聂深有些怀疑。难道七恶徒一到夜里就不动了?这不可能,夜幕能衬托最深层的恶意,所有的古老传说都证明,夜行动物更凶残。 聂深等待着某处突然跃出几道黑影。然而一路上什么都没有。 经过议事所时,聂深往门口扫了两眼,遭到破坏的门框里黑洞洞的,白天留下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尽。抬头看看天空,黑沉沉的夜穹只有几粒微弱的闪光。 聂深转脸望向夜幕中的八角亭。亭子周围环绕的花坛堆积着僵死植物。亭子对面的泰山石敢当,显得更为怪异。聂深收回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主楼——直插天宇的楼顶尖角,是他今晚的目标。 聂深一鼓作气跑到主楼一侧。楼房外墙上褐白交错的线条,在夜色中模糊不清。聂深估算了一下,攀着藤蔓往上爬,大约需要十几分钟,不过要选好路径,既不能被恶徒们发觉,也要注意脚下的安全。墙上的中式兽环装饰提供了很好的落脚点。 开始行动。 (7)遭遇恶徒 聂深一边踩着兽环装饰,一边用力扯着藤蔓,一层一层往上爬。这条路径远离门和窗户,利用了建筑上的死角,即使有人站在不远处盯住这里,看到的也只是一片黑暗。聂深将自己的身体融于死角,艰难地爬上了楼顶平台。 休息片刻,顺便向远处望了一下,开阔的视野中涌动着茫茫黑雾,看不到一丝城市的灯光。这是位于都市之中,却又被隔绝的一片黑暗空间。 对于这座宅子的异状,聂深已经习惯了。他快步来到那座三棱形尖角前。尖角周围有四条排水道,聂深有些失望。排水道多年未用,早已被尘土和杂草阻塞,原先的宽度大大缩减,只能容一个三四岁的小孩钻进去。即使动手清理,仅凭聂深一人之力,干到明天中午也完成不了。再说排水道深入楼房内层的区域无法辨识,里面有什么、通向哪里,都一无所知。 聂深忽然意识到,这种设施不像是排水用的,反倒像是一种供水装置——雨水汇集到楼顶平台后,通过四条排水道流下去,再汇聚到某个地方收集起来,而那个地方,必然是地下渊洞——楼顶平台是渊洞的水源地。 聂深没时间考虑这些,拿到衣料才是重点。他走到平台边缘,向楼下张望。 聂深曾经撬坏了三楼书房的窗户,但恶徒们肯定进行了修缮加固,那就从二楼进去,钻进主楼腹地,从那里迂回到书房。 聂深放轻脚步,跑到平台的另一侧,顺着边缘爬下去,伸手抓住一把藤蔓。有些藤蔓枯朽了,险些断裂,聂深攥住其中一根,脚尖顶着墙面,稳定身体,一点一点往下挪。这里位于主楼南端,墙上没有兽环装饰,只能借助藤蔓的牵扯力。 聂深缓缓下坠到二楼的一扇窗外,这里原本是赫萧的房间。聂深先拽过一根藤蔓缠住自己的腰,然后往前探身,用力一拉窗户,开了。他从窗口钻进去,走到桌前拉开抽屉,把里面的火柴全拿出来装进口袋。据赫萧说,恶徒们受不了火光,这些火柴肯定有用。 聂深转身时,无意中往里间瞥了一眼,看到那张床,不禁一愣。床高得离谱,每天光是上床、下床,就是人生的考验。 “变态家伙的日常只有变态。”聂深笑着咕哝道。 聂深走到房门前,贴着门板听了听外面,走廊非常安静,也没有那种低赫兹的音频声。自从客人们转化为恶徒后,聂深几乎听不见那种声音,他估计,怪物调整了频率,毕竟恶徒属性与人类属性不同,听觉神经的触发更不同。 聂深轻轻拉开门。外面太安静了,难道恶徒们集体脱岗了?像这样不负责任的恶徒,对他们的主人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啊。 走廊有昏暗的灯光,影子投在地上,如同深不见底的水潭。 这是一个陷阱! 聂深突然醒悟,自己只忙着行动,竟忽略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怪物设置悬赏任务,当然是希望他能在期限内完成衣料的缝制工作,所以他拿走衣料的行为不会受到阻挠。而目前,这成了一举两得的圈套:引来聂深的同时,恶徒们可以去袭击戏楼——戏楼里的缪璃和受伤的赫萧、鲁丑,才是恶徒的真正目标。 聂深冲进走廊,向楼梯跑去。 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从楼梯拐角传来,两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迎上聂深。 “咯咯咯,等你半天了!”汪展怪笑着扑过来。 聂深无心纠缠,避过汪展的冲力,欲夺路而走,却被姚秀凌截住。 姚秀凌脸庞扭曲、双眼赤红,上手就是死招,五爪奔着聂深的太阳穴袭来。聂深从楼梯上翻身而下,脚下一错,“嗵”地一声绊在台阶上,身子斜着撞到墙上。他连忙抱住脑袋,顺势往下一滚,重重跌到台阶下,差点把鼻子磕断。 那两恶徒紧追不放,一左一右抓向聂深。聂深跃起,向左侧冲击,被汪展挡住。三人就在一楼到二楼的转弯处打了起来。 姚秀凌出手极为凶狠,反倒是汪展有所顾忌,不时递眼色提醒姚秀凌:领牲贤者交给咱俩的任务是堵截,而不是杀死聂深。 聂深心里着急,院子里正有五个恶徒进攻戏楼…… 聂深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于是露个破绽,被汪展一巴掌打在胸口,顺势往后倒去,假装摔个半死。姚秀凌扑了上来,抬脚便踹——恶徒的脚上都穿了皮质的鞋子,比普通鞋子宽大,这一脚下来就能踢爆内脏。聂深往旁边一滚,手上多了一把竹刀,一刀扎在姚秀凌的脚腕上。姚秀凌果然是个恶种,居然哼都不哼一声,脚腕一扭,愣是把竹刀顶断了,还剩半截扎在上面。 聂深趁他们一分神,起身跑出了楼门,拼命朝八角亭奔去。 凌展双蝎紧咬不放,薄雾中三个身影如疾风掠过。聂深没进亭子,而是冲到花坛。姚秀凌一步踏上花坛,汪展跟着进来。姚秀凌急着抓住聂深都快急疯了,什么都不顾。 聂深见两个恶徒进入了临时设置的陷阱,便在袖口里擦着火柴。 为确保万无一失,他擦着了一把火柴,足有十几根,“嚓啦”一声火焰冒起来,扔进一堆僵死的植物里。旱了数十年之久的植物绝对是易燃品,一眨眼就烧了起来。 聂深跳下花坛,撒腿朝戏楼跑去。 身后,姚秀凌和汪展被火焰困住,哇哇怪叫着。 叶彩兰爬到戏楼顶上时,挂在飞檐上的雀铃发出“叮啷叮啷”的轻渺声音。 叶彩兰柔软的身躯紧贴着屋脊,以蛇行之姿蜿蜒向前。瓦片摩擦着她的身体,仿佛细小的波浪,让她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快意。但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眸更是黯淡无光,如同两颗灰蒙蒙的玻璃球。 林娴交给她的任务很简单:找到任何可以进去的地方。 一个缺口。一个弱点。 叶彩兰加快了前行的速度。老式建筑会在顶上开一扇天窗,用来通风和照明,这座戏楼是缪济川当年亲自监督建造的,所有设施都会有。但叶彩兰在楼顶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天窗。 采取第二步措施。叶彩兰在不同的地方揭开几片瓦。最终在厕所上方找到了合适的角度。底下没人,厕所位置在整座戏楼的西南角,黑漆漆一团。叶彩兰继续拆掉瓦片,动作很轻,以防底下的人听见。拆掉六片瓦以后,狭窄的缺口足够她钻进去了。 叶彩兰屏住气息,柔软的身体滑行而入,最后只看到楼顶上有一只苍白的手,是她在抓着缺口边缘。随后身躯一个摆荡,寻找落脚点,脚尖踩到后面的横梁上。她将身体一扭,双手向前一抓,整个身体如一根悬索,架在两根横梁之间。 这时,底下有人走了过来。叶彩兰的身体绷直了。 缪璃走向厕所时,丝毫没料到头顶上方正有一个人悬空架在那里。 缪璃的脚步声微微响过,身影被拐角处的黑暗吞没了。 叶彩兰吸了口气,松开两只脚,身子在空中一荡,双腿夹住了手上这根横梁。身体蜿蜒向前,蛇行至横梁顶部,身子倒退着往墙下爬,一直爬到墙角。 现在这个时机正好,缪璃在厕所,赫萧与鲁丑在戏台后面的房间里。 叶彩兰迅速跑到大门前,将四道门闩拿掉,打开大门。外面的恶徒鱼贯而入,与叶彩兰会合。 沉寂中,五道黑影犹如恶夜疾风,朝戏台后面掠去。 (1)恶战 他咬着牙根,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停下脚步,即使要面对的,是以往的恐惧之和,他也决不退缩。 对于已经陷入泥潭的他来说,这向前的一步,也许就是人生的终极考验。 (1) 鲁丑正蹲在门口发呆,听见轻微的碰撞声。他突然站起身,耸了耸鼻子。 “坏蛋的臭气。”鲁丑咕哝着,立刻转身跑向赫萧。 赫萧已经醒了,在床板上坐起来,镇定地说:“鲁丑,去救小姐。” 鲁丑二话不说,先把赫萧背起来,说道:“一起去。” 鲁丑大步冲到外间,把桌子横着端起来。这时,房门撞开了,与此同时,鲁丑的桌子扔了出去。 咣当! 桌子砸在门框上,把冲在最前面的郑锐和柴兴撞起来,挟着一股尘烟,跌在过道里。桌子随之落在门前,被张白桥一头顶开,跟着便到了鲁丑面前。 鲁丑伸出大手,迎着张白桥的头,狠狠抓过去。知道张白桥的脑袋硬,于是身体微蹲,双腿压稳了底盘,张白桥的脑袋撞到手上时,他借势往后一送,张白桥直直地冲了过去,一脑袋顶在墙上,“嗵”地一声,房间晃了三晃,墙上出现了一块凹陷区域,屋顶扑簌簌地落下灰尘。 鲁丑趁机往外跑去。黑暗中一道影子飞来,啪地一下落到鲁丑身上,是叶彩兰。叶彩兰紧紧缠住鲁丑,连撕带咬,鲁丑脸上出现了几道血印子。赫萧从口袋掏出火柴,却被随后赶来的林娴一把打落。 林娴始终站在暗影中,紧盯着赫萧,打落火柴后,她的手快如闪电,抓向赫萧的喉咙。赫萧勉强避过。鲁丑身上背着赫萧,又被叶彩兰缠住,紧迫中,拼命耸动肩膀,挡住林娴的第二次进攻。 这时张白桥从后面冲来。郑锐和柴兴也加入战阵,两支羊骨棒砸向鲁丑。鲁丑的脑壳上重重挨了几下。张白桥扑来时,鲁丑转过身,亮出自己的腰肋,被张白桥狠狠撞上。 赫萧厉声说:“鲁丑,放下我,去救小姐!” 鲁丑突然甩开大步,一声怒吼,自己往墙上撞去,即将到达墙壁的一刹那,鲁丑猛地一扭身,把紧缠在肩膀上的叶彩兰甩到正面—— 嗵! “啊!” 叶彩兰躲避不及,撞到墙上的同时,被鲁丑那肉山一般的身躯狂压住。 夹心饼干一样的叶彩兰发出一声尖叫。 如果不是郑锐猛冲过来,狠敲鲁丑的脑壳,鲁丑还打算再来一盘的。 郑锐的羊骨棒敲在鲁丑脑袋上,鲜血横流。鲁丑一脚踢到郑锐身上,然后疯了似地冲进杂物室。 杂物室紧挨过道,里面放置着戏装、戏品道具。鲁丑摔倒在一大堆道具上,什么胡琴、喇叭、牛皮鼓,都被撞翻在地,“哐铛”“叮咚”“哗啦”声响作一片。 张白桥第一个冲进来,以更凶猛的姿势撞向鲁丑。 啪! 斜刺里突然伸出一支鼓槌,狠狠砸在张白桥的脑袋上,张白桥略向后仰。鼓槌随之断裂,碎屑横飞中,聂深的身影一跃而出,左手还有一支鼓槌,趁着张白桥仰脸的同时,急速挥出第二棒。 嘭! 这一棒直接打在张白桥的脸上,打得张白桥眼前金光四射,鼻梁向左边扭歪了三十度角,一股血喷射而出。 没容张白桥反应,聂深的第三棒已经击出。 镗! 这一棒正中张白桥的太阳穴,直接把张白桥打翻在地,侧滚到墙角,扑在一堆戏装上。 鲁丑已经背着赫萧出了杂物室。赫萧在途中拣了一支铜喇叭,挥舞起来也是嗖嗖带风。 聂深又三棒打翻柴兴,快步出了杂物室,追上了鲁丑,大声说:“我把缪璃藏在了戏台上!” 赫萧一皱眉头,扭脸看了聂深一下。聂深朝他挤挤眼睛。 鲁丑小声提醒道:“聂贵宾,不要让坏蛋听见你的话。” “别啰嗦,快去戏台!”聂深说。 鲁丑的眉毛拧起来,他很少发愁,但眼前这位贵宾,忽然智力水平下降严重,实在让人操心。 “原来以为赫管家只比他聪明十倍,他比我聪明九十倍。看来是我误会他了。” 戏台顶上有一盏灯,投下昏暗的光线,舞台上影影绰绰的。帐幕后面,缪璃静静地站着。 聂深三人跑上戏台。缪璃一闪身便不见了。 聂深做了个手势。鲁丑背着赫萧往侧幕跑去。身后的五个恶徒紧追不放。张白桥被打得最惨,对聂深充满了仇恨,冲锋在前。柴兴和郑锐紧随。叶彩兰速度最慢,大概是受了内伤,又不敢拖累林娴,拼命往前赶。林娴始终面无表情,眼神冷漠,谁也不知道她的目光究竟望向哪里。 五个恶徒围在戏台前,逐个跳上去,在戏台的边沿散开,慢慢往中心收拢。灯光下,五条长长的影子缓缓聚拢。 林娴漠然发布指令:“赫萧,鲁丑——杀无赦!” 恶徒们一拥而上。 悬挂在头顶上的帐幕突然坠落下来,多年没有清理的幕布上积满灰尘,落下的一瞬间腾起冲天的尘烟。在弥漫而起的尘雾中,五个恶徒被帐幕笼罩。随之落下的绳索,被聂深捡起来,绕着戏台飞跑,将绳索缠在幕布上。幕布里面挤作一团的恶徒发出阵阵怪叫。 嚓啦一声,聂深擦着火柴,点着幕布的一角。 另一端,赫萧也点着了火柴。 火焰从两头迅速燃起,急速向中间汇聚,越烧越烈。火苗蹿起,发出呼呼的声响。 幕布里的怪叫声此起彼伏,还伴随着摔打声。 接着一个更大的声音掩盖了一切——隆隆声来自地底。戏楼颤抖起来,建筑物的内部发出嘎嘎吱吱的连绵声音,至少有几十处地方出现了开裂声。以戏台为中心的区域,产生了令人头晕目眩的挤压感,仿佛有无数台看不见的巨型压路机,正从八个方向开过来。 聂深紧攥的手心渗出了汗。他感受到怪物发怒了。 嘭! 戏台顶上的灯泡爆裂,碎片撒在火中。 接着是一连串“嘭嘭”声,来自幕布下面。伴随着火焰的燃烧,那嘭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聂深突然明白了:张白桥正用头撞戏台。 那恶徒跪在幕布下面,一下接一下地狠狠撞着戏台,尽管他的脸上和太阳穴都遭到了聂深的痛击,但此刻,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的脑袋狠狠砸向戏台,如同一台打夯机。 轰隆! 长年没有修整的戏台,被张白桥硬生生撞裂了。 接着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垮塌声,戏台陷落。聂深也随之陷了下去,不过坠落的时间很短,聂深滚翻到一堆破碎的木石上。燃烧的幕布大部分挂在陷坑上面,耷拉下来的幕布也没有了熊熊之势,虽有一些断裂朽木被引燃,火势却已弱了。 恶徒们脱离火海,但也被烧得很惨,各个都是一身烟气,呲牙咧嘴的,活像烧炭的小鬼。 聂深随手抄起一根燃烧着的木头,抡起来横扫恶徒。 恶徒们连滚带爬地退去。林娴仍保持着优雅的身姿,扭头看了看聂深,眼神又变得深不见底,黑色的瞳仁映着火光显得异常明亮。林娴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沉默着离去。 恶徒们狼狈逃窜。聂深没有追赶,他也感到筋疲力尽,假如恶徒们再坚持十分钟,聂深很难想象会发生什么变故。 聂深忽然一皱眉头,盯着远去的恶徒背影——四个。只跑了四个恶徒! 聂深提着木棒往一处塌陷的区域走去,那里遮着一块燃烧的幕布,火苗渐渐熄灭。青烟缭绕中,显露出一张脸。 聂深笑了笑,仰脸对戏台上的赫萧说:“我们捕到了郑锐。” 郑锐斜躺在一堆木石旁,双腿被埋在底下,正用憎恶的目光瞪着聂深。 (2)片刻安全 劫难过后的戏楼,唯一庆幸的,是缪璃设置的安全屋基本完好。其它的,戏台塌了,原先的观众席损毁大半,楼顶上的横梁扭歪,多处出现缝隙,有一根承重的柱子居然发生了位移,导致顶棚出现一个直径约四十公分的裂口。 戏楼的大门虽然可以关闭,然而大部分区域只能放弃,防御线退到安全屋前,屋门就是最后一道屏障。聂深在屋里检查一番,方才的震动没有对安全屋造成损伤,幔布依然铺在墙壁和天花板上,表面粘着的玻璃片也很稳当,轻触幔布,布匹在微微晃动中带动玻璃片,发出一片细小的摩擦声,仿佛飘过树梢的细雨。 聂深建议在安全屋前再设一道防线,开辟一条中间地带,设置为“火线”,把木质器具、多余的帐布、戏装等等易燃品,摆放在中间地带。 假如恶徒们再次进攻,就将中间地带点燃,制造一道无法跨越的火线。 这也只是权宜之计,目的是拖延时间,让赫萧和鲁丑在安全屋里养伤。 二人的伤势经过这一番折腾,又有加重的趋势,尤其是鲁丑,上一战已经拼掉半条命,这次将剩下的半条命也拼得差不多了,恶徒们退去后,他一下子躺在地上,勉强喘息着。 除此之外,缺少饮水和药品是眼下最大的难题。 缪璃在屋子里照顾赫萧和鲁丑,用竹针做针灸,帮助他们尽快提升元气。 聂深守在门口。 时间接近午夜,第六个工作日即将开始,聂深却无事可做。他扭过脸,瞥了一眼门侧的角落,郑锐坐在黑暗中,身上捆着绳索,头上罩着一块黑布。 聂深转过视线,抬头望一眼前方顶棚上的裂口。裂口之上,乌云翻涌。 聂深开始回顾与恶徒交手的情景。 已经表现出明确技能的恶徒,有张白桥和叶彩兰。 张白桥转化之后,头发也白了,一打起来就用脑袋撞,无疑是头硬似铁,而他当初“自杀”,就是脑袋上的伤口。据赫萧回忆,张白桥的脑门明显瘪了一块,露出白骨,像是自己猛撞棱角而死。 叶彩兰是死在床头柜里,身体扭曲得不成样子。如今的技能,明显是以身体的柔韧度取胜。上一战袭击议事所、今晚偷袭戏楼,应该是她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她缠绕鲁丑以及进攻时的姿态,完全就是蛇的形态。 据此推测其他恶徒的技能:柴兴死于水中,可能具有游泳和潜水的强技能。所以他在陆地上并不是战斗主力,还要借用羊骨棒当作武器。同样的,郑锐是被羊毛圈勒死的,但不知他的强技能是善于闭气,还是眼睛的功能? 姚秀凌和汪展,打斗中如毒蝎交缠,互为攻守,强技能颇有仿生学的神韵,必然是拥有了模仿生物的特殊本领。 那么林娴呢?无论进攻还是撤退,她都在队列中间位置,俨然众星捧月一般,大概只有当战局落定,需要验收鉴定时,她才会出手吧。她直接通过郭保得以转化,属于“一步通神”之徒。能够得到如此殊荣,对于原本柔弱胆怯的女孩来说,真是造梦般的人生逆转。 聂深从门前站起身,走到郑锐面前,慢慢蹲了下来。 “你考虑好了吗?”聂深问。 黑布里面传出粗重的喘气声。 “郑锐,我一直在想,你一个大二学生,到底能有多缺钱?”聂深说着,把郑锐脑袋上的黑布揭掉了,“拼了命地要得到奖金,却落到这个地步,你家人会很难过的。” “他没有家人。”身后传来赫萧的声音,“命运图经很清楚,他三岁到五岁时生活在国外,被人带回来以后,发生过丢失事件,被找到时都快死了。他现在的父母,很难说是不是亲生的。” 郑锐那仇恨的目光始终没有变化,自始至终不开口。 聂深扭脸问:“缪璃呢?” “小姐太累了,睡着了。”赫萧缓步走来,身体微微摇晃着,脚下仿佛踩着棉花团,脸色仍然苍白无血。 “时间不多了,我们要尽快得到有用的情报。”聂深说。 赫萧瞥了一眼墙角的郑锐,冷冷道:“对付恶徒,谈话不起作用。”他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在手上把玩着,弯腰盯着郑锐,“人的身上有七十七处弱点,正好是一盒火柴的数量。”嚓啦一声,赫萧划着一根火柴,“但你可能例外,因为你已经不是普通人了。” 赫萧把火柴凑到郑锐眼前,几乎燎到了睫毛。郑锐猛地一挣,浑身缩紧。 “怕火是你们的一个弱点,但还不够。你们对火的感觉,更多的是愤怒。为什么?”聂深问。 郑锐没有看聂深,只是瞪着赫萧的手,目光竟往上移,对准了火焰。 火柴很快烧完了。赫萧划着第二根。 郑锐仍然怒视着火焰。赫萧皱起眉头。 聂深观察着郑锐,说道:“他的眼睛变了。” “怎么回事?” “火焰让他们心神紊乱。” “很好。”赫萧划着第三根火柴,另一只手拉开郑锐的眼皮,“这里的肉很嫩,一根火柴就能烤熟。” 火柴逐渐靠近眼皮内侧的红肉。 郑锐拼命挺动身体,双眼炽烈。 聂深从旁边把火柴吹灭了。郑锐顿时放松下来,呼呼地喘着气。 赫萧退到一旁,该聂深上场了。二人的默契,是在并肩战斗中产生的,之前还互相救过对方,在不知不觉间,已从最初的猜疑、对抗,到彼此建立生死兄弟般的信任。 聂深拍了拍郑锐的肩膀,说道:“别指望我对你有什么善心,我是一个现实的人,给你开口说话的机会。” 郑锐瞪着聂深,一言不发,嘴角喷着白沫。 聂深笑眯眯地引导着:“老弟呀,我有点好奇,你们这些家伙似乎是杀不死的,几场战斗下来,无论打得多狠,也只是阻挡你们的行动……” 郑锐得意地笑道:“尊主改造了我们的臭皮囊,我们强大完美。” 聂深淡淡一笑:“体育老师没教过你吗——自然平衡法则,太阳和月亮都逃不过去,作为碳基生物,我们更是如此。” “尊主是宇宙最强!” “你呀肯定没交会费,你们老大没给你讲实话。”聂深抬手戳了戳郑锐的胸口,“转化以后是要付出代价的,必然要损失其它能力的,而且一定是致命的。” “尊主神秘莫测,尊主无处不在,尊主给我们力量!”郑锐号叫着。 聂深站直身,扭脸看了看赫萧。 二人走到一旁,低声交谈起来。 赫萧问:“你明白了什么?” “郑锐讲的,其实就是一个东西:声音。” “你确定了怪物用声音控制他们?”赫萧注视着聂深。 聂深点点头,“具体程序不清楚,肯定是个复杂的环形网络系统,主核应该是林娴,怪物通过林娴操纵其他恶徒,不会过度消耗能量。” “那我们的应对策略呢?”赫萧问。 “简单地说,掐灭他们的声音源头,应该能干掉他们。” 赫萧想了想,说:“用火不是更快吗?凡是解决不掉的,就用火烧。” 聂深笑着说:“诸葛村夫也喜欢用火,你俩是一路人。其实用火最好的办法是闷锅,最好先把恶徒们弄到一个封闭空间内。” 赫萧瞥了不远处的郑锐一眼,没再开口。 聂深走回来,继续审问郑锐:“你告诉我,为什么把那只绵羊的血和羊奶放掉了,你把血和奶藏到了哪里?” 郑锐突然叫道:“我砸烂了那两个死佣人的脑袋,哈哈哈哈!我还要砸烂赫萧和鲁丑的脑袋,哈哈哈哈哈哈……我砸烂了胡丙和老昆的死人头……” 聂深一巴掌甩到郑锐脸上,郑锐不吭声了。 赫萧走过来,划着第四根火柴,一边烧灼郑锐的鼻尖,一边说道:“鼻尖高于身体表面,它一年四季都是凉的。” 火舌舔着郑锐的鼻尖,郑锐的身子颤抖着。这种疼,是一种尖尖的、紧紧的疼。 鼻尖上烧了个绿豆大的伤疤。 郑锐却又发出狂笑:“两个死,换两个活,哈哈哈哈哈。两个死,换两个活……” 赫萧划着一根火柴,另一只手拉开了郑锐的眼皮。 这时缪璃从屋里跌跌撞撞跑出来,问:“赫萧,他刚才说什么?” 聂深拦住她,“不要受到恶徒的影响。” 郑锐尖声说:“缪璃不死,赫萧和鲁丑必死!” 聂深将缪璃推回屋内,“他在扰乱我们的心神。” “可他说的话,一定有含义。” “当然,所以这就是我和赫萧要解决的问题。”聂深返身关起屋门,“你放心,我们只是审讯,不会杀了郑锐,还要用他诱捕其他恶徒。” 正在这时,戏楼的大门突然敲响了。 (3)戏楼谈判 一个钟头前。 主楼一层的大厅内,五名恶徒经过短暂休整,在一起商讨营救郑锐的计划。 来自三楼的钢琴声在头顶飘荡,姚秀凌露出难以掩饰的厌烦表情。汪展不停地给她使眼色,试图安抚她。 另外三名恶徒中,柴兴留意到姚秀凌的神色,嘴角带着一抹阴笑。张白桥的注意力在叶彩兰身上,郑锐不在,这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自从转化为恶徒后,张白桥感觉自己身体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在这方面,他对姚秀凌和汪展充满了嫉妒,那两个家伙本来就放纵,如今更是一有空闲就纠缠在一起,倒也不愧是双蝎的名号,交配能力极强。张白桥相信叶彩兰决非清心寡欲之徒,身体里面也在蠢蠢欲动。 但恶徒们并不知道,随着战斗力提升,男女恶徒的生育能力已经丧失。这既是一种平衡机制,更是内部共生模式。不然的话,女恶徒怀孕了怎么收拾?那不仅拖累行动,还会让恶徒产生私心,母性和父性必然干扰他们的意志。 楼上的钢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林娴的身影出现在二楼转弯处。 大厅的恶徒们立刻面向林娴站立。 “商量得怎么样了?”林娴嗓音平淡,微仰着头颅,并不看其他人。 “贤者,我们……” 叶彩兰刚一开口,她的话就被打断了。 “领牲贤者没有保护好同伴。”姚秀凌说。 叶彩兰一愣,扭脸看一眼姚秀凌。汪展目瞪口呆,慌忙拉扯姚秀凌的衣襟。 姚秀凌甩开汪展的手,叫嚣道:“贤者亲自带领你们攻取戏楼,却失败而归,还差点被烧死,并失去了同伴郑锐。” “秀凌!”汪展颤声道,“求求你,别说了。” “我说得不对吗?”姚秀凌扫视其他恶徒,“你们没忘了吧,上次就是因为领牲的瞻前顾后才让聂深得手,这次恐怕也是这个原因!” 林娴缓步走下楼梯,微仰着头颅。 “现在就让领牲贤者给我们一个交代,否则我不服!”姚秀凌豁出一切地说道。 恶徒们沉默着。 林娴来到大厅,神情飘忽,整个人似乎并不在这里,而是融入了一段乐曲中,她的眼神偶尔流露出傲然和不屑。 叶彩兰从队列中走出,恭敬地侍立在林娴身边。 林娴瞟了一眼姚秀凌,淡然说道:“今天命你和汪展堵截聂深,你是不是想杀死聂深?” “没错!” “正是你的急躁,破坏了行动。”林娴说话时并不看姚秀凌,“给你的指令,是拖住聂深,缠绕而不靠近,就不会让聂深抓住弱点。”林娴的目光转到姚秀凌脸上,“因为你的愚蠢,聂深才能赶到戏楼增援,坏了大事,从而失去郑锐,我也无法向尊主复命了。” “杀不杀聂深全是随机应变!”姚秀凌叫道,“只可惜我不配与尊主直接谈话,通过别人传递的讯息,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汪展紧抓住姚秀凌的胳膊,带着哭腔说:“求你了秀凌,快道歉。” “我没错!”姚秀凌推开汪展。 “你是在质疑我了。”林娴的嗓音平淡,脸上并没有出现一丝愤怒的表情。 姚秀凌梗起脖子:“尊主会做出公正的裁决!”她似乎在呼唤天意。 然而天意的代理者,只有林娴。 林娴扭脸瞥一眼张白桥和柴兴:“白头、兴浪。” “是,贤者。”二人同声应道。 林娴淡漠地吐出四个字:“她要裁决。” 张白桥突然一头撞向姚秀凌,把她撞到墙上,反弹到地上。姚秀凌正要反抗,柴兴蹿到姚秀凌身边,抡起羊骨棒打在姚秀凌的脑袋上。姚秀凌怪叫一声侧翻在地。 柴兴一脚踩在姚秀凌肚子上,羊骨棒连砸三下。“好好享受吧——这就是——你要的——裁决。” 姚秀凌猛地扯住柴兴的腿。柴兴一趔趄。张白桥再次冲来,一头撞到姚秀凌的腰上,把二人同时掀倒在地。柴兴挣脱出来,羊骨棒劈头盖脸地砸向姚秀凌,像在捣蒜一样,嘭嘭、咚咚……姚秀凌身体翻滚、颠动、起落,脸上血肉模糊,惨叫声不断。 叶彩兰看不下去了,偷偷瞥一眼林娴。林娴仰着头颅,一只手微微抬起,优雅地弹奏着,仿佛在为姚秀凌的惨叫声谱曲。 汪展傻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林娴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戏楼。 汪展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对着林娴的背影咕哝道:“贤者啊,秀凌错了,求贤者饶了她吧,饶了她吧……” 林娴神色平淡,仿佛是在初雪的清晨,独自漫步花园。 姚秀凌又挨了几十次重击。 汪展乞求的声音越来越小,被姚秀凌的惨叫声淹没了。 张白桥一头将姚秀凌顶得飞起来,柴兴在空中挥棒,把姚秀凌砸得二度飞起,在空中折翻,脸庞撞到对面的墙上。一道血痕从墙上划下来。 姚秀凌落地后,终于发出了哀求声:“贤者,饶命……贤者……饶命。” 林娴优雅的弹奏动作停下来,并不看任何人,只是淡然问:“还有质疑吗?” “饶命……贤者……我有罪。”姚秀凌发出垂死的哀哭声。 林娴缓步上楼去了。在二楼转弯处,她说:“兰蛇,你随我来。” “是,贤者。”叶彩兰踮着脚尖,慌忙跟上了林娴。 大厅里,汪展扶起姚秀凌,抹掉她脑袋上的血迹。这张脸,就连她妈妈都认不出了。 林娴的霸权,就在这张脸上得以宣示。 戏楼的大门被敲响的时候,郑锐忽然笑了起来,发出一连串老鼠啃噬木器的声音:“吭哧吭哧吭哧……” 聂深用那块黑布把郑锐的脑袋盖住,随即走到大门后面,问:“是谁?” “谈判。”外面的声音传进来。 赫萧走到聂深身边,二人互视一眼。聂深扭脸往后看了看,缪璃正想过来,聂深抬手制止了她,示意她守住火线,一旦有变,立刻点燃防御带。 聂深打开大门时,赫萧立刻挺起腰,脸上自动生成冷酷之气,以掩饰自己的伤痛之躯。 门外站着林娴和叶彩兰。 聂深越过林娴的肩膀扫了一眼,周围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聂深的目光从林娴脸上飘过,看着旁边的叶彩兰——她手上托着七个大锦盒。 聂深的视线回到林娴脸上,淡淡一笑:“和我谈吧。” 林娴嗓音漠然:“你是客人,赫萧是管家,我要和东主谈。” “层次提高很快啊。”聂深露出嘲弄的笑容,扭脸问赫萧,“你的见解呢?” “林小姐要谈什么?”赫萧问,手上还在把玩火柴。 林娴看也不看赫萧,转身对叶彩兰说:“走。” “是,贤者。”叶彩兰应道。 “等等,我跟你谈。”缪璃的声音传出来。 赫萧想要阻止,缪璃朝他摇摇头。赫萧无奈。 聂深问:“在哪谈?” 缪璃说:“请林小姐和叶小姐进来吧。” 五个人走进戏楼后,聂深发现,缪璃刚才把郑锐挪到了火线上,旁边是易燃物,摆出了“一言不合就要开烧”的架势,很有教育意义。聂深暗自称赞。 桌子是现成的,搬出来放到开阔区域,两把椅子对面而坐,缪璃身旁是聂深与赫萧,林娴身后是叶彩兰。七个大锦盒放在桌子上。 林娴开门见山:“我们用七份衣料,来交换郑锐。” 缪璃说:“我们不想做任务了。” 林娴面无表情:“是要决裂吗?” 缪璃说:“老昆和胡丙死在你们手上……” “那是必要的牺牲,就算你不懂这个道理,聂深与赫萧一定懂。”林娴说。 “既然能做到这么狠,尽可以连我们一起杀了。”缪璃说。 林娴静默片刻,说道:“我是在修复关系,将事情带回正轨。尊主的悬赏任务,本来就是客人们进入缪宅的原因,到此时此刻,并没有改变,期间出的种种波折,只是尊主的适当安排。” “口口声声尊主,那你们作为尊主的奴仆,为什么不自己做任务呢?”赫萧在一旁说道。 “他们做不了,”聂深接口说,“自从有了增强技能后,原本细致入微的天赋就被掩盖了,我估计,他们无法长时间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点上,如果集中精力超过一定时限,就会脑血管爆裂——这就是天道公平,强技能带来的副作用。” “天道?”林娴冷冷地说,“在这里,天道就是尊主,完成任务,是你们最后的一点价值……” “说到底,目前做任务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是不是应该好好谈一谈条件?”聂深笑道。 林娴并没有看聂深,目光投向赫萧:“记住你和尊主达成的协议。” “还说什么协议?”赫萧的语气变得极冷。 “尊主是宽容的,只要完成任务,还是放你们离开缪宅。”林娴说。 “我不相信这种鬼话,”缪璃从桌旁站起身,一边走一边说,“而且我不同意交换。” 赫萧追上去,与缪璃轻声谈着什么。 林娴对聂深说:“你不去劝劝吗?” “你笃定了我们会答应。” “给你们十分钟时间商量。”林娴不再看聂深。 聂深很想问问林娴,她自己还记不记得,一天前的她,还是那个喜欢用小花盆养多肉、一紧张就狂吃零食减压的小虎牙妹妹。 “还有八分钟。”叶彩兰漠然说道。 聂深只好走到缪璃身旁。只听缪璃说:“手上有个郑锐,我们还有一点资本。” 赫萧说:“从郑锐嘴里什么都得不到,即便弄死他,院子里还有六个恶徒。” 缪璃转脸问聂深:“你的想法呢?” 聂深嗓音低沉:“以目前的力量对比,我们无法抗衡,戏楼的防御也只是暂时的,顶不了多久,水和食物都已经降到极限了。” 缪璃叹口气。她何尝不明白,四个防御者中,赫萧与鲁丑都有伤,而她自己,面对恶徒时几乎没有战斗力。恶徒们根本不用打,困也能把他们困死。 缪璃努力抑制着,但眼角还是渗出了泪水。 赫萧在自己口袋掏手帕,手帕拿出一半,在指间捏着,雪白的一角上绣着淡淡的梅花。 缪璃深吸一口气,用手背抹净泪痕,转身走向谈判桌。赫萧把手帕塞回去,与聂深一起跟上来。 缪璃站在桌前说:“我们同意交换。” 后边的郑锐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两个死,换两个活……” 林娴朝叶彩兰示意。叶彩兰如疾风一般掠到郑锐身边,把那块黑布用力往下一拽,裹住郑锐的脑袋,一把拖起来。郑锐还没说完,便被卡住了,笑声变成一串断断续续的漏气声。叶彩兰拖着郑锐的脖子,将他一路拖走了。 林娴步态优雅,离开了戏楼。七个锦盒留在桌子上。 (4)杀无赦 第六个工作日于午夜零点开始。 时间紧迫,不仅工作量倍增,还要在有效时间内加快进度,聂深独自挑战着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目前已经缝制好的两份衣料,是聂深和柴兴的,其余五份中,林娴的进度最快,这倒是出乎聂深的意料,聂深本以为姚秀凌和汪展的进度应该最快,但他们却双双排在林娴之后,接下来是郑锐,最慢的是叶彩兰,从她原本的进度看,堪堪能在期限内完成自己的一份。 聂深先把林娴的工作收尾,耗时两个钟头,然后在黎明前,完成了姚秀凌的任务。还剩三份,聂深已经感到精力不支了,便停下来休息。 他现在所处的房间,是紧挨过道的杂物室,原先堆放的戏装和道具都搬出去了,戏装什么的,全部作为易燃物,堆砌在火线上,另外一些道具,赫萧正在拆解、重组,加紧赶制武器。 鲁丑爬起来帮忙,他现在的体能,虽然无法冲杀,但大手拆几件家具还是可以的。按照赫萧的指示,鲁丑拆掉了三把胡琴,又掰折扭弯了几根竹竿,那些竹竿本是戏台上摇旗呐喊用的,扯掉旗子,弯曲的竹竿成了不错的弓箭架子,然后把胡琴上的琴弦绷在架子上,随手拽了拽,发出“锃啷锃啷”的声音。 制成了三把弓。箭则以削尖的竹棍代替。并不指望这些东西能够杀灭恶徒,但作为防御武器,也能够抵挡一阵子。赫萧嘱咐鲁丑,恶徒的脑袋虽然是目标,但非常灵敏,主要动力都在保护自己的头,以目前的武器,很难给他们造成致命伤。因此要专注于恶徒的最大弱点:脚。他们尽管穿上了皮质护鞋,但对尖锐的东西来说,仍是不堪一击。 鲁丑深刻领会了管家传达的精神,再经过他脑细胞的分解与归纳,总结为一句话:“把坏蛋的脚戳烂!” 缪璃从道具里拣出了鼓槌,又让鲁丑把铜锣捏平,卷成尖筒状,套在鼓槌前端,用绳子固定牢靠,成了一支短矛。 如果再制造一些能扔出去的武器就好了,比如炸弹。可是宅院里没有火药,安全屋里剩下的一些灯泡,也只能扰乱一下恶徒,顶不了大用。 杂物室的聂深休息了一会,便重新投入工作。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聂深将汪展的那份衣料展开,从三分之二处缝制起来。他将全部心力投注到衣料上,竹针在指尖中穿插前行,金丝线在薄薄的衣料上蔓延。上午十一点钟,聂深完成了汪展的工作进度。与前面的四份衣料一样,汪展的衣料上,金丝线正好全部用完,没有多余的线头。 随着几份工作的完成,聂深越来越感觉这种特殊材质的金丝线,绝不是普通的纺织工具能造出来的,世界上很少有什么锋利的刃器,能够将这种线割开,更别想用手指或者牙齿把它弄断。 聂深把已经完成的五份衣料摊平在木板上。属于胸部、背部、腹部和双肩的这五块衣料,缝制得相当精致,在柔韧度极高,并且很薄的质地上,针脚间的密度、两针之间的宽度,丝毫不差,数列排序完美无缺。就等着最后的拼合了。 聂深竟有些隐隐的激动,仿佛金丝线细密地织入了自己的心灵。这大概就是特殊工作对人心的微妙改变了。 随即他猛然惊醒:怪物就是通过这项工作,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人的头脑。 聂深直起腰,从工作台上移开视线。按照目前的进度,傍晚六点钟之前,应该能将剩下的两份衣料完成。 聂深喝了点水,饮用水所剩无几,必须珍惜。他又吃了些干苔藓,闭目养神。 中午十二点多钟,聂深开始缝制郑锐的衣料。 主楼一层的厢房内,郑锐还在睡觉。林娴用七块衣料换回了郑锐,但很讨厌郑锐的自以为是,这会给对手可乘之机。 郑锐表现的弱点是在基因里的,至于怎么修复他,则是尊主需要操心的。尊主不会抛弃任何一名徒众,甚至像姚秀凌那样公然挑衅贤者的,尊主也会给她机会。从转化到进化,需要经过血与火的磨炼。七恶徒各自拥有的强技能,是尊主的安排,因人而异、因材而造,缺一不可。 郑锐终于醒了过来。 疯狂地吃了一顿白水煮羊肉后,郑锐恢复了体力。他的食量大得惊人,把一锅半生不熟的碎肉,呱唧呱唧吃了个干净。 然后他被叶彩兰带入大厅。其他人都在等他,各个脸上充满期待——除了姚秀凌,仍然神色灰暗。 林娴环视众徒,说道:“把郑锐换回来,还有个重要原因。” 恶徒们望着林娴。 林娴接着说:“六天前,悬赏任务即将展开时,邮差在外世界暴露了踪迹,企图用张白桥代替聂深入宅,险些破坏了尊主的计划。外世界负责追捕邮差的徒众,采取了果断措施,及时弥补了漏洞,不过邮差逃脱了。六天的追捕,邮差再次消失,各种迹象表明,他极有可能再次潜入了通道。” “贤者,你担心聂深他们会从通道逃出去?”柴兴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并不了解通道,唯一知情的是赫萧。二十七年前的第二届悬赏任务期间,有一位高中教师泄露给赫萧,不过,以赫萧的学识和身份背景,他只会当作是那人疯了。这位高中教师被尊主转化后,目前也在外世界追捕邮差。”林娴微微提高语调,“我们需要提防的,并不是聂深他们,而是邮差。他知道那条通道——通向无数泡沫中的一条,存在于空间和时间的裂缝中。” “所以邮差潜进来以后,就会把聂深他们带出去。”汪展身子一颤,低喃,“偷渡?” “邮差具体做什么并不重要。他只要进来了,必将全面破坏。”林娴说,“六天前已经发生过一次险情,外世界徒众的失误,需要我们来弥补。”林娴微仰头颅,以眼角的虚光扫视众徒,“宅中婚礼即将举行,婚礼之前,绝不容许有破坏者。” “胆敢从空隙爬进来,找死。”汪展呼应着说,“是不是,秀凌?”他拼命给姚秀凌使眼色,希望姚秀凌表现出积极向上的态度。 “嗯,必死。”姚秀凌低垂眼皮说道。 “贤者,请指示。”张白桥说。 “白头、兴浪、兰蛇,你们协助锐目,组成第一搜查队。”林娴的目光投向郑锐,“把你从戏楼换回来,就是让你发挥超一流的视力,穿透浓雾,往远处眺望,任何一丝异常变化,都要发出警示。”林娴的目光转向另一边,“我和凌展双蝎反方向巡察,作为机动力量,一收到信号,立即施援。”林娴陡然加重语气,“必须将邮差堵截在缪宅以外!” “是,贤者。”众徒异口同声说道,“尊主在上,不辱使命。” “记住,绝不能轻视邮差,邮差虽然是普通人出身,但他所属的信使家族,已经绵延上千年。欧阳家族只做信使,做到极致。从幼儿时期就接受严酷训练的欧阳红葵,有着超乎想象的追踪和逃遁技能。外世界的徒众追捕二十七年都没有得手,就证明了这一点。” “贤者,一旦发现邮差,如何处理?”郑锐问。 “杀无赦!” (5)天衣无缝 聂深着手缝制叶彩兰的衣料,竟比预想的困难。叶彩兰居然有一个失误,聂深要拆掉一段金丝线,以改变走向,这使得原本就不多的进度更少了。 仅仅这一点扭转工作,就耗时近两个钟头,所幸衣料柔韧度极高,虽然很薄,却并没有因为这一番折腾而损坏。 聂深集中精力,潜心缝制。下午五点多钟,终于将叶彩兰的工作进度完成了。 杂物室没有窗户,聂深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手指捏着眉心,觉得浑身发冷。今天的工作量远远超过往常,聂深担心不能完成工作。 他忧虑的并不是惹怒怪物,而是悬赏任务背后连接着自己的身世之谜。他进缪宅的唯一目的就是弄清自己的身世,眼下只能先完成悬赏任务,才能一步步逼近谜题,最终带着答案,离开缪宅。 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聂深抬起头,看到缪璃站在门前,正探身往里看。缪璃手上提着一把弓,另一只手握着几支竹箭。 聂深笑了笑:“看见工人偷懒,工头是打算射一箭吗?” 缪璃脸上微微一红,表情却很淡然,“刚去戏台那边练习射箭,路过这里看看。你很累?” “还好。完成了进度最慢的衣料。”聂深瞥了工作台一眼,“比预计时间拖长了,不过郑锐的衣料比叶彩兰的好做。”聂深扭过脸问,“赫萧、鲁丑怎么样了?” “还是有些虚弱。” “不要紧,缝制衣料的过程中,恶徒们不会捣乱的。” 缪璃默默地低头摆弄着弓箭。 “练得怎么样?”聂深问。 缪璃摇摇头:“不准,指东打西。” 聂深笑出了声:“你这个词用得有趣。” “不打扰你了。”缪璃转过身去。 “等等,”聂深走过来,微笑地伸手说,“我试试弓箭。” 缪璃迟疑了一下,抬眼看着他,似乎在琢磨他的表情,然后把弓箭给了他。 “你还是不放心我吗?”聂深笑着问。 “我们认识连一个礼拜都不到。”缪璃说。 “可我怎么觉得,这座宅子很亲切呢。”聂深用玩笑的口吻说。 缪璃却莫名地紧张起来,脸色一暗,没有说什么。 两人穿过走道,远远地对着坍塌的戏台,聂深挽弓搭箭,嗖地射出去。竹箭钉在一根断裂的木头上,箭尾发出嗡嗡声。木头上烧焦的区域腾起一片灰末。 “哎呀,忘了预先设定目标了。”聂深不好意思地掸了一下帽檐。 “箭到哪里,哪里就是靶子,不对吗?”缪璃说。 “对啊,你有成为神箭手的潜质。”聂深笑道。 在他们上方,顶棚的裂口投下一抹微弱的光线,那不是阳光,而是类似于一群萤火虫聚起来的光晕,缓缓飘动着,洒在二人肩头。在光影之中,有一些细小的绒毛状物体飘浮着,使得整个场景充满了静谧的氛围。 在他们不远处,赫萧扶着门框望向这里。他眯缝着眼睛,表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凝重。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然后缓缓转过身,拖着蹒跚的脚步回到屋子里。 晚上十点多钟,聂深终于完成了七份衣料的缝制工作。 他的心,异常平静,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期待,就像做了一件自己经常在做的事情。 他瞥了一眼工作台上铺开的衣料,按照各自所属的部位放在一起,还需要最后的拼合,才能使之成为一件华丽的长裙——这项工作需要耗费的心力,绝不亚于单块衣料的缝制。完成后的长裙,要做到天衣无缝,只能等明天了。 还有一整天时间,够他完成任务了。 而现在,聂深有个强烈的愿望,这个愿望一直在鼓动他——再去一趟地下室。 之前和缪璃练习射箭时,聂深借了她的钥匙,只说是研究一下,看看钥匙上会不会透露宅屋的秘密,从而得到怪物更多的信息。这个理由并不是谎言。 三探地下室,就是想得到更多的东西。前两次由于对水的恐惧,以及各种出奇不意的突发状况,导致他总是差一步。 今晚,无论如何也要跨出这一步。 聂深计划好了行动路线。通向地下室的途中,要从一楼的走廊尽头右转,绕过廊柱,有个曲折的回廊,利于隐蔽。只要避开主楼入口的恶徒,借助于遍布各处的拐角阴影,就能潜行至回廊。 七名恶徒不可能全部集中在门前,也不可能始终待在一个地方,他们会穿插巡视,其中就有空档。 聂深做好准备,悄悄离开了戏楼。 他并不知道,七恶徒正在应对真正的危机:邮差。相比来说,地下室无需顾虑,尊主的领地无人可破,尊主更是杀不死的,至少宅中的这些人办不到;随意冒犯的后果,只能得到更残酷的报复,赫萧就是例子。与其说七恶徒是在守卫尊主,不如说,距离尊主越近,越能得到关爱和保护。 此时,七恶徒之中的郑锐,正伫立在一块紫黑色的巨石上,向远处眺望。 郑锐的眼睛一眨不眨,瞳仁上覆着一层晶莹的光泽,并不是明亮的,反而是那种内敛的暗光,显得更加深沉。郑锐站立的巨石,是缪宅以外的狭长区域中,最高的视角,犹如瞭望塔耸立在边缘地带。巨石紧挨着界壁,下方既非深渊,亦非断崖,而是茫茫无尽的虚空。 张白桥、柴兴和叶彩兰站在巨石的另三面,各自往远处张望,尽管他们的目光无法透过更深的浓雾,但必要的巡察却不可少。 已经过去了挺长时间,仍没有发现邮差的踪影。 两个钟头前,七恶徒已经完成了第三轮的巡察。 他们分作两组,从缪宅的大门出来后,便沿着围墙外的狭长区域进行搜索。林娴与姚秀凌、汪展组成的机动小组,与郑锐小组反向而行,双方交接后,汇总相关信息,然后继续沿路巡察。 雾气涌动,与连绵无尽的黑暗交织着。每一轮巡察的中途,郑锐都要站在巨石上,进行全面的观察。 然而仍然一无所获。 没有人知道邮差将在什么时间、从哪个方向出现,一旦邮差潜藏在某个死角,那么巡察再多也没用,郑锐的目力无论多强,都不可能同时扫视到三百六十度。以邮差的狡猾,他会进行反观察,先锁定最危险的观察者,然后针对郑锐,寻找空隙,乘虚而入。 第四轮巡察的交接处,林娴发布新指令:众徒散开,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七条黑影无声无息地隐没在浓雾中。 (6)地下室入口 聂深用缪璃的钥匙打开了主楼侧门。主楼太安静了,他动物般的本能并没有发出警示,这让他感到奇怪,难道恶徒们又设了陷阱?但这次情况不同。 聂深没有急于进入一楼的走廊,先朝大厅方向靠近些,有灯光从大厅透过来,但没有声响。一楼通向二楼的转弯处也没有恶徒守候。聂深故意做出一点响动,周围毫无反应。 聂深思忖片刻,继续按计划从走廊尽头右转,绕过廊柱,快步走入回廊,经过各种古木家具、灯笼,来到那座花架前。 聂深左右看了看,绕过那盆紫红色的花,顺着螺旋状的台阶往下走去。 身影迅速消失在地下室的入口,聂深感觉肾上腺素陡然提升了,身体在压力状态下微微绷紧,带动大脑兴奋。 穿过鱼腥味弥漫的走道,聂深的警戒指数保持在高位。他仍然谨记:决不要碰触两旁的石壁,以免碰到黑暗中掩藏的金属物,尽管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赫萧早就检查无数遍了。 每次到了这个地方,聂深总要习惯地抬起手腕瞥一眼,已经被改装过的手表,仍然没有变化。 聂深走到那块微微凸起的石棱前,上面的纹络以及纹络中间的“育”“赦”等字早已熟识。聂深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对着石棱旁边的青砖敲打起来。青砖上刻着的一大一小两个三角,随着敲击声,墙上出现了椭圆形的凹陷区域。 聂深从这个区域过去,来到三破口,加快步伐走向右侧那条路。与前两次一样,突然一阵怪风吹来,尘雾弥漫,脚下的路微微颠簸起来。 聂深有些莫名地有些紧张。 穿过那团雾,随着闷雷般的隆隆声,脚下的震动加强了。 聂深跑了几步,终于来到厚重的石门前。 紧闭的石门里面突然变得一片死寂,而那死寂中分明有一股无影无形的力量,似乎在吸引着他。他又产生了那种陷入感。 聂深喘了一口气,拿出钥匙,找到最大的一把,插入锁眼。 聂深心里微微一松,然而拧动钥匙,却无效。 他愣了一下,把钥匙拔出来看了看,能够配上这种锁眼的,只有这把钥匙,缪璃不可能故意给他一把假钥匙。聂深第二次试探,钥匙在转动中卡住了,聂深手上用力,钥匙的木柄险些断裂,他连忙停下手。 接连试了三次,失败。 眼见到了石门前,却被阻挡,聂深实在不甘心,也很着急。他又习惯地抬起手腕看表,忽然觉察到了什么。他将目光转向石门,凑近了看,门上有浅浅的暗纹,如果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长期在潮湿地带,遭到水气侵蚀而形成的凌乱纹路,但近距离审视,却发现这些暗纹并不是随意的。 聂深把手表摘下来,翻过来看着底盖,表盖上同样透出浅浅的暗纹,与石门上的纹络相互照应。 这一发现让聂深感到头皮一麻。这块失而复得、经过神秘改装的手表,难道有什么特殊的指向? 聂深盯着手表的后盖——那个状如钥匙孔的细小缺口。 聂深的手指有些颤抖。从口袋掏出张白桥的领针,插进缺口,微微一转。 然而并没有反应。 聂深吸口气,大脑突然闪过灵光,心念随之一动。他拆掉手表的后盖,内部的两个刻度盘中间有一支曲柄,拨动分针,曲柄上的八个数字开始变动,向右拨动,数字变大,向左拨动则数字变小。聂深曾经对这个装置感到难以理解,不过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聂深一边拨动分针,一边从不断变动的数字中,选定自己的生日号码—— 19910226。 手表突然发出“锃”地一声,齿轮部件自动运转起来,木头和银器交错磨合,外围雕刻的七十六个字符泛起光泽,位于装置前端的刻度盘,与低一级的刻度盘进行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交叉运行,随着“咔”地一声,对应的轨道形成。 聂深怔怔地看着。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甚至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五秒钟,手表里的部件静止。聂深回过神。领针还嵌在后盖的钥匙孔中。 聂深抬起脸,视线从手表移到门上,略一思忖,他抬起手表,连同那枚领针一起对准门上的锁眼。领针插了进去,手表便与石门紧紧贴合。聂深稍稍用力,将手表按压在石门上,“咔嗒”一声响起,里面似乎咬合了。聂深松开手。 手表紧贴在门上,如同一块凸起的圆形部件。手表的正面朝向聂深,后盖与领针一起嵌入门内。 聂深伸出手,将里面仅剩的那一根分针,拨到了十二点的位置。刹那间,石门的内层陡然发出“呜——嗡”的声音。 聂深退了半步,赫然发现,整座石门呈现半透明状,犹如镶在门框上的一块巨型白玉。原本隐约可见的浅色暗纹,已经清晰地浮在了门上,纹饰越来越明显,伴随着淡淡的白光闪耀,一枚徽标显露出来。 这是一枚双鱼形徽标,位于石门正中,直径二十五公分。 聂深的目光触及这枚徽标,顿时感觉周围的空气突然一凛,身体随之一颤。 “我这是怎么了?”聂深低语。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巨大悬垂感,整个人似乎脱离了地心引力,实际上双脚仍然踩在地上。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液忽而变得炽热,忽而又冰凉,他甚至能感觉到大脑的神经元在冷热交替中不断振动着。 他凝视着那枚徽标,身子不由自主靠前。 与此同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顷刻间就将聂深拉向石门,身体猛地贴在门上,通体有一道细密的电流感飞速袭过,脊背被一股力量按了一下。 聂深如同一个铁人被巨大的磁石吸引,就在他的身体贴上石门的瞬间,门打开了——仿佛是被他撞开的。 聂深顿时感到浑身一松,他此时已经站在石门内侧。他低头看一看,又晃了晃四肢,身上并无异样。他扭脸看看石门,手表还嵌在那里,但纹饰已经消失,双鱼形的徽标也不见了。聂深皱着眉头,把手表从门上摘了下来。 他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混乱,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现在没有时间多作考虑,石门后面的黑暗还在迎接着他。 聂深踩着地上的死鱼残渣,走了过去,沿着台阶往下几层,脚底照例踩到了薄薄的积水。 聂深又往前走了一段,看到一具仰躺的尸体,那是被赫萧开枪击毙的郭保,模样很奇怪,更像是蜡封的状态。 聂深没有耽误,继续往黑暗里走去。他咬着牙根,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停下脚步,即使要面对的,是以往的恐惧之和,他也决不退缩。 对于已经陷入泥潭的他来说,这向前的一步,也许就是人生的终极考验。 此时在缪宅围墙外的狭长地带,七恶徒的搜查工作仍在进行。 林娴发现郑锐的观察角度不对,一个人的全景扫视,在弥天大雾中很困难。 两组进行第六轮的交接时,林娴命令自负的郑锐调整观察角度,并将两个搜查小组合并,重新编队,由她亲自带领。 郑锐在队列外侧,视角以90度为半径,一段一段地搜索。其他徒众间隔巡察,每个徒众行走的间距,以各自的目力范围为界,保证每一段路径都有徒众看到,这相当于聚合七徒之力,形成全景扫视。 新的搜索方式展开不久,郑锐便看到了一抹微光一闪即逝。郑锐立刻报告林娴。林娴带着郑锐、姚秀凌和汪展赶往微光之处。其他三名徒众继续搜索。 微光出现在虚空一侧,那里是空间扭曲折叠的边缘地带,位于界壁。如果微光的闪现确与邮差有关,那就表明邮差已经无限接近缪宅了。在外世界中,只有邮差明白这里是怎么形成的,用最浅显的理解,类似于从时空中“挖”出一块,将其扭曲折叠,制造出“时空缝隙”,围绕缪宅形成一堵环状封闭的次元壁,而邮差知道怎么在这堵看似牢固的墙上,找到缺口——所有的系统都有漏洞,古老的欧阳家族,是存世唯一懂得打开缺口的信使家族。 林娴的手心捏了一把汗。自转化以来,她第一次感到了紧张,即使曾被赫萧用竹刀刺到脖子,她也没有害怕过。而眼下她深切地预知到,一旦邮差潜入缪宅,她将受到尊主的严厉惩罚。 林娴的眼中露出死光。 她挥了一下手,那三个恶徒立刻分散,展开包围之势。 (7)怪物现身 隆隆的震颤。脚下的晃动感。聂深心无旁骛,迎着远处传来的诡异呼吸声,一步一步走向黑暗。 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涌动着的暗淡光泽。 聂深停下脚步,望着那个渊洞。涌动的水里,光泽渐渐扩散,形成半圆形的光晕。 渊洞中心的庞大活物缓缓变得清晰,但仍然是无法对焦的叠影状。 怪物的周身分离出一片迷蒙的冷光,轮廓被一片虚渺的重影勾勒着。聂深想看得更仔细,踩着积水又往前走了几步。对水的恐惧不是凭借意念就能轻易消除的,源自童年的可怕记忆,刻骨铭心。尽管当时他感觉自己在水下能呼吸,但被母亲突然扔到水里,带给幼小孩子的心灵恐慌无法消解。 他停下脚步,将注意力投向渊洞深处的怪物。 原先看见的一蓬彩色东西,不是水草,而是怪物的头发。彩色头发遮掩的面容看不清楚,却有两点猩红的光泽透出来,在头发之间闪烁。 聂深突然想起,在修车店的时候,银子弥给他讲过九渊市形成的传说。 九渊市的前身鮀城,据民间传闻就是一个彩色头发的人,将沙脊积聚成片,逐步建立渔村、城池。到了清朝中期,又是彩色头发的人,乘坐金属小舟,来到四域海流汇聚之处,弹了一曲《九渊》,将鮀城定名为九渊市。然后彩色头发的人又在两千公里外的北京,成为犯人、遭受凌迟刑,最后却逃走了。 从荒凉海域上的沙脊积聚成片,到村庄建立、城市形成,再成为历史上最后一个被凌迟的犯人…… 聂深的脑子一片混乱。 四周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既有聂深自己的,也有来自渊洞里的怪物的。 聂深又往前走了一步。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拖着自己的生命。 缠绕在怪物身上的铁链,是一套装置,九条铁链从怪物身上延伸开来,通向四面八方。那便是怪物的巢穴,在此等待“天选之才”。 这时,聂深的目光突然被一个东西牢牢吸引住了。 他的心脏急速跳动起来。 他看到怪物旁边的黑暗中,半圆形的光晕边缘,悬挂着一个人! 那人挂在铁链上,手臂垂在身体两侧,皮肤发白,不知挂了多久,从外观看,身躯完好无损。 种种迹象表明,怪物并不食人,或者说,怪物在缪宅并不嗜食人肉。 那人显然是被怪物控制着的,但他还活着吗?如果是尸体,怪物为什么要挂在身旁?也许那具躯体,就是一个饲育设备,一个器皿? 聂深目光游移,没有在铁链上找到其它东西。 从渊洞深处传来呼吸声,聂深突然有个强烈的感觉—— 黑暗中有一股力量在呼唤他! 缪宅围墙外的狭长地带,林娴带领郑锐、姚秀凌和汪展来到了微光处。很快,其他三名恶徒也从远处奔来。 微光从一道狭窄的界壁处显现,周边十米之外便是虚空。 林娴示意柴兴上前察看。柴兴俯身走近几步,用羊骨棒捣了一下,界壁裂开——其实不是界壁本身,而是垫着的几块石头。石头松开后露出了一道光源,郑锐一瞥之下,说道:“不对!” 石头散开后,显露出六支手电筒。手电筒的灯头互相碰在一起,摆了个类似雪花的六瓣造型。 这是个陷阱! “中计了。”林娴迅速后撤。 恶徒们瞬即闪开。 刚才柴兴的羊骨棒捣动时,已经触发了机关,手电筒内部爆裂,一片亮银色的光线散射出来,发出轻微的嗖嗖声。那不是光线,而是一种细小尖锐的武器,几百枚的散射,犹如雾中骤然落下的冰雨,将周围数十米封住。 当场便有五名恶徒被射中,倒霉的,如汪展,由于体胖,足有三四十枚锐物扎在身上,更有几枚落在脸上,险些刺中眼睛。 林娴没有受伤。叶彩兰为她挡了十几枚锐物。 姚秀凌也没有受伤,这得益于她的速度。 林娴迅速调整队列,朝着另一方向追去…… 那块紫黑色的巨石旁,出现了两只手。双手扒住界壁向上用力,那个一脸麻子的中年男人露出面容。 欧阳红葵警觉地向四周扫视,确认安全后,一只手抓住石缝间的棱角,借力一跃,到了地面 欧阳红葵背靠巨石,单膝着地,伏低身子,以更加警觉的目光扫视迷雾。 他站起身,判断了缪宅的方位——穿过这片雾就能看到围墙了。 欧阳正要迈步,浓雾中,一个身影缓缓浮现。 欧阳向后一退,紧紧盯着那个颀长的身影。 “赫萧?”他轻唤。 身影清晰了,赫萧来到欧阳红葵面前。 欧阳忙说:“你来得正好,快带我入宅。” “世上哪有那么多‘正好’。”赫萧冷冷地看了一眼欧阳。 欧阳一皱眉头:“赫萧,你什么意思?” “你不该来。”赫萧说。 “二十七年前,就是在这里,我遇到了那个女人。” 赫萧轻叹一口气:“我把她从渊洞带到地面之上,是想让她在宅子里好好休息,她却趁我没注意,逃出缪宅围墙,去跳崖。我一直以为她死了。” “幸好遇到我。” “只有你能找到通道,否则她根本逃不出去。”赫萧说。 “正是因为那次解救行为,我才从她口中断断续续得知,缪宅里发生的可怕事件,并推测出怪物的计划。” 邮差先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然后意识到这关乎到人类的生死存亡,于是决定,打破信使家族延续了数千年的中立立场,不惜背叛自己的家族,不惜破坏雇主的行动。 “那你现在来干什么?”赫萧问。 “带聂深走。他是整个链条上的一个点。” “谁也走不了。” “什么?”欧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历经险阻,无数次命悬一线,这么多年遭遇的危机,在前几天更是达到了炽烈的程度。然而冲破重重阻碍后,却得到这么一句话。 “赫萧,你已经犯过一个错误,不能再犯错了。”欧阳红葵说。 赫萧沉默。 然后他开口道:“很早以前,义父对我说过,一个人,如果能连续一个月不犯错,他就能赚得全世界。我以为那并不难,我甚至,曾想拼尽一己之力,八十一年都不犯错。”赫萧微微叹息一声,那种痛悔和愧疚之情,又在啃咬他的内心,“但现在,我只能用这个错误,来修改那个错误。” “一起走不好吗?”欧阳恳切地说,“时间不多了,缺口随机转换,再过一个钟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出去以后呢?我不知道你们在外世界遭遇了什么,但从你的眼睛看得出,除了惊恐逃亡没有别的,那样的遭遇,还要复制到缪璃小姐身上吗?” “我说的不只是一个缪璃……” “在我看来,只有这一个。一起走,就是一起死。” “我不跟你争论,”欧阳红葵急道,“聂深在哪里?” “你刚才说,他是整个链条上的一个点。你要打断那个点吗?” “带他出去,是死是活可以重新选择。” 赫萧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死是活,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我只知道,你失败了。你只会东躲西藏,二十七年的时间证明,你的办法行不通。” “聂深进入缪宅是一个圈套,我在外世界被追杀的时候,尽全力阻止他入宅,可惜……” 赫萧摆了一下手:“不需要解释已经发生的事情。” “等我们一起到了外世界,凭我们三人之力,保护缪璃绰绰有余。”欧阳做着最后的努力。 “太天真了。”赫萧冷笑,“你可别忘了自己的家族。你背叛了他们,他们不会放过你。身陷两大势力的追杀,你还能躲藏多久?你又给其他人带来什么?” “好吧,你们可以不走,但我必须带聂深离开!” “怪物不可能让你送他出去的。”赫萧漠然说道,“外世界的恶徒在出口等着你,这边的恶徒也在搜捕你。” “那是我要操心的!”欧阳忿然道。 赫萧淡漠一笑:“更重要的是,聂深不会离开的,他进入缪宅的目的,就是寻求身世之谜,不找到答案,他会走吗?” “我能告诉他答案。” “那只会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赫萧微微倾身,靠近欧阳,“你还没有醒悟吗?你总想在链条中间打断一个点,但那是没用的,还会长出其它根系。只有一个办法能彻底消除麻烦,就是打断源头!” “怎么可能?”欧阳愕然道。 “聂深可以办到。”赫萧语气平静。 “你想怎么做?”欧阳盯着赫萧。 赫萧静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句话:“顺从意愿。” 欧阳怔了一下,随即猛醒:“你——要顺从于怪物……” “他想要天选之才,我让他如愿以偿。” “如愿以偿?”邮差冷笑,“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竟然不感到惊讶。” “本来就没什么可惊讶的。” 欧阳急得五官都变形了:“你简直不可理喻……” “够了,你浪费的时间太多了。” “没想到你那么冷静睿智的人,居然变成了这样。”欧阳惨然一笑,“你要把聂深送到怪物面前,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不是我送去的,聂深自己一定会去,这是他的意志,我只是顺势而为。” “好一个‘顺势而为’。”欧阳指着赫萧,“为了一个缪璃,竟让人类世界,毁在你手里!” “到了最后,总是要赌一下的。”赫萧漠然一笑。 欧阳红葵正要说什么,表情忽然一顿,眼角余光飘到了侧后方。透过浓雾,他的耳朵捕捉到轻微的响动。就在他一愣神的瞬间,赫萧突然出手,猛地一推。 欧阳红葵完全没有防备,身子往后一仰,脚步踉跄着努力保持平衡。赫萧急步向前,以更大的力量推出。 欧阳红葵失足跌下界壁。 摔下去的时候,他并没有慌乱,伸出手,探取能够抓住的东西,手掌却不断往下滑。他猛地抓住一个棱壁,那是个光滑的石角,但没有抓住。他继续往下坠落,速度极快,眨眼便消失在浓雾弥漫的虚空中。 赫萧静静地站着,面无表情,毫不动容,仿佛刚刚推下去的是一根木头。 几乎与此同时,七道黑影从雾中浮现。恶徒们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幕,欲往上冲,却被林娴挡住。 “不必了,搜查任务已经完成。”林娴暗自松了口气。 郑锐俯身,往浓雾深处张望,“邮差死了?” “掉到那下面,他的存在已经无意义了。”林娴淡淡一笑。 “就算他有命爬上来,也赶不上参加婚礼了。”姚秀凌接道。 “婚礼结束后,界崖闭合。欧阳家族中这位最传奇、也是最可耻的信使,将永远在雾中徘徊,品尝自己的耻辱。”林娴说。 “可我不懂,”叶彩兰问,“赫管家为什么突然朝邮差下手?” “为了保护缪璃,他愿意做任何事。”林娴望着不远处的赫萧。 赫萧朝这边漠然一瞥,转身走向缪宅。 那颀长的身影在雾中渐渐模糊,随后便消失了。 (8)渊洞遇袭 地下渊洞内,挂在铁链上的那个“器皿”不再随着水流摆动,而是滑到半圆形的光晕之外,隐入黑暗。 聂深联想到母亲留下的遗言,以及自己在缪宅寻找的蛛丝马迹,他认为那个人体器皿,就是他要寻找的秘密,也许能够回答他,为什么二十几年他要生活在惊恐与动荡之中。 铁链突然一动,悬挂的“器皿”又一次转动了起来,周围的水流带动漩涡,将那人摆到了光晕中,像木偶一样晃动。 与此同时,周围有一种喑哑模糊的回应声,更让聂深坚定了信心。他忘掉一切,一脚踏入水中,身体往下一沉,急忙挣扎着浮起来。水面上波动的不是风,而是从幼儿时奔涌而来的恐惧记忆。聂深仰脸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这时,聂深的后背突然袭来一阵剧痛,原本那细密的电流感瞬间增强,脊背上仿佛被剪刀戳中,一左一右铰动着。聂深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身子一歪,头磕在了石台上。 仅存的最后一丝意识,命令他爬起来,他的手胡乱抓住石台,拼命往上一挣,倒在水边不动了。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聂深却浑然无觉。 一只手抓住聂深的衣领,要把他拖起来,但手指滑开了。接着是两只手紧紧地抓住聂深的肩膀,艰难地拖动着。 漫长的拖行,仿佛没有尽头。 把聂深拖到石门外和,缪璃也耗尽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她又累又害怕,绝望得想哭。汗水从额头淌下来,迷了她的眼睛,流到嘴角,与泪水融合,辨别不出哪一滴是汗、哪一滴是泪。 迷蒙中,又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扶起缪璃。是赫萧。 赫萧拖起聂深,努力向外走去。 “小姐,他怎么会晕倒?”赫萧问。 “我也不知道。”缪璃有气无力地说,“幸好还不算太迟。他向我借宅子里的钥匙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妙。后来发现他不见了,我想跟你商量的,可是你也不见了。” “哦,我去散步了。”赫萧平静地说。 “散步?” “嗯,活动活动筋骨。”赫萧笑了笑。 “七恶徒也不见了。究竟出了什么事?一个个全都没了。”缪璃神色焦虑。 “这不都回来了嘛。”赫萧语气温和,“我散步前,见你在休息,就没叫醒你。不然我会叮嘱你不要乱跑。你一个人又去地下室,万一发生……” “好了,你又来了。”缪璃认输投降,“我本来是打算和你一起去地下室的。” 赫萧马上转移话题:“聂深在地下室昏厥这件事,非常蹊跷。” “难道他不是……”缪璃欲言又止。 “就是他,不会错的。” 赫萧没有告诉缪璃,他刚才见到了邮差。他一经发现七恶徒全部到了围墙之外,便明白外面出事了。七恶徒摆出如临大敌的阵势,只会防守一个人,果然是邮差。邮差的出现,进一步确认了聂深的来历。 “赫萧,你怎么不说话了?”缪璃问。 “噢,我在想……聂深在地下室晕倒一定另有缘故。” “当时他的脊背很烫,我还以为是什么怪病,但很快又恢复了。” 赫萧低头沉思着。 “等他醒来好好问问吧。”缪璃提议。 “还是静观其变吧。” “可是他……” 缪璃还要说什么,鲁丑忽然醒过来,身体一动,嘴里迸出一个字:“渴。” 赫萧苦笑一下。 缪璃忙说:“我去拿水。” 缪璃把水壶提过来,只剩壶底一点水了。鲁丑很自觉,往自己的小杯子里倒了一点,滋喽一声,一饮而尽。 “水好甜。”鲁丑舔着干裂的嘴唇,露出婴儿般的笑容。 缪璃扭过身,悄悄抹掉眼角的泪。 聂深仍在沉睡。缪璃有些担心,聂深之前中过毒,后来又与恶徒们不断战斗,接着又是昏天黑地缝制衣料,眼下遭此重创,竟不知病因。 缪璃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可以喂他服食一颗羊眼。” 赫萧用竹刀剖下两颗羊眼后,胡丙把羊眼浸泡在剩余的羊奶中,转交给缪璃,缪璃一直珍藏在身边。 赫萧却有些迟疑。 “羊眼是精神集中的结晶物,”缪璃说,“我在英国读书时,教授说过,哺乳动物的眼睛非常消耗能量,需要身体不断地输送能量给它,它就像人身上的电灯,尤其是咱们家那只羊,活了那么久。” “意思就是大补。”赫萧严肃地说。 缪璃被赫萧的表情逗笑了。 赫萧又说:“可我是打算给你服用的。” “现在顾不了那么多,先救了聂深再说。” 赫萧苦笑:“好吧。但另一颗,你一定要保存好。” “嗯,听你的。” 身后的鲁丑忽然来了句:“羊眼有什么嚼头?还不如一颗枣子。” 缪璃笑了起来,转身去拿羊眼。 赫萧来到昏睡的聂深前,稍加思忖,把聂深翻过去,低头看了看脊背,再把聂深翻过来躺平,自己缓步朝门外走去。 安全屋的光线愈加幽暗,在墙壁投下浓重的阴影。 聂深忽然发出模糊的梦呓声:“妈妈,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赫萧的脚步顿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1)你才是新郎 如果此时有漫天繁星,那么所有星星的光芒都已吸到了缪璃身上。 华丽如琼宫之内的翡影,高贵似瑶池之上的飞霞。鲛绡嫁衣衬托的新娘,如灵境之花,如虹翼,如星翠。 (1) 凌晨,在一片沉寂中,缪宅广阔的庭院突然明亮了起来。 第七个工作日已经进行了三个多钟头。灯光如同花朵一般,逐次从各个角落绽放开来,甚至能听到细微的绽放声。 哗。哗。哗。哗。 “缪璃小姐曾对我说,很久没有看到鲜花了,却觉得院里处处是风景,那些枯树,凄凉美丽。”赫萧低喃。 聂深站在赫萧身旁,望着窗外层层叠叠展开的光芒之锦。这样的景象,对于习惯都市夜景的他来说,一点都不稀奇,可是,聂深却觉得如此震撼。也许是因为连日来看尽了沉沉的黯青色调,乌云之下,身心早已融入了雾与凄凉。此时骤然打开的视野变得如此绚烂,不禁心潮澎湃。同时,却又感到如此虚幻。 窗外的院子里,缪璃在花海般的灯光里欢笑。鲁丑更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不停在地上打滚。 赫萧的目光追随着缪璃的身影,忽然觉得眼角有点儿湿润。他侧过身,手指从眼角轻拭而过。 聂深的目光望向更远的地方,七恶徒竟以悠闲的身姿,在院子边缘徘徊,似乎也在享受这突如其来的美好一刻。 每个人都表现出和平的姿态,看来恶徒们也都在准备着婚礼事宜。 “天亮以后,长裙就能完成吧?”赫萧问。 聂深点点头,“再做两个钟头,就能全部拼合完毕。” “小姐穿上以后,一定很美。”赫萧说,“这是你送给她的礼物。”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聂深扭脸问。 “刚刚开始。”赫萧说着,转身从窗前离开,“我给你看件东西。” 赫萧拿出一张旧照片。这是用老式宝丽来相机拍出的照片,拍照之后,相机可以直接吐出照片,日期显示是二十七年前的四月十日。在七个人的合影中,聂深一眼便认出了年轻的母亲。母亲站在两个年轻女子中间,三人并列在第一排。第二排是四个年轻的男子。照片的背景是主楼一层的大厅。 “照相机是其中一位男宾的,用他们的话说,他是一个摄影发烧友。”赫萧不露声色地瞥了聂深一眼。聂深专注地盯着照片。赫萧接着说,“他们来到宅子的当天,老昆给他们开过会后,就在大厅里聊天,有人提议照张合影,他们就请缪璃小姐帮忙。” 照片上的母亲梳着马尾辫,戴着那条项链,当时吊坠儿还没有送给缪璃。照片上的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就是一群年轻人的聚会场景。 “我爸爸……就在其中吗?”聂深的目光扫过第二排的四个男子。 赫萧的眉毛动了动,“为什么这样问?” “我在渊洞里看到铁链上挂着一个人,就在怪物旁边……不知是死是活。”聂深嗓音沙哑。 “你想救他出来?”赫萧若有所思地低语,观察着聂深的表情。 聂深抬头看着赫萧,他抬头时,赫萧却把目光投向了照片。聂深问:“你认为不可能?” 赫萧不置可否。 聂深又拿起照片认真端详起来,视线从四个男子的脸上逐一飘过。 聂深问:“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 赫萧从第二排的最左侧开始数:“第一个是园林工人。第二个是国营商场的采购员。第三个是高中教师。第四个是无业游民。” 四人的面容并不清晰,毕竟照片放了二十多年,而且当年的成像技术也有欠缺。相对来说,整张照片中,母亲的面容是最清晰的,这可能是母子连心的缘故吧,看到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总是觉得看起来很鲜明。 聂深又盯住照片上的四个男人,一个一个仔细看,期望从中发现什么。 “别乱猜了,”赫萧劝道,“你没见过你的父亲,认不出来的。” 聂深有些伤感,又向赫萧打听母亲身旁两个女人的身份,得到的回答是,一个是清洁工,一个是幼儿园老师。 聂深的眼睛忽然睁大,目光定住了。 赫萧忙问:“你发现了什么?” 聂深把照片换了个角度,侧面对着光线,双手轻轻转动着,借着反光隐约能看到,在四个男子背后,也就是照片的背景墙上,有一个非常模糊的图案。 那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圈。 聂深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背景墙上映现的,是一个命运图经。 聂深突然明白了:那天照相的时候,在一个特殊角度,闪光灯映出了背景墙上的东西,但肉眼很难察觉到。 更加诡异的是,在合影的七人中间,聂深母亲的面容最清晰,并不是错觉。此情此景很容易让人推测到,背景墙上隐约呈现的命运图经,便是母亲的。 聂深的手指颤抖起来。 如果那确实是母亲的命运图经,那就太让人感到痛苦了——图经上大片的、代表希望的绿色,几乎占据了图经的百分之九十。 这本来是一个对未来充满了向往的幸福女孩,在她前半段年轻的生命中,她会把自己遭遇到的生活挫折温柔化解。因此聂深才感到无比痛苦:此后母亲的命运被撕裂得如此彻底。同时被撕裂的,还有母亲对人世的希望。 “聂深,你相信我吗?”赫萧忽然问。 聂深从沉重的思绪中摆脱出来,看着赫萧。母亲从小就教育聂深,不要相信任何人。她说这话的时候,那眼神,有一种决裂。可她又非常信任邮差。 也许每个人,都会选择相信一个人。 聂深说:“我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这并不重要。”赫萧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你想救出渊洞里的‘器皿’,不是不可能。” “有什么办法?” “具体怎么做,需要你自己去找。只要你真的想阻止怪物,只要你有坚定的意志,就能办到。” “这是最后一个考验吗?”聂深微笑着问,“你之前对我的种种不信任,以及对我的考验,就是担心我没有对抗怪物的信念?”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能完全肯定。”赫萧转脸望向窗外,目光幽暗深沉。 在这座死寂的老宅困守八十一年,终于迎来了唯一的机会。 正因其“唯一”,更让人忧惧。心中记挂着缪璃的安危,让赫萧在果决与迟疑、镇定与不安中纠缠着。他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只能交给身边这个年轻人了。在这关头,仅凭默契是不够的,二人在战斗中产生的信任,互相拯救中得到的力量,已经化作情义,无需言语表达,在二人内心紧紧连在一起。只有真正嫉恶如仇的人,才能从对方眼中看到那份信任。 赫萧说:“缪璃小姐博览群书,她在暗中研究过对付怪物的办法,但是没用,因为你无论做什么,首先必须走近怪物,与之面对面,才有胜算的一线希望。我曾经试过,输得很惨。” “所以你假装认命了。”聂深说。 “这个世上,只有你能靠近怪物。” “为什么是我?” “你是唯一把七块衣料全部缝制完成,又能把七块衣料拼合为一条长裙的人。”赫萧转身注视着聂深,“你就是他等候了八十一年的天选之才。” “仅凭一件长裙?”聂深有些不相信。 赫萧的神色中闪过一丝犹豫,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瞬间的权衡利弊,这个风险不能冒,尤其是在如此紧迫的时间里。 赫萧平静地说:“接连三届的悬赏任务,就是为了找到一个不世出的天才,妙手天成,出神入化。” “就让我假装顺从怪物,去帮他修补鳞片。” 赫萧点了点头,悠远的目光投向窗外,院子里依然灯光灿烂。“怪物的弱点,就是鳞片。当年那个割掉他鳞片的人,为人世赢得了一线生机。” “所以婚礼必须要举行了。”聂深说。 “你看,宅院已经装点起来。”赫萧竟露出温和的笑容,“充足的电力供应,拜这场婚礼之赐,那个怪物,一定心情大悦吧。”赫萧的笑容凝在唇角,语气变得黯淡,“这么多年的黑暗隐伏,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 聂深望着神情复杂的赫萧,有些捉摸不透。他总感觉赫萧话里有话。 聂深说:“赫萧,你和缪璃小姐结婚后……” “不。”赫萧像被戳中了软肋似地,扭脸直视聂深,“与小姐结婚的不是我。” “那是谁?”聂深愕然。 “你才是和小姐结婚的新郎!” (2)赫萧的决心 (2) 缪璃正在荡秋千,这是鲁丑给她做的。缪璃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并未在意远处游荡的恶徒们。凌晨时分突然点亮的灯光,犹如久困荒漠的人,忽然在午后遇到了一场温暖的太阳雨,让她的心都融化了。 灯光照亮了庭院,雾气消散了,就连夜空中的乌云也淡了。 赫萧告诉缪璃,今天至少是安全的。 鲁丑更是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一会儿翻跟头,一会儿打滚。但他的目光总是不经意间投向远处,徘徊在院子边缘的恶徒们,如同一群狼,窥视着草原上悠闲踱步的羚羊。鲁丑并没有放松警惕。 庭院一角,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姚秀凌和汪展低语着。 “尊主要求杀掉赫萧和鲁丑,这个任务必须完成。”姚秀凌说。 “尤其是赫萧,我越看他越生气。”汪展说。 柴兴从旁边凑过来说:“可是赫萧把邮差推下界壁,帮咱们解决了麻烦。” 汪展说:“哼,苦肉计。” 姚秀凌说:“那个不重要。” “对,只要弄死他,就什么疑虑都没了。”汪展做个手势。 柴兴从被灯光照亮的园子里收回目光,说:“看看鲁丑那个蠢货,他以为自己在保护缪璃,其实是缪璃保护了他。” 汪展“咯咯”的笑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郑锐从一片灌木后面现身。很明显的,他刚才和叶彩兰在后面做了什么,出来时还显得意犹未尽,但叶彩兰没出来。 郑锐往远处瞥了一眼,说:“聂深与赫萧在戏楼的窗户后面。” 柴兴阴着脸说:“所以两边都不能动手,这边怕误伤了缪璃,那边怕误伤了聂深。可是怎样才能杀得了赫萧和鲁丑?” 姚秀凌说:“他们总有分开的时候。” 汪展说:“贤者会有办法的。” 一提到林娴,姚秀凌便不吭声了。 郑锐忽然看到叶彩兰在另一边招手,旁边还站着林娴。郑锐赶紧让恶徒们集合。 缪璃忽然发现,恶徒们抬着一个东西从主楼出来。走近了,缪璃愣住,忙从秋千上下来。 他们居然抬来了那架钢琴。 这是产自德国的门德尔松牌老式钢琴,缪璃从十三四岁就开始弹奏,后来的八十一年里,这架钢琴更是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令她爱不释手。 此刻,在林娴的指挥下,他们把钢琴抬到了缪璃面前。缪璃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怀念它。只有真正懂琴、爱琴的人,才能明白另一个懂琴、爱琴者的心情。缪璃始终觉得,林娴也许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恶毒。大概她也是身不由己,就像当初的郭保一样。 这种钢琴属于老式款型,琴箱大而沉,且在房间久未挪动,不过对于恶徒来说却是轻而易举,只需姚秀凌和汪展就能抬过来。其他恶徒远远地站着,但叶彩兰不在其中。 “缪小姐,这么好的景致,弹奏一曲吧。”林娴嗓音平淡。 正是这种腔调,反而更让缪璃揣摩不透,如果她刻意做出温柔或者热情,缪璃会提高戒备。自从宅中情势突变后,这是她们第二次面对面相遇,不过,上次谈判时,林娴可是一脸冷酷。而此时的林娴,更接近转化之前的模样,像一个柔弱的小虎牙妹妹。 缪璃竟产生了一种想法,意图寻找时机,拯救林娴,帮她从邪恶控制中脱离出来。缪璃相信,只要林娴作为一个人,心不死,就有救。产生这个念头的原因,也和之前郭保的境遇有关。缪璃认定是缪家害了郭保,郭保成了那副样子以后,更觉得缪家是亏欠了那个年轻人,而缪璃无论多努力,终究没能挽救郭保,这便是缪璃内心的隐伤——即使吐露给赫萧听,赫萧也只会说一句:事情已经解决了,不必顾虑。 “缪小姐?”林娴轻唤。 “哦,谢谢。”缪璃说。 林娴亲自把琴凳端过来,放在缪璃身前。缪璃坐下来,深吸一口气。 一阵悠扬的钢琴声,如潺潺流水,缓缓荡漾在心间。 庭院中的一切,仿佛都在静静聆听。即使那不懂音乐的,也能领会琴声中的美好韵味,宛若星光流泻,随着拂过的微风轻轻颤动。 缪璃的面颊被一抹灯光笼罩,朦胧的光线映在长长的睫毛上,她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双眼微阖,白皙的手指轻柔地抚动着,任那旋律在指尖流淌。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 “贝多芬的《月光曲》,真美。”林娴一边轻拍手掌,一边发自肺腑地说,“我也喜欢贝多芬,还有那首《命运交响曲》。” “我想起你来琴房的时候,我们谈论音乐的情景。”缪璃说。 林娴微仰头颅,目光扫过不远处站着的恶徒们,“可惜,他们是不懂的。” “嘿,我也不懂!”鲁丑冷不防来了一句,“请问尊姓大名,我总是记不住你们这些坏蛋的名字。” “喂,蠢家伙,怎么对贤者……”张白桥欲上前。 林娴瞥了张白桥一眼。张白桥彻骨一寒,低头缩住肩膀。 林娴脸上仍是平淡的神色,“缪小姐,你弹奏的音乐,真的打动了我。这架钢琴,我没有资格拥有,现在就把它物归原主,给你抬到戏楼。” 对于林娴突然表现出的善意,缪璃感到不解,她很清楚林娴痴迷音乐的状态,林娴热爱音乐甚至是一种病态的,应该独占才对。 缪璃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林娴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就把它当作,我对您的恭敬之意。” “什么……什么意思?” “您将成为家族的女王殿下啊。”林娴收起了笑容。 缪璃弹奏的《月光曲》飘进戏楼时,聂深与赫萧还站在窗前。 二人沉浸在乐曲中。 聂深说:“你刚才说的话,如果不是开玩笑,那就是恶作剧。” “我没有闲心陪你玩。”赫萧说。 “和缪璃结婚?”聂深苦笑,“简直不可理喻。” “怎么,小姐配不上你吗?”赫萧冷冷地看着聂深,仿佛只要聂深说一句“是的”,他就会扑上来掐死聂深似的。 “这不是般配不般配的问题,”聂深说,“我根本不想结婚。而且,我根本就不了解缪璃。” “你究竟是不想结婚,还是想先了解一下再结婚?”赫萧问。 “哎……”聂深举起一只手,“行,别再扯了。” 他忽然一皱眉头,上下打量着赫萧。 “你看什么?”赫萧问。 “那次你见到郑锐布置的婚房,然后就像受了刺激一样,性情大变。”聂深沉吟着,“那就是说,结婚,以及谁和谁结婚,都是怪物的安排。你确定了怪物的意图以后,才决定去地下室向他开枪。” “见到婚房,只是进一步确定了怪物的意图。” “噢,我想起来了,我第一次跟踪缪璃去地下室时,听到郭保突然对缪璃说了一句话,缪璃当场就崩溃了——郭保对她说的应该是:你将与聂深结婚。” 赫萧点了一下头:“意思差不多。” “缪璃就从那以后恨透了我,用涂了墨水的绣花鞋辱骂我,可能还想亲手宰了我吧?” “不是‘可能’,而是明确表达了想要宰了你的意愿。”赫萧语气平静。 “那我后来中了姚秀凌和汪展的毒,不是很好的机会吗,缪璃为什么又要救我?” “留着你,能阻止怪物。”赫萧说,“缪璃小姐被我说服了,就像这场婚礼,她最终还是接受了我的建议。” “你总能劝服别人,无论老昆还是胡丙,都长年被你忽悠,还有曾经的林娴,你很懂得威逼利诱。” “谢谢。”赫萧嗓音冷淡,“当然,你中毒那次,缪璃小姐没有落井下石,并不是我劝服的结果。她一度想杀掉你,只是出于性格上的无法接受,本性纯真的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面前。她会倾全力救你,宁愿耗尽气力。” 聂深看着赫萧。赫萧投向窗外的眼神变得空茫。 静默片刻,赫萧的语气愈发柔和:“缪璃小姐是世间罕有的善良女子,在这枯寂的冷宅中困居八十一年,绝望之情随时会侵蚀心灵,而她的心性竟没有扭曲,我不敢想象。”赫萧扭脸瞥了聂深一眼,又将目光转向窗外,院子里的灯光透过窗户映在赫萧的眸间。“这么多年,我们都是在她的光照下勉强活着的家伙,守护她,就是守护我们心中的一点亮。” 聂深久久不语。 然后他问:“你既然决定反抗,怎么又劝缪璃同意了这桩婚事?” “这是除掉怪物的唯一途径。”赫萧注视着聂深。 “我知道是为了演一场戏,但没有必要。”聂深说,“要接近怪物,我可以拿缝制完成的长裙,去怪物面前交差。他让我修补鳞片,就是有求于我,我当然更方便下手。” “只要在他的巢穴中,你无法取胜。”赫萧说,“其实我以前试过带手枪去地下室,却根本到不了跟前。他能感觉到武器,或是嗅出金属味道。” “可是那天晚上为什么容你开枪?” “因为在那个距离上,我对他毫无危害。”赫萧嗓音低沉,“而且,他让我开了枪,就表明,是我在撕毁协议。” “听起来很无耻啊,明明是他先破坏的。”聂深说,“不过,这也反过来表明,怪物对契约这种东西还是当一回事的。” “毕竟是他设置的游戏,怎么玩总要有一套章法,这一点我也承认,尽管他的手段无耻,但也有规则。”赫萧把话题拉回来,“总之,我们就顺着这套规则,用一场婚礼,诱使怪物离开巢穴,在地面之上解决。” 聂深思忖片刻,问:“怪物为什么非要让我缪璃结合?” 赫萧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他想得到什么,也不必管他。我们只要尽全力,不让他得逞。” 聂深不禁有些紧张,自己和缪璃身上,难道锁着什么惊天秘密? 赫萧拉回话题:“这场婚礼,对怪物很重要,我相信这是他的家族极为重视的联结仪式。” “对了,”聂深神色一凛,“怪物选择今天,必然是因为在那个时间节点上,缪宅会成为地球上磁场最强的区域!” 赫萧继续说道:“所以你接下来的事情很危险,如果不能诱杀他,后果就不是死亡那么简单。” 聂深说:“我会阻止怪物,不仅是为了你们,也为了把父亲带出那个渊洞。” 当聂深说出“把父亲带出那个渊洞”时,赫萧的眼中露出了瞬间的波动,聂深并未注意。 赫萧语气平静:“祝你如愿以偿。” “嗯,结束这一切以后,我也祝福你和缪璃。” 赫萧却把脸转了过去,望向窗外的院子。缪璃正与林娴说着什么。 聂深盯着赫萧看了一会,皱一皱眉头问:“你该不会没有想法吧?” “什么想法?”赫萧仍望着窗外。 “缪璃爱你,你也在挣扎,那为什么要抑制自己?” “你的意思呢?”赫萧淡漠反问。 聂深险些吐血,“你们早应该在一起。漫长岁月,两颗心相互取暖不好吗?” “在这里?在这个荒凉的牢狱中?”赫萧转脸,看了看聂深,“我愧对缪璃小姐,当年不该把她接回来……” “可她愿意啊。” “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赫萧从窗前转过身,在屋子里徘徊,“我十四岁,重新开始人生,就是在缪家。老爷收我为义子,又让我成了管家,交给我坚守的职责。这八十一年,如果我放肆亲近缪璃小姐,算什么?胡丙他们是继续称我管家,还是改口叫少爷?就算他们改得了口,心里又怎么服我?一旦对我失去信任,我给他们的承诺就是一句废话,我又拿什么去支撑缪宅?对我不信任,倒还好办,时间久了,他们必然意志崩溃,投靠怪物!” 聂深怔住了。赫萧的语气中很少流露出激动,这显然是触发了他心底的阀门,但很快就会关闭。 这样的男子,世间罕有,只会是赫萧,只会出现在缪宅,而且,只会是在缪璃身边。是缪璃让他付出一切,心甘情愿。 他把自己禁锢在界限中。残酷而优雅,绝艳而桀骜。 聂深在沉默中体会着赫萧的内心。 外面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不一会儿,恶徒们把钢琴抬进了戏楼。 (3)长达八十一年的计划 钢琴一进戏楼,缪璃就让恶徒们退出去,上前把大门关了。 鲁丑使出一把子蛮力,“嗨”一声搬起钢琴,聂深与赫萧帮了一把手,钢琴进了安全屋,放在地板中间。在四壁闪烁的玻璃光片中,钢琴更显得古典庄重。 缪璃忍不住又坐下弹奏一曲,这次是德彪西的《月光》,曲调轻柔温馨。 聂深的心思并不在音乐中,他示意赫萧出来。二人穿过走道,来到杂物室,这里已经成了聂深的工作坊,缝制完成的七份衣料还欠最后一道工序——拼合。 聂深轻声说:“恶徒攻打议事所和戏楼时,你注意到叶彩兰了吧?” “她的身体像蛇,什么地方都能进去。”赫萧说。 “那架钢琴有问题。”聂深说,“刚才在窗前,我数来数去,院子里少了叶彩兰。” 赫萧明白了聂深的意思,他们对视了一眼。耳畔的琴声还在飘荡。 叶彩兰躲在钢琴里,目的很明确:弄清楚安全屋藏着什么秘密,然后破坏安全屋。 对付一个叶彩兰并不难,但聂深与赫萧达成共识:抓住这个机会,全面反击七恶徒。只是一时想不出策略。 他们俩回到缪璃身边,乐曲正在进入尾声,缪璃脸上是如痴如醉的表情。 鲁丑坐在门前的凳子上,牢牢地盯着外面。 赫萧等缪璃一曲终了,说道:“小姐,咱们商量一下婚礼的细节。” 缪璃的好心情一落千丈,抬头看了看赫萧,目光又从聂深脸上飘过。聂深有些心虚,避开了缪璃的视线。 缪璃叹了口气。 聂深忙说:“结婚是大事,我也发愁。”一边说,一边暗示缪璃。 缪璃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还当是聂深故意挑动她,遂一脸愠色,起身欲说什么。赫萧抬手,做了个留神的手势,并指了指钢琴。缪璃皱着眉头,看看赫萧,又看看聂深。聂深将四肢并拢,做了个瘦身的动作。缪璃恍然大悟,差点儿发出呼声。 聂深故意提高语调:“我发愁的是,咱俩才认识一个星期,这样就结婚了,彼此不够了解啊。” 赫萧瞪着聂深,眼里透出威胁之意。 聂深暗笑,语气一转:“不过,先结婚、后谈情,更符合传统文化,咱俩这是一场复古的婚礼,长辈们一定会祝福我们的。” 缪璃不知该说什么,既想表达不满,却又要附和聂深,难受异常。 倒是赫萧洒脱,用一贯冷静的口吻说道:“小姐嫁给聂先生,义父也会满意的。义父在天之灵,必会祝福二位。”赫萧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了一句话,拿给缪璃看。 聂深忽然一笑:“这么说起来,我就是实打实的上门女婿,可惜来得匆忙,没有准备聘礼。” 聂深还不知道,“上门女婿”才是缪家的正道。缪氏家族是母系为主,生了女孩便旺,生了男孩总不长久,当年缪济川就是上门女婿,还遵照家族传统改了姓,才能进祠堂奉祀先祖。假如聂深了解缪家的历史,内心恐怕也是五味杂陈吧。 “不必谈什么聘礼了,你亲手缝制的嫁衣,就是最好的礼物。”赫萧说。 两人一左一右隔着缪璃,你一言、我一语谈得甚是投机,都对未来的二人小世界充满了甜蜜憧憬,就连鲁丑都支起了大耳朵。 缪璃看看赫萧,又看看聂深,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俩都把话说完了,你俩才是心心相印,干脆你俩一起过日子吧! “婚礼怎么安排,就看小姐的意思吧。”聂深说。 “我也没有意见。”赫萧说。 “我越来越期待婚礼,真希望能早点举行。”聂深说。 “我也是。”赫萧说。 “够了!”缪璃大声说,“两个男人不嫌肉麻啊!” 他们俩眼巴巴看着缪璃。 缪璃喘了一口气,说:“当然,我也没有意见。” 聂深忍住笑,说道:“那我就放心地去完成嫁衣的最后工作了。” “嗯,我一会让赫萧陪着我,去祠堂祭拜父亲,告诉父亲这个喜讯。”缪璃的目光投向赫萧。 聂深最后瞥了钢琴一眼,转身出了安全屋,走进自己的工作坊。 天已经蒙蒙亮。庭院里的灯光仍在闪亮,屋顶上方又飘起了薄雾。 缪璃与赫萧来到院子东边的祠堂,一进入肃穆的氛围,二人的脚步便轻了下来。 缪璃抬眼望着祭橱,开基始祖女修之位高踞顶端,以下气势壮观的牌位中,依序排列着缪璃的母亲和父亲。 缪璃目光上移,再次望着女修之位,在那漫长悠远的源头上,不知这位始祖,是否预感到了缪家遭遇的劫难。 “我一直相信因果循环之道。”缪璃幽幽地说,“或许,缪家的至上宗主,曾经有过什么罪孽吧。” “小姐,不可胡思乱想。”赫萧说。 缪璃的视线移到两旁的对联上,低诵道:“宝鼎呈祥香结彩银台报喜烛生花,千年香火乾坤久万代明烟日月长。”遂一叹气,“唉,这不是先人对后世的嘲讽吗?” “小姐……” “赫萧,这里说话安全吗?”缪璃的语气一沉,警惕的目光环视四周。 “祠堂里说话应该无碍,怪物是通过金属物、水、恶徒之间交相传递、接收消息,我大致只能猜测到这一步。小姐不是暗中研究过怪物的起源吗?”赫萧看着缪璃。 “什么都瞒不过你。”缪璃摇摇头,“不过,你可是有事瞒着我。”缪璃的语气有些撒娇的味道。 赫萧抿了抿唇,低头不语。 “但我并不怨你,你瞒着我,是要自己承担。”缪璃忽然一笑,“还有,就是怕我添麻烦吧。” “那倒没有。” “我都要结婚了,你一点也没感觉?”缪璃注视着赫萧。 “小姐,时间紧迫,空谈无益。”赫萧说。 缪璃无声地叹息:“二十七年前的那件事,你瞒了我,自己做了决定,后来我知道了,曾一度恨过你,恨你不该。可是,我又能改变什么?如今,该来的,还是来了。”缪璃的目光投向墙壁,“我只是不明白,怪物为什么选择了缪家,选择了我爸爸。” 赫萧暗暗一惊,抬脸看着缪璃,“小姐,你听说了什么?” “胡丙曾经告诉我——哦,你不要怪他,他是个懦弱的人,可心地很好。” “我敬佩他,他和老昆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职责。”赫萧说,“但不知他告诉了小姐什么?” “爸爸开枪自杀后,胡丙整理遗体,在爸爸的背上看到了二十七个鳞片。”缪璃静静地说。 赫萧的惊讶露在了脸上:“胡丙居然……” “他是吓坏了,始终难以释怀,他希望我能给一个解释,譬如家族遗传什么的。”缪璃苦笑,“可我比他更吃惊,那些鳞片验证了一些事。” “什么事?” “验证了爸爸已经成了怪物的仆人,命运不由自己控制了。但他的良知没有泯灭,这是最让我惊讶的。我不停地回想,爸爸让我跟他决裂时的表情,一位父亲,竟然哀求女儿,要父女决裂,你能想象那种心情吗?我当时怎么也想不通,既然那么痛苦,为什么非要决裂?而要决裂,又不告诉我原因。其实他那时已经抱定了自杀的心念——不,是怪物已经决定让他自杀。他在与另一个自己搏斗。” “义父是伟大的人。”赫萧低喃。又想起缪济川临终之际,抓着他的手对他说的话:赫萧,别让缪璃…… “你没让我见到父亲的遗体,是怕我受不了,其实只看一眼那件染血的衣服,我就已经痛不欲生了。”缪璃哽咽一下,“还有背后出现的鳞片,这是有联系的,对吗,赫萧?” 赫萧默然无语。缪济川的尸体是他亲手掩埋的,地点只有他知道,坟墓在羊舍后面。但不久后他去巡察时,发现尸体竟然被盗了。他暗中调查,发现盗尸者正是郭保,也就是那一次,赫萧才知道郭保碰了宅中的金属物,也已经被控制。他跟踪郭保去了地下室——其实是郭保引他去的,远远地看到怪物,才明白,笼罩缪宅的那股神秘强大的力量,是怪物制造的。怪物通过郭保告诉赫萧,说他只是借一块地盘,用于疗伤,赫萧帮他找到修补伤口的人,就能为缪宅换来自由…… “赫萧?”缪璃唤道。 “哦。” “你出神了。” 赫萧淡淡一笑:“忽然想起了义父。” “发生在爸爸身上的事,说明怪物出现了小小的疏漏。是父爱,守住了爸爸心中的一点微光。”缪璃望着赫萧说,“怪物并不是完美到无法战胜,否则他根本不必处心积虑,在地下渊洞盘踞那么久、设那么大的局。怪物是被困住了。” “小姐,你的意思呢?” “告诉聂深真相,让他自己选择。”缪璃说。 “不。聂深的使命不容他选择,告诉他太多,只会乱了他的意志。”赫萧的语气十分坚定。 缪璃默然无语。 赫萧忽然抓住缪璃的手臂,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望着缪璃。他的目光透入缪璃的瞳仁,在如水般的眼眸深处凝聚。“现在到了紧要关头,任何一丝迟疑都会带来毁灭,我们面对的是无法战胜的力量,哪怕手软一下,就是彻底失败!” 缪璃不知是被赫萧吓住了,还是被赫萧感动了,怔怔地看着他。 赫萧这才意识到什么,松开手,后退一步。 缪璃喃喃低语:“当我听说了婚事以后,这几天我一直有个疑问,怪物选择爸爸为仆人,其实,目的就是为了我。” 怪物选中缪济川,并不是将他转化为恶徒,而仅仅是作为一个“饲育器皿”——怪物在他身上培育二十七个鳞片,于民国二十四年育成。随即缪家败落,缪济川卖掉电灯公司,全部财产用于宅屋重建。一切安排妥当,缪济川开枪自杀。 怪物很清楚,缪济川死了以后,缪璃肯定要回家奔丧。因此,缪济川的死,不仅让怪物留下了鳞片,还借机把缪璃锁在宅中。 这是一个长达八十一年,像钟表的齿轮一样严密运转的计划。 “所以,其实是我害了你们,害了缪家,害了所有人!”缪璃发出悲声。 “不……” “我应该早些死掉……” “这是横加在你身上的灾难,不是你的错!”赫萧注视着缪璃,语气无比坚定,“是怪物错了,是命运错了,是上天错了!” “赫萧……” “小姐,我一定会带你离开缪宅,会陪你到老。”赫萧双手按住缪璃的肩膀,“但现在,我们必须抓住这唯一的机会,从源头上彻底消除危险,否则就像……” “像什么?”缪璃问。 赫萧在心里说:就像聂深的母亲,即便逃离了缪宅,也会时时时刻刻生活在恐惧中…… “就像一只离开了黑夜的萤火虫。”赫萧低喃。 缪璃浑身颤抖着,指尖变得冰凉。 在戏楼的工作坊内,聂深的手指也在颤抖,不知是由于疲惫,还是为即将完成的这个任务而感到激动。激动之情应该是有的,这条长裙本不是俗物,却通过他的努力,出现在生活中。聂深发现,细密地缠绕在衣料里的金丝线,从外观根本看不到,似乎被这种奇特的材质融化了,变成了衣饰的一部分。 聂深停下手里的动作,长长地吸了口气。 分属于人体七个部位的衣料,分别是左肩、右肩、胸、腹、背、前摆、后摆。 现在,聂深把前摆和后摆的最后一条线缝合,长裙即可完工。 聂深久久地站在台案前,俯身看着这件嫁衣。 薄薄的衣料看起来那么柔弱,却透出异样瑰丽的气息,世间无论哪个女子穿上这条长裙,都会变得光彩照人。而缪璃,更像是专为这条长裙而生。 随着聂深的盯视,雅中微艳的长裙上,竟透出一种神秘的珠光,把聂深的目光吸收进去。 聂深移开视线,坐到墙角的椅子上,闭目养神。 结束了?却感觉才刚刚开始。聂深没有时间沉迷于这种氛围,他起身回到台案前,把长裙轻轻叠起,置于一块锦缎中,一起放进盒子里。 与此同时,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聂深来到安全屋,只见鲁丑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正呆呆地盯着钢琴发愣。 “鲁丑,你看什么?”聂深问。 “啊,啊,这里面有动静。”鲁丑指着钢琴。 “这是琴,当然有声音的,那叫音乐。”聂深认真地说。 “别糊弄我,音乐是小姐敲出来的,没人敲,就不叫音乐,叫动静。”鲁丑坚持道。 “你听错了,”聂深拽着鲁丑的胳膊。鲁丑站起来以后,足足高他两个头。聂深抬头看着他,故意大声说,“走吧,陪我去祠堂接缪璃回来。” “噢。”鲁丑还在盯着钢琴。 聂深随手搬起凳子,似乎无意地,轻轻放到钢琴一侧靠近底板的地方,凳子腿正好压住了板壁,从里面打不开了。 出了戏楼,鲁丑忽然一拍光脑壳,“啊,你知道钢琴里藏了坏蛋,想把坏蛋闷死!” “闷不死的,只是困住她。” “然后咋办?” “你没听过评书吗,这就是将计就计,等到其他坏蛋来救她的时候……” “啊,这一招叫关门打狗、瓮中捉鳖!”鲁丑激动起来,捏着指关节咔咔作响。 “低调,低调。”聂深说。 “你又跟我谈音乐。”鲁丑不满地说,“我不管,只要见到狗鳖,就往死里打,打服为止。” “山人自有妙计,你俯耳过来。”聂深神秘兮兮地说。 鲁丑顿时乐了,他听评书经常有这段,说明好人准备玩死坏蛋了。 二人刚绕过花坛,张白桥和柴兴就冒了出来。柴兴提着羊骨棒,在手上抡耍着,一脸阴笑地看着聂深。 鲁丑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是狗是鳖,拉出来遛遛。” 张白桥没理他,问聂深:“你们干什么去?” “准备婚礼啊。”聂深说。 “那就好好准备着,瞎跑个什么劲儿?”柴兴阴阳怪气地说。 “我作为缪家的上门女婿,结婚前去祠堂祭拜岳父,让他老人家掌掌眼,不合礼法吗?” 聂深一句话,把柴兴顶得哑口无言。 张白桥不耐烦地说:“时间不多了,今天下午五点钟,婚礼准时开始。” 柴兴说:“给你们一个钟头。” 鲁丑说:“再加十分钟,我先揍烂你们两个坏蛋。请问尊姓大名?” “呸!”柴兴作势抡起羊骨棒。 聂深一拉鲁丑:“走吧。” 鲁丑猛一跺脚,嗵地一响,跟着聂深扬长而去。 聂深一进祠堂大门,就看到赫萧正在独自等候着。 赫萧对聂深说:“你快去后面的藏书馆,缪璃小姐正在等你。” 聂深低声说:“安全屋已经空了,你和鲁丑盯着点儿,他们一动,你就给我打招呼。” 赫萧说:“要让他们全部行动,最好的办法,我和鲁丑去安全屋做诱饵。恶徒的目标是杀死我俩,就给他们提供一个机会。” 聂深说:“七个恶徒打你们两个,太危险。你们上个虚招儿,把七恶徒诱进屋子就行。” “我会考虑的。”赫萧淡淡地说着,示意聂深去藏书馆。 聂深转身走进祠堂深处。 缪宅藏有许多奇书异典,万幸的是,缪济川生前没有毁掉藏书,而是把它们封存在祠堂后面的石室中。缪济川可谓真正的书痴,但他事务繁忙,又有电灯公司需要经营,读书的时间几乎没有,对书籍的痴迷便转为购买,不惜花费重金,搜罗各种奇书。 缪璃近几日才渐渐明白,父亲成为怪物的仆人后,大面积重建宅屋,却悄悄保留了藏书馆,是为了给她留下了某种线索——那些线索,父亲自己并不清楚,只是一份神思之外的直觉,期望在各种古籍秘本中,会有某处留下痕迹。 这些全是世间失传的孤本、皇家御书阁的秘藏,堆积在小小的石室中。屋内几乎无法落脚。 “我原本想把这里做成安全屋,但前面有祖上的牌位,不宜惊扰,更主要的是,藏书馆的地方太小了,躲一两个人还行,可我想把大家都安置在这里,就选了戏楼。”缪璃说着,挪开手边的一摞书。 覆着陈旧色泽的书页,被缪璃的纤手翻动,飘起细碎的尘土。 (4)正在发生的传说 “这里居然有《山海图经》。”聂深惊叹道,“听说此书是先有图,后有文字……”聂深随手翻开,眼睛瞪大了,“这就是原始版本!” “这是一本上古史书。”缪璃并不感兴趣,眼睛看来看去,在书堆里寻找着,“听说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把一些古书塞给我,我抓起来就撕撕扯扯,爸爸由着我去。后来撕着撕着,爸爸发现我不再玩书了,而是对书上的图谱产生了兴趣,于是他逢人就吹嘘,这就是他的教育方式。” “你爸爸不去北大教书太可惜了。”聂深一边说,一边跟着缪璃搜寻书籍,“我们要找怪物的特点,有没有关于生物进化一类的?” 缪璃摇摇头说:“直接相关的书,我爸爸肯定不敢留存。他这是藏书馆,关键是一个‘藏’字,与通常的藏书不同。” “明白了,是冒着生命危险的。”聂深说着,一指《珍珠秘本工谱》和旁边的《郑和大宝船通图》,“这种纯技术类的古籍,反而有用。” “嗯,这两本书都已在世间失传。”缪璃拿起《珍珠秘本工谱》,“这本书讲古人怎样探取珍珠,以及珍珠的成色和规格。” 聂深接过书,迅速翻动着。他的记忆力极佳,在不断翻动中,从繁杂的图画和文字里寻找有特殊指向的内容,哪怕一个小小的点,只要与脑海中其它的某个点连接起来,瞬间就能贯通。 “鲛绡纱。”聂深忽然说道,“写珍珠的书里,出现了一种纺织品。” 缪璃仿佛没有听到,正在专注地翻阅自己手头的一本书,那是一本明清之际的志异小说。 聂深继续看自己手上的这本书,瞬间感觉头皮一麻。珍珠里的极致之物,是一种“鲛泪”,杜甫的诗中,更提到那种珍珠是血与泪的凝结。 “鲛人。”聂深低声念出这两个字。 石室内,陡然掠过一阵风,聂深觉得自己的头皮骤然紧缩起来,在那感觉之中,既有惊恐,却又伴随着微妙的兴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那阵风将身旁堆积如山的书籍,吹得页面翻卷,如同无数历史片断扑面而来。 聂深又拿起那本《郑和大宝船通图》,这完全就是船舶百科图书,用极为详尽的笔触,记载了郑和下西洋之前,怎样选择船舶种类,如何设计、制造、加固舰船,船的高度、宽度、吃水深度,以至几十种船锚的优劣选择。 在三百一十六页的字里行间,聂深又一次发现“鲛人”两个字。 然后在本书的末尾,以不经意的笔法,提到了一次海难:明宣德八年三月二十日,古里国海上漂满残尸,死状奇异。 聂深又马上翻找关于纺织物的书籍。接连翻查了七八本,一抬头,发现缪璃手上正捧着一本书。 聂深问:“你在找什么?” “鲛绡纱。”缪璃说。 聂深凑过去。两人盯着书页看起来。 鲛绡纱,入水不湿,轻如炽羽,柔若星须。 “这不就是——那件嫁衣的材质吗?”聂深说。 缪璃看了看聂深,点点头。 唐玄宗曾作《霓裳羽衣曲》,传说他是梦见仙山而得到的灵感,实际上极有可能是见到这样一件衣裳,心灵受到震撼。《霓裳羽衣曲》自安史之乱后便失传。至五代时,南唐后主李煜才得了残谱。如今的藏书馆便有一份复刻版残谱,可惜已经失了原韵。 不过更令前人想不到的是,如今鲛绡纱竟能重现。 “缪宅地下渊洞盘踞的,就是鲛人。”聂深说。 缪璃的眼里充满不安的神色。 “你不舒服?”聂深忙问,“是不是这里的空气太闷了?” “是鲛人,可怕的鲛人。”缪璃语气沙哑。 “别急,还有时间,一定能找到他的弱点。”聂深抓过一大摞书,坐在墙角迅速翻阅。 缪璃坐在他旁边说:“越是不搭界的书,越要仔细看。有些文字,藏着的许多细节都值得挖掘,古人一向喜欢把隐秘的消息藏在字里行间,考验的就是后人抽丝剥茧的功夫。” 聂深也是第一次正视这种现象,有些书,一篇文章出现在附页,作者不详,与整部书的内容没有直接关联,但又不完全割裂,妙就妙在这里。 古人习惯把很多复杂的典故组合起来,如同猜谜,解读者只有懂得其中暗藏的各种意义,才能解开谜底、发掘真相。最常见的例子,比如看似唐朝野史的一本书,里面记载了很多奇怪的东西,如果传到民间,会被当作一本宫帷秘闻的猎奇书籍,其实里面暗藏着的就是史实。 古人写书还有一种奇特的方式,就是把一块内容分成很多块,甲书上放一块、乙书上放一块、丙书上再放一块,从表面看,这些书并不是成套的书籍,甚至风格不同,比如甲书是地方志,乙书是人物传记,丙书可能是诗文注解。尤其到了明清两朝,又夹杂在民间小说里,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古人为什么这样做?仅仅是在躲避朝廷吗?显然没那么简单。古人躲避的,也许是比朝廷更大的、更神秘而可怕的力量。 与古人玩了一场捉迷藏的文字游戏后,聂深很兴奋。 缪璃已经坐在旁边睡着了,倚着一摞书,手上还捧着一本翻开的册页。她太长时间没有休息了,在极度紧张、危机重重的环境中,大脑急剧运转太久,就会进入强制睡眠模式。 聂深静静地坐着,脑海里翻涌着各种碎片。 资料,野谈,话本,历史。边边角角。 清朝末年,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受到凌迟刑的犯人,名叫符珠哩,这个人物出现在一本世情小说里,通过一个茶商的嘴巴说出来,说那个符珠哩是一位蒙古王爷的家奴,背叛主人而遭到凌迟。行刑那天,刽子手割了犯人二十七刀,犯人最后却被盗匪劫走了,现场一片愁云惨雾。 另一本《地方志》,说到某城有一位刽子手,曾是朝廷的行刑官,最后一次行刑失败,他便离奇失踪。之后,有人在街头遇到此人,双目皆盲。 两本书显然有所照应。 而在一本记载制陶工艺发展的书籍中,提到了秦始皇三十六年,发生在骊山陵墓的事情,简略地描述了人鱼膏和鲛人茧。 在一本民间掌故中,有一个古老传说,关于嬴氏天选之女。秦始皇保护她,就能千秋万代永世为皇。 在一部记载姓氏的史籍中,说到秦朝末年,嬴氏家族受到六国遗民追杀,为避战乱,改为十四种姓氏散落藏匿在人间,其中的缪氏是主脉。 至于大唐贞观年间,发生在洛河与黄河汇流处的事情,出现在内容不同的四本书上,提到了李世民的女儿安康公主险遭厄运,以及黄河之畔的焚杀之战。 由李世民设立、李靖领衔的“诛鲛士”,第一次出现在了文字记载中,但仅有一本书。 聂深休息片刻,发现一堆残破的书籍下面压着什么东西,扒开一看,是一个檀木方盒。由于年代久远,盒子外观的颜色辨别不清了,只能看到绵密的纹络,如涟漪一般蔓延在木盒表面。盒面上落着厚厚的灰尘,稍稍一动,便扰起扑面的尘烟。 聂深小心地抚过盒面,寻找机关。随着啪地一声轻响,盒盖开启,仿佛打开了古老的秘门。 盒内放着一本书,边角残破,厚度约五、六公分,墨蓝色封面,字迹模糊不清。聂深仔细一看,竟是一部缪氏族谱。扉页手绘着一只玄鸟,想必是缪氏家族的徽印。 玄鸟身形庄严,约有半尺见方。鸟首微颔,似在沉思。 聂深没时间仔细欣赏,连忙翻开族谱,根据已经掌握的信息,迅速寻找对应内容。 缪氏始祖是女修,这一点毫无疑问。 缪氏源自嬴姓主脉,确定无疑。嬴燚雪是嬴氏改姓前的最后一个人,从她以后,便以缪姓继续传承。 李世民的第十四个女儿安康公主,在这本族谱上有明确标注,其母姓缪。 聂深继续翻查—— 元朝末年,天下大乱,嬴姓十四氏全部逃亡海外,缪氏便在其中。直至郑和七下西洋寻找血脉,至明宣德八年,护送十四个男女回国,但在海上古里国遭遇灾劫,十四氏集体自杀,唯有缪氏在郑和帮助下侥幸逃脱,缪月便是嬴燚雪的第五十六代后人,如今的缪璃,则是第七十三代。 所有这一切,正推、反推——从秦朝到唐、明、清……至今。 绵延数千年的各种信息归纳起来,源头就在秦始皇三十六年,鲛人与人类决裂。而在那之前,鲛人在万里之外的深海中繁衍生息,定期上岸与人类做生意,双方关系十分融洽。但鲛王因为不慎伤了天选之女,惹怒秦始皇,遭到灭族之祸。鲛人中的幸存者对人类充满仇恨,族群中最为邪恶的黑鲛人乘势崛起。 到了唐朝,黑鲛人占领了河洛之地,并企图劫掠安康公主,但被诛鲛士打灭。 至明朝,黑鲛人卷土重来,诛鲛士溃散。但不久黑鲛人内部分裂,导致自相残杀。然后符珠哩来到人类社会,以鮀城为巢穴,之后又屈居在蒙古王爷家中,不知在寻找什么,最终被一位凌迟刽子手捕获,割掉二十七个鳞片…… 现在,缪宅地下渊洞里,就盘踞着那个黑鲛人。 赫萧曾把聂深安排在汽车房,就是为了让他发现什么。一步一步,试探他、考验他,让他通过自己的努力,集中所有的意志,用来对付黑鲛人。 车库里那辆福特车,车牌号便蕴含玄机:“221”是鲛人与人类的决裂年代。 车牌中间的字母“fuzhuli”,是满语的“符珠哩”。 车牌末尾数字“36”,则是离坎路的象征——“离”代表3,“坎”代表6。同时“离” 又代表眼睛,“坎”代表耳朵 藐视人间的符珠哩,就以这种方式将自己的身份宣告出来。“离坎路”这个地址,似乎在嘲弄世人:你们根本不懂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的真谛! (5)危险的对峙 藏书馆外面忽然传来悠长的哨笛声。 聂深暗暗一惊,那是赫萧发出的信号。 缪璃也醒过来,急切地问:“出了什么事?” “看来七恶徒开始攻占安全屋了。”聂深说,“你留在这里,我去照应赫萧。” “一起走!”缪璃果断地说。 “你……”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缪璃不等聂深反应,起身出了祠堂,朝戏楼跑去。聂深只好跟上。 远远地,听到戏楼里传来猛烈的打斗声,夹杂着鲁丑的怒吼,以及汪展、柴兴等恶徒的怪叫声。在这些声音中,还有一阵杂乱的钢琴声,忽高忽低,就像一个醉汉胡乱地敲打着琴键。。 聂深进入戏楼后,先在事先安排好的地方拿起武器,他用的是一支短矛——用鼓槌和铜锣组装的新式冷兵器。缪璃抓起弓箭,跟着聂深冲向安全屋。 聂深一边跑一边说:“你不要靠近,就在门口射箭。” “随机应变吧。”缪璃说。 聂深不放心,生怕缪璃有个闪失,在安全屋门外一迟疑,缪璃已经射出一箭,削尖的竹棍贴着汪展的脑袋飞过去,惹得汪展大怒,怪叫着扑过来,被赫萧劈手打了一拳。姚秀凌从侧面扑向赫萧,爪子猛抓赫萧的脸,赫萧避开,却没有防住另一边的汪展。聂深急忙冲过去,撞开汪展,解了赫萧的困局。 聂深注意到,赫萧与鲁丑始终围在钢琴旁边,打来打去都是绕着钢琴转圈。起初以为他们在保护钢琴,随即醒悟:他俩把叶彩兰堵在钢琴里,当作人质,恶徒们投鼠忌器。 林娴伫立在安全屋一角,冷冷地注视着战阵。 叶彩兰不时从钢琴里发出尖叫声,她每次想钻出来,刚一露头,赫萧或者鲁丑就上去踢一脚。聂深觉得有趣,但也知道不可久战。 张白桥的心思都在救叶彩兰,瞅个机会,就用脑袋猛撞钢琴。怎奈这是一架门德尔松牌老式钢琴,体大力沉,除了撞出一些杂乱古怪的琴声,没有什么效果。 郑锐和柴兴一人一支羊骨棒,盯着鲁丑猛打。可是鲁丑手上也捏着一盒火柴,做出“随时要把火柴点燃了扔到钢琴里”的架势。 聂深的加入,瞬间扭转了战局。缪璃还在不断射箭,水准越来越高,有一箭正中汪展的后背,只因他最胖、目标最大。汪展号叫一声,手伸到后面,把箭拔下来,一掰两半,扔在地上,朝缪璃冲去。 聂深抡起短矛刺向汪展。二人缠斗起来。姚秀凌趁人不备,猛地抓住了缪璃。 缪璃挣扎中,手中的弓脱手而出。赫萧急忙赶来救援。钢琴前的防守一松,林娴乘虚而上,一把推开底板,叶彩兰一跃而出,尖叫着扑向赫萧,恨不得把他咬碎。 林娴发布指令:“杀死赫萧、鲁丑!” 汪展、姚秀凌、叶彩兰一起围住赫萧。另一边的张白桥、郑锐和柴兴缠着鲁丑。聂深不可能同时帮两个人,自己还要照应缪璃,安全屋的空间显得愈加狭窄。原来计划等恶徒们一进安全屋,就用火攻的策略,根本没办法实施。 一片混战中,带起阵阵风势,使得墙上铺着的帐幔微微抖动起来。 聂深却感到一阵燥热。 他抓着缪璃的胳臂,打算把她送到屋外。但缪璃忽然开始发愣,呆呆地盯着墙壁,又将目光投向混战的人群。 她从墙上的帐幔、风动、玻璃碎片的轻响,以及恶徒的偶尔反应,似乎有了什么特别的发现。 接着,她做了个奇怪的举动——径直跑到墙壁一侧,稍微用力,开始晃动墙壁上铺着的帐幔。 那些幔布将墙壁包了起来,但并没有贴住,只是将几个关键位置钉住,幔布不会脱落。缪璃的摇晃,使得幔布表面的玻璃片在抖动中互相摩擦,发出奇异的声音。那声音乍一听,仿佛细密的雨声,随着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密,聂深突然发现,七恶徒失去了方向感! 原本围着赫萧与鲁丑打斗的两股人马,开始彼此撞动,犹如没头的苍蝇。 聂深的脑子电光石火一般,瞬间开悟:凹凸不平的玻璃片有序排列,当它们一起摩擦时,放出了一种干扰波,干扰恶徒们的听觉神经,使恶徒们神经共振的频率出现紊乱,大脑收不到怪物的指令,如同切断了联系。 满屋子排列有序的玻璃片,随着帐幔的摇晃,持续不断放出干扰波。 恶徒们互相冲撞,场面越来越乱。这正是浑水摸鱼的大好时机。 聂深喊道:“赫萧,杀恶徒!” 林娴突然发出无与伦比的尖叫声,犹如猫被撕裂一般,之前聂深在地下室听郭保这样叫过。 林娴的叫声听不懂含意,不过恶徒们却开始行动,疯了似地往出口冲去。 聂深醒悟:林娴的叫声一方面是新的指令模式,另一方面是用来扰乱对手的。 尖叫声在聂深的耳中回荡,确实让他难以集中注意力。聂深努力控制心神。 时机稍纵即逝。 聂深猛然冲到门前,咣地一声关了门,将他们与七恶徒一起封闭在屋内。 没时间考虑别的,这就是一场豪赌,鱼死,或者网破。 安全屋变成了修罗场。 一阵隆隆声突然从地底传来,熟悉的一幕又出现了。戏楼已经遭受过一次震动劫难,这次以更凶猛的态势颤抖起来。楼层内部发出的嘎吱声越来越大,原本开裂的地方彻底分开。安全屋成了震动中心,令人头晕目眩的挤压感从天而降,仿佛要把屋顶压碎。 怪物要救出恶徒。 嘭!嘭!嘭! 安全屋外面传来连续的破裂声。 张白桥号叫着,开始用脑袋撞门。他的动作很乱,撞两下就忘了自己在干什么,然后又撞。 林娴在恶徒中最清醒,但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试图冲向缪璃,却脚步踉跄。 赫萧与鲁丑已经到了缪璃身旁,将她保护起来。聂深也赶到了。 “切断恶徒的脑神经。”聂深冷静地说。 “怎么做?”赫萧问。 大脑有十二对神经,就像光缆和无线电一样连接,形成一个庞大精密的神经网络。 怪物振动金属发出的低赫兹音频,直接与恶徒们大脑上的蜗神经产生共振,切断这根神经通道,犹如切断了恶徒与中枢指挥部的联系,轻则可令恶徒丧失听力,出现严重的行为障碍,重则可令他们赖以支撑的脑电波能量缺损、混乱,导致毙命。 “缪璃,你研究中西医学,知道听觉神经在哪里?”聂深问。 “第八对脑神经。”缪璃说,“蜗神经的神经元在内耳蜗轴内,那里有螺旋神经节。” “大概位置?”聂深问。 这时候张白桥撞动门板的声音更大,他似乎渐渐清醒过来,在头颅的撞击下,安全屋的门板裂开了缝隙。 “耳朵上方,紧贴上耳侧的部位。”缪璃说着,在自己脑袋上比划了一下,位于太阳穴后方约三指的区域。 “赫萧,动手!”聂深举着短矛冲向恶徒。 咣嚓! 屋门撞掉了半扇。恶徒们拥挤在门板前。 聂深的短矛对着张白桥刺去。张白桥的脑袋硬,那是以前没找到弱点,他的脑壳上分布蜗神经的区域就是死穴。 聂深的矛尖狠狠戳到张白桥的脑袋上,可惜偏了。张白桥猛地一摆头,短矛顶飞了。 张白桥继续撞门。 林娴又发出了猫被撕裂般的尖叫声。 叶彩兰、姚秀凌扭曲着脸庞,扑向了聂深。郑锐和柴兴的羊骨棒也到了。他们虽然都失去了准头,但还是有力量把聂深拖倒在地。赫萧赶过来,打翻了郑锐、柴兴。鲁丑护着缪璃,不敢轻举妄动,急得哇哇直叫唤。 赫萧被叶彩兰、姚秀凌缠住了,一时脱不开身。 郑锐和柴兴在地上翻滚着扑向聂深,汪展也上前帮忙。聂深手无寸铁,手脚被郑锐、柴兴困住。汪展一脚跺在聂深胸口,聂深浑身一颤,眼前冒着金星。 汪展第二脚踹偏了,跟着一拳砸向聂深的脸,聂深勉强避过。汪展扑下来,狠狠掐住了聂深的脖子。 汪展时而清醒、时而茫然,但双手始终没有放松,如同两个机械手,死死地扼住聂深。聂深难以呼吸,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汪展扭曲的脸庞上青筋暴起。 汪展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恶心声音:“……早该杀了你……杀你……” “聂深,接住!”赫萧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稳稳地扔给聂深。 那是刚才缪璃射向汪展的一箭,被汪展掰成了两半。 聂深拼命挣脱一只手,胡乱在地上一抓,拿起了半截竹箭。 ——耳朵上方,紧贴上耳侧的部位。 聂深用力刺了过去。 汪展还在使劲掐着聂深的脖子,嘴唇间咝咝地冒着白沫。 突然地,汪展的身体僵直,两只手不动了。 紧接着是轰隆一声,胖大的身躯斜着摔倒,脑袋狠狠磕在地板上。 “汪展——”姚秀凌发出嘶叫声。 与此同时,安全屋的天花板猛地裂开,一大片玻璃渣劈头盖脸落下来。赫萧飞身护住缪璃。情急中,聂深抬起汪展的胳膊,帮自己挡了一下。紧接着,四面墙壁同时发出爆裂声,一股能量从地层深处向上涌起,无数玻璃片炸碎了,在空中织成一张迷离的光网。 噼噼啪啪的声音连成一片…… 炸碎的玻璃在午后幽暗的天光中变成了粉末,纷纷扬扬撒下。 毁掉的安全屋里,犹如下了一场雪。 当一切沉寂,聂深踩着满地的玻璃粉末,环视四周。赫萧扶着缪璃,鲁丑默默地站在旁边。 残破的戏楼里,恶徒们走得干干净净,汪展的尸体也被带走了。 午后一点多钟,双方力量产生了对峙的平衡。 缪宅进入婚礼前的休战期。 恶徒撤离戏楼后,再没有制造冲突。安全屋一战,恶徒们死了一个,其他人也消耗了能量,需要调养。 能量损耗最大的是怪物,这也是休战的原因。婚礼必须如期举行,怪物为保存能量,以完成最终计划,不允许再发生冲撞。恶徒们暂时压制了怨恨,尤其是姚秀凌。汪展死于聂深之手,姚秀凌对聂深的仇恨刻骨铭心。 还有不到四个钟头,婚礼便开始了。 院子上方的天空十分晴朗,似乎是专门用来冲淡肃杀之气的。 缪璃坐在戏楼门前的凳子上。在她身后,整座戏楼呈现扭歪状态,顶棚不断脱落碎屑,传来沙沙的声音。 赫萧站在缪璃身旁。不远处,聂深正对鲁丑说着什么,不时指一指庭院,显然在提醒鲁丑注意恶徒动向。 缪璃小声啜泣着,双肩微微耸动。也许是逃过一劫的庆幸,也许是想到不久要被迫参加的婚礼,复杂的心绪只能用泪水宣泄。 赫萧的左手在裤子口袋,那条手帕捏在指尖,抽出一半,就那么捏着。缪璃转过身时,赫萧又把手帕抽出来一些,却又慢慢塞回了口袋。 “赫萧,你怎么不说话?”缪璃问。 赫萧望着庭院,晴朗的天空,却不是阳光。赫萧不适应那种感觉,大概是因为已经习惯了自己是一个暗生物。 “那些枯树也在闪亮。”缪璃说。 “像一种温暖的雪。”赫萧低喃。 “血?”缪璃听错了。 “哦,凝结的雪花。” “是啊,是有那种美好。”缪璃嗓音低微,“在英国读书时,见过好大的雪。可惜九渊从不下雪。” 二人静静望着庭院。 “其实,聂深是个不错的人。”赫萧说。 缪璃一怔。 “虽然只认识了七天,但也出生入死,他还是值得依靠的。” “你什么意思啊?”缪璃用疑虑的目光看着赫萧。 “你这样一想,和他走进婚礼时,就不会觉得那么难受、那么恶心了。”赫萧认真地说,“洋大夫告诉过你,这叫心理暗示。” 缪璃破涕为笑。 赫萧又把目光转向远处。 “其实你很紧张,对吗?”缪璃从侧面细细地观察赫萧的眼神。 静默片刻,赫萧说:“这毕竟是缪家的头等大事。” “你自己呢?”缪璃轻声追问。 “我还好,反正是——”赫萧欲言又止。 缪璃笑了笑,点头表示明白:反正是演给怪物的一场戏。 赫萧忽然拿起缪璃的手,在掌心轻轻写字。他写得很慢,很细致,一笔一划从缪璃掌心穿过—— 等、待、太、久, 成、败、在、此。 这是赫萧第一次如此专心致志地握着缪璃的手。缪璃用心体会着赫萧的手指划过掌心的感觉,她的神情很复杂,既喜悦又羞涩,既兴奋又失落。她明白了赫萧的话,但她以为赫萧应该写出别的话,写出更让她觉得贴心的话。 从掌心,到贴心,就这么难吗? 赫萧松开了缪璃的手,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过身去。 “赫萧,你说话悬悬乎乎的,究竟为什么?”缪璃追问。 赫萧朝戏楼另一侧走去,边走边说:“因为发生了太多事。” 颀长的身影从缪璃视线中消失了。 缪璃怔怔地,不知该想什么,更不知该做什么。 不远处的聂深走过来。缪璃抬眼看着他。聂深的肩膀映着天光,从双耳到双肩勾勒一道浅浅的光痕,使他的脸部轮廓看不清楚,有一种朦胧飘渺的感觉。唯有那双眼睛乌黑明亮。 “去那边散步吧。”聂深伸手扶住缪璃的胳膊,微微一笑,“结婚前,总要增进一点感情的。” 缪璃抬脸寻找赫萧的背影,神色有些担忧。 “没事的,这个节骨眼上,恶徒不敢轻举妄动。”聂深说,“更重要的是,你已经帮我们找到了恶徒的致命死穴。” 聂深选好了散步的目的地,带着缪璃径直来到那座八角亭内。 位于主楼附近的八角亭,其八条道路连接八个花坛。与八角亭对立的西北边,矗立着那块泰山石敢当。坐在八角亭望过去,聂深越发觉得石头的造型怪异,那材质并不像普通的石头,而似由百年紫铜铸就,外面包裹了一层皮壳。 “你对那块石头,有没有奇怪的感觉?”聂深问。 缪璃摇摇头。“这么多年天天见,早就习惯了。”她瞥了聂深一眼,“你带我来这儿,就是谈石头?” “缪小姐,我……嗯……” “怎么忽然吞吞吐吐的?” “我想说,对不起,这场婚礼本来不该有我。” “哪有什么该不该的。”缪璃抬脸望着远处。 “你这口气真像赫萧啊。”聂深一笑。 缪璃的眉毛抖了抖,神色黯然。 聂深说:“我对赫萧越来越敬佩,真的,他的意志和隐忍,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能够认识他、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缪璃神色悲伤。 聂深甩甩头,打破悲情氛围:“等解决了地下室的怪物,明天我就离开。”聂深笑一笑,“这七天,好似转眼就过,又好似漫漫无期。” 如果这七天都算漫漫无期,那缪璃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聂深心底叹口气,接着说,“好在,你有赫萧守护。我看得出,你一直让自己保持生活状态,其实也是在守护他,你好好活着,对他更是精神支撑。” 缪璃转脸望着聂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赫萧对这个家伙的洞察力很是赞赏。 聂深问:“那你们将来有什么打算?” “为什么这样问?” “你们肯定会有一场真正的婚礼,到时我考虑有没有时间参加。” 缪璃笑了,笑容很快收住,瞥了聂深一眼,又把脸转过去了。其实心里还有点甜蜜,因为聂深提到了“真正的婚礼”。那何尝不是每个少女的梦想。 “你俩的孩子嘛,我一定要认作义子,我当教父很尽心的。”聂深谋划着。 “喂,你扯得太远了吧!”缪璃敛着秀眉,脸颊泛红。 “帮你们制订一下人生规划……” “不劳费心!”缪璃说着,作势要走。 聂深连忙摊开双手,作出和解的姿态。 八角亭内变得静默。一阵清风拂面,聂深微微仰头,感受着风从面颊吹过。却一眼看到远处影影绰绰的恶徒,不禁坏了胃口。那三四个恶徒一闪身又不见了。 聂深再次开口:“其实我进宅子的唯一目的,就是弄明白自己的身世。” 缪璃看了聂深一眼,很快移开了目光。 聂深说:“我一直想问问,你知道邮差吗?” 缪璃怔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反问:“什么样的邮差?” “我的身世,和这个邮差有很大关系,他是一个脸上长着麻子的中年人,我没有正式接触过他,但他暗中帮了我们许多忙。他叫欧阳红葵。” 缪璃迟疑片刻,点头说:“我知道他。” 聂深往这边倾了倾身,神情专注:“他是什么样的人?” 缪璃略作沉吟,开始了讲述。 邮差欧阳红葵出身于一个古老的信使家族,源头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那时七国争战不休,为了获取敌方情报、掌握其军事动态,负责送信的驿马,便成为各个军事组织的截杀目标。不仅如此,各国自己的驿马也经常为了功名利禄,以信件为筹码,贩卖情报,甚至叛逃到敌国。 大乱之年,万物失常,欧阳家族应运而生。 起自渤海,图腾为白猿。他们从不与其他任何组织结盟,更不产生敌对关系,永远保持中立。他们接受任何一方的雇佣,只要接到“命书”,便不惜一切完成雇主交代的工作。他们把信件称作“命书”,意思是像生命一样珍贵,也表明要以自己的生命保护信件和信誉。 他们是一群极为神秘的人,有的说是墨家的潜流分支,有的说是世外隐士。 这样的组织,当然不可能被官府收编,因此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他们便消失了。世间传闻,因为他们不听命于大秦,被秦军一夜之间荡涤干净,但其实并未除根,幸存的信使们隐没在荒野之中、长城之外。 到了唐宋时期,正式的史料中对他们有所记载,称作“急足”。之后历经战乱,延续至今,他们的影子不断闪现。欧阳家族不可能覆灭,因为无论在哪个时代,都需要这样具有极度精神的信使。 不过在二十七年前,对于欧阳家族来说,一个最传奇、也是最可恨的信使出现了。他就是邮差欧阳红葵。 自春秋战国以来,欧阳家族第一次有信使背叛了命书、背叛了自己家族。 而这一切,正是因为聂深的出现。 欧阳家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以往他们从不管雇主是谁,这是他们的铁律。而欧阳红葵,竟然说预见到可怕后果,出于对人类的责任,而违背了信条。对于他的家族来说,这一行为侮辱了与生俱来的使命,令家族蒙羞,因此,他同时遭到自己家族和鲛人的双重追杀,难逃厄运! (6)地下渊洞的秘密 听了缪璃断断续续的讲述,聂深长久无语。 他入宅以来,曾经思索过整件事,缪璃的讲述,与他的推测在很多方面是契合的。七天前,邮差确实想阻止他入宅,为此还找了替身张白桥,目的是为了打破符珠哩设下的局。而那个局,就是赫萧说过的,趋势已经形成,此循环不可打破。 不可打破,偏要打破。这是邮差的执念。 聂深少年时代,邮差想在渡轮上推他入江。之所以放弃了,应该是不忍心吧。这些年来,邮差恐怕也在善念与使命之间纠结痛苦,所以他最终决定,只要聂深不进入循环,同样可以破坏怪物的计划,因此帮助聂深母子东躲西藏。但最终还是失败了,聂深已经入局。 聂深困惑的是: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能连接到所有的事情。 只有在婚礼上寻找答案了。 “缪璃,对于你家这座宅子——也就是这个环境,这一整套的装置,你有什么想法?”聂深问。 缪璃摇摇头:“我完全没有头绪,对这座宅子的认识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我曾在各种书籍里寻求谜底,大概能了解到的,就是大唐贞观年间,有一群水怪占据了洛河与黄河汇流处,在那里兴风作浪,后来被李世民派人平定了。水怪里有些高级生命体,能让船只和房屋莫名消失,还能控制平民。我知道了地下渊洞里住着的,就是那样一个高级生命体。” “嗯,来自深海的高级生物,还拥有特殊灵敏的感应方式。”聂深抬脸问,“对于这样的生物,你一点儿都不惊讶?” 缪璃苦笑:“开始的时候当然被吓得半死,不过,一个事物再怎么异常,你住的房子被他控制,而且你在还他身边这么多年,整天生活在他的气息中,还会惊讶吗?” 惊讶往往是意料之外的一次心灵震动,而同样一件事情,持续八十一年,就变成了习惯。甚至,有一天他突然不存在了,反而成了意料之外的事。 聂深说:“我觉得,这座宅院是被怪物封闭在次元壁内,时间照常流逝,而空间恒久不变。这从你们的身体和相貌,尤其是那件长裙——也就是‘鲛绡嫁衣’都能看出来。” “次元壁?”缪璃愕然地看着聂深。 聂深没办法多做解释,对一个民国时代的女孩来说,那三个字的含义太过复杂。“嗯,简单地说,就像是从我们生活的时空中,‘挖’出一块,将其扭曲折叠,围绕缪宅,形成了一堵环状的机械装置。在缪宅的围墙外,也就是界壁下方被浓雾遮掩之处,就是虚空。所以,唐朝发生的房屋和船只消失的事件,就是这样造成的,我们这栋宅子,在八十一年前的世人眼中,也是莫名其妙消失的。这座宅子其实仍然在九渊市区,等我们从这里出去以后,就会看到街对面的快餐店、超市和学校。当然,也已经与民国年间的一切完全不同了。” 缪璃的眼神既有向往,也有不安和困惑。 聂深接着说:“缪宅的这一整套装置,可以看作是以二十七年为循环周期的时空轨道,每隔二十七年打开入口。” “为什么是二十七年?” “那鲛人损伤了二十七个鳞片,时空循环的周期,应该与此有关。” 由于当年赫升给符珠哩造成的创伤,使他的能量受到限制,维持缪宅运转、操控恶徒的意念,又消耗了大部分能量。他毕竟不是神,作为地球生物,他的身体也是由细胞组成的。 类比人类的细胞:人体细胞每隔一段时间进行新陈代谢,胃细胞7天更新一次,红细胞平均一百二十天,肝脏细胞三百至五百天更新一次…… 符珠哩身体的细胞也需要恢复更新。他损伤了二十七个鳞片,假如一个鳞片需要一年恢复期,那么一个周期全部恢复能量,则需要二十七年。 对于人类来说,二十七年很长,但符珠哩是一个存活了两千多年的鲛人,二十七年对他的概念,就是一生中已经度过了八十次,二十七年对他并不漫长。 在时空轨道运转的二十七年中,缪宅犹如一颗荒弃死寂的星球,只维持基本运转,这是符珠哩在养精蓄锐。然后迎来时间窗口,打开空间放入客人,在那七天中,符珠哩使用能量,电力设施等等恢复。 每当入口打开前后,由于能量的干扰,会给当地造成异常变化,比如天气反常,气温不断攀升,早晚温差大。这些聂深都经历过。 对于聂深的讲述,缪璃费力地理解着。 缪璃想起什么,说道:“很早以前,我去英国留学,有一位老教授提到了生物进化的问题。那位老教授曾是达尔文的学生,据说达尔文曾历时五年,乘船环球旅行,对生物的进化非常感兴趣。鲛人与人类都是起源于海洋。” 聂深一边听一边认真思考。现在看来,鲛人与人类分化之后,鲛人的进化显然优于人类,或许是因为他们有另外一套生态系统,在进化了几百万年以后,其中的优异者,自然而然地进化为高智能生物。从怪物可以制造时空裂隙这一点推断,他甚至能够实现自我基因的改造,以人的形貌生活、工作、结婚生子。 这确实太可怕了。 以目前这个怪物的情况来说,他缺损了二十七个鳞片,都这么强大,无法战胜,一旦他修复了鳞片,重回人间,后果无法想象。这就是邮差不惜代价破坏这一切的原因吧。 聂深不由得伸出自己的双手,翻来覆去地审视着。他要用这双手把怪物送入地狱。 缪璃忽然叹口气,幽幽地说:“我爸爸就曾经被怪物控制,成为‘饲育器皿’。” 聂深没听清缪璃说了什么,他无意中瞥见了腕上的手表,忽然想到,手表失而复得,让他从张白桥的手腕上摘下来,一定是怪物的意图。被改造过的手表,就是让他用来打开石门的,但这看起来似乎多此一举——别关门不就行了吗?可怪物这样做必有缘故。那么石门上显示的徽标,以及当时自己的后背突然感觉到的莫名剧痛,应该都是怪物的操纵。 聂深正在胡思乱想,缪璃碰了碰他的胳臂,示意他往远处看。聂深抬起头,只见林娴和叶彩兰朝这边走来。 聂深扶着缪璃起身,站在八角亭中。林娴走到亭子外面,没有进来。 “很温馨的一对儿。”林娴淡淡地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似乎根本不记得在安全屋里发生过一场战斗。 难道她真的忘了? 聂深和缪璃互视一眼。 聂深问:“林小姐有事?” “婚礼各项事务已经准备好,新娘该试装了。”林娴说。 缪璃欲往外走。 “一起去吧。”聂深拉着缪璃的胳膊。 “新郎另有安排。”林娴说。 “嗯?”聂深一皱眉头,“又起什么妖娥子?” 林娴说:“结婚仪式在地下室举行……” “不行!”缪璃毫不犹豫地打断林娴的话。 站在林娴身后的叶彩兰盯着缪璃,眼里露出蛇冷的光芒。 林娴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脸色平静如水,“婚礼的安排就是如此,新郎聂先生,将在地下室等候新娘缪小姐,之后的一整套祝福环节,将在水里举行。” 聂深立刻警觉起来:怪物要进行的祝福环节,恐怕没那么简单。 “要去水里?”缪璃感到惊讶。 “缪小姐放心,为你量身打造的嫁衣,水是浸不透的。”林娴说。 “我不同意。”聂深说。 “怎么了?”林娴用眼底的虚光看着聂深。 “婚礼必须在地面上进行,这是我们新郎、新娘双方的共同意愿。”聂深说。 林娴坚持道:“安排在地下室……” “臭烘烘的地方,脏乱差,卫生条件不过关。如果在那个地方举行婚礼,我们不参加。”聂深加重语气。 “对,拒绝参加!”缪璃说。 林娴的眼中浮现出了怒色。 “我同意他们的意见。”赫萧从一片灌木后面走出来。 “赫萧。”缪璃呼唤。 赫萧走进八角亭,站在聂深旁边,面对着林娴说:“我方正式宣布,婚礼在地面上举行。” 他们摆出一副大不了鱼死网破的架势。 这一招很有效。林娴不可能忘掉安全屋的一幕。 亭子外面,其他四名恶徒缓缓聚拢到林娴和叶彩兰身后,一字排开,隐然对亭子形成包围之势。郑锐和柴兴抡耍着羊骨棒。张白桥的一头白发在晴朗的天空下微微拂动。姚秀凌始终怒视着聂深。 而在他们的身后,鲁丑耸起肩背逡巡着,随时准备给恶徒们重重一击。聂深用眼神示意鲁丑:找好突破点。 沉默的对峙。现场形势剑拔弩张。 林娴忽然抬起右手,动作缓慢优雅,手掌举在脸颊一侧,掌心朝外,停留两三秒钟,便放下了。这看起来是一个和解的手势,表明的是一种忍让的态度。 “五点钟,婚礼准时开始。” 林娴说完后,转身走了。恶徒们紧紧跟随。姚秀凌不时回头扫一眼,很快,六个恶徒的身影消失在花坛后面。 (7)完美新娘 汽车房成了婚礼前的休息所,里间的司机房已经焕然一新,成了新娘的梳妆间。没有化妆师,也没有造型师,缪璃得自己来。她原本不需要化妆,淡淡地装点一下,为的是配合那件嫁衣。那条长裙足以令她颠倒众生,即使是为了这条裙子,也要让自己更美一些。 外间的车库,聂深斜靠在福特车前等候着。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车盖,心中对这辆车的感触又加深了一层。汽车内部不知何时已经改造过了,他刚才仔细看了油箱,早年的轿车是烧酒精的,但这辆车已经不是用酒精做燃料,吊诡的是,聂深不知道它的燃料是什么,也许,就是直接以空气为燃料的。那确实很可怕。 聂深看到赫萧从外面走进来。 赫萧换了一件笔挺的紫红色中山装,扣子系得整整齐齐,腰身挺拔,更显得双腿修长、脸庞棱角分明。 “赫萧,你今天很帅嘛。”聂深打趣道,“干脆我给你当伴郎算了。” “你也一样。还是你当新郎好。”赫萧语气平淡。 鲁丑忽然跳过来,双脚落地时发出嗵地一声,“看看我咋样?” 鲁丑穿着一件双排扣唐装,紫色暗花,衣摆处的开缝使他穿着不那么难受,整个人显得丑萌丑萌的。 “不错啊。”聂深与赫萧同声说道。 鲁丑乐不可支。 赫萧走到聂深面前,“新郎官要注意形象。” 聂深从斜靠的车头上站直身。他穿着一件纯黑色中山装,第一个扣子没有系上,微微敞开,露出雪白的衬衫。 聂深系扣子时候,赫萧伸出手,在聂深的肩膀上掸了一下,掸掉一小片灰末。 “谢谢啊。”聂深笑一笑。 “行动时,机会稍纵即逝,千万不可迟疑。”赫萧沉声叮嘱。 “放心,还有你嘛。” “最重要的是速度,必须一击而中。” “我明白。” 二人眼神一碰,彼此将坚毅与信任投射到对方眸中。有时候,只须这样一瞥,便已胜过豪言壮语。 “帽子还要戴着吗?”赫萧打量着聂深的装束。 “这是我的护身符。”聂深眨了眨眼睛,随即眼眸间掠过一丝忧伤,“是我妈妈给我做的帽子,我戴着这顶帽子,躲过了五次……嗯,不吉利的事情。” 赫萧脸色一暗,问:“你母亲怎么去世的?” “你怎么知道我妈妈去世了?”聂深反问。 “我想……如果她还在,应该不会让你来这里。”赫萧说。 “是啊。”聂深神色忧伤,“妈妈是病逝的,临终前,已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我向她发誓,我所做的一切,决不让她失望。” 赫萧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你母亲有你这样的儿子,是一种幸运。” 聂深转而问道:“一直没顾上打听,你多大年龄?” “我二十一岁。”赫萧淡然一笑,“我的岁数,就看你怎么算了。不过你应该已经——” “我二十六岁。”聂深笑着说,“比你大了五岁,叫一声哥,不服?” 赫萧苦笑。 “哇呜,真美啊!”一旁的鲁丑突然发出声音,边笑边说道。 缪璃从梳妆间款款而出。 聂深与赫萧一起转过脸。霎时间,聂深呆住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让他感到窒息,忘了自己身处何地,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如果此时有漫天繁星,那么所有星星的光芒都会被吸到了缪璃身上。 华丽如琼宫之内的翡影、高贵似瑶池之上的飞霞。鲛绡嫁衣衬托的新娘,如灵境之花、如虹翼、如星翠。 当年三国大诗人曹植,途经洛河时,日已西下,就在长满杜蘅草的岸边漫步,纵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水,不觉思绪飘逸。忽见一绝妙佳人,立于山岩之旁,便知此为伏羲的女儿宓妃,即洛神。曹植的心灵受到极大的触动,遂写成千古名篇《洛神赋》—— 她的眼神时隐时现,似轻云笼月,浮动飘忽,似流风回雪。远望,她的明洁,如同朝霞中升起的旭日;近观,她的鲜丽,多么像绿波间绽开的新荷。 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 此情此景,与当年诗人眼中看到的、心灵感受的,何其相似。 缪璃周身没有佩戴一颗宝石玉珠,周身却笼罩着淡淡的光晕。鲛绡嫁衣能够根据自然环境映射光芒。鲛绡纱贴合在曼妙躯体上,既不紧绷,也不松散,竟像在随时调节似的,跟着缪璃的一举一动,随行舒展。 缪璃的脸上,却仍是浅浅的忧思。她望了一眼赫萧。赫萧移开了目光。 聂深破天荒地摘掉了帽子,露出微微卷曲的蓬松头发。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伸出去。缪璃把自己的手给了他。 “开始了吗?”缪璃轻声问。 “开始了。” 聂深牵着缪璃的手,把她带到福特车旁。赫萧打开了车门。缪璃轻提裙角,缓缓坐进车内。 聂深坐到驾驶座上,转动钥匙,发动了汽车。 尊贵的古董老爷车发出令人震动的低沉隆隆声,车体轻轻颤动。崭新的仪表盘上泛起一抹光泽。 聂深侧脸问:“坐着舒服吗?” “嗯。”缪璃微低着头,“很久以前坐过几次,那种感觉已经忘了。” 聂深的视线转向挡风玻璃,又产生了和上次一样的莫名依赖感,然后萌发了被囚禁的感觉。他看了看座椅,暗红色的皮革,细小的纹饰。他突然有所醒悟,不禁苦笑一下。鲛人在宅中处处宣示自己的霸权,这辆车,不仅车牌号明确标注鲛人的存在,就连座椅上的皮革透显出的纹饰,也与地下室石门上的纹络完全一样,这应该是一种地图。 “聂深,你在想什么?”缪璃问。 “他在等我们。” “谁?” “符珠哩。” 聂深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汽车引擎猛地发出一阵异样声响,车头往前一冲,被聂深及时把控住。 “跑什么,你还在我掌中。”聂深淡然说道。 “他会从地下室出来吗?”缪璃轻声问。 “忙活了这么久,他怎么能不看一眼?”聂深笑着,轻踩油门,汽车驶入了院子。 赫萧和鲁丑跟在车旁。庭院里的灯光全部打亮,照射着汽车前行的路。 在一个转弯处,六个恶徒迎候在路旁,全都穿着及膝的灰袍。 汽车开过去的时候,他们分作两列在前边引路。林娴走在左侧最前面,往常总是微微仰起的头颅,此时却低垂着。 行进的队伍无声无息,只有汽车发出低沉的轰鸣声,车后拖曳着淡淡的光影。 (8)尊主现身 汽车缓缓前行,两旁明亮的灯光忽然开始闪烁,明明灭灭之间,渐渐升起的薄雾从枯枝荒草间弥漫开来。破败的戏楼檐顶仍有雀铃发出叮啷叮啷的声音。 雀铃声越来越响亮,持续不断。 叮啷叮啷叮啷叮啷…… 缪宅广阔的庭院上空,乌云从西边涌动过来。 弯弯曲曲的石径上,行进的婚礼队伍显得十分渺小。 聂深专注地望着前方。缪璃始终微低着头,脸色苍白。赫萧跟在车旁,不时扫视一眼周围的景致。就连鲁丑也变得紧张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阵奇怪的吱嘎声隐隐传来,仿佛来自地底。 不断鸣响的雀铃声戛然而止。 沉寂。 庭院里雾气渐浓,围墙以外被浓雾遮蔽,内外两团雾气正在交融。天空中的乌云已经涌到了头顶上方,聚集起来,越来越厚。 婚礼队伍经过八角亭以后,引路的林娴放慢了脚步。不一会,她停下来。 恶徒们静默无声。 聂深停了车,抬头张望,正前方相距五十米开外,是那块高耸的泰山石敢当。 聂深皱了皱眉头,难道这块石头会作为鲛人的象征? 缪璃也抬起头,往前看了一下,轻声问:“他们在等什么?” 聂深说:“林娴似乎给张白桥传递了什么信息。” 汽车旁边的赫萧靠近些,对着车窗说:“聂深,你随时注意,一旦发现异常,马上带小姐离开。” 缪璃不安地问:“你呢?” “我和鲁丑自有安排。”赫萧语气镇定。 他的语气使缪璃紧张的心情得到安慰。 聂深说:“一有变故,我就开车冲出大门,至少能引来一半恶徒。” “围墙外面的雾太大,更不安全。你带着小姐往后院跑。”赫萧说。 缪璃说:“你俩别争了,咱们一个都不分开。” 二人的目光投向缪璃。 缪璃说:“鲛人费了这么大的工夫,让我成为新娘,恶徒们不敢随意伤害我。所以,跟着我最安全。” “她说得在理。”聂深笑了,瞥一眼赫萧说,“她现在就是我们的保护神。咱们得巴结好我们的神啊。” 赫萧无话可说了,这本来是个简单的道理,是他过于担忧缪璃的安危,反而忽视了。 前边的恶徒们忽然变换了队列。张白桥走到了林娴身边,并未停留,径直走向那块泰山石。 通常民间用来镇宅的“泰山石敢当”,都是一米多高,放置在桥头、院角等处。但缪宅的这块石柱,高七米,上面刻的每个字,直径都有一米。这块石头显然不是所谓的辟邪镇恶之物,否则对于地下室的怪物真是一个讽刺。 张白桥来到石柱旁,仰望石顶。 林娴做了个手势,其他恶徒们散开为半圆形,围着石柱,相距七米。 林娴又朝张白桥做了个手势。张白桥突然向石柱猛冲,一头撞了上去。 铛! 聂深大感意外。尤其是这撞击声,根本不像颅骨与石头碰撞时应有的声音。 张白桥的脑袋够硬,他撞的是一件金属物,只不过金属物外面包了一层石壳。 铛! 张白桥又撞了第二下。 铛!铛!铛! 张白桥撞过五次后,身姿越来越猛,动作越来越狠。 聂深都感觉自己的脑袋疼了起来。 张白桥以凶猛的姿态,又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的身体在俯冲时,几乎飞悬起来,将全身的力气汇聚到头顶。 铛! 然后张白桥退回原位,胸腔发出亦喜亦悲的轰鸣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跑几步,一头撞向石柱—— 铛!!! 开裂的石壳四散飞溅,有几片打在车窗玻璃上,发出砰砰声,旋转着弹射开来。 前方石柱碎片横飞的下面,露出了紫铜的光泽。 被张白桥撞得松动的紫铜柱,不断地掉落着石片残渣,地上响起哗啦哗啦的跌落声,腾起阵阵烟尘。“泰山石敢当”五个大字,渐次湮灭。世间所谓辟邪镇恶,只是被碾碎的一场灰飞烟灭。 紫铜柱赫然暴露在外。 空中乌云密布,形成一道漩涡。黑暗笼罩着缪宅。浓雾将庭院的其它部分都遮掩起来,只有在这里,在一片诡异的光照中,紫铜柱高高耸立着。 林娴高举右手,发出最高的指令。 其他恶徒连同张白桥,扑到紫铜柱上,一层层缠绕其上,紧紧地抱着柱子。 林娴将右手劈下。 恶徒们开始拼命地转动起来。 他们用尽全身力气转动着紫铜柱。来自地底的吱嘎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不再是隐隐约约的,而是越来越尖锐的声音。伴随着那奇怪的吱嘎声,缪宅四周弥漫起一片暗紫色的光雾。 吱嘎嘎嘎吱吱吱,嘎吱吱…… 随后,八角亭突然转动起来,亭子周围由八条路径连接的花坛逐次绽开,它们带动着八角亭越转越快,仿佛一只充满能量的齿轮。 紧接着一阵轰鸣声响起,来自地层下方,整座宅院随之颤动起来。围墙以外被浓雾遮蔽的区域,腾起一束光芒,瞬间在缪宅三百米之外亮起。天空的乌云几乎压到了围墙,黑暗中不断出现诡异的细碎闪光。 地下的轰鸣声越来越清晰。 接着,庭院里的枯树一棵一棵陷落、瞬间消失不见,仿佛地底有一双手把它们硬生生拽了下去。所有的枯树消失后,花坛开始陷落,砖石滚动。地面出现了长长的裂缝。裂缝蔓延、伸展、分叉,然而并不凌乱,而是如同生长在二维平面上的一棵树似的,有序延伸、扩展。 裂缝在蔓延中,裂口开始扩大,地底的轰鸣声越来越强烈。 隆隆隆……嘎吱吱吱……嗡嗡嗡嗡…… 齿轮碾磨的声音夹杂着巨大轴体的转动声。 耳畔突然传来倒塌声——轰隆! 聂深急忙望向主楼的方向,雾气缭绕中,竟有三分之一的楼层坍塌了。塌掉的是主楼的右侧竖列,令人震惊的是,楼房塌掉的部分像是有人用一把锋利的刀,切了一块豆腐似的,切口整齐干净,没有出现残垣断壁。倒塌的那部分,包括了聂深曾经的房间。不过,郑锐布置过的婚房,正好在没有倒塌的边缘部分,墙面与窗户完好无损。 倒塌的三分之一楼面,竖着坠落在地,废墟瞬即被一股力量吸引,砖瓦碎石形成一个直径约五十米的空心圆。就在圆圈的中心位置,那不断蔓延的裂缝恰好到了此处,仿佛触动了开关似的,裂缝于刹那之间朝着四周扩展,犹如一棵二维树骤然绽开的花朵。 一切安排得如此精妙,分毫不差。 绽开的裂缝,又以中心为点,瞬间抽出了数百条细小裂缝,形状颇似蒲公英。 然后,蒲公英的中点位置,猛然向天空射出一道光柱。与缪宅三百米之外的亮光遥相呼应。 一东、一西两道光柱照向天空。 聂深已经看呆了。 这一切发生,还不到十分钟。 地面突然强力震颤起来。汽车也跟着颠簸,如坐船一般的感觉,令聂深很不舒服。 缪璃的脸色更显得苍白。聂深握住了缪璃的手。 地面的震颤越来越剧烈。 正在拼命转动紫铜柱的恶徒们,使出了最强悍的力量。 隆——隆—— 地上所有的裂口都打开了,一股浓烈的水腥气四处弥漫,在空中变成一张光网,反压下来,笼罩在庭院上方。 突然之间,林娴迎着光柱的方向,厉声高呼:“恭迎尊主!” 那五名恶徒一起奔到了林娴身后。眨眼间,六个灰袍恶徒全部跪伏在地,身子哆嗦着。 聂深和缪璃转脸望去。 光柱下裂开的地面,伴随着隆隆声,一团巨大的黑影从中升起来。 水波从黑影的身体周围流下,沿着黄金宝座滑落,一股一股淌在地上。随着座位升高,黑影拖动的铁链发出哗哗的声音。 光柱映射在黑影身上,却无法照亮黑影的全身。 他坐在光中,却是一团漆黑。 鲛人符珠哩,破土而出! (1)彩虹王子的往事 战马犹如从虚空的秘门中鱼贯而出。骑士戴着黑黢黢的铁盔,一手提着缰绳,另一手举着明亮的护刀,宛若数十道白色火炬。 马蹄飞速踏过,激起的雪尘越来越密。然而整个马队没有一丝声音。 (1) 稳居于黄金宝座上的这个东西,体型庞大,周身被一块黑布包裹着,外形看起来似人非人。自他上一次露面,距今已经一百年了,如果说形貌上发生了什么变化,那就是略微有些肿胀了。 他的胸口泛着晶莹的光泽。肋侧延伸至后背的二十七个伤口,早已不再流淌鲜血,而是结成了紫褐色的疮疤,但仍有黏稠的胶状液体缓缓渗漏,洇染在黑布上,呈现二十七个凹陷的圆形区域,在无水的环境中很快板结,就像在他的伤口上,硬生生垫了一块生锈的铁片,极不舒服——这就是他不轻易离开巢穴的原因。 “需要一场雨啊。” 鲛人符珠哩喃喃自语。 他的面容被一头彩色长发遮掩着,从中露出两只猩红的眼睛。 终于亲眼看到这一切发生了。符珠哩有些激动。 追忆往昔,符珠哩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的出生年月,作为黑鲛族中的一个落魄王子,他的名字翻译过来是“彩虹”,因其拥有一头漂亮的彩色长发,属于黑鲛人中的美男子。 但他的性情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明丽多彩。作为黑鲛王的儿子,他永远记得,两千两百年前,在那场宴会上,因为父亲的不慎举动,惹恼了秦始皇,造成灭族的惨祸。 而在那之前,鲛人竟然与人类充满友爱,却不知,人类的残酷和自私能够毁掉一切。大决裂年代,彩虹王子侥幸逃过秦军杀戮,伴随着黑鲛人迅速崛起。 家仇族恨在彩虹王子心中蓄积的力量,远超其他鲛人。向人类复仇以及复兴鲛人族,成为他的使命。但他没有参加鲛人与人类的战争,而是潜伏在中原地带,寻找机会挑动人类自相残杀。 安史之乱是他的一个杰作。大唐王朝从鼎盛转为衰落,改变了中华历史走向,并使民族血性衰减。国乱期间流言四起,有人指出是鲛人之祸。当时彩虹王子便屈居在安禄山家中,伪装成一个小宦官,成为安禄山最宠爱的侍奴李猪儿。 不久,流言指向杨贵妃。随后杨贵妃被缢死。安史之乱遭到唐军镇压,之后,安禄山离奇死亡。是李猪儿一刀捅破了安禄山的肚子,成为人类歌颂的英雄。却不知,他是在消除与自己有关的线索。成功地处理了两个仆人之后,彩虹王子又一次隐没在阴影背后。 到了北宋时期,彩虹王子选中了一个地方,那便是鮀城。当年这里偏僻荒凉,彩虹王子用基提瑟拉装置——也就是鱼尾罗盘,计算水星的运行轨道、日月运转周期,将之与皇极十二道对应,发现此处的地形风貌绝佳,天下无双。 这里还是一个天然的隐伏据点,进可直逼中原、退可回归深海。 彩虹王子找了同族心腹,开始在荒僻的海域上建造地盘。彩虹王子一边指挥他们把沙脊积聚成片,逐步蔓延扩展,一边暗中建造自己的深海巢穴。同时,他继续花时间游历四方,寻找机会挑动人类自相残杀。 忙碌中不觉岁月匆匆,成片的沙脊上耸立起鮀城。到了清朝,见时机成熟,彩虹王子便在仆人的配合下,以自己的意志,将鮀城定名为“九渊市”。 没人想得到,这矗立在海滨的一座城,就是彩虹王子的桥头堡。 城市与道路相辅相承,错综复杂的结构则是为了掩饰他的深海老巢。 其实早在元朝末年,彩虹王子的巢穴便已初具规模。从城外的四域海流汇聚处,穿过那一道漩涡,就能下潜到九重深渊之底,外来力量不可能侵入他的巢穴。 老巢建好后,彩虹王子不时在里面住一段日子,却感觉日子越来越无聊。 安全的巢穴只适合休养,而他的使命,是复兴鲛人族。 经过长时间的沉思,彩虹王子意识到,以前经历的血火洗礼,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与人类杀来杀去,不过是此消彼长、循环往复,人类这个物种,生命力顽强,像杂草一样,可以在最艰苦的环境中苟延残喘。人类历史上发生过许多大战争、大灾祸,但要从根本上彻底毁灭人类,仅凭这些是不够的。 那么还是回到原点吧。彩虹王子离开自己的九渊巢穴,继续退往万里之外的深海中。他不是逃避,而是求道。 他寻访鲛人族中的极高智能者,在最黑暗的海角找到一位,然后用六百多年时间侍奉导师,潜心修习高级知识。 导师告诉他,当年秦始皇之所以与鲛人决裂,起因便是一位嬴氏天选之女。秦始皇要保护天选之女,以求得永生为皇,却被彩虹王子的父亲——黑鲛王所伤,从而引发了一系列灾祸。 但所谓“天选之女”,只是秦始皇能理解的观念,他以为自己保护的是皇脉,其实是基因。 生物的基因储存着生命信息和遗传指令,通过复制把遗传信息传递给下一代。嬴氏血脉中有个基因密码,储存在细胞核内的染色体中,嬴氏血脉携带这个信息,一代一代遗传下去。它来自生命体的源头,带有进化链条的最原始信息。彩虹王子的导师已经确证:它产生于第一个生命细胞的有丝分裂,因此被称为“造物者遗传密码”。 秦朝末年,嬴氏血脉变作十四种姓氏,其中的缪姓便是主脉,那个遗传密码,便跟着缪氏血脉代代传递。 “可是,天底下姓缪的人,成千上万,究竟谁的基因中带有造物者遗传密码?”彩虹王子问道。 导师沉声说:“找到直系血脉当然很难,所以今时今日也无人成功。” 其实早在唐朝时,就有鲛人曾经这么做过。大唐贞观十八年初夏,发生在黄河与洛河的焚杀之战,导火索就是安康公主——母亲姓缪。有一个黑鲛人首领意图劫掠安康公主,可惜被诛鲛士打灭。此后这个秘密便被隐藏起来,历史的使命终归落到了彩虹王子肩上。 “天命归你,自有人奉送。”导师微笑颔首。 “请恩师明示。”彩虹王子跪伏在地。 “郑和下西洋的真正目的,便是寻找散落在海外的嬴姓十四氏。”导师语调低缓,“如今,他已经成功了。” 彩虹王子不由得一惊,抬起头来,“缪氏主脉也在其中?” 导师不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彩虹王子辞别导师,正是1433年——明宣德八年。郑和第七次下西洋归来,在海上古里国遭遇袭击。彩虹王子的目标,便是郑和舰队护送的血脉。 一场海战,大明水军覆没。 彩虹王子在血污混乱的现场搜寻,找到了破损的绢帛玄鸟图腾,上面有人类留下的残血。彩虹王子就在污染的DNA中提取了少量的有效信息,然后与现场的十三具残骸比对,确定了幸存者,立即上岸追踪。 全国各地的缪氏人家有几十万之众,要找到那唯一珍贵的主脉,谈何容易? 那名幸存者极善于躲藏,隐匿在茫茫人海中,一代一代生儿育女。 彩虹王子就根据一点点信息,用了四百多年时间,苦苦追寻那根基因链条。在此期间,他不断变换身份,最后一次离开九渊市,故伎重演,伪装成一名奴隶,起名符珠哩,屈居在京城的一位蒙古王爷家中,宁愿被同族诬蔑为白脖儿。 所谓“白脖儿”,是鲛人里一些软弱的家伙,受到市井生活的蒙蔽,希望在人类社会度过一生。他们来自于白鲛人的族群,本身就害怕杀戮,却是大决裂年代最遭殃的一批,被秦军大量屠杀并制成鲛油膏和人茧。可是他们的后代,居然又跑去和人类混居,简直是鲛人族的耻辱。 但即使被诬蔑为“白脖儿”,符珠哩也忍耐着。 不过,符珠哩的隐忍没有瞒过一个人,那就是赫升。 作为硕果仅存的诛鲛士,骁骑赫升的表面工作,是大清国的行刑官,专事凌迟。他知道符珠哩是已知在世的最可怕的黑鲛人,也知道黑鲛人一定有着更大的阴谋。 彩虹王子不慎暴露行迹,被赫升盯住。他一边躲避赫升追捕,一边继续寻找。 到了赫萧出生时,赫升已经追捕符珠哩五年了。 到了赫萧十三岁、缪璃十岁那年,彩虹王子终于发现了基因链条的终端——缪家。 此时的缪家已放松了戒备。毕竟时光久远,加之多年的平安富足生活,使得笼罩在家族头顶的恐怖传说,变得轻飘而模糊了。关于这个姓氏的秘密,尘封在幽寂的角落。 缪济川请求赫升庇护。赫升顺势布下陷阱,就在彩虹王子向缪家动手时,被赫升捕获,并实施凌迟刑,但割掉二十七块鳞片、还差三刀时,彩虹王子逃脱。 赫萧十四岁、缪璃十一岁时——即凌迟刑后的第二年,赫升不惜挖掉自己的双眼,诱使彩虹王子接近自己,实施最后一击,又失败。但给彩虹王子造成了重创。 赫升死后,彩虹王子休养生息五年,卷土重来。但此时,十六岁的缪璃已经与父亲断绝关系,去英国留学。 彩虹王子控制了缪济川,全面改造缪宅,自己潜居在地下室的渊洞里。 两年后,赫萧陪十八岁的缪璃从英国回来,缪璃直接搬到学校去住了。 这时的缪家已经败落,大量财富人间蒸发,宅中的仆佣全换,只剩四名。缪济川让赫萧当了管家。 随后缪济川自杀,缪璃返回家宅,被彩虹王子锁在时空缝隙中。 八十一年过去了…… 直至今时今日…… 人类已经没有力量阻挡鲛人崛起的脚步。 此刻,符珠哩的双眼透过彩色长发,注视着聂深。 聂深从那辆福特车里下来,“嘭”地一声关了车门。但车门却马上被打开了。聂深往车内看了看,缪璃没动地方。聂深又把车门关上,车门再次弹开了。聂深明白有力量在遥控汽车——在这里,一切都被鲛人操控着,对方要传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缪璃也从车里下来。赫萧站在缪璃身旁,半个身子挡住她。 汽车终于关上了门。 聂深往前走了几步。 地上的六个灰袍恶徒一动不动,仍然跪伏着。 聂深停下脚步。距离怪物仅有三四米的间隔。 尽管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是直到看清了鲛人的样子,聂深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慑。说不害怕是假的,骤然看到那个人面鱼身的怪物,尤其是接触到对方投来的目光,令聂深感到一阵恐慌。但在恐慌之余,又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鲛人那异样的目光越来越强烈,猩红的眼底仍是残忍的,却隐含着某种感情。聂深想要辨别出目光的含义,却又在尽力回避目光给他造成的压力。 聂深想起赫萧嘱咐的话语。 ——你是唯一能够接近鲛人的人,但他会用各种办法扰乱你的意识,甚至控制你的意念。你不要和他对话,上手就用杀招,一刀刺穿他的胸肋。 ——胸肋上残留的三个鳞片,就是他的弱点! 聂深的脑海中回荡着赫萧的声音。 ——你要相信,你是唯一能杀死他的人。 聂深抬头注视着鲛人。鲛人也在注视着他。 “基提瑟拉装置。”鲛人突然开口说道。他发出嘶哑的声音,如同两只缺损的齿轮互相碾压着。 “什么?”聂深一怔。 “有人根据其外观造型,把它称为‘鱼尾罗盘’,它的正式名称:基提瑟拉装置。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吗,那块手表。”符珠哩露出麻木的笑容。但目光里仍透出某种感情。 “聂深,不要和他说话!”赫萧在后面喊道。 鲛人没有搭理赫萧,仍然注视着聂深,发出齿轮磨压的声音:“改装后的手表,就是那个装置缩小的版式。而映在石门上的,是原图。在航海中,它通常被做成一本书那么大,相当于手掌的厚度。” 聂深不由得低头看了看手表。 “位于装置前端的刻度盘,可以显示出每年日月交叉运行的过程。低一级的刻度盘,显示星象的运行,并对应皇极十二道。” 符珠哩嘶声低语,声音在聂深的脑子里回荡着……这个装置能计算水星的运行轨道、日月的运转周期,将之与皇极十二道对应,寻找准确航道。 “石门上还为你展示了一幅地图,用那鱼尾罗盘指引,就能通往九渊之底,那里是咱们家的根脉,也就是你苦苦寻找的家园。”鲛人发出低沉的声音,“当年郑和得到了一副罗盘,但他永远不可能找到目的地,因为他得到的是个错误的装置。罗盘上偏离一分,在茫茫大洋上就是数千海里。” “等一等!”聂深突然抬起手,“你刚才说——” “聂深,不要和鲛人讲话!”赫萧想要冲过来。 始终跪伏在地的郑锐和柴兴一跃而起,扑向赫萧。鲁丑立刻上前,准备厮杀一番。 “都别动!”聂深回头大喝一声。 郑锐和柴兴顿时呆在原地。现场安静下来。 符珠哩满意地看着聂深,微微点了点头。 聂深扭脸望着符珠哩:“你刚才说——九渊之底是……” “是我们家的根脉,儿子!”符珠哩突然唤道。 聂深感到自己的血液瞬间冰冷了,犹如被一把极寒之剑刺穿胸口。 “还需要怀疑吗,儿子,家族的徽标已经印在了你的后背,你没有感觉吗?”符珠哩问道。 聂深怔怔地看着鲛人,眼前只有一团黑雾,在雾的中心是一片跳跃闪烁的光斑,忽远、忽近,耳朵里炸响着自己的心跳声。 “你终于一步一步做完了我期待的事情。徽标,印在了后背,鲛绡衣,给了你的新娘。你用自己的潜质证明了,你就是我召唤的……” “可是……渊洞里还有个人……”聂深感到头痛欲裂。 “哦,那是缪济川啊,也就是你死去的岳父了。作为我的仆人,他的身体就是专为我培育鳞片的饲育器皿,育成以后,他活着就没有价值了。”符珠哩漠然说道。 赫萧的声音再次传来:“聂深,别忘了我告诉你的——” ——鲛人会用各种办法扰乱你的意识,你不要和他对话,上手就用杀招,一刀刺穿他的胸肋。 “好吧。”聂深抬脸注视着怪物,“我就是你等候多年的天选之才。只有我能为你修补二十七个鳞片。” 聂深一步步走向鲛人。 ——答应为他修补鳞片,然后割掉他胸肋下的三个鳞片。 赫萧紧张地注视着聂深的背影。缪璃双手紧攥,身体颤抖着,心中默默祈祷。 ——成败在此一举,我只有一次机会。 聂深继续靠近符珠哩。在天光下,能在如此近的距离与鲛人面对面,聂深是数百年来,唯一一人。 符珠哩用信赖的眼神看着聂深。 (2)聂深的荣耀 “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孩子。”符珠哩的喉咙里发出感叹的回响,抑制不住激动之情,这对于鲛人来说实属难得,“赫升曾对我施以凌迟刑,其实是想割掉鳞片,使我丧失能力,从而诱捕其他鲛人,毁灭我的复兴鲛人计划。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证明了我的荣耀。” “赫升……”聂深低喃。但他马上集中注意力,寻找着战机。 近身对付鲛人,任何复杂的武器都瞒不过去,越简单越有效。 聂深的手心暗暗握着一柄竹刀。 第一刀刺中胸肋下的第一个鳞片,不必将其剜出,刀也不用抽出来。第二刀就直接切划至第二个鳞片。两个鳞片受损的同时,紧接着第三刀,竖划至下方的第三个鳞片,顺势将刀柄直握前刺,转换为斜握下剔,从内往外剔出第三个鳞片。如此,便给鲛人造成了两个鳞片受损、一个鳞片割除的创伤。 整个过程只有一个要求:快。 两秒钟之内完成全部动作。 聂深已经看到了符珠哩肋下的隐隐光泽。被黑布遮掩之处,随着符珠哩由于激动而晃动的肢体,那个地方正暴露出来。 聂深暗暗地吸了一口气。 “命运图经,你的,和你母亲的,多么不同啊。” 符珠哩似乎在笑。聂深却看不到符珠哩的嘴,彩色长发遮住了鲛人面容。 “你的母亲,原本来自人世的普通一员,却有珍贵的体质,她自己毫不察觉。如果不是我发现了她,她就和芸芸众生一样,淹没在凡尘俗世中。是我选中了她,使她的生命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她将被后人永远怀念,敬奉为万世之母,就像那位著名的……” “你对我母亲做了什么?”聂深厉声喝问。 符珠哩歪了歪脑袋,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聂深,“孩子,她献出自己的时候……” “不!”聂深嘶喊。 “二十七年前,赫萧把她送到我身边时……” “聂深,动手!” 赫萧猛冲过来。但被郑锐和柴兴挡住。二徒抡起羊骨棒,一上一下,砸向赫萧。鲁丑狂吼着冲过来。场面顿时混乱。 嗖—— 突然一支竹箭飞过来,正中符珠哩的胸口。箭尖刺得很深,箭尾兀自震颤着,发出嗡嗡的声音。 缪璃从汽车的座位下面拿出了弓箭。她张弓引箭,二次射击—— 嗖! 符珠哩看着竹箭飞过来,看着竹箭再次射中自己的胸口。他的眼里涌起怒火,猩红的眼球瞬间明亮,随即又暗淡下来。他有些无聊地抬起一只手,形如鹅掌,红褐色,掌蹼宽大,细小的白色绒毛,一条条骨节,还有一层皱巴巴的鹅皮疙瘩。他捏着竹箭,拔出来,懒懒地丢在一边。 “你们商量好了,想杀我?”符珠哩看也没看缪璃,只是盯着聂深,“你以为,凭着你手里那可笑的竹刀,就能割掉我的鳞片,置我于死地?”符珠哩似乎叹了口气,“但我原谅你了,儿子,我等待了这些年,是值得的。” “你怎么可能……” “孩子,还要我说什么呢?”符珠哩竟露出一个溺爱的眼神。 聂深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竹刀,浑身发冷,胸口窒闷,脑海中出现了无数纷乱的念头—— 四岁那年,发现自己在水里能呼吸,并不是错觉…… 在水族馆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海豚的悲伤与愤怒…… 命运图经上全是模糊的灰色…… 听见了低赫兹的音频声波…… 还有时空的把握能力,对于特殊空间布局的判断…… 与恶徒大战时,身体出现异样的爆发力、肢体协调力等等,那些都是在极端处境下激发的天赋……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奇怪现象,都在这一刻对应起来。 ——我,是鲛人的儿子? 那么现在,要拼死一搏,向这个怪物出手吗? 符珠哩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愿意举行婚礼的目的,是引诱他出来。 符珠哩之所以一步步容许他们走过来,只是因为他更需要这一切。 一切都在鲛人的掌控之中。 此时他看着聂深,完全就是在看待一个顽劣又幼稚的小孩子。 然而,究竟出手不出手,选择的痛苦,并不是来自聂深的恐惧,而是内心的纠结——这个鲛人,真的与我血脉相连? 凭心而论,聂深与符珠哩并无实际的仇怨,符珠哩究竟做了什么,母亲从来没有吐露内情,尽管聂深知道这是个可怕的鲛人,但在此刻,他动摇了,因为他身体里流淌着这个怪物的血液。 ——我也是个怪物。 不! 聂深拒绝承认这个从天而降的身份! 他对水是恐惧的。一个恐惧水的人,怎么可能是鲛人的儿子? 身后,六名恶徒已将赫萧和鲁丑打倒在地。 缪璃被关进了汽车,正在拼命拍打车窗,想要唤醒聂深。 然而聂深的世界,却是一片枯冷死寂。 “儿子,你在世间受到的磨难,表明了人类是个卑劣物种。入宅后,你见到的人心,更是集中了自私、贪婪、恶毒。”符珠哩注视着聂深,“我把那几个客人,转化为奴仆,以后将为你效力。他们就是你的狗。虽然你杀死了一个,但那就是命运啊。” 聂深伏在地上,双臂前撑,额头的汗珠一滴滴打在手边。 聂深低语:“是你用黄金诱惑他们,故意激发他们的阴暗面。” “什么?” “人是有弱点,世界本来就不完美。” “你是在抗辩吗?” “你知道病弱之处,然后故意刺激病弱之处,得到的反应当然如你所愿。”聂深抬起脸,“人有阴暗面,用来衬托光明面,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 符珠哩的眼眸变成两颗寒珠,眼底似乎要滴出血来。 “所以,不要侮辱人类。”聂深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去,“我妈妈就是人类。她临终前,我向她发誓,我所做的一切,决不让她失望。” “你干什么?”符珠哩怒声问。 聂深缓缓地走着。 “想要逼迫我转化你吗?”符珠哩发出猫被撕裂般的叫声,刺耳恐怖。 “如果可以,你早就做了。”聂深头也不回地走向汽车。 符珠哩如果把他转化为奴仆,即使赋予他超乎想象的技能,但必然会失去其它东西。甚至技能越强,另一方面失去的就越多,这就是自然平衡法则,有得必有失。恶徒们就是鲜明的例子,他们以人类之躯获得强技能,却损失了其它能力——生育能力! 这就是符珠哩当年不能转化聂深母亲,如今更不能转化聂深和缪璃的原因。 符珠哩并不缺恶徒,他可以去其他人身上发展,但唯有这三个最重要的人,寄托着他的唯一希望,这个希望,就是他苦苦编织的繁衍链条。 八十一年前,当符珠哩终于找到了缪氏血脉,并将缪璃锁在时空缝隙后,他准备通过基因工程,在分子水平上对基因进行操作,将缪璃身上的特殊遗传物质,转移到自己的细胞核内,从而获得更强的能量和智慧——也就是导师告诉他的:拥有造物的力量。 有了这种力量,向人类复仇,以及复兴鲛人族,指日可待 但是经过基因检测,符珠哩悲哀地发现,他和缪璃的基因之间缺少一个环节。 耗费四百多年时间,好不容易找到缪氏血脉,却发现基因不能直接用在自己身上,符珠哩极为受挫,不由得心灰意冷。 难道导师传授的,是个错误知识? 符珠哩在挫折中沉溺了一段时间,换个角度一想: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是自己有一个基因缺陷。假如是唐朝那位黑鲛人首领,当年成功劫掠了安康公主,或许事情早已经办成了,那么拥有造物力量,就轮不到彩虹王子了。 于是符珠哩重新检测基因,终于明白了,自己只要和一个人类女子结合,生下半鲛半人的儿子,然后用儿子的基因与缪璃的基因融合,就能达成目的。 符珠哩要选择的人类女子,身上必须有个叫作HLA的免疫基因,人群概率是千分之一。 但此时符珠哩由于鳞片受损,只能困居在缪宅的地下室。 于是他便以二十七年为周期,举行悬赏任务,每次召集七个有缝补天赋的人,从中挑出天选之才,为他修补鳞片。一旦鳞片修补成功,符珠哩便能重新以人的形貌,自由出入民间。到那时,他就能顺利找到千分之一概率的人类女子。 结果就在第二届悬赏任务中,符珠哩意外发现一个女孩拥有HLA免疫基因。这个意外发现令符珠哩激动不已,于是将那女孩掳入地下渊洞,使其受孕。 那便是聂深的母亲。 时至今日,符珠哩召唤儿子聂深来到缪宅,诱导他一步一步完成目标,最终走上婚礼。儿子将通过地下渊洞,与缪璃前往九渊之底,在那里孕育完美的生命。然后,符珠哩将从孙儿的基因中,获得无与伦比的生命能量。 如同钟表齿轮一般精密运行的步骤,现在只剩最后一个关键环节了。 聂深终于醒悟,在这个计划中,自己只是鲛人这根链条上的一枚棋子。整座缪宅不过是鲛人的饲育场——不幸的缪璃,是用八十一年时间育成的民国新娘。 聂深为这命运感到愤怒和屈辱! 他想起了母亲……想起母亲临终之际的眼神…… ——妈妈,我所做的一切,决不让你失望。 “你选择站在人类那一边吗?”符珠哩嘶声问道。 聂深冷冷地看了看符珠哩,沉默着。 “我允许你查遍史书图籍,就是让你明白,罪恶之源正是人类。人类皇帝屠灭我们的故园,为了一己之私犯下滔天罪行。”符珠哩怒声说道,“鲛人曾经帮助人类加强文明进化,在河洛之地,将《河图》《洛书》传给文明始祖伏羲,供他推衍八卦,并把鲛绡衣送给他女儿,祈望友情万古不灭。还将编织术、数术、航海术、建造术等传给人类,甚至帮助嬴政设计骊山陵墓,可是换来了什么?人类不可信赖!这个物种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让我们对他们实施基因链的改造,将他们全部变为我们的奴仆!” 聂深走到汽车前,打开车门,伸出手。缪璃跟随他出来。 两人来到赫萧与鲁丑身旁,那二人正被六恶徒紧紧束缚着。 “放开。”聂深说。 恶徒们不敢去看符珠哩,都看着林娴。林娴沉吟着低下头,抬起一只手。 恶徒们退到旁边,形成一个圆圈。赫萧和鲁丑从地上站起来。 聂深冷冷地问:“赫萧,你一直向我隐瞒真相。” “但只有这个办法能接近那个怪物。”赫萧平静地说,“如果告诉了你,你能走到这一步吗?” “我应该惩罚的,似乎是你才对。”聂深逼视着赫萧,“刚才符珠哩说,二十七年前——” “聂深,你知道赫萧是身不由己的。”缪璃急道。 “他把我母亲,送进了地下室。”聂深紧咬着牙根。 “情况没那么简单,我会向你解释清楚的。”赫萧说,“现在你只要记住一点:缪璃小姐当时并不知情,否则她不会让我这么做。” 聂深脑子很乱,耳朵里充满了风的呼啸声。他试图理解当年的事件——在符珠哩强大力量的压制下,赫萧把聂深的母亲送进渊洞,之后受不了良心折磨,又把母亲带到宅院上,但母亲已经身心崩溃…… 赫萧说:“不要中了鲛人的诡计,他让我们彼此仇恨,削弱我们的力量。” 缪璃焦急地问:“怎么办?” 聂深的目光投向缪璃,又转到了赫萧脸上。这么多年,赫萧时时刻刻承受的身心折磨,也许可以抵消他当年犯下的错误了。 聂深说:“赫萧,你带缪璃离开这里吧。” “你呢?”缪璃睁大眼睛。 “我……”聂深眯缝着眼睛,望向迷雾中的围墙,“我留下,守宅。” (3)神秘盲区 聂深的话把缪璃吓住了,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在这里?你一个人?”缪璃颤声低语。 “我这个小怪物,守着那个大怪物。”聂深露出一贯熟悉的嘲弄笑容,“再用石头造出五十二个小混蛋,我们就凑成一副扑克牌了。” 面对这个命运开的玩笑,却没人笑得出来。 “聂深,你别这样说。”缪璃语气悲伤,“在这里的生活,非常非常痛苦。” “我在外边没什么牵挂……” 赫萧一摆手:“今天若不阻止符珠哩,到哪里都逃不过去!” 聂深摇摇头:“能制造时空缝隙、改造基因链、用空气给汽车当燃料的生物,我们拿什么跟他打?”聂深扭脸瞥了远处的怪物一眼,“他看着我们,就像看着婴儿。” “我曾试着认命。”赫萧抬头看着天空,沉重的乌云里没有一丝亮光。“生命不过是命运的交织点,谁也无法主导自己的命运。但你入宅以后,发生的这些事,让我开始觉得……” “没时间了,你们先离开。到了外世界,起码能呼吸一口自由空气。反正都是活腻了的人,追杀什么的,也就无所谓了。”聂深一笑,“对了,想办法找到邮差,他一定会帮你们。” 赫萧把目光移开了,“谁都没用,符珠哩不会给我们选择的余地。” 缪璃忽然说:“赫萧,你和鲁丑可以走。” “什么?”赫萧注视着缪璃。 “怪物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他本来想杀死你和鲁丑,无非是想好好办一场婚礼。现在我和聂深如他所愿,他就没有任何理由杀你们了。” “不!”赫萧语气果断。 聂深催促道:“别争论了,到了今晚十二点,时空轨道就会关闭,下一次打开——如果还有下一次,又是二十七年之后了!” “你告诉我,”赫萧盯着聂深的眼睛,“你是不是有了什么办法,想独自对付鲛人?” 聂深忽然转过脸,望向六恶徒。 就在他们紧急磋商的时候,那六个家伙正在悄悄变换位置。 林娴站在一个台阶上,叶彩兰跟着她站在台阶右侧。其他恶徒散开在数米之外,都低着头,闭着眼睛,身子微微摇晃着。 聂深猛地一推赫萧:“快走!” 赫萧没防备,一个趔趄撞到鲁丑身上。鲁丑连忙扶住赫萧。 与此同时,脚下的地面陡然裂开一个缺口。聂深已经来不及躲开,眼看缪璃往下陷落,他拼命抓住了缪璃的手。赫萧在另一边也来扶缪璃,身子前倾,跌进了缺口。鲁丑跟着掉了下去。 聂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急速坠落。意识中只过了几秒钟,他便摔到了坚实的地面上。缪璃摔在他身上。二人双双滚了一圈。 聂深扶着缪璃爬起来,四处张望,周围笼罩着一团黯青色的光线。 “赫萧?”缪璃呼唤。 远处传来回音:“赫萧——赫萧赫萧……” 聂深走近石壁,稍作判断,说道:“是三破口。” 缪璃惊疑中打量四周,“我们跌进了地下室?” 岔口的三条路没错,不过形态发生了扭曲。聂深记得,原本是右侧那条路通向石门,现在那条路仍然向前延伸至黑暗,但在抵达黑暗的边缘地带,已经变成了环形。 “迷宫道。”聂深低喃,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先找到赫萧和鲁丑。” “怎么走?”缪璃焦急地问。 聂深拉着缪璃,继续沿右侧那条路往前,看看它变成环形后通向哪里。 一阵怪风吹来,四周尘雾弥漫,脚下的路变得颠簸起来。 “聂深……缪璃……”远处似乎有人呼唤。 “是赫萧吗?”缪璃侧耳倾听。 “不确定。”聂深仔细辨别。 呼唤声又消失了。 两人迎头走向那团雾。雾是从更深的地底冒出的湿气。 那种闷雷般的隆隆声又响了起来,聂深已经习惯了。 两人即将踏入黑暗时,缪璃说:“所有的迷宫道,都有盲区。一旦进入神秘盲区,后果不堪设想。” 聂深点点头。 他现在只能选择相信手腕上的“鱼尾罗盘”,它就是指路明灯。 所谓神秘盲区,如两对“冲星”主宰,在地形上构成了同度双冲夹角,其强大的限制力作用在道路上。在行进中,提前辨别出自己即将踏入哪条道至关重要。如果人都进去了,才发现是入了禁区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根本就无从应对。神秘盲区就是“鱼尾灯”照不到的地方,罗盘在那里毫无作用。 聂深听见一阵声音…… 他侧耳细听,确实有怪声传来,但究竟是来自地底,还是来自黑暗的远处,这一点很难判定。 突然,他看见斜对面出现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怪声也越来越大了。 聂深急忙拉住缪璃,让她伏低身子。缪璃跟他一起藏在石壁的夹缝处。 那团东西飘飘忽忽,逐渐靠近。聂深定睛一看,暗自抽了口凉气。 那团东西是由一群人聚在一起形成的。他们是飘过来的,能看到整个身子,但分不出男女性别,也看不出年龄差异,每个人都是模模糊糊的,像一团星云拢在一处。 更古怪的是,这群人还拖着一根槐木桩。槐木桩很长很长,长得超出想象,一眼望不到尽头。但走近了,又会发现槐木桩很短,短得像一口棺材。 聂深还发现,这群人其实根本不需要槐木桩,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随意穿行。 槐木桩的作用,只是为了让他们聚拢在一起。他们拖着槐木桩,就像一群蚂蚁拖着一根骨头。眼看那群人飘到了眼前,又如一团黑雾般涌过去,黑雾中间的白色槐木桩若隐若现。 聂深不知这群人是什么来头,更不知他们是善是恶,但从外观推断,不像是带着恶念的,那团模糊人形聚拢在一起,没有让人心惊肉跳的危机感,而像是一片随风飘过的云。 “嘻嘻,那个人能听见我们的声音。”人群中忽然飘来一个细小的声音。 “不可能吧,一百万人里面,才会有那么一个能听见的。”另一个声音说。 “他就是那百万分之一呀。”另一个声音说道。 他们的议论声都不大,像是一阵风里卷过的一点点杂音,聂深却字字听在耳中。他也感到奇怪。也许是因为眼前这群人的声音很特别,而那特别的音域,偏偏被他的耳朵捕捉到了。 那群人越飘越远,雾气渐渐融入黑暗中。 又有一丝声音远远飘来:“……你说他俩傻乎乎站在那儿干什么?” “人家约会呢……” “偷情不该选在这种地方,一会儿刮风起了尘浪……” “那不是更……浪……” “……风大吹掉了裤子……” 聂深这个郁闷啊,这都是什么货色啊! 猛然想起身边的缪璃,赶紧扭脸去看,缪璃显得很紧张。 “缪璃……你……也听见了?”聂深小心翼翼地问。 “听见什么?”缪璃反问。 “那个……刚才过去的一群人。” “嗯,我看到了,可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哦。” “你能听见?”缪璃打量聂深,“也不奇怪啊。”一副看穿了一切的样子。 聂深苦笑。他是鲛人符珠哩的儿子,在缪璃心目中早就是事实了。 “走吧。”缪璃催促着,急于解救赫萧。 继续往前走,缪璃随口问:“刚才过去的那片人影,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应该是从某处的工地上来的,或者正赶往某处的工地。”聂深说。 聂深的注意力又被腕上的手表吸引了。前方转个弯以后,他们进入一个中等迷度的通道,形状像一只鹅,有宽阔的路面——肚腹,也有细长曲折的路径——脖颈。 两人正在穿行的这片空间,是鹅道的肚腹位置,看起来很平整。 随后来到脖颈位置。聂深小心地拉着缪璃。在这里行走,掌握转弯的技巧和身体的平衡很重要。 鹅道的脖颈位置像一条弯曲的山路,两旁漆黑一团,微弱的光芒中,感觉像在悬崖上走钢丝,稍有偏移,就会撞入黑暗里,或者卡在窄细的通道中间,越挣扎卡得越紧,直至动弹不得。 迷失者大多毁在鹅道,就是因为在平整的肚腹位置走得太快,想要赶紧跑过去,不留神冲到脖颈的入口位置,由于来不及转弯,一头撞进黑暗。因此可以说,鹅道的欺骗性很大。 聂深一边走,一边看鱼尾罗盘。他发现罗盘似乎受到什么感应,正在微微颤动着,罗盘上的低一级刻度盘闪烁着点点幽光。 聂深突然挡住缪璃。脚下还有一段弯曲的路径没有走完,聂深示意缪璃蹲下。 由于通道狭窄,他俩一前一后蹲着。四周安静极了,二人在巨大黑暗的包围下就像两只蚂蚁。 极目尽处又出现了一团雾,但这次浮起的却是一大片雪尘。尘烟呈扇形展开,黑暗中涌动的物体仿佛与云影叠在一处。 一行骑兵突然出现在视野中。纯黑的马,大约五六十匹战马裹着铁甲,马颈上缀满铁叶,与黑衣骑手融为一体。 战马犹如从虚空的秘门中鱼贯而出。骑士戴着黑黢黢的铁盔,一手提着缰绳,另一手举着明亮的护刀,宛若数十道白色火炬。 马蹄飞速踏过,激起的雪尘越来越密。然而整个马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转瞬间,数十匹战马到了眼前,未作停顿,径直奔了过去。这次发出了撼人心魄的蹄声。 聂深忍不住抬头望去。 飞驰而过的铁面甲士把他吓了一跳。每个士兵脸上都戴着黑色面具,只在眼睛位置留有两个锐利的黑洞,其它部位皆布满虎纹,与周身的铁甲连成一体。 聂深被震憾得说不出话,兀自望着远去的队列。 他正要起身,缪璃转脸拉住他的胳膊,他赶紧又蹲下来。 刚才过去的只是前哨而已。 随后的数百名骑兵从黑暗中席卷而来。 犹如一团黑白相间的火焰。领头的旗手举着一杆大纛,旗顶飘扬着雉羽,隐约看到上面的字纹:秦。 数百名骑兵犹如仪仗队一般,旌旗招展,白纛飞扬,簇拥着一辆辆车辇远去,数百个车厢全是黑色的。 车厢里隐约传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号声…… 车厢底座渗出水珠…… 马队如同风卷残云般掠过…… 聂深吐出一口气,慢慢站直身子,望着马队离去的方向。 “我知道了,”聂深喃喃低语,“车厢里装着的,是鲛人,被押送到骊山陵墓,做成了人茧。” 缪璃愕然地捂着嘴:“秦朝的事情,我们怎么能看到呢?” 给缪璃解释这个问题有点复杂,聂深说:“时空碎片的漂移吧,过去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消失,只是我们平时看不见。” “你的意思是……你说的‘时空’,那东西能记住一切?”缪璃问。 “嗯,至少符珠哩记得很清楚。”聂深说。 “他是因为——” “仇恨。”聂深望着前方,“他要把仇恨传递到我心里。” 一点一点在心灵深处渗透,产生影响,从而引导一个人的意志——自从聂深入宅后,符珠哩就在这样做着。自从鳞片受损后,符珠哩只能采取诱导的方式。 这时候,聂深和缪璃已经出了迷宫道。 (4)身世之谜 前方幽深的通道尽头,传来凌乱的撕打声。 那扇厚重的石门紧紧关闭。石门外面,林娴静静地站着,其他五个恶徒正在围殴赫萧与鲁丑。恶徒们的速度和力度更为惊人,大脑能力又增强了数倍。 赫萧由于之前的伤痛并没有完全康复,连日来又不断受到恶徒扰动,身心俱疲、内外交困,虽勉力支撑,但很难从恶徒的包围中冲出来。鲁丑受的伤本来就比赫萧重,拼命苦斗,却施展不开,最后就只剩下一点笨力气,庞大的身躯撑在赫萧身旁,为赫萧阻挡拳脚,自己也不知挨了多少下。 “住手!”聂深怒喝一声。 恶徒们没有停止,郑锐和柴兴的羊骨棒抡得更疯狂了,狠狠砸在鲁丑身上。张白桥则在寻找机会,用脑袋去撞赫萧。叶彩兰匍匐在地,蛇一般纠缠着赫萧,使他处处受制。姚秀凌更是暴躁不已,恨不能全身扑上去,只求给赫萧造成更大的伤害。 缪璃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聂深紧赶几步拉住她,“别急!” 赫萧在战阵中大喊:“不要过来——” 随即被张白桥一头撞到胸口,身子仰翻在地。 鲁丑嘶吼一声,双臂一伸,竟把张白桥抱住一起往后摔去。张白桥的后脑勺狠狠碰到石门上,咚地一声响。鲁丑顺势把张白桥甩起来,扔向姚秀凌。恶徒们乱了一下,重新集结。 聂深拽着缪璃的胳膊说:“你在这里帮不上忙,快,我先把你送出去!” 缪璃挣脱聂深的手,猛然跑了过去。她虽然心智大乱,却仍保持着罕见的理性,知道自己冲进战阵只会被围剿,还会让赫萧分神,所以她选择的目标,是林娴。 林娴突然看见缪璃冲过来,一时愣住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缪璃。 上去撕打肯定不行,缪璃是尊主特意为少尊主选中的新娘,世上独此一份,别说缺胳膊少腿,哪怕碰掉一根汗毛,都会造成不完美的结果。 如何应对愤怒的缪璃,已经超出了林娴的认知范畴。 “缪小姐,你不能……” 跟她讲道理好吗? 缪璃已经冲到了眼前。 叶彩兰反应快,立刻便飞身而起,准备护驾。 “别动!”焦急的林娴竟发出了颤音。 叶彩兰吓了一跳。她一愣神,不料鲁丑从旁边扑了过来,双臂一伸,把叶彩兰结结实实抱在怀中。 “男女授受不亲,可你是个坏蛋,请问尊姓大名?” 鲁丑嘴上嘟囔着,动作可没停,抱住叶彩兰以后,仍循着惯性往前扑,朝着石门撞去。这一招屡试不爽,鲁丑用自己庞大的身躯包裹着叶彩兰,叶彩兰一边嗅着浓烈的男人味,一边感觉自己跟着鲁丑飞天了。 二人狠狠摔向石门,即将到达的一刹那,鲁丑稍一扭身,把叶彩兰放到前面,猛地撞到石门上,同时鲁丑的身体再那么凶狠地一压,叶彩兰发出凄厉尖叫。 眼见心爱的女人吃了夹心饼干,张白桥和郑锐都快疯了,二人冲过来,一个用头撞,一个用羊骨棒乱打。 赫萧的压力顿时减轻,身边只剩下了姚秀凌和柴兴。 这时聂深也到了,一边照应着缪璃那边的情况,一边救赫萧。眼下最紧要的是跑,而不是打。 聂深挥拳击倒柴兴,与姚秀凌周旋一番。姚秀凌恨透了聂深,双目充血,简直能用目光杀人。但聂深并不与她纠缠,很快收回身形,查看赫萧的情况。 “怎么样?”聂深问。 “去救缪璃。”赫萧脸色苍白,呼吸短促。 聂深往那边瞥了一眼。其实缪璃比他们都安全。 缪璃一上去就给了林娴一耳光,啪地一声回音响亮,把林娴打懵了。缪璃扇过耳光后,也没别的招了,只觉得这一巴掌打得特解气。上一次扇耳光,还是八十多年前,在英国遇到街头小流氓,一巴掌扇出了国威,还上了当地的报纸。 林娴没有捂脸,只是看着缪璃,眼里的懵色缓缓消褪,渐渐浮上一层怨毒之色。但站在原地没动。 缪璃转身扶起鲁丑。她跑到哪里,那些恶徒便闪开了。缪璃明白自己的作用,伸出双手把鲁丑护在身后。 这边的聂深架起赫萧,四人聚集。 六恶徒投鼠忌器,围而不打,场面便僵持住了。 “聂深,我必须告诉你——”赫萧在聂深耳边急促地低语,“二十七年前,你母亲来到缪宅,怪物竟然选中了她,命令我把她送入渊洞。我不答应,怪物威胁要伤害你母亲和缪璃。我没有选择,而且我想利用那个机会,近距离杀死怪物,可是又失败了。那次怪物没有惩罚我,而是惩罚了缪璃。我无法承受,就去地下室与怪物达成了协议。在和怪物谈判后,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只是带你母亲出了渊洞,让她在宅中休养。那几天缪璃在昏迷,不知道这件事。你母亲痛苦绝望,趁我没注意,逃出缪宅去跳崖,遇到了邮差……” 只有邮差能从次元壁上找到通道,带聂深的母亲逃走。邮差因此得知缪宅发生的可怕事件,于是背叛雇主、背叛自己的家族。 年轻的母亲逃离缪宅后,犹如脱钩的鱼游回了大海。符珠哩马上将同一批进入缪宅的其他六名客人转化为恶徒,送到外世界追捕聂深的母亲。 母亲虽然回到了正常的社会生活中,却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惊恐中。她想堕胎,但每次一产生这个念头,晚上做梦时便看到一个孩子朝她哭叫嘶喊,那孩子面容清晰;可她惊醒后,却想不起模样。无数次的意志折磨,母亲终于放弃了堕胎的努力,奇怪的是,她一旦表示顺从,便感到温暖平和。 这种感受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抗拒的。她忍受着身心煎熬,生下了这个孩子。 母亲始终觉得怪物住在自己的脑子里,她在东躲西藏中,什么都不敢说,更不能告诉聂深那可怕的往事,甚至把自己的照片都烧了,生怕留下痕迹。只在临终之际,才吐露出破碎的言语:鱼皮娃娃的院子…… 母亲曾经以为自己生的孩子是个鱼皮娃娃,因为符珠哩是一个“人面鱼身”的怪物。直到母亲在临终前的混乱思维中,又想起了往昔的恐惧和绝望,她其实是告诉儿子:你从哪里来。 鱼皮娃娃的院子——缪宅。 聂深曾在家中整理母亲的遗物,有两片碎纸的边角,隐约看出半个“纟”字——那其实是“缪”字的一半。 这便是聂深奇异而伤痛的身世之谜。 这时,始终紧闭的石门突然洞开,一条铁链如蟒蛇急速掠出,链头一甩,卷向缪璃。 聂深已经来不及提醒缪璃,他猛然跳起身,冲向缪璃的同时,将手臂高高抬起,挡住铁链。铁链打在他的胳膊上,顺势一缠,将他提了起来。他用另一手推开缪璃。鲁丑急忙侧身,将自己的后背拱起,护住缪璃。 铁链将聂深缠住后,用力一收,回到了黑暗中。石门应声关闭。 内外隔绝。 石门外的林娴发出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笑声在幽深的地下室回荡。 鲁丑发出怒吼,盖住了林娴的笑声。比声音大,林娴并不是对手。 “救聂深!”赫萧低喝一声。 “打不开门。”缪璃急道。 鲁丑突然朝地下室外面跑去。林娴一挥手,姚秀凌、张白桥追了出去。 缪璃与赫萧靠墙站在一起,赫萧手上只有一盒火柴。叶彩兰的视线扫来扫去。郑锐和柴兴抡着羊骨棒急不可耐,却不敢造次。林娴考虑怎样把缪璃与赫萧分开。 “缪小姐,我们是知音,你不能否认吧?”林娴开始攻心。 缪璃怒视着林娴。 “一起弹琴的时候,你就说过,最大的向往,就是去外面看看。那种受到深深束缚,却又无法挣脱的滋味,我太明白了,一个花季女孩……” “省省吧。”缪璃冷笑。 “与少尊主结合,你的命运就是一片光辉。而像我们这样的奴仆,想要多少都可以。”林娴躬身说道。 “我不知道什么少尊主,我只认识聂深!” “谁都不能选择自己的身世,少尊主更不行。”林娴笑一笑,“他正在里面接受尊主的教诲,等他出来,第一个要杀的人,一定是赫萧。” (5)两千年的隐忍和二十七年的等待 被铁链卷入渊洞的聂深,陷入了短暂的迷离状态,但很快惊醒过来。 自己正站在水里。水底似乎有个台子,他站立的地方位于水中央,膝盖以下浸入水中。头顶是椭圆形的洞壁,周围的水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污秽不堪,相反的,它很干净,犹如山中的一洼碧清潭水。四壁幽蓝的光线中,有许多细小的白色绒毛飘浮着,像雪花,又像一种飞舞的羽状生物。 聂深抬起头尽量不去看水,克制着内心对水的恐惧。 只要保持对水的恐惧,他就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的、正常的人类。 他已经明白了,四岁那年母亲为什么把他扔进浴缸险些溺死。母亲的心中,对这个幼小的生命表现出的爱恨之情,如此锐利、如此惨烈。在母亲眼中,这是个孽种;却也是她的骨血。 而造成这一灾难的,就是聂深眼前这个鲛人。 退回巢穴的符珠哩,比在地面上平静得多。身上没有披着黑布,露出了庞大的身躯,皮肤呈现冷幽幽的青白色。一头彩色长发中,那双猩红的眼睛黯淡了一些。 在符珠哩身旁不远处,缪济川的尸体仍然挂在那里。 八十一年悬尸于铁链上,尸身不腐不烂,甚至没有肿胀变形之态,仿佛今天上午才往自己脑门上开了一枪,枪口位置破损的皮肉上还有新鲜的肉茬。 随着循环流动的水,缪济川的尸体缓缓地转动着,露出了脊背。尸体后脖颈往下的鳞片泛着银色光泽,一共六层,第一层到第四层各有五个鳞片,第五层有四个鳞片,第六层有三个鳞片——正是符珠哩原本失去的二十七个鳞片,早已在饲育器皿上培育成功了。 “我以为你能立刻接受自己的光辉命运。”符珠哩似乎叹了口气,“在人类世界生活得太久了吗?可是鲛人的天命早已超越人性,在见到我的那一刻,你就应该受到血脉召唤,自然而然归属于我。” “这证明你失算了。”聂深有些嘲讽地说。 “失误是赫萧造成的,他令我失望了。”符珠哩嘶声说,“就把他交给你吧。” “什么?” “杀了他,与缪璃结合,得到完美的后代。” “我还有别的事。”聂深转脸往身后看了看,自己来时的方向一团漆黑。他的目光碰到水,水面给他的感觉是一眼望不到尽头。 “人类真是既卑劣又复杂。”符珠哩的视线飘到旁边,瞥了眼缪济川的尸体,“这个人的表现,就曾让我意外,我把他转化为仆人后,他居然还有残余的父爱,险些坏了我的大事。幸好赫萧误解了缪济川的临终遗言,缪璃得以入宅。” “你现在让赫萧和缪璃离开宅子,我留下来陪你。”聂深说。 符珠哩愣了一下:“这是一个交易吗?” “算是协议吧,不过你遵守协议的态度并不好,我听赫萧说的。” 符珠哩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笑声,仿佛一群蝙蝠在空中振翅,“赫萧告诉你全部了吗?” “我自己能想明白一些事,比如,赫萧就是赫升的后人吧?” “噢,你提到了赫升。”符珠哩点点头,“那也是一个让我意外的人,但也不过如此。”符珠哩又发出一阵笑声,说道,“赫升是个诛鲛士,这个门类早已灭绝了,赫升应该是最后一个,他对我施展的凌迟刑,也是历史上的最后一个。他临死之际,让人把我的二十七个鳞片塞到他肚子里下葬,他以为这样能把鳞片藏起来。” “一个清朝的刽子手,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难了。” “但这对我来说却是极简单的事。我派仆人从死尸肚子里挖出鳞片,然后我需要一个饲育器皿。” “于是你选中了缪璃的爸爸。” 符珠哩漠然一笑:“挑选饲育器皿并不难,难的是缪璃啊。缪璃才是我苦苦寻找的目标。”符珠哩语气一转,“两千年的隐忍,四百年的寻觅,八十一年的计划,五十四年的等待,二十七年的结果——今时今日,你回到我身边,天选之才,天选之女,哈哈哈,多么完美的命运啊!” “除了掠夺和欺骗,我看不到值得炫耀的东西。”聂深回望符珠哩。 符珠哩没有理会聂深的态度,忽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望让赫萧守宅?” “确实有点冒险。”聂深说,“赫萧十四岁之前的记忆丢失了,但他毕竟是赫升的孙子。作为诛鲛士的后代,万一记忆恢复一点点,都会给你造成很大的麻烦。” “我也试探了很久,但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根本想不起来。”符珠哩冷笑道,“不过,即便他不知道自己出身于诛鲛士家族,给我惹的麻烦也不少。” “但你还是让赫萧守宅,目的之一便是报复,因为赫萧的爷爷当年对你的伤害,你就把他孙子锁在空寂的老宅,让一个年轻的生命长达八十一年消耗在这里,这比死亡更痛苦。你先给他一点微弱的希望,然后不需要他时,再杀了他。” “嗯,不错。” “另外,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上,只有赫萧能坚守在缪璃身边,换了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 “很好,你对他评价很高。”符珠哩说,“这几天你和他产生了深深的情义,他是否在你的心中,已经成了最亲密的人类?” 聂深虽然对这个奇怪的问题感到困惑,不过想了想,与自己二十六年彼此寄托的人,只有母亲,母亲去世后,把他独自扔在人世,他一度失去了魂魄一般,无人可以依靠。至于那个邮差,根本没有正式见过面。其他人,则因为自己长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无法建立稳定的关系。反倒是赫萧,入宅虽短短几天,却仿佛认识了几十年,义气相投。 “看来答案没有错,他就是你心理上最亲密的人类了。”符珠哩说。 “什么意思?” “你需要一个大决裂。”符珠哩漠然一笑,“就像秦始皇三十六年发生的事,你要从行动上,彻底撕开自己身上的束缚,看清自己的身份。” “我不明白……” “你不放弃人类身份,就会很痛苦,因为事实摆在面前,孩子,早一点厘清这个界限,就早一点解脱。”符珠哩的嗓音低沉沙哑,“你是鲛人之子,赫萧是诛鲛士的后人,你俩正是一对天敌啊。” “不……” “身为鲛人之子,你的内心要完成最终进化,”符珠哩一字一字说着,声音在渊洞飘荡,“去杀死那个惺惺相惜的人类!” 石门上猛地传来巨大的声响。 外面,鲁丑紧握一把铁镐,正在用力凿门。他一下一下拼命干着,镐尖撞到门上迸发出耀眼的火星,碎石纷飞。 铛、铛、铛……鲁丑显露出野蛮人的狂暴,怒气值达到顶峰。 赫萧已经脱掉中山装,用火柴点燃了,在手里不断抡甩,阻挡六恶徒的进攻。 缪璃则捡起地上的碎石,使劲扔向恶徒们。 六恶徒暴躁不已,却讨不到便宜,急得团团转。姚秀凌试图往前冲,却被赫萧抡过来的衣服扫了一下,呼地一声,火借风势燎到姚秀凌的头发上,引来一阵哇哇怪叫。柴兴上前帮她扑灭了。姚秀凌的头发扭结出一片焦糊状。 恶徒们对火的厌恶,来自尊主的意念,源头便在秦始皇修建陵墓时,被制成“人茧”的鲛人被送入火炉,侥幸逃出来的鲛人代代相传,对火的厌恶,便是对人的憎恶。 赫萧不断挥舞衣服,石门前腾起烟雾。衣服快要烧完了,赫萧只好把它丢在地上。恶徒们趁势往上冲。缪璃挺身挡在前面,恶徒们停下来。郑锐把羊骨棒扔出去,砸向鲁丑,却没什么作用。地上还有没烧完的火堆,被赫萧一脚踢起来,正中郑锐。衣服的残料沾在郑锐身上,他的衣服也冒了烟,其他恶徒急忙上去扑救。场面大乱。 鲁丑更拼力地挥动铁镐。石门的边缘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缝。鲁丑大喜,嘴里发出“嘿呦!嘿呦!”的号子声,照着裂缝一通猛凿。缝隙变大了,碎石乱飞。 又是咔嚓一声,石门的一角砸烂了,露出一个不规则的四方形洞口。 鲁丑对着方洞的下沿,抡圆了铁镐,使出吃奶的力气疯狂砸去。 恶徒们弄灭了郑锐身上的火,重新集聚,扑向石门。 赫萧拿出最后半盒火柴,全部点燃,举在手中。 “聂深,我们一定救你出来。”赫萧望着火光默念。 (6)召唤 “我不会杀掉赫萧的。” 渊洞深处的聂深,突然将手上的竹刀朝符珠哩刺去。 竹刀直奔怪物的眼睛。 聂深并不想杀死符珠哩,只是尽全力阻止他的恶行。 符珠哩被激怒了,脸庞变得一团漆黑,只看到两颗幽冥般的眼珠发出血光。 符珠哩不退反进,陡然卷起风浪,将聂深裹挟到怀抱中。 “现在就修补鳞片!”符珠哩发出命令。 聂深骤然被符珠哩卷到怀里,在鲛人的强势胁迫下,他根本动弹不得。恰恰在一刹那,聂深于瞬息之中触碰到鲛人的意念,突然看到二十七年前,母亲被卷入漩涡,从黑暗里传来绝望惨烈的呼救声。 “救命——”年轻的母亲发出喊声。 “你……给我留在这里……直到孩子出生……”黑暗中飘荡着可怕的回响。 “救命……” 惨烈的呼救声与可怕的回响缠绕在渊洞里。 余音仿佛仍在石壁间飘荡……飘荡…… 这是比死亡更恐怖的境地。 此情此景,骤然唤醒了聂深。他猛地睁大双眼,鲛人的脸庞近在咫尺。他伸出手指,抓向鲛人的眼睛。 “你要背叛我?”符珠哩发出撕裂般的声音。 聂深的手指被符珠哩咬住了。如果符珠哩再用一点力气,就能把他的五根手指咬断,符珠哩松开了嘴。 “我等待了这么久,不是要一个残次品。”符珠哩低沉地说。 聂深还没做出反应,便被鲛人的铁链紧紧缠绕。 符珠哩在聂深耳畔嘶声低语:“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一切,为什么不听从我的召唤?”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聂深冷冷地问。 “我错了?” “你根本不明白什么叫作抚养。” 人类的母亲在抚养孩子时,付出的心力,是一点一滴进入灵魂的。 符珠哩声音嘶哑:“莫非有一套秘术?” “没有什么秘术。”聂深平静地说,“你总是执念于智能,却忘了有一种爱,叫作养育之情。那其实是很普通的爱,你没有,你就体会不到。” 符珠哩突然用鹅掌一般的大手盖在聂深头顶,稍用力一捏,把聂深的脑袋完全控于掌中。 聂深的脑子突然被铺天盖地的混乱记忆覆盖了,脑海中仿佛有无数扭结交缠的意识流急速涌过。他似乎在惊涛骇浪里旋转,大脑的海马沟回遭受着纷杂的碎片撞击。他看到自己在黑暗中奔跑,两旁是高耸的围墙。然后他在飞驰的列车上,随即又跌落在红色的原野上,天地交接的地方有个瀑布,是凝结的血瀑,宽得望不到边,地上堆积的血堆是从瀑布流下来,冻住了,堆在地上,像无数个红色的坟头。 母亲的眼睛从遥远的天边显露出来,犹如梦境,却又如此清晰。 “救我——” 迷蒙中忽然一只巨大的鹅掌覆在母亲的头顶。鹅掌用力一捏,汹涌的意识流瞬间溃散……聂深的大脑深处,一块豆粒大的白光逐渐扩展,记忆正被清洗…… ——妈妈,我所做的一切,决不让你失望…… 渊洞入口的石门猛地撞开,赫萧的声音穿透黑暗:“聂深,你的口袋!” (7)逆天抗命,就在你手 刹那的迷失之后,聂深觉醒。 他的头颅还在符珠哩的掌控中,宽大滑腻的掌蹼紧贴脸颊的感觉,令聂深感到隐隐的颤栗。 咬紧牙根。聂深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支哨笛。 之前在汽车房,赫萧帮聂深系上扣子时,顺手给口袋里塞了这个东西。 已经被赫萧改造过的哨笛里,塞满了火柴。 符珠哩突然大喝一声:“快为我修补鳞片!” 他把聂深的脑袋往右一扳,整个身子挪到了铁链一侧,那里挂着缪济川的尸体,袒露的后背上晶莹闪烁的鳞片刺激着符珠哩的眼睛,猩红色的眼珠陡然膨胀了。 倏地一下,聂深手掌一翻,用三根手指紧捏哨笛,往符珠哩的眼中戳去。 这是为了母亲、为了一切遭到符珠哩残害的人类,做出的一击。 “啊——”符珠哩发出怪叫。 可惜聂深并没有刺到中心位置,符珠哩一甩头,哨笛戳在右侧眼角。聂深毫不迟疑,感觉哨笛穿透眼角皮肉的同时,他将三根手指用力一扭,哨笛里的机关触发,套在内层的火柴摩擦起火,前端喷出火焰。聂深虽然看不见火,但能感觉到燃烧的哨笛在符珠哩的眼角内侧猛地震动了一下。 符珠哩发出更恐怖的叫声,紧捏着聂深的手松开了,但同时另一手猛甩过来,击向聂深的头颅。聂深拼命一转身,避过那一巴掌,哨笛却脱离出来,前端喷着最后一抹余火,掉在水里,不见了。周围一股淡淡的硫磺气味。 符珠哩的右眼角渗出血,皮肤上有一片焦黑色。 “你要背叛我!”符珠哩的胸腔里滚动着嗡嗡的雷声。 此时在渊洞入口处,赫萧正被六恶徒困住,遭到轮番攻击。鲁丑左冲右突,挥舞铁镐,犹如狂暴的野兽。 赫萧猛地将鲁丑推出渊洞,厉喝道:“带小姐离开!” 鲁丑最后一镐狠狠凿在张白桥的脚上,把半个脚掌砸烂了。张白桥号叫着,抱着脚摔倒在地。恶徒的战阵顿时乱了,鲁丑冲出去,背起缪璃便跑。 缪璃拼命喊:“赫萧!聂深!” 声音渐渐远去。 姚秀凌、柴兴如箭一般追了出去。 其他恶徒正要发起新一轮进攻,赫萧猛然间跃身而起,竟将头顶的铁链抓在手中,如摇动大绳一般,拼命将它甩起。 恶徒们吓得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赫萧周身乍现一股凌绝神力,铁链呼呼生风,撞动着墙壁,映现出火花。 九条铁链如蟒蛇再次惊醒,发出隆隆的震抖声。 赫萧长啸一声,借着腾起的铁链,身体一纵,如怒射的子弹,直向符珠哩冲来。符珠哩对这个进攻方式感到惊奇,显然赫萧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我们是来到世上的巨人,来铲除邪恶,保护一切善良! 符珠哩冷哼一声,铁链从渊洞深处甩过去,直击赫萧的脑袋。 赫萧将左肩一沉,两臂紧贴身侧,往地板撞去,以疾速跌落的动作,避过铁链,然后将身体侧翻,两步腾跃,到了符珠哩眼前。 符珠哩从空中收回了铁链,九道铁链一扭,收拢如一根巨绳。瞬间绽开,铁链上每个套环旁的锁扣都碎裂了,无数破碎的金属片向赫萧射去。 卟、卟、卟…… 金属片带着赫萧的血肉四处飞溅。 赫萧伸开双臂,矫健的身形腾起。 他怒喝一声,遍布四周的金属片如雪花一般,挟着一股大风席卷而至。无数金属片以更凶猛的态势射向赫萧,穿过赫萧的身体,裹带着更多血肉。 嗖嗖嗖嗖…… 赫萧仿佛在接受凌迟之刑。 符珠哩吼叫着:“这就是——你的爷爷——当年对我做的!” 赫萧浑身染满鲜血,每一处皮肤上都有碎片切割过的痕迹。 他的眼前除了一片血雾,什么都看不到了。 凭借最后的感觉,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聂深的手臂。 聂深借势拼命一挣,从缠绕的铁链中摆脱出来。同时将脱掉的外衣缠绑在铁链上,并朝符珠哩踢出一脚,踢在符珠哩的胸口,反弹回来,再次借势,连同赫萧一起跌入水里。赫萧拼尽全力,将聂深推出水面。 风浪裹挟着聂深,翻滚到水边,一直撞到石阶上。 聂深迅速起身,回头抓住赫萧的手。赫萧正往水里沉没,被聂深拼命拖出来。 “一起走!” 石门前,原本围攻赫萧的四个恶徒躲到了外面,以免被飞射的金属片误伤。 “我就不出去了。”赫萧轻声说着,慢慢滑坐在破碎的门框下,“这是我应得的。” “决不认命!你忘了吗?” 聂深把赫萧拖起来,拼命带到石门一侧的拐角处,这才得以喘息。 “你听我说,我犯了很多错误,也做过坏事。”赫萧眯缝着眼睛,手背抹了一下眼皮上的血迹。“你的母亲……是我送进渊洞的,我不辩解,那是我做过的坏事。”赫萧的眼中滴出血泪,“所以,我更加不惜一切保护缪璃,以防她被符珠哩伤害。因为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符珠哩的真实意图。” “你是什么时候确定我的身份的?” “你入宅时打破平衡数,我只是有些怀疑。直至郭保在地下室给缪璃传话,说和你结婚,我也没有贸然定论。但婚房布置完成后,一切明朗。” “于是你决定向我隐瞒实情,目的是通过我,阻止鲛人。” 赫萧淡淡一笑:“你是我苦苦等待的唯一机会。” “你就不怕我真的受到鲛人召唤?” “多次观察与考验,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力和判断力。你的内心十分强大,对柔弱的人有同情心,即便只是出于一分良知,你也不会做出可怕的事情。”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不要说了。”聂深咧了咧嘴,“你赫管家守护缪璃这么多年,真的放心让她和我走上婚礼?八十一年的守护,交给一个相识七天的人,你确实没有选择,只能投入这场绝命赌局,但你一定有后招。” 赫萧默不作声。 “说吧——我想听听你打算怎么绝地反击?” “你的后背。” “嗯?” “上次你在渊洞昏迷,缪璃把你带回来,说你的脊背很烫,以为是一种怪病。”赫萧平静地说。 聂深当时穿过石门,有一股力量使他贴在门上,细密的电流感飞速袭过。当他昏厥前,脊背上的电流感瞬间增强,仿佛被剪刀戳中,剧痛的感觉记忆犹新。 “你昏睡时,我看了你的脊背,皮肤下面隐约透出一个纹饰。”赫萧说。 “什么图案?”聂深忙问。 “双鱼形徽标。” 聂深暗暗一惊。那次在石门前,他是先看到门上透显的纹饰,然后整个身体被吸到了门上。 “无疑,那就是你们的家族徽标了。”赫萧淡然道。 “我的身上,已经有了……”聂深感到一阵巨大的空虚感。 “鲛人一步一步引导你,完成了所有步骤。” “可你打算怎么做?” “假如你受到了鲛人召唤,流露出异样,我就会出手阻断你投向鲛人。”赫萧的嗓音非常平静,“我不允许,缪璃身边有任何危险。” 聂深怔怔地看着赫萧。 “所以我会对准你后背的徽标中心,刺穿它。”赫萧的嗓音一尘不惊。 “用弓箭?” “包括弓箭。还有竹刀,手指,牙齿——任何我能用到的东西。” 沉默。沉默。 “太他妈黑暗了。”聂深喃喃低语,“说好的人与人的信任呢?” “我相信你这个人,但我不相信鲛人之子。” “你太黑了。”聂深仿佛才认识赫萧,重重地拍了拍赫萧的肩膀,“但我敬佩你。” “聂深,你要记住,从今天开始,你要面对的,是比我更大的危险。” 聂深注视着赫萧,“你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可是缪璃还在等你。” “我终于要解脱了。”赫萧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仿佛整个人瞬间变得极轻,如一片羽毛。 他在石壁的角落微微侧过身,一只手在口袋艰难地摸索着,终于拿出了那条手帕。雪白的手帕,一角绣着一朵淡淡的梅花。 “这是我十七岁那年,缪璃送给我的。” 赫萧颤抖着拿起手帕,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手帕放到聂深手中。 赫萧低喃:“这些年来,因为她,我没有迷失。” 聂深被这一股悲伤之情深深地触动。 这时,渊洞里的符珠哩重新调整了战术,铁链又发出了哗哗的声音,扭动的铁链开始摆荡。 伴随着阵阵轰鸣,一团怒气逐渐浮起。在黑暗的最内层,隐约有个东西在闪烁,是一只大贝壳。 赫萧猛地推开聂深,自己竟站了起来。 聂深上前相扶,又被赫萧推开。 与此同时,黑暗内层极速膨胀的大贝壳笼罩在一团紫红色的光影中,那光影映亮了赫萧的脸庞。 赫萧注视着聂深说:“保护缪璃,不要让她——” “不要让她陷入黑暗。” 赫萧轻轻点了点头,低语道:“这就是命运的纽带。” 一条铁链突然打破石墙,从赫萧的前胸贯穿出来,鲜血喷涌而出,随即他整个人被铁链提起,迅即收了回去。 聂深急忙伸手去抓。赫萧从他指间划过,似流星。 雪白的手帕从聂深手中飞起,贴在他脸上,遮住了眼泪。泪水打湿了梅花。 赫萧的身影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如露珠凋零。如闪电寂灭。孤煞星殒落。 最后他在聂深眼中,仿佛一片秋叶慢慢飘落而去。 “聂深,逆天抗命,就在你手!”渊洞里隐约传来赫萧最后的声音。 聂深紧紧攥着手帕,几乎要攥出血来。 (8)一个人的进攻 地下室外面,传来缪璃的呼救与哭声。但突然之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聂深神色坚毅,大步冲了出去。 地下室的布局和路径已经改变。聂深从出口一露面,立即看到了四分五裂的院子,所有的树木都已经被卷入了地底,除了建筑物以外,还撑在地面的,只有八角亭和泰山石敢当的紫铜柱。 主楼依然如初,只是右侧的三分之一已被整齐削去。 天空陡然降下大雨。 突如其来的暴雨显然是为聂深准备的。 此时已是夜里十一点钟,天空却是异样地明亮。再过一个钟头,时空轨道即将关闭。 远远地,聂深看到八角亭里放着一只浴缸。 郑锐趴在浴缸前,脸上是疯狂的笑意,正把缪璃狠狠往浴缸里按去。缪璃的双手在浴缸上方摆动、挣扎着,沉浮不定。 林娴和叶彩兰静静地站在亭子边。不远处的雨地里,姚秀凌、张白桥、柴兴三恶徒踩着鲁丑。鲁丑横卧在地,无力反抗。 然后,六恶徒的目光一起投向聂深。 瞬间的寂静。就连那雨声,也仿佛退到了尘世之外。 聂深孤身伫立在雨中,颀长瘦削的身躯如一座冰雕。雨珠在黑色的中山装上跳跃,晶莹剔透。聂深的头发斜掠过前额,往下滴着大颗的水珠,他那深邃的眸间充满了力量。 他又想起了赫萧临终的眼神。当赫萧说到缪璃时,眼眸不再掩饰深情。 温暖的情怀能够在心里织成一盏灯,什么样的凄风苦雨也不在乎。 多年来,赫萧就这样在宅中行走。 聂深仰起脸,冰冷的雨水从空中落下。对水的恐惧仍在心头浮动。制造这场雨的力量,要把他拖入童年的阴影,让他体会到人类对他的伤害。 天空响起一声惊雷,聂深开始进攻了。 这是一个人的进攻! 三名恶徒迎了上来,奔跑中拖曳着水光,犹如三把飞刀。 但聂深更为迅猛。 在漫天大雨中冲入战阵,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一冲之后,三名恶徒倒地,在雨地里滑出十几米,朝三个方向绽开水花。 聂深并未停留,直击八角亭,势如破竹。 郑锐和柴兴迎面而来,羊骨棒打向聂深。聂深避过锋头,挥拳击向郑锐,将郑锐打得凌空翻飞,后背狠狠撞到亭柱上,跌落在地。 那三名恶徒在姚秀凌带领下反扑过来,张白桥虽然行走间一跛一跛的,速度却不减,以蛙跳向前奔跑。 聂深以惊人的速度掠过积水。他的脚下仿佛踩着一只水轮,修长的身躯向前纵去,身姿起伏,纵横跳跃,眨眼之间便到了八角亭前。 叶彩兰从林娴身旁一跃而出,击向聂深。 身后的恶徒也到了,郑锐和柴兴一左一右同时夹攻而来。 聂深被牢牢锁定。一股凌厉的旋风突然卷起,聂深一拳击中郑锐。郑锐的身体翻起,嗵地一声跌到地上,在雨水中滑去很远。 沉闷的雷声从天空滚过,余音不绝。 黑云压顶,雨势丝毫未减,广阔的庭院中,翻腾奔涌的积水继续升高,最深处已将人的小腿淹没了。 恶徒们蜂拥而上。聂深挥动双臂,扫除了当先的三个恶徒,顺手抢过柴兴的羊骨棒。 雨,飞激怒涌,天地仿佛要将从来没有过的庞大力量,在这一刻宣泄出来。 恶徒们沉默地进攻,沉默地倒下,翻腾的泥浆在脚边涌动。他们的眼睛都变得闪闪发亮,视网膜与虹膜之间,仿佛嵌了一个光片,反射着蓝幽幽的光泽。 聂深纵身而起,在半空中双臂交错,借助雨势,身子向后一弹。恰在此时,头顶一道闪电撕裂云空,青白色的亮光中,聂深如天神降临,长啸一声横扫过去。 雨柱似被横切而过,散作无数明亮的光珠,在碰撞纷飞的雨沫中,五个恶徒倒在地上,朝不同的方向滑开,场地中间留下五道宽阔的水痕。 始终未动的林娴感到有些惊诧,聂深纵身而起、借助雨势向后一弹的动作,简直匪夷所思。 聂深已经冲到了浴缸前,里面盛满了羊奶和羊血的混合物。这便是早先郑锐从羊身上放干净的液体,呈现出诡异的粉红色。 聂深往里一瞥,大感意外。浴缸的深度虽然可以将一个人淹没,但这只浴缸的底部似乎深不可测,缪璃的身影犹如沉入了深渊一般。 聂深探出一只手,拼命去捞,却没有触到缪璃。 这时,他突然觉得身后袭来一股大力,来不及反应了,身子猛地往前一扑,摔进了浴缸。 柴兴得手后,即刻跳入缸中,名号为“兴浪”的他,终于有机会施展自己的强技能。这个浴缸原本就是他“自杀”溺毙的地方,熟悉又亲切,他所具有的游泳和潜水都一流体能,使他在粉红的液体中,轻松便掌控了聂深。 聂深摔进浴缸后,瞬间被推入了童年的噩梦,仿佛母亲的手按住了他。 ——孩子,你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母亲哭喊着。 ——孩子,你会害死所有人……所有人! ——你让我怎么办……我承担不起啊…… 撕心裂肺的哭声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四岁的孩童在水中挣扎。 聂深被强烈的恐惧束缚住了,窒息中,四肢僵硬。但是突然间,他的本能激发,竟然开始呼吸了。 ——天哪,我干了什么……你是我生下的骨肉啊…… 母亲清醒后急忙将孩子拉回来,接着便是混乱的施救行为。 ——我是你的妈妈啊…… 聂深猛地浮出水面。 但他立刻被柴兴的胳臂重新卷入缸底。柴兴掐住聂深的喉咙,肩膀一抖,将聂深压下去。聂深不知道浴缸究竟有多深,他的双脚探不到底,向上也看不到水面。 隐约地,符珠哩的声音穿透黑水,在四周回荡: 听从我的召唤! 你是鲛人之子…… 柴兴以更凶猛的态势压制着聂深,把聂深推向更深的黑暗中。 聂深屏气挣扎着。不能呼吸。 柴兴将手臂围在聂深的脖子上,用力卷动。 聂深感到全身的血液刹那间集中到双眼中,眼珠似乎要爆裂。 聂深突然开始呼吸了。这一刻,多么愉快,多么自由。 聂深用胳膊肘猛击柴兴的脸庞,柴兴被迫松开手臂。聂深双脚灵活地踩着水波,又一拳砸在柴兴下颏,柴兴的脸庞扭歪,身子侧翻到一旁。 水,依托着聂深,给了聂深从来没有的力量。 他的身体里流淌着一半鲛人的血。他的基因里,有一半来自黑鲛家族。 这一刻,聂深既感到绝望,又有些解脱。在水中,他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发现了真正的自我。 然而心理恐惧感仍在。因为他的另一半,仍然是人类。 沉没在水中的鲛人之子,一边克制着内心的恐惧,一边穿梭在水波中。拯救缪璃的信念超越了一切。 聂深一脚踢向柴兴。柴兴身子一弯,抓住聂深的双腿往下一拽。聂深突然感觉后背一阵剧痛,他尽全力一耸身,衣服迸裂,向两边撕开。他甩掉束缚,脊背上隐隐透出双鱼形徽标——家族印记。 聂深将内心的恐惧抑制住,挺身反击。柴兴迅速避开,趁着聂深回旋的空档,又一次扼住聂深的脖子。聂深冷静地扭转身形,一只手甩到了柴兴身侧,猛击一拳,打在柴兴的肋骨上。柴兴吃痛,手上一松,聂深又一拳打在柴兴脸上。柴兴向后仰去。聂深并不纠缠,顺势往缸底一潜,抓住了缪璃的手。 聂深突然看见,在缸底的粉红色液体的下面,竟然还有一股水在涌动,那里似乎是地下渊洞——浴缸里莫非开辟了新的通道,可以直达渊洞? 聂深没时间多想,抓住缪璃的手,二人往上升起。 聂深的头一露出水面,马上托起缪璃往缸沿而来。 却见林娴突然伏在浴缸前,竟满脸泪痕。 “聂深,我喜欢你……我害怕……救救我。”林娴语无伦次地说着,纯真的眼中满是伤痛。 聂深一时怔住了。 “我真的没办法……现在这样子……”林娴哽咽着,仿佛又回到了原先那个小虎牙妹妹。 “林娴,你……” 聂深稍一迟疑,林娴的面容陡然变了,原本乌黑朦胧的双眼突然皱缩起来,眼角痉挛,目光变得散乱空洞。她发出猫一般的狞叫,神经质的细长手指抬了起来。 聂深愕然地盯着林娴,她的脊背弯了,竟然横着走路,双腿也弯成了O型,如一只螃蟹,移动速度飞快,长发在脑后飘舞,令人毛骨悚然。 林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绕着浴缸奔行一圈,二三秒的工夫,浴缸上方腾起一团白雾。 聂深什么都看不到了。然后一阵汹涌的潮水扑面而来。大水挟着狂风冲击着聂深,如同一只巨手要把他撕碎。 聂深异常冷静,手上紧紧抓着缪璃的胳膊。 可是等他拉着缪璃跨出浴缸时,却发现自己正抓着林娴的胳膊。不知什么时候,林娴乘虚而入,又把缪璃推入了浴缸。 林娴又发出了猫被撕裂的惨叫声,然后抱住聂深,一如她曾经抱住郭保一样。不同的是,那次是郭保向她传递意念,而这次,是她向聂深传递意念。 林娴的双臂紧紧缠绕着聂深,脑袋贴在聂深的额头上,闭起眼睛。聂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发出令人难以察觉的音频声。 约莫半分钟,林娴睁开眼睛,伏在聂深耳边,说了一句话。 聂深跪倒在地,全身的骨架仿佛都散开了。 林娴松开聂深,与他一起跪在地上,面对着他。 “太好了,你终于……”林娴话音未落,神色忽然变了。 只见聂深抬起脸,漠然一笑,猛地抓住林娴的肩膀,将她扔了出去。 “告诉你的主子,我是聂深!” 林娴的身影在雾中一闪,嘭地一声撞到了紫铜柱上,滚落在地。 聂深俯身跃入浴缸,再次托起缪璃,然后爬出浴缸,跑向主楼。 五名恶徒紧紧追赶。聂深背着昏迷的缪璃,看到雾中出现了鲁丑的身影。鲁丑跌跌撞撞地走着,恢复了一些力气的他,右手挥舞着铁镐,截断了恶徒的路,同时将左手的东西扔给聂深。 聂深接住了,是一支短矛。 鲁丑且战且退,来到聂深身旁,照例接过缪璃,背在自己身上。二人与雾中不断闪出的恶徒展开追击战。迅猛的奔跑与战斗搅动着雾气,汹涌澎湃。 冲出雾海,又进入大雨地带。 林娴已经返回战队,重组阵形,六恶徒聚集在主楼前,阻断聂深前行的道路。 天空的闪电交错而过,不断将黑云撕裂。每一次闪电过后,青白色的裂痕久久不散,仿佛凝固在天穹。 雨水在聂深头顶形成一道漩涡。 六恶徒分作三组、层层递进,姚秀凌的利爪扑向聂深的脸,郑锐直取聂深的腰部,张白桥猛撞聂深的胸口,柴兴抡圆了羊骨棒砸向聂深的肩膀,叶彩兰腾身而上,在半空将身子倒悬过来,直切聂深的后脖颈。 聂深的身体先是猛然一缩,随即陡然跃起,双臂如夜枭振翅,挟着漫天风雨,以无穷威猛的姿势卷向六恶徒。 嗵!!! 雨借风力、风挟雨势,无数耀眼的雨滴在聂深周身绽放,逆动着盘旋而上,与空中的雨浪交相冲撞,四散飞射。聂深就在这怒放的雨花之中,挺身向前,手中的短矛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刺向恶徒。 姚秀凌的肩膀、郑锐的胸膛、张白桥的肚子…… 聂深再将短矛横扫。 呼—— 哗啦—— 六道恶影翻滚在地,在雨里绵延数十米。 前方鲁丑已经打开主楼大门。聂深几个纵步,身体如利箭般射入大门。 鲁丑将大门关闭。缪璃躺在沙发里,仍在昏睡。她身上穿着鲛绡嫁衣,没有落下一滴水。 “鲁丑,带缪璃上楼!”聂深喊道。 “赫管家在哪?”鲁丑问。 “别问那么多,你带缪璃去琴房,守住楼口。” 鲁丑背起缪璃,一边往楼上跑,一边问聂深:“你干啥?” “十分钟就好。” 鲁丑扭脸一看,聂深朝卫生间跑去了,不由得咕哝道:“这时候拉屎,不合适吧。” 此时距离午夜零点,只剩十五分钟。 (9)彩虹王子的叹息 聂深跑进昏暗逼仄的走廊里。两旁的墙壁在扭动,散发着潮湿冰冷的气息,如同死人流泪的脸。聂深感觉走廊很长很长,似乎跑不到尽头。 人在高度紧张时,会产生时空错觉,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或者原本熟悉的路会变得无比遥远。 此时此地,更是如此。 一大团阴影笼罩着聂深。四周很静,聂深听到沉重的喘息声,声音如影随形,伴随着他的脚步,时而近在耳畔,时而远在天边。 聂深集中意念向前跑去,没有受到时空回旋的干扰。 他停在男卫生间外面,略作沉吟。这时,他忽然看到地上有一行脚印。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留下的脚印——在时空回旋中奔跑,路径重叠所致。 但那脚印很奇怪,凌乱地伸展到隔壁的女卫生间,消失在门内的黑暗中,那里的呼吸声更加强烈,仿佛有个人站在门内,黑暗中遮蔽着一张脸。聂深顺着脚印走过来。 每个脚印的边缘都渗着泥浆,在幽蓝的光线下泛着恐怖的光泽,像流淌的血。 聂深走了进去。 卫生间墙上的小窗户映着一丝墨蓝色光线,周围还是一团漆黑。外面起风了,窗框“咯吱吱”地响着,浓重的呼吸声仍在飘荡。 “谁?”聂深喝问。 有一个更黑的影子站在对面,微微动了动。 这时,头顶的灯泡响起一阵咝咝声,闪了几下,突然亮起来。 聂深的眼前划过一道强烈的橙色光芒,他用手遮住眼睛。灯泡猛地闪了一下,灭了,四周又沉入黑暗。呼吸声再度响起,近在眼前,伴随着脚步声。 扑哧,扑哧,扑哧……分明是赤脚踏入泥浆的声音。 头顶的灯泡又发出一道闪光,亮了。 聂深看到一个人。 他一惊,不禁倒退半步:“郭保?” 聂深立刻举起手中的短矛。 郭保分明已经死在地下室,此时却站在面前,面孔皱缩,如同一张树皮,瞪着红色的眼珠。额头上有一个乌黑的枪洞,边缘布满细小裂纹。他似乎刚从泥水里爬出来,脚上淌着黏液。 是符珠哩激活了他的死亡细胞。 聂深正要刺出短矛,郭保忽然说话了。 他的嘴唇没怎么动,发出的,却是聂深母亲的声音:“孩子……我们在世间受到的磨难,都是人类给我们造成的,人是丑恶自私的生命,只会欺凌比他们更弱小的同类……想想在你成长的每一阶段,周围的人是怎样对待我们孤儿寡母……” 聂深逐步向后退。 “……你拥有力量,可以报复卑劣的人类……统驭,掌控,这就是你的崇高使命!” “不……”聂深低语。 “命运已经铸成,无法改变。”郭保的嘴里又发出了符珠哩的声音,“儿子,你与我血脉相连,谁也破坏不了。这座宅院已经是地球上磁场最强的地方,快带你的新娘,从地下室的渊洞入口进入大海,九重深渊之下,就是我们家根脉所在。你身上已烙上了家族徽印,缪璃也穿上了鲛绡衣,可以自由地畅行于九渊之底。不要怕,缪璃虽是人类的女儿,只要穿上鲛绡衣,就能生活在深海。而你,就用鱼尾罗盘指引方向,九渊之底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你们就在那里生育孩子吧。有了那个孩子,我就能把人类世界屠灭……” “不!”聂深大喝一声。 “你躲不掉命运,反抗家族只会让你更痛苦。”郭保突然伸手,掐住了聂深的脖子。郭保的眼眸覆盖着血色,眼底却泛着鱼肚白的光泽。 聂深感受到冰冷干枯的指尖正扼住脖颈,意识逐渐涣散…… “聂深,逆天抗命,就在你手!”赫萧的声音猛地从意识最底层传过来。 聂深倏地瞪大双眼,将短矛刺向郭保的耳朵上方——紧贴上耳侧的部位。 位于太阳穴后方约三指的区域,分布着第八对脑神经,矛尖的命中点便是蜗神经的螺旋神经节。 切断! 郭保的手仍在聂深的脖子上,但突然不动了。聂深推开郭保,扑嗵一声,郭保如一条死鱼摔在地上。 聂深喘了一口气。时间紧迫,他只剩五六分钟了。 聂深冲到墙边,用短矛戳破墙皮,大块的灰土落了下来,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黄金、铂金、白银,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聂深沿着灯泡的走向扒出电线。 缪家曾经拥有电灯公司,缪济川生前在墙壁里铺设的黄金等物,后来被赫萧理解为,义父把整座宅子制造成了蓄电池,是给地下室的符珠哩储备电力——那只是民国人的思维。聂深却已明白,这个装置通过渊洞里的铁链与墙壁里的金属连接,并不是简单的供电设备,而是构成了闭合智能网络。 要阻止鲛人符珠哩残害人类,唯有破坏这个连接装置。 聂深将电线拆开,火线与地线相碰,一个短路事故便可直击地下室的符珠哩,在他的意念深处造成无可挽回的损毁。 啪地一声。 墙上冒起火花。卫生间的灯光,唰地灭了。四周一团漆黑。 聂深皱了皱眉头。短路是成功了,但与他设想的完全不同,根本没什么异常反应。 聂深突然陷入绝望中。即便曾经在地下室被符珠哩的铁链重重缠绕,他也没有绝望,但此刻,他感觉自己彻底输了。他败给了时间,败给了符珠哩,败给了一切。 原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多少人曾经以命相博,结果都只有惨败。 聂深仿佛听到了符珠哩的笑声。 不对…… 聂深的本能却告诉他,周围的气氛有一种异样的恐慌。那种恐慌不是来自他自己的。他虽然是绝望的,但绝望与恐慌不同。绝望,是放弃一切;而恐慌,却是还有逃生的希望,害怕失去一切才会有的情绪。 恐慌是从地下渊洞传来的! 符珠哩的意念能够操控宅子的运转,他的气息无处不在,所以,他的恐慌也能够被聂深感知到。毕竟,聂深是符珠哩的儿子。 但是为什么? 聂深分明已经失败,为什么符珠哩还会恐慌? 难道符珠哩在为儿子的绝望感到痛惜?怎么可能!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聂深其实已经接近成功。 聂深从绝望中摆脱出来,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 时间在流逝…… 两分钟……三分钟…… 冷静…… 聂深的脑子里迅速流转着各种复杂的信息。眼睛看见的、耳朵听到的、身体感觉到的……所有的一切。 离坎路13号。 离为火,坎为水,水火不容。聂深怕水、喜火,符珠哩喜水、怕火。原本应该水克制火,但是火也可以反克制水,这是万物平衡之道。 符珠哩选择离坎路13号的缪宅作为他召唤生灵的巢窟,而城外深海之下的九渊之底,则是他的根脉。巢窟是临时庇护所,因此需要时空缝隙和次元壁的保护,以便隔绝来自人世的干扰。而制造时空缝隙,必然消耗能量,能量又通过金属遍布整个缪宅的机械装置。 符珠哩所依赖的,恰恰变成了他的弱点。 他的能量分散在各个角落,只要在一个关键点上实施有效打击,就会瞬间传递到核心部位。 聂深借用电力制造短路,方法是正确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只不过,聂深的做法有误。 错在哪里呢? 错在“关键点”的选择。 聂深的脑子里突然电光石火一般,定格在一个信息上。 (10)寂静的结局 之前提到的《河图》《洛书》与伏羲,才是问题的关键。 聂深在此处制造短路事故,用的方向是从南到北,是按照民间通常使用的“后天八卦”理论方位。然而,鲛人的存在年代,比人类的文明早得多,是鲛人将《河图》《洛书》传给文明始祖伏羲,供他推衍八卦——伏羲用的是“先天八卦”。 在先天八卦中,“离”的指示方位是东,“坎”的指示方位是西,离坎路的意思是东西方向的大路。 南北方向错误,而东西方向正确。 之前聂深就已经确定了,汽车房位于离坎路的中点;而他原本在主楼里的房 间,上达琴房、下达地下室,中轴线连接的,则是宅院的中点。 离坎路的中点,与宅院的中点——将这两个点,横向连接,就会形成一条切割线! 聂深冲出卫生间,朝楼上跑去。 他的脑子里迅速绘制着缪宅的各种建筑连线,冲上二楼时,连线已经完成。 现在穿过院子去汽车房肯定来不及了,而在那条横向连接的切割线上,还有 一个相对完美的落点,那就是三楼的书房——缪济川当年自杀的地方。 聂深冲上三楼的入口时,见鲁丑还在这里守着。 这时聂深忽然觉察到,主楼大门外的进攻已经停止了,刚才还隐约有声音,大概是他把郭保干掉以后,那些声音就突然消失了。恶徒们为什么撤退?也许是这么大的阵势已经把符珠哩的能量耗光了? 没时间考虑那么多了,只要解决了根本问题,一切都将扭转。 “鲁丑,缪璃怎么样了?”聂深问。 “780。”鲁丑咕哝道。 “什么?” “聂贵宾,你拉屎超时了。”鲁丑说。 “啊?” “你说十分钟就完,可我数了780下。你多拉了180下!” 780秒就是十三分钟。 距离时空轨道关闭,只剩下两分钟了。 主楼突然开始摇晃起来。 这时,缪璃从琴房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聂深刚到书房门外,缪璃就追了过来。 “聂深——赫萧呢?”缪璃问。 “等一会……”聂深的动作没有停。 他迅速扒开墙上的电线,按照从东到西的方位走向,将电线连接。 鲁丑从外面进来,对缪璃说:“聂贵宾要干活儿,咱去找赫管家。” 聂深已将电线的路径布置好了。 聂深说:“鲁丑,乖乖待着。” 缪璃哑声说:“聂深你告诉我,赫萧……他是不是……” 聂深抬头看了看缪璃,又把头低下了。 缪璃怔怔地看着聂深,呈现出一种莫名的安静状态。 她就那么站着,浑身紧缩,怕冷似地不停颤抖。她的眼前只剩下一片空茫,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然后,仿佛从遥远的天边,狂风席卷而来,在一片苍白的背景上,赫萧的身影淡淡地浮现出来。 缪璃喃喃自语:“他总是走来走去,鞋底都磨烂了,我都没来得及……没来得及……没来得及帮他补上……帮他补上。” 缪璃走到窗口,望着远方的黑雾,一跃而出。 外面隐约传来缪璃的声音:“赫萧,等等我——” 聂深愕然抬起头,本能中往前一跳,想要抓住缪璃,但已经迟了。鲁丑跟着往前一扑,也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两股电线发出耀眼的火花,火花如一串细小的流星在线路上蹿行。不到一秒钟,轰隆一声巨响,大爆炸发生了,聂深被冲天的气浪击倒,跌入虚空。 此时的地下渊洞,六恶徒正趴在鲛人符珠哩身上。 符珠哩罕见地露出了烦躁与恐慌的表情。 ——抗命,背叛…… 隐忍这么久,却换来如此结果! 符珠哩的神情令恶徒们怕得要死。尊主盛怒之下,极可能迁怒于徒众,将他们尽数毁灭。 符珠哩紧急调集六恶徒回到地下渊洞,是迫不得已的举动。聂深冲进主楼,跑向卫生间的时候,符珠哩派郭保再度召唤,可惜没有控制住聂深,反而令聂深产生了更大的斗志。接着聂深竟在卫生间制造短路事故,符珠哩感知到危险,大为不安。聂深虽然失败在方向选择的失误上,但他极可能醒悟过来。 “这个可耻的东西,总是在方向选择上发生错误。”符珠哩咬牙切齿地咕哝着。 而这次显然“错”得更远了。错在不仅与符珠哩决裂,还要毁掉这一切。 符珠哩急忙调回六恶徒。 林娴正率领徒众攻打主楼大门,突然收到指令,立即挥手制止进攻行为,转身往庭院跑去。从那里的裂口,可以直接跳入三破口,直达渊洞。 林娴冲到符珠哩面前时,符珠哩只是抬了一下手,林娴便跃身而起,扒住了符珠哩的脖子,身子伏了下来。这一套动作转瞬完成,同时,林娴身上的灰袍裂作几块碎片,荡然无存。此时的林娴正赤裸地趴在符珠哩身上。 其他恶徒纷纷跃身而起,静默而敏捷,都已将身上的灰袍尽数除净,全身赤裸地趴在符珠哩身上。 符珠哩身上盘绕着六个裸身徒众。 他们的肌肤紧紧贴着符珠哩的身体,感受着符珠哩的呼吸。 符珠哩的后背,是二十七个紫褐色的疮疤,呈现二十七个凹陷的圆形区域,仍有黏稠的胶状液体缓缓渗漏。 六恶徒将自己的身体贴在疮疤上,保护这些薄弱区域。 恶徒们的身体形成了坚固的肉盾,手脚相连,以数理模式编织在一起。 黑暗渊洞里透出一片幽蓝的光,六个徒众的皮肤上泛着青白色泽,紧贴尊主。 符珠哩变得异常安静。这安静是短暂的,也是永恒的,他仿佛已在这里沉思了数百万年。 他想得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生命体的源头……空白……大决裂……空白……血脉……血脉……空白…… 符珠哩想起那场宴会,当时他与天选之女嬴燚雪,只隔着一张桌子。直到他后来找到缪璃时,那根基因链条已经延续了两千年。时光只是空白。 最后是他的儿子站在空白处…… 儿子经过七天入门磨炼,本可以拥有无上权力,本该发挥自己的技能,以对家族和父亲的无比忠诚,为他修补鳞片。然后儿子应该带着缪璃去往九渊之底,在那片美丽的福地,孕育下一代。可是儿子背叛他。 儿子受到人类的污染太深,需要彻底净化…… 儿子的罪孽,需要除清。 符珠哩将全身的能量收拢起来,后背呈现一片淡淡的白光,白光中心透显的双鱼形徽印,缓缓地隐没在皮肤下面,庞大的身躯变成了青灰色。缠绕在他身上的铁链,陡然绷直了,接着便是咔嗒一声,第一条铁链从石壁上断裂。 然后是咔嗒、咔嗒连续声响。九条铁链挨个儿断裂。 就在这时,大爆炸发生了。 一股猛烈的电流从最后一根铁链上传来,铁链疯狂扭动。在一阵巨大的嗡嗡声里,一片耀眼的白光从水底向上喷出,在顶部释放出更为耀眼的光束,化作一阵光雨汹涌而下。 接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 爆炸掀起的冲击波,把渊洞里的水全部炸成了凝固的斑点状。 轰! 呼—— 渊洞的石壁震成无数碎块,露出里面的金砖。层层堆砌的金砖在爆炸中飞旋而出,翻滚着砸在符珠哩和六恶徒身上。 然而,他们却是异常安静,仿佛死了一般。爆炸的轰鸣,并没有震撼到他们。 尊主和六个徒众,紧紧缠绕,仿佛越缩越紧、越缩越小。仿佛是太阳最中心的一个冷寂的核儿。 “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我吗?”符珠哩发出冷笑。 他瞥了一眼渊洞死角的黑暗区域,那里躺着一个人。赫萧。 最后一根断裂的铁链收了回来,与其它八根铁链一起环绕着黄金宝座,将周围的一切包裹在其中。 符珠哩坐在最中间,六恶徒是肉盾,再往外是赫萧与缪济川的尸体,最外面一层,便是九根断开的链链,紧紧裹缠着。 悬挂在渊洞深处的这个东西,形状如一个巨大的金属蜂巢。 随即而来的更为猛烈的冲击波,将渊洞的顶部撕裂、掀起、冲上天穹。 爆炸造成的光波喷涌而出,如同数万盏高亮度的探照灯一起射向夜空。 缪宅在剧烈的颠簸中发出轰响。主楼被炸飞了,砖瓦碎片旋转着飞溅到八角亭上,把八角亭削得只剩三根柱子,接着三根柱子被地面上突然拱起的力量掀翻,还没落地,便被一股强烈的气浪冲向夜空,碎片散落在庭院各处。 戏楼轰鸣着向西北方向移动数十米,在移动中轰然炸碎,与同时炸毁的学堂在空中交相碰撞,犹如一场砖瓦暴雨。 祠堂、议事所、汽车房、围墙…… 摧毁的力量,与建造它的力量一样大,甚至比它更大。 无与伦比的爆炸将广阔的缪宅抹平了。 地面千疮百孔,持续不断的小爆炸仍在发生。 然后,一切便突然安静了。 死寂的空间内,没有闪光,没有波动,没有声响。 后半夜寂寂无声。 无明。 无。 直至黎明时分,终于有了第一个响动。 一个黑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一头栽倒。过了一会儿,黑影艰难地爬了起来。有一片光芒,不知从哪里照进来,聂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用手遮在额头上,往远处看了看。 缪宅四周的围墙都消失了。 聂深突然想起什么,急忙从远处收回目光,大声呼唤着:“缪璃——缪璃!”他拼尽全力喊着:“鲁丑!鲁丑!” 他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呼唤着。实在走不动了,便坐在废墟上歇一会,眼睛却一刻不停,往周围扫视。 头顶的那片光芒更亮了一些,范围更广了。 聂深忽然注意到一个地方,按照位置推断,那里原本是主楼所在地。他连滚带爬地走过去,搬开几块水泥石头,底下露出黄金、白银。他没有去动,把视线转开,在旁边扒了扒,一边侧耳细听,终于捕捉到一丝声响。 “缪璃!”聂深嘶声喊道。 回应的声响更大了些。 聂深拼命挖了起来,双手使劲刨动着,指头都破了,却浑然不觉。 “缪璃!”聂深看到了一片裙角,是鲛绡嫁衣。 聂深更加拼命地刨了起来,废墟中的身影渐渐呈现在眼前,终于看到缪璃的脸庞了。缪璃从三楼坠落后,身上的鲛绡长裙迎风一鼓,竟减缓了下落的速度,坠地后,被随之而来的爆炸震晕了。主楼倒塌时,两块石板在缪璃身旁架住了,她幸运地没有受到损伤。 聂深把虚弱不堪的缪璃挖出来,自己也累惨了。 聂深躺在废墟上,仰望着天空。 缪璃嘤嘤抽泣,气若游丝。 聂深的手在自己的裤子口袋摸索着,捏着那条雪白的手帕,掏出来递给缪璃。 “擦擦眼泪吧。”聂深说。 缪璃看到手帕时,怔了一下,哭声更大了。 聂深慢慢坐直身子,注视着缪璃的眼睛,哑声说: “你能好好活下去,对他来说很重要。” 缪璃抬起脸看着聂深,仿佛在聂深的眼眸中寻找那熟悉的影子。但是没有。 缪璃发出长长的抽泣声,泪水大颗大颗地滑出来。 不远处忽然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嘿呦,可憋死我啦!” 聂深连忙扭过脸,只见没人疼没人爱的鲁丑,正从废墟里自己爬出来,踢掉了脚腕上缠着的铁链。 聂深一拍脑门,“哎呀,鲁丑,我实在没力气了,准备歇一会就去挖你。” “聂贵宾,你说话不算数,你说十分钟拉个屎,可是却用了780下。” “抱歉,是我口误。” “说拉屎,你说口误干甚?”鲁丑扭着眉毛,费力地思索片刻,“我鲁丑,从来没有口误过。”鲁丑站起身,拍着屁股上的土。 聂深扶起缪璃。缪璃摇晃着站了起来,她太虚弱了,整个人游离在尘世之外,神思恍惚,只是紧紧攥着那条手帕,那是她唯一能感觉到的东西。 鲁丑往四周扫视一圈,拍手说道:“啊,一望无坏蛋。” 头顶那片正在扩散的光芒更加明亮了。 聂深说:“爆炸撕开了时空缝隙。” “啊?”鲁丑没听懂。 缪璃低着头,看着手帕出神。 “走吧。”聂深扶着缪璃的胳膊。 “去哪?”鲁丑说,“房子都炸没了。” “离开这里。”聂深扭脸看一眼鲁丑,“赫管家答应过,要带你们离开。” 鲁丑愣住了。缪璃的眼泪又唰地夺眶而出。 聂深心里清楚,这个女子随时会赴死,她爱了赫萧那么久,那份感情在心底积蓄了将近一百年,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缪璃已经做好了与赫萧同生共死的决定。眼下,她只是太虚弱了,而且不想让身边人为她担忧,她在强作平静,这分平静,更加表明了她的决心。 对聂深来说,未来的旅程,就是让缪璃好好活下去,这并不仅仅是在保护缪璃,也是在保护缪璃心中那个唯一的赫萧。 这便是聂深的决心。 前方的市区,近在咫尺。街道对面的快餐店、超市和学校一一呈现出来。 刚才头顶上那一片逐渐扩展的光芒,其实是清晨的阳光。阳光穿过树梢,投射在马路上。 聂深回头看了废墟最后一眼,扶着缪璃缓步向前走去。鲁丑跟在旁边。三人的身影在初升的阳光下拖得很长。 一阵风吹来,把缪璃的头发吹到脸上,她撩开头发时,手中握着的手帕飞了起来。 缪璃急忙伸手到空中捕捉。 “追不上了。”聂深抬头说道。 雪白的手帕在视野中一闪而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缪家宅院的废墟上,位置最高之处,有一堆瓦砾。 那条手帕掉在瓦砾上,被一块尖角挂住了。 风还在吹。手帕旁边的一块小石头忽然动了动,骨碌碌滚了几下,停住,然后又开始滚动。 接着,又有几块石头滚动起来,碰碰撞撞地,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 随后又一块砖头震动了一下。周围的砖瓦碎片微微晃动着。 风,倏地止住了。 废墟的裂缝里飘出几丝雾气,渐渐浓郁。 有一个像是鬼爪的东西,趴在裂缝里,一晃又不见了。 然后,一切复归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异族崛起 初夏时节,南芜岛西半岛的黄花山有一丝凉意。山顶的别墅静悄悄的,站在窗边,能够看到南芜大桥上的车流,再往前便是九渊市的璀璨灯光。 黄花山上的蝴蝶谷,一轮明月悬在枝头,月光映着一片树林,树上挂满色彩斑斓的花朵。 石阶路上出现一个人影,脚步匆匆,直奔山顶的别墅而去。人影经过那片树林时,突然之间,树上那些怒放的花朵散落到空中,仿佛平地起了一阵风,花瓣四处飞舞,缤纷多彩。 急行者埋头赶路。那些树上盛开的“花朵”其实是栖息着的蝴蝶,不一会儿,树木就变得光秃秃的了,无数的蝴蝶在月光下舞动着,直到急行者的背影消失在山顶,蝴蝶才又缓缓落回到树枝上。 “初夏忽至、蝴蝶倒悬枝头、蝶舞阵阵。”别墅窗前的人发出低语。 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急行者大步而入。 “确定了!”急行者快步走到窗边。 “占恩兄,莫急,不妨欣赏一下海边的月色。”窗前的人转过身。 “老黎,别跟我拽文了!”来人抹了把额头的汗,“时空缝隙炸开后,电磁洞穴空间里的能量……” 老黎抬手制止了占恩,“说重点。” “你知道缪氏血脉吧?” “当然,所谓的天选之女,其实是基因里携带了造物者遗传密码。” “有史可查的最后一个缪氏血脉,于民国二十四年凭空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缪家的宅子。” “嗯。”老黎点了一下头。 “这次炸开的就是缪家老宅!”占恩的语气有些激动,“原来鲛人一直把缪氏血脉锁在时空缝隙中。” “但那里怎么会发生大爆炸?”这是老黎感兴趣的。 “不清楚。”占恩急切地说,“总而言之,爆炸发生后,缪氏血脉重回人间,同时出来的,还有鲛人之子。” “鲛人之子?”老黎望着占恩,脸色平静,但眼眸间泛起了波澜。 “从缪宅出来的聂深,确定就是鲛人的新起源。” “看来是真的,”老黎的嗓音变得嘶哑低沉,“鲛人新纪元已成。” “听说荣师原本已经盯住了聂深,却突然放手。可惜!”占恩摇头叹道。 “荣师做事必有缘故。”老黎淡然一笑。 “可是从聂深开始,新鲛人将全面复兴。”占恩紧咬牙根,“鲛人之子控制着缪氏血脉,人类在劫难逃啊!” 老黎沉默良久,露出冷冷的笑容:“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上天赐予的机会吗?” “啊?”占恩愕然看着老黎。 “我们以前找不到真正的目标,但现在——” “捕杀聂深!”占恩的眼光一闪,紧紧攥住拳头,身子有些颤抖,“如此一来,就能一举斩断鲛人的新起源。” “对于我们诛鲛士来说,这是个彻底翻盘的好机会。” “也许……荣师当初就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占恩喃喃自语。 两人出了书房,来到客厅。老黎在墙上摁了下开关,一座紫檀木牌位从墙内移出来,牌子上写着“无上尊师 赫升之位”。 老黎打开投影仪,牌位上方出现一幅立体画像,一位盲老人用他的黑暗之眼守望着光明。 老黎对着桌上的键盘敲了一下,牌位前升起一炷香,淡青色的烟气袅袅而起。两人开始跪拜。 占恩有些激动,那是即将完成使命的憧憬。诛鲛士为此等待了太久。 “那你看,捕杀聂深的任务应当交给谁?”占恩热切地问。 “除了荣师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徒弟,还有谁能胜任呢?”老黎微笑。 “什么?你们让银子十八去办?”占恩的脸色顿时大变,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刚刚涌起的激动之情,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 老黎继续微笑:“对于天才少女,不可有偏见嘛。” “银子十八每次出去办事,都跟荣师索要差旅费!” “荣师愿意给,这有什么?” “整天跟老师打小算盘,即使资质再好,即使不到一年就独自斩杀十四个黑鲛人,却也是个贪财的货!”占恩越说越生气,“贪财必好色,好色必坑师,那个小东西……” “好了好了。”老黎苦笑着摇头,拍了拍占恩的肩膀,“消消气,我已经把人请来了。” “在哪里?”占恩愕然问。 “就在蝴蝶谷睡觉啊,你没有发现而已。”老黎哈哈大笑。 笑声从窗口飘了出去,在蝴蝶谷上空回荡。那一轮明月被淡淡的云霭遮住,形成一个神秘而朦胧的光环。 鲛族已经全面崛起,危机正一步步逼近,聂深的命运也将迎来更大的挑战……敬请关注《鲛人崛起》后续作品 第一章:大事件 (1) 午后的天空阳光明媚,龙湖珠合市场一如往昔繁华热闹,市民们提篮推车,来这里采购时令的蔬菜、海鲜。最具九渊特色的各种鱼饭摆在小街两旁,硕大的塑料盆里,五颜六色的薄壳、青口、血蛤泛着诱人的光泽。有顾客忙着挑拣咸菜、乌橄榄,有店家一刀剁下卤肉,再以灵巧刀功切片装盒。一群人挤在油炸小吃摊前,嗡嗡声不绝于耳——这个多少钱?老板老板,给我来两份…… 一个店家得意地端起塑料篮子,把自制的“手槌牛肉丸”摆在摊位最前方。 突然,旁边摊位的一大盆生蚝被人一脚踩翻。牛肉丸店家的脑袋上挂着各种水产品,一脸震惊愤怒地望着跑开的家伙。 那家伙穿着一条大花裤衩,拿着一块油煎马铃薯粿,狠狠往嘴里塞了一口,舍不得扔掉半个,抓在手里拼命往市场外面逃去。 “站住!” 身后的两个风衣男子拼命追来,撞翻鲍鱼和海参的摊子。 花裤衩抓起一盆卤猪脚,猛地甩到身后。矮个子风衣男机智地躲过了,高个子风衣男慢了半拍,撞了个满脸花。 “大耳桑,你他妈找死——” 高个子飞起一脚,没有踢到花裤衩。矮个子纵身一扑,抓住花裤衩的腿。花裤衩腰身一扭,将手上的油煎马铃薯粿塞到矮个子嘴里。 花裤衩嚷道:“上次卖给你们的假情报……我不是故意的……我也被欺骗和利用了!”说着逃出了珠合市场,在街上狂奔。 两个风衣男奋力追赶。 “组长呢?”高个子睁着圆眼珠,低吼着问,“说好了在外面伏击的。” “忽然说是想吃甜筒。” “什么?甜筒?” “组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矮个子边跑边喊,“大耳桑,站住!” 他俩身上还沾着珠合市场的海鲜。 前边的花裤衩拐个弯,向着人群密集处跑去。 这时,一个女孩从街心花园踱出来,模样是二十岁出头的少女学生,有一张红扑扑的娇俏脸庞。穿一双竹编拖鞋,脚趾上涂着鲜润的蔻丹,泛着莹莹光泽。 女孩忽然停下步子,瞪着旁边的两个小孩。只见一个五岁的熊孩子正在欺负一个四岁的孩子,撕扯他的衣服、揪他的头发。 女孩蹲下来,柳叶眉竖起,对熊孩子说:“再敢打人,你的小鸡鸡就会不翼而飞!” “啊?”熊孩子发出响亮的惊愕声,撒腿跑开了。 “我要吃冰激凌!”四岁的孩子理所当然地伸手来抢。 “这个冰激凌有毒,姐姐活得不耐烦才吃的。”女孩严肃地说。 那四岁的孩子撒腿跑开了。 接连毁了两个小朋友的三观,银子弥长舒一口气,走出街心花园。 这时,花裤衩玩儿命地跑过来,已经成功甩掉两个风衣男,满脸得意。 银子弥忽然身子一歪,手里的冰激凌丢到了地上。花裤衩一脚踩上去,猛地往前一滑,嗵地一声撞到路边的垃圾箱,狠狠跌在地上。 晕眩中,眼前有一张模糊的少女脸…… 追来的风衣男顾不得喘息,忙着赞美银子弥: “组长大人英明神武,巧施妙手……”矮个子说。 “组长大人神机妙算,以不变应万变!”高个子低吼着说。 “够了够了,整天就知道拍马屁,也不知道谁教的。”银子弥佯作生气状,“看看你俩,抓个情报贩子,惹了一身臭鱼烂虾,也不嫌丢人。” 矮个子咕哝道:“你吩咐过,遇见这些混吃等死的中立派,不能下死手。” 这时,花裤衩哼哼着清醒过来。 “行了,开工吧。”银子弥说。 两个风衣男立刻扭过脸,逼视着花裤衩。 “大耳桑,认识这位小姐吗?”矮个子尖声问。 “知道知道,你们十八组的组长,人称‘弥霸天’。”大耳桑喘着粗气说,“曾经不到一年的时间,独自斩杀十四个黑鲛人……可我和你们诛鲛士没有仇怨呀,还经常提供消息给你们,咱们都是人类……” “别废话了,来,擦一下鼻子。”银子弥用纸巾在大耳桑的鼻子上抹了一下,大耳桑吓得直往后躲。银子弥把纸巾扔到旁边的垃圾箱里,问道,“冯凯、冯旋三天前找过你,什么事?” 大耳桑忙说:“我没见到他俩,真的,约定的时间没等到,我也没管。” “你们事先怎么联系的?” “他俩提到了少尊主,不信你问他俩。” 银子弥沉吟一下,盯着大耳桑的眼睛,从齿间吐出一句话:“他俩已经死了。” “什么?二冯兄弟死了?”大耳桑的震惊恐慌不像是伪装的,脸色变得灰暗,“我不不……” “不什么?” “不知道,我不……难道和少尊主有关?” “杀了我们的人,我一个不放过。”银子弥的语气平静却有不容置疑的力度。 大耳桑喘了几口气,怯懦地说:“最近关于少尊主的传闻很多,却没有人见过少尊主,更不了解底细。” 银子弥接着问:“二冯兄弟找你,就是为了什么破烂少尊主?” “当时给我打电话的是冯凯,听他的声音很紧张,但手机里不便多说,就约在小公园见面。我只知道他们有个什么线索,想让我确认一下。” “什么线索?”银子弥更近地逼视大耳桑。 大耳桑摇着头,一脸苦涩地说:“我要是知道,我现在可能也死了。” 银子弥与两个手下对视一眼,示意他们走到旁边,轻声议了几句。 然后矮个子风衣男踢了大耳桑一脚。“你可以走了。” 大耳桑一轱辘爬起来,有些惊喜地问:“我没事了?” “今天没空管你,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是是,关于你们诛鲛士的事儿,我全都憋在肚子里。”大耳桑鞠躬后退,转身欲跑。 “等等。”银子弥抬起手。 大耳桑的脸都吓歪了。“还有事?” “珠合市场里踩坏的东西,你去赔钱。” “啊……” “没听懂?”高个子低吼道。 “是是,我这就去。”大耳桑一瘸一拐跑向珠合市场。 银子弥沿着街边慢慢往前走,兀自沉思着。 死去的二冯兄弟,是第六组成员。据六组的消息,近期他俩的任务,主要是寻找黑鲛人的神秘首领“将军”,也许在调查的同时,二冯兄弟又发现了少尊主的痕迹,然后把线索做了合并,想让大耳桑进一步确认……这个推测有合理性,但不全面。 这件事最吊诡的地方在于,对方同时杀了两名诛鲛士,只留下一点痕迹,这是非常罕见的,并且牺牲的是二冯兄弟,实在令人震惊。二冯兄弟在诛鲛士组织混了十几年,不仅技击术一流,更重要是聪明。两个聪明人,又是心灵默契的亲哥俩,就这么莫名其妙死了,尸骨却不知所踪。 更让人奇怪的是,整件事透露的风格,不是黑鲛人惯用的手法。黑鲛人身上天生有一种优越于人类的傲慢,即便使用阴谋诡计,也是他们自认为高尚的阴谋,然而二冯兄弟的死亡事件,却透出一股子酸臭的阴损气,这种熟悉的味道,更像是人类所为! 二冯兄弟之所以死得离奇,可能是因为,他们按照以往的策略对付黑鲛人,却不料,这次出招的是某个人类。 只有先找到二冯兄弟的遗骸,才能证明一切。 银子弥面向矮个子风衣男:“沈飞,尔雅呢?” “尔雅已经开始寻找二冯兄弟的尸骨了。”沈飞急切地答道。 银子弥点点头:“尔雅身体不好,你们多照应她。特别是孟亮——”银子弥转脸看着高个子,“你每天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间,全部加起来不到四个钟头,有空多帮帮尔雅。” “唉,尔雅总是不想麻烦别人。”孟亮愁眉苦脸地说。 “她身世特殊,命运又很悲惨,骨子里要强。”银子弥说。 “病弱的身体,却有超乎想像的意志力,真是少见。”沈飞由衷地赞叹道。 能够得到诛鲛士的赞赏,是尔雅的幸运。 这时,银子弥的手机振动起来,她拿起来一看,微微皱了皱眉头。 “是荣师……”银子弥咕哝着,接通手机,笑嘻嘻地问,“老师,有何吩咐啊……噢,现在吗?好吧,一个小时见。” 银子弥挂了手机,扭脸看着两个手下。 沈飞抢先问:“荣师出岛了?” 银子弥点点头。“让我去忆萝茶坞见面。” 孟亮一脸愁容,手指抚着下巴说:“怕是有啥变故啊。” 忆萝茶坞是诛鲛士在九渊城的秘密联络点。荣师这次出岛约见银子弥,显然是计划之外的。看来,十八组将迎来一场大事件。 (2)第十八位女诛鲛士 十八组,是诛鲛士组织里响当当的行动小组。 所谓“十八组”,并非是排序十八的部门,而是与组长银子弥的名号有关。 ——银子弥,有史以来的第十八位女诛鲛士,人称银子十八。 该组共有四名成员,其中三人是诛鲛士:银子弥,沈飞,孟亮。 该组有两个特殊:组长是当代唯一的女诛鲛士;组内有一名白鲛人。 赶往忆萝茶坞的路上,银子弥思忖着荣师见面的原因,可她常常猜不透这位老师的心思。 荣师是把她领进组织的引路人,也是培养她、训练她的恩师。 荣师的外表不像一位身负绝技的大士,他身材矮墩墩,脸上笑呵呵,像个弥勒佛。荣师来自南部山区,属于组织内比较少见的碎嘴子,整天唠哩唠叨,但并不让人烦。他若激动起来,腔调里夹杂着闽南语和奇怪的方言,像鸟叫。有人说,他的语言,就是上古一种神秘复杂的鸟语,不知是取笑他,还是确有其事。大家送他一个绰号“油葫老妈”,他欣然接受。 荣师的老婆也在组织内工作,做的是文职,具体是什么,银子弥从不过问,这是规矩。 进入忆萝茶坞前,银子弥忽然想:荣师谈的事,会不会与尔雅有关? 尔雅是个白鲛人,一年多以前险些被黑鲛人残杀,幸得银子弥所救,为了报恩,尔雅自愿留下,成了唯一一个不是诛鲛士的成员。尔雅虽然没有武力,却有辨踪识骨的天赋,能找到牺牲的诛鲛士,无论千难万阻,把遗骸送回忠骨堂。 银子弥十分欣赏这个外表纤弱柔美的女孩,尤其感念于她的意志。但银子弥原本没想把尔雅留在身边,一是太危险——诛鲛士直接面对黑鲛人,黑鲛人不仅残害人类,更是恨透了白鲛人,尔雅的存在,无疑处在双重危险漩涡。 另外,诛鲛士组织收留一位白鲛人,这在历史上是没有的,虽然白鲛人自古崇尚文明和平,上古时期,他们更以纺织术和制造的珍珠与人类做生意。但尔雅毕竟属于鲛人族,诛鲛士有责任救助无辜者,却并没有义务收留她。何况,尔雅一旦暴露身份,势必引起人类的恐慌,从而对诛鲛士组织心存疑虑。 不过尔雅态度坚决,说出“愿以死相报”的话。她的辨踪识骨天赋确实罕见,最终银子弥力排众议,收留了尔雅。整个过程中,荣师的表现很微妙,他拗不过银子弥,也不公开在学生面前提什么意见,采取“不支持、不反对”态度,彰显“油葫老妈”的风格。 近来组织内接连发生祸事,尤其二冯兄弟的死,引起不小的震动。二冯兄弟虽然不是银子弥的手下,但她有责任和义务处理相关事宜。然而令她气愤的是,有传闻直指十八组,说银子弥身边有异类分子泄露情报,害死了二冯兄弟——这个所谓的“内鬼”,无疑指的是尔雅。 此番荣师特意从南芜岛西半岛的黄花山总部下来,难道是针对尔雅吗? 银子弥预感,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榕江沿岸有些观光客散步、拍照。银子弥穿过十字路口,来到一座僻静的小楼前,招牌上嵌着四个镏金大字:忆萝茶坞。 银子弥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大堂。 一名服务生欠身上前:“小姐,请问几位?” “订过座了。”银子弥微笑地报了号码,“27号。” 服务生的神色瞬间肃然,警觉地往门外瞥了一眼,示意大堂后面的楼梯:“请这边走。先生已经到了。” 银子弥绕过一株盆栽,上了二楼,来到约好的包间:无风居。 推开虚掩的门。“老师好。”她故意用调皮的学生腔唤道。 荣师坐在窗前,正在摆弄茶具,抬脸笑一笑,面容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懒懒的,很像加菲猫。“约定的一个小时,迟了四分钟,你呀你呀,当组长就要言必行、行必果……” “记住啦记住啦,迟到四分钟嘛,我写检查。”银子弥坐到荣师对面,端起刚泡好的茶,咕咚一声灌下。 窗外的榕江上漂着各种驳船和长尾船。长尾船的轰鸣声透过窗户隐约传来,速度很快,船上装载着大米、果疏等物。几条驳船穿插着从视野中漂过。 “茶是用来品的,不是灌的,姑娘家家,多学学你师娘……”荣师叨念起来。 银子弥扮个鬼脸。 荣师啜饮清茶,瞥了银子弥一眼。当初挑选银子弥成为诛鲛士,表明荣师独具慧眼。初见银子弥时,是一个骄傲又热情的野丫头,单纯率性,每每与人聊天时,说到高兴处,挑眉望向右上方,眼角飞一下,别人做这个动作显得轻蔑自负,她是可爱中带一点狡黠。 荣师很快发现了银子弥身上特有的品质,专注、坚定。这两个品质,说起来简单,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不过多数人因为生活习惯或者环境影响,磨损了这些品质,或者沉睡已久,需要唤醒。银子弥从来不曾消磨。 女诛鲛士非常稀有。历史上第一位女诛鲛士便是李世民的女儿安康公主。焚杀之战中,安康公主被黑鲛人围捕,那时她还不是诛鲛士。焚杀之战结束后,安康公主意识到黑鲛人的邪恶,义无反顾加入组织,由此开创了女诛鲛士的先河。到了银子弥这一代,前后一千三百多年,仅出了十八位女诛鲛士。 加入组织后,银子弥便以安康公主为偶像,立志做那样的女子。不过“女诛鲛士”这个身份,仿佛受到诅咒一般,命运悲惨,银子弥之前的十七位女诛鲛士都以惨死告终,这也是女诛鲛士稀少的一个原因,除了极高的资质,命还要够硬。 作为黑鲛人的克星,银子弥智勇双全,出手凌厉果决,十八组没有成立前,曾有不到一年就独自斩杀十四个黑鲛人的战绩。 不过日常生活中,银子弥的古灵精怪常常让人头疼。荣师最挠头的,就是银子弥每次出任务都向他索要差旅费,平时更是小算盘拨得啪啪响,精打细算不吃一点亏。 此时见荣师忽然沉默,银子弥有些奇怪。其实一进门她就发现了,荣师的笑容中,分明夹杂着一丝隐忧,甚至是不安,这在以往可不多见。 荣师放下茶杯,十指轻轻交叠放在桌上,眼睑下垂。 “去南港渡走一趟吧。”荣师语调平缓。 “哦……”银子弥有些摸不着头脑。 “聂深在那里露出了行迹。”荣师依然垂着眼睑。 银子弥的眉梢一挑,眼神变得幽暗。 “南港渡嘛,在九渊市澄海区凤翔街道外砂河一带……”荣师说起了废话。 “老师怎么知道他在那里?”银子弥的语气也很平静。 “我不是说过嘛,你们行动小组在前方拼杀,那些‘背后的事情’,不是你操心的。”荣师终于抬起眼睛,扫了学生一眼,目光飘到了窗外。榕江上起了薄薄的雾气,他似乎透过雾气看到了南港渡。“立刻出发吧。” “二冯兄弟的死因调查……” “你不要管,交给他们六组吧。”荣师的语调陡然变得强硬,“你要做的,一定是抓住源头重点。聂深才是关键。” 银子弥低头不语。 荣师缓和一下气氛,笑了笑问:“你知道缪氏血脉吧?” 银子弥点点头。“据说基因里携带了造物者遗传密码。” “民国二十四年,缪氏血脉与缪宅同时被黑鲛人符珠哩锁在时空缝隙中。” “嗯,一个月前炸开了。”银子弥语气平淡。 “聂深确定是符珠哩的儿子,他重回人类社会,手上控制着缪氏血脉。”荣师的腔调有些紧迫。 银子弥的眼眸间泛起了异样的波澜。 荣师的手指叩击着桌面:“高层确认聂深是鲛人的新起源。从他开始,鲛人纪元已经打开。” 银子弥默不作声。 “昨天老黎和占恩两位大士约见我,又谈了这件事……” “您比他们更早地发现聂深的特殊,他们一定很佩服你。”银子弥用奇怪的语气说。 荣师扁了扁嘴。“阿银,你不要感情用事。之前让你在亚豪修车店监视聂深,是通过邮差家族发现的疑点。邮差家族的背叛者欧阳红葵,多年来一直在帮助聂深母子东躲西藏,逃避各方追捕。他帮助的,就是黑鲛人的儿子。”荣师叹口气,“聂深前往缪宅前,我让你结束监视任务,暂且退出来,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现在聂深回到了九渊市,而且手上控制着缪氏血脉,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荣师在桌前倾了倾身,注视着银子弥说,“一举二得,在此一役。” “什么一举二得?”银子弥问。 “捕杀聂深,拯救缪氏血脉。”荣师双拳一握。 银子弥迟疑片刻,说:“我在修车店与聂深接触了四个月,他不是本性邪恶的家伙,反而比我遇到的其他人都善良,以纯粹之心照顾身旁弱者……” 荣师一皱眉头。“你怎么看得清他的本性?区区四个月!别忘了他身上流淌着黑鲛人的血液,他的基因是符珠哩遗传的,基因决定了一切。黑鲛人天生具有魅惑力,你千万别被表象欺骗。” 银子弥辩解道:“我看到的是心。” “心?”荣师似乎不理解这个字的含义,“你什么时候开了天眼,嗯?我可没教给你啊,会透视啦?” 银子弥苦笑。 荣师语重心长地说:“好吧,就算聂深以前是个好人,那不过是在人类社会,鲛人的本性被压制了、沉睡了。但在时空缝隙,在他父亲身边,本性必然被唤醒,不然符珠哩忙活这么久、下这么大一盘棋,图什么呢?” 银子弥紧绷的神色有些松动。 “阿银,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坚守职责和使命。”荣师倾身注视着银子弥,“黑鲛人是水,诛鲛士是火,水火不容啊。对付那位少尊主,你和他都在生死之间,唯一的胜算,就看你们谁先一秒动手。” 银子弥把脸转向了窗外,望着榕江上的船只。望了许久,她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从聂深开始,新鲛人将全面复兴。更危险的是,他控制着缪氏血脉,一旦被黑鲛人利用,人类在劫难逃。”荣师加重语气,“你切不可心存侥幸!” 银子弥依然沉默着。 “只要斩杀聂深,鲛人新起源从此断根,剩下的都是小问题。咱们诛鲛士有能力与残余分子消耗下去。”荣师端起茶壶,给银子弥的杯子里注入茶水,“这是上天赐予的机会,当然,更是一个巨大的危险。” 银子弥不怕挑战。相反,危险越大,越能激发她的斗志。 荣师看着学生的侧脸,接着说道:“高层里有人反对把这个任务交给你,这几天我一直在犹疑。我很担心啊,当初派你监视聂深,究竟是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证明我的选择是错的,我将成为千古罪人。” 银子弥的沉默有一种高深莫测的意味。荣师能看出学生正在思考,她的思考一定是经天纬地的,关乎人类、世界、和平…… 但从外表看来,她只是两眼发直…… “老师,我计算清楚了,去南港渡的各项费用,包括雇佣探目,按普通标准三千五百块左右。您预付四千吧,多退少补。这次我一个人去,一个星期。” 荣师从来没这么爽快,立刻掏出手机。“我先给你转账,回头我找财务报销。” 银子弥起身问:“如果我发现了聂深,怎么做?” “他并不知道你的诛鲛士身份,还以为你是修车店老板的外甥女,接下来就是你拿捏分寸了。”荣师压低嗓音,“但你一定要先找到缪氏血脉,保护起来,然后——择机诛杀聂深。” 银子弥转身出了包间。 沿着江边走了一段路,徐徐微风中,银子弥忽然觉得有些冷。 有些凄凉,莫名的孤独感。 她的手机振动起来,来电是沈飞。 “组长,我们不放心,你和荣师谈的怎么样?”沈飞急切地问。 “还好。”银子弥略一思忖,说道,“我要单独出去一趟,你们仍按原计划行事——尔雅继续寻找二冯兄弟的尸骨。孟亮继续追查将军的线索。你密切盯着大耳桑,他身旁一有异动,立即汇报。” “得令。”沈飞应道。 银子弥回到住处,整理停当,便驱车前往南港渡。 (3)重返人间 昨晚的那场冰雨来得莫名其妙、去得无影无踪。清晨便放晴了,一整天阳光明媚。但反常之处必有怪异之象。联想到一个多月前,缪宅的时空缝隙打开时,气温反常的闷热,昨天骤然出现的冰点天气,是否表明又有什么扰动呢? 聂深穿着一件兜帽衫,穿行在人群中。 夕阳下的小街仍有些泥泞,身边不断有年轻人擦肩而过,有的步履匆匆,有的一脸漠然,多数人都低头拨弄着手机,对外界的一切毫不关心。 这恰恰是聂深喜欢的氛围,不会有人盯着他揣摩、衡量、估算。 不时有三轮摩托飞驰而过,上面堆着满满的包裹。这一带有许多小作坊,也有大企业的服装分工场,有的散落在民居中,有的自建厂房,以生产加工服装、内衣、针织品、纺织品为主。到处可见招工广告、租房信息和制衣厂的牌子,也有废弃的布匹堆积在路旁。无数年轻人围绕各个服装厂聚居在附近。 住户们来自五湖四海,没人关注陌生面孔,隐匿在这一带很安全,但也只是过渡。 真正的长居久安的地方在哪里?这些天聂深不断苦思。 昨天的反常天气,再次触动了敏锐的神经,让聂深更觉得时间紧迫。 一个月前炸毁时空缝隙、从缪宅逃出来,之所以来南港渡寻找住处,源自聂深对邮差的记忆。他只见过邮差一次,是在十五岁那年,他和母亲在南港渡乘船过江,他被人群挤在船尾,有个人站在他身后。突然,脚下的影子显示,那人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想要推他一把。他扭过脸,一瞥之下,那人却消失在人群里。 当时他有瞬间的感觉:那个人想把他推到江水里,却又放弃了。 现在聂深相信,那次是欧阳红葵的一次重要抉择。 后来历经风雨逃亡,欧阳始终在暗处帮助他们母子,聂深再没有见过他。如今重回九渊市,聂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找到他,只有他能解开许多谜题。 前两天聂深又到陈记海鲜大排档去了一趟,但也没抱多大期望。他进入缪宅前曾用手机与欧阳红葵联系见面,可惜在大排档失联,如今再去,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也许邮差偶然路过,或者邮差在大排档留下某种记号,只是他没有发现。 这些行为,更像是撞大运,邮差的手机号码已经作废,唯一的线头断开了,他只能试着把欧阳可能出现的地点都踩一遍。 类似的举动,这一个月来不断尝试。聂深很清楚,这是瞎飞乱撞,很可能撞到某个网上。但他只能这样做,拼命回忆多年来母亲与邮差联络的细节,用各种笨办法、土办法寻找欧阳。 聂深明白,尽管他在缪宅炸毁了地下渊洞,除掉了符珠哩和恶徒们,但黑鲛人的势力,不会因为符珠哩被消灭而停止邪恶的脚步。至于九渊市还有多少黑鲛人?这些年追捕聂深母子的老恶徒在何处?哪里才能让缪璃安全地生活下去?这些只能由邮差回答。 但假如欧阳红葵已经死了呢? 这个问题不止一次跃入脑海…… 自己拼命抓取的线头,也许根本不存在…… 聂深决定再做一次努力,然后就彻底放弃对欧阳的幻想,开始全新的生活。 因此昨天傍晚他去了一趟嵩山路口,那里种了一百多棵香樟树,是九渊市第一条用名贵的香樟树绿化的主干道。 在靠近路口的绿化带上,个头最大的香樟树下有个树洞,是一个“信箱”。母亲生前曾有长达三年的时间,持续发作恐慌症,不仅烧衣服、照片等物,更拒绝使用现代通讯工具。 于是欧阳借鉴了信使家族古老的联络方法,设置了一个“信箱”。事实证明,这方法虽简单、低端、没有效率,甚至愚钝可笑,但是,安全。 当时聂深还是个少年,经常帮母亲去信箱,得到信息后,回家转告母亲,母亲便按约定的时间地点与邮差见面。 然而过去了这么久,信箱早已废弃,聂深只是做着最后的努力。 他在香樟树的树洞里放了一枚1元硬币。硬币做了处理,磨损了一个边。 昨天是五月十七日,他先在香樟树上绑了一根红布条,假如欧阳路过就能远远地看到。然后聂深把硬币放进树洞,正面朝上。之后按照程序,他每隔三天要去查看信箱,在循环中等待邮差回应。 但这次他决定,只查看一次。三天后,即五月二十日傍晚,如果他发现硬币变成了反面朝上,而且缺损的那一边转了一百八十度,就表明邮差做了回应。聂深便在左侧相邻的树杆上寻找标记,那里会有一串数字,告诉他见面的地点和时间。 如果硬币仍是原貌,那就果断放弃。 所以,五月二十日就是聂深给自己的最后期限。 从那以后的道路将更加诡谲叵测。无论怎样,要给缪璃找到一个安全的家园——这便是聂深一定要实现的愿望! 这时,附近厂子的工人们下班了,一大拨年轻人如开了闸的鱼群,涌向街道,与准备加夜班的工友交叉而行。放眼望去,到处是涌动的身影,迅速漫过街道,分流到小饭馆、网吧、租屋。 一群年轻女工嘻笑着穿过小街,跳跃的笑声远去。晚霞在她们的发梢镀了一层金边,给街市增添了一抹暖色。 聂深已经买好了晚饭,一份脆口的蚝烙,一份胡椒猪肚汤,一份牛肉肠粉和虾饺。 钱要省着花,聂深以前剩了点积蓄,虽然过的是穷日子,但在餐食方面不能亏待大家,再说九渊市本就是美食的天堂,各种小吃物美价廉。三人中自然是鲁丑食量最大,他还特别喜欢薯片,一人抱着袋子,一边看电视一边呱唧呱唧吃到半夜。 想到鲁丑,聂深不禁苦笑。一个月来,鲁丑彻底沦为重症电视成瘾者,整天盯着电视机。除此以外,缪璃和鲁丑严重不适应这个社会。车多、人多,拥挤、嘈杂,一开窗户各种怪味都有,呛鼻子、脑袋疼。 聂深自己也不好受。从缪宅出来后,灵敏的感官系统让他苦不堪言。最初的几天,各种声波与气味交织在一起,如一大团乱麻把他捆在里面。经过一番痛苦挣扎,他试着调整自己,逐渐适应着。 痛苦的挣扎还包括对于缪宅的记忆。 每当半梦半醒间,他还会突然看见那份请柬,仿佛第一次见到时的样子。他知道那是黑鲛人的神秘力量还在试图召唤他。 聂深从记事以后,母亲就带着他东躲西藏,却从来没告诉他,究竟在逃避谁,似乎一说出来就会被噩梦吞噬。 至于父亲,对聂深更是一个谜,直到母亲因病去世留下一句破碎的遗言,与一座宅院有关。当时聂深已经在亚豪修车店上班四个月,并认识了老板的外甥女银子弥。 为了破解自己的身世之谜,聂深离开修车店,寻找邮差——那是母亲生前唯一信任的人,始终在暗中帮助他们母子逃亡。但聂深从未真正见过邮差。 一个多月前,邮差彻底失去联系,却留下那份请柬。聂深义无反顾走向离坎路13号,并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 离坎路13号的缪宅,已被黑鲛人制造的时空缝隙锁住,从民国至今,时间照常流逝,而空间恒久不变,囚禁在此缪璃、赫萧等人,容颜不改,在寂冷与清苦中度过八十一年。 只有每隔二十七年,会有一次打开通道,从外边迎来七名客人。 聂深便因这个契机,得到请柬,与其他具有缝补天赋的年轻人,一起来到缪宅做一个悬赏任务:七天内缝制一件华丽的嫁衣,可以得到巨额赏金。 而聂深真正要寻找的,是自己的身世之谜。 随着缝制鲛绡衣的进程,缪宅中的七天经历,犹如一场大逃杀游戏。每天都有客人以不同方式“自杀”,死前触碰了金属物,死后埋在后院,并被转化为恶徒,掀起腥风血雨。 管家赫萧以决然之姿保护着缪璃,用极端的隐忍冷静镇守着方寸之地。 赫萧是缪璃在八十一年凄苦生活中的依靠,而缪璃则是照亮赫萧黑暗生涯的一抹温暖的微光。 聂深见证了他们非凡的感情——彼此并没有爱的承诺,却生死相依。 赫萧经过一次次考验与试探,逐步与聂深化敌为友,最终成为好兄弟。聂深也在赫萧的引导下,得知了宅中隐藏的真相。 缪宅地下渊洞盘踞着黑鲛人符珠哩,在清朝末年,符珠哩身上的27个鳞片被诛鲛士赫升割掉,使他能量损耗,不能以人的形貌出现。他便制造了时空缝隙,把缪宅锁住,每隔二十七年组织悬赏活动,通过邮差向外发出请柬,邀请七个有缝补天赋的年轻人,以此找到天选之才,为他修补鳞片。而作为交换,他答应赫萧不伤害缪璃,并在找到天选之才以后,放他们离开缪宅,给他们自由。 然而一切只是符珠哩的阴谋。 直到聂深面对眼前的人面鱼身怪物时,听到对方呼唤自己:儿子。 在无比的震惊中,聂深明白了,母亲二十七年前同样收到请柬,走进缪宅,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与恐慌中。之后母亲逃出缪宅,想跳到界崖下结束生命,幸运地遇到了邮差欧阳红葵,把她救出了时空缝隙,这才展开此后二十多年的逃亡。 欧阳看透了黑鲛人的阴谋,为了拯救人类,他暗中引领着聂深母子在九渊市东躲西藏,逃避追捕。 但聂深还是拿到了请柬,被符珠哩召唤进了缪宅。那件鲛绡嫁衣便是给缪璃准备的,而新郎是聂深——因为缪璃正是符珠哩最需要的缪氏血脉。 符珠哩是黑鲛人的彩虹王子,因秦始皇的屠戮几乎灭族,为了向人类复仇以及复兴鲛人族,二千多年来符珠哩用尽各种办法。 他建立了自己的桥头堡鮀城,后命为九渊市。然后他寻访鲛人族中的极高智能者,用六百多年时间侍奉导师,潜心修习高级知识。 导师告诉他,缪氏血脉中有个基因密码,储存在细胞核内的染色体中,带有进化链条的最原始信息,被称为“造物者遗传密码”。 缪璃,便是第七十三代缪氏血脉。 八十一年前,符珠哩终于找到了缪家,于是盘踞在地下室,先在宅墙内砌满黄金白银,和自己身上的铁链连接,与自己的大脑构成了闭合智能网络。然后设计将缪璃锁在时空缝隙,准备用基因工程,将缪璃身上的特殊遗传物质,转移到自己的细胞核内,从而得到无与伦比的力量。 可惜,他和缪璃的基因之间缺少一个环节。 耗费四百多年时间,却发现基因不能直接用在自己身上,符珠哩重新检测,明白自己只要和一个人类女子结合,生下半鲛半人的儿子,然后用儿子的基因与缪璃的基因融合,便能达成目的。 就这样,符珠哩召唤儿子聂深来到缪宅。作为符珠哩的长子,聂深的后背烙印了家族徽标,成为独一无二的正脉传人。符珠哩要求他与缪氏血脉结合,然后通过地下渊洞,与缪璃前往九渊之底,在那里孕育完美的生命。之后,符珠哩将从孙儿的基因中,获得无上的生命能量。 一步步的推进,就在成功的最后关头,不料,遭到聂深的强力反抗。 聂深不愿成为鲛人这根链条上的一枚棋子,不愿把不幸的缪璃拖入更黑暗的深渊中,更不愿承认是自己少尊主。 虽然无法选择自己的身世,但人有主导命运的权力——抱有这份信念的鲛人之子,向那个黑暗恐怖的力量发出宣言: 逆天抗命,就在我手! 符珠哩遥控恶徒们阻挡聂深,战斗来得迅猛而激烈。 在危急关头,赫萧为了保护缪璃,以平凡之躯向符珠哩做出最惨烈的一击,牺牲了自己——在地下渊洞,他被符珠哩用铁链贯穿胸口,然后整个人被铁链提起,收了回去。 临终,赫萧将缪璃托付给聂深,请他带缪璃走出缪宅,追寻自由阳光。 聂深的身边只剩下缪璃和守门人鲁丑。聂深激发潜能,雨中大战恶徒,并在时空缝隙即将闭合的最后时刻,用电线短路事故引发大爆炸,将符珠哩制造的庞大金属装置、以及整座宅院炸平。 爆炸撕裂了时空缝隙,聂深带着缪璃和鲁丑回到了九渊市。 这一切就发生在一个月前。 聂深却仿佛经历了百年的岁月洗礼。 (4)鲁丑的现代生活 住在南港渡,平时聂深不敢让缪璃和鲁丑出门,一是怕被人盯上,二是怕他们迷路。二人毕竟来自民国,又在冷寂的时空缝隙囚禁了八十一年,出来后骤然撞上花花世界,没有直接崩溃死机,已是幸运了。 不过,待在家里也频出状况。 短短一个月间,先发生了卫生间事故——鲁丑第一次用马桶,站在马桶圈的盖子上,尿到了水箱里,还埋怨现代社会的人类把滋尿器修得那么高。 之后发生一次厨房事故——缪璃直接把薯片袋放进微波炉,嘣地一声巨响,把她吓得花容失色,别人还以为家里进雷了。 然后缪璃又把买回来的鸡蛋放在冰箱的冷冻室,结果毫无疑问冻裂了。由于蛋液结冰后膨胀,蛋壳倒是很容易剥开。剥开后的鸡蛋滑溜溜的,切开后的蛋黄也是固态的。鲁丑抢过来直接放嘴里,大喊着好吃。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非常嫩滑Q弹。他一口气吃了好几个,还说比煮熟的好吃得多! 面对这么神奇的吃货,聂深只能摊开双手,表示无奈。 前几天鲁丑差点儿暴揍房东,因为房东居然要收水费,鲁丑坚持认为喝水是不花钱的,房东还顶嘴……幸好聂深及时拦住,否则,房东为了收十几块钱水费,被鲁丑的大拳头伺候的结果很难预料。 手机也是个麻烦。既然回到现代社会,使用手机当然是必备技能。聂深苦口婆心劝导二人,经过一番调教,缪璃勉强能用一下,可是鲁丑拒绝手机的理由很奇怪:因为手机亮堂堂的屏幕上能映出他的脸。 聂深发现鲁丑确实不喜欢镜子,或许是真嫌弃自己的丑脸吧。 以至于偶尔带他出去,最怕街上的反光物,可是汽车的车窗、商店橱窗……更有一次路过一幢楼房,外墙全是玻璃,鲁丑当场就震惊了,忽然眼睛瞄来瞄去。聂深一看不好,鲁丑瞄着路边的小树,浑身鼓荡着气息,看样子是想拔掉小树,抡起来砸烂玻璃楼。聂深赶紧把鲁丑推进一辆出租车里。 说到乘坐出租车,提起来又是一把辛酸泪。 好不容易哄着鲁丑坐稳当了,不料那个司机开了导航,里面的温柔女声不断提示:前方红绿灯路口直行,走右侧两车道……两百米处有连续违章拍照…… 鲁丑在车厢里东张西望,不知谁在讲话,问司机为啥要听她的?是不是你老婆?这么说话口渴不?为啥不聊点别的?下车时司机瞅着聂深,脸上的表情分明是:神经病就别往街上领了。 只要一有空闲,聂深就拼命给缪璃和鲁丑灌输先进思想:社会发展日新月异,要尽快适应现代节奏,还要明白这里的一切都是商品,花钱如流水…… 但没什么教育作用。 聂深收回思绪,转过小街,来到一片租房区。两旁参差不齐的楼房距离很近,中间一条狭长的过道,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线缆。楼上有人刚刚晾出湿衣服,几滴水落在聂深头顶。 聂深加快步伐,从一扇半敞的红漆门进去。这栋楼算是附近比较好的,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楼梯扶手落满灰尘,潮湿的角落晃动着蜘蛛网。 聂深在楼梯拐角停了一下,后背有些隐痛。 自从逃出缪宅,他每天晚上都要遭受“刀笔之刑”。 每到午夜零点,仿佛有一支无形的刀笔,从聂深后背画过。每天夜里,聂深都要忍受一次刀笔在脊背慢慢划割的滋味,并不是在皮肉上切割,而是深深透入神经系统切割。 就好像中了“苦循咒”——每到那个时点,便会触发,天天如此。 当初在缪宅,聂深经过地下渊洞的石门时,便有一股力量使他贴在门上,有一阵细密的电流感,仿佛被利刃戳中,剧痛的感觉记忆犹新。后来便留下了双鱼形的徽标。 当时的情形十分短暂,前后不过二三十秒,却造成了痛苦根源。 如今每天午夜,刀笔在脊背写完那个字,需要三分钟。 这可能是家族之印给予背叛者的惩罚吧。聂深试着忍住剧痛体会笔划走向,想知道那是什么字,却一无所获。而且当他集中注意力在笔划时,疼痛便成倍增加,刀笔行走的速度似乎更慢了。 聂深收回思绪,来到租屋前,掏出钥匙打开门。 这是个两室一厅,光线较暗,墙面有潮湿的斑点。客厅狭窄。聂深和鲁丑守在外间,缪璃住在里间。 此时厨房里传来水声,缪璃应该在洗菜。鲁丑除了看电视,就是跟着缪璃。聂深嘱咐他,缪璃的心情很不好,多多注意。鲁丑担心缪璃寻短见。 缪璃现在度过的时光,是没有感觉的,像一株孤零零的水草,在幽暗的河底随着时间之流的冲刷,轻轻晃动。赫萧离去后,缪璃的生命已经空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填补那个空白的心灵。 曾经八十一年朝夕相处,没有爱的承诺,却用生命守护对方,彼此照亮心灵。 那一盏灯已然寂灭。 现在缪璃活着的唯一理由,是她不忍心。 此时,鲁丑又在叨念:“……赫管家不在了,昆哥和胡丙也没了,小姐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那瓮声瓮气的哀求声,像个可怜的孩子。 厨房里的水声小了一些,传来缪璃虚弱的声音:“我不走……不走。” “噢,我好像听到门响——”鲁丑探出大脑袋,“啊,聂贵宾回来了。” “说了多少次了,还是改不了称呼。”聂深苦笑着,在客厅的桌上放下食物。 鲁丑看到薯片,一把抓在手里,哧啦一声撕开。“聂贵宾就是聂贵宾,好吃不贵!” “缪璃,吃饭了。”聂深向厨房招呼。 缪璃缓步走出来,默默坐在桌旁,一手托着腮,显得很疲惫。她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穿着朴素的浅蓝色居家裙,依然是明眸皓齿,气质脱俗,但脸颊消瘦,憔悴了。眼角的泪痕未干。 原先那件鲛绡衣随着缪璃一起出来,可谓人间至宝,已经叠放起来,收在小皮箱,安置在衣柜内。与之一同保存的,还有那只手表——俗称“鱼尾罗盘”, 用它指引方向,能够抵达九渊之底。 鲁丑吃完了薯片,端着牛肉肠粉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很快投入到选秀节目中,痴痴地忘了周遭的一切。 聂深坐在缪璃对面,低头喝着汤。 缪璃勉强用筷子夹起一个虾饺,轻轻咬了一口,放下了。 聂深在心底叹口气,轻声问道:“不合胃口吗?” “挺好的。”缪璃牵了牵唇角,似乎想笑一笑。 “这可不行,你得吃东西。”聂深把蚝烙的盘子推到缪璃面前,“尝尝这个。” 缪璃只是瞥了一眼。 聂深放下筷子,言辞恳切地说:“我知道你放不下赫萧,可是他牺牲自己,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让你得到自由自在的生活……” “聂深——”缪璃忽然抬起脸,哽咽一下,眼里的悲戚绝望深深地压迫着,使得周围的空间都变得沉重痛苦,“活着……太累了……我想跟他去了……我真的走不动了……走不动了……”她的眼泪像是从心脏直接抽出的血,一股一股涌动着。 聂深嘴角颤抖,低头。但很快抬起头。 “你要跟他去了,他就白白牺牲了,他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我。” 聂深又想起赫萧临死的一幕。 ——这些年来,因为她,我没有迷失。 ——保护缪璃,不要让她陷入黑暗。 对聂深来说,未来的旅程,并不仅仅是保护缪璃,更是保护缪璃心中,那个唯一的赫萧。 缪璃仍在哭泣。 聂深说:“好吧,退一步讲,你就算跟他去了,可是能找到他吗?” 缪璃抬起泪眼。 “赫萧在时空缝隙被符珠哩杀死,他的灵魂肯定去了另外一个空间,也许是平行宇宙。而你在我们这个世界结束了生命,你的灵魂又能飘到哪里?” 缪璃怔怔地看着聂深。 “再退一步讲,好,就算赫萧去了阴间,你也跟他去了,可是在奈何桥上,你们都要喝孟婆汤的,然后渡过忘川河——那时你还能记得他吗?他还能记得你吗?就算你俩在冥界遇到了,面对面能认出对方吗?如果两个人全忘了,倒还好,只怕万一有一个人,还剩一点残存的记忆,带着那些破碎的记忆,赶去投胎,那不是更悲惨吗?” 缪璃忘了哭泣了。 “其实人死后的物质,会形成一团量子幽灵,你们各自在宇宙间随处飘荡,看不见、摸不着,更谈不上永生长存。” 缪璃茫然地思考着。 “所以呢,你好好活下去,把赫萧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他就永远陪伴着你。他对于你,就是永生长存。” “把他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 “是啊。你的心,就是他温暖的家,你的心跳,就是对他说的话。他想要的,就是这么一点愿望。” 聂深从来没有好好劝过别人,眼下这番说辞,是他想了好几天才想出来的。七拼八凑,从平行宇宙到孟婆汤,从量子幽灵到投胎,东西南北中发白,只希望哪句话能打动缪璃。 似乎有了效果。 缪璃低头不语,但情绪平复了一些。 这时,鲁丑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 聂深的头都大了,关键时刻来添乱,这还怎么劝啊? “鲁丑,你哭啥?”聂深焦急地问。 “这个歌女真可怜……呜呜呜……”鲁丑走过来,从桌上捧起那碗胡椒猪肚汤,呼噜喝了一大口,抹了把眼泪,往电视上指了一下。 “歌女?可怜?啥意思?”聂深扭脸望过去。 原来是一名选秀的女歌手,正在诉说着什么。 鲁丑又喝了一口猪肚汤。“……歌女的妈妈得了血能变白的病,她爹跑了,家里还着了火,烧光了东西,又欠了一屁股债……哇,你们这个社会,还有比我鲁丑更惨的人……啊……歌女就拼命唱歌,想对全世界证明自己的坚强……” “行了,那都是戏精……” “啊?你们这个社会还有妖精?”鲁丑感到了社会的复杂。 “唉,说了你也不懂,以后少看电视。就算要看,多看新闻、少论是非。” “那里边还有个坏蛋——”鲁丑怒指电视。 聂深这才明白,鲁丑说的是评委席上的某个人。 “那坏蛋说歌女唱的没有真情,太注重技巧……都惨成驴了,还说没真情?”鲁丑放下猪肚汤,挽起袖子说,“待我拆了那个盒子,把那坏蛋揪出来捶扁。” “别动,那是魔盒!”聂深急忙制止。 鲁丑刚把电视机端起来,愣愣地看着聂深。 聂深说:“拆了它,你自己就掉到里面出不来了!” “噢——”鲁丑放下电视,挠了挠光溜溜的脑壳,咕哝道,“那不是又要关八十一年?” 聂深怕鲁丑又激起缪璃的伤感,赶紧换了个频道,正在播放本地新闻。 “……这是市民张先生在珠合市场用手机拍摄的画面……可以看到现场的混乱……” 电视屏幕上晃动的影像,两个风衣男追赶一个花裤衩,水花四溅、海鲜翻飞。 一名摊主出现在画面中:“我刚把手槌牛肉丸端出来,就被他们打翻了……有个家伙还算讲理,过后赔了钱……” “啊,我又头疼了,”鲁丑捂着脑袋嚷道,“我要看CCTV1!” 缪璃从桌前站起身,面带忧色。“鲁丑最近总说头疼,是不是电视看多了。”她转脸望向聂深,“针灸盒还没有买到吗?” 聂深满怀歉意。“附近的小药店没有,明天我到市区的大药店看看。” 缪璃走到窗前,望着街上的人与车流,低喃:“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熟悉这个城市,它和八十一年前完全不同了。” 聂深的心底泛起一丝苦涩:如果这就是赫萧拼尽全力送给缪璃的自由,那他在冥冥之中,一定会难过的。 不过,这更让聂深下定决心,要给缪璃找到安全的家园。这是赫萧的托付,也是他自己的信念。 (5)风送流花酒吧 九渊市金平区的外马路,是一条两千多米、东西走向的街道。 此街的来历,要追溯到明朝嘉靖年间。当时海面上浮现一条沙脊,后来开辟为道路,因为这里是临海的边缘,故得名“外马路”。随着填海造田、城市不断发展,如今这条路离海比较远了。 外马路的地标建筑是海关钟楼,是九渊开埠以来最早的建筑之一。 在海关钟楼东边斜对面,遥遥相望二百米处,有间酒吧,名为“风送流花”。 没人注意到,这个建筑点,从来不曾偏移半分。 酒吧已经开了二十几年,算是老字号了;在它之前是饭馆;再之前,是书坊;再之前,是绸缎庄;再之前,是鱼铺;再之前,是米店…… 无论什么年代、什么店铺,这个建筑点不曾偏移半分。 即便曾经发生过火灾,或因战乱被兵匪砸毁,历经天灾人祸,只要重起建筑,必定在原处,分毫不差。 犹如一座螺壳道场,四百多年就在原址、原点。城市变迁、世事万化,而它不变、不动。 地下是深深的地基,可以撑得起一座宫殿,也能存得住半块瓦片。 此时是凌晨三点多钟,酒吧已经打烊,大门紧闭。如果有人偏巧从门口经过,会感觉到里面散发出极具穿透力的强大气场,让人不寒而栗。 一抹光线穿过黑漆门,光线被阴暗的氛围吞没,气氛令人窒息,偏又仿佛能听到一股气定神闲的节律。 从镶金的双扇转门进去,经过门厅,眼前分作三个区域,北边仍然亮着朦胧灯光,东边是一排豪华包厢,而中间的宽阔区域,有一排伸展到南边的酒柜,酒柜前有十几只皮凳子,专为单身酒客准备。 有一个人坐着高脚凳,斜趴在吧台上,头枕着手臂,旁边扔着五六瓶轩尼诗的空酒瓶。 他的头发乌黑微卷,后脖颈露出复杂的刺青花纹,随着低沉的鼾声,健壮的身躯偶尔动一动,手也无意识地抚一下胸口,露出手指上的戒指。他的胸前有一块凹陷,显然是旧伤所致。他的耳朵在微颤,有任何一丝异响,便能挺身而起。 但他并不是强大气场的来源所在。 继续往酒吧纵深望去,经过一条幽长的过道,转个弯,有扇紧闭的铁门。 铁门后的气息愈发充盈,那里还有一条走廊。来到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镶金木门。 门内显然是居家之所。富丽堂皇的三居室,宽阔的客厅里有一台70寸的LED液晶电视。左侧是一台老式唱机,红木旋柄布满细小裂纹,上面有一张唱片。 客厅正对着虚掩的书房门,书桌上摆着一盘围棋,旁边是一本展开的棋谱,显然许久未翻动,一只蛾子正在书页上飞舞,似乎想探查其中的秘密。 书房的隔壁是卧室,室内迎面一道珠帘,宛若星光流泻的瀑布,随着窗口拂进的微风轻轻颤动。 珠帘后面是一张宽大的床。 床的材料是上等贡品凝香木,髹漆彩绘,金碧辉煌,通体使用了透雕、阳雕与深雕,就连四周的围板,也是千年古银杏树,可历数百年不变形。 这张床是明朝的天启皇帝朱由校亲手所制。史称“木匠皇帝”的朱由校,因酷爱木匠与建造工艺得名。这张床曾救了他一命。 那是天启六年的五月,京城发生了异灾。一声爆炸,巨型火球从空中滚过,屋宇、人畜,树木卷起,又随风落下,数万房屋尽为粉末,死伤两万余人。死伤者皆裸体,衣物首饰器皿飘到了西山。当时皇帝朱由校躲在床架下,幸免于难。 此时,床上的男人和女人睡得很熟。男人躺在内侧,女人蜷卧在外侧,背对男人,头发披散在肩头。 这张床虽豪华,却显得清冷。 女人忽然动了动,慢慢翻过身,瞥了一眼熟睡的男人。 男人平躺着,身形高大,面容三十来岁,双目紧闭,宽阔的胸膛微微起伏着,挺直的鼻梁映着淡淡光泽,双唇微抿。 女人悄悄坐起来,将头发挽起,双腿轻轻挪到床边,弯腰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只女式包。 这是一款芬迪手袋,是她所有包包里最便宜的一种,大约二十万元,用紫貂皮和粟鼠皮制作而成。类似的包包,她有一整柜,其中的一款爱马仕磨砂鳄鱼皮柏金包,是她不久前得到的礼物,值七十多万元,搭扣上镶着10克拉的白钻。她拿到礼物时,包里还装着一棵白菜——不是嘲讽,而是戏谑。 此时女人已经悄悄打开了芬迪手袋,里面有香烟、打火机、面巾纸、润唇膏等等零碎儿。她的手在香烟上停留片刻,扭脸扫了男人一眼。男人不喜欢她抽烟。 那他会喜欢这个吧—— 女人在香烟旁边摸到了一把精致的剪刀。 她从包里抽出剪刀,浑身哆嗦,由于恐惧,眼窝周围竟泛起越来越浓的青色。 她握着剪刀,眼神陡然透出毁灭一切的绝望…… “……罗堪……我要杀了你……”女人在心底嘶喊。 (6)将军的宠物 罗堪正在做梦。 这场梦不断出现在他沉睡的世界里,每隔半个月就会闪现,重复的景像仿佛昨天才发生过。 ——黄河与洛水的汇流处,河野之上,暴雨之中,一群黑鲛人扑向一辆车辇。车里坐着李世民的女儿安康公主,已经无处可逃…… 突然,李靖高举长槊冲来,三百骁骑紧紧跟随,一举冲开了战阵。黑鲛人与手下的数千个门徒迅速合拢,将诛鲛士包围起来…… 天空突然放晴,阳光破云而出。 广阔的河野上出现了一百多个急驰的光影。李靖一马当先,在距离数丈之外,战马腾空而起,蹄锋踏向黑鲛人首领的头颅…… 罗堪的梦境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微微颤动,向残破的梦中投去最后一瞥。 睁开眼睛的同时,他握住了冰冷的剪刀。 女人以决然的姿态,把全身重量压在剪刀上。刀尖距离罗堪的喉咙只有寸许。 罗堪的眼神没有恼怒,更没有恐慌和震惊。 他的视线从女人的脸庞移到她手上的剪刀,然后轻松一甩。 “小莲,你杀不了我。”罗堪的嗓音淡漠。 剪刀脱手而出,落在地毯上。 片刻的沉寂后,薛小莲发出哭叫:“求你让我死吧!” 罗堪摇摇头,有一点无聊的躁闷,打个呵欠,慢慢坐起身。床头灯映在宽阔光洁的额头上,更显得脸庞棱角分明。 “你想死,那你的父母姐妹都要陪葬。”罗堪嗓音平淡。 薛小莲的哀号变成了干哑的呜咽声。生不如死,却不能死。 这是第几次想杀了罗堪? 然而罗堪从来没有伤害过她,更没有虐待、折磨,连高声斥责都没有。 罗堪只是抚摸她的头发,抱一抱,仅此而已。 在罗堪身边久了,起初会以为他的性格就是疏离淡泊,但总会明白,自己分明就是个宠物。 这个男人的眼神中透出一道幽深的光,那并不是鄙视,而是天然具有的高等生命的优越,那道光照在她身上,穿透一切。 那一瞬间,从骨头缝里渗出的恐惧变成冷汗,黏湿在皮肤上。 通常人会拒绝这种想法,认为自己太敏感,矫情,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是被这个男人抱住时,他身上散发的气场,吞噬了人的希望、剥夺了人的存在感,只剩下残破的灵魂,让人明白自己是个低等动物。 若没有亲身体会,是无法描述这种感觉的。 罗堪的怀抱就像一个黑洞。 而薛小莲是个出身普通的女孩,大学毕业后,有几次和老同学到这间酒吧聚会,她总是安静地倾听,不时露出淡淡的笑容。有时,酒吧老板会从大厅经过,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边——高大俊朗的男子,极具吸引力,又有着让人不敢靠近的气息。 但薛小莲一点儿也不好奇,从来没有多看一眼。 就是这么一个本分、安静、普通的女孩,反而引起了罗堪的兴趣。 接下来的事,似乎是水到渠成的。 她的亲戚只知道她交往了一位酒吧老板,他们都收到了贵重礼品。老板还给她的父母购置了别墅、配备了保姆,使他们在城里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其实罗堪只是选了个宠物,让薛小莲死心塌地留在身边。 更让她恐惧的是,曾有一次无意间看到罗堪的真面目。 她再也无法忍受被这个男人抱在怀中的感觉。罗堪越是淡漠,越是让她惊恐,于是开始反抗,并且逐步升级,直至拼命。 却永远失败。 她知道自己杀不了罗堪,也许只想用这个举动夺回一点尊严。用自己的反抗,向对方宣示,自己是个人。 今天凌晨再次失败,她的希望彻底破灭。 她蜷缩在床头,把自己抱成一团,偶尔发出一声鸟鸣般的抽泣。罗堪已离开卧室,把她丢在这张豪华冰冷的帝王之榻上。 (7)罗堪的往事 罗堪站在书房的桌子前,低头看着棋盘。这是失传的“赤关三劫局”,棋子剿杀在中盘,懂得《河图洛书》才能解得开这副棋局。 罗堪的思绪又回到刚才的梦中:黄河与洛水汇流处,焚杀之战。 罗堪的神色变得阴郁,目光掠过旁边的棋谱,那只蛾子还在书页上舞动。他把蛾子驱赶开,合起了书页。 罗堪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硕大的药瓶,倒出六粒胶囊。胶囊是纯黑色,泛着明亮的光泽,拿在手里有点粘粘的。他吞服了胶囊,在椅子上静坐片刻,看了看表,凌晨四点十分。 罗堪从书房出来,沿着走廊往深处走去。在一扇门前停下,抬手按动电子键。沉重的圆拱门打开了,他又走了二三分钟,眼前是一台陈旧的电梯。 电梯向下运行,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头顶的金属缆线擦出火花。罗堪闭目养神,直到电梯摇晃一下,停住了。 罗堪沿着地下隧道往前走。重重叠叠的通道,转过弯,接上了城市的地下排水设施,旁边的沟槽里是流水,连接三个出口入海,分别在东边、南边和西北边。有雨的日子,水会涨到槽边,奔涌着扑向城外的大海。 罗堪加快步伐,空荡荡的脚步声传向黑暗尽头。 他经过一段结构复杂的H型区域,在一个通道口停下步子。 风在远处呜呜响,昏暗的光线里,正有一团薄雾缓缓飘起。丝丝缕缕的雾气从罗堪的头发上掠过,使他的身影更显得高大挺直,如一座雕像。 等候了五六分钟,罗堪终于听见一阵声音。 一团灰白色的影子从通道另一端飘来。影子在通道的水泥板壁上晃动。 六个灰袍人抬着一只大铁桶,自黑暗中走来。 硕大的铁桶里,那位王者,重临人世间。 罗堪早已屈身,单膝跪地,右手抚在胸口,以示敬意。 符珠哩庞大的身躯依然被一块黑布包裹,由于被赫升割掉了27个鳞片,无法再以人的形貌自由行走,只能以人面鱼身的形态存在。一头彩色长发遮掩面容,露出一只猩红的眼睛,胸口隐约泛着晶莹光泽。 六个灰袍人停下脚步。他们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妇,那个环卫工老妇处在最前方,紧握桶架的手势,仿佛握着扫帚。 罗堪慢慢站直身,注视着符珠哩。 一位纵贯古今的黑鲛人之王,却坐在一只铁桶里,被几个老年恶徒抬着。罗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好久未见了。”符珠哩发出齿轮碾压的声音,手臂轻轻搭在桶沿。 “是啊,伯父。”罗堪说。 再次亲眼见到符珠哩,罗堪确证了自己的推测。符珠哩显得更虚弱了一些,已无法再建立时空缝隙。但没想到符珠哩虽然鳞片受损,仍然可以牢牢控制恶徒。罗堪仿佛看见,符珠哩脑中的细胞长出了根状的意识之须,它们进入恶徒的大脑,侵占整个区域,发展出固有的思维模式。 那些恶徒被脑电波控制,与尊主建立了紧密联系,类似蜂巢网络的智力结构,超过了语言系统,说明符珠哩仍然具有很强的脑部能量。 假如符珠哩能够自由行走,那就太可怕了。 “没想到,九渊市如今变化这么大。”符珠哩挥了挥手,发出感慨。 “伯父在时空缝隙隐居八十一年,人类社会却是日新月异,正所谓洞中七天,人间千年啊。”罗堪说,“特别是这三十年,人类的城市发展超乎想像。” “你身在其中,尚且难料,我就更落伍了。”符珠哩似乎笑了笑。 “哪里,其实万变不离其宗。人类还是低劣的生物,只不过吃穿住行的效率和规模提高了。”罗堪顿了顿,试图观察符珠哩的表情,但那个人面鱼身的怪物隐伏在暗影中,只能看到一只猩红的眼睛。罗堪接着说,“从当年伯父建立鮀城,到后来您亲自命名九渊市,这里永远是您的家……” “我真正的家园在九渊之底,那里才是我的根脉。”符珠哩淡漠地说。 罗堪忙问:“您是打算回到九渊之底吗?” 符珠哩盯着罗堪,静默良久才开口说道:“我还要留在九渊市,有些未竟之事需要处理。” “城市对您来说很危险,”罗堪诚恳地说,“别的暂且不论,仅就人类使用的各种电子产品,尤其是高压线、输电设备产生的电磁场,对您会有干扰吧?” “有坏处自然就有好处。”符珠哩似乎很反感这个话题。 “人多、车多,无比嘈杂……” “你想说什么?” “我在城中给伯父安排了住处,保证安全……” “不需要。”符珠哩语气冷淡。 罗堪轻轻皱了皱眉头,但马上转变了话题:“我还打算邀请伯父到我的酒吧小酌几杯。这么多年没有见面,说起来,您是我在人类社会仅存的血脉亲人了。” “酒吧生意怎么样?”符珠哩似乎心情不错,与侄儿扯起了家常。 “店名叫作‘风送流花’。”罗堪说。 “哦?看来你很喜欢南宋吴文英的词。” “伯父也记得?”罗堪做惊喜状。 “吴文英当年游历苏州,写下《满江红?云气楼台》——”符珠哩有意不再往下说。 “词的后两句是:风送流花时过岸,浪摇晴练欲飞空。算鲛宫、祗隔一红尘,无路通。”罗堪叹口气,“我觉得吴文英在苏州肯定拜访了某位鲛人,替他抒发感慨——算鲛宫、祗隔一红尘,无路通。唉,什么时候能回到故乡呢?” “你随时可以走啊。”符珠哩忽然说。 罗堪愣了一下,有些措手不及的样子。 “谁拦住你了?”符珠哩似笑非笑地问。 “这里——还有些同族需要关照。”罗堪说。 “嗯!”符珠哩重重地吁了口气,庞大的身躯在铁桶里动了动,微微倾身,那只猩红的眼睛更加赤红。“我虽是名义上的尊主,却由于鳞片受损,无法自由行动,实际上九渊市的黑鲛人首领是你啊。” 此言一出,那六名恶徒忽然一起转脸,望向罗堪,脸上露出凶狠狰狞之色。通道内陡然漫过一团阴冷的肃杀之气。 罗堪不卑不亢地说:“伯父误会侄儿了。我们是一家人,有牢固的血缘纽带。我只是在您隐居的岁月中,暂且帮您维持黑鲛人族群的秩序。伯父您一定记得,明朝时,我们族群曾经发生内部分裂,导致自相残杀,之后很久没有恢复过来。” “你能记住教训,很好。内部混乱只会带来危险,给敌人制造机会。” “伯父放心,我决不允许有人破坏秩序。我将尽力凝聚黑鲛人,等待您重掌权杖。” 静默良久,符珠哩深深点一点头:“我认可你现在的位置。黑鲛人族群需要一只铁手维持平衡。但我提醒你,不要插手我的家务。” “哦?侄儿不明白。” “我和聂深的事,是父子之间的家庭矛盾,你不必过问,明白吗?” 罗堪的态度恭谨:“伯父,我永远尊敬您。聂深虽然背叛了您,但只要您不下达绝杀令,就没有人动聂深。” “他只是个不听话的孩子,父亲怎么能因为儿子犯了错误就抛弃他呢?”符珠哩冷冷地说。 “您说得对,九渊城是您创造的,聂深作为少尊主,身份已是既定事实,谁也无法改变。” “你明白事理,我很欣慰。”符珠哩忽然叹口气,“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我的亲弟弟,你遗传了他的优秀基因。只可惜你父亲虽野心不小,却失败于急躁。大唐贞观十八年,发生在黄河与洛河的焚杀之战,是他发动的,目的是劫掠安康公主,可惜被李靖马踏头颅而死。” 这番话听起来是慨叹,却分明有教训威胁之意。 说完后,符珠哩再没有多看一眼,挥了挥手,六名老恶徒抬起大铁桶远去了。 罗堪望着那团灰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四周的雾气随之渐渐散去。 罗堪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这时,在他身后的黑暗中,一个身影摇摇晃晃靠近了。 罗堪早已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屠侍卫,你酒醒了。” 那人的脸庞从黑影中浮现出来,是原先醉倒在吧台前的男子。 “将军,我来迟了。”屠侍卫说。 罗堪冷哼一声。“你是故意不想见到尊主。” 屠侍卫抓了抓头发。“他很早以前就看我不顺眼。” 罗堪已经转身往回走去。屠侍卫大步跟上。 “没人喜欢酒鬼。”罗堪侧脸扫了屠侍卫一眼,“酒要少喝一点,乙醇在体内代谢生成的乙醛,会损伤基因。别的不说,对你胸口上的旧伤,总是无益。” 屠侍卫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人类社会唯一的好东西,只有酒。” “我不想你慢慢喝成一个废物。”罗堪说,“让我的药剂师给你做一副药,戒酒瘾的。” “我最烦那个家伙,真不明白将军干嘛留着那个无耻的人类败类?” “人类虽然低劣,但总有用处。” 屠侍卫愈发烦躁:“我讨厌人类社会,将军,我想回鲛人岛。” “你讨厌这里,是因为这里没有东西真正属于你。”罗堪加快步伐,“不过你可以放心了,不久的将来,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园。” 屠侍卫一愣:“人类要灭绝了吗?” 罗堪慢悠悠地说:“人类寒夜将至,却如昏鸦倒悬枝头,虽身在其中,未必能看得见、听得到。” “是不是尊主有什么指令?”屠侍卫忙问。 “没有。” “哦……” “我本打算给他安排住处,他拒绝了。”罗堪冷笑一声,“他特意和我保持距离,其实是用我吸引诛鲛士的注意,他好安心等待复出的时机。” 屠侍卫有些不解:“尊主以前很信任族群的。当年建立鮀城,召集同族心腹,在荒僻的海域上把沙脊积聚成片,并在九渊之底建造了深宫。” “今非昔比。那时侯他遨游四海、纵横天下,挑动人类自相残杀,一心复兴鲛人族。可惜被诛鲛士赫升割掉27个鳞片,能量受损,成了一个病人。你想想看,原先的强者,突然一副病躯,他的心性会怎样转变?” 屠侍卫恍然大悟:“噢,原来他拼尽能量,围绕缪宅制造时空缝隙,其实是用次元壁阻挡我们同族!” “当然其他势力也不得不防。但有句话说得好:最危险的敌人,来自最了解你的人。” 罗堪走进电梯。屠侍卫跟进来,摁动按钮,电梯吱嘎作响,向地面升去。 “没有信任,就没有忠诚。”罗堪说,“他宁愿把那些贪婪的人类转化成恶徒,死心塌地为他所用。” “几个恶徒成不了气候。”屠侍卫露出轻蔑的笑容,“尊主想用他们干什么?” 电梯门打开,罗堪迈步出去,忽然反问:“你知道缪氏血脉吧?” “听说过。” “我父亲最早认识到缪氏血脉的珍贵,当年他发动的焚杀之战,我也参加了,亲眼看到父亲被李靖的战马所踏。” “虽然没有亲手杀了李靖报仇,但我跟随将军这么多年,杀了成批的诛鲛士,也够本了。” 罗堪摇摇头。“杀得再多也回不到当初的一刹那。父亲如果成功劫掠了安康公主,拥有造物般的力量,就轮不到彩虹王子了。” 二人穿过走廊,踩着昏暗的灯光来到阳台,望着远处的海关钟楼。 天边展开一片亮光,朦胧的青白色光芒缓缓扩散。街上的车辆增多,路边不时出现晨练者跑步的身姿。 罗堪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面露笑容:“原以为没有机会找到缪氏血脉,没想到尊主的儿子炸了尊主的饲育场,竟然把缪氏血脉送到了我的地盘。我父亲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这一个月来,族群中关于少尊主的传闻很多,那些原本效忠尊主的家伙,憋闷了八十一年,都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屠侍卫谨慎地说,“一城不容二主,将军您的地位恐怕……” 罗堪冷冷一笑:“我这个堂弟敢背叛尊主,算是个人物,我对他愈发好奇,盼着早点见面。”罗堪转脸扫了屠侍卫一眼。 “我会把聂深送到将军面前。”屠侍卫挺起腰杆,脸上还残留着一丝醉意,“将军亲手杀死他,是对他最大的恩荣。” “目前最紧要的事情……”罗堪略作沉吟。 屠侍卫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哦,将军,那个情报贩子大耳桑在珠合市场被诛鲛士追打,估计是为了二冯兄弟的死。” 罗堪说:“大耳桑那边交给其他人去办。”话锋陡然一转,“你现在的任务是找到邮差欧阳红葵。” “不是要寻找少尊主吗?”屠侍卫惊讶地看着罗堪,完全猜不透这位将军。 “聂深虽然在九渊市生活了二十几年,但对黑鲛人势力一无所知。如今他以少尊主身份回归,置身于暗面势力的包围中,却是一个瞎子、聋子。” “噢,明白了。”屠侍卫恍然道,“那个邮差了解各方势力,无异于少尊主的眼睛、耳朵。” 罗堪笑了笑,语气却很冷:“有迹象表明,欧阳红葵逃出了时空缝隙。” 屠侍卫挺直腰杆。“将军放心,绝不让邮差与聂深聚头。” “双管齐下。聂深的踪迹继续寻找,你抓紧时间先解决邮差。”罗堪用幽深的眼睛注视着屠侍卫,“归根结底是要干掉聂深,独占缪氏血脉,这关系到我们的生死存亡!” “是,将军。” 外面,天光大亮,九渊市又一个崭新的日子来到了。 第二章:(1)这里是火葬场 上午,聂深在潮南区金祥路上的同仁堂药店买了针灸盒。回来时特意绕了一点路,经过嵩山路口的绿化带,站在马路对面的公交站上,观察那棵最大的香樟树。按照联络流程,放置硬币后第三天——明天傍晚,才是回应的时点。但聂深还是想看看那附近有没有异样。 公交站上车来车往,乘客一茬又一茬。聂深待了十几分钟,绿化带上毫无动静。聂深摇摇头,自己有些着急,即便欧阳红葵挨个儿筛查旧的联络点,想起了这个废弃的信箱,也会在晚上用夜幕做掩护。 聂深正要回住处,一辆公交车停在站牌前,乘客下了车。聂深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芳香。自从他的后背印上了家族徽标,感官变得极敏锐。此时嗅到的不是花香,更不是香水味道,但他并未深究,转过身准备离开。 刚才下车的乘客中,忽然有个女孩呆住了,盯着聂深愣了七八秒钟,然后跌跌撞撞逃向路口。聂深十分惊讶,见那女孩慌不择路,险些被过往的车辆撞上。聂深想上前帮忙,那女孩吓得脸色苍白,一口气跑到路边,沿着人行道逃走了。 聂深想:我有这么吓人吗? 他摸了摸脸,抬头寻找女孩,已是踪影全无。唯一的印象是那女孩很漂亮,皮肤白皙,双眸明亮……聂深联想到那股淡淡的芳香,以及女孩逃跑时的柔美身姿——可能是无意中撞见了一个白鲛人。 聂深心底泛起一丝苦涩。无论怎么抗拒命运,身上毕竟流淌着黑鲛人的血液。白鲛人遇到他,仿佛羚羊撞上了恶狼,如果人类知道他的身份,同样的结果甚至更糟糕。 一半鲛人、一半人类,这样一副身体,注定了罪人之躯! 但现在没时间感慨,眼下最重要的是生存。 聂深一回到南港渡地区,脚步便放慢了,越是接近住处,越要提高警惕。他经过一排小店铺,转过街口,眼前是林立的广告牌。几辆送货的三轮车驶过,车上堆着高高的编织袋。聂深穿过小街,对面是一家露天的台球厅,五六张台球桌摆在门口,几个发型时髦的小伙子正在吵闹。一个小子突然摔了啤酒瓶,与另一个小子推搡起来。 聂深经过时,不留神碰了一下,对方马上把怒火转向聂深。 “死父仔,瞎眼了!” 聂深懒得纠缠,推开那小子。背后猛地袭来风声。聂深侧身避过,啤酒瓶砸在台球桌子上,啪地一声碎了。 就在这一交错的工夫,聂深突然看到街口有个细脖子男人往这里张望,样子十分可疑。那人发现聂深注意到他,立刻转身走开了,但没有走远,躲在店铺后继续窥探。 聂深明白自己被盯上了。 他立刻甩开那几个台球小子,快步走进巷子。沿途有不少三轮车停在路边,聂深一边走一边借助车上的后视镜观察。细脖子男人身影一晃,消失了,不一会又出现在镜中。 聂深从自己租住的楼下走过,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路旁有一大堆废弃的布匹,如一座小山,五六个人用铁铲、扫帚等工具清理着,一辆垃圾车停在旁边。聂深一转身消失在垃圾车后面。 他疾步前行,绕过一家短租旅馆,沿着墙边的扶梯向上,猫腰冲上居民楼。楼内隐匿着各种小作坊。聂深快步走进一家袜子作坊,缝头机、定型机、空压机高速运转。墙角堆着涤棉材料,空中飘着碎屑,五六个员工低头木然地干活儿。 聂深穿过作坊,沿着迂回的走廊跑到尽头。楼房的另一侧紧挨着一栋新的自建楼,拔地而起的脚手架上趴着几个工人。聂深踩上踏板,敏捷地穿过脚手架,一闪身,跳到自己租住的楼房天台上。 他扶着栏杆往下看。那个细脖子男人甩到了三条小街之外,东张西望一番,往相反的方向远去了。 聂深离开天台,沿着楼梯下来,走向住所。 当初选择租住在这里,就是勘察过地形,发现楼与楼的迂回空间很适合游击。 折腾了半个多钟头,聂深回到门前,一边掏钥匙一边舒了口气。可是那口气还没舒完,硬生生憋了一半。 屋门虚掩着! 聂深每次出去时,房门必定是锁着的,缪璃和鲁丑从不自己下楼。 屋里隐约传来电视的人声和音乐声,聂深推开门,客厅并无异样。 “缪璃?鲁丑?”聂深呼唤。 没有反应。 他迅速在屋里转了一圈,缪璃和鲁丑不知去向。 聂深掏出手机,给缪璃打电话,仔细一听,套间里传出嗡嗡的振动声。聂深冲到屋里一看,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正在颤动。 聂深已经教会了缪璃使用手机,虽然磕磕绊绊的,但紧急时的联络号码很容易拨出。可问题是,缪璃不习惯这个玩意儿,无法理解这东西要随身带着。 聂深有些焦急。他摸了摸桌上的水杯,茶是温热的,显然离开没多久。沙发前的凳子上扔着半袋薯片,鲁丑居然没吃完就走了。 聂深无法推测家里发生了什么。如果有人袭击,以鲁丑的战力,曾经在恶徒群中杀个七进七出,决不会束手就擒。可这屋里一切正常,没有破坏痕迹,隔壁住户也无异样。 如果是缪璃想出去散心,那也会等聂深回来再说。何况缪璃没想过要去外面走动,她害怕这个陌生的世界。 聂深突然跳出一个念头:难道缪璃一时想不开,决定寻短见? 聂深暗吸一口凉气,急忙跑出门去。 来到街头,不仅是焦虑,简直有些绝望。以前没有在意过,这拥挤的人和车,如同汪洋大海。他沿途打听,有人好像见到一个光脑壳的壮汉和一个女孩跑走了,却说不出所以然。聂深越打听越着急,以至有些惊惶。 一边寻找缪璃和鲁丑,还要随时警惕周遭的变化,就在聂深急得团团转时,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他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刚一接通,里面传出缪璃颤抖的声音:“聂深——是你吗?” “缪璃,你在哪儿?”聂深急忙问。 “这里是火葬场……你快来!”缪璃带着哭音。 “什么?火葬场?”聂深怀疑自己听错了。 “等等,我请这位大嫂说……”声音换了一个人,“噢,阿妹这是在殡仪馆,城西大道啦。” “城西大道——是在潮阳区吗?”聂深紧张地问。 “是啊是啊,你快来吧,阿妹急哭了,也不知道要火化谁……” 挂断手机,聂深拦了辆出租车奔向火葬场。 (2)打算烧掉自己的鲁丑 聂深赶到城西大道的殡仪馆,很快找到了缪璃和鲁丑。 缪璃正紧紧地抓着鲁丑的胳膊。状如犀牛的鲁丑似乎在与某种力量抗争,脑袋拼命昂着,却又在克制自己不要使出蛮力,以免伤到缪璃。旁边几个穿工作服的人推推搡搡,大声抱怨着:“快把神经病赶出去……再不走报警啦……” 聂深紧赶几步,从后面拦腰抱住鲁丑,却被鲁丑反抱起来,差点儿一个掼摔,给他来一个烧鸡大窝脖。 “鲁丑,你疯了!”聂深吼道。 鲁丑一听是聂深的声音,失狂的表情略微收敛一些,眼眶里晃荡着眼珠子,焦点散乱,半天也对不上聂深的脸。 “聂贵宾……”鲁丑发出闷闷的声音,“别拦着我……要烧……” 鲁丑闹事的这个地方,是在一扇钢化玻璃门外,两扇门上各贴四个红字:司炉重地,闲人勿进。 那里是焚尸炉啊! 聂深使劲把鲁丑推到台阶下面。鲁丑一屁股坐下。 不远处有来来往往的家属,有的痛哭失声,有的手捧白花,神色凄然。 此处非久留之地,聂深连骗带吓唬,把鲁丑带出了火葬场。 “鲁丑,要烧就把咱们三个全烧了,你出三份钱!”聂深故意恼怒地说。 “你先借我钱,烧完了我再还给你。”鲁丑呆呆地说。 缪璃在一旁紧张地发不出声音,但神色比刚才缓和了许多。 “聂深,你再不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幸好记住了你的电话号码,央求一位大嫂给你打电话。”缪璃的额头汗涔涔的,始终对外面的世界心存畏惧的她,这次竟一口气跑到火葬场,真是难为她了。 必定是因为鲁丑出了大事。 在缪璃的断断续续解释下,以及聂深的分析推测,加上鲁丑东一句西一句的言语,聂深明白了:鲁丑的遭遇,和当初的七恶徒一样。 他碰了金属物! 聂深想起来,一个月前炸毁渊洞,将缪宅夷为平地后,鲁丑独自从废墟里爬出来,踢掉了脚腕上的铁链——万没想到,那居然是个引子! 只要碰了金属,就会有反应,唯一不同的,只是发作时间。 聂深突然联想到林娴当初的情景。林娴在卫生间碰了黄金后,一直没有发作,她看着其他客人纷纷“自杀”,终于崩溃。聂深忘不掉林娴蜷缩在角落的模样,恐惧、绝望、茫然。 ——我害怕……不想死……不想死得那么惨! 林娴的声音犹在耳畔回荡。 在缪宅碰了金属物,身上没有伤痕,但迟早一死,然后转化。 至于死亡顺序,那是被设定过的,时间、方式、位置。只要碰了金属,如同在命运上盖了个戳记,有的时间长一些,而有的人速亡。 当初林娴就是最后一个发作的,她通过郭保直接转化。 这次鲁丑持续的时间更久,一个月,看样子就要发作了。 他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方式死去? 不,聂深决不允许鲁丑就这样结束人生,更不允许鲁丑转化为恶徒。 在缪宅时,聂深没能及时拯救林娴,使得林娴成了所谓的领牲贤者,成为恶徒中最恶的女孩。聂深始终觉得自己有责任。 “无论如何要救鲁丑!”聂深说道。 鲁丑是无比善良的。 当他明白自己碰了金属物,可是自主意志还在,就像林娴当初一样,只不过林娴是消极等待,而鲁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下决心逃走,为了不伤害缪璃和聂深,他在电视上得知了火葬场,于是脑细胞一转,竟然想出这么个主意: 跑到火葬场,让人把他烧了! “难怪他一直头疼,唉,是我忽视了。”缪璃抹掉刚刚漾出的眼泪。 “先把他带回家,一定能想出办法。”聂深说。 鲁丑还在挣扎。 缪璃说:“鲁丑,你不相信我和聂深吗?” 鲁丑的大眼珠子晃荡着,像个孩子。“小姐……把我烧成灰,你们才能活。” “别乱讲,赫萧答应过,要让大家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缪璃坚定地说。 “是啊,赫萧在天之灵看着你呢。”聂深说。 “……还有昆哥,还有胡丙。”鲁丑的鼻翼颤动着。 “所以我们决不能让坏蛋得逞!”缪璃说。 回到住处的鲁丑很安静,不再看电视,也不吃薯片,低着头蹲在墙角,两只大手搁在膝头,与聂深、缪璃保持距离。 聂深在客厅徘徊,脑子飞速运转,考虑种种方案。 缪璃坐在椅子上,时而看看聂深,时而看看鲁丑,忧心忡忡。她也在拼命思索着。 “聂贵宾,你把我绑起来吧。”鲁丑忽然说。 “没用的,关键要治病。”聂深走到桌前,慢慢坐下,喝了一口茶。 缪璃注视着他问:“你想到什么了?” “你还记得客人们在缪宅的转化程序吧——先碰触金属物,然后埋到后院,最后从坟里爬出来。”聂深说。 “对,是三步。”缪璃点点头。 “分作三段就清晰了。第一段,碰触金属物,咱们是知道的;第三段,从坟里爬出来转化成恶徒,咱们是看见了。” “哦,中间的第二步,咱们一无所知。”缪璃似有所悟。 “没错……” “是我埋的。”鲁丑冷不丁来了一句,“我是守门人,但我更会埋人。聂贵宾,我本来以为要埋你的,我在宅子里就想亲手给你挖坑……” “谢谢,你挖的尺寸不一定合适。”聂深扫了鲁丑一眼,接着对缪璃说,“第二步并不是鲁丑埋尸体的过程,而是埋在坟里以后的状态。” 缪璃点点头。“我已经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咱们要用功,就在第二步上。” “冰雪也没你聪明,”聂深一笑,“客人死后,其实是进入深度休眠状态,埋到坟里,就相当于进入了‘黑域’,休眠者在黑域停留一段时间,然后重新激活脑干神经团,从黑域爬出来就成了恶徒。” “可是……”缪璃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只要鲁丑没有经过第二步,岂不是就不会转化成功?” “逃不过去的。”聂深苦笑,“只要在缪宅接触了金属,接下来会发生‘自杀’,所以鲁丑无论怎样都会死一下,死后要么埋了——转化。要么烧了,彻底完蛋。鲁丑自己跑到火葬场,就是不想害了咱们。” 缪璃沉吟着。 聂深说:“当初在缪宅,林娴是最后一个转化的,她原本也想在侥幸中逃过一劫,可是消极等待终究酿成大祸。我们不能让这样的事再发生。” “难道真要把鲁丑埋起来吗?”缪璃不安地问。 “我自己挖坑!”鲁丑大声表示。 “坟墓只是一种形式,重点是‘安静无光的环境’。当初因为缪宅的条件所限,最方便、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在后院刨个坑。” 缪璃忽然一敛秀眉。“找到安静无光的环境不难,可是找到以后呢?”缪璃扭脸看了看鲁丑,“把鲁丑放进去,等他出来,还是转化成恶徒啊。” 聂深沉默片刻,低声说:“鲁丑这种状态,让我有个感觉——”他看着缪璃,神色有些顾虑。 “你说吧,我能承受。”缪璃回望聂深。 “符珠哩……可能没有死。”聂深语气低缓。 缪璃的眼里瞬间充满恐惧,随后渐渐消散了。她原本是抱着必死决心的女子,赫萧一走,她在这世上活着本来就没有多大意义,一个彻底孤独的人,还怕什么? 缪璃说:“他控制住了鲁丑的头脑。” “不过现在的鲁丑,他的意识还没有被符珠哩占据,符珠哩的脑电波能量还没有抵达鲁丑的大脑核心。” “所以要进入安静无光的环境。” “在那里,意念的力量会牢牢地捆住受害人。” “你的意思呢?”缪璃紧张地问。 “我也去黑域。” “啊?”缪璃惊讶地看着聂深。 “这是唯一的办法。”聂深在客厅踱步,瘦削的身躯挺拔。“打个比方,这就像救一个被绑着的人,只有割开他身上的绳子,才能解脱出来。” “可是——” “我去黑域,自己连接上鲁丑的意念,想方设法解开意念上的死结。” “可你从来没做过,”缪璃十分紧张,“再说我实在想不出来,你说的意念那东西,看又看不见、摸又摸不着,怎么解啊?” “不走进去,永远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聂深说。 “就这么闯入一片黑暗和虚空?” “不,那应该是能感知到的意念世界,否则符珠哩怎么控制恶徒?它和现实世界的感知力没有区别,其实我们的现实世界,也不过是宇宙间的一种光影投射而已。” “我虽然不懂你在说什么,但这个世界上既然有符珠哩那样的怪物,既然他能把好端端的人转化成恶徒,那你说的那个‘意念世界’,或许也是存在的。”缪璃说,“当年去英国留学时,导师说过一句话:你们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的东西,也许就在改变我们这个世界。” “你们导师不去当地球球长,实在可惜了。”聂深笑道。 缪璃仍然面带忧色:“真的没有其它办法了?” 聂深俯身在桌前。“在缪宅时,符珠哩控制客人们的手段,就是利用恐惧作为工具,所以他对待鲁丑,一定还是最擅长的办法。” “恐惧……”缪璃低喃。 “去黑域前,我会想清楚符珠哩的操作机制,然后就能闯入龙潭虎穴,擒住恐惧这条恶龙。” (3)假死世界 如何制造一个黑域空间,办法是有的,最简单的方案是在屋里,用毛毯和被子裹起来,做一个密闭空间。不过这虽然能隔绝亮光,可是这里并不安静,窗外有车声,门外楼梯上下的住户不时发出吵闹。再说这一带已经被人鬼鬼崇崇盯上了,任何波动都会引起异变。 而且时间无法把握,可能几个钟头,必须要找一个无人干扰的地方。 看来只能在郊外挖坑了,但缪璃不赞成这个提议。把鲁丑埋在坟里,不仅对他太危险,对于施救者也极危险。一旦失败,连补救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聂深忽然想到一个地方:望磐石码头。 码头在榕江边,十年前废弃了,其中的货运物流作业全部转移到西堤码头。 “望磐石码头有许多遗弃的集装箱,称作集装箱坟场,便于隐蔽。”聂深说。 接下来是最后一个关键问题:聂深如何进入黑域空间? 他已经考虑好需要缪璃帮忙,心里有点犹豫。缪璃看出了聂深的担忧。 “到这时候了,你还瞻前顾后吗?”缪璃说,“这可不像你聂深的风格啊。” 聂深看了缪璃一眼。“要想救鲁丑,就不能等他‘自杀’,要提前进入假死状态,而且我必须和他一起进入状态。” 缪璃敛眉沉思,说道:“明白了,需要我用针灸封闭你们的穴位。” “我在缪宅时,被姚秀凌和汪展用猫屎叶毒杀,你为了救我,针刺的穴位连接起来是一个大大的死穴。”聂深说,“现在要反着来,把两个活生生的人,带入假死世界。” 缪璃静默良久,咬了咬嘴唇,问:“你担心我做不到?” “不,我相信这世上只有你能做到,换了别人,偏差一毫,那就真挂了。” “那你……” “要针灸我们,你就要和我们一起去望磐石码头。” 缪璃点点头。“那是自然,只能现场操作。” “但对你太危险了。我和鲁丑进入集装箱后,你守在外面……” 缪璃笑了笑。“别忘了我是缪家大小姐,我家没有被你炸毁以前,我可是在可怕的地方生活了八十多年呀。” 聂深沉默了。作为缪氏血脉的第七十三代后人,从民国禁锢至今,缪璃的坚定意志,以及才学智慧,足以适应各种环境。 可是如今所处的,不是那熟悉的冷宅,很难预料危险来自哪里,黑暗中随时会伸出带血的利爪…… “聂深,你还能想出第二种方案吗?”缪璃问。 聂深摇摇头。 “既然你已经决定这么做了,那还犹豫什么?”缪璃大声说。 聂深定定地看着缪璃。 “救鲁丑,这也是赫萧的遗愿。”缪璃说。 聂深的脑海中瞬间出现那一幕:浑身染血的鲁丑背着昏迷的赫萧,在恶徒群中奋勇冲杀。 聂深神色凝重地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入夜,天空挂着一弯残月,淡淡的星光透过云层,如同幽冥世界投来的一瞥。虽是五月下旬的天气,榕江之畔却有些寒意。江水在夜色中看不出流动的痕迹。夜风吹过,江面泛起斑斓的月影。 路上,聂深异常警惕,确保身后无人跟踪。 鲁丑走在二人中间,佝偻着高大粗蛮的身躯,身旁一左一右是瘦削的聂深与窈窕的缪璃。在淡淡的月光下,三人拖着长长的影子,来到望磐石码头。 废弃的码头沉寂无声,一大片集装箱散落在空地上,月光下连绵起伏的箱体仿佛在沉睡,风中送来一股霉朽味道,夹杂着江水的潮腥味与泥土气息。 走近了,发现这些巨大的箱子十分破败,箱子与箱子之间有的紧挨着,有的七扭八歪,箱体周围浓重的阴影交错蔓延。 为了安全起见,在中间地带找了一个孤立的集装箱,长约五米,宽度与高度都是两米多,外观的颜色已经辨别不清了。 聂深专门察看了地面,没有往外连接的金属物质。 其实在城里生活,最重要的是避开消防栓,那东西的下半部深埋在地下,从外观看,无法判断哪个消防栓被怪物纳入了能量网络,只能尽量回避。这一点聂深是受到赫萧的影响了。 “聂贵宾,你要和我一起死?”鲁丑还是不敢相信。 “怎么,你嫌我太瘦了?”聂深板着脸问。 鲁丑有些激动地说:“咱俩先拜个把子,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等咱们活过来再说吧。” “如果一起活过来,就算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啦!”鲁丑脸上充满了既喜悦又惊惶的表情,“真没想到,我鲁丑,能和聂贵宾一起生、一起死!” 说着,鲁丑竟哇哇地哭起来。 缪璃叹口气,对聂深说:“一定要把鲁丑救回来。” “放心。”聂深说。 鲁丑站在集装箱前,光脑壳映着一片清凉的月光,低着头,像个无助的孩子。 “准备好了吗?”聂深走过去,在鲁丑的胸膛上擂了一拳。 鲁丑竟然退了两步,聂深有些惊讶,他并没有使多大力气,鲁丑却露出疲弱之态。鲁丑的眼睛里透出些许恐惧,那不是因为怕死,而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聂深自己也不知道。 (4)黑域空间 置身于安静无光的集装箱内部。聂深与鲁丑平躺在一块木板上,聂深握住鲁丑的手腕,感受着脉搏跳动。 缪璃在二人头顶和身上各施以针术。她很紧张,但下针时保持镇定,不容许一丝差错。死穴汇聚的能量使他们陷入假死状态。集装箱俨然成了一副巨大的棺材,空荡荡的四周漆黑一团,似有无数恶意的眼睛注视着二人。 缪璃施针之后便退到箱子外面,关上门,保证里面的安静。 缪璃随身的包里有些干粮和水,还有手电筒、匕首等物,以备不时之需。聂深与她约定,天亮之前就努力解脱鲁丑的意念。 现在还不到午夜,大约还剩五个钟头。 缪璃披着一件外套,穿着牛仔裤的腿有些凉,她踱了几步,坐在五六米外的另一个集装箱边沿。这台箱子没有门,里面黑洞洞的,缪璃用手电筒扫了一下,板壁上结满了蜘蛛网。她关了手电筒,双手托腮坐着。 周围静极了,偶尔听到啹啹的虫鸣声,更加重了夜的死寂。 为了不让时间变得太慢,缪璃转移注意力,无法遏制地想起了赫萧。一个月来,她的悲伤之情丝毫没有减弱,反而与日俱增。此时又有流泪的感觉,她急忙抑制住,提醒自己切不可沉浸在悲痛中。今天晚上她肩负使命,不仅是等待,更是在守护黑域中的聂深和鲁丑。 缪璃抬头寻找空中的残月,呢喃道:“赫萧,你的在天之灵,保佑今晚顺利。” 黑域空间中没有月光。 在休眠者的坟墓中,先是一片死寂,主控者却能听到脑电波振动时的节律声。节律声达到统一时,便出现了共振。 由意念产生的空间,可以无比深远,也可以狭窄逼仄,无论哪种模式,里面充满了具象化的恐惧。 ——吾乃通往哭泣之城之路,吾乃前往无尽悲伤之径,吾终向绝望之人,入内之人,永无希望。 在这里只有用意念拯救休眠者,如果拯救的意念不够强烈,就无法突破重重阻碍。但意念过于强烈,又会扰乱黑域磁场,出现逆振,导致休眠者意识狂暴。所以成功的关键,就在于意念的控制,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聂深进入黑域空间时,感觉身体猛地一沉,似乎有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扣住他的脚腕,用力一拉,他便跌入无尽黑暗之中。 ——这黑暗是要把我的意志摧毁。聂深心想。 他调整呼吸,又往前走去。必须尽快找到鲁丑。 前方忽然出现一道瀑布。红色的瀑布。 聂深径直穿过瀑布,到了一条街上,周围充满蓝幽幽的光线。一个乞丐男孩在民国初年的街上奔跑。聂深认出来,那孩子便是童年的鲁丑。 聂深看到了鲁丑的所有记忆—— 被人追打、雨天蜷缩在屋檐下…… 然后少年鲁丑走进缪家,见到了十几岁的赫萧。赫萧静静站在缪济川身后,对面的戏台上正在演出潮音戏《春香传》: “你看一轮皓月挂天心,照遍庭外寂寂园林……” 陡然在鲁丑的记忆中看到赫萧,聂深心潮起伏:“好兄弟……” 他无法控制意念,眼前一切瞬间破碎。黑暗中的碎块仿佛锐利的刀片飞旋着。 聂深赶忙稳定心神。但鲁丑不见了,又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 聂深调动所有意念力,拼命寻找鲁丑。 等他发觉自己的意念过于强烈,已经迟了。扰乱的黑域磁场出现逆振,鲁丑的身影突然冲过来,杀机毕现。 (5)逃离黑色空间 集装箱外面的缪璃忽然听到一点声音。 她正在喝矿泉水,眉头一皱,刚刚喝下的水呛了一下,急忙忍住咳嗽的感觉,第一个反应是不是聂深和鲁丑出事了?她盯着对面的集装箱,更仔细地辨听。 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虫鸣声响起,并无异样。 缪璃把矿泉水瓶子塞回包里,顺手拿出手电筒,没有急着打开。 她慢慢站起身,另一只手紧握着匕首,用衣袖挡住。 残月如钩,月色凄迷。周围散落的无数集装箱投下浓重的影子。缪璃贴着黑暗处,把自己隐身在集装箱后面,轻轻挪动脚步。 她确信,刚才听到的是微微的碰撞声。 紧接着,那声音又响了一次。 格噔。 那是脚步声,而且就在某个集装箱顶上。废弃多年的集装箱顶板凹凸不平,踩上去难免产生振动。 深更半夜谁会来这里? 缪璃并不慌张。无论发生什么,决不能把危险带给聂深和鲁丑,他们正处于假死状态,对外界的任何攻击没有丝毫反抗力。 格噔。 不远处又传来声音,比刚才的声音近了一些。 缪璃借助遍地的暗影,轻手轻脚走向声音来源地。 远处的一台集装箱顶上,悄悄伏着一个人,眨动眼睛时露出两点模糊的红色。 在最高的另一只集装箱上,正有一个柔软的身躯攀爬着,慢慢爬上顶板,向前蠕动滑行,苍白的手上拿着一个柔软的东西。 与之相隔三只箱子,有两个人蹲在集装箱顶上,手里慢慢抡耍着羊骨棒。 缪璃手握匕首,不知不觉走出十几米。她从黑暗中一露面,身踞高处的四个人,同时从不同的方位投去目光。 他们已经包围了这里。 集装箱内,聂深用过强的意念扰乱了黑域磁场,发生逆振,突然激怒了鲁丑。 意念空间中的鲁丑冲向聂深。他已经失控,即使不被黑域吞没,也会因为磁场逆振而毙命。鲁丑一旦真的死去,就是转化成功了。 聂深稳定意念,在黑域空间中避过鲁丑的第一轮攻击。 就在这关键时刻,聂深的背部突然袭来一阵剧痛。 刀笔之刑发作了! 聂深虽然处于假死状态,但那刀笔之刑并不是作用在身体上的,而是透入神经系统,痛觉直达脑部,让人生不如死。 午夜零点准时触发的疼痛,比以往更加难忍。 聂深正把全部意念集中在黑域空间,那支无形的刀笔,从家族徽印的中心开始切割,缓慢有力地划动着,几乎使聂深崩溃。 聂深抵抗住汹涌的溃败感,努力将意念再次复苏。 刀笔之刑还在进行…… 聂深用全部力量将意念集中起来,融入鲁丑的意念。 这时他看到一间倾斜的屋子,在空旷的黑域空间,孤伶伶地矗立着。 那里面就是恐惧之源。 符珠哩控制、转化恶徒的原理,就是利用了人的恐惧。 人的大脑有八百多亿个神经元,每个神经元会和别的神经元形成1000个突触,脑细胞之间建立的这些神经元突触,是人类记忆存储的载体,构成了大脑可塑性的基础,就像森林中盘根错节的树根一样。 而恐惧,就像森林上方突然涌来的乌云,它投射的阴影在瞬间覆盖一切。 强烈的恐惧,会通过胶质细胞释放出三磷酸腺苷,也就是ATP物质,它作为生物体内一种化学信号分子,能够激活突触的删除机制,对某些神经突触进行吞噬和降解,使得神经元的连接出现断点,导致受害者产生异化。 日常生活有很多类似事例:某人在受到强烈惊吓后,变得痴呆、自闭,乃至精神分裂等等,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吓傻了、吓疯了——就是“突触删除机制异常”导致的后果。 把受害人置于黑域,便是在逃无可逃的空间内,先用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困住受害人,使其绝望,进而删除正常意识,然后给受害人施以大脑奖励,使他获得新生。由此,符珠哩通过自己的脑部能量,将意念置入受害人脑中,如同蔓延的根须一般,侵占整个区域,然后重启成为恶徒。恶徒的意识通过脑电波连接,与尊主建立紧密联系,如同蜂巢网络的智力结构。 只有帮助鲁丑战胜最本源的恐惧,才能斩断意念枷锁。 恐惧一定是来自具体事物,比如聂深自己害怕水。 那么鲁丑究竟害怕什么? 此时,黑域空间上方出现了一轮月亮,青白色,肿胀的满月在荒地投下一块灰色污迹。 聂深走到房子前,推开门。 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声音,月光漫过大半个屋子,颤颤巍巍照在屋子中间的凳子上,顺着凳子往上看,悬空的黑暗中,一张女人的脸若隐若现,露出死人的笑容,一只发黄的手臂随着身体轻轻摆动。 接着,聂深发现黑暗中有一片幽暗光泽,居然是一面镜子。 镜子上映现着一张脸,是聂深和鲁丑的脸重叠起来的。 五六岁的男孩满眼恐惧,透过镜面望向悬空的上吊女人。 聂深集中意念,追寻鲁丑的记忆。 鲁丑幼年时父母在饥荒中饿死了,把他托付给姑妈。姑妈却突然上吊,鲁丑一眼撞见,吓得魂飞魄散。 原来他最深的恐惧,便是镜子。 恐惧释放的ATP物质,正对神经突触进行吞噬和降解。等到鲁丑被黑暗淹没,符珠哩就控制了他。 聂深抬脚踢向镜子。 预估这一脚足以踢碎玻璃镜子,从而打破对鲁丑的禁锢。然而哐当一声,镜面中间只有一道裂纹。 一团黑雾从镜面深处涌出,伴随着锐利的闪光。 悬空的黑暗中,原本上吊的女人瞬间燃烧起来,通体呈现墨蓝色火焰。与此同时,深陷于镜中的鲁丑发出高亢叫声,听来无比恐惧。 聂深将手臂伸到镜子里,抓住了另一只手。冰冷细小的指爪捏着他的手指,力量被镜子吞没了。 男孩的哭喊声变得异常可怖…… 聂深让自己镇静下来,重新聚集意念能量,注入镜子,紧紧抓住鲁丑的手。 “孩子,不要怕……” 咔! 第一块破碎的玻璃片飞腾而起,消失在周围的黑暗中。 咔嚓! 第二块玻璃碎片更大,四边形泛着光泽,嗖地一声,从聂深耳边掠过。 然后是接连不断的碎裂声。 最终嘭地一声巨响,整个镜子爆裂开来,无数飞散的碎片从聂深的周围迸射而去,落在黑域无边的空间里。 在铺天盖地的碎片中,聂深猛然将童年的鲁丑拽出来。 鲁丑越过聂深的肩膀,望着黑暗中还在燃烧的墨蓝色火焰。那个人形渐渐熄灭。 刹那间,聂深的手上空无一物。 随即玻璃镜子消失了,房间消失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走过来,是鲁丑。 “……我不害怕。”鲁丑抽泣着说。 “老子不害怕了。” 鲁丑紧紧拥抱聂深一下。二人冲出红色瀑布,冲向黑域空间的边缘…… (6)恶徒突袭 集装箱坟场上仍是一片沉寂景像。月光下黑压压的箱体连绵起伏。 缪璃站立的地方,两旁高耸的集装箱形成狭窄通道。突然一个人影跳下来,落在通道另一端。 缪璃一惊,打开手电筒。对方一闪身不见了。缪璃立刻追过去。但她刚跑进通道,一个黑影悄无声息落在她身后,在缪璃的后脖颈轻轻一击。缪璃哼也没哼一声,身子歪倒。 黑暗中伸出一只手,将她托住,随之一条柔软的袋子劈头盖脸罩住了缪璃。 另一双手将缪璃接过去,那人一耸身把缪璃扛在肩膀上。 接着四条黑影飞奔而去。 身后的集装箱坟场,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虫鸣声时断时续。 四人从望磐石码头出来,速度更快了。跑在最前面是郑锐和柴兴,两人拎着羊骨棒,沿着榕江之畔发足狂奔。张白桥扛着缪璃跑在中间,缪璃脑袋上罩着袋子,昏迷不醒。叶彩兰断后,以蛇行之姿向前猛跑。 柴兴说:“天快亮了,赶紧跑,赫管家还等着呐。” 张白桥忍不住说道:“赫管家的妙计声东击西——鲁丑发作,少尊主肯定要救,少尊主跟着鲁丑去了黑域空间,咱们正好在外面捉住缪家小姐。” 郑锐哼了一声,说:“应该直接把聂深干掉,趁着他迷失的时候。” 柴兴怒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尊主怎么能让儿子死呢?尊主只想让少尊主和缪璃结婚生娃。” “就你聪明。”郑锐毕竟年轻气盛,当即发出不屑的笑声,“今晚只抓缪璃,少尊主却不在,这也没法生啊?难道让赫管家代替?” 张白桥突然飞起一脚,正中郑锐的臀部,把郑锐踢得向前一趔趄,险些扑街。 张白桥骂道:“你个傻逼。抓走缪璃,少尊主自己会找上门的,这就叫守株待兔。” 郑锐有气撒不出,一边继续往前跑,一边说:“刚才连少尊主一起带走不是更省事?反正少尊主没有反抗力。” 张白桥又猛踹一脚,差点儿把郑锐踢得扑街。“你以为这是顺风车啊?少尊主深陷黑域空间,外界一点刺激都会让他暴毙。” “你他妈没完了?”郑锐气得脸都黄了。 “够了!”叶彩兰突然尖叫,“你们想死,别连累我!” 恶徒们都沉默了,继续向着目的地狂奔。 江边吹来一阵大风,把缪璃头上的袋子吹掉了,恶徒们顾不得去管,缪璃仍在昏迷中。 柴兴低声说:“锐目,我把你当同伴才提醒你,以后别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你刚才说的每个字,都够你死八回的。” 郑锐冷冷道:“谢谢你为我着想。” “哼,我提醒你,是为了我自己活下去。”柴兴往地上啐了一口,“尊主的身边,年轻力壮的门徒只有咱们六个,唇亡齿寒的道理懂不懂?如果你完蛋了,就剩我一个羊骨棒……” 郑锐打断他的话:“有赫管家在,咱们完不了。” 话音未落,郑锐突然一个趔趄,险些扑街。 但这次没人踹他。他冷不防止住步子,反而把身后奔跑的张白桥顶个闷锅,还算张白桥反应快,双脚敏捷地错开,同时护住了肩膀上扛着的缪璃。 四个恶徒紧急刹住脚步。 前方十几米开外,江畔的一块石碑上,稳稳当当坐着一个人。 “看你们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不像是黑鲛人。本姑娘临时决定,饶你们不死,识相点儿,放下人,快滚。” 银子弥从石碑上跳下来,一身柠檬色的运动休闲装,似乎正在晨练。 她身后那块石碑上刻着:榕江,南海水系河流,入海口在潮阳区海门湾,解放后河段经过裁弯取直…… “小妹,你是做啥的呀?”柴兴阴阳怪气地问。 “还废什么话?打!”郑锐早就憋着一肚子气,正愁没个人撒出来。 羊骨棒抡圆了,照着银子弥打去。 嗵! 银子弥一个回旋后踢,郑锐的身子猛然斜着飞去,撞到石碑上,身子弹落,哇地吐出一口血。他扶着石碑站起身,手上沾了血,鲜红印迹蹭在石碑上,抹住了“裁弯取直”四个字。 此时,一抹晨曦从石碑后方的天空透显出来,波光粼粼的江面有了暖色,焕发出生机。 柴兴提拎着羊骨棒,本来想看笑话,嘴角的阴笑还没展开就凝固了。 张白桥和叶彩兰也愣了愣。 郑锐显然轻敌了。他抹掉嘴角的血迹,以更加凶猛的姿态冲向银子弥。 柴兴随即加入战阵,抡起羊骨棒砸向银子弥的腰。 叶彩兰扑到近前,寻找机会试图缠住银子弥。 张白桥在一旁扛着缪璃,考虑下一步对策。叶彩兰扭脸对他说了句: “你快走,我们掩护!” 张白桥反应过来,送走缪璃才是关键,马上向前跑去。 (7)玩弄火柴的男子 银子弥也不愿恋战,只要带走那个女孩就行。 自从她奉荣师之命,抵达南港渡后,马上找了十个精明的混混,以每人每天100元的价钱,雇佣他们成为探目,如野狗般在街巷间游窜寻觅。 一个细脖子的混混在一家露天台球厅发现了疑似目标,可惜跟丢了。情况汇报给银子弥,她便以半径二百米展开搜索,交叉比对其他混混反馈的信息,认为聂深就在这一区域活动。 当聂深突然出现在街上时,银子弥反倒有些惊讶。远远看着聂深,银子弥百感交集。其实分别的时间并不长——聂深被亚豪修车店的老板辞退时,银子弥奉荣师之命,连一场送别都没有,二人就此分开。这对于聂深是莫名其妙,对诛鲛士却是放长线钓大鱼。 如今再见,不过隔了一个多月,却像是历经沧桑岁月。一趟缪宅之行,天翻地覆,物是人非。银子弥相信聂深受到了巨大的心灵冲击,性格上肯定也有变化。 究竟是破茧而出、凤凰涅槃?还是邪魔回归、卷土重来? 望着那个依然瘦削的背影,银子弥看不透聂深,也看不透自己的内心。 聂深显得很着急,正跟一些路人打听什么。银子弥等聂深走过后,上前装作无意地询问,有人说聂深在找一个光脑壳壮汉和一个女孩。银子弥也紧张起来。 荣师亲口告诉她,聂深回归后,手上控制着缪氏血脉,难道丢失了? 银子弥没有打草惊蛇,暗中跟踪聂深。原本警觉的聂深,正把注意力集中在缪璃和鲁丑的失踪上,对周遭的反应略微迟钝了。 然后聂深接到一个电话,显得既惊诧又兴奋,立刻打出租走了,看方向应该是潮阳区。 银子弥正要奋起直追,突然发现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三个人。一个身姿挺拔颀长的男子,身旁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年轻女子。左边的长发女孩,神情飘忽,虽然置身于人群中,却似乎并不在这里,而是融入了一段乐曲中,眼神中不时流露出傲然和不屑。 右边那个女孩,则一脸凶悍,两条短眉下一双阴冷的眼睛,眸间透出随时要把人撕碎的恶意。 而走在中间的男子,浑身散发一种极具压迫的力量。银子弥远远地感觉到,虽然两个女孩都不是等闲之辈,不过她们对那男子却是正眼都不敢看,偶尔说话时,都自觉耷拉眼皮,一副畏之如虎、敬若神明的样貌。 通常这种力量只有黑鲛人身上才会具备,但此人的气势又完全不同。 银子弥可以确定,他就是人类。 更让银子弥感到不安的,竟是那男子的淡漠与从容。他微阖双目,瞳仁幽暗深邃。 光华内敛,杀气深藏。这才是厉害角色。 他手上始终把玩着一盒火柴。 这究竟是什么人物? 银子弥猜不透,但她可以肯定一点,对方的目标也是聂深。聂深的出租车远去后,那男子平静地注视着,然后便转身走了。两个女孩亦步亦趋。 银子弥来不及跟踪聂深,转而朝那三人追去。不料,他们分乘两辆三轮摩的,随着一阵“突突突”的声音,施施然消失在人烟稠密处。 银子弥只好返回来等候聂深。 并没有等太长时间,聂深带着那女孩和光脑壳壮汉回到南港渡。银子弥发现,聂深和女孩围绕光脑壳似乎在处理什么麻烦,光脑壳不知出了什么事,聂深对他照顾得很紧,那女孩也很关心他。 光脑壳竟然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然而通过荣师转来的消息,并没有提到什么壮汉。 银子弥进一步确定了聂深身旁的那个女孩便是缪氏血脉的第七十三代后人,跨越了民国的缪璃。她的美丽与独特的气质,不同于这个时代。 银子弥马上联想到那个光华内敛的神秘男子,他身上散发的气质,与缪璃有某种相似之处。想到这里,银子弥暗自一惊:难道他也来自民国的时空缝隙? 情势瞬间变得复杂诡谲。 晚上,聂深和缪璃带着光脑壳离开了南港渡。银子弥的第一个反应是他们要搬走,但只有缪璃随身带了包。再从行走路线来看,他们离开了市区,正往江边而去。 银子弥悄悄跟着。 这次行动出乎意料的顺利,不仅找到聂深,同时发现了缪氏血脉。不过越是这种时刻,银子弥越是冷静。 今晚只要跟住聂深,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然后就能收网了。 可是聂深异常警觉,在一个岔路口突然转向。银子弥急忙跟上去,正遇见一群摩托车大军,如群鲫过江般呼啸而过。 这批摩托车是附近刚下班的年轻人集中离厂,大有宣泄比拼之意。轰鸣的机车队远去后,聂深三人早已不知所踪。 银子弥一跺脚,恨恨低语:“这个狡猾的家伙,肯定是摸清了规律,知道这个时点会有一群摩托经过。” 聂深确实善于利用某地、某时的运行规律,比如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有船只集体回港;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洒水车会经过几次。 看似无序纷杂的市井生活其实处处皆规律,不必费力操控,只要顺时顺势,善加利用即可。 银子弥跟丢了聂深,并不死心,打算沿着榕江之畔追寻下去。可是只知道聂深的大致方向,从这里到榕江入海口的海门湾,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是聂深的目的地,凭自己的两条腿,累死也不一定找得着。而且到了后半夜,江边寒意渐浓,银子弥单薄的衣衫有些吃亏。 她当即返回租住的旅馆,换了一身运动休闲装,开车出来。途中为补充体力,抓紧时间吃了一盘热气腾腾的肠粉。 吃饱喝足的十八组组长弥霸天,驾驶一辆银灰色的雪铁龙SUV,鬼魂般飘浮在沿江公路上。 缎带般的榕江在车窗外忽隐忽现。夜风的呼啸声夹杂着汽车引擎声,银子弥的车经过了望磐石码头。 望着残月下黑压压堆积的集装箱,她心里微微一动。这里确实是个特殊的存在,与沿途其它地方的空旷寂寥相比,这里很适合做点什么。 银子弥放慢车速。沉寂的集装箱坟场看似毫无动静,但银子弥的手指却有一阵微弱的电流感,这是敏锐的直觉力带来的反应。 突然,视野中出现了四条凌厉的黑影。黑影从望磐石码头飞奔而出,散开,又迅速聚拢,向前跑去。打头是两个黑影,然后中间一个,末尾一个。从剪影可以辨别出,中间那个人扛着什么物件。 容不得银子弥犹疑深思,立刻掉转车头悄悄跟上。 银子弥惊讶于对方的速度。本想放慢车速跟在后面保持较远距离,可是对方隐在夜幕中速度太快,她不得不冒险提高车速。好在公路上不时有车辆经过,空中的残月昏蒙暗淡,利于隐蔽。 银子弥确定中间那家伙肩膀上扛着一个人。 江边一阵大风把那人头上的袋子吹掉了,银子弥仔细辨别,体态和发型都是缪璃。 银子弥加大车速,从另一条平行的小路开过去,径直冲到了前方。 四个恶徒跑过来时,银子弥已经稳稳当当坐在了石碑上。 (8)银子弥发威 双方一交手,恶徒们知道这小姑娘不好惹。张白桥扛着缪璃便跑。 银子弥岂能放手?她都折腾一夜了,能够救下缪氏血脉,简直是上天白给的机会,至于聂深,爱死哪儿死哪儿,本姑娘现在管不着了。 心里甚至有一丝隐隐的窃喜:只要救了缪璃,就不必马上干掉聂深,荣师那边也好交代,说不定能混到过年。 见张白桥要逃,银子弥抬脚踢飞一颗石子,嗖地一声打在张白桥的后脑勺上——按理说应该打得张白桥的身子软软倒下,然后银子弥上前抢过缪璃。 可是石子嘣地一声弹开了,张白桥啥事都没有,跑步姿势都没变,已经到了十几米之外。 银子弥愣了一下,看来这不是普通劫匪。她径直冲向张白桥,却被郑锐劈头挡住,嗡地一声风响,羊骨棒照着太阳穴打来。银子弥灵敏的身子向下一伏,起身时踢出一脚,郑锐躲开了。 银子弥的脖颈突然被缠住。叶彩兰上手便是杀招,扼住脖子的同时,手指便卡在银子弥的颈动脉。 银子弥喘不上气,在倾斜的视角中,看到张白桥越跑越远。 她的双臂强力扭动,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撑开。叶彩兰手一滑,被银子弥强行解锁。银子弥没容叶彩兰喘息,撑开双臂的同时,腰肢一扭,随即用手臂顶住叶彩兰的脖子,向下猛力一压。然后转身奔回自己的车,加大油门,追向张白桥。 大风从敞开的车窗吹进来,银子弥的头发逆风飞扬,如一道炽烈的火焰。 这时候缪璃醒了。片刻的恐慌后,她发现自己被张白桥扛在肩膀上。 怎么也没想到,恶徒又出现了,缪宅的噩梦并没有结束。 缪璃没有慌张挣扎,更没有哭喊救命。她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观察周遭的一切。身后的汽车一路追来,隐约看到驾驶室的女孩,并不认识。可是看样子,那女孩是追杀张白桥的。在汽车后面,还有三个人影追来。 以前赫萧常对缪璃讲:两害相权取其轻。与车里的陌生女孩相比,恶徒才是目前最直接的危险。缪璃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保持安静,假装仍在昏迷。张白桥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汽车那里。 缪璃是被张白桥倒着扛着的,头在后、脚在前,张白桥每跑一步,她就跟着颠一下,都快吐了。 她知道张白桥的脑袋够硬,曾经把泰山石撞烂。 但恶徒们都有一个致命弱点,就在太阳穴后方约三指的区域,紧贴上耳侧的部位,分布着第八对脑神经,致命点便是蜗神经的螺旋神经节。切断这根通道,犹如切断恶徒与中枢指挥部的联系,轻则可令恶徒出现行为障碍,重则可令他们脑电波能量混乱,导致毙命。在缪宅时恶徒们攻打安全屋,聂深就是用这个办法干掉了汪展。 缪璃悄悄伸出手,从头发里取下了发卡。 汽车里的银子弥看到了缪璃的动作,暗暗一惊,没想到缪璃居然在自救。她不禁对缪璃有了钦佩之意。通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混乱失控,缪璃竟有这么强大的内心,很难想像她经历过什么。 不过银子弥又为缪璃捏把汗,担心她低估了这帮劫匪的凶悍。银子弥把握着车子的速度,尽量靠近张白桥,自己在驾驶室做好准备,随时打开车门接应缪璃。 缪璃悄悄捏住发卡。她的角度很不利,必须在张白桥的肩膀上侧过身,借助一个摆荡,迅速出手,把发卡刺到紧贴上耳侧的部位。 必须一击而中。 这时,张白桥突然掉转方向,往回跑去! 银子弥刹车不及,雪铁龙往前冲了一段路,伴随着轮胎的尖利声音,银子弥强力掉头,车尾甩到了路边的护栏上,嘭地一声响,爆了一只尾灯 张白桥这一招回马枪确实高明,既甩开了银子弥,又能马上与同伴汇合。 后面,那三名恶徒以更快的速度奔来,即将与张白桥迎面交接。 不能再等了—— 缪璃猛地侧转身,先在张白桥的肩膀上用力压了一下,趁着张白桥脚步颠簸,她拼命抬了一下身子,同时甩过胳膊,手上的发卡对准张白桥的后脑刺去。 张白桥似乎猜到缪璃的动作,脑袋一晃,发卡扎到枕骨上,弹开了。 缪璃仍然紧捏着发卡,顺势划向张白桥的后脖颈。 发卡的尖部虽然没有开刃,不过张白桥也是血肉之躯,后脖颈没有颅骨保护,异物划到皮肤上还是有感觉的。缪璃使出了全部力气,发卡竟嵌入了皮肉。 张白桥恶气顿生,把缪璃甩到另一侧的肩膀上。但他奔跑的速度变慢了。缪璃趁他站立不稳,手上的发卡又一次扎到后脖颈,并且用力划了一下。 张白桥吸了口凉气,不由得手一松,缪璃从他的肩膀上滚落。 与此同时,银子弥的车冲了过来,急踩油门往前一拱,缪璃正好跌到引擎盖上,嗵地响了一声。银子弥喊了声:“抓紧!” 但缪璃没收住身形,银子弥的车往后一退,她就从引擎盖上滚落到公路上。 张白桥怪叫一声反扑过来。那三名恶徒也到了。四恶徒如群狼般扑向缪璃。 银子弥猛踩油门,雪铁龙在缪璃身前一个大回旋,把扑到前边的张白桥撞飞,接着车尾一甩,把随后赶来的郑锐和柴兴扫落在地。 雪铁龙在缪璃的周围飞速转动,把缪璃保护在圈内。 然后车门大开,银子弥喊:“上车!” 缪璃深吸一口气,瞅个空档,身子拼命一跃,钻进了副驾驶室。可是她的双腿还在外面,叶彩兰抱住就不撒手了。 缪璃又踢又踹,叶彩兰像一副蛇皮膏药,紧紧贴着。 银子弥索性提高车速,向前冲去。缪璃在车里死命抓住座椅,双腿被叶彩兰往后猛扯。 雪铁龙的速度越来越快,车门外的叶彩兰终于支撑不住,抓着缪璃的一只鞋滚翻在公路上。 缪璃急忙收回腿,这才感到浑身酸痛,腰快要断了,胳膊和脖子不停地抽筋。 银子弥一边开车一边喊:“关门!” 缪璃艰难地抬起手,刚把车门关上,头顶的车厢上突然传来嗵嗵声。 紧接着引擎盖和后盖上跳来两个黑影。 四恶徒跃上了汽车。 (9)混战恶徒 引擎盖上的张白桥伏低身躯,如一只趴伏的野兽,一头磕在挡风玻璃上,咣嚓一声,玻璃裂开了。 头顶的车厢上,郑锐和柴兴抡着羊骨棒一阵猛砸,嗵嗵嗵,车顶瘪了下来。 后盖上的叶彩兰双臂伸展,牢牢地趴伏着,仿佛把自己粘在车上,等待机会。 整辆车在一阵疯狂的捣动声中,外壳剧震,碎末横飞。凌乱密集的玻璃碎片向两旁爆开,在清晨的阳光下绽放如冰雾。 引擎盖上的张白桥一把撕开挡风玻璃,凶残的笑脸伸到银子弥面前,脖子上迸起青筋,瘪了一块的脑袋朝方向盘砸去。 缪璃从旁边伸出手,又抓又挠,张白桥猛地一甩头,缪璃撞到车门上,不料门一下弹开了,缪璃一头栽下去。千钧一发之际,银子弥一把揪住缪璃的衣服。缪璃的头距离地面数寸,被银子弥硬生生扯回来。 “他们是符珠哩的恶徒!”缪璃喊道,“击中这里才能打死!” 缪璃在自己的太阳穴后方、紧贴上耳侧的部位指了一下。 “扶着方向盘!”银子弥镇定地说。 缪璃的身子扑过来,拼命抓住方向盘。 银子弥从座位下拿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弩弓,朝窗外喊道:“你们这么厉害,怎么不去拆迁队啊?” 然后对着张白桥的脑门扣动扳机。张白桥急忙躲避,手从窗框上松开,身子斜飞出去,撞到了江边护栏上。 就在这时,叶彩兰趁乱从后排座的窗户钻了进来。 她的胳膊越过座椅,缠住银子弥的脖子。 嗵! 雪铁龙突然腾空而起,在七八米的空中,映着一片明亮的阳光翻滚着。 张白桥以凶悍的姿势半蹲在公路上,刚刚把一块砖头垫到车轮处,同时用脑袋狠撞车头。 只见他前腿弓、后腿蹬,望着撞起的雪铁龙从头顶掠过。车顶上的郑锐与柴兴已经飞跃起来,各向两旁跳去。 叶彩兰在车里抓向缪璃,却被银子弥一脚踹开。 副驾驶室的门撞飞了,缪璃滚落出去,翻滚着扑向榕江。 柴兴立刻跑向江边,名号为“兴浪”的他,自然不肯错过风浪里捕猎的游戏。 说时迟那时快,公路上突然来了一辆崭新的棕色雪铁龙,如雷电般狂飙而至,车头先是撞上张白桥,随即一个转弯,把准备入江的柴兴顶到了公路另一边。 紧接着,车窗里射出一支弩箭,嗖地一声,直奔郑锐而去。 与此同时,一直在空中翻滚的汽车狠狠摔在地上,咣铛巨响,一股黑烟冒出。叶彩兰卡在座椅上不能动,银子弥的脚被她的胳膊压着。 “组长,我们来晚了!”沈飞冲过来,从车里救出了银子弥。 孟亮上前帮忙,二人搀着银子弥快步离开现场。 那边的郑锐也跑到车前,不顾自己胸口上的弩箭,伏身拖出叶彩兰,与张白桥、柴兴会合,一起冲向江堤。 这时,翻倒的汽车猛然爆炸了,轰隆一声,把银子弥三人掀倒在地。 “跟我来!”银子弥起身便跑。 三人立刻往江边追去。 柴兴已经跃入江水中,身影起伏搜寻缪璃。其余三恶徒沿着江堤往前跑,却没料到银子弥随后杀来。 银子弥追上了叶彩兰。叶彩兰气急败坏,扑向银子弥。银子弥敏捷地避开,对沈飞和孟亮喊道:“继续追!” 沈飞、孟亮直奔郑锐和张白桥而去。 这边的叶彩兰伸出指爪划向银子弥,被银子弥挡开。银子弥反搭在叶彩兰的肩膀上,身子借势跃起,同时从腰后抽出匕首,对着叶彩兰的耳朵上方——刚才缪璃指出的,太阳穴后方三指区域,直刺下去。 突然切断了第八对脑神经,叶彩兰的肢体在惯性作用下还在厮打,脸上的狰狞表情却倏地僵住,身子一歪,脑袋磕在江边的石头上。 银子弥弯腰检查一下,确定已经了断,立即追向沈飞、孟亮。 那二人刚刚拦住张白桥。 张白桥身上中了三支弩箭,仍在左冲右突。沈飞和孟亮没见过这种货色,头硬似铁,穷凶极恶,完全是个畜类。两人的弩箭已经射完了。 “这里——”银子弥疾步向前,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紧贴上耳侧的部位。 沈飞反应快,立刻明白了,那就是所谓的死穴。 沈飞上前紧紧抱住张白桥的脑袋。 “孟亮……等我给你发红包呐?”沈飞急道。 银子弥紧赶几步,将手中的匕首扔过去。“接住!” 孟亮从空中接过匕首,目光沉稳,对准死穴刺下。 张白桥猛地一挺,四肢不动了,整个人轰然塌下,脑袋磕在沈飞的额头上。 沈飞“唔”了一声,拼命闭住气。张白桥的死人脸压着他的脸,他急忙甩开,翻身跃起。 远处,郑锐已经逃走。江面上的柴兴也几乎望不到影了。 “沈飞,通知后备一组,来现场处理善后。”银子弥说,“再让后备二组在榕江沿岸搜索可疑人员。” “是。”沈飞急忙拿出手机。 银子弥惦记着缪璃,可是刚才追打恶徒中并没有发现缪璃的踪迹。再从江面上柴兴远去的身影看,对方同样一无所获。 银子弥返回缪璃摔出去的地方,朝相反方向察看。在一块石头后面发现血迹。 “没掉到水里?”银子弥低喃。 孟亮四处张望,又抬头看了看公路方向,说:“从上面跌下来,弧线偏向那里。”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灌木丛和草地,最近的水湾距离草地有二十多米。 三人来到灌木杂草前,发现有踩踏的痕迹。银子弥把搜索范围扩大数百米,在一片湿土上隐约看到脚印。 “是两个人的脚印。”沈飞蹲在旁边说。 银子弥点点头。“左边这双脚印,应该是缪璃的,因为她有一只脚上没穿鞋。那右边这双脚印是谁?” 银子弥敛眉沉思。难道是聂深? 她蹲下来仔细察看。脚印的宽度不太对,聂深的鞋应该比这个更加瘦长。 银子弥沿着脚印到了江边,很短的一段距离,脚印被乱七八糟的痕迹覆盖,再往前便没有路了。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银子弥顺着江边走了一段路,尽力朝远处眺望,视野中只有几艘运送蔬菜和稻米的船只,并无异样。 孟亮愧疚地说:“今天都怪我们,收到组长的讯息,却迟来一步。” 银子弥没好气地问:“什么事把二老耽误了?” 孟亮愁眉苦脸地说:“一收到讯息,我就赶紧去接沈飞,却见他受伤了,正带着大耳桑转移。” 银子弥一皱眉,目光投向沈飞,这才发现他腹部的衣服上隐约有血渗出来。 沈飞接口说:“我一直盯着大耳桑,突然出现一个黑鲛人,要杀大耳桑灭口。我来不及汇报,跑上去救大耳桑,被那个黑鲛人砍了一刀。” 银子弥忙问:“没事吧?” 沈飞咧嘴一笑:“不是致命伤。” “还不致命?再往下一寸,你的命根子就废了!” 顿时一股淡淡的羞耻感袭上心头,沈飞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不禁抓了抓头发。 银子弥毫不在意地问:“大耳桑那边情况怎样?” 孟亮接过话头:“当时情况危急,我只好先帮忙,一起抓住黑鲛人,那家伙名叫雷坦。” “大耳桑呢?”银子弥问。 “没事。” “嗯,虽然救驾来迟,但你俩临机取决的功夫见长。关键时刻就在一闪念的判断,孰轻孰重,一定要当机立断。救不救领导问题不大,年底的绩效考核才是重点。” 两人都傻了,没听懂银子弥这是赞赏还是威胁。 还是沈飞的脑瓜子转得快,他的原则一向是,不管领导怎么说,反正他就这么说:“组长大人教育得好,组长大人千秋万代、万世流芳……” 一旁的孟亮鼓着腮帮子,呆呆看着沈飞,沈飞一说出“万世流芳”,他豁然贯通了马屁经,低吼着迸出一句:“组长的芳名照耀宇宙!” “行了,走吧。”银子弥叹口气,望了一眼江水,“到手的鸭子飞了。” “是谁值得组长这么拼老命?”沈飞仍对公路上的一幕感到不解。 “缪氏血脉呀,笨蛋。”银子弥横了沈飞一眼。 “啊?”沈飞和孟亮一起瞪大眼睛,“刚才从车里飞走的鸭子,是缪氏血脉?” “废话,开车吧。”银子弥怒冲冲地说,“去审审那个黑鲛人雷坦,老娘正愁没地方出气呐!” (10)赫萧现身 话说,望磐石码头的寂静从来没有打破过,即使午夜恶徒袭击缪璃,也没在这片土地上扰动半点波澜。此时天快亮了,那一弯残月变作一抹薄而轻淡的光影,孤零零地渗入天穹。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集装箱坟场中心翻腾起一扇破门。鲁丑从箱子里一跃而出,飞起一脚,把刚刚打破的箱门踢飞。 此时鲁丑如热烈的野马,尥蹶子、喷响鼻,浑身的骁勇之力无处施展,端的是精神焕发。 “聂贵宾,快来!”鲁丑唤道。 聂深从集装箱里走出来,神情有些疲倦,却相当欣慰,望着不禁露出微笑。 摆脱了邪恶意念束缚的鲁丑,内心的喜悦与兴奋不难理解。 在黑域空间,身体不能动的状况下,凭意念夺回了鲁丑,聂深也经历了一场洗礼,仿佛把那副假死的躯壳扔在了黑域,自己得以新生。 二人都有奔向黎明的幸福感。 聂深不禁想,眼前这个孩子似的缪宅守门人,或许是上天派来的大力金刚,在自己一次次去帮他时,其实是他在一次次帮助自己寻找真我。鲁丑是这样,缪璃亦如是。他们都是从赫萧身边走来的。想到这里,聂深既欣慰,又伤感。 他急忙收回思绪,抬眼扫视周围,预料中该有缪璃的身影,却落空了。 对面的集装箱前放着缪璃的包,走过去一看,包里的饼干和矿泉水都在,手电筒和匕首却不见了。聂深的心头浮起一丝不安。 鲁丑跟着过来,茫然地问:“小姐呢?” 聂深说:“分头找,你去那边。” 聂深顺着痕迹到北边搜一圈,在两排箱子中间看见了手电筒。手电筒还开着,那把匕首丢在不远处。地上有蹭动的痕迹。 聂深紧张起来。这情景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缪璃遇袭了。 聂深仔细察看,没有血迹,应该没受伤。也没有剧烈搏斗的迹象。缪璃不是轻易就被制住的女子,对方绝非等闲之辈。 鲁丑忽然在另一边喊道:“聂贵宾,发现情况!” 聂深将手电筒和匕首捡起来,大步走过去。 鲁丑正蹲在一个集装箱前,指着地上亮晶晶的东西。是一枚钮扣。聂深连忙拾起来,放在掌心看着。 鲁丑凑近了,瓮声瓮气说:“这玩意儿……我想起一个人。” “叶彩兰?”聂深问。 鲁丑用力点点头,两颗眼珠子晃荡着。 聂深记得很清楚,鲁丑在缪宅每次埋掉一个客人,就捡起对方丢下的东西当作纪念物,有张白桥的领针、柴兴的梳子、郑锐的羊毛圈、叶彩兰的钮扣、姚秀凌的指甲刀、汪展的戒指。 眼前这枚钮扣,确实很像叶彩兰喜欢的款型,宝石般的亮晶晶光彩。 如果推测没有错,叶彩兰往集装箱上攀爬时,无意中蹭掉了一枚钮扣——这符合叶彩兰的行为模式,她的技能便是蛇术。 从这一点来看,袭击缪璃的是恶徒。 聂深明白自己陷入了圈套。这是他不得不钻的圈套——鲁丑的意识被控制,他肯定要救,缪璃便孤立无援。 如今救出鲁丑,失去了缪璃……对方的手法十分诡奇,当然是符珠哩在背后操控,但真正设局者,会是林娴吗? 聂深他们逃出缪宅不过一个来月,恶徒追踪而至可以理解,但林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智能进化飞跃到更高的层级,聂深不大相信。 要知道,对恶徒们的改造主要是身体能量的提升,在技能强化的同时,又必须丧失一些天赋,以保持均衡。林娴只是恶徒的小头领,在缪宅的职责是传递符珠哩的指令,如今在九渊市布局,林娴的能力显然不够。而符珠哩并不是天眼全开的全知全能者,鳞片损伤,使他更需要一个强大的执行人。 这个人会是谁呢? 聂深能够想到的合理推测,便是某一个黑鲛人——某一个符珠哩的同族。 现在最紧要的是找到缪璃。 聂深对鲁丑说:“咱俩沿着江边搜寻,缪璃肯定会留下线索的。” 鲁丑迫不及待地迈开大步。 莲塘桥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马路,道路中间围着隔板,另一边正在修路。灰尘弥漫处,一辆蓝色大巴车与洒水车交错而过,洒水车播放着单调的音乐渐渐远去。 赫萧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景像。 这是临街的二层楼,一楼并排开着啤酒店、复印店、西点铺、美发馆,隐约传来人声。赫萧对于眼前的一切,仍当作是西洋景。他曾陪着义父缪济川去上海,也陪着缪璃去过英国,但那些印象都在脑中模糊了,像是飞速掠过的画片残影。每当他注目于如今的城市,总会产生一丝莫名的愁绪。 他转身看着面前的两个家伙。 “赫管家,我们本来顺利劫走了缪小姐,可是半路杀出个小姑娘,不知什么来头,凶残得很。”柴兴惊惶地低语。 “缪小姐自己也不老实,突然醒了就……”郑锐小声说。 “我们拼命扭转了局面,可是又杀来两个家伙……”柴兴补充道。 赫萧眼中的虚光不知望向哪里。 他身旁一左一右站着林娴和姚秀凌。这奇特的组合,从赫萧回归后就形成了。 “噢,对了,”柴兴再次开口,“那个小姑娘说我们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不像是黑鲛人。” “没错,一开始就说了。”郑锐也想起来。 恶徒中间最凶恶的其实是姚秀凌。她本来就怨恨其他恶徒,自从汪展被聂深杀死后,更是充满怨气。曾经纵横无敌的“凌展双蝎”,如今只剩孤独的母蝎子。 赫萧的右手插在裤子口袋,左手把玩着火柴盒。一片阳光透过窗玻璃洒在肩头,衬托着颀长的身姿更加挺拔。 赫萧说:“缪璃在江边失踪,肯定是被人带走了。当时聂深忙着救鲁丑,等他腾出手来必然要寻找缪璃。”赫萧停下脚步,慢慢坐到椅子里,背对众人望着窗外的树。他的右手从裤子口袋抽出时,带出一小截雪白的手帕,他把那一角塞回口袋,脸上飘过一丝痛苦又茫然的神色,似乎坠入某个模糊的回忆中。 “赫管家的意思是——”柴兴阴阳怪气地问。 “你们继续搜寻聂深。”赫萧依然望着树梢。 “是。” 柴兴给郑锐使眼色,准备退下。 姚秀凌忽然说:“赫管家,这次任务失败,难道不该惩罚吗?” 柴兴急忙说:“我们已经失去了两个伙伴……” “那是两回事。”赫萧淡淡地说,“姚秀凌执法吧。” 两个恶徒顿时面如土色。 “赫管家……”郑锐试图辩解。 姚秀凌如旋风卷来,一脚踹翻郑锐,郑锐倒地时撞倒柴兴。姚秀凌扑上去,孤独的母蝎子释放出积蓄已久的怒气。 (11)树洞的指示 聂深和鲁丑沿着榕江追寻,在公路上找到了缪璃的一只鞋,但没有其它线索。二人继续往前走,只觉得前路渺茫。 忽然传来一阵警笛声,聂深抬眼望去,是几辆交警车飞驰而过。聂深示意鲁丑跟上。 在南池头一带,一群交警围住了现场。 聂深凑到跟前,只见右侧的十几块围栏已被撞断,汽车零部件洒落一地。碎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汽油沿着路面抛洒十几米,尽头是一辆还在燃烧的车辆。从扭歪残破的车架看,车是倒扣在路上的。 聂深的目光投向公路,观察地面上扭曲的黑色污迹。从破坏状况不难看出是恶徒所为,车顶和车门上的凹痕,明显是羊骨棒砸出来的。 看来车辆在到达南池头之前,就发生了打斗,而且一路上的打斗愈演愈烈。 聂深好奇的是,谁能与恶徒产生如此激烈的对抗,虽胜负未明,起码是势均力敌。要知道,恶徒投入的人员,目前能确定的至少有三人:丢失钮扣的叶彩兰,使用羊骨棒的郑锐和柴兴。另外张白桥很可能也参与了,这一点从车头的撞痕上大致可以判断。 见聂深沉思不语,鲁丑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催促道:“聂贵宾,现在咋办?” “沿着江堤,继续找。”聂深说。 “为啥?” “往前就进入市区了,他们不可能全部从大路走。”聂深说。 鲁丑懵懂地点点头:“反正你聪明,我就听你的吧。”鲁丑晃着大脑袋往前走。 二人沿着江岸边找了一天,不断向路过的人们打听,都说不出所以然。 黄昏,一轮落日缓缓坠入江水尽头。聂深愈发焦虑。 这时,从海门湾方向来了一群人,是住在附近的市民,刚刚从海边游玩归来,将手中的铁锨、水桶等工具放在江滩上,蹲在水边清洗海知了。 聂深上前打听,问有没有在海边见到一名年轻女子,描述了身高相貌,并表示可能受了伤。众人皆说没见到。聂深望着夜幕徐徐降下的江面,感到身心俱疲。 江上又划来了七八条长尾船,船工纷纷跳到浅水区,拖着船靠岸。甲板上堆着空竹筐、塑料布。 聂深忽然支楞起耳朵。船工们正在取笑一个羞怯的小伙子,方言说的很快,聂深听出了端倪。 这些送菜工早晨出船时,在江上看到一个女孩落水。那个羞怯的小伙子去救,却被别人抢了先。工友们嘲笑他一天,说他看女孩漂亮就想救上来当老婆…… 聂深急忙打听那女孩怎么离开的?胡子哥告诉他,一个男的带着那个女孩坐船走了。那女孩着实漂亮,但好像病得不轻,忽然从驳船上跳到江里,似乎还喊了一句什么。那个男的把她救上船后,她一直闭着眼睛。 聂深急忙问:“男的是什么样子?” 胡子哥想了想,说:“脸上有麻子。” 聂深一惊,追问道:“那人是不是四十来岁、小眼睛、葱头鼻子,鼻梁上还有个黑痣?” 几个船工面面相觑。那羞怯的小伙子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果真是欧阳红葵? 聂深既惊且喜:邮差接走了缪璃? 马上转念一想:缪璃记着自己的手机号,为什么不让欧阳红葵打电话?到底是邮差怕危险不敢打,还是缪璃出了什么事? 聂深突然想起来,嵩山路的绿化带上,香樟树的树洞,他在那里放了联络暗号。按照程序,他应该在放置硬币的三天后,也就是今天傍晚去察看。他急昏了头,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八点钟。 聂深立刻带着鲁丑跑到公路上,拦了一辆过路的面包车直奔市区,先把鲁丑送回南港渡的租屋。聂深知道这一带已经不安全了,原打算从黑域解救了鲁丑,马上就搬家,可是出了这档子事儿,缪璃也许会返回住处,即使万一的可能性,也要留个人守在这里。 这间租屋应该还没有暴露,聂深预设在门口的标记没有动过,说明没人进来搜查。聂深嘱咐鲁丑在家等着,如遇危险不要纠缠,这一带工厂作坊林立、人烟稠密,对手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鲁丑,一定记着,假如缪璃回来了,立刻给我打电话。”聂深说。 鲁丑点头。身为八十一年的缪宅守门人,他知道怎么做。 聂深换了件衣服,戴着鸭舌帽出门,奔赴嵩山路绿化带的联络点。 硬币放进树洞时,正面朝上。如果硬币变成反面朝上,而且缺损的那一边转了一百八十度,就表明邮差做了回应。 聂深蹲在树洞前,用打火机照了一下,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暖流,仿佛触摸到邮差的脉搏。 一切正是期望的样子! 聂深急忙收回硬币装进口袋,来到左侧相邻的香樟树旁,寻找标记,以确定见面地点。 树杆上距离地面一米左右的位置,有一串数字:901030。 聂深微微有些吃惊,因为数字给出的联络时间很紧张。 第一个数字是见面地点。多年来欧阳红葵在全城选定了十二个安全地带,按照次序排列。数字“9”即排序第9号的安全地带:金平区石炮台街道金砂中路的街心花园。 第二个数字“0”,指的就是今天、当下。 后面的“1030”,即晚上10点半。 聂深看看表,距见面时间只剩四十多分钟,他没想到这么仓促。 按照循环程序,当年邮差在回应时,见面时间总会推后一二天,以免与聂深错过。而且多一个缓冲,避免双方同时被跟踪,从而被强敌一网打尽。 当初聂深在进入缪宅前,用母亲的手机与邮差联络并约在大排档,就险些被老年恶徒一网打尽。有过那样的经历,再加上其它的种种教训,聂深和邮差都不会随意改变措施。 安全的方式看起来既麻烦、又落后,却可以让强敌摸不清头绪,至少保证其中一人处于主动地位,一旦出现危险,可以迅速撤离。 狡兔三窟是自然界的进化之道,给予弱小的兔子以强大的生存技能。那并不是上天所赐,而是兔子在进化链条上,无数代迭加血肉,生成的本能。嫌麻烦、心存侥幸的兔子,都已被残酷的大自然碾成齑粉。 但此刻欧阳红葵却改变了程序,一切突然变得紧迫起来。 聂深必须马上赶到见面地点,否则欧阳红葵很可能再次消失。 此时的聂深并不愿把自己看作一只兔子,而是一只狐。 更是一个努力要摆脱少尊主身份的鲛人之子。 聂深迎着扑面的夜风,向着目的地奔去! 第三章:(1)追杀背叛者 快递员孔最的表面身份是邮政员工,实际上作为信使家族最神秘的“猿手”,他的专项任务是抓捕欧阳红葵。 孔最在海湾大桥北岸的邮政分公司上班,距离方特欢乐世界不远,他经常在周末轮休时,去那里过一把瘾,大型动感太空飞行体验是他的最爱。 孔最进入信使家族的领路人,是三七粉。 第一次见三七粉,还是在孔最念初中时。孔最身材瘦小,懦弱,经常被欺负。一次在学校被四个同学逼到沙坑前,让他吃沙子,完了把他丢在沙坑上哭。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过校园,像是推销教辅材料的,梳着三七开的分头。 “你怎么不反抗?”那人蹲在旁边问。 孔最闭着嘴巴,鼻涕沾在嘴角。 “你害怕。”那人说。 孔最愣住了。 “这世上的多数人都软弱、恐慌,因为没有信念。”那人说,“你只要对着那个穿蓝条纹裤子的学生踢一脚,踢他的左膝,以后就没人欺负你了。” 那人说完便走,并没有扶起孔最。 下一次又是四个同学揍孔最。孔最依然没有反抗,但他发现那个三七分头的男人不时出现在校园,一晃就不见了。他感觉那人在观察他。 孔最从小跟外婆住,外婆经常吃三七粉,于是他私下把那个男的称作“三七粉”。 直到初三下半学期,三七粉终于不再出现。 学校宣布放假的当天,孔最又被欺负,门牙都被打掉了。他在恐慌中踢出一脚,蓝条纹裤子顿时像一截烂木头,直直倒在地上。 三七粉忽然就出现了。 升入高中的孔最,开始接受三七粉的秘密训练。孔最这才知道,自己被古老的信使家族选中。这个家族源自春秋战国时期,那时七国争战不休,万物失常,信使家族应运而生。 第一代信使产生于越王无疆之后,无疆被楚国灭后,他的儿子受封于乌程的欧余山之阳,为亭侯,故称欧阳亭侯,其后代子孙遂为欧阳氏。 因此信使家族又叫欧阳家族。图腾是白猿。 他们永远保持中立,接受任何一方的雇佣。他们把信件称作“命书”,意思是像生命一样珍贵,也表明要以自己的生命保护信件和信誉。 直到欧阳红葵出现。他在二十七年前,背叛了命书、背叛了家族。 自春秋战国以来,欧阳红葵是第一个放弃契约的信使。不仅欺瞒雇主和家族,还帮着一对母子东躲西藏。 欧阳家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以往他们从不管雇主是谁,这是他们的铁律。而欧阳红葵,竟然说预见到可怕后果,出于对人类负责,而违背了信条。对于欧阳家族来说,这一行为侮辱了与生俱来的使命,令家族蒙羞。 信使家族也有许多边缘人,称为“边角料”,只能做一些普通的邮差工作,或者打杂、跑腿。因为他们都不姓欧阳。 但因为欧阳红葵的背叛事件,家族的高层逐渐重视边缘人士。 年轻的异姓一代开始崛起。 孔最是在这个契机下,被三七粉领进家族。 三七粉在第一堂训练课上告诉他:“你不需要比对手强壮,也不需要比对手速度快,你只要发现对手的弱点就行了。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最弱的支撑点,找到它,打击他。” 欧阳红葵的存在,其实就是家族最弱的支撑点。不清理他,这个污点将毁灭整个家族的信念。 “在所有的坏品性中,背叛是最不能原谅的。”三七粉说,“背叛者都有自己的理由,有一些听起来还很正当,但一个人不能用自己的标准衡量对错,在我们信使家族,尤其不允许。” 纯粹。 这是孔最从三七粉身上学到的品性。 训练三年后,天赋极高的孔最晋级为“猿手”——以白猿为图腾的家族捕手。 三七粉也是一名猿手。 后来三七粉死了,是被家族处决的,因为没有按期捕获欧阳红葵。凡是涉及欧阳红葵事件,家族都给予最严厉的惩罚。而在三七粉之前,已有五任猿手失败、处决。 至此,孔最接任三七粉,拿到了“邮票”。 三七粉临终前把他叫到身边,用垂死的语气对他说:“你追杀欧阳红葵,不是私人恩怨,只是因为欧阳红葵是家族的背叛者。” “我明白。” 三七粉死后,孔最只是把三七粉的分头梳整齐,并没有流一滴眼泪,就像当年三七粉没有从校园的沙坑里扶起他一样。 每个人都该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行使自己的本分。 欧阳红葵恰恰忘了这一点。 (2)猿手孔最 “邮票”是孔最的身份标记,也是猿手之间传承的令牌。 邮票是两张,一模一样,一张留在家族总部;一张印在孔最的右手臂正面,距离腕部横纹7寸的位置,紧挨着一颗青色的痣。 邮票的外观就是普通样子,边缘有齿孔,但票面的画作却是家族的长者构思并亲自创作,画面充满了神秘符号。在它的内面存储着重要信息,包括孔最的身份识别码,以及他和家族内部联络的轨迹。如果把邮票放大三百倍,能清晰地看到一片扭曲的螺旋状线条,夹杂着奇形怪状的斑点。再把那些斑点放大,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张张人脸像,其中就有孔最。 其他的人脸,便是另外的猿手,他们都因为各种原因,已经死了——在孔最的图像上方,便是三七粉的脸。 邮票内面包含的图谱,其实是一条血线,每一个曾经拥有这个图谱的人,都会记录在内。等到有一天,孔最也死了,邮票将由另一名猿手继承。 孔最开始追捕欧阳红葵时,便知道此人不一般,但他存在于社会,必然留下痕迹。 一个月前,欧阳红葵忽然踪影全无。有迹象表明,他摆脱了追捕,潜入了时空缝隙,但随后下落不明。 当时,守在时空通道外面的老恶徒,准备等他返回时一网打尽,但他始终没有出来。时空缝隙爆炸后,信使家族的高层甚至有人断言,欧阳红葵也被炸死了。 孔最不相信这一点,他从之前几任猿手的失败看出,欧阳红葵不是轻易死掉的人。此人在二十多年里,同时受到黑鲛人的恶徒与家族猿手的追捕,虽经历了无数险境,却还是跌跌撞撞地活着。 孔最不亲自确认他死,是不会放手的。 孔最查看了这些年追捕欧阳红葵的资料。家族已对所有资料重新整理,制作了电子档案。但他不信任别人扫描输入的电子文件,要审阅原始材料。 材料摞起来有两米高,有些已经发霉。 他坐在故纸堆里,用一个星期全部读完,并分析了欧阳红葵的行为方式、反追踪手段,以及各种逃亡技巧。当他打开三七粉的跟踪报告时,熟悉的字迹使他产生了片刻恍惚,随即投入到检索工作中。 三七粉的报告装满了五个文件袋,其中有一本记录册有撕扯过的痕迹,但不影响报告内容,应该是废页。在这本记录册中,有个小细节引起孔最的注意: 欧阳红葵曾经每隔两个月,去一个邮政网点——金南邮电所。前后共三次:订阅体育杂志,买集邮册,买明信片。 该网点靠近市中心,人流如织,当时无法对欧阳红葵实施抓捕。 这个细节通常会被忽略,它早已过了时效期,环境也发生了改变。 但孔最认为欧阳红葵有内线。欧阳红葵能躲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有消息源,即使这个内线在家族里只算边角料,这样的边角料多几个,也是有用的。 于是他重新排查金南邮电所的员工。由于时间过去得比较久,邮电所也更名为“邮政所”,员工多有变换。最终确定了每个人身份,大多是普通的邮政员工,有个叫张顺毛的人,是信使家族的边角料。 孔最从家族内部获知消息:张顺毛今年四十八岁,进入信使家族的时间正是二十七年前——欧阳红葵背叛家族的时间。 看来欧阳红葵准备决裂之前,先一步安插了内线,为自己的逃亡生涯做好了准备。 张顺毛在金南邮电所干了十二年,后转职去了邮政速递物流分拣中心,工作是按照邮编和地址分派邮件。 张顺毛在单位一直处于边缘,不知是他本事不够,还是欧阳红葵要求他压低身份。但从结果来看,一个内奸安安稳稳混到今天,算是相当成功了。 人人都有最弱的支撑点,张顺毛就是欧阳红葵的弱点。 孔最盯住了张顺毛。 不久前,张顺毛忽然向单位辞职,随后入住逸云宾馆顶楼的2103房间。 孔最调查发现,宾馆电梯只运行到20楼便停了,说是21楼临时检修。张顺毛入住后没有离开房间半步,一日三餐由他指定的服务员送到房门外面,购买的商品包裹由前台代收,同样放到房间门口。 孔最分析,张顺毛可能在等欧阳红葵,也许有什么重要东西要亲手交给欧阳红葵,除了欧阳红葵,不与任何人接触。 其实孔最要见到张顺毛并不难,比如,一场虚假的火灾警报,把张顺毛从房间逼出来;或冒充宾馆服务员乃至其他的狠角色,对张顺毛威胁哄骗,把他诓出房间。但这些都可能引起张顺毛的警觉。 只有张顺毛自己要求见到的人,才是自然的方式。 根据孔最的了解,张顺毛很讨厌别人说他不讲理。孔最有了主意。 他上报家族,以张顺毛所在单位的名义,给张顺毛寄了一份离职包裹,但把收件地址写错一个数字——55写成了56。 然后孔最故意与张顺毛沟通,激怒张顺毛,说张顺毛不讲道理。 张顺毛勃然大怒,让他把包裹送到自己房间。 孔最出发前又去了一趟方特欢乐大世界,玩了一把大型动感太空飞行体验。然后前往逸云宾馆。 如果计划顺利,今晚就能捕获欧阳红葵了。 (3)凡背叛者,必遭背叛 21楼走廊静悄悄的,孔最嗅到一丝危险气息,却不知来自哪里。 他敲开了2103房间。 张顺毛一见孔最,顿时火冒三丈。孔最是个瘦不拉叽的小眼睛青年,穿着一件橙色工作服,戴着棒球帽,衣服和帽子都显得有些大。手上除了一件包裹,什么都没有。张顺毛则比孔最的体格壮两倍。 “就是你这个狗崽子说我不讲理?” 张顺毛抓住孔最的胳膊,往门里一拽,眼睛却往对面的房门扫了一下,神色异样。 孔最明白了,21楼是个陷阱! 他顺势把张顺毛推入房间,返手关门。他有十五秒钟做准备。 哧啦一声撕开包裹,从快递纸箱里拿出一捆绳索,还有一只塑料果盘。一旁的张顺毛目瞪口呆。 孔最问:“对面是什么人?” “不……” 孔最一下子把绳索套在张顺毛的脖子上。 房门嗵地一声撞开了,冲进三个凶神恶煞般的黑影。 孔最甩起塑料果盘。果盘在灯光下划过一道彩色光影,边缘竟如开了刃一般,横扫过黑影。其中一个倒下了,把另一个绊了一下。果盘铛地一声撞到门框,反弹回来。孔最从空中接住,再次甩出去。 与此同时,他将套在张顺毛脖子上的绳索往下一拽,套在腰上,猛地收紧。张顺毛顿时变成蹶臀、收腹、挺胸的姿势。 果盘第二次甩出去,却被一个家伙抓住了,啪地一声摔在墙上。 孔最迅速弯腰,从鞋帮处抽出一把薄薄的刀片,向前一扑,作势要刺向对手。趁着对手一停顿的工夫,他就地一滚,把绳索的另一头缠绕在茶几上,然后跃身而起。 “你有没有玩过大型动感太空飞行体验?”孔最问。 “什么?”张顺毛懵了。 孔最猛地将张顺毛扔向窗户,哗啦一声撞碎玻璃,同时自己抓住绳子,跟着跳出了窗户。 孔最跃在空中,一把抓住张顺毛腰间的绳套,两人从21楼急速坠落。 张顺毛尖叫:“这不就是蹦极嘛!” 房间内的绳子飞快地盘旋绷直,茶几飞起来,咣铛一声巨响,扣在窗户两端。 孔最和张顺毛倏地停下,但绳子绷直后的强大反弹力,又把他们急速提起,如钟摆一般甩了几个大回旋。张顺毛只觉得一股暖流突然涌到腹部。如果不是孔最的一只手提着他腰间的绳套,这一急剧坠落,那细而坚韧的绳索,会把他的腰撕裂成两截。 孔最的脚尖在墙上点了一下,二人停止摆荡。张顺毛低头往下看,距离地面不到一米。绳索的长度刚刚好。 孔最松开绳子,拖着张顺毛飞奔而去。张顺毛木然地跑着,忘了自己在干什么。 孔最可以确定,在宾馆房间里进攻的是黑鲛人,他们脖子上有特殊刺青。 无疑,这个陷阱是给欧阳红葵设下的。黑鲛人也把张顺毛当作了突破口,意欲围猎欧阳红葵。 看来张顺毛出卖了欧阳红葵。 孔最感到可笑:凡背叛者,必遭背叛! “我没想背叛红葵,红葵还救过我的命。”张顺毛呼哧喘着粗气,带着哭腔,不知是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还是对黑鲛人的后怕。“他们威胁我,我是被迫的。” 孔最冷冷瞥了张顺毛一眼。“你是被迫的。” 背叛者都有自己的理由,有一些听起来还很正当。 张顺毛说:“我就是一个饵,黑鲛人用我诱捕红葵。” 孔最说:“你马上联系欧阳,只有我能救他。” “你?” “这时候还犹豫什么?要不是我刚才救了你,你迟早被黑鲛人杀死。”孔最的腔调中透出的压迫感极有说服力。 张顺毛很清楚,自己既然是一个饵,饵的结局又怎么会好? “我本来就想联络红葵的,我预感自己暴露了,想让红葵带我一起转移。可我还没行动,黑鲛人就找到了我。他们让我给红葵发了信息,我故意留下了一点破绽。” “为什么?”孔最问。 “我不想红葵被他们抓住。” “哼,你是想多活几天吧。只要欧阳红葵在外面,你这个饵就有价值。如果欧阳红葵落到他们手上,你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张顺毛脚下一软,跌倒在人行道上。 孔最提着张顺毛的脖领子,把他提拎起来。“你马上联络欧阳红葵。” 张顺毛挣扎着。 “你们肯定有紧急联络号码。你不是想跟他转移吗?” “可我的手机落在宾馆了。”张顺毛的脑门流着汗。 孔最往周围扫了一眼。刚过了晚上九点,到处都有路人一边走一边玩着手机。 张顺毛一皱眉:“用你的手机啊。” “不行。” “为啥?”张顺毛的眉头拧成一团,用疑惧的目光看着孔最,“你到底是救红葵的,还是杀他的?哦……你不敢用自己的手机,是怕手机号码暴露自己,如果打过去不显示号码,红葵又根本不会接。” 孔最扫了张顺毛一眼。的确,与欧阳红葵交战,任何一丝破绽都不能留下。 “你……你是个猿手!”张顺毛的脸庞和声音都变形了,扭歪的嘴里发出嘶哑尖利的声音,“我早应该想到……” “你没想到我是猿手,但你认为我能救你出来。”孔最说。 “什、什么意思?” “别装了。你被黑鲛人软禁在宾馆,正愁无路可逃,忽然收到一个包裹信息,收件地址写错一个数字,给你打电话的快递员说你不讲道理,故意刺激你。你在房间大喊大叫,把快递员骂得狗血淋头,故意告诉黑鲛人你快气疯了。我描述的对吗?” 张顺毛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身为二十多年的内鬼,他的敏锐已经变成了本能。 张顺毛清了清嗓子。“我一接到你的电话,就嗅到了业内人士的味道。你编排的整个流程简单又有效,尤其是说我不讲道理,哼哼,你确实研究了我。” “我能救你出来,也能让你死。”孔最的眼里掠过一道冷光,“用欧阳红葵的命,换你的命,合理吗?” “那你和那些黑鲛人有什么区别?”张顺毛的脸色又变得灰白。 “欧阳红葵必须死于我手。”孔最说。 张顺毛吸了口凉气。在猿手面前,他就像一只囊虫。 “给你十秒钟考虑。”孔最站在商店旁的路灯阴影下,只有眼白和牙齿闪亮。 “不就是给红葵打电话嘛……”张顺毛一咬牙,见一个女学生拿着手机从旁边经过,为表明自己的凶猛,直接往上扑,却被孔最一脚踢开了。 “去抢那个。”孔最指着一个方脑壳、粗脖子、板寸头的彪形大汉。 “算了,我想当好人……” 张顺毛的话还没说完,孔最已经拿着手机回来了。张顺毛回头去看,大汉直直地倒在地上,像一根烂木头。 张顺毛哆嗦着接过孔最递来的手机,正要拨打号码,孔最制止了他。 “发短信。” “打电话更快啊……”张顺毛说。 孔最冷笑一下:“死内奸,当我是傻子吗?” 虽然能够立即确定欧阳红葵的手机号码,但要确保对方有了反应才能定位。然而张顺毛用陌生手机打过去,以欧阳的经验,必定设置了“来电转接”——振铃超过6次无接听,则视为无应答,转接到预先设定的固定电话或其它通讯工具,这就等同于手机关机,无法定位。 如此一来,张顺毛打电话过去,不仅找不到人,还会以“没人接听”为由,结束这次行动。 在孔最的催逼下,张顺毛乖乖写了一条短信:红葵,SM,遇到麻烦了。 孔最问:“SM啥意思?” 张顺毛瞥了孔最一眼,说:“是我名字拼音的简写,保密用的。江湖行走,安全为首。” 孔最让张顺毛摁了发送键。 欧阳红葵接收短信后,就能查到他是在哪个基站下接收的,便可跟踪此信号。而且用基站定位,精确度高于卫星定位。 孔最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右臂上的邮票图案扫了一下,随着嘀地一声响,他低声报出自己的身份识别码:“7335。”接着说道,“请定位手机号1334578……” 手机里传来刻板的女声回应:“金平区石炮台街道金砂中路……目标遗失。”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欧阳红葵一反应过来,就会扔掉手机里的电池、破坏智能卡。 孔最低头看着自己手机上传来的坐标静态图,是欧阳红葵刚刚出现的位置。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找到红葵了?”张顺毛凑近几步。 孔最点点头,把手机收起来。“龙湖区新津街道。” “快走吧。”张顺毛焦急地说。 两人朝马路对面跑去。孔最突然一脚踢到张顺毛右腿的腿弯处,张顺毛向前一扑,像一根烂木头直直倒地。 周围的人群一阵骚动。 不远处的三个黑鲛人循声赶来,冲向张顺毛。 孔最隐匿在街灯背面,然后朝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4)欧阳红葵遇袭 聂深来到金砂中路的街心花园,耳边回荡着歌声《男女优秀谁不要》:……借口还没找到,微笑依然美妙……我知道你对我好哎,是我一生的骄傲…… 空地上挂着彩色灯泡,十几对男女牵着手正在轻摇慢舞。舞场边的七八个年轻人滑旱冰,嬉笑声夹杂着音乐声回荡在夜幕中。 聂深看看表,比约定的10点半迟了几分钟,但邮差不会一走了之,这次见面可能是他们唯一机会。聂深抬眼扫视,四周有些休闲的市民,没有欧阳红葵。 聂深扶了扶鸭舌帽,沿着空地边缘往工商银行靠近。银行门前有两只石狮,一只张着嘴、一只闭着嘴。 闭嘴的石狮侧面有个人影。 聂深正要走过去,斜刺里忽然有人从树后出来,碰了他一下。聂深扭脸一看,心头霎时涌起一阵波澜。 “葵叔……” 正是脸上长着麻子,小眼睛、葱头鼻子,鼻梁上有个黑痣的中年男人。忽然活脱脱地跳到眼前,聂深竟不知说什么。这个最熟悉却又是最陌生的、这个始终默默在暗中保护聂深母子、行踪飘忽诡秘却又招之既来的人,他似乎无处不在,又似乎不曾存在。 欧阳红葵神色中依然是惯有的警觉,习惯地把自己隐在树荫下,说:“情况紧急,快走。” 他的语气有些紧迫,不过嗓音平静,见到聂深没有惊喜,也无热烈情绪,仿佛老朋友昨天刚刚分别,今天又碰巧遇到了。 聂深快步跟上。“葵叔,缪璃在你那儿?” 欧阳红葵点了一下头,仍然关注着四周的变化。 “出了什么紧急情况?”聂深又问。 “缪璃一直在昏迷,要把她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所以我收到树洞的信息后,马上约你见面。”欧阳说着,扭脸扫了聂深一眼,“你瘦了。” “嗯?”聂深愣了一下。 欧阳紧接着说:“我已经暴露了。” “怎么回事?” “张顺毛肯定出了岔子。” 聂深不知道张顺毛是何许人也,他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说,比如欧阳是怎么找到缪璃的?还有欧阳说的“情况紧急”,恐怕不仅仅是缪璃昏迷这一件事。能让欧阳如此紧迫的,必定是关乎大局的灾难,所以欧阳明知自己暴露了,还冒险在这里坚持等候聂深,看来是抱着一线希望,想要尽快见到聂深。 二人脚步未停,越走越快,沿着金砂路的人行道往东而去。 这时,一个骑着小电动车的年轻人,从对面晃晃悠悠过来,一手扶着车头,一手玩着手机。 聂深瞥了一眼,年轻人戴着棒球帽,身上穿一件橙色工作服。 双方交错而过的刹那间,一团橙色的影子突然从车上跃起,居高临下,直击欧阳红葵。 来者手中寒光一闪,一把薄薄的刀片划向欧阳的脸—— 破相之击! 电光石火间,刀刃便到了面前,情急中欧阳无法判断形势,只知道这把刀划到自己脸上,那就不是破相那么简单了。 聂深的反应比欧阳更快,猛然推开欧阳,自己耸肩挡住来者。 哧啦。 刀片从聂深的肩头掠过,衣服挑烂,切到了皮肤。 那边的欧阳被聂深推向人行道内侧,急忙扶住广告灯箱。一直以来他的神经过于紧绷,此时竟有些恍惚。 眼前是个陌生的年轻人,其貌不扬,身形却无比凌厉。 “你是谁?”欧阳问。 “猿手,孔最。” 背叛者听到猿手二字是要发抖的。 颤抖吧! 孔最的刀片直取欧阳,完全无视聂深的存在。他对其他人没兴趣,眼里只有欧阳红葵。 欧阳满脸惊讶困惑:猿手竟有了异姓人员?! 上一任的猿手是欧阳庆,永远的三七开分头,提着笨重老土的皮革包,活像上世纪九十年代小镇的教书匠。眼前这个异姓猿手,风尘仆仆,好像刚下班正准备回家,与原来的风格完全不同。 孔最的刀已经来回切换三次,不到半分钟,刀片有两次从欧阳红葵面前挥过,都被欧阳躲过了。 但欧阳毕竟四十来岁了,肢体灵活性不比年轻人,正因如此,他平时才格外谨慎,就是为了避免与对手近身相搏。年龄越大,却偏重于智谋、机关。 聂深看出欧阳的疲倦,想来这段日子他寝食难安。 “快走!” 聂深说着,侧身撞向孔最。他也不愿恋战,周围环境复杂多变,一味纠缠只会更糟糕。 孔最见聂深朝他撞来,愈发厌烦这个家伙,照着他的肚子猛扎一刀。聂深收势不及,身子猛往后一仰,刀片贴着腰肋滑过。 欧阳红葵已经跑了。孔最甩开聂深,骑上电动车便追。 三人拉长线在小街上狂奔。欧阳在最前面,拐进一条巷子,推翻垃圾桶,电动车一头撞到垃圾桶上,孔最落地时就势一滚,刀片直取欧阳的腿。 欧阳躲避不及,小腿后面挨了一下,一阵疼痛袭来,一瘸一拐拼命往前跑。 聂深抓起电动车扔向孔最。孔最急忙闪开,哐嚓一下,电动车砸在孔最身旁,又向前滑去五六米,撞到墙根。 这时,聂深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远而近,移动速度很快。 聂深感觉不妙,先是怀疑孔最的帮手来了,但很快嗅到夜风中传来的独特气息,这种气息普通人闻不出来,自从聂深的后背烙印了鲛人家族的徽标后,敏锐的感官总能捕捉到空气中的异常。 这淡淡的海水苦咸味,夹杂着海藻的木香气,属于黑鲛人! 一个身材健壮的男子从巷口冲进来,一头乌黑卷发,正是屠侍卫。身旁跟着三名黑鲛人。屠侍卫已经知道了逸云宾馆的事,一路追来,眼前的一幕令他暗喜。原本担心邮差与聂深聚头之后,双双消失,却被那个戴棒球帽的年轻人阻拦。 屠侍卫发出指令:杀。 聂深和邮差刚冲到巷口,便被两名黑鲛人挡住了。 黑鲛人十分凶猛,高大的身形将巷口封住,挥拳直扑聂深。聂深迎头冲上,却是虚招,瞅个空隙,拉着欧阳便走。孔最却赶上一步,从黑鲛人中间穿行而过,刀片直奔欧阳的胸口。 场面登时混乱。 聂深要顶住黑鲛人的进攻,还要护着邮差。孔最则在战阵中游弋穿插,瞅个冷子就扎邮差。但他的动作又常常干扰黑鲛人,黑鲛人正要对聂深下手,他冷不防跳过来,只因邮差紧跟着聂深。 屠侍卫不由得火起,咕咚灌了一口轩尼诗,抡着酒瓶子冲过来,照着孔最的脑袋砸去,同时下达命令:“速战速决!” 生猛无比的屠侍卫看似喝醉了,出手却是极准,孔最反应过来时,酒瓶子已经到了额头上方。孔最勉强躲过致命一击,瓶子还是擦过鼻梁,只觉得嗡地一下,一股血从鼻孔里喷出。孔最急忙跃出圈外,手背抹掉鼻端的血。 那边的三个黑鲛人围住聂深和邮差。聂深打倒一个黑鲛人,与邮差背靠背站在一起。 欧阳说:“不对呀,你是他们的少尊主,他们想抓你不假,但不该用这么危险的手段。这是要干掉你。” 就算其他黑鲛人认不出聂深,但那个领头的家伙,脖子上的刺青很特殊。黑鲛人的刺青颜色越深、纹饰越复杂,说明他的年龄越大,这家伙肯定超过一千岁,他的地位和身份必有相当高度,绝非一般的喽罗队长。他不可能辨识不出少尊主。但这里面的诡异之处,欧阳一时没想通。 “葵叔,先出去再说。” 聂深踢出一脚,身形借着墙壁的反弹跃起,但被黑鲛人撞翻在地。黑鲛人再次冲来。孔最又跳到圈内,直奔欧阳红葵。屠侍卫左冲右砸,横扫一切。小巷中一场乱斗再掀高潮。 欧阳渐渐体力不支,苍白的脸色衬托着面颊上的麻子,好像刚被漏勺打过。 “聂深,别管我了。”欧阳说。他并不是绝望,而是遭遇两股强敌的围捕,再打下去只能拖累聂深。 “走。”聂深坚定地说。 他也很累。在黑域空间解救鲁丑损耗了力气,出来后发现缪璃失踪,又沿江追寻一整天,之后再到树洞前察看信号,最终奔赴金砂中路与邮差见面,片刻不得歇息。这样的连轴转,还不算最糟糕的,聂深真正担心的是—— 午夜将至,刀笔之刑又快要发作了。来自背部的三分钟剧痛,以自己目前的体力,如果躺下,还可以勉强支撑,但在此刻的战局中,必死无疑。 “聂深,缪璃在11号。”欧阳用极低的嗓声说道。 在欧阳红葵选定的十二个安全地带中,11号即排序第11的安全场所。 屠侍卫突然冲到面前,一拳打在欧阳肚子上。欧阳弯腰的瞬间,屠侍卫又一记勾拳,把欧阳打得翻起来,后背狠狠撞到墙上。 “去死。”屠侍卫用厌倦的语气说。 聂深纵身,用肘部猛击屠侍卫的后脑勺。但他自己被两名黑鲛人扭住。 那边的孔最突然朝屠侍卫挥出一刀。“欧阳红葵必须死于我手!” “小东西,你也死吧。”屠侍卫双臂一振,挟着风势卷向孔最。 强大的气势竟将孔最推起,与欧阳滚在一处。屠侍卫飞身击向二人。 孔最为了亲手处决欧阳,竟抢先一步出刀,刀刃划向欧阳红葵的脖子—— “叛徒,死吧!” 镗地一脚,聂深及时赶来,踢到孔最的手腕上,刀片飞了。不过聂深也被黑鲛人打翻在地。三人瞬间被逼入死角。 就在这时,夜空中传来两声锐响:嗖——嗖! (5)黑白鲛人 巷子旁的围墙上,倏地跃上一个身影,弩箭便从墙头直射黑鲛人。 “诛鲛士来了!”黑鲛人喊道。 “别慌!”屠侍卫怒声说。 沈飞趴在墙头连射两箭,冲开了战阵。孟亮趁势从巷口杀入,手执短矛,横冲直撞。 他俩不认识聂深,也没见过邮差和孔最。 此时黑暗中的银子弥却有些惊讶,没想到聂深在场。第一个冒出的想法是:聂深率领黑鲛人正在作恶! 身为少尊主的聂深,领着四个黑鲛人滥杀无辜。虽然内心不愿承认聂深会变得如此凶残,可是眼前的阵势很难有别的解释。 银子弥想起荣师的话: “黑鲛人是水,诛鲛士是火,水火不容啊。对付那位少尊主,你和他都在生死之间,唯一的胜算,就看你们谁先一秒动手。” 银子弥心头生起一团怒气,却要保持理智。杀死聂深很重要,但同样重要的是保护缪氏血脉。缪璃从她手边丢失后下落不明,聂深必然有寻找途径,通过聂深,才是寻找缪璃的最好桥梁。 银子弥准备活捉聂深。 她从包里拿出口罩戴上。聂深并不知道她的诛鲛士身份,以为是修车店老板的外甥女。万一这次抓捕失利,以后还有转圜余地。 银子弥单刀直入,冲进战阵。 沈飞与孟亮已经与黑鲛人打在一处。沈飞的优势是速度快,孟亮则以刚猛之势对敌。两个风衣男配合默契,忽进忽退。 四名黑鲛人被冲开后,裹带着孔最,在狭窄的巷口一通乱撞,孔最的肩膀和手臂受了伤,一扭身蹿进了黑暗中,不知是跑了,还是在等待新的战机。 聂深和欧阳趁乱往巷口奔去,却见一道寒光闪过,一把刀唰地砍来。聂深急忙用右臂护住邮差,那把刀却是冲他来的。聂深愣了一下,砍他的人,动作柔韧有力,看身形是个女子。这么一愣,刀锋横切过来。欧阳抬起胳膊肘,对着聂深的后腰猛击,聂深身子一侧,那把刀掠空了。 欧阳急问:“你发什么呆?” “有点累了。”聂深苦笑。 “快走。” 欧阳一把抓住聂深的衣袖,往巷子外面拽去。 银子弥边追边砍,又是三刀,锋刃映着不远处的路灯,她的眼睛忽明忽暗。 四名黑鲛人追过来。沈飞和孟亮两边包抄。几拨人在街头又是一阵冲撞。欧阳拽着聂深往灯光明亮的大街上跑。 “那里有交警的监控探头,快!”欧阳催促。 离开暗区是目前最好的策略。葵叔精心研究逃跑二十多年,其丰富的实践经验足够写一本《古今跑路大全》。 别人逃跑是钻黑巷子,聂深却被欧阳带到大街上,只因追猎者不同,这方面一定要灵活运用。 前方十米之外,就要离开暗区了。银子弥一个箭步冲来,挟着风势跃身而起,兜头盖脸劈下一刀。刀锋直击聂深。 聂深想:这人是有多恨我。 他着实太累了,身子往后一跌,刀尖擦着他的胸膛掠过,留下一道长长的刀痕。 “你怎么样?”欧阳惊问。 “……皮外伤。”聂深已经跌出了暗区。 虽然快到午夜了,大街上仍有不少行人和车辆穿行而过。 置身于灯光明亮的街头,聂深来不及喘息,继续奔逃。后面,银子弥仍在追赶,她把刀收在包内,沈飞和孟亮匆匆跟上。那几个黑鲛人散落在人群中,各个都像奔跑了一天的饿狼。 “这边——” 欧阳拖着聂深的胳膊,向左侧一转,进了一家便利店。 欧阳很熟悉这一带的环境。二人飞奔着穿过店铺,从后门出去。 扑面是夜市的烟火气。聂深压低帽檐,与欧阳穿行在各类小食摊前。在一家“牛肉火锅+炒粿”的灯箱前停下,两人躲到旁边的树后观察一下。夜市升腾的烟气中,人影绰绰,夹杂着几个追击者,正在东张西望。 欧阳点了一下头,与聂深径直进了牛肉火锅店。穿堂过室,一直跑到后面的小院,再从院门出去,又到了一条小街。这里十分僻静。欧阳加快步伐,领着聂深跑到路中间。 脚边是一个下水井。 欧阳单膝跪地,提起井盖,示意聂深下去,一边警觉地望着四周。 聂深踩着锈迹斑斑的扶梯进入黑暗。欧阳下来时合上井盖,头顶响起轻微的咣铛一声。 聂深突然从扶梯上跌进井里,黑暗中传来嗵地一响。 “聂深?” 欧阳三两步跳下扶梯,蹲下来往手边一探,聂深躺在潮湿的地上。 “你怎么了?”欧阳惊问。 “……等我三分钟……待会儿给你解释。”聂深咬紧牙关。 午夜已至,刀笔之刑再次发作。来自后背的剧痛使聂深的呼吸窒闷起来。 欧阳在附近的角落摸索一下,拿到一个塑料袋,取出一支手电筒,打开。 借着灯柱的侧光,只见聂深额头浸满汗珠,闭着眼睛,正在抗拒着什么。 欧阳大气不敢出,苦苦等待着。对他来说,三分钟同样显得无比漫长。 行人穿梭的夜市里,吆喝声与猜拳行令声不绝于耳。 银子弥又把聂深跟丢了,气得一跺脚。 沈飞赶上来,急切地说:“那边还有两个黑鲛人,要不要动手?” “这里市民太多。”银子弥说,“你们盯着黑鲛人,他们胆敢对市民不利,死活都要打!” 沈飞示意孟亮散开,一人一边盯住黑鲛人。 银子弥越想越郁闷,忽听肚子咕咕响,原来是气饿了。别人一生气吃不下饭,她是一股气把胃口冲开了,当即坐在牛肉火锅摊前。 “老板,来一份火锅,上面满满一层牛肉的。再来一盘粉丝蒸九忒鱼……哎你这木瓜牛乳大王是有多大?” “很大。” “噢,来一份!” 等菜的工夫,银子弥掏出手机玩起了对对碰。 今天晚上追杀黑鲛人,原本是一次计划好的行动,却因聂深的出现搞砸了。 该计划的起因,是上次从大耳桑身边抓住的黑鲛人,名叫雷坦,经过三轮审讯,终于撬开嘴巴,得到了情报。 为了审讯雷坦,银子弥软硬兼施,可是前两轮不管用。那个黑鲛人十分嚣张,得意地宣称他杀了多少平民、杀过几个诛鲛士。但不承认杀了二冯兄弟,不过言谈中露出的破绽,表明他知道一些信息。 第三轮审讯前,银子弥从黄花山总部请来审讯专家。那专家可不是白混的,长年供职于战略服务局,每天就琢磨怎么整治黑鲛人。他先是默默观察雷坦七八分钟,又上手捏巴捏巴,不同的体格和质地,享受不同的服务。于是专家说:那就炼油吧。 并给出了预估时间:七分钟。 要知道这一招有多狠,就得先了解鲛人的一种特质。 鲛人在延续生命时,都会定期蜕皮。白鲛人的生命一般是五百年到八百年,黑鲛人则要长寿得多,存活上千年并不少见,而一些潜居深海的高智能者,能够改造完善自己的基因,已经生存数万年。 蜕皮的方式,白鲛人与黑鲛人也有差异。通常每年的秋分时节蜕皮,白鲛人是一种薄而清亮的材质。黑鲛人的蜕皮,则是一种更坚韧的物质。 专家在审讯雷坦时,用的方法俗称“炼油”。 启动座椅下方的装置,被炙烤的黑鲛人,全身皮肤陡然紧缩,变得紧绷绷的。如果拒不招认,装置会调高一个刻度,皮肤越缩越紧,似乎要从身体上脱离出来,并从撕裂处渗出油质。审讯室也会弥漫一股淡淡的腥气与焦糊味。 据说秦始皇在骊山陵墓放置长明灯,其所需大量鲛油,就是通过加温烤下来的,《史记》称“人鱼膏”。 雷坦对此无法抗衡,不到五分钟就提供了另外两个同族的住址。 然后雷坦便被押到南芜岛西半岛的黄花山总部,和其他还能改造的黑鲛人,一起学习热爱人类、尊重人类的道理。 雷坦提供的两个同族,被诛鲛士秘密监控。其中一个,今晚出现异动。于是银子弥跟踪追击,这才来到乱斗现场。 (6)诛鲛士之刃 “嘿,这场乱斗真是少见。”沈飞和孟亮回到银子弥身边。那些黑鲛人已经撤退了。 银子弥正在吃火锅,抬手把粉丝蒸九忒鱼和木瓜牛乳大王分别推给他俩。 “啊,难得,组长亲自破费了。”沈飞扮个鬼脸。 “玩你的壶把儿去吧。”银子弥横他一眼。 沈飞解开风衣扣子,急忙坐在小摊前,吃起了粉丝。 孟亮傻呆呆地端着木瓜牛乳大王,左顾右盼。 沈飞顺着自己的话头,继续往下说:“那个戴棒球帽的,想杀那个麻子,那个鸭舌帽去救麻子,黑鲛人却要杀鸭舌帽……” “等等,你说什么?”银子弥嘴里满满的牛肉,抬脸看着沈飞。 “乱……男子大乱斗啊。”沈飞嘴角挂着满满的粉丝。 “你没看错吧,黑鲛人要杀鸭舌帽?”银子弥盯着沈飞。 鸭舌帽就是聂深。黑鲛人要杀聂深? “我趴在墙头看得清楚,”沈飞把粉丝吸溜进嘴里,急着说,“当时的场面虽然乱,但各人有各人的目标。” “怎么了组长?”孟亮问,勉为其难地吃了一口木瓜牛乳大王。 “组长认识鸭舌帽?”沈飞追问。 银子弥沉吟片刻,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唇。“那家伙就是黑鲛人的少尊主。” “啊?” 沈飞和孟亮愕然不已。 孟亮低吼着说:“没弄错吧,黑鲛人要杀他们的少尊主?” “组长怎么能弄错?”沈飞立刻指出。 “那就是你在墙头上看错了。”孟亮瞪着沈飞。 “我火眼金睛……” “那你怎么解释——组长没弄错,你没看错,那就是黑鲛人吃错药了。”孟亮一脸嫌弃地吃了一口木瓜牛乳大王。 银子弥敛着秀眉,望了一眼远处的灯光,一摆手说:“别吵了,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噢对了,组长,我捡了这个。”孟亮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个东西,献宝似地放在桌上。 银子弥瞥了一眼,是轩尼诗的空酒瓶。 孟亮说:“我刚才在小巷捡的。” 沈飞急忙补充:“对,那个领头的黑鲛人喝过的。” “你查一下这个瓶子,看看能查出什么名堂。”银子弥对孟亮说,随即目光一转,吃了一口牛肉火锅,喃喃道,“眼下种种奇怪事件,显然有一股力量在背后摆布。还是先找到那个‘将军’,或许能解开一些疑问。” 孟亮说:“我尽快。” 沈飞忽然咕哝道:“杀将军得用月牙刀啊,那才是绝配。” 孟亮问:“你说啥?” 沈飞压低嗓音:“将军随时可能冒出来,到时候再拿刀就晚了。” “你别一天到晚惦记月牙刀,那不是你这种低端货操心的。”孟亮紧张地说。 孟亮知道沈飞对于月牙刀的沉迷程度,据沈飞自己说,他愿意加入诛鲛士,就是受到那把月牙刀的感召。那是第一代诛鲛士留下的。后来沈飞在总部见过一次,更是念念不忘,仿佛刀的魂魄把他缠住了,四处找资料研究那把刀,私下里画了许多刀图,对其材质、工艺水平,以及刀长、宽、重量,包括每一个细微的纹饰,全都如数家珍。据说沈飞愿意做萨伯的学生,就是因为萨伯能让他见到月牙刀,而萨伯在大士中间名声不好,基本上相当于神经病,经手的学生都半途而废了,只有沈飞和一个姓刘的学生坚持下来。 “我就是心里有气,随便说说。你想啊,那么宝贵的刀,却在总部沉睡……唉,算了算了……”沈飞一扭脸,“噢,你不爱吃木瓜牛乳大王是吧?其实我最爱吃了。”他把粉丝蒸九忒鱼放到孟亮面前,“我不喜欢这个。” “你不早换!”孟亮低吼道。 “组长赏饭,不先吃两口,组长多没面子啊。”沈飞挤眉弄眼地说。 银子弥没搭理他俩,仍在吃着牛肉火锅,默默想心事。 沈飞冲孟亮使个眼色,意思是要当心,弥霸天心情不好。 孟亮唔唔地点着头,兀自大口吃菜。这款鱼肉清甜鲜爽,又有豆腐脑一样的滑嫩,沈飞那个低端货怎么懂享受! 三分钟的刀笔之刑过去后,聂深从墙角站起身,仿佛一阳还魂,又有了活力。 他和欧阳红葵沿着地下排水设施往南边走去。四周回荡着轻微的脚步声。欧阳将手电筒压低,照着脚边的路。途经一些地段时,地面上的路灯光芒,从井盖的缝隙间透入,仿佛一道微光编织的帘布。 欧阳低声说:“要留神,有些黑鲛人也从下水道走。” “出口通向哪里?”聂深望着曲折的通道,黑暗中似乎没有尽头。 “这条下水井连接三个出口入海,分别在东边、南边和西北边。”欧阳说,“全市管网四通八达,还有些禁区,我从来没碰过。” 聂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身上还在痛吗?”欧阳问。 “葵叔,刚才追杀咱们的诛鲛士,有个身影挺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老朋友?”欧阳有些好奇。 “只认识四个月,是修车店老板的外甥女。我进入缪宅前就分开了。” “哦?那你可能看错了。诛鲛士居然在你入宅前就盯上你,更不可能偏偏碰上一位女诛鲛士。”欧阳说。 “女诛鲛士很可怕吗?” “我还是先说说诛鲛士组织吧。”欧阳扭脸看了聂深一眼,“你进入缪宅后,应该通过一些方式了解过。诛鲛士是黑鲛人的天敌,符珠哩会让你明白的。” “嗯,在藏书馆里查到一些资料。诛鲛士是李世民为了应对河洛之地的恐怖力量而设立的组织,第一代首领是李靖。”聂深说。 聂深跟着欧阳转过弯,沿着宽阔的地下通道继续往前走。身旁半米外是排水道,头上三米高的穹顶似乎嵌着一些发光源,周围的光线呈现黛青色。欧阳关了手电筒,用低缓的语调把聂深拉入久远岁月中。 因黄河与洛河汇流处有黑鲛人伏击过往船只,残害百姓,并渗透京城,李世民命令李靖挑选特殊人才,所领军士皆称骁骑,建立了秘密组织诛鲛士。 诛鲛士在河洛之地,打灭黑鲛人首领发动的焚杀之战,迫使黑鲛人退回深海。一把刻有“诛”字的月牙刀,插在洛河与黄河交汇的河底,天下恢复平静。 明朝年间,以郑和下西洋为契机,黑鲛人卷土重来,追寻缪氏血脉。 诛鲛士则从巅峰坠落,直至清朝末年,骁骑赫升成为最后的诛鲛士。 赫升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割掉了符珠哩的二十七个鳞片,虽然还差三刀,他却是诛鲛士建立以来,最接近成功的人。可惜他死后,正脉诛鲛士随之断根。 鲛人族也认为诛鲛士已覆灭。 却没想到,当年为打败符珠哩,赫升不惜自废双目,隐遁在一个叫作“赤礁”的小岛上,秘密训练烧尸狗。 烧尸狗是古代诛鲛士秘藏的终极武器。传说这种狗有四只眼睛、两个喉咙,其牙齿小而尖利,形成上下交错的锯齿。烧尸狗愤怒时,浑身如同烧沸的血水一片赤红。并且极为忠勇,哪怕被撕扯开,只要有一口气,只要牙齿还在,就死命咬住凶物。 赫升主要训练烧尸狗与盲人配合作战,此举能激发烧尸狗更大的专注力和勇力。训练期间有五名驯养员陪同照应,都是当地赤礁村的渔民。 之后,赫升带着烧尸狗捕杀符珠哩,不幸在决战之夜惨败。 但曾经陪同赫升的五名驯养员,被这位盲老头的强大意志,以及不惜一切拯救人类的勇气深深触动。赫升死后,这五名被称作“烧尸公”的底层驯养员,奉赫升为无上尊师,结成新一代诛鲛士。 他们把赫升留下的文字图谱重新整理,然后从洛河与黄河交汇的河底,取回了那把刻有“诛”字的月牙刀,从此开始了追猎黑鲛人的行动。 (7)可恶的鲛串儿 听到这里,聂深接口说:“这个很有意思——当年李靖挑选精英军士组成骁骑军,最初的诛鲛士其实是个精英组织。而到了清朝末年,逆变为草根组织。” “你讲得非常对。赫升作为大清国的最后一个刽子手,同时又是诛鲛士组织自唐朝以来的最后一名骁骑,从他死后,诛鲛士正脉已断。不过,经由烧尸公之手,重新崛起于草根的组织更加严密,行事更为隐秘果决。换句话说,对黑鲛人更狠了。这是社会丛林进化的必然趋势啊,人类已经到了深渊边缘,黑鲛人的凶残度也在上升。” “那女诛鲛士呢?” “据说有史以来只有十八位。当然排列还是从唐朝算起,以诛鲛士整体传承为序。因为赫升虽是新派诛鲛士的无上尊师,但并不是割裂了组织,而是转个弯,是组织的自我更新与迭代。” “这种变异式的逆跳进化形态,实在不可思议。”聂深感叹道。 “是啊,诛鲛士在漫长岁月中创造、发展出的所有技术沉淀,落在五名底层烧尸公身上,恰恰验证了暗面江湖的四句谶言:万流归坑,繁星沉井,黄龙落地,五螾兴起。”欧阳说。 看似偶然,实际却有着天道循环之必然。从格局上讲,那些烧尸公能够跳到局外看到失败原因,也能深入局内,吸收成功之道。 聂深沉思良久,说道:“照这样看来,我那位朋友确实和诛鲛士不搭界——” 聂深暗自脑补了一下银子弥和女诛鲛士的重叠形象,不禁摇头。 面容娇俏可爱、喜欢吃甜筒、会做好吃的炒鹅肠、习惯穿竹编拖鞋露出漂亮脚趾,连跟人吵架都吵不过…… 会是今天晚上抡着板刀,恨不得砍死他的银子弥吗? 聂深打个寒战。“算了,不说她了。” 二人沿着地下通道走过一个S形路径。身边流水潺潺,前方十分昏暗,欧阳打开手电筒对着脚边的路。 聂深一边走,一边扭脸看了看欧阳。“葵叔,你心事重重的,还有什么情况?” 欧阳略一沉吟,说:“我还在考虑刚才巷子里的乱斗。黑鲛人出手凶狠,让我很担心啊。” 聂深有些不解。“黑鲛人一惯残忍。” “可你是他们的少尊主,虽然你的本意是反抗老鲛怪……” “葵叔,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我去了一趟缪宅,回来后咱们今天第一次见面,你怎么确定我没有归属于符珠哩?” 欧阳红葵苦笑一下,反问:“时空缝隙爆炸时,你知道我在哪里?” “不在九渊市吗?” “呵,我在缪宅围墙外的界崖下面。” “什么?”聂深吃了一惊,“你……去过缪宅?” “就在宅中的悬赏任务开始的六天后,我终于找到了次元壁的入口,就摆脱追杀我的老恶徒,并躲过了防守我的年轻恶徒,一直抵达缪宅大门前。” “然后呢?”聂深急问,“我怎么没见到你?” 欧阳苦笑:“因为我在门外遇到了赫管家。” “赫萧……怎么了?” “他给我讲了一番道理,又担心我听不懂,就突然把我推到界壁下面,让我反思去了。” 聂深惊呆了。“这……不可能。” “为了保护缪璃,他什么都肯做。赫萧确实是个极致纯粹的人。” 欧阳叹口气,眼前瞬间出现那个情景—— 赫萧突然出手,将他推下界壁。 摔下去的同时,他伸出手,探取能够抓住的东西,手掌却不断往下滑。他抓住一个棱壁,是个光滑的石角,但没有抓住。他继续往下坠落,速度极快。终于抓住另一个棱壁,同时身子向上一浮。 欧阳幽幽地说:“界壁下方,既非深渊,亦非断崖,而是茫茫无尽的虚空。我能立足的,只有一条窄细的空间通道,四周什么都没有。白茫茫真干净。” 聂深仍处于愕然中。难以想像在界壁下方浓雾遮掩之处,葵叔在一片荒凉与虚无之间踽踽独行。那是不同于黑域空间的所在,虽然没有具象的恐惧之物,却只有绵绵无尽的空茫与绝望。 “我虽然得了三世祖的真传,能从各种看似牢固的壁垒上找到缺口。可是界崖之下,没有壁垒。没有壁垒就是处处壁垒。”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 “感谢那场爆炸呀。”欧阳抬起脸,望着聂深笑一笑,“如果没猜错,那一定是你搞出来的乱子。” 聂深点点头。 “爆炸发生后,整个时空缝隙出现了大震荡,但很快又归于死寂。我以为再无希望,却突然看到一团影子。” 聂深又是一惊。难道遇到了空间飘移的量子幽灵? 欧阳却笑着说:“管它是什么,反正我很开心,在虚无中看到投影,说明有了物体存在,并且在飞快移动,是活物啊。” 聂深一愣之下,有些恍然。“噢,是恶徒?” “没错。我以为爆炸会把他们搞死,可是没有。爆炸之后,时空缝隙变成了灾异之地,恶徒们当然要转移。他们一边跑,一边抬着一个硕大的金属蜂巢。” “金属蜂巢。”聂深沉吟着,忽然联想到地下渊洞的九根铁链。“那是符珠哩的巢穴。” “我当时没有见到老鲛怪,却能肯定,恶徒们抬着的必是核心之物,是能引领他们离开灾异之地的东西。” 聂深点点头。这就全说通了。欧阳红葵是尾随恶徒们的脚步,从时空通道跑出来的。 说着话,二人来到一个岔口,聂深正要迈步,欧阳忽然拦住他。 “等等。”欧阳轻声说着,迅速关掉手电筒。 他们停下的位置,能看见前方三条通道的情况。从昏暗中出来一个身影,手上提着一盏类似应急灯的东西。那家伙缩着脖子,东张西望,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伸长脖子看了看,显得有些惊喜,马上就急急忙忙走了。 聂深低喃:“是个黑鲛人。” 欧阳点点头。“也是个鲛串儿。” “嗯?” 欧阳笑一笑。“鲛串儿是一些可悲又可恨的家伙。通常是在以往战斗中受了伤的黑鲛人,丧失了武力技能,却又死性不改,潜居在人类社会,专门偷抢金银首饰。他们只对金属类的财物感兴趣,从不碰钞票、珠宝。每次潜入平民家中,搜罗金银项链、戒指等,甚至跑到太平间,撬掉死人的金牙。” “哦,是个串子。” “他们避免和人类冲突,因为丧失了武力技能,容易暴露自己。有些平民说在家里看到了所谓鬼影,甚至有人拍到什么灵异照片,其实大部分是鲛串儿。” (8)欧阳红葵的计划 欧阳重新打开手电筒,二人沿着岔路往南边走,继续之前的话题。 欧阳告诉聂深,从二十七年前开始,就有六个恶徒一直在追杀他,现在已经成了老年恶徒,以环卫工老妇为首,但最近突然在城里消失了,到处都没有他们的痕迹。 欧阳预感到格局有变,考虑到符珠哩从时空缝隙回到了城里,可以推测老恶徒成了符珠哩的保镖,而年轻一代恶徒在城中行走。 欧阳跟踪年轻恶徒时,发现了他们的动向,这才在榕江边设法救了缪璃。 缪璃在昏迷中提到聂深和鲁丑的名字,显然他们是一起逃出了时空缝隙。欧阳由此判断,聂深没有被符珠哩召唤,因为如果他顺从了父亲,这个时候应该在符珠哩的根脉老巢,与缪璃安心孕育下一代了。 聂深恍然大悟:“由此你确定我没有异化,于是立即和我联系,以防恶徒再次行动。” “我相信你在城里一定设法寻找我。我去几个联络点看了,又想到了嵩山路绿化带上那个早已作废的信箱,去了以后,果然发现了硬币。”欧阳至此才流露出激动之情。 “如果缪璃没有昏迷,她会把我的手机号告知你,那就简单多了。”聂深苦笑。 “得失无常。有时看似麻烦,却是一种启示。” “哦?” “小巷乱斗,给我们显示出更大的危机。”欧阳说,“符珠哩虽然遭到你的反抗,但不至于杀死你,因为你是他延续计划的重要环节,活捉你,让你和缪璃生孩子才是关键。可是今晚在小巷,让我十分意外。那个领头的黑鲛人,分明是下了死手,这不合理。” “符珠哩也可能有了新的谋划。”聂深说。 欧阳断然摇头。“老鲛怪不会突然改变这个计划。他已经预谋了上千年,光是准备时间,就用了四百年,不可能你刚一反抗他,就要置你于死地。如果真是如此,恶徒们对待缪璃的行为就说不通了,恶徒虽然凶狠劫走了缪璃,但一路上并不敢伤害她。” “你的意思是……” “杀你不是符珠哩的意愿,但黑鲛人却要干掉你,这只能说明,符珠哩失去了主导权,他虽是名义上的尊主,但九渊市的黑鲛人族群,实际被另一只手控制。” 聂深沉思片刻,点头说:“对于任何物种来说,实力是决定行为的关键。” “是啊。黑鲛人一惯以强势物种自居,尤以强者为尊。名义上的尊主与实际上的权力不同。符珠哩鳞片受损,能量也损耗了许多,肯定有黑鲛人心怀异志。” 聂深的脚步放缓了。 欧阳叹口气,接着说:“我原本的一丝幻想也破灭了,本以为凭着‘老鲛怪不想让你死’,就能带来一些转机,现在看来,黑鲛人要杀你,恶徒又要抓你,你是死活都难过关啊。” “恶徒们不必太担心,符珠哩在暗处遥控他们,毕竟隔着一些环节。在缪宅我和他们打过交道,厉害是厉害,弱点也很明显。” 欧阳停下脚步,注视着聂深,嗓音愈加低沉凝重。“不,在老鲛怪与恶徒之间,还有一个人。” “谁?”聂深忙问。 “赫萧。”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聂深刹那间如遭雷击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欧阳。 “葵叔,这怎么可能?”聂深惊愕地说。“赫萧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他在我面前,胸口被符珠哩的铁链贯穿。” 欧阳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投向通道尽头。“我从江边救起缪璃后,把她带到船上,准备过江时,缪璃在昏迷中忽然喊出赫萧的名字,然后跳江……” “赫萧死后,缪璃倍感绝望煎熬,她勉强活着只是不想我和鲁丑伤心。你说她喊出赫萧的名字,并且跳江,那是她在极度痛苦中产生的错觉。” 欧阳摇摇头。“我把缪璃救回船上,她在半昏半醒中,说她在路上隐约听见恶徒们谈论赫管家,说到什么妙计……还说趁着聂深在黑域……” 话说到这一步,聂深不由得不信了。 他皱起眉头,忽然想起在缪宅的地下室,那个郭保被赫萧用枪打中脑门,后来竟然跑到卫生间干扰聂深。无疑是符珠哩激活了他的死亡细胞,只不过他的脑袋受了枪伤,表现的样子是一个类似僵尸的传声筒,更像是神经系统反射,就像一只死青蛙受到电击,也会突然跳起来舞动,只能做一时之用。 但赫萧不同,符珠哩在杀害他时,铁链贯穿胸口,这说明符珠哩并不想一击毙命,否则直击头颅就行了,符珠哩之所以没有爆头,肯定不是因为顾惜赫萧,而是另有意图。 其实,即便普通人的胸膛受到重创时,如果救治及时,尚有一线生机可寻,何况是符珠哩控制下的缪宅。 聂深喃喃道:“这么看来,恶徒们抬出来的金属蜂巢里,不仅藏着符珠哩,赫萧也被包裹其中。” “是的,因为你的突然反抗,老鲛怪不得不调整策略,于是有了新方案。” “控制赫萧,统率恶徒,追捕我和缪璃。”聂深沉默良久,叹息一声,“这次劫掠缪璃的行动,我就看出不一般。” (9)九渊之城 穿过了一条长长的通道后,欧阳终于停下脚步,抬头向上看。 上方的马路,有车碾过井盖传来轰鸣声。汽车过去后,井盖的细小裂纹间透入几缕路灯的光芒,灰尘便在灯光之间扑簌簌落下。接着又有汽车驶过,光柱明暗不定。 欧阳低头看看手表。“下一个红灯快要亮了,到时我们有60秒。” 他说着,从旁边的角落里扒拉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显然藏了很久。他从里面拿出几套服装,挑出两套桔黄色工作服,给了聂深一套。聂深穿上,后背是两个白字:市政。 聂深又接过欧阳递来的安全帽。 “葵叔,我一直想对你说,我欠你一句谢谢。” 欧阳笑了:“不用感谢我,我只希望你做到该做的事。” 接着他朝上指了指。头顶的井盖上没有了汽车轰鸣的声音。 “红灯亮了,上去吧。” 欧阳先一步沿着扶梯爬上去,推开井盖。 二人一前一后爬到了地面,迅速穿过马路,身影隐没在树荫下。 欧阳熟练地指引着方向,在马路尽头往东南方向而去。路灯在道路两旁投下昏蒙的光线,不时有汽车驶过,偶尔看到路人挟着夜色匆匆赶路。 两人一直走到铁轨旁,继续往南边而去。 铁轨两旁的灯光忽明忽暗,枕木在灯光映射下形成一道道格子状投影。远处的信号指示灯不时亮起,红色的灯光里浮动着雾气,后半夜的空气中更多了一些湿漉漉的气息。 “聂深,你胸前的伤怎么样了?”欧阳问。 胸口斜掠一刀的伤口并不深,但很长,微微的疼痛感,并有淡淡血迹渗出。 “不碍事。”聂深抬脸说,“葵叔,以后有什么打算?” “逃亡不是目的,只是过渡。”欧阳抬头看看夜空,黑沉沉的夜幕上有微弱星光闪烁。他低喃道,“赫萧有句话说得对:必须从源头上打断一切。以前我曾想过干掉你,但符珠哩还会用别的办法延续链条,他的优势太大,不仅有高智能的力量,更有长久的生命。” “我理解你带我们躲藏的原因,是不想我见到符珠哩,担心我被他召唤。” 欧阳点点头:“现在既然你已经见过了他,并且决意反抗他,这对我真是莫大的安慰。表明我这么多年做的事,是值得的。” 眼前这个反叛家族,背负着罪孽,无法被人理解的男人,露出了疲惫又温暖的笑容。 聂深沉吟片刻,又说:“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想通……” “什么?”欧阳望着他。 “不仅葵叔你,还有那些想干掉我的势力,都认为我是符珠哩的儿子,是他的唯一血脉。可是……” “可是如果你死了,老鲛怪还可以生其他儿子。”欧阳微笑着说。 “对呀,干掉我,并不能永绝后患。”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是独一无二的存在?符珠哩即便有能力生下其他孩子也无法取代你,更别提别的高等鲛人产生的后代了。”欧阳注视着聂深,“因为你是老鲛怪的长子,是彩虹王族存世唯一的太子!” 聂深忽然有所醒悟。“家族徽印……在缪宅时烙在我背上的双鱼形印记。” “是啊,那是只有长子才能传承的家族之印。你不仅是彩虹王子唯一的正统血脉,又因为生于王族,鲛人更加尊崇长子,长子被看作是父亲的化身。”欧阳说,“符珠哩要向人类复仇以及复兴鲛人族,必须通过你来完成终极目标。其他势力想杀了你,原因也在于此。” 聂深至此明白了一切。 欧阳接着说:“八十一年前是一个重大转折,符珠哩离开九渊市、遁入时空缝隙。之后,据称一个叫将军的黑鲛人代替他管理族群,但没人知道他是谁。有个说法,如果平民百姓知道了他的真实名号,一旦念出来,他就能听见,并且会在夜里上门。” 聂深淡淡一笑。“黑鲛人只是地球上的物种而已,居然成了魔。” “民间对敬畏之物都会妖魔化,不是还有虎神嘛。”欧阳笑了笑,接着说,“那个将军生活在人类社会,肯定有人间的名字,也有一份正常职业。” 聂深若有所思。 欧阳说:“将军并不能像符珠哩那样控制别人的意念,也不能改造基因,甚至制造时空缝隙。这些知识能力,在整个黑鲛人族群中也是罕见的。其实符珠哩原本也不行,他必定是苦苦寻访,并找到了某位老师,得以学习高级知识。万里之外的深海中,生活着一些极高智能者,善恶无别,拥有不可思议的能量。” 符珠哩掌握的知识究竟达到什么程度,实在不好判断。如今在他的鳞片没有修复之前,需要尽快整理九渊市的黑鲛人族群。一旦符珠哩鳞片修复,王者归来,必将引发巨大灾变。 欧阳说:“至于那个将军,虽然在知识能力上不比当年的符珠哩,但作为一个存活了上千年的邪恶物种,绝对不可轻视。目前来看,他的手段甚至比符珠哩还要残忍,对人类的践踏也超过了符珠哩。” 二人沿着铁轨走了半个钟头,然后往一道斜坡下去,穿过一片草地。 这时聂深发现,他们返回了榕江之畔。 欧阳忽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把你们母子送到别的城市?” 二十多年在九渊市东躲西藏,这个疑问曾经出现在聂深心头,但现在,他已经明白了。 “因为你太熟悉这座城市了。” “是啊,从地面之上到地面之下。”欧阳放眼江水,如青色之练的榕江无比静谧。“每座古老的城市都有一卷暗地图,是身处不同时代的人,以自己的时代背景进行完善并传递。九渊市也有人根据古代的九渊城与现代的九渊城,将其中的变与不变之处,融合起来编绘了暗地图。” 聂深不禁心驰神往。 “我了解这座城市的盲点,它就好比一个系统,我了解它的漏洞。所有系统都有漏洞,正是这些漏洞,使得各个物种得以共存。” 聂深眼睛一亮,这个说法倒是头一回听到。 稍加思忖,聂深点头说:“假如真有一个完美无缺的系统,它必将吞噬一切异类,也必将自我毁灭。” “你说得对。”欧阳十分赞赏。 “假如你带我们逃往别的城市,就得重新认识熟悉那个系统。” “是呀,但对手不给我们时间去熟悉。” “你带我们在九渊城四处躲藏,其实也是在教会我认识这座城市。” “我们生活的世界,并不是我们看见的样子。举个例子说,就好比我们熟知的互联网,在那些触及不到的角落,搜索引擎都无法捕捉的地方,有一个所谓的暗网存在。同理,九渊市也有深层的暗面。”欧阳说,“这座城市的原始基础,是符珠哩建立起来的,最初只是他的堡垒,只有黑鲛人。随着人类的快速扩展,黑鲛人进入了暗面。之后,信使家族来了,又来了诛鲛士,还有许多平时看不见的暗面势力。” “所以黑鲛人只是其中一股势力而已。”聂深说。 欧阳点点头:“老鲛怪已不能完全控制这座城市的暗面,但最初的系统是他创立的。” “这毕竟是人类居住的城市,我相信一定还有强大的人类组织存在。” “嗯,此消彼长,相互制约,这才是天道平衡。” “我愿意看到这座城市的物种们和平共处。”聂深说。 “要达成这个愿望,以后的路更艰险。”欧阳说,“九渊市暗面江湖的水不仅深,而且浑,处处漩涡,暗礁丛生。” 聂深很清楚现状,也更坚定了往前走的信念。 这时,欧阳往远处指了指。“安全屋快到了。” 远处有一片灯光,看起来是个居民生活区,距离榕江有六七百米。 欧阳说:“聂深,如今的局面是,诛鲛士要杀你,黑鲛人也要杀你,还有赫萧率领恶徒要抓你,现在你又因为帮助我,招惹了猿手。” 聂深笑道:“猿手我倒是不担心,那个孔最用情极专一,他的眼里只有你。” 欧阳也笑了。“说起这个年轻人,我也很欣赏。虽然第一次交手,却是相当独特的存在。之前与我打交道的猿手有五六任,唯有这个年轻人,可能就是我的克星呀。” “其他猿手呢?”聂深随口问。 欧阳的眼神一暗,没有说什么。 聂深似有所悟,便不再追问了。 “看,就在那里。”欧阳指着一个方向。 一片建筑物浮现在夜幕中,都是二三层的小楼,其间树木掩映,郁郁葱葱,仿佛一个度假村。 那便是排序11号的安全场所。缪璃正在那里昏睡。 两人加快步伐。 黑沉沉的天边隐隐响起雷声。 欧阳抬头看看无尽的夜空,说道:“似乎在召唤你啊。” 聂深笑了笑。“不是来自地底的就好。” “如今你更不能离开这座城市了,这里将因你而改变,甚至……人类世界。”欧阳注视着聂深,“你做好准备了吗?” ——这里的一切不是因你而起,但注定因你而变。 “全力以赴。”聂深说。 “你的回归已经扰动了九渊市,不知还会搅起怎样的风浪。” 天边的雷声近了一些,隆隆响着,仿佛一根巨木滚过了苍穹。风陡然大了起来,将聂深的衣襟吹起。他胸前的刀伤已经凝固,不再有血渗出。 (10)罗堪将军 雷声响起时,金平区外马路上的海关钟楼,似在微微震颤。 钟楼东边,斜对面二百米处,“风送流花”酒吧,大门紧闭。 酒吧大堂后面的住所亮着朦胧的灯光,罗堪站在书房的桌子前,拉开抽屉,取出那个硕大的药瓶,倒出最后六粒纯黑色的胶囊。他看了一眼手心上泛着明亮光泽的胶囊,感受着那种粘粘的触觉。然后一粒一粒吞服。 书房一角的沙发上蜷缩着一团身影,是薛小莲。自从上一次刺杀失败后,薛小莲再也没有试过,她在绝望中接受了命运。如同一只受伤的小白兔,被一条大蟒蛇围在中间,逃不掉,也伤害不了蟒蛇,便在极度的恐惧中陷入麻木状态。 麻木,会让她忘掉自己没有尊严,甚至忘掉自己是个人。 罗堪慢慢走到那团身影前,凝视片刻。 那是来自深渊的凝视,有着穿透一切的力量,几乎没人能骗过这样的目光。 薛小莲一动不动,显然已彻底放弃了自我。于是罗堪俯下高大的身形,轻轻抚摸薛小莲的头发。 薛小莲稍微动了动,皮肤上起了一阵颤栗。罗堪抚摸了一会儿头发,然后伸出手臂,轻轻托起薛小莲,在怀里抱了抱。他的拥抱疏离淡漠,似乎担心与怀中的物品建立情感,从而消蚀意志。 罗堪把薛小莲放回到沙发上,又摸了摸头发,说道:“你去休息吧。” 薛小莲赤足踩在地毯上,神情恍惚,踉跄着离去。 罗堪离开房间,绕过屋后的回廊,推开侧门出去。一辆黑色奥迪停在树荫下,车身泛着幽暗光泽。屠侍卫站在车旁,一脸不安的神色。 “将军……” “路上说吧。”罗堪淡然一瞥,从司机打开的车门进去。 屠侍卫跟着坐到后排座。奥迪驶入夜幕。 屠侍卫不知道罗堪要去哪里,他赶忙汇报了围捕聂深和邮差的行动过程。 罗堪静静听着,问了一些细节。 他说:“这次行动有些仓促,你不该急着对聂深下手,那缪璃还没有找到。” “我是想把聂深打个半死,拖回来由将军亲手处置。”屠侍卫说。 “你原本打算解决邮差,可现在他们已经聚头了。”罗堪说。 屠侍卫低着头。 “今晚虽然失败,责任不全在你。出现这样的结果,是诛鲛士跑来添乱。”罗堪抬起眼皮,“他们又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屠侍卫松了口气。“问题很可能出在雷坦身上。上次派他去杀大耳桑,却被诛鲛士的十八组抓了。雷坦可能供出了我手下的情报,被十八组盯上。”屠侍卫有些愤怒。 罗堪冷冷一笑:“诛鲛士的审讯手段越来越高级。” 屠侍卫说:“招供后的黑鲛人会受到奖励,送到黄花山总部学习改造,听说环境很不错,堪比九渊职业技术学院。” 罗堪侧脸望了一眼车窗外的街道,路灯下偶尔有行人匆匆赶路。风越来越大,树枝朝着一个方向舞动着。空中不时响起沉闷的雷声。 “所谓学习改造,其实是诛鲛士的战略服务局为了进一步深挖信息。”罗堪说,“这个雷坦脑子里装的信息,可不是一次‘炼油’就能炼光榨净的。” “他还会继续招供?” “比炼油更厉害的,是让你在不知不觉间说出来。”罗堪从车窗外收回目光。 “那我……派杀手去学习班除掉雷坦!” 罗堪笑了笑。“我让内线做吧,随手一掐就行了。” 屠侍卫知道将军在诛鲛士总部埋了一张大牌,但他不敢多问。 罗堪闭上眼睛,微微吁了口气。“诛鲛士的步子在加快,一方面二冯兄弟的死刺激了他们,另一方面因为少尊主回到九渊市。”罗堪睁开眼睛,瞥了屠侍卫一眼,“哦,你提到的那个奇怪的年轻人——他只对付邮差?” “是,那小子盯死了邮差,其他人不管。” 罗堪用右手食指的关节轻轻叩击膝盖。“他应该是信使家族的猿手。” “要解决邮差,肯定还会撞上他。”屠侍卫试探地问,“隔岸观火怎么样?” “嗯,目的就是邮差死,谁干都一样。” “一个小小邮差,不惜得罪信使家族和黑鲛人族群,就为了一个聂深。” 罗堪漠然一笑:“所以聂深这个祸害必须除掉。” “将军说得对。” “接下来的事情我要好好想一想。”罗堪摆了摆手。 屠侍卫急忙闭住嘴巴,随手抹了抹嘴唇,这是酒瘾发作的征兆。 “酒要少喝,明白吗?”罗堪的语气很冷。 “是,将军放心。”屠侍卫低头说。 这时候奥迪车停下了。屠侍卫向车窗外扫了一眼,竟然来到了水族馆。 他立刻意识到什么,轻声问:“将军,黑鲛武士出事了?” 罗堪沉默地下了车。 一阵雷声在头顶响起,愈加显出水族馆门前的寂静,朦胧灯光照耀一排广告立柱。侧门无声地打开了,有个身影晃了一下。屠侍卫跟着罗堪进去,门无声地关闭。 二人穿过曲折的走廊,径直来到院子后面,这里有一座四方形水泥建筑,占地足有上千平方米,外观低矮,仿佛大部分埋在地下,看起来像超市的大型仓储。每个角各有两扇小窗,黑洞洞的窗口隐约透出微弱光线。 刚才的身影再次晃了一下,很快,沉重的铁门吱吱嘎嘎打开。 罗堪走进去,步伐加快。屠侍卫跟随着,不由得有些紧张。 在水族馆的蓄水池内层,躺着十三名黑鲛武士。 虽然曾经见过了这副场景,屠侍卫还是被震撼了一下。 他没再靠近,悄悄看了一眼罗堪。罗堪表情淡然,凝视的目光仿佛看着一群孩子。这种表情更让屠侍卫心生敬畏。 罗堪的父亲是彩虹王子的亲弟弟,据说甚至比彩虹王子更聪明,可惜身为次子,得不到更多的尊荣,被派去训练黑鲛武士。 人类经常搞不清黑鲛武士与黑鲛人的区别。黑鲛人的刺青在后脖颈,而黑鲛武士是头顶刺青、背上有鳍的人形怪物,等级低于黑鲛人,是以杀戮为天性的血腥物种。有些进化比较好的黑鲛武士,外形已经大大接近于人的模样,不过历来很少有人见过其真面目,凡是见到的,基本上都被他们杀光了。 他们的皮肤因为长年浸泡在海水中,被侵蚀得像珊瑚一样坚硬斑驳。甚至有传说,这是一群没有心的异类,他们的心被锁在黑暗渊面,每隔二百年释放一次。 最初挑选出来的黑鲛武士团有一百五十名成员,在无数次战斗中缓慢损耗。 罗堪的父亲在训练黑鲛武士的同时,自己悄悄学习高级知识。直到大唐贞观十八年才得到机会,在黄河与洛河汇流处发动焚杀之战,意图劫掠安康公主,夺取缪氏血脉,可惜被李靖马踏头颅而死。当时随同出征的不仅有罗堪,还有余下的五十五名黑鲛武士。 焚杀之战失败后,黑鲛武士还剩三十七名,因群龙无首,退回了深海。 此后又在黑鲛族内部的残杀中,剩下二十三名。 他们最后一次出现在历史中,是在明宣德八年的三月,郑和第七次下西洋归来,浩浩荡荡的船队途经海上古里国。 彩虹王子率部袭击船队,罗堪没有参加。随行者不知道彩虹王子的真实意图,不仅是向人类复仇,他的目标是船上的缪氏血脉。 二十三个黑鲛武士登上宝船,将大明水军剿杀殆尽,自己毫发无损。 但在冲进船舱时,却被一名谷姓男子点燃了火药引信,船体爆炸。挤在狭窄空间的黑鲛武士炸了个七荤八素,最终留下了十三名。 彩虹王子在清朝末年被赫升割掉鳞片,渐渐失去了控制权。他制造时空缝隙、隐遁于缪宅后,罗堪设法将散落各处的黑鲛武士聚拢起来,令他们沉睡在水族馆的蓄水池内层——此事发生在十年前。 直到今时今日,彩虹王子出了时空缝隙,他儿子聂深也回到了九渊市。 是时候唤醒黑鲛武士了。 罗堪丝毫不怀疑黑鲛武士的忠诚。符珠哩是尊主,这没错,但眼前的凶物,是当年罗堪的父亲亲自训练的。 屠侍卫低声问道:“将军,难道不怕尊主也会召唤他们?” 罗堪的嘴角牵了牵。“你听过那个传说吧——这些家伙是没有心的异类。没有心,分辨不出什么尊主。” 屠侍卫又看了一眼蓄水池。水中泛着幽暗的黛绿色光泽,光影中摇曳着波纹,也许是黑鲛武士的传闻太可怕,就连那些波纹都充满了神秘的肃杀之气。沉睡中的十三副躯体看不清样貌,让人感觉他们随时会坐起来,开始血腥杀戳。 罗堪似乎看出了屠侍卫的担忧,说道:“要逐渐唤醒,之后不能让他们马上杀出去。不到关键时刻,他们还得乖乖待着。” “是啊,这帮家伙的破坏力太强了。”屠侍卫不由得用手背抹了抹嘴唇,“除了将军,再没有任何人能镇得住他们。” 外面的雷声越来越响,不久便下雨了。 罗堪从水族馆出来后,打发司机带屠侍卫先回去。屠侍卫巴不得赶紧去喝几大瓶,立刻便走了。 每逢下雨的夜晚,罗堪便有一种兴奋之情。他把雨夜的九渊市称作迷惘之城,雨水中的灯光、车流、人群交织折射成一片迷离不定的色彩,更加显示出人类的脆弱茫然。 雨水中的城市,便是他的丛林。 雨夜的客运站,便是他的狩猎场。 这里是九渊城周边三市的客运集散地,广场上的人群络绎不绝。 一群打伞的旅客匆匆赶往候车大厅。有人在广场前仰着脸,使劲望着楼面上的电子滚动屏,寻找时刻表。一些没有雨具的人散落在商店的屋檐下、候车大厅台阶上。不时有人飞快地跑过,脚下卷起水花。 雨柱打在建筑的棚顶发出哗哗的声音,飞溅的水珠在路灯映射下晶莹闪烁,与莫名的烟气搅作一团。 罗堪穿着一件黑色雨衣,在混乱的人群中缓步前行。 周围穿插流动的人们偶尔碰他一下,在时快时慢的行进队列中,没有人注意到,他的雨衣上虽然淋了雨水,但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沾住一滴水。雨落在额头、脸颊、脖颈,乃至手腕,立刻便弹跳开了,如同细小的玉珠四处溅洒。 罗堪喜欢在车站、港口等猎物密集处亲自挑选目标。他选中的,是以九渊市为中转站的孤身旅客。 这就是为什么罗堪不在自己的酒吧打猎的原因,除了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以外,保证自身的绝对安全,是他的首要原则。不能因为这个游戏留下一丝破绽,从而毁坏大局。 那些孤身旅客漂在两头不靠的地方,身处陌生环境,失踪后很难被立刻察觉,等有人发现问题,也很难锁定失踪地点,并牵扯到不同区域的管辖权,且找不到痕迹,是罗堪眼中的最佳目标。 罗堪很快锁定了一个神色拘谨的年轻旅客。初步推断是个学生,很少出远门,瑟缩的样子茫然无措,但眼神间非常警惕,始终不离开人群密集处。 罗堪静静站在墙边的阴影里。他会根据目标的价值,决定等候时间,从三五分钟,到三五个钟头。此刻无需太久,这只不过是个游戏,况且年轻旅客不时看手表,准备走进候车大厅了。 罗堪从阴影出来,缓步靠近。透过嘈杂的人声,听到年轻旅客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很健康。脉搏一分钟85下,正常略快,是因为在陌生环境有些紧张。 罗堪环视四周,抬手碰了碰左边的一个中年旅客。那人背着沉甸甸旅行袋,感觉异样,连忙转身。于是旅行袋撞到旁边的女人。女人脚步不稳,往前一冲,撞到一个抱小孩的妇人,妇人身旁的男子急忙伸臂护住,手中的袋子却掉在地上,啪地一声脆响。周围的人们躲避,现场立刻混乱。 那名年轻旅客受到冲撞,惊慌中逃出了人群。 罗堪站在原处,微微展开雨衣如黑色羽翼——五秒钟之后,他就能把年轻人兜住,只需一个转身裹挟而去。 但罗堪忽然停止动作。年轻旅客与他擦肩而过,永远不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劫。 罗堪被另一名旅客吸引了。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混乱的人群中十分镇静。他的面貌极普通,不过罗堪还是认出,他曾经出现在网上的《通缉令》中。 此人来自外省,是个连环杀人犯,脸上丝毫看不出紧张,脉搏节律稳定在一分钟66下,身体素质与心理素质极强。 此人出现于客运站,也许在准备下一步逃亡,也许预谋再次杀人,罗堪并不在意。他关注的是,这个通缉犯表现出的状态,证明其DNA中带有远古的捕猎者基因——对黑鲛人来说,人类社会的捕猎者,恰是好猎物。 另外,人们在世间行走,总会留下各种痕迹,但这个通缉犯会尽力掩藏自己的痕迹,所以他在这里失踪,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趁着混乱的人群尚未平息,罗堪趋步靠近通缉犯。对方立刻警觉,或许是被扑面而来的气势触动,他朝罗堪投来一瞥。那一眼极冷,就连那张普通的面容也变得狰狞了。 与此同时,通缉犯仿佛受到惊吓,眼睛倏地瞪大。 他发现雨珠从罗堪的额头、脸颊弹跳开,裸露的皮肤上没有沾上一滴水。罗堪那双幽深的眼睛如同深渊,仿佛吸去了广场上所有的雨水。 通缉犯转身欲逃,忽然听到一阵音律声。 罗堪的手已经搭上通缉犯的腕部,在脉搏处稍加用力。 罗堪的嘴唇未动,将胸腔与颅腔内的共鸣连成一体,通过鼻腔送出振动音,一支古老的歌谣化作音韵传来,借助雨水中的声波反射与折射,形成狭窄的网状共振区,笼罩着通缉犯。 罗堪以自己的身体为源,利用大雨,在这个纷乱庞杂的车站广场上,制造了一张声波之网。 通缉犯听不到其它声音,眼睁睁看到周围人群密布,自己却困在一个牢笼中——这个牢笼,仿佛由纵向的雨柱,与横向声波编织而成。 在这个逼仄的空间内,只有古老歌谣的音韵,将他牢牢捆住。 通缉犯在恐惧中激起杀意,却感觉自己的心脏受到音韵撞动,耳鼓发出嗡嗡的急促颤响。 他的身体僵硬如一根木头。 瞬间,这个身上背着六条人命的通缉犯,被罗堪裹挟而去,消失在广场边。 身后混乱的人群平息了,仿佛水面的漩涡平复,没有人注意少了一滴水。旅客们继续匆忙赶路,不远处隐约传来列车的轰鸣声。 (11)人类药剂师 雨还在下,夜幕中到处是摇动的影子。雨水在街上蔓延,泛着清亮的光泽,消失在看不见的角落。 一个多小时后,通缉犯出现在一间密室中。四周的陈设如同一间化学实验室,中间有一条传送带,传送带的一头连接着一张床,通缉犯浑身赤裸躺在上面,胸膛平稳地起伏着,身上插满了管子。传送带的另一头通向黑暗深处一个类似高炉的装置。 隔着玻璃窗,罗堪静静看着室内。 此时站在窗后的他,不再是那个三十来岁高大俊朗的酒吧老板。 此时的罗堪露出了真面目。 他的脸颊、嘴唇、耳朵甚至鼻翼和眼皮,布满了针眼,显得怪诞丑陋。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同样有密密麻麻的孔眼,有些孔眼较大,结了血痂,有的则是深浅不一的肉痕,有的孔眼距离太近,扭结成小疙瘩,而有的孔眼仍然渗着血迹,仿佛死不瞑目的尸虫。 他的视线透过朦胧的光线,望着那个通缉犯。通缉犯似乎在微微蠕动。 一个秃顶男人慢慢走到罗堪旁边,欠了欠身,干巴巴地笑一笑:“咯咯咯,将军,您今天抓的这个材料相当不错。” 罗堪并不看他,仍然望着室内,问:“时间还不到吗?” “化学药剂充分清洗他的身体,这样才能保证纯质。”药剂师说。 “还需要多久?” “到凌晨五点二十分。” 那条传送带开始移动,罗堪那阴鹜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原本迷蒙涣散的眼神,倏忽间变得凌厉,森寒的眸子里射出诡异光芒。 传送带缓缓前移,不久,通缉犯消失在黑暗尽头。 罗堪闭上眼睛,唇角痉挛,露出一丝冷漠的笑容。 最近十年来,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适应陆地生活,这座城市只有在雨季时,才能让他舒服一些。身旁这个药剂师是他雇佣的第五个,还算满意,因为这家伙给自己的定位非常准确:人渣。 室内的传送带停了下来,另一边的黑暗中传来轻微的咔嗒声。 那名药剂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去了,正在操作设备。罗堪隐约听到一声惨叫,不一会儿,黑暗中闪过一片暗红色光芒。那是一套隔绝空气的装置,正在对材料进行热化学加工。 人渣炼制人渣儿。想到这里,罗堪牵了牵嘴角。 终于,那片光芒消失了。 再经过一系列运转,室内的咔嗒声变成了轻微的震动,夹杂着机器的鸣叫声。 罗堪继续等候。 那具材料分解后,会产生少量粉末状的固体物质,做成一粒粒黑色的胶囊。 这便是罗堪的“补品”。他服用胶囊,用来补充体内微元素,维持稳定能量。 那名药剂师又回到了罗堪身边。 罗堪转过那张遍布针眼的脸。尽管药剂师早已看惯了,可是当他的目光触及那些针眼、血痂、肉痕,还是禁不住一阵寒意席卷全身。 似乎为了转移尴尬的气氛,他讨好地说:“你家里那个女人……噢,叫薛小莲吧。” “怎么了?”罗堪漠然问。 “她出门散步时我见过两次,好像不满意现在的生活呀,老是吊着脸。啧啧,我总觉得她好像有什么鬼心思。”药剂师热切地问,“要不要给她配制一副药?” “什么药?” “乖乖药。每周注射一次,能管一个礼拜,温顺极了。” 罗堪看着药剂师,沉默片刻,嘴角牵了牵。“难怪我的侍卫讨厌你,你确实是人类中的败类。” “谢谢。咯咯咯。” “如果我养的女人,需要每周注射药物来控制,那不是对我的侮辱吗?” 药剂师愣了一下,马上挤出干巴巴的笑容。“您说得对,将军。整个九渊市都在您的掌握中,还有什么控制不了的?” “不过,说到配药,”罗堪忽然露出感兴趣的表情,“我需要除掉一个人,你能提供什么药啊?” 药剂师顿时像打了鸡血似的,问道:“在哪里使用?除掉什么样的人?有什么要求?” “在诛鲛士总部的学习班,除掉一个黑鲛人。要求是手法隐秘,但结果要有震慑力,要让其他人感到害怕。” “噢,将军要放一个大呲花!”药剂师简直手舞足蹈了。 “你有方案吗?” “信手拈来啊,将军。”药剂师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三个玻璃瓶摆在桌上,又从口袋掏出一张处方单,比划起来:“这是最新研制的三种药,您请看——” 编号CX725药物:只需1剂0.8毫克/公斤,茶水送服。服用者的身体外观没有任何异常,6小时后,患者自觉颅内有一块小石头压着,脑部扫描并无异物,但感觉那块石头越来越大,脑血管爆裂而死,死时脸色发青,状如厉鬼。 编号A16药物:50毫克剂量,入酒服用,不出3小时,病者全身就像生了疥癞,遍体发痒,必须用竹片持续拍打,才能好受一些。打到最后,皮肤肌肉枯焦零落,死时的样子,就像枯死的树皮一般。 编号T247药物:0.1克一片,入汤服用。此药入汤,味道非常鲜美,喝汤后一个小时,腹中生出菌虫,状如小甲虫,不到二小时,菌虫都在五脏中钻闹,最后全部从七窍爬出来,死时极痛苦。 …… “将军我还有……” “够了。”罗堪把处方单还给药剂师,“就用A16。” “好吧好吧,咯咯咯。”药剂师把处方单折叠起来,收进口袋,忍不住咕哝道,“其实T247最好玩,我给它起了个好听又通俗的名字:孕甲丸。但是要够级别才能享用。二冯兄弟临死前,就是这样款待的。” 罗堪陡然投来森寒的一瞥,脸颊、嘴唇、耳朵上的针眼似乎瞬间绽开,在灯光下泛着光泽,仿佛尸虫上流出了残血。 药剂师吓得头皮都快裂了,秃顶上竟出现了细小的波纹。 罗堪问:“你怎么知道二冯兄弟?” “将军您忘了……上次您让我提供药物,屠侍卫就在旁边跟您念叨。他从来没把我当个玩意儿,所以……” “你要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就替你挖掉它们。” “我该死,该死。”药剂师带着哭腔,抽了自己两耳光,“让我贱!让我贱……” 罗堪已经走了,身后的地板上留下一些黏液,形成一道弯弯曲曲的污迹。 第四章:(1)白鲛人 明媚澄澈的天空下,一群红嘴鸥飞过榕江,白色翅膀上映着阳光远去。江面漂浮的长尾船缓缓游弋。江边的树木与花丛间不时传来观光客的笑声。 一个女孩沿着江边行走,她的美貌很快吸引了路人,观光客纷纷投来惊艳的目光。 女孩加快步伐,躲避着旁人的注目礼。她已经在努力掩饰自己的美貌了。 白鲛人每年秋分蜕皮,蜕一次、漂亮等级上升一层。有史记载的第一个嫁给人类的白鲛女子,是春秋时期一个骆姓官员的娇妻,死后尊称为南极夫人,传闻她练成太阴炼形之术,并将之传授下去,当然那只是迷信,是因为人们无法解释她生前为什么如此漂亮,直至生命终点还是那么明艳动人——只因她是白鲛人。 女孩穿过十字路口,快步走进一座小楼,门上的招牌写着:忆萝茶坞。 进了大堂,服务生欠身上前:“小姐,请问几位?” “订过座了。”女孩柔声报出号码,“27号。” 服务生的神色肃然,示意大堂后面的楼梯:“请这边走。银子姐嘱咐,请您在包间稍候,她很快就到。” “谢谢。” 女孩上了二楼,来到27号“无风居”。 窗户半掩,透过窗棂看到江上船只往来,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云朵,不时有鸟群飞过,在江面洒下一片碎影。 女孩啜饮清茶,望着天边的鸟群,思绪不由得飞到过去,想起银子弥救她的情景。 那时她与城里的白鲛人一样,散落隐匿在市井街巷,与普通人生活在一起,从事着写字楼文员、出租车司机、超市收银员、淘宝卖家等等职业。她原本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因为担心被同事识别出来,造成恐慌,便辞职在家开了一家网店,安心做刺绣。 白鲛人没有武力,崇尚文明和平,上古时期便以纺织术和珍珠与人类做生意,有很强的经商天赋。 她也曾有过爱恋的人类男子,却已消逝在时光中。 在人世间度过许多个春秋,经历了许多的时代变迁,如今她别无所求,只愿平静安稳度过这个时代。她开网店只是为了消磨时光,每月赚一点钱就很开心了。 两年前的一天傍晚,她去楼下的灌木丛喂一只流浪猫。那只猫既不离开,也不纠缠谁,习惯了吃百家饭。 这时她听到一个清脆活泼的声音:“是你的猫?” “哦……不是。”转身时,她看见了微笑的银子弥,手上拿着甜筒,眼睛弯弯的,笑容很温暖。 “我刚搬来。”银子弥朝一楼的一间窗户指了一下。 正好是她家楼下。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客气地点点头,便上楼去了。 这样的邂逅,在这座城里有多少啊,谁也不会在意的。不料当天晚上,银子弥就上楼拜访,完全是自来熟的样子,还没等她邀请,就饶有兴味地参观起来,连卫生间都看过了,直呼你家的马桶很高级哎,改天一定来试试。 最后银子弥转了一圈,从阳台返回时对她说:天气不好,要起风了,晚上记着关上阳台门。 只有在说这句话时,银子弥的眼眸有些深沉。 后来她曾问过银子弥,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黑鲛人盯住了她? 银子弥说自己犯过那样的错误,通知到的白鲛人,不信任银子弥的身份——诛鲛士。因为白鲛人也是鲛人。所以,当一个诛鲛士告诉她,黑鲛人来了,无疑是双重恐惧,对方必定逃跑,那反而脱离了保护范围。 故而银子弥只是提醒她关好阳台门,就下楼了。 然后天气真的不好,黑鲛人杀来了。 其实黑鲛人早就盯住了她,银子弥就是在追捕黑鲛人的时候,发现了对方的意图,这才搬到她家楼下,否则也许永远没有邂逅。 那天晚上台风来袭,黑云压顶。 黑鲛人如凶神恶煞般跃入房间:白脖儿,死期到了! 黑鲛人之所以怨恨白鲛人,是因为在秦始皇时期,鲛人的祖上被人类杀戳,可是白鲛人的后代不仅忘了复仇,还跑去和人类聚居,简直是耻辱。因此黑鲛人一旦发现这些弱者、叛徒,就把他们撕得粉碎。 恐惧降临在家里,无处可逃。 一片黑影覆盖了角落里的她。黑鲛人在昏暗灯光下面目狰狞,浑身散发酒气。 但黑鲛人猛地僵住了,低头看见雪亮的刀尖从胸前透出。 身后,一袭白色睡衣的银子弥犹如天神下凡,一刀刺中后,毫不迟疑,抽刀再刺。 黑鲛人咆哮一声撞出屋门。银子弥赤足、提刀,狂追而去。 后来…… “尔雅?”桌边传来呼唤声。 “哦……组长。”尔雅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有些不好意思。 “想什么好事呢?”银子弥风风火火坐下,“看你发呆,准是在盘算赚钱吧。” 尔雅笑一笑,低垂着眼睑。“想起你光着脚追杀坏蛋的样子。” “嗨,好汉不提当年勇。”银子弥摆摆手,随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当时在阳台看着你一路狂奔,我就在想:那个黑鲛人一定欠了她很多钱。” “哈哈哈。”银子弥大笑,挑眉望向右上方,眼角飞一下。 银子弥与尔雅聊天从来不忌讳什么,对于这个美丽神秘的白鲛人,她甚至有一种憧憬和羡慕。她深知尔雅的善良、聪敏,更懂得尔雅柔弱外表下的强大意志。但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走近白鲛人的世界。 尔雅脸上常有淡淡的忧伤,一方面是体弱多病,另一方面是她尽力克制友情。她与银子弥投缘,却不敢成为密友,因为在她的生命中,每过一段,就会亲眼看着朋友离开人世。 如果自己的一生,是用一次次永别构成的段落,那么一次次和不同的人告别,留给她的只有悲痛,身心俱疲,进而刻意疏离,沉默寡言。 “最近身体怎么样?”银子弥关切地问。 “还好。”尔雅说。 “我忙得顾不上照应你,而且有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银子弥直率地说,“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说出来,咱们一起解决。” “嗯。”尔雅点点头。 “寻找二冯兄弟的遗骸,一定很困难,别太苦自己。”银子弥说。 “我会当心的。”尔雅淡淡一笑,不让银子弥看出那份艰苦。 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诛鲛士组织重新升级了装备,每个在外执行任务的成员,都在牙齿内部嵌入了微小的次声波发生器。这个装置只有芝麻的一半大小,是由发生器、动力装置和温度控制系统组成。 如果把这种装置放大观看,会发现它的内核是空心结构,内侧布满了一圈圈水波纹线条,就像镭射唱片一样,而在外侧,有规律地分布着三个气孔。 平常在口腔的温度环境下,发生器处于关闭状态。一旦行动人员遭遇不测,牺牲后的体温下降,降到冷却值,发生器自动开启,通过那些波纹的振动,就会形成次声波,从三个气孔发送出来,如同播放唱片一般,频次只有15赫兹。 诛鲛士们私下开玩笑:我们死了以后,牙齿会发出咒语,像孤魂一样在天地间飘荡。 次声波虽然传播距离远、穿透力强,但不易聚焦成束。以往组织上派人寻找遇难者,只能使用次声波接收器。但因为次声波很长,定向聚焦困难,导致定位模糊,如果在空旷的区域,更使得声波弱化,难以捕捉。 而白鲛人是来自深海的生命体,虽然没有武力,却拥有特殊灵敏的感应方式。尔雅不仅能感应到这种频次,更有一种辨踪识骨的天赋,两种能力的结合,即便尸体被焚毁,也能从牙齿上辨认出诛鲛士。 尔雅不惧千难万阻,一次次找到牺牲的诛鲛士,把遗骸送回忠骨堂。 作为一名寻找亡者的白鲛人,每一次艰苦投入,都是对心力的消耗。这沉默寡言的美丽女孩,越来越病弱。但每次她都在所不惜,支撑着柔弱的身躯,无论要损耗多大的心力,她必寻到遗骨。 尔雅加入诛鲛士组织,可以说是一次重大的精神力提升。因为每个诛鲛士都知道,将来的某一天,当他们牺牲在拯救人类的征途中,必有人拾回他们的遗骸。 但最近一段日子,由于二冯兄弟的死,组织内部有了议论,说银子弥的十八组里潜藏着异类分子,是内鬼泄露情报,害了二冯兄弟。 正因为这个缘故,尔雅更是咬紧牙关,努力追寻二冯的骸骨。 (2)雷坦之死 银子弥喝了口茶,说:“尔雅,今天约你出来,一是让你休息休息,待会儿请你吃顿饭。二是我听说你昨天去了黄花山总部,却不能进入主楼,失去了权限。” 尔雅的唇角泛起一抹淡淡苦笑。作为异类,受到一些猜疑也是合理的。自己身为鲛人,却供职于诛鲛士组织,这事儿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银子弥却为尔雅遭受的不公感到生气:“我找荣师谈谈!” 尔雅忙说:“组长,不必了。你和荣师都信任我,这就足够了。” “你身处危险漩涡,还这么拼命,去年就找回了七具诛鲛士的遗骸,亲手捧回了忠骨堂,他们还有什么屁话可说?组织上不给你发奖牌就算了,还放任一群小人在背后造谣……” “组长,别生气,我在人世这么久,这种事早就淡了。”尔雅反过来安慰银子弥,给银子弥的茶杯里续了水。“当初我要进组织,你是不肯的,就是预见到往后的麻烦,担心我承受不了。那我既然决心加入,就不怕危险,更不怕谣言了。” 尔雅曾经说出“愿以死相报”的话,不仅是报银子弥的救命之情,也是报答银子弥的知遇之恩。 银子弥叹口气,压下了自己的怒火。 最近如果不是荣师从中斡旋,以银子弥的脾气,早就冲到总部展开怒怼。 银子弥一向特立独行,遭致某些高层不满,这本是行动人员与行政官僚的天然矛盾。尤其是大士团的占恩,坐在办公室发癔症,就是横竖看银子弥不顺眼,说她整天跟老师打算盘,贪财,贪财必好色,好色必坑师。 银子弥听说后,则公然关心领导的身心健康,提醒办公室的老爷们,久坐容易得痣疮,并引起脚气菌上行至大脑,产生被害妄想症。 占恩非常生气,认为对他大不敬,曾多次扬言,银子弥别犯到他手上,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咱们还是说紧要事吧。”尔雅饮了口清茶,“最近你派孟亮追踪将军的信息——” “哦,你有消息?”银子弥忙问。 “我们十几个姐妹有个朋友圈,都是白鲛人,谁那里有了情况,就提醒大家。这两天圈子里传递两个情况。”尔雅说,“有个姐妹提到,她那天在嵩山路口的公交车站,刚下车,突然遇见一个男子,有二十多岁,身上有黑鲛人的气息,但又不太一样,是一种特殊的气势,从后背透过前胸。她当时吓坏了,转身就跑。不过事后回忆,感觉那人没有恶意。这太奇怪了,拥有黑鲛人气势的男子,见到白鲛人居然没有恶意。要么是我那姐妹看错了,要么就是那个男子太会伪装。” 银子弥喃喃自语:“她是不是遇到聂深了?” “圈子里还有个情况:另一个姐妹在客运站遇到一个人,是黑鲛人无疑。当时广场上人很多,又是下雨的晚上,她挤在候车厅门口的人群中,没有被发现。她看到那个黑鲛人一晃就不见了。”尔雅说着,神色变得紧张起来,“我那姐妹在圈子里说,她当时几乎吓瘫了,那个黑鲛人的气场十分强大,让她毛骨悚然。” 雨夜,气场强大的黑鲛人,客运站。 银子弥在头脑中迅速拼接组合,希望把这些破碎的线索连起来。 尔雅的咳声唤醒了银子弥。她回过神,看着尔雅更加苍白的脸。 “昨晚又是一夜未眠吧?”银子弥忧心忡忡地说。 尔雅抑制住咳声,轻轻点了一下头,说道:“我在九渊市生活了三百三十多年,眼下的局势确实有变。” 尔雅讲述了自己的见解。 彩虹王子没有被无上尊师赫升割掉鳞片之前,他统领黑鲛人族群,做了上千年的霸主,手握生杀大权。虽然那些年他一样杀戮人类,更对白鲛人充满怨恨,但一般不会折磨虐杀,命令手下见到白鲛人等,不留活口,一刀毙命,以解心头之恨。可是清朝末年,符珠哩隐匿后,九渊市陷入一团乱局。最混乱之时,一位将军出面,铁手压制,建立了秩序。 尔雅说:“起初我以为一切会步入正轨,可我太天真了。那位将军为了维持地位,纵容手下,以换得忠诚。甚至放任手下以各种手段虐杀。” 银子弥点头:“诛鲛士的报告中也有提及,近年来黑鲛人虐杀成性。” 尔雅忧郁地说:“可惜至今还不知道将军的真实身份。” 这时,银子弥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沈飞打来的。 沈飞的声音很急:“组长,你在哪儿?” “忆萝茶坞。” “好,我马上过去。” 十几分钟后,沈飞风驰电掣地赶来了,一进27号包间,他愣了一下,没料到尔雅也在,视线便有些游移不定。 “说吧,都是自己人。”银子弥说。 银子弥知道沈飞喜欢尔雅,可是两人不在一个频道,尔雅从来没有流露出任何惹人遐想的表情,她在男女之情方面确实很淡,因为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沈飞坐到桌旁,开口说:“雷坦死了。” “哦?”银子弥端起的茶杯停顿一下,继续喝了口茶,抬脸问,“怎么死的?” “昨天的黑鲛人学习班下课后,雷坦喝了一点厨房供应的米酒……” “等一下,学员什么时候可以喝酒了?”银子弥警惕地问。 “说白了就是怀柔,高层要给黑鲛学员满满的关爱,让他们说出心里话。”沈飞解释道。 “那是谁提出来用酒关爱学员?”银子弥追问。 “听说是占恩大士。” 银子弥紧接着追问:“总部的食物流程都经过严格把关检测,难道这一关也破了?” “这……本月的食检是由李主任把控,不过……” “不过什么?”银子弥锐利的目光投向沈飞。 “昨天恰好是月度交替……” “谁接管?” “占恩大士的助理钱主任……可能在交接环节上出现了纰漏。” 银子弥陷入沉思,良久,她抬起脸:“嗯,说说雷坦吧。” “喝过酒大概二三个小时,雷坦忽然说身上痒,要用竹片抽打,最后……”沈飞看了一眼银子弥,又瞥一眼尔雅,咕哝道,“死掉的样子像一块枯死的树皮。” 银子弥沉默不语。 沈飞接着说:“当时好几个学员都看到了,吓得不轻。有些学员的态度变了,抵触情绪很重,甚至传闻,有人打算就地搞破坏,把总部搅乱。” 银子弥抬脸看着沈飞。“整件事与咱们十八组没关系啊,你干嘛这么着急?” 沈飞迟疑片刻,瞥一眼尔雅,低声说:“总部那边有人说,昨天除了尔雅,没有外边的人去过。” 桌旁的尔雅双肩一颤,有些愕然,有些哀伤。 包间里一片沉寂。 银子弥冷不防拍了下桌子。“闹了半天,这是讹上了!” 沈飞忙说:“组长消消气,只是个巧合,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这里边有坑啊。 银子弥嚯地站起身,对尔雅说:“这几天你就待在城里,谁叫你都别管,让他们找我。天大的雷我顶着,妈的,谁敢给咱们下套,我就让他永远戴上不套!” (3)黑鲛人和诛鲛士 清晨,天空飘着几朵白云,阳光从云朵边缘泻下,穿过树枝洒落在白墙上,映现出斑驳陆离的光影。风从开了一半的窗户吹进去,拂动窗帘。 聂深站在窗边,望着桌上欧阳红葵展示的图形。 这是九渊市的暗面势力分布图,并不是地理区域划分,而是势力的象征形态。 头部势力,自然是黑鲛人,他们以高级生命自居,睥睨人类等一切物种。 颈部则是诛鲛士,是咽喉部位。他们若退一步,则黑鲛人向人类侵袭一步。这也是目前唯一能顶住黑鲛人的势力。但毕竟是柔软的颈部,自身处于最危险的地位。 身躯部分可以看作是六百万市民。平民百姓中匿居着白鲛人,具体数量有多少,无法推测。不过据欧阳分析,能够显露行迹的,大致比例是人类的十万分之一,也就是六十个左右的白鲛人,刚够坐满一间教室。 辨识白鲛人与黑鲛人,一般是通过刺青、香气,还有逆光时看他们的身形。其中,刺青是最直接的判断,但白鲛人的刺青在背上,肩胛骨中间,一般看不到。黑鲛人则不论男女,刺青都在脖子上。男子的刺青颜色深,纹饰复杂。女子的刺青颜色浅,纹饰相对简洁。不过,九渊城里的黑鲛人女子极少,有说她们都住在海里,也有说藏在某个地方,一旦全出来了,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接下来是手臂势力,可以看作是信使家族,永远保持中立姿态。因为欧阳的背叛事件,这条手臂正陷入水深火热中。这条手臂最想捏死的,便是欧阳。 另一条手臂可以看作是新添的一股势力,来自时空缝隙,由赫萧率领的恶徒,背后是九渊城的创始者——老鲛怪符珠哩。 双脚象征暗面势力的底层,目前触及不到,可以忽略。 “那腿部呢?”聂深有些奇怪,从身躯直接到双脚,欧阳似乎略过了一大块。“什么势力可以代表双腿?” “你提得对。”欧阳沉吟片刻,说道。 腿部盘踞的势力,据欧阳判断,必有某个强大的人类组织,但至今也没有浮现。从客观的角度看,这是不合理的,人类组织不会只有诛鲛士,况且诛鲛士是源自唐朝的古老机构,难道现代没有类似的机构存在吗?是他们觉得时机不到,不必显露锋芒?还是说,他们已经存在,只是没有看到,或者,看到了也不认识。 欧阳只是模糊地得到一个消息,也是目前唯一的相关信息:这个机构有一些秘密行动专员,自称“花匠”。 聂深说:“他们可能想做一个旁观者,站在暗面的漩涡之外,等待各方打出一个结果。” 等待每个人的命运尘埃落定,也许正是那股力量仍在隐伏的理由 “不管怎样,这一部分势力,目前先不必考虑,他们至少没有助纣为虐。”欧阳的目光投向桌面,“你现在集中对付的,是这些人。”欧阳说着,抬手在图形上划了一圈。 聂深点头同意。眼前的直接对手,便是黑鲛人和诛鲛士,两个互为死敌的势力,却都要弄死聂深。 但目前最紧要的,是解决赫萧的问题。 这时,鲁丑忽然从门外探头,说:“小姐醒了。” 聂深和欧阳连忙转身,走向缪璃的休息室。 这座宅院与周围散落的十几栋建筑一样,都已度过百年风雨。 作为上百年的宅屋,安全与隐秘是当时建筑的首要任务。若是陌生人,明明在远处看到屋檐,就是寻不到入口。庭院内的花树和盆景郁郁葱葱,廊下停放着几辆自行车。 聂深踩着地上的花石匆匆走过。 鲁丑在身后缠着欧阳:“请问尊姓大名?” “欧阳红葵。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噢,我总是记不住。”鲁丑焦急地问,“你这怎么没有电视啊?” 从南港渡搬来后,鲁丑念念不忘那台电视机。 “聂贵宾,他这儿没电视。”鲁丑大步追上聂深。 “抽空就给你买。”聂深头也不回地踏上台阶,穿过回廊,走进南厢房。 一进屋子,鲁丑立刻安静下来,往里面瞅了一眼,见缪璃已经坐起身,倚着床头望着窗户发呆,鲁丑便退到门外,守在那里。 聂深走近几步。缪璃没有察觉,依然望着窗外的天空,眼角泪痕未干。 聂深与欧阳互视一下。聂深轻唤:“缪璃。” “哦……”缪璃侧过脸,抹掉眼角的泪,嗓音颤抖地说,“我刚才做噩梦了。” “不要紧,你已经昏睡了三天,醒来就好。”聂深把床头柜上的水杯端起来,递到缪璃手中。 “赫萧他……真的还活着。”缪璃的嗓子哽了一下,手上的杯子洒了。 “我相信。”聂深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转脸示意欧阳。 欧阳走到床边,欠身说:“缪璃小姐,你别难过,赫萧被符珠哩控制了,他的所作所为,身不由己。” “我不怨他……无论他对我做了什么,我不怨他。”缪璃说。 聂深拉了把椅子让欧阳坐下,自己走到窗前,把窗帘展开一些,遮住了逐渐炽烈的阳光。 聂深返身说:“我们要把赫萧从符珠哩的控制中救出来,就像救鲁丑一样。” “那会比鲁丑难得多吧。”缪璃的脸上充满了不安,甚至有些绝望。太关心一个人,反而会担惊受怕,产生挫败感。 缪璃的担忧并不为过,符珠哩对赫萧的控制,显然与鲁丑不同。鲁丑只是处于边缘,聂深孤身闯入黑域空间,就能把他带回来。而赫萧显然迷失得更彻底,符珠哩对他做的,肯定不是转化成恶徒那么简单。赫萧不是恶徒,而是黑执事,也就是说,符珠哩保留了赫萧的智识和能力,只不过把他的心性翻到了反面,就像宇宙间一只无形之手,把月球那明亮的一面,翻转为暗面对着地球。 “救赫萧确实有很大困难,不过,原理不变、本质相同。”聂深说。 欧阳红葵接着说:“老鲛怪都是通过大脑控制人,用脑电波的连接制造一个封闭的智能网络,只要设法断开连接,就能唤回赫萧。” “无论怎样都不放弃,直到带回赫萧。”聂深注视着缪璃,“把他还给你。” (4)密谋 缪璃眼里重新燃起希望,目光在聂深与欧阳脸上闪动,急切地问:“有办法吗?” “具体策略还在完善。”聂深给缪璃和欧阳各倒了一杯水,“赫萧身边那几个恶徒也是麻烦,需要同时解决。” 缪璃点点头。“那些讨厌的家伙整天跟着赫萧,把路都熏臭了。” 聂深笑了笑,说:“我认为他们除了听从赫萧指挥以外,其实,符珠哩是在用他们监督赫萧!” 欧阳说:“我同意,老鲛怪行事绝不简单。毕竟赫萧的爷爷是赫升,是诛鲛士自唐朝以来的最后一名骁骑。” 缪璃说:“可是赫萧不记得十四岁以前的事了。” 聂深沉吟片刻,说:“虽然失去了十四岁前的记忆,但他身上延续着诛鲛士的血脉,符珠哩不会安心的。一旦赫萧出现异状,恶徒们必定在第一时间直扑而上,趁赫萧没有反应及时,就把他撕碎……抱歉,我说多了。” 缪璃苦笑一下。“事实如此,我也能猜到结果。” 一想到赫萧孤独地迷失在黑暗中,身旁还围绕着几个厉鬼,缪璃便有一阵揪心的疼痛。她强忍着,不让聂深感到太大的压力。 聂深说:“眼下就是想办法诱使赫萧进入我们的控制范围,恶徒们也会同时跟进,那样就能集中解决问题。” 缪璃说:“恶徒耳朵后面的神经节点……” 聂深摇摇头:“围捕单个儿恶徒可以,如果是群战,不好定位,必须近身相搏才有机会动手。但恶徒们也在提升战斗力,不让我们接近他们的弱点。” 欧阳沉思着说:“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用电磁场干扰他们的感官系统,使他们失去方向。” “嗯,理论上是行得通的,目的就是破坏接收功能。”聂深肯定道。 缪璃问:“用什么干扰?” 欧阳说:“虽然家用电器也会产生一定程度的电磁场,但是太微弱了。” 聂深在屋内踱步,听到窗外传来小鸟的鸣叫,一阵风拂动窗帘,房间的光线在明暗之间飘动着。 “手机基站怎么样,葵叔?”聂深停下步子,望着欧阳,“基站一般安装在建筑顶部,或者在15米到50米高的塔顶部,能够形成一个可控范围,利于咱们行动。” 欧阳慢慢喝着水,抬脸看了看聂深。“这是一个办法。找到某个手机基站,它向外发出信号时,天线会发出很窄的一束无线电波,沿着与地面平行的方向散开。这种射频电磁场强度,应该能够干扰到恶徒的感官系统……” 缪璃急忙从床上跳到地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不禁脸颊一红。 “不过,”欧阳慢条斯礼地说,“必须在接近天线正前方一米或者两米的距离,才能达到一定强度。这个要求太高了,反而会让咱们放不开手脚。” 聂深陷入沉思。缪璃刚刚燃起的激情也暗淡下来,低头坐在床边。屋里变得寂静了。 窗外传来鲁丑的声音:“……请问尊姓大名……噢,你那里有没有电视?” 估计是个收拾杂物的工人。 聂深抬脸说:“近距离接近的雷达设施、广播电视发射台,这些办法也可以。” 欧阳忽然一皱眉头:“如果是集群式的广播电视发射台……可是没有那种东西……” 聂深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膝盖,脱口而出:“高压线!” 欧阳一愣,随即绽出了笑容,脸上的麻子都开花了。 诱敌深入,就是寻找有利的主场,制造一个包围圈,高压线应该最方便,也更直观。 欧阳说:“九渊市北郊有一条输电线路,架设在高地上,互相形成网状结构。只要把赫萧与恶徒们引入那里,打一场伏击战……” 聂深兴奋地说:“用高压电磁波屏蔽符珠哩的控制源。” 缪璃看着两人,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听到“引入”二字,她急忙站起身,说:“我去引!” 聂深愣住了,与欧阳面面相觑,随即明白了缪璃的意思。 聂深断然摇头:“不行,太危险了。你要是遇到麻烦,救都来不及。还是我去引。” 缪璃万分焦急:“你引不如我引,我……” “行啦,你俩都不行。”欧阳从椅子上起身,扫视二人,“你们任何一个人暴露行迹,都会搅起九渊市的风浪,不仅引来恶徒团伙,更可能同时招惹黑鲛人和诛鲛士。这三股势力目前是聂深的直接对手,他们嗅到气味都会直扑过来,而我们只需要恶徒团伙。” 聂深呆呆地看着欧阳,眼神仿佛在问:莫非您引? “看我干啥?我可引不来。”葵叔知道自己的斤两,在赫萧心中没有诱惑力。 聂深故意问:“咱们仨都不能引,那赫萧自己主动跑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欧阳气乐了。“一毛五的可能性。” 窗口上冷不防冒出了鲁丑的大头,光脑壳上阳光闪闪。“我出一毛六!” “别闹,开会呢,去院里玩吧。”聂深摆摆手。 “噢。”鲁丑转身跑开了。 缪璃忙说:“鲁丑这是饿了。唉,他很饿的时候也不愿打扰别人,突然来这一下,准是饿得不行了。” 欧阳说:“赶紧吃饭吧,赫萧的事饭桌上再议。” 聂深往门外走,仍沉浸在思绪中,咕哝道:“关键就是,如何在引诱赫萧的同时,避开其他势力的嗅探。” 缪璃一边走一边发愁。 聂深他们急需找到赫萧,而赫萧一定也在努力搜寻聂深这边的信息。如果就这么等下去,双方必将遭遇,但聂深这边耗不起时间。赫萧被控制的时间越久,唤醒他的概率越低,同时,聂深和缪璃被其他势力围追堵截的风险则在增大。 要迅速找到赫萧,只需让赫萧侦测到聂深这边的信息即可。但眼下的关键是,用什么法子把双方对接起来,而不惊动其他势力? 餐室的环境十分惬意,不仅高大宽敞,还因为前后做了重轩,暖凉适宜。长方形的餐桌是用热带硬木制成,工艺考究。菜肴只有一种,看起来却很复杂。 欧阳说:“今天换个口味,这是东南亚的名菜椰浆牛肉咖喱。” “九渊市除了海鲜以外,最爱的就是牛肉了。”聂深说着,拿起筷子。 “这是用牛肉、辣椒、洋葱、椰子奶及肉桂、苜蓿、肉豆蔻等等,用文火烹调而成,再配上米饭、米糕或用椰子奶煮成的糯米。”欧阳一聊起美食,小眼睛灼灼放光。 缪璃赞赏道:“欧阳先生,您什么都有研究。” 聂深笑着说:“葵叔吃饭从不凑合,以前我妈妈都说过,葵叔逃跑的时候不管多狼狈,忙中偷闲总要吃点小菜。” 欧阳忙说:“让缪小姐见笑了。缪家是九渊城的大族,听聂深说,小姐还留过洋,还精通音乐、书法和针灸,博学多才,又天生丽质,真是世间罕见呀。” “您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缪璃叹口气,“如今的九渊今非昔比,一回来才发现自己变成了白痴,手机都不会用。” “别听聂深吓唬你,手机嘛是个人都能学会,可是你会的,别人挣断肠子也学不来。” 这时聂深发现,鲁丑又跑到门口坐着了,给盘子里弄了些菜,自己在那儿呱唧呱唧吃着。 欧阳问:“鲁丑怎么不一起吃?” 缪璃有些羞愧。“是我们家当年的臭规矩。老昆、胡丙还好一些,能进主楼,鲁丑连主楼都很少进。我去英国以前就反对这种腐朽等级,可是改不了,鲁丑自己也养成习惯了。”说着,缪璃又难过起来,“是我们家害了鲁丑。” 气氛有些悲伤,聂深说:“你放心,这次唤醒了赫萧,你们还有鲁丑,以后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聂深回到九渊城以后,始终在努力完成的心愿——给缪璃找到安全的家园。如今又有了赫萧的消息,聂深的信念更强烈了。 三人吃着饭。椰浆牛肉咖喱果然味道香甜,鲜嫩爽口。 聂深吃着吃着,把筷子横在食碟上,对欧阳说:“葵叔,现在就需要一个桥梁,定向散播消息。” “定向散播?”欧阳望着聂深。 “只针对赫萧,就像打电话、发邮件一样,咱们的信息只让赫萧接收到。” 缪璃说:“可是九渊市这么大、人这么多……” 欧阳忽然一皱眉头,小眼睛眨了眨,沉吟着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可以提供帮助。” 聂深忙问:“谁?” “一个情报贩子,大耳桑。” (5)记忆全是错的 欧阳红葵告诉聂深,大耳桑原本也是信使家族的边角料,因为品行不端,被家族开除,从此走上了贩卖消息的不归路。 这家伙搞情报很有一手,情报是他安身立命的基础,也是他热爱的事业。他的手段很多,为此,专门养了一批“蚊子”。 “蚊子?”聂深奇道。 “就是一大群人。”欧阳笑了笑,“你想像一下,蚊子在城市各个角落到处飞,趁人不注意,偷偷吸一口血。每个蚊子吸一小口血,就是一个信息,组合起来形成情报源。大耳桑在里面分析、判断、提炼。” “是个高人啊。” “这家伙虽然是情报界的混混油皮,却有一点很重要,他从不跟黑鲛人合作,所有情报都是在人类之间做各种交易。”欧阳语气一转,“但不能小看这家伙私心很重,在九渊的暗面江湖上能活到现在,狡猾是一定的。” “嗯,先见他一面,想办法跟他做交易。”聂深说。 缪璃问:“就算他肯帮忙,又怎么完成呢?” 聂深说:“我已经想明白了,就通过城里的消防栓。” 消除栓是符珠哩控制恶徒的通讯节点。聂深回归九渊市以后,一直谨慎避开消防栓,当然不是每个消除栓都有问题,那东西的下半部深埋在地下,从外观看,无法判断哪个消防栓被怪物纳入了能量网络,干脆都注意回避。这一点聂深原本是受到赫萧的影响,在缪宅时,赫萧就做到了事无巨细、条理分明。 缪璃说:“看来这个路子只有大耳桑走得通。” 欧阳说:“逢山开路、遇水叠桥。大耳桑就是叠桥者。” 聂深笑了笑,说:“是一座鹊桥——给缪璃与赫萧的。” 缪璃亦喜亦悲,心中波澜涌动,神色却更加忧虑。越是迫切的关心,越是焦虑痛苦。 万一……脑海中翻腾着种种不安的想像…… 聂深轻而有力地扶住缪璃的胳膊。缪璃这才发觉自己在微微颤抖。 “缪璃,一定会把赫萧还给你。”聂深说。 “我还需要做什么?”缪璃问。 欧阳接口道:“聂深刚才说鹊桥,没错,大耳桑架好桥以后,我们就要守在埋伏圈,然后缪小姐站在桥的另一头,把赫萧引到中心地带。”欧阳用筷子蘸了些茶水,在餐桌上画了一下,筷子轻轻敲击桌面。 “我愿意。如果可以,我愿意站在九渊市最高的地方,只要他能看见。”缪璃的语气既憧憬又焦虑。 吃罢饭,欧阳红葵便出去了,他需要接触一下“蚊子”,设法把见面的邀约传递给大耳桑,否则,短期内很难找到这个人。 鲁丑由于没有电视可看,就在院里帮人干活儿,嗨咻嗨咻挖着乌墨树的树根,准备移栽到院子东南角。 缪璃坐在门前的藤椅上,阳光照着手边的一本时尚杂志,以往她会感叹这个时代女人的妆容和作派,此时却根本没心思。一时考虑见到赫萧该说什么,一时又担心赫萧认不出她,怕自己受不了那份痛苦…… 聂深走过来,说道:“缪璃,一直没顾得问你一件事——” “哦,什么事?”缪璃抬起脸望着聂深。 聂深坐在旁边的石墩上。“前几天的公路大战中,你说一个年轻女子救了你。嗯……她是什么样的?” “哦,是个漂亮女子,眼睛弯弯的,”缪璃说着,随手在杂志的空白处画了起来。“……她的个子嘛,因为一直在开车,应该和我差不多高……手段很厉害的,当时我刚从昏迷中醒来,她保护我的同时,还要和四个恶徒大战,绝非一般女子。真的很想再遇到她。如果你见了一定也会喜欢的……哎,聂深,你怎么了?” 聂深一边瞅着缪璃画画,一边听着缪璃的描述,脑袋就开始嗡嗡响了。 天兵天将集体求雨、王母娘娘鬼哭狼嚎——这天庭是要乱啊! 毫无疑问这人就是诛鲛士银子弥! 那天晚上在小巷乱斗中,还怀疑自己看错了,以为记忆中那个吃甜筒、炒鹅肠的甜美女孩,虽然也有古灵精怪的特点,没想到翻到另一面,完全就是抡着板刀,要砍死他的钢铁女战士! 社会太复杂、江湖水太深,什么记忆、印象全是错的假的。 聂深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诛鲛士组织。尽管葵叔一再强调,诛鲛士组织很强大,并给他详细说明了该组织的变异史,聂深在心底还没有真正警觉起来。 这是非一般的组织,无比的技术精髓,是和黑鲛人长期苦战中积淀下来的。 从赫升死后,被五名底层烧尸公奉为无上尊师,重新祭出诛字刀,这个组织完成了变异式的逆跳进化形态。 所谓“万流归坑,繁星沉井,黄龙落地,五螾兴起”——暗面江湖的四句谶言,不是空穴来风。 聂深在进入缪宅前就被诛鲛士盯上了,至于什么修车店老板的外甥女,假的,诛鲛士下这种套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四个月,几乎可以说朝夕相处,自己竟然一点儿没有察觉出银子弥的异常。 在经验丰富的女孩子面前自己还是稚嫩啊,聂深想,自己不但招惹了诛鲛士,而且是稀世罕见的女诛鲛士!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一步步都是有讲究的,银子弥楞把他拉进水族馆,是在观察他对水族生物的反应。平时一有空闲就缠着他,给他讲九渊市的来历—— 在荒僻的海滩上,有一股神秘力量从小渔村开始,逐步造出一座鮀城,随着人类社会不断发展蔓延,城市也在扩展,直至清朝中期定名为九渊市。 银子弥提起的那位神秘客,说他在清朝中期的一个夏日黄昏,乘坐一艘古怪的金属小船,来到四域海流交汇处,那里有一道大漩涡,从下方的九渊之底透出金色光柱。客人站在光中,遥望北方,说了一句话: 洛河与黄河会聚之处,乃是中原之根;四域海流会聚之处,乃是四海之根。 神秘客戴着斗笠,露出一缕彩色头发。无疑,那就是符珠哩。 诛鲛士必定是暗中与信使家族做了沟通联络,把欧阳红葵做的一切弄清楚,并从欧阳身上反推到聂深身上,早就锁定他是符珠哩的儿子。 聂深原本还有个疑问:自己在修车店的时候,诛鲛士有更多的机会可以轻松下手,为什么不干掉他? 不过这个疑问,已经被葵叔解答了——诛鲛士当时干掉聂深毫无价值,因为诛鲛士无法确证聂深究竟是不是符珠哩的长子,杀掉他,无非是杀掉一个黑鲛人的后代。符珠哩完全可以强迫另一个女人生子,展开另一条更加隐秘的繁衍链条。 再说,聂深身上虽然流淌着一半黑鲛人的血,但严格划分,他当时仍属于平民,他的母亲是被符珠哩残害的无辜女人。这样的出身,没有哪条法则可以杀他。诛鲛士以荣耀之心,行走世间千年,怎么能背上“滥杀无辜平民”的恶名? 只有经由符珠哩亲自确证,聂深是彩虹王族的正脉长子,聂深才能成为鲛人新纪元。如此,杀掉他,才能结束延续了两千年的仇恨。 想通这一切,聂深不知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被玩弄的悲愤,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一时像是在油锅里翻滚、一时又像在冰窖里挣扎。 缪璃不知这片刻的工夫,聂深的心中翻腾着万千潮水,以为他是太累了,便合起杂志,关切地说:“你回房间休息一下吧。” “哦……”聂深吁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拖着无知无觉的脚步回到室内。 身后传来鲁丑的欢呼,终于挖掉了乌墨树的庞大树根。 (6)你赢不了的 欧阳红葵联系到“蚊子”,约定与大耳桑见面的时间,是第二天中午。 留下鲁丑守护缪璃,聂深与欧阳前往灿樟路。这是一条林荫遮蔽的街道,车辆行人井然有序。 见面地点是在街道中段,一栋十层高的楼上,大耳桑的住处在四楼。 大耳桑的房间一览无余,空荡荡的,窗前摆着旧沙发、茶几,另有两把椅子。墙角有一只行李箱,看起来随时要走的样子。 大耳桑戴着白色棒球帽,穿着白色T恤衫,配一条大花裤衩,整个人就像一只变异的白孔雀。 欧阳红葵显然和大耳桑打过交道,客气地招呼:“大耳桑,越混越精彩了。” 大耳桑则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歪着脑袋开门见山道:“如果你是想探听张顺毛的下落,我可以免费送你一条消息:张顺毛死了。听说被黑鲛人折磨了三个钟头,张顺毛哭喊求饶了三个钟头,但对于你的事情,他一个字都没说。” 冷不丁抛出这么一段话,气氛顿时有些冷。 大耳桑认识张顺毛并不奇怪,二人都是信使家族的边角料,只不过大耳桑被家族开除后,混迹于社会。曾有一段日子,欧阳请大耳桑从外围照应张顺毛,大耳桑知道张顺毛的身份不简单。 作为欧阳的内线,张顺毛长年保持沉寂状态,直到最近被盯上,还没来得及帮他转移,陡然听到死讯,不禁令欧阳无比神伤。 大耳桑不想看到欧阳脸上的悲痛,转脸盯住聂深。 “这人是什么来路?”大耳桑问。 “我是葵叔的小弟。”聂深欠身说。他和欧阳在路上商量过,不能让大耳桑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小弟?”大耳桑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又将视线转向欧阳,“听说你这些年护着一个小子东躲西藏,这事儿已经不是秘密了,难道……” “那件事跟他无关。”欧阳平静地看着大耳桑,“谈正事吧,想请你帮我们架一座桥。” “啥意思?” “请你放些蚊子出去,传播一些消息。” 大耳桑皱了皱眉头。 聂深接口道:“通过城里的消防栓。” “什么消除栓?”大耳桑似乎产生了兴趣,放下了二郎腿。 “不确定具体位置,才让你把蚊子撒出去。” “耗费这么大的人力……”大耳桑眯缝着眼睛,嘴角露出狡猾的冷笑。 聂深与欧阳互视一眼,心照不宣:这家伙开始盘算了。 大耳桑咂吧咂吧嘴,摇头叹气:“这事儿太难了,难啊,比吃屎都难。” 聂深笑了。“其实……” “哎,你别说话,你一开口我就发冷。”大耳桑连忙摆手。 聂深只有苦笑。 大耳桑看着欧阳:“这事儿我接了,可你拿什么交换?” “你想要什么?”欧阳反问。 大耳桑又露出狡猾的冷笑,显然他早有准备,缓缓吐出三个字:“鲛绡衣。” 聂深怔了一下,扭脸看了看欧阳。欧阳眉头紧锁。那件鲛绡衣一起从南港渡转移到了安全屋,眼下就藏在厢房的柜子里。 “你怎么知道鲛绡衣?”欧阳有些惊疑,声调不由得升高了。 “别拿我当傻子。”大耳桑冷哼一声,“信使家族送出的请柬,都是有缝补天赋的年轻人,这些人受邀前往黑鲛人的巢穴,还能干什么,用脚趾头猜一下,也能猜出个三分。” “只有三分?”欧阳愣住了。 大耳桑露出得意的笑容:“我确实只有三分把握,可你刚才露出的疑问和声调,已经升到八九不离十啦!” 赤裸裸地被这家伙摆了一道,葵叔有些颓。 聂深说:“鲛绡衣不可能给你。” 大耳桑瞪着聂深。 “他说得没错,鲛绡衣的念头,你就断了吧。”欧阳说。 大耳桑呼地一下跳起身。“慢走,不送!” 聂深和欧阳站起身,作势往外走。 欧阳扔下一句话:“这事儿你帮我们办成了,往后我们就能专心对付黑鲛人。” “我就是做生意的。”大耳桑梗着脖子,“拿鲛绡衣换行动,其它免谈。” “你的父母死于黑鲛人之手。”欧阳说。 大耳桑的脸色僵住了。欧阳说得没错,能够加入信使家族的异姓人员,都是父母双亡的孩子,大耳桑的身世更惨。 欧阳接着说:“你帮助了我们,就是对抗黑鲛人,我们迟早帮你报仇。” 大耳桑面露痛苦之色。随后摇摇头。“这种话,我听了不少,每一次希望换来的都是更大的悲哀。”大耳桑拿出一支香烟,点着了,慢慢吸了两口,幽幽的目光投向窗外。“赢不了的。” 聂深朝欧阳点点头,用目光示意:这事有转机。 欧阳说:“反正也到饭点了,一起去吃碗面吧。” 大耳桑迟疑片刻,从茶几上拿起手机,塞到口袋。三人下楼,前往小街对面的饭馆。 穿过马路时,大耳桑东张西望,显得有些紧张。经过路边的一辆雪铁龙,半掩的车窗里有人影微微一晃,大耳桑视线所及,忽然脸色一变,第一个动作是想逃跑,但是对方朝他做了个威胁的动作——抹脖子的动作。 大耳桑顿时感到膀胱发紧,勉强提起一口气,低头匆忙进了飘香小食店。 那辆车里的人,正是银子弥。 (7)银子小姐 飘香小食店装修简单,清爽干净。三人坐在角落。大耳桑不时瞅一眼门外的街道,那辆雪铁龙缓缓开过去了。 大耳桑微微舒了口气。 聂深顺着大耳桑的目光往外看,街上并无异样。 欧阳忙着招呼服务员,叫了一份海鲜乌冬面、蔬菜卤干手工面、柠檬粿条面。 大耳桑恢复了平静,对着菜单挑三拣四,脑子里却在飞快转动。他知道诛鲛士一直在监视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惊动了十八组的组长——显然欧阳红葵没有这么大的诱惑力,一准是身边这个小子有麻烦。眼下银子弥不会走远,肯定在附近盯着饭馆。 大耳桑是中立派的情报贩子,并不害怕诛鲛士伤害他,相反,上次诛鲛士还从黑鲛人雷坦手上救了他。不过,诛鲛士出现的地方,很容易引来黑鲛人,再说自己还牵扯到二冯兄弟的死,等于在诛鲛士那里挂了号,算一个污点…… “大耳桑,愣着干啥?”欧阳催促道,“吃面啊,都坨了。” “哼,有什么好吃的?”大耳桑咧着嘴,“哎呀,肚子疼,我去卫生间。” “怎么,来月经了?”欧阳笑着问。 “你妹的月经来我这了。”大耳桑气哼哼地说着,抬起屁股走了。 聂深望着大耳桑的背影。 欧阳一边吃面一边说:“跑不了,饭馆没后门。” “这家伙怪怪的。”聂深吃了一口海鲜乌冬面。 “情报贩子都这样,鬼头鬼脑。” 大耳桑去卫生间的时候,饭馆门口进来几个食客,一个戴墨镜的女孩顺势一晃,挤在其中,跟着溜进来。 那边的大耳桑在卫生间锁好门,急忙拿出了手机。他已经考虑好了,把水搅浑,自己就能趁乱逃掉。 大耳桑的嘴巴贴着手机,压低嗓音:“孔最,你上次跟我说,只要发现欧阳红葵的消息,马上通知你……” 对方“嗯”了一声。 “现在不光有消息,我耗费了很大的人力,把欧阳困在灿樟路的飘香小食店。”大耳桑语气紧迫,“二十分钟内你必须赶到,我只能做到这一步……”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哐哐的砸门声。大耳桑急忙收了手机。 “老子还没尿完呐!”大耳桑没好气地说着,刚打开一道门缝,银子弥便闯进来。大耳桑顿时面如土色。“这是男厕……” 银子弥的膝盖顶住大耳桑的腹部。“裤子都没脱,尿什么尿?” “其实……” “来,擦擦鼻子。”银子弥用纸巾在大耳桑的鼻子上抹了一下,语气忽然变得柔和,“等一会儿出去,配合我做一场戏。” “我家里还有事……” 银子弥眯缝着眼睛:“不按我说的办,你家就有丧事了。” “……我全听你的。” 大耳桑坐在桌边,勉强用筷子挑起几根面条,放到嘴里味同嚼蜡。 偷偷瞄了一眼手表,大耳桑忽然扭过脸,望着侧后方的墙角,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哎,银子小姐,吃饭呐。” 角落的女孩抬过脸,朝这边笑了笑,回应道:“呀,是桑哥,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 这边的聂深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转过脸,朝自己身后看去。 银子弥已经走过来,突然在半道停下,有些不相信地盯着聂深。 “哎……阿深哥?” “阿银,你好。”聂深硬着头皮打招呼。 “真是太巧了好不。”银子弥用震惊的语气说。“很久不见了!” “一个多月嘛。”聂深淡淡地说。 “感觉好像过了十几年。”银子弥快步走来,“呀,你的额头好光滑,摸起来就像淘淘的屁屁。”银子弥伸手又摸又掐。 聂深晃着脑袋,把银子弥的咸猪手晃掉,随口问:“淘淘是谁?” “我舅舅的外孙,哦,也就是我的表外甥。”银子弥直接坐到聂深对面,身旁是大耳桑。 大耳桑迅速进入角色。“噢,你舅舅都有外孙了,你也要抓紧呀。” 银子弥横了大耳桑一眼。大耳桑缩起肩膀,看来自己对角色的理解有误。 欧阳好奇地问:“阿银小姐,你怎么认识大耳桑?” 银子弥笑嘻嘻地说:“桑哥在我舅舅的店里修过车。是不是?” “是,是是,去年,下……下半年,三月份……哎,十月份,我修桑塔纳,我是九渊市最早买车的,当年第一辆桑塔纳,所以他们都叫我大耳桑……” 聂深看着欧阳,认真地说:“葵叔,我在那家店打过工,修车水平不是吹的,九渊五百强。” 大耳桑抢着说:“对,车坏了只管往那儿送,有多少修多少……九渊五百强?”他回过味了。 银子弥竖起柳叶眉。“阿深哥,你啥意思,人走了没感情可以理解,干嘛砸我舅舅的招牌?” “你舅舅的招牌天天有人洗,你不用着急。” “几天没见,说话这么气人……” “刚才不是说‘好久没见了吗’。” 就在这时,饭馆门口突然有个人横着飞进来,哐铛一声撞到柜台上,滚落在地。 大耳桑暗忖:孔最到了! 饭馆登时大乱,十几名食客惊慌失措。 接着门外跃入三四个黑影,横冲直撞,咣铛声响成一片。 只听银子弥厉喝:“大耳桑,是你把黑鲛人招来的?” 大耳桑也吓傻了,这阵势完全出乎意料:“黑、黑鲛人以为我有了什么线索,一直要杀我灭口……” “行了,赶紧跑吧。” 银子弥还想装作无辜,却见沈飞冲进来,大喊:“组长,人手不够,快走。” 聂深笑着问:“钢铁战士,你不买个甜筒辟辟邪?” 银子弥咬牙切齿,抬脚踢倒一个黑鲛人,又随手抓起椅子,呼一下朝聂深扔过去。聂深急忙低头,椅子砸在后面的黑鲛人身上。 “吃甜筒怎么了?吃甜筒是我的生活,杀黑鲛人,是我的工作!”银子弥跃上桌子,怒视着聂深,“尤其是黑鲛人的头头,我见一个杀一个!” 聂深脸上是一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别吵了,先出去再说。”欧阳挤在混乱的食客里。 大耳桑想溜,胳膊却被聂深抓住,无法挣脱。 饭馆里桌椅横飞,顶棚的灯管尽数爆裂,碎末伴着汤汁和面条四处飞撒。银子弥和沈飞在前边冲杀,很快腾出一条生路。 众人冲出饭馆,沿着小街往前奔跑。 银子弥本想去开车,但又不愿放过聂深,只能跟着跑下去。 忽然嗖地一声,斜对面的屋顶上飞来一块小石子,欧阳红葵“啊呀”一声,往前拱了几步,嗵地摔倒在地。 聂深急忙回望,只见送快递的孔最杀了过来。 (8)阻击黑鲛人 聂深连忙扶起欧阳红葵。欧阳的右膝盖中了石子,一瘸一拐往前跑。 沈飞上前拦住了孔最。孔最不愿跟沈飞纠缠,沈飞却死咬不放,孔最十分恼火,二人打在一处。 银子弥眼看手下落了下风,有些着急,这么一恍惚的空档,大耳桑扭头钻进小巷里,其逃跑的风姿堪比葵叔。 欧阳猛地一推聂深。“去抓他!” “葵叔你……” “只有大耳桑能散播消息给赫萧。”欧阳的声音很低,却万分焦急,“放心吧,我这点小状况不算啥。”欧阳说着,给聂深使眼色,意思是他能拖住银子弥。 聂深松开欧阳。至少有一点他是放心的:银子弥会保护葵叔不被孔最杀掉。 聂深朝大耳桑追去。前方的大耳桑在巷子里七拐八绕,花裤衩从巷口闪过。等到聂深追到巷口时,花裤衩不见了。巷子外面是一条宽阔的马路,车辆与行人来来往往。聂深急忙搜寻,忽然发现人群中有个人回头望了一眼,然后扭头就跑。聂深奋起直追。那人飞快地穿过人流,是大耳桑无疑,原本的大花裤衩却已变成浅绿色的竖条纹。 聂深不禁惊叹:一边跑一边把裤衩反过来穿,这水平,葵叔也望尘莫及。 “站住——”聂深喝道。 大耳桑撒腿跑过马路,朝一座公园飞奔而去。 公园面积很大,却有些荒凉破旧。进门后跑过一段路,向左拐,就进入一条支路,弯弯曲曲,通向一片茂密的植被,易于躲藏。 眼看大耳桑要钻到树丛里,却猛然停下脚步。聂深不知发生了什么。大耳桑似乎受到惊吓,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双脚乱蹬,往后倒退着。 树丛里冒出三个人,伴随着周围的竹林、灌木簌簌直响,枝叶翻飞。 聂深疾步冲向大耳桑,提着他的肩膀拽起来。大耳桑的腿是软的,膝盖打着晃儿,被聂深扯到身后。 阻击者是三个黑鲛人。 聂深这次看清楚了,领头的是个身形高大的家伙,头发乌黑微卷。上次在小巷乱斗中也出现过,聂深不认识他,正是屠侍卫。 屠侍卫带着两个手下越走越近。聂深注意到三人都戴着一枚戒指,戒面是骷髅头和交叉股骨,象征着视死如归和绝对忠诚。戒指上还配有字母“SS”,意为“无穷的力量”。 这枚戒指的含意是“战斗一直到成为骷髅”。 他们全是将军的死忠分子,除了将军,天王老子都敢干,何况是什么少尊主。 屠侍卫一摆手。身边的两个黑鲛人一跃而出,手上抡起一把奇形怪状的刀。这种刀又宽又短,像一把铲子,竟能脱手而出,在空中旋转,嗖——嗖—— 一把刀奔向大耳桑,另一把击向聂深。 聂深返身护住大耳桑,将他掀翻在地,同时后弯腰,抬脚踢起一块草皮,飞起的灰尘草叶让冲来的黑鲛人稍微停顿一下。 聂深把大耳桑狠狠推出去,喊了一声:“跑!” 那两把刀击空了,各自钉在一棵树上,刀柄嗡嗡震颤。 屠侍卫赶上几步,拔刀再砍。聂深飞身而起,踢向屠侍卫的胸膛,脚尖擦着胸前的凹陷过去,那里有屠侍卫的旧伤,他习惯地保护伤口,身子歪斜。聂深趁机跃开,拖着大耳桑往公园外面跑。 三个黑鲛人紧紧追赶。 大耳桑几次摔倒,连滚带爬。每次摔倒后,聂深都不得不与黑鲛人周旋一番,又要照应大耳桑,丝毫没有恋战情绪。 快到公园门口了,三个黑鲛人猛然扑来,一个家伙抓住大耳桑的衣角,往后一拽,大耳桑仰面栽倒。与此同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拼命撒向黑鲛人。那些圆溜溜的小东西五彩缤纷,很像彩色糖豆儿,一触到黑鲛人的脸,纷纷爆裂开,虽无杀伤力,却很烦人,噼噼卟卟发出类似放屁的微小声音,并且很应景地喷出一股子臭味儿。 大耳桑的独门逃命法宝:臭屁糖。东西是猥琐了一些,却在关键时刻有点用。 三个黑鲛人使劲扑扇脸上的糖豆。屠侍卫怒吼一声,冲向聂深。大耳桑忙中偷闲,在手机上摁了一个键。 公园门前的厮打持续了五六分钟。大耳桑先一步挣脱包围,向门外跑去。 聂深急忙追上。大耳桑在门口绊了一跤,聂深拉起他,反被拖倒,两人连滚带爬出了公园。 三个黑鲛人杀过来。就在这时,一阵轰鸣声迎面而来,十几辆摩托风驰电掣般冲到近前,迅速散开,有的撞向黑鲛人,有的护住大耳桑。 大耳桑突然变得无比矫健,潇洒地纵身跳上一辆摩托车,落座时屁股歪了,好悬没栽下去。聂深一脚踢到大耳桑屁股上,把他扶正,自己也跃上一辆摩托。 “闪!”大耳桑尖叫道。 轰鸣的机车群风卷残云般退去。 屠侍卫站在公园凄凉的门口,望着呼啸远去的机车群,从口袋掏出一瓶轩尼诗,狠狠灌了一口,忿然骂道:“挨千刀的人类。” 噼卟——他脸上的最后一颗臭屁糖爆了。 (9)我有点喜欢你了 明珠广场是九渊市的时尚达人聚集地,上百家店铺汇集着新潮服装、鞋帽、化妆品。俊男靓女穿梭往来,真可谓花枝招展、香氛怡人。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广场东侧的喷泉熠熠闪光,悠扬的音乐声与附近的车声融合在一起,显出一种奇妙的韵律。 聂深与大耳桑坐在露天茶座里。 周围的十几个茶客,各自聊天、拍照。不过,他们清一色是“蚊子”。蚊子们守着“蚊主”大耳桑,构成无形的屏障,这种局面一直要持续到大耳桑从惊吓中缓过来。 大耳桑盯着聂深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葵叔的朋友。”聂深平静地说。 “一会儿是小弟一会儿是朋友……”大耳桑忽然叹口气,“你刚才算是救了我,我才愿意和你谈谈。我曾经怀疑你是……那个……”大耳桑的语调有些不安。 “那个什么?” “那个葵叔保护的家伙,也就是……黑鲛王的儿子……虽然我不明白葵叔为啥这么做,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大耳桑转脸望着广场,“我干了许多错事、也害了一些人。当你以为自己是坏人的时候,你发现还有更坏的家伙等着踩死你。但只有葵叔,是少有的让我佩服的人。”大耳桑转回脸看着聂深,“我也在信使家族混过,被开除的时候,半个扁屁都不敢放,可是葵叔竟然挑战整个家族。” “还挑战黑鲛人。” “是呀,看看今天的阵势,你们不仅招惹信使家族,还得罪了黑鲛人和诛鲛士。真是奇了怪了,他们双方互为死敌,却都要收拾你。所以我反而不能确定,你究竟是不是黑鲛王的儿子。”大耳桑牵了牵嘴角,“我免费送你一句忠告:在九渊的地界上混,做坏人、做好人都没问题,可你不能同时与所有人为敌。” “我站在哪里无关紧要,我是谁也不重要,你只要相信,我们能结束这一切。” “结束啥?” “九渊市暗面势力的混战。” “凭你?” “每个人都有他该存在的地方,比如,黑鲛人就该回到深海,那里才是他们的家园。” “每个人都找到自己家。”大耳桑喝了一口柠檬奶茶,注视着聂深,露齿一笑,“我有点喜欢你了。” 聂深笑一笑。大耳桑也许不算好人,但他有自己的规则。一个有规则又精明的人,必须与他彼此信任。 大耳桑向前倾身,低声问:“你们提到的‘定向散播消息’,与这一切有关吗?” 聂深点点头。“我们需要救一个人,因为有人在等他。” 大耳桑继续喝着柠檬奶茶,沉默良久。 大耳桑说:“成交了。” “但没有鲛绡衣。”聂深说。 “好说。”大耳桑伸出手,与聂深握了一下,有些狡猾地笑一笑,“你只要记住,这次欠了我一个人情。没准哪一天,我让你以身相许。” “咱们还是谈谈鲛绡衣吧……” “哈哈哈……” 周围的蚊子们面面相觑,看来蚊主已经压了惊。 聂深告诉大耳桑,在全城范围内寻找靠近建筑物的消防栓,传递三个关键词:鱼皮娃娃的院子,水怪,北草滩集市。 “鱼皮娃娃的院子”,是聂深的母亲临终留下的诡异遗言,其实指的就是缪宅。如今潜伏在城中的老恶徒,二十七年前与母亲一起作为客人进入缪宅,他们必然知道这句话与聂深有关。 “水怪”和“鱼皮娃娃的院子”连在一起,就是加强信息。 “北草滩”是诱导赫萧的地点,位于九渊市北郊,每个月逢“八”有集市。最近的一次,即五月二十八日,将于两天后出现。 除此以外,不能再有清晰的消息,否则太像圈套了,用一二个确定的词汇,加上几个模糊信息,对手自己会根据变量求解。 至于传播方式,大耳桑自有办法,蚊子们会在消防栓附近徘徊,装作打电话、窃窃私语等等人类常用的办法进行。 这是目前较为合适的定向传播策略,对于局外人来说,用消防栓作为媒介,天然具有加密特性,不用担心其他势力扰动。 大耳桑决定今天晚上就撒出蚊子,但效果如何,无法保证。 聂深很清楚,这件事不会有反馈消息,对方能否接到信息、接到信息后是否入局……答案只能在两天后揭晓——只看赫萧届时能不能出现在北草滩集市。 大耳桑和聂深谈得投机,提议出去喝酒。聂深心里惦记着家里的情况,虽然葵叔给他发过了短信,已经安全回到住处,却不知葵叔的伤怎么样,有没有受到更多伤害。可是大耳桑盛情难却,而且聂深有个感觉,大耳桑似乎还有什么心事。 此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九渊市的街头呈现出浓郁的市井气息,巷口、场边、街头到处都是夜市摊。聂深陪着大耳桑穿过夜幕下的小街,方才的十几个“蚊子”不知何时被大耳桑驱散了,大耳桑兴冲冲来到一家夜市摊,显然他独爱这一口——生腌。 眼前景像可以用惊人形容,巨大的铝盆、木筐里盛着梭子蟹、虾菇、血蛤,各种带壳的海鲜在九渊市都能生吃,但要配合蒜、醋、酒、辣椒芫荽腌制。在一个长方形的食盆前,大耳桑指点摊主盛菜。切成段的红辣椒与虾菇满满装了一盘,又盛了一盘血蛤。 据说一半的人吃完都会闹肚子,却还是为了美食的刺激往上扑。聂深以前不沾这些东西,但从时空缝隙回来后,胃口似乎变了,今天看到这些生腌食物,意外地产生了垂涎欲滴的感觉。 带着这种迷惑与冲动,聂深与大耳桑坐在破旧的桌子旁,摆开烧酒,这就喝上了。 用一个字形容生腌:鲜。 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话,互相交叉着横扫完虾菇和血蛤,又各自来了两份梭子蟹。烧酒也干光了五瓶。 吃到摊主都目瞪口呆,下巴快掉到肚子上。 最后结账时,给打了个八折,以示崇敬。 两人都吃得酣畅淋漓,走到江边被夜风一吹,打个激灵,酒劲冲到头顶。两人站在江边尿了一泡。 大耳桑忽然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摇摇晃晃往前走,夜幕下的长街灯火通明。大耳桑把聂深领到了金平区的外马路。大耳桑莫名地打个趔趄,聂深扶住他。 “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吧。”聂深说。 “我家……就在九渊……”大耳桑用力拍打自己的胸口,“我生是九渊的狗,死是九渊的屎。” 聂深有些震惊,没看出大耳桑对这座城市如此热爱,就算腐烂了,也要化在九渊的土里。他必定是在这片土地上,有着强烈的牵挂吧。 “嘘。”大耳桑忽然抬起手指放到嘴唇上,然后伸出手臂。“你看那儿——” (10)葵叔,你结过婚吗? 聂深顺着大耳桑的手指望去。不远处是海关钟楼——外马路的地标建筑。 “你要去钟楼?”聂深问。 “别出声……跟我来……”大耳桑的声音都变形了,脚步愈发踉跄。 聂深扶着大耳桑往前走。 海关钟楼东边斜对面二百米处,一间酒吧的招牌映入眼帘——风送流花。 门口没什么装饰,附近的灯光照在门楣上,黑沉沉的影子蔓延到一丛植物上。 大耳桑猛地一抓聂深的手。聂深吃了一惊。大耳桑的手心潮湿冰冷,就像泡在水里的尸体。 这时,一阵夜风陡然吹来,大耳桑剧烈哆嗦一下,脸色煞白,眼里浓浓的醉意消退一半,似乎猛地吓醒了。 与此同时,聂深感觉酒吧里涌来一股气息。而两人距离酒吧至少还有五十米。 那股气息令聂深的发梢竖了起来。 “你是不是……感觉到啥?”大耳桑发出嘶哑低弱的声音。 聂深看着大耳桑。大耳桑抱着肩膀,眼圈灰暗。 “那是什么地方?”聂深问。 “酒吧呀,可我从来没进去过。”大耳桑吸了口气,“那里很可怕,我手下有几个蚊子莫名失踪,都与这个地方有关。据说——”大耳桑惶恐地四下张望,旁边有两棵香樟树,附近有行人匆匆经过。 “据说什么?”聂深追问。 大耳桑用更低弱的声音说:“据说下雨的夜晚,酒吧里透出的气息更可怕。” “雨夜?”聂深眯起眼睛。 这时,酒吧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里面出来。 大耳桑忙拉着聂深藏在树后的阴影中。聂深目力所及,从那身形与微卷的头发不难分辨,正是今天在公园截杀他们的黑鲛人领队。 大耳桑的酒彻底吓醒了,双手紧攥着聂深的衣襟。 那个黑鲛人领队在酒吧门前站了片刻,背后的灯光勾勒着他的肩膀,仿佛一座铁塔。不一会儿,又有两个黑鲛人出来。三人穿过马路,沿着人行道走远了。 大耳桑舒了口气,转身往相反方向逃去。聂深追上他。 “我真是活腻了,带你来这里干什么?”大耳桑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酒后见真意。”聂深沉声说。 “啥意思?” “你父母的死,是不是与那间酒吧有关?”聂深问。 大耳桑一下子停住脚步,盯着聂深看了一会儿,点点头。“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欠你的人情,会还的。”聂深说。 “我不敢相信你真能杀了黑鲛人给我爹妈报仇。但我相信,九渊市如果有一个人能做到,那只能是你。”大耳桑的声音里没有了一丝醉意。“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 聂深回到安全屋,是晚上十点多钟,他的酒劲都过去了,可能因为吃了一肚子生腌,精神头儿还特别足。 缪璃已经休息了。鲁丑也因为没有电视可看,自己在院里找了个地方,说是躺着数星星,没数几下就睡着了。 聂深走进厢房时,欧阳红葵还在等他。 “葵叔,你的伤怎么样?”聂深问。 “小事,缪璃还给我针灸了。”欧阳拉回正题,“大耳桑那边怎样?” “谈妥了。今天晚上……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蚊子们会在全城撒一张网,总有线头能连到符珠哩或者恶徒。” “那就好。”欧阳松了口气,“唤醒赫萧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他一旦脱离老鲛怪的控制,老鲛怪对外的力量就大大减弱,而我们的力量则会成倍增强。” “就看二十八号了,赫萧只要出现在北草滩集市,事情就成了一半。” 欧阳点点头,转而问:“你怎么跟大耳桑谈了这么久?” “路上遇到黑鲛人截杀,然后又陪着大耳桑喝了酒。” “哦?已经进展到这一步了?”欧阳有些惊喜。 “他也是个苦孩子。噢,葵叔,你听没听过‘风送流花’酒吧?”聂深问。 欧阳敛眉思忖片刻,摇摇头:“酒吧那种地方我从来不去。怎么了?” “大耳桑把我领到那间酒吧外面,我本来觉得莫名其妙……” “那家伙做的每件事,背后都有一个理由支撑,而那个理由,一定经过正反两面的盘算。”欧阳说。 聂深笑一笑。“葵叔确实把他看透了。没错,他爸妈的死,与那家酒吧有关。” 欧阳耸起肩膀,忙问:“他让你替他报仇?” “话没有挑明,不过,这次请他帮忙传递消息,是欠他的人情。” 欧阳缓缓点了点头,说:“如果与黑鲛人有关,其实就是一揽子的事,最终都会解决掉。这不算大耳桑故意刁难,因为咱们事先答应他了,迟早帮他报仇。” “嗯,大耳桑只是在强化我们的信念。我越来越觉得,他是个明事理的人。” “哎,不要被迷惑啊,”欧阳急忙说道,“情报贩子经常让你觉得,他为你掏了心窝子,可是在更大的利益面前,随时翻脸。” 聂深笑了。“这件事关系到大耳桑的父母,我相信他还是有底线的。” “一码归一码,对这个人不能掉以轻心。” 欧阳的脸上从来不曾放松的戒备之意,让聂深感到一阵哀伤。 葵叔这么多年生活在怎样的境遇下,使他变成了今天的样子。一个与全世界为敌的男人,最终的归宿就是这样吧。或许有一天,聂深也会变成这样的,所谓背叛者——在符珠哩心里,自己不也是一个背叛者吗? 以鲛人的长子之命背负着家族之印,却决意反抗。 一个反叛的儿子。 只听欧阳接着说:“……今天在饭馆,黑鲛人伴随着诛鲛士出现并不奇怪,可是,孔最也冒了出来,这事儿就说不通了。” 聂深沉吟片刻,说:“确实,咱们去见大耳桑时,路上是干净的。” “不管怎么说,大耳桑也在信使家族混过,孔最肯定找过他谈情报生意。” 聂深点点头:“看来是大耳桑溜到卫生间通知了孔最。”他忽然有些紧张,“那给赫萧散播消息的事,他会不会……” “这个倒不用担心。”欧阳嗓音低缓,“大耳桑那个人我了解,生意成交前,他尽可以两面三刀、翻云覆雨,可是一旦落定,哪怕是口头约定,他也会坚守契约,绝不泄露半个字。” “哦,在飘香小食店的时候,还不是合作关系,他就算把天捅个窟窿,咱们也只能自认倒霉。” “没错。”欧阳笑了笑,“这个家伙就能做到前一分钟狡诈凶险,后一分钟推心置腹。他那张脸,就像一块塑料布,抹布一擦就变形。” 聂深笑了。 “暗面江湖的各方势力都对他又恨又气,却都容着他。但黑鲛人例外,因为他从不与黑鲛人谈生意。” 聂深思忖着说:“万一大耳桑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恐怕会引起惊变吧。” 欧阳望着窗外说:“但愿他能理解,一个人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他在做什么。” 静默良久,聂深转变话题:“葵叔,今天银子弥没有为难你吧?” “噢,那倒没有。她很生气,因为你又跑了。她盯住我,是想抓你,不过她可盯不住我,虽然我瘸了。”欧阳笑着说。 “孔最呢?” “有银子弥和她手下那个——好像叫沈飞,保护我是没问题的。” “孔最阴魂不散啊。”聂深说,“总在关键时刻跑来添乱。” “不过他今天来搅局,反而帮了你,不然你怕是难以逃脱银子弥的指掌。” “呵,有那么严重吗?“聂深表示不服。 欧阳从椅子上起身,在屋里慢慢踱步,活动他那条瘸腿,顺手倒了两杯水。 递水给聂深时,欧阳忽然换了一副意味深长的语气说:“你呀,麻烦了。” “什么意思?”聂深双手接过水杯,茫然地看着欧阳。 “今天的事啊……” “你是说银子弥?” “你麻烦大了。”欧阳抬起手,在聂深的胸口戳了一下。 “切,我惹不起,躲着她还不行吗?”聂深撇撇嘴。 “如果她只是想杀你,反而简单了。” “啊?” “唉,事情大条了,这不是惹得起惹不起的问题。” “到底什么意思呀,葵叔?云里雾里的。” “她看你的眼神,你没有一激灵的感觉?” “一激灵?” “别跟我装糊涂。” “葵叔,你练过八卦掌吗?” “嗯?怎么讲?” “你也太八卦了!”聂深没好气地转过身,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水。 欧阳摇头叹气,手指掐着自己的眉心,似乎在考虑处理感情的方案。 聂深转回身,看了欧阳一眼,忽然问:“葵叔,你结过婚吗?” 欧阳愣在原地。 聂深说:“我妈妈有一次提到,说她给你介绍过一位工友,那女人很贤惠,你们后来……” 沉默良久,欧阳慢慢坐到桌边,手指绕着杯沿划圈,微微吐了口气。“是个好女人,温柔善良,可是她跟我在一起太危险了。我们相处一年多,还是分开了。”停顿片刻,欧阳加重语气,“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不该牵连别人。” 聂深看着欧阳,莫名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11)信使家族的叛徒 第二天早晨,聂深起床后,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在缪宅时,他就没弄明白,一直想找机会问问葵叔。于是匆匆洗漱完毕,来到院子里。葵叔正在练八卦掌、吸天地之精华。 “葵叔,我有件事求解——” “说说看。”葵叔慢慢收住身形,微微的汗气令他神清气爽。 两人坐在石凳上,望着花丛中蹦蹦跳跳的小鸟。 “葵叔,从二十七年前开始,你遭到信使家族和鲛人的双重追杀。那我们这批赏金客接到的请柬,怎么还是通过你的手送出来?”聂深苦笑道,“我不理解,符珠哩怎么还能给你这样的权限?属于我的那份请柬,是我在你的住所发现的,后来我明白那是个陷阱,但整个过程,实在是匪夷所思。” 欧阳叹了口气:“其实很简单,只不过我疏忽了。”欧阳扭脸看了看聂深,“你拿到请柬,是整个过程的结果,为了那个结果,符珠哩指示老恶徒与信使家族合谋设计。” 聂深专注地听着。 自从欧阳红葵背叛后,信使家族为了补偿老鲛怪,与之产生了更紧密的合作。家族投入更大的人力,为老鲛怪搜寻有缝补天赋的人,暗中找到十二名客人作为备选,并和以前一样,绘制了更详细的命运图经。 信使家族也许不知道这些图经的作用,但那正是符珠哩用来发现客人们致命弱点的东西。 有了生长轨迹,结合其经历,能够直接找到最核心的弱点——他们害怕什么、贪图什么,一目了然。如此,便能更有效地控制对方。 信使家族故意泄露了备选名单。欧阳的内线得到消息,通知了他。 于是欧阳开始接触那些客人,与他们建立了关联。随着发送请柬日期的逼近,欧阳难免有些急迫了。这时候他必须设法弄到请柬,只要凑够七名客人,送入缪宅,然后时空缝隙关闭,所有的事情就结束了。 欧阳红葵就成功了。 因为今年是至关重要的窗口期,只要保证聂深不进入时空缝隙,等到下一次通道打开,就是二十七年后了。到了那时,聂深已经五十多岁了—— “当然,我不怀疑你五十多岁还有生育能力,”欧阳礼貌地说,“不过,很难想像,老鲛怪召唤一个中年晚期、腆着啤酒肚的儿子走入缪宅……到了面对面的时候,突然相见……你也得为他的心情考虑考虑。” 聂深咧嘴笑了。 “但更重要的是,如果符珠哩不能及时把家族徽印传递给你,半鲛半人的体质,会在人类社会的环境中逐步衰退,最终你的身体无法承载两个物种的融合基因,原本充盈在细胞核内的精华物质,会变成严重的负累,甚至导致你异化、死亡,说不定根本活不到五十岁!” “拜托……葵叔不带这么吓唬人的。” 欧阳接着说:“总而言之,今年就是最重要的节点,而真正的关口只有短暂的时间。我当时只要送七个人进去,时空缝隙关闭,我们就赢了。”欧阳的嗓音有些激动,随之叹口气,“唉,老鲛怪确实把人类看透了。我虽然经历了无数的险风恶浪,自认为修炼的异于常人了,可是本性中属于人类的东西,还是在无形中影响着思维。想到自己已经无限地接近了成功,我就有些急不可耐了。” “所以这时候你拿到了请柬?”聂深问。 “是啊,还费了很大的力气。信使家族派出了另一个邮差,假装要送出请柬,故意被我抢到了。事后回想起来,那个邮差比我更聪明、更有献身精神。家族总能培养出勇于牺牲自己的人,猿手更是如此。”欧阳感慨道。 “然后你就开始送请柬。”聂深说。 欧阳点点头。“从十二个备选名单中挑出七个人并不难……” “这么说,张白桥也在那份备选名单中?”聂深说,“在缪宅时,我们以为他是随机挑选的。以为他在地铁上偷了你的手表,你不仅没追究,还给了他请柬。” 欧阳笑了笑。“这世上没有真正的随机,貌似混乱庞杂的状态,只不过我们看不到关联。” 聂深沉吟片刻,说:“我明白了。你送出七个人的请柬后,认为大功告成,紧绷许久的神经,终于稍微放松了。” “毕竟是凡夫俗子,也会犯错。”欧阳苦笑,“老鲛怪根本不在乎我送进去的七个客人是谁,反正他有每个人的命运图经,掌握着每个人的弱点,只要这些人有缝补天赋,剩下的就是根据各人不同的品性、体质,进行诱导、转化。” “所以当你稍微放松戒备时,就回应了我的联络请求,咱们约在陈记海鲜大排档。那时老恶徒其实已经盯上了你。” 欧阳点点头:“那天晚上他们突然冒出来围捕我,我当时看到你在大排档里。” “你引开他们,发短信让我快走。我离开时,肯定也被盯上了。” “是啊。”欧阳抬头望着天花板,“你会设法寻找我,而我被恶徒死死咬住,无法脱身。等你走进我的住所,拿到那份请柬,至此,你就落入了陷阱。”欧阳的目光投向聂深,“回想起来,其实他们才是差点儿大功告成——捕杀我的同时,你走进了缪宅,按照老鲛怪的计划:我被除掉,而你接受了他的召唤。” 聂深更加理解,为什么葵叔的戒备心更重了。葵叔大概每次都在自责,当他稍微放松时,便会迎来一次巨大的劫难。产生这种想法的葵叔,一生都不会安宁。 而在这个磨难的漩涡中,除了聂深,葵叔对任何人都不会真正信任。 也许他连自己都不信任。因为,除了环伺的强敌,心魔才是如影随形的可怕对手。 第五章:(1)民国时期的罗勘 银子弥是被手机铃音吵醒的。 昨天一晚上没睡踏实,可以说是噩梦连床。不停地梦到以前的事,梦里颠簸动荡,然而最多的是聂深忽明忽暗的脸庞,冤魂似地,一会儿飘到天边,一会儿近在眼前。 没道理梦到他啊,牛顿和爱因斯坦都解释不了。 梦里似乎还说到“小别胜新婚”? 错觉!绝对是下了咒。 手机铃音一直响。 房间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屋里光线昏暗。银子弥烦躁地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挠了一圈,抓起手机。是孟亮打来的。 “如果你汇报的事情不是天打雷劈的,你就等着天打雷劈吧!”银子弥咆哮道。 手机另一端吓得没声了。 然后是孟亮低吼的声音:“组长,天打雷劈的。” “哦,说吧。”银子弥恢复了平静,盘腿坐在床上,随手梳了一下头发。 “上次我在巷子里捡的轩尼诗酒瓶……组长记得吧?” “嗯,让你追查的。有结果了?” “线索指向一间酒吧……” “电话里不好谈。你现在位置?”银子弥跳下床,一边甩掉睡衣,一边快步走向卫生间。 “海湾大桥南口。” “二十分钟见。” 银子弥闪身进入卫生间时,从门口抛出手机。手机稳稳地落到墙上一个形似篮球筐的小装置,在柔软的垫子上弹了一下,嘀地一声,接上开关,充电。同时,小篮筐下面有个红色指示灯亮起,触动一颗玻璃球。玻璃球滚入凹槽,咕噜噜滚到墙壁另一头,撞上一个按钮。随即窗帘缓缓开启,明亮的阳光涌入半个房间。音乐响起来,整个屋子充盈在阳光与美妙的旋律中。 接着,一个卡通声音报时:现在时间,上午十点四十二分。 卫生间传出一声尖叫:“我的妈呀,都快十一点了!聂深……你害得老娘第一次睡了懒觉,等着受死吧……” 尖叫声淹没在抽水马桶的哗啦声中。 海湾大桥南口有一片绿化带,摆放着休闲健身器材,老人和孩子在蹬腿器和秋千之间穿梭玩耍。银子弥坐在石椅上,望着跨海大桥。桥上的车流奔涌不息,桥下海面平静,波光辚辚。抬起头,视野尽处便是南芜岛西半岛,总部所在的黄花山笼罩在阳光中,山顶云蒸雾绕,绿树掩映。 银子弥想起第一天登上黄花山的情景,当时荣师领着她,就像一位圣徒领着一个迷途女孩。 噔噔的脚步声响起,银子弥收回思绪。孟亮大步走来,把手上的甜筒递给银子弥,自己站在石椅旁端着酸奶。 “孟亮,坐吧。”银子弥说。 孟亮解开风衣扣子,坐到银子弥旁边,从斜挎的包里拿出平板电脑,打开。 屏幕上显示的照片,正是上次捡到的空酒瓶。 “组长,这是一款轩尼诗李察700毫升干邑白兰地,酒瓶是由著名的水晶工厂巴卡拉制作,由高级雕刻师精心制作……” “意思是市场存量不大?”银子弥问。 “嗯,在九渊市供给高端酒吧,零售价在2万元到3万元之间,据说酒质醇厚,有如雨后翠林般清香,还有果甜味道。但这种质感不是每个人都接受,所以铺货量并不大。”孟亮介绍道。 银子弥吃着甜筒,略加思索,问道:“流入九渊市的酒吧,你都查了?” “有五家。”孟亮说,“其中三家是开张不久的,没有统一标准,什么都要试试。另外两家,有持续进货的记录,看来是特别中意这款酒。” 银子弥接过孟亮递来的平板电脑,上面显示着两家酒吧—— CLOCK时光酒吧。风送流花酒吧。 孟亮忽然有些激动,双手用力搓了搓,然后指着风送流花酒吧,放大了图片。 全屏显示的酒吧大门十分低调,幽暗的灯光映着门前的一丛植物。 银子弥抬脸看着孟亮,发现他在兴奋神色中有着隐隐的紧张不安,这在以往并不多见。 银子弥说:“那天晚上在小巷扔掉酒瓶的家伙,就在这家酒吧?” “是的,经常出入风送流花酒吧。但他不是大头。”孟亮的语气有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组长……你再看这张图像。”孟亮划动电脑,屏幕上有一张模糊的人像。 画面之所以模糊,一是因为年代久远,泛黄的边缘显示图片是以墨色绘制在纸上;另外也有角度原因,画中人的脸型稍显扭曲。银子弥端详片刻,明白了,这张图像至少经过了四个人的手,因看到的角度不同,添加补充的位置有差异,导致面貌有些变形。 画中人年龄有三十来岁,眼中透出的气息,犹如深渊般的眼神。 仔细辨别,画中人侧边的颈项,微微显出一点刺青痕迹。 毫无疑问,这是黑鲛人。 银子弥说:“这是一张‘控视图’,你怎么弄到的?” “沈飞的功劳。他找到了他的老师萨伯留下的材料。” 萨伯曾经主管“控视部门”——所谓控视,是“控制监视”的简称。从李唐时期,诛鲛士组织创立之初,第一代首领李靖便设置了控视人员,对疑似鲛人者都有追踪记录。但相关资料并不充分,有的随着战乱、朝代更迭遗失了,有的遭到人为破坏。只有少数的,被历代诛鲛士高度重视的鲛人,千方百计保存其资料,以备后世所用。 符珠哩便是其中一个。尤其是赫升锁定符珠哩以后,十八年的追捕生涯,留下了许多资料。但同时,符珠哩也会故意设下迷阵,提供很多伪信息,这导致大量资料夹杂在传说、谣言中,真假难辨,必须进行严密的筛选和分析。 孟亮指了一下画中人像,说:“他和符珠哩有一些微妙的联系,却又看似不相关。” 据孟亮介绍,清朝末年,当符珠哩以奴隶的身份隐匿在蒙古王爷家中时,画中人是以贸易商的身份出现在北京,但没过多长时间,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模糊的图像。 孟亮继续划动电脑,出现一张黑白照片,是一群人的合影。陈旧的照片布满细小裂纹,时间显示是民国十四年,即一九二五年。人群上方有一条横幅写着:祝贺胡蝶电影《秋扇怨》盛大出演。 影星胡蝶就站在第一排,如众星捧月。那年胡蝶十七岁,继首部电影《战功》进入影坛后,同年便以女主角身份演了这部《秋扇怨》。 这张合影的地点是上海大华戏院。胡蝶身旁站着一个男子,体形高大,虽然影像有些模糊,整个人呈现灰色,但能看出三十来岁的年纪,目光沉郁。 民国时期即使普通人合影,也讲究主、宾位置以及礼仪姿态,据此基本可以推定男子的身份。 “幸亏因为胡蝶的缘故,留下了这张照片。”孟亮又兴奋起来,“通过相关检索,确定此人是大华戏院的经理。” “那名字就可以查实了。”银子弥说。 “罗堪。”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一阵海风从大桥方向涌来,银子弥的头发瞬间扬起。身后不远处的秋千架摇晃碰撞,发出嚓啷嚓啷的声音。 (2)聂深的堂兄 孟亮接着说:“那一年符珠哩正在九渊市,已经被无上尊师赫升割掉了鳞片,根据后来发生的事情反推,他已经盘踞在了缪宅,控制了缪济川,因为十年后,也就是民国二十四年——一九三五年,缪宅将被时空缝隙锁住,从九渊市神秘消失。所以符珠哩一直忙着整修缪宅,当时缪家的电灯公司生意很好,估计也是符珠哩暗中扶携。” “所以那一年罗堪一直在上海?”银子弥问。 “胡蝶的电影《秋扇怨》上映后不久,罗堪又从上海消失了。当年的十一月,九渊市接连有五名诛鲛士遭到杀害,凶手一直没有找到。从其手法来看,是高阶鲛人所为。” “什么手法?”银子弥追问。 “诛鲛士死于心脏破裂,可以说是内脏炸碎了,并且死在雨中,典型的腔体共振声波杀人。” 黑鲛人以自己的身体为源,将胸腔与颅腔内的共鸣连成一体,通过鼻腔送出振动音,形成音韵,并借助雨水中的声波反射与折射,制造狭窄的网状共振区。这个声波之网,仿佛由纵向的雨柱,与横向声波编织而成,将人牢牢锁住。然后根据施行力度,造成受害人内脏爆裂,或者昏迷不醒。 “这种手法,生存一千五百年以上的黑鲛人,能够轻松使用。”银子弥说,“符珠哩是有很大嫌疑,不过你刚才已经解释了,当时符珠哩潜居缪宅,没有迹象表明他有出外活动的迹象,再说,他动一次,可不是抬腿就能走。” 孟亮点头说:“所以,罗堪就成了最大嫌疑。” 孟亮说着,划动电脑,屏幕上出现一份古代资料。 明朝天启六年的五月三十日上午,京城发生一场异灾。一个巨型火球从空中滚过,引发爆炸。屋宇、人畜,树木卷起,数万房屋尽为粉末,死伤两万余人。死伤者皆裸体,衣物首饰器皿飘到了西山。史书用“天崩地陷,万室平沉”描述。皇宫里更是死伤一片,皇太子被砸死,天启帝朱由校也险些丧命。 银子弥点头说:“这是诛鲛士前辈与黑鲛人的一次激烈对战。当时黑鲛人意图摧毁京城,诛鲛士奋起抵抗,引发大冲撞。死伤者之中也有不少黑鲛人和诛鲛士,所以史藉描述了现象,却没有给出解释,只是称作‘王恭厂灾变’。” “是的,罗堪的第一份‘控视图’,就在这场灾变前后出现,当年有诛鲛士前辈注意到罗堪,并绘制了图像。” 银子弥敛起秀眉。“最早的控视图只到明朝,距今还不到四百年。可是罗堪的岁数应该比这个大得多才合理。” 孟亮叹口气:“可惜,再往前没有资料了。” 银子弥抬起脸,眉头皱得更紧。“你确定?” “沈飞借助萨伯的关系,跑到黄花山总部资料库仔细查过。”孟亮摇摇头,“信息断裂了。” 银子弥忽然想起什么。“去年总部发生过一场火灾,说是内部人员失误,导致资料库受损,难道……” “如果与罗堪有关,这件事……”孟亮说不下去了,神色变得更加不安。 假如资料库火灾的背后是罗堪主使,说明他的黑手已经可以伸到诛鲛士高层了,这是无法想像的事情。 银子弥嗓音低沉:“恐怕真的和他有关,损毁资料就是为了抹消他的痕迹。” 孟亮紧张地搓着手,说:“沈飞那边只能查到一些碎片,我昨天晚上把所有已知的信息重新归纳分析了一下。罗堪的经历肯定要往前追溯,而且罗堪与符珠哩存在关联。我们知道的是,符珠哩的家族中有兄弟,符珠哩很可能有一个弟弟。无上尊师赫升留下的资料中提到这一点,真要感恩尊师呀,他用了十八年追捕符珠哩,尽一切努力弄清了符珠哩的来龙去脉。” “只有这样,才能找到符珠哩的弱点。”银子弥说,“尊师割掉符珠哩的鳞片,目的是为了使他丧夫能力,从而诱捕其他黑鲛人一网打尽,只可惜失败了。但尊师使用这个策略,正是通过十八年的追寻得出的结论——鳞片的排列位序、割取的手法与角度,绝对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完成的。” 孟亮点点头。“所以罗堪销毁了自己的痕迹。现在能够推测的,他很可能是符珠哩的侄儿,也就是史称‘桀罗将军’。如果推测正确,那么他生于东晋时期,如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岁。在三百二十多岁时,即大唐贞观十八年,参与了他父亲发动的焚杀之战,妄图在河洛之地劫掠安康公主,他父亲被李靖的马踩死了。” 银子弥听过后沉思良久,点头说:“各方面推测合理——年龄、出身、经历。特别是在焚杀之战中劫掠安康公主。安康公主是缪氏血脉,这个秘密,只有相当高阶的黑鲛人才能得知。” “可是这一切都只是推测,无法落实到罗堪的生长轨迹上,也就无法找到他的致命弱点。”孟亮的情绪有些消沉。 银子弥何尝不明白?知道了此人叫罗堪、知道了他是桀罗将军、知道他生于东晋时期,却没有具体可见的轨迹。关于他的有序证明是从明朝开始的,那已经太晚了,其它的全是断裂的碎片。 目前所有的一切信息,最终只能导向一个可笑的结论: 这个一千六百多岁的黑鲛人,是聂深的堂哥! ——老娘这是给聂深写家谱吗?! ——聂深那个混蛋是不是还要参加CCTV的寻根问祖节目啊?! 银子弥气得一揪头发,忽听肚子咕咕响。 中午了,该进食了。 去餐厅的路上,银子弥忽然苦笑一下。联想到当年符珠哩陪着父亲黑鲛王参加秦始皇的宴会,黑鲛王因为天选之女,被秦始皇当场斩杀。到了多年后的唐朝,罗堪陪着父亲参加焚杀之战,他父亲也是因为天选之女,被李靖诛杀。符珠哩这一家人,也算一种宿命了。如今会聚在九渊市,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想到这里,银子弥一皱眉头,低喃道:“如果说罗堪去年销毁自己的资料,是一个缘起,那么最近二冯兄弟的死,难道是有了结果?” 孟亮问:“是不是二冯兄弟查到了罗堪的生长轨迹?” 银子弥摇摇头:“查轨迹不是一二天能完成的,兄弟俩应该留下相关资料,可是并没有。” “那我更不明白了……”孟亮扭结着眉毛。 “很可能是二冯兄弟发现了罗堪与总部某人勾连的线索,遭到了灭口。”银子弥平静地说。 孟亮惊愕地停下脚步。 银子弥接着说:“罗堪这次要搞大事。沈飞上次说,小巷乱斗中,那个拿酒瓶的黑鲛人要杀聂深——现在我有点相信,沈飞没有看错。那个黑鲛人能够出入风送流花酒吧,肯定效忠于桀罗将军。” “黑鲛人连他们的少尊主都敢杀?”孟亮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哼,不仅是破烂少尊主。我看呀,罗堪是要把符珠哩这一脉,连根断掉!” 孟亮惊讶的嘴角都歪了。但他的歪歪嘴忽然变成了喜色,高兴地说:“那是好事嘛,罗堪要篡位,就让他们家族自相残杀,咱们拾便宜。哎呀,算起来,上一次有这个便宜,那还是明朝的时候。” 银子弥的语气变得很冷:“咱们的总部有内鬼,这就不是简单的事情。” 孟亮说不出话了。 银子弥问:“沈飞还在总部吗?” “没有。昨天被尔雅叫走了,帮着追寻二冯兄弟的遗骸。” 银子弥有些兴奋:“我还没顾上问尔雅,看来已经有了眉目。” “她本来不想麻烦咱们,又没办法自己一个人沿着铁轨搜寻,就临时让沈飞帮忙。” “铁轨?”银子弥愣住了。 “嗯,说是二冯兄弟的遗骸很可能在铁轨一带……她还特别叮咛,消息只限于咱们十八组知道,绝不要传给第五个人。任何人都不行。” 银子弥也有些紧张了:“尔雅肯定预感到什么。” 不过,沿着铁轨搜寻,这件事本身就非常奇怪。因为次声波在空旷的区域很难定位,并且声波弱化,难以捕捉;再加上列车驶过时,铁轨的震动频率给搜寻工作造成极大障碍。 如果二冯兄弟被害以后,凶手把遗骸沿着铁轨丢弃,那一定是非常了解这套追踪系统、了解系统漏洞的人。 情势越来越诡谲! 这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一阵大风从海面上吹来,摇动着树枝狂乱舞动。还不到中午一点钟,却像是到了傍晚时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一场大雨迫在眉睫。 孟亮问:“组长,怎么处置风送流花酒吧?” 银子弥沉吟片刻,说:“对于罗堪的信息还只是推论,没有真正有效的证据,如果仓促上报总部,那些官老爷按流程办事,起码拖延一周时间,那都算快的。我更担心的是,高层有内鬼,一旦察觉我们盯上了酒吧,再想深入调查就难了,搞不好被黑鲛人反噬。” “那……”孟亮皱着眉头。 “一边等尔雅那边尽快找到二冯兄弟的遗骸,另一边我联络荣师,请他提高警惕,注意高层动向。” “酒吧那边呢?” “酒吧我来处理。”银子弥表情凝重,“无论尔雅还是酒吧,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咱们立刻反击,对黑鲛人和总部的内鬼双管齐下。” “好,一击制敌。” “所以前期工作一定要秘密推进,然后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是!” 孟亮抬头望一眼天边翻涌的乌云,忽然从包里拿出一把折叠伞。刚把伞打开,豆大的雨点就落到伞顶,发出剧烈的嘈杂声。 他把伞撑在银子弥头上,自己一半身子暴露在大雨中,瞥一眼街上四散溃逃的人群,他的脸上充满了幸福的微笑。 (3)人类的硬通货 雨过天晴,正是傍晚时分。风送流花酒吧的后院有一片幽静的花园,种满了芭蕉树和各种奇花异草。花园中间一条石径,铺路的每块石头上都有花纹,虽然湿漉漉的,但踩上去不会打滑。 薛小莲神色漠然地走在小径上。前方十几米之外,有个小小水潭,四周绿植掩映,水面是澄澈的碧青色,如同一块宝石。薛小莲出来散步时,常把这里当作终点,坐在水潭边的亭子里,望着水面倒影,似乎能看到另一个世界。 “凝神望去,会让人产生平静的感觉,只是当心别掉下去呀。咯咯咯。”身后传来一阵干巴巴的笑声。 薛小莲不用回头,便知道药剂师来了。她在花园见过两次,那个秃顶男人的身上,仿佛集中了人类男子的所有讨厌元素:自以为爽朗的恶心笑声,肿眼泡里泛起的猥邪光泽,膨胀的自负——能够被高阶鲛人选中,更提升了这种优越感。只为罗堪一人服务,得到的回报却胜过千万人。 罗堪从来不给他钞票,而是金条和金块。 除此之外,还会同时给予另一种硬通货:恐惧。 金条和恐惧,在人类世界畅行无阻,所过之处,无不俯首贴耳、跪倒一片。药剂师就是其中一员。 薛小莲没有搭理药剂师,坐在亭子里,扭脸望着水潭。 药剂师倒是不敢往前凑,站在亭子外面,隔着几米的距离盯着薛小莲。薛小莲并不是世俗眼中的大美女,身上却有一种清冷脱俗的气质,或许正是这一点引起了罗堪的兴趣——薛小莲不贪恋所谓的名牌包,还总想干掉他。 “能够成为将军的宠物,你要知足呢。”药剂师呲牙咧嘴地说。 薛小莲根本没听。 “不过,你确实不是一般的女孩。”药剂师那猥邪的目光在薛小莲身上游移,“我不知道将军是怎么和你相处的,只想劝你一句,如果有什么鬼心思,最好收起来。我是为你好。” 薛小莲站起身,从另一边出了亭子,绕过水潭,往房间走去。 “同样作为人类,我对你另眼相看……”药剂师干笑一声,“将军呢,还是太骄傲了,从来不愿低下眼睛,与人类的视线平齐,所以他并不十分了解人类。” 薛小莲已经走远了。 药剂师耸起鼻子在风中嗅了嗅。“啧啧,这种娇美的香气,揉合了东方松脂的神秘芬芳,一定是夏尔美香水。” 附近有几个仆人正在修整花园,那场大雨使园子遭到些许破坏。他们将凌乱的花丛扶正,将地上的树枝捡起。有人抬眼瞥一下药剂师,神色木然。 药剂师离去时哼了一声,咕哝道:“一群没有灵魂的家伙。” 罗堪进门时,发现薛小莲正在卧室的柜子里找什么东西。罗堪的脚步很轻,这在以往可不多见。薛小莲刚刚把柜底的抽屉拉开,便看到脚边有一团影子。她稍作停顿,然后冷不防地颤抖一下。 “小莲,你在找什么?”罗堪嗓音平淡。 “剪刀。”薛小莲的身子伏得更低,继续趴在抽屉上摸索着。 罗堪把薛小莲抱起来。薛小莲的身子在他的臂弯里显得很轻,仿佛捧着一团微弱的生命体。 “你又要自杀?”罗堪的声音中透出一丝乏味。 “我要戳死你的药剂师。”薛小莲说。 罗堪怔了一下,笑了。“他怎么得罪你了?” 薛小莲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我讨厌他,人渣。” “你不是第一个对他做出负面评价的人。”罗堪把薛小莲放到床上。 薛小莲蜷在床头,头发遮住一半脸,身子瑟瑟发抖,一只眼睛透过发丝闪动着,雪色的眼白映着漆黑的眸子,有一种触目惊心的孱弱和疑虑。她的膝盖抵在床的围板上,那是取自千年古银杏树,上面的透雕十分精致,显示出木匠皇帝朱由校极高的造诣。薛小莲的裙摆搭在床沿,如果仔细看,床沿有一处细小的刮痕,推测是当年朱由校躲到床下时,帽冠刮擦所致。 “通常的艺术品,会因为瑕疵而破坏品相。这张床却恰恰因为这一道刮痕,更显出无比的价值。”罗堪坐在床边,将薛小莲移到自己怀里,不冷不热地抱着,一只手轻抚秀发,问,“你知道为什么?” 薛小莲摇摇头。 罗堪把薛小莲的脸庞抬起来,注视着她的眼睛。确信看到了她眼里的绝望。 罗堪发现,薛小莲眼中的绝望是有层次的,就像黑夜有层次一样。最深处的绝望,是一片深渊,与自己眼中的深渊遥遥相对,这种感觉让罗堪倍感新奇。他认为这是自己调教的结果。每天只是欣赏这女人眼中的一层层绝望,便能让自己放松身心。 罗堪又问:“你知道人类能够生存至今,最根源的驱动力是什么?” 薛小莲仍然摇头。 “是恐惧。”罗堪将薛小莲的手指移到床沿,让她触摸那一道刮痕。“帝王的恐惧和凡夫俗子没什么区别。” 薛小莲木然地望着罗堪。 “恐惧促使人类进化,恐惧让人类不得不抱团取暖,否则这个自私的物种,早就毁灭在食物链底层了。”罗堪嘲弄地笑了笑,“如果说恐惧是一片黑色泥浆,那么有一朵花,偏能在这片泥浆上盛开,你知道是什么?” 薛小莲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那就是贪婪。”罗堪说,“恐惧是根,贪婪是花。有了这两样东西,人类成了地球的霸主。也是因为这两样东西,人类可以被控制。” “所以你说了这么多,就是一句话:别杀药剂师,他已经被你控制了。”薛小莲露出无所谓的神色。 罗堪牵了牵嘴角。“你无权决定别人的生死,只有我能。”接着他语气一转,“不过,终有一天,我会给你这个权力。” 薛小莲摇摇头,一脸漠然。这种表情反而激发了罗堪的兴致。 “来,我给你看件东西。”罗堪说。 (4)触目惊心的异类 薛小莲跟着罗堪走出卧室,穿过幽深的走廊,在一扇紧闭的屋门前停下。 罗堪打开厚重的松木门,随着吱咛一声,罗堪迈步进去。薛小莲在门口犹豫不决,显得十分惊惶。罗堪在里面招招手,薛小莲仿佛被吸了进去,身子一斜便跨入室内。 她第一次来到这间屋子,这里更像是墓室。 石墙上镶嵌着十二盏微型壁灯,似乎永远不会灭掉。整间屋子笼罩在幽幽的墨蓝色光芒中。地板中间摆着一个漆器柜子,通体蓝色,上面雕刻的图画是一场激烈的战斗。画面边缘是两条河的汇流处,天空在下雨,画的左半部,有一群人冲向一辆车辇。画面的右半部,上百个唐朝士兵骑马冲来,领头者举着类似长矛的武器。画面的底部隐约透出两个字:焚杀。 罗堪伸手从顶部掀开了柜子。薛小莲往里看了一眼,不由得吸了口凉气。 漆器内排列着数百个贝壳,如绽放的白色花瓣,由大到小,呈螺旋状排列,洁净的表面泛着光泽。所有贝壳围着中间一件东西。那东西呈现人形,看起来像是衣袍,但颜色更有质感。 薛小莲扭过脸,胆战心惊地望着罗堪。罗堪注视柜子的眼神变得奇怪,像是孩子看着亲人。 那是罗堪的父亲死后蜕下的鲛皮。 鲛人正常的蜕皮是每年秋分时节,死后自然就停止了。但罗堪的父亲地位崇高,是彩虹王子的弟弟,又是黑鲛军队的首领。在焚杀之战中被李靖的战马踏死,尸体抢回军中,立刻请来鲛人长老,使用神秘精致的工具,采取“菱斩、法剔、剥陀”等手段,其实就是强行脱皮。虽然死去的鲛人无知无觉,不过旁观者还是感受到强烈的冲击力,用“触目惊心”形容是不够的。 脱皮之后,再用沥干等手法处理,可以保证数千年完好无损。 鲛皮对于黑鲛人的重要性超过了对身体的依赖。黑鲛人相信所有的生命都是一副皮囊包裹着一缕灵魂,肉体的作用只是防震。 这样一副鲛皮,后脖颈位置留下了完整的刺青,其实是“鲛纹”。 鲛纹在后脖颈慢慢生长,如同一棵树的年轮。树在一生中的生长轨迹、遭遇了多少风雨、受过什么虫灾,年轮上都有显示。同理,鲛纹呈现出黑鲛人的存在痕迹,如果本身具有恶煞的属性,则会从鲛纹上显示害过多少人、做了多少孽。有的鲛纹密密麻麻,图案极复杂,可想而知,每一个枝节都有惨事。 所以,要想了解一个黑鲛人过往的经历,乃至他的家族品貌,都可以通过“数鲛纹”倒推回去。鲛纹,就相当于人类的命运图经,只是更复杂、更神秘。 此时,在室内幽暗的墨蓝色灯光下,罗堪凝视着父亲留下的鲛皮。 父亲的鲛纹与所有黑鲛人一样,集中在后脖颈,约有手掌大小的区域。区间的狭窄,使得纹饰愈加显得繁复,颜色也更深。 薛小莲仔细看了几眼,面无表情。她有意无意地,视线飘到罗堪的后脖颈,出于好奇想比对一下,但罗堪把自己的鲛纹保护得很好,只看到细微的末梢纹饰。 “小莲。”罗堪忽然扭头。 薛小莲一脸漠然地看着他。 “你是唯一看到这件东西的……”他本来想说“外人”,停顿一下,说出来的是,“异类。” 薛小莲莫名其妙地笑了。 罗堪嘲弄地说:“让你笑一次,还真是不容易。” 见罗堪的心情这么好,薛小莲忽然说:“我天天后边待着,实在太无聊了,会憋出病的。”她的眼神和腔调仍是漠然的,却在微妙的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撒娇的意味,旁人分辨不出,只有罗堪长期调教,才能听出其中韵味。薛小莲轻声说,“我想去前面酒吧做点事。” 说完后,薛小莲又显出瑟缩的样子,仿佛意识到自己冒犯了什么。 薛小莲的面颊有种病弱的苍白,而她提出请求,表明她开始重新寻找存在感。 罗堪轻轻拍抚薛小莲的肩膀。“我说过,终有一天,我会给你决定别人生死的权力。酒吧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安顿好薛小莲,罗堪带着轻松的心情走进书房,照例拉开抽屉,从药瓶中取出六粒黑色胶囊,慢条斯礼地吞服了,然后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本书翻开。 屠侍卫从外面进来。 “将军,酒吧附近这两天总有些可疑人员晃来晃去。” 罗堪的目光仍在书页上,头也没抬。 “我感觉不太妙。”屠侍卫说,“酒吧是不是被诛鲛士发现了?” 罗堪冷笑:“如果诛鲛士发现了这里是目标,这里就会变成他们的陷阱。” 屠侍卫愣了片刻,积极调动脑细胞,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罗堪显然更关心另一件事。他起身踱到窗前,望着花园问道:“尊主的下落,你查得怎么样了?” 屠侍卫的语气有些紧张:“还在派人四处寻找。” 罗堪转过脸,冷冷地瞥了屠侍卫一眼。“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目前派出去两路人马,寻找聂深和尊主都没有结果。” 屠侍卫缩了缩肩膀。“聂深……差点儿就抓住了……” “你不觉得最近的‘差点儿’有点多吗?”罗堪直视着屠侍卫。 屠侍卫吓得皮肤紧缩,后脖颈的刺青像是一种尖利的东西勒着他。“请将军宽恕……” “行了,抓紧时间寻找尊主,趁着他现在鳞片受损,正是行动的最佳时机。”罗堪说。 “请将军放心。”屠侍卫偷眼看了罗堪一下。 罗堪在鲛人族中的声望与日俱增,和他的态度分不开。他关怀族群,特别在对待年轻黑鲛人时,容许他们任性妄为,这些黑鲛人都是三四百岁的年纪,正是撒野的好年华,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有些事情屠侍卫都看不惯,罗堪只是一笑置之。 “……搜寻尊主时,也不能急中出错。在黑鲛武士没有做好准备前,一定要隐秘,稍有风吹草动,尊主察觉,必引起反噬。”罗堪说。 “尊主现在动弹不了,只能躲在黑窟窿里……” “绝不要轻视尊主!”罗堪陡然提高语调,“我们可以趁他病弱时偷袭,但要正面挑战的话,后果难料。” 屠侍卫一怔,小心地问:“黑鲛武士安排得怎么样了?” “唤醒以后还需要休养,让他们适应环境。” 屠侍卫鞠躬后退。在门前,忍不住说道:“我在想,尊主有没有可能……已经回到城外的九渊之底了?” “聂深和缪璃没有抓到,他不会离开的。”罗堪发出嘲讽的冷笑。“他要走,也是带着儿子和儿媳一起走。” (5)赫萧的战场 位于九渊市北郊的北草滩集市,是个热闹的家禽市场。除了鸡、鸭、鹅一类常见禽类,还有鹌鹑、乳鸽、鸬鹚等等,加起来有十几个品种,一路走来,四周的鸣叫声此起彼伏。顾客们穿梭在摊贩间,夹杂着闽南方言的谈话十分有趣。 缪璃慢慢走在人群中,不时停下脚步看看路边的禽类。 她轻握着手掌,掌心捏着一把汗,尽力克制自己不要抬头张望。 聂深和欧阳红葵已经找好了隐匿地点,在集市旁一百米处,有一片废弃的房屋,残垣断壁适合藏身。鲁丑正蹲在市场一角,身上沾着不少鸡毛、鸭毛,戴着一顶破帽子,警觉的目光在缪璃周围扫视。 此处距离真正的埋伏点还有二公里,赫萧如果出现了,需要一步步引过去。眼下,缪璃的一举一动关系到接下来的行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让人透不过气。 已是下午五点钟,准备收摊的贩子们降价叫卖,集市正处于最后的热闹中。 聂深的眼神有些忧虑。 欧阳说:“大耳桑昨天下午给你打过电话,你该放心,他把消息散播出去了。” “我不是担心他,只是消息能不能……” 忽然从市场东南角传来一阵吵闹声,几个客人与摊贩推推搡搡,开始动手,场面顿时乱了。缪璃刚走到那里,被人群裹挟,眼看形势不妙,鲁丑挺身而出,一手拎一只活鸡,上前挡在缪璃身前。几个闹事的挤作一团,撞到鲁丑的胸膛上。鲁丑甩起活鸡,一把烀到他们脸上。缪璃已经跑开了。 那几个家伙看着眼前的光脑壳男子,犀牛般的身躯在夕阳下威风凛凛,于是灰溜溜散去。 就在这时,集市外面的小路上,出现了几个身影。 聂深朝鲁丑做个手势。鲁丑急忙退到一旁,与缪璃穿过闹哄哄的市场。 赫萧来了! 赫萧的身影一出现,鸡鸭们仿佛听到了什么,突然间降低了声线。 原本扯着脖子叫唤的鹅,白羽瞬间收拢。 原本嘈杂纷乱的北草滩集市,似有一团无形之物旋转而过,将所有杂质吸噬殆尽。 赫萧戴着一顶咖啡色的草编礼帽,一袭束身长衣,衣襟在风中翻飞。 他的身后是四个恶徒。 四恶徒均是风尘仆仆的样子,林娴与姚秀凌紧跟赫萧,郑锐和柴兴尾随在后,队形看似散乱,却隐然构成攻守之势。 日近黄昏,脚下腾起的烟尘随风飘起,笼罩在集市上空,一片迷离的光影中,五人从集市中间穿过,旁若无人,颇有横冲直撞的霸气。 骤然看到赫萧的身影,聂深产生了片刻的恍惚,还是不敢相信竟能再次相见。 赫萧出现在几十米外,虽然看不清神色,但那颀长身姿透出的锐利气息,表明他是个极难战胜的对手。 无论如何要唤醒赫萧,只有他能守护缪璃,在安全的家园共度时光。聂深的信念更强烈了。 接着又紧张起来,担心缪璃和鲁丑受到情绪冲击,做出有违计划的行为,那不仅前功尽弃,而且由于没有后备力量,给缪璃带来更大的危险。 随即聂深发现了问题:“葵叔你看,赫萧那边人数不对。” 欧阳眯缝着小眼睛仔细看了看,又往赫萧的周围扫视,低语道:“我记得从时空通道出来时,是六个恶徒抬着金属蜂巢,怎么少了两个?” “张白桥和叶彩兰不见了。” 聂深担心那两个恶徒躲在暗处,伺机偷袭。但眼前的情景不像。这次是赫萧亲自带队,没道理分出两个恶徒去别处。而且张白桥和叶彩兰的技能都是近身搏击,不具备强弱互补的优势。 再看赫萧的姿态,摆明了是倾巢出动的架势。 显然,符珠哩给的任务压力不断增强,不容许拖延。这次通过消防栓散播的消息中,聂深还故意流露出想要乘船过海的意图,他和缪璃一旦离开九渊城,符珠哩鞭长莫及。所以赫萧必须趁这个机会,一举抓获二人。 刚才市场东南角的躁动,已经被赫萧察觉到了,他们穿过集市的方向便是东南角。 缪璃和鲁丑已经走上了斜坡。缪璃的泪水洒了一路。她看到了远处的赫萧,烟尘弥漫处,行走着她最强烈的牵挂。可是她不能回头,更不能跑过去。她只怕自己越走越远,赫萧跟不上她,可她必须一直往前走。 身旁的鲁丑呼哧地喘着气,缪璃从来没见他这么紧张。鲁丑不知道聂深会怎么拯救赫萧,也不问,他只是绝对信任聂深。尽管他明白,唤醒赫萧要比唤醒他困难百倍,因为根本不知道那个黑域空间在哪里——困住赫萧的也许是最黑暗的渊面,那里透不进一丝亮光。赫萧就在那里,捧着一根火柴。 缪璃放慢了脚步。按照计划,登上斜坡之前,要确保赫萧跟上来。她侧身,靠着一棵榕树,歇息三四分钟。 赫萧在视野中仍在移动。 这时聂深和欧阳远远地尾随着,从侧后方朝着目的地进发。 缪璃走上坡顶,往前一看,不由得发出惊叹声。 谷地下是广阔的花海,五彩缤纷的花瓣在夕阳下极尽美感。花海后面,则是一望无际的葵花。 缪璃示意鲁丑一起跑了下去。 他俩的身影从坡顶一消失,赫萧这边的行动便加快了。 缪璃和鲁丑冲进花海后,沿着小径往前飞跑。四周绽放的花朵随着他们的身姿翩翩起舞,零落的花瓣在风中扬起,映着绚烂的霞光。 穿过花海后,二人冲入葵林。时间越来越紧迫。缪璃尽力奔跑着,带着全部的希望和憧憬。鲁丑如一头犀牛奔过,葵花倒卧了一片。 两人冲出了葵林,朝对面的斜坡上跑去。 缪璃回头望一眼,葵林里有涌动的波浪,赫萧他们追来了。 缪璃和鲁丑跑到了坡顶。 前方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地,点缀着深绿色的灌木丛,在那之上,三四十座巨型铁塔矗立着。那里便是目的地。 苍茫辽远的天穹上,燃烧的晚霞波澜壮阔,一轮硕大的落日悬挂着,显得神秘而庄严。在那静谧之中,落日边缘抽出丝丝缕缕的金光。暮归的鸟群飞翔远去,飘来悠长的鸣叫声。 穿插在落日余晖之中的巨型铁塔整齐排列,仿佛凝固的巨人。这是云南至广东的输电线路,属于±800kV的超高压,所以架得很高。每一座输电铁塔都是T型,顶部伸出两个小角,一边各一条细线,那是避雷线。这里属于雷暴多发地区,所以用两根避雷线与铁塔相连,为了把雷击时的电流顺着铁塔引入地下。避雷线下方便是重达数十吨的输电线,与铁塔互相连接。 落日中的大自然美景,与人类的壮举,在这里融合出无比的雄浑壮美。 这里便是等待赫萧的战场。 (6)高塔之战 赫萧受到的控制,是经由符珠哩释放的一种电磁波能量造成的迷失。因为人的脑电波是分辨不出真实或者虚假的。符珠哩通过金属网络释放的电磁波能量,会影响人的脑电波,让人产生一些非常真实的意念,但其实是符珠哩创建的。 现在就要通过高压线产生的电磁波,阻断、干扰、破坏符珠哩释放的能量体。 切断符珠哩对赫萧的联系,将他唤醒。 遍布四周的输电铁塔如同一张巨网的支架,为了确保赫萧进入核心区,聂深和欧阳绕着葵林跑到斜坡的侧后方,然后突然从另一边冲过来,似乎在接应缪璃。 同时缪璃和鲁丑穿行在铁塔之间,奋力奔跑,迎向聂深。 双方在铁塔中间汇合,做出一起逃向海边的姿态。 赫萧和四个恶徒散开了。 这时,缪璃忽然在草地上绊了一跤。聂深去扶她,却扶不起来,缪璃好像跌得很重。欧阳本来已经跑开了,又转过身搀扶。鲁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无疑,这是一举捕获他们的绝佳时机。 原本散开的四恶徒接到指令,迅速聚拢,一起冲进草地。 虽然这时高压线上的电磁辐射还不够大,但赫萧很清楚这是一种冒险。 不过,掠取缪氏血脉、抓获少尊主,本就不是轻而易举的,如果真的很简单,反而像是陷阱。火中取栗,本就是符珠哩交给他的任务。 赫萧的身影越来越近。四恶徒紧紧跟随。 远处的落日徐徐沉没,海上残留的夕阳呈现出血色。与此同时,输电铁塔上涌现出乌云,映着晚霞,给天空打出诡异的色调。 赫萧一马当先。姚秀凌几乎超过了赫萧,狰狞的面容上充满了对聂深的仇恨。后面的柴兴和郑锐抡着羊骨棒飞奔着,林娴落在了后面。 林娴突然停下脚步,最先感觉到什么,发出一阵尖叫,似乎要阻止赫萧。 但此时距离聂深和缪璃仅剩二三十米,缪璃正被聂深和欧阳搀扶着,艰难地往前走,动作却很迟缓。 只需凌空一跃,便能尽数擒获。何况,这时候退出已经太迟了。 九渊市乃至整个广东省的用电高峰期到了。 傍晚六点半,随着第一轮居民的用电峰值到来,副线圈的电流变大,导致原线圈的电流也增大.输入功率陡然剧增。排列在四周的几十个输电铁塔,几乎能听到“嗡”地一声,磅礴的能量充溢在数十吨线缆内。 姚秀凌的速度已经超过了赫萧,直扑聂深。聂深回身迎击,双方即将交手的刹那间,姚秀凌突然一个跟头翻倒在地,在草地上滚了五六圈,滚到了缪璃脚边。缪璃吓了一跳,一下子蹦开了——丝毫没有腿脚不便的样子。 她一下子暴露了真相,索性也不管了,大声呼唤道:“赫萧!赫萧!” 赫萧脚步踉跄,不知是被缪璃的呼唤震动,还是空中陡然涌动的电磁波开始发挥效力。 其实这种能量对普通人不构成什么压力,因为对路面的安全距离,铁塔建得足够高。可是,当周围成集群的输电铁塔,把中心区域的赫萧困在其中时,如同一件金属盔甲,把他紧紧束缚。 但赫萧仍然跃身而起,一脚踢向聂深。聂深不愿回击,只是侧身避过。赫萧的第二脚已到眼前。聂深无法再避,将右肩一挺,左手向下,直扣赫萧的膝盖。 嘭! 聂深挨了一脚,歪倒在地。赫萧紧赶几步,一拳击向聂深的肚子。聂深慢了几秒钟,被赫萧狠狠砸在腰肋。聂深急忙跑开。赫萧飞身跃起,准备再出猛拳,却突然哼了一声,全身弯曲。 电磁波终于扰乱了他的大脑。 瞬间产生意识混乱的赫萧,变得错愕又躁动。 恶徒们则互相碰撞,柴兴的羊骨棒砸在郑锐身上,郑锐顾不得反击,却把林娴拦住,上来就打。 缪璃不顾一切冲向赫萧,但被聂深拖住了。 “缪璃,你不能过去!” “赫萧——”缪璃哭喊着。 “他现在认不出你!认不出你!”聂深说。 赫萧的身躯摇晃着,紧握双拳显得极为痛苦。但不愧是赫萧,即便在如此境地下,仍然用某种隐秘的力量克制着自己。这是由于八十一年在缪宅的黑暗环境中,以水滴穿石的自我磨炼方式,铸成了身体习惯。他嘴唇紧抿,脸颊犹如刀削一般,只是脸色苍白,额头上浸满汗珠。 鲁丑看到赫萧的样子,知道自己解决不了,索性把满腔郁闷发泄到恶徒身上,一脚踢飞柴兴,把那根讨厌的羊骨棒抢过来,嗖地一下扔得不见影了。然后抓起郑锐,狠狠掼翻在地,抬起脚,对着郑锐的胸膛猛跺起来。 “请、问、尊、姓、大、名!” 伴随着郑锐的怪叫声,林娴则在草地上翻滚。姚秀凌爬过去,猛掐她的脖子。 这边的缪璃挣脱聂深,一下子扑到赫萧身上,把赫萧撞得直往后退。 赫萧瞪着缪璃,眼里全是茫然和疑虑。 “赫萧,你醒醒,我是缪璃!我是缪璃呀!”缪璃摇晃赫萧的肩膀。 缪璃的手腕,却被赫萧牢牢地钳住了。他稍微使点力气,就会把那皓腕折断。 缪璃凝视着赫萧,不抽出手,也不动,只是凝神看着他。 赫萧突然推开了缪璃。缪璃身子后仰,聂深急忙接住。缪璃绝望了,她哭不出声音,嗓子里只是发出悲惨压抑的呜咽声。 聂深说:“缪璃你放心,我一定把赫萧还给你。” “聂深,放了他吧,他太痛苦了……”缪璃呜咽着,“他这么痛苦……” 欧阳跑过来,问聂深:“怎么办?” 聂深说:“不行,把赫萧送出去。” 这时他已经发现了新的问题。因为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是由脑部产生的电化信号来控制的。如果强行用电磁波干扰,虽然切断了符珠哩的联系,但同时,大脑会快速开启保护机制,使神经信号的传递按照非正常顺序中止,也就是引起神经传递中断,从而造成自我伤害以及灾难性的后果。轻则导致心悸、幻觉,重则瘫痪乃至死亡。 随着夜幕降临,用电的峰值进一步升高,如果不尽快让赫萧脱离这一区域,他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也是神经崩溃。 (7)咱们是一路的 远处的坡顶上,树木掩映之处,有一个人悄悄注视着铁塔周围发生的一切。 战局异常的变化,令他感到好奇。原本占尽优势的聂深之流,突然转换思路,又把赫萧往外送。从铁塔那边传来的呼唤与哭喊,断断续续的,此人都听在耳中。 这时候的聂深正在对鲁丑大喊:“恶徒一个不留!” “好哩!”鲁丑早就等不及了,他只是惊异于这几个货色怎么也捶不死。 聂深和欧阳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起赫萧就往外冲。 鲁丑则围着四个恶徒,把他们圈在铁塔范围内。 缪璃跟着聂深往前跑。赫萧奋力挣扎,但动作忽大忽小,显示脑部正在混乱处理繁杂的信息。 眼看赫萧被抬到了铁塔边缘,四恶徒也往外冲,但很快又乱起来。鲁丑发现,根本不必阻拦,恶徒们已经失去方向感,像没头苍蝇似的,在电网下转着圈子,跌跌撞撞,不时互相厮打。 鲁丑累了半天,蹲在铁塔旁踹着气。 林娴已经开始吐白沫了。 夜幕缓缓降临,市区灯火通明,跨海大桥上亮起了璀璨的灯光。繁荣的城市夜生活展开,更大的用电高峰期降临了。 林娴栽倒在地,发出一声怨毒的尖叫声,听得鲁丑汗毛倒竖。 姚秀凌则像一只母蝎子,满地乱爬,速度越来越快,四肢扭缠,似乎在地上画着什么,扭曲的眼睛里射出可怖的光泽。郑锐和柴兴正在纠缠,柴兴丢了羊骨棒,被郑锐胡乱打着,渐渐瘫软在地。 聂深和欧阳已经把赫萧带出了二十米外。 聂深一边跑,一边示意缪璃随时注意赫萧的动向,因为赫萧一旦摆脱电磁波干扰,他又会回到黑执事的身份,一样会向缪璃出手。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响起一阵隆隆的声音。天空中的积雨云是带电云层,铁塔顶部的避雷线,会把大量电荷,顺着铁塔导下,及时泄入大地。 “快!”聂深抬头看一眼天空,脚下愈加急促。 缪璃上前帮忙,托着赫萧的胳膊。 欧阳紧赶慢赶,已经可以听到铁塔顶部发出的咝咝声。 聂深没忘了冲鲁丑喊:“撤!” 趁着雷电出现前,所有人都要尽快转移到空旷地带。 鲁丑发出“嗨呦”一声,撒腿跑过来。他耳旁生风,冲到聂深旁边,一把接过赫萧,习惯而熟练地背在身上。 突然隆隆一声雷响。 鲁丑刚甩开大步,只听咔啦一声,一座铁塔遭到了雷击。 聂深扭头一看,黑色的雨云下,闪电耀眼的光芒劈下,肉眼几乎能看到一道锐利的电光,瞬息之间便通过了塔身,直击大地。 嗡—— 吱啦吱啦—— 每一座铁塔似乎都在震动。 大地在震动。 与此同时,赫萧猛地抓住了鲁丑的脖子。 “哎,赫管……” 鲁丑没来得及说完,赫萧便扭着鲁丑的脖子往后扳过来。 幸好鲁丑脖子够粗,加之赫萧的角度也不对,扳了几下没扳动。聂深看情况不妙,急忙给欧阳使个眼色,二人一左一右抓住赫萧。但赫萧突然展开双臂,同时将二人击倒,自己也从鲁丑背上滚落。 赫萧迅速跃起。 随着第二道闪电劈下,铁塔嗡嗡震颤着。赫萧突然变得暴躁不安。 “赫萧!”缪璃喊道。 聂深抓住缪璃的胳膊。“你快走!” “赫萧——”缪璃伸出手,却触不到赫萧。 赫萧竟转身朝铁塔内跑去,似乎受到了指令,回去救恶徒。 聂深对欧阳说:“你和鲁丑带缪璃走。” “你呢?”欧阳急问。 “我去找赫萧。”聂深说着,头也不回地追上去。 欧阳忙对鲁丑说:“保护好缪璃。” 鲁丑用力点头,然后抓住缪璃的胳膊,双肩一耸,把缪璃放到自己背上,撒腿往空旷地带跑去,不管缪璃怎么呼喊。 这边欧阳追上了聂深,厉声说:“你不能拿生命开玩笑!” “赫萧危险!” “没人能抗衡大自然,你去了一样送死。” 漆黑的天空中乌云翻涌,雨却迟迟不下,只有雷电的威力遍及四方。 草地上传来姚秀凌的高亢叫声,听来竟像一种诡异的笑。 伴随着笑声,一道闪电劈下,借着明亮的闪烁,聂深看到林娴、柴兴、郑锐三人,竟然各自紧挨着一座铁塔,一动不动,仿佛被雷电焊死在塔身上。 只有姚秀凌活着,跌跌撞撞冲出了铁塔包围,口中叫着:“尊主,救命!”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又一道闪电亮起,聂深找到赫萧的身影。赫萧围着铁塔跑了半圈,然后掉转方向,朝海边跑去。 聂深追了七八分钟,赫萧已经隐没在黑暗中,追不上了。 聂深一阵虚脱,停下来喘息着。 “回去吧。”欧阳叹口气。 聂深望着赫萧消失的方向,心中涌起一阵悲凉。 头顶上的雷声绵绵不尽,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赫萧感觉有个东西在戳自己。 睁开眼睛,天光大亮,他发现自己躺在海边一块礁石后面。周围遍布礁石,是个藏身的好地方。昏倒之前跑到这里,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此时在茫然而模糊的意识中,首先感觉到的,是孤独。 有一种被抛弃在陌生领地的落寞。空荡荡的失落。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孤独失落感呢? 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丢失了自己……就像风中消失的一条手帕。 但手帕还在…… 赫萧的脑海中,突然涌现一些凌乱的影像残片,碎片忽远忽近,缠绕在剧烈的电闪雷鸣中……昨晚在输电铁塔下的战斗,似乎带来了某种变化…… 一只螃蟹急急地从他手边跑开,朝着海水涌动的白色泡沫冲进去。 然而刚才戳他的不是蟹钳,而是一根小木棍。 赫萧终于彻底清醒了。 拿着小木棍的,是一个眼睛小小的、身子瘦不拉叽的青年,穿着一件橙色工作服,戴着棒球帽,衣服和帽子都有些大。随身拿着一个快递纸箱。 “赫萧,你好,我是孔最。” 赫萧漠然看着他。 “昨天的事,我都看见了,挺好玩的。”孔最把小木棍插在面前的沙滩上,仿佛给赫萧上了一炷香。 赫萧试了试胳膊腿,一时还站不起来。只能听这小子絮叨了。 “如果没猜错,你是黑鲛人的手下。你要对付的,是那个叫聂深的家伙。你领着的那几个人,被称作恶徒……看来你真不是一般人。”孔最蹲在赫萧对面,与他保持三步距离,认真地说着。 “你是干什么的?”赫萧问。 “信使家族的猿手。”孔最淡淡地说,“我们从来不管雇主是谁,更不去评判别人。黑鲛人、诛鲛士、人类,任何一方都能与我们合作。” 赫萧静静看着他,眼神间产生了一丝波动。 “现在我想跟你合作。”孔最的目光变得执着,“欧阳红葵必须死于我手,可我每次行动时,聂深总在现场捣乱。所以——” “所以我对付聂深,你处理欧阳红葵?”赫萧语气平淡。 “不是处理,是处决。”孔最说,“背叛者要接受公正的惩罚。” “我对你的事情没兴趣。” “是啊,所以各干各的,但要协作。”孔最说,“至少,我不会让你落入昨天那样的陷阱。” 赫萧投来冷冷一瞥。 孔最似有所悟:“哦,看来你在进入铁塔区域前,知道是个陷阱,但你不得不冒险。”孔最点点头,说,“那你更需要我这样一个普通人类,可以帮你止损。” 静默良久,赫萧淡漠地问:“我怎么相信你?” 孔最认真地说:“你刚才能活着睁开眼睛,足够证明我不是你的坏人。” 赫萧摇摇头。这时候他感觉自己可以活动了,便慢慢起身。 孔最只是看着他。 赫萧扶着礁石,艰难地站起来,往市区方向走去。 孔最在身后说:“每个人都该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行使自己的本分。” 赫萧的脚步未停,踉跄着,然后逐渐平稳。 “你可以请示你背后的黑鲛人尊主,他会告诉你,当年欧阳红葵就是为了聂深,背叛了信使家族,起因便是黑鲛人的请柬。”孔最说,“所以咱们是一路的。” 赫萧已经走上了斜坡。 “明天这个时间,我还来这里,等你半个钟头。” 孔最说完后,把快递包裹夹在胳膊下,头也不回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8)不可思议的女孩 从北草滩回到安全屋以后,聂深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缪璃的承受力。 他以为缪璃会崩溃大哭,然后病倒;或者在绝望中陷入冷寂的深渊,把自己封闭在昨天那个惊心动魄的雷电之夜,封闭在赫萧拒绝的眼神中。 没有哪个女子能撑住昨天的打击——从期望的巅峰,被雷电劈入地狱,仿佛从输电铁塔的顶端坠落。 然而缪璃不是别人,她身上流淌着缪氏血脉。少女时代即遭遇横祸,被老鲛怪锁在时空缝隙中。枯寂的冷宅困居八十一年,没有被绝望之情侵蚀心灵,心性非但没有扭曲,反而更加明朗坚定。 曾经为了帮助赫萧,又不让赫萧为她担忧,独自在寂寂长夜,用灯泡的玻璃碎片拼接了一个安全港湾。 二十年。 她用了二十年承受失败,一次次反复尝试,终于成功。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承受痛苦的,在她柔美纤弱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信念——陪伴赫萧。 她的微笑,暖彻人心 赫萧说过:这么多年,我们都是在她的光照下勉强活着的家伙,守护她,就是守护我们心中的一点亮。 彼此没有爱的承诺,却愿意同生共死,这就是她拥有的深情。 如今,赫萧还活着。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一切。 缪璃在房间坐了一整天。清晨一抹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然后阳光缓缓飘移,渡过房间各个角落。她静静坐着。黄昏来临,她被一片晚霞笼罩。当屋里的光线变得昏暗时,她站起身,打开门走出来。 聂深和欧阳正在客厅商量下一步行动。屋门打开,聂深看到缪璃苍白的脸颊,有些担忧,不过缪璃的神色平静,眼角有淡淡的泪痕。 聂深说:“吃点东西吧,厨房做了粥。” 缪璃轻轻点了点头。又朝欧阳点点头,礼貌地笑一下。 缪璃出去后,欧阳对聂深说:“不可思议的女孩。” 聂深说:“她经历的,超过我们的想像。” “从民国初年留存至今的缪氏血脉,确实非同凡响。”欧阳由衷地赞叹。 “从秦始皇时期算起来,缪璃是第七十三代。” “要拯救赫萧,缪璃的意念至关重要。”欧阳说道,“这次她没有垮掉,我对以后的行动更有信心了。” 缪璃回到客厅时,脸上的气色好了一些。 三人落座,各自捧着一杯茶。 缪璃柔声说:“我仔细想过了,救赫萧,还是要从源头做。” “源头?”欧阳问,“你说的是老鲛怪?” “嗯。” 欧阳笑了笑:“你和聂深不谋而合了。” 缪璃看看聂深,对欧阳说:“去过缪宅的人,都会这样考虑的。” 聂深点点头。 欧阳苦笑道:“那次在缪宅外面,赫萧也对我……” 一旁的聂深忽然咳嗽起来,似乎被茶水呛住了。 欧阳顿时醒悟:赫萧把他推下界崖的事,缪璃肯定不知情。 “欧阳先生在缪宅外面见过赫萧?”缪璃有些愕然。 欧阳的气息没有丝毫波动,眼皮都不带眨的,轻松说道:“是呀,我送请柬的时候,当然到过缪宅外面。” “哦……”缪璃有些茫然。 趁着缪璃的懵劲儿,聂深急忙拉回正题:“赫萧在缪宅时,反复强调的就是:从源头上消除麻烦。” 说到赫萧,缪璃的心神集中过来。“昨天还是有成效的,除掉了三个恶徒。” 聂深说:“剩下的姚秀凌虽然捡了条命,但她肯定受到了电磁波伤害。她与赫萧不同,她是被符珠哩强行转化的恶徒,说白了就是一件工具,受到电磁波冲击,没有强大的自我复原能力,就算还敢出来混,也等同于废品。” 欧阳说:“既然是工具,那按照常理,姚秀凌会被老鲛怪召唤回去,如果还能用,就修一修,如果不能用,随手毁灭丢弃。” 聂深说:“嗯,恶徒们围着赫萧有监控之意,现在损失殆尽,符珠哩不可能马上再转化一批恶徒。九渊市毕竟不是封闭的缪宅,通过消防栓传递信息已经消耗了能量,除非有人凑巧,在某个控制的消防栓上碰了一下,并且被符珠哩侦测到,那倒有可能受制。” 欧阳说:“概率太低了。” 缪璃说:“赫萧孤身一人,没有恶徒尾随,倒是自由了。” 聂深说:“不过要找到他,也更难了。” 欧阳看了看缪璃,说:“缪小姐的意思,是我们换个思路,去寻找老鲛怪?” 缪璃点点头,放下茶杯,说道:“符珠哩的能量很大,或许可以留下更多痕迹。”缪璃的目光投向聂深,忽然迟疑起来。 聂深忙问:“怎么了?” 欧阳说:“缪小姐别有顾虑,这可是关系到大局的事情。” 缪璃轻声说:“聂深毕竟是鲛人之子,身上背负着家族之印,以子之身,循父之迹……我想……” “哦,你说得对。”聂深思忖着说。“每天午夜的刀笔之刑,那可能就是一种联系吧。只是我还没有找到切入点。” 无论聂深怎么拒绝,他与符珠哩的父子关系,已是既定事实。意志上的反抗,并不能阻断血脉的关联。 缪璃接着说:“找到了符珠哩,就像在缪宅一样,还是从源头上解决。” 欧阳从椅子上起身,在客厅踱了几步,提高语调说:“只要破坏了控制源,赫萧的麻烦迎刃而解。”顿了顿,欧阳看了聂深一眼,“不过从哪里入手,这个……” 谈到具体步骤,确实是老虎吃天,不知从哪儿下嘴。 聂深沉思良久,抬起脸说:“有个地方,或许可以当作突破口。” 缪璃和欧阳互视一眼,一起盯住聂深。“哪里?” 聂深说:“风送流花酒吧。” 欧阳皱了皱眉头。“是大耳桑带你去过的酒吧?” “只在门外看了看。不过,大耳桑的神情告诉我,那个地方不一般。” 缪璃忙问:“酒吧和符珠哩有什么关系?” 聂深说:“现在还不确定。符珠哩是黑鲛人的尊主,那个酒吧,应该是黑鲛人的一个巢穴,起码是个重要据点。但有个问题,就是那天晚上在小巷想要干掉我,后来又在公园截杀我和大耳桑的黑鲛人头目,也在那间酒吧。” 欧阳咕哝道:“哎,那就应该是反叛老鲛怪的。” “嗯,他们既然要反叛,肯定会寻找符珠哩的踪迹……”聂深说。 “那还不如你自己找。”欧阳打断聂深的话,“如果你跟着他们寻找符珠哩,等于是落入了双重风险,一个要杀你、一个要抓你。” 聂深笑一笑。“葵叔别激动,我的想法是反过来的。” “哦?” “他们搜寻符珠哩的痕迹,符珠哩肯定会察觉。符珠哩是能制造时空缝隙的强大物种,虽然鳞片受损,在九渊市无法施展能量,不过有人对他不利,暗中搞小动作,很可能触动他的敏锐神经。从大耳桑帮咱们传递消息就能看得出,特定的消防栓都被符珠哩纳入了通讯网络,何况,黑鲛人搜寻自己的尊主,再怎么隐秘,他们族群中难道不会有人泄露给尊主?无论是出于利益考虑,还是因为担心受到株连,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演变成风雷。” 欧阳沉思良久,说:“没错,符珠哩一旦察觉,必定反杀。” 聂深说:“以符珠哩的行为方式,他是绝对不容许一丁点可疑的危险存在。” 欧阳说:“尤其是鲛族子民的叛逆,对他更是耻辱。” 缪璃听到这里,点头说:“聂深这叫守株待兔。” 欧阳笑了:“年轻人就是思维活跃。那我们就盯住风送流花酒吧,等着符珠哩的反杀,然后趁乱找到符珠哩的踪迹。” “咱们不能被动等待。”聂深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窗前,“可以再用一次定向散播方式,故意送一点消息给暗处的符珠哩。”聂深语气一转,“不过,这次一定要慎用,因为北草滩事件,险些让符珠哩全军覆没,他不会以同样方式再次上当。” 缪璃说:“只要设法让符珠哩知道,他的子民想谋权篡位……我倒有个主意。”她又看了聂深一眼,变得犹豫起来。 聂深说:“你怎么了,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缪璃认真地说:“这个主意,对你有危险,我担心……” 聂深笑道:“我吃过的危险还少吗?” 欧阳催促道:“缪小姐快说,行不行可以商量嘛。” “其实这个主意很简单,就是聂深去风送流花酒吧,故意挑衅。”缪璃说。 聂深愣了一下,抚掌说:“对啊,我送货上门,他们想干掉我,这就是机会。” 缪璃摇头说:“还是太危险了。” 聂深说:“黑鲛人未必敢直接在酒吧杀我,那毕竟是公开场合。我只要挑动了他们的杀意,就及时退出来。这个消息传播出去,让符珠哩知道,咱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欧阳权衡良久,说:“嗯,他们不知道你已经盯住了酒吧,倒是有一次机会。” “我就装作普通酒客,去风送流花消费一次。”聂深推开窗户,做了个扩胸动作,深吸一口新鲜空气。院子里传来鲁丑干活儿的“嗨咻”声。 欧阳跟着走到窗前,与聂深并肩站立,语气凝重地说:“你一定要把握分寸。” “葵叔,你担心什么?”聂深望着欧阳的侧脸。 “如果风送流花酒吧确实是个危险核心,那你这一次小小的触动,闹不好,就可能引起灾变。” “哦?” 两人从窗前返身,坐到桌旁。 欧阳说:“就像一口热油锅,表面看来平静,可你要撒上一把盐,瞬间炸开。” “你担心引发鲛人族的大内斗?” “你是少尊主呀,聂深,你要习惯自己的身份。”欧阳语重心长地说。 “我永远不会承认少尊主这个身份。”聂深说。 “那是你的想法,其他黑鲛人可不这么看。” 缪璃一下子醒过神,说道:“欧阳先生说得对,我也忽视了这一点,聂深不可能装作普通酒客。”她朝聂深摇摇头,“你不能贸然去风送流花酒吧!” 聂深陷入沉思。表面看起来,黑鲛人自相残杀似乎对形势有利,但如果忠于符珠哩与反叛符珠哩的黑鲛人陷入混战,受到震动的不仅仅是暗面势力,而是整个九渊市。 在这个暗面生态版图上,黑鲛人属于头部势力,九渊市的原始系统是他们创建的。如果他们发生决裂,后果不堪设想。 聂深虽然不知道,发生在明朝天启六年的那场“王恭厂灾变”,其实是诛鲛士与黑鲛人的一次激烈对抗所致——两股力量引发大冲撞,在五月三十日上午,造成了天崩地陷,万室平沉的惨烈景象。不过聂深很清楚,达到一定级别的力量,如果相互冲撞,将给九渊市带来崩毁式的灾劫。 即便真的到了决战的一刻,也不能发生在城市中心! “我明白你们的担忧了。”聂深说,“但这是个机会,我一定小心行事。” (9)酒吧里的挑战者 风送流花酒吧迎来的第一个挑战者,并不是聂深,而是银子弥。 银子弥锁定风送流花酒吧,不仅是因为孟亮提供的资料,还有探目的汇报。 之前与尔雅在忆萝茶坞聊天时,尔雅提到她们朋友圈里传递的消息。 一个白鲛女子曾在客运站遇到一个黑鲛人,强大的气场令人毛骨悚然。 银子弥一向重视尔雅提供的信息。尔雅谈到雨夜、气场强大的黑鲛人、客运站,银子弥便根据这三个关键点,派出了探目。 昨天晚上,郊区电闪雷鸣,市区下了大雨。一个探目传来消息:有个可疑的黑影,似乎从客运站带走了一个人,手法非常奇特。探目发出这个消息以后,试图尾随查看,结果他自己也消失了。从他最后定位的地点,可知是金平区的外马路。 风送流花酒吧就在外马路上。各种线索汇聚于此,银子弥决定亲自探查。 从镶金的双扇转门进去,银子弥走向吧台。 “请问你们这里需要陪酒的吗?”银子弥用沙哑的嗓音问。 “哦,暂时不需要。”接待员礼貌地说。 “我酒量很好的,也不多事,只想快点赚到钱。” “抱歉,如果你要消费,请点单。”接待员有些不耐烦了。 “这位小姐怎么了?”身后传来问话声。 “啊……莲姐。”接待员顿时露出恭顺的神色。” “莲姐你好,你是经理吧?”银子弥转身注视着薛小莲。 薛小莲的眼睛略微一瞟。只见银子弥的上半身一袭小香风的灰色外套,黑白相间的内衬,一头干练的短发,看起来OL气质十足。不过豹纹小短裙和黑色丝袜暴露了某种真相——银子弥是想让自己妖一些,更接近陪酒女的状态。 “你有什么事?”薛小莲冷淡地问。 银子弥有些摸不准薛小莲的脾气。这女孩有一副普通的容貌,长长的头发垂在耳侧,脸色是一种长期不晒阳光的苍白,安静的神情中隐约透出一丝惊惶,仿佛随时要躲到角落的样子。 这样的女孩,身上既无夜场领班的气势,也没有社会上的老练圆滑之态,其他人却对她十分恭敬。 银子弥说:“我想找一份陪酒的工作。” 薛小莲露出无聊的表情,转身欲走。但她忽然停下步子,回头重新打量银子弥,然后问:“为什么陪酒?” “赚点快钱,又不想太脏。”银子弥说。 这句话似乎打动了薛小莲。“陪酒没有薪水,只是挣小费。明白?” 银子弥说:“我明白。” 薛小莲又盯着银子弥看了一会儿,指了指银子弥的短裙。“你穿这个不行。” “啊?”银子弥一愣。难道还嫌不够? “风送流花是有格调的酒吧。”薛小莲说。 银子弥没想到,在夜场被人鄙视了。 薛小莲继续说:“这里不会被随便灌酒,也不会被客人吃豆腐。如果你遇到粗暴下流的顾客,只要站起来离开,会有人为你处理。当然,如果你愿意和顾客出去,离开那道门,酒吧不为你负责。” “哦……” “所以,赚钱既容易,也难。难的是,你要有品位。”薛小莲随手指了一下旁边的女孩,“阿惠,你带她熟悉一下环境。哦,你叫什么名字?” “她们都叫我小财迷。” 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但立刻便止住了,各人转身去做事。 第二天晚上,银子弥再次来到风送流花酒吧。她换了装束,让自己显得清新脱俗。 这里的酒吧公主确实和别处不同。她看到有客人给公主上千元的小费,甚至有五位数的。 银子弥真正关注的那个黑鲛人小头目还没有见到,更别提酒吧的老板罗堪。不过陪酒女有相当的自由空间,可以找借口查看酒吧的内部状况。 酒吧的纵深处有一条幽长的过道,银子弥溜进去,一直走到尽头的转弯处,那里有扇紧闭的铁门。门后有一股强大的气息,银子弥使劲推了推紧锁的门,正考虑怎么打开,却被服务员发现了,急忙以找卫生间为由离去。 第三天晚上,银子弥和一个女孩陪着两个客人喝酒,目光不时飘向昨天那个过道的方向,考虑怎么进去。 她想着心事,手上不自觉地端着酒杯,一杯又一杯喝着。旁边的女孩看傻了,眼睛和嘴巴都变成了O型。三瓶皇家礼炮,银子弥独自干掉了两瓶半。 “小财迷真是好酒量……”客人抽着雪茄烟,眼神迷离地说。 “谢谢……” 正在这时,银子弥忽然眼皮一跳,瞥见一个不该出现的人——聂深。 银子弥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慌乱! 掉头想跑? 但她马上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 ——我不是来陪酒的,我这是工作! ——呸!我干嘛要解释呢? 那个混蛋少尊主来这里,银子弥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间酒吧的背后是黑鲛人巢穴,那聂深是来消费的,还是另有企图? 银子弥说了声“不好意思,去补下妆”,从沙发上起身,想躲到暗处观察一下,却见聂深走了过来。 聂深看到银子弥的第一眼,同样暗自一惊:诛鲛士跑到这里干什么? 随即镇定下来,一步步走向银子弥,脸上露出玩世不恭的微笑。 银子弥被堵在吧台一侧,担心引起别人注意,立刻转身,匆匆走向角落的空沙发。聂深跟过来,二人对面而坐。 (10)没看过姑娘穿裙子? 聂深咧了咧嘴角,上下打量银子弥。 银子弥收拢双膝,两手握着,显得有些紧张。 聂深的目光掠过银子弥的长裙,皱起眉头,露出困惑的表情。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穿裙子?”银子弥怒冲冲地说。 “噢——我明白了。”聂深一拍脑门,眼睛往刚才银子弥陪酒的座位扫了一下,“怪不得换了一身小清新,又跑到这里来诈骗了。” “什么诈骗?”银子弥竖起柳叶眉。 “看来是目标变了,这次打算骗几个总裁呀?”聂深笑眯眯地说。 “你少在那儿放屁!” “哎,你这样说话跟你的小清新不符呀,容易暴露本性,把凯子吓跑的。” “我骗什么了?” “之前有人冒充修车店老板的外甥女,进行了长达四个月的诈骗……” “你他妈的,我骗你财了还是骗你色了?我隔三岔五给你炒鹅肠,还带你逛街、还给你讲故事……” “所以因为迟迟没有从我这里骗到什么,于是再一见面就拿刀砍我,是吗?”聂深依然是笑眯眯的样子。“你泄私愤的样子,充满了正义感。” “别跟我装糊涂,我干掉你,与你无关。” “嗯?”聂深愣住了。 “先生,请问需要什么?”一名服务员忽然走过来问道。 “噢……我是这位小姐的熟客。”聂深大言不惭地说。 “我不认识他!”银子弥起身说。 服务员立刻低声问:“小财迷,这先生对你无礼了吗?” “嗯……他……” 银子弥发现服务员正给大堂一角的保安使眼色。两名保安朝这边走来。银子弥昨天看到有顾客撒酒疯,对一个陪酒女乱摸,被保安扔了出去。那顾客丢了面子,半夜带人砸场子,又被拖出去暴揍。这么霸道的酒吧,以前真没见过。 银子弥忙说:“没事了,我跟他开玩笑的。”一边朝服务员摆手。 服务员朝保安点点头,又瞥了聂深一眼,退下了。 银子弥急切地说:“聂深,算是运气好,我今天没空搭理你,你快走。” 聂深靠着沙发说:“我也有事。” 这时,有个人从镶金的双扇转门进来,大步走向吧台,是屠侍卫。他一脸烦躁,似乎在外面触了霉头,还没走到吧台,早有服务员捧上一瓶轩尼诗。屠侍卫顺势坐在吧台前的凳子上,仰脖灌下一口酒,忽然停住了,喉咙里咕噜一声,险些呛住。 他睁大眼睛,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那个凹陷的旧伤至今还会隐隐作痛。 一年前屠侍卫追踪到一个白鲛女孩,冲到她家后,不料中了埋伏,被诛鲛士从背后一刀刺透。屠侍卫没遭遇过这样的打击,留下的贯穿伤不仅痛,更是耻辱。 此时此刻,那个诛鲛士竟然坐在角落的沙发上。 屠侍卫提着酒瓶,慢慢往那边靠近。诛鲛士对面坐着一个男人,背对屠侍卫。屠侍卫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诛鲛士身上,仇恨与烈酒熏红了他的眼睛。 银子弥也看到了屠侍卫,那正是她等待的人。两年前救尔雅时,她并没有看清屠侍卫的长相,屠侍卫在黑暗里撞破屋门逃走后,她也没有追上。此刻,她只知道来者是个级别较高的黑鲛人。 聂深注意到银子弥的表情,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望,不禁怔了一下。 但屠侍卫比他更吃惊,猛然呆立在原地。 少尊主也在这里! 而且,诛鲛士和少尊主坐在一起开会?! “聂深,你快走。”银子弥催促道。 “你呢?”聂深一边扭脸盯着屠侍卫,一边低声问。 “别管我。” 银子弥站起身,却被聂深一把拽回沙发。银子弥甩胳膊摆脱了聂深的手。从远处看,就像一对恋人正在拌嘴斗闷子。 聂深没好气地说:“你眼瞎啊,没看到角落里那几个黑鲛人?” “用得着你提醒,我有分寸。”银子弥怒道。 “一个姑娘家,杀气这么重。” “少废话……” “别以为酒吧外面有接应,你就敢在这里为所欲为。” 聂深起身,拿起桌上的酒,竟朝屠侍卫迎了上去。 屠侍卫没料到少尊主突然走来,自己最想抓住的两个人,同时出现在眼前,一时不知怎么处理,进退两难。 银子弥也不知道聂深想干嘛,但有一点很清楚,这里不能动手,平民太多,会误伤他们。她原本就没想动手,只想探明酒吧内部的情况。 聂深走到屠侍卫面前,用一种淡然的语气说:“你两次三番想杀我,是跟我有什么过节吗?” 这个问题把屠侍卫难住了。 此时他最想做的,就是抡起手里的酒瓶,把聂深砸倒。 不过,在罗堪身边待久了,屠侍卫也懂策略。不能在大庭之众之下打聂深,那会坏了将军的大事。 “你认错人了。”屠侍卫说。 聂深微微侧过头,用眼角余光寻找银子弥的身影,希望自己暂时拖住黑鲛人,以便银子弥全身而退。 银子弥果然不见了。聂深暗地松了口气。 屠侍卫也发现那个诛鲛士没了。送上门的报仇机会,被聂深破坏,屠侍卫的眼里冒出了火气。 聂深今晚就是挑衅的,他打算把屠侍卫激怒,然后趁乱离开。 聂深威胁道:“我不想再看见你,今晚是最后一次,懂了吗?” 屠侍卫脸颊上的肉棱突突直跳,桀罗将军都没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过话,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子,就因为他父亲是彩虹王子,就敢对他出言不逊。 ——本卫弄死你个贵二代! 聂深看见屠侍卫眼里的火苗子蹿了出来,决定再小小地添一把柴。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银子弥没出去,身影在吧台的另一边晃了一下,消失在灯光背面。 聂深皱了皱眉头,现在打起来,自己可以退,可是银子弥就被困在酒吧里。 怎么办?只能反其道而行,把黑鲛人引到酒吧外面。 聂深突然出拳,打在屠侍卫胸口,正中凹陷处。屠侍卫闷哼一声,向后退了半步,猛地往前一冲,呼地一声,双拳砸向聂深的脑袋…… 刹那间,眼前一片黑暗。 酒吧的灯光忽然熄灭。瞬间的漆黑之后,眼前是蓝幽幽的色调,与酒瓶泛起的幽光交织在一起。客人们惊叫着,一团乱影往门口冲去。 聂深脚下一抬,把屠侍卫绊倒,自己往吧台一侧跑去。 他很快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找到了银子弥。 聂深低声呵斥:“你疯了,还不快走!” “你烦不烦啊,怎么还缠着我?”银子弥说。 “不是你一直想杀我吗?”聂深反唇相讥。 “懒得跟你吵,我忙着。”银子弥往走廊跑去。 “各忙各的。”聂深大步跟上。 “冤魂不散。”银子弥咕哝道。 两人都有探查酒吧内部的想法,因为这次已经暴露了,如果不能查到点什么,下次很难再进来。 来到走廊尽头,面前的铁门挡住去路。 “还算你聪明,把酒吧的灯灭了。”聂深说。 “什么?我以为你干的。”银子弥说。 “嗯?”聂深愣住了。 “哎呀管不了那么多,快想办法把铁门打开。”银子弥催促道。 “这个……”聂深随手一推,铁门竟然开了。“很难吗?” “啊?”银子弥愕然。 “这太奇怪了,等一下。”聂深拦住银子弥的脚步。 身后传来凌乱沉重的脚步声。黑鲛人追来了。 情急中,忽然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跟我来。” (11)入室之人,皆无希望 聂深微微一惊,扭脸望去。黑暗中浮现一张苍白的脸,脸上带着病容,长长的头发遮住侧脸,神情淡漠。 “莲姐?”银子弥出声呼唤。 薛小莲手上提着一盏应急灯。这时,远处的走廊尽头也出现了一盏应急灯。薛小莲急忙关了自己的灯,伸手扯住银子弥的袖口,三人快步走到拐角处。 远处过来一个秃顶男人,灯光映着脸庞,露出猥邪阴损的眼神。他在前方停了片刻,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或者在考虑什么。然后快步离开了。 薛小莲轻声说:“那是药剂师,是个助纣为虐的坏东西,你们千万别撞上他。” 三人继续往走廊深处走。 银子弥问:“莲姐,刚才是你断了电?铁门也是你开的?” 薛小莲默然不语,加快了步伐。 聂深与银子弥互视一下,彼此点点头。银子弥忽然有些生气——聂深是黑鲛人的少尊主,自己怎么和他有了默契似的?这是原则问题,她发狠地甩了一下头,赶到薛小莲身边,不再理会聂深。 聂深苦笑,跟着薛小莲七拐八绕,来到一座椭圆形的顶棚下。薛小莲抬起应急灯往上照了照。顶棚的结构很复杂,钢筋和水泥显然是后期加固上去的,为了保持穹顶的安稳,又在墙壁之间竖起巨大的圆木。 薛小莲往前指了指。“再走三十多米,有个侧门,从那里可以出去了。” 聂深再次提出那个问题:“为什么帮我们?” “我不认识你,我帮的是小财迷。”薛小莲说。 “嗯?”聂深愣了一下。 银子弥翘起下巴,冲聂深哼了一声,意思是:沾了我的光,还废什么话? 薛小莲忽然很紧张。“我得回去了。” 银子弥见她这么害怕,便说:“一起走吧。” “不不,我得回去了。”薛小莲变得惊恐万状,似乎银子弥提出的“一起走”是个可怕的咒语。“你们快走吧,他快回来了,千万别让他撞见你们。” 还没等聂深和银子弥说什么,薛小莲已经转身踉跄着离去。 四周变得很静,聂深和银子弥悄悄往前走。 一片死寂中,冷不防响起嗡嗡声。聂深一摸口袋,是自己的手机。他拿出来一看,显示是大耳桑。但现在没工夫说话,聂深直接挂断了。 不过,嗡嗡声显然惊动了什么。 远处传来一阵缓慢而有力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堵住了聂深和银子弥的路。 两人急忙躲在角落。 又有一个身影跑向那个人,很快传来说话声:“将军,电路很快修好,正在接最后一根线。” “这样不是很好嘛。这才是夜的本质。”罗堪的声音传来。 “那……” “屠侍卫,你要学会欣赏黑夜。黑夜是有层次的。” “……是。” 屠侍卫走开了。 罗堪继续往这边走,身影愈发显得高大,在黑暗中如一座行走的死神雕像。 聂深和银子弥无路而去,只能贴着墙根往回退,一直退到了来时的走廊里。二人正沿着原路往酒吧大堂的方向走,另一侧出口传来凌乱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黑鲛人的呼喝。 其中有几个黑鲛人的脚步声远去,看样子是大门外起了事端,他们前往驰援。 其他黑鲛人进了走廊,继续搜索。 聂深和银子弥进退无方,准备放手一搏。这时,旁边的一扇门忽然吱咛一声,打开一道缝,似乎有遥控装置。 二人来不及考虑,只能先溜进去。 他们前脚刚进门,外面便冲过去几个黑鲛人,呼喝声远去了。 聂深抬眼打量屋子。这里有独立的照明设备,墙上镶嵌着微型壁灯,四周充满了蓝幽幽的光芒。屋子中间的漆器柜子上雕刻着一幅画,画面的底部隐约透出两个字:焚杀。 聂深打开柜子,不禁一惊。数百个贝壳围着一条鲛皮,上面呈现出刺青。 银子弥有些惊喜地说:“这是鲛纹。” 聂深则有些茫然,不知道这种刺青其实是生长出来的鲛纹。 银子弥脱口而出:“你爸爸的后脖颈也有啊。” 聂深愣了一下,随即眼神一暗,说:“我没注意。” “这么复杂完美的鲛纹,第一次见到。”说着,银子弥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低喃,“精心保存的鲛皮,说明这个鲛人地位高贵,难道他就是罗堪的父亲?” 聂深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似乎在倾听什么,注意力转到了别处。 银子弥已经拿出了手机,对着鲛皮摁下拍照键。 咔嚓一声轻响,聂深竟突然抱住了银子弥的脑袋。 与此同时,密室的门猛地关上了,发出哐当一声。 “你——” 手机掉在地上,银子弥试图挣扎,但很快摔倒在地。聂深急忙抱住她的头。 银子弥吐出一串模糊的声音:“腔体共振……声……波……杀人……” 她捂着胸口,身子猛地抽搐几下,脸上的痛苦神色令人不忍直视。 一切发生得太快,转瞬间,形势崩塌,无法收拾。 “阿银!”聂深呼唤。 他刚才听到细微的音韵传来,知道已经晚了,试图捂住银子弥的耳朵进行补救。但马上意识到,那是通过声波直接与人类的身体产生共振,捂住耳朵没用。只要被声波包围,人类是逃无可逃。 聂深把银子弥的手机捡起来放进她的口袋,抱着她肩膀大声呼唤: “阿银!” 银子弥的四肢渐渐僵硬,只留下微弱的喘息声。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罗堪曾用这个方法杀了不少诛鲛士,在雨夜的客运站也用这个方法劫掠平民。只是她没料到,罗堪竟把这个方法提升到建筑物的层面。 原本罗堪用自己的身体为源,将胸腔与颅腔的共鸣连成一体,通过鼻腔送出振动音,借助雨水中的声波反射与折射,形成声波之网——如今竟在房间内,以同样的原理,构筑了声波场。 显然,罗堪刚才在黑暗中看到他们,或感应到他们的存在,然后不露声色,把他们逼到走廊,迫使他们无路可退时,悄悄打开密室门,故意给他们一个出口。 这间密室,是罗堪设置的捕猎器。 入室之人,皆无希望! 桀罗将军比他们预想的更加可怕。 聂深冲到门前,使劲踢门,屋门发出哐哐的回响,纹丝不动。聂深坐在地上,手托着银子弥的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心如刀铰。还说什么拯救别人,只不过转眼间,一个女孩倒在自己面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而那个对手,根本还没有露面。 紧闭的门外,隐约传来一支古老的歌谣。那歌声化作神秘恐怖的音韵传来,仿佛来自无处不在的恶魔之喉。 屋门突然打开,冲进来十几个黑鲛人。领头的屠侍卫大喝:“别让他跑了!” 聂深抱起银子弥试图冲杀出去,却无法施展身手,被蜂拥而至的黑鲛人捕获。 第六章(1):泄露的秘密 孔最注意到赫萧的三个特点:首先是赫萧拿在手上把玩的火柴盒。 赫萧决定与孔最合作,二人在海边再次见面时,赫萧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哪里有卖火柴的?” 孔最从来没听过这么奇怪的合作宣言。但火柴那东西确实不好买,几经周折,在一家旧货市场找到了。孔最不知道6毛钱一盒火柴有什么用,也许是一种情怀。 第二个特点,赫萧有时从裤兜里掏出一条手帕,但从不拿出来,抽出一半,在指间捏着,雪白的一角上绣着淡淡的梅花。他总是捏一会儿,把手帕塞回去,茫然的神色中透出莫名忧伤。 第三个特点,是赫萧在抑制某种痛苦。有时在他走过的地方,会留下硬币大的一片血迹,不知是从袖口里流出来的,还是鼻子里的血,看不出痕迹。 居然连一滴血的流痕都看不到。这个人的极致冷静与细微处的自律克己,让孔最感到不可思议。尽管只相处了很短时间,孔最确信,这个人的力量远远超过了三七粉,以前孔最认为三七粉就是他心中的巅峰。 不过,孔最不会因为赞赏赫萧而靠近他。赫萧背后是黑鲛人,如果自己不小心,很可能被黑鲛人控制。所以孔最与赫萧至少保持三步距离。 亲密协作,但井水不犯河水。 晚上,孔最带着赫萧来到了大耳桑的住处。 孔最把胳膊下夹着的快递包放到桌上,直接问:“欧阳红葵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大耳桑露出一脸痞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灿樟路的飘香小食店,我冒着生命危险通知了你,咱俩的交易已经结束。” “过后我又问过你,你说什么都不知道。”孔最说。 “对啊,那你还亲自跑来?”大耳桑说着,扭脸瞥了赫萧一眼。 赫萧站在孔最侧后方,腰身挺拔,用眼中的虚光看着窗外的夜幕,一只手背在身后,手上转动着火柴盒。 孔最说:“我再问你一遍,欧阳红葵……” “问我没用,上次在灿樟路,葵叔怀疑我向你泄露了消息,已经恨透了我。” “是吗?”孔最语气一转,冷冷地说,“你得好好管一管你手下的蚊子。我给你的建议是,每隔三个月,边缘的蚊子群需要重新整顿一次。” “什么意思?”大耳桑直起脖子。 “你的蚊子在消防栓附近晃悠,任务是传播几个消息,其中比较清晰的是三个关键信息:鱼皮娃娃的院子,水怪,北草滩集市。” “这……是我的生意密码。” “嗯,蚊子们当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他们只是按你的吩咐去办。我也不明白,我就跟着转悠,并且打听了一下,二十八号北草滩有集市,那天我就去了。”孔最倾了倾身子,“你猜我看到谁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看见了欧阳红葵、聂深、一个女孩和一个光脑壳的壮汉。当然,还有这位朋友。”孔最侧了一下头。 赫萧走到桌旁,看着大耳桑。大耳桑的脊梁骨浮起一片寒意。 赫萧走近的同时,孔最有意无意地挪开一步,接着说道:“你帮聂深设陷阱,害得这位朋友损兵折将,差点儿把他也弄死。” “我是做生意的,只按顾客的要求办理业务。”大耳桑气势汹汹地说,“我是跟信使家族学的!” 孔最愣了一下。 大耳桑叫嚣道:“信使家族会去管顾客做什么吗?” 孔最扭脸看了看赫萧。 大耳桑进一步发出义正辞严的声音:“下次咱俩做生意,我一样会保障客户权益!” “这个人太吵了。”赫萧淡漠地说,“北草滩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要谈的是下一步——聂深在哪里?” “对,不问欧阳,问聂深,他俩穿一条裤子。”孔最醒过神了,“大耳桑,我们现在跟你谈生意,告诉我们聂深的消息。” 大耳桑笑了:“对不起,你提出的交易会损害顾客利益。我手上有别的项目咱们可以谈谈……” 孔最生气了。但他知道大耳桑是个难缠的家伙,除了黑鲛人和诛鲛士,他对任何人都敢撅腚扭胯。 赫萧从背后伸出手,亮出了火柴盒。 孔最不明所以,呆呆地看着赫萧。 赫萧弯腰凑近大耳桑,淡漠地说:“人身上有七十七处弱点,正好是一盒火柴的数量。” “你干啥?” 大耳桑从椅子上挺身,却被赫萧劈手打下,跌回座位。 嚓啦一声,赫萧划着火柴,对着大耳桑的鼻尖烤起来。 “这儿的感觉很灵敏,两根火柴就能烤熟。”他用火苗燎动着。 咝咝的灼烤声,冒起轻烟,鼻尖变得肿胀发红。 大耳桑的肚子猛地一挺,发出一声怪哼。赫萧松开手,火柴余烬丢到地上。 孔最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来这就是情怀? 赫萧说:“我只想知道聂深的消息。” 嚓啦一声,他又划着第二根火柴,凑近大耳桑。 大耳桑挣扎着:“唔唔唔……我……” 赫萧扔掉火柴。“你想说什么?” “唔唔唔……孔最你知道我的原则……我和客户哪怕只是口头约定,也不会泄露消息……我是中立派……你希望我下次泄露你的秘密吗?” 孔最吸了口气,沉吟片刻。“赫萧,他说得在理。” 赫萧扭过脸看着孔最。 孔最说:“我再想办法。” (2)罗勘将军的堂弟 孔最把大耳桑赶到沙发上。赫萧在旁边盯着大耳桑,手上把玩着火柴盒。 孔最撬开桌上的抽屉,发现了十几部手机。他拿到沙发旁,用大耳桑的指纹挨个儿解锁,仔细检查起来。 人是遵循习惯的生物,所以会产生行为模式,尤其是大耳桑管理着繁琐庞杂的情报网络,一定要有简单清晰的模式。 孔最很快发现,大耳桑的手机是按照人的姓名编号的,比如张姓顾客,就在编号Z的手机中,包括郑、章、曾、臧等等。同理,李姓顾客,则在编号L的手机中。即便某部手机丢失或损坏,不会泄露全部秘密。 孔最本来想找编号O的手机,但姓欧阳的很少,他转而寻找H——红葵的红,没有找到相关的信息。他又找K,却找到了自己的编号…… 他在手机里拨弄翻拣时,赫萧和大耳桑都看着他。赫萧表情平淡,大耳桑脸上阴晴不定。 孔最找到了编号N的手机,果然发现了聂深的信息——五月二十七号,即北草滩事件发生的前一天,大耳桑与聂深有过通话。 于是,孔最直接用这部手机,拨通了聂深的号码。 他并不知道,此时聂深正在风送流花酒吧,与银子弥刚刚告别薛小莲,沿着走廊走出来,准备从侧门逃走。 孔最拨通以后,聂深却挂断了。 孔最只要确定对方处于开机状态就行。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右臂上的邮票图案扫了一下,随着嘀地一声,他报出自己的身份识别码:“7335。”接着说,“请定位手机号1355792……” 手机里传来刻板的女声回应:“金平区外马路,海关钟楼……” 手机上传来的坐标图,聂深的定位标志在海关钟楼附近闪烁。 孔最朝赫萧晃了一下手机,起身来到大耳桑身边,二话不说,从快递包里拿出一副手铐。 “防止你给聂深通风报信,你能理解吧?”孔最问。 “我他妈很是理解。” 孔最把大耳桑铐在马桶旁边,咔嗒一声锁紧了,说道:“这是猿手特制铐子,你要是乱动乱抓,就会越收越紧,最后把你的手腕切断。” 大耳桑倒抽一口凉气。 孔最在卫生间忙活的时候,赫萧在门口看着。他想进来,被孔最制止了。 赫萧找了些食物和矿泉水,扔给孔最。孔最放到盥洗池上,方便大耳桑取用。 “我从不在拉屎的地方吃饭!”大耳桑斥责道。 “我们尊重你的个性。”孔最转身向外走,“24小时后,会帮你打开。” “要是你死了呢?” “我死不死没有关系。我预约了家族总部,24小时后,有信使上门放开你。” 大耳桑不吭声了。 孔最和赫萧出门时,大耳桑在身后喊道:“欢迎下次合作!” 走在街上,微凉的夜风拂过脸庞,夹杂着海水的潮湿气息。 赫萧仍然不适应身旁川流不息的车影与周围璀璨的灯光,说道:“我永远不明白你们这个时代。” 孔最说:“我也不明白。” 静默良久,孔最又说:“不过你有个观点我不大同意……” 赫萧扭脸瞥了他一下。 孔最说:“人身上不是七十七处弱点。人身上只有一个最弱的支撑点。” 赫萧问:“你听谁说的?” 孔最说:“三七粉。” “哦,你的朋友是个药贩子。” 二人加快步伐前往外马路。接近海关钟楼时,孔最看了看手机上的坐标图,那个闪烁的标记已经消失,聂深可能关机了。孔最一边往前走,一边测算距离。根据聂深最后出现的位置估算,应该在海关钟楼东边二三百米处。 经过风送流花酒吧时,门外有人收拾东西。门侧的绿植翻倒了,地上洒着污渍,明显有打斗过的痕迹。 赫萧停下脚步,望一眼黑沉沉的酒吧,手上转动的火柴盒停止了。 孔最抬脸看了看门头,慢吞吞地说:“就给这家送个快递吧。” 屠侍卫来到罗堪的书房外面。房门半掩,能看见罗堪俯身在桌前研究棋局。 屠侍卫叩门而入。 “将军,为什么放了那个诛鲛士?”屠侍卫急切地问。 罗堪头也没抬。“她的身份很特殊。”顿了顿,罗堪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说,“有史以来的第十八个女诛鲛士。” “将军难道还顾及……” “这件事到此为止。”罗堪从棋盘上移开目光,摆了一下手。 屠侍卫大惑不解。将军接了个电话,然后下令把那个女诛鲛士扔出去。也许,将军不想在终局之前节外生枝,毕竟在公开场合招惹诛鲛士,会引来更大麻烦。而且那女人和少尊主有牵扯,应该来头不小。不过,罗堪对这件事的含糊态度,让屠侍卫的内心惊疑不定: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事,是他无法想像的。 屠侍卫对银子弥的怨恨远远超过其他诛鲛士,此时也不敢多说什么。 “终盘的胜利最重要,杀不杀几个诛鲛士,那要看值不值得。”罗堪似乎在安抚屠侍卫的心情。 屠侍卫只好换了话题:“那聂深怎么处置?” “聂深自己送上门,正好帮我们一个忙。”罗堪从桌子后面出来,在书房踱步,“等到我们彻底解决掉尊主,需要少尊主背黑锅。少尊主反叛尊主,就对外宣称是少尊主杀了尊主,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屠侍卫忙说:“这步棋厉害。等我们除掉尊主以后,将军及时出面,将谋逆之徒聂深处决,又一次挽救鲛人族,没有陷入自相残杀中。就像上一次尊主隐居后,将军在最混乱的时刻力挽狂澜。” 罗堪走到桌前,把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收进匣子里。“鲛人族只要明白一个道理:扫除了尊主父子,才能换得天阔气清。” “是。”屠侍卫深深地点头。 “聂深怎么样了?”罗堪饶有兴味地问。 “正在水磨坊享受呢。” “他的心情应该已经平复了。”罗堪淡淡一笑,“我该去见见这位堂弟了。” (3)聂深的牢狱 关押聂深的地方有三名黑鲛人看守。他们把这里叫作水磨坊。 相比于水磨房的广阔面积,看守者似乎显得太少,不过,看到这座建筑的全貌后,除了让人感到震惊,更明白了三名看守足够。 鲛人的建造术远远超过人类,自从把《河图洛书》传给文明始祖伏羲、并把鲛绡衣送给伏羲的女儿之后,鲛人又将编织术、数术、航海术、建造术传给人类,甚至帮助赢政设计了骊山陵墓。 黑鲛人尤其善于建造地下设施,这是暗面势力系统的必备元素。 水磨坊是一座造型奇特、运转精密的牢狱。 聂深难免把这里与缪宅的地下渊洞比较,应该说,一动一静,各有妙处。 水磨坊的形态是“活”的,在某种自然力的推动下不断运转。而地下渊洞是符珠哩静修盘踞的能量中心,缪宅则是时空缝隙中的机械装置,符珠哩通过身上的铁链连接宅墙内的黄金白银,对缪宅构成闭合智能网络。 另一个不同在于,水磨坊用来关押一大批黑鲛人。 把这些战斗力爆裂、脾气暴躁的家伙圈起来,不是一件容易事。 在朦胧昏暗的青色微光里,数百只大桶悬在聂深头顶,桶的外观是黑色,每个直径三米、高度五米。无法辨识桶的材质,它们悬浮在空中缓缓转动着。 聂深就在其中一个囚桶里转动,桶的下半截是水。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往上转、还是往下转,其它的桶始终在他的头顶上方。而且那些桶在转动时,会逐渐颠倒过来,桶口朝下,能看到里面的人影。 这还不算什么,聂深感到不可思议的有两点:一是桶口朝下时,里面的水不会倾泻出来,人也保持原有姿势;二是每个桶里的人都在仰视上方,无论桶的位置如何变换,所有人的视角始终朝上。 聂深推测,每个桶在别人眼中都处于头顶上方,即使他感觉囚桶转到了下方,其实别人也是在仰视他。他无法解释这一现象,也许根本就是建筑错位给人造成的错觉。 空中还有一个“引水道”,一条条水流连接着每个囚桶的下端,在水流交叉处有水轮,用来控制囚桶转动。 水,就是这座牢狱的全部动力。 聂深将目光投向最顶端,广阔的穹顶上,一个巨大的磨盘发出隆隆声,磨盘与磨轴连接,缓慢旋转,那里是中枢机关。 聂深明白了这里为什么叫作“水磨坊”。 普通的磨坊用来碾磨麦子大米,而这座牢狱究竟在碾磨什么? 也许是意志力。 在这样的环境里,处在一种似颠倒、似悬转的状态中,用不了多长时间,要么把一个人逼疯,要么让一个人彻底丧失意志。 而且在这里是逃不出去的。 且不管牢狱里有怎样的陷阱机关,首先逃狱者根本找不到路,因为站在桶里只有两个方向:往下看,只能看见自己,要想看到外面,只能往上看,而自己与上方没有连接通道,中间虽然有水流,却不可能像绳子一样供人攀缘。 上下皆无路,那只能爬到桶沿,寻找左右两旁的路径,但聂深很快发现,桶壁光滑如镜,并且是内斜面,除非脚掌上有吸盘,否则寸步难行。 聂深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从看守发出的呵斥声推断,这里关押的,全部是效忠符珠哩的黑鲛人,其中还有黑鲛人女子,坚定相信彩虹王子还会回来。他们就像苦难中修行的圣徒,以无比的信念等待着王者归来! 聂深不知自己在桶里待了多久,这里没有时间维度的参照物,水的流速与桶的转速都保持不变。光线也没有变化,始终是恒定的青色微光。 聂深大喊:“我饿了!” 四周没有回音。 “来人,我要吃饭!”聂深喊道。 过了一会儿,一个黑鲛人的脑袋伏在桶沿。 “还没到给王八喂食的时候呢。”看守说。 原来这里的囚犯称作“王八”。聂深保存气力没有发怒,只感到可笑又可悲。 聂深仰脸问:“什么时候吃饭?” “你别着急。”看守的脸一下子没了,然后是渐行渐远的咝咝声。 周围安静下来。聂深背靠着桶壁,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闭上眼睛,不让自己陷入焦躁中,心里却牵挂着银子弥的下落。他被黑鲛人抓走时,银子弥已经气若游丝,但应该不会死。 今晚的行动中,让聂深唯一感到庆幸的是,没把葵叔卷进来。 他来酒吧前态度坚决,执意不让欧阳红葵跟来。他担心遇到突发意外,葵叔难以自保,落入黑鲛人手中。黑鲛人对葵叔没有顾忌,肯定杀死。 在聂深的内心深处,希望葵叔一直待在安全地带,他无法承受失去葵叔的痛苦。聂深来之前还与葵叔约定,如果明天早晨他没有赶回去,葵叔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先带缪璃搬家,抹消一切痕迹,然后蜇伏下来,设法与诛鲛士组织联系…… 桶外忽然有声音传来:“129号囚桶!” “是。”看守应道。 聂深试图往桶口爬,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光滑的桶壁无处着力,任凭他四肢乱抓乱蹬,勉强拱上几寸,哧溜一下又滑到水里。难怪囚犯被称作王八,四肢乱爬的拼命样子,一定像煞了那货。 刚才那个看守又把脑袋伏在桶沿,说了声:“提。” 这只桶明显加快了转动,却仍保持着匀速,朝一个方向移去。接着是一声咣铛的轻微撞响,囚桶停下。 左右伸来两个挠钩,搭在聂深的双臂上,向上一提,聂深脱离了囚桶。 悬在空中的囚桶阻挡了他的视线。周围数百只囚桶高低起伏,仿佛触手可及,缓缓转动着,犹如死神之手在推动,沉默而肃杀。 聂深很快便落到地面。挠钩顺势一收,把聂深的双臂捆住。两名黑鲛人上前,押着聂深穿过走廊,送入刑房。 (4)刑房中的折磨 罗堪走进刑房时,聂深的双臂横在刑架上,眯缝着眼睛,看着罗堪一步步走近。两人互相打量了一会儿。 罗堪的嘴角浮现出胜利者的嘲弄笑意。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俩的父亲是亲兄弟。”罗堪说,“所以我是你的堂兄。” 聂深的目光透出一丝讶异。 “你叫我罗堪就可以。我的名号是桀罗将军。”罗堪笑意渐浓,显然在品味聂深的情绪。 “那个女孩呢?”聂深问。 “你问那个诛鲛士?我下令把她放了。” 聂深微微一怔。 “不用怀疑。”罗堪收起笑容,“这点小事,我没必要欺骗你。” 聂深从罗堪的语气中判断,银子弥确实还活着,这让他放松了一些。 银子弥在诛鲛士组织的地位特殊,黑鲛人应该有所顾忌,暂时不愿公开宣战。 聂深希望今晚的共同遭遇,会让银子弥明白,他与黑鲛人不是一路。同时他希望银子弥忽略自己所谓的少尊主身份。可又觉得很难。他可以不承认身份,但银子弥肩负的诛鲛士使命,不会因为他的态度而瓦解。 罗堪发现聂深的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什么,顿生不满。 “我跟着我父亲东征西战的时候,你的祖先还像蝼蚁一样在土地上爬行。”罗堪冷冷地说,“时至今日,你因为莫名其妙的机缘,竟然一跃成了少尊主。哼,鲛人族居然要敬拜你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真是可笑又可悲。” 聂深说:“你觉得不公平吗?我也是。” “我的出身,由于我父亲不是长子,就注定活在边缘。”罗堪微微吐了口气,“我不信命。” “巧了,我也不信。”聂深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 “这真是奇怪,你是少尊主,偏偏抗拒这个身份。我却求之而不得。” “你放心,我不会承认自己是少尊主。” 罗堪冷笑,摇了摇头。“这世上没有谁能抗拒。黑鲛人的少尊主是继承家族之印的最高执掌者,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物种将听命于他。” 聂深闭上眼睛,以示轻蔑。 罗堪说:“有时候我真有点猜不透你。你不惜与尊主决裂,宁肯被追杀,也不愿接受崇高的身份。”罗堪审视着聂深,“我不相信一个人在这世上没有一点企图心。” “我要的,你们给不了。”聂深说。 “是什么?” “别来烦我。” “……嗯?”罗堪皱了皱眉头。 “总有人强行告诉我应该怎么活着,应该接受什么,应该去哪里。别来烦我。” “难怪你父亲说你是个不听话的孩子。”罗堪有些嘲弄地叹口气,话锋一转,“家务事,我们有时间慢慢谈。现在你告诉我,缪氏血脉在哪里?” “不知道。”聂深说。 罗堪料定聂深的这副态度。他有办法让聂深开口。 “你渴不渴?”罗堪嗓音温和。 “有柠檬汁吗?”聂深问。 罗堪走到墙边的桌子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蛋形金属装置。 罗堪返回聂深面前,用手掌托着,那个装置竟然晃晃悠悠悬浮而起,稳定在聂深的眼皮底下,似乎从空气中获得了某种动力。 这是“气流悬浮”装置,比人类常用的磁悬浮更先进的技术。装置虽然小,内部却嵌有强功率的发动机,向下喷射压缩空气,使得装置的底部与罗堪的手掌之间,形成一层厚达七八公分的空气垫,将之托起。 聂深忽然明白了,整个水磨坊牢狱就是利用了这样的原理运转。 这个装置是椭圆形,表面光滑如镜,与囚桶内部的材质一样。如果是第一次见到,会让人忍不住想触摸把玩。 “不错的玩具呀,”聂深斜睨罗堪,“就这么看着,能解渴?” 罗堪笑而不语。 刑房四周的壁灯熄灭了,周围一团漆黑,只有那个蛋形装置泛着光泽。 接着,装置的顶部悠然而起,悬浮在装置之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打开了盖子。 装置里盛满了水。一丝涟漪渐渐扩散。 更多的涟漪变成了波纹,翻腾着,水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往外涌动。 聂深想避开视线,却动弹不得。 水面升起白雾,装置里的水似乎烧开了,翻腾的节奏越来越快,像个喷泉。 然后,涌动的顶部变作水花绽开,中心出现了一张小小的脸庞。 那正是聂深自己的脸。 聂深盯着自己的脸,感到头皮发麻,胸口窒闷。 那张脸随着水花不断升高,几乎挨到了聂深的脸颊。聂深本能地想避开,双臂却被束缚在刑架上,徒劳地挣扎几下。 水花中间的脸贴住了聂深。 聂深感到呼吸困难,不由得张开嘴巴。刹那间,水花嗖地一下钻进他嘴里。聂深只觉得牙齿一寒,一股清水滑进喉咙。 他突然低叫一声,身子猛烈晃动。肚腹间似有无数锐利的玻璃碎片翻滚搅动,刺骨刮髓般的疼痛。 那股水在肚子里,有规律地滚动着,显然受到了外边这个装置的气流牵引。压缩的水流与气流融合,产生了奇怪又可怕的动力。 这种疼痛感与聂深以往遭受的刀笔之刑无法对比,因为两种痛苦方式不同。 罗堪欣赏着堂弟的痛苦,发出冷幽幽的腔调:“说吧,缪氏血脉在哪里?” “不……知……道……”聂深的牙床在颤抖。 “我可以告诉你,这些水杀不死你,你别想一死解脱。”罗堪的嘴角勾起笑容,“那些水就是我们日常饮用的清水,没有任何毒性,也不会变成锐利的东西。它本身毫无危害,只不过让你的内脏感受到压缩气流的力量,十分钟后,它就失去作用,最后被你正常排出。” 聂深紧咬牙关,目光有些涣散。 “你仔细听着——你忍不了十分钟。”罗堪提高语调,“只要说出缪氏血脉的藏身地点,只要几个字,马上就舒服了。” 水在能量的作用下继续滚动着,如电流奔蹿,似乎将五脏六腑的血脉倒逼,摧发一种生死倒悬的痛苦感。 “这才过去了两分半钟,是不是感觉像二十年?”罗堪问。 “你这样就很厉害吗?有种放开我……咱俩打一架。”聂深瞪着罗堪。 “哼,你根本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是谁。一千六百年来,我经历人类的朝代十几个,和四十余位名将交过手,大大小小的战斗至少参与了五六百起。”罗堪露出冷淡的笑容,看着聂深的眼神就像对着婴儿。“跟我打?你还欠火候。” 黑暗的刑房内,只有气流悬浮装置泛起幽幽光泽,逐渐加快了转速。光滑的蛋形发出轻微的嗖嗖声,如同一只金属幽灵。 聂深脸色煞白,颈动脉的血筋暴起。 罗堪忽然发现聂深正在努力控制着什么。聂深闭着眼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体内,忍受着更鲜明的痛苦。 肚腹中的水流,在胃部和小肠内转动,一旦被吸收进血管,就会输送到全身各脏器,最后流入肾脏——这一过程会进一步加重痛苦。因为水在经过所有器官时,会受到外部装置的压缩气流牵引。 聂深努力寻找体内的感觉,用意念催动胃部。 然后他的脊背忽然弓起,哇地吐出一口浊水,身子在木架上摇晃。但随之而来的骤然轻松,给他带来飞升化仙的飘逸感。 舒服啊…… 灵魂都在打颤儿…… 看着聂深爽翻了、爽透了的表情,罗堪的脸色很难看。 罗堪关掉气流悬浮装置,冷笑道:“你喜欢玩,那就玩个更有趣的。” 聂深经过了一次放飞自我,身体伴着快乐的余韵缓缓平息下来。 “罗堪,你这么闲,可能真的是活腻了。”聂深笑道。 罗堪走到桌子旁。 四周的壁灯重新亮起。罗堪的手伸进抽屉,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六角形装置。 这东西的外观像一块生铁,有着粗砺的颗粒。它一出现,四周的壁灯就唰唰闪动起来,刑房内忽明忽暗,映着罗堪的眼白和牙齿。 罗堪正要走过来,忽然有一阵声音从门外传来。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牢狱在地下的隔音效果太好,那声响听来像一阵模糊的风声。 呼——呼呜—— 接着,一个拉长的喊声传来:“报告将军,酒吧来了一个送快递的!” (5)暗夜之王 孔最走进酒吧时,里面已经清过场了。刚才停电时客人就跑光了,黑鲛人抓住聂深以后,正在喝酒庆祝。因此孔最一走进双扇转门,十几个黑鲛人一起扭头看着他。 瘦不拉叽的小眼睛青年站在大堂中间,橙色工作服和棒球帽显得有些大,胳膊下夹着个快递包裹。 孔最的目光扫过,一眼认出其中的两个黑鲛人——他俩曾在逸云宾馆设伏诱捕欧阳红葵,却被孔最破坏了。 孔最知道自己进了狼窝了。 他把帽檐压低,说道:“聂深,收快递。” 黑鲛人面面相觑,围拢过来。 孔最拿出快递包,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收件人聂深。收件地址风送流花酒吧。 看到这两行字的人,准能把鼻子气歪。这分明就是刚刚用圆珠笔写上去的,而且字迹拙劣,完全就是凑合一下的意思。 这时,屠侍卫从后边出来,一把拨拉开几个黑鲛人,凶狠的目光投向孔最。 “猿手。”屠侍卫咬着牙说。 孔最也认出来,在小巷乱斗中,彼此有过交锋。他的后背一紧,才意识到自己与黑鲛人的瓜葛这么深。 他索性直起脖子说:“聂深——收——” “收你妈的大海龟收!” 屠侍卫一脚踢向孔最。孔最侧身避过,屠侍卫踢在快递包裹上。包裹飞了起来,孔最跟着跃身而起,同时从鞋帮处抽出一把薄薄的刀片,横着切向屠侍卫的脖子。 屠侍卫踢出去的脚直接变位,向上一抬,正中孔最的肚子。孔最刚刚抡起刀片,就在空中后仰翻去,但同时,他抓住了快递包,后背撞到吧台上,嘭——哗啦——酒瓶酒杯撞碎扫落。孔最翻滚着落到了吧台后面。 “上!”屠侍卫挥手。 七八个黑鲛人拥向吧台。 孔最再次冒头时,已经从快递包里拿出了三个圆形小玩意儿。 第一个叫作“动感蝗虫”,里面掺了火药和大量碎石子,扔到天花板上碰撞、炸开,迸射的石子如蝗虫四处乱飞。孔最将身子侧在吧台后面,只听大堂里响起一阵愤怒的喊声。 趁着黑鲛人还没习惯,孔最扔出了第二个玩意儿“跳蚤”,这东西的大小像一个桔子,专门适用于封闭空间。甩到地板上,像皮球一样弹起来,在大堂内四处旋转乱蹦,抓也抓不住。最后突然炸响,声音并不大,却将一个黑鲛人的半边脸炸烂了。 屠侍卫骂道:“杀不死一个小混蛋?” 三名黑鲛人撞开吧台,一个黑鲛人从碎裂的木板后面揪住了孔最。 孔最借势贴住黑鲛人,扔出了第三个玩意儿“孔雀开屏”。炸开后,有一团锐利的、奇形怪状的钩子散射出来,笼罩了半座屋子。金属钩钉在墙上、座椅上,也钉在黑鲛人的脸上、身上。被击中的黑鲛人怪叫着,在脸上胡乱划动,钩子越刺越深。 那个抓住孔最的黑鲛人成了一块盾牌,为孔最挡住了几个钩子。 孔最使用的三个玩意儿,是信使家族的必备武器,其中的“孔雀开屏”也是欧阳红葵常用的一招,曾在缪宅的围墙外面对付恶徒。只是孔最把这东西改造得更变态,每个钩子上面还有三个更小的倒刺,一旦挂在身上很难扯落。不过,像大耳桑开发的“臭屁糖”那种猥琐无耻之物,孔最坚决嗤之以鼻。 但孔最扔完了三个玩意儿,就剩下干瞪眼了。 屠侍卫拎着一把刀,穿过乱糟糟的大堂,冷笑着冲过来。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嗵”地一声。 屠侍卫一愣,扭脸望去。随即又是一声。 嗵! 然后是接连的砸动声,木屑和碎渣四散飞溅,最后一声轰响传来,墙上生生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豁口。浓烈的烟尘里,一个人影浮现出来。 是赫萧,手上拎着一把长柄铁榔头。 他直接砸开了包间与墙壁的通道,从这里直接通往后面走廊。 “跟我走。”赫萧冷然道。 趁着黑鲛人分神的工夫,孔最身子一扭,跃起。屠侍卫的刀挥向空中,砍向孔最。孔最在半空来不及躲避了,屠侍卫的刀会将他拦腰斩断,就像厨师在空中切开一根黄瓜。 唰—— 与此同时,赫萧的铁榔头脱手而出,在空中一个翻滚,打在屠侍卫的刀上。 铛! 刀锋几乎已经劈到孔最,却被一股猛烈的威势撞开。孔最也躲避不及,捎带着被榔头的长柄捣了一下肚子。 这一下捣得,三千六百有情天,只有今天最无情! 孔最捂住肚子,如断线的风筝,斜着栽落,差点儿来个面部着地。 赫萧紧赶几步,挥臂横扫黑鲛人。孔最趁乱从地上爬起来,朝赫萧刚刚打开的破口跑过去。 赫萧捡起榔头且战且退。孔最前脚进了豁口,赫萧返身抡圆了榔头,把紧追而来的黑鲛人砸倒,自己也进了墙洞。 屠侍卫咆哮道:“杀!” 赫萧钻入豁口以后,立刻挥动榔头,对着事先选好的承重点,一榔头砸去。轰隆一下,半堵墙应声塌陷,浓烈的烟尘弥漫而起,有四间包厢失去了墙壁支撑,七歪八扭倒下来,砖石碎块封住了道路。 孔最已经撒腿跑到了十几米之外。赫萧追上来。 “欧阳红葵在不在?”孔最急着问。 “不知道。”赫萧说。 “你搜了半天,却不知道?”孔最扭脸瞪着赫萧。 “先找聂深。”赫萧说。 “在哪里?” “后边。具体位置不明。” “抓到了他,你要帮我审出欧阳红葵的下落。” “可以。” “欧阳红葵必须死于我手!”孔最犹如念咒一般。 赫萧突然停下脚步。 孔最正在发狠,冷不防见赫萧停住了,急忙刹住双脚。 前方二十米开外,一个黑暗高大的身影伫立着。 起初只看见灯光暗影处的身躯轮廓。衣服边缘勾出一道光痕,如刀刻一般,散发着逼人的气势。 黑影站立的地方,仿佛是夜风汇聚之处。风从长廊外的树丛中掠过,在那个身影上方形成一道看不见的旋涡。 然后逐渐看到了灯光暗影中的五官,神情透出冷漠又古典的感觉,双瞳深沉。 风使他的衣襟翻飞,似要拔地而起。 而他一动不动,如暗夜的王。 片刻的对峙。 “发什么呆?”身随声动,孔最一跃而出。 然后孔最仿佛撞上了一堵墙,嘭地一声响,他的身躯后仰,手中的刀片凌空撞落,扎在廊柱上,刀柄兀自嗡嗡振动。 孔最跌落在地。 那个神秘男人缓步走来,周身弥漫着那一份暗夜潜行的锐利。 “我是桀罗将军。报上你的名字。” “赫萧。” (6)像样的对手 罗堪始终注视着赫萧。 刚才赫萧与孔最跑过长廊时,罗堪的目光便在暗夜中捕捉到赫萧。 孔最突然向他进攻时,他仍然注视着赫萧。 此时,当赫萧报出名字,罗堪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扭了扭。 “赫萧……不可能呀。”他低喃,片刻后抬脸问,“你与赫升什么关系?” “不认识。”赫萧说。 罗堪的眉头微锁,重新打量赫萧。 当年的骁骑赫升追猎符珠哩时,罗堪曾因一个意外的机缘,见过赫升一面。那时赫升还是中年人,其幽暗深邃的气质给罗堪留下印象。他当时庆幸自己没有与赫升正面为敌,赫升的注意力都在符珠哩身上,如果转而盯上他罗堪,他自认难逃一劫。 赫升杀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因为他不是王,没有价值诱捕其他黑鲛人。 此刻见到赫萧,罗堪竟产生了片刻的恍惚。不仅那种气质很像,容貌上竟然也有赫升的影子。再加上罕见的姓氏,若说不是一个家族的,鬼都不信。 不管怎样,敢夜闯桀罗将军的地盘,杀无赦。 孔最已经从地上站起来,拔下廊柱上的刀,回到赫萧身边,仍保持三步距离。 “是个难啃的骨头。”孔最嗓音平淡,丝毫没有受到情绪影响。 “没时间和他纠缠。” 赫萧扔出了榔头,跟着跃然而起。与此同时,孔最扔出了刀片。刀片在空中旋转着发出嗖嗖的声音,竟如螺旋桨一般,直击罗堪的脑袋。 赫萧跃起后,右足踢向罗堪的肩膀。 方才扔出去的铁榔头撞到罗堪身后的柱子,反弹过来,以倾斜的角度飞砸向罗堪的后背。 脑袋、肩膀、后背,三个角度受到攻击。 电光石火间,罗堪突然弯腰,身子如飞轮般,原地打个360度的旋转。在他旋转时,有六分之一秒的空档,那柄榔头从空档飞过去,与迎面过来的刀片撞在一起——铛啷——刀片撞落。同时罗堪伸手在空中握住了榔头的长柄,顺势抡向赫萧。赫萧反应神速,在空中踢出的右足偏开,踢到柱子上,整个人掠到一旁。 孔最还站在原地,只觉眼前一股锐风,急忙身子一矮,榔头几乎擦过头皮。 赫萧喊了声:“走!” 孔最趁着罗堪收势不稳,撒腿便跑。 二人冲到了长廊尽头,那里有个向下的入口。但有四个黑鲛人冒出来阻击。后边的屠侍卫也赶来了。 罗堪大步上前,喝一声:“退下。” 屠侍卫和黑鲛人立即散开,望着赫萧与孔最向下跑去。 罗堪紧追过去。他很久没有遇到象样的对手了,赫萧应该出自于赫升的家族,这让罗堪兴趣大增。 赫萧与孔最进了地道,沿着灯光昏暗的路面向前疾奔。 孔最见后边的罗堪越追越紧,自己猛然收住脚步,返身迎向罗堪,以使赫萧尽快找到聂深。 赫萧兀自向前跑去。听到身后的撞击声传来,夹杂着孔最一声闷哼。一股烟尘卷来。然后又一声撞击,孔最发出更大的声音。 赫萧紧抿的双唇微微动了动,陡然止住步子,转身冲回来。 “你快走……我挡得住!”孔最喊道。 罗堪一拳将孔最打翻在地,孔最喷出一口血。 地道的高度不到四米,宽度两米有余,三人若挤在一处无法施展。赫萧捡起孔最丢下的刀片,飞身直扑罗堪,刀锋在昏暗中闪过光芒。罗堪嘴角凝着一抹冷笑,迎面而上。刀片快要戳到胸口,他在半空抓住赫萧的胳膊,同时踢出一脚,正中赫萧的胸膛。赫萧在半空被罗堪踢中,浑身震动。罗堪没有松手,抓住赫萧的胳膊,猛然掼倒在地。 嗵! 赫萧的身体几乎在地面砸出一个坑。 罗堪上前两步,再出一脚,将赫萧踢起来,狠狠撞到地道的顶棚。 罗堪正要赶上去,腿上突然传来异样的感觉。低头一看,孔最把一支圆珠笔插在他的小腿上,用力向下划动。圆珠笔顶在胫骨,啪地折断了。 罗堪单膝下沉,一拳砸在孔最的胸口。孔最身子剧震,再吐一口血——噗!罗堪侧脸,鲜血喷到身后的墙壁上。 就在这一停顿的空档,罗堪只觉得眼前一暗,赫萧的刀已经刺了过来。罗堪伸手攥住刀锋。赫萧猛地往外一抽,一股血从罗堪掌心涌出。 罗堪握着自己的血。 多少年没有流过血了,他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遭遇。 赫萧虚晃一刀,对孔最说:“站起来!” 孔最爬起身,嘴角淌着血丝,跌跌撞撞冲进地道。 罗堪用染血的手掌,一把攥住赫萧的脖子,眼里喷射出怒火。鲜血,唤起了久远的兽性,罗堪的眼睛变得赤红。 “你敢杀我?”罗堪嘶声说。 赫萧的脖颈吱吱响着,颈椎正在错位,血从鼻孔和嘴角、耳朵流出来。 赫萧用最后一丝力气,把手中的刀戳在罗堪的胸膛,然而伤口太浅了,赫萧垂下手臂。 突然一阵隆隆声从更深的地底传来。墙壁里发出嘎吱吱的声音,然后是连续的咔啦声,墙壁上出现了十几处开裂。 一种令人晕眩的挤压感,从地道尽头涌来,一直涌向无边的黑暗中。建筑物内部的嘎吱声越来越响亮,墙上开裂的地方落下碎块,地道里腾起了烟尘。 弥漫的尘雾中,赫萧猛然挣脱了罗堪。 他用力喘上几口气,抚了抚僵硬的脖子,向着孔最离去的地方跑去。 地道内的晃动越来越强烈。镶嵌的灯泡爆裂了,碎屑横飞。 罗堪朝赫萧追去。 在地道出口的拐弯处,三名黑鲛人挡住了赫萧与孔最。 罗堪厉声说:“退下!” 黑鲛人急忙闪开。 罗堪冲向了赫萧。 (7)水中激战 刑房内,突然而起的震动伴随着隆隆声,让聂深一惊。熟悉的感觉,似乎是又回到了缪宅——这样剧烈的颤动,在戏楼有过两次;婚礼前后也有。那是符珠哩在发怒。 刑房的顶棚嗡嗡震响,落下碎屑。外面有几个黑鲛人在恐慌中议论着什么。刑房的门半开着,透过空隙,聂深看到他们来回奔跑,寻找问题在哪儿。 刚才罗堪从刑房出去时,随手把那个六角形装置放在桌上。那东西肯定不一般。原先那个气流悬浮装置已经够吓人了,罗堪竟说这个六角形装置“更有趣”。这东西外观像一块生铁,有着粗砺的颗粒。它摆在桌上,周围的壁灯仍在不停地闪动,使得刑房内忽明忽暗。 聂深摇动胳膊,手腕上套着铁链,把他牢牢锁在刑架上。 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至于那个送快递的,难道是孔最来了?孔最追到这里肯定是为了葵叔,可他一个人,居然能与罗堪周旋这么久? 房顶陡然落下碎块,哗啦一声砸在地上。地板摇晃着,墙边的桌子不停地抖动,那个六角形装置随着桌面缓缓下滑。 门外猛地传来撞击声。 嘭! 一个黑鲛人飞身而过,摔到走廊里。 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呼喝声与厮打声。 “聂深——”有人喊。 “我在这!”聂深急忙应道。 管他外面是谁,先摆脱罗堪再说。 嘭!嗵嗵! “——退下!”罗堪的声音传来。 四五个黑鲛人跑开了。 嗵! 一道影子斜着掠过走廊。聂深透过门的空隙看见了,暗自一惊,那影子很像赫萧——赫萧怎么与孔最一起来的? 房门撞开了。来自地底的强大震动,将刑房的墙壁震出一道裂缝。顶棚落下更多的碎块,壁灯接连爆开,光雾绽放。 孔最身上染血,踉跄着闯进来。 走廊里,罗堪正把赫萧高高举起,狠狠摔在地上。聂深看得清楚,赫萧的身子在地上弹了几下,被罗堪一脚踩住。然后罗堪猛击赫萧的脑袋。 咚!咚!咚! 三拳之后,赫萧满脸是血,仍扭过脸对孔最说:“带聂深走……我随后就来。” 孔最冲到刑架前,抬手猛摇铁链。 聂深喊道:“先救赫萧!” 孔最哑声说:“我们各有安排。”双手用力摇动着刑架,但刑架的根部牢牢焊在地板上。 门外,赫萧抬臂挡住了罗堪的第五拳,却被罗堪顺势一扳,咔啪一声,胳膊折了。赫萧发出一声闷哼。 突然间,整座建筑从下到上摇晃起来。刑房的天花板上裂出无数道缝隙,地板发出嘎吱吱的声音。那个六角形装置从桌上滚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刹那间,聂深只觉得脑袋里刮过了一阵飓风,强烈的耳鸣声令他晕眩。 吱——吱—— 刑房墙上残留的四盏壁灯,倏地发出炽光,亮得超乎想像。随即便爆开了,接连爆出四朵红花,灯丝燃烧的样子如同闪电。 孔最不顾一切,捡起地上的六角形装置,对着聂深手腕上的铁链砸了起来。 嘣!嘣!嘣! 砸到第四下的时候,赫萧从外面撞进来,跌落在地。罗堪把赫萧扔到地板上,然后一步跃过赫萧,冲向孔最。 “别乱动,蠢材!”罗堪竟然发出急躁的吼声,上前抢那个六角形装置。 他的腿却被赫萧一把按住了。罗堪困在原地,猛踢赫萧。 孔最拼尽全力,猛力砸向铁链。咔啦一声,链锁断开了。 但他突然怪叫一声,仿佛被烫了似的,扔了六角形装置。 罗堪踢开赫萧的手,却没再进攻,而是转身往外跑去,似乎在躲避什么。 六角形装置被孔最丢到地上,通体迸射出异样的彩色光斑,感觉像是磁力器。 聂深还有一条手臂锁在刑架上,却见那个装置在地上强力旋转起来。聂深猜测,孔最把磁力器内部的正负极砸穿了。六个角陡然喷发出六道光柱。 刑房里瞬间卷过一道波浪状的光芒。那片光直接穿透墙壁,似乎能穿过所有建筑物。 接着,六角形装置喷发的磁力能量,与来自地底的震动能量撞到一处。 以无与伦比的撞动力,掀起海啸般的波动。 聂深仿佛站在飓风边缘,骤然扑涌的巨大力量将他的身子掀起,手腕上的铁链绷直了,刑架扭歪,根部竟扭成了麻花状。 轰隆!!! 天花板、地板、墙壁同时裂开,四面八方涌来的水,以锐不可当的势头冲来。 隆隆隆—— 漫卷而过的大水,将赫萧与孔最冲起来。孔最没有抓住东西,迅速卷了过去。赫萧竟用那条折断的手臂扒住了刑架,断骨处的疼痛使他嘴唇发白,手臂微微颤抖,但他忍痛将手指死死扒着刑架。刑架在水中摇晃震颤,发出喀吱吱的声音。 赫萧的另一只手上捏着一把钥匙。 聂深愕然,瞥了一眼刚刚被水冲走的桌子,明白了,赫萧在遭受重创时,竟能发现抽屉里掉出的钥匙。 赫萧打开聂深手臂上的铁链,他自己那条折断的手臂无法支撑,松开了刑架。聂深急忙抓住他。 两人同时脱离刑架,被大水冲走了。 “缪璃在哪里?”赫萧吐出一口血,冷冷地问。 “我带你去见她。”聂深说。 赫萧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聂深这么顺利的回答。 聂深嗓音沉稳:“我们都在等你,还有鲁丑和葵叔……” “你是说欧阳红葵?” 聂深点点头。 赫萧说:“很好,我可以给孔最交代了。” 聂深望着赫萧,感觉他说话的神态愈加陌生。“赫萧,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 赫萧嘴角滴着血,冷然道:“你是少尊主。尊主等不及要见到你。” 聂深眼里的痛苦更浓了。 两人被水卷过走廊。接下来看到的一幕,令聂深目瞪口呆。 大水将二人冲到了水磨坊牢狱。原本有序排列、精密运转的建筑结构,此时仿佛能量失衡,在扭曲的能量场中变得混乱不堪。 数百个囚桶交相碰撞,空中的一条条引水道全部错裂,广阔的穹顶上,那个巨大的磨盘发出异样的轰鸣,边缘冒着青烟,与之连接的磨轴七零八落。损毁的中枢机关已经失控,囚桶互相碰撞着从空中跌落、翻滚,那些鲛人囚犯死伤一片,现场鬼哭狼嚎。 原本作为唯一动力的水,此时变成了杀人凶器。 聂深眼睁睁看到几十个黑鲛人被水柱贯穿了身体,鲜血混合着清水四处蔓延,地上一片狼藉惨不忍睹。被击穿的黑鲛人还在挣扎试图逃跑,但一站起来,又被水柱击穿。 那三个看守也无一幸免,曾经趴在桶沿对聂深说话的看守,身上至少击穿了二十几个水柱。 一个黑鲛女子临死前呼唤:“尊主,赐我安息!” 头顶突然传来嗡地一声巨响。聂深顾不得抬头,先把赫萧推开。那个巨大的磨盘挟着风势从空中坠落,狠狠砸到地上。聂深与赫萧分开两边,再迟几秒钟,必然砸成肉饼。 聂深这才看到,磨盘竟是石质的,如此巨型物悬在穹顶,实在匪夷所思。 磨盘坠地碎成了七八块,石屑飞舞,尘烟弥漫。很快,一股更大的流水冲击而来,将聂深与赫萧各自卷起,冲出了犹如修罗场的水磨坊牢狱。 聂深忽然发现赫萧的动作越来越小,随潮水起伏的样子像根木头。他明白了,赫萧遭受了重创,又被大水冲击,已经没有力气了。 “赫萧——”聂深试图上前抓住赫萧。 但赫萧被激流冲过了走廊。 远处,孔最已经冲到了市政的排水设施内,正在拼命寻找抓取物。 聂深的身子盘旋,被流水卷走。放眼四望,有七八个黑鲛人纵身追来,他们在水中如鲨鱼一般,速度越来越快。 聂深借着水势拼命往前游。童年时对水的恐惧,如今已减轻许多,这还是拜符珠哩所赐,在缪宅时试图用恐惧打败他,而他终究战胜了阴影。不过,与黑鲛人比起来,聂深还是落了下风。眼看那几道黑影越来越近,聂深吸一口气,奋力往前一跃,冲过一扇门,然后逆着汹涌的水流,拼命关门。 眼看黑鲛人已经到了面前,聂深勉强合上门板。黑鲛人猛地往上一撞,门开了,聂深看到那个长柄榔头从门口卷进来,急忙伸手一捞,同时将身子猛地往门上一靠,挤住了门板。门的另一边,三个黑鲛人一起冲来,就在他们撞上门板的刹那间,聂深把榔头挂在门闩上—— 咣当一声,门板撞得拱起,又恢复原位。 伴随着咣当咣当的撞击声,聂深扭过头,在水中追赶赫萧而去。 (8)好大的阵势 聂深在汹涌的水中起伏,转弯处的水流拍打着石壁,溅起一片水花。涌动的水浪急速冲过沟槽,在昏暗的下水道里激起一阵阵轰鸣。 前方早已不见了赫萧的身影,聂深瞪大眼睛扫视着。 此时的孔最被水冲到了几百米外的排水道里,前边是个岔口,他尽力稳定身形,在转弯处拼命一挺,手臂搭上了边缘的扶梯。他吸口气,另一只手攀住梯子,纵身一跃,脱离了水面。 他爬到扶梯上,喘了几口气,望着下面汹涌的流水。 一个身影在水中起伏,越来越近,是赫萧。孔最踩着边缘的旱道往前急追,再一跃,到了另一架扶梯上。赫萧冲了过来,朝更深的下水道卷去。 孔最的双脚勾住扶架,等待最后一抓。虽然他的戒律,至少与赫萧保持三步距离,但此刻,他还是毫不犹豫伸出了手。 水中的赫萧试图抬起手,可惜没有成功,眨眼间,赫萧便被漩涡卷走。 孔最望着赫萧远去的身影在浊浪里起伏,逐渐消失了。 孔最停顿片刻,马上收回目光,攀住扶梯,沿着横梁的夹缝往回爬了一段路,忽然发现了聂深。 聂深刚刚上了旱道,看见赫萧消失的身影,知道再也追不上,遗憾中考虑着下一步怎么走,却见孔最追了过来。 “聂深,交出欧阳红葵!” 聂深急忙往回跑。 “站住——”孔最大喊,震得下水道嗡嗡直响。 聂深跑到浅水区,双脚腾起水花,向远处飞奔。按照葵叔教的方法,他在岔口绕行,借助角落的暗影隐藏自己。 跑了五六分钟,他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身影,稍加辨别,那就是葵叔说的“鲛串儿”,鬼头鬼脑的家伙,估计又想盗取某人家里的金银首饰。 聂深冷不防喊了声:“嗨,抓住你了!” 那个鲛串儿吓得一缩脖子,头也不敢回,撒腿就跑。 这时孔最赶了过来,发现岔口有个黑影跑远了,立刻追上去。 聂深从藏身的拐角出来,望了一眼,扭头朝相反方向跑开。 二十多米后,他抬头看到一个井盖,于是爬上去,侧耳倾听,上面车轮碾过的声音消失后,他用力往上顶了几下,推开井盖,爬到路面。 扑面一股清凉的风,聂深才发觉自己浑身湿透,如同一只刚刚爬上岸的落水狗,打着哆嗦、喷着响鼻,沿着人行道跑远了。 街道上空的一抹晨曦缓缓展开,一切看起来如此平静。晨练的人跑步经过,卖早点的推车上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第一班公交车慵懒地靠在站牌前。 恍惚间,聂深竟不知自己是谁……来自哪里…… 回到住所时,已是清晨七点多钟了。聂深确保身后安全,才进了小院。只见鲁丑靠在屋门外的树上打着盹儿,一听到门响,立刻支楞起耳朵,挺起身。 “……聂贵宾?”鲁丑瞪着眼珠子,上下打量聂深,“你可算回来了。” 聂深点点头,踉跄着回到屋里。 欧阳焦虑地踱着步子,一见聂深,神色一松,见聂深这副狼狈样子,顾不得多问,压低声音说:“先喝口水,把衣服换了。” 聂深看见旁边的桌子前,缪璃披着一件外套伏在桌沿睡着了。 “你们一直等我?”聂深喝着水。 “担心你,都不肯休息。”欧阳说。 “我没事。”聂深笑一笑,杯子里的水喝得干干净净。 “一直给你打电话,关机了。”欧阳说。 “哦,手机丢在了酒吧,后来淹了水,废了。正好明天换新手机、新号码。”聂深说。 “为什么?” “已经暴露了。孔最找到我,应该是根据那个号码。”聂深说了自己在酒吧接到大耳桑的电话,虽然挂断了,但事后分析,那个电话必定与孔最有关。 “孔最大闹酒吧?”欧阳惊讶地问。 “还有赫萧。其实多亏了他们。”聂深站起身,“等会儿细说。” 他回屋换了衣服出来。 缪璃已经醒了,焦急地看着他。“聂深,你怎么样?” “还好。”聂深坐在椅子上,舒展着双腿。 缪璃去里间洗漱。鲁丑从外面跑进来,把刚买的一大堆早点放到桌上,自己抓过四五个包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去门外守着。 聂深又累又饿,却吃不下东西,勉强喝了几口香菇鱿鱼粥。 他介绍了昨晚的遭遇,让里间的缪璃也听见。 欧阳脸上浮现出错愕表情:“五大势力竟然齐聚风送流花酒吧,好大的阵仗。” 聂深放下汤匙。“是啊,黑鲛人、诛鲛士、猿手、赫萧再加上我……他们都是首领级别的人物。”聂深苦笑一下,“有两点我没想到,一是想杀我的桀罗将军,已经活了一千六百多岁,居然是我堂哥;二是没想到孔最与赫萧联手。” 欧阳说:“那个将军和你,只能说是宿命。至于第二点,我倒觉得是必然的。” 聂深点点头:“过后一想,确实如此,赫萧与孔最本来就是一条路。” 欧阳笑了笑:“我就说嘛,你就是一把盐,撒到了酒吧的锅里,可惜我没赶上那样的热闹。” 聂深语气凝重:“葵叔,我也正要提醒你,往后你不要再去任何危险的地方。说真的,昨晚的遭遇,让我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今后的形势会越来越残酷。平时你就和缪璃、鲁丑组队,你的脑力加上鲁丑的战力,又有缪璃的智慧协调,我就放心了。” “这个旅游团倒也不错。”欧阳笑一笑,“只怕对手不给我们逛景的机会啊。” 缪璃从里间匆匆出来,问:“赫萧没事吧?” 聂深神色一暗,说:“地下通道震坏以后,与排水设施连成一体,水把赫萧冲走,不过——”聂深考虑着措辞,说,“缪璃你放心,我觉得那场震动是符珠哩在发威,他一定通过赫萧感应到了来自将军的危险。既然是符珠哩背后发力,他就会保着赫萧的。” 聂深没有提到孔最用六角形装置砸出了更大的乱子,导致局面失控。但他相信,赫萧只要没被罗堪当场打死,一定有生还希望。 缪璃紧张地扭着手指。“水冲走了……咱们该去下水道找他。” 欧阳沉吟着说:“不会那么简单。” (9)年轻人不要随便去酒吧 聂深点头说:“路上我仔细想过了,符珠哩不会随意把赫萧扔在下水道,那样很可能失去赫萧。我认为他要做的,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通过水流,把赫萧带回他身边……” 缪璃问:“第二种可能呢?” 聂深说:“我记得葵叔对我讲过,九渊的下水道连接三个出口入海,分别在东边、南边和西北边。当时的水流很猛,西北边距离入海口最近,以当时赫萧的消失方向,我觉得他有很大可能,被符珠哩直接送入九渊之底。” 缪璃一脸震惊地看着聂深,哑声低语:“九渊……之底?” 感觉是个毫无希望的黑暗所在! 符珠哩制造时空缝隙锁住缪宅,把那里当作召唤生灵的巢窟,而城外深海之下的九渊之底,才是他的根脉。 在缪宅时,符珠哩在地下渊洞设置了通道,时机一到,就可以从地下渊洞直接前往九渊之底。 当时符珠哩不止一次对聂深提到:前往九渊之底,在那里孕育完美的生命。 老鲛怪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回荡—— “这座宅院已经是地球上磁场最强的地方,快带你的新娘,从地下室的渊洞进入大海,九重深渊之下,就是我们家根脉所在。你身上已烙上了家族徽印,缪璃也穿上了鲛绡衣,可以自由地畅行于九渊之底。不要怕,缪璃虽是人类的女儿,唯有穿上鲛绡衣,才能生活在深海。而你,就用鱼尾罗盘指引方向,九渊之底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你们就在那里生育孩子吧。” 那声音化作奇怪的耳语,萦绕在脑海中。 隐隐夹杂着老鲛怪的笑声…… 欧阳的问话打断了聂深的思绪:“对于这两种可能性,你更倾向于哪一种?” 聂深注视着欧阳,说:“九渊之底。” 缪璃吸了口气:“符珠哩怎么会舍近求远呢?” 欧阳接口说:“是呀,老鲛怪应该把赫萧送回他身边,他为赫萧疗伤治病,康复以后再出来抓你俩。” 缪璃忽然不安地问:“莫非老鲛怪就在九渊之底?” 聂深说:“从昨天晚上的震动来看,符珠哩肯定在城中操控。九渊市不是缪宅,这是六百多万人口的城市,符珠哩失去鳞片后,既要保存能量,又要尽可能控制局面,他不会跑到九渊之底。除非放弃了所有计划,只求安心休养。” 缪璃看了看欧阳。欧阳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聂深说:“符珠哩一定会把赫萧送到九渊之底——” 缪璃抬脸问:“为什么?” “因为我会去。”聂深淡淡一笑,“符珠哩知道,我一定会救赫萧。” 欧阳的神色愈发凝重,偏过脸看着窗外的天空。原本还是明朗的清晨阳光,此时变成了苍白的颜色。 他们知道这个推测是正确的,甚至具备唯一的合理性。 就像之前在望磐石码头,对手知道聂深会去黑域救鲁丑,因此设置了声东击西的计谋,派出恶徒劫掠缪璃。 同样,九渊之底是个明晃晃的陷阱,聂深也会去。 符珠哩了解聂深的弱点。正如了解赫萧的弱点一样。 昨晚失控的局面,反而令符珠哩产生了更好的计谋。符珠哩没有时间和耐心再等待了,年轻恶徒的死,让他开始担心赫萧。他并不是担心赫萧的能力,而是担心赫萧身边没有恶徒监控…… 作为一个受伤的高级生命体,一个连本族的黑鲛人都猜疑的王者,符珠哩就像所有上了岁数的帝王一样,感到危机四伏。何况,他的猜疑总是被证实是对的——罗堪抓他的儿子、打他的管家,这是要翻天啊! 眼下最纠结的,是欧阳红葵。 聂深去九渊之底,行为正当,但结果不敢设想。 二十多年的信念与努力,很可能毁于一旦,那就不仅是欧阳个人的失败。 缪璃说:“聂深,我和你一起去。” “你?”聂深看着缪璃。 “我有鲛绡衣啊。”缪璃说。 “不行!”欧阳斩钉截铁地说。 “啊?”聂深与缪璃一起望着欧阳。 “去一个聂深,已经够了,还要两只一起往上撞,你们是让老鲛怪双喜临门吗?”欧阳怒冲冲地说。 聂深笑了:“葵叔,我知道你担心。” 欧阳叹口气,纠结地说:“唉,你去可以,缪璃留下,这样对老鲛怪还有个牵制。” “葵叔说得对。”聂深说,“缪璃,你放心,我一定把赫萧救出来,还给你。” 缪璃望着聂深和欧阳,尽管内心无比焦急,但不能强辩。欧阳同意聂深前往,已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她去了,反而拖累聂深,这不是任性耍蛮就能成功的。 欧阳接着说:“可是聂深一个人,还是太危险了。” 他往门外看了一眼,似乎在找鲁丑。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鲁丑穿着鲛绡衣……这画面太妖异。 “葵叔刚才说到了双喜临门,”聂深说,“我倒想送给符珠哩另一个成语——祸不单行。” “怎么讲?”欧阳问。 “去九渊之底,需要引入一个破局者。”聂深说。 “破局者?”欧阳皱着眉头。 “有一个力量,比我们更想捣毁符珠哩的根脉老巢。”聂深说。 “你的意思——” “诛鲛士。” “嗯?”欧阳的手指抚着下巴,思索良久,“嗯,对。”遂一皱眉头,抬脸说,“你要找一个诛鲛士和你一起去九渊之底,如果没猜错,这个人就是……”欧阳的呼吸都快停了。 “葵叔干嘛那么紧张呀?”聂深笑一笑,“话到嘴边说出来嘛。” 缪璃回过神,惊讶地问:“是银子弥小姐?” “没错。” “你疯了。”欧阳脸上的麻子都快掉了,“我就说嘛,年轻人不要随便去酒吧,你昨天晚上肯定受啥刺激了!” (10)银子小姐的心事 病床对面的电视机传出很小的声音,吱吱唔唔,夹杂着空调的微弱响声,回荡在静谧的房间里。银子弥背上垫着厚厚的枕头,扭脸望着窗外的树,看到阳光透过树枝在窗前撒下斑驳的影子。 她忽然转过脸,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把电视机音量调大。 “……金平区外马路,我们看到机动车道上出现了直径约七八米的陷坑,据市政工作人员称,因为地下水管爆裂,侵蚀路基,情况比较危险,塌陷区外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市政、自来水公司、交警等部门现场勘察。今明两天,高峰时段需要路过附近车辆可以择路绕行……”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风送流花酒吧的外景,几辆工程车停在海关钟楼附近,十几名工作人员忙碌的身影穿插在画面中。远处有围观的市民,记者正在询问一个领导模样的人。 银子弥敛着秀眉,没想到自己离开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真是捅了马蜂窝了。对于夜探酒吧的整个过程,她已经仔仔细细梳理了好几遍,把每一个细节都抽丝剥茧,反复琢磨。 遇到聂深倒是不难理解,罗堪是要除掉聂深以及尊主这条根系,因此聂深想一探究竟,这是合理的。 然后在那间密室,当他们发现神秘的鲛皮后,不幸中招。 受到腔体共振声波杀人术的侵袭,聂深自然无碍,因为他是鲛人之子。杀人术是针对人类的。银子弥知道那东西的厉害,只是没想到罗堪已经升级到了建筑物的层面,想来是保护那件鲛皮的,但被罗堪临时当作了捕猎器。 中招后的银子弥保存着一丝清醒意识,体会到聂深试图救她的急切,以及,无能为力的绝望。 面对昏死的人,聂深没必要伪装。这让银子弥在回忆时,产生了些许温暖。 停……想远了。 接下来的重点是:罗堪为什么放了她? 目前最合理的解释,是罗堪不想直接冲突。银子弥探查酒吧的行为,是一次意外,而罗堪不想因为这场意外打乱自己的部署。如果杀了银子弥,无异于向诛鲛士公开宣战,那么风送流花酒吧作为一个基地,就全然暴露在诛鲛士眼前,迎接的,将是集群作战。罗堪应该还没做好最后的准备。 银子弥在复盘中,还有两个人需要考虑,一个是莲姐——那个一脸病容的女孩,掩饰着惊慌失措的表情。 第二个就是药剂师。与药剂师的偶遇,让银子弥难以释怀。她和聂深在走廊看到药剂师时,药剂师提着应急灯匆匆离去,彼此并未照面,不过这短暂的相遇,让银子弥对药剂师产生了好奇。看来莲姐也害怕他,还说他是助纣为虐,显然是罗堪身边的红人。 一个看起来猥琐、品性低劣的人类,却被桀罗将军倚重,一定有特殊之处。 凡是能在黑鲛人首领身边生存下来的人类,都不是简简单单的。 莲姐和药剂师,能与他们相遇,偶然间,似乎又带着某种必然。 银子弥的思绪回到了酒吧,当她被黑鲛人扔出去时,孟亮在外面接应到了。 其实银子弥探查酒吧时,孟亮就带着两个后备组人员守在外面。酒吧里突然断电,孟亮急忙冲进去救人,但被一伙黑鲛人包围,他们势单力薄,打不进去。孟亮赶紧从包围圈出来,准备上报荣师调集救兵。可是,还没来得及禀报,银子弥竟然被扔了出来。 之后孟亮反而接到荣师的电话,问他在哪里。孟亮老实交待了。很少动怒的荣师一口气骂了他五分钟,责怪他们擅自妄为,险些害死银子弥。 孟亮没有辩解,心中明白荣师对银子弥的关怀。银子弥是荣师的骄傲,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 荣师在电话里警告孟亮,别再扰动酒吧,把重点放到聂深和缪氏血脉上。 孟亮猜想酒吧关系到一盘很大的棋,这局面,十八组是撑不住的。 此时,银子弥在回忆中,有一点想不通:诛鲛士这边还没有反应的时候,罗堪就先一步把她放走了。荣师应该是过后才得到消息,然后骂了孟亮一顿。 那么在这中间——这短暂的空白阶段,罗堪是因为什么契机,放了她? (11)月牙刀 银子弥一时想不明白,便拿过手机,查看那天在酒吧拍的照片。 密室里供奉的鲛皮,在后脖颈位置呈现的,是银子弥见过的最为复杂完美的鲛纹。鲛纹就像树的年轮,每一个延伸盘绕的须节,凝结着生长轨迹、生命历程。 银子弥端详手机上鲛纹,却看不懂,加之密室幽暗的墨蓝色光线,还有周围贝壳反射的光泽,图案便有些模糊。当时本想多拍几张,却被声波杀人术袭击,险些把命丢了。 银子弥基本可以确定,这个鲛纹的主人地位极高,也许仅次于符珠哩。在这密密麻麻的复杂纹饰中,不知隐含着多少血腥。 此外鲛纹还有一个重要功效,想当于人类的命运图经。要想了解黑鲛人过往的经历,乃至他的家族品貌,都可以通过“数鲛纹”倒推回去。 对鲛纹研究最透彻的,是沈飞的老师萨伯。那个神经病式的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沈飞都很难找到他。 银子弥叹口气,放下手机,从床头柜上拿起书。这是让孟亮找来的,摞起来有五六本,书页非常旧,翻开时带着灰尘。 银子弥想通过这些书,仔细了解一下“声波共振杀人”。看了书才知道,这种方法最初竟然是“情网”。 根据这本《拿草纪》介绍,远古的黑鲛人女子在雨夜,用声波编织无形之网,笼罩意中人。其方法同样是以自己的身体为源,将胸腔与颅腔内的共鸣连成一体,通过鼻腔送出振动音,形成音韵,并借助雨水中的声波反射与折射,制造狭窄的网状共振区,将对方笼住,令其意乱神迷。 自从秦始皇毁灭鲛人族,发生了大决裂之后,便有黑鲛女子在海上,用声波之网诱捕人类渔民。于是各地便有了鲛人诱使船只沉没的传闻。 随后,这种技术被黑鲛男子吸取,进行了改造、提升,达到更高层级,逐渐演变为恐怖的杀人术。 罗堪能够熟练运用这项技术,便是以这样的方式传下来的。 银子弥合上书,心中百感交集。原本的浪漫行为,竟在岁月中异化为凶残,孰对孰错…… 门外走廊有脚步声传来,听出是沈飞和孟亮的。两人在门口与值守的诛鲛士打招呼,询问银子弥醒了没有,然后房门轻轻推开了。 沈飞探头往里看,正对上银子弥的目光,不由得一缩脖子,从门缝挤进来。 孟亮跟在后面,捧着花篮。 沈飞急切地问:“组长,感觉好些吧?” 银子弥点点头。她现在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喑哑的气声,身体其它方面倒是没有大碍,医生给的建议是至少静养十天,但银子弥没那么多时间,打算等声音恢复一些,立刻走人。 银子弥注视着沈飞,目光中满是探询。 “噢,组长放心,尔雅那边没事,她听说你受伤了,让我回来守着。”沈飞说,“看她的意思,大致锁定了二冯兄弟遗骸的范围,需要全神贯注,我在旁边反而干扰她。” 孟亮接口说:“哼,因为你对尔雅存有非分之想,准是趁着帮忙的时候,把她惹烦了。” “哎,注意你的言辞啊。”沈飞涨红了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过我对尔雅……人家尔雅根本看不上我……” 银子弥笑了,第一次见到孟亮把沈飞挤兑得语无伦次,以往都是沈飞收拾孟亮,孟亮在言语上总是吃亏,一张口就比沈飞慢半拍。 不过银子弥还是担心尔雅,一是这次行动很特殊,并非单纯的寻找遗骸,说不定哪里会潜藏着危险;二是尔雅为这件事消耗了太多力气,身体恐怕吃不消。 孟亮转变了话题:“组长,风送流花酒吧停止营业了,基本上人去房空,留了几个人的管理团队,正在处理相关事宜。这几个人身上没有疑点,确实是普通的具备管理资质的团队。” 银子弥点点头。罗堪作为一个存在了一千六百多年的黑鲛人首领,栖身之所绝不止两三处。银子弥关心的是,当时自己离开后,酒吧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问题只有聂深能回答了。 银子弥抬手示意沈飞和孟亮。 沈飞反应快:“噢,组长要纸和笔。” 很快,纸和笔送到银子弥手上。银子弥写道:聂深有没有消息? 沈飞和孟亮互视一眼,摇摇头。 银子弥又写:聂深在酒吧帮了我,你们找到他,送到我手上,要用骗…… 她在“骗”字上胡乱划了几笔,接着写:要用策略谋之。 沈飞和孟亮面面相觑,一时没明白何为“用策略谋之”? 沈飞看看表,该吃午饭了,他到外面去买好吃的,要给银子弥换换口味。 沈飞离去后,孟亮显得心事重重。银子弥盯着他,用目光询问。 孟亮往门外瞟了一眼,说:“组长,沈飞有件事瞒着你,但你千万别……” 银子弥用目光催促。 孟亮咳了一声,艰难地说:“沈飞想偷出那把月牙刀。” 银子弥愣了一下,眼睛瞪大了,嗓子发出气声:胡闹! 孟亮抹了把额头的汗,说:“这事也怨我。上次我调查桀罗将军的背景,就让沈飞借助萨伯的关系,到黄花山总部查资料。资料库离储藏室不远,沈飞进出时,发现储藏室的看管松懈,他很生气,认为总部的人沦落到这种样子……” 银子弥急得摆了摆手,让孟亮说重点。 “噢,他最喜欢的月牙刀,就保存在储藏室,这么重要的象征物,居然只有两个值班的,每天晃来晃去,他觉得是一种侮辱……他想把月牙刀偷出来,顺便教训一下那帮混吃等死的家伙。” 银子弥看着孟亮,眉头渐渐锁紧。 “不过他……想在尔雅面前炫耀的。”孟亮吞吞吐吐地说,“月牙刀是当年诛杀鲛人的刀,他可能想告诉尔雅,这把刀没啥了不起,只不过是一件工具,谁拿在手上都一样。但他只在尔雅面前提了一下,尔雅就把他赶走了,这就是他为什么突然跑回来的原因,他昨晚跟我说,尔雅是故意激将他,以为他偷不出来。唉,这家伙的脑子糊住了,他就想把自己最迷恋的东西,送给最喜欢的女孩。” 银子弥叹口气。沈飞与尔雅,不是人类与鲛人的区别,有不少白鲛女子嫁给人类,只是沈飞和尔雅不是一路。因此平时要照应尔雅时,银子弥一般让孟亮去,理由是孟亮每天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间,加起来不到四个钟头,空闲多。但这次尔雅在铁轨边搜索,孟亮忙得抽不开身,只好请沈飞帮忙,反而刺激了沈飞。 沈飞的两个非分之想——对尔雅,对月牙刀。现在两个非分之想撞到一起了。 这时,沈飞从外面买回了马蹄糕、虾饺,兴高采烈地进来。刚把东西放到床头柜上,孟亮便把一张纸伸到他面前。 孟亮同情地说:“看吧,组长刚刚降旨。” 银子弥写了满满一张纸责骂沈飞。 饭还没吃一顿,先是挨了一顿骂,沈飞的汗就下来了,捧着这张重达千钧的纸,感受着组长大人满满的关怀。 沈飞赔着笑脸说:“组长,我是开玩笑的,别听孟亮的小报告。圣主身边有了小人,这事可得警惕。”说着瞪了孟亮一眼,“奸佞之徒,还不快去吃你的马蹄糕!” 银子弥想了想,可能因为自己受了伤,心情烦躁,有些反应过激了。沈飞没那么大的胆子,真敢去偷月牙刀。他也就是过过嘴瘾,宣泄一下心中怨气。 沈飞又捧起那张纸端详一番,赞叹道:“组长很久没有写这么多字了,今天终于让我领略到,掀天揭地之文,震惊雷雨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 银子弥和孟亮茫然地看着他。 孟亮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沈飞呀,听不懂的马屁就是个屁。” 银子弥笑了。沈飞跟着哈哈大笑,竟然笑出了泪花。 ——月牙刀…… 魂牵梦萦…… 那把刻有“诛”字的月牙刀,是第一代诛鲛士在焚杀之战后,将刀插在洛河与黄河交汇的河底,宣示鲛人已灭,天下太平。 七百八十九年后,以郑和下西洋为契机,黑鲛人卷土重来。 直至清朝末年,无上尊师赫升死去,五名烧尸公从河底捞出了月牙刀。 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把刀只是一个象征,并没有饮血。 因为烧尸公把它捞出来时,刀上已经有了很厚的沉积物,毕竟在河底将近千年,形成坚固的石壳。对于刀本身来说,是一种保护,但限于技术原因无法处理干净,于是原貌保存。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诛鲛士组织全面升级装备时,又将这把刀拿出来,放在电解液中进行处理,终于使月牙刀恢复原貌,泛起冷冽的光泽。 焚杀之战后一千三百年的今天,此刀仍沉睡在黄花山总部。 到了饮血的时候了。 沈飞要用这把刀,杀死桀罗将军,在无限的辉煌中,向尔雅证明自己的爱。 第七章:(1)再回黄花山 又一列火车呼啸着开过去了。那是九渊市至重庆北的列车,以每小时120公里的速度奔向远方。 尔雅慢慢停下脚步,坐在铁轨旁的石头上。列车卷起的大风还在发梢上旋转,带来一些凉意。周围是大片荒草,远处的楼房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尔雅轻声咳了几下,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矿泉水喝了两口。现在的身体感觉,就像感冒刚开始发作一样,怕冷、四肢酸痛、头晕。 这个美丽病弱的白鲛女子,如一缕孤魂,沿着铁轨寻寻觅觅,这是她的执念。她坚信,二冯兄弟牺牲前,知道她一定会寻找他们的遗骸,把他们送回忠骨堂。 作为来自深海的白鲛人,她这样做不仅是报答银子弥的救命之恩,也想补偿黑鲛人对人类犯下的罪行。 将自己拥有的灵敏感应力,无限释放出来,在茫茫世间探寻微弱的声波——此时此刻,她已经快到极限了。 诛鲛士的牙齿内嵌入的次声波发生器,在他们死后,体温降到冷却值,开启发生器,从气孔发送出15赫兹声波。在空旷的铁轨上,这种声波极难捕捉。再加上铁轨的震动频率,各种混乱声波破坏尔雅的感受力。 为了提高稳定性,尔雅借助了次声波接收器,这是沈飞离开时留给她的。 这次的搜寻难度远远超出她的预料,她担心自己太累,发生误判,不得不用接收器加强自己的方位感。 今天,二冯兄弟的定位渐渐清晰起来,基本锁定在方圆三公里范围内。 又一列火车呼啸而过,铁轨上的震动消失后,尔雅深吸一口气,起身拢了拢头发,迎风走向目标。 银子弥的嗓音稍微恢复了一些,能够发出简短音节,马上收拾东西准备出院。 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给她带来了以往不曾有的紧张。 孟亮把车停在楼下,上来接银子弥。 银子弥正在整理医疗单据,这是要拿给荣师报销的。孟亮收拾床头柜上的书。 这时,银子弥的手机振动起来。她瞥了一眼,是荣师。 银子弥接起电话,费力地发出气声:“老师……什么事?” “身体好点了吗?”荣师问。 “全好了。”银子弥从嗓子里挤出三个字。 “来黄花山一趟吧。”荣师的声音透出少有的沉重。 “噢……怎么了?” “马上动身吧,我们在三楼会议室等你。”荣师说完后挂了电话。 银子弥愣了一会儿。 孟亮忙问:“组长,出什么事了?” 银子弥摇摇头。“不知道。” “那现在……” “回总部。” 孟亮有些吃惊,但没多问,提起柜子上的东西往外走。 从医院出去四十分钟抵达跨海大桥,从桥上穿过后,还需要近一个小时到达南芜岛西半岛的黄花山。 路上,银子弥不让自己胡乱猜测,却难免做出种种设想。至少能肯定一点:这不是一件好事,而且,这件事很大。荣师没让去他的办公室见面,而是在会议室,而且还有别人在等银子弥。 “组长,”孟亮终于没忍住,不安地说,“我感觉这事,可能跟沈飞有关。” 银子弥扭脸看了孟亮一眼,发出喑哑的声音:“怎么?” “从昨天到今天,我打他电话,先是没人接,然后关机了。”孟亮苦着脸说,“你今天出院,本来让他一起过来的。” 银子弥的手心竟渗出冷汗。即使面对穷凶极恶的黑鲛人,她都没这么紧张过。 银子弥没办法说出太多的话,便在纸上写: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服从命令。 孟亮一边开车,一边看了看纸上的内容,问:“谁的命令?” 银子弥写:谁官大听谁的。 孟亮的脸颊绷紧了,这分明就是让他老实待着。 “组长……” 银子弥抬手制止他。 前方,诛鲛士总部到了。 银子弥下了车,朝孟亮挥了挥手。孟亮的车可以继续往前开,绕过一片野地,有路通向正门。银子弥则抄近路,独自踏上石阶往上走,想让自己冷静一下。 经过蝴蝶谷时,银子弥想起一个多月前,自己接到总部召唤,那天晚上就睡在这里。当时树枝上落满了蝴蝶,如同色彩缤纷的花朵。现在是白天,蝴蝶还没有回来,树枝空茫凄凉,一如银子弥的心境。 前方有一片占地四十余亩的建筑群,幽深的小径通向深处,树叶遮掩着七八栋小楼。主楼有五层,青灰色的砖石。 孟亮已经到了主楼前,习惯地陪着银子弥往门口走,却被两个人拦住了。 “请银子弥组长单独前往会议室。” 银子弥朝孟亮点点头。孟亮握着拳头,有些无奈又有些焦躁,望着银子弥的背影消失在门内。 (2)银子弥的鬼门关 三楼走廊尽头的会议室很小,但意义非凡,每当需要三五个人密谋或者做出重大决议时,才会使用这个房间。屋内光线暗淡,却恰到好处,既能保证每个人的表情都被其他人捕捉到,又没有暴露在灯光下的窘迫。 银子弥很讨厌这间会议室,称其为“小黑屋”。 没进来之前,她以为今天是鸿门宴,一步迈入后,才知道,分明是鬼门关。 占恩大士坐在中间,黎大士和荣师坐在两旁。这阵势,恐怕自己难活着出去。银子弥反而平静下来,大大咧咧地坐在三人对面的椅子上。 从她一进门,占恩的蛤蟆眼就盯死了她,眼神里透出千言万语:你这个贪财好色坑师的臭丫头终于犯到我手里了今天好好调整调整你的素质看你还敢不敢说我脚气菌上脑! 占恩喘了一口气,眼珠子动了动,正要开口。 荣师说:“我先讲两句吧——” 占恩的眼睛往右边一瞟,斜睨荣师。 荣师似乎急于定个调子,让这场会议不那么可怕:“年轻人都会犯错误……” “荣师,这可不是犯错,这是犯罪。”占恩冷冷地说着,眼睛往左边一瞟,“对不对,老黎?” 老黎不置可否,仍然目视前方,看着银子弥。 银子弥有些不耐烦了,用力从嗓子里迸出几个字:“到底什么事?” 她这样说话,反而让占恩误以为是拿腔作调,神色更是恼怒。 占恩皱着眉头,质问道:“你怎么教你手下做事的?” 银子弥有些茫然。 占恩说:“那个沈飞,看起来就鬼鬼崇崇的,上次跑到总部来翻查什么资料,仗着他老师萨伯,哼,萨伯那个人也有问题,以怪诞为品,不可理喻。真是什么样的老师教出什么的学生,什么样的学生就有什么样的组长……” 荣师清了清嗓子:“占恩兄不要扯远了,说正题。” 占恩忽然提到沈飞,银子弥倒也不吃惊,事先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占恩盯着银子弥,看到她微微松了口气,占恩的眼神一凛,随即又透出莫名的快意,冷冷吐出一句话:“看来你还不知道,沈飞死了。” 银子弥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身子不由得往前倾。 荣师接口说:“唉,昨天晚上死了。” 银子弥仿佛遭到了雷击一般,猛然僵在那里。 沈飞死了?这怎么可能?前两天还活蹦乱跳的…… 银子弥从椅子上起身,双手紧握。占恩不由得往后仰了一下,靠着椅背。 老黎终于开口:“阿银,稍安勿躁。” 银子弥扫视三人,目光回到了荣师脸上,眼里充满了震惊和怀疑。 荣师又叹口气,闭上眼睛,手指捏着鼻梁,用力掐揉着。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银子弥的嗓子几乎要渗出血,想要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却只是喑哑的悲鸣。 老黎介绍了事情经过。 昨天晚上,沈飞潜入储藏室盗取月牙刀,被守卫发现。因为沈飞蒙面,守卫没有认出来,与之打斗。沈飞刺杀两名守卫,有一名守卫临死前砍伤沈飞,等到发现时,失血过多死去。荣师亲自验过伤了,三人同归于尽,身上都有程度不同的刀伤,沈飞的致命伤在脖颈上。 银子弥的脑袋里充满了风声,老黎的声音时断时续。 接着占恩又在指责什么,终于听清了,说银子弥作为十八组组长,手下都是些什么人,前阵子尔雅来总部那天,黑鲛人雷坦离奇死亡,组织上要调查此事,银子弥却公然挑衅总部,不让尔雅接受审查,如此蛮横霸道,完全是居功自傲、恃宠而骄,背离了诛鲛士的使命感和责任感。结果又出了沈飞这档子事儿,肯定是银子弥背后主使,窃取月牙刀,就是为了证明只有自己才配用…… 银子弥突然发出喷血般的怒吼:“雷坦的死就是泼脏水,是你的助理钱主任的交接工作没做好……” “阿银!”荣师站起身,绕过桌子扶住银子弥,“你还在养伤,先回去休息。” 占恩的脸色早就变成猪肝了,用怨恨的目光瞪着银子弥。“你是在指控我吗?一个小小的行动组组长,竟敢指控我!” 荣师说:“占恩兄,阿银是因为沈飞的死,受了刺激……” “你别护着她!”占恩怒道,“她分明指控我是内奸……” 老黎说:“好了,占恩,没那么严重,年轻人一时冲动。” 占恩一拍桌子:“是一时冲动吗?我看她积怨已久!” 荣师说:“阿银,你先出去吧。” “慢着,沈飞偷窃宝物的恶劣行径还没有交待清楚!”占恩说。 老黎说:“这样吧,阿银先送到23号房间。” 荣师脸色一变。“那样的话,十八组就停摆了。” 占恩哼了一声:“我同意老黎的安排,十八组乱成什么样子啦,是该警醒了!” 荣师劝道:“一线正在用人……” 占恩怒声说:“离了她整个组织就垮了吗?黄花山干脆改成十八组办事处吧!”说完拂袖而去。 老黎摊开双手,无奈地说:“先这样吧。”抬脸对门外喊了声,“来人——” 两名守卫进来,把银子弥送进了23号房间——禁闭室。 银子弥交出了手机、通行令牌、钥匙等一切工具。她的职务随之解除。 (3)少尊主聂深的反击 聂深与葵叔商量的结果是,要引入诛鲛士破局,只能主动联系银子弥,开诚布公,向她讲明利害关系,请她一起去九渊之底救赫萧。 聂深用新手机联络了大耳桑,一直等到下午,才接到大耳桑的回复。 大耳桑的消息不妙:“诛鲛士那边出事了,刚收到的消息,十八组停摆了。” “停摆?”聂深一愣。 “就是冬眠了,不出来活动了。”大耳桑有些焦躁。 “不可能吧,一直活跃……” “我起初也不信,所以没给你回复。”大耳桑说,“我耗费了很大的人力,辗转落实到孟亮身上,这事儿板上钉钉。” “孟亮是谁?” “弥霸天的手下,一个干将。” “那银子弥现在呢?”聂深问。 “没消息了。”大耳桑说。 “究竟因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聂深追问。 “我只知道孟亮在他们总部,别的帮不了你了。” 挂断电话,聂深陷入沉思。十八组出事了,银子弥肯定有麻烦。 “葵叔,你的看法呢?”聂深问。 欧阳坐在石凳上研究那份暗地图,这是习惯,空闲时就拿出来。 欧阳低喃:“说不定和酒吧的遭遇有关系。” 聂深皱着眉头:“难道因为罗堪放了阿银,阿银被上级怀疑了?” “很难说啊。” 聂深在台阶前踱步,望着院角干活儿的鲁丑。旁边的缪璃正从树上摘着什么,那是一种米粒状的绿色果实,应该是草药,缪璃小心地放到篮子里。她在为赫萧的回归做准备。 聂深收回目光,说:“所有的未知消息里,只有一个确定的。” “什么?”欧阳叠起了暗地图。 “银子弥的十八组出了这么大的事,不会只有一个手下在总部。” 欧阳站起身望着聂深:“你的意思呢?” “阿银很可能就在那里处理事情。” “你想干什么?” “我去一趟黄花山。”聂深说,“就算见不到阿银,见到孟亮也好。除了这个途径,我们很难联络到他们。” “你要到诛鲛士的大本营?”欧阳瞪起小眼睛,“风送流花酒吧还不过瘾,又要到另一口油锅里滚一圈。你非得把几大势力的巢穴都踩一遍,心里才踏实吗?下次是不是再去信使家族的邮驿堂搅闹一番?” “葵叔呀,我也不想这样。”聂深苦笑。 “黄花山我不同意……” “你放心,就算我落在诛鲛士手上,他们也不会杀我。” 欧阳冷笑道:“你是代表着鲛人新纪元的少尊主,有一百零一个诛鲛士排队等着宰了你载入史册。灭你就是荣耀一生、灭你就是光辉岁月。” “首先我是不会承认什么少尊主的。其次,诛鲛士还有重要使命是保护缪氏血脉,所以关键在你,葵叔,你只要不轻举妄动,把缪璃藏好,诛鲛士想从我身上探查线索,我就死不了。” 欧阳低头不语。 “这事就这么定了。”聂深说。 “可是……你怎么进得去?”欧阳神色沉重。 “葵叔,你们信使家族善于寻找各种通道。你作为邮差,连符珠哩制造的时空缝隙都能进得去,黄花山总比次元壁容易一些吧。黄花山也像是一个系统,是系统就有缺口,你只要告诉我,黄花山的缺口在哪里,我就能潜入进去。” 欧阳沉思良久,说:“黄花山下有一条暗河。” “在哪里?” 欧阳摇摇头。“具体位置需要你实地勘查。我只知道那里面错综复杂,淤泥陷坑就不用提了,还有可怕的生物。” “你是说烧尸狗?” “如果是烧尸狗,那你死定了,但它们已经绝种,不过有传闻,某科学组织掌握着胚胎。”欧阳拉回正题,“黄花山有其它生物替代烧尸狗,诛鲛士把它们投入到暗河,你以为容易对付吗?” “随机应变吧。”聂深说。 “可你还没回答我,进去后怎么探路?”欧阳催问。 “我有鱼尾罗盘呀。”聂深说。 “噢……” 聂深提到的罗盘,是改装过的手表,其实是个神秘精致的导航装置。从缪宅出来后,手表就和鲛绡衣放在一起,随着他们搬来搬去。 欧阳见识过那块表,前端的刻度盘可以显示出每年的日月交叉运行的过程;低一级的刻度盘,显示星象的运行,并对应皇极十二道。这个装置能计算水星的运行轨道、日月运转周期,将之与皇极十二道对应,寻找准确方向。 在缪宅时,符珠哩把它连同家族徽印一起传给了长子聂深,并给他展示一幅地图,要求他用罗盘指引,带着缪璃去九渊之底孕育后代。 这个装置,无异于指路明灯。聂深带它探查黄花山的暗河,并不是妄想。 欧阳揉着脸上的麻子,做着思想斗争,然后他抬起脸,嗓音凝重:“聂深,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 “葵叔你说。” “你前往黄花山的决定,是出于全局考虑,还是仅仅为了银子弥这个人?”欧阳注视着聂深。 “嗯?我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欧阳有些生气,“银子弥的十八组突然遭遇变故,导致停摆,表明银子弥的自身安危也面临着考验。你很担心她,不惜冒险犯难,去诛鲛士总部一探究竟,是这样吗?” “这有什么区别呀?反正是唯一的选择。” “当然有区别。”欧阳仍然盯着聂深,“假如说银子弥过不了这个坎儿,死在黄花山,你会向诛鲛士组织宣战吗?” “这个……葵叔,你扯远了。”聂深流露出困惑与紧张的神色。 “或者假如有一天,银子弥成了众矢之的,那你要与全世界为敌吗?”欧阳步步紧逼。 “没那么严重吧,葵叔你的焦虑症犯了!” “咱们是在头脑风暴嘛,讨论各种可能性。” “不用急,到时候每种可能性都有一个最佳答案……” “最佳答案未必是最好的答案。”欧阳说。 聂深笑了笑。“反正有您老在身边,不会发生离谱的事情。” 欧阳忽然叹口气:“我只想确定一下,你会不会变成赫萧那样的人。” “赫萧?” “他的极致,其实非常危险,万幸的是,这世上有个缪璃。”欧阳说,“我从没见过赫萧这样简单纯粹、又复杂莫测的人。他的心中只有缪璃,如果缪璃走进黑夜,赫萧就会站在黑暗魔面;缪璃走进白昼,赫萧就站在光明魔面。” 聂深笑笑说:“葵叔,我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欧阳沉默许久,最后问道:“你什么时候出发?” “尽快吧,我担心夜长梦多。”聂深说。 …… 就在他俩进行头脑风暴的时候,距离安全屋十几公里外的水族馆蓄水池内,第十三个黑鲛武士缓缓坐了起来,犹如大梦初醒一般,他的脸庞仍然笼罩在沉重的睡意中。 这个黑鲛武士比前面的十二个家伙更壮,头顶的刺青更深,珊瑚一样的皮肤更显得坚硬斑驳。他的腰上挂着一副铜牌,锈迹斑斑,透出镌刻的数字:四七。 这既是他的排序,也是他的名号。黑鲛武士团最初有一百五十名成员,罗堪的父亲给他们编了号,至今剩下十三名成员——四十七号是个小头目。 四七的脑袋呈倒三角状,布满了一条条肉棱。双眼距离很近,乍一看,仿佛只有一只眼睛,没有眼睑和睫毛,眉峰也是光秃秃的。鼻梁和鼻翼很宽,嘴巴里隐约露出一点獠牙。他每隔半分钟呼吸一次。 罗堪靠近几步,让四七看到自己。 罗堪缓声说道:“我是你们的首领,桀罗将军。” 四七抬起眼皮,望着罗堪。罗堪直视着他。 一旁的屠侍卫又悄悄往边上躲开一点,目光扫过蓄水池后面的黑暗角落,从那里透出一些浓重的影子,参差不齐,没有一丝声音。 罗堪对四七露出微笑,瞳孔如一条黑亮的星河,目光仿佛来自生命之外,却有着诡谲的亲切感。 四七慢慢爬起来,翻过沉重的身躯,跪拜在地。 (4)深入虎穴 关着银子弥的禁闭室有十五平方米,墙上浸着水渍,角落放着一张床。桌子上摆着纸和笔,纸上一片空白。另一边是个餐盒,里面盛着饭菜。 银子弥坐在桌前,浑身冷飕飕的。 拼命在前方冲杀,却得到这么个结果,寒心。 其实落这一步,看似偶发事件,实则必然,与高层的矛盾迟早爆发,只是没想到,沈飞成了牺牲品,死后还带着污点。 她想,沈飞这么急着偷月牙刀,一个原因与自己住院有关,因为要养伤,无力约束沈飞,沈飞觉得这是个机会。另外沈飞肯定考虑到,万一被抓,不能连累组长,因为组长在住院,可以摆脱责任。可是,沈飞太天真了。 银子弥并不埋怨沈飞的非分之想。谁没有冲昏头脑的时候呢?只可惜,结束了一条年轻的生命。 银子弥感到心头一阵绞痛。 这件事给她的打击很大,不仅仅是沈飞的离去,而是高层的冷漠粗暴态度,让她对诛鲛士组织更失望,以至于对自己的前路产生怀疑。 屋门一响,有人进来了。银子弥没有回头。 “饭也不吃,检查也不写,这是跟自己赌气嘛。”荣师走到桌边,俯身看了看,“菜还不错,我尝尝。”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片普宁豆干,放到嘴里嚼起来。“嗯,没毒,但吃无妨。” 银子弥想说什么,嗓子发不出声音,之前在会议室发出喷血般的怒吼,痛快是痛快了,病却更深了。 她在纸上写:我想见见沈飞的遗体。 荣师沉默片刻,说:“你先吃点东西,我来安排。” 银子弥继续写:我还要参加沈飞的葬礼。 荣师沉默更长时间,伤感地说:“不会有象样的葬礼,以他的情况,最多按普通人员的规格处理。” 银子弥又是一阵心痛。 荣师坐到桌子对面,语重心长地说:“我听说沈飞很喜欢那把月牙刀,沉迷过深,难免犯错,只是有些错误无法弥补,你要引以为戒。” 银子弥看着荣师,眼神中还有些不服。 荣师说:“占恩的反应是有些过激,其实不全是针对你,他是对我有些偏见。” 诛鲛士的领导结构,是由清末的五名烧尸公建立的:五人平起平坐,称作“大士团”,一代代延续下来。如今的格局是,一名大士死了,萨伯是个神经病式的人物,虽然位置和威名都在,却不屑与他人为伍,就剩下老黎、占恩、荣师。 荣师的权力欲望比较淡薄,更喜欢研究对敌的战术战略。 权力这东西就像水,有心之人默默挖好了坑,权力就会流过去。于是老黎和占恩渐渐形成双头模式,隐然成了最高指挥。只要荣师不明确反对,其他人更是无权指摘。 诛鲛士们私底下把老黎和占恩戏称为“两宫皇太后”。占恩听到了很不喜欢,再加上高位坐得久了,性格更敏感,心态愈发复杂,总觉得荣师要抢他的位子,自然对荣师的学生心存芥蒂。偏偏银子弥太优秀,光芒映衬在荣师身上,更显得占恩暗淡。银子弥还总在公开场合顶撞占恩,这对占恩的刺激不小。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的确是必然结果。 “阿银,你今天是碰了占恩的底线了,指控他是内鬼。”荣师摇头叹息。 银子弥在纸上写:他看我不顺眼,冲我来就好了,不能给我的手下泼脏水! 荣师皱眉说:“但沈飞确实在偷盗呀,这个事实明摆的。还有尔雅,她上次来了一趟总部,过后雷坦就死了,组织上审查一下不行吗?你就是感情用事。” 银子弥写:尔雅一直在追查二冯兄弟的遗骸下落,哪有时间浪费在没完没了的审查上? 荣师眼角一跳,眉毛拧成疙瘩,语气有些激动:“她怎么还在追查?我提醒过你,二冯兄弟是人家六组的成员,我让你做的是抓住源头重点。聂深才是关键!” 银子弥把纸推到一边,郁闷地趴在桌上。 荣师起身说:“你好好休息,我再劝劝占恩,到时候你服个软……” 银子弥埋着头,赌气地摆了摆手。 “你呀,就是倔强,早晚死在倔强上。”荣师笑呵呵地转身离去。 出了禁闭室的门,他的笑容收住了,眼神变得深沉,陷入了重重心事中。 聂深装扮成驴友模样,背着旅行包在黄花山转悠两个多钟头,寻找暗河入口。 整个南芜岛的主岛面积约有六十平方公里,黄花山在西半岛,这里林深草密,环境复杂。几乎每座原始洞穴中都有暗河,源头与山上的某个地方连接,经年累月地流淌着。但入口极难找,只能跟着细小的流水寻觅。 聂深一边走,一边想起葵叔问他的问题:闯入黄花山,究竟是为了全局,还是为了银子弥这个人? 聂深并未给出明确答案,也许根本就分不清楚。从葵叔的眼神看得出,正是这样的模棱两可,蕴含着危险。 聂深一向对感情漩涡避而远之,因为从小跟随母亲颠沛流离,每到一个地方都预示着随时要逃走,尝遍了离愁滋味。情感羁绊注定短暂,剩下的只有伤害。 悟出了这个道理的聂深,会让一个女孩牵扯情愫吗? 何况还是一个诛鲛士。 不过,一份关心还是必要的,虽然在亚豪修车店骗了他四个月。但那种欺骗,可以理解为一种职业无奈吧,只要银子弥别享受那种感觉就好。 ——为什么要替她解释呢? 聂深皱起眉头,对自己发狠。 他终于找到一条小溪流入的方位。碎石堆积的缺口,细小的水流几乎辨别不出。他继续往前,灌木后面出现了隐蔽的洞口,一股水腥味扑鼻而来。 聂深穿过杂乱的树木,在洞口观察地面。沼泽与土地的连接处有一道模糊的褐色。他捡了根树棍,一边走一边戳着地面,渐渐听到水流声越来越大。 他打开手电筒,所过之处丢弃着许多碎骨,有些骨头和骨茬连成一片,看起来触目惊心。潮湿的气息升腾起来,愈加闷热。聂深加快步伐,低头看看手腕上的鱼尾罗盘。 洞里三十多米,沼泽区域结束了,但前方道路愈加复杂。岁月侵袭形成的洞窟千奇百怪,每一个都可能是通道,也可能是死亡夹角。山洞的形态这么古怪,应该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与人类的力量结合而成的。 聂深一边走一边看着罗盘上的变化。齿轮缓缓转动着,转动方向没有规律,有时往左,有时往右,并且忽快忽慢,显示这一带的磁场紊乱。 聂深不时按一下曲柄,以调整平衡。刻度盘里的箭头忽然抖动起来。 聂深停步,侧身站在角落里。 远处传来一阵声音,夹杂着嗖嗖的风声。 聂深低喃:“什么味道?” 话音未落,一股腥臭味随着远处的声音飘过来,他一下没防备,吸了一鼻子,刺激的腥臭味让他差点呕吐。 嗖嗖的声音越来越近,同时从三个方向传来。 一阵尖利的风朝他刮来,猛地扑到他身上。 是蝙蝠。确切地说,是秽蝠! 聂深抬手抵挡时,手电筒掉落在地。他急忙转过身,面朝洞壁,以背部迎接秽蝠。又滑又凉的皮质东西撞到他的后脖颈、耳朵。 秽蝠是生活在极端恶劣环境下的种类,成百上千聚集在一起,异常凶残,饿了就吃同类。但在地球的其它地方早已绝迹。 此刻,聂深一转过身,用背部迎向秽蝠时,突然听到秽蝠发出嘈杂尖利的鸣叫,一哄而散。 聂深猜测是背上的家族之印干扰了秽蝠,急忙捡起手电筒,向着流水处跑去。 沿途布满了枯骨,不知是动物还是人的。 聂深纵身跳入暗河,用鱼尾罗盘指引,在纵横交错的河床中拼命游着。 (5)神秘的禁闭室 银子弥正在禁闭室里烦躁不堪,忽听门外传来说话声。 “魏哥,轮到你值班啊。” “孟亮,你来干啥?他是谁?” 孟亮低吼着说:“他是我们组的新人,进去让组长敲打几下。” “……占恩大士那边不好交代呀。” “小小的禁闭,又不是关到牢里,我们组长如果真有事,荣师能不罩着?” “唉,看见你我就想起沈飞,可惜了那么个人物。” 门锁哗啦一响。 孟亮又说:“我就在外面陪魏哥聊天,你动作麻利点。” 一个人答腔:“嗯,是。” 魏哥咕哝:“你们这个新人怎么呆头呆脑的,衣服还湿了。” “吓尿了吧。” “那也不能尿全身啊?” “天赋异禀。” …… 脚步声进了禁闭室。 银子弥回头一看,眼睛顿时瞪圆了,柳叶眉竖起,嗓子里发出喑哑的声音:“聂——” “嘘。”聂深带上门,浑身湿淋淋的,嗓音低沉急促,“孟亮刚才听到那个占恩大士,正对钱主任吩咐,要把你整得彻底翻不了盘,还要从你身上找到荣师的毛病,然后……你懂不懂?” 银子弥一言不发。 聂深说:“这事肯定不简单,你先跟我离开再说。” 银子弥的嗓子发不出声音。 “咱俩之前的事,先不提了。我看你自知理亏,说不出话了吧?”聂深打量银子弥,“以前挺能说的一个丫头,不过你在亚豪修车店说的话,百分之八十都是编的吧?” 银子弥怒视着聂深。 “你已经被我辩得哑口无言了,也别太自责,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走吧。” 银子弥一脚踢向聂深。聂深早有防备。这一脚如果不踢过来,那就肯定是个假银子弥。聂深一把抓住银子弥的脚腕。不料银子弥料到聂深会抓她的脚,借势纵身而起,另一脚踢向聂深的下巴…… 孟亮刚刚推门进来,愕然看到组长英姿飒爽地一跃,半空踢出一脚。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切变得极为缓慢。银子弥的脚尖正中聂深的下巴尖。聂深斜着撞到墙上,滚落在地。 银子弥再以惯性一个后空翻,落地时,又是一脚扫过,把刚刚站起的聂深扫翻在地。 孟亮的嘴巴张大了,很久没见到组长漂亮的串串踢,那是因为一直没有遇到配合这么完美的对手。不过,这就是“用策略谋之”吗?真是猜不透组长。 银子弥神清气爽,一扫之前在会议室受的憋屈。 孟亮把银子弥的包递上去。“手机什么的我都拿出来了。” 银子弥瞪着孟亮,指了指聂深,佯作不满。 孟亮委屈地说:“组长,是你让我们找到他,送到你手上,要用骗……哦,用策略。没想到今晚他主动跑来挨踢……” 聂深催促:“行了,走吧。” “对对,魏哥刚才让我哄睡着了,快走。”孟亮说。 银子弥跟他们出了禁闭室。 孟亮又说:“刚刚总部外面不知出了什么事,很多人跑出去了。” 三人穿过走廊,下楼时,银子弥忽然停下步子,扭脸望着储藏室。 孟亮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银子弥做个手势。 孟亮明白了:“你要查看沈飞的死亡现场?” 银子弥点点头。 孟亮神情悲哀,低头说:“好吧,我在外面守着。”他转脸对聂深说,“你也进去藏起来,诛鲛士没有你这么帅的,一看就是水货!” 走进储藏室,入眼便是一块奇石台案,长二米、宽一米,上面有五个似虫似龙的动物,是在石头上自然形成的,配以错落有致的石纹,可谓巧夺天工。此图被当作“五螾兴起”的象征物,表达了天命所归的意象。 在这间五百多平方米的储藏室内,留存的大多是象征物。房间用十几个高大的陈列架隔开,光线柔和,通风设施发出轻微的响声。 凡是组长级别的诛鲛士,都可以进入储藏室,但要事先申请。随着时光流逝,这里面存放的物件,大多失去了神圣性,管理者也就不那么上心了。 这里的一切都具有年代特征,如今有些不合时宜,甚至是迷信的产物。 例如第一个陈列架第三排的盒子里,装着一副烧尸狗的牙齿。 烧尸狗曾是古代诛鲛士用来对付黑鲛人的秘密武器,因此它们的牙齿也具有了神圣性。死去的烧尸狗受到极高规格的安葬,牙齿精心保存下来。与之对应的武器,是弩铳。这东西似弓似枪,短柄,发射的羽箭只有一根手指长度,每根箭杆上刻着精细的秘符,箭簇上镶了烧尸狗的牙齿,据说有无比的神力。 其它的,还有玉石盒子,中间通透,注入碧蓝的水,密封,上面浮着两颗形似鹅眼的物体。据说此物能感应到黑鲛人的方位,一遇到危险,则沉入盒底。 更多的旧物不一而足,如今看来,难免让人感到好笑,甚至嘲讽。 不过银子弥每次进来参观,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感。 诛鲛士前辈们,为了对抗那些高级物种,经常陷入绝境,而在那无望之中,一次次奋起,以他们的局限性,以及时代赋予的理念,又能怎么样呢? 鲛人一直与神话传说纠缠在一起,甚至所谓海外仙山,在一些人的观念中,也牵扯到鲛人。但鲛人恰恰是反对神仙之说的,秦始皇遇到的黑鲛王,对腾云驾雾的神仙嗤之以鼻,结果遭到秦始皇的猜忌,最终连累到天选之女,从而引发大决裂。 就连所谓的天选之女,也只是秦始皇的观念而已,其实是基因中蕴藏着特殊遗传物质。 时代发展至今,偏偏有人沉溺其中,沈飞就是一例。那把月牙刀是第一代诛鲛士留下的,无形中断送了他的生命。 第四个陈列架上,那把刀仍在鞘中。 地上早已收拾干净,看不出任何搏斗的痕迹。 聂深默默跟在银子弥身旁,见她神色凝重,眼中含着悲戚,便没有出声打扰。 银子弥凑近些,发现刀柄上有血迹,但不知是沈飞留下的,还是古代的残血。她从鞘中抽出刀。刀长33公分,宽5公分,寒气逼人、锋利无比,历经一千三百年,纹饰清晰精美。刀身上有一个黑色菱形暗格花纹,正中刻有“诛”字。 银子弥沉思着。沈飞不应该为了偷月牙刀,丧心病狂向战友下死手。他再怎么沉迷,也没到这种地步。再说,以沈飞的聪明才干,他一定能从两名守卫面前全身而退,而不至于血溅当场,弄得不可收拾。这里面有疑点…… 储藏室的门上忽然传来急促的敲打声,孟亮说:“组长,快走。” 聂深已经听到了远处有凌乱的脚步声。“阿银,快。” 银子弥收刀入鞘,直接塞到自己包里,跟着聂深出了房间。 三人贴着墙快步走向楼梯拐角,蹲在黑影里,等到楼上的脚步声过去后,匆匆下楼,直奔走廊后门。 突然听到楼上有人喊:“禁闭室的人跑了!” 立即有人呼应:“速去报告占恩大士!” 紧接着,楼内各处的灯光亮了起来。 (6)你这样盯着一个女孩子,不好 孟亮果断打开走廊后门,三人出去。孟亮习惯地断后,护送着银子弥往前跑。 大门不可能走了。银子弥一边跑一边指向东南角,那里树木掩映,利于躲藏。 三人一口气奔到树荫里,停下喘气。 聂深问:“阿银,你怎么不说话呀,是对我无语吗?” 银子弥瞪他一眼,不开口。 孟亮凑过来:“咳,我们组长的嗓子坏了。” “啊?你们诛鲛士太狠了,对自己的女同志上这么重的刑?” 孟亮的眉毛耷拉下来。“其实……” 银子弥怒哼一声,意思是:跟他解释什么? 聂深又转脸问银子弥:“那你以后永远这样了,谁跟你说话你都同意?” 银子弥把头扭到另一边,不答理他。 不远处又一拨追击者过去后,三人动身往一扇侧门移动。他们刚走出树荫,忽听有人喊:“在这边——” “别让银子十八跑了——” 三人继续逃窜,钻进林荫带。前方有一扇门,平时很少打开,通常是运送死尸的——每当有人死在总部,就从这里送出去。沈飞的后事处理完,也会从这里运走。 聂深突然看到前方站着一个人,再想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远处还有一拨人追上来。 三人放慢速度。银子弥扭脸给聂深使眼色,让他藏好。 不一会儿,荣师的脸庞浮现出来。“阿银,你干什么?” 孟亮说:“荣大士,不走不行,占恩大士要整死我们组长。” “都是你们这些手下搞坏的。”荣师很少表现出愤怒,“偷袭风送流花酒吧、窃取月牙刀、裹挟组长畏罪潜逃,你你你……” 银子弥抬起脸,拼命发出声音:“老师……我……” 荣师无比疼惜地看着银子弥,忽然说:“我好像看到三个人,还有谁?” 孟亮吸了口凉气……天啊,黑鲛人少尊主夜袭诛鲛士总部,十八组两名成员与黑鲛人里应外合…… “孟亮,你哆嗦什么?”荣师问。 “您看花眼了,只有我和组长两个人。我哆嗦是因为敬畏您的伟大。”孟亮从沈飞身上学了不少本事,这是最重要的一项。 “没工夫瞎扯了,你们快走吧。”荣师说着,伸手送来一把钥匙。 银子弥急忙接过来。 “阿银,出去后,尽快找到缪氏血脉,占恩那边我来处理。”荣师加重语气,“只要找到缪氏血脉,所有麻烦一笔勾销,你就是百年来的大功臣,懂吗?” 银子弥点头。 “还不快走?我去那边支应一下。”荣师踮着小碎步,匆匆走过去。 聂深从树后出来,与银子弥、孟亮一起奔向小门。 远处传来荣师的声音:“那边没人,我刚刚搜查过……” 三人出了总部的院子,朝山林里跑去,惊起几只夜鸟嘎嘎怪叫。 前方拐弯处,突然又冒出一个身影,朝他们冲来。 银子弥和孟亮摆开了架势,不打不行了。 聂深忽然说:“等等……葵叔?” 来者正是欧阳红葵,气喘吁吁跑近了。 聂深连忙迎上去,既激动又担忧:“葵叔你乱跑什么?” “这里是魔窟,我不放心呐。”欧阳说。 银子弥皱眉看着欧阳。 孟亮有些不满:“这位大叔,怎么说我们诛鲛士总部是魔窟?” “哦,抱歉,是龙潭虎穴。”欧阳说。 聂深打个哈哈:“快走吧,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 欧阳在前面引路,绕过山梁,飞奔着到了坡底的海滩边,一片礁石后面藏了一艘摩托艇。 海湾里呈现一片宁静的深蓝,天空一轮圆月,海面闪动着钻石般的光点。 十分钟后,这艘摩托艇从海天交接处出现,以豪迈的姿态飞驰而来,艇后翻起滚滚浪花。聂深驾驶着摩托艇,身影在夜空的衬托下,如一支旗杆,身体略微倾斜,头发仿佛火焰在急速舞动。 上岸后,银子弥似乎有些晕艇,脚步踉跄。 孟亮凑到聂深旁边,说:“可以,开得不错。” “谢谢。我这是第一次。”聂深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银子弥给他一个白眼。 孟亮低吼着说:“你这吹牛的水平一般,我见过高端的。论吹牛你比不上我们组的沈飞。” 忽然提到沈飞,孟亮表情一暗,低头时看了看银子弥。银子弥微微吐了口气,抬头望着天边的月亮。 聂深与欧阳互视一下,识趣地没有多问。 从摩托艇上,一直到返城的路上,欧阳都在不停地打量银子弥。银子弥当然早有察觉,但没表现出什么。 聂深尴尬地笑一笑,伸臂圈着欧阳的肩膀,把他拉到旁边:“葵叔,你这样盯着一个女孩子,不好。” 欧阳斜睨聂深:“在我眼里那是个女孩子吗?” “嗯?” “我是在研究连环杀手!” “啊?” “难道不是吗?” “没错她是杀了不少人,可全都是黑鲛人呀。” “对啊,所以她杀你,不是理所应当吗?” “呃……” (7)九渊之底 安全屋一下子热闹起来,虽然没有大呼小叫、觥筹交错的场面,不过银子弥和孟亮的到来,犹如海面吹来的一阵风,暂时吹散了窒闷的空气。 缪璃当然最高兴,银子弥曾在公路大战中救了她,然后就失去联系,现在忽然出现在眼前,马上就亲近起来。 鲁丑高兴的是见到孟亮,看起来是能谈得来的伙计。孟亮不像聂贵宾,更不像赫管家,当然也不像葵叔。葵叔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神色,皱着眉头。 眼下,欧阳红葵又皱着眉头。 聂深把银子弥和孟亮带回安全屋,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说要请人给银子弥针灸,治好她的失语。银子弥便跟着他,也没问去哪里。一路走来真是水到渠成,葵叔难免犯嘀咕。原本千方百计防着、堵着,一下就让诛鲛士进门了。 诛鲛士保护缪氏血脉是天命。杀死黑鲛人的少尊主是职责。 现在可好了,左一个少尊主、右一个缪氏血脉,双手奉上,还赠一把锅铲。 葵叔总觉得这事儿不太对,于是又开始神经过敏,觉得人世间三步一小坑、五步一大坑。 银子弥自然也很高兴,当年的无上尊师赫升,就是受缪璃的父亲委托,守护缪家——百年后,她竟然有幸,接替无上尊师保护缪璃。 银子弥接受了缪璃的针灸,休息一天一夜,嗓子渐渐有了好转。 接下来就该讨论下一步怎么走了。 欧阳没有参加,想让他们在轻松的氛围中,商量出一个适宜的方案。 午后,缪璃招呼聂深一起坐在桌旁,斟了清茶。 银子弥端起茶杯,在鼻端轻摇一下,有些陶醉。一抹阳光笼罩在她的秀发上,织起一片朦胧的光影。修长的脖颈愈加显得圆润,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一枚锁骨。这时的她,不经意间流露出柔美的一面。 缪璃偏过脸看了聂深一眼,又看看银子弥,轻轻笑了。 银子弥清清嗓子,问:“缪小姐,你笑什么?” “哦,没有……上次在公路,你从恶徒手上救了我,一直没机会感谢你。” “缪小姐又来了,”银子弥咧嘴一笑,“是我的分内事。” 聂深喝了口茶,问:“阿银,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银子弥沉吟片刻,嗓音沙哑地说:“你也看出来了,我们总部遇到了大问题,除了荣师,我暂时不会相信高层那些人。”银子弥的目光投向缪璃,“坏人不除,九渊城里太危险,我想把缪璃小姐转移到安全地方藏起来,等我的同事尔雅找到一个重要物证,就能设法揭开阴谋背后的主使,然后总部恢复元气,缪璃小姐就能放心得到诛鲛士的全面保护,不用再担心黑鲛人和符珠哩。” 聂深与缪璃互视一眼。 聂深问:“你打算把缪璃送到什么地方?” “蛰礁岛。无上尊师赫升曾在岛上秘密驯养烧尸狗。”银子弥说,“缪小姐可以暂时去岛上休息。估计这两天尔雅那边会有结果,到时我们把手上的事处理干净,缪璃就安全了。” 银子弥说着,用期待的眼神望着缪璃。 缪璃却摇摇头。“我要带赫萧一起走。” 银子弥一愣,扭脸望向窗外:“那人在院里吗?” 聂深接口说:“他在九渊之底。” “哦?”银子弥有些吃惊,“九渊之底就是符珠哩的根脉老巢啊。” 聂深和缪璃点头。 “这样的话……”银子弥敛着秀眉,左右看着聂深和缪璃,说,“九渊之底情况不明啊,其实我们原本是打算进攻九渊之底的。” “哦?”聂深有些好奇。 “一个多月前,你进了缪宅,总部预估各种情况,其中最大的可能是,你会接受符珠哩的召唤,成为少尊主,然后带着缪氏血脉一起前往九渊之底,但具体怎么去,我们无法推测……” 聂深解释道:“是从缪宅直接前往九渊之底。符珠哩给我们准备的婚礼时间,缪宅的磁场达到最强,从地下室的渊洞入口进入大海。” “看来符珠哩改造缪宅时,早就准备好一切通道。” “是的,包括离坎路的方位,地下渊洞距离大海的位置,还有传到我身上的家族徽印,以及鱼尾罗盘和鲛绡衣的功能——我用鱼尾罗盘指引方向,缪璃穿着鲛绡衣可以潜入深海。”聂深说。 银子弥感叹:“老鲛怪损失了鳞片都这么厉害,万一他痊愈了,会怎么样?”顿了顿,银子弥接着刚考的话题说,“虽然不清楚你会怎么去九渊之底,但九渊之底所处的大致位置,我们知道。” “嗯,在亚豪修车店,你给我讲过故事嘛。”聂深笑道。 清朝中期出现的神秘客与金属小船,四域海流交汇处的漩涡,以及透出海面的金色光柱,还有那已经失传的古乐歌《九渊》…… 聂深旧事重提,银子弥的脸颊微微泛红,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有些生气。 缪璃说:“银子小姐的意思是——” “哦,当初我们准备进攻九渊之底,是需要调集兵力的,不过聂深炸开时空缝隙,带着你逃出来,形势变得对我们有利,所以那个进攻计划就取消了,转而在城中展开行动。” 聂深笑一笑,问:“我很好奇,假如你们攻入了九渊之底,会怎么做?” 银子弥温柔地说:“那不是明摆的嘛——干掉你,救出缪璃。” 聂深耷拉着眉毛。“好吧,说正事……阿银你现在的想法……” “我的意思是,要进攻九渊之底就得调集兵力,可是总部的现状,互相猜疑、自身难保,没办法抽调人员……”银子弥有些愧疚。 缪璃静默良久,说:“无论怎样,我要带赫萧一起走。如果没人帮忙,我就自己潜到深海,去找他。” 她的声调不高,却有着无法撼动的坚定意志。 (8)少尊主的马仔 银子弥对缪璃的态度十分困惑:“那个人对你这么重要吗?” 聂深接过来说:“是的,旁人很难理解的。” 银子弥在缪璃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情。依托深情的,则是飞蛾扑火般的决然。那是以柔弱的生命投入熊熊烈焰的心意,是万箭穿心也要化作漫天繁星的情怀。 银子弥很感动,但必须克制自己。缪璃身上承载着缪氏血脉,难道不明白自己的重要吗?可她如此深情地期望一个人,这会给她带来灾难。 银子弥缓一下语气:“那这样吧,先把缪璃转移到蛰礁岛上,安顿好以后,我们再回头去九渊之底。” 缪璃说:“我不能把赫萧独自丢在海底。” 聂深接口说:“是啊,夜长梦多。耽误一分钟,赫萧多一分危险。” 银子更觉得诧异。 聂深诚恳地说:“其实我这次找到你,就是让你和我一起去九渊之底救赫萧。” 银子弥睁大眼睛看着聂深。“你不惜冒险犯难,去黄花山把我带出来,原来就是为了……” “嗯,只有你能成为破局者。”聂深说。 银子弥的神色很复杂,有一点失落、悲伤,却也有一点期待。 “那个赫萧有这么重要吗?”她看了看缪璃,又看了看聂深。 聂深的语气沉缓:“对你们诛鲛士来说,赫萧的重要性比我大得多。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自己换赫萧。” “什么?”银子弥愕然不已。 聂深接着说道:“你可能不相信,赫萧是你们的无上尊师赫升的孙子。” “嗯?”银子弥不由得站起身,“他不是姓‘贺’——祝贺的‘贺’吗?” 聂深苦笑摇头:“是两个‘赤’的赫。” “他……也来自民国的时空缝隙?” 旁边的缪璃点点头,神色平静地说:“我们一起八十一年。” 银子弥慢慢坐回到椅子上。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曾经的一幕:前阵子在南港渡追踪聂深时,曾看到一个神秘男子,身上散发的气质,确实与来自民国的缪璃有某种相似之处。 银子弥进一步回忆无上尊师的画像,虽然年轻些的没有,但细细对应,轮廓间是有微妙的相似。 想到这里,银子弥的血流开始加速,从震惊转为激动:无上尊师的孙儿还在人间,这个消息,对于诛鲛士组织的精神力,是一次无法想像的提升! 银子弥本来已经很失望了,这次在总部的遭遇,更是让她产生了信念危机。但赫萧的出现,有着一扫乾坤的力量。唤醒赫萧,是诛鲛士组织的又一次新生,其作用可比当年五位烧尸公从草根崛起,甚至更强,因为赫萧出世,犹如无上尊师真身所在! 缪璃提醒道:“赫萧早已失去十四岁之前的记忆,忘了自己是赫升的孙子。就算唤醒他,也不记得诛鲛士有关的事情。阿银小姐,你不会失望吗?” 银子弥说:“不,只要这个人存在,就是一盏灯。” 外面的院子里,鲁丑扛着一把铁锹走过来,碰见了孟亮。 鲁丑把铁锹放到地上,兴高采烈地上前把孟亮拉到墙根,二人蹲下。 “孟亮兄弟,最近忙不忙?” 孟亮瞅了鲁丑一眼。“不忙。有事儿?” “没事,哥哥请你喝酒。” “你肯定有事,说吧。” 鲁丑露出关怀的表情:“在银子组长手下干活儿,开心不开心?” “啥意思?” “来聂贵宾身边工作吧。” “嗯?”孟亮愣了一会,愕然说,“我是诛鲛士,你让我给黑鲛人的少尊主当马仔?” “别叫少尊主,聂贵宾会不高兴的。”鲁丑拍了拍孟亮的肩膀,“我发现你可能是个人才,咱俩做兄弟,打出一片天。” “你——这是在挖人?” “啥叫挖人?”鲁丑一头雾水。 “就是撬行啊!”孟亮低吼着说。 “唉,我见你不开心才请你的,原来这就叫挖人。”鲁丑挠了挠光脑壳,“那我办不到,我只会埋人。” 鲁丑捡起铁锹走了。 (9)真的要穿这个吗? 傍晚,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随即却涌起一股力量。那力量无风而动、无星辰而灿烂,所有的光芒与灵动,似乎都吸到了银子弥身上。 聂深见过这样的景像,在缪宅的婚礼上,缪璃穿着这件鲛绡衣,出现在众人眼前,华丽如琼宫之内的翡影,高贵似瑶池之上的飞霞。鲛绡嫁衣衬托的新娘,如灵境之花,如虹翼,如星翠。 而此刻,银子弥身上透出与缪璃不同的气质。 仿佛是千古名篇《洛神赋》的另一版。如果说缪璃是像绿波间绽开的新荷,那么银子弥便如峻岭之巅的梅花,不同于缪璃的柔美,而多了几分英姿。无需任何宝石玉珠的陪衬,这件鲛绡衣,竟能根据不同的性格、行为,将一个人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 银子弥周身笼罩着淡淡的光晕。鲛绡衣自然映衬环境的光芒,贴合在身体上,既不紧绷,又不松散,跟着银子弥的一举一动,长裙随行舒展。 缪璃由衷地赞道:“好美呀。” 银子弥有意无意地瞥了聂深一眼。聂深眼神发怔,却又不像在看她。 银子弥问缪璃:“太隆重了吧,真要穿这个吗?” 缪璃轻声笑道:“你问他。”指了指聂深。 “喂,问你呐!”银子弥大声说,“你是不是也想试穿一下?” “噢……”聂深如梦初醒般,“这件长裙,就是符珠哩给九渊之底准备的,人类只有穿上鲛绡衣,才能畅行于深海。” 银子弥又望了一眼镜子。要说不喜欢是假的,没有哪个女孩能抗拒鲛绡衣的诱惑。 她问:“这条裙子穿在身上,不会悄悄改变我吧?” 聂深苦笑摇头:“一件织物,只不过是技术水平达到相当高度的织物。” 缪璃笑着问:“阿银小姐是担心脱不下来吗?” “嗯,是挺怕的。”银子弥说。 “也是啊,”聂深思忖着说,“穿着这条裙子,抡着板刀,那画面一定很美。” 银子弥指着聂深:“闭脑!不许胡思乱想。” 缪璃说:“这件嫁衣能做成,主要是聂深的功劳呀。” “哦,是吗?他还有这一手?”银子弥转向缪璃。 “你可以一直穿着。”缪璃微笑道。 “哦……不不。”银子弥说,“从九渊之底一回来,我就还给你,连同赫萧一起。嘻嘻,是不是正中你的心意?” “你呀,被聂深带坏了。”缪璃脸颊泛红。 聂深见两个女孩聊得开心,自己出了屋子,看到欧阳红葵坐在廊柱下。 “葵叔,我们准备好了。” 欧阳抬起脸,一脸忧愁地问:“你有多大把握?” “估计路上会顺利,鱼尾罗盘和鲛绡衣都是符珠哩准备好的,不会出差错。”聂深说,“到了海底,只能随机应变了。阿银是诛鲛士,原本就有过调集兵力进攻九渊之底的打算,肯定有相应准备。” 欧阳从藤椅上起身,微微躬着腰,显得很疲倦:“阿银不宜直接下潜,需要配备简单的呼吸工具。” 聂深想了想,说:“是这样的。” 符珠哩当时要聂深和缪璃进入九渊之底,肯定是由他自己推动,也许会跟随同行,缪璃的调整呼吸,必有特殊方式。但聂深和银子弥要闯入,就全靠自己了。 聂深说:“他们诛鲛士肯定有先进的工具,这个让孟亮想办法。” 欧阳点头说:“简单的小装置就可以,鲛绡衣本身应该有调节功能。”顿了顿,他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聂深说:“今晚动身,争取天亮前就把赫萧带出来。” 欧阳沉吟良久,抬脸说:“一定要格外慎重。” “放心吧,葵叔。”聂深说,“你和鲁丑、缪璃守在这里,也要多多留神。上次孔最跟赫萧联手进攻酒吧,目标还是你。孔最不会停手的。” 欧阳笑了笑:“我喜欢执着的年轻人。” 聂深和银子弥的出发地点,在潮阳区的榕江入海口——海门湾。 早在北宋时期,彩虹王子便选中此处,当时还是偏僻荒凉的所在,彩虹王子用鱼尾罗盘计算水星与日月运转周期,将之与皇极十二道对应,决定在这里建造堡垒,于是鮀城渐渐成形,后来改名为九渊市。 同时,彩虹王子暗中建造自己的深海巢穴。城外的四域海流交汇处,有一道漩涡。漩涡之下,便是根脉老巢,称作九渊之底。 聂深与银子弥加快速度,游向漩涡地带。 黑沉沉的夜穹笼罩在海平面上,天空有一轮残月,不见星光。 聂深不需要任何辅助设备,只需腕上的手表引导方向即可。他四岁那年,母亲发作恐慌症,不慎将他推到浴缸里,他才知道自己在水下能呼吸。 银子弥穿着鲛绡衣,只需在嘴巴上咬合一个小小的“鱼腮呼吸器”,这是诛鲛士的第二代升级产品,在“透膜式水气分离装置”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升。它的微型推进器是用电的,内置压缩机和过滤膜,进行氧气的制造收集,并通过两侧的臂状结构输送给使用者。 不过,水下续航时间限制在两个钟头以内,然后可以切换一次电池,再延续一个半钟头,达到极限。也就是说,今夜在九渊之底的行动,必须在三个小时内结束,剩余的时间还要游到海面上。 达到电量枯竭的临界点时,呼吸器开启震动模式,亮起LED警示灯。当警示灯的颜色由黄变红时,便是即将窒息的最后时限。 聂深和银子弥的速度越来越快,向着深不见底的海下游去。鲛绡衣既能托着银子弥的身体,又像鱼翼一般为她提供动力。鲛纱表面没有沾上一滴水,大大减少阻力。衣裙上的纹饰也像在呼吸一般,释放了潜水途中的水压。 途中遇到的各种鱼群,都惊慌地逃开了,聂深知道原因。他很不情愿地成了一个瘟神。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不断查看手腕上的鱼尾罗盘。指针的晃动有点乱,表明他们正进入较强的磁场区域。 四周的黑暗中,点点亮色的浮游生物,像萤火虫似地漂动着。 聂深示意银子弥,前方到了海沟。 陡峭的崖壁耸立在海底,中间是狭长地带,往下的水深至少还有五公里。 靠近沟槽,聂深才发现,那斧劈般的结构,并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某种机械力量所致,竟能开凿出等同于自然海沟一样的壮阔区域。它的横剖面呈对称的V字型,上面的蓝闪石片岩十分平整。 两人沿着海沟继续往下。周围越来越黑,仿佛进入了纯黑的界面。聂深尽力往前游,感觉到身边的银子弥紧紧跟随着。这种感觉让聂深有一种莫名的温暖。如果自己一人来到这黑暗无边的疆域,那一定是异常孤独的体验。 这时,鱼尾罗盘上的指针乱转,仿佛进入了时空折叠区域。大约两三分钟,指针稳定在一个方向,表盘上低一级刻度闪烁着点点幽光。 如果没有鱼尾罗盘指引,任何人无法抵达这里。人类最先进的探测仪在这里必定失去作用。除了磁场与物质能量干扰外,这里的通道由无数“Z”形组成。 二人在纯黑界面不知游了多久,突然一片晶莹璀璨的光芒跃入眼帘。仿佛瞬间来到另一个世界,一个由无数珍珠、贝壳组成的华丽世界。两人受到强烈震撼。 (10)九渊之底 无数珍珠镶嵌的,是一座巨型拱门,门内则是更为壮观的巨型石雕,透显出双鱼徽印。两个人就像两只麻雀飞到高楼大厦前,显得异常渺小。 巨型石雕后面,是望不到尽头的一道石壁,上面开凿出无数方形出水孔,海水从里面流出来,上千条水柱形成瀑布,竟然在如此深的海底,呈现出人间奇景。这肯定不是为了美化用的,而是通过动力装置,在保持水的质量。 继续往前游,迎面出现十二座人面鱼身石像,每一座石像高66米,面部宽度3.3米。聂深估计,他们可能是彩虹王族的先祖。 从石像群中间游过去,来到一排巨大的石柱前。石柱撑起的穹顶下,堆积着大量的船只残骸,令人触目惊心。而在残骸之中,一艘巨型木船巍峨矗立。聂深特意看了看,这应该是郑和船队的旗舰。 郑和宝船只在史藉中描述过,人间并无实物遗迹,因此有人认为郑和的船队是由普通舰船组成的,所谓宝船并不存在。没想到原物竟在这里。不知符珠哩是当作战利器保存的,还是为了分析当时人类的造船术。 从船首正面游过时,聂深看到了威武的虎头浮雕,不禁产生了悲壮豪迈之情。 在与鲛人的战斗中,人类虽然总是失败,但精神不死、正气长存! 郑和以失去一个船队的代价,保护缪氏血脉回到华夏大地。当年他只比彩虹王子快了半个时辰。就是这半个时辰,彩虹王子没有抓到缪氏血脉,不得不用四百多年时间,苦苦追寻那根基因链条。虽然最终找到缪氏的后代缪璃,但岁月之手,带来了另外的格局——迎来了聂深。 并在此时此刻,产生命运交集。 聂深与银子弥互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灵交融的闪光。 两人更努力地向着纵深处游去。 穿过一道石栏,前方骤然出现了繁花盛景。眼前有一座占地约三亩的园林,里面的景观不是用珊瑚堆积的,而是来自陆地的花草。 园林是透明的封闭场所,四周墙壁由蚌壳拼接,每片蚌壳有巴掌大,切割打磨成长方形,光滑平整,如琉璃一般通透明亮,厚度仅为1毫米,却能在如此水深压力下安然无恙,实在不可思议。 园林的照明,除了蚌壳内壁上特有的珍珠光彩,还有物质化能量提供的能源。符珠哩修建九渊之底时,将磁力转换为能量,利用的是海底岩石磁化方向不同引起的磁异常。 目光穿过透亮的墙壁,可以看到琳琅满目的鲜花,属于这个季节的金盏花、满天星、紫罗兰、月季、丁香、黄杜鹃等等,竞相绽放。而其它季节则相应的,有的已经凋谢,有的还没到花期。 聂深的目光透过花丛,看到了赫萧。 就在聂深看见赫萧时,他身后的石像阴影处,有几条黑影掠过,无声无息。银子弥感觉到什么,转脸望去。黑沉沉的巨型石雕看不出异样。在银子弥的另一侧,又有几条黑影迅速隐没。 聂深感觉到一丝奇怪气息,但他惦记着时间。现在已耗费了一个多钟头,还剩一个钟头左右,要把赫萧带走,中间任何一点不顺,都可能影响银子弥的归程。 接近花园时,听到九渊之底平静的表面下,有一阵低沉的隆隆声,显示更深之处,有某种设施在运转。 聂深给银子弥做个手势,指了指园林,意思是他进去找赫萧,银子弥在外面等候。银子弥点点头,转身背对园林,关注四周变化。 园林入口是个狭长的金属通道。聂深以为开门要费点力气,却一下就打开了。海水跟着他涌入,立即被一股强大的动力向两边卷起,分流到身后。聂深进去后关了门,快步走进园林。 封闭的园林内,鲜花丛中有一股潺潺溪水,从某个角落流出来。那是对海水过滤产生的淡水。园林中间的小小池塘,荷花微微摇曳。 聂深抬头望向穹顶,右侧上方悬着一轮微光,他忽然明白,那是月亮,因为现在是夜晚,如果到了明天清晨,应该有一轮太阳缓缓爬上穹顶。甚至于,这里还会下雨和落雪吧? 这时聂深忽然意识到,原本应该发作的刀笔之刑,居然消失了。 他晃了晃肩膀,按了按脊背,毫无反应。也许因为回到了“家园”,残酷的刑罚就停止了吧。所谓家园——绿树掩映处,真的有一栋漂亮的双层木屋,那里原本就是符珠哩给儿子和儿媳妇准备的婚房。 ——快带着你的新娘,前往九渊之底,在那里孕育完美的生命。 一个邪恶恐怖的繁衍计划,竟以如此美好、温馨的画面展开,难免让人生出无数感慨。 聂深收回思绪,朝赫萧走过去。 赫萧站在双层木屋前,如一尊石像。 赫萧的眼中突然射来一道复杂的目光。那目光交织着冷酷、迷茫,但又似乎因为某种困惑,在痛苦挣扎。 赫萧的齿间陡然迸出两个字。极其微弱,却极其锐利:“离开。” 聂深惊呆了。赫萧是在与他交流心意? 第八章(1)我就是想救你 赫萧的话音刚落,聂深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栋双层木屋内,突然冲出十几个黑影,直扑聂深。 聂深上前去抓赫萧的胳膊。但赫萧退了半步,眼中的神色又变得空洞。 十六个黑影到了跟前。聂深侧身避过,转脸扫视,竟是一群黑鲛女子! 聂深有些惊愕——符珠哩用来镇守老巢的,竟是这样一股力量。 这些黑鲛女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年龄都在二十岁出头,容貌姣好,但眼里却透出肃杀残酷气息。 十六名黑鲛女再次冲来,将聂深围在中间。 聂深一时间竟有些迟疑。他倒不是怜香惜玉,而是这些黑鲛女并没有在外面为非作歹,九渊市还没听说黑鲛女残杀人类的事情。现在她们守卫家宅,面对聂深这个闯入者,愤而攻之,又有什么错呢? 五名黑鲛女直冲聂深,长发飞扬中,卷起漫天的花瓣。另有五名黑鲛女侧翼进攻,余下的六名女子呈扇形散开。聂深逃无可逃,只得硬着头皮往上撞,身上挨了好几拳,每一拳都是伤筋动骨的力道,打得聂深直吸凉气。 园林里嘭嘭嗵嗵声响作一团,夹杂着黑鲛女的娇叱声。 聂深心想,银子弥怎么不来帮忙……突然感觉不对劲儿,连忙往外看。 透过蚌壳的幕墙,目光无法穿透园林外面的黑暗水域,但有一股涌动的气势压迫着园林,搅起的漩涡在园林周围转动。 银子弥也遭遇危险了! 聂深以为他们被黑鲛女分割包围,必须要下狠手突破重围了。但就在这时,进攻的黑鲛女似乎听到什么声音,立即散开,就连冲劲最猛的五名黑鲛女,倏地收住身形,重新结队,然后返身朝园林外面冲去。 聂深一下子明白了:更强大的入侵者来了。 这是天赐良机。他上前抓住赫萧,赫萧的身体僵硬,显然在酒吧遭受的创伤并没有痊愈,符珠哩把他放到这里,原本就是诱捕聂深,而不是治愈赫萧的,符珠哩的能量无法从九渊市直达这里,估计下一步,赫萧还是要回到符珠哩身边,由他亲自治疗。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 “赫萧,快走!”聂深拖着赫萧往外跑。 园林外面,银子弥正跟一伙黑鲛人打在一处,他们是罗堪的死忠分子,来了二十几个。银子弥眼看无法支撑,身后冲来十六名黑鲛女,迅速投入战阵。一团汹涌的气浪拍击着石柱与墙壁,九渊之底响起沉重的隆隆声。 聂深从园林里出来,一手抓着赫萧,一手抓着银子弥,往外游去。 银子弥的呼吸器已经发出了警报声,LED灯闪烁着黄光。 聂深揪心不已,拼命往前游。他原本还担心赫萧无法承受海底压力,不过,赫萧一进入水域,整个人仿佛休眠似的,没有了反应。聂深确定赫萧还活着,可是时间来不及了。 银子弥一边游,一边给聂深做手势。她告诉聂深,等会儿失去动力,不要管她,只要带走赫萧,好好保护起来。 呼吸器的警报声一直响,每响一声,银子弥便离死亡进了一步。 聂深决不能把银子弥孤独地葬于海底。赫萧同样不能抛弃。聂深紧紧抓着赫萧的肩膀,与银子弥一起拖着赫萧,速度明显降低了。 聂深感到一丝绝望。突然转脸看到那艘郑和宝船,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想起在缪宅的藏书馆,曾经看到一份大明水军的造船工艺图谱——彼时世界上最先进的舰船,一定配备有紧急逃生装置。 聂深指着郑和宝船,示意银子弥往那边游。 在他们身后,五六个黑鲛人急速追来,身影掠过巨大的石柱,犹如五条凶猛的鲨鱼。聂深往后瞥一眼,那几张白惨惨的脸庞越来越近,几乎能嗅到厉鬼般的气息。 又有几条影子,从更黑暗的海底飞跃而上,是四名黑鲛女子。她们浑身染血,脸上却毫无表情。黑鲛女追上了敌人,两股力量旋转着纠缠在水中,无声而残忍的厮杀,一团团鲜血,犹如蘑菇一般缓缓绽放。 死去的黑鲛人坠落进无底深渊…… 散开的鲜血蔓延、消失 聂深三人已经冲到了巨大的宝船前。聂深在前面领路,拖着赫萧飞快地朝船底游去。 明朝的宣德八年,郑和率队返回华夏,途中遭遇黑鲛人袭击。郑和带着缪氏血脉的第五十六代后人,成功逃脱。 此时,聂深打开一道隔板,里面果然有个瓶型内舱。聂深给银子弥使眼色,二人将赫萧推到舱内。赫萧突然挣扎,拒绝进入狭窄的空间内。一阵对抗,聂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推倒赫萧,然后翻身上去,直接骑在赫萧身上,把他压在舱内。 银子弥看得目瞪口呆,辣得眼泪汪汪。 聂深示意银子弥做好准备,然后他猛地翻身出来。银子弥触动按钮,舱门关上了。赫萧在里面拍打舱盖,用胳膊肘猛撞。 聂深摸到了舱板下的备用机关,触发——船底陡然发出嗡嗡的响声。简直不可思议,已经在海底浸泡了将近六百年的宝船,竟能瞬间复苏,而那一年,正是大明国力达到巅峰的时期。 嗡嗡声持续片刻,木轮扇叶发出一声震响,密封的瓶型物从底部猛然推出,以无与伦比的力道,在海水中冲出数百米,并向上浮起。 聂深和银子弥扒着舱体一同前进。搭顺风船虽然会让救生舱减缓一些速度,但也比二人往上游快多了。 聂深再次触发机关,救生舱又向上冲出数百米。 就这样,每隔数百米,聂深便调整一下角度和方位,并触发机关。 救生舱底部的机械装置不断发出震响,仿佛安装了动力十足的螺旋桨 他们成功地越过了海沟,九渊之底越来越远,被重重黑暗覆盖。聂深似乎听到一阵轰鸣声从海底传来,水中陡然加剧了波动,但时间很短,不知底下发生了什么。 聂深难免想起那栋双层木屋。如果不是用于邪恶的目的,那里真的是栖居的好地方。 这时聂深突然意识到,银子弥没有反应了,警报器的声音也停止了。他猛然转过脸,看到呼吸器的LED警示灯变成了红色。 情急中,聂深最后一次触发机关。已经隐约看到海面上的微弱光线了。救生舱向上跃去。银子弥的身躯软软地漂开了。聂深抱住银子弥,拼命向上游着。 他觉得这片海太远了,远得走不到尽头。他觉得自己是一只小虫子,在无边无际的深渊里徒劳挣扎。 他拼尽全力向上。银子弥一动不动。LED灯已经灭了。 聂深吐出最后一口气,一跃到了海面。他的喉咙里发出风鸣般的声音,但说不出话。他只是拼命地往前游着,尽量把银子弥的头托到海面之上。 距离他一百多米外,救生舱起伏晃荡,随着海浪往一片礁石漂去。 聂深把银子弥拖到了沙滩上,自己累得眼前发黑。此时天边隐约露出一抹鱼肚白,几点清冷的星光在苍穹上闪烁。海边的风很大。 “阿银……”他呼唤着。 银子弥毫无反应。 “阿银,你不能死……” 聂深拔掉银子弥嘴上的呼吸器,口腔很干净,没有异物。这件鲛绡衣降低了一些危险,银子弥的脸色并不是僵硬发青。 聂深迅速按压银子弥的腹部,帮她控水。 聂深托起银子弥的下颌,捏住鼻孔,自己深吸一口气,往银子弥嘴里缓缓吹气。银子弥的胸口稍有抬起,聂深立即放松她的鼻孔,右手压着银子弥的胸部帮助她呼气。然后自己再吸一口气,往银子弥的嘴里吹气——这个节律动作要反复进行,理论上应为每分钟18次…… 啪! 一个耳刮子抽到聂深脸上。 聂深俯下脸,准备吹第四口仙气时,正是最佳角度,一巴掌抽得他眼冒金星,傻呆呆保持那个姿势。 几乎与他脸对脸,银子弥瞪着双眼。 二人四目相对。 “没挨够是吧?”银子弥活动着手腕。 聂深这才感觉脸颊生疼,急忙捂着脸向后一仰,跌坐在沙滩上。 他这么一仰一跌的同时,忽然看到头顶上方,以天空为背景,有个人漠然看着他。 赫萧神色冷漠,一只手上玩着湿淋淋的火柴盒。 挨耳光已经很尴尬了,还被另一个人全程围观,围观者还是满脸的冷漠无语。 这是什么状况? “我就是……想救你嘛。”聂深咕哝着。 “哇——”银子弥扭脸吐出一口海水。刚吐完,便指着赫萧问,“聂深偷偷亲我,你是不是也看到了?” 赫萧的嘴角掀起一抹不屑,淡然而去。 “等等……你为什么不制止他……”银子弥踉跄着追上。 聂深爬起身,望着银子弥的背影,低喃:“看她的样子很兴奋啊,明明占了便宜,怎么像是吃了天大的亏?”聂深揉着火辣辣的脸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2)不可思议的人类 缪璃一直站在窗户后面,望着大门的方向。 整晚,她都在默默地等待着,时而焦虑不安,时而满怀憧憬。心情在巨大的起伏波动中,令她疲惫,却又异常激动。 终于,大门传来响声。然后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接着一个身影跑到缪璃窗外,是鲁丑。鲁丑激动的脸庞都扭歪了,晃荡着大眼珠子,呼哧喘着气,想大声喊,却又怕惊动什么,从喉咙里发出低微又急切的声音:“赫管家回来了……小姐,赫管家——回来了——” 缪璃竟然是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上。她马上又站起身,大步走到窗口。 “他怎么样?” “啊……”鲁丑愣了一下,“不知道。” 缪璃从房间冲出去,尽量保持步调,却还是跌跌撞撞的,像个小女孩。 在院角的廊柱下,她一下子停了步子,望着不远处的几个人。 聂深扶着赫萧,银子弥在旁边照应。欧阳红葵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赫萧。 赫萧微微低着头,脸色苍白,神情茫然空洞,灵魂仿佛游离在别处。 缪璃的手指颤抖着,肩膀也开始颤抖。 赫萧独行了许久,终于要走出困住他的迷途了;缪璃追寻许久的期待等来了再续前缘。 这一刻,她多么想冲过去,但聂深事先叮嘱过,带赫萧回来后,要先缓一下,尽量别用外在的事情刺激他,大家都不知道在赫萧身上会发生什么。 缪璃也担心在输电铁塔下的事情再度出现,她并不是害怕赫萧伤害她,而是怕赫萧又陷入无尽的痛苦里。赫萧感受的痛苦,足以将她淹没窒息。 现在她只能这样望着赫萧。 赫萧在众人的陪伴下穿过院子。前方,孟亮打开门等候着。 凌晨四点钟的微光洒在院里,气氛沉默而凝重,大家鱼贯进入房间。门关了。 缪璃仍然望着那个方向。 鲁丑慢慢走过来,咕哝着问:“小姐,赫管家能不能好?” “一定会好的。”缪璃说。 赫萧平躺在床上,像是虚脱了一般,四肢僵硬,面无表情。 聂深和银子弥、葵叔商量过,这种情况下,可以用一点抗组胺剂。赫萧的情况和鲁丑不一样,只能试着通过药物和意念力同时作用,双管齐下。 抗组胺剂具有较强的中枢神经抑制作用,能够作用于神经传递素上,使它停止作用,进而使其分解。这应该能够减弱符珠哩的脑电波能量控制,但具体效果还要观察。 孟亮面前的桌子上,已经准备好了相关医疗设备,这是他花了一天时间临时拼凑起来的。 孟亮从抽屉里拿出针管。 聂深说:“药量不能大,宁肯少一些。” 孟亮抬起针管,环视众人:“谁来?” 其实最好是缪璃来,但目前情况,只能在茄子堆里挑大个儿的。 聂深挽起袖子。“我来吧。” 银子弥问:“你行不行?” 欧阳说:“他小时候病了,自己扎针的。” “嗯?”银子弥愕然,“自己往屁股上打针?”她做个手势,感觉很别扭。 聂深一咧嘴:“手背上,静脉注射。” 赫萧突然开始挣扎,闭着眼睛,身上表现出强烈的抗拒力。欧阳和孟亮一人一边按住赫萧的肩膀。 孟亮一边使劲按住,一边抬脸问:“我不会被转化了吧?” 聂深说:“又不是传染病。符珠哩是通过特定的金属传递控制力,只要某些消防栓别乱碰,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也有直接通过人体转化的……” “啊?”孟亮一哆嗦。 “在缪宅时,郭保转化林娴,但林娴事先碰了墙壁里的黄金。” “噢……” 赫萧的抗拒忽强忽弱。其实他身上的创伤很严重,在酒吧时遭到罗堪的重击,又在地裂中被大水冲进九渊之底,此时的动作,只是出于身体本能的自我防御。 聂深举着针管,迟迟无法下手。 银子弥说:“不要太用力地压制,让赫萧缓一缓,释放一下。” 欧阳和孟亮的动作一放松,赫萧的挣扎就减弱了。 聂深忽然看到赫萧的裤子口袋露出雪白的一角。他心念一动,把那条手帕抽出来,塞到赫萧手里。 雪白的一角上绣着淡淡的梅花。 赫萧慢慢安静下来。 银子弥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什么?” “缪璃送给赫萧的。那年缪璃十四岁,赫萧十七岁。” 聂深说着,针尖对准赫萧左臂的三角肌下缘,进行皮下注射。 银子弥无法想像,这持续八十多年的深情,何以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愈发强大。面对无上尊师赫升的孙子,银子弥受到的震撼是双重的。这让她感动得想要落泪。 她忽然眉尖一挑:“这说明赫萧记得以前的事情!” 聂深摇摇头:“手帕给他的感觉,不是记忆中的。” “那是什么?”银子弥追问。 聂深又摇摇头。 是心灵深处的一丝颤栗?是精神尽头的一抹微光? 当年赫升临终之际,请来一位刽子手老朋友,把符珠哩的二十七个鳞片塞到自己肚子里,一同下葬。赫升相信,无论黑鲛人如何高明,当他和人类斗争时,总有算计不到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人类最不可思议的自身。 此时,赫萧终于进入沉睡中。 (3)无情才是最自由的方式 孟亮用仪器检测赫萧的脑电图,显示出一些低电压的活动,有些三角放射的扩散,应该是电解质失衡。 “他身上有伤,又太累了,需要休息。”孟亮说,“今晚再看看恢复水平。” 留下孟亮值守,聂深、银子弥和欧阳从房间出来。银子弥去见缪璃说明情况,欧阳示意聂深来到院里。 清晨的阳光洒满庭院,树上传来阵阵鸟鸣。 聂深把昨天晚上九渊之底的情况讲了一遍。 欧阳仔细听着,然后问:“你不觉得有点顺利吗?” 聂深沉吟一下,说:“确实,危险只在我们的路途上,九渊之底反而没有遇到特别大的阻力。黑鲛女子突然冒出来,只能说是有惊无险。也许她们没来及施展,因为罗堪的手下来搅局了。” “罗堪的手下显然是意外力量,但老鲛怪让你们平安进入九渊之底,这有些说不通啊。” “符珠哩并不在老巢,可能是鞭长莫及。” “他既然通过水流把赫萧送到九渊之底,而且也知道你要救赫萧,一定会事先做好准备。按照正常的理解,你们强闯他的老巢,防守的黑鲛女一定全力反击,可你的描述,表明她们无意下狠手——这个,就是她们做好的准备。” “什么意思?” 欧阳嗓音低缓:“这是老鲛怪的木马计。” “哦?” “你们把赫萧救回来,就以为成功了,自然会放松警惕。老鲛怪恰恰利用了你放松的心态。”欧阳的眉头紧锁,“你记得我说过,一个多月前,为了诱使你进入缪宅,老鲛怪让我自己以为,我抢到了请柬,而且我聪明地把七个客人送进了缪宅,于是我就松了口气。偏偏在那时,我被恶徒盯上了。”欧阳注视着聂深,“同样道理,这次老鲛怪用你们急于救赫萧的行为,让你们以为,这件事成功了。结果就是,赫萧顺利来到了我们中间。” 聂深沉思良久,点点头:“有道理。” 上次聂深去黑域救鲁丑,是符珠哩的调虎离山计,目的是劫掠缪璃,若不是银子弥在公路上强行阻拦,如今的格局早已不可收拾。这次,符珠哩再以木马计出招,此前他用尽手段也无法同时找到聂深和缪璃,但现在,聂深和缪璃一左一右,都在赫萧身边。从这个结果反推,就知道符珠哩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 聂深说:“而且这一招最厉害的是,就算我们明白了这是个计谋,也不会赶走赫萧。” “对。老鲛怪能利用的,就是你、赫萧、缪璃之间的特殊情感——你与赫萧的兄弟情,缪璃与赫萧的深情,你与缪璃互相托付的情义。三股情感之力结成了血肉连筋、刻骨透髓的牵绊,动一动,就是挖心钻肺的疼痛。”欧阳说到这里,长长地叹口气,“破不了这一关,这就是个死局。互相纠缠、互相扭结的死局。” 聂深无奈地说:“咱们再想办法解决嘛。” 欧阳看着聂深:“噢,对了,你现在又牵扯一个银子弥。银子弥居然还是个诛鲛士。你呀,死局上面再添死局……” “双死临门?”聂深苦笑摇头,“葵叔,你是在安慰我吗?” “你懂不懂,无情才是最自由的方式。” “葵叔,你自由吗?” 欧阳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也做不到。” 聂深忽然很想问欧阳:你有孩子吗? 但这样肯定会刺痛葵叔。葵叔为了信念,付出太多,如果他没有孩子,是他的悲剧,如果他有孩子,那就是他们父子的悲剧。 但葵叔在聂深心目中,早已是父亲的位置。他希望这件事结束后,给葵叔以平静安宁的生活,并侍奉葵叔的余生。 欧阳拉回刚才话题,接着问:“在九渊之底,有没有发现赫萧有异常反应? 聂深说:“嗯,我觉得他不太稳定,但这可能是好事。” “怎么?” “之前他的执念就是要抓我,只要遇到,必定是死磕。可是在九渊之底,他忽然让我离开,并且流露出想要沟通的意思。” 欧阳思忖着。 聂深接着说:“估计是上次的输电铁塔,电磁波干扰,有了效果,起码扰乱了一些东西吧。” “不能有侥幸心理。”欧阳顿了顿,说,“但根据种种迹象推测,老鲛怪的控制力正在流失。这么多年他处于受伤状态,运转时空缝隙、控制恶徒都要消耗能量。你炸毁缪宅后,老鲛怪被迫回到九渊市,要同时控制年轻和老年恶徒,还要在全城范围追捕你,需要消耗更多能量。他已经是顾头不顾尾了,目前看,只要设法在赫萧大脑中屏蔽老鲛怪的信号,老鲛怪使出的这招木马计就失灵了。” 聂深思忖着说:“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持续注射抗组胺剂,只要把握好剂量,逐次减弱赫萧对符珠哩的脑电波能量的接收。” 欧阳点了点头,转变话题:“另外别忘了,我们现在最应该防范的,是罗堪。他是必须要杀死你,没有余地。” 聂深说:“既要让赫萧尽快摆脱符珠哩的控制,同时又避开罗堪的锋芒……”他抬脸看了欧阳一眼,“那最好的出路,就是去阿银提到的那个地方——蛰礁岛。” 两人商量完了,准备回屋,走了几步,欧阳说:“还有一件事,应该让缪璃明白,她要暂时与赫萧保持距离。” 这会让缪璃很痛苦。聂深默然不语。 “因为我们没法确定,老鲛怪是否解除了对赫萧的控制。所以缪璃靠近赫萧,危险会加倍。”欧阳说,“缪璃不是一般的女孩子,我去跟她谈一谈。” “一起去吧。”聂深说。 两人来到缪璃的房间。银子弥也在座。 欧阳开门见山说:“大致情况,阿银小姐介绍过了吧。我们的想法是,缪璃小姐暂时不要靠近赫萧。” 缪璃抬脸看着欧阳,嘴唇微微颤抖着。 聂深与银子弥互视一眼。银子弥为缪璃感到悲伤。 欧阳说:“我们现在要防备的,不是赫萧这个人,而是他背后的老鲛怪。”欧阳看了看缪璃,接着说,“老鲛怪是怎样一个凶恶狡诈的物种,你比我更清楚。” 缪璃低下头。 欧阳说:“如果靠近赫萧,老鲛怪很可能利用你们的感情,将你掳走。然后迫使聂深过去,等待你们的,又是一次残忍的经历。老鲛怪在缪宅失败了一次,所以这次,他一定会更加严密、更加凶险,不会给你们一丝喘息机会。” 银子弥接口说:“等我们去了蛰礁岛,一切都会好的。” 缪璃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低着头,不让别人看到。 此时她多么想冲出去,不顾一切站在赫萧身旁。 死又如何呢? 可是她心底是明白的,这早已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属于他们之间的美好岁月,是在英伦三岛,十六岁的缪璃去英国读书,赫萧不久也跟来了。 那时的赫萧依然很少说话,总是默默的。 ——玫瑰快开了,等到它谢了,你也走了。 赫萧从来都听不懂。 “好吧……”缪璃侧过脸,望着窗外,“好吧,我会和他保持距离。” 聂深他们出了房间,缪璃终于抑制不住,深深地哽咽一下。她感觉胸口的血从眼睛里流出来了。 (4)生活处处有难题 赫萧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多钟。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然后才发觉自己掌心握着一条手帕。他慢慢坐起身,低头看着手帕,一角的梅花有些褶皱,这让他更加茫然。 他晃了晃头,如在梦游一般,习惯地将手帕塞回口袋。 仿佛听到了一阵清唱声…… 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在夜空中低回婉转…… 赫萧挪动脚步,走到门前,望着外面的夜色。然后慢慢踱出去,在庭院行走。 远远地,他望向一扇窗户。 窗内的灯光将一个纤柔的身影映在玻璃上,身影轻动,伴随着浅吟低唱: “你看一轮皓月挂天心,照遍庭外寂寂园林。明月呀,若是晓人意,定羡你我恩爱深……” 赫萧的手不由自主又伸到口袋里,捏着那条手帕,脸上露出迷茫痛苦的神色。良久,他将手帕塞回去。 这时,缪璃打开了窗户,并没有看到赫萧。 缪璃托着腮,抬脸望向天空,仿佛在寻找那一轮皓月。 而她要找的人,在树荫遮蔽处,夜风将赫萧的衣襟轻轻吹起,似要唤起久远迷失的一切…… 那清唱声还在空中飘荡: “……你我变作双宿双飞比翼鸟,振翅翱翔在碧霄。飞过青山共绿水,自由自在乐逍遥……” 那不是缪璃唱的,而是某个未知之处传来的音韵,若有若无,忽远忽近。 赫萧不由自主迈开脚步,朝缪璃走去。他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一份意念,让他靠近缪璃,让他捉住缪璃的手。 “赫萧,缪璃该休息了。”聂深从黑暗中走来,挡在赫萧面前。 聂深说话时,脸上隐含着一丝痛苦,因为他成了那个站在黑暗中,阻挡赫萧与缪璃的人。可他不得不这样做。 赫萧望着聂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睛隐藏在树荫下,与聂深隔着一层黑暗。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像在掂量进攻的力度,又像是怕冷似的。 又一阵脚步声从树丛后面传来,银子弥走到聂深身边。 银子弥说:“明天就好了。” 聂深点头说:“是的,明天就好。” 他们已经决定,赫萧与缪璃尽快转移到蛰礁岛,在那里,缪璃可以安心照顾赫萧,等到赫萧恢复后,一举杀回来,重整诛鲛士。而在赫萧恢复期间,绝不能让对手得到一丝消息,否则功亏一篑。 欧阳和孟亮连夜出去了,寻找大耳桑,希望他帮忙提供跨海的船只。 从城中前往蛰礁岛,顺利的话,三个小时内便能到达。 所以,明天就好了。 聂深和银子弥把赫萧送回房间,在外面的台阶上守着。 夜风渐凉,聂深把自己的外套披在银子弥身上。两人坐在台阶上看着天空。 远处,鲁丑的身影晃来晃去,在院子里巡逻。 银子弥忽然扭过脸,看着聂深问:“你为什么这么帮赫萧和缪璃?” 聂深愣了一下,说:“也没想太多,就希望他们能安全自由地活下去,算是完成了托付。” “然后呢?你自己呢?”银子弥的眸子闪闪发亮。 “我?”聂深偏过头思忖片刻,笑了笑说,“我原本有些宏伟的想法,可是最近,我越来越觉得,我退出,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贡献。” “退出?” “等赫萧跟缪璃安定以后,我就到一个无人的荒岛上,在那里生活下去。”聂深望着夜空,喃喃低语,“我从来就不是什么黑鲛人的少尊主,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家伙。” “嗯……那你一个人去荒岛?”银子弥的嗓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啊……我希望有人陪着我……” 银子弥抬脸凝视着聂深。 “……如果葵叔和鲁丑愿意,我们可以来个桃园三结义。不过好像辈分不对,葵叔是大叔,鲁丑的年龄嘛,少说也有一百岁了,叫他一声丑爷……那我太吃亏了……唉,生活处处有难题啊。” 银子弥低头看着脚下。“原来你是这么没有追求的人。”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我失什么望?我早就看透你了,哼。” “又怎么了?” “所谓的退隐,恐怕又是一条毒辣的计谋吧?” “什么计谋?”聂深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养足精神,然后卷土重来!” 聂深笑着摇摇头:“阿银,咱俩之间还有没有信任了?” “我信任你干嘛?你都跑到荒岛上混吃等死了。不过,你会活很久很久的,把我们这些人熬死,你还孤独地活着,我真是同情你。” “哎,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挺不幸的。” 银子弥腾地站起身。“挺住吧,这是你的宿命,老不死的。” 她大步迈下台阶。走出很远,忽然觉得眼角凉凉的。这是什么? 不知道。 就是觉得自己很可笑吧。 (5)没有人能抓住她! 城南靠近郊区的地方,凌晨,清冷的微光中,铁轨上泛起幽幽光泽。又一列火车远去了,在薄雾中冲向远方。 尔雅深深地吸了口气,空中有一股淡淡的硫化物气味,她总能在城中嗅到这种气息,只怪自己的感知力太灵敏。 尔雅刚接过银子弥打来的电话,说要送两个重要客人去蛰礁岛,等那边安顿妥当,就回城和尔雅见面,再次嘱咐尔雅,一定要多多当心。 尔雅并不知道沈飞已死,银子弥让孟亮暂时隐瞒,怕尔雅在身心疲惫中,受不了这个消息的打击。 与组长通过电话,尔雅在铁轨旁休息片刻,喝了些水,继续往前走。 她把范围圈定在三公里,看似容易了,这最后一步却相当艰难。为了避免出现误判,她用次声波接收器作为辅助工具,现在已经有了感应。 而她自己的听觉神经,也捕捉到空中传来的细微波动。 嵌在二冯兄弟牙齿上的次声波发生器,发出的15赫兹音频,正在召唤尔雅。 前方是一条隧道。这是郊区常见的设施,水泥墙上布满潮湿的斑点,四周种满了高大茂密的腊肠树,铁轨延伸进昏暗的隧道里。 次声波接收器上的指针稳定不动,指向前方。空中传来的细微波动变得清晰。 尔雅没有表现出激动神色,呼吸却有些急促。她全神贯注,快步走向隧道。 所有标记愈发明显,接收器上的提示音咝咝响,然后变成急促的嘀嘀声。那声音很小,并不会干扰尔雅。她走进隧道五六米的距离,嘀嘀声变成了持续的蜂鸣音。空中波动的音频则在拍打着她的听觉神经,仿佛二冯兄弟发出的耳语。 亡魂经过这里。亡魂也许还在这里。 尔雅关了接收器,蹲在铁轨旁,不顾一切用手挖着。 她的心中充满了疑惑:谁会把诛鲛士的尸体埋在这里? 就因为这件事不可思议,尔雅曾一度怀疑自己的判断力出了大问题。 她用双手拼命挖着,但并没有任何尸体的迹象,不过次声波音频就在脚下,就在她挖取的地方。 她的手突然按住一个小小的袋子。 昏暗的光线并不影响她的视觉,袋子里装着东西。她用手捏了一下,便知道,这里面装着牙齿。 尔雅很少感到惊愕,此刻却呼吸停顿一下。她追寻亡者很多次,这是第一次单独埋藏的牙齿,还用小袋子装着。 尔雅的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以往,她的本能会警惕环境中的任何异样声音,但此刻她过于投入,而且她实在太累了,辨识次声波需要消耗的心力,已经达到了极限,竟对周遭环境变得迟钝了。当她意识到有脚步声传来时,一个黑影已经到了身后。 尔雅迅速转身。有一张脸倏地闪过。 来者浑身裹得严严实实,抬起一只手遮了一下脸,另一只手挥过来。 “啊,你……”尔雅满脸惊恐,似乎遇到了比厉鬼还可怕的对手。 她刚刚发出喊声,便被重重地击倒了。 摔倒的同时,她急切地掏出手机,但手机被踢开了,咔嚓一脚踩烂。 来者又往尔雅头上打了一下。尔雅脑袋一歪不动了。 来者抓着尔雅的脚,倒拖着,走进隧道深处的黑暗中。 一列火车呼啸而来,冲进隧道,发出隆隆震动。来者显然没经历过这种情况,连忙贴着墙站稳。尔雅突然身子一扭,双脚挣脱,朝着火车的方向逃去。 来者急忙追赶。尔雅沿着铁轨拼命一跃,扒住车尾,身体被猛烈的惯性甩起。 火车冲出了隧道。尔雅无力支撑,从车尾甩落在地,滚了几圈。不过她已经离开隧道一百多米了,来者没有追上。 尔雅跌跌撞撞往前跑,一边搜寻着路人,但凌晨荒僻的郊外,一个人影都没有。尔雅不再耽误,拼尽全力往海边跑去。 凌晨四点钟,淡淡的晨曦中,一辆面包车行驶在公路上。 孟亮坐在驾驶室。聂深和欧阳红葵、鲁丑守护着赫萧;银子弥陪伴着缪璃。七人奔赴目的地。 与大耳桑约定的登船地点是千步沙,那是一片长约两公里的荒滩,距蛰礁岛的直线距离最短,不到三个钟头。 出发前,再给赫萧注射一点抗组胺剂,上车后,赫萧便处于昏睡状态,这让缪璃心疼无奈。但不管怎样,终于能与赫萧同去一座小岛,又让她感到幸福。 银子弥向聂深他们介绍了蛰礁岛。 该岛的表面很普通,与九渊市周边的几百个大小岛屿没什么差别,这反而利于隐藏。不过更重要的,有资料显示,当年无上尊师赫升在驯养烧尸狗时,曾经修建了通道,只是无人可以破解。据说赫升把图纸留给了五名烧尸公,他们将图纸分割,各自拿了一份,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聂深说:“既然解不开,去了也没用啊。” 银子弥将目光投向缪璃,说:“我相信缪小姐能够破解。” 缪璃一直关注着赫萧,听到银子弥的话,随口问:“为什么?” “无上尊师最后保护的缪氏血脉,就是你,他在设计通道时,一定考虑到,假如有一天需要转移你时,能够用到那个地方。无上尊师做的每一步都有章法。从他独自追踪符珠哩十八年就能看得出,为了找到符珠哩的弱点,他付出了难以想像的努力。更何况修建通道,肯定不是为了给自己避难用的。那会给谁?” “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解。”缪璃犯愁。 银子弥笑一笑:“无上尊师会留下一些标记,等你实地看到,或许就开悟了。” 聂深点头说:“缪璃看的书太多了,缪宅的藏书馆里各种奇书异谱应有尽有,肯定能触类旁通。” 银子转脸看了一眼后座上昏睡的赫萧,说:“只要赫萧在岛上安顿下来,缪璃精心照顾,然后逐步唤起他的自我意识……” 银子弥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与此同时,孟亮也转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机。 两人几乎同时发出惊疑的声音。 银子弥的眼里露出难以置信又愤怒的神情。 聂深忙问:“出了什么事?” 银子弥说:“这是诛鲛士收到的全城指令——白鲛人尔雅叛逃,无须审判,格杀勿论。” 孟亮猛地一捶方向盘:“这他妈疯了!” 聂深与欧阳互视一眼,他俩并不清楚前因后果,只知道尔雅在寻找一个重要证据。 银子弥把那道命令看了几遍,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拨打尔雅的手机,但无法接通。 这时,孟亮接起了自己的手机,说了声:“是,组长在我旁边。”然后把手机递给银子弥,轻声说,“是荣大士。” 荣师劈头盖脸地问:“这么大的乱子,你在搞什么名堂,手机还占线?” “我在联系尔雅,没成功……老师,究竟怎么回事?” “大士团发布了绝杀令。我现在还不清楚细节,尔雅可能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很严重。” 银子弥怒声说:“不可能,我两个钟头前才跟她联络过!” “你千万要冷静,九渊市的格局有变,你先带缪氏血脉转移,一定要保密,不要给任何人泄露消息。”荣师急促地说,“记住,你们的安全更重要!” “我会把缪璃送到蛰礁岛。” “哦……无上尊师驯养烧尸狗的秘密小岛、新派诛鲛士的发源地。”荣师赞赏道,“这个措施非常好,要抓紧时间。” “正在行动……老师,尔雅不能出事,你一定要把关。”银子弥的全部心思都在忧虑尔雅的安危,心绪有些混乱。 “放心,尔雅这边交给我处理。”荣师语气沉稳。 银子弥放下手机,一脸忧思。 孟亮一边开车一边说:“组长,别担心,尔雅只要跳到海里,没人能抓住她。” 银子弥用焦虑的目光望着车窗外。海水在沙滩上涌动,远处的海平面上透出一片诡异的暗红色光芒,这个清晨注定看不到日出。 (6)人类寒夜将至 风送流花酒吧的重建工作正在迅速推进。前几天突发震动事故结束后,相关事项处理的同时,鲛人的能工巧匠已经开始着手修缮。 这里是罗堪的螺壳道场,是他的主坛,更是他荣耀千秋的发源地。 他在九渊城另有七八处栖居所,只不过临时调节一下。只有这里,自从明朝嘉靖年间浮现第一条沙脊以来,四百多年就在原址原点。城市变迁、世事万化,而它不变不动。地下是深深的地基,可以撑得起一座宫殿,也能存得住半块瓦片。 千百年来,这里遭到多次破坏,罗堪早就习以为常了。这次还好,地面之上的损坏不算严重,主要是内层的牢狱、刑房、各条路径受损。 薛小莲发现罗堪的心情很好,便轻声问:“有什么喜事吗?” 罗堪的嗓音仍然平静:“快要结束了。” “嗯?”薛小莲没听懂。 “结束,也是迎来全新的开端。”罗堪说。 薛小莲表现得既不安又费解。 这时,门外有四个工人抬着一口红漆箱子经过。 “等一下。” 罗堪走过去,让他们把箱子放在门厅。工人们急忙去抬别的东西。 罗堪打开箱子,里面是各种宝物。这样的箱子罗堪有上百个,每个都价值连城。黑鲛人有储藏宝物的嗜好,这是天生的。诛鲛士每次捣毁一个黑鲛人的窝点,必会缴获大量财富,整个诛鲛士组织的运转,就是黑鲛人的窝点提供的资金,仅凭这一项,供养了诛鲛士组织上千年。这是最让罗堪气愤的事情。不过,这一切要结束了。 罗堪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卷轴。“这是东晋大画家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薛小莲漠然的样子,并不理解此画的珍贵。 “中华十大传世名画之一,这是原作,世间都以为它失传了,如今留在故宫的,只不过是宋朝的摹本。” 薛小莲还是淡漠的样子,眼神仿佛在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幅画,是顾恺之根据曹植的《洛神赋》所作,描绘了曹植在洛水边偶遇伏羲之女的动人传说,可谓缠绵凄婉,动人心魄。” “呵。” “伏羲之女穿的鲛绡衣,美好词句难以形容,只有亲眼看到、亲身穿上,才能体会那独一无二的感觉。”罗堪嗓音低缓,“你马上就能见到了。” “见到什么?”薛小莲随口问。 “鲛绡衣。”罗堪的嘴角微微勾起。 他看到了薛小莲眼中的兴趣,虽然只是一刹那。 薛小莲似乎不仅对传说中的天衣感兴趣,对拥有那件衣服的人,更感兴趣。 薛小莲喃喃低语:“谁会拥有那样一件衣裳?” “很快就是你了。” 薛小莲面露震惊之色。 这时,屠侍卫从外面匆匆进来,站在门口。罗堪把卷轴放回箱子,示意附近的工人抬走。薛小莲也转身离去了。 屠侍卫走近罗堪,低声说:“将军,全部安排妥当。” “给黄花山的学员们发出信号了吗?”罗堪问。 “已经到位。”屠侍卫说。 罗堪点点头,又问:“药剂师呢?” “全都招供了,真是个人渣。”屠侍卫忿然道。 “嗯,你对他的看法还是很准的,反倒是我疏忽了一些。” “将军您是太骄傲……噢,不,是那个人渣太狡猾。”屠侍卫嘴上刹车的功夫日渐增长。 “也对啊,怎么能让一只老虎去猜老鼠的心思呢?”罗堪自嘲道。 “怎么处置那个人渣?”屠侍卫迫不及待地问。 “带上吧,一起去参加老朋友的聚会。” “就这样便宜了他?”屠侍卫一脸惊讶。 “参加聚会当然要带礼物。”罗堪漠然一笑,“把他的眼睛和耳朵挖掉吧。” “是,将军。”屠侍卫转身时,忍不住又问,“这次真的可以回鲛人岛了吗?” 罗堪注视着屠侍卫。“我答应过你——不久的将来,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园。” “不久的将来……” “已经到了。就是现在。” ——人类寒夜将至,却如昏鸦倒悬枝头,虽身在其中,未必能看得见、听得到。 (7)我想知道真相 起风了。 风乍起时,聂深七人正赶往海滩的约定地点——千步沙。 那辆面包车已经弃于路旁,往前的路尽是石块和枯草。 聂深和欧阳架着赫萧往前走。赫萧已经醒了,但神情茫然空洞,双脚也没有什么力气,聂深担心注射的抗组胺剂产生副作用,不禁有些忧虑。 缪璃紧跟着他们,脚步踉跄着,眼睛不离开赫萧的背影,就像她的目光能够支撑赫萧,至少,可以被赫萧感觉到。 银子弥紧随其后,心中挂念着尔雅,同时对诛鲛士总部彻底失望了,对前景更增添了几分困惑。不过,赫萧在眼前,作为无上尊师的孙儿,银子弥对他寄予了最后的期望。 聂深极目四望,远处有一排破旧的房舍,是早年的渔民留下的,枯树上还挂着破渔网。海面上,乌青色的云层在海天交接处堆积,几只海鸥在云下飞翔,远远传来凄凉的鸣叫。 啾——啾啾—— 鲁丑和孟亮在前面探路,两人返回说,没有见到船。 聂深扭脸看了看葵叔。 欧阳眯着小眼睛,脸上的麻子动了动。“大耳桑不会失信。” 孟亮说:“约的是七点钟,现在已经七点半了。” 聂深说:“船是大耳桑联络的,可人家开船的不一定踩着点,迟一下没关系。” 一行人加快步伐,往沙滩上走去。 千步沙是一片白色沙滩,与相连的沙滩形成对比,构成了两公里范围的独特景观。 众人刚踏上细白的沙地,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唤:“组长——” 银子弥一惊,忙停下脚步,转身望去。“是尔雅!” 视野中,尔雅拼命往这边跑来,不停地挥着手。银子弥抬手回应,迎着尔雅跑去,扭脸对聂深说:“你们先到海边等候。” 孟亮说:“组长,等等我。”追了过去。 聂深略作思忖,说:“葵叔,你们继续往前走,我去看看。” 鲁丑大步过来,拍了拍自己肩膀,瓮声瓮气地说:“老规矩,我背着赫管家。” 欧阳和缪璃使劲把赫萧推到鲁丑的背上。 缪璃扭脸望去,聂深他们已经跑远了。 聂深追上银子弥。银子弥说:“你来干什么?快去保护缪璃、赫萧!” “来得及,等接了尔雅一起走。”聂深说。 尔雅从斜坡上往下跑,已经看到了脸上的伤痕。 突然,她的身子一震,猛地往前一扑,栽倒在地。 一支弩箭嗖地一声飞来,正中尔雅的后背。 尔雅倒地后,略一喘息,爬起来再跑。又一支弩箭射来,钉在尔雅的肩膀上。 尔雅身子一歪,滚翻在地。她咬紧牙关爬起来。第三支弩箭擦着她的耳朵飞过去,嘣地一声钉在前面的树上。 银子气急了,从包里抽出诛字月牙刀,飞奔向前。 孟亮则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射出弩箭的是诛鲛士——尔雅受到同事诛杀! 聂深知道这里面有大问题,加快步伐追上银子弥。 第四支弩箭竟从银子弥的头上飞过去。银子弥毫不畏惧,提刀,发足狂奔。 弩箭停止了。 银子弥扑倒在尔雅身边。“你怎么样?” “还好……组长……”尔雅的嘴角淌着血。 聂深冲过来,与银子弥托起尔雅,带到一块石头后面。孟亮绕到石头一侧,抬头望着坡顶,手上端着弩弓,全神警戒。 尔雅打开紧攥的手掌,露出两颗带血的牙齿。 银子弥低头一看。“这是……” “二冯兄弟的。”尔雅咳出一口血。 “找到了!”银子弥愕然,“怎么只有两颗牙齿。” “遗骸没有踪影,可能已毁……铁轨旁的牙齿,应是二冯兄弟自己埋的。” “什么?”银子弥的眉毛紧锁着,一时想不明白。 “还有这个……”尔雅颤抖着,从口袋掏出一个纸片,眼睛突然变得明亮又痛苦,“组长,无论什么情况,你都要冷静。” “好好,我冷静冷静,你快给我。”银子弥接过尔雅递来的纸片。 打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半个染血的指印,表明写字的人危在旦夕,同时这个指印又像是用生命做出的证明。 那两个字是:荣师。 一阵大风从海面上吹来,将银子弥的头发吹散。 “这……怎么……”银子弥的神情变得涣散,听不到风声,整个人仿佛不在这里,眼前的一切都是倾斜的、苍白的。 “我看到这个纸片,也不会相信……可是,在铁轨旁袭击我的人,就是荣师。”尔雅流出了眼泪。 银子弥的身子慢慢倒下去。聂深急忙扶住她。 银子弥的另一只手拄着月牙刀,想让自己站起来,却更深地瘫坐在地。 尔雅哭道:“组长,你可千万撑住啊……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石头的另一侧,孟亮眼含热泪,嗓子哽了一下。 聂深拍抚着银子弥的后背,低声却又急促地说:“阿银,无论发生什么,我在你身边。” 银子弥的嘴唇颤抖着,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张笑呵呵的脸庞。还有那矮墩墩的身材,以及唠哩唠叨的作派。那不是伪装的,荣师不是坏人。他的眼里满溢着对组织的尊敬,对人类的热爱,对下属的关怀。 那不可能是伪装出来的。 但他杀了二冯兄弟…… 现在也不难推测,沈飞的死,也与荣师有关。 那么之前死在黄花山学习班的黑鲛人雷坦呢?一直以为是占恩和他的助理钱主任有问题……难道……他们全都有问题? “组长,荣大士来了。”孟亮的声音唤醒了银子弥。 银子弥抬起脸。坡顶上,荣师率领十几名诛鲛士站在那里,俯视着他们。 聂深站起身,逼视着荣师。 银子弥扶着石头起身,对聂深说:“这件事你不要管,不是那么简单的。” “阿银,来谈谈吧——”荣师挥手招呼道,脸上是慈爱的光芒。 “组长,你不能过去。”尔雅挣扎着抓住银子弥的胳膊。 “他不会杀我的。”银子弥苦涩地一笑,“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为什么。” 孟亮说:“我陪组长过去。” “你和聂深护送尔雅去海边,和缪璃他们会合。你要保护好赫萧,他是我们最后的希望。”银子弥说,“无论我发生了什么,你们不要与荣师为敌,只要保护缪璃和赫萧去蛰礁岛……” “组长,你认他是老师,可他认你吗?”孟亮低吼道。 “其实他想要缪氏血脉,前前后后这一切——杀了聂深,得到缪氏血脉才是他的意图。从他派我去南港渡,就开始了计划。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荣师率领诛鲛士越来越近,对他们形成了包围之势。 聂深握拳,站在银子弥身前。诛鲛士们端着弩弓,指向聂深。 战斗一触即发。 银子弥说:“都不要动。” 她最后望了聂深一眼,很深的一眼,带着信任和托付。 然后她把诛字月牙刀收进包里,逆风,头也不回地走向荣师。 (8)你要对老师动刀? 废弃的渔民小屋有一股霉腥味,墙角堆着鱼虾残骸,窗外树上的破渔网在风中摇摆,旁边扔着一辆破汽车,车轮旁有几个啤酒瓶和揉皱的烟盒。由于角度不同,从这里望不到对岸的蛰礁岛,反而能隐约望见另一侧的黄花山顶峰。 那十几个诛鲛士守在门外。 屋内,银子弥站在窗边。荣师坐在木凳上。 银子弥冷冷地说:“今天如果不是尔雅识破你,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尔雅的事,纯属意外……” “你所做的一切,是大士团的意思吗?” “不。我对大士团早已失望。你也很失望吧。”荣师语气诚恳。 “那你是在背叛!”银子弥直视荣师。 “如果改正诛鲛士的缺点就是背叛,你这是妄下断语,”荣师慢吞吞地说,“阿银,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是组织内仅存的希望。我现在把一切告诉你,你知道了原因,就会全力支持我。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彻底彼此信任,一起开创诛鲛士……” “大词儿就别甩了。”银子弥说,“你杀二冯兄弟,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你投靠黑鲛人的秘密,对吗?” “投靠?”荣师脸上飘过一丝受辱的表情,“你和二冯兄弟一样偏激。” 二冯兄弟在追查桀罗将军时,意外发现了荣师与罗堪接触的痕迹,便向荣师质问。荣师愿意解释,请二冯兄弟吃饭,把药剂师制作的编号T247药物,投入汤内。二冯兄弟喝下,一个小时从腹中生出菌虫,不到二小时,菌虫爬出七窍。 二冯兄弟忍着剧痛逃走。他俩已经说不出话了,无法联络总部,也来不及找其他诛鲛士。而且他俩不敢信任别人,除了银子弥的十八组。兄弟二人担心自己遭到毁尸灭迹,于是逃到铁路旁,把牙齿撬下来,藏在铁轨下,在旁边留下字条。然后往相反方向逃去,尽量远离牙齿,用自己的尸体吸引追击者。 牙齿内部的芯片发出次声波,那是呼唤尔雅的信号,目的是让尔雅看到字条,从而认清荣师的真面目。 荣师叹口气:“没想到两个兄弟这么倔强,临死时,用这种方式留下了证物。” “你杀了二冯兄弟,又杀了黑鲛人雷坦,还杀了沈飞——沈飞去储藏室偷刀,但他的死与刀无关,而是与你有关吧。你不仅杀了沈飞,为了掩藏罪证,又连累两名守卫,伪造三人同归于尽。”银子弥冷冷地看着荣师,“今天你又要杀尔雅。为了达到目的,你是不是还要杀了我灭口?” “你跟他们不同。他们都是可以牺牲的,是代价。”荣师的语调异常平静,有一种命定的安稳。 “你曾对我说过,我们行动小组在前方拼杀,那些‘背后的事情’,不是我们操心的。原来你所谓的背后的事情,是和黑鲛人的交易,是你们的阴谋诡计!” 荣师摇摇头,从木凳上起身在窗前踱步。风从窗口进来,把他的灰白头发吹起来。他注视着银子弥,说:“我是为了除掉符珠哩。符珠哩比罗堪更可怕。” 银子弥有些困惑。 “符珠哩鳞片受损,尚且难以战胜,假如有朝一日他复原,重回人间,那会怎么样?” 银子弥看着荣师。 “阿银,你还年轻,这不是对与错的选择,而是在两种坏选择里,挑一个不是最坏的。” 银子弥明白了。聂深虽然反抗符珠哩,但荣师不相信他会亲手杀死符珠哩,符珠哩毕竟是他的父亲。只有罗堪,不仅有除掉符珠哩的能力,更有强烈的动机。 但银子弥又觉得,荣师的目的不是这么简单。 荣师继续说道:“罗堪想要地位和权力,但并不想成为世界的主人,再说他的能量也不够……” “老师,醒醒吧,你已经把他送到了成功的边缘,他再往前一步,就把一切攥在手心!” “不会的……” “他迫切想得到缪氏血脉,不就是为了完成他父亲当年的遗愿吗?” “哼,没那么容易……” “罗堪虽然不如符珠哩等级高,也不知道怎么进行基因操作,但只要独占了缪氏血脉,然后去寻访高智能鲛人,一定能得到答案。”银子弥痛心疾首说,“有了缪氏血脉,他就能一劳永逸。” “你说得对,一劳永逸……”荣师忽然露出一抹诡异的冷笑。 银子弥怔住了。脑子里电光石火般,迸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老师……你……你真正的意图,是要杀掉缪璃?” 荣师笑了,他的笑容很冷也很诡异。“当所有路都走不通的时候,你却没有看到眼前就有一扇门。没错,斩断缪氏血脉,黑鲛人妄图超凡入圣的念头彻底覆灭。这本来是很简单的算术题,却不敢正视。” “你怎么……” “缪氏血脉的始祖是女修,《史记》称:女修吞食了玄鸟卵,孕育了血脉。所谓玄鸟卵,不过是古人无法理解的,是基因植入的象征。她们一代代延续至今,缪璃是存世唯一的缪氏正脉,她的细胞核染色体中,储存着那个基因密码,称为‘造物者遗传密码’。”荣师的笑容中有一丝隐隐的得意,“罗堪为得到造物般的力量,心甘情愿与我合作。我答应把缪氏血脉送给他……” “你忘了无上尊师赫升立下的誓言吗?”银子弥哑声道,“诛鲛士保护缪氏血脉,诛鲛士保护人类。” “黑鲛人没有了缪氏血脉加持,人类终将剿灭他们。缪璃亡,天下兴。” “老师,你疯了……” “我所做的终极目标,正是实践了无上尊师的誓言。只不过,孩子,你迟早会明白,实践誓言是要付出代价的。一个缪璃,就是代价。然而与整个人类相比,这个代价,其实微不足道。”荣师的笑容里竟透出诡异的幸福之色,他的额头也似乎被一抹亮光照耀,泛起晶莹的光泽。“杀了聂深和缪璃,就算符珠哩不死,他失去长子、失去缪氏血脉,再无希望可言!” “可是你把缪璃送到罗堪手上后,他能让你杀了缪璃?” 荣师冷笑着,甩出一张王牌。“我早已在罗堪身边安插了控制者。他一直用自己的技术服务于罗堪。同时他通过药物,悄然、缓慢地破坏着罗堪的基因。” “药剂师?!”银子弥愕然。 “不错。因为罗堪要用人类制造所谓的补品,药剂师能满足他的愿望。药剂师做出了非凡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人渣,取得了罗堪的信任。然后在那些胶囊中掺入细微的烷化剂,长期使用,能在罗堪体内形成碳正离子化合物,那种物质与DNA结合,可使DNA分子发生断裂。” 银子弥竟然说不出话了。 “我的计划会形成三个步骤:一,罗堪除掉聂深和符珠哩,谋求篡位;二,药剂师为罗堪调理缪璃时,择机杀死缪璃;三,罗堪的DNA遭到全面破坏。” 银子弥怔怔地看着荣师。荣师的额头泛着光泽。 “阿银,你听懂了吗?最后的结果是,他们全灭了——聂深、缪璃、符珠哩、罗堪,四个危害世界的家伙,按照不同的步骤,一起走向死亡!”荣师大声说,“这就是我拯救人类的方法!” 静默。 银子弥低喃道:“那天我在酒吧被罗堪抓住,原来是药剂师报告了你,你才通知罗堪放了我。你放我出来的目的,是抓缪璃。因为我在公路大战中救了缪璃,缪璃信任我。前两天在总部,占恩审查我,你又放我出逃,还是为了缪氏血脉。” “我放你只有一个原因:你是我的学生,我在保护你。” “落到这步田地,我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你必须活着。罪孽就由我一人承担,只有你能延续我的信念。” 银子弥笑了,笑出了眼泪。“还说什么狗屁信念?” “我们注定是赢家。” “让我把缪璃和聂深一起送到罗堪的刀口上,就是你的胜利方案?” “当年的邮差欧阳红葵因为预见到可怕后果,出于对人类负责,背叛了信使家族,帮助聂深东躲西藏二十多年,为什么?因为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拯救人类。只不过他的方法错了。他以为把符珠哩的长子藏起来,世界就安全了?多么可笑又可悲。现在我用正确的方法拯救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有意愿、并有能力杀掉符珠哩的,只有罗堪!” 银子弥看着荣师,忽然很想哭。 “当然,说欧阳红葵错了,也不公平。在拯救人类的方向上,我和他同路,只是他的眼界太窄。” “怎么好意思和葵叔比较呢?葵叔没有残害别人,没有助纣为虐!” 荣师冷笑:“一只蛾子再怎么振翅高飞,也抵挡不住一阵风。” 银子弥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平静。“老师,你太沉迷于自己的美好愿望。过于沉迷,就会产生非分之想。非分之想的后果,你应该明白。” 荣师皱眉看着银子弥。 银子弥平静地说:“你忘了自己的对手是个存活一千六百多年的黑鲛人首领、出身于彩虹王族的将军。不错,黑鲛人对人类的蔑视,以及骄傲,是他们的弱点,但你太高估自己,还有一丝侥幸,以为黑鲛人看不见。”银子弥叹口气,“我们这些在前方拼杀的行动者,从不敢有丝毫侥幸。我们每杀掉一个黑鲛人,都可能牺牲两名诛鲛士。可是你,为了自己的美好计划,亲手葬送了多少诛鲛士,现在又要葬送所有身边人。” 荣师摇摇头。“你还是舍不得聂深啊,你的弱点就是感情用事。” “你错了!”银子弥像被戳中了心事般,突然喊道。 荣师露出同情的眼光,喃喃道:“大家都说,‘女诛鲛士’这个身份,仿佛受到诅咒一般,命运悲惨。其实哪有什么诅咒,一切都是自己选的。”他慨然长叹,“我一直以为你是独特的一个,当初挑选你进入组织,别人都反对,说这个野丫头成不了气候。我说,这个野丫头身上没有前辈的弱点,她是命定的第十八位女诛鲛士。直到我派你去修车店监视聂深,忽然陷入了自疑中:我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这究竟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别说了……” “你可知道,在你之前的十七位女诛鲛士因何惨死吗?” 银子弥孤独地站在那里。 “你知道她们惨死的样子吗?” 银子弥一言不发。 “你想和她们一样,临死之际充满悔恨吗?” 银子弥转过脸,望着窗外。风越来越大,在海面上掀起数米高的浪头。远处的黄花山上,乌云压顶。 “情非你所有,情非你之任。”荣师的声音有些尖利,“资质高、命硬又如何?你根本担不起一个情字!” 银子弥的眼睛忽然睁大了,又眯缝起来。 她的表情变得很吓人,随手从包里抽出了诛字月牙刀。明晃晃的刀锋在昏暗的小屋闪烁。 “你干什么?”荣师盯着银子弥,“你要对你的老师动刀?” “怎么会?”银子弥惨然一笑,“我的一切都是你教的。” “那你……”荣师往门外瞟了一眼。 那些诛鲛士在骚动,外面不知发生了什么。 银子弥猛地冲向门外。 荣师一把抓住银子弥的胳膊,冷然道:“不准你支援聂深,将来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看看对岸吧,老师!”银子弥怒声说。 荣师急忙转过脸,伸长脖子往远处眺望。 只见黄花山顶上冒起了一股黑烟,烟柱在风中散乱了,融入乌云中。 荣师震惊:“这不可能……难道黑鲛人……” “罗堪抄了咱们的后路了,醒醒吧!”银子弥厉声高呼。 “不可能的……我已经成功了……” 银子弥冲到门外,对着那群诛鲛士呵斥道:“你们还等什么?” 诛鲛士们扭脸看着荣师。 荣师颓然低语:“哪里出了岔子?” 银子弥不再理会他们,奋力向海边跑去。 五六个诛鲛士抢先跟上。其他人随后跟进,向着千步沙奔去。 (9)决战千步沙 荒凉的海滩上一片宁静,名为千步沙的这片领地,有很多年无人涉足了。 只有风与海浪不曾忘却这里,无数次地击打着岸边的礁石。 孟亮帮着尔雅取下背上和肩上的弩箭。缪璃及时施以针灸,止住了伤口流出的血,又让鲁丑把随身带着的保温瓶拿来,给尔雅喝了些热水。尔雅的气色稍稍缓和一些。 鲁丑见到尔雅的一刹那,就有点发懵,想看又不敢看,引得孟亮直想笑。 尔雅抬脸看鲁丑时,鲁丑一哆嗦,脸竟然红了,手中的杯子差点儿翻了。 “谢谢。”尔雅轻声说。 “啊……请问姑娘尊姓大名?” “尔雅。” 鲁丑直楞楞地问:“姑娘多大了?” “还小呢,三百三十二岁。” 鲁丑的下巴好悬没掉了,愣了一会儿,他说:“我去看看船来了没有。”走了几步,忽然扭过脸说了句,“我会保护你。” 尔雅一怔,目光与那孩子似的大眼珠碰了碰,垂下眼睑。 鲁丑爬到最高的礁石上,终于有了发现,指着海面兴奋地嚷:“来啦!” 聂深一直惦记着银子弥,不停地回望她离去的方向。听到鲁丑的喊声,聂深快步登上礁石,远处海面上果然出现了船影。 一艘机动渔船开了过来,陈旧的天蓝色船体,底部深褐色,船舷边缘有一行白字:九渊7356。确实是他们等待的船。 缪璃正扶着赫萧坐在石头上,用衣袖轻拭赫萧额角的冷汗。 缪璃低喃的声音透着激动:“快好了,就快好了。” 赫萧闭着眼睛,后背靠在石头上,一动不动。 欧阳和孟亮眼巴巴瞅着海面。那条船越来越近,能看到船上的人往这边招手。 聂深抬手回应。他的手臂忽然僵住了。 与此同时,船上的人感觉海浪静止了一下,然后以更为凶猛的态势涌起,把渔船向空中抛去。 隆! 巨大的撞击声带来更为汹涌的海浪,翻涌的海水倒灌下来,将船体狠狠砸向海面。船体落下的一刹那,一道环形气流朝四周扩展。 接着一股更为凶猛的力量涌来,将船体狠狠推向远处的礁石。 轰!! 船体开裂,飞转着落到海面,散成一片。 汹涌激荡的海浪中,一群黑影急速游近。距离海滩二十几米,十三道黑影一跃而出,在海面之上展开队形。 欧阳红葵的眼睛睁圆了,随即吐出微弱的气息:“黑鲛武士。这些东西——不是已经在陆地上灭绝了吗?” 与海浪中疾速游动的身姿相比,此刻的黑鲛武士犹如十三个黑色尸魂,斗蓬下散发出死亡的阴冷气息。很少有人真正看见过他们的脸庞,据说他们的皮肤因为长年浸泡在海水中,被侵蚀得像珊瑚一样坚硬斑驳,再加上对于他们没有心脏,而只有一块石头在胸口的传说,这些黑鲛武士留在人间的名声只有恐怖。 海面上,又有一条船,乘风破浪而来。 那是白色的小型游轮,伫立在船头的桀罗将军,眼眸冷冷地扫向沙滩。站在旁边的屠侍卫感到一阵兴奋与紧张。将军的眼神好像一把利刃。 空中一声惊雷响起,转瞬间,硬币大的雨点打在游轮上。 雨点越来越急,海面上浪花翻涌,向着沙滩聚拢。很快,四周沉浸在雨水与潮水的喧嚣中。一阵雷声从天空滚过。海面翻腾奔涌的浪涛持续升高,仿佛无数水墙,推动着那艘游轮。 罗堪岿然不动。水花在他身上跳跃而起,形成神秘而壮观的雾像。 他喜欢风雨。或许因为掌管风雨的神,便是桀罗将军的守护神。其实这世上,对他而言,哪有什么神与魔,无非是实力的高低罢了。 他遥望着聂深。聂深也正望着他。隔着海浪,他们越来越近。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呼啸声。 几百米外的沙滩上,大雨之中,七条影子疾掠而来。 为首的姚秀凌,比原来更加凶猛,母蝎子的身姿充满霸道之气。她率领其他六名老恶徒,倾巢出动。 符珠哩最后打出了手上所有的牌。 那七名恶徒奔跑时卷起水浪,与大雨交叠,仿佛在身后拖出七道锐利的水光,显示速度之快。 他们迎着大雨层层递进,周身聚拢起水花,翻搅着沙粒,形成了水与沙之盾,把每个恶徒裹在其中。 广阔的海滩上出现七个急驰的沙盾,带着呼啸的风声。 聂深仿佛第一次领略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恶徒。 尽情释放出能量的恶徒们,冲向聂深…… 聂深摆开架势…… 恶徒们却根本无视他的存在,从他身边席卷而过。 一片水沙扑打在聂深身上,将他的身躯猛然一撞,竟退了半步。 在距离黑鲛武士数十米之外,七恶徒突然腾空而起,纵身扑向十三道黑影。 两股力量同时爆发,天地间激起一声巨响—— 轰!!! 沙盾在空中碎裂。 七恶徒投入战阵,与黑鲛武士厮杀起来。 然而,只在片刻之间,七恶徒的身上千疮百孔,几声单调嘶哑的惨叫。编号为四七的黑鲛武士,在空中一把抓住姚秀凌。 聂深最后看到的,是姚秀凌的半块肢体被远远地甩到了海水中。 海面上浮起一片血污,瞬间被大雨和海浪冲散。 七恶徒的一个冲锋,便遭到黑鲛武士的团灭。 而黑鲛武士的刀,还没有出鞘。 聂深感觉自己的手心有些发潮。 孟亮在身边低吼道:“那是……什么物种?” 欧阳红葵扭脸往后看,估算逃跑的可能性。 海浪中,罗堪的游轮已经停下,他伫立在船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聂深,带着缪璃过来投降,其他人可以活着离开。”罗堪说。 鲁丑走近聂深,急不可耐地说:“聂贵宾,打吧,等会儿该吃饭了。” 却听欧阳大喊一声:“跑!” 左手抓住缪璃、右手抓住赫萧,撒腿就往沙滩外面的斜坡上跑去。 鲁丑愣愣地看着葵叔潇洒的逃跑身姿,正在发愣,孟亮上前推他一把,挑衅道:“看谁跑得快?” “跟我比腿功,你还欠火候!”鲁丑咆哮一声,发足狂奔。 尔雅跟着往前跑。 聂深断后,也是玩儿命地逃跑。 罗堪望着眼前一幕,嘴角冷冷地勾了几下。“这些……就是我的对手?” 尤其是鲁丑吼叫着“你还欠火候”,这本来是罗堪喜欢说的话,被那个呆蠢的光脑壳重复出来,怎么就那么讨厌呢? 罗堪扫了屠侍卫一眼,仿佛在说:就这么一堆货色,你这么久都没抓住! 屠侍卫有些委屈地低下头。 罗堪向前一指,命令道:“杀!除了缪璃,一个不留!” 黑鲛武士面面相觑:谁是缪璃? 四七不愧是小头目,指着逃跑人群,发出恐怖的嘶哑声音:“那个女的……” 话音未落,远处的坡顶上突然又冲下来一个女的。 银子弥看到海边的阵势,愣了一下。那群头顶刺青的家伙,珊瑚一样的皮肤,每个家伙的腰上挂着一副铜牌,锈迹斑斑,透出镌刻的数字。 “黑鲛武士?”银子弥倒吸一口凉气。 聂深迎面冲来,对银子弥喊:“撤到渔村,构筑防线!” 银子弥扫一眼开阔的沙滩,再看看随行的缪璃、赫萧、欧阳、尔雅,别无他法,只能暂时退入那些破房子。 跟在银子弥身后的诛鲛士举起弩弓,朝沙滩上放了一波箭,阻挡黑鲛武士,却没什么用。 银子弥一边跟着往坡上跑,一边对孟亮说:“集结诛鲛士!” 旁边有个诛鲛士说:“没用了,大部分都去了黄花山总部。” 孟亮发出愤慨的吼声:“被一锅端了!” 银子弥迅速考虑着。回去保护总部来不及了,那里已经变成了陷阱。现在保护缪氏血脉和赫萧才是重点,无论如何要送到蛰礁岛。 银子弥说:“孟亮,马上启动紧急召唤码,凡是城中的诛鲛士,无论在执行什么任务,立即前来驰援千步沙!” “是。”孟亮一边跑一边拿出手机。 后边的黑鲛武士呈包围之势冲了过来。 聂深转回身,飞起一脚,踹向一个黑鲛武士。那家伙向上一挺胸膛,聂深感觉自己的脚撞上了石板,反弹的力量很大。不过,他也把那家伙踹得一趔趄。 鲁丑抡着拳头过来帮忙。 银子弥提刀在手,跟着返身拼杀。 那十几个诛鲛士分兵,一半跟着孟亮投入战阵。其余的保护着缪璃、赫萧、欧阳、尔雅逃向渔村。 风雨中,千步沙上展开一场生死逃亡。 (10)血染白沙滩 汹涌的海浪里,正有三十几个黑影急速游向沙滩。那是从黄花山过来的黑鲛人,突袭成功后,转战千步沙,前来驰援桀罗将军。他们中间原本有不少是效忠彩虹王子的,但王者不见踪影、后继无人,形势逼迫他们投向桀罗将军,不然要被关进水磨坊牢狱。 与此同时,公路上的第一批诛鲛士也到了。一辆越野车冲过石堆,两名诛鲛士下车后奔向千步沙…… 一辆皮卡停在公路旁,三名诛鲛士飞奔而去…… 漫天大雨中,一个鸡窝头青年奋力踩着自行车,车轮是封闭式的,像个锅盖,显得有些笨重,却在他的狂蹬下犹如开足马力的水轮…… 罗堪已经从游轮下来,踏上这片白色沙滩,睥睨远处逃跑的人群。黑鲛武士正在追杀他们,锋刃划过处,不时冒起鲜血。 乌青色的天穹下,罗堪身后的海浪掀起数米高,发出轰鸣,与天空中的雷声交融。雨中的白色沙滩似雪。 荣师的身影出现在坡顶,遥望下方的罗堪。 “桀罗将军,我们是有契约的。”荣师的声音穿透了雨声和海浪声,“为什么摧毁黄花山总部?” 罗堪抬头漠然一笑:“你还在乎那个吗,小荣?” 罗堪朝后面招了招手,屠侍卫拎着药剂师,丢到罗堪脚边。 药剂师的眼睛变成了两个血窟窿,耳朵也被挖掉了,鲜血还没有凝固,在雨水冲刷下,伤口忽而发红、忽而发白。 药剂师的身子蜷成一团,瑟瑟抖动。 “荣师……”他发出嘶哑的悲鸣,“我都招供了……我想死……求你让他们杀了我吧……” 罗堪抬头看着荣师:“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蚂蚱?把它们的腿一根一根扯下来,然后是脑袋……” 荣师突然一跃而起,从坡顶飞身而下。 屠侍卫迎面冲上。 荣师竟展现出无比的灵活与迅猛。以惊人的速度掠过沙滩,矮墩墩的身躯向前纵去,身姿起伏,几乎眨眼间,便到了屠侍卫面前。 屠侍卫挥拳直击荣师的脸颊。荣师不知怎么转了半圈,以悠然的姿势到了屠侍卫身侧,双手猛然推出。屠侍卫的整个身子翻起,穿过雨幕,狠狠摔在沙滩上,滑行到罗堪脚下,卷起的沙子打在药剂师脸上。 罗堪低头瞥了一眼,有些厌恶。 荣师一鼓作气冲到罗堪面前,还没站稳脚跟,但见罗堪身随风动,衣襟绽开,胳膊横着撞到荣师的颈部。荣师闷哼一声,头朝下栽倒在地。 罗堪恢复了平静的身姿。 荣师想爬起来,但被屠侍卫劈手砸倒。 “放开荣大士!”一声娇喝传来。 银子弥迎风冲来,飞身而起,挥起诛字月牙刀,砍向罗堪的胸口。 刀锋在雨中的速度极快。罗堪微微错开步子,手掌斜劈银子弥的脑袋。银子弥在空中变位,但手臂露出破绽…… 聂深在身后大喊:“别让他抓住手腕!” 罗堪已经抓住了银子弥的手臂。银子弥突然意识到,罗堪的腔体共振声波杀人术,正是利用了雨中声波的折射与反射。银子弥手中的刀掉在地上,无法脱身。 这时,荣师猛地翻过身,用捡起的月牙刀刺向罗堪的肚子。罗堪另一手随意一扫,刀锋反弹回去,斜劈过荣师的脖子,一股鲜血涌出,霎时落在雪白的沙地上。 “老师——”银子弥嘶喊。 “我是该死了……只是没想到,死于月牙……”话没说完,荣师便歪倒在地,身子抽搐几下,不动了。 聂深飞身赶来,撞向罗堪。罗堪收势不稳,向旁边闪避。银子弥趁机摆脱罗堪,从荣师手里拿起刀,猛砍向罗堪。 “阿银,走!”聂深拦腰抱着银子弥。 “我要杀了罗堪……” “缪璃、赫萧更需要我们!”聂深拉着银子弥跑向沙滩。 罗堪的身后,从海中跃出的一群黑鲛人迅速散开,对逃亡者展开追杀。千步沙上到处是黑鲛人凶猛的身影…… 此时,谁也没注意到,远处的高地上,铅灰色云层下,大耳桑打着一把伞,静静观望着。 他的大花裤衩在风中飘动着,宽沿帽上落了雨点,满面愁容。 “怎么打啊……”大耳桑摇头叹息。 编号为四七的黑鲛武士,正挥刀砍向赫萧。缪璃毫不犹豫扑身上去,挡在赫萧身前。四七急忙收刀,但惯性太大,刀锋掠过缪璃的肩膀,贴着胳膊划过,一股血涌出。 缪璃咬牙忍住疼痛,拼命拽着赫萧往前跑。 赫萧眼神黯淡。 四七再次挥刀砍来。缪璃抱着赫萧滚落在地。 “赫萧,醒醒啊!”缪璃哭喊着。 她用受伤的胳膊紧紧抱住赫萧,忘了自己的疼痛。 “醒醒啊,赫萧……我是缪璃,你认不出吗?”缪璃的眼泪和鲜血浸染在赫萧胸口。 又有三个黑鲛武士冲过来,追砍着赫萧,想要夺走缪璃。 斜着砍来一刀正中赫萧的胳膊。缪璃惊叫一声,那比砍她一百刀都痛苦。她看见赫萧口袋里露出的手帕。抽出手帕时,眼泪瞬间滑落。 浑身染血的鲁丑冲过来,疯了似的阻挡黑鲛武士的进攻。 缪璃用手帕包扎赫萧的伤口。 突然,赫萧攥住了那条手帕。 他把手帕从胳膊上取下来,上面浸透了鲜血,覆盖了一角的梅花。 赫萧紧攥手帕的手指白得像雪,比雪更冷。 鲁丑身上又被砍了几刀,一声怒吼,欲向上冲。孟亮赶来,一刀刺中黑鲛武士的后背。但他自己被四七一刀劈在胸口,倒卧在地。 “孟亮兄弟——”鲁丑的眼睛瞪出了血。 四七率领三个黑鲛武士一拥而上…… 嗵! 赫萧突然挺身而起,一名黑鲛武士的脑袋被一拳击中,翻滚在地。 赫萧把手帕塞回口袋,挥臂横扫战阵。 “赫萧……你醒了吗?”缪璃哽咽着。 鲁丑爬过去扶起孟亮。孟亮的头耷拉着,气若游丝,嘴角淌着血沫。 孟亮的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你说啥啊?我听不懂!”鲁丑哭号着。 “唉,你不理解我,只有沈飞理解。”孟亮喘上最后一口气,“沈妃呀——朕,来找你了。” 鲁丑满脸血泪。 “啥叫‘与子同袍’?”鲁丑对天狂喊,“啥叫‘与子同仇’?” (11)欧阳红葵必死我手! 公路上,第二批驰援的诛鲛士到了。 骑自行车的鸡窝头青年仍在奋力蹬着车子…… 一辆三轮摩托全速开过,车厢是密封的遮雨篷,摇晃着停在石堆前,车篷打开,里面竟跃出七八名诛鲛士,奔向千步沙。 一辆红色路虎飞驰而过,呼啸着卷起一片水浪。路虎直接碾过石堆,从坡上飞跃而下,冲到了沙滩上,将几个黑鲛人撞倒,并开始追碾黑鲛人。 鸡窝头喃喃道:“都说十二组最有钱,果不其然。” 他跳下自行车,对着车轮猛跺两脚,似乎充满了怨气。但眨眼的工夫,他就把一个车轮卸下来,并拆掉了车梁。 车轮俨然是一副盾牌,车梁则是他的武器。 他从坡顶一跃而下。 此时,那辆红色路虎正以炫富的雄姿追碾着黑鲛人。 四七咆哮一声,从腰上取下一柄石锤,于漫天黑雨中,稳步迎着路虎而上。路虎呼啸着朝四七撞过来—— 轰隆! 汽车突然腾空飞起,窗玻璃尽皆粉碎,在空中泛起炫烂的光泽。 四七从水雾中横贯而出。 嗵! 石锤再次砸到车上,车身开裂,三名诛鲛士从空中掉下来。 四七高高抡起石锤,朝地上的诛鲛士砸去…… 嗖——啪! 远处飞来一支钢管狠狠打在四七脸上,击中的是眼睛部位。四七瞬间失明。 鸡窝头抢步上前,用车轮盾牌猛击四七的腹部,同时捡起地上的钢管,猛然插到四七的胸口,手腕一转,向上一撬。 四七轰然倒地。 鸡窝头扯掉四七腰上的铜牌,拔出钢管,看也没看,转身迎击其他黑鲛武士。 与此同时,空中的路虎翻滚着落在沙地上,发出震响。 “兄弟,哪个组的?”路虎司机大声问。 鸡窝头已经投入了新的战斗。 此时,海边的罗堪抬头看着天空,雨有些小了,罗堪的耐性也快用光了。 他并不是一个没有耐心的黑鲛人,只是今天这场战斗本该速战速决,却超出他的预期。唯一让他满意的是,千步沙变成了诛鲛士的第二个屠戳场。第一个屠戳场是黄花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一批诛鲛士。剩下的诛鲛士正排着队跑到这里送死。把他们全部解决掉,罗堪以后会省掉不少麻烦。 不过,黑鲛武士死伤五个,还剩八个,罗堪十分痛惜。虽然黑鲛人在数量上多于诛鲛士,但诛鲛士的战术水平显然更灵活。 银子弥把诛鲛士分成左中右三队,并以各自不同的武器特点与技能差异,形成强弱互补,这在很大程度上杀伤了黑鲛人。 然而,更多的黑鲛人正从海里聚集过来。 聂深他们企图冲到上面的渔村构筑防线,罗堪早就看穿了。已经有黑鲛人抢先占领了坡顶,形成上下夹攻之势。聂深他们正被挤压在千步沙西南角一条狭窄的石壁区域。 到了决战的时候了。 雨中,赫萧被十个黑鲛人围攻。黑鲛人冲杀时发出奇怪的嘶鸣声。 赫萧身中五刀,本来就受到重创的身体更加虚弱,但他努力支撑着。 左侧一把刀朝赫萧砍来,赫萧侧身避过,却躲不过右侧的黑鲛人,那狰狞的面容近在眼前。 突然一道橙色的影子跃入战阵。一把薄薄的刀片切过黑鲛人的背部。 看到那熟悉的橙色工作服和棒球帽,赫萧轻轻点了一下头。 “咱们的合作关系还没有解除。”孔最说,“你还欠我一个欧阳红葵。” 赫萧沉默不语,夺过一个黑鲛人的刀。 孔最放眼四望,沙滩上到处是黑鲛人。 “欧阳红葵必须死于我手!”孔最又开始念咒。“他在哪儿?” “自己找。”赫萧迎着两个黑鲛人杀过去。 孔最冲出战阵,茫然四顾。 此时,欧阳红葵扔出了最后一个“孔雀开屏”,炸伤了几个黑鲛人。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了。 聂深正在斜对面阻挡十几个黑鲛人的进攻。 欧阳身后是缪璃与尔雅,三人挤在一块石壁后面,身上都有伤。缪璃与尔雅互相帮忙包扎伤口。 透过石壁看到远处的银子弥。银子弥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冷,冷若冰霜。 孟亮死了。更多的诛鲛士在身边倒下。鲜血染红了这片白色沙滩。 银子弥挥动着诛字月牙刀。她很累,这种累是一种虚脱感。 诛鲛士组织已经崩塌,即将在这漫天黑雨中彻底葬送。 前方,屠侍卫与三十几个黑鲛人排成队列,一步步跟随他们的桀罗将军,向着石壁压制过来。犹如一群地狱使者,在雨中充满不可阻挡的沉默力量。 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多的黑鲛人跃出海面,在沙滩上集结。 而公路上前来驰援的诛鲛士越来越少。 那里只剩下一片荒凉。 (12)决战时刻 大雨在罗堪身上激起无穷的水花。他站在那纹丝不动,像一块墓碑,伫立在阴沉的天穹下。 他注定是人类的送葬者。 聂深望着罗堪。雨水从他头顶倾泻而下。 聂深突然朝罗堪冲去。如一把利箭,撕裂雨幕,惊起一片水花在天地间卷旋。两人相遇的刹那间,同时纵身而起。 嘭!! 被击打的雨水散乱四溅。聂深的头发斜掠过前额,往下滴着大颗水珠,他那细长深邃的双眼充满力量,准备发出第二击。 罗堪懒得浪费时间,轻轻摆了摆手,黑鲛人蜂拥而上,连同银子弥一起裹挟进来。聂深与银子弥拼力冲杀,试图杀开一条血路,却被更多的黑鲛人包围。 罗堪径直走到石壁前,如巨鹰展开羽翼,将石壁摧毁。 尘烟中,缪璃、欧阳、尔雅暴露无遗。 赫萧猛然冲进来,向罗堪发出强力一击。罗堪双臂一振,将赫萧扫落。赫萧撞到碎裂的石壁前。 罗堪扭脸看了看。“又是你。”他的嘴角勾起残酷的冷笑,“如果不是你,我的酒吧不会遭到破坏。” “还有我!”孔最握着刀片飞身向前。 罗堪一脚将孔最踢开,俯身抓住赫萧的肩头,一拳砸向赫萧的脑袋。鲜血从赫萧的嘴里喷出。罗堪又是一拳,将赫萧砸到泥坑里。赫萧的耳朵里流出血。 “赫萧——”缪璃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求你别打他了,我跟你走……” 欧阳拽住缪璃的胳膊。“别过去,这不是赫萧的心愿。” “别打他了……别打了……”缪璃呜咽着。 罗堪第三拳砸到赫萧的脑袋上。“你就是尊主的管家吧。”罗堪狂怒地挥出第四拳,“他怎么不来救你?” 赫萧倒卧在泥水中,四肢抽动。 欧阳趁罗堪不备,猛然扑过来,撞上罗堪的同时,对缪璃喊:“带尔雅走!” 罗堪打个趔趄,挺身把欧阳提拎起来,手掌捏着欧阳的脖子。 孔最猛地挥出一刀,正中罗堪的肩膀。“欧阳红葵必须死于……” 罗堪狠狠甩出一掌,把孔最打飞,刀片掉在地上。孔最的身躯撞在石壁上,滚落到泥浆里。 罗堪一手提起欧阳,一手抓住缪璃,在泥浆里拖行着。 “退下。”他命令道。 黑鲛人迅即散开,场地中间只留下聂深和银子弥。二人均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银子弥拄着刀,半坐在地上。 聂深说:“放了他们。” 罗堪冷笑:“你不是喜欢做选择吗?来,你是救欧阳红葵,还是救缪璃?” 聂深用漆黑的眼睛盯着罗堪。 “欧阳红葵是你的领路人,二十多年为你付出一切。那么,为了这个缪氏血脉,你愿意让他死吗?”罗堪问。 沙滩上无声无息,似乎连雨声都听不到。寂静中却仿佛有无穷的喧嚣,回响在聂深耳中。 “那你……有没有问过我?”欧阳平静地开口。 罗堪微微一怔,侧脸看着欧阳。 欧阳手上握着一把刀,是孔最遗落的那把薄薄的刀片,正插在罗堪的胸肋,沿着肋部向上延伸。 罗堪低头看了看,然后高高举起欧阳,凶狠地掼压在地,一脚踏在欧阳胸口。欧阳的身躯发出碎裂声。 “操你妈的罗堪!”银子弥喊道。 欧阳的身体如一条薄薄的布袋,毫无反抗之力。 聂深如箭一般冲向罗堪,却被一群黑鲛人紧紧围住。 罗堪从自己胸肋上拔掉那把刀,随手扔在地上,然后一脚把欧阳踢开,拖着缪璃走向海边。 尔雅冲过来,捡起刀,再次戳向罗堪。屠侍卫怪叫一声扑上前,抓住尔雅,但被银子弥上前挡住。双方打在一处。 孔最艰难地爬到欧阳面前,手掌抹掉欧阳脸上的泥浆。欧阳奄奄一息,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声,嘴里不断涌出黑血。 孔最说:“你怎么就死了?我应该亲手处决你才对。” 欧阳慢慢睁开眼睛,眼里闪过一丝异样光泽。“我能看看你的手臂吗?” 孔最拉起袖子,露出干瘦的胳膊。 右手臂正面,距离腕部横纹7寸的位置印着一张邮票,邮票旁边紧挨着一颗青色的痣。 欧阳只看了一眼,就把眼睛闭上了。孔最的手臂垂在地上,发现欧阳眼角有泪痕。 “你怎么了?”孔最问。 欧阳低喃:“你的名字是你外婆起的。” 孔最一愣:“你怎么知道?” “她给你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你的胎记长在那个穴位上:孔最穴。”欧阳慢慢睁开眼睛,“你不姓孔。信使家族的猿手不可能用异姓者。其他部门可以,但猿手决不可以。你姓欧阳,孩子,你叫欧阳最。” 孔最瞪着欧阳红葵,嘴唇哆嗦着。他想起了三七粉。三七粉挑选他、训练他,难道并不是随机的?还有三七粉的材料上缺失的页码,以及三七粉临终遗言:这不是私人恩怨…… 孔最觉得心中有一种愤懑,无法宣泄,也不知该怨恨谁。 “孩子,如果能活着离开这里,帮帮聂深。”欧阳说,“还有……把我忘了。” 这时,聂深冲了过来,扑倒在欧阳身边,把他的脑袋抱起来,搂在怀里。 “聂深……你快憋死我了。”欧阳说。 聂深流着泪,双手松开一些,低头看着欧阳。“葵叔……” “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无能为力。”欧阳凄然一笑,然后他神色一凛,最后说道,“聂深,我只希望你记住,一个人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他在做什么。” 说完这句话,欧阳便不再动了。他仍然睁着眼睛,望着大雨倾泻而来的苍茫天空。 聂深陡然发出一声号叫。他的号声穿透了连绵不尽的雨声,在天地间回荡。 (13)我是少尊主 远处的高地上,大耳桑望着千步沙上发生的情景,神色愈加颓丧。 他从口袋掏出手机,吩咐道:“立即让蚊子们就地解散,半年内不要有任何行动……不要问我为什么……为了活命!”大耳桑吼叫着,“没希望了,完了……不是完美的完,是完蛋的完!”大耳桑忽然脸色一变,向远处望了一会儿,然后对着手机说,“等等……我一会儿联络你。” 千步沙—— 八个黑鲛武士与上百名黑鲛人包围了沙滩,把诛鲛士分隔开来,逐次剿杀。 欧阳的尸体和孟亮的尸体扔在死人堆里,血污一片的沙滩早已辨不清颜色。 赫萧重伤倒卧在地,鲁丑正拼尽最后的力量守护赫萧,他也快耗尽了生命。 银子弥力竭,身上至少有十五处伤口,唯有诛字月牙刀寒光闪闪,给她最后力量。 放眼千步沙,所有的人类都走到了死亡边缘。 远处,罗堪拖着缪璃来到海边,正往游轮走去。 此时此刻,没有谁能同时救下这么多人。 黑鲛武士的残杀仍在继续。那些杀过诛鲛士的黑鲛人聚拢起来,围向聂深。 雨还在下。 “聂深,你快走!”银子弥在远处嘶喊。 一个黑鲛人挥刀砍在银子弥背上。银子弥扑倒在地。 聂深静静站在雨中。四周是越来越近的狰狞面孔。 越过那片黑压压的身影,聂深在泥沙中看到了葵叔的遗体。他最后看了一眼。 ——只希望你记住,一个人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他在做什么。 “我是少尊主!”聂深突然喊道。 他的眼睛变得炽红,流出了血泪。“我——是少尊主!” 千步沙上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望着他。 银子弥,孔最,鲁丑,罗堪,诛鲛士们…… 所有人都望着他。只有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只有雨声在轰响。 “我是彩虹王族的少尊主,聂深!” 雷声伴随着他的呼喊,闪电映现在他的眼睛里。 鲛人们嗅着他身上散发的气息,听着他的心跳节律…… 有一个黑鲛人单膝跪地,他原本就效忠于彩虹王子,用右手按在胸口,以示敬意。 少尊主—— 又有黑鲛人屈身,单膝跪地。 轰鸣声在天地间回荡,仿佛每个人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等待了许久,却没有人料到,这一刻会以这样的方式突然降临——鲛人新纪元! 银子弥的嘴唇颤抖着,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什么。 她满身血污,从泥沙中艰难地爬起来,拄着月牙刀,又跌倒了。再次爬起来。 海滩边的罗堪停下步子,扭脸望向这里,脸色铁青。 “杀!”罗堪命令道。 黑鲛武士举起大刀…… 聂深猛然扯碎上衣,强健的背部呈现双鱼形徽印,在乌云下泛着异样的光泽。 彩虹王的家族之印! “我——是——少——尊——主!” 更多的黑鲛人屈身,单膝跪地。 罗堪丢下缪璃,突然冲过来,从黑鲛武士手中抢过大刀,一刀斩杀两个黑鲛人。 屠侍卫嘶吼:“桀罗将军令,杀叛贼!” 沙滩上变得狂躁起来。那些被裹挟而来,被迫听命于桀罗将军的黑鲛人,突然倒戈,与罗堪的死忠分子展开厮杀。 这时,海水里猛地跃出二十几个黑影,她们是黑鲛女子,自从唐朝之后首度在陆地现身。 黑鲛女冲上沙滩,直击黑鲛武士。 无与伦比的惨酷搏杀,在二十三个黑鲛女与八个黑鲛武士之间展开。 银子弥的眼前一片血雾,视线模糊了。 她发出低弱的声音:“我们撤。” 诛鲛士们互相搀扶着,轻伤者带着重伤者,退到了千步沙边缘。 罗堪如一头狂暴的狮子,猛扑向聂深。“这就是你要的?” 聂深冷冷地说:“这是你要的。” “你承担得起吗?”罗堪说,“我一千六百多岁,什么样的代价都承受得起。反倒是你,聂深——”罗堪冷笑,同样炽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残忍的笑意,“你还不明白吗?你和我一样,我们是同类。” “你是黑鲛人……” “我和你是真正的一类,与他们不同。”罗堪指着周围互相杀戳的黑鲛人。 “什么意思?” “西晋末年,晋元帝避乱渡江在建康,也就是如今的南京,建立了东晋王朝。元帝登基后的第二年,我出生了。我母亲其实是宫中一名妃子,被我父亲掳去后生下了我。”罗堪发出残忍的冷笑,“你明白了吧——我,罗堪,也是半鲛半人,与你一样!” 聂深望着罗堪,望着他的堂哥。 罗堪厉声说:“你也终将与我一样,走上同样的道路!” “不……” “你刚才不是已经喊出了最强的心声吗?” ——我是少尊主! 聂深喊出了这样的宣言…… “你终将与我一样,聂深。”罗堪猛地抓住聂深,把他凌空扔向海边,然后如疾风般卷过去,手臂紧紧压着聂深的脖子。“我告诉你,未来你会怎样——” 罗堪的眼睛里一团漆黑。“首先,你奇怪我为什么永远三十来岁。”罗堪笑了。“当你的后脖颈长出了刺青,你才真正开始成长。而那时,你的人类容貌就稳定了。我是三十五岁长出了刺青,之后随着年龄增长,刺青越来越复杂,而我的面容形貌不再改变。 “然后你继续生长,过了一千年,你开始蜕化,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渡劫。 “当你有一天照镜子时,突然看到脸上出现了针眼一样的小伤口。小伤口越来越多,你也越来越害怕。因为你是半鲛半人,这时候只有从人类身上获得补品,才能让你恢复容貌、永葆年华。请问你怎么做? “你已经活了一千岁,人类世界变化了一千年,你遇到的每个人都死了。 “隔一段时间死一批。隔一段时间死一批。 “人类就像苍蝇一样死去。 “于是你明白了,人类,不过是一堆速朽的材料。 “你还有保护人类的尊严感? “没有了。 “你只要生存下去,这是基因赋予的物种本能。 “一年一年活下去。 “直到一千五百岁以后,为了生存你想尽办法,只要能延续生命,其他物种根本不必在乎。 “但你很累,因为你要不断地索取。 “你没有选择余地。那就是你的绝境。长达一千多年的绝境。 “可是,只有得到缪氏血脉,聂深,与她结合,你的未来会比我更荣耀。 “否则,你也会在雨夜出去捕猎,你也会雇佣药剂师为你制作胶囊。 “但只要一个缪氏血脉,就能永远解决麻烦。 “一个缪璃,换回你的未来。 “你继承的就是你的宿命。反抗,只会让你更痛苦。” 符珠哩也对聂深说过类似的话: ——你躲不掉命运! 罗堪猛地抓住聂深的脑袋,往礁石上连撞三下:嘣,嘣,嘣。 准备撞第四下时,聂深挡住他的胳膊,以膝盖猛击他的胸膛。 “我和你不同!”聂深说。 “我曾经也这样说过,那又怎么样?等你的后脖颈长出了刺青……”罗堪大笑,“到那时你才知道自己是谁!” 罗堪一跃而起,双臂展开,如夜枭的翅膀。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瞬间将黑沉沉的雨幕撕裂。 聂深向前迎击,挟着风雨,以无穷的威势卷向罗堪。罗堪反手砸向罗堪的胸口。两人在空中撞击,掀起冲天的气浪。雨水在他们头顶形成巨大的漩涡。 在他们周围,仍有许多黑鲛人从海中跃出水面,迅速分作两大阵营,在沙滩上展开混战。 罗堪厉声长啸:“聂深,你要把天戳个窟窿,我就用你的命补上!” 黑暗的海面上,潮水涌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发出沉闷的咆哮声,卷起的巨浪扑向沙滩。 雨柱如潮,飞激怒涌,仿佛天地的狂怒,摧毁一切的力量。 聂深纵身而起,随着一波气浪涌过,倾盆大雨不降反升,逆向灌入天穹。汹涌的海面上骤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坑的中心部位有个漩涡,越转越快。 聂深与罗堪在空中最后一击。 “为了葵叔——”聂深喊道。 罗堪从空中直直坠下,跌落在沙滩上,身子骤然弹起。聂深同时坠落,将罗堪弹起的身躯踢出去,狠狠砸到礁石上。 聂深抢步上前:“送你下地狱!” 他一拳砸到罗堪的脑袋上,把罗堪的颅骨砸裂,身子飞起来,坠入了海面的漩涡中。漩涡中冒出几个身影,是黑鲛女子,她们撕扯着罗堪,消失在浪涛中。 聂深乘势冲入黑鲛人战阵,对罗堪的死忠分子展开绝杀。 听不到黑鲛人的惨叫——大音稀声。他们也看不到聂深——大象无形。 只有天地间倾泻的暴雨,犹如狂暴的精灵,在风中怒号。仿佛无数怪兽从地底苏醒,爬出来,爬出来,仰面朝天,发出宇宙的原音。 红色的雨飞溅到身上,红色的风猎猎作响,眼前只有一片雾。朦胧的影像仿佛来自梦中。 雨如刀似剑,被强烈的杀气裹挟着,变成了冰雹,变成了利刃,抽打黑鲛人的身体,击穿了生命。 终于有黑鲛人扔掉了武器。然后更多的黑鲛人丢掉武器。 杀阵中心的气势,倏忽间减弱了。 越来越多的黑鲛人丢掉武器。 全员溃败。 崩塌的战阵在千步沙的风中散作一团。雨水冲刷着死者的身体。 黑色的群体向海边退去,风卷残云一般,逃入了大海。 沙滩沉寂下来。一件染血的衣服在风中飞起,长久地停留在半空。 幸存的黑鲛人看着一个方向,看着那个人,他的肩膀到腰际有一抹微光。 少尊主静静站在远处,背对他们,面向海涛,一动不动。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14)将军的命运 在一片血污混乱中,缪璃找到了赫萧。 赫萧躺在一堆死人中间,嘴唇已经发青了。 缪璃拼尽全力,把赫萧背了起来。可她刚背上来,柔弱的身子便歪倒下去。她很长时间水米未进,耗尽了力气,身上伤痕累累。 她第二次把赫萧放到背上。两人又跌倒了。赫萧的脑袋差点磕到石头上。 缪璃第三次把赫萧放到自己背上,双臂拼命环住赫萧的腿,躬着腰,慢慢往前走去。 每走一步,身子都像要断裂开,脚底也袭来疼痛。她这才发觉,鞋子早就丢了。她赤足踩过石堆,被尖锐的石子割烂。 缪璃感觉自己走了一辈子,其实只挪动了五六米。她的额头浸满汗珠,大颗大颗地淌下来。 她急促地喘息,耳朵里嗡嗡响着,脑子已经命令脚步停止,但她的心还在推动着。无知无觉迈着步子,双腿打着颤,膝盖上如同两把刀在切割。 她的目的地是坡上的渔村,到了那里,一切都好了。 缪璃大口大口地吐着气,往前挪着步子。 ——玫瑰快开了,等到它谢了,你也走了。 但这次不会让赫萧离开。 即使就这样走到地老天荒。 前方出现一个人影。缪璃心里一松,抬起脸,眼睛透过汗水渐渐看清楚了。 她的心,突然被一阵恐惧紧紧地攥住。 来者是屠侍卫。 缪璃想要转过身逃走,脚步踉跄着。 “你跑不掉了。”屠侍卫快步走来,一把抓起缪璃,然后把赫萧踢到斜坡下。赫萧像一根木头滚下去,脑袋狠狠地撞到石头上,耳朵里再次流出血。 屠侍卫提拎着虚弱无力的缪璃,大步往海边走去。 “赫萧醒醒……赫萧救我……”缪璃发出悲鸣。 赫萧微微睁着眼睛,望着缪璃远去。他似乎想站起来,却只是动了动手指。他的手指在地上徒劳地划动着,想调动起力量,却无能为力。缪璃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渐渐消失了…… ——她满身闪耀着善良的光辉,她的微笑,暖彻人心。她让所到之处都充满阳光。 赫萧闭上了眼睛。 眼角滑落一滴泪。 他也许已经忘了,上一次流泪,还是八十一年前,义父缪济川死的时候。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他的眼泪滴落到大地上。 远处,隐约传来鲁丑的呼唤:“赫管家——赫管家……” 然后一切都沉入了黑暗。 屠侍卫把缪璃抓到了游轮上。他习惯地望一眼罗堪曾经站立的地方,心中涌起一阵悲伤。他跟随桀罗将军上千年,目睹将军的脾气禀性越来越残酷。 将军对他也很冷漠,不过高傲的将军偶尔也会说出:酒要少喝一点,乙醇在体内代谢生成的乙醛,会损伤基因,别的不说,对你胸口上的旧伤,总是无益。 这是几百年来难得听到的暖心之语。 可是将军不明白,屠侍卫只想回鲛人岛。 屠侍卫从骨子里就认定,人类社会不是他应该存在的地方,这里没有什么真正属于他。他讨厌这里。但将军执念过深,沉迷于自己的梦想,要把人类世界变成黑鲛人的家园。 ——可我只想回鲛人岛。 此刻终于可以完成心愿了。在人类社会这么多年,总得带点什么回去。唯一值得拿走的礼物,也只有缪氏血脉了。 游轮上静悄悄的,外面传来阵阵海涛声,船体不断摇晃着。屠侍卫稳步穿过走廊,手上提拎着缪璃。这个虚弱不堪的女孩像一只垂死的小鸟。 前方拐角处忽然出现一个人。 屠侍卫有些惊讶,仔细一看,紧绷的肩膀放松了,皱眉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慢慢向屠侍卫走来。 屠侍卫叹口气:“将军已亡。” 来者的脚步突然加快,距离屠侍卫三步距离时,猛地出手。屠侍卫愕然,却已来不及反应,他一只手上还抓着缪璃。 来者没有半点迟疑,一刀刺入屠侍卫的胸口,随即松开刀柄,双手按住屠侍卫的脑袋,以凌厉的手法向后一扭,咔嚓一声,颈椎断裂。 一切发生得太快。屠侍卫的眼睛还睁着,满脸错愕,扑嗵一声栽倒在地。 来者弯下腰,拔掉屠侍卫胸口的刀,扭脸看一眼角落的缪璃。 来者把缪璃拖起来,继续穿过走廊。 在船舷一侧,一艘救生艇等候在那里。 来者把缪璃送到救生艇上,自己也跟着跳上去。 救生艇驶离游轮,渐渐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聂深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多远,他只想远离千步沙。 他遍体鳞伤,无知无觉地迈着步子。雨已经停了,远方的海平面上飘浮着朵朵白云,无云处的阳光洒向城市。 聂深想摆脱曾经发生的事,然而那些凌乱的景像,如同破碎的玻璃在阳光下泛起光泽。 他被一种无法挣脱的孤独包围了。 他加快步伐,沿着海岸前行,时而发疯般地狂奔着,时而步履蹒跚。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这两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那么,我要到哪里去? 他没有目标,不知道方向。 睁开眼时,发现旭日东升,才意识到自己在沙滩上睡了一觉。他站起来,脚下一绊,又摔倒了。他攥着满手沙子,仿佛要攥出血。他把沙子扔向大海,沙粒飞舞,在阳光下化作晶莹的流光。 然后他变得平静了,慢慢坐起身,注视着海平面上的云霞。绚丽多姿的霞光在天空燃烧,将黛蓝色的大海染成了浓郁的金色。海浪涌向沙滩,又退回去,反反复复,永不停歇。 聂深再次奔跑起来,身影渐渐远去。沙滩上留下一串脚印,很快便被海浪抹平了。 他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后脖颈上出现了细微的痕迹。 就在这一刻,属于黑鲛人的刺青,开始生长了。 聂深的后脖颈上长出了第一丝鲛纹。 (15)新纪元的诞生 银子弥沿着海滩找了一大圈,没有看到聂深。其他的诛鲛士传回消息,没有找到聂深,缪璃也失踪了。 银子弥只得收队。残兵败将们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向荒弃的渔村,那是临时安置点。 鲁丑正在村外的空地上挖坑。孟亮的遗体平躺着,尔雅用衣袖擦拭孟亮的脸庞。鲁丑一边挖坑,一边低声念叨着什么。 旁边是一座隆起的新坟,墓牌上写着:邮差欧阳红葵。 有诛鲛士找到了荣师的尸体,正商量怎么处理。银子弥走过来,蹲在荣师身旁,擦掉他脸上的血污,抬头说:“找到荣师的老婆,告诉我师娘,荣师牺牲了,其他的不要多说。” 银子弥继续往前走。 迎面来了一个推着自行车的鸡窝头青年,车头上挂着两个铜牌,一个编号四七,一个编号五二。 银子弥低头想着心事,径直往前走。 “嗨,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十八组组长,果然名不虚传。”鸡窝头挡住银子弥,高兴地说,“我叫刘文基——闻鸡起舞的文字的文、基础的基。我是六组的。” 银子弥没搭理他。 “我一直在追查桀罗将军,没想到还是让你们十八组中了头彩……” “这是中彩吗?”银子弥冷面相对。 “噢……反正我打算以后跟你混。你们十八组正缺人才吧?” “嘴油子的家伙,一边待着去。” “我不是嘴油子,我是萨伯的学生,我……” 银子弥一下停住脚步,扭脸盯着刘文基。“你是沈飞的师兄弟?” “嗯,飞哥是我师兄。”刘文基有些伤感,“飞哥是个很单纯的人,我很敬仰他。” “行了,从现在开始,你是十八组的副组长。” “啊,好快的刘文基升职记!” “生殖季?那你来错地方了,你应该去动物世界。” “嗯……其他组员呢,迫不及待想见见他们。” “现在只有你和我。” “就俩人?”刘文基一愣。 “怎么了?想退出还来得及。” “坚决不退!我一个人能顶十个人,组长一个人能顶一百个。咱们是一百一十人的主力军团。” “嗯,不愧是沈飞的学弟,有前途,好好干!” “可是说真的,诛鲛士还有前途吗?” “你不是还活着嘛。”银子弥望着他。 “对啊,我还活着呀。”刘文基马上高兴起来,“我坚决扛起组长的大旗,组长的光辉形象万世流芳……” 这正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浪更比一浪高。 渔村中间有一座完整的房屋,伤病员全部聚集在这里,院子里或躺或坐。 几个诛鲛士蹲在门边,正在议论着什么。 路虎司机看到刘文基,忙打招呼:“兄弟,哪个组的?” “十八组。”刘文基得意地说。 “牛逼,以后罩着兄弟。” 旁边缺了一只耳朵的诛鲛士说:“还有以后吗?全都打散了,现在全城的诛鲛士加起来,能有二十几个?” “黑鲛人也打散了啊,逃进海里的,我估摸着有三五十个。” “海里多得是,还有女的……” “双方的盘子都烂了,这是好事……” “好个屁,传说中的鲛人新纪元已经到了……” “哎,别吵了,我问你们——屋里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只听说,这次十八组转移蛰礁岛,要护送的人员中,也包括他。” “这么大的来头……” …… 银子弥从院里经过,迈步跨过门槛,走进屋子。刘文基跟随着。后面几个诛鲛士也跟着进去了。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颓然之气。两个重伤的诛鲛士躺在破木板上,一个轻伤者抱着脑袋坐在角落。 靠窗的木板床上,赫萧静静地躺着。 进来围观的诛鲛士挤在门口,屋里的光线更暗了,嗡嗡的议论声越来越轻,房间变得寂静。 这份寂静持续了很久。 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很轻。 赫萧的胸膛起伏着,缓慢、沉稳。 ——玫瑰快开了,等到它谢了,你也走了。 ——她的微笑,暖彻人心。她让所到之处都充满阳光。 …… “爷爷,我帮你……” 刘文基咕哝着:“咦?他好像说了什么?” 银子弥靠近赫萧,侧耳聆听。 寂静无声。 ……黑暗中的赫萧冲过去救爷爷,把药丸塞到怪物耳朵里,却没有爆炸。怪物猛然一挺身,将赫萧撞出数百米,脑袋磕在石狮上,失去知觉。 赫升临死时,把赫萧托孤给缪济川,继续守护缪家。 可惜赫升并不知道,赫萧被符珠哩撞到石狮后,脑部受到震动,已经失去了十四岁之前的记忆。孙儿已经忘了诛鲛士,忘了人类世界已陷入绝境,孙儿已经是个普通人…… 黑暗。 ——你就是尊主的管家吧。 罗堪的拳头猛烈击打赫萧的脑袋。 黑暗。 ——你跑不掉的。 屠侍卫快步走来,一把抓起缪璃,然后把赫萧踢到斜坡下。赫萧像一根木头滚下去,脑袋狠狠地撞到石头上,耳朵流出血…… 黑暗。 ——赫萧醒醒……赫萧救我…… 剧烈的轰鸣声,如飓风般卷过。 龙卷风的核心,唯有安静。 赫萧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慢慢坐起身,脸色仍然苍白,但眼神专注而沉静。 良久的寂静之后,赫萧缓缓开口: “我爷爷是大清国的最后一个刽子手。 “他的真正身份是诛鲛士。 “骁骑赫升,我的爷爷。 “他教我学会自己看待世界。” 屋里静得出奇。静得诡异。静得不可思议。 银子弥突然间泪流满面。 醒了。 他终于醒了。 全都记起来了。 “你十四岁进入缪宅,缪济川收你为义子,并让缪璃教你读书,那年缪璃十一岁。”银子弥说。 赫萧转脸看着银子弥,眼神间泛起柔和的波澜:“缪璃告诉你的。” 银子弥深深地点头。 “缪璃呢?”赫萧望向门口。 只看到一张张惊愕的脸庞。 “什么?他是……”刘文基张着嘴,“他是无上尊师赫升的孙子?” “一百多年了,无上尊师的孙儿竟然还在人间!” 诛鲛士们的震惊无以复加。 “缪璃呢?”赫萧的目光投向银子弥,随即眯了一下眼睛,从床板上起身,望着窗外。 他那颀长的身姿还有些摇晃,虚弱的身体似乎还不能承受窗口吹来的风。 风越来越大,将他的衣襟吹起。 是的,缪璃被抓走了。 屋里又是一阵长久的寂静。 然后,诛鲛士们单膝着地,左手放在胸前,以示敬意。 赫萧听到响动,回过头,看见银子弥站在面前,双手捧上诛字月牙刀。 赫萧看了看刀,抬脸注视着银子弥。 银子弥说:“这是属于你的荣耀。也是你的使命。” 赫萧又看看刀,然后伸出手,接过那把刀。 院子里,诛鲛士们单膝着地,左手放在胸前,迎接新一代领袖。 赫萧最后问道:“聂深呢?” 银子弥沉默片刻,说:“他会回来的。”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他必须回来。”橙色的身影从门口晃进来,孔最的胳膊下夹着快递包。“每个人都该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行使自己的本分。” 刘文基问银子弥:“组长,现在做什么?” 银子弥说:“等船,我们去蛰礁岛。” “还去吗?” “那里是我们的新总部。” 鲁丑从外面闯进来,大声问:“该吃饭了吧?” 尔雅在人群后面笑了。 然后大家都哄笑起来。 赫萧静静望着窗外。远处的海平面上,一轮落日缓缓沉下。夕阳余晖洒在海上,映现万点金光。对岸的蛰礁岛隐隐呈现,似乎刚从海底浮上来。无形造化之手,将空中的云和远方的小岛,同时刻画得千姿百态,有的像骏马,有的像鱼,有的像扬帆启程的船。 在另一侧的九渊市,黑夜渐渐追上了人们。各处亮起了灯光,街道上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然而总有人一个劲地往黑夜里走,那里是路灯照不到的地方。那些人以黑暗为食,咀嚼着空气中流动的恐惧。 尾声 九渊市西郊的丰汕路两旁种满了乌墨树,茂密枝叶投下浓重的影子,间或有路灯的光芒与车灯交相闪烁。 黑沉沉的夜幕中,一辆银灰色的宾利驶过丰汕路。 车厢的后排座,一个年轻人以极为懒散的姿势斜靠着,宽大的座椅如一张床,将他修长的身形圈成了Z形。 轿车微微颠簸了一下,他的背痛又犯了,脸上是忍耐的表情。随即恢复了惯有的倦慵神色。 他的脑海中又冒出了三年前与母亲争论的情景,此刻想来,不禁更悲伤了。 他的母亲痴迷于永葆年华,四十多岁,虽然被人称作逆生长、不老女神,却在自矜中透出内心的恐慌。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衰老的本质,那些痕迹出现在眼角眉梢,就像病毒,悄悄蚕食着容颜,不可阻挡。 “小杰,你爸爸创立基金会,是为了人类的永生……” 多么可悲,连自己的家人都摆脱不了衰老。想到这里,邝杰在座椅上换个姿势。 人类这个物种,从十来岁,到四十来岁,最多三十年,身体开始大幅衰退,而真正的青春年华,不过区区十年而已。 “为了实现理想,你父亲付出一切……” “可他也夺走了许多生命,黑鲛人、白鲛人、人类。” “为了人类永生,死亡只不过是基因链上一个环节而已。” 不择手段的永生追求者,伴随着痛苦和鲜血。 “可这就是大爱。”母亲坚定地说。 父亲最终死得很悲惨,把自己也算作了代价的一部分。 邝杰对父亲感情模糊,印象中,童年很少见到父亲。只有母亲在他身上投入了所有,而他刚才得知,母亲的生命也快走到尽头了。那是基因上的疾病。 “妈,我可以继续完成那份理想,但不是为了人类,人类这种自私的物种,不配拥有永生的权利。我是为你。” 三年前,他对母亲这样说过,此时此刻,更坚定了这个念头。 宾利车穿过丰汕路,驶入一扇大门。 迎面是一座宽阔的建筑物,外观看来朴实无华,楼上的大部分窗户开着灯,里面的人还在彻夜工作。 这里是蔷薇基金会,以人类永生为己任的科学组织,聚集了上百名精英科学家。在学术研究的背后,暗中有一群行动专员,称“花匠”,神秘莫测。 基金会一直在关注鲛人与人类的发展。 鲛人与人类的起源都在海洋,属于同宗同源。数百万年前,由于突发的地质灾难,生命体分作两支,一支踏上陆地,进化繁衍至今,成为人类;另一支进入海洋更深处,便是鲛人。踏上陆地的人类,因其生存环境相对舒适,导致基因组中缺少了4000万个额外的DNA碱基对,减缓了人类的进化程度。而鲛人用另一套生态系统进化了几百万年。 与鲛人相比,如今的人类,显然已经成了落后物种。 地球进化史表明,一旦落后物种威胁到先进物种,先进物种就会灭掉落后物种,腾出生存空间。数十万年前,智人也是灭掉了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得以称霸地球。现在,同样的理念作用到鲛人身上——毁灭人类这个落后物种,同样是鲛人认定的天道法则。 蔷薇基金会为此感到忧虑。 长年对人类样本的研究,令他们越来越失望。虽然实验人体的机能自生能力加速,刺激物能够对细胞构成有效的助生作用,但是始终突破不了的,身体机能的壮大并不能达到飞跃进化的能力。 基金会目前掌握的技术,可以修复改善胚胎细胞的基因组,可是得到的只是体格健康的新人类,尽管能使普通人的寿命达到一百四十岁,可是有什么意义呢?没有大脑功能的同步提升,与鲛人相比,新人类还是一群白痴,与现在的人类一样,只是活得比较久的白痴而已。 人类的大脑功能急待开发,现在的开发程度,平均起来只有百分之五。蔷薇基金会不惜一切,寻找打开另外百分之九十五的钥匙。 那把钥匙,邝杰快要握到手上了。 此时,他乘电梯升到十三楼,早有助手等候着。 “理事长,这边请。” 进入实验室前,邝杰用手掌搓了搓面颊,倦慵神色缓解一些,与其说为了提振自己的精神,不如说是出于礼貌:科学家们看到他一脸倦色,会认为理事长讨厌他们。 实验室里陈列着各种先进仪器,仪表盘上灯光闪烁,夹杂着频率不同的提示音。迎面的玻璃房间内,一个黑鲛人瘫倒在电脑屏幕前,浑身颤栗着,皮肤变成了蓝色,嘴角淌着涎水。 “……他的脑部神经震颤,全身有针刺的麻痹感……”旁边的人介绍着。 “这有什么作用?”邝杰尽量礼貌地问。 “他的大脑功能比上个月更强了,神经系统在应对我们给予的刺激时,会不断加强自身,目前他的承受力超过人类百分之四十。” “继续加大实验力度,我想知道极限。”邝杰说。 “现在吗?”介绍者有些惊讶。 邝杰的脸上闪过厌倦的神色。 助手忙说:“理事长的意思,马上进行。” 很快,升高的压力值在表盘上变换着数字。当那个红色的数值达到157.8,玻璃房内的黑鲛人发出号叫…… 邝杰及时转过身去,不想看到那些残忍的景像。 他听到玻璃墙壁上传来连续的碰撞声,像是有人把捣烂的西红柿扔到墙上。 邝杰留下一句:“明天把实验数据交给我。”便离开了。 在实验室外面,另一名助手匆匆走来,向他汇报了什么。他乘电梯继续往上,来到十九楼。 1912房间干净整洁,冷冰冰的气息。房间唯一的暖色,是床上的毛毯。 缪璃躺在那里,身上盖着毯子,睡得很沉。 邝杰走到床边看了看。那条毯子似乎唤起了他的睡意,不禁用手掌搓了搓面颊。 “理事长,5号花匠正在会客室等候。”助手低声说。 邝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缪璃,转身走了。 薛小莲坐在会客室,看着墙上的画。画上是两条蛇,首尾相对,形成了DNA双螺旋的图案,中间有一朵蔷薇花。整个画面透出一种诡异的悲悯之色。 薛小莲的头发挽在脑后,一身白色衣裙,双眸宁静无波。作为蔷薇基金会的行动专员,她一直默默无闻,甚至忍辱负重。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接到一项任务:进入罗堪的生活。 其他花匠已确证,风送流花酒吧的罗堪就是桀罗将军,却没办法更进一步。 时代选择了薛小莲。 可是比她级别高的花匠,至少有二十个,她不明白这么重要任务为什么落到自己头上,是因为她能忍受屈辱,还是她更坚定? 不过她的内心充满感激。基金会一直在关注她,并且发现了她的价值。 接到任务后,她要求一年时间做准备,仔细研究罗堪的资料,尽管资料很少,有些前后矛盾,甚至有明显的错误,她都进行了梳理分析。 资料两个月就研究完了,剩下的时间,基金会给她安置了新的身份、新的家庭成员,她在熟悉这一切的同时,反复地推演各种可能性。 来到罗堪身边并不难,深入罗堪的生活也不难,难的是,如何与他相处? 黑鲛人本身是高级生命体,罗堪又有一千六百多年的生命历程,同时还是一位首领——这样的物种,近乎于神魔。 他看待人类的眼光一定很特别。 但是用什么类比呢?必须有个参照体系,才能加深理解。 是一百岁的老人看待婴儿的眼光?是全球首富看待乞丐的眼光? 都不太对…… 就像人类看待宠物的眼光一样—— 突然找到了这个点,薛小莲顿悟,由此打开命运之锁。 她先是有意去酒吧参加聚会,使罗堪发现她与众不同的气质。然后她被罗堪收入囊中。一切水到渠成。当罗堪把薛小莲当作宠物对待时,薛小莲故意反抗。尤其是她意外撞见罗堪的真面目后,甚至想杀死罗堪。 这就叫顺势而为、逆向操作。 薛小莲把自己的恐惧暴露在罗堪面前,供他欣赏。在他穿透一切的目光笼罩下,薛小莲的恐惧至真至纯。 薛小莲很清楚自己杀不死罗堪。罗堪的父亲是彩虹王族的次子,罗堪是符珠哩的侄子,不同于其他黑鲛人。薛小莲做出的反抗,在罗堪眼中才是正常的,目的是激发罗堪的征服欲,这样才能长久地留在罗堪身边。 薛小莲的最终目标,其实是符珠哩。 罗堪是九渊城中能与符珠哩建立联系的唯一黑鲛人。可是有迹象表明,符珠哩只和罗堪见了一面,之后就隔绝了。符珠哩的谨慎与狡猾可见一斑。 薛小莲察觉罗堪谋求篡位,及时向基金会发出通报。花匠们试图抢在罗堪前面找到符珠哩,结果都没有成功。 几股势力暗流汹涌,符珠哩却如神龙无踪。 薛小莲知道符珠哩有个儿子,但她在酒吧见到聂深和银子弥时,并不认识聂深是少尊主,只知道银子弥是诛鲛士的十八组组长。 千步沙之战出乎基金会预料。薛小莲只知道罗堪准备一战定乾坤,并打算掠夺缪氏血脉。却没想到,诛鲛士高层与罗堪合作,反而被罗堪突袭,使得十八组的一次转移行动,意外演变为两股势力的大决战。 导火索引发后,双方都想速战速决,于是不断投入力量,直至彻底打烂。 这场战斗,与大唐贞观十八年的焚杀之战相比,虽然规模较小,但千步沙之战卷入了九渊市所有的暗面势力,蔷薇基金会也浮出水面,并成功夺取了缪氏血脉。 发动千步沙之战的罗堪,与当年发动焚杀之战的父亲一样,死于非命。 战斗结束后,蔷薇基金会的春天终于到了。 曾经的旁观者,隐伏在暗面的漩涡之外,等待各方打出一个结果。 等待每个人的命运尘埃落定。 是时候绽开锋芒了。 邝杰走进会客室时,薛小莲已经听到脚步声,起身恭敬地等候着。 她脸上没有一丝成功者的得意,相反,还是像第一天上班的新人。 尽管基金会每个人都知道,从强大势力手中抢出缪氏血脉,这是不世之功,是可以佩戴金蔷薇奖章的——金蔷薇有十年没有颁发过。 薛小莲已经在考虑下一步了。她预感到理事长交给她的任务一定更艰巨。 “欢迎回来。”邝杰懒懒地说着,与薛小莲握了握手。 落座后,邝杰的目光在薛小莲的脸庞上稍微停留了一下,这让薛小莲有些莫名的紧张。 邝杰靠着沙发背,让自己舒服一些。“说说情况吧。” “千步沙的决战,反而推动了鲛人新纪元的到来。” “嗯,符珠哩一定也没想到,他的愿望就这样实现了。” “在那种局面下,聂深不得不做,但他的下一步动向不明。” “诛鲛士呢?”邝杰换了个坐姿,斜躺在沙发上。 “他们一定会反扑。”薛小莲说。 “一群偏执蛮横的家伙。”邝杰摇摇头,“总想杀灭黑鲛人,怎么可能呢?”邝杰话锋一转,问道,“你怎么看待符珠哩?” 薛小莲略作沉吟,说:“两千多岁的符珠哩,是在陆地上存活时间最久的黑鲛人王者,具有非凡意义。” 邝杰慢慢坐直身,注视着薛小莲。“不错,符珠哩本身就是一块宝藏,可是诛鲛士只想着毁掉。” 薛小莲回望邝杰。“理事长的意思——”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有资格也有能力,挖掘这块天赐的宝藏。” 薛小莲的眼神十分专注。 邝杰说:“你要设法找到符珠哩,和他谈判。” “谈判?”薛小莲有些惊讶。 “我们要与符珠哩合作。”邝杰轻描淡写地说,“缪氏血脉在我们手上,他肯定会来。而且,我们还要送给他一个大礼物。” “是什么?” “用先进的科学技术,帮他修补缺损的鳞片。” 薛小莲的眼睛睁大了,随即恢复了平静。“那是他八十一年梦寐以求的。可是……我们怎么做到?” “当年被赫升割掉的27个鳞片,我们已经找到了,就在赫升遗骸的肚子里。” 薛小莲的眼里泛起波澜。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邝杰又斜躺到沙发上,满脸倦慵。 “那我们……要从符珠哩身上得到什么?” “简单地说,我们先为他修补鳞片,等他恢复能量达到最佳状态时,从他大脑中提取细胞刺激物,与人类DNA重合。这是基金会的战略目标。” 薛小莲点点头:“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大幅提升、加强人类的大脑功能。” “嗯,走向永生的第一步便完成了。在这一阶段,起码能够延续青春年华,那只是初级成效。”邝杰说。 薛小莲思索片刻,抬脸说:“我觉得从聂深的大脑中提取细胞,更适合于人类。因为聂深是半鲛半人的基因融合体,具有双方的优点。他得到彩虹王族的家族之印后,身体机能有了质的飞跃。千步沙大战中,更刺激了他的能量。” 邝杰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他的笑容令薛小莲心中一暖,又有莫名的紧张。 邝杰的笑容旋即消失了,闭着眼睛搓了搓脸颊,说道: “聂深其实是第二步,也是我们与符珠哩合作的基础——他想抓住聂深,我们也想抓住聂深,有共同利益。” 薛小莲静默良久,说:“我明白了,利用符珠哩牵制、削弱诛鲛士的力量,我们趁机先抓住聂深。接下来要完成的,其实就是符珠哩一直想做的——让聂深与缪璃结合。” 邝杰轻轻点一下头:“从他们的大脑中提取细胞,通过基因工程,在分子水平上进行操作,将聂深血脉中的遗传物质,与缪璃血脉中的造物者遗传密码结合起来,产生完美的生命体。” 薛小莲为这一宏伟前景感到激动。 新的完美生命,进化的速度加倍。举例来说,假如从符珠哩到聂深的进化,是完成了从1到3的过程,那么等聂深的孩子出现时,就是从3到9、乃至从9到27。 这样倍数级的进化模式,无法估量,一旦达到相当级别,将成为不可限制的生命体—— 也就是,神。 永生,触手可及,势不可挡。 而蔷薇基金会,将成为“造神者”。 “理事长,我尽快找到符珠哩。”薛小莲说,“不过我提醒一下,诛鲛士一定会阻挠人类前进的脚步。他们从千步沙之战冲出一条血路,经受了残酷洗礼,会比当年的‘五螾兴起’更厉害,可以说是诛鲛士组织的再度崛起。” 邝杰静静听着。 “而且银子弥很可能在酒吧窥破了罗堪父亲的鲛纹,这对彩虹王族不利,因为鲛纹能推衍到整个家族的过往,并找出家族弱点。符珠哩是罗堪父亲的哥哥,骨血相连。如果银子弥能看懂鲛纹,就可能找到符珠哩的其它弱点,不仅是鳞片。” 邝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但目前来看,银子弥应该不懂,因为她还没有做出反应。却不知她以后会不会醒悟过来,或者开始重视那副鲛纹。” “对这些绊脚石,我会考虑应对措施。你现在专心寻找符珠哩。他藏得很深,罗堪都没有找到,但我相信你,薛小莲,你是基金会最优秀的花匠。” 薛小莲起身说道:“请理事长放心。” 邝杰从沙发上起身,向前半步。 “我们这个计划就叫‘造神者’。我是你的直接负责人。在蔷薇基金会,你有A级权限调动资源。” 薛小莲低声问:“我可以挑选自己的助手吗?” “当然。人员、资金,随你取用。”邝杰与薛小莲握了握手。 薛小莲深吸一口气:“感谢理事长信任。” “好吧,让我们快点把这点破事儿弄完吧。”邝杰又露出微笑,随即转身出门而去。 第一章 追击黑鲛王 (1)暗夜劫杀 (1)暗夜劫杀 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半个小时前还是闷热的天,此刻忽然下起了雨。 一辆银灰色的雪铁龙SUV行驶在街上,雨刷器不断摆动,加重了车内的紧张气氛。三名诛鲛士全都绷着脸,心底却有一丝隐隐的兴奋:捕获黑鲛人的少尊主,这简直是不敢想的事情,每个有上进心的诛鲛士都想宰了聂深载入史册。 后排座的聂深微微躬身,左右各有一名诛鲛士看押。 “快,再快点。”左侧的诛鲛士留着板寸头,催促着驾驶员,“刘副组长在路口等着咱们,马上要转运到总部。” “急什么,下雨路滑,小心开车。”聂深晃了晃胳膊,露出手腕上的铁铐。 “没你说话的份!”右侧的诛鲛士戴着眼镜,狠狠瞪了聂深一眼。 “你们误了大事,知道吗?”聂深的脸庞在暗影中闪过。 “耽误了你在陈记海鲜大排档的阴谋?”眼镜冷笑道。 “我去那里是搜寻符珠哩的痕迹,他在那一带有活动迹象。一个钟头前我已经接近了,可你们……” “抱歉啊,影响了你们父子团圆。”眼镜怪笑着说。 “我只是不想伤了你们,否则凭你们……” “你说什么,大点声!” 聂深无奈,摇摇头叹息一声,闭上眼睛靠着椅背。 作为符珠哩的儿子、罗堪的堂弟,尽管聂深在千步沙之战中干掉了罗堪,诛鲛士却认为那只是兄弟争权,聂深是要夺回他父亲的控制权。既然他宣示承认了少尊主身份,自然成了诛鲛士的死敌。其实换了旁人也会这么想。九渊市的暗面势力全都认定,聂深代表了鲛人新纪元。 要彻底洗清自己,只有找到符珠哩——聂深宁愿与符珠哩同归于尽! 为了这个决心,千步沙之战后,聂深便潜居在封闭的环境中,专心致志,不受任何干扰地寻觅符珠哩的信息。 聂深与符珠哩能够建立的唯一联系,就是脊背上的家族徽印。 每天午夜零点,准时出现刀笔之刑,恰恰成了聂深能够依靠的桥梁。体会着疼痛感的增强或减弱,努力辨析刀笔之刑带来的痕迹,以它为指引,一步一步靠近符珠哩的范围。 在这个六百多万人口的城市里,无论符珠哩藏在哪儿,聂深誓要擒获他。 今天晚上,在陈记海鲜大排档附近,聂深本来已经有了路径范围,却被伏击的诛鲛士撞上。当时他的全部意念都用于追寻符珠哩,突然遭到三个诛鲛士偷袭。他必须马上做出选择,而且他的选择有个前提:决不能惊扰符珠哩。 所以,他要么迅速干掉诛鲛士,继续追踪目标;要么束手就擒,先退出来。 他选择了后者。 眼镜的手机忽然发出嗡嗡的振动声。 眼镜接起手机:“是,银子组长,我们正在路上……噢,你和赫大士亲自接应……太好了,我们尽快……”眼镜往车窗外瞥了一眼,“已经过了嵩山路的绿化带……是,二十分钟后,金平街十字口会合!” 眼镜一放下手机,聂深便忍不住问:“赫大士是赫萧?” “赫大士的名字是你叫的?”板寸头怒声说。 聂深不由得露出微笑,感到心头一暖,一阵宽慰之情涌起。诛鲛士组织虽然打散了,幸好赫萧已经成为新一代领袖,聂深更坚定了与诛鲛士携手消灭黑鲛人的信念。 “你笑什么?”眼镜瞪着聂深,“警告你别耍诈,马上就见到赫大士和银子组长了。” “我都等不及了。”聂深打了个呵欠。 精神一放松,连日来的苦累顿时化作睡意,扑天盖地压下来。聂深索性蜷低身子,随着车厢微微摇晃,不知不觉沉入梦境。 车窗外的雨还在下,应和着聂深梦中的雨声。 漫天黑雨中,浮现欧阳红葵的凄然笑容。 ——聂深,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无能为力。 ——葵叔! 聂深的哀号在梦中回荡。 千步沙上,血腥的混战变作旋转的光影。聂深猛然扯碎上衣,背部呈现双鱼形徽印,在乌云下泛着异样的光泽。 ——我是少尊主! 沉睡中的聂深眼皮剧烈抖动。 梦中的他,眼睛变得炽红,流出了血泪。 ——我是少尊主! 我不是…… 然后罗堪的声音穿透黑雨,在脑海中轰鸣。 ——你也终将与我一样,走上同样的道路! ——不…… ——你刚才不是已经喊出了最强的心声吗? ——不…… ——你没有选择余地。那就是你的宿命。 ——我和你不同…… ——等你的后脖颈长出了刺青……到那时你才知道自己是谁! …… 聂深猛然惊醒,额头汗涔涔的。他伸出手,才意识到手腕上有铁铐。即使他触到自己的后脖颈,皮肤上也摸不出什么痕迹,但他知道那里已经有了细微的变化,属于黑鲛人的刺青,开始生长了。 后脖颈上已经长出了第一丝鲛纹。 今天,是千步沙之战后的第十天,聂深越来越感到身份之痛的重压。 要彻底解脱自己的痛苦、解开人类的困局,只能从源头上消除麻烦。符珠哩使得人类和鲛人世代仇恨,只要除掉符珠哩,无辜者才能得到安宁。 聂深想马上见到银子弥,把自己的想法开诚布公地谈出来。他相信诛鲛士肯定也在寻找符珠哩。而银子弥是世间唯一能够理解聂深的人。在千步沙之战中,聂深是为了救他们,突然宣示自己是少尊主,使得效忠符珠哩的黑鲛人临阵倒戈,与罗堪的死忠分子自相残杀,人类战士才得以幸存…… 聂深正在胡思乱想,耳边忽然传来眼镜的声音:“咦,那是什么?” 与此同时,聂深已经察觉到不妙,身体陡然绷紧,出于本能反应,他猛地撞向眼镜,把眼镜挤到座位前的角落,用自己的身体护住眼镜。但已经来不及保护板寸头,更无暇顾及司机。 剧烈的撞击来自车厢左侧。 咣铛! 震动感伴随着强烈的轰鸣声,雪铁龙原地打个盘旋。司机拼命控制住,车子没有翻倒,破碎的窗玻璃飞溅在雨中。车轮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车尾用力摆动,撞到街边护栏上。 接着有四条黑影一跃而起,冲向雪铁龙。 聂深对眼镜喊:“打开我的手铐!” 眼镜脸色苍白,但还算镇定,迟疑着刚刚掏出钥匙,板寸头在旁边嚷道:“别给他,外面是黑鲛人!” 司机已经端起了弩弓,向外连发三箭,有一箭射中了对手。 黑鲛人一把扯开车门,叫道:“少尊主,我们来救你!” 聂深的脑袋嗡嗡响,可他能说什么? “退下!”聂深无奈中大喊。 板寸头突然挥拳打向聂深,却被另一侧的黑鲛人拖出去,身上挨了两脚。板寸头拼命一挣,沿街往西边跑去,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组长,黑鲛人劫车救了聂深……啊——” 嘭! 一辆车对着板寸头撞上去,直接撞飞在雨幕中。 聂深顾不得其他,只是拖着眼镜往外拉,却发现眼镜的脚踝卡住了。 驾驶室的司机被黑鲛人提拎出去暴打,又爬回驾驶室,浑身染血,拼命发动雪铁龙。引擎低吼着,猛地往前一蹿,向路口驶去。 嗵地一声,车顶跳上一个黑鲛人,猛砸车窗,细碎的玻璃在雨中化作流星。然后他返身砸烂风挡玻璃,把司机拖出去,凌空一拧,司机哼也没哼一声,尸体甩到路旁。雪铁龙失控撞到树上,前盖翻起,腾起一股白烟。 聂深怒吼一声,跃出车厢,由于双手被铐着,以脚猛踢黑鲛人。 一个黑鲛人忽然单膝跪地,伸长脖子,摆出一副待宰的架势。 “少尊主,我们来迟了,请处置我们。”他将额头触到地面。 “我们是您父亲的子民。”另一个黑鲛人更加恭顺,“请带我们寻找尊主。” “少尊主,是这个家伙惹您不高兴!”随着一声怪叫,黑鲛人从车里拽出了眼镜。眼镜的脚踝原本卡在座椅缝隙中,竟然被硬生生扯裂了 眼镜拖行在地上,咬紧牙关,只发出几声闷哼,额头渗出大量汗珠。 “放下他!”聂深厉喝道。 黑鲛人把眼镜提起来,倒立着抖落几下,口袋里的钥匙、手机全部掉在地上。黑鲛人扔开眼镜,捡起钥匙走过来,单膝跪地,双手奉送到聂深面前。 眼镜蜷伏在地,嘶声说:“聂深,给我个痛快的。” 聂深打开自己手上的铁铐,来到眼镜身旁,嘴唇哆嗦着。 “聂深……我已经废了……给我个痛快的。” 眼镜的脚踝折裂,肋骨断了,脸上伤痕累累,四肢抽搐着,不停地咳着血,血在雨水中冲刷着他的胸襟。 他用企盼的眼睛望着聂深。他的眼里是漆黑的绝望。 聂深伸出颤抖的手,指尖触到眼镜的头顶。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抱住眼镜的头。 “我不是少尊主……”他在眼镜的耳畔低语。 眼镜闭上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不行,你不该死在这里。”聂深松开手,抬头扫视黑鲛人,大声说,“听我的命令,送这个诛鲛士去医院,我要活口!” 两个黑鲛人走过来,一左一右架起眼镜。 正在这时,一辆轿车风驰电掣般驶过路口,还没停稳,车门猛地打开,银子弥冲了出来。 “聂深!”她的怒喝声令人胆寒。 赫萧随之下车,大步走来。 聂深正指着眼镜,给黑鲛人下达命令,这一情景立刻演变为黑鲛人的疯狂。 “两个诛鲛士!”黑鲛人脸上充满狰狞的笑意。 七个黑鲛人聚集起来,围向银子弥和赫萧。 “撤!”聂深厉声说。 黑鲛人愣住了,但马上表示服从。两个黑鲛人把眼镜狠狠地扔向银子弥。眼镜摔在地上。 银子弥的眼里流出血泪,跑过去抢救眼镜,眼镜挣扎几下,不再动了。 银子弥抬起头时,街上只有漫天的雨,还有一地的血污狼藉。 赫萧查看一圈,发现司机和板寸头已经死了。板寸头是被撞死的,黑鲛人丢下了一辆车,车头血迹斑斑,保险杠凹进去一大块。轮胎还在滴滴嗒嗒淌着血,流进积水里,汇聚到板寸头身边。板寸头的眼睛半睁着,望着雨落下的夜空。 刘文基赶了过来,连忙把眼镜送往医院。 银子弥伫立在街头,被雨水浇了个透心凉。愤怒,失望,痛苦。原本对聂深还有一丝幻想,认为他不会异化,可是刚才眼睁睁看着,居然率领黑鲛人伏击诛鲛士,造成两个惨死、一个重伤昏迷的恶果。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树叶上滴落的水珠打在街边的积水上,泛起涟漪。 赫萧走过来,听见银子弥沙哑地低语:“我一直不愿相信聂深已经异化……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他……已经接受了符珠哩的召唤。” “情势瞬息万变,就像这天气一样。”赫萧望着黑沉沉的夜空,眼神冷静,天空有一丝星光透过乌云回望着赫萧。赫萧将视线转向银子弥,“聂深必须接受惩罚,不过目前的重点,还是尽快抓捕他的父亲符珠哩。” 千步沙之战后,黑鲛人大多逃进了深海,不过有迹象显示,一些黑鲛人正悄悄返回九渊市。趁他们忙乱立足不稳之际,尽快抓捕符珠哩,是诛鲛士的首要任务。因为一旦符珠哩现身,一统九渊市黑鲛人族群,人类在劫难逃。 这也是赫萧决定把指挥所设在九渊市,而没有前往蛰礁岛的原因。 (2)我是个丧门星 (2)我是个丧门星 榕江边的忆萝茶坞,是诛鲛士在九渊城的秘密联络点。小楼前有一排高大的乌墨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四周显得僻静。这里的保密措施十分完善,多年来黑鲛人没有查到这里,如今成了诛鲛士的指挥所。 铁艺门虚掩,上面挂的牌子写着:暂停营业,内部装修。 门内有个小院,飘浮着淡淡的清香。院子南角有一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树下供着神龛,用金盏花和兰花装点,鲁丑弯着壮硕的腰身,正在低诵着什么。树枝间洒下一抹阳光,映在鲁丑的光脑壳上。 刘文基蹲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事没事捣鼓他的自行车。 鲁丑念叨完了,转身经过刘文基时,看也没看,低头走开。 刘文基抬脸问:“你怎么了?” “离我远点儿。”鲁丑瓮声瓮气地说。 刘文基愣了一下,把手上的钳子扔到地上,起身跟过来。 鲁丑抱着脑袋,蹲在墙根,显得有些痛苦。 “你没病吧?”刘文基抓了抓自己的鸡窝头。 “哎呀,叫你离我远点。”鲁丑瞪了刘文基一眼,“哥哥是为你好。” “什么,此话怎讲?” “我这几天使劲想使劲想,刚才一下子想通了。” 刘文基忙问:“啥通了?” 鲁丑郑重其事地说:“我可能是个丧门星。” 刘文基愣了一下,严肃地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谦虚的人。” “凡是我身边的好朋友,都死了——”鲁丑掰着手指头,“在缪宅的郭保、昆哥、谢丙,后来是孟亮、葵叔。还有你们团伙的沈飞,我见都没见过,就把他克死了。我连坏蛋都克。你说我是不是丧门星?” 面对这么赤裸裸的分析结果,刘文基竟不知如何作答。 忽然,铁艺门推开了,一个瘦不拉叽的青年走进来,胳膊下面夹着一件包裹,穿着橙色工作服,戴着棒球帽,衣服和帽子显得有些大。 鲁丑马上变得兴高采烈,急忙迎上去。“请问尊姓大名?” 不料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孔最的小眼睛依然望着地面,微微躬着腰,慢吞吞走过去了。 刘文基凑过来说:“他叫孔最,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噢,我总是记不住。”鲁丑有些羞涩地摸了摸自己的光脑壳。 “孔最这小子太孤僻,不过很有本事。他父亲就是欧阳红葵……” “葵叔……被我克死的葵叔……” “是被罗堪杀的,千步沙,你忘了?”刘文基在鲁丑的肚皮上拍了一巴掌,“孔最肯留下来帮咱们,是要向黑鲛人报仇。咱们都是兄弟,别说什么克不克的,一个人一条命,你谁都克不掉。” 鲁丑专注地望着刘文基,刘文基顿时有了人生导师的感觉。却见鲁丑目光发直,仿佛穿透玻璃一般越过了他。刘文基扭脸一看,只见尔雅提着一篮子蔬菜走过来。 鲁丑猛然一把推开刘文基,飞快地跑向尔雅。 “说什么近身者必被克,呸,见色忘义的家伙!”刘文基又去捣鼓自行车了。 孔最走进27号茶舍时,赫萧与银子弥正在等他。 二楼的这间包厢原是“无风居”,简单改造了一下,成了小型议事厅。 赫萧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榕江上漂着的驳船和长尾船,透过窗户隐约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声。正有一群观光客沿着江边散步、拍照。 赫萧成为诛鲛士的新一代领袖,实际上是很仓促的,千步沙之战刚刚收尾,银子弥就把诛字月牙刀交给了赫萧。 赫萧临危受命,虽然仓促,却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他是无上尊师赫升的孙儿,银子弥祈望他撑起诛鲛士仅存的信念力量。 赫萧已经意识到,自己接手的是个烂摊子,诛鲛士士气低落,前景暗淡。 千步沙之战留下的一批伤员,已经分散匿居在城里,还要安排诛鲛士照应他们,全部加起来有三十几名,共同成为“沉睡者”。另有一些外围人员散落在城里各处,只能做些信息传递、接待工作,比如这座忆萝茶坞的服务员。 真正可以被赫萧调集的精锐力量,目前不到十个人。 孔最的身份仍是信使家族的猿手,不属于诛鲛士。进屋后,他把快递包裹放到桌上,倒了杯茶,坐在椅子上喝了起来。 银子弥坐在桌子另一角,神色忧郁,因昨天晚上的劫车事件无法释怀。 赫萧从窗前转过身,开门见山说:“眼下情况紧急,我们寻找符珠哩必须三个方向一起努力。” 孔最放下茶杯,抬脸看着赫萧。 银子弥摆脱乱糟糟的思绪,说:“我同意。” 她已经做出了决定,要和尔雅再探九渊之底。其中一个目的,是在符珠哩的根脉老巢,寻觅潜在的痕迹,推演符珠哩可能藏身的地点;二是聂深很可能在那里留下蛛丝马迹,作为他们父子联络的线索。 “银子组长这条线,是串连聂深和符珠哩的父子线。”赫萧的目光转向孔最,“孔最继续寻找缪璃的下落,从另一个方向连接符珠哩。” 缪璃也许是符珠哩派人抓走的,从已有的信息推测,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暗面世界,符珠哩是最渴望缪氏血脉、也最有能力得到缪氏血脉的势力。他毕竟是黑鲛人之王。 孔最可以借助信使家族的资源,采用定位搜寻等等手段,追寻失踪的缪璃,从而进一步挖掘背后劫持缪璃的邪恶力量。 但信使家族不会放任孔最偷偷干私活儿。银子弥已经把欧阳红葵的墓牌掩藏起来。十天前发生在千步沙的混战,死伤者加起来有几百人,现场真正在意葵叔的,只有相关几个人,因此可以暂时隐瞒葵叔的死讯。 不过,孔最告诉他们,最多隐瞒七天,如果不能向家族提供欧阳红葵的活动证据,后果难料。 “我只有六天了。”孔最喝了口茶,目光扫过二人。 “缪璃有线索吗?”赫萧问。 “千步沙大战时,大耳桑一直在远处观望,他告诉我,战斗结束时,有一艘救生艇离开了罗堪的游轮。后来我打听到有渔民发现了那艘游轮,上面有具尸体,根据形态描述,是屠侍卫。死者胸口有刀伤,同时颈椎断裂。” “是专业手法。”银子弥低喃。 那天在游轮上发生的事,他们并不知道—— 当屠侍卫登上游轮时,四周静悄悄的。他穿过走廊,手上提拎着缪璃。 前方拐角处忽然出现一个人。 屠侍卫有些惊讶,仔细一看,紧绷的肩膀放松了,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薛小莲慢慢朝屠侍卫走来。 屠侍卫叹气说:将军已亡。 薛小莲的脚步突然加快,一刀刺入屠侍卫的胸口,随即松开刀柄,双手按住屠侍卫的脑袋,以凌厉的手法向后一扭,咔嚓一声,颈椎断裂。 干净利落的刺杀。屠侍卫的眼睛还睁着,满脸错愕。 薛小莲拔掉屠侍卫胸口的刀,把缪璃拖起来,穿过走廊。在船舷一侧,救生艇等候在那里。她把缪璃送到救生艇上,自己也跟着跳上去。救生艇驶离游轮,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赫萧问:“怎么确定缪璃当时肯定在游轮上?” 孔最打开旁边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支发卡。赫萧接过发卡看了看,点点头,递给银子弥。毫无疑问,这种款型独特的发卡,就是民国时期的物件。 孔最说:“这东西丢在游轮的过道,被那个渔民捡去,送给老婆,我又拿了回来。” 现在的关键就是那艘救生艇。 赫萧说:“时间紧迫,我直接在城里搜寻符珠哩。银子组长和孔最各走一条线,大家齐头并进,最终连接到符珠哩身上,将他诛灭!” 三人分工明确:赫萧在陆地搜索;银子弥去深海探查;孔最沿榕江寻觅。 至此,符珠哩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笼罩起来。 (3)疯狗 午后,阳光从狭窄的窗户照进来,却无法驱散周围弥漫的阴郁气息。 通道尽头只有一扇窗户,其它区域被昏暗的光线笼罩。 薛小莲沿着通道往前走。地上铺着石板,布满了花纹,由于年代比较久,石板的缝隙间形成了褐红色的细小沟槽,有人说那是陈年积淀的血迹。 薛小莲熟悉这里的氛围,蔷薇基金会的惩戒所,她曾在这里关押了半年多。惩戒所是个恐怖的存在,进来的人至少要脱三层皮,而且是心甘情愿的。因为加入蔷薇基金会时,要签署一份契约,接受基金会的所有奖惩机制。 薛小莲旧地重游,心情十分平静。她今天要办的事,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 蔷薇基金会的“造神者”计划已经正式展开。 自从千步沙之战结束后,蔷薇基金会的春天终于到了。原先的旁观者,隐伏在暗面的漩涡之外,等待各方打出一个结果,等待每个人的命运尘埃落定。 是时候绽开锋芒了。 两天前薛小莲与理事长邝杰的谈话,犹在耳边回荡。 ——你现在专心寻找符珠哩。他藏得很深,罗堪都没有找到,但我相信你,薛小莲,你是基金会最优秀的花匠。 ——请理事长放心。 ——我们这个计划就叫“造神者”。我是你的直接负责人。在蔷薇基金会,你有A级权限调动资源。 ——我可以挑选自己的助手吗? ——当然。人员、资金,随你取用。 “啊呀呀,看来传言是真的。”一个声音打破了薛小莲的思绪。 她神色淡漠地看了一眼迎接他的人,点点头:“李所长。” 李所长侧过脸,故意问身旁的随从:“你们还记得小莲吧?” 两名随从一起点头,望着薛小莲的眼神有些慌张,也有些嫉妒。他们忘不掉,在那半年间对薛小莲做过什么,只是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然而薛小莲根本没看他们,甚至对李所长也仿佛失忆了一般,从包里拿出一份公函。李所长接公函时,金鱼式的大眼泡抖了抖。他领教过薛小莲的平静,当初他欺辱薛小莲时,薛小莲的承受力超过了其他所有女人。 不过李所长并不害怕薛小莲报复,他是三大元老之一,是已故基金会创始人的老朋友。而眼前这个年轻女人,不过是从黑鲛人手中抢出了缪氏血脉,完成了一件任务,给她发一枚金蔷薇奖章就行了。 李所长一手拿着公函,另一手抚了抚自己的秃顶,皮笑肉不笑地说:“小莲,你没搞错吧,放了疯狗?” “请尊重公函,释放人员名叫安勇。”薛小莲说。 李所长身后的两名随从互相看了一眼,满脸惊愕。安勇的外号疯狗,在惩戒所关押了一年多,上面的意思是任其自生自灭,现在薛小莲居然要带走他。 李所长又瞥了公函一眼,右下角有理事长邝杰的亲笔签名。 李所长挥了挥手,哼哼一声:“放了吧,”抬眼打量薛小莲,“你现在是基金会的大红人,希望你不要过度消费自己的权利。” 薛小莲仿佛没听见。 众人来到3号惩戒室。扑面一股霉臭味,昏暗的房间透进一丝亮光,大部分区域仍是一片昏暗。 角落可以辨别出一个人形,浑身缠着绳索,脚上戴着镣铐,双手绑在胸前。 外号“疯狗”的此人,之所以疯狂,是他总想逃出去,而且成功了三次。每次把他押回来,惩戒员都要倒霉,尽管安勇手脚被捆,但还有牙齿,先后有两名惩戒员被他咬掉了耳朵。每个谈起那一幕的人,都会悚然变色。 此时,哐铛一下,铁门打开了。 囚室一角的人,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胸口微弱地起伏着,耷拉着脑袋蜷在墙角。 李所长说:“不要受他蒙骗。” 一名惩戒员用长杆戳了戳。那团阴影没有变化。 薛小莲站在门前说:“安勇,我是薛小莲,你配合一下,我带你出去。” 安勇缓缓抬起脑袋,眼睛透过乱蓬蓬的头发望向门口。 李所长挥挥手。惩戒员举着钥匙迟疑着。薛小莲拿过钥匙,径直走到墙角,蹲下来开锁。安勇出奇地安静。 然后他一下子抖落身上的绳索,伸了个懒腰。“是让我出去给你卖命吗?” “你愿意在这里慢慢腐烂,还是燃烧一回?” 安勇怔住了。 “你的自由,值不值一条命?” 安勇慢慢站起身,注视薛小莲片刻,转身往外走。 在门口,薛小莲和李所长告别。安勇忽然呲牙一笑,对薛小莲说:“现在我做任何事都不受惩罚吧?” 薛小莲一皱眉头,还没反应过来,安勇突然出手,一拳打在李所长的肚子上。李所长怪叫一声弯腰,安勇紧跟着抬起右膝,猛顶李所长的下颏,随即甩出胳膊,以右肘暴击李所长的脑袋。 瞬间的三连击,伴随着骨头破裂声,李所长斜飞出去,后脑勺撞到墙上,整个人像一根烂木头滚落在地,掉落了四五颗断齿。 两名随从冲过来,被安勇左右开弓打翻在地。 安勇从李所长身上跨过去,低头瞟了一眼。“我说过,你别犯在我手里。” 李所长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我放你出来,不是让你报私仇的。”薛小莲淡漠地说。 两人已经出了惩戒所,正走在林荫路上。安勇的一头乱发在风中飘舞 “你呢?”安勇看了看薛小莲,“当初是你的部门领导报复你,你才进了惩戒所,又被李所长他们欺辱,就这么忍了?” 薛小莲看了眼手表,说:“没时间跟你辩论这些。你先去宾馆休息,把自己打理一下。” 遂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安勇。 安勇接住,看也没看,塞到裤子口袋,呲牙问:“不怕我跑了?” “你是有仇必报、有债必还的人。现在你已经欠了我。”薛小莲说,“晚上九点钟,我去接你。” “还没告诉我干什么?” “为理事长做一件绝密任务。” “邝杰有什么了不起,年轻轻的,继承了家业而已。”安勇冷笑。 “不仅是家业,更是为了人类永生。” “富人的游戏,钱多的花不完,就想用钱续命,到头来都是妄念。从邝杰他爹就在做梦,爹死了,换儿子继续做梦。” “用不了多久,你就能看到成果。” “啥意思?” “知道符珠哩吧?” “嗯,黑鲛人的王。” “我放你出来,就是为了找他。” 安勇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把眼睛前面的头发拨开,盯着薛小莲。“你忘了,我并没有搜寻的天赋和技能。老子还得回到惩戒所,继续跟那帮杂种玩下去。” “不用你搜寻。让你护送一个人。”薛小莲面无表情。 “我X,谁这么牛逼,让你费这么大的工夫?” “今天晚上就知道了。”薛小莲转身,沿着十字口往东边走去。 安勇望着薛小莲的背影。旁边的行人纷纷躲避。站在街头的这个男人,浑身散发着霉臭味儿,脏乎乎的头发披在肩头,脸上也是脏污不堪,两只手臂从破袖子里露出来,却似刀刻一般布满了肉棱。 安勇哑声低语:“薛小莲,你就真的忍心,让我为了邝杰的事情,去卖命吗?” (4)蔷薇基金会 薛小莲对蔷薇基金会的信念,从她入职第一天,便建立起来了。 作为一名“花匠”,她非常看重自己的身份。所谓花匠,就是基金会的秘密行动专员,做着见不得光的事情。而在基金会的光明面,则是以造福人类为己任的科学组织,由各大财阀支持,聚集了数百名精英科学家。 为了成为优质“花匠”,薛小莲可以忍受部门领导的侮辱,可以在惩戒所忍受磨难。直至被邝杰选中,潜伏在罗堪身边,并劫回了缪氏血脉,一跃成为大红人。同事们都以为她会报复当初的领导,但他们猜错了。薛小莲把发生的一切当作代价,她忠于自己的选择,其它的都是没意义、浪费时间。这就是她眼中的丛林世界,弱肉强食,每个人都是兽类,包括自己。 但只有邝杰例外。邝杰是她心目中的火种。 邝杰的父亲创立蔷薇基金会,起因是家族的遗传病。邝家几乎每一代都活不过五十岁。邝父从小受到悲哀气氛笼罩,既对长辈的离世感到痛苦,又担心自己注定迈不过那道坎儿,由此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救赎心理。随着年龄渐渐增长,更多的忧虑转向了下一代:如果儿子继续重复悲剧,是父亲的罪责。 他最初建立基金会的想法,只为了打破家族的循环厄运,用尖端生物科学从基因上改造生命。随着研究项目的逐步推进,拥有了越来越多的资源、掌握了越来越多的技术手段,视野扩展,关注人类的整体命运。 邝父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他不择手段。甚至为了表明决心,他娶的妻子也是有家族遗传疾病的女子,他称这是“短命家族为人类永生奋斗”。为了完成目标,他的科研所夺走了许多生命,黑鲛人、白鲛人、人类。死亡只不过是基因链上的一个环节而已,他认为这就是大爱。 不择手段的永生追求者,三年前死于自己的实验室,死状悲惨,把自己也算作了代价的一部分。 邝杰对父亲感情模糊,印象中,童年很少见到父亲。后来知道了父亲的许多事,产生了抵触心理,父子隔阂很深。 邝杰的母亲在邝杰身上投入了所有,母子连心。三年前,邝杰接手蔷薇基金会,只为实现母亲的愿望。其实他讨厌自己的同类,认为人类在本质上是自私的物种,不配拥有永生的权利。 但当母亲的生命快走到尽头时,邝杰不顾一切要挽回母亲。所以他要利用陆地上存活时间最久的黑鲛人王者,实现对母亲的承诺。 而对于薛小莲来说,邝杰就像她心目中的火种,是引领时代进步的希望。邝杰发现了她的价值,并给予极大的信任。薛小莲将毫不犹豫付出一切,在她眼里没有所谓好事坏事,只有输和赢。为了帮助邝杰完成人类永生的伟大事业,必须清除阻碍时代发展的绊脚石。 薛小莲曾与邝杰讨论过符珠哩。 ——两千多岁的符珠哩,是在陆地上存活时间最久的黑鲛人王者,具有非凡意义。 ——不错,符珠哩本身就是一块宝藏,可是诛鲛士只想着毁掉。 ——理事长的意思……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有资格也有能力,挖掘这块天赐的宝藏。 于是,为了找到符珠哩,薛小莲放出了安勇。 接下来要见一个人。薛小莲相信,只有这个人能找到符珠哩的藏身之地。 晚上九点钟,薛小莲准时出现在宾馆门口。安勇已经等在这里。 安勇面貌一新,穿着黑色西装,敞怀露出白色衬衣。头发整齐地梳起来,在脑后扎成辫子,满脸胡茬儿刮干净了,面颊如刀削斧劈一般,突出鼻梁、嘴角、下颏的锐利线条。最醒目的是太阳穴往下的一条伤疤,一直到了腮边。 薛小莲示意安勇上车。安勇坐在副驾驶室,开门见山问: “我的任务只是协助寻找符珠哩?” “你是我的助手,全程跟随。” “其他助手呢?你现在是头面人物,邝杰舍得破费,你要招募多少人都行。” “只有你一个助手。” “什么?”安勇扭脸看着薛小莲,“蔷薇基金会的高阶花匠至少有二十个,你能从惩戒所释放我,一定有权限调动任何人员。” 薛小莲目视前方。汽车经过一座街心花园,正驶往榕江沿岸。 “知情者越少越好。”薛小莲瞥了安勇一眼,“信息资源你不用担心,基金会有后勤配备,理事长是我的直接负责人。” “闹了半天,这把牌只有三张,邝杰是大王、你是小王,我他妈就是个大老二!” 薛小莲一踩油门,车子猛地往前一蹿,把安勇晃了一下。 榕江如一条青色缎带,出现在车窗右侧。 “以后少不了加班。”安勇打开车窗,点起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 汽车飞驰而过,远远地看见了望磐石码头。 这座码头早已废弃,货运物流转移到了西堤码头。不过还有些来历不明的运输从这里启航。望磐石码头上堆满了遗弃的集装箱,是有名的集装箱坟场,正因如此,便于隐藏、转移货物。 现在是晚上十点钟。残月下的的集装箱连成一片。 薛小莲放慢车速,开到一个三角地带,停下,往外看了一眼。 她嗓音低缓:“十五分钟后,有一艘货轮从这里接人,然后沿着榕江到海门湾,从那里入海,一直开到鲛人岛。” 安勇在昏暗的车厢里皱了皱眉头,眼白一闪,没有吭声。 薛小莲接着说:“货轮表面上是运送木料的,在码头接上的是白鲛人。” “在九渊市抓的?”安勇问,“运到鲛人岛贩卖?” 薛小莲点了一下头。 “白脖儿送到鲛人岛,那可倒霉了。”安勇说。 黑鲛人恨透了白鲛人。当年秦始皇派秦军屠杀鲛人,制成长明灯及人茧,可是白鲛人的后代不仅忘了复仇,还跑去和人类聚居,甚至帮助人类。他们一旦抓回鲛人岛,便是暗无天日的生活,最终被撕得粉碎。 薛小莲说:“具体情况我们不必管。你只要记着,这批白鲛人中间,有个十七八岁模样的白鲛少女,耳朵下面有一颗朱砂痣。” “她就是你要的人?” “把她带出来。” 安勇看了看时间,侧耳听到榕江上传来模糊的轮船声。 “你去吧,我在外围观察。”薛小莲说。 “照顾好自己。你只有我一个助手,没工夫保护你。” 薛小莲不易察觉地冷笑一下。 安勇打开车门出去,返身问道:“那个白鲛女孩叫什么名字?” “蔓露。” “只带她一个出来吗? “行动必须隐秘,现场如果有人看见了,一律灭口。” “其他白鲛人看见……” “一律灭口。”薛小莲不满地提高语调。 安勇在残月的冷光下注视薛小莲,呲了呲白牙。“你是债主,你说了算。” 他关上车门,身影隐没在黑沉沉的集装箱坟场里。 (5)正确的途径 晚上十一点钟,邝杰收到了薛小莲发来的讯息:人员已经到位。 邝杰放下手机,以极为懒散的姿势斜靠在车厢后排座,宽大的座椅如一张床,将他修长的身形圈成了Z形。 夜幕下,这辆银灰色的宾利驶过了金祥路,车厢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他不舒服,邝杰已经习惯了忍耐。对于周遭的一切,他的心底充满了厌倦感,即使收到了好消息,也极少感到喜悦或兴奋。 他刚才去了趟医院,探望了李所长。李所长的肋骨断了四根,下巴脱臼,牙床错位,牙齿掉了五颗,后脑勺受到撞击,据他自己说已经开始失忆了。不过他倒是记得是谁揍的他。 李所长是三大元老之一,而且与邝杰的父亲是大学同学,只是名声太臭,虽有生物学的广博知识,却贪酷好色,他的名言是:谁挡我财路,我就断谁生路。不过有一点,他对邝杰的父亲忠心耿耿,他干的坏事,邝家都帮他摆平了。邝父死后,邝杰接手基金会,在各种场合尊他一声“李伯伯”,给足面子,但很快就把他安置到惩戒所当领导,说他是唯一有资格训诫不良分子的长辈。李所长却很清楚,邝杰是嫌他碍眼,让他离自己远点儿。 李所长带着一肚子怨气主持惩戒所工作,就是从那时起,惩戒所变成了魔窟般的存在。恐怖的名声,自然给李所长换来更多的财富和美色。 除此以外,李所长掌握着一个秘密之物——烧尸狗的胚胎。 那是邝父临终前亲手交给他保管的。 就目前来看,这东西可以说毫无用处,但也可以说,它的重要性超乎想像。 烧尸狗,被称作是诛鲛士秘藏的终极武器。清朝末年,无上尊师赫升,在蛰礁岛秘密驯养烧尸狗,传说这种狗有四只眼睛、两个喉咙,其牙齿小而尖利,形成上下交错的锯齿。烧尸狗愤怒时,浑身如同烧沸的血水一片赤红。并且极为忠勇,哪怕被撕扯开,只要有一口气,只要牙齿还在,就死命咬住凶物。 之后,赫升带着烧尸狗捕杀符珠哩,不幸在决战之夜惨败。 烧尸狗也在世间灭绝。 蔷薇基金会成立之初,邝父就派人搜寻烧尸狗的遗迹,最终得到了胚胎。 那时候的邝父,把黑鲛人看作是人类的天敌,而烧尸狗能够克制黑鲛人。 鲛人与人类的起源都在海洋,属于同宗同源。但与鲛人相比,如今的人类,显然已经成了落后物种。 地球进化史表明,一旦落后物种威胁到先进物种,先进物种就会灭掉落后物种,腾出生存空间。数十万年前,智人也是灭掉了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得以称霸地球。现在,同样的道理——毁灭人类这个落后物种,同样是鲛人认定的天道法则。 蔷薇基金会为此感到忧虑。 但邝杰上位后,理念变了! 黑鲛人不再是敌人,相反,邝杰认为黑鲛人是能够提升人类生命力的宝藏。 从父亲留下的资料便能看出,长年对人类样本的研究,只会越来越失望。虽然实验人体的机能自生能力加速,却并不能达到飞跃进化的能力。 基金会掌握的技术,可以修复改善细胞,可是得到的只是体格健康的新人类,尽管能使普通人的寿命达到一百四十岁,可是没有大脑功能的同步提升,与鲛人相比,新人类还是一群白痴,只是活得比较久的白痴而已。 人类的大脑功能急待开发,现在的开发程度,平均起来只有百分之五。打开另外百分之九十五的钥匙,邝杰很快就要握到手上了。 那就是黑鲛王符珠哩。 合作,才是正确的途径。 只要从符珠哩的大脑中提取细胞刺激物,与人类DNA重合,便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大幅提升、加强人类的大脑功能。如此,走向永生的第一步便完成了。在这一阶段,即使一点点初级成效,也足以延续青春年华。 对此,母亲的支持尤为重要。三年前,邝杰愿意接手蔷薇基金会,也是为了母亲。从基因上治疗母亲的家族遗传病,从生命尽头上挽回母亲,并延续年华——要做到这一切,父亲的办法行不通。 现在,事情沿着邝杰预设的轨道推进,李所长挨揍这点事,算得了什么呢? 邝杰耐着性子安抚一番,便告别李所长从医院出来,自始至终没有提到如何处置打人者,由此,李所长的心里埋下了一颗怨恨的种子。 (6)被囚禁的缪璃小姐 银灰色的宾利从金祥路出来后,继续在夜幕中行驶。 邝杰的思绪回到了刚才薛小莲发来的讯息上:人员已经到位。 看来已经成功地捕获了白鲛少女蔓露。邝杰慵懒的神经稍微有了一丝振奋,这是个好兆头,老天爷也在帮忙。 之前薛小莲潜伏在罗堪身边时,罗堪派屠侍卫寻找符珠哩,怎奈符珠哩与罗堪见过一面后,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无踪。就在那时,薛小莲听罗堪无意中提起了蔓露,后来才知道,蔓露的祖先曾经极为高贵。 因为在上古时期,天下太平,鲛人族中地位最高的,恰恰是擅长经商、以及善于纺织鲛绡和制造珍珠的白鲛人。黑鲛人因为崇尚武力、好勇斗狠,地位较低。随着时代推进,黑鲛人也有了权势,直至秦始皇引发的大决裂,鲛人遭到秦军屠戳,原本地位较低的黑鲛人,恰恰因为生存力强于白鲛人,迅速崛起。白鲛人则散落各地,既要躲避黑鲛人的报复,又害怕被人类识别出来,整天处于恐慌中,过了两千多年的憋屈日子。 这就是天道流转,命运摆布下的优劣转化,永无休止。 罗堪也曾试图捕获蔓露,想用她寻找符珠哩,可是那白鲛少女像条小鱼游弋在汪洋大海中,罗堪到死都没能如愿。 所以说,历史的使命终归落到了邝杰肩上。 天命归他,自有人奉送。蔓露竟落入了鲛贩子手上。那帮鲛贩子做梦也想不到,抓的这窝白鲛人,里面有一个绝世宝贝,而在他们看来,那个白鲛少女只是比其他人更漂亮罢了…… 司机的声音打断了邝杰的思绪:“理事长,到了。” 邝杰朝车窗外面瞥了一眼,从座椅上直起身,手掌搓揉面颊,倦慵神色缓解一些。 车从大门开进去。门前的牌子上写着:九渊市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 车在里面开了三四分钟,从一条弯曲的车道转到西南边,然后停在台阶前。眼前是一栋别墅,有独立的大门。 三名安保人员早已等候在这里,领头的是个圆脑袋的男人,二十八九岁,躬身打开车门,陪笑道:“理事长,这么晚还打扰您。” “吴队长不用客气,我正想来看看。”邝杰径直往台阶上走去,随口问,“她怎么样了?” “一个小时前又想逃跑,”吴队长迟疑着说,“我们……这轻重不好拿捏啊。” “你的意思呢?”邝杰斜睨吴队长。 “我上次提过的,给她房间装上监控头,24小时、360度……” “你手下有几个人?” “六个队员。” “一群专业人士应付不了一个柔弱女子?”邝杰牵了牵嘴角,“要是没个监控头,你们连自己的脚趾头都看不见吧?” “理事长教训得对,那您的意思监控头到底装不装?”吴队长眨着小眼睛问。 邝杰的眉毛耷拉下来,语气却仍然温和:“她是客人,不是犯人。就算犯人,也该有隐私吧。” “是,我明白了。”吴队长站定,鞠躬,后退。 邝杰上楼时,缪璃正在窗前望着夜色。 远方正对着别墅的方向,可以隐约看到九渊市气象局的大楼,楼顶挂着“中国气象”四个大字,四周有灯光闪烁。 缪璃看了一会儿,眼前却一片空白,又浮现出赫萧的面容。 他怎么样了?还有聂深和银子弥,他们还好吗? 落到今天的处境,缪璃只知道,自己被屠侍卫劫到游轮上,屠侍卫却被一个女人杀死。当时缪璃能做的,只是趁乱往角落扔了一支发卡,然后就被那女人抓到救生艇上,先去了一座高楼,昏睡一夜后,转移到这栋别墅。 缪璃不知道关押自己的是什么人。其实说“关押”并不确切,她可以随时去院里散步,三餐也有厨师烹制美食,还有两名保姆照顾起居。与其说是囚徒,不如说更像病人。但她一离开这间房子,就有两个保安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的询问,却得不到回应。 今晚来的这个年轻人,或许就是解答疑问的。 “缪璃小姐,你好,我叫邝杰。” 缪璃看着他懒洋洋地坐下,身子斜靠在沙发上。缪璃仍站在窗前,点点头,甚至还笑了笑。她的笑容很有分寸,不忸捏,也不是多喜悦,更多的是出于礼貌。 缪璃的镇定,让邝杰有些惊讶。 邝杰又说:“我来过两次,你都在休息。” “哦,你为什么把我抓到这里?”缪璃开门见山问。 “缪小姐误会了。”邝杰轻声叹口气,“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不会受到伤害。” “邝先生的待客方式有些奇怪呀。”缪璃走过来,坐在邝杰对面的沙发上,“我分明是被囚禁了。” 邝杰的语气变得愈发诚恳:“缪小姐,我们留你在这里,是想与你合作完成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 “为了人类共同的利益。” 缪璃皱了皱眉头。这半夜三更的,冷不防有人跟你谈人类的共同利益,一时还无法接受。 邝杰的语气十分诚恳:“我希望缪小姐认清目前的形势,不要受到诛鲛士的蛊惑。诛鲛士是阻挡时代前进的绊脚石,而我们蔷薇基金会是为了人类共同的利益,希望缪小姐配合,完成人类永生的事业。” 听起来,邝杰的话语虽然大得没边儿,却让人感觉很真挚。当他收起原本慵懒散漫的状态,偶尔用一双星眸注视你的时候,你会莫名其妙觉得他说出的话很有道理。 他说话的时候,内心非常真诚,也非常相信,每句话都板上钉钉,好像牛顿定律一样,这就叫“现实扭曲力场”,非常有说服力。在他身边、置于力场范围,人会受到他的感染,什么事由他一说,前景都很宏大。 缪璃从邝杰的话里,得到三个信息:一是这个组织反对诛鲛士,但又不是黑鲛人,而是人类;二是这个组织叫作蔷薇基金会;三是这个组织需要缪璃配合的事情,肯定不是好事。 缪璃的结论是:无论如何要尽快逃出去! “缪小姐明白我的意思吗?”邝杰低声问。 “嗯,虽说还不大理解,可我想,你总有自己的道理吧。”缪璃做出愿意配合的样子。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考虑。”邝杰恢复到懒散状态,从沙发上起身,“这里还住得惯吧?” “还好,保姆很善良,就是楼下那些人挺讨厌,能不能别跟着我。”缪璃说。 邝杰淡淡一笑:“我让他们注意一下仪容。” 他的微笑稍纵即逝,从房间出来,下楼穿过大厅。 吴队长迎上来:“理事长慢走。” “吴队长——” “噢,您吩咐。”吴队长连忙凑上前。 “把保姆全换了。新保姆上岗第一课:别跟客人太亲近,明白吗?” “是。” “再增加三个安保,前后院一共九个,三个一组,连轴转。你随时调整。” “怎么客人一下子变厉害了?”吴队长惊讶地问。 “她本来就不是一般人。”邝杰说。 ——九十九岁的民国少女,在符珠哩的恐怖阴影中生活了八十一年。 邝杰离开后,吴队长站在院里,抬头看着二楼的窗户。 缪璃也正往下看。 吴队长憨厚地笑一笑:“小姐,起风的时候待在屋里。” 缪璃关起窗户,拉上窗帘,双臂抱在胸前思索着。她已经试过了三种逃跑方式,都失败了。 那个吴队长看似大咧咧带点傻劲儿,其实圆乎乎的脑袋里全是鬼点子,小眼珠不时泛起精光。邝杰把他派驻到这里,绝对不是随便点个菜。据说他原本只是一个小保安,某次执行任务后,邝杰突然把他提拔为队长。 缪璃试过从餐厅往外溜、从厨房窗户往外爬,全被吴队长截住了。好在缪璃已经打动了一名保姆,很快就能变成同伙了。 缪璃已经选准了新的逃跑地点:卫生间。今晚就可以做准备,先去把卫生间的窗户松动一下。 缪璃的手里攥着一枚硬币,穿过走廊,进了卫生间。 外面的楼梯口,两名保安一左一右站在灯影里。 吴队长走了过来。“客人呢?” “刚进了卫生间。”胖保安回答。 “别忘了记录时间。” “是,老大。” 吴队长又对瘦保安说:“等一下你去通知那两个保姆,让她们收拾东西,明天一大早领完薪水,可以回家了。” “是。” “都打起精神,马上要增派三个新保安,你们给我做出样子。” “老大,咱们看管的客人什么来头啊?”瘦保安凑近吴队长。 “别瞎操心。咱只要把活儿干漂亮,把房子守好,起风的时候待在屋里。” “那……这次任务要多久?”胖保安小心地问。 “咋了?你老婆等着你回家分娩呐?” 胖保安低下头。 这时,卫生间的门开了,缪璃从里面出来。 吴队长的脸上挤出干巴巴的笑容,打量着缪璃。 缪璃匆匆走进自己房间。她手心攥着的硬币有些磨损了。 (7)杀入禁区 午夜的街头,聂深又一次陷入迷茫中。 自从摆脱那伙黑鲛人之后,他更加努力地搜寻符珠哩。 刚刚结束的刀笔之刑,虽然仍旧持续了三分钟,但力度明显减弱了。这应该是好事,让聂深减轻了痛苦,可是聂深正需要剧烈的疼痛为指引,才能朝符珠哩的能量之源靠近。现在,聂深本以为选对了方向,能量却突然减弱,表明路径有偏差,符珠哩很可能藏得更深。 上次在陈记海鲜大排档附近,原本已经接近目标源,却被诛鲛士横插一杠子,搜寻行动被迫终止。随后更是一错再错,发生了黑鲛人劫车、诛鲛士惨死、自己有口难辨的局面。 如今,桀罗将军的死忠还在追杀聂深,诛鲛士也在搜捕他准备报仇。还有效忠尊主符珠哩的黑鲛人,更想得到他的下落。 聂深又成了各个势力围捕的猎物。这次的情形,可比他刚离开时空缝隙时更糟糕,所有势力都确认他是黑鲛人的少尊主。悬赏他的金条总量已经累加到五十公斤,一波人类也闻风而动。聂深已然成了九渊公敌。 聂深沿着人行道往西南方向走了七八分钟,背部的疼痛感已经消失。 那是家族之印给予背叛者的惩罚。今夜却莫名其妙减弱了。 难道是符珠哩感应到聂深在寻找他,自忖以病弱之躯无法与儿子抗衡,于是选择了更深的隐匿途径? 聂深决定换个方式,冒更大的风险。 他辨别了一下方向,来到十几米外的下水井前,推开盖子,钻了进去。 他回忆着欧阳红葵教给他的暗地图。过去的二十几年,葵叔带着他在九渊城四处躲藏,教他认识这座城市。 现在他踏着葵叔留下的足迹,独自前行。 聂深从下水井的角落扒拉出一个塑料袋,拿出一套桔黄色工作服穿在身上,后背是两个白字:市政。 他戴上安全帽,拿出手电筒,继续往前走。这条下水井连接三个出口入海,分别在东边、南边和西北边。聂深从下一个拐角向南,加快步伐。地下管网四通八达,其中有些禁区,葵叔都没有碰过,但今晚聂深决定碰碰运气。 他不时看一眼腕上的手表。经过改装的鱼尾罗盘,已经指引他去过黄花山的诛鲛士总部,并且深入九渊之底。每次需要穿过错综复杂的通道时,聂深便习惯对应这个神秘精致的导航装置,以求找到准确方向。 在缪宅时,符珠哩把这个装置,连同家族徽印一起传给了聂深。既然如此,聂深用背上的徽印感应,再结合鱼尾罗盘的效力,在寻找符珠哩的路程中,更能发挥作用,至少可以探测磁场变化。 聂深经过了一条长长的通道。手电筒的光束始终在前方一米的位置,他一边走,一边留意周围的动静,任何一丝异响都会触动敏锐的神经。 转过两个弯以后,旁边沟槽里的流水渐渐稀少了,手电筒照过去,发现通道角落有干裂的痕迹,顶部结满了厚厚的蜘蛛网。聂深加快脚步,但声音很轻。他一步跨过干涸的水槽,从墙壁上一个隐蔽的缺口进去。 扑面一团冷风,夹杂着古怪的腥味。聂深皱一皱眉头,抬脸望去,十几米开外有一扇铁栅栏门。一阵嗡嗡的声音,从门内的黑暗中飘出来。 聂深把安全帽压低,关了手电筒,悄然靠近。 大门旁的墙上挂着破旧的牌子,模糊的字迹是“市政……闲人勿……”。显然早已废弃了。 聂深看了看虚掩的栅栏门,知道自己来到了某个禁区。 那些嗡嗡声是一群人在说话,伴随着回音。 室内的顶部挂着灯泡,投下一片昏黄灯光。此处原是检修室,面积有二十多平米,靠墙一张桌子,旁边有七八个黑鲛人,或站或坐,显得空间狭窄逼仄。 他们围着中间的座椅,只能看到一个剪影,是个女人。正有一个黑鲛人靠近女人,脑袋挨得很近,浓重的阴影覆盖在女人身上。 然后是挣扎声。黑鲛人的手掌卡着女人的脖子。 旁边另一个黑鲛人伸出手,以掌为刀,在女人头上砍了一下。四周响起躁动残忍的笑声。 接着是一阵艰难的喘息,然后传来喑哑的诅咒声:“尊主一定会回来……尊主把你们抽筋剥皮……” 笑骂声更大了,在室内盘旋。 门外的聂深吃了一惊:那女人是一名黑鲛女! 在此之前,聂深只见过两次黑鲛女,一次是他和银子弥探寻九渊之底时,守护根脉的黑鲛女和他们交战,但很快为了保护家园,与罗堪的死忠分子展开厮杀,帮助他们逃脱了;第二次就是千步沙之战中,聂深宣示了自己的少尊主身份,海水里跃出二十几个黑鲛女,冲上沙滩,直击黑鲛武士,后来又帮聂深把垂死的罗堪拖入了漩涡。 黑鲛女似乎背负着禁令,除非万不得以,不出现在地面之上。当时在千步沙跃出海面,则是从唐朝之后的首度现身。 这时候聂深已经明白了,那名黑鲛女落入了罗堪的余孽手中。那几个黑鲛人都戴着戒指,戒面是骷髅头和交叉股骨,象征着视死如归和绝对忠诚。 聂深很快辨认出,七八个黑鲛人中间,还坐着一名黑鲛武士。这些头顶刺青、背上有鳍的人形怪物,竟然还没有死绝。在千步沙之战中,曾有二十三个黑鲛女与八个黑鲛武士展开惨酷搏杀,那是世间仅存的八个,却不知结果如何。 眼下被抓的黑鲛女,必将受到残忍报复。 聂深有些迟疑。今晚探寻地下管网,是为了找到符珠哩的痕迹。他知道近来常有黑鲛人沿着下水道爬出来,其中既有桀罗将军的死忠分子,也有效忠符珠哩的子民,聂深本不愿和他们纠缠,所以才穿上市政的衣服,不显山露水。 现在如果强行进击,对方是身经百战的黑鲛人,再加一个黑鲛武士,自己的胜算率并不大。 这时,灯光下传来一阵野兽般的笑声。 只听一个黑鲛人说:“你想让尊主把我们抽筋剥皮,那就让你先尝尝炼油的滋味。” 黑鲛女发出凌厉的叱骂声。 一个黑鲛人从座椅下面拉出一根线,接到了墙上的电源。 聂深这才发现,黑鲛女坐着的椅子,原本是诛鲛士的审讯工具,被黑鲛人从黄花山总部抢来了。 聂深听银子弥说过,这种工具专门用来对付顽固的黑鲛人。无论多么凶霸,几分钟就受不了,因为它就是根据鲛人的特质设定的。 鲛人在延续生命时,会定期蜕皮,通常是每年的秋分时节。此时刚到六月上旬。黑鲛人启动座椅下的装置,被炙烤的黑鲛女,全身皮肤陡然紧缩,越缩越紧,似乎要从身体上脱离出来,并从撕裂处渗出油质。 惨号声不绝于耳,伴随着黑鲛人的怪笑…… 铁栅门上突然响起“嘣”地一声。那群黑鲛人顿时安静了。两个家伙出来,探头往外看,只见地上有个安全帽,仿佛陀螺一般唰唰地转个不停。 一个黑鲛人弯腰看了看,安全帽里有个亮亮的东西,他伸手去抓,才发现那是个手电筒。与此同时,他触发了机关,手电筒内部爆裂,一片亮银色的光线散射出来,发出轻微的嗖嗖声。那是几十枚细小尖锐的武器。 两个家伙来不及躲避,脸上扎了锐物,用手抓挠,越刺越深,疼得哇哇直叫。 这是欧阳红葵教给聂深的“孔雀开屏”,也是信使家族的必备武器之一。 这边一乱,室内的黑鲛人又出来三个,问怎么回事。突然有一团耀眼的东西迎面扑来,如同一只展翼怪鸟,发出红、黄两种光芒,还冒着黑烟——原来是燃烧的市政工作服。 黑鲛人自古对火焰充满厌憎,生怕这燃烧之物沾到自己身上,遂向两旁躲开。 聂深猛然从黑暗中一跃而出,趁他们立足未稳,迎面撞翻一个,又顺势带倒一个。第三个黑鲛人冲过来,聂深捡起燃烧的工作服,劈头盖脸扔过去,一团火落到对方怀中。 室内还有两个黑鲛人和一名黑鲛武士。聂深丢过去一枚石子,先把灯泡打碎。四周陷入黑暗。原本燃烧的工作服已经踩灭了。 这时,聂深的左侧后方,突然寒光一闪,一把刀挟着冷风砍过来。 聂深来不及躲,眼看刀锋直劈肩头,却贴身掠过,一刀砍在旁边的黑暗中。那里的黑鲛人胸膛中刀,怪叫一声倒地。 紧接着一只冰冷柔软的手抓住聂深:“少尊主。” “嗯?”聂深愕然。 “谢谢你救我的姐妹。” “啊?” 对方一边说话,一边挥刀砍杀,然后跃入铁栅门。 聂深顾不了别的,奋勇向前,帮着那个影子救人。室内的座椅已经翻倒了,黑鲛武士庞大的身躯却无处施展。那个影子极为灵敏,很快将椅子上的黑鲛女解开。聂深顺手接过来,背在自己身上。 那影子在身旁一通冲杀。聂深边打边跑,带着影子往前逃。 聂深的逃跑技能全是葵叔所赐。葵叔精心研究逃跑二十多年,其丰富的实践经验足够写一本《古今跑路大全》。聂深已经看清了,身旁这位也是一名黑鲛女。 转过前方的拐角,聂深往后瞥一眼,黑鲛人追来了。 聂深对黑鲛女说:“快,墙根第六块砖头下面,有个哨子。” 黑鲛女急忙扳开砖头,果然拿出了哨子。 “吹起来!” 黑鲛女“啾啾”地吹响。锐利婉转的哨音在地下通道回荡。后面的黑鲛人突然止住步子,迟疑着东张西望。等他们再次追赶时,聂深他们已经不见了。 聂深一口气跑了两公里,确定甩掉了追击者。 那名黑鲛女好奇地拿着哨子,问:“少尊主,您这是什么高级咒语?” 聂深说:“哪里是咒语呀,这是早年的诛鲛士呼唤同伴的工具……” 话音未落,哨子已被丢在地上,好像沾了疫病似的。聂深苦笑。这些黑鲛女一直生活在深海,久不到地面,只知道诛鲛士是敌人,但没有过多接触。 这时,聂深背上的黑鲛女猛地挣脱开,滚落到地上。聂深急忙查看。黑鲛女脖子上的皮肤已经有了明显的裂痕,手腕更让人不忍直视。只见她拼命转回身,跪在地上。 “谢谢少尊主救命之恩……” “哎,说这些干什么,你们快走吧。”聂深扶起黑鲛女。 “您呢?”旁边的黑鲛女问。 “我还有事,就送到这里吧。” “她这样活不了多久的。” “怎么?” “她受的酷刑您也看到了,在这里没办法治疗,活不到天亮。” “这个……” “再说桀罗将军的手下还会追杀我们,还有诛鲛士,还有人类。只有您能帮我们。” “我也不会治病啊。” “请您率领我们一起逃跑!您修练的逃跑术令人叹为观止,虽然刚才只跑了二千六百七十米,可这短短的路程已经足够证明,少尊主您是旷世罕见的逃跑奇才,您的天赋,古往今来……” “行了行了,你夸得也太狠了。” “而且您早早就把带有诛鲛士可怕声音的哨子埋在墙根,准备惊吓……” “我现在就很惊吓。”聂深苦着脸。 如果不是这名黑鲛女用异常认真,甚至是仰慕的眼神看着聂深,聂深十分怀疑对方在羞辱自己。 不过,黑鲛女的神色却告诉了聂深另一番道理: 这世上所有的技能都是为了生存,能够在危险的境地下,尽自己所能,保全身边人的生命,以换得青山常在,那就值得尊敬。逃跑术也是技术! “不要为难少尊主了……”重伤的黑鲛女吐出最后一句话。 聂深终究是不忍心,俯身背起她。“走吧。” “谢谢少尊主。”旁边的黑鲛女有些激动,“两天前我的姐妹就落入他们手中,我想救,却苦于无从下手,便在黑暗中梭巡以待,幸好遇到少尊主您出手。” “嗯……不要叫我少尊主。”聂深说。 “为什么?” “算了……你俩叫什么名字?” “我们没有名字。” “嗯?”聂深放慢脚步,扭过脸。 “您的父亲尊主大人制订的律条,黑鲛女子没有名字,出嫁后随夫。” “简直可笑。黑鲛人不是高级物种吗,怎么竟有……”聂深看着眼前的女子。 这些黑鲛女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年龄都是二十岁出头,容貌姣好。与之前的肃杀残酷气息相比,此时她的眼神中满是纯真的愉悦。 聂深说:“我给你俩起个名字吧,要不然很难沟通啊。” “谢谢少尊主。” “嗯……你叫幸福,她叫愉快。” 黑鲛女敛眉沉思了一下,点头说:“好名字。可我们怎样才能幸福愉快呢?” 这个问题把聂深难住了。 其实答案就在他心里——只要除掉符珠哩,鲛人与人类就能和平相处,这些纯真无辜的黑鲛女,就会得到幸福愉快。 第二章 绽开锋芒( 1)神秘白鲛少女 (1)神秘的白鲛少女 银子弥的各项准备工作就绪,准备前往九渊之底。 这次行动主要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对“鱼腮呼吸器”进行了改造提升。这东西原本是诛鲛士的第二代升级产品,有微型推进器和内置压缩机、过滤膜,能进行氧气的制造收集,并通过两侧的臂状结构输送给使用者。但水下续航时间需要延长,考虑到各种意外情况,至少要达到四个小时,才能平安返回海面。 上次就是出现了电量枯竭,如果不是聂深及时带到郑和宝船,利用船底的瓶型内舱提供动力,别说运送赫萧,银子弥都会窒息而死。 但也是那次,聂深在沙滩上给银子弥做人工呼吸。银子弥现在已经记不清,当聂深的嘴唇贴过来时,自己是不是已经清醒了?还是假装昏迷,只为了抽聂深一个大耳刮子? 银子弥克制住胡思乱想,把鲛绡衣放进包里,一起拿到车上,然后带着尔雅前往海门湾,准备从那里入海。 开车时,银子弥发现尔雅有些忧虑。 “尔雅,今晚去九渊之底,确实很冒险,那里毕竟是符珠哩的根脉老巢。”银子弥说。 “组长,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尔雅笑一笑。 “哦,那有什么事?” “有一群白鲛人集体失踪了,仅仅我知道的,就有五个白鲛人。” 银子弥敛眉看一眼尔雅。“什么时候的事?” “我得知消息,是今天中午了,朋友圈里有人议论。” 尔雅的十几个姐妹建立了朋友圈,都是生活在九渊市的白鲛人,谁那里有了情况,随时提醒大家,往往都比较准确。在她们周围,又有各自的圈子,所以基本上可以扩展到城内一半的白鲛人。 银子弥说:“是不是符珠哩暗中给了黑鲛人什么指令,集体屠杀白鲛人?” 尔雅轻轻摇了摇头:“不太像。姐妹们的意思,倾向于是鲛贩子干的。” 银子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九渊的暗面江湖上,有些人渣与黑鲛人勾结,专门以走私贩运白鲛人谋利,为了满足贪欲,什么手段都用。 尔雅接着说:“望磐石码头一带曾经出现过异动。” 银子弥知道那个地方,号称集装箱坟场。她说:“走私船可以从那里沿榕江到达海门湾,直接进入大海。” 尔雅点头说:“有些鲛贩子想把白鲛人运到鲛人岛。” 虽然有些人类也暗中购买白鲛人,不过所得利益与鲛人岛还是差一截,只有那些不愿冒太大风险的贩子,才会就近出手。 “这些王八蛋,迟早把他们连根拔了。”银子弥忿然道。 “其实我还有个担心,”尔雅迟疑地说,“姐妹们提到一个白鲛少女,说她近来回到了九渊市,但很快又莫名其妙消失了。” “你怀疑她和那批白鲛人一起失踪了?”银子弥开车经过一个岔路口,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蔓露。”尔雅说,“她家祖先非常高贵。其实在上古时期,我们白鲛人地位都很高。如果符珠哩生在那个年代,他给我们家当保镖都算不错,如果在蔓露家,他只能去洗贝壳。” 银子弥不禁一笑。 尔雅忽然扭脸问,“组长,你觉得我的能力怎么样?” 银子弥怔了怔。 白鲛人是来自深海的生命体,虽然没有武力,却拥有特殊灵敏的感应方式。尔雅不仅能感应到次声波,更有一种辨踪识骨的天赋,两种能力的结合,即便诛鲛士的遗体被焚毁,她也能从牙齿上辨认出来。再加上不惧千难万阻的意志力,尔雅一次次找到牺牲的诛鲛士,把遗骸送回忠骨堂。 “尔雅,你想说的是——” “蔓露比我的能力高出三个等级。你知道在白鲛人中间,‘一个等级’换算成时间,就是三百年。” “那个蔓露已经……我的天,一千三百多岁了?”银子弥愕然。 在鲛人的族群中,虽然黑鲛人的寿命很长,存活上千年并不少见,但白鲛人的生命一般是五百年到八百年。 “不,问题就在这里。”尔雅说,“蔓露比我年轻得多。我今年三百三十二岁,她至少比我年轻一半。” “可她的能力却比你高出三个等级……”银子弥的脑子变得空白。 “组长,这就是迭代中的加速进化啊!”尔雅的嗓音有些颤抖。 银子弥忽然更理解了符珠哩为什么不顾一切要夺回儿子聂深。 因为在聂深身上体现了自我更新与迭代, 聂深就是彩虹王族在迭代中的加速进化。通过半鲛半人的体质,实现变异式的逆跳进化形态。 “尔雅,你是不是担心蔓露被符珠哩利用?”银子弥问。 尔雅喃喃道:“现在我们都在寻找符珠哩,说实话,我的能力达不到。辨踪识骨和次声波,可以让我寻找遗骸。但对于活着的符珠哩,即使我能接近他,他也能更早地感应到我。” “你的意思是,蔓露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她本身就是神鬼莫测。”尔雅说。 “不过好在,白鲛人自古崇尚文明和平,上古时期,你们的祖先就用纺织和珍珠与人类做贸易。”银子弥始终对白鲛人有好感,自然与尔雅更是亲近。 尔雅却微微叹口气:“生命在遗传过程中,很多事是难以预料的。一条血脉从源头上开始进化,代代更迭,不断出现转折,每个转折点,是各种因素促成的,甚至于一次伤害、一场病痛,都可能造成剧烈变化。” 银子弥当然也明白这一点,因为人类就是这样进展的,只不过人类减缓了进化程度,有些东西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这时,车窗外可以看到海门湾的大桥了,无数车辆化作璀璨的星河,在桥上川流不息。 银子弥开车经过一条路口,继续往南驶去,来到入海的地点。 (2)再探九渊之底 二人下车走到一块礁石前。上次银子弥和聂深就是从这里入海的。不同的是,这次月色明朗,夜空呈现出深沉的墨蓝色。 银子弥已经穿上了鲛绡衣。 尔雅忽然问:“假如聂深就在九渊之底,组长有什么打算?” 银子弥平静地说:“我会亲手除掉他。” 尔雅注视着银子弥。 “怎么,你担心我下不了手?”银子弥问。 “我总有个感觉,聂深不像被符珠哩召唤了。在千步沙,他是为了救我们才那样做。在那种险境中,如果不让效忠符珠哩的黑鲛人临阵倒戈,我们已经完了。”尔雅看着银子弥,“组长心里一定也这么想吧。” 银子望着茫茫海面,心潮起伏。当聂深在千步沙发出嘶吼时,银子弥分明看到聂深的心,被漫天大雨切割成了碎片。可是,大街上惨死的战友,却是事实…… 银子弥甩甩头:“别耽误时间了,出发。” 她冲进海里,使劲游了起来,与险风恶浪搏斗,可以忘掉所有。 尔雅轻松入水,很快到了银子弥前边。上次是聂深戴着鱼尾罗盘领路,这次全靠尔雅了。 二人向着深不可测的海底游去,速度越来越快。银子弥需要马上看到答案,九渊之底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尔雅始终在前方,不时回头看一眼,照应着银子弥。在她们周围,鱼群安祥地游来游去。然而上次来的时候,鱼群惊慌逃窜,是因为对聂深的恐惧。 前方到了海沟。陡峭的崖壁耸立在海底,中间是狭长地带。 继续向下游去,进入了纯黑的界面。尔雅牵着银子弥的手臂,二人努力穿过这黑暗无边的疆域。 银子弥预估着时间。上次跟聂深游过海沟时,经过了许多个“Z”形通道,然后就会突然迎来一片晶莹璀璨的光芒。 银子弥感觉前方的尔雅手指一松,再抬头时,不禁吃了一惊。 那个由无数珍珠、贝壳组成的华丽世界,不见了。那原本是无数珍珠镶嵌的巨型拱门,此刻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灰暗,偶尔有残破的光斑闪烁,仿佛乌云遮蔽的夜空。 门内的巨型石雕还在,却有些倾斜,双鱼徽印缺损了一个角。 石雕后面,应是望不到尽头的石壁,上面开凿出无数方形水孔,此时也干涸了,没有了上千条水柱形成的瀑布。 继续往前游,那十二座人面鱼身石像,尽皆倒塌,变成了一堆触目惊心的巨型断石。然后是一排石柱撑起的穹顶,已经坍塌,曾经堆积着的船只残骸散乱一片,随着海底潜流旋转摇晃,如同一堆可怖的尸骨。原本巍峨矗立的郑和宝船,也变成了残骸。 尽管心里很清楚,这里是符珠哩的老巢根脉,既已损毁,本该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但又感到一阵惋惜,因为曾经亲眼见证了某种力量改造的九渊之底,受到了心灵震撼。毕竟,在一个人类脚步无法抵达之处,世界上曾经存在过那样的奇迹,那些建筑和设施本身是无罪的,只是那奇迹再也看不到了。它来过,又失去。 银子弥回忆上次的情形—— 自己的呼吸器发出警报后,聂深就把她带到了郑和宝船前,推出了船底的瓶型舱,向海面弹射。就在他们离开九渊之底,成功越过海沟后,银子弥已经开始窒息了,隐约听到海底有一阵轰鸣声传来,水中陡然加剧了波动,但时间很短,不知底下发生了什么。 此刻想来,肯定是黑鲛女和入侵的黑鲛人厮杀时,触发了机关,导致设施崩毁,给九渊之底造成了巨大的破坏。 不过,那座占地约三亩的园林还在,依然是繁花盛景。 园林是透明的,墙壁由打磨而成的蚌壳拼接,里面种满了时令鲜花,月季、茉莉、美人蕉、木槿等等,竞相绽放。鲜花丛中有一股潺潺溪水汇入池塘,水面耸立一块山石,周围荷花摇曳。 绿树掩映处,那栋漂亮的双层木屋完好无损,静静矗立着。银子弥忽然有些紧张,也许聂深就在屋里,那原本就是符珠哩给儿子和儿媳妇准备的婚房。 银子弥朝尔雅示意,她准备走进园林。尔雅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太静了,这里似乎被抛弃了,但尔雅能感觉到异样的波动。 不远处的残垣断壁间,有几道黑影漂过。尔雅正要提醒银子弥,另有几道影子突然从侧后方游过来,扑向银子弥。 银子弥周旋了一下,带着尔雅转到园林后面,隔着透明墙壁望了一眼木屋。那边毫无动静。 黑鲛女再次杀来,却只对付银子弥,并不伤害尔雅。这也是银子弥放心带尔雅来的原因——黑鲛女从不进攻那些没有武力的人,无论对方是人类还是鲛人。 银子弥感到惊奇的是,这里虽然被毁了,黑鲛女仍然守在这里,丝毫没有减弱战斗力。她们仍旧分作三组,上来便是杀招。 这里毕竟是深海,不是银子弥的主场,她只能勉力应对。 银子弥和尔雅被六名黑鲛女围住,加上四周的黑鲛女,共有十七名。银子弥不能恋战,她的呼吸器有时间限制,再拖延下去,即便不被黑鲛女杀了,自己也会窒息而亡。 银子弥示意尔雅撤退,不料黑鲛女异常凶猛,非要杀死入侵者。 前排的五名黑鲛女陡然变换队形,长发飞扬中,一片耀眼的星光向银子弥射来,那是打磨成杏核状的珍珠,却映现着诡异的幽蓝色光芒。银子弥不知道那是什么武器,却见尔雅神色大惊,一把推开银子弥。 银子弥在水中翻滚时,看到那十几颗珍珠射向尔雅,带着幽蓝色的锐利尾光,似乎要在这深海中燃烧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的黑暗中,倏地浮现一个身影,疾如闪电般掠过。 身影经过之处,幽蓝色的光芒瞬间消失,仿佛乌云吞没了星辰。 定睛细看,掠过去的身影停在另一边,也是一名黑鲛女。 原本围攻银子弥的黑鲛女们先是一阵混乱和愤怒,待看清来者,又变得迷惑。 来者的形貌与其他黑鲛女没什么区别,伸出左手做个手势。紧接着,另一个身影从黑暗中游过来,银子弥像被闪电击中一般,顿时僵在那里。 聂深来了。 而且,他居然在怀里抱着一名黑鲛女。 其他的十七名黑鲛女立刻收起了战斗队列,无比恭敬地聚集成扇形,向聂深施礼。 尔雅悄悄拽了拽银子弥的衣襟,提醒她,呼吸器的时间快到了。 银子弥感觉不到自己流泪了没有,在海水中,没人看得到对方的眼泪。聂深好像根本没往这边看,兀自抱着那名黑鲛女,缓缓游向园林。然后走进入口的金属通道,海水被一股强大的动力向两边卷起,分流到身后。聂深进去后,门自动关闭,他有意无意往外瞥了一眼,目光穿过透明的墙壁,不知落向了哪里。 银子弥想质问,想大骂,怎奈在海里她注定失语。她紧握着拳头,心如刀绞,却又出奇的安静。抬脸时,却见五名黑鲛女围着她。 尔雅示意银子弥,这些黑鲛女要护送她们上岸。 银子弥知道,这肯定是聂深的意思。黑鲛人的少尊主,眨一下眼睛就是指令、勾一下嘴角就是圣旨,现在又随手丢来一点赏赐给她。她使劲摇摇头,不需要这份善意。 但五名黑鲛女紧跟着她和尔雅,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押送。银子弥气得肚子疼,全程黑脸。那些黑鲛女也没好脸色,毕竟她是诛鲛士,是鲛人族的克星,浑身散发着杀气。 彼此就以这种怪异的方式,完成了一场送别。 (3)一个重要的信息 假如银子弥知道,聂深给那两名黑鲛女起的名字是“幸福,愉快”,她准会气得吐血。 聂深怀里抱着愉快,走进园林中的双层木屋。外面的黑鲛女送走银子弥后,幸福和同伴们也进了园林。幸福和她们谈了一会儿,大家忽而悲伤、忽而激动、忽而失望,然后四散分开,在黑暗中坚守岗位。 幸福独自走进木屋。 屋里装点得温馨舒适,聂深却毫无喜色。 “少尊主,您认识那名诛鲛士吗?”幸福问。 聂深没法多解释,便说:“嗯,她帮过我。” “诛鲛士……帮过少尊主?”黑鲛女的头脑中,这个弯转不过来,容易翻车。 “社会上的事情,很复杂的,不是一和二那么直白。”聂深俯身看看愉快。 愉快伤得很重,身上盖满了海藻,仍在昏睡中。幸好这一路跑得及时,平安回到九渊之底。在这里,愉快才能逐渐康复。 只是没想到,银子弥居然也在。聂深有口莫辩,当时的情形下,只有埋头走开。至于误会什么的,顾不了那么多,聂深受到的误会还少吗? 刚才的路上,聂深才得知,原来幸福和愉快之所以冒险到了九渊市,其实也是为了寻找符珠哩。这一点出乎聂深意料,他原本以为,符珠哩派黑鲛女镇守老巢,或许会透露什么消息,闹了半天并没有。这说明符珠哩并不完全信任她们,黑鲛女却死心塌地守护着一份信念,着实可叹。 如果不是上次罗堪的手下突袭九渊之底,导致大部分设施损毁,黑鲛女还会平静地守护下去。那次事发后,黑鲛女们商议良久,决定进城寻找尊主。 她们一共去了十名,分别被桀罗将军的手下抓住,折磨而死。 愉快也落到了他们手上。当时幸福不愿独自离开,就在那条通道潜伏着,苦于无机可寻,幸好聂深出手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不仅尊主没有找到,还失去了八名同伴,愉快也受了重伤,险些死掉。 城里太危险,还是海底安全。 如今九渊之底仅存的十九名黑鲛女,决定哪儿都不去了,就守在这里。 “少尊主有什么打算?”幸福轻声问。 “我……”聂深没必要隐瞒,“继续找……那个尊主吧。” 幸福点点头。少尊主寻找尊主,是天底下最正常的事,黑鲛女不会多想。 聂深现在可以确定,通过背上的家族徽印带来的疼痛感,力度减弱,表明符珠哩的方位变换了。符珠哩在城里移动一次不容易,一定是选准了新的藏身地,并且短期内不会再动了,所以要抓紧时间。 问题在于,什么地方能够满足符珠哩的休养需求? “少尊主,无论您寻找的结果怎样,都希望您经常回来。”幸福柔声说。 此时的她,很难想像在拼杀中那种誓要血刃仇敌的勇悍。 聂深有些尴尬,如果直接说自己不会回来的,幸福会难过,如果说会回来,幸福一定相信,并且静静等候。 正不知怎么应答,幸福忽然欠欠身。“请随我来。” 聂深跟她出了木屋,站在园林中间的石径上。幸福缓步走进池塘,那是由一股潺潺溪流汇聚而成的。 幸福说了句:“少尊主站在那里不要动。” 然后径直走到池塘中间的山石旁,用力转动。 伴随着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园林中间的地面裂开了。 聂深站在原地。只见自己脚边整齐地裂开了八块,朝八个方向打开,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有雾气萦绕。 聂深暗暗吃了一惊:九渊之底,居然还有底! 再往下,难道是十八层地狱吗? 聂深的脚下踩的,是一块四尺见方的圆形石台,周围便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聂深仔细往下看,更是吃一惊。黑暗已荡然无存,下面的深渊中,堆满了奇珍异宝。自己站立的石台下,连接着一座螺旋状梯子,蜿蜒消失在一片壮丽的彩光中。 无法用语言描述华美景像,能叫得上名字的各色珍宝层层叠叠堆积在下面。 聂深忽然明白了,民间所谓的“龙宫”,其实就是鲛人的藏宝地。 符珠哩及其彩虹王族,用了两千多年搜刮的财富,全部呈现在下面的深渊中。面对此情此景,竟然不是喜悦,而是恐怖。别说踩着梯子下去了,站在这里都犯晕。聂深让幸福赶紧关了。 其实这时候聂深最想做的,是把那些宝贝拆分,全部发给十九名黑鲛女,让她们各奔东西。 回到木屋,愉快慢慢苏醒了。幸福给她喂了些水。 聂深安慰了几句,起身告辞。这时,愉快忽然说: “少尊主……您要寻找尊主的话……他应该在一个低温环境下。” 聂深一怔,忙问:“什么低温环境?” 愉快艰难地摇摇头:“抱歉,我们对九渊市不熟悉。” 幸福思忖着说:“嗯,那地方应该是人迹罕至,环境温度很低,同时有水。” 没人,低温,水。 这三个信息集中起来,让聂深心里一动。特别是低温环境,那对符珠哩的伤口有好处。尽管聂深还不能马上锁定具体区域,不过思路已经有了范围。 “谢谢你们。”聂深说。 “应是我们感谢您,少尊主。”幸福凝视着聂深。 聂深从木屋出来,匆匆离去。 屋内,愉快问幸福:“少尊主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幸福有些忧伤。 “我觉得少尊主和尊主……不大一样呢。” 幸福笑了笑:“不是‘不大一样’,而是‘大不一样’。” “我们鲛人族,一定会好起来的。”愉快憧憬地说。 (4)月牙刀与消防栓 上岸以后的银子弥,肚子里仍然鼓着气——聂深抱着黑鲛女走进园林的样子,深深地烙印在银子弥的脑海中。 这才几天啊?后宫都建起来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就想当普通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纯属扯淡! 果然男人有皇帝梦,只不过大多数男人做做梦而已,聂深却眼睁睁实现了。 权势和财富的刺激是最有腐蚀性的,这世上没人能抗拒,黑鲛人的少尊主是继承家族之印的最高执掌者,这个地球上最强大的物种将听命于他。还有那么多美丽的黑鲛女、白鲛女。还有不计其数的金银财宝。 整个大海都是你们家的,乘风破你的浪去吧,混蛋! 尔雅忽然说了句:“不管怎样,聂深身体健康,组长可以放心了。” 银子弥的眉尖一跳。“你是在安慰我?” 尔雅认真地说:“终于又见到了自己喜欢的人,而且对方身体很好,没病没灾,应该沏壶茶庆祝一下吧。” 银子弥愣住,一下子笑了:“如果你是为了逗我开心,那你赢了。” “这样多好嘛。” 二人迈步上了沙滩。 银子弥拉住尔雅的胳膊,催促道:“马上去车里换衣服,咱俩就藏在附近。聂深总会从海里出来,到时候跟着他,把他父亲的黑窝点一锅端!” “他会从这里上来吗?” 银子弥往海面指了一下:“那个漩涡距离九渊之底最近,上次也是从那里进出的。” “好。”尔雅加快步伐。 “我先给赫萧打个电话,顺便问问他的进展。”银子弥说。 银子弥打来的电话,是刘文基接的。赫萧不会用手机,更不愿意摆弄那个玩意儿。刘文基接通手机,递给赫萧。赫萧与银子弥谈了几句,挂了手机,继续往前走。 他们已经搜寻了两天,但对于符珠哩的下落,还是一无所获。 赫萧曾与符珠哩在时空缝隙共处八十一年,最熟悉符珠哩的习性。老鲛怪对水质的要求很高,缪宅的地下渊洞便是如此,盘踞八十一年的老鲛怪,把自己的洞窟打理得干净整洁。 人面鱼身形态存活的符珠哩,或许本身具有自洁特质。干净的水域,也能维护他那割掉鳞片的伤口。那么如今他要在九渊市躲藏,仍会按照习性,居于地下。因此,在城市下水道,寻找干净水域,便是一个突破口。 刘文基提供了十几种可能的位置,绘制了草图,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需要一个个探明,同时还要注意不能惊动符珠哩。 为了更加有效,他们来到每个可能的位置时,先在地面寻找消防栓,赫萧用诛字月牙刀试探消防栓的金属传递。 月牙刀的刀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角制造的,隔绝金属当然没问题。刀柄上还有奇怪的血迹,看样子洗不掉,一代代积淀下来。整个刀身长33公分,宽5公分,寒气逼人,虽过了一千三百年,纹饰仍然清晰精美。刀身上有个黑色菱形暗格花纹,正中刻有“诛”字。 每当赫萧用刀尖轻触消防栓时,那个黑色菱形暗格花纹会出现细微变化,就像蜂鸟的翅膀,在极快、却又极轻的振动中,呈现出一抹晕色,并发出难以察觉的轻吟声: 锃——锃锃—— 这是非常奇异的现象。 手执此刀,仿佛握有古代诛鲛士秘而不宣的法令。 但他们试探的所有消防栓,都表现出同样的现象,并没有过多的异常。 快到午夜了,鲁丑跟在赫萧身后,望一眼那颀长背影,又把目光转向旁边,偷偷望向街面。 刘文基推着自行车走在鲁丑身旁,拿眼一瞟,就知道鲁丑饿了。 刘文基暗自一笑,正要说什么,赫萧忽然扭脸说:“到时间了,吃点东西吧。” 刘文基愣了愣。鲁丑的大手已经拍到他的肩头,激动地说:“文基兄弟,赫管家记着我的饭点儿。” 赫萧戴着一顶咖啡色的草编礼帽,一袭束身长衣,衣襟在夜风中翻飞,仍是淡漠从容的模样,微阖双目,瞳仁幽暗深邃。 附近的巷口就有饭馆,食客不多。三人进来坐在墙边。赫萧把提包放到旁边,里面是诛字月牙刀。 刘文基帮忙叫了三份薄壳米,再加一盆鱼丸鱼饼汤。薄壳米是这家店的特色,把薄壳去了壳只剩肉,有淡淡的海水咸味,用葱一炒,便是一顿美味可口的鱼饭。 赫萧的饭量并不大,把自己那份拨了一半给鲁丑。鲁丑端着盘子,习惯动作还是拿到旁边去吃,他刚转过身,只听赫萧说: “一起坐吧。” 鲁丑愣了愣,坐下了。 鲁丑忽然咕哝道:“聂贵宾要是在,多热闹。” 刘文基哼了一声:“你还惦记黑鲛人的少尊主?他可是杀了我们两个兄弟,还有一个兄弟现在都没醒,恐怕要变成植物人。聂深必须血债血偿。” 鲁丑说不上为什么难过,只是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个大误会。 鲁丑小心翼翼地问:“赫管家,你咋看?” 根据鲁丑八十一年与赫管家相处的经验,他认为赫管家比他聪明一百倍,聂贵宾比他聪明九十倍。 “我只看事实,不猜测。”赫萧淡淡说道。 三人默默地吃饭。 赫萧的思绪飘到了缪璃那里,他不时往饭馆门外瞥一眼,人来人往的巷口,似乎有个女孩会忽然停下,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进来,然后说—— 赫萧,你在这儿啊。 她的微笑,暖彻人心,她让所到之处都充满阳光…… “赫大士?”刘文基的声音打断了赫萧的思绪。 “哦。”赫萧抬眼看了看刘文基。 “每年六月二十五号,大士团都要在梅州相聚,对前半年的工作进行总结,对后半年工作进行部署,兄弟们都盼着那一天。可是今年这情况,肯定没戏了,到时候您得出来讲点什么,安抚一下。”刘文基说。 赫萧点点头。 梅州在九渊市的北边,相距一百七十公里,闽粤赣三省要冲之地,号称九渊的北大门。诛鲛士的发源地虽然不在梅州,但每遇重要会议,常常选择在梅州相聚,各地的领导去梅州更方便。 诛鲛士的领导结构,是由清末的五名烧尸公建立的:五人平起平坐,称作“大士团”,一代代延续下来。早在几年前,便有一名大士病逝,日常由老黎、占恩、荣师三人主持工作。刘文基的老师萨伯,虽然位置和威名都在,却不屑与他人为伍,绝少露面。 刘文基提到梅州聚会,是希望赫萧重视起来,最好顺势取得萨伯的认可。 对于萨伯,刘文基有个担忧。他虽然是萨伯的学生,但萨伯其人禀性怪僻,刘文基出师后,便极少见到萨伯。萨伯抵触一切人和事,包括自己,因此在大士中间名声不好,基本上相当于神经病,经手的学生都半途而废了,只有刘文基和沈飞坚持下来。沈飞因在黄花山总部窃取月牙刀而死,刘文基是不相信的,一直想把沈飞的死讯告知老师萨伯,毕竟萨伯一生只培养了他俩。 萨伯曾经主管“控视部门”,用来“控制监视”黑鲛人。从李唐时期,第一代首领李靖便设置了控视人员,对疑似鲛人者都有追踪记录。千步沙大战前,银子弥能够发现罗堪的真实面目,便是萨伯留下的资料起了关键作用。 但萨伯真正的成就,是对鲛纹的研究,可惜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刘文基甚至想,老师是不是已经去世了? 这边吃饱喝足,也休息得差不多了,三人准备出发。刘文基拿出事先画好的草图,向赫萧展示其中一个位置,这是第十四个目的地,但愿能够探明符珠哩的下落。 这时,饭馆的门忽然推开了,一男一女两名客人走进来。 赫萧抬起脸瞥了一眼,倏然一敛眉头。刘文基扭脸一看,打个愣怔,神色变得警惕。鲁丑拍抚着自己的肚皮,浑然不觉四周发生了什么。 饭馆里没有其他客人,那二人坐到对面的角落,尽管刻意低调行事,却仍然有着奇特的吸引力。 男客约莫二十七八岁,黑色西装,敞怀露出白色衬衣,头发在脑后扎成辫子,面颊如刀削斧劈一般,使得鼻梁、嘴角、下颏的线条十分锐利。而那条伤疤,从太阳穴往下,直至腮边,使得那张脸在英俊中更透出一份凶险。 女客则有十七八岁的形貌,进来时戴着天蓝色兜帽,坐下后便把兜帽摘了,露出乌黑秀发,使得那张白皙的脸庞纯洁得令人不忍直视,似乎自己的目光会在她的皮肤上灼出伤痕。她的眼眸澄澈而静谧,宛若星湖。 那种美,只能在尔雅身上找到类似的参照。 无疑是一名白鲛少女。 这么两个人突然坐在对面,赫萧与刘文基互视一眼,不禁怀疑:那个男人,莫非是鲛贩子? 男子随手翻一下菜单,叫了两份牛丸汤。 女孩说了句什么,男子生气道:“是你要来吃这家,现在又说不饿……” 女孩低下头。 男子又说:“我不妨告诉你,小东西,别人都叫我疯狗,我可不是吓唬你,我能救你出来,也能把你送回去。这几天你乖乖的,替我把事做完,要是不愿意,一直打到你愿意为止。” 接着男子一摸口袋,把手机掏出来,侧过身开始接听电话。 那女孩忽然朝赫萧这边望过来,脸上露出惊惶表情,做出一个口型。 赫萧的眉头一皱,那女孩说的是:救命! 男子接完了手机,端起牛丸汤,催促女孩:“快吃,吃完了干活儿。” 这边的赫萧忽然给鲁丑递个眼色。 鲁丑在自己座位上一抖双臂,猛地把桌子掀翻了,瓷盘和碗筷一通乱跳,汤汁四溅,叮叮铛铛落了一地。 刘文基愕然看着鲁丑,差点儿嚷道:赫大士让你去掀他们的桌子,你掀咱们的桌子干啥?! 鲁丑掀完桌子,二话不说,大步冲到对面,吼道:“小姐不想吃牛丸汤就不吃,你还要强迫人家不成?” 安勇一下子懵了,端着牛丸汤怔怔地看着鲁丑,不知哪儿跑出来这么一位。 那白鲛少女趁机起身,想要逃走,安勇一把抓住她的胳臂。赫萧与刘文基冲过来,横在安勇面前。鲁丑猛然撞开安勇,护着女孩向外跑去。 (5)与疯狗的战斗 安勇挥拳直击赫萧,同时将半碗牛丸汤泼向刘文基。刘文基身子后仰,露出空档,安勇抢步向前,一个旋风后踢,右脚直踢赫萧。赫萧与刘文基挤在一处,施展不开。安勇却是虚招,脚尖踢翻桌子,挡住二人的路,扭身冲向门口。 赫萧抄起一只碗,打中安勇的后背,安勇向前一趔趄,人已经到了门外。 赫萧因在千步沙之战中负伤过重,十天来仍处于休养阶段,脚下一缓,刘文基抢先冲到店外。 鲁丑领着白鲛少女往前跑。安勇在后面追。刘文基跨上自行车,猛蹬几脚,车轮呼呼生风,追击安勇。赫萧左右一看,抄近路进了小巷。 五六分钟后,所有人在另一端的巷口重逢了。 鲁丑发现这女孩跑得不够快,按照老办法,几次试图背起女孩,可是怎么也抓不住她,总是挨到衣袖了,哧溜一下又滑脱了,看起来是女孩在跑步时颠簸不稳,却又像是故意躲避他。鲁丑急得直喘粗气,却无奈。 白鲛人在陆地上跑步,当然不占优势,刘文基深知这一点,更用力地骑着自行车。他的本意是越过安勇,直接到前面带着女孩逃走。 安勇见刘文基近了,突然甩手,一块砖头砸过来,正中前轮。刘文基只觉得车把一震,猛地往右侧扭了一下,撞到马路牙子上。他急忙抬高前轮,车子径直冲进了绿化带,一头扎进灌木丛中。 这时赫萧也到了,从提包里拿出月牙刀,没有出鞘,直接砍向安勇。 安勇看得出眼前这个人最厉害,相比于那个鸡窝头青年和光脑壳壮汉,此人光华内敛、杀气深藏,不过好在他身上有伤,行动受到制约,但不能小觑。安勇腾起身子,脚尖踏到路旁的树杆,借势往前一纵,继续追赶白鲛少女。 一行人你追我赶,在街上狂奔而去。 双方的心里,都在问着十万个为什么? 赫萧虽然不熟悉鲛贩子,但这些天听说了一些,鲛贩子往往是结伙行事,最少也是两个相伴,彼此照应。在这一点上,那名男子就不合规矩。而且此人身手矫健,且有勇有谋,这水平去当鲛贩子实在大材小用。 至于安勇,他刚才还不明白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三人,不过此刻他已经想通了,自己被白鲛少女耍了,被玩弄的感觉令安勇充满悲愤。两天来的相处,他总是不知不觉间把蔓露当作十七八岁的女孩,可是千万别忘了她是白鲛人。 愤怒中的安勇爆发出疯狗之力,突然一个纵跃,撞上了鲁丑的后背。鲁丑没提防,猛地往前一跌,扑倒在马路上。车声轰鸣而至,十几辆汽车呼啸着从鲁丑身旁驰过,车灯映射在鲁丑眼中,鲁丑顿时傻了,如同一只误闯进狼群的小绵羊,呆呆地坐在路中间。 赫萧、刘文基冲进汹涌的车流,一左一右架起鲁丑,在呼啸的风声中跑开了。 等他们狼狈地回到路边,那名男子和白鲛少女已经消失在街灯深处。 安勇与白鲛少女面对面站在街角。安勇挥拳猛击过去,拳头挟着风势狠狠砸在女孩后面的墙上,在砖头上形成一个凌乱的坑。 “你他妈的太狡猾了,小东西。”安勇从齿缝挤出一句话。 蔓露歪着脑袋,平静地看着安勇,少女美丽的脸庞上隐隐显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似乎很欣赏一个人类男子被逼疯的感觉。 “怎么不说话,小东西?故意把我引到那个饭馆,我就奇怪了,你怎么知道他们三个在里面,而且一定会见义勇为?”安勇冷笑着。 蔓露开腔了,声音透出淡淡的磁性,尾音有着水波样的余韵:“首先,别小东西小东西的叫我,你才是小东西。其次,他们两天来一直在做相同的事情——” “什么?他们也在寻找符珠哩!”安勇皱起眉头。 “所以,破坏他们一下,不好吗?”蔓露又露出玩味的笑意。 安勇低喃:“果然有厉害的竞争对手。” “嗯,大家各尽其能,展开竞赛嘛。” “除了他们,还有别的力量吗?” “肯定有啊,只是他们三个的动静比较大,我更容易识别出来。” 安勇沉吟着说:“这么看来,那个拿着刀鞘的,应该是诛鲛士了。”随即一摇头,瞪着蔓露,“不对,你刚才说是破坏他们一下,可是分明想让他们弄死我,然后自己逃走。” “首先,如果你这么轻易就弄死了,那可真的一钱不值。” “什么?”安勇盯着蔓露水波样的眸子。 “其次,如果我要逃,用得着这么麻烦么?”蔓露微笑道,“我只想试试你的本事,看看你究竟能不能护送我。” “啥意思?”安勇越听越糊涂。 “因为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大凶。” 安勇怔怔地看着蔓露,随即呲牙一笑:“大胸?你明明是一块平板玻璃。” “蠢材。”蔓露转身穿过小街,沿着人行道往东南方向走去。 安勇快步跟上。 “哎,平板,经过刚才的测试,我怎么样?” “将就能用而已。” “这是人身攻击啊。”安勇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吸了一口。“你说你随便就能逃走,那为啥愿意跟着我完成任务?还有,你那么有本事,怎么被走私犯关在集装箱里,差点儿运去鲛人岛。” “你没必要知道那么多。”蔓露淡淡一笑,“不过你提到了那天晚上的事,我顺便告诉你,你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你没把事情做绝。” “什么?”安勇有些惊讶,扭脸看着蔓露的侧脸,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耳朵下面那颗朱砂痣,在路灯的映衬下,犹如一个神秘的印记。 “跟我一起关在集装箱的白鲛人,看见你要救我出去,当时,你的眼里流露出杀意。”蔓露说。 安勇记得那一幕,更忘不掉薛小莲的指令:行动必须隐秘,现场如果有人看见了,一律灭口。 “不过,你还是放过了他们,让他们承诺永远消失。”蔓露转过脸看了安勇一下,“白鲛人的承诺一定会遵守,他们会远离九渊市,就像真的毁尸灭迹一样。” “这件事嘛,咳,我从来没有一次杀过那么多……” “没有吗?你是一个注定下地狱的人。”蔓露的声音平静如水。 安勇的脚步顿了一下,笑了:“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你当时放过了他们,是觉得那群白鲛人无辜,没有理由夺掉性命。幸好你的一念,救了你自己。” “如果我当时痛下杀手,你会当场宰了我?”安勇好奇地问,目光投向蔓露柔弱无骨的手指。 “我从不亲手杀人。”蔓露淡淡一笑。 整个晚上,就这句话让安勇有了悚然一惊的感觉。 安勇越来越相信,薛小莲未必了解这个女孩。薛小莲只知道这位白鲛少女的天赋,并让安勇舍命保护她,在寻找符珠哩的过程中遇到任何危险,安勇都要确保蔓露不受伤害。 ——你可以死,她不能。 然后安勇护送蔓露搜寻符珠哩。符珠哩曾和罗堪在地下通道见过一面,必然留下了蛛丝马迹,这便是蔷薇基金会掌握的唯一潜在线索。 符珠哩见罗堪的地方,是在风送流花酒吧的地下,薛小莲和邝杰本来以为能找到痕迹,因为这地方不会有旁人随便闯入。可是,酒吧地下发生过大震动,导致地下设施损毁,大水汹涌而过,现场遭到全面破坏,即便可能存在的一丝痕迹也冲掉了。 只有蔓露能解决这个麻烦。 可是两天来,安勇并不清楚蔓露有什么本事,更不知道其身份来历。这是个谜一样的白鲛少女。 “哎,平板,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肯接手这个任务?”安勇问。 “你可以当作是给你的回报吧。” “给我的回报?” “你放了那群白鲛人,我就想帮你完成任务。不然你背后的主人,肯定要惩罚你的。” “主人?”安勇咬了咬牙根,“老子没有主人,老子给自己当家作主!” 蔓露微笑:“没有主人多寂寞呀。哎,如果你想让符珠哩当主人,这次正好是个机会。” 安勇惊讶的并不是蔓露的嘲讽语气,而是蔓露的措辞:“你敢直呼符珠哩的名字,而不称尊主?” 蔓露的笑容依旧:“蠢材,他是黑鲛人的尊主,而我是白鲛人。” (6)大凶之地 蔓露说的“大凶之地”,便是俗称的“三破口”。 凡是黑鲛人修造的地下道路,会特别设置一个岔口,带有三条路,形成一片聚合磁场力的地带。 鲛人的建造术不用多说,上古时期,就是他们把建造术传给人类的。所谓“三破口”是鲛人独有的建造风格,可以说是一种防御措施。话说符珠哩把缪宅置于时空缝隙前,就在宅子的地下渊洞修造好了路径,其中便有三破口,聂深是借助于鱼尾罗盘才平安走进去。 此时已到了后半夜两点多钟,折腾了半宿的安勇跟着蔓露来到了福平路。 蔓露让安勇把手机关了,电池拆下来。然后穿过一片居民区,在街角拐弯处看到一座下水井。 蔓露示意安勇搬开井盖。两人一前一后下到井里,继续往前走。 安勇一边走一边判断方位,头顶上应该是九渊市第六中学,建筑面积八千平方米。走在前面的蔓露很快拉开了距离。安勇紧赶慢赶,周围一片昏暗,通道的墙壁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安勇遇到一堵墙,似乎封死了道路。他侧脸一看,这堵墙与他左侧的墙壁,形成了一横一竖的“T”型,狭窄的通道,勉强够一个人走过。 无奈,安勇只好侧过身,拼命挤进去。他的姿势异常难受,几乎是被牢牢卡在墙缝里,艰难地往前挪着步子,越往前越窄。如果卡死在这里,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如果再来一二个黑鲛人,发现他卡在这里动弹不得,那就有的聊了。 安勇忽然想起蔓露刚才说的:我从不亲手杀人。 安勇急忙驱散这些怪念头,憋住气走过最狭窄的一段路,终于身子一松。 他追上蔓露。蔓露正在沿途寻找什么,低着头,前后张望,有时走到另一侧路边,弯腰仔细搜寻着。 这一片区域的环境构造极为杂乱,既有高低不平的丘陵状,又有七拐八扭的坑路,并且雾气腾腾,弥漫着一股怪味儿,时不时还能看到一些骸骨。 不仅他们在这一带转悠,远远近近也有一些影子晃来晃去,有的一晃就不见了,然后别的地方又冒出来几个影子,不知是不是刚才消失的,互相之间都提防着,但也没有冲突。 蔓露忽然蹲下。安勇靠近些,只见角落有一堆杂乱丢弃的物品,大部分陷落在腐土里。在那一堆东西里,有一只白骨断手,显然在这里扔了许多年。 手指上的骨节已经发黄,骨缝间堆积着黑褐色的沉土,但唯有手心上却有一小块完整的皮肉,看起来竟然还有肉色的光泽,长宽只有三四公分,位于手心的正中。 白骨手掌弯曲,所以正中心的皮肉下凹,形成了一个酒盅形状,但凹处盛的并不是酒,而是黑色的液体。液体黑中泛亮,晶莹剔透,宛如一块黑宝石。 蔓露的表情告诉安勇,她要找的,就是这个东西。 然而,还没等蔓露伸出手,安勇猛地抓住她的胳膊,疾步拽到了七八米开外。 一群黑鲛人气势汹汹走过来,地上拖着一捆东西,黑乎乎看不清楚,既像尸体,又像某种沉重的包装物品。 安勇和蔓露屏气凝神,躲在一堆杂物后面。蔓露头上戴着兜帽,尽量贴近安勇,两人一动不动,与地上的杂物融为一体。安勇甚至听不到蔓露的呼吸,他自己也减弱呼吸节奏,以免触动黑鲛人。 那些家伙过去后,二人返回去拣那只断手。 凑近了看,白骨上细小的纹络清晰可辨,手心中间的那块皮肉有六个角,就像蛛网中间落了一片六角树叶,凹陷处的黑色液体微微颤动着。蔓露小心地端着白骨手,保持平衡。 安勇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东西能帮他们找到符珠哩? 两人默默地穿行在昏暗的路途上,所过之处有许多缺口,不断听到笃笃笃的声音,那其实是风声,风从缺口吹进来,缺口外面一团漆黑,仿佛黑洞洞的窗户,不知道后面是什么。 两人来到三破口的边缘地带,蔓露把白骨断手递给安勇。安勇小心地捧着,就像捧着他爹的骨灰盒,生怕断手中心的黑色液体洒出来。 蔓露忽然蹲下,在地上拨拉起来。 地上扔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半截石碑,打烂的瓷盘,没盖的盒子,还有破毛笔、折断的小刀等等。 安勇没忍住,用极轻的语气问:“你找什么?” 蔓露没理他,继续翻腾着。她似乎在寻找环境中遗留的一切痕迹,包括气味、声音,这些都是信息。然后这个白鲛少女,用她的辨踪天赋和超卓感应力,分析、梳理、追踪。 终于,蔓露从土里扒拉出一串贝壳,每个贝壳只有硬币大小,用一根细麻绳穿在一起。蔓露的手指上沾了不少土,示意安勇过来,然后在安勇的衣服上擦净手指,继续往前走,好像安勇是个遥控的毛巾架子。 安勇低头看了看白衬衣上的指印,忍住没吭声,捧着白骨断手,追上了蔓露。 蔓露说:“从这里回去,可以避开黑鲛人的巢穴,不过路面很危险。”她把那串贝壳举起来,从麻绳上摘掉一个贝壳,“仔细看着,我扔下的贝壳,就是你的路径。” 她的手一扬,贝壳落到了前边的地上。 安勇不以为然,心里默念一句:虚张声势的小东西。 正要迈步,只听蔓露低声说:“记住——” “啊?”安勇愣在原地。 蔓露的神色从来没有这么严厉,那双乌黑的瞳仁在昏暗的光线下深不可测。 “记住,贝壳如果是倒扣在地上,你的脚步就落在贝壳的左边;如果贝壳是正面朝上,你的脚步就落在贝壳的右边。” “啊……”安勇呆呆地看着蔓露,“我要是踩错了呢?” “扰乱的磁场力会把你的腿拧成麻花,”蔓露的嗓音低而锐利,“连骨带肉拧紧十几圈——你见过螺丝钉吧,到时候你的腿就和那东西一模一样。” 安勇顿时有一种膀胱发紧的恐怖感。 黑鲛人设置的三破口,凶险方式各不相同,即使在别处成功逃出了三破口,换一个未必混得出去。 安勇瞥了一眼蔓露刚刚扔出去的贝壳,正面朝上,所以他的脚步,应该落在贝壳右边。 安勇不安地问:“可是,万一你扔错了呢?” 蔓露冷笑一下,兀自朝前走去。 安勇又想起蔓露说的那句话:我从不亲手杀人。 她可以借助环境中的任何东西,杀掉对手,这才是最可怕的。 安勇仍然捧着那只白骨断手,脚下丝毫不敢大意,按照蔓露提供的路径前行。贝壳落地的状态,并不是一正一反依序而行,甚至有连续五六个都是倒扣在地上。 安勇发现,蔓露走路时,也遵循着某种规律,但与他不同。 安勇不敢想像有人踏错一步的后果,硬着头皮往前走。途中,他还是见识到了失败者的样子。路边不断出现倒卧的遗骸,全部伤在腿骨上,而且腿骨全都像螺丝钉一样,最少的拧转五六圈,普遍都是十几圈。还有左右两根腿骨,如同麻花一样拧在一起。安勇只觉得头皮发麻,自己的脚尖也疼了起来。 还算他心理素质一流,丝毫不敢大意,跟着贝壳往前走。 当然,这表明了他对蔓露的彻底信任。 终于,贝壳用完了,两人已经离开了三破口。安勇长舒一口气,汗水打湿了衬衣。蔓露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两人沿着地下通道往西南方向走去。头顶不时传来隆隆的震动声,那是路面上车辆驶过的声音。 安勇问:“现在去哪儿?” “回去休息。”蔓露说,“纯洁之手找到了,主要工作已经完成。” “纯洁之手?”安勇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捧着的白骨断手,“这玩意儿……纯洁……” 蔓露扭脸看了看安勇,或许是安勇的表情把她逗乐了,美丽无瑕的脸上漾起一抹欢快之色,竟笑出了声。 蔓露歪着脑袋说:“咱俩做个交易吧,我告诉你这只断手的来历,你称我一声姑奶奶。” “平板,我警告你,别以为我顺着你,你就蹬鼻子上脸,”安勇怒道,“我是为了完成任务,早点收工远离你这个小东西。” 蔓露的笑容更灿烂了。“说翻脸就翻脸,人类的蠢材大抵如此。” “马上告诉我这只断手的来历,我要向上面汇报。” “噢,你背后的主人一直盯着你呢。”蔓露做出很理解的样子。 安勇捧着白骨断手,不能发作,忍着。 蔓露享受了一会儿刺激安勇的乐趣,这才娓娓道来—— (7)纯洁之手 这件事当然与符珠哩有直接的关联。 早年间,符珠哩在人类中间培植了一些亲信,并不是后来转化的恶徒或者奴仆,而是人类本身一些所谓忠贞者,打心眼里服从于尊主。符珠哩需要这些人,作为他在世间的代理者,帮他蛊惑人心、清除抵抗分子。同时,符珠哩潜伏在中原地带,寻找机会挑动人类自相残杀,比如安史之乱。 在这些代理人中间,有些人为符珠哩完成了大事,做出了丰功伟绩,符珠哩便把他们树立为楷模,给予特殊奖励…… “发钱?”安勇问。 “瞧你的境界。”蔓露瞥了安勇一眼。“符珠哩的代理人缺钱吗?” “那倒是。”安勇的视线落回到白骨断手上。 “比金钱更能激励人心的,是精神上的奖赏。”蔓露有些嘲弄地笑一笑,“就好比诛鲛士有忠骨堂一样,符珠哩也有类似的地方。” “用来存放这样的手骨?” 蔓露有些不耐烦地点点头,像对小朋友解释生活常识一样:“具体过程是这样的——当某一天,某一位效忠于符珠哩的人类,在完成了丰功伟绩以后,死了。那么,此人就有资格得到符珠哩的特殊奖励。” 安勇扭脸看着蔓露,脚步放缓了。 蔓露接着说:“符珠哩会亲手对那具尸体进行‘净化’。” “净化?”安勇怔了怔。 “你知道,水是构成人体的重要部分。” 安勇点点头。这在蔷薇基金会根本不算什么知识点。 正常人的体内,水能占到百分之六十到七十。骨骼中就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含水量。而血液中的含水量最大,血浆里面除了百分之六左右的血浆蛋白、百分之零点一的的葡萄糖和百分之零点九的无机盐,其余的成分全是水,约占血浆总量的百分之九十一左右。 蔓露说:“符珠哩对尸体进行处理时,可以在能量激发作用下,使尸体温度上升,在体内形成高能量微波磁场辐射,使得全身水分蒸发。” 安勇有些惊讶,不留神,双脚一错,被一块突起的砖棱绊住,身子猛地一歪。蔓露用肩膀顶了他一下,安勇勉强站稳,手上捧着白骨断手晃了晃,掌心皮肤上的黑色液体悠然滑到边缘,又退回到掌心。 安勇长吁一口气,盯着眼前的白骨断手,体会着“净化”的含义。 通常情况下,人死以后,尸体有个缓慢腐烂过程,水分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一般经过较长时间,逐渐露出骨骼,最终剩下一副骨架。而体内水分直接蒸发,骨骼保留的形态与一般尸体不同,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没有中间的腐烂过程,骨骼上有清晰的纹络,但骨质会变脆。 安勇说:“既然是全身水分蒸发,怎么只留下一只手?还有,手心的这滴墨汁有啥讲究?” 蔓露说:“从骸骨上取下断手,有两层意义。一是便于保存和携带,作为忠贞者的圣物,一代代传承。二是更重要的,留下一只手,喻义为手足之亲,同时符珠哩会留下自己的一滴血,喻义为‘喂养’,保存在断手的掌心……” “什么?”安勇的眼皮一跳,“这墨汁……” “所以那不是墨汁,而是经过特殊处理的血,是含有丰富DNA信息的活性液体!”蔓露说。 安勇惊呆了,自己捧的这个白骨断手上,居然有一滴,符珠哩的血。 蔓露说:“由于净化之后的骨骼变脆,很难长年储藏。但只要这滴液体不干涸,就能通过掌心的那一小块皮肤,给白骨断手输送养分,使它不会碎裂散落。” “液体如果没了,这只白骨断手就变成了残渣?” “可以这么说。” 安勇由衷叹道:“这一套仪式做下来,既留下了所谓忠贞者的纯洁之手,又有符珠哩的血,而且这断骨,是用符珠哩的血喂养的,正好象征了尊主与忠贞者的融合。” “你的悟性不错嘛。” “符珠哩真厉害啊。”安勇说。 “他这么做当然是给活着的人看的,希望换取更强烈的忠诚。可是时间久了,符珠哩发现,人类实在不可靠,有的心底还是认为黑鲛人是异类,有的伺机背叛。” 安勇冷笑一声:“难怪符珠哩不再玩那套虚的,干脆转化为恶徒与奴仆,把人变成畜生。” 蔓露点了一下头,示意安勇往上走。 两人一前一后,踩上一架扶梯,互相传递着,把那只白骨断手拿到了地面上。 安勇问:“可是这玩意儿,怎么落到了三破口?” “这有什么奇怪的?”蔓露不屑地说,“符珠哩被诛鲛士赫升割掉了鳞片,隐匿到时空缝隙之后,九渊市的黑鲛人族群陷入混乱,格局大变,桀罗将军罗堪趁乱出手,铁腕统治。原本效忠符珠哩的力量被踩在脚下,惶惶不可终日,还管什么纯洁之手?” “嗯,乱局之中,命都难保,无法继续保留那些虚头八脑的玩意儿,却又不敢随便丢弃,便藏在三破口,因为那里不仅隐秘安全,而且环境和温度适宜。” 两人经过九渊市第六中学时,天已经亮了,一抹朝阳洒在校门前,卖早点的摊子支了起来,摊主掀开了热气腾腾的锅盖。 安勇耸起鼻子,贪婪地嗅了嗅。“吃点啥吧。”一边说,一边急切地挪步。 “等等。”蔓露努努嘴。 安勇这才想起,自己还捧着白骨断手,这要是出现在大庭广众下,还不把人吓死。 “把它给我吧。”蔓露说着,随手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玉质的盒子。 “你——”安勇气得眼睫毛都炸了,“你早就准备好了,还让我一直端着?” “考验一下你的平衡力和耐心,还不错。”蔓露轻松地接过白骨断手,放进那个椭圆形的盒子里。 安勇咬了咬牙根,大步走到摊档前,嚷道:“来一碗粿条面!” 摊主见这位气势汹汹,不敢怠慢,赶紧给盛了一大碗,猪肉放足,蒜油给够。安勇接过碗,呼噜呼噜大嚼一通。 蔓露嫌弃地看着安勇,指一指旁边的摊档,对安勇说:“我要喝五果汤。” “自己不会叫?”安勇瞪她一眼,干脆扭过身,兀自大吃。 忽然发觉不对,转回脸一看,蔓露竟然走了。 安勇放下碗,撒腿便追。 摊主在后面喊:“钱——” 安勇抛下一张五十元钞票,好不容易追上了蔓露。 “要喝五果汤是吧?”安勇气喘吁吁抹着嘴角的蒜油,“前边有一家更好的。” (8)锁定黑鲛王 蔓露休息前,交给安勇的事情,是在全城范围采集地下水样。 蔓露要求,城市地下管网设施内的流水,每个区域采集一份。虽然都是清水,可是水质、水温等等有差异。 安勇觉得不靠谱,因为每条街道的下面都铺设有管道,难道全部采集? 蔓露告诉他,供水是统一调度安排的,不可能每根管道都有一个水源。按照区域划分,只不过在分流时会有变化。重点区域加起来有三十多处。 “采集那些水样,对于你背后的主人应该不难做到吧?”蔓露说。 安勇知道辩驳无益,答应立刻去办。 水在城市中的地位无可取代,就像人体内的水分一样。尤其九渊市是黑鲛人创建的城市,对水的重视程度更高,所以蔷薇基金会有专业部门负责,储存有各种水样,并且跟踪观察,定期检测、更新。 安勇通过薛小莲上报邝杰,中午便拿到了全部水样。 蔓露在宾馆休息了一上午,中午吃了点东西,便开始工作了。 安勇把采集来的水样标本,按顺序摆在桌上,共有三十四个小瓶子,每个瓶子上有编号,标注了水样的来源。 蔓露让安勇把房间的窗帘拉上,打开台灯。 蔓露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细颈瓶,里面盛着碧蓝色液体。她先把这种液体,挨个儿往水样标本里滴了一滴。大约三分钟,那三十四个小瓶子都变成了浅蓝色。 安勇使劲盯着看,没觉得瓶子之间有差异,不过在蔓露眼中,或许每个瓶子里的水都有不同的层次。 然后,蔓露拿出那个椭圆形的玉盒,把那只白骨断手取出来。 安勇仔细盯着,断手的骨骼在灯下呈现出淡淡的暖色,充满了细小的纹络。骨缝间的沉土已经清理干净了,手心上那块完整的六角形皮肤,更显得触目惊心。白骨手掌弯曲的正中间,皮肤下凹处形成的酒盅形状,盛着黑色的液体。那晶莹剔透、如同黑宝石的液体,便是符珠哩的血。 蔓露拿出一根针头,吸了一点血液,按顺序注入那三十四个小瓶子里。 含有丰富DNA信息的活性液体,与水样标本发生了反应。 安勇眨了眨眼睛,只是看到一抹黑色液体缓缓沉没在水瓶里。他扭脸瞥一眼蔓露。蔓露全神贯注,脸庞竟透出一片神秘的微光。安勇急忙揉了揉眼睛,那是台灯折射的光芒。 蔓露注视着灯光折射的中心,视线在三十四小瓶子之间来回飘移。 良久,蔓露抬起头。安勇发现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安勇扫了一眼那些瓶子,一模一样,毫无变化。但蔓露看到的,却是惊心动魄的对抗与融合。 “基因会告诉生物,什么才是最适宜自己的环境。只不过,很多时候,生物受制于各种条件,无法达成,于是终其一生,挣扎、对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得如此痛苦不堪。”蔓露轻声细语地说着,仿佛在自言自语。“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他来错了地方。” “哎,说点儿我能听得懂的。” “31号小瓶子。”蔓露起身,拉开窗帘,一片阳光洒在秀发上。 “符珠哩藏在31号小瓶子?”安勇有些语无伦次。 “是31号的水样所在地,符珠哩的基因最能融合的区域。假如这个样本的温度降低十度,更容易识别,你们的检测仪器就能分辨出液体之间的融合性。” “那万一符珠哩跑错了地方呢?”安勇说,“他最适宜31号没错,可他只能藏在比如16号区域,又怎么解释?” 蔓露笑了。“你总是用人类的观念去思考黑鲛人,难怪你们注定灭亡。” “你的意思是……” “31号水样经过了改造,明显优化于城里其它区域的水样。”蔓露牵了牵嘴角,“除了符珠哩,谁能办得到?” 安勇无言以对。 “好了,我的事做完了,咱们的约定到此结束。”蔓露抚了抚秀发。 安勇说:“你帮了我这么多,真的很感谢。” 蔓露竟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帮你,只是觉得你活得很憋屈。” “啥意思?” “我特别理解你的憋屈。因为我们白鲛人,已经过了两千多年的憋屈日子。” 安勇皱着眉头,有些费解地看着蔓露。“你是因为同情我?” 蔓露忽然走过来,抬起手掌在安勇的脑袋上摸了摸。“人类就喜欢玩火,希望你不要被烧死。” 安勇笑了。“既然这么关心我,干脆跟我们一起行动吧。” 蔓露淡淡一笑:“你背后的主人,不会让我到现场的。” 不言而喻,假如蔓露一起到了符珠哩的藏身处,薛小莲肯定会要求灭口。不过,谁被谁灭口还说不定。 “那就这么永别了?”安勇呲着牙问。 “你跟其他人类不大一样。”蔓露歪着脑袋,沉吟着说,“咱俩做个交易吧,这次我帮你完成了任务,等你干完活儿,跟我回去给我当奴隶。” 安勇怔了怔,咬牙说:“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说一声,别人就排着队去你那儿应聘奴隶?你太自信了,平板。老子用命换来的自由,怎么能扔在你身上?” “蠢材。” 蔓露目送安勇出了房间,嘭地一声关了门。 安勇在门外站了片刻,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瓶子。31号水样,应该在九渊市的北郊,具体位置,他需要马上和薛小莲议定。 屋内,那只白骨断手仍然横放在桌上,但因为掌心的黑色液体已经用完了,骨骼脆化,细小的纹络分裂着,缓缓变成了一堆灰白色的渣子。掌心那块六角形皮肤翻卷皱缩,如同一块破纸屑。 蔓露拿了一块布,随手一抹,一堆残渣便进了垃圾桶。 (9)失踪的蚊子 情报贩子大耳桑这两天有些郁闷,他手下的一个“蚊子”失踪了。 自从被信使家族开除后,大耳桑在九渊城混了十几年,以贩卖情报为生。他非常热爱这份事业,养了一批“蚊子”,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搜罗各种消息。他们都是普通人,像蚊子偷偷吸血一样,组合起来形成情报源。大耳桑从中分析、判断、提炼。 大耳桑不会因为蚊子多了,就疏于管理,相反,他对自己编织的这张情报网非常重视,每一个点都不能出现漏洞。以前发生过蚊子失踪事件,但很快就知道他们的下落,或死、或病、或逃。大耳桑在这方面特别敏感。 “我的人,不能说没就没了。” 眼下丢失的这个蚊子,是个小头目,而且是大耳桑的远房亲戚,虽然比大耳桑年轻好几岁,按辈分,却是大耳桑的“四叔”。 四叔在大耳桑面前不敢摆谱,干活儿也卖力气,加上亲戚关系,深得大耳桑信任。可是,四叔突然不见了,只知道他刚刚完成一个小任务,得了笔奖金。按他的习惯,肯定会约同事喝酒,把奖金花光。 当时四叔约的同事,因故没有赴约,但可以确定地点是陈记海鲜大排档。 就这样,大耳桑亲自前来调查。 他把手机上的照片拿给服务员。服务员辨认了一下,脱口而出:“流氓。” 大耳桑皱了皱眉头:“你认识他?” “不认识。”服务员气鼓鼓地说,“我记得清楚,他故意蹭我,还往我身上乱看,噢,出门的时候还骂鱼,神经病,流氓。” “骂鱼?”大耳桑不解。 服务员指了一下店门口的玻璃缸,里面养着各种鱼。 大耳桑走过去,看到了柳条鱼,心里明白了大概:那小子准是喝醉了,看到食蚊鱼就生气。 “小妹妹,他出门以后往哪边走了?”大耳桑追问。 服务员有些厌恶地摇摇头。 大耳桑从店里出来,左右张望一下。小街两旁的店铺不少,他挨个儿走了一圈,拿手机上的照片让他们辨认,却一无所获。 天气愈发闷热,大耳桑呼哧喘气,来到街头的冷饮店,里面一堆小女生,嘁嘁喳喳好不热闹。 大耳桑挤在女生们中间,对店家嚷:“给我来一份酷爽乌米冰!” 女生们嘻嘻笑:“……大叔你够酷啦……” 大耳桑戴着白色宽沿帽,穿着白色T恤衫,配一条大花裤衩,整个人就像一只变异的白孔雀。他端着乌米冰,坐到门前的树荫下吃了起来。 他忽然“咦”了一声,抬头往街对面张望。 有三个人刚刚经过陈记海鲜大排档,走到巷口。其中一人戴着咖啡色的草编礼帽,一袭束身长衣,步履从容。他身旁的光脑壳壮汉,活像一头犀牛。旁边还有个鸡窝头青年,推着一辆自行车,车轮是封闭式的,显得有些笨重。 这三位都曾出现在千步沙之战中,大耳桑全都见过。尤其是戴礼帽的年轻人,大耳桑见过两次,看一眼不禁身上发冷,酷爽乌米冰也不用吃了。年轻人曾经和孔最跑到他那里,逼问欧阳红葵和聂深的下落,年轻人还用火柴烤他的鼻尖…… 不过在千步沙之战中,他们全都拼死对抗黑鲛人,这让大耳桑很受触动。他也恨透了黑鲛人,因为父母死于黑鲛人之手,可他不敢和黑鲛人正面硬顶,他的反抗,就是不和黑鲛人做生意。 九渊市的暗面江湖错综复杂,昨天的敌人,今天可能是朋友,大耳桑见得多了。如今听说诛鲛士有了新的领袖,风传是无上尊师赫升的孙子,这让大耳桑对前途有了一丝期待。 此时,大耳桑沿着林荫路走过来,悄悄跟着那三人。 大耳桑的奇怪举动,很快被刘文基发现了。 刘文基说:“赫大士,后面有个癞皮狗。” 赫萧也注意到了小街对面的大耳桑。他对大耳桑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当时他受制于符珠哩,头脑中创建的思维都是符珠哩控制的,一点残破的记忆中包括了大耳桑的形象。 鲁丑的战斗经验十分丰富,用眼角瞟一下,发现了大耳桑,于是问:“赫管家,有坏蛋揍不揍?” 赫萧说:“探探虚实。” 鲁丑往旁边看了看,迈步进了便利店。大耳桑鬼鬼崇崇走过来,没有发现鲁丑趴在玻璃窗上。大耳桑伸长脖子盯着赫萧,突然觉得旁边有人猛扑过来,一愣神,脖领子被揪住了。鲁丑一个过肩摔,把大耳桑掼倒在路边。 “啊呀!”大耳桑仰翻在地,情急中还没忘了攥住裤衩,生怕自己走光。 赫萧和刘文基过来,俯视着大耳桑。 大耳桑的耳朵里一阵长鸣,眼前五彩缤纷的重影久久不散。 刘文基说:“这人倒也不坏……” 大耳桑气得直翻白眼,现在说是不是有点晚? 刘文基继续说:“……是个情报贩子,人很贼,但做生意讲规矩,从不跟黑鲛人交易。银子组长挺爱护这些混吃等死的中立派。” 鲁丑朝大耳桑伸出手。大耳桑迟疑一下,伸出自己的手,抓住那只熊掌,借势站了起来。 鲁丑说:“这位混吃等死的中立派,请问尊姓大名?” “叫我大耳桑。我是弥霸天的好朋友,经常有业务往来。”大耳桑戴好帽子,使劲揉着腰。 赫萧说:“你可以走了。” “别呀,大家是一路的。”大耳桑摸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被鲁丑抢走了。大耳桑说,“各位英雄好汉,有啥要帮忙的,只管吩咐兄弟。” 刘文基说:“等我们需要的时候联络你。” 他们谈话的地方是巷口,两米开外有个消防栓。在刘文基提供的草图上,那是第十七个目标位置,也是倒数第二个。照这个趋势,他们寻找符珠哩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 大耳桑的目光也投向了那个消防栓。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钟,周围没有闲散人员,一抹斜阳映在消防栓暗红色的柱子上。大耳桑忽然张了张嘴,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快步走向消防栓。 赫萧说:“别乱碰。” 大耳桑脚步稍一停顿,绕着消防栓走过去,站在一块凸起的砖头前。 脏乎乎的地面堆了些树叶、纸团和塑料袋,形成一堆垃圾。大耳桑俯身捡起一枚铜币。 (10)诛鲛士的行动 赫萧三人走过来,看着大耳桑手上捏着的东西。 大耳桑低喃:“怎么丢在这里了?” 刘文基问:“是谁的?” 大耳桑头也不抬地说:“我的。” 鲁丑说:“你捡的就是你的,那我说这块地是我的。” 大耳桑表情凝重:“这是我给蚊子发的铜币,是他们的信物。” 鲁丑惊讶地看着大耳桑,这个花裤衩竟然养蚊子? 赫萧扫了大耳桑一眼。“你说的蚊子,指的是……” 刘文基接口说:“专门给大耳桑搜集消息的人。” 铜币的正面是字母“W”,背面有一圈装饰花纹,中间贴了一张小小的二维码。大耳桑用手机扫描一下,显示编号164,并附有照片,确实是他正在寻找的四叔,即:164号蚊子。 大耳桑给赫萧简略介绍了情况,认为这个蚊子八成遭遇了劫难。 赫萧当即从包里拿出了诛字月牙刀。 此时夕阳散尽,最后一缕红霞掠过西边天空,勾勒着一道紫色光边。淡淡的月影已经显露出来,南方的天空还有一片宝石蓝,正慢慢被银灰色的云层覆盖。云朵边缘倏地镀上一层金光,忽隐忽现之中,犹如回光返照一般,时而明艳、时而暗淡。转瞬间,金光消失,云色漫天。 月牙刀的刀尖触到消防栓的刹那,刀身上映现的晚霞竟然呈现水波样,仿佛在湖面投下一粒石子,泛起涟漪。紫色的光影,与天空那片宝石蓝交相辉映,使这把刀透射出不可思议的微光。 这是古老的神秘兵器,与黑鲛人的金属网络碰触的世纪之战。它并不是惊心动魄的厮杀,也没有天翻地覆的对抗,而仅仅是轻而快速的一触。 赫萧紧握月牙刀的刀柄,低头看着刀身上精美的纹饰,那个黑色菱形暗格花纹更加清晰,在沉沉压下的暮色中,当中的“诛”字泛起凛冽的光泽。 这把刀正在微微振动。 以前也有过类似情形,月牙刀触碰别的消防栓,菱形花纹像蜂鸟翅膀振颤,但时间很短。 此时,刀身发出的轻吟声持续不断:锃——锃锃——锃—— 相应的,消防栓也在颤动,并发出难以察觉的嗡嗡声。就连深埋在地下的金属底座,也有着微弱的振颤感。 几个人屏气凝神,没有出声。赫萧收回了月牙刀,眼神仍是一尘不惊。刘文基有着难以抑制的兴奋。鲁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一种流逝的力量感。 大耳桑忍住没吭声。他知道九渊市的一部分消防栓很特殊,聂深曾经让他帮忙,在全城范围内寻找靠近建筑物的消防栓,传递三个关键词。于是大耳桑派了一群蚊子,在各个消防栓附近徘徊,装作打电话、窃窃私语等等人类常用的办法进行传递。其中便有这次失踪的蚊子。 大耳桑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凭经验推测,那是一种定向传播方式。对于特定的接收者来说,通过消防栓能够得到他们想知道的信息。而对于局外人来说,用消防栓作为媒介,天然具有加密特性。 有一种神秘恐怖的力量,专门利用城中特定的消防栓,组合为封闭智能网络。如果把它们在纸上标注出来,并且连成线,会看到一个不规则的圆圈,首尾相接,环绕着城区。眼前这个消防栓,便是其中的一个节点。 究竟是谁藏在暗处,需要通过消防栓收发信息呢? 大耳桑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众人返回巷口,远远地看着那个消防栓。附近有路灯亮起。 大耳桑低声催问:“你们发现了什么?” 赫萧说:“此事与你无关,你可以走了。” “怎么与我无关?九渊城是我的家,我不能总让别人骑在我头上拉屎!” 大耳桑有些激动,胸口起伏着。 赫萧受到触动,看了看大耳桑。“很危险,你还是躲远点比较好。” “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个怂货,是吧?”大耳桑把脑袋上的宽沿帽扯下来,摔在地上。 刘文基替大耳桑捡起帽子,戴回他头上。“不是,主要是组织上经费紧张,会计死在黄花山了,没钱跟你做生意。” “新的财务人员我可以帮忙介绍,这次合作可以免费。”大耳桑把帽子扶正,“我做生意看的是长远,诛鲛士的未来就是我的未来。” “你把我们缠住了?”鲁丑瞪着眼珠子,“奸商。” “说正题吧,你打算怎么帮忙?”赫萧问。 “你们现在不光人手不够,还缺时间。”大耳桑说,“你们正在找的东西,别人肯定也在找。” 赫萧注视着大耳桑,目光深暗。 大耳桑在赫萧的眼神笼罩下,感到一种平静的力量。“我的蚊子丢了,可我手下还有一堆蚊子。”他豪迈地说,“今晚放出二十个最强蚊子,沿着消防栓的路径,方圆五公里搜寻!” 赫萧说:“动静太大了,你们会惹麻烦。” “蚊子就是蚊子,这个尽管放心。”大耳桑伸长脖子,“保证隐秘,安全第一是我们的宗旨。” 赫萧抬脸望了一眼天空,暮色中有几只鸟飞过。他的目光回到大耳桑脸上:“你要知道,惊动了黑鲛人的尊主,是什么后果。” “绝对不招惹他。”大耳桑紧张地说,“我就让手下搜寻失踪的四叔,只要一有四叔的线索,我们立马退出,其他事交给你们。” 赫萧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行动吧。” (11)追查缪璃的下落 银子弥跟踪聂深跑了几大圈,着实冒火。自从那家伙从九渊之底回来后,十几个钟头不闲着,一会儿从城东跑到城西,刚喘几口气,又往城南流窜,完全不得要领。 尔雅担心银子弥做出冲动的事情,一直陪着她。幸好有尔雅在身边,否则聂深早就跟丢了。聂深善于利用某地、某时的运行规律,比如什么时间、什么地方有船集体回港;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公交车会经过几趟,他都摸清了规律,顺势而为,善加利用。 但这次聂深似乎没有规律,东跑西撞,有时停下来与路边的老头闲谈,不知打听什么。聂深一离开,银子弥就上前探问,从老头们凌乱的言语中,大概得知聂深对城里的老街旧巷感兴趣。 眼下,聂深竟然跑到了市图书馆,一头扎进阅览室,半天不出来。 有什么资料不能在网上查询吗?也许这些内容太生僻,或者,聂深不相信网络上的内容,要亲自查看原始材料。 “尔雅,你说他在找什么?”银子弥问。 “猜不到。”尔雅神情困惑,“按理说,他应该召集黑鲛人才对。” “是啊,我一直以为他会联系符珠哩,怎么没动静?”银子弥低喃,“也许有更大的阴谋诡计。” “我看不像。”尔雅说。 两人在图书馆对面的咖啡馆坐着,透过窗玻璃能看见图书馆二楼的阅览室,聂深的身影不时闪现一下,大部分时间都在认真翻看资料。 这时,银子弥接到了孔最的电话。 孔最搜寻缪璃的下落,有了重大进展,他需要和银子弥沟通一下。银子弥便让尔雅守在咖啡馆,继续对聂深全程盯梢。 “那家伙就算进了厕所,你也要确保他不会丢。” 银子弥嘱咐完,匆匆赶到约定地点,孔最早已等在这里。孔最还是惯常装束,橙色工作服,棒球帽,旁边放着一件包裹。他盘腿坐在树丛里,即便有旁人经过,会以为快递员在休息。 孔最放下望远镜,朝银子弥点点头。银子弥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还有饼干、话梅、小核桃、松子,外加两个鸡腿。 孔最也不客气,接过鸡腿啃起来。 银子弥拿起望远镜,给嘴里放了一颗话梅,用舌尖慢慢抿着,问:“缪璃就在那里面?” 望远镜对准了大门前的牌子:九渊市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 “目前不确定。研究院后面还有栋别墅,可能是给研究人员住宿的。独立的大门,不好接近。”孔最啃了一口鸡腿, 银子弥举着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研究院大门紧闭,没有人员和车辆进出,院里有几座造型朴实的楼房,绿化带整齐有序,偶尔有人影晃动。 银子弥放下望远镜,扭脸看一看孔最:“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孔最首先确定了那艘游轮的款型。 既然缪璃是被游轮上的救生艇带走的,那么同款型出厂的游轮,必然配备有同款的救生艇,这个无论在上海还是广州都一样,规格型号绝无差别。 于是就要确定这种款型的救生艇,当天去了哪里? 这种救生艇是玻璃钢材质,红白双色,救生艇所属的游轮名称和艇的编号标注在艇首两侧。孔最以“追查欧阳红葵”为名,要求信使家族的总部,把救生艇在过去十天的定位记录弄到手。 不久,孔最收到了资料,立即赶赴定位地点。 但不出所料,救生艇曾经靠岸的地方,是一片荒滩,四野无人,当然就没有目击者。 孔最沿着海岸线寻查,方向是市区。 合理的推断是:对方把缪璃劫持到救生艇上,靠岸后,立刻送到车上,然后开车离去。之所以断定离去的方向是市区,因为如果是别处的话,完全不必登岸,直接用救生艇运往下一条船即可。 孔最沿着荒地走了将近三公里,来到一个路口。开往潮南区的车辆全部从这里经过。附近有交通探头。 孔最根据救生艇靠岸的大致时间推算,当天抵达这个路口时,有两个多钟头的时间宽度。从监控资料来看,这段时间内,起码有四十几辆车驶过路口。 其中的哪辆车上载着缪璃? 孔最首先进行了过滤:先排除减震差的车辆,对方应该知道劫掠的是缪氏血脉,运输途中不受任何损伤,这种小细节会考虑到的。接下来排除太高调和太烂的车。然后排除那些保密措施不严的车,比如开着窗户的,玻璃上能看到人影的等等。 经过这番筛选,四十几辆车减少为六辆。 孔最对这六辆车逐一检查,选出三辆可疑车辆。然后他将三辆车的信息上传给家族总部,根据车牌号和车主进一步深挖,最终锁定了其中一辆黑色的标致。 缪璃被劫掠的那天,这辆标致的行车路线很清晰,从潮南区的路口出现后,便一路往东南方向行驶,直至进入了蔷薇基金会。第二天上午,这辆车又出现在路面上,驶入了九渊市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然后再没有出来。 孔最把啃完的鸡腿放进纸袋里,小心地包好,把地上的残渣清理干净,喝了一口矿泉水。 银子弥再次举起望远镜,对准那家研究院。 银子弥问:“你要等那辆标致车出来吗?” 孔最说:“不,那辆车出不出来已经没有价值了。我观察了两天。有一辆银灰色的宾利,两个晚上进了研究院。查不到这辆车的相关信息,它好像不存在,这才是最有趣的。这辆车每次来,研究院后面的那栋别墅都有变化。” 银子弥问:“这些事和蔷薇基金会有什么关联?” 孔最往前挥了一下手。“整个那一大片地皮,是蔷薇基金会的资产。” “是吗?”银子弥有些惊讶。 “蔷薇基金会是个私人机构。我只知道他们的底子非常厚,有财阀支持。” “专门搞水利资源研究?”银子弥问。 孔最摇摇头:“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应该是个挂牌的幌子,这样的幌子,肯定不止一处。” “但他们突然牵扯到了缪氏血脉,究竟研究的……”银子弥忽然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感。类似这种不安,上次出现,还是在得知桀罗将军的身份时。而这次的感觉比上次更明显,有着悬空的紧张感,好像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提到了半空,不知道该落向哪里。 “不像是突然牵扯到的。”孔最纠正道,“他们在整个过程里,目标明确、行动迅速,应该是经过了长期的隐伏。” 银子弥想起聂深曾经跟她聊过,葵叔给聂深展示过九渊城的暗面势力分布图: 头部势力,是黑鲛人。 颈部则是诛鲛士。 身躯部分是六百万市民,其中匿居着白鲛人。 接下来的手臂势力,是信使家族。 双脚则象征暗面势力的底层。 然而分布图上,唯独缺少了腿部势力。 葵叔似乎略过了一大块,原因是他无法推测这一势力。九渊城一定存在某个强大的人类组织,但始终没有浮现,从客观的角度看,这是不合理的,人类组织不会只有诛鲛士,况且诛鲛士是源自唐朝的古老机构,难道现代没有类似的机构存在吗?是他们觉得时机不到,不必显露锋芒?还是说,他们已经存在,只是没有看到,或者,看到了也不认识。 葵叔只知道,这个机构有一些秘密行动专员,自称“花匠”。仅此而已。 “孔最,你说得对,不是突然出现的。”银子弥说,“他们以前隐伏在暗面的漩涡之外,等待各方打出一个结果。” “现在结果已经出来了……” “是呀,千步沙之战。”银子弥望着远处雾蒙蒙的研究院,苍白阳光在上空形成一片诡异的光罩。银子弥喃喃低语,“千步沙之战刚结束,一切天翻地覆。鲛人新纪元已经降临,缪氏血脉突然被劫——蔷薇基金会,花匠……他们是助纣为虐,还是想拯救人类?他们究竟是谁?目的何在?” 浮出水面的神秘机构—— 已然绽开锋芒—— 而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第三章 刺杀老鲛怪1)跟踪少尊主 (1)跟踪少尊主 银子弥正与孔最商议下一步行动,手机忽然振动起来,是尔雅。 银子弥接听电话时,神色微微一紧,然后起身对孔最说:“聂深那边有动作,我得回去接应尔雅。你这里怎么办?” 孔最说:“我再观察一下,找机会给研究院送个快递。” “嗯,一切当心。”银子弥从树丛往外走,“要不要我喊个诛鲛士过来帮你?” 孔最摇摇头:“你快去把聂深处理好。”顿了顿,嗓音一沉,“把他抓回来时,通知我一声,我要问问他……欧阳红葵保护他二十几年,他是不是忘了?” 银子弥心底叹息。葵叔是孔最的父亲,可那位父亲却为了另一个人,无法与儿子相认,任凭儿子孤单地飘零在红尘中,直至葵叔临死一刻,团聚,竟是为了永别,命运对他们何其残忍。 想到这里,银子弥对聂深更是充满了悲愤。她开车赶到尔雅约定的地点。 “聂深从图书馆一出来,就往北郊去了。”尔雅说,“他这次行动果断,不像前几次犹疑不定的样子。” 银子弥敛眉低喃:“他找到什么了?” 尔雅说:“本来我想去图书馆查一下他看了什么,又担心把他跟丢了。” “这次盯死他。”银子弥说着,放慢车速。 前方的路口,聂深从一辆出租车下来,走进了潮兴海鲜市场。 银子弥找地方停车时,尔雅已经跟了上去。银子弥从车里出来,没有与尔雅会合一处,而是分开跟踪。两人互相联络着,一左一右结成一根看不见的绳索,远远地围住了聂深。 聂深穿过海鲜市场时,天色转暗,空中堆积着一大团形状怪异的云朵,边缘勾勒出橙色光芒。 银子弥转过市场拐角,被那片光芒刺了一下眼睛,就这么一恍惚,前边的聂深不见了踪影。银子弥一皱眉头,四处张望。周围人很多,都是购买海鲜的市民,三五成群,踩着满地的水渍,呼喝声不绝于耳。 银子弥急忙联络尔雅,尔雅回馈:没见到聂深。 银子弥匆匆赶到会合地点。尔雅的额头浸着细密的汗珠,显得有些疲倦,她一直不适应这种人多嘈杂的环境,还有满街的海鲜散发出的混杂气味。 银子弥有些不忍心。“尔雅,休息一下吧。” “来不及了,不知道聂深跑到哪里。”尔雅焦急地说。 这时,银子弥的手机振动起来,是刘文基。 银子弥找个安静的角落,问:“你们在哪儿?” “组长,我跟赫大士还有鲁丑,刚到北郊。” “什么?”银子弥又惊又喜,“你们也来这里了?” “啊……你也在吗?”刘文基的声音变小了,估计正跟旁边的赫萧汇报情况,然后声音再次传来,“你们在什么位置?” 银子弥说:“北马道桥的潮兴海鲜市场。” “哦,距离比较远,我们刚从市区出来。”刘文基说。 “你们查到了什么?” “大耳桑的蚊子们搜索到一座废弃的建筑,这里有个入口,发现了金块。” “金块?” “是,金块上面还绑了一根铜丝。赫大士认为是钓鱼用的。” “哦,明白了。”银子弥有一种豁然开朗、又悚然一惊的感觉。 符珠哩用金块钓取贪婪的人类,肯定有人中了招,被掳走,金块就丢在那里。因为符珠哩根本不在乎那东西,在他眼中的金块,犹如人类眼中看到的砖瓦。 刘文基接着说:“现场还发现了大耳桑他四叔的东西,一件上衣。” “那你们现在做什么?”银子弥问。 “可以确定目标在北郊。我跟赫大士和鲁丑,马上要从通道进去,沿着痕迹往深处走。” “底下肯定没有手机信号,你们当心。”银子弥说。 手机里的声音换了,赫萧接过来:“银子组长,底下路径复杂,我们刚才探查了一次,没有走通,退出来重新选择地点。” “太危险了,我和尔雅一起去。”银子弥急道。 “正因为危险,你和尔雅守住地面,等我们会合。” 赫萧是担心全军覆没。毕竟,这是与符珠哩距离最近的一次,稍有不慎,就可能被符珠哩一锅端,诛鲛士仅存的精英力量,将彻底瓦解。 “可你们……”银子弥有一种揪心的痛苦,“对了,我刚才见过了孔最,缪璃有了明确的线索。赫萧,你一定要保重,缪璃等着和你相聚。” 手机里很安静,只有隐隐的风声。 “我知道了,做完事就去见她。”赫萧的嗓音依然平静。 然后便挂断了手机。 原本嘈杂的海鲜市场忽然变得寂静了。 冥冥中,那浅吟低唱又在风中飘萦—— “你看一轮皓月挂天心,照遍庭外寂寂园林。明月呀,若是晓人意,定羡你我恩爱深……” “组长!”尔雅的呼唤声传来。 “哦。”银子弥抬起脸,眼角似有泪痕。 尔雅匆匆走近了,说道:“聂深又出现了。” “在哪里?”银子弥振作起来。 尔雅往海鲜市场的西北角指了一下。“刚进了那家店。” “走。”银子弥加快步伐。 她俩全部心思盯着聂深,却没有察觉到,在她们身后,有一个身影探头张望,随后一晃而过。那是个黑鲛人。 银子弥和尔雅走进店铺,发现聂深又不见了。店内卖的是鱿鱼丝、虾仁等等。靠着后门的柜台堆着许多海鲜干货,正有两个客人挑挑拣拣,与店员低声争论着。 后门上的挂珠晃动的幅度很大,显然有人刚出去。银子弥拉着尔雅往前闯。 “哎哎,你们干什么?”店员伸长脖子问。 “我朋友刚过去,我找朋友。”银子弥说。 “哎哎,”店员伸臂阻拦,“这不是你们来的地方!” “他能进,凭什么我不能进?起开!” 银子弥拨拉开店员,一把推开后门,顿时傻眼了。 后院盖了个简陋的浴室,石棉瓦搭的顶棚,随便围了半圈砖墙,墙上的牌子写着:一冲5元。 几根水管正往一群裸男身上喷水,水花在麦色皮肤上飞溅,好不狂野。他们都是在海鲜市场干活儿的工友,一身的鱼虾腥味儿,正洗得高兴,嗷嗷直叫唤,现场突然安静了。 然后,嗷嗷声重新响起,仿佛受到惊吓的野兽般,在浴棚内乱撞。 银子弥和尔雅泰然自若,十分淡定地继续往前走。 “你们……干啥呀?”带着哭腔的声音问道。 “找我儿子,行不行?!”银子弥义正辞严。 这时,后院的小门咣铛一响,一个影子跑了出去。 银子弥拔腿便追。 (2)隐匿在冰窖 聂深锁定的核心区域,在一条巷子里,名叫武举巷。 之前在九渊之底,聂深从幸福愉快那里得到了三个重要信息,表明符珠哩藏身的地方,必然是“人迹罕至,环境温度低,同时还有水”。 可以肯定的是,那地方肯定是在地下,而且是没人能到达的地方。至于环境温度低,这个比较费解,城里什么地方很冷?尤其是六月上旬,要能结冰的地方。 聂深想起葵叔曾经提过,九渊城有一条通道连接冰窖,原本是储藏冰块的地方。早年间的王公贵族夏季用冰,便是从冰窖里取用。其实从周朝开始,朝廷便设立专门官吏负责藏冰,叫作“凌人”。每到一年最冷的时节,凌人就组织臣民到水质好的地方凿冰采集,每年需要一千个冰块,直径三尺,厚一尺五寸,藏进冰窖里。到了来年端午节前后,举行颁冰仪式,朝廷按官员的级别把不同重量的冰块分给臣僚,以示荣耀。那样一块冰,比同等的金砖珍贵。 可惜聂深不知道冰窖的具体位置。连日来在市井街巷查访,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大概知道一些传说,但同样讲不清楚。 于是聂深来到图书馆,找来全套《九渊市地方志》,按照朝代顺序仔细搜索。在查阅街市名称时,忽然发现一个信息:武举巷的得名,是因为明朝嘉靖年间,那里出过一位武举人。然而在宋朝时,这地方名为“冰窖巷”! 这么一条毫不起眼的巷子,居然有这么大的来历。如果在宋朝,这里可是皇家储冰重地。 这一刻,聂深的心里咯噔一声。 找到了。 隐匿在冰窖巷的符珠哩,正蜷伏在一个冰冷至极的角落。 聂深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与符珠哩同归于尽,还给这个世界一个安宁。 根据记载,宋朝时,巷子的北边有凌人藏冰的冰窖,却不知如今是什么情形。聂深立刻从图书馆赶到北郊,穿过潮兴海鲜市场,前往武举巷。他察觉后面有人跟踪,认出是银子弥。这丫头冤魂不散,还带着尔雅,聂深怎么都甩不掉。 聂深无法给银子弥解释,如果银子弥知道了他是来寻找符珠哩的,肯定要参加。然而冰窖底下究竟有什么,聂深也不知道,不能无端将银子弥拖入危险中。 聂深抄近路,从海鲜干货店的后门钻出去,以为那座露天浴室能挡住银子弥的脚步,不料银子弥根本没当回事儿,继续放飞自我。 聂深快步走到巷子的东南边。古代藏冰的冰窖在巷子北边,他故意绕一下,以干扰银子弥的视线。 巷子的格局早已和古代不同了,小路纵横交错,如同蜘蛛网。聂深估计地下冰窖的通道也是错综复杂的。 他沿着一条弯曲的小路往前跑。不时闪现的路牌歪歪斜斜,到处可见卖水果和鲜花的摊子,空中飘浮着香味,似乎在炒制什么东西。房子之间的墙壁上绿树掩映,鸟鸣声不断,夹杂着风吹树叶的唰唰声。 透过这些声音,聂深的耳朵捕捉到后面的脚步声。他忽然皱一皱眉头,声音来自三个方向,至少有七八个人,显然不对劲儿。聂深跑到一户人家门前,借助高大的绿植掩护自己,往巷子里张望。 很快,银子弥的身影出现了,旁边跟着尔雅。两人奔着聂深消失的方向追来。 突然间,斜刺里冲出四个黑影,面目狰狞,挥刀砍向银子弥。 银子弥扭身避过,怒喝一声:“黑鲛人!” “女诛鲛士!哈哈哈……”为首的小头目得意大笑,“今天捡着宝了!” “还有白脖儿呢,今晚上可有事做了!” 这些都是效忠于符珠哩的黑鲛人,一路跟踪银子弥而来。此时猛扑上前,围住银子弥和尔雅,举刀便砍。银子弥要保护尔雅,手脚受制,勉强应付着。尔雅很紧张,却并没有恐慌失神。她虽然缺乏武力,但天赋敏捷力,以及长期磨练出的应战力,与银子弥一起周旋时,密切留意黑鲛人的动作,及时闪避。 黑鲛人围成一圈,步步紧逼。一个家伙正要挥刀向前,突然遭到猛击,身子后仰,翻倒在地。是聂深冲了过来,脸上蒙着一块布。 “聂……”银子弥喊了半声,止住了。 聂深挥拳横扫黑鲛人。那个小头目忽然一脸困惑,打量着聂深,被聂深一拳击中胸口,摔倒在地,猛地喊了一声:“少尊主!” “什么,少尊主来了……” 聂深只好扯掉脸上的布,正要说话,小巷另一边又跑来三个黑鲛人。 “少尊主,我们等了很久!” 这场面太像是聂深故意设置的埋伏圈,引诱银子弥落入陷阱,然后召唤黑鲛人前来收网。 黑鲛人单膝跪地,向聂深致意。 银子弥内心痛苦,却没有失去理智,抓住这机会,拉着尔雅转身便跑。 “哪里逃?” 又冲来三个黑鲛人,将出口封死。 聂深厉喝道:“都退下!”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更加暴裂的声音吼道:“聂贵宾,你咋不学好?” 只见鲁丑横着冲过来,撞翻两个黑鲛人,挥起熊掌猛打。 银子弥喊道:“鲁丑,保护尔雅!” “嗨,来啦!”鲁丑把一个黑鲛人撞到墙上,然后冲过来接应银子弥。 银子弥把尔雅交给鲁丑,自己冲入战阵。 巷口的刘文基跳下自行车,对着车轮猛跺两脚,眨眼的工夫,把一个车轮卸下来,并拆掉了车梁。车轮是一副盾牌,车梁钢管则是他的武器。 刘文基猛跑三步,一脚蹬在墙上,借势一个大回旋,从空中飞落下来,一棍打在黑鲛人的脑门上,梆地一声震响。 刘文基潇洒地甩动鸡窝头,没忘了朝银子弥说一声:“对不起组长,来晚了。” “当心!”银子弥喊道。 刘文基听到脑后一阵锐风袭来,勉强侧过身,却已来不及躲避。银子弥距离他三四米,伸出手却无能为力,眼睛都快瞪出血了。 嗖——卟! 那黑鲛人猛地翻倒在地,后背上插了一把刀。 赫萧走过来,从死尸身上拔出月牙刀,提在手上。刀锋滴着血,赫萧看也没看尸体,只将冷冷的目光投向聂深。 上次的分别,还是在千步沙之战中。 此时相隔七八米,聂深的身旁守着三个黑鲛人,双方泾渭分明。 这情景已经无需多言。赫萧挥刀直取聂深。月牙刀寒光闪闪,似乎感受到黑鲛人少尊主的存在,而激发出无比的战力。 “保护赫大士!”银子弥大喊。 赫萧的身体尚处于康复之中。刘文基立刻奔过来。 赫萧举刀砍向聂深。黑鲛人应声而动,迎战赫萧。这时刘文基也到了,速度极快,扑近一个黑鲛人,用车轮盾牌猛击黑鲛人的腹部,另一手将钢管猛戳到黑鲛人的胸口,手腕一转,向上一撬。 黑鲛人轰然倒地。 赫萧也挥手砍翻一个黑鲛人。 “杀!” 又有几个黑鲛人从巷口冲来。 同时有两名诛鲛士闻讯赶到,投入战斗。武举巷一场厮杀,天昏地暗。 所有的诛鲛士都盯着聂深。银子弥和尔雅虽能感觉到聂深的无奈,可有什么办法呢?聂深是黑鲛人的少尊主,每个有上进心的诛鲛士都想宰了他载入史册。 赫萧一刀劈向聂深。聂深撞开赫萧的手腕,低声说:“有误会。” “跟我回去解释。”赫萧冷然说道。 “符珠哩就在……” “保护少尊主!”黑鲛人拥上来,乱刀砍向赫萧。 “撤!”聂深突然喝道。 他根本无心恋战,找到符珠哩才是重点。巷子里这么一闹,很可能惊扰了符珠哩,再耽误下去,老鲛怪又会溜掉。 黑鲛人的小头目收到指令,忙说:“护送少尊主撤退!” 一群家伙护着聂深,且战且退,去往巷子出口。 赫萧也有大事要办,符珠哩就在这一带。于是放弃追击,与银子弥等人会合,先派鲁丑护送尔雅回到忆萝茶坞,赫萧和银子弥、刘文基去捣毁符珠哩的藏身处。 巷口,聂深摆脱了那群黑鲛人,急速赶往巷子北边的冰窖。 (3)邪恶杀手带来的福音 冰窖里面非常安静。安静与干净,是这里仅有的特色。当然还有冷。 千百个冰块整整齐齐堆砌在洞窟内,薄雾缭绕,虽然没有灯,却因冰块自身的光泽,共同营造出朦胧的光影世界。 纯净晶莹的冰,包围着那个人面鱼身的怪物。庞大的体型半隐半现于冰块之间,斜披着一块黑布,一头彩色长发似乎冻住一般,垂在面颊两侧。猩红的眼睛微微闭着。冰块的光泽,映衬着他胸口泛着的晶莹光泽,模糊中融为一体,使得符珠哩如同盘踞在雪野上的一座冰雕。 符珠哩居然睡着了,而且做了个梦。 在这样的环境中,很容易梦到当初那个凛冬之夜。梦中仍有风声呼啸,鹅毛般的雪花在密林中飘舞。雪花凝结成一个人的模样,从高高的巨石上凌空跃下,那是囚徒牛娃。恐惧的感觉瞬间充满了梦境,尽管过去了两千两百多年,那感觉仍然无法抹消,就像鲛纹上那个细微的蝴蝶状裂口。符珠哩明白,无论鲛纹多么绵密,无论形成的神秘图案多么复杂,那被掩盖的裂口,永远是他最深的恐惧。 假如那天晚上,囚徒牛娃没有被秦兵射杀,会发生什么? 符珠哩打个寒战,醒过来。 一抹残梦从脑海中飘过,耳畔仍回荡着那一声号叫:还我家人! 符珠哩微微侧过身,似要摆脱可怕的过去。他的身体仍有一半倚靠在半透明的石棺中,棺内三分之二浸满碧蓝纯净的液体,泛着幽寒的光泽。石棺周围的水流缓缓淌动,绕着石棺形成了回流。这是改造过的超纯净水系,水质比经过双层净化的蒸馏水还要干净许多,非常适合他休养生息。 但也仅仅如此了。要让鳞片重新长出来,那是不可能的,被赫升割掉的27个鳞片,成了永久的创伤。自己目前的状态,说好听点是虚度光阴,说难听的就是苟延残喘。 有时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曾经盘踞在缪宅的地下渊洞八十一年,他周围的墙壁里堆满了金砖。现如今,金砖变成了冰砖,依然堆砌得整整齐齐。 符珠哩的身子动了动。伏在他身上打盹儿的两个奴仆醒过来。 他俩的上半身皮肤裸露着,早已变成了青白色,唯有紧靠在符珠哩身上,才能抵抗彻骨的寒意,因此对符珠哩更为依赖。 “主人……外面好像有声音。”蚂蚱不安地说。 身旁的蚊子呆呆地看着蚂蚱,自从被转化后,他始终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声音……”蚊子怔怔地重复道。 符珠哩哼了一声,他早就听到动静了。这两天外面不安宁,有人在寻找他,符珠哩是能感觉到的。他相信儿子聂深是其中一员,不过,更让他担心的是别的力量。 他已经努力调动起了最后的能量,准备一搏。对方不是那么容易能靠近他的。 “蚂蚱、蚊子,你们抱紧我。”符珠哩沉声说。 “是,主人。” 二奴趴在符珠哩身上,肌肤紧紧贴着符珠哩,感受着主人的呼吸。 符珠哩的后背是二十七个紫褐色的疮疤,呈现二十七个凹陷的圆形区域,在冰的环境中,没有黏稠的胶状液体漏出,疮疤也变成了浅浅的青紫色。 符珠哩伸出双手,形如鹅掌的大手抚在奴仆的头顶。二奴立时有一种温暖注入心扉的感恩,不知不觉,竟有泪珠溢出眼眶,滑落在胸前。 前方,薄薄的白雾缭绕之处,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身影在冰块的映衬下,于雾中呈现模糊的灰色,渐渐加深、显现。 符珠哩极静。镇静地倚坐于石棺内。二奴则像是长在他身上的两个异胎。 从远处而来的身影仍在步步逼近。 一静一动间,双方距离迅速缩短。 然后,彼此看清了容貌。 符珠哩微微侧转头颅,似有些惊讶,幽冥般的眼珠浮现出猩红光芒。 来者是个年轻女子,甚至有些柔弱。由于寒冷,脸色更显得苍白。她身上披了一件紫色羽绒服。 她仍在往前走,已经超过了符珠哩的安全范围,侵入了这位王者仅剩的领地。 “去吧!”符珠哩陡然发出一声低喝。 紧伏在他身上的二奴,嗖地弹射而起。 二奴在冰窟内跃升的高度,足有四米多高,仿佛是被符珠哩的遥控开关撞射出的人形杀器。 面容狰狞可怖,皮肤透出青白色,身上充满了主人刚刚注入的能量——如此,击杀来犯之敌。 薛小莲突然伸出手,双手各持一把尖刀。 身上那件紫色羽绒服,随着她向前猛冲的动作,陡然翻开,落在地上。 蚂蚱的利爪已经到了薛小莲面前,五指狠狠戳向她的眼睛。 卟! 刀锋已然从蚂蚱的胸口横切而过,顺势一翻,于空中切断了蚂蚱的手指。 “啊——” 蚂蚱的古怪叫声刚刚响起,脖子上又绽开一朵血花,后脑勺着地,狠狠摔在冰块上。洁净的冰上洒下一长串鲜红的血。 与此同时,薛小莲的另一把刀刺进了蚊子的左肋。蚊子由于反应稍微迟钝,竟躲过了致命一击。薛小莲扎透他的左肋后,随手翻刃,后背再刺一刀。蚊子从空中倒栽葱,脑门磕在冰块上,滚落到角落。 不到半分钟即结束。 后面,刚刚赶到的安勇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薛小莲,你什么时候学的……” “不要叫我的名字!”薛小莲厉声说。 安勇愕然看着薛小莲。 转眼间,薛小莲又恢复到平和状态,收起尖刀,向符珠哩深鞠一躬,似乎这才想起,应该给王者以最后的尊严。 符珠哩目睹眼前一切,躯体纹丝不动,只将全身的能量收拢起来,后背呈现一片淡淡的白光,白光中心透显出双鱼形徽印。缠绕在他身上的铁链,陡然绷直。数百个冰块飞腾而起,旋转着砸向薛小莲。 安勇冲上前,一把拽过薛小莲。 冰块交相撞击,晶莹的粉末绽放在空中。那根铁链如蟒蛇般向前一蹿,险些抽到安勇的肩头。安勇就地一滚,铁链打在身后的冰块上,啪地一声,碎冰四溅。 “彩虹王子,您打算在这个冰箱里冷藏多久?”薛小莲大声问。 符珠哩怔了一下。 “您也根本藏不了多久,外面,诛鲛士正在杀来。”薛小莲说。 安勇从地上爬起来。“她说的没错。” “作为王者,您现在有两分钟时间考虑——跟我们走,还是留下来等待诛鲛士?”薛小莲直视符珠哩的眼睛。 她不怕他。符珠哩很清楚,自己现在这副鬼样子,吓不住这个女人。薛小莲刚才杀奴仆是做给他看的,其实那女人如果要杀他,根本不用刀,人家只要封锁出口,什么事都好办了。 当然诛鲛士的办法更多。诛鲛士有一万零一种办法弄死他。 薛小莲的语气缓和,却更加沉稳:“您从时空缝隙出来,与侄子罗堪见过一面就藏起来,连自己的黑鲛人子民都不顾,其实就是等着别人互相残杀,彼此消耗,以便择机复出。” 这是给符珠哩的尊严,表明他的龟缩是战略。 “这一点上,我们蔷薇基金会,与您的战略一致。我们伏藏多年,现在,该我们双方合作,共同出手了。”薛小莲说。 安勇提醒道:“还有半分钟考虑。” 薛小莲打出王牌:“缪氏血脉就在蔷薇基金会。” 符珠哩的身子动了动。那四个字就像咒语,刺激着他的神经。 薛小莲紧接着打出一张大王牌:“我们理事长,还要送给您一份大礼物——” 安勇提醒道:“还有十五秒钟。” “用先进的科学技术,帮您修补缺损的鳞片。”薛小莲说。 石棺里传来一阵响声,符珠哩挪动着身躯。 “鳞片?”符珠哩发出嘶哑的声音,已经无法遏制自己的渴望。 安勇说:“六秒钟。” “您当年被赫升割掉的27个鳞片,我们已经找到了——” 符珠哩的身体往前倾,似乎想爬出石棺。“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赫升遗骸的肚子里。” 符珠哩的头脑中掀起一阵轰鸣。眼前这个女人,带来的不是谎言,而是福音。 能够深入做到这一步的人,是上天的使者。 符珠哩等待八十一年的梦想,竟以这种方式,出现在眼前。 再说,还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吗? “怎么离开?”符珠哩低声问。 “外面有一辆改装的洒水车,先把您送到中转站。”薛小莲说。 安勇仍在发呆。薛小莲刚才说的一切,他也是刚刚得知:邝杰要修补符珠哩的鳞片? “安勇,愣着干什么?快来帮忙!”薛小莲催促道。 安勇戴上皮手套,和薛小莲一起,把一副超大的睡袋裹在符珠哩身上,拉上拉链。 拉链合上的最后一瞬,符珠哩猩红的眼睛注视着外面。 安勇的心头涌起一丝莫名的颤栗。 薛小莲拿出指示器,摁了一下。很快有六名精悍男子进来,白色制服的左胸绣有蔷薇花型,是基金会的后勤成员,合力搬起睡袋。 移动睡袋时,地面有水渍滑落,能感觉到庞大的活物微微蠕动,呼吸声飘荡在四周,在冰冷的空间里更加令人胆寒。六名男子沉默不语,动作敏捷。离开前把地上收拾干净,迅速消失在阴影中。 他们刚离开冰窖,便听到另一侧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追来了。 薛小莲命令道:“安勇,去拦截。” 安勇转过身去。 “你记着,别在这里叫我的名字,别让他们看见我!” “知道。” 安勇加快步伐,急切地迎向来者。 (4)消失的洒水车 聂深迟来了十五分钟。 如果不是在巷子里被那群黑鲛人打乱,出现在符珠哩面前的,就是决心同归于尽的聂深了。 聂深一路搜索而来,在前方入口处坠落冰窖,却只看到堆砌的冰块,找到几根断裂的铁链和一口石棺。还有地上死了的两名奴仆。 聂深一拳捶在冰块上,地上掉了一片渣子。 他冷静下来,沿着地上的痕迹追赶。符珠哩自己不可能离开,从冰窟的状况看,也不像是奴仆帮助逃走的,显然这里发生过打斗,那是谁抢走了老鲛怪?老鲛怪又怎会心甘情愿跟着离去? 聂深能想到的最大可能,是罗堪的余孽抓走了符珠哩。可是刚才看到的奴仆死状,手法又不像是黑鲛人所为。 突然,一道凌厉的身影扑面而来,速度极快,挟着风声冲到眼前,一拳打向聂深的脑袋。聂深转头避过,抬臂迎击。他和安勇是初次见面,不知道这人属于哪个组织。 聂深挡住安勇一拳,问道:“你是谁?” 安勇并不作答,低喝一声,挟着威势纵身而起。两人交错的一刹那,聂深一拳砸在安勇的肚子上。安勇闷哼一声,倒地时抓住一块冰,狠狠砸到聂深腿上。聂深打个趔趄,被安勇的脚绊倒。两人滚进了冰堆。 聂深急于追赶符珠哩,抓着安勇撞开冰堆,两人直落数米,栽到水池中。水面薄薄的冰层破裂,两人都灌了一肚子纯质水,彻骨寒意袭来。 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趁着安勇一愣神,聂深飞快地爬上冰堆,继续朝冰洞深处追去。 安勇正要阻拦,赫萧和银子弥、刘文基冲了过来。赫萧一眼认出安勇,此人疑似鲛贩子,曾在小饭馆打过一架。赫萧挥刀砍来,安勇只得应战。 银子弥四处扫视,喝问:“聂深呢?” 无人应答。 大家的视线突然被一个黑影吸引了。角落里有个人爬起来,踉跄着往外跑去。是那个蚊子,身上还淌着血。 “谁?”银子弥问。 蚊子的嘴里发出呜呜啦啦的怪叫声,撒腿便跑。 刘文基喊道:“站住!”追了上去。 那边一干扰,安勇瞅个空档往冰洞深处跑去,急于拦截聂深。 聂深已经冲过了长长的冰道,发现出口被封住了。他拼命撞开栅门,爬上来一看,到了巷口附近。他伸臂扒住墙头,一跃到了高处,快速爬到屋脊上,极目四望。 夜幕下,周围的小街尽收眼底,在朦胧的光线中,有一辆洒水车远去。 这个时间段,洒水车出现在幽僻的小街上,显得有些奇怪。聂深以极快的速度返回地面,朝洒水车离去的方向追去。 聂深跟踪洒水车不到十分钟,便在一个岔路口,突然遭遇四个歪瓜裂枣式的男人拦截。四人均是黑色制服,胸口绣有蔷薇花型,腿上功夫了得,八只脚不断使绊子,交错翻飞、又踢又勾。却在手指的缝隙间,暗藏着钢针,露出一个尖,抽冷子便扎向聂深,全是下三路。 聂深第一次遇到这么阴损的队形,还没适应,身上就扎了几针。六七分钟后,那四人一哄而散,不见踪影。 聂深一瘸一拐跑到街口,洒水车也不见了。 短暂的愤怒之后,聂深冷静下来。午夜将临,这个时间关口刚刚好,一会儿出现的刀笔之刑,以剧烈的疼痛为指引,可以帮聂深选择符珠哩离去的路径。 聂深马上在附近找了一座街心花园,钻进灌木丛,盘腿坐在花坛中间,静静等待着后背袭来疼痛。 (5)一次绝妙收获 银子弥又一次跟丢了聂深,心情的烦闷失望中,更多了些痛苦。 武举巷的战斗,又被聂深率领的黑鲛人截击,必定是为了保护符珠哩。同时,冰窖里的斗争又让形势变得极为复杂,那个脸颊上有刀疤的男人,显然是聂深的对手,却又与赫萧打斗。如果几天前,银子弥会感到奇怪,不过与孔最谈过后,几乎可以确认,那是蔷薇基金会的力量。 蔷薇基金会劫走了缪璃,又围绕着符珠哩展开行动,显然这个组织有着无法想像的野心和实力。 诛鲛士这次搜捕符珠哩的行动失败了,却有一个小小的收获,就是那个奴仆。 此人的左肋和后背各中一刀,特别是左肋的刀口距离心脏仅有二三公分。说他幸运吧,整个人却形同废物,一会发傻、一会又显得惊惶失措。 赫萧检查之后确定,这个人是被符珠哩转化过的奴仆。 把之前发现的金块拿过来,此人的眼珠子顿时放出光来。金块上的铜丝早就断了,失去了诱饵的作用,可以想像当时这个人是如何一步步被带走的。 不过反过来考虑,符珠哩使用这种笨办法“钓鱼”,恰说明他的能量已经接济不上了。冰窖里还有个死了的奴仆,看来符珠哩控制这两个奴仆,只能是贴身使用,一旦脱离脑部能量的范围,根状的意识之须便无法进入奴仆的大脑,就像是脑电波断了。 但此人的大脑已经造成了永久性的伤害,这说明他曾经做了一件超出自己力量的事情,那可能是战斗力的瞬间提升,带有自毁方式的搏杀。原因必然是符珠哩一次性释放了奴仆的脑部能量,犹如灰烬的最后一燃。 赫萧与银子弥商量,为了安全起见,先把此人带到一栋烂尾楼里,刘文基打电话给大耳桑,让他连夜前来辨认。 大耳桑心急火燎地赶来,远远地看到人影,便唤道:“四叔,四叔啊。”跑近了,已经是喉头发哽,抓着奴仆的肩膀,“你咋变成这样了,让人给侮辱了?” 奴仆躲到水泥台子后面,缩成一团。六月上旬的天气,半夜仍是闷热,他却直喊冷。银子弥从汽车后备箱里拿来一条旧毯子,裹在他身上。 银子弥问:“大耳桑,让你联络的医生呢?” 大耳桑说:“打过招呼了,马上送过去。” 众人赶到私人诊所,这是大耳桑的关系户,医生擅长处理刀伤。 折腾到黎明时分,四叔终于安静下来了,却不睡觉,胳膊上连着输液器,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赫萧与银子弥来到病房。大耳桑正跟四叔说话,四叔毫无反应。 银子弥说:“大耳桑,我们问几个问题。” 大耳桑让开椅子,出去到走廊打电话,仍是一脸忧愤。 银子弥俯身在病床前,用平和的嗓音问:“你遇见什么人了?” 四叔的嘴唇蠕动几下,发出模糊的声音:“紫色……” 银子弥与赫萧互视一眼,不解其意。 银子弥问:“什么是紫色的?” “紫色……不冷……”四叔咕哝着。 赫萧沉吟着,低声问:“你是说那人穿的衣服?” 四叔的眼睛陡然瞪大了,眼白上布满血丝,眼圈发青,仿佛撞见了厉鬼一般,嗓子里发出嘶哑的气流声:“啊……啊……刀……杀了杀了……” 大耳桑从外面跑进来。“怎么回事?” 银子弥说:“可能想起什么了。” 大耳桑按住四叔的肩膀,像哄小孩一样慢慢劝慰着。四叔安静下来。 赫萧又问:“你看见几个人?” 四叔眨着眼睛,忽然发出古怪的哭声:“主人……呜呜呜……蚂蚱……我是主人的蚊子……紫色……男……女……呜呜呜……” 赫萧与银子弥互视一眼,从病房出来到走廊,隔着窗户仍能看见病床。 赫萧问:“四叔的刀伤,你刚才检查过了,有什么特别发现?” 银子弥摇摇头:“肯定不是黑鲛人的手法。” “是聂深的手法吗?”赫萧的语气非常平静,自然而然地问道。 银子弥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自己还真的疏忽了这种可能性,聂深比他们先一步到达冰窖,确实有重大嫌疑。 银子弥冷静回想,说:“我从来没见过他用刀杀人。四叔身上的刀伤应该不是他造成的。” 赫萧沉思片刻,点头说:“也许黑鲛人的少尊主不需要用刀。” “其实他成为少尊主以前……算了,我跑题了。”银子弥有些气沮。怎么到了这一步,还想着替那个混蛋辩解? 银子弥接着说:“四叔提供的信息虽然乱,听起来却不像废话,需要分析一下。” “嗯,我很在意他提到的男人和女人,这说明当时冰窖里还有女人,但那人究竟是符珠哩的奴仆,还是另有使命?” 银子弥问:“接下来怎么安置四叔?” 赫萧沉吟着说:“让刘文基再观察一天,然后把他带回忆萝茶坞。” 银子弥点点头:“这个人很重要。之前发现他时,他光着上身,竟能在冰窖里生存,应该是紧贴在符珠哩身上。这至少说明两点,一是符珠哩最近转化的奴仆,战斗力远不如从前的恶徒;二是符珠哩只能想办法让奴仆紧挨自己,才不至于失控。” “是啊,老鲛怪的能量快要枯竭了,我们要马上展开新的搜捕,尽快抓住他。” “我仔细想过了,带走符珠哩的那个组织,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对我们不利。”银子弥说,“那个组织肯定不是为了杀死符珠哩,否则在冰窖就直接动手了。” 赫萧转脸望向窗户后面的病床,四叔还在挣扎。 赫萧说:“现在各条线索会聚到了符珠哩身上,而阻碍我们的,就是你提到的蔷薇基金会。” 银子弥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去见一下孔最。”赫萧说,“蔷薇基金会不是一般的对手,他们先一步劫走缪璃,又带走符珠哩,我们必须尽快了解这个组织。” 银子弥说:“你总劝我不要感情用事,在这方面……” 赫萧淡然说道:“我不会轻举妄动,更不会把危险带给缪璃。” 他转身走出了诊所。 (6)进攻,还是进攻 天空飘起了小雨,地上的一切都染上一层润泽的水光。 一片树林和芭蕉丛中,聂深奔跑着。他跃过一滩积水,速度越来越快。 树林从外面看,似乎并不大,进来以后才知道延伸很远。四周有一丝难得的凉意,由于天阴的缘故,树林里更是昏暗,聂深在奔跑时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冲过树林后,聂深来到一道斜坡上,他伏低身子,向坡下走去,然后转个弯,看到右侧前方有灯光。天色不算很暗,对面是一座巨大的仓库,门前挂着几盏灯,仓库里传出隆隆的发动机声音,似乎是一个汽修厂。 聂深伏在草丛中观察几分钟,然后匍匐前行,试图靠近仓库。 他最后感应到符珠哩的信息,就在这个中转站,尽管那信息仍然很微弱,但有了之前的数次失败,聂深有了足够的经验辨析其中的差异。 聂深忽然看到一个人,身影挺熟悉,正是昨天在冰窖厮打的刀疤男子。聂深不禁舒了口气,说明他的方向没错。 聂深又往前爬了几米,已经到了草丛边缘。 这时,那个刀疤男子挥了挥手,五六个穿白制服的人集中到仓库门口,刀疤男子下达某个指令,他们很快回到了仓库。然后刀疤男子掏出手机,说了几句话,匆匆进了仓库。 令人难熬的几分钟,仓库门口静悄悄的,外面的空地上看得到细密的雨丝。 仓库里的隆隆声变得急促了,不一会儿,一辆洒水车开了出来。 聂深的心头微微一颤,终于来了。那是一辆“东风多利卡5-6吨洒水车”,六个轮胎,最高时速可达到90公里。车厢的罐体经过改装,椭圆形,采用优质碳钢板制成,罐体重新组合了隔板,具有防波防荡作用。 洒水车如一头刚刚睡醒的动物,慢吞吞地开出了仓库。车厢上巨大的罐体泛着诡异的光泽。 聂深正要行动,忽然愣住了。 紧跟着那辆洒水车,又出来一辆,一模一样的车。 两辆车从仓库门口出来后,并排驶过院子。随后,又有一辆完全相同的洒水车开出来,驶过了院子。 到了马路上,三辆洒水车沿着岔路分开,各奔东西。其中一辆车的罐体内装载着符珠哩。 聂深茫然地跟随了十几米。必须马上做出判断,决定跟踪哪辆车? 情急中,只有最简单的办法最有效。聂深当即捡了三块小石头,用力扔向三辆车。 嘣! 第一块石头打到罐体的顶部,弹开了。 嘣!蹦! 紧接着两块石头砸到其它两辆车的罐体上。 聂深仔细辨听,突然奋起直追,扑向第二辆洒水车:刺杀符珠哩! 聂深的身影一动,对方便有了反应。 三辆洒水车原本分开了,此时迅速集合,在路口组成“品”字形——目标车辆领头,另外两辆车一左一右护卫。 聂深的视线牢牢锁住目标车辆,拼命追赶着。他健步如飞,距离越缩越短,估摸着差不多了,一个纵身而起,准备跳到后面的车顶上,把它当作踏板,直扑领头的目标车辆。 整个人到了半空,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撞射而去。 咕咚! 狠狠跌到地上,接连滚了十几圈才止住身形。衣服已经全湿了。 还没反应过来的聂深,正要抬头探望,一道凶猛的水柱再次冲来,狠狠地打在他身上,又把他的身体裹带着,往后翻滚了十几圈。 高压水炮! 洒水车的车尾平台上耸立的水炮,原本就是标准配备,射程可达30米以上,扬程90米,其洒水宽度则超过16米。这种水炮可以直接配消防接口,接上设备就能救火,并且是360度自由旋转,水炮的喷射形态可以从大到小,连续调节为直冲、大雨、中雨、毛毛雨、雾状。 聂深还没摸到车沿,就挨了直冲炮。 接着另一辆车的水炮也开了。两股水流激射而来,聂深已被彻底打懵。这可比海鲜干货店后面的“一冲5元”刺激多了,大功率洒水泵,专业级别水炮牢牢封锁住聂深。更气人的是,洒水泵一工作,音乐喇叭也跟着响起来,叮叮咚咚的《生日快乐》回荡在街头。 聂深试图避开水柱,从侧面进攻,但水炮自由旋转无死角。领头的目标车辆也发出了水炮,三炮齐发、水力全开,聂深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只麻雀,扑楞着翅膀怎么也飞不起来。 聂深寻找三股水柱之间的空档,迂回前行,时而跳跃、时而就地翻滚,终于逼近了车辆。 洒水车的设备全都打开了,前冲、后洒、侧喷,三辆车如同行走的超级水怪,通体弥漫着白色水雾,聂深竟然看不清前方的道路了。 等他的目光穿透浓烈的水雾,刚刚分辨出轮廓,却见四辆黑色轿车出现了,仿佛从白色雾流中穿行而过黑色怪兽,迎面撞向聂深。聂深反应过来时,车头已经到了面前,风挡玻璃透出黑色杀意—— 唰地一道黑光闪烁,玻璃上掠过一道光痕。 嗵! 聂深刚弯下腰,小腹撞上了轿车引擎盖。他的身子猛然后翻,跌落在路面上。汽车轰鸣而至。聂深往右侧一滚,毫厘之间,车轮带起的锐风扑面袭来。他顺势跃起,借着惯性踏上汽车引擎盖,身体前扑,踩到第二辆车顶上。由于道路上拥挤着四辆轿车,被聂深抓住了机会,三步并作两步,踩着轿车疾奔向前,借助最后一辆轿车的势头,飞身而起,跳进了水雾中。 雾气稍散,聂深扒住一辆洒水车,踏着罐顶,急向车头挺进。 领头的目标车辆正在加速。 聂深加快步伐,在罐顶滑了一下,到处都是水,他的身子猛地一歪,向车下坠去,急忙抓住侧边的护栏,抬脸时,却见罐顶上出现了两个身影。 来者黑色制服,左胸绣有蔷薇花型。聂深一见这阵势,腹股沟又疼了起来,他领教过这帮家伙阴损的钢针术,专扎下三路。 不能给他们扎针的机会!聂深一手抓住扶梯,另一手突然伸上去,掐住一个家伙的脚踝,猛地往下一拽。罐顶本来就滑,一个没防备,那家伙怪叫一声跌下去,摔在马路上。 另一个家伙半蹲下来,脚踹聂深。聂深扒着护栏往前去,逼近洒水车的驾驶室。 聂深忽然感觉这辆车慢下来,并且开始拐弯。 对方太狡猾了,随时调整策略,自己正在远离目标车辆!聂深迅速爬到罐顶,猛地往前一跳,借着冲力,一下子跳到目标车辆的罐体上。 聂深伏低身子,狠狠一拳砸在罐顶。 咣铛一声响,坚硬的罐体嗡嗡震颤,表层的材料打裂了。 聂深再击一拳——咣铛,嗡嗡,裂纹处扩展延伸,然而并没有撼动罐体。 洒水车猛地往右侧一偏,聂深站立不稳,滑落下去。他抓住侧边的扶梯。洒水车提速,并靠近马路上的护栏开过去,想要挤碎聂深。危急中,聂深放开手,身躯撞到栏杆上,衣服上撕开一道口子。 目标车辆开过十字路口,轰隆隆沿着街道往南边驶去。 聂深调整气息,奋力追去。 此时他最大的感受是势单力孤,一个人再有能耐,也没有三头六臂,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像今天这种局面,再有个帮手就好办了,最多三个人就能刺杀符珠哩。 聂深集中意念,越跑越快,终于又看到了目标车辆。 他吸取教训,绕到平行的小路上追赶,用树木掩护自己。那辆洒水车始终在聂深的视野中心。 (7)找死的东西 洒水车的副驾驶室里,安勇接受邝杰的遥控指挥。因为薛小莲正在全力准备迎接符珠哩,研究院、实验室的一切设备都要安排到位,相关人员进入一级状态。这些人员中既有科学家,也有勤务人员,都是精挑细选,忠于蔷薇基金会、崇敬邝杰的人。 此刻安勇与邝杰通话时,态度还是比较平顺的。其实不用薛小莲叮嘱安勇,安勇虽然嘴上对邝杰不服,心底还是不得不承认,邝杰是个人物,这么年轻统领这么大的基金会,只用嘴炮是解决不了具体事务的。安勇在这一点上颇有自知之明,换他坐在那个位置,两天肯定崩溃,他最讨厌那些琐碎的事情,而理事长的位置,说是管理大局、制订战略,其实要打理的全是琐碎。 安勇也听说了邝杰去医院探望李所长的事。邝杰去探望以前,李所长的生气等级是六,邝杰去完了,生气等级直接跳到了十。这说明李伯伯不满意,没从邝杰那里得到应有的抚慰。众所周知,李所长睚眦必报。人有时候对于自己期待的人产生的怨恨,远远高于原本就看不顺眼的人,这是人性使然。李所长肯定恨透了邝杰。安勇倒不是担心李所长报复邝杰,只是觉得,毕竟是因为自己,才有了这么一出戏。 今天护送符珠哩从中转站前往研究院,安勇是第一次和邝杰“并肩战斗”。邝杰遥控指挥,每一步都精算巧妙,加上安勇的随机应变,二人合作不错。 “邝总——”安勇知道邝杰并不喜欢别人称他邝总,不过安勇偏这么称呼,“今天搞破坏的家伙,就是在冰窖跟我作对的人。” “薛小莲已经确认,他就是聂深。”邝杰懒洋洋的声音从手机里飘出来。 之前薛小莲在风送流花酒吧见到聂深和银子弥时,并不认识聂深是少尊主,只知道银子弥是诛鲛士的十八组组长。后来的千步沙之战中,聂深突然宣示了自己的身份,薛小莲才得以确认。 现在,聂深又步步追击,一次次给蔷薇基金会带来麻烦。 安勇问:“今天的行动中,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抓捕聂深?” “先不说你们能不能抓住他。”邝杰冷笑一声,“关键在于,今天我们决不能让他们父子相见。” “为什么?” “两代尊主聚合的后果难以想像。符珠哩的状况很差,已失去大部分能量,聂深的过早介入,只会让局面失控。” “也是啊,听说聂深在反抗他父亲。”安勇知道邝杰与其父也有很深的隔阂,但他不怕刺激邝杰。 邝杰不以为然,嘲弄地说:“所以不能让他们相遇。少尊主不小心送老爷子上了西天,我们不是白忙一场?” “那就任凭聂深捣乱?”安勇憋着气说。 “事情要一步一步做。今天的重点是安置好符珠哩,回头再料理聂深。这个人有大用,所以今天只让你们拦截他,不要杀死他。否则打什么水仗,你以为是为了好玩吗?” “厉害,你把他们父子玩弄在股掌之间……” “行了,密切注意你周围的环境,聂深不会轻易放弃。” 安勇的注意力转移到车窗外面,看到有个身影在对面的小路上晃了晃,一眨眼,又不见了。 安勇皱了皱眉头,先给薛小莲发了信息:预计二十分钟到达。 薛小莲回复:在金平北路约定地点接应。 安勇忽然听到座椅后面的隔板传来“嗵”地一声,声音不大,却把安勇吓一跳。 安勇咕哝道:“老怪物想见儿子了?” 随即将右手虚握,在隔板上回敲一下。安勇参观过改装后的罐体,躺在里面虽然不如躺在沙滩上舒服,但不会感到压抑窒闷。为了防止符珠哩中途掉出来,或者遭到攻击,罐体的钢板是加厚型,外面包裹了一层绝缘体。 罐体内又传来“嗵”地一声响。 安勇扭脸冲着隔板说:“如果尿急就直接办理,路上没有公共厕所!” 安勇还没把“厕所”两个字说完,突然觉得风挡玻璃前有东西飞过来,随即驾驶室悬了起来,自己的屁股离开了座位,脑袋撞到了顶棚。 司机的身体已经扭歪成了C形,全身重量压在方向盘上。 安勇瞬间冷静,伸左臂勾住司机的肩膀,以免他从车门甩出去。同时用右手猛转方向盘。洒水车悬空的右侧轮胎飞旋着,倾斜的车身在马路上大幅度转动,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时安勇才意识到,刚刚飞来的东西是一个垃圾桶。司机虽然躲开了垃圾桶的撞击,却几乎将车子弄翻。 倾斜的车身仍在路中间旋转,但突然有一股力量,硬生生托住了底盘,然后洒水车猛地顿住,仿佛旋转的齿轮倏地止歇,悬空一侧车体落回地面,轰隆一声,地动山摇。 那是来自罐体内的神秘力量。那力量仿佛告诉世人,他还有控制权。 聂深刚才扔出垃圾桶后,却见洒水车解除了危机,正要上前,车门打开,安勇怒冲冲跳到街上,朝聂深扑来。 “找死的东西!”安勇骂道。 两人拳来脚往,打在一处。 那辆洒水车忽然摇晃起来,在街道中间不断振动,里面传出嗵嗵声。 司机慌忙跳车,对安勇喊:“勇哥,怎么办?” 这一声提醒了安勇,薛小莲还在等着收货。安勇说:“你开车去约定地点!” “可这车……” “你他妈快去,那东西出不来!”安勇厉喝。 疯狗发威更吓人,司机急忙钻到驾驶室,猛踩油门,车子摇晃着开走了。 聂深想追,怎奈安勇缠得紧。“你不是想玩嘛,老子陪你好好玩!” 聂深撒腿便跑,被安勇扑倒,几番厮打,好不容易摆脱了安勇,等聂深追到路口,洒水车已经不见了。聂深扭脸张望,安勇也消失在街头。 聂深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是一张银行卡。 他并不知道,这是薛小莲给安勇的,但这个东西是从安勇身上掉出来的,聂深相当重视。他需要尽快从这张银行卡上得到信息,而他能立刻想到的人,只有大耳桑。 (8)重回人间 大耳桑见到聂深很冷淡,眼皮都没怎么动,似乎忘了曾经和聂深坐在夜市,狂喝烧酒、猛造血蛤,多么豪情万丈。 “我从不跟黑鲛人做生意,你不能坏了我的规矩。”大耳桑说。 聂深已经料到如此,平静地说:“我现在是用另一半,人类的身份跟你谈。” 大耳桑愕然抬起脸,看着聂深。还有这种形式? 还真是可以的。聂深本来就是半鲛半人。 大耳桑恢复到社会脸:“别跟我玩人格分裂那一套。” 聂深啪地一下将银行卡扔到桌上。“没时间和你绕弯儿,给你两条路,一是你帮忙查一查这张卡,二是你必须给我查一查这张卡。” “你来横的?”大耳桑努力瞪起眼睛,眨了眨,气泄了。 面前这位,毕竟是黑鲛人的少尊主,大耳桑从第一次见到聂深时,就觉得发冷,那还是欧阳红葵带来的。忽然想到欧阳红葵,大耳桑不禁有些伤心。大耳桑一辈子干了许多错事、也害了一些人。当他以为自己是坏人的时候,发现还有更坏的家伙等着踩死他。但只有葵叔,是少有的让他佩服的人。 葵叔死在千步沙,大耳桑在远处看见了。 正是葵叔的死,成了千步沙之战的转折,使得本以绝望、准备将情报网络彻底隐伏的大耳桑,重新唤起了希望。 葵叔的死,激发了聂深。大耳桑至今还记得聂深发出的号叫。 不过,今非昔比,九渊城本就是瞬息万变的地方。聂深究竟是正是邪,大耳桑没有胆量去测试,但他却知道,聂深不久前才杀了两名诛鲛士的兄弟,诛鲛士们等着血债血偿,今天自己敢和聂深合作,就是赤裸裸挑战诛鲛士,这才是灾祸。 大耳桑把银行卡推还给聂深。“对不住,我没法帮你。” “符珠哩被这个人带走了,你考虑清楚后果。”聂深注视着大耳桑,“诛鲛士最想除掉符珠哩,起码在这一点上,我们方向一致。” 大耳桑皱眉看了看聂深,始终不敢与聂深的目光交接。 “你动脑子想一想,大耳桑,如果我是黑鲛人少尊主的身份,为什么不直接去找黑鲛人处理?他们自己也许解不开一张银行卡,但在全城找几个能解卡的人,对他们很难吗?” 分分钟的事情。黑鲛人右手握着刀,左手握着黄金,所向披靡。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不帮你就有点混蛋了。”大耳桑搓了搓手,马上换了一副生意人的表情,“我的酬劳可以是500克黄金。” 聂深看着大耳桑,神情中透出赞赏。但其实自己穷得叮当响,这几天忙着追踪符珠哩,哪有闲心赚闲钱?九渊之底倒是金山银海,不过,为了这单生意,还要专门跑一趟吗? “不过我还有个条件,聂深,你得帮我查清楚,谁侮辱了我四叔?”大耳桑咬牙切齿地说,“我怀疑是黑鲛人干的。” “什么四叔?” 大耳桑打开手机,照片上显示出一个人受到伤害后的模样。 聂深的眉头动了动。“我见过这个人,在冰窖里,可他已经死了啊。” 当时聂深搜索符珠哩,坠落冰窖,只找到几根断裂的铁链和一口石棺,还有地上死了的两名奴仆。 “没死透,胸肋这一刀偏了一点点。”大耳桑比划着。 聂深伸出手指点了点桌上的银行卡,说:“我敢肯定和这人有关。” 大耳桑的眼睛亮起来。“怎么确定?” “我去冰窖的时候,他拦截我。他比我早到一步,带走了符珠哩。你四叔和另一个人已经中了刀,除了他,还有谁?” “他一个人不可能全办完呀。” “所以是个组织。” 大耳桑慢慢起身,围着桌子踱了几步。“这就能说通了。” “这张银行卡,你尽快查。”聂深说,“拖延一分钟,符珠哩那边就多一分灾变。” 大耳桑表情凝重地点点头。 今天对于蔷薇基金会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甚至可以载入人类的史册。 与世界隔绝了八十一年的黑鲛王符珠哩,在十几双眼睛的见证下,正式回到了人间。 符珠哩的回归,可能让人类的进化之路,从此跃上新的高度;但也可能,由此踏上一条不归路。邝杰,究竟是天启者,还是掘墓人? 此时此刻,他不需要答案。 他仍然是那副惯常的慵懒神情,这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他从来不觉得人类值得拥有更好的未来。他只想把这件事做完,完成对母亲的承诺,然后顺便的……会有些附加价值,比如一千年后的史藉,仍会书写他的辉煌与荣耀。 因为他把这位黑鲛王带了回来。 “造神者”计划正式展开。 邝杰身边站着十几个人,都是生物特技、医学等等方面的精英。他们表情肃穆,望着大厅里推进来的巨型水箱。 到达目的地以后,薛小莲便给符珠哩换了一套更舒适的运输工具。他斜靠在半透明的水箱里,一半身体浸泡在碧蓝纯净的液体中。他的彩色头发遮着面颊,眯缝着眼睛,似睡非睡。他对身旁出现的人影毫无兴趣,对于不远处闪烁的仪器也没什么好奇。那些仪器占满了两堵墙壁,发出频率不同的提示音,空中回荡着轻微的嘀嘀声,各种波形、线条在屏幕上闪动,夹杂着无穷的数据流。 四周光线暗淡,到处是蓝幽幽的色调。墙边与仪器并排陈列着一些玻璃房间,里面有不少作为实验品的黑鲛人,姿态各异。有的躺在房子中间的台子上,一动不动;有的蜷在角落,挣扎蠕动着。 有一个黑鲛人背靠着玻璃墙壁,不断用后脑勺碰墙,显得很痛苦。他越碰越快,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随着“哧”地一声,玻璃顶部喷出一股白色烟雾,显然是为了制止他的撞墙行为。他逐渐变得萎靡不振了,却突然看见长廊里移动的水箱。 他猛地扑到玻璃墙壁上,脑袋狠狠顶着玻璃,脸颊都变形了。 “尊主——”惨厉的呼唤,“尊主,救我!” 符珠哩的身躯纹丝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尊主?尊主回来了?!” 其他那些半死不活的黑鲛人耸动起来。 邝杰一直跟在旁边,随着水箱一起穿过走廊。他似乎很在意黑鲛人们突然见到尊主的反应,原本枯寂的生命之火瞬间燃烧起来,仪器上会有表现。不过,更有价值的表现应该在水箱内,符珠哩身上已经连接了各种触头,每个触头的终端都是先进的仪器装置,归根结底都是数据。 然而,符珠哩的表现非常平静,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面对子民的哀号与挣扎,他的情感毫无波动。这究竟说明了他的精神已经彻底麻木,还是身体内的生命能量已经枯竭? “尊主,我曾在海域为您建造地盘,您指挥我们把沙脊积聚成片……”刚才那个撞墙的家伙继续发出号叫。 那还是宋真宗时期,彩虹王子选中了一片荒僻的海滩,然后召集同族心腹,把沙脊积聚成片,逐步建起了鮀城,距今已整整一千年了。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好似昨夜的一场残梦未消。 如此说来,这名黑鲛人与符珠哩的亲缘更深,同属于彩虹家族。 “尊主——您难道忘了吗?”黑鲛人浑身颤栗,嘴角淌着涎水,声音已经从期待转变为绝望。 “尊主,救我——啊!啊——” 嘭!嘭——嘭! 那一声声惨号夹杂着撞动声,已经飘到了符珠哩的身后。 承载着符珠哩的水箱继续推向走廊尽头,符珠哩仍保持进来时的状态,纹丝不动。与他连接的所有仪器仪表,纹丝不动。 他的心,纹丝不动。 (9)给聂深造个谣 赫萧来到树丛时,孔最正在练习倒立。他的瘦胳膊支撑着身体,双脚紧挨着树杆,橙色工作服从肚皮上垂下来,露出肚脐眼。 赫萧静静地站着。孔最翻身跳起来,做了几个扩胸运动。 “我活动活动筋骨。”孔最说。 “嗯。” “你们搜寻符珠哩的情况怎么样?”孔最随口问。 “失败了。”赫萧的语气中并没有懊恼和纠结。 “那就说说这个。”孔最走过来,把望远镜递给赫萧,指了指对面的建筑。 赫萧拿起望远镜,盯着九渊市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 “缪璃在里边?”赫萧问。 “有可能在后面的别墅里。”孔最说,“他们增加了安保人员。” “其他情况呢?”赫萧的望远镜缓缓移动着。 “嗯,确实有件怪事,研究院里来了一辆车。”孔最拿出手机,调出照片,这是用手机连接望远镜拍摄的,图片上是一辆洒水车。孔最说,“这辆车开进研究院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像是灵柩车。” “什么意思?”赫萧注视着手机屏幕。 “好像谁他爷爷死了,如同迎接亡灵一般。” “很庄严、很隆重?” “不仅仅是隆重,当时的气氛,还有如临大敌的感觉。” 赫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确实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哦,这不是灵柩车吧?”赫萧问。 “啊……”孔最的鼻孔颤了颤,“这是洒水车。” “哦。” 谁会隆重地迎接一辆洒水车?又是为什么? “本来一辆洒水车开进去,也不算太离谱,毕竟是研究水利的机构。可是他们的反应太奇怪,整个研究院包括后面的独栋别墅,戒备森严。我本来还想送个快递,现在不好去,容易让人起疑心,打草惊蛇。”孔最说。 赫萧把手机还给孔最,说:“没有订好计划前,暂时不要动。” “不过我这边还有个麻烦事。”孔最抬脸看了看赫萧。 赫萧等着他说下去。 “我们信使家族开始怀疑了。这几天我以‘搜寻欧阳红葵’的名目,要求总部打了几次配合,可是我反馈的情况并没有达到他们的期望。”孔最说,“他们要求我提供欧阳红葵还在活动的证据,否则就派别的猿手接替我。” “现在不需要信使家族配合了,眼下这个目标很有价值。”赫萧指了指对面的研究院,“你可以申请假期,专门处理这件事。” 孔最摇摇头。“新的猿手接替我,就是要把我从坑里拔出来,他站到里面。” 赫萧听懂了,所谓的接替,其实就是清除——信使家族要处决孔最,换另一个猿手执行任务。 “那你现在告诉家族,欧阳已经死了,不是一样可以放假吗?”赫萧说。 孔最苦笑一下:“上头一怀疑我,我就说欧阳死了,这也太巧了。家族一定会调查欧阳的死因,然后就会发现死亡时间对不上,由此证明我一直在盗用家族的搜索资源,是在欺瞒家族。当年因为欧阳的背叛事件,家族遭受了一次信用危机,现在我又来一次——” 这父子俩是不是商量好了,要整垮家族? 赫萧沉吟片刻,说:“那就只能给家族提供欧阳红葵活动的证据。” “可是没有啊,人都死了埋了。”孔最把帽子摘下来,重新戴好。这个动作做了三遍,表明他有些焦虑。 这件事无疑走入了泥潭。 赫萧默然不语,微阖双目,一只手背在身后,手指上不停地玩着火柴盒。火柴盒在指掌间转了十几圈。一抹斜阳透过树枝洒在他的额头,投下一片迷离的光影。 赫萧问:“家族要求你什么时候提供欧阳还在活动的证据?” 孔最说:“三天期限。” 赫萧说:“有个人能暂时缓解这个泥潭。” “谁?” “聂深。”赫萧看了孔最一眼,“九渊市各方势力都知道,聂深和欧阳红葵共生共存,聂深可以间接证明欧阳还活着。” 赫萧的话,无意中刺痛了孔最。孔最并不是玻璃心,但突然提到自己的父亲,想到他二十几年对自己不闻不问,却围着另一个人团团转,与对方“共生共存”,这份疼痛,只有父子血缘才能体会到,这才是人之常情啊。 孔最很快恢复过来。内心深处除了刺痛以外,其实,还有着隐隐的敬佩。 与欧阳有血缘羁绊,却无亲情连接,当作旁观者去看,欧阳做到了一个人的极致。 东躲西藏,忍受一切卑微和狼狈,成功保护了聂深,从稚子到成年,直至用一己之力,送聂深登坛,自己却死在漫天黑雨中,连一块最简陋的墓牌都不能留下。可他做完了自己的事。 “孔最,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吧?”赫萧问。 “聂深现在是黑鲛人的少尊主,他怎么证明欧阳还活着?” “拐个弯就行了。我们诛鲛士作为第三方,对外放出消息:由于欧阳反对聂深成为黑鲛人的少尊主,聂深一怒之下,把欧阳关了起来。” “什么?”孔最愕然,“再给聂深加一条罪状:囚禁大恩人!” 赫萧语气平淡:“黑鲛人的少尊主完全有理由这么做,欧阳也不需要露面。即便退一万步,信使家族敢去找聂深调查,那聂深不管怎么辩解都是错。” “然后……” “我们追杀聂深的行动更是顺理成章。” 孔最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抬脸说:“这个谣造的,我认为可以的。” 赫萧的脸庞转向远处的研究院。“现在我们专心解决研究院的事情。” (10)白忙一场 缪璃所在的别墅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的九渊市气象局大楼,对于更近的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只能看到一个角。别墅与研究院其实是一墙之隔,中间挡了一扇铁门,但同样戒备森严。缪璃当然不知道符珠哩已经到了研究院。 她只是敏锐地感觉到一丝不安,整个区域充满了黑云压境的战栗。她把这一切归结为身体不适,这两天总是做噩梦,睡眠质量很差。不过她的逃跑计划准备得差不多了,现在就需要一场雨,借助雨声的掩护离开。 缪璃在别墅的院子散步时,后面尾随的家伙保持着距离。缪璃转悠到院子的西南边,装作无意的往上面看了看。卫生间的窗户距离地面约七八米,等她拆开窗户爬出来,可以抓住墙上的藤蔓,稍微用一点技巧,荡秋千似地落到地上。 缪璃在头脑中演示了许多遍—— 落地后别急着往大门跑,那是自投罗网。应该先去斜对面的树丛。每天晚上八点钟,厨房运送泔水的三轮车经过树丛,那里有个斜坡,如果是下雨的时候,那里会形成一片泥浆,三轮车打滑。缪璃及时上前,帮着车夫推车。她的头上要扎着毛巾,衣服反穿,打扮得很土气。车夫恍惚间会把她当作佣人。然后她跟着三轮车的泔水一直往前。泔水不从大门走,另外有小门运送垃圾。只要小门打开,基本上就成功了,缪璃将以疯狂的速度在雨中飞奔…… 缪璃正在脑子里演着,忽然“噫”了一声。上方的窗口,冷不防冒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脸上是憨厚的笑容。 缪璃一下有些发懵。那个窗户是女用卫生间,吴队长是什么意思? 只见吴队长的圆脑袋在窗口上晃了晃:“小姐,外面空气很新鲜吧?” “你——”缪璃气愤地指着上方,却说不出话。 接着,窗户旁边的人影晃了晃,又出现一个保安,手上拿着一块木板。 吴队长的脑袋缩回去了。然后一阵噼噼嘭嘭的声音传来。缪璃从气愤到愕然,又觉得浑身发冷——他们把窗户钉死了! 缪璃冲回楼上。吴队长正背着手,等候在卫生间门口。 缪璃质问:“你干什么?” “您是我们的贵客,我们只想保护您的安全。”吴队长笑得像一只熊猫。 “你们住手!”缪璃呵斥道。 卫生间的窗户上,嘭嘭声越来越急促,里面的光线变暗了。 吴队长从背后伸出手,手心有一枚螺丝钉。他摇头叹口气:“您想把卫生间的窗户拆下来,跟我们说一声就行,谁知您还喜欢干木工活儿。” 缪璃被人家识破了,顿感羞愤。 “看这磨损的痕迹,是硬币拧的吧。”吴队长笑一笑,“没想到您这双手,还练过这种本事,不得了。” “我要让邝杰处理你。”缪璃说。 “卫生间的通风不用担心,马上安装排气扇。光线嘛,再加两个灯。这都是小问题。”吴队长一转眼,变成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们是下苦的,混日子求平安,家里老婆孩子等着养,真的,我这人最怕招事儿,您就安安稳稳待着吧。” 缪璃哑口无言,应付不了这种家伙。 吴队长的语气又变得有些莫测:“您这次可是犯了禁,我们都有记录。您上厕所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些离谱。”吴队长从口袋掏出一个小黑本,随手翻了翻。“你看,昨天中午1点35分,上厕所时长十六分钟,昨天下午3点半又上厕所,长达二十分钟……” “够了!” “看您脸色还好,饭量也不错,不是跑肚拉稀,我就奇怪呀,您肯定是忙着干活儿忘了时间。结果一检查,还真是,窗户上的螺丝钉让您悄悄地松开了。” “别说了!” “大家都不容易,别找麻烦。”吴队长慢条斯礼转过身,往走廊踱了几步,回头说,“小姐,起风的时候待在屋里。” 缪璃突然感觉虚弱无力。 吴队长下楼时,遇到瘦保安和胖保安。 瘦保安显得很紧张,拉过吴队长的衣袖,压低嗓门说:“老大,我听伙计说,前边研究院来了一个大家伙。” “是吗?”吴队长随口应了一句。 “还来了一批黑蔷薇镇守。保安处都不敢乱说话,感觉很可怕。” “那你也闭上嘴。”吴队长斜睨瘦保安,“说了多少遍了,咱只要把活儿干漂亮,把房子守好。” “老大,我俩……”胖保安不安地拧着制服上的钮扣。 “有屁快放。” “我俩……想申请调岗,回城西的总部大楼。”胖保安鼓足勇气说。 吴队长扭脸看着他。“啥意思?嫌这儿的补贴太多,烧手?” 瘦保安接过话头:“我俩昨天商议了半宿,不知道咋回事,就是害怕。” “你们怕啥?”吴队长把脸扭到另一边,看着瘦子。 “就像是……像是大半夜进了太平间的感觉,骨头缝里冷飕飕的。”瘦保安说。 吴队长用胖手揉捏着自己的下颏。“就你俩这神神鬼鬼的,我都没法打报告。这个节骨眼上,好好待着吧。” “老大……” “好歹把事做完。邝杰那个人真不错,给钱的时候下手重,收拾人也不含糊。派咱们到这儿执行特殊任务,是看得起咱,别给理事长丢脸。” “可我们……” “你们把心放到屁股上,没事儿!”吴队长伸开双臂,揽住两个保安的肩膀。 (11)无上尊师的陵墓 夕阳下,四个人走进一栋高大的建筑物,长长的影子很快消失在阴影中。 建筑的外观有一个尖顶,直插天宇。里面很暗,但四个人能看清彼此的脸庞。银子弥抬手示意前方,赫萧加快步伐。尔雅和鲁丑紧随其后,穿过幽静的走廊。 在他们上方,高高的穹顶上黑乎乎一团,缝隙中透进几缕光线。 这地方位于城南的龙湖区,早年是一座祠堂,列为文物保护单位。有人定期前来清扫。 此刻空寂的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银子弥停下脚步。 鲁丑守在门口,背对他们。 赫萧抬眼望,对面的墙壁打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地上摆放着水泥砖块。 “这里就是无上尊师赫升的陵墓。”银子弥说。 尽管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骤然面对爷爷的坟墓,赫萧还是感到强烈的悲伤。这种感情不仅是对失去亲人的痛苦,还有一丝困惑:爷爷的墓,居然就是这样? 这简直不像一个墓,只不过是墙壁里挖出的洞穴而已,爷爷的遗体置于其中,算来已有百年了。 赫萧恢复记忆后,清晰地记得自己十四岁那年,初春时节的午夜,料峭寒风中,爷爷与符珠哩在街头决战,自己冲出去想要保护爷爷。 ——爷爷,我帮你! ——你怎么来了! 赫萧趁怪物不备,把药丸塞到怪物耳朵里,可惜没有爆炸。 怪物将赫萧撞出数百米,脑袋磕在石狮上,失去知觉。 然后发生了什么,赫萧便不知道了。只是隐约听到爷爷似乎在凄厉呼喊: ——杀了我! 爷爷正在遭受恐惧的折磨。 ——杀了我! 爷爷是对烧尸狗喊的,想让烧尸狗了断自己…… …… “赫萧。”银子弥的声音传来。 “哦。”赫萧收回思绪。 “根据五名烧尸公留下的资料,可知无上尊师最后用烟杆刺透自己的胸膛,但没有死。幸好怪物也伤了元气,仓促离去。” 赫萧轻轻点了点头。“爷爷苏醒后,并不知道我失去了十四岁之前的记忆。他把我托付给义父缪济川,希望我完成诛鲛士的使命,守护缪家。” “你当时根本不记得诛鲛士,但你用八十一年时间,完成了使命。”银子弥说。 尔雅接着说:“无上尊师弥留之际,请来一位刽子手老朋友,提出一个要求。” 赫萧低喃:“把符珠哩的鳞片塞到遗骸的肚子里。” 尔雅点点头。 ——盒子里是二十七个黑乎乎泛着光泽的圆片,辨不出是什么东西,有一股诡异的血气,令人生厌。那便是老鲛怪的鳞片。 赫升死后,老朋友遵照遗愿,割开了好友的肚子,把那些东西塞进去,随着赫升一同下葬。 这是赫升最后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赫升认为,无论那个生物如何高明,当他和人类斗争的时候,他总有算计不到的地方。 赫升确实赌对了。符珠哩找不到那些鳞片。那或许是黑鲛人的思维盲区:他怎么也不会猜到,赫升竟然会把自己极为厌恶的东西,主动塞进自己的肚子下葬。 人类不是讲究死的时候干干净净吗? 为了抓住符珠哩,赫升用了十八年时间昼夜追击;然后赫升又为了诱捕符珠哩,不惜挖掉自己的双眼;最后,赫升死了又把符珠哩的鳞片带走。 决战之夜,当赫升惨败,并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和智谋,躺在料峭寒风中,奄奄一息、心如死灰时,他也许还没有想到这一步。 他临死时要求把鳞片塞到自己肚子里,才是他的最后反击。 后来遗体被五名烧尸公收殓。 他们看到了遗骸上的异样,明白了无上尊师的意图。 无上尊师死的时候,留下遗嘱:禁止立碑、禁止塑像。他的尸骨必须封藏。于是五名烧尸公用了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把赫升的遗体封存在墙内。 后世称之为“无墙”。无墙之墙,即是无上尊师的遗骸所在。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诛鲛士组织升级设备时,最后把赫升的遗体所在地,重新用水泥浇注,里外彻底封死。当时的大士团,是由荣师、占恩、萨伯等人组成,他们认为此举可永保安宁,从此不会有人扰乱无上尊师的清静。尤其是黑鲛人,不可能把目光投向遗骸的肚子。横跨一百年的捉迷藏游戏,最终是赫升赢了。 ——无论那个生物如何高明,当他和人类斗争的时候,他总有算计不到的地方。 仿佛仍能看到赫升的微笑。 然而,赫升最终还是被人类算计了! 银子弥的神色变得愤怒又无奈。 她望着墙壁上那个缺口,对赫萧说:“我醒悟的还是晚了,迟了一步。” “银子组长,这不是你的责任。”赫萧走近缺口,里面空荡荡的,丢弃着一堆碎石砖瓦。原本用于盛放遗体的棺木无影无踪。赫萧的语气仍然平静,却透出一丝冷厉,“我们都不了解蔷薇基金会,让他们占了先机。” 尔雅接口说:“组长当时是从冰窖回来后,意识到问题严重。” 银子弥说:“我当时只是莫名的担忧,符珠哩被人带走了,我突然想到鳞片。符珠哩等待八十一年,为了修补鳞片,他愿意跟对方离去,肯定是有原因的。” 赫萧伸出手,在墙上的缺口摸了摸,说道:“蔷薇基金会不是最近干的,他们早就把鳞片拿走了。” 银子弥点点头。“我当时只是紧张,从冰窖一出来,就让尔雅前来查看。如果一切正常,那就是我神经过敏了。” 尔雅来到这里后发现墙壁很正常,一丝多余的裂纹都没有。如果换了别人,可能就报个平安,事情就翻篇了。但尔雅仔细检查,先触摸水泥表面的颗粒,察觉到一丝细微的异样。然后在灯光下辨别,颜色也略有差异。接着敲打墙面,在右上方靠近中心的地点,声音有着极微妙的空洞感。 尔雅确定,墙壁是后期补上的,有重叠的水泥痕迹。 尔雅立刻将自己查明的三点异常汇报给银子弥。银子弥毫不犹豫,凿墙检验。 结果令人既惊且怒。对方连赫升的遗骸一起搬走,墙洞里什么都没剩,只是在原处重新补齐水泥。从过后的痕迹分析,对方开墙时,宽度刚刚可以移出赫升的遗骸,破坏的面积减少到最低,有利于修补。 事发后诛鲛士查访附近居民,有人记得,那天有身穿白色制服的人经过,胸口印有蔷薇花型。 对方行动的时间,就在千步沙之战刚刚发生之际,诛鲛士和黑鲛人打成了一团乱麻,两股势力焦头烂额,对方乘虚而入。而他们有这个企图心,肯定更早,只是在等合适机会下手。 情况既已判明,接下来的事情,愈发使人不安,犹如心头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赫升遗骸内的鳞片被偷走,然后符珠哩从冰窖被接走,两件事集中发生,预示着什么? 蔷薇基金会的这一系列举动,用意太明显,也太可怕了。 他们一旦为符珠哩修补了鳞片,后果会怎么样,那是不言而喻的。 想一想荣师吧。荣师以大士的身份,竟然不惜背叛诛鲛士、不惜践踏自身的荣誉、不惜与桀罗将军罗堪密谋合作、不惜除掉聂深和缪璃,宁肯背负万年骂名。为什么? 因为荣师迫切需要罗堪杀掉符珠哩。 因为荣师知道符珠哩更为可怕。 荣师用自己的办法拯救人类,尽管他的方法过于邪恶,结果更使得诛鲛士与罗堪两败俱伤。但在他的本心,他认为真正有意愿、并有能力杀掉符珠哩的,只有罗堪。 罗堪只是想在人类世界成为王者,将人类世界变成自己的家园。然而符珠哩一旦重临人间,带来的将是深重的灾难。他的所有计划只有一个目的:向人类复仇以及复兴鲛人族。 他父亲被秦始皇亲手斩杀在宴席上,鲛人族又遭到秦军屠戳,他要让人类的后世子孙加倍偿还这笔血债。他将灭绝大部分人类,只留下一小部分,改造基因,在基因链上形成死结,残存的人类从此循环下去,永远成为奴仆,世世代代供奉黑鲛人。 ——符珠哩鳞片受损,尚且难以战胜,假如有朝一日他复原,重回人间,那会怎么样? 银子弥记得荣师最后对她说的话。 ——阿银,你还年轻,这不是对与错的选择,而是在两种坏选择里,挑一个不是最坏的。 然而现在,事情正沿着最坏的轨道向前发展。 “我们还有机会阻止他们。”银子弥语气紧迫,“老鲛怪离开时空缝隙后,消耗了太多能量,不可能马上就修复鳞片。” 赫萧点头:“久病,还需休养,我们利用这一阶段,阻止蔷薇基金会的行动。” 银子弥说:“我联络刘文基,问问他和孔最那边的观察情况。” 银子拨通了刘文基的手机。 刘文基说:“组长,我们商量好了,今晚九点钟跟着送菜的车,混进科学研究院,先探探路。” 研究院的特供蔬菜包括鸡蛋等等,是无公害品种,每天晚上从山里运来,收拾干净,第二天供应全院饮食。最近由于人员增多,蔬菜的需求量见长。 银子弥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傍晚六点半。她说:“我们这边也做好准备。到时候我和赫萧两边策应。” 尔雅问:“我和鲁丑做什么?” 银子弥看了看赫萧。赫萧挥手示意鲁丑进来。 鲁丑从门口转过身,腾腾迈着大步过来。“赫管家,啥事?” “你和尔雅去城里接一个人。”赫萧说,“千步沙之战中,咱们有一个负伤的诛鲛士,特别擅长挖洞。” 鲁丑搓着大手,兴高采烈地说:“遇到同伙了,我鲁丑也爱挖洞。” 当初困在缪宅八十一年,不仅仅是宅子里死了人,鲁丑才挖坑埋尸,平时闲得百爪挠心,全靠挖坑磨练自己。 尔雅说:“太好了,我知道那个人,鲁丑正好配合他。” 千步沙之战留下了一批伤员,分散匿居在城里,成为“沉睡者”。赫萧提到这名诛鲛士掌握的技术,源自古代军队攻城的“土龙术”,专门在各种城墙底下寻找薄弱环节,神不知鬼不觉地掏洞进去。 其实这本事传到现代,除了用于盗墓和越狱,基本就废了。但这次要进攻蔷薇基金会的研究院,翻墙肯定不行,科学家的墙头有强大的防御设备。只有逆向而行——从底下走,用古老的土办法对付先进技术。 交代清楚后,大家分头行事:尔雅和鲁丑去接人,银子弥与赫萧赶往研究院。 (12)奇怪的研究院 “好看吧?”一支月季花伸到尔雅面前。 尔雅抿唇轻笑,接过花,放到鼻端嗅了嗅。“这是什么花?”她故意问道。 鲁丑抓了抓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文基兄弟告诉我,这叫‘假玫瑰’。” “什么假玫瑰?” “他说花店卖的玫瑰其实是月季,”鲁丑指了指街边的花坛,“里面全都是。” “嗯,品种还是有差别的。”尔雅说。 “你不喜欢月季?”鲁丑问。 “喜欢呀。”尔雅笑了。 鲁丑不敢看尔雅的笑容,尔雅一笑,他就喘不上气。尔雅真是太美了,就像天上的月亮,而他是在荒原上仰望着明月的一头犀牛。 说着话就下起了雨。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雨起初很小,渐渐大了起来。 尔雅不需要打伞,雨水淋在皮肤上轻轻跳开了,她的脸庞因此有了一片细白的光泽。 鲁丑一边回避迎面过来的路人,一边照顾身旁的尔雅。街灯全部亮起来,朦胧浪漫,空气中有一股迷人的醉香。 两人穿过十字路口,走进西边的一条小街。道路两旁种着乌墨树,路灯光芒从树枝间投射下来,街边洒满橙色光晕。 “休息一会儿吧。”尔雅说。 尔雅掏出手绢,擦拭鲁丑的额头。她踮起脚尖,手绢轻轻在鲁丑的面颊移动。手绢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他俩的光影仿佛凝固在街头。鲁丑弯着腰,尔雅踮起脚尖,手绢贴在鲁丑脸上。他们的剪影在这雨夜留在了城市的记忆中,那里笼罩着一片薄薄的光雾,雨声唰唰响,车声与人声嘈杂着,他们却游离在尘世之外,有着自己的柔情与安稳。 “该走了。”尔雅说,“赶紧接人去。” “好。”鲁丑用力点着头。 两人加快步伐,沿着街边一直往西。 尔雅不时望一眼鲁丑,忽然有了莫名的伤感。两个人一辈子,重叠的时间其实并不长。白鲛人的生命通常有五百年到八百年,如果不发生灾异,尔雅至少还能再活二百年,可是途中鲁丑已经不在了。尔雅原本不愿意再牵扯情感了,淡然处世才是安心之道,可是遇到鲁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这个人。也许是鲁丑浑然天成的孩子气打动她,而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在人类社会感受到了。 鲁丑并不傻,他只是太单纯,而且他的表达方式与常人不同。 “尔雅,你咋了?”鲁丑轻声问,“又想起难过的事情了?” “没有。”尔雅笑一笑,“快到了,咱们抓紧时间。” 两人穿过马路,飞快地走进一片住宅区。 这是位于龙湖珠合市场附近的居民区,楼群密布,大多是上世纪的建筑,充满了市井繁华之气。那位诛鲛士已经接到了指令,正在房间等候。 他姓杨,外号便是“土龙”,精瘦型男子,三十来岁,脸庞像个包子,五官都往中间挤,一双眼睛灼灼放光。因在千步沙大战中伤了右腿,住在这间单元房调养。隔壁几个屋也有伤员,统一由一名诛鲛士留守照应。 诛鲛士们与鲁丑相识,是在那场大战中,与尔雅则是老朋友。尔雅做了交接。杨土龙在右腿上缠好绷带,趴到鲁丑背上。尔雅往杨土龙身上盖了一块防雨布。鲁丑说了句“稳当了”,迈开大步往外走去。 另一名诛鲛士送到楼下,四处观望,朝他们点点头,挥手道别。 很快,三人隐没在雨夜中。 目的地是研究院。银子弥、赫萧已经就位。 孔最和刘文基正等着运送蔬菜的车子前来,择机混入院内。 按照计划,等到杨土龙赶去后,以夜幕为掩护,沿着院墙搜寻最佳地点,然后规划结构、设计方案,在最短的时间内,与鲁丑配合挖洞。完成后,赫萧、银子弥一起进入研究院,与孔最、刘文基分头行事。 此时,在雨中长街上,尔雅引导着方向,鲁丑背着杨土龙匆匆赶路。 尔雅忽然低声说:“糟了。” 鲁丑忙问:“咋回事?” 说话间,一辆面包车猛地往前一蹿,朝鲁丑冲过来。 鲁丑转脸去看,车头大灯唰地亮了起来,雪白的光束刺痛他的眼睛,他本能地伸手遮在眼前。 面包车如一头怪兽,刺目的灯光劈开雨幕,底盘冲过积水,在车厢两旁卷起瀑布般的水流。一张狰狞扭曲的笑脸透过风挡玻璃——黑鲛人! “鲁丑,当心!”尔雅惊叫一声。 鲁丑向前一纵,勉强躲过一撞。 黑鲛人调转车头,引擎狂吼着,再次冲向鲁丑。 背上的杨土龙瞅准时机,猛然挣脱,往下翻滚时,顺手带着鲁丑,两人一起滚到树旁。面包车又撞偏了。 两人还没喘上一口气。突然又有一辆越野车冲来,眼前充满了雪亮刺目的光束,发动机轰鸣,车子疯狂碾压过来。 鲁丑一把推开杨土龙,自己已经来不及躲避,干脆耸肩往上一跳,主动迎向车头。 砰! 凌空撞起的人影,斜飞到人行道上,接连翻滚几下。 “鲁丑——”尔雅凄厉高呼。 面包车里的黑鲛人冲下来,雨中挥舞着刀子和棍棒。“哈哈,有白脖儿,还有诛鲛士!” 杨土龙捡起路边的砖头,砸向最近的黑鲛人。那家伙扑过来,举刀便砍。 尔雅拼命跑过来,推开黑鲛人,自己却陷入了包围中。四个黑鲛人围着尔雅,在车灯与路灯映衬下,犹如狂乱的魔鬼聚集街头,即将展开一场血的盛宴。 鲁丑见尔雅落入危险,登时咆哮一声,声震长街,把那几个黑鲛人吓愣了几秒钟。鲁丑正要猛扑过来,后面那辆越野车突然撞去。鲁丑在空中划个弧线,夜幕中闪过那张燃烧着愤怒的脸庞。他狠狠坠落在地,吐出一口血。 “尔雅……” “鲁丑……”尔雅的头发被黑鲛人攥住,踢倒在地。 “轧死他!”黑鲛人指着鲁丑嘶喊。 越野车轰鸣着,朝鲁丑撞去—— 嘭! 哗啦! 越野车的车头突然原地打个转,疯了似地撞向护栏。 一道黑影出现在车厢旁,从旋转的车里硬生生拽出一个黑鲛人,狠狠摔出去。黑鲛人落地时身子弹跳起来,滚动着砸到路旁的垃圾桶,又跟着翻倒的垃圾桶滚出去十几米才停下。 越野车仍在原地旋转。 “聂深?”尔雅发出悲鸣。 聂深飞身冲来,冲开了黑鲛人的包围圈。 “就是他杀了桀罗将军!”黑鲛人嘶叫。 “为将军报仇!” 越野车里下来两个黑鲛人,连同街头的,共有六七个凶猛的家伙冲向聂深。他们手上的戒指闪闪发光。 鲁丑跌跌撞撞跑过来,先把尔雅扶起来,退到路旁,与杨土龙安置在一起。 “鲁丑,去帮忙。”尔雅说。 “你咋办?” “别管我,去杀敌!”尔雅的眼神异常坚定。 鲁丑深深地望了尔雅一眼,原地跳起身,却又蹲下了。“杀哪个?” “嗯?” “杀少尊主?” 杨土龙实在看不下去了:“喂,你是瞎了还是怎么的?去杀那些戴戒指的!” 鲁丑四处观望一番,皱眉说:“这情况不能打,得跑。” 他不由分说,又把杨土龙背了起来,对尔雅说:“你跟紧我。” 尔雅还没顾得说话,鲁丑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臂,飞一般带跑了。 尔雅回头一看,其实鲁丑是对的,能不能冲杀出去,在此一举。街道另一边,又来了一伙黑鲛人! 鲁丑从地上捡了根木棍,递给杨土龙。“你玩过骑马打仗没?” “跟我儿子玩过!” “好,现在你当儿子!杀呀!”鲁丑大喝一声,疯了似地冲过去。 但他只是喊得凶,冲了几步便往黑暗拐角蹿去,一只手紧紧拉着尔雅。 街上的黑鲛人越聚越多。聂深打着打着,扭脸一看,远远地看到鲁丑潇洒的背影。 “哎,鲁——” “为将军报仇!”黑鲛人大喊。 一刀劈向聂深!紧跟着又一棍砸来! 桀罗将军的余孽们,眼里只有聂深,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聂深被十几个黑鲛人围在中间,包围圈越缩越小。聂深左冲右突,纠缠了七八分钟,突然,包围圈撞散了,黑鲛人的阵形四分五裂。 只见黑暗中一个伟岸的剪影出现,威风凛凛,手上抡着垃圾桶的盖子。 “挡我者——死!” “鲁丑!” “聂贵宾,你以为我跑了是不是?” “那你……” “我把尔雅和土贵宾送上车了……去死吧!”鲁丑一盖子呼出去,撞倒一片。 “鲁丑,你太让我……” “去死吧——聂贵宾,刚才你先救的我们,现在我救你。救完了跟我回去,向赫管家承认错误!” 聂深苦笑:“你想得太简单……当心!” 聂深一拳打到黑鲛人的胸口,借势跃起,鲁丑急忙一耸身,肩膀托了聂深一下,聂深狠狠踢出一脚,正中迎面而来的黑鲛人,把那家伙的五官踢变形了。 “……我和诛鲛士的事情一句话说不清……”聂深推了鲁丑一把,躲过侧面的一刀。鲁丑身子反弹,铁盖子猛敲黑鲛人的脑袋,咣铛一声震响。 “一句话不够,那就说三句!”鲁丑一把揪住聂深的肩膀,语气热情粗暴,“今晚你非得跟我走!” “不行,我有急事!” “你又要拉屎?”鲁丑愕然问。 “……不,我要刺杀符珠哩!” “在哪儿?”鲁丑愣了一下,随即将手上的铁盖子甩了出去,飞旋着掠过街道。 “说了你也不知道,有个水利研究院……”聂深摆脱鲁丑,“我得走了!” 鲁丑一皱眉头:“研究院……是我挖洞的地方!” “什么?” “赫管家让我带着土贵宾去挖洞,就是今天晚上。” 聂深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那你还在这里等什么?!” (13)艰难无比的握手 话说之前聂深将刀疤男子遗落的银行卡交给大耳桑,让他帮忙解卡。大耳桑找人通过银行系统,查询了此卡的相关信息。通过检索,得到的最有价值的信息,是其中一个转入账户,以及转入账户所属银行和开户行名称。经过一系列搜索,发现一家叫作“善美互助”的福利单位,与这张卡有资金往来,而那个福利单位,是蔷薇基金会的下属机构。 聂深由此将刀疤男子和蔷薇基金会连成一条线。 他又想起来,前两次追踪洒水车时,都遇到了身穿黑色制服的阴损家伙,制服的左胸便绣有蔷薇花型。 至于这个机构,聂深是头一回听说,大耳桑对此也不了解。临时查询到的官方讯息,这是一个科研组织,涉及水利、环境和生物技术等门类。 聂深曾经和欧阳红葵讨论过暗面势力,当时葵叔判断,必有某个强大的人类组织存在于九渊市,但至今没有浮现。葵叔得到的模糊消息,只知道这个机构有一些秘密行动专员,自称“花匠”。除此以外,一无所知。如今他们终于露出了锋芒。 聂深围绕蔷薇基金会展开调查,先弄清楚他们在城里的大概分支。城南到城西至少有六处与之相关,此外还有大量物产。在调查中,聂深得到一个准确的反馈信息:有一辆洒水车进入了九渊市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 这消息对于旁人来说毫无意义,但聂深这两天较劲的,就是洒水车。所以这不仅是一条线索,更是一个答案。 于是聂深连夜奔袭研究院,在路上撞见鲁丑被黑鲛人围攻,这才出手相救。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聂深和鲁丑配合默契,冲出了黑鲛人的围追堵截,急速奔向研究院。 途中,鲁丑在会合地点接到了尔雅和杨土龙。鲁丑背起杨土龙,尔雅跑在中间,聂深断后,四人狂奔而去。 尔雅心中百感交集,她很清楚,今天晚上如果不是遇到聂深,方才遭遇黑鲛人,鲁丑独自一人没法照应她和杨土龙,至少要损失一人,闹不好全部报销。 是聂深救了他们,这件事一定要告诉银子弥和赫萧,只怕他们未必理解。 因此,杨土龙作为旁观者,他的讲述至关重要。 杨土龙对于聂深仍有三分戒备。刚才的拼杀中,首要威胁是黑鲛人,他们是桀罗将军的余孽,聂深杀他们本就正常。现在鲁丑要把聂深带到研究院,杨土龙心里难免犯嘀咕。他虽然一直在养伤,却能收到外界的消息,前不久两名诛鲛士死于聂深之手,这笔账已经记下了。如果眼镜醒不来,那就是三条命。 尔雅拼命往前赶,跑到鲁丑身旁,对杨土龙说:“待会儿见到了赫大士他们,希望你说出所见所闻即可,不要添油加醋。” 杨土龙斜睨尔雅,漠然说道:“放心,本人最是耿直。” 研究院对面的隐蔽树丛中,银子弥与赫萧等候多时。鲁丑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半个钟头。 等他们跑近了,银子弥放松的表情猛然揪紧了。 聂深? 她敛眉凝视,然后朝赫萧做个手势。赫萧也看到了聂深,眼里透出锐利的冷光。今晚是第一次挑战蔷薇基金会,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坏了大事。眼下突然冒出的黑鲛人少尊主,什么局面? 鲁丑的脚步还没停稳,就迫不及待把背上的杨土龙卸到树丛里,咕咚一声,杨土龙跌了个四仰八叉,险些没把魂儿摔飞了。 鲁丑急不可耐地说:“赫管家,我把聂贵宾……逮住了。” 最后一秒钟的灵光闪现,本来想说“请来了”,还算他跟着赫萧年头太久,熏染出一丝灵气。这一句“逮住了”,马上让现场气氛变得和谐了,因为这表明聂深的出现,不是什么阴谋诡计,而是鲁丑的英勇行为。 “什么逮住了?明明是人家救了咱们。”树丛里飘来一声不阴不阳的腔调。 众人忙低头探寻,只见杨土龙扒开灌木,挣扎着想站起来。 尔雅微微一笑,说:“鲁丑原本带着我们冲出了黑鲛人的包围,可他又独自杀回去,把聂深抓了过来。” 杨土龙“呃”了一声,无法辩驳。 银子弥把尔雅拉到旁边,嗓音有些急促:“究竟发生了什么?” 尔雅便把路上遇到的险情描述一遍,她不让杨土龙添油加醋,自己却没少了放佐料进去,这道菜就叫“油炸聂深”,把聂深炸得外焦里嫩,简直就是人见人爱的一盘好菜。 银子弥狐疑地看着尔雅,说:“你是根据《诗经》编的吧?” “组长……” “我可从来没见过你为了一个人,这么着急紧张,恨不得变出一朵花来。尔雅,你不是那种舌绽莲花的人。” “我是在争取一个和解机会,为了全部的人。” …… 那边的赫萧则在询问杨土龙。聂深站在旁边,既不辩解,也不呼应。 杨土龙干巴巴地讲了几句,只是事实描述。鲁丑频频点头。 赫萧这才将目光转向聂深,平淡的语气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聂深望了一眼夜幕下的研究院,说道:“听鲁丑的意思,今晚你们是要大干一场。” “这是我们的事。”赫萧说。 “也是我的。”聂深说,“起码在这一点上,咱们目标一致:对付符珠哩。” “你和令尊之间属于家务。我们和符珠哩,是人类与黑鲛人的战争。” “所以我们才需要联手,不是吗?”聂深注视着赫萧,“就像在缪宅一样。” 赫萧微阖双目,以虚光望向聂深。“我对你的行为感到不可理解。” “你只要相信,我不会与人类为敌。” “可是我们牺牲惨死的战友……” “这个我没办法解释,当事人和目击者都没法给我作证。” “眼镜还在昏迷,”旁边忽然传来银子弥的声音,“我愿意给聂深一次机会。” 聂深倏地转脸凝视银子弥。银子弥的脸庞在微弱的灯光下更像邻家女孩,没有杀伐狠厉的作派。 赫萧仍然盯着聂深,嘴唇微抿,眼神幽暗。 聂深的目光回到赫萧身上。“你可以反过来想一想,如果我是为了救符珠哩,为什么不召集一群黑鲛人,就在这里把你们一网打尽?” 赫萧的嘴唇动了动。“也许你在等我们进入研究院。” “对,这一招叫关门打狗!”鲁丑兴高采烈地说。随即脸一垮,低头不语。 聂深笑了笑:“如果我要用这一招,为什么不躲在暗处,等你们进入研究院以后,再突然袭击,那样胜算不是更大吗?何必要出现在你们面前,增加你们的怀疑。” 赫萧沉默了。 聂深诚恳地说:“其实我和你相识的时间并不长,缪宅也不过七天,出来后你被符珠哩控制,我们又成了对手。现在你醒了,我却陷入宿命的身份,无法自清,这一切,注定了我和你之间有一条猜疑的鸿沟,难以跨越。我不奢望你马上相信我……” “浪费太多时间了。”杨土龙冷不防说道,“我擅长挖洞,可我从他的话里听不出漏洞,暂且留他一口气,先办事。” “我同意。”银子弥说。 “我也同意。”尔雅站到银子弥身后。 鲁丑急忙举手,跳到尔雅身旁。“同意同意……” 可他一看到赫萧的冷脸,吓得低头扭着手指头,脚底下磨磨蹭蹭往赫萧那边挪去。 “鲁丑,你干什么?”尔雅瞪着他。 “我……”他突然一把搂住聂深的肩膀,“你同意不同意?” “当然了。” “那就办事吧!”鲁丑用力摇晃着聂深。 赫萧冷眼旁观,不禁淡淡一笑。 “来,聂贵宾跟赫管家握个手!”鲁丑不由分说,抓着聂深的胳膊往前送。 就这样,在鲁丑热情粗暴的斡旋下,聂深与赫萧再度握手。 第四章 交锋 (1)土龙之术 行动一开始就不顺利。 先是孔最和刘文基那边迟迟动弹不得。按照以往观察的作息时间,每天晚上运送果蔬、鸡蛋等等特供粮油的货车,应于九点钟到达研究院,可是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货车仍不见踪影。孔最和刘文基必须借助货车混入研究院,眼下除了继续等候,别无他法。 鲁丑背着杨土龙沿着院墙巡视。尔雅跟在旁边,密切留意四周的动静。 杨土龙手上拿着一根小棍,材质是硬木的,空心,两头粗、中间细,长度约二尺。鲁丑每走五六步,杨土龙便用棍子敲击墙根,声音很小,只有他能辨别出差异。 绕着院墙走了半圈,杨土龙选定一个地方。鲁丑把杨土龙放到墙边,看他从斜挎的帆布包里拿出工具,迅速组装成镐头、铁锹等等。杨土龙拿起镐头,随手在地上试了试,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拿出一个杯状物,贴在墙上,耳朵凑上去听了听,忽然一皱眉头。 墙内隐约有脚步声传来,至少有五六个人,声音整齐有序。 杨土龙打开示意图,上面已经标明了,院内的巡逻人员,每隔二十分钟轮岗一次。但刚才过去的一波人,距离上次,连十分钟都不到。 这说明院内加强了巡逻密度! 七八分钟的时间空隔,用来挖洞,太危险了。还没折腾几下就得停,等墙内的巡逻队过去,再接着干。如此,万一有个失误,连修补的余地都没有。就算顺利地挖到了墙内,很快就被巡逻队发现,洞口根本没有掩饰的机会。 聂深走过来,轻声问:“出了什么事?” 杨土龙简单地介绍了情况。 聂深皱一皱眉头,这是个麻烦。他立刻给银子弥发了消息。 银子弥回复:再想办法,今晚必须一试。 聂深抬脸望着墙顶。围墙高三米多。 “别想了,你没看到那些菱形孔眼,碰不得。”杨土龙说。 聂深问:“往常你挖成一个地洞,最快多长时间?” 杨土龙说:“按照这里的墙体厚度和地层质量,起码十五六分钟,前提是不能犯一丁点错误,要求一气呵成。” 聂深沉吟一下,说:“只能用笨办法了。你这里挖到百分之七十左右,给我消息,我在相反方向制造一点动静,吸引巡逻人员过去。只要他们错开一次轮岗,你这里就有十几分钟的空档期。” 杨土龙抬脸盯着聂深:“你乱搞小动作,万一引起他们注意就麻烦了。” “没事。”聂深笑一笑,“谁能想到,这年月还有人用挖洞这么低端落后的方式爬墙。” 鲁丑听懂了,捏着手掌,使劲憋着没让自己笑出声。 本以为杨土龙会发飙,不料,非但不生气,反而露出匪夷所思的笑容,脸上的五官都开了花:“我的梦想就是用低端落后的事物,干掉高级文明。” 遂往地上画了一个等边三角形,对鲁丑说:“对着中心,开挖。” 鲁丑抄起镐头,准确无误地一镐砸下,镐尖刨开了中点。然后他吭哧吭哧地猛挖起来。杨土龙由于右腿受伤,半跪在地上,用铲子飞快地清理浮土。 聂深虽然嘴上取笑杨土龙的技术,心里却明白,要在科学研究院的眼皮底下把这件事干成,仅凭几件趁手的工具是不行的。今天晚上用这种低端落后的方式,在研究院的防御系统上凿开一个缺口,恰恰表明了世间万物循环流转的永恒法则——任何系统都有漏洞,因此万物共存。 此时,鲁丑与杨土龙一个猛力、一个轻巧,眨眼的工夫,已经刨下去一米多深。 聂深赶往相反方向,在墙边等候杨土龙发消息。 另一边的孔最和刘文基终于等来了运菜车,原来是车子途中出了点故障。厨房催了好几次了,门卫匆匆检查了一下,赶快放行。孔最悄悄钻到车厢里,藏在菜筐中间,脑袋上盖满了芹菜,不料脚趾头被水盆里的螃蟹狠狠夹住,忍着没敢吭声。刘文基则爬到了车底。二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了研究院。 送走了孔最和刘文基,赫萧、银子弥赶到了鲁丑挖洞处,让尔雅到附近的树丛里守候,如果要打起来,尔雅一定要掩藏好。 地上的窟窿已经挖到四米多深,只有极细微的声音,隔墙不可能听得到。 杨土龙测算了墙基深度,要越过墙基防潮层的底座,从那下面钻过去。 他的设想是,等这个地洞挖好后,表面做好掩饰,可以成为一个通道,以后随时用,如同建立在围墙系统上的“后门程序”。 黑暗中忽然传来“咚”地一声。声音并不大,却让人汗毛一乍。 银子弥匆匆走近,用目光探询杨土龙。杨土龙指了指下方的墙洞,一道手电筒的光束从里面投射出来,一明一灭,这是鲁丑的信号,意思是他挖洞时不小心撞到了墙基底座。 赫萧在附近观望,没有异常情况。 杨土龙给墙洞底下回馈了信号。不一会儿,鲁丑冒出头来,把杨土龙接到洞里。两人开始做最后的攻坚工作。 聂深一直在相反的墙边等候消息,心里既焦急又有着兴奋。再次与诛鲛士联手,让他对战胜符珠哩更有信心,这份信心,更多的来自于银子弥对他的信任。尽管他与诛鲛士的过节已经说不清了,他仍愿意为了银子弥承担所有的责难,只要银子弥心底里相信他…… 聂深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墙内的院子里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推测有十几个人正在跑步经过。聂深暗暗一惊,难道自己暴露了? 院内的跑步声远去了。聂深丝毫没有松懈,全神戒备。 然后一道刺眼的白光亮起来,明亮的白色光柱迅即扫过院内。紧接着灯光齐聚,将研究院照亮。 “出变故了!”聂深离开自己守候的墙边,疾步奔向鲁丑挖洞的地方。 迎面正遇到赫萧与银子弥。 聂深忙问:“鲁丑怎么样?” 银子弥说:“还好。” 聂深问:“院子里发生了什么?” 银子弥摇摇头。 赫萧沉吟着说:“难道是孔最和刘文基在里面暴露了?” 尔雅从不远处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里面有一批黑鲛人,我听到声音了。” “什么?”银子弥一皱眉,“黑鲛人怎么进去的,怎么没一点动静?” 聂深沉思片刻,说:“这个科学院水很深,里面可能早就关押了黑鲛人。” 赫萧点点头:“他们隐伏多年不会只抓一个老鲛怪,肯定抓了不少同类。” 尔雅问:“现在怎么办?” 众人回到了鲁丑挖洞处。鲁丑和杨土龙都不见了,隧道内传来细微的声音,院子里闹哄哄的环境声掩护了他们。 院内灯光闪烁,隐约传来呼喝声、打斗声,不时掠过许多影子。 聂深思忖着说:“一定是符珠哩的突然回归,激起了那批黑鲛人的意志,他们今晚打算抢走尊主。这对咱们是坏事也是好事,我建议趁乱进入,再添一把柴,把锅搅烂。” 银子弥说:“要进去,只能从地洞走,大门的防守更严密了。” 赫萧说:“鲁丑那边应该挖通了。” 众人等候在坑边。大约三四分钟,杨土龙的脑袋露出来,在黑暗中晃了晃。 “可以了。”他的声音充满疲惫。 聂深急忙把他拉出来,抖掉身上的灰土。不一会儿,鲁丑也钻过来。 赫萧说:“鲁丑和尔雅守护杨土龙,先在附近的树丛里休息,然后送回居所。” 银子弥叮嘱道:“保护杨土龙的安全最重要。” “噢。”鲁丑背起了杨土龙。 尔雅拿起地上的袋子,问银子弥:“组长,你呢?” “我得进去参观一下啊。”银子弥微笑。 “你们一定保重。”尔雅说。 “放心走吧,这不就是平常事嘛。”银子弥目送尔雅离去。 现在坑道边剩下聂深、赫萧、银子弥。三人互视一眼,聂深第一个跳到坑里。 (2)交锋研究院 邝杰正在卧室休息,电话忽然响起来。这是紧急情况才会用到的电话,铃声催促着邝杰翻过身,从床头柜上拿起话筒,里面传来薛小莲的声音。 “理事长,研究院出了点事。”薛小莲嗓音平静,却有一丝紧迫。 “哦,符珠哩遇到麻烦了?”邝杰问。 “实验室里的四个黑鲛人,因为见到尊主受了刺激,趁护理人员不备跑出来,在研究院里东闯西撞,寻找符珠哩。”薛小莲说。 “哼,黑鲛实验品。”邝杰神色慵懒,一只手搓了搓脸颊,“你和安勇看好符珠哩就行了。” “要不要把符珠哩转移?” “不需要。黑鲛实验品折腾不了多久,护理部会尽快解决……” 邝杰的声音忽然被薛小莲的声音打断了:“咦,怎么停电了?” 邝杰从床上坐了起来,眉头微微一皱。这个研究院自从落成以后,从来没有出现过停电故障,偏偏在此时出现。 薛小莲的声音再次传来:“理事长,情况复杂。” “你立刻给符珠哩喷洒四氯乙烯,让他安安静静睡觉,别捣乱就行。” “我马上办。” 邝杰从床边站起身。“凡是企图靠近符珠哩的,无论是谁,格杀勿论。” “是。” 邝杰放下话筒,整理衣装,今晚有必要去一趟研究院。他担心的并不是那几个黑鲛实验品,那些家伙已经被折磨得昏天黑地,不足为虑——同样的实验品,研究院里关押了三十多名,全都在控制之中。 令邝杰感到一丝不安的,是突发的停电事故。眼下不仅要看住符珠哩,还要看住相邻的缪璃,如果对手这么快就查到研究院,并且开始采取行动,那么往后的战术必须更加灵活多变。 邝杰从一楼客厅走过时,听到二楼有声音,抬头看见母亲被保姆搀扶着,慢慢走到栏杆前。 “妈,你怎么醒了?”邝杰停下脚步。 “小杰,这么晚还要出去吗?”母亲问。 “嗯,单位有点事。”邝杰走上前,扶住母亲的胳臂。 “这两天我总是梦到你父亲,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母亲苦笑。 邝杰注意到母亲的眼神愈发昏蒙,生命的衰退期加速到来。母亲的家族本身就是遗传疾病,父亲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娶母亲为妻,要帮助全家扭转命运。如今,生命的钥匙已经被邝杰攥在手中。 “梦到故人是常事,他给你托梦了?”邝杰随口说。 “乱糟糟的,什么都记不住了。”母亲忽然抓住邝杰的手,眼神凄哀地说,“小杰,我可能很快就会出现濒死体验,我娘家的长辈去世前,都会产生那种感觉。” “妈,不会到那一天的。”邝杰说,“我向你承诺过,我接手蔷薇基金会,不是为了帮助自私的人类完成永生的理想。我只是为了你。” 母亲摇摇头:“来不及了……” “我已经做到了一半,”邝杰说,“符珠哩被我捕获,只要度过短暂的休养期,我们就能为他修补鳞片。然后等他的能量恢复时,就从他的大脑中提取细胞,为你解决基因上的疾患。” 母亲看着邝杰,从儿子眼中看到了以往不曾有过的坚定和信念。 ——我会不惜一切挽回母亲。 出门时,邝杰在心里说道。 研究院里的停电事故,是孔最和刘文基造成的。他俩从运送蔬菜的车里下来,便潜伏在黑暗处,观察四周的变化。 孔最小声问:“哪里有碘伏?” 刘文基愣了一下,斜眼看一看孔最。“啥意思?” “我的脚趾头让螃蟹夹了,需要好好清洗,用碘伏消毒。” “螃蟹的钳子,能有多大点伤?”刘文基有些困惑。 “会感染破伤风的。”孔最说。 “咱们出来拼杀的,都把脑袋别在裤带上,你怕一个螃蟹夹的伤?”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这是有没有价值的问题。” “行,你说得都对。可我没有碘伏。”刘文基把头转向院子里,再也不看孔最。 不远处,一队巡逻的保安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去了。 “这地方确实不一般,保安都这么厉害。”刘文基咕哝道。 “一定有碘伏吧,这里是科学研究院。” “正好,咱们去主楼里探探,顺便找找碘伏。” 两人贴着墙根迅速移动。随时停下来,以观察摄像头的方位。院子太大,有的地方树木掩映。他们从洗衣房经过时,偷了两件衣服披在身上。这种衣服既像制服又像工作服,散发着怪异的药水味。孔最还在衣角处发现了血迹。 主楼方向有灯光,不时有人员进出。突然,楼梯口乱了起来,有人向外奔跑,有人冲进去迎击。 “难道是赫大士和银子组长攻进去了?”刘文基低喃。 “不可能。他们进来的路径是西南角,必须绕过院子才能到达主楼。”孔最说。 楼口有人惊叫。随后便有二三个黑影跑出来,却被随后赶到的保安堵住了。 孔最一招手:“走,见义勇为。” 刘文基心领神会,夹杂在混乱的人群中往里闯,很快便进了大厅。厅的正中间摆着一尊塑像,造型是古猿人的头盖骨化石。 刘文基的目光一扫,嘿嘿一声,说:“黑鲛人在这里。” 孔最的视线会聚到大厅东边,四个黑鲛人正与保安撕打。奇怪的是,那些黑鲛人打起来全无章法,更像是蒙着眼睛的疯牛,一味乱撞,嘴里不停地喊着: “救尊主出去!救尊主——” 孔最对刘文基说:“你去探寻符珠哩的下落,我去找配电室,先给他们断电再说。” 刘文基点头:“半个钟头后,在楼口会合。” 两人分头行事,各自寻找目标。 (3)暗夜击杀 外面,聂深已经从墙外爬到了墙内。这条地洞虽然不长,但结构精巧、支撑稳固。杨土龙还在每个支架下放置了自毁装置——万一对手沿着路径追过来,爬出去的人,只要按动开关,支架损毁,坑洞上方的那堵墙随之坍塌。 在聂深后面,赫萧与银子弥跟进来。三人趴在洞口,向院内扫视。 这里位于整座大院的西南角,四周没有灯光。最近的甬道距离洞口也有五六米,即便有巡逻队经过,除非走过来仔细看,否则不会发现墙根处开了个窟窿。 院内的混乱已经持续了五六分钟,正有一群人冲进主楼,看得出是保安人员,与几个黑影厮打起来。 聂深先从坑里爬出来,伏在黑暗中四处观望,然后朝坑洞里点点头。赫萧、银子弥一前一后出来。 聂深低声说:“你们跟紧我。” 银子弥问:“你干什么?” 聂深说:“我试着感应符珠哩的方位,咱们突破进去。” 赫萧说:“里面虽然混乱,不过持续时间不会长,贸然闯入,万一对手控制了局面,咱们反而陷在里面难以摆脱。” 聂深说:“我考虑过了,实在不行就把关押的黑鲛人全放出来,彻底搅乱。” 银子弥正要说什么,院子里的灯光忽然灭了。紧接着一连串的灯光迅即灭掉,原本明亮的主楼仿佛瞬间被黑雾笼罩,只有十几个窗口透出备用灯的光亮,如同暗夜里的鬼火。 银子弥说:“看来是孔最和刘文基得手了。” 聂深说:“机不可失,走!” 三人直奔主楼而去。 聂深一边跑,一边努力探寻符珠哩的能量之源。按理说,距离缩短到这个范围,又是午夜时分,应该能够感觉到符珠哩的大致方位。聂深却迟迟不得要领。难道符珠哩已经彻底失去所有能量?或者他被屏蔽起来,放入了某种装置内? 三人刚刚跑进主楼,迎面正撞上七八个人冲过来,手上提着照明设备,匆忙而不混乱,步伐整齐。 “谁?”对方喝问。 聂深脱口而出:“黑蔷薇。” 这是聂深情急中想出的名号,之前两次与黑制服交手,觉得这个名字合适,便企图蒙混过关。 对方一排灯光投射过来。聂深侧身避过。灯光扫过聂深,从赫萧与银子弥身上掠过。 “衣服不对,是贼!”对方喊道。 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杀向聂深。聂深踹倒领头的家伙,向前猛冲,打算撞开包围。走廊里又跑来几个人。赫萧抽出诛字月牙刀,与银子弥奋力打斗。 对方十几个人围攻他们三个,尽管可以保持平衡局面,但三人今晚的任务是冲着符珠哩来的,陷入包围越久越不利。 主楼内突然重新亮起灯光,很快,走廊里一片灯火通明。 赫萧挥刀砍倒一人:“撤!” 聂深和银子弥一起往外冲杀。门口又跑进来几个家伙,一身黑制服,左胸绣有蔷薇花型——货真价实的黑蔷薇。 聂深对银子弥说:“你和赫萧快走。” 银子弥问:“你呢?” “我冲过去引开他们。” “不行,我不能让你得逞。”银子弥说。 聂深苦笑,女人的脑回路简直是迷宫。他挥拳打倒一个黑制服,腿上却挨了一针。 这时,走廊另一端猛然冲来一条黑影,速度极快,聂深只看到一抹橙色的光影。紧接着一把薄薄的刀片亮出来,劈手斩杀两个黑制服,是孔最。 “快走!”孔最大声说。 “刘文基呢?”银子弥问。 “不知死活……” “我活着呢!” 只见刘文基手上拎着不知什么玩意,形状像一个垃圾桶,呼呼带着风声,狠狠砸向对手。咣铛——哗啦——吱吱吱—— 一串怪声伴随着火花闪烁,把对方的包围圈撕开一个口子。聂深护着银子弥且战且退,孔最和刘文基在前面开路,赫萧在中间。五人冲出楼口,直奔院里而去。 刘文基边跑边说:“……别提了,孔最去断电的时候,我去搜寻符珠哩,却连门儿都摸不到,一进楼里就蒙了。后来人家的电力恢复,我也被发现了,急忙往外跑,路过一个什么实验室,捡了那个静电设备……” “当心!”孔最一把推开刘文基。 斜对面一道光刃飞旋而来,从刘文基的肩头掠过,险些中招。一群黑制服冲过来。 聂深迎面投入战阵,几番厮打,五人杀出重围,飞奔到院子里。 大门不可能出去了,前后有三股追击者。 “这边走!”孔最挥手示意。 他曾在外面的树丛观察了很久,对研究院的形貌基本了解,又做了绘图,从各个角度琢磨研究院。此刻院子里最薄弱的环节,恰是那扇后门,冲过那扇门可以到达后面的别墅。但此门紧闭,聂深估摸着硬闯不行,一边跑一边与赫萧商量了几句,赫萧表示同意,消息很快传给孔最和刘文基。 孔最和刘文基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先一步狂奔到门前。 聂深三人追过来,大喊:“站住!” 门里的守卫正在为研究院里发生的变故紧张不已,突然看到三个人追着两个家伙跑过来,一时愣住了。 聂深与孔最打在一处。赫萧和银子弥围着刘文基猛打。 聂深一边打一边冲门里喊:“快来帮忙……” 话音未落,便被孔最一脚踢到肚子上,啊呀一声撞到门上,铁门撞得山响。 赫萧厉声说:“他们杀了黑蔷薇!” 银子弥嚷道:“再不抓就来不及了!” 银子弥的声音让保安们更感惊奇,他们知道蔷薇基金会有个金牌花匠,是个女人,从来没见过,很容易联想到面前这位。 门内的三名保安嘀咕了一下,其中一个跑回去,另外两个拿起棍棒打开门。 刚刚探出头,门外的五个人顿时变脸,一起冲过去,两个保安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打趴下了。 聂深重新锁上门,与其他四人疾风般掠过,寻找突破口。他们刚经过院里的花坛,迎面又遇到六个杀气腾腾的保安,为首的是个圆脑袋的男人。 只听他大喝一声:“兄弟们,打起精神,来活儿了!” (4)她是属于我的! 聂深与吴队长一交手,便知道此人不一般,看起来笨乎乎,行动却极为敏捷,而且非常聪明,小眼珠一转就是一招怪手。 其他四人与保安打在一处,几个回合之后,保安们落了下风,从来没遇到战斗力这么强的闯入者。这也难怪,今晚出征的全是精英级选手,赫萧、银子弥、孔最、刘文基,都是在无数血雨腥风中磨练出来的,任何一个推出来都能独领风骚。更别提还有聂深。 胖保安对吴队长说:“老大,打不赢。” 吴队长眯缝着亮晶晶的小眼睛,嘶声说:“打不赢也得打,把活儿干漂亮,把房子守好。” 瘦保安说:“可是起风的时候应该待在屋里。这是你说的。” “哎,你说得对!”吴队长再次冲向聂深,摆出拼死一决的狠劲,手中的棍子直击聂深的脑袋。 聂深已经让着他了,并不想取他性命,一个飞旋腿,将他踢倒在地。 不料,吴队长顺势往后一翻,爬起来就跑,对保安们嚷:“退回去!” 六个保安一路狂奔,朝着别墅主厅跑去,显然是想守住最后的防线。 这时,突然一声呼唤传来:“赫萧——” 这一声在暗夜的修罗场显得格外凄婉,又让人的心中涌起温暖力量。 缪璃赤脚从台阶上跑下去,长发飞扬,逆着夜风跑过来。在她身后,两名保安追赶着。正在往回跑的六个保安上前拦截。缪璃陷入重重包围中。 赫萧疾步迎了上去。聂深等人紧紧跟上。 赫萧说:“救缪璃,杀一条血路!” 五人虽然连夜苦战,但此刻骤然见到缪璃,无不激发出更强的战力,这次出手,便是无比的凌厉。 聂深一马当先,直击吴队长——擒贼先擒王! 吴队长拼命与聂深缠斗,不顾一切冲上前。保安们也像是疯了一般,围着缪璃,与闯入者拼死搏斗。 就在这时,两辆越野车撞开大门,一前一后冲进来。 吴队长嘶喊:“来救兵了,决不能放走客人!” 保安们犹如打了鸡血,各个奋勇向前。 赫萧眼见缪璃被保安裹挟着往后退,眼里都快滴出血了,挥刀砍倒两名保安。 越野车很快到了,车里跳下五六名黑制服。 聂深说:“没路了,撤。” 银子弥看眼前的阵势,即便救了缪璃,也带不走,反而可能因为乱斗,误伤了缪璃。 那边缪璃喊:“赫萧,你快走!” 赫萧双唇紧抿,漆黑的双眼犹如深渊。自己一生守护的女子,近在咫尺,却似远隔天涯。 大门外,更多的黑制服冲进来。 孔最说:“夺车。” 刘文基紧随而去,很快抢了一辆越野车,风驰电掣般开过来。 “上车!”刘文基打开车门。 聂深打翻三个黑制服,拉着银子弥往车里跑,一边回头说:“赫萧,先退一步。” 缪璃已经被裹带着返回台阶上,喊道:“赫萧,求你快走,我不愿看到你受到伤害!” 银子弥挣脱聂深的手,回身抓住赫萧的胳膊。“你现在不是你自己!” 赫萧几乎咬断了牙齿,脸上的神色犹如冰封一般,显露出痛苦之中的沉郁。 他不是自己一个人,他可以付出生命,但同行者会给他陪葬,这是他不能做的。缪璃会看到他的死,这是他不能做的。 “走吧。”他终于吐出两个字。 孔最开着越野车冲出别墅大门,可是无路可走,只能重新返回研究院。围追堵截者四面包抄。在他们身后,暗淡的灯光下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宾利,邝杰静静坐在车内,目光透过车窗,脸上依然是慵懒之色,却有几分笃定。 无论什么样的奇怪家伙敢闯进来,今夜是跑不掉的。研究院里已经布置了天罗地网,没有任何缺口供他们逃走。 越野车内,孔最朝远处指了一下:“就是那辆宾利车。” 银子弥侧脸观望,那就是孔最提到过的神秘车辆,孔最查不到这辆车的相关信息,它好像不存在。 聂深辨别了一下,由于距离比较远,只能看到车型,看不到细节。 刘文基着急地问:“咱们怎么出去?” 飞奔的越野车在院里东闯西撞。后面有三辆车紧紧追赶。 就在这时,院子西南角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声音不大,立刻被聂深捕捉到了,扭脸一看,兴奋地说:“是墙洞塌了!” 那里正是鲁丑和杨土龙挖洞的地方。越野车急速转弯,开足马力,车轮碾压着碎砖石,很快冲出缺口,驶进了茫茫夜幕中。 “是鲁丑!”聂深往前方的黑暗处指了一下。 鲁丑抱着一根粗树杆,等候在路边。 始终没有出声的赫萧,将诛字月牙刀伸出车窗外,挥了挥,向鲁丑示意。然后越野车开过去了。 他们刚过去二三分钟,便听到后面一阵剧烈的撞动声传来。 鲁丑用力将树杆抛到路上,追击的车辆一头撞上去,然后是连番冲撞,火花四溅。 聂深让孔最停车,等候鲁丑追上来。 “我从那边走。”鲁丑往小路指了一下,跑远了。 越野车继续前行,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原本鲁丑护送尔雅和杨土龙回去,可是走在半道,尔雅担心聂深他们陷在狼窝不安全,跟鲁丑商量,得到了杨土龙的肯定。三人急忙返回来,听到研究院里开了锅似地打得热闹。鲁丑便要进去帮忙,先把尔雅和杨土龙藏好,然后按照杨土龙教他的办法,启动了墙洞支架下的自毁装置,那堵墙随之坍塌。 鲁丑站在缺口前一看,正有几辆车追赶一辆车,便猜出个大概,于是立刻退出去,把事先找到的粗树杆捡起来,守候在路边,为聂深等人解决了燃眉之急。 (5)邝杰的愤怒 天亮前一切归于平静,但经历了今夜拼杀的人明白,残酷的时光刚刚展开。 在蔷薇基金会,很多人都知道,理事长邝杰的办公室有一张巨型沙发。 办公室位于研究院C楼402室,他盘腿坐在沙发一角,膝头盖着一条薄毯子。毛毯是深褐色,边角绣着一朵蔷薇花,呈现出神秘、清冽的风格。 办公室开着冷气,只有他一个人。除了开会,他很少跟同事们围坐在桌旁,很少参与他们的脑力激荡。他们在激荡的时候,他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倾听。 此刻,薛小莲遵照约定走进来,邝杰依然坐在沙发一角。 沙发几乎占了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一,就像一张床。只要感到累了,邝杰就躺在上面睡觉。 通常一位领导者在办公室放这样一张沙发,会让人产生暖昧的联想,似乎这张沙发暗示了什么,比如领导者是否放纵不羁,是否随时要和下属潜规则等等。然而走进邝杰的这间办公室,毫无YW气息,反而让人敬畏。 邝杰坐在沙发上的位置在最里面的角落,背部牢牢靠着沙发背,宽大绵软的沙发扶手托着他的腰,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 薛小莲欠身招呼:“理事长。” 邝杰抬脸看了看,从沙发上下来。他起身的地方有很深的压痕,显然每次都坐在那里。 “薛小莲,吸烟吗?”邝杰客气地问,语调平和,并没有热度。 薛小莲又是一怔。“我……不常吸烟。” “听说你喜欢黑色圣罗兰。”邝杰说。 “啊……”饶是薛小莲这种女人,也感觉后背微微浮起汗气。“是的……” “圣罗兰的口感很清凉,烟熏味小,焦油量不大,”邝杰从墙边的桌子里拿出一只绿白相间的烟盒,抽出来一支,在灯光里欣赏了一下,“抽YSL的女人一般都有洁癖,无论工作压力多大,她们都能保持黑色圣罗兰的稳重端庄。” 薛小莲不知该说什么。 “我母亲喜欢Salem薄荷烟。”邝杰说。 “哦……”薛小莲不安地附和着。 “Salem香烟外表看起来很温和,焦油含量却非常大。”邝杰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烟雾腾腾的,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如果把门窗全部关上,然后抽几支Salem,在烟雾中倾听贝多芬的《月光》,那种感觉真的难以形容,既疯狂又令人安慰。” “理事长……”薛小莲感觉喘不上气了。 “其实我母亲每次吸烟,都是她感到绝望的时候,所以她需要烟雾掩盖痛苦。” 邝杰的目光投向薛小莲。薛小莲低下头。 邝杰说:“你可能知道,我父亲创立蔷薇基金会,起因是家族遗传病,邝家每一代都活不过五十岁。其实我倒无所谓,人类不配长生,不过父亲却深感罪责,因此建立基金会,研究如何打破循环厄运。为了表明决心,他娶了我母亲也是有家族遗传疾病。” “是的,我了解这些情况。” “如今,我母亲的生命也快完了。”邝杰恢复了慵懒的神色,“三年前我向母亲承诺:我愿意领导蔷薇基金会,为她找到救命的基因方案。” 薛小莲抬起脸,目光中透露出无比的坚定和决然:“理事长,我会不惜一切帮助你完成伟大的……” 邝杰摆了一下手:“伟大什么的,或者罪人,我不在乎这些评价。”他的眼里掠过一道凌厉的光芒,语气中透出愤怒,“现在有人要破坏我的承诺。你能想像吗?把符珠哩带回来没多长时间,就有人攻入了研究院,试图劫掠符珠哩,又险些抢走缪氏血脉,而且只有区区五个人!” “闯入者是侥幸,正遇到研究院内的黑鲛实验品捣乱。”薛小莲说,“而且他们在外面有接应,导致院墙突然坍塌,使得落网的鱼逃了出去。” “无论对方怎么钻的空子,又是如何制造了缺口,仅就他们行动迅速、攻击力强悍这两点,决非普通对手。”邝杰有些疲倦地搓了搓脸颊,“走吧,一起去技术部看看,他们应该完成了初步工作。” 位于B楼513室的技术一组,已经还原了研究院的监控画面。 技术员正在电脑前紧张操作。 邝杰和薛小莲仔细检查,并结合前后的事情做了推理和甄别,首先确定了第一个被突破的位置,便是运送蔬菜的货车。这是入侵者能够潜入大院的唯一载体,此前没有外来车辆进入研究院,其它位置也没有异样。 入侵的五人不可能同时借助货车,扫描位置直接推到了院墙西南角,那里便是坍塌现场,正在进行抢修。已经发现了墙下的地洞,虽然遭到了损毁,却能看出地洞不仅深入到墙基以下,而且结构精巧,新鲜的土质表明,挖掘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 邝杰对这个地洞很感兴趣,什么样的组织会用这么古怪的方法进攻,而且针对的是自认为先进文明的蔷薇基金会。 “真让人脸红啊。”邝杰低喃,“被几个土行孙抽了耳光。” “理事长,监控设备没有拍到地洞附近的动静,这里形成了阴影地带。”薛小莲说。 “是啊,咱们所有的高级玩意儿都在墙头上,就算对手派来了隐形无人机,也逃不过监控。没想到人家跟你玩个反的。” “打得了老鹰的系统,未必打得了老鼠,所有系统都有弱点。”薛小莲轻声说。 邝杰从电脑屏幕前扭过脸,看了看薛小莲,却没有说什么。 二人继续盯着屏幕。 不断闪烁的画面集中到了院子中间,能够清晰地看到三个人的身影,他们趁乱闯入主楼,那里正在围捕黑鲛实验品。随后的画面可谓异彩纷呈,入侵的五人聚集时,好戏正式上演。薛小莲很快辨认出了聂深和银子弥。 “从冰窖到洒水车,又到今晚的入侵,每次都有聂深,他是铁了心要找到符珠哩。”薛小莲说。 “父子情深呐。”邝杰牵了牵嘴角。 “那个女人是银子弥,诛鲛士十八组的组长。自从诛鲛士打散后,以她的威望和能力,地位等同于二把手。” “这位应该是诛鲛士的新领袖了。”邝杰指着画面上拿着月牙刀的赫萧。 薛小莲点点头:“有传闻,此人是赫升的孙子。赫升是正统诛鲛士的最后一代传人,封号骁骑,又被称作最后一个刽子手。他死后,诛鲛士正脉已断,新脉崛起。但没想到,从他之后百年,新脉的血印,竟然握到了他孙子的手中。” “传奇的孤命家族。”邝杰说。 “其他两个人,应该是诛鲛士。”薛小莲指了指画面中的孔最和刘文基。 “不,这人是个快递员,这是什么意思?”邝杰指着孔最问。 “如果不是伪装,那就……”薛小莲皱了皱眉头,仔细研究孔最的各种动作,“这事有点诡异,难道他来自信使家族?” 邝杰长吁一口气,有些疲倦地揉了揉下颏。“所以这场夜袭远超我们的想像,对手不是单纯的诛鲛士。我更在意的是,黑鲛人少尊主,怎么和诛鲛士混在一起?” “聂深和银子弥早就不正常,我在风送流花酒吧见过他俩,当时夜探罗堪的巢穴,同进同退,后来银子弥中了声波杀人术,聂深还大声呼唤,流露出很深的感情。” “当时可以理解,聂深还没有确立是少尊主,可现在完全不同了。” 薛小莲沉吟片刻,摇摇头:“我也不明白。” 邝杰收回思绪,吩咐技术员:“继续回溯搜索。我要看看围墙以外的情况。” 从院墙外面挖地洞进来的人,特别善于隐藏,监控设备没有留下潜入的痕迹,否则早就被发现了。他们利用阴影地带,神不知鬼不觉完成了整个工程,直到最后损毁墙壁,打开了缺口,使聂深等人开车逃走。 回溯搜索的范围向外扩展,在马路上捕捉到一个奇特的组合:一个光脑壳壮汉背着一个男人,旁边跟着一名女子。光脑壳壮汉就像一头犀牛;他背着的男人右腿上有绷带,面容清奇,五官赛包子;走在旁边的女子则非常美丽。 丑男、怪客、美女。三人前行的方向,正是研究院。 从幸存的黑蔷薇的描述可知,他们追击入侵者的车辆时,在研究院外面的路旁,突然有个光脑壳壮汉砸来树杆,破坏了他们的行动。 邝杰指着画面问:“这三个人是什么来头?” 薛小莲说:“没有明显的标志物,身份暂时无法确定。” “这个腿上有伤的,还拿着工具袋,他肯定是挖洞的,否则没有其他意义。”邝杰说着,沉思了一会,吩咐道,“命令全城的花匠搜寻这三个人,他们的识别度很高,可以成为我们反击的突破口。” (6)在他们心脏上插一枚钉子 从技术部出来,薛小莲跟随邝杰回到办公室。邝杰懒散地斜倚在沙发上,薛小莲站在对面。 薛小莲问:“理事长,接下来是准备转移符珠哩吗?” 邝杰摇了摇头。“现在不能随便动。符珠哩被割掉鳞片的伤口,包括身体状态都需要一段时间静养。还有我们从赫升肚子里拿出来的鳞片,还在消毒过滤,之后需要重新检测,才能确定如何修补完善。”邝杰说,“这个时候折腾,各方面危险系数更高。” “是,那就加强研究院的防御措施。” 邝杰点点头,从沙发上抬起身。“我还有个新的想法,打算变换策略。” 薛小莲的神色一整,这才是邝杰找她谈话的真正意图。 邝杰说:“薛小莲,你想办法融入他们的团伙。”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充满决断。“我们要在他们心脏上插一枚钉子。” 薛小莲的脸上掠过一丝震惊的表情,瞬间便收拢了。她极快地思索了一番:目前要谨访诛鲛士来搞破坏,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进入对手的阵营,取得他们的信任。理事长的新策略实在是匪夷所思,却很精妙。 “我什么时候行动?” “现在就开始准备,一旦花匠们找到了突破口,就该你上场了。” 薛小莲略一思忖,点头说:“我在风送流花酒吧帮过银子弥,也见过聂深,但他们不可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这是对我有利的方面。” “是啊,你当初把桀罗将军都耍得团团转,银子弥应该不在话下。” “我不会掉以轻心的。”薛小莲神情肃穆。 邝杰赞赏地笑了笑,他的笑容瞬间如明月透出了乌云,只是过于短暂,只在眼角眉梢留下一抹淡淡的光辉,便消失了。 薛小莲接着问:“潜伏的目的,是择机除掉诛鲛士的掌权者吗?” 邝杰摇摇头:“无论赫萧还是银子弥,并不能构成真正的威胁。他们统领着残缺的诛鲛士组织,和黑鲛人互相牵制,恰恰是在帮我们的忙。黑鲛人族群虽然已经散乱,却因为符珠哩的出现,无形中给他们指出了凝聚的方向。我需要诛鲛士和黑鲛人互相牵制、互相消耗,保持九渊市暗面势力的平衡。在我们的‘造神者计划’没有完成前,这种平衡必须维持下去。” “明白了,那我的任务核心是聂深。” “没错。我不相信黑鲛人少尊主和诛鲛士能够形成铁板一块的盟友关系,他们的身份是注定的,决定了他们只能是天敌。你潜入后,设法分化他们的关系,然后等待我的进一步指示。” “是。” “还有一项重要任务,你要同时进行。”邝杰注视着薛小莲,“之前你也提到过,银子弥很可能在酒吧窥破了罗堪父亲的鲛纹。” “是的,那地方我也去过,是酒吧里的一间密室,罗堪带我参观了他父亲的鲛皮。” 薛小莲永远忘不掉那个情景:推开厚重的松木门,仿佛走进了一间墓室,石墙上镶嵌着微型壁灯,四周笼罩着幽幽的墨蓝色光芒。地板中间摆着一个通体蓝色的漆器柜子,柜面雕刻着古老的图画,是关于焚杀之战的图景。柜子里排列着数百个贝壳,围着中间的鲛皮。那是罗堪的父亲死后蜕下的,后脖颈的鲛纹,面积约有手掌大小,纹饰繁复,颜色深暗。 当时薛小莲和罗堪在一起,不敢凑近仔细看,错失了唯一的机会。 薛小莲继续说道:“银子弥和聂深也进过那间密室,银子弥很可能取证了。假如她明白鲛纹的意义,将对彩虹王族非常不利。因为鲛纹可以推衍到整个家族的过往,找出家族弱点。” 邝杰点点头。“如今的聂深就算已经长出了鲛纹,也只是婴儿态,没有价值。” “是的。但罗堪父亲的鲛纹不同,他与符珠哩是亲兄弟,骨血相连。如果银子弥懂得鲛纹,就能从中推衍出符珠哩同样具备的弱点,这样的话,就算我们修补了符珠哩的鳞片,符珠哩只要出现在对手面前,还是会遭到毁灭,那必定是一个终极弱点。” 邝杰点点头:“所以你潜入后,了解诛鲛士进行到了哪一步,然后设法阻断,同时你要掌握那个终极秘密!” “是,一定完成任务。” 邝杰站起身,走到薛小莲面前,与她握了握手。 薛小莲转身往外走,却听邝杰在身后说:“你要记住,保护自己很重要。” 薛小莲一愣,回身看着邝杰。 “你去的是狼巢虎穴,很可能比罗堪身边更危险,罗堪作为高阶鲛人,败于骄傲。而你要面对的诛鲛士,不会犯这个错误。” 莫名地,薛小莲的嗓子里涌起一阵暖流。此时邝杰的眼神十分深沉。 薛小莲的声音有一丝颤抖:“理事长放心,我不会低估对手。” “你是大楼内的优秀成员,以后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等待你完成。”邝杰的眼神倏地一闪,重新归于慵懒。 薛小莲的心底,却响起轰隆一声——理事长没有称她是“花匠”,而说是“大楼内的成员”,这突然的区别,极有深意。 所谓“大楼”,就是蔷薇基金会的核心,这说明她在邝杰心目中已经升级到极重的位置。 薛小莲的头脑中电光石火一般闪过念头:理事长在托付我? 理事长对身边的一切充满了厌倦,从没有流露出喜悦或兴奋。他似乎早有退隐之意,只待“造神者计划”结束,他就打算离去? 薛小莲不敢想…… 难道一直以来,邝杰是在帮她积累辉煌的功绩,让她服众,然后送她登坛? 联想到这一切的薛小莲,感受到的并不是狂喜,而是一阵心惊。 两天后,花匠搜寻到那个面容清奇、五官赛包子的人。目标人物住在龙湖珠合市场附近的居民区内,那一带楼群密布,大多是上世纪的建筑,十分繁华。 花匠将消息上报。薛小莲评估了对方的环境和人员,命令花匠不要暴露身份,按照步骤,故意扰动目标人物的住处。 然后薛小莲召唤安勇出来。 安勇一见薛小莲,便呲了呲白牙说:“总算能出来透口气,这几天守着那个老鲛怪,太他妈憋闷了。” 薛小莲慢悠悠地问:“他没跟你谈心吗?” 安勇歪着脑袋看了看薛小莲,这女人只要用慢悠悠的嘲讽语气说话,其实就是在开玩笑,只是正常人类无法理解。 “当然谈啊。那个老不死的说我会死在你手里。”安勇说。 “看来四氯乙烯的用量不够,他睡得不踏实。” “对了,我还奇怪,四氯乙烯虽然能让人昏睡,可毕竟有毒,喷到符珠哩脑袋上,就不怕弄残了?邝杰以前没这么傻逼啊。” 薛小莲皱眉瞥了安勇一眼,本想说什么,语气一转,漠然道:“高阶鲛人有两套血液循环系统,毒药对他毫无作用。” 安勇怔了片刻,嘬了嘬嘴唇。“果然是远超于人类的怪物,那就没弱点了?” 这句话触到了薛小莲的敏感神经,对于符珠哩的弱点,是她一直比较担心的问题,万一诛鲛士那边解开了秘密,后果难以预料。她必须抓紧时间潜入聂深和银子弥身边。 安勇继续说:“不过,我更要提醒你,邝杰不是傻,而是疯,比我还疯!” “什么意思?” “他真的要修补符珠哩的鳞片?” “这事与你无关!” “怎么没关系?我也是人类的一分子。” ——人类就喜欢玩火,希望你不要被烧死。 安勇忽然想起那位白鲛少女蔓露,说这句话时,蔓露正用手摸他的脑袋。 想到这里,安勇不由得摩挲一下自己的头顶。 “没时间费话了,今天让你出来,是去办一件事。”薛小莲冷冷地说。 安勇咬了咬牙根,然后放松下来。“随便吧。” “我需要几个黑鲛人,而且只要罗堪的余孽。”薛小莲说。 安勇越来越猜不透薛小莲,干脆不去想,只是问:“什么时候要?” “明天下午。” 安勇沉吟片刻。“嗯,我今晚先去踩踩点。” “这事并不简单,你有什么计划?”薛小莲问。 “去一趟三破口。”安勇说。 薛小莲有些意外:“那里是黑鲛人建造的地下通道,很危险。我不希望你莽撞,坏了大事。” 安勇哼了一声:“想抓鱼,就得去鱼多的地方。九渊市最明确的黑鲛人窝子,只有三破口。”安勇瞟了薛小莲一眼,“我当然可以全城去找,但你等得及吗?” “三破口被称作大凶之地……” 安勇一摆手,有些不耐烦:“我上次跟蔓露走了一趟三破口,知道轻重。我不会进入核心区域,凭我一个人活不过六十秒。我就溜边儿,总有过路的黑鲛人。” 薛小莲想了想,点头说:“你把他们引出来就行了。” “引到哪里?”安勇问。 “引到我身上。”薛小莲语气平淡。 安勇的眼睛眯缝一下,摇头叹息:“真的是,你被邝杰调教傻了,非要玩个引火烧身!” (7)凌乱破碎的话语 榕江的午后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原本集中在江岸边的观光客变得稀稀落落,一群白色长颈水鸟欢快地飞过江面,投下优雅的影子。 江边的忆萝茶坞更是安静,铁艺门上仍然挂着牌子:暂停营业,内部装修。几只麻雀悠闲地围着门前的乌墨树跳跃玩耍。 茶坞内却是一派紧张肃穆的气氛。 夜袭研究院的行动虽然失败了,却也有所收获。毕竟以前根本不了解蔷薇基金会,这次夜袭既是一次挑战,也是一次学习,使得原本一片空白的战略表上,有了几行值得写下的文字。 “狠狠捅了猛虎一棍子,猛虎就会露出利爪让我们看到。”聂深这样说。 当然,一次袭击不能决定什么,以后的战斗会更残酷。 这次行动最受伤害的,便是赫萧。虽然闯入别墅是个意外,也根本没料到缪璃一定在那里,但眼见缪璃向自己跑来,几乎就要触到彼此,又眼睁睁看着她离去。这份心情,只有被洪流卷走了至亲之人,才能真正体会那份眷恋与绝望。 聂深和银子弥没有干扰赫萧,让他独自待在房间。 “赫萧会走出来的,就像缪璃一样。那次我们去北草滩救赫萧,同样失败了,缪璃回来后独自待在房间。我以为她会崩溃大哭。没有。”聂深说。 银子弥望着窗户,没吭声。 “赫萧和缪璃,一个是诛鲛士的后人,一个是缪氏血脉,天生绝配。” 银子弥仍然没搭理他。 “赫萧绝对不是一般人,这个我以前给你讲了太多……” “喂,你自言自语烦不烦?”银子弥终于忍不住了。 聂深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在跟你聊天啊。” “是吗?哎呀我怎么没接到你的信号呀?”银子弥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聂深苦笑:“我知道咱们之间有些误会……” “误会?”银子弥的语气变得很冷。 “那次我被三个诛鲛士押回来,路上遇到劫车的黑鲛人,那不是我招来的。” 银子弥只是看着他。 “那次在武举巷,我去抓符珠哩,你和尔雅一路跟着我,遇到了黑鲛人伏击,那不是我招来的。” 银子弥仍是冷漠。 “噢对,忘了说那次九渊之底,没想到你又去了,那些黑鲛女子……” “说得对呀,你怎么不回你的后宫?” “后宫?”聂深一脸茫然。 “别装迷糊。”银子弥冷笑一声,“左拥右抱黑鲛女,我可是大开眼界。” “哦,你说是幸福愉快……” “我还幸福愉快?滚!”银子弥的眼睛瞪圆了,柳叶眉竖起。 “没没,那是两个黑鲛女的名字。”聂深连忙解释。 “我一刀砍死你,我让你幸福愉快!”银子弥气得都快吐血了。 “你这反应也太大了,不就是一个小小误会嘛……哎——” 银子弥一脚踢向聂深。聂深这次仍有防备,一把抓住银子弥的脚腕。银子弥仍然借势纵身而起,另一脚踢向聂深的下巴…… 刘文基刚刚推门进来,愕然看到组长英姿飒爽地一跃,半空踢出一脚。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切变得缓慢。银子弥脚尖正中聂深的下巴尖。聂深斜着撞到桌子上,噼哩啪啦滚落在地。 银子弥紧跟着一个后空翻,落地时,一脚扫过,把刚刚站起的聂深扫翻在地。 刘文基的嘴巴张大了,从没见到组长漂亮的串串踢,看来只要遇到配合完美的对手,组长就能爆发出惊人的能力。 聂深爬起来,平静地朝刘文基点点头。 刘文基客气地点头回礼。 屋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满地狼藉只是幻觉。 银子弥神清气爽,整了整秀发,转身问:“刘文基,什么事?” “哦,组长,四叔刚刚醒了。”刘文基说。 “去看看。”银子弥朝门外走去。 刘文基快步跟上。“组长哪天有空教教我,怎么踢人踢得这么漂亮。” “嗯,找到陪练再说。”银子弥说。 刘文基扭脸看着聂深。 “你看我干啥?”聂深不满地问。 “刚才四叔提到你了。”刘文基说。 “什么?!”聂深的脚步停顿一下。 银子弥也有些惊讶。“刘文基,你不是开玩笑?” “不是。”刘文基面向银子弥,“四叔醒来后不停地嘟囔,听不清楚。我也是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尊主的儿子。” 三人加快步伐,来到走廊尽头,进了四叔养病的房间。 大耳桑的四叔落入符珠哩的指掌,转化为奴仆,又险些被薛小莲所杀。之后被诛鲛士从冰窖带回来,左肋和后背的刀伤做了治疗。由于伤口过深,几乎毙命,要想痊愈康复,还需要较长时间。 诛鲛士只能趁四叔精神稍好时,向他询问一些情况。但得到的回应,全都是凌乱破碎的字句,或者是一连串嘟囔,时不时还发作一下,表现出极度的惊恐。 目前整理出来的话语,还是最初那几句:紫色,不冷——刀,杀了——主人,蚂蚱,我是主人的蚊子——男,女—— 经过分析,银子弥发现,其实这些话语的组成有内在的关联。 比如:“紫色”总是和“不冷”一起说出来;“刀”与“杀了”一起说出来…… 这说明四叔的记忆虽然混乱破碎,但对具有连接意义的东西,还是存在感知,这是语言习惯给人的深刻影响。因为互相联系的东西更容易记忆。 据此进一步分析,“紫色,不冷”,说的可能是某种保暖物。 “刀,杀了”,无疑是有人用刀行凶。 “主人,蚂蚱,我是主人的蚊子”,表明另一个奴仆被称作蚂蚱。 “男,女”,暂时认为现场有一男一女两个人。 虽然从这些话语中看不到明确的信息,不过相对来说,最有价值的,也就是“男,女”这两个字。 眼下,四叔正蜷卧在床上,身子不时颤栗几下。 银子弥和聂深、刘文基走到床边。银子弥正要开口,四叔又开始哆嗦起来。 (8)那天就是你陪葬的日子 银子弥不敢大声说话,那会引起四叔的恐慌。银子弥像哄小孩似地安抚几句,四叔慢慢安静下来。 银子弥轻声问:“你为什么提到尊主的儿子?” 四叔神色木然,似乎没听懂。 银子弥又问:“四叔,你看谁是尊主的儿子?” 四叔的反应变得极为迟钝,好一会儿,才把脑袋抬起来,目光从三人的脸上掠过,投向聂深时,他的眼睛陡然瞪大了,嗓子里发出嘶哑的气流声:“啊……啊……” 聂深有些好奇,趋近一步,低声问:“你怎么认识我?” 四叔忽然直起脖子,盯着聂深看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不孝子!” 这一声把聂深吓了一跳。 由于距离较近,四叔又一改往日的垂死状态,旁边的银子弥和刘文基也被震了一下。 随即四叔恢复到半死不活的样子。 聂深抹了抹额头,苦笑道:“说不定符珠哩给他看了我的照片。” 刘文基说:“不会吧,你爹……抱歉啊,你爸爸有手机吗,拿什么拍照?” 聂深耷拉着眉头。“我是打个比方。” 这些天四叔表现出的状态,基本上属于情景连接。 四叔被转化后,与符珠哩紧密相伴,构成了闭合智能网络,自然会接受许多信息的刺激。由于这种特殊的脑电波连接方式,他们接受信息的途径,有可能是符珠哩的思维流露,或者干脆就是符珠哩讲述的,老鲛怪可能向奴仆抱怨些什么,以作为情绪的宣泄。 这些信息在四叔的大脑皮层留下了痕迹,就像神经纤维上的一个一个节点,虽然现在和符珠哩失去了控制连接,但某些特异性的反应仍存在于四叔的大脑,当相应的信息再次出现,而四叔大脑中的神经纤维恰好被刺激到,便会引起反射,有时可能是混乱模糊的。 聂深说:“四叔是最后陪伴符珠哩的奴仆,只要找到合适的刺激方式,就能挖掘更多的记忆。” 刘文基说:“可我觉得没意义。” 聂深扭脸看了看他。“什么没意义?” “意义不大,何必浪费时间。” “怎么?” 刘文基揉了揉鸡窝头,对银子弥说:“组长,不是我乱讲,四叔后半辈子就是混吃等死,他能提供的信息没啥用。你看,四叔这几天说什么‘男女’,就算我们确定冰窖里的杀手是一男一女,有什么用处?符珠哩是蔷薇基金会带走的,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连符珠哩所在的研究院都知道了,还需要去调查蔷薇基金会的两个杀手吗?所以没意义的。” 银子弥沉思片刻,说:“四叔的记忆是有价值的,只是我们还没找到突破口。” 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刘文基出门查看。来者是忆萝茶坞的服务员,原本是诛鲛士的外围人员,负责接待工作,目前由于人员紧缺,他兼做信息传递与整理。 服务员向刘文基说了两句话,匆匆离去。 刘文基返回银子弥身边:“组长,杨土龙那边出了点事。” “什么?”银子弥敛起秀眉。 聂深往这边瞥了一眼,没有打扰诛鲛士的工作,但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一听杨土龙出了事,他有些惊讶。杨土龙在研究院的墙根下挖了洞,难道因为这件事暴露了身份? 只听刘文基说:“那边打来电话,说有奇怪的家伙在他们的住所周围晃荡,无法判明身份。” 银子弥一边思索着,一边往房间外面走。刘文基快步跟上。聂深急忙追到走廊。 银子弥问:“怎么确定是针对他们的?” 刘文基说:“那边的诛鲛士出门后,有人试图跟踪。” 银子弥说:“这事恐怕不简单,马上去看看。那边有咱们的三名伤员,都是千步沙之战中负伤的,不能出一点岔子。” 聂深接口说:“对,一起去,我去叫赫萧……” “哎,有你什么事?”刘文基一翻白眼,“你个少尊主还想插手我们诛鲛士的家事?” 聂深笑笑说:“我想帮点忙。” “没人管饭……” “行了,你跟他逗什么闷子?”银子弥打断刘文基的话头,扭脸对聂深说,“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们让你留在这儿,只是因为你和我们一样,都想抓住符珠哩。我们之间不是朋友,而是互为工具,除了符珠哩的事情,别的你少掺和!” 聂深只好停下脚步。 银子弥走了几步,回头又对聂深说:“你没事多去院子里神龛好好祈祷吧,眼镜到现在还没醒,如果他死了,那天就是你陪葬的日子!” 望着银子弥和刘文基渐渐远去的背影,聂深呆立在原地。 银子弥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聂深听到身后传来赫萧的声音: “你不去跟踪吗?” “哦……你出来了。”聂深有些惊喜地转过身。 赫萧仍是一只手背在身后,把玩着火柴盒,微阖双目,一脸淡然。 面对赫萧淡然却具有压迫力的目光,聂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想拍一拍赫萧的肩膀,手指动了动,放弃了。 然后憋出一句:“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什么感觉。”赫萧说。 “缪璃那边……” “她会回来的。” “当然,我有信心。”顿了一下,聂深又迸出一句,“也有办法让她永远安全。” 赫萧投向聂深的目光变得锐利,似乎穿透了聂深的瞳仁。“你有什么办法?” “干掉符珠哩就行了。” “还有吗?” “这就足够了。符珠哩最想要缪氏血脉,解决他,就是解决了源头问题。” “不,现在出现了新问题。”赫萧说,“蔷薇基金会抓走缪璃,他们一定知道缪氏血脉的珍贵。他们还能帮符珠哩修补鳞片,说明他们也有能力使用缪氏血脉。他们也许比符珠哩更想要缪氏血脉。” 聂深点点头,神色很平静:“我有办法解决。” 赫萧注视着聂深,幽深的眸子里闪动着一丝疑惑。 “我得出去看看。”聂深朝走廊尽头指了一下。 “别让银子组长发现你。她对你爱恨交加,我不希望你影响她的判断力。” “放心,我有分寸。” 聂深转过身去,大步朝前走去。 他能感觉到赫萧的目光投在背上。 ——赫萧,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和符珠哩同归于尽,如此,缪璃就永远安全了。 (9)绝命伏击 龙湖珠合市场附近的居民区,每到下午三点钟以后便越来越热闹,穿插分布在楼群之间的菜场、鱼市人流不绝。 杨土龙的住所旁边有一座专卖编织品的小型市场,竹编、藤编、草编的物品琳琅满目,既有实用性,又有民俗艺术特点。在各类小商铺之中,还有一间诊所,有时杨土龙会拄着拐杖,由那位同事陪伴,去诊所换药,顺便散散心,以求早日康复。 这次从研究院挖洞回来后,杨土龙感觉伤处更痛了,知道是折腾得太厉害,于是多去了诊所两趟,便被蔷薇基金会的花匠盯上,因此落到了薛小莲的算盘上。 薛小莲命令花匠按照步骤,故意扰动杨土龙的住处,目的就是引起他们的紧张心理。花匠们不直接冲突,只是做出监控的样子,还在诛鲛士出门时尾随,有意让对方发现。环境的压力逐渐升高,迫使诛鲛士向上级汇报,把高层的目光吸引过来。 同时薛小莲让安勇找几个黑鲛人,安勇便去了三破口,在边缘地带遇到了罗堪的余孽,这些家伙很好辨认,手上都戴着戒指,戒面是骷髅头和交叉股骨。 安勇按照薛小莲的要求,把四个黑鲛人引到了水族馆。 这里曾是罗堪的一个秘密据点。当年,罗堪把十三名黑鲛武士聚拢起来后,令他们沉睡在水族馆的蓄水池内层,竟长达十年之久。直到符珠哩出了时空缝隙,聂深也回到了九渊市,罗堪逐步唤醒黑鲛武士,然后投入到千步沙之战中,企图一战定乾坤,结果落得惨败。 如今物是人非。水族馆后院,占地上千平米的四方形水泥建筑,更像是平摆在那里的一块巨型墓碑,黑洞洞的窗口下面,死湖般的蓄水池空空荡荡。 薛小莲早就知道这个地方,不过当初她在罗堪身边时,从没来过这里。凡是罗堪没有指示的地方,她从不冒险,何况这里是禁区。现在罗堪已死,此处的黑鲛人都消失了。 薛小莲跟着一群游客走进水族馆。 按照约定,下午五点钟之后,安勇把罗堪的手下引来了。 那四个家伙追赶安勇来到水族馆,安勇不见了,他们很生气,却也有点莫名其妙,不明白安勇为什么在三破口的边沿故意挑逗他们,似乎活腻了,可是逃跑的时候很有劲,不像是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的样子。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家伙忽然发现了薛小莲。 “将军的宠物!”说话的黑鲛人长得很怪,脑瓜比较尖。 他们都知道桀罗将军生前养了一个人类宠物,对那个宠物十分关爱。此刻听到尖脑瓜说到将军的宠物,其他三个家伙兴奋起来,顺着他的指向望过去。 另一个家伙也在风送流花酒吧见过薛小莲,使劲点了一下头:“有了。” “注意点,别把她惊飞了。”尖脑瓜捏了捏手上的戒指。 四个家伙慢慢包抄过去。薛小莲发觉不妙,急忙逃走。黑鲛人步步紧追。 不一会儿,突然听到游客大喊:“有人落水了!” 透过鱼箱可以看见薛小莲在水中拼命挣扎,一条鲨鱼在水下穿梭,情况十分危急。 鲨鱼猛地向上一冲,撞到了薛小莲,引起游客们的尖叫。四个黑鲛人循声而至,其中一个家伙跃入鱼箱,一把抓住了薛小莲。 那条鲨鱼竟呈现出狂乱的状态,游客们不知道,鲨鱼被黑鲛人吓得无处可逃,使劲撞着鱼箱玻璃。 这么一乱,薛小莲已经被黑鲛人抓走了。几名游客用手机拍摄了视频和照片。 薛小莲被迫出了水族馆,一路挣扎着。“将军已经死了,我有自己的生活!” “你去给将军守灵。”尖脑瓜说。 “守什么灵?”薛小莲满脸不安。 “将军去世了,本该妻子守灵,可这两百多年他没有妻子,你是陪伴他最后日子的女人,将军把你当作宠物,表明了将军对你的喜爱,现在你必须守灵,向将军报恩。” “将军的遗体呢?”薛小莲故意问。 尖脑瓜脸一沉。罗堪没有留下遗体,在千步沙被聂深打死后,扔到海上的漩涡里,又被一群黑鲛女撕扯着沉入海底,过后去寻找,哪里还找得到? “没有遗体才更需要守灵,否则将军的灵魂无所依托!”尖脑瓜瞪着薛小莲,“等到守灵期结束,就给你自由。” “守灵期……多久?”薛小莲问。 “33年。”尖脑瓜语调肃穆。 “不——”薛小莲又在挣扎。 尖脑瓜一巴掌拍到薛小莲脑袋上。“拖走。” 薛小莲假装昏迷,被黑鲛人拖着走了五六分钟,突然一拧腰,力度掌握得恰到好处,挣开黑鲛人的手掌逃走了。 “追!”尖脑瓜一马当先。 薛小莲的脚步时快时慢,引导着四个家伙的步伐。其实她很清楚黑鲛人的习俗。死去的黑鲛人,尤其是高阶鲛人,必须有人守灵。至于33年的期限,那是因为黑鲛人相信,33年以后,亡者的灵魂会找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到那时就不需要再为他守护,因此成为了期限。 至于守灵的使命,通常交给黑鲛人身边最亲近的平辈或者晚辈。正如尖脑瓜所说,罗堪这两百多年没有妻子,最亲密的女人只有薛小莲。所以罗堪的手下只要一看见她,肯定要抓回去。 龙湖珠合市场距离水族馆只有两公里左右,薛小莲选择水族馆正是这个原因。此时她逃跑的方向便是珠合市场。四个黑鲛人不知不觉被她引了过来。 薛小莲等待着时机,终于收到花匠传来的消息:诛鲛士高层出现在目标地点。 薛小莲可以放心了,诛鲛士的高层除了赫萧,就是二把手银子弥。 薛小莲一边围绕着珠合市场躲藏,一边估算着时间和路径。那四个黑鲛人又出现在视野中。薛小莲装作不小心暴露了,慌不择路的往东南方向逃去。 “站住——”黑鲛人大步追上。 (10)滴水不漏的潜伏计划 话说银子弥和刘文基到了杨土龙的住处,几个诛鲛士倒还安全。银子弥询问这两天的情况,其实大伙儿都说不清楚外面究竟是谁,但确定无疑是被盯上了。 银子弥和刘文基出门在附近巡视,没有发现可疑人员。但既然出了问题,与其疑神疑鬼,不如快刀斩乱麻。 银子弥说:“为了万无一失,干脆搬家。” “组长说得对,一走了之,省心。”刘文基推着自行车说。 “待会儿让杨土龙他们收拾东西。你回去再找两个诛鲛士,今晚八点钟准时离开。” “好哩。” “注意路上打扫干净,别让小鬼儿缠上。” “那是自然。” 两人边走边谈,转过两栋居民楼,眼前是一条陈旧的水泥路,路面斑驳不平,布满裂纹。银子弥抬脸时,忽然看见远处有几个人影跑过。她敛起秀眉,不由得加快步伐。 刘文基问:“组长,怎么了?” “你没看到那边吗?”银子弥往远处指了一下。 “好像有人过去了。”刘文基说。 “三四个人追赶一个女人。”银子弥说。 “组长好眼力!” “别罗嗦,快去看看。” “组长,请上车。” 刘文基先一步跨坐在自行车上,双手扶住车把,摆好架势。银子弥侧身坐在后座。刘文基脚下一蹬,车子往前冲去。 “救命——”不远处传来呼救声。 居民们四散奔逃。四个凶神恶煞般的黑鲛人围住了柔弱女子。 “回去给将军守灵!”尖脑瓜狞笑着,一把抓住薛小莲的胳臂。 嘣! 一块砖头飞过来,敲在尖脑瓜的头上,嗖地弹射开来,撞到了围墙上。 尖脑瓜大怒,回身望去。 “滚开!”银子弥呵斥道。 尖脑瓜松开薛小莲。薛小莲一下子瘫软在墙角,浑身瑟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脑袋,不敢往外看。 “为将军报仇!”尖脑瓜突然指向银子弥,发出嘶哑的吼声。 银子弥一愣,心想:黑鲛人怎么一下子确定我和罗堪打过仗?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转脸往身后看去,果然,只见聂深双臂抱胸,正笑眯眯地站在后面。 “这么巧,你们是来这里走亲访友的?”聂深问。 银子弥咬牙切齿道:“混蛋又悄悄跟踪我们。” “你们两个打四个,会吃亏的,交给我吧。”聂深善解人意地说。 “滚……” “组长,他说得对,你要善于利用敌人之间的矛盾。”刘文基小声提醒。 是啊,对敌斗争不能意气用事,理智的算计压倒一切。 银子弥哼了一声,算是把气憋住了,对刘文基说:“咱俩救走莲姐,别管那个混蛋。” “组长认识那个女的?”刘文基指了指墙角蜷缩着薛小莲。 “嗯,她在罗堪的酒吧帮过我们。” “你们?还有谁?”刘文基顺嘴问。 “……不值一提的人。” 那边聂深已经和黑鲛人打了起来。本来还有一个黑鲛人看着薛小莲,不过打起来以后,黑鲛人就忍不下去了,面对杀死将军的凶手,他们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怒气,竟忘了周遭的一切。 银子弥上前推了推薛小莲。“莲姐,是我,别害怕。” 薛小莲慢慢放开双手,抬起惊恐的眼睛望着银子弥。过了一会儿,她那紧绷的额头和肩膀才松动下来,终于认出了银子弥。 “你是……小财迷。”薛小莲发出喑哑的声音。 “对,我在风送流花酒吧陪过酒,你还帮过我。”银子弥笑了笑,弯腰扶起薛小莲。 当初银子弥为了探查桀罗将军的底细,曾经化名“小财迷”混入酒吧,接待她的便是莲姐,不仅给了她机会,允许她在店里陪酒,还在她和聂深受困时,努力带他们离开危险地带。 如今再次遇到,这女孩长发挽了起来,脸色仍是长期不晒阳光的苍白,神情更多了几分惊惶。 薛小莲又往聂深那边扫了一眼,颤声说:“上次他和你一起去酒吧了。” “别理他,我们走。”银子弥托着薛小莲的胳臂。 薛小莲显得十分惊恐,只想快快离开这里。不过她心里暗暗好奇:从刚才银子弥与聂深的对话听得出,二人关系并不单纯,甚至很难划分是敌人还是朋友。 薛小莲告诉银子弥,她是在水族馆游玩时,被黑鲛人盯上的,要抓她去给罗堪守灵。她很害怕,就往市场这边跑,想着人多可以藏起来,却还是差点儿落到他们手上。 薛小莲的话,得到了刘文基的证实。刘文基已经在本地新闻圈看到视频和照片,说水族馆发生了一起游客落水,现场有人用手机拍摄,有一名女游客掉进鱼箱里,遭到鲨鱼的攻击,然后被一个人救了出来……现在可以确定,那个救人者其实是黑鲛人,是来抓薛小莲的。 薛小莲安排的潜伏计划,合情合理、步步为营,自然而然接近了银子弥。何况她以前曾与银子弥有过接触,并帮助银子弥逃生,缘分颇深。 特别是银子弥得知,薛小莲曾经长期被罗堪困在身边,把她当作宠物一样。薛小莲对黑鲛人的仇恨,与银子弥达成了强烈的共鸣。在此基础上,加上银子弥的善良天性,对薛小莲这个无辜受害者的同情,更增添了几分信任。 薛小莲表示,原以为罗堪死后,她就能解脱了,可是黑鲛人并没有放过她,强迫她给罗堪守灵,这是黑鲛人的习俗,她很害怕,却躲不掉。银子弥考虑之后,决定给薛小莲安排一间安全屋,离忆萝茶坞比较近,让她随时可以来。 薛小莲曾在罗堪身边待了很久,自称发现了许多奇怪事情,但不知算不算有价值的秘密,愿意和银子弥交流。这正是银子弥需要的。罗堪是高阶鲛人,多年掌控九渊市的暗面势力,与符珠哩不仅同属于彩虹王族,有血缘关系,更有盘根错节的势力范围。薛小莲长期待在罗堪身边,耳濡目染得到许多信息,了解这些,对诛鲛士组织大有助益。 如此,薛小莲便成功地混入银子弥身边了。 但薛小莲没想到,她在忆萝茶坞遭遇的第一个意外,居然来自这个人呢—— 薛小莲搬到安全屋的第二天,便找个借口来到了忆萝茶坞。推开铁艺门,院里没人,薛小莲往小楼走去。转过一丛芭蕉,看见台阶前的藤椅上坐着一个人。六月中旬的天气,那人的身上裹着薄毛毯,身子缩成一团。薛小莲看得出这是个病人,脸色青灰,眼睑发暗,坐在这里晒太阳。 那人听到脚步声,撩起眼皮,战战兢兢地看了一下,眼珠子猛然瞪圆了,眼底的血丝触目惊心,同时嗓子里发出尖利的叫声。 薛小莲暗暗一惊。她也辨别出来,这人曾经是符珠哩的奴仆。薛小莲听安勇说过,在冰窖时,有一个奴仆逃走了。那是薛小莲的小失误,没有当场杀死那个奴仆。不过,薛小莲实在没想到,这个奴仆竟然出现在忆萝茶坞,看起来被精心照顾着,身上的伤也得到了很好的处理。 四叔的尖叫声让薛小莲感到紧张,她不能留下一丝破绽。一阵杀意涌上心头,她往旁边看了看,周围没有人。薛小莲快步走向四叔。四叔身子后仰,连人带藤椅翻了过去,尖叫声变成了公鸡打鸣般的抽气声。 薛小莲步步紧逼,刚蹲到四叔面前。四叔的嗓子里“咯喽”一声,吓昏了。 “四叔——” 随着呼唤声,尔雅匆匆走过来。 她走到薛小莲身边时,薛小莲正把四叔扶起来,温柔地拍抚着四叔的胸口。 薛小莲忧虑地说:“他不知怎么了,自己往地上撞。” “哦,四叔容易恐慌,可能跟你不熟。” 尔雅与薛小莲一起托着四叔回到房间,放到床上继续昏睡。 “薛小姐,谢谢你。”尔雅说。 “不用客气的,都是自己人。”薛小莲扭脸看了看四叔,“他经常这样吗?” “嗯,今天本来好了一些,让他在外面透透气,没想到还是犯病了。” “真可怜,脑子一定受过刺激。” 薛小莲的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通过刚才的观察,发现这个人基本上废了,但头脑中残存的意识能认出她,对此决不能掉以轻心,这事儿处理不好就会变成大麻烦。 “哦,你找组长吗?”尔雅往门外走。 “昨天晚上想起一些事,和小财迷谈一谈。”薛小莲跟着尔雅离开房间。 尔雅笑了笑。“别叫她小财迷了,就叫银子组长吧。” “哦,对不起。”薛小莲又露出惯有的不安神色。 尔雅看了看薛小莲。她知道银子弥很信任这个女孩,从她们的种种经历来看,这个女孩确实值得信任。不过,尔雅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合适,具体又说不清楚。 “你要和组长谈哪方面内容?”尔雅随口问。 薛小莲故意停顿一下,显得有些犹疑。 “不方便讲就算了。”尔雅笑一笑。 “啊不是不是……我想谈谈黑鲛人的少尊主。”薛小莲说。 “哦,聂深?”尔雅脚步一顿,“那你说话可要留意啊,组长在这件事上很敏感。” “谢谢提醒,我会留意的。”薛小莲说,“我想告诉银子组长,桀罗将军罗堪也是半鲛半人的属性。聂深发展下去,就会走同样的道路。” 第五章 邪恶逼近 (1)缪璃的警告 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在遭受了上次的夜袭之后,加强了防御力量,理事长邝杰重新调整了保安处的人员,补充了精兵强将。邝杰还嘉奖了隔壁别墅的保安小队,因为他们面对亡命之徒时,勇于向前、敢于拼斗,没有使客人落到坏蛋手中。 保安小队除了每人领了个大红包,以后每天的补助翻番,队员每天补助六千元,吴队长每天一万,直至任务结束返回原岗位后,薪水提升到最高标准。 “高兴了吧?”吴队长站在楼梯口,扫视胖保安和瘦保安。 两名保安还是余悸未消。“那几个家伙太厉害了,简直是野兽,要不是援兵及时赶到,咱们怕是要完。” 吴队长揽着他俩的肩膀。“不管怎样,兄弟们够义气,没认怂。” “那是,跟着老大闯世界,老大死在哪儿,咱哥们死在哪儿。”瘦保安说。 “对,咱一定要努力干活,咱要是不努力,老大就会伤心。”胖保安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呸,是那么解释吗?没文化真可怕!”瘦保安傲然道,“白居易的《琵琶行》才是写老大的正品——”他摇头晃脑地吟道,“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我去你二大爷!”吴队长一巴掌扇到瘦保安的脖梗,“少给我胡嘞嘞。” 瘦保安呲牙咧嘴地揉着后脑勺。 “你俩还申请调岗吗?”吴队长用胳膊肘杵了胖保安一下。 胖保安与瘦保安互相看了看,低头咕哝道:“就盼着任务快结束,赶紧把客人送走。” 吴队长哼了一声说:“我倒希望这任务持续一年,每天补助一万,我就……个、十、百、千、万……” “七位数,老大。一年补助三百多万。”胖保安盯着吴队长的手指。 “就你能。”吴队长竖起中指,“到了这个位置,是不是得三年啊?” “做人不可太贪,老大。” “我把你——” “嘘,老大……” 三人扭过脸,看见缪璃从房间出来,脸色苍白,还沉浸在悲伤中。 由于夜袭影响,缪璃的活动范围大大缩减,禁止离开主楼去院子里散步,主楼的出口锁住了,严令不许随便开门。缪璃被彻底关押了。 吴队长把手背在身后,憨厚地笑了笑。缪璃无视他,继续往前走。走廊尽头有一扇窗户。 吴队长说:“小姐,理解一下,大家都不容易。我们奉命守岗,您的安全就是我们的职责……” “我在你们手上才危险。”缪璃冷冷地说。 “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伤害您。理事长吩咐了,您哪怕感冒了,我们都得陪着发烧。” “用不着你们的好心。”缪璃停下脚步。 “其实咱们之间没有仇怨……” “你们助纣为虐,迟早要吃苦头的。”缪璃说。 吴队长有些尴尬。胖保安和瘦保安面面相觑。 缪璃接着说:“你们不知道隔壁院子送来的是什么东西,那东西放出来,就能毁了一切!” 这几天缪璃从保安们的窃窃私语,以及自己的观察与感受,再加上赫萧等人夜袭研究院的行为,再傻的人,都能推测出大概。何况缪璃与符珠哩在一个地方共存了八十一年,如今那种邪恶逼近的感觉再次回来,她确信,老鲛怪真的到了隔壁的研究院。 她感到愤怒、惊恐。那天晚上与赫萧见面又分开,更让她绝望。 但她不能垮掉。她一定要设法逃出去,虽然现在看来几乎不可能了。 “小姐,您累了,回房间休息吧。”吴队长转身对两名保安催促道,“你俩快去楼道守着,别跟小姐聊天。” 胖保安与瘦保安垂头丧气地下楼去了。 吴队长正要离开,缪璃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家里有老婆孩子吧,那就为他们想一想。” “什么?”吴队长竟不敢直视缪璃的眼睛。 “尤其是你的孩子,你希望他的未来被老鲛怪毁掉吗?” “乱说什么……” “老鲛怪只要存在,你孩子的未来就不会长久!” “撒手……” “老鲛怪会把人转化成恶徒,变得像畜生一样拼命撕咬!” “我说你撒手!” “清朝末年发生在离坎路13号的事情,自己去查查吧……” 吴队长猛地甩开缪璃的手,往楼下跑去。他显然被缪璃的眼神和语气刺激到了,脚步踉跄,最后两级台阶险些踩空,身子猛地一歪,扒住楼梯扶手站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扭脸往楼上瞥一眼,匆匆离去。 缪璃望着吴队长消失的背影。那里只剩下一片黑暗和空虚。 研究院A楼三层已经被封锁,成了禁区,整座大院不到十个人有权限走进去。 这里从早到晚都很安静。死寂一片。只有远远近近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像风,或者某种液压装置发出的振动声。环境中的光线几乎没有变化,始终保持在蓝幽幽的色调,光源隐在不可见的地方。这里已经尽可能地模仿营造出洞穴的感觉,以便老鲛怪住得舒服一些。不过到处可见的仪器仪表产生了不和谐的感觉,还有各个角落摆放的电子屏幕,持续不断发出微弱的嘀嘀声,让人想睡觉。 符珠哩确实在睡觉。不知是对四周环境感到无聊,还是那些单调声音的催眠作用,或者就是累了。玻璃穹顶释放的四氯乙烯,对符珠哩来说不构成生命威胁,那是人类的毒药,但对于他,顶多算是安眠药,喷一喷还是蛮舒服的。 说实话,符珠哩很久没这么安稳地睡过觉,待在这里反而很放松,至少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那天晚上有人夜袭研究院,符珠哩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起初他知道是自己的子民想救他,那些蠢家伙在人类的实验室里待了太久,以为尊主也是被人类抓来,准备搞大型实验的,于是拼了命挣脱开,想要救走尊主。当然被人类镇压了。以至随后又有一波袭击者,听起来势头很猛,其中应该有儿子参与的痕迹,但还是被打退了。 看起来,带自己回来的这个组织,果然很有实力,符珠哩比较满意。这个组织答应帮他修补鳞片,他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此时,符珠哩进入了深度睡眠状态。高质量的睡眠,能帮他尽快恢复体力,可以更早一些修补鳞片。 符珠哩又做了那个梦。 是让他唯一的噩梦,更是刻印在他记忆深处的一次恐怖经历。 距今两千两百多年前,秦始皇二十六年的凛冬之夜。 (2)凛冬之夜 秦始皇二十六年。冬日,黄昏。 地平线上浮起一片雪尘,与天际流动的云影叠在一处。一行骑兵出现在荒野尽头。马蹄飞速踏过,激起的雪尘越来越密,整个马队却没有一丝声音。 数十匹战马裹着铁甲,马颈上缀满铁叶,与黑衣骑手融为一体。 骑兵到了骊山脚下,未作停留,径直奔了过去,战马发出撼人心魄的蹄声。 骑士戴着黑黢黢的铁盔,一手提着缰绳,另一手举着长矛,宛若数十道青色火炬,投入到骊山巨大的阴影中。在他们周围,无数名囚徒有秩序地穿梭在陵墓工地上。 被贯穿的骊山内层,整齐地分隔出一座座墓室。陶工作坊排列在外沿。 前哨过去后,紧跟着便有数百名骑兵从荒野上席卷而来。 犹如一团黑白相间的火焰。领头的旗手举着一杆大纛,旗顶飘扬雉羽,隐约看到上面的字纹:秦。 数百名骑兵押送着一辆辆车辇来到骊山陵墓。黑色车厢里传出凄惨的哀号声,车厢底座不断渗出水珠。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批鲛人,逐次送入各个陶工作坊,很快要制成人茧,永远伫立在皇陵。 绳索拉进来的鲛人中,有个面容俊朗的黑鲛人,和其他满身脏污、神色惊惧的族人不同,他的身姿依然挺拔,脸上有伤却很干净。形貌与人类毫无区别,只是身形更为高大,约四十岁,一头彩色长发。眉眼深刻,眸子透出王族气质——他便是彩虹王子。 彩虹王子身旁是他的弟弟,其身份略低,是一名将军。他俩身边聚集着二十几个家族成员。其他的黑鲛人属于不同的家族,但都是彩虹王族的子民,分散在其它陶工作坊内。 人茧的总数将达到三千个,皆由活着的鲛人所制。 陶工们开始干活儿,每个动作都是冷酷而麻木的。然后把浑身裹满泥胎的鲛人送入一道道工序:塑形,绘色,入窑炉,被炭火煅烧,即将成为崭新的泥俑。 突然传来嘭地一声,四散飞溅的火焰从炉口喷射而出,浓烟弥漫在作坊内。 因为一名陶工急于求成,往窑炉里多送了两具泥俑,导致炉壁受热不均,炸开了。受伤的陶工与泥俑碰撞。被火焰煅烧的鲛人们挣脱俑壳,互相踩踏。 彩虹王子撕开俑壳,向外逃去。 陵墓出口处,秦兵大举围捕,长戈如林。 其它作坊内溃逃的鲛人拥挤着往前冲。遍地是半干的陶俑,碎裂的泥胎,一片血肉模糊。 彩虹等人趁乱冲出了包围,一头钻进了夜幕深处的骊山。 同行的十几个鲛人又累又饿,途经一座村庄,进去抢夺食物。村民以为来了妖魔鬼怪,用各种办法对付他们,桃木戳刺、猪尿泼洒。 “灭绝!”彩虹王子下令。 极度恐惧中的鲛人,需要一场血腥杀戮来释放自己。不到半个时辰,近百户村民屠灭殆尽。 风从山林间呼啸而过,卷起鹅毛般的雪花,在村子上空织成一张网。村里一片漆黑,只有风声。 杀人的快感让鲛人们身上有了一点暖意。他们都以为今晚的噩梦已经结束,可以回到温暖的南方了。 他们没有察觉到,有一条影子刚刚奔过山脊,纵横起伏,犹如一头豹子。 那人突然出现在高高的巨石上,飞扬的长发逆风狂舞,手中握着一把破铁刀。 那人挟着怒放的风雪,纵身而起。 秦人之怒! “你是谁?”彩虹王子大惊。 来者只是挥刀狂砍:“还我家人!” 刚刚安宁些的鲛人陷入更大的恐惧中。人类如此恐怖,怎么就无法灭绝呢? 来者接连砍杀三个鲛人,浑身染血。 远处的山林中隐约有火把的亮光,伴随着铁刃碰撞的声音。鲛人们魂飞魄散,急于摆脱来者。 “还我家人!”他仍在号叫。 “尊主,快走!”一名鲛人大喊。 来者循声追击,一刀砍去。那鲛人扑身向前,为彩虹王子挡了一刀。但来者的冲力太猛,刀锋斜劈下来,斩杀鲛人后,又在彩虹王子的肋侧割了一下,可惜力量被挡,伤口并不深。虽然如此,这一刀却令彩虹王子惊恐异常。 此生最为恐惧的感觉。 远处的火把越来越近了,能够听到秦兵的声音。 鲛人们拖着彩虹王子奔逃。来者奋起直追,又斩杀两名鲛人。 七八个鲛人钻进了密林深处。来者跃上山脊,想抄近路截击鲛人,远处一阵呼喝声传来,命令他站住。 他嘶喊:“我不是鲛人!” 他不顾一切,向着鲛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嗖——嗖! 两支箭飞过来,钉在他背上。他向前扑倒,滚落山脊。在呼啸的寒风中,如一片无名的雪花飘逝。 黎明前,彩虹王子终于逃出了秦兵的包围圈。 而这一夜的经历——火焰煅烧、同族践踏、秦兵杀戮、血污与惨号,直至遭遇人类勇士,成为彩虹家族共同的记忆,并形成印迹,留在了鲛纹上。 在彩虹王子和他弟弟的后脖颈,原有的鲛纹上,又生出细微的痕迹:一个蝴蝶状裂口。 这个细小的鲛纹裂口,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然而它就像闪电击中了树木一般,击中了彩虹王族最深的恐惧。 此后越来越多绵密的鲛纹,继续生长、继续蔓延,在后脖颈的方寸之间,形成了神秘而复杂的图案,渐渐掩盖了那个蝴蝶状的裂口。但彩虹王子知道,恐惧,已经刻印在他的心底。 后来到了大唐贞观十八年,彩虹王子的弟弟发动焚杀之战,意图劫掠安康公主,被李靖马踏头颅而死。他儿子罗堪接任“将军”名号,史称“桀罗将军”,留下父亲的鲛皮供奉至今。那个蝴蝶状的裂口便在鲛纹上,作为共同的恐怖记忆。 此后的历史长河中发生了许多事,没有人知道那个蝴蝶状裂口。就连彩虹王子自己也假装没有出现过。 他忙着追寻缪氏血脉的基因链条,直至找到第七十三代缪氏血脉时,被诛鲛士赫升割掉了27个鳞片,于是制造时空缝隙,把缪璃锁在宅中,每隔二十七年,向外发出请柬,邀请七名有缝补天赋的年轻人,入宅完成悬赏任务,希望找到天造之材,为他修补鳞片。在这期间,符珠哩迫使一位人类女子受孕,那便是聂深的母亲。 聂母逃出缪宅后,二十多年在邮差欧阳红葵的帮助下东躲西藏,以为脱离了符珠哩的掌控。可惜聂母去世一个多月,儿子聂深便被符珠哩诱使,进入缪宅。 符珠哩确立了聂深的长子地位,并在聂深的后背烙印了家族徽标,使他成为黑鲛人的少尊主。符珠哩要求聂深与缪氏血脉结合,孕育完美的生命,然后他将从孙儿的基因中,获得无上的生命能量。 不料,遭到聂深的强力反抗。 半鲛半人的聂深,不愿成为这根繁衍链条上的一枚棋子,更不愿承认自己是少尊主。他在缪宅引发爆炸,撕裂了时空缝隙,带着缪璃和鲁丑回到了九渊市。 符珠哩也回来了,并与自己的侄子罗堪见了一面。 罗堪则阳奉阴违,暗中设局,企图谋权篡位,除掉符珠哩和聂深,夺取黑鲛王的权柄,并得到缪氏血脉。最终在千步沙引发大战,被聂深消灭。 千步沙之战后,成为孤家寡人的符珠哩,能量几乎损耗殆尽,为了自保,不得不退隐到更隐秘的冰窖中,却还是被找到了。 蔷薇基金会的薛小莲把他接到了研究院。 他知道自己即将展开新的历程。 此时他仍在沉睡,伴随着四氯乙烯的气息,他又在梦中回到了两千两百多年前,骊山中那个可怕的凛冬之夜。风声呼啸,鹅毛般的雪花在林中飘舞。雪花凝结成一个人的模样,从巨石上凌空跃下,一刀劈来…… 那个原本只是普通卑微的人类男子,因家人被屠,成为了勇士。 那个无名之辈,给符珠哩带来了最强烈的恐惧,并留在了鲛纹上。无论鲛纹多么绵密,无论形成的神秘图案多么复杂,那被掩盖的裂口,永远无法抹消。 假如那天晚上,那个人没有被秦兵射杀,会发生什么可怕后果? 符珠哩打个寒战,醒过来。 一抹残梦从脑海中飘过,耳畔仍回荡着那一声号叫:还我家人! (3)我需要一位真正的代理者 邝杰站在单面玻璃外,看着沉睡中的符珠哩。 人面鱼身的怪物浸泡在半透明的水箱中,躯体周围是碧蓝纯净的液体。他的彩色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披垂在面颊两侧,眼睛闭着,眼皮偶尔抽动一下。他身上贴着触头,连接着旁边的仪器。仪器的表盘上闪动着各种波形和柱状线,显示出他的心率和血压等等数据。几根塑料管正在缓缓地向着水箱内注入药液,帮助他恢复伤口。 符珠哩的胸口泛着光泽。肋侧延伸至后背的二十七个伤口,正得到药物的滋养,原本紫褐色的疮疤,如今变成了比较正常的肉色,不再有黏稠的胶状液体渗漏。以前在无水的环境中板结的伤口,现在应该舒服多了。 “理事长,他正在做梦。”一名张姓研究员低声汇报。 “哦。” 邝杰顺着张研究员手指的方向看了看。一台蓝色的机器上浮现凌乱的图案,如同扯碎的棉絮抛洒着。 邝杰懒洋洋地问:“能看出是好梦还是噩梦?” 张研究员说:“无法辨识。只知道梦中的情绪比较激烈。” “情绪有很多种,是正面还是负面?” “这个……您知道,狂喜和惊恐的波幅几乎一样,我们可以通过眼球的颤动做进一步分析。” “不必了,影响他做梦,他会不高兴的。”邝杰显得很疲倦,似乎符珠哩的沉睡状态激发了他的睡意。“无论他正在梦里快活,还是正在遭受……” “理事长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呢?” 一阵喑哑的声音突然飘来,回荡在邝杰耳畔。那声音让人难以忍受,如同两只缺损的齿轮互相碾压着。 单面玻璃里的人不应该看到外面的情况,隔音效果也很强,可是符珠哩却在与他对话。邝杰的眼神透出一丝惊讶,看到水箱里的符珠哩正在缓缓坐起来。 邝杰身旁的张研究员似乎被吓住了。 “打开门。”邝杰吩咐道。 “啊……”张研究员迟疑着,看到邝杰不容置疑的神色,战战兢兢地打开了玻璃门。 邝杰进去前摆了摆手。张研究员匆匆离去。 邝杰步入室内,面对着符珠哩。 尽管符珠哩来到研究院时,邝杰亲自迎接,近距离接触过。不过此刻在封闭的环境中,独自面对这位陆地上存活时间最久的黑鲛人王者,邝杰还是难得地有了一丝兴奋之情。 陈列在墙边的精密仪器发出轻微的嘀嘀声,如同神秘的耳语。 “你们对我真是太好了。”符珠哩似笑非笑地说。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有能力也有实力照顾您。”邝杰说。 “哦。”符珠哩亲切地点点头,原本猩红的眼珠收敛了光泽,变成了雾蒙蒙的晶体,使他的面容更显得神秘莫测。 “您现在感觉怎么样?”邝杰客气地问。 “很舒服。我很满意。”顿了顿,符珠哩问,“什么时候修补鳞片?” “您的伤口恢复得不错,鳞片也处理得差不多了,预计三天内就可以进行。” “哦,很好,早点完成,免得夜长梦多。” “这里是安全的,您不必过虑。” “我知道外面有不少人想找到我,为了伤害我,他们什么都干的出来,理事长,你不怕遭到误伤吗?”符珠哩关切地问。 “前进的路上总有绊脚石,踢开就行了。”邝杰说。 符珠哩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声音很轻,更像是病中的喘息。笑地倏地止住,符珠哩郑重其事地说:“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 邝杰暗自一笑。符珠哩其实是在问,邝杰为他做成这些事,又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这本来就是公平交易。 “您可以帮我完成父亲的遗愿。”邝杰把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说出来。 符珠哩注视着邝杰,久久没有开口。邝杰脸上依然是慵懒的神色,这反而使他说话时显得诚实,因为一个撒谎的人总会打起精神,以免发生失误而让自己的谎言出现漏洞。 “你爱戴自己父亲,愿意为他冒天大的风险。”符珠哩的语气中有些失落。 邝杰并不清楚符珠哩父子之间的具体细节,他从符珠哩的话语中感受到一丝痛苦。 符珠哩语气一转,问道:“可你为什么不开心?” 邝杰一怔,抬脸看着符珠哩。 “从第一次接触时我就注意到,你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厌倦。”符珠哩说。 邝杰皱了皱眉头。老鲛怪这是在做心理辅导吗? “你告诉我,你厌倦什么?是自己的同类?”符珠哩继续问。 “不……” “我能帮你做成很多事。我们黑鲛人仍有强大的势力,我需要一位真正的代理者。”符珠哩说。 邝杰眯缝着眼睛,嘴角一牵,露出淡淡的笑容。“感谢您认可我的价值。不过您现在是我的病人,还是好好调养吧。” 符珠哩在水箱里倾了倾身,似乎想爬出来。 邝杰没有后退,仍然注视着符珠哩。符珠哩伸出一只胳膊,搭在水箱边沿,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 “人类在本质上是自私的物种。” 邝杰暗暗一惊,因为这正是他的观念,难道老鲛怪能够穿透人心? “我在人类社会生活了太久,曾经遇到过许多厌倦自己同类的人,可是他们的心里也充满了杂质。你与他们不同,你是极为罕见的天才,有极高的天赋可以看透本质。我愿意和你交朋友,邝杰。” “您还是休息吧。看来是药物的副作用出现了,你的话有些夸张了。”邝杰说着,转过身打算离去。 符珠哩笑了。“非常有趣。邝杰,你的本质是什么?” 邝杰停下脚步,回身看着符珠哩,淡淡地说:“请指教。” “你只是要赢。要在游戏中坐庄。无论对手是谁,站到你的对立面,就是敌人。”符珠哩直视邝杰的眼睛,“至于做什么事,你并不在乎。” 邝杰摇了摇头,一边向门外走,一边说:“没想到我费了这么大力气,请来陆地上存活时间最久的黑鲛王,却是个算命先生。” 望着邝杰消失的背影,符珠哩脸上仍是那种古怪的笑容。 他想起了曾经的赫萧——人总是要赌一下的。那便是赫萧的态度。 还有罗堪——掌控了九渊城暗面势力的桀罗将军。 如今的邝杰。他们都企图在游戏中坐庄。 当然还包括自己的不孝子聂深,口口声声要主导命运。 他们终将明白,坐庄的不是他们,一二次的输赢并不能决定什么。至于主导命运,更是可笑,他们连命运的形状都看不清楚,谈什么主导? 符珠哩重新躺进水箱里,让纯净的液体浸泡着自己。 他十分舒服。忽然想到,很久没有给人类做净化了。很多年以前为了勉励忠贞的代理者,等他们死后,就亲手对他们的尸体进行净化。在能量激发作用下,使尸体温度上升,在体内形成高能量微波磁场辐射,使得全身水分蒸发。如此留下的骨骼,既新鲜又干净。 不过,真正有趣的是直接给活人做净化,只不过没什么意义,反倒不如转化成恶徒更有用。 说到净化,最大规模的一次,其实符珠哩并没有亲眼看到,但能够想像到。 八十一年前他为了把缪宅锁到时空缝隙中,发生了能量的满溢效应,可以说是一次有趣的误伤。 当时离坎路13号神秘消失,便是他用电磁能量形成外部电子云团的碰撞,产生了强烈的磁波场辐射。几乎瞬间,离坎路上的居民死了几百人,有的是一家人正在屋里闲坐聊天,有的是走在路上,突然倒地,体内水分蒸发,五脏干瘪,人体变得像干树皮,唯有骨骼白净悦目,且没有异味。 符珠哩收回思绪,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这次等到鳞片修补完成后,趁着能量逐渐恢复,可以找人净化一下练练手,当作庆祝吧。 符珠哩沉思着,又进入了梦乡。 (4)暗地图上的路径 聂深一夜未眠,在自己的小屋里研究那份暗地图。这是欧阳红葵留下的。 每座古老的城市都有一卷暗地图,是身处不同时代的人,以自己的时代背景进行完善并传递。九渊市当然也有人根据古代的城市结构与现代结构,将其中的变与不变之处,融合起来绘成地图。 葵叔早年得到这份地图后,结合自己的实地勘察,对九渊市了如指掌,知道这座城市的盲点、了解它的漏洞。所有系统都有漏洞,正是这些漏洞,使得各个物种得以共存。 在葵叔的指引下,聂深从小到大越来越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他看见的样子。在那些触及不到的角落,有着深层的暗面,九渊市更是如此。因为这座城市的原始基础,是符珠哩建立的,最初是符珠哩的堡垒,只有黑鲛人存在。随着人类的快速扩展,黑鲛人进入了暗面。之后,信使家族来了,又来了诛鲛士,还有许多平时看不见的暗面势力。 这张暗地图凝结了前人的心血和智慧。葵叔生前尽管对这张图了然于胸,却仍习惯时时研究,一有空闲就拿出来观摩,据他说,每次观看,都能发现新东西。 聂深相信自己也能找到以前想不到的东西。 夜里,聂深沉浸在暗地图中,视线围绕着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那是对手的堡垒,也是符珠哩的所在地,同时也囚禁了缪璃。 聂深的目光沿着地图上细密繁复的线条前行,在几个关口上停留良久,衡量着、测算着。眼前七歪八扭的线条在旁人看来,犹如一团乱麻,很多线条是重叠的,不过看得多了,能够辨别出清晰的角度。 要进入研究院,还是只能从地下走。上次通过杨土龙挖的地洞,证明是有效的,当然现在不能再用那一招,对手肯定加强了防御力量。所以聂深期望从暗地图上找到路径,因为研究院也有下水井,既然如此,就可能和城中的其它下水井连接起来,就看中间有没有合适的通道。 聂深全神贯注琢磨了一夜,没有察觉到,窗外有人悄悄盯着他…… 翌日天亮前,聂深睡了两个小时,起床后有些头痛,随便吃了点东西,便拿着暗地图,来见银子弥。 银子弥住在忆萝茶坞临时安置的休息间,位于一楼东侧,窗外对着花坛,风景不错。 银子弥穿着居家服,面对聂深时仍保持着冷淡的表情,聂深并不介意。 “阿银,我想独自去一趟研究际。”聂深开门见山地说。 银子弥敛起秀眉,看了聂深一眼。“你什么意思?” 聂深展开地图,手指按在研究院上。“你看,研究院里的下水井肯定和外面是连通的。我仔细看过了,只要找到入口,就能从外面的下水井走到研究院里面,然后通过下水井爬出来。” 银子弥的眼睛一亮,低头审视地图。 聂深的手指沿着一条线划过。 银子弥的眉头越皱越紧。“可是没有直接连上啊。” “你说得对,研究院里的下水井好像重新修缮过,与图上标注的位置有差异。不过我仔细看过了,从新安街的下水井进去,绕过金霞路,你看这里——”聂深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那是一团错综复杂的线条,“从这里往北,再经过大华路下面的地下排水设施,就能到这里……” “等一下,这结构就是三破口。你要穿过三破口?”银子弥抬脸看着聂深,如同看着一个活腻了的人。“你是不是对杀害诛鲛士的事情感到愧疚了,可现在决定以死谢罪,是不是添乱啊?” 聂深苦笑:“我没想以死谢罪……哎,我根本没杀害诛鲛士!算了,不讨论这个。总之,从大华路下面直达三破口,我有鱼尾罗盘,可以平安通过。然后从那里的隐秘途径,前往研究院。” “你有几成的胜算把握?”银子弥问。 “……七成。” “哼,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心里知道胜算最多二成!” 聂深笑一笑说:“看来你还是关心我的……” “喂,别自作多情。”银子弥义正辞严,“我只是觉得你还有利用价值,不想把你浪费了。就算你要死,也得是我亲手处置你。” “哦……”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轻微的移动声。 聂深循着声音跃出门。走廊没人。他一直追到外面院子,从银子弥窗前经过,银子弥正朝外张望。附近有一只流浪猫踱着步子离开。 “你听到什么了?”银子弥隔窗问。 “不确定。”聂深四处察看。 “茶坞里应该是安全的。”银子弥说。 聂深扫视一圈,没有可疑的情况,只得返回房间。 “可能是我神经过敏了。”聂深咕哝道。 “你把地图收起来,回屋吧。”银子弥指了指桌子。 聂深叠起暗地图,说:“我准备今天就行动。” 银子弥皱眉说:“你真是个犟猪头。黑鲛人修造的三破口,凶险方式各不相同,就算你在别处成功走出三破口,换一个未必出得去。别以为有鱼尾罗盘,就能保证安全。罗盘只是工具,不是护身符!” “这些我都清楚,可是我算了算时间,按照符珠哩的休养程度,蔷薇基金会给他修补鳞片,很可能就在这两天。他们也担心夜长梦多,只要条件合适,肯定是越早修补越好。”聂深神色凝重地说,“必须阻挡他们的行动,否则,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不用聂深提醒,银子弥当然明白这件事的可怕。 当初荣师不惜一切要灭掉符珠哩,以至于堂堂诛鲛士的大士,竟然与桀罗将军暗中勾连。因为荣师很清楚,罗堪还不至于毁灭人类,符珠哩却不然,他的所有计划都只有一个目的:向人类复仇以及复兴鲛人族。 现在符珠哩已经重回人间,人类的第一步防线失守。如果他的鳞片修补完成,那就再无转机了。 “可你一个人去,跟送死没什么区别。”银子弥说。 “我和聂深一起去。”门外传来赫萧的声音。 赫萧推开半掩的房门,走进来。 银子弥急切地说:“你更不能去了。” “为什么?”赫萧问。 “我知道你急着救缪璃,可你身上有伤啊。” “恢复得可以了。”赫萧说。 “你要掌管诛鲛士全面事务,不能跟一个……”银子弥看了聂深一眼,“跟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去一个危险重重的地方。” 旁边的聂深摇摇头,露出苦恼人的无奈微笑。 “银子组长,你不是要给他机会嘛。”赫萧淡然说道,“何况我们与他已经握了手,信任是合作的基础,否则当初就不要把他领进来。” 聂深感动得心潮起伏…… “当然,我会盯住他,稍有异样,我一刀砍死他。” 聂深的眉毛耷拉下来。 银子弥说:“可我还是觉得……” “不必犹豫,就这么定了。”赫萧抬起一只手,“我是最合适的人,因为我了解符珠哩。” 银子弥无力辩驳。目前最了解符珠哩的,确实只有赫萧,他曾和符珠哩在时空缝隙共处八十一年。 赫萧转脸问聂深:“什么时候出发?” “今晚就走。”聂深说。 (5)路遇不速之客 薛小莲站在榕江边,风吹过发梢,带来稍许凉意。她的脚边长满了茂盛的马兰,在风中摇动,掀起一波一波绿浪。四周没有游客,一片静谧,只有江水缓缓流动时发出的声音。 薛小莲拿出手机,向邝杰汇报工作。 她告诉邝杰,聂深企图经过三破口,曲折迂回至研究院内的下水井,从那里爬出来,再次袭扰研究院。具体时间她没有听到,不过,根据聂深紧迫的状态,推测今晚很可能行动。 薛小莲说:“理事长,要不要等他爬出来时,顺势捕获?” 邝杰静默良久,说:“原计划没想这么早抓他,但这确实是个好机会,他急不可耐往锅里跳,我们不收下反而显得无礼。” “我让安勇在下水井的出口设置包围圈,聂深一露头就抓。” “一定要避免聂深强力反抗,惊扰了研究院里的符珠哩,会引起新的麻烦。”邝杰说,“现在正到了修补鳞片的最佳时机,千万不能刺激符珠哩。” “理事长放心,一个网兜就能解决问题。”薛小莲说。 邝杰转变话题:“其他任务进展如何?” “银子弥似乎没意识到鲛纹的重要性,我试着套了两次话,她没有反应。对于鲛纹可以推衍到整个家族的过往,并找出家族致命弱点,银子弥还没有醒悟。” “嗯,你掌握分寸,不能反而提醒了她。” “我会留意。”薛小莲说,“当初在罗堪的酒吧,她很可能用手机拍了鲛纹的照片,我正考虑怎么拿走她的手机,把鲛纹的图案转存以后,毁掉她的手机。” “诛鲛士的心思都在符珠哩身上,还来不及谋划下一步,更想不到鲛纹的秘密,这对我们有利。但你要高度戒备,他们随时可能醒悟,那时不惜一切要阻断他们。” “请理事长放心,我努力赶在符珠哩的鳞片修补完成前,就掌握那个终极秘密。只要确认了符珠哩的弱点,就能控制住他。”薛小莲说。 “所有行动都要谨慎,宁肯一无所获,也不能错走一步。” “是。” 通话结束时,薛小莲没有提到那位四叔。她认为这是个小麻烦,无需烦扰理事长。何况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她发现四叔已经是个废人了,嘴里胡言乱语,除了她明白指的是什么,那些破碎颠倒的言辞,对于别人完全就是梦呓,是神经病的恐慌发作,毫无意义。 不过尽管如此,薛小莲还是不容许留下一个活口。薛小莲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灭口,即便这个目击者是个废人,也要择机斩草除根。 只有死人才会乖乖的。 晚上十点钟,聂深与赫萧出发了。按照聂深预先设置的路径,他们从新安街的第六个下水井进去,走过了一段长长的通道,绕过金霞路向北,经大华路下面的排水设施,趋近三破口。 路上,聂深对赫萧说:“最近外面有个传闻,说欧阳红葵反对我成为黑鲛人的少尊主,我一怒之下,把他囚禁起来了。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 “你怎么看?” “我没意见。” “你说这个造谣的家伙,真是稳准狠,造的这个谣,让我百口莫辩。我要说我没有囚禁,他们会问我欧阳在哪里?我要说欧阳已经死了,他们就说是我干掉了大恩人。”聂深苦笑。 赫萧扭脸瞥了聂深一眼:“你好像并不生气。” 聂深说:“我倒希望这个谣言是真的,葵叔被我囚禁起来了,至少还活着。” 赫萧又看了聂深一眼,目光深沉。 “算了,不谈这些糟心事。”聂深一摆手,“今晚再探研究院,出其不意,应该可以铲除符珠哩。” “你这么有信心?” “明知不可为,还在尽所有努力——你不也是这样的人吗?” 赫萧皱了皱眉头。 聂深接着说:“即便这是一条必输的道路,也要走到底。因为我们没有选择。” “你究竟什么意思?” “今晚如果在研究院找到了符珠哩,我希望你掩护我,不要跟我的争抢。” “你要独自杀他?”赫萧问。 “你在缪宅说过,我是唯一能够接近他的人。”聂深说,“只要我独自面对他,就能靠近他,就像在缪宅一样。但这次我不会犹豫,一刀刺穿他的胸肋。” 符珠哩原本有三十个鳞片,当年赫升想割掉全部鳞片,使他丧失能力,从而诱捕其他鲛人。可惜割掉了二十七个鳞片,还差三刀时,符珠哩被奴仆劫走了。 因此赫萧始终认为,符珠哩胸肋上残留的三个鳞片,就是他的弱点。 而要近身对付老鲛怪,任何复杂的武器都瞒不过去,越简单越有效。 当初在缪宅时,聂深曾用一柄竹刀试图消灭符珠哩,却失败了。但那个过程,聂深熟记在心,今晚再度袭击研究院,他知道该怎么做。 ——第一刀刺中胸肋下的第一个鳞片,不必将其剜出,刀也不用抽出来。第二刀就直接切划至第二个鳞片。两个鳞片受损的同时,紧接着第三刀,竖划至下方的第三个鳞片,顺势将刀柄的握式,由直握前刺,转换为斜握下剔,从内往外剔出第三个鳞片。如此,便给符珠哩造成了两个鳞片受损、一个鳞片割除的创伤。 聂深的动作只要够快,就能瞬间完成这一切,不过,符珠哩的反应会更快,三个鳞片受损的同时,他会反击,所以聂深早已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此一役逃无可逃,符珠哩遭受重创的同时,聂深必死,因为距离太近。这就是代价。 “聂深,你今晚说话奇奇怪怪的,是在留遗言吗?”赫萧说。 聂深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赫萧的肩膀。“我还等着给你当伴郎,亲眼看着你迎娶缪璃。” 赫萧的目光变得悠远。提到缪璃,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被触动了。 两人已经走到了大华路下面的排水设施。聂深不时看一眼腕上的手表,通过改装过的鱼尾罗盘指引方向。 三破口快到了。现在是午夜一点多钟。今晚的刀笔之刑照例没有发作。这已经四天了。符珠哩被蔷薇基金会接走后,对外的感应基本上收拢起来,能量不再向外透显。 前方忽然有个黑影一闪而过。不一会儿,又从另一个方位闪现出来。 聂深示意赫萧留在原地,自己悄然靠近。等到影子再次冒出来时,上前一把揪住。 “哎,哎哎。”黑影扭动挣扎。 聂深把对方拉近了一看,居然是个鲛串儿。 聂深向赫萧介绍了一下。鲛串儿是一些可悲又可恨的家伙。大多是在以往战斗中受了伤的黑鲛人,丧失了武力技能,却又混居在人类社会,专门偷抢金银首饰。他们只对金属类的财物感兴趣,从不碰钞票、珠宝。每次潜入居民家中,搜罗金银项链、戒指等,甚至跑到太平间,撬掉死人的金牙。 这些都是葵叔生前告诉聂深的。 眼前这个鲛串儿却有一张清秀的面容,眼神闪烁间有一丝怯意,并无邪光,是个单纯的年轻鲛人。聂深一问才知道,这个鲛串儿在上面的居民区租了房子居住。鲛串儿避免和人类冲突,害怕暴露以后遭到人类殴打,可这家伙居然在居民区租了房子。 “少尊主,我叫希旺。”鲛串儿哆嗦着说,“您经过金霞路时,我就悄悄跟着您。” “跟着我干什么?”聂深冷冷地问。 希旺紧张地说:“我想帮您盯着点儿,这一带原本是桀罗将军的地盘,如今还有不少骷髅戒指在这一带活动。” “你帮我可得不到什么好处。”聂深说。 “我是在报恩呀。”希旺都快哭了,“我知道桀罗将军是您干掉的,我心里可高兴了。”希旺抹了抹眼睛,“我们这些鲛串儿在他眼里都是废物,他手下那些戴骷髅戒指的,一见到我们就要凌虐一番,我们只能钻到下水道,像老鼠一样爬来爬去。他们逼迫我们从人类那里偷金银首饰,不然就是死。幸亏您及时干掉桀罗将军,把他们打散了,不然我弄不到金银孝敬他们,还会连累我喜欢的女孩。” “原来你们偷抢金银,是为了换买命钱。” “唉,不说了,一说都是泪。”希旺吸溜着鼻子。 据希旺所说,他之所以冒险住在人类社区,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类的女孩,为了那个女孩,他一定要瞒住黑鲛人身份,万一被发现了,就算不被人类打死,那女孩也不可能留在身边。 相似的身份之痛,引起了聂深的共鸣。 “你走吧,别跟着我们,太危险了。”聂深说。 “往前就到三破口了。”希旺指了指黑洞洞的通道尽头,“这一片我常来,知道一条比较熟悉的路。少尊主您相信我,我领您走一趟。” 聂深自己倒是无所谓,却不知赫萧的想法,抬眼望着赫萧。 赫萧沉吟片刻,说:“跟着这个鲛串儿走走看吧。” (6)循环滚动的可怕磁力 黑鲛人修造的地下道路,都会设置岔口,带有三条路,形成聚合磁场力的地带。 三破口的凶险方式不同,则是因为设置者不同的理念所致,就像人类的建筑师都有自己的风格。三破口由于特殊性,既是防御措施,又具有极强的攻击力,不同的设置者便会展现出自己的风格,有的阴毒,杀人于无形,有的一看就非常恐怖,而有的看似平和,实际变化多端。 聂深曾在缪宅的地下渊洞走过三破口,可是现在这个,他心里确实没底。因此希旺一提出来领路,他也挺高兴。 从大华路下面的排水设施走到尽头,向东南方向一转,眼前出现了三条路的岔口。一眼望入黑暗,雾气腾腾的,传来奇怪的回声。 聂深和赫萧并肩站在入口处。聂深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改装过鱼尾罗盘混乱地旋转着。 希旺东张西望,缩着脖子吸了吸气。 “少尊主,请走这边。”希旺指着岔口最右侧的路径。 聂深没有多问,抬脚便走。赫萧伸臂挡住他,从包里拿出诛字月牙刀。 旁边的希旺倒抽一口凉气,往聂深身后缩了缩,嗓音低哑:“这东西太恐怖。” 月牙刀并没有出鞘,希旺却已经感受到了迫人的压力。这是诛杀鲛人的刀,不知饮过多少黑鲛人的血。 聂深说:“别怕,刀是用来探路的。” 黑鲛人用三破口聚合的磁场力,能够在月牙刀上呈现出来,这是古代诛鲛士的智慧结晶。一千多年前的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磁场,他们只是通过反复观察发现了某些异样,他们甚至把这些异样当作迷信,起一些神神鬼鬼的名称,那只是因为他们的观念局限于时代,就像曾经的黄花山总部储藏室里陈列的那些物品。 古老的神秘兵器,可以通过某种物理作用,对周遭的环境做出反应。然后诛鲛士前辈们一次次实践。为了对抗黑鲛人,他们无数次从绝境中奋起,以自己的生命与热血作为代价,给后世的英雄们留下了真正有用的东西。 此时在三破口边缘,赫萧从鞘中抽出诛字月牙刀,看着刀身上浮现出波纹状的细密痕迹。黑色菱形暗格花纹上泛起微光。 “啧啧,好可怕呀。”希旺瞪着眼珠,躲到聂深的背后,悄悄窥探。 聂深屏气凝神地看着,忽然也有一种莫名的恐慌。难道是身上属于鲛人的一面与此刀产生了对立?他的不安,与其说是害怕这把刀,不如说是害怕自己竟然有了黑鲛人的感觉。 “走吧。”赫萧说。 希旺从聂深背后出来,快步走在最前面。聂深与赫萧并肩跟着他。三人沿着右侧那条路往前走去。 雾气缭绕中,希旺一边走,一边耸着鼻子嗅着。 “你闻什么?”聂深问。 “啊……少尊主,我没有闻什么,只是一种神经反射。”希旺羞愧地说,“他们都叫我狗希旺,唉,说多了都是泪。” “你是什么时候受的伤?”聂深关切地问。 “说起来是明朝万历年间,我们一伙打输了,我也丧失了武力,还落下了病根,总是嗅来嗅去。” 这时,赫萧手上的月牙刀发出了持续不断的振动声:嗡——嗡嗡—— 希旺低喃道:“这把刀真是灵敏,现在就到了磁场力很强的区域。” 聂深看了看腕上的表,指针几乎定住了,指向左侧前方。 希旺停下脚步,扭脸说:“正好该拐弯了。再往前的话,如果倒霉,撞上循环滚动的磁网线,就会把咱们切割成块儿。” 聂深暗暗一惊:“什么情况?” “像您这样的身高和体型,磁网线一掠而过,就切成了七八十个小肉块。”希旺侧头看了看赫萧,默默估算了一下,说,“这位朋友也差不多,大小一样的七八十个小块……” “行了,别描述细节了。”聂深抬手制止了希旺。 “少尊主,别担心,这不是有我嘛。”希旺往右侧的黑暗中指了指,“这里还有一条小路。” “等一下。既然是三破口,怎么会有第四条路?”赫萧表示疑问。 “这位朋友说得对,这条小路是偷偷开辟出来的。” 希旺告诉二人,这一带原本是桀罗将军的地盘,这个三破口便是将军的手下设置的。当年尊主符珠哩隐遁在时空缝隙,九渊市的暗面势力由将军把控。将军对于手下的骷髅戒指十分纵容。骷髅戒指越来越猖狂,不仅残杀诛鲛士、白鲛人,更对效忠尊主的黑鲛人,展开了凶残打压,并把他们称作“尊主狗”。 遭到打压的尊主狗里也有能工巧匠,被骷髅戒指逼迫得无路可走时,有人就在三破口偷偷开辟一条通道,就是现在这条小路。 “我走在前面,二位跟着我的脚步慢慢走。”希旺说。 他这样做一是为了领路,二是为了打消聂深与赫萧的顾虑,万一路上有危险,也是他先倒霉。 聂深一踏上小路,便感觉脚底有一丝凉意,直达小腿,仿佛踩在清凉的水中。四周光线愈加昏暗,蓝幽幽的雾气从黑暗中丝丝缕缕抽出来,蔓延在头顶。前边三四米处是希旺的背影,走路好像脚不沾地,在雾里一起一伏。 聂深扭脸瞥了赫萧一眼。赫萧目视前方,手上提着那把月牙刀。刀身上飘过淡淡的水波样,暗格花纹中的“诛”字泛着光泽。这把刀仍在微微振动,但声音和节奏都比刚才轻缓了许多。 希旺忽然停下步子,示意聂深与赫萧一起蹲下来。 聂深不知道这里处于哪个地方,因为前方很暗,加上薄雾缭绕,看不到界限。希旺伸长脖子,又在嗅来嗅去。聂深总觉得他这样嗅探不是简单的神经反射,而是在空中接收什么信息。 希旺低头,在脚边摸索着,捡起一个圆乎乎的东西。聂深没看清楚,觉得那是一块石头,但那光滑的弧度又像是头盖骨。 希旺忽然把那东西抛向前方。 在空中旋转的一刹那,那东西发出轻微的“嘭嗵”一声,碎成了粉末。 希旺一缩脖子,咕哝道:“好强的磁力场。” 他扭过脸,紧张地说:“二位跟我往前爬,没办法呀。” 说着,希旺伏在地上,向前爬去。聂深与赫萧互视一眼,只好趴下匍匐前进。聂深猜出了原因,相应的高度上形成的磁力,就像一张横切而过的杀人利器,自己如果站着走过去,肩膀以上会在瞬间碎成粉末。 前边的希旺忽然起身,催促道:“快跑!” 聂深与赫萧急忙站起来往前跑去。 五六米之后,希旺再次示意蹲下。如此折腾了四回,希旺终于长吁一口气。 “少尊主,可算办成了。”希旺使劲搓着手。 聂深抬起脸,他们已经出了三破口,往前便是市政的排水设施。 “谢谢你希旺。”聂深拍了拍希旺的肩头。 “这是我对您的报恩。”希旺诚恳地说,“无论您接下来要干什么,请保重。” 双方道别。希旺远远地跑开了。 聂深对赫萧说:“咱们的目的地,就在那里。” 他指着不远处的扶梯。 (7)烟花绽放 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内,安勇已经等候多时了。 天一黑,安勇就遵照薛小莲的指令,安排人员盯住院子里的下水井,准备活捉聂深。这口井是与外界连接的通道,聂深企图混进研究院,这就是他的入口。 薛小莲唯一的要求是用最小的动作换取最大的成功,不能让聂深展开强烈反抗,以防惊扰了符珠哩,引起更大的麻烦。 安勇做足了准备。午夜过后,他终于听到地下传来异响。 他的手下报告:根据热源感应仪的反应,来的是两个人。 井盖下面,聂深与赫萧一前一后攀上扶梯。聂深一边向上爬,一边侧耳聆听,任何一丝响动都不能疏忽。外面很安静。但有点太安静了,往常应该有巡逻队。 聂深在扶梯上停下步子,回头对赫萧说:“我先观察一下,你别急着跟上来。” 赫萧默不作声。 聂深爬完最后几级梯子,缓缓推开井盖,透过缝隙往外看。 地面上毫无动静,目力所及之处是路灯投下的光影,还有草皮上的一点绿意。聂深把井盖推开一些,视野范围更大了,远处有人影晃动,是巡逻队,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去。看起来挺正常的。 聂深等巡逻队消失后,把井盖挪开,露出一半空隙,稍微伸出脑袋,目光扫过院子。视力范围内静悄悄的,远处的楼房前有人影进出。 聂深的双手扒着井沿,身子往上一抬…… 耳边突然传来“嘭”地一声。声音不大,闷闷的。聂深感觉到危险,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随着声音,一团软软的物体劈头盖脸掉下来,牢牢地裹缠在聂深的脑袋上。 居然是个网兜,带有弹射扣。 聂深伸手去抓。网兜猛然收紧,连同他的肩膀一起牢牢缚住。他本想扯落网兜,手指却被扣在网格里。接着便有三条黑影闪电般掠至眼前,一把抓住聂深。聂深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被网兜套住了。身处井口,施展不开,又被这东西缠在身上,撕不掉、扯不脱。 黑蔷薇把聂深揪出来,扔在井边,拼命按住。 安勇疾步走来,身后跟着另外三名黑蔷薇。安勇向前一指:“关闭井口!” 底下还有一个人。黑蔷薇急忙上前推动井盖。却见眼前突然一道闪光,月牙刀斜劈过井沿。一个黑蔷薇反应慢了,扒在井沿的手被削去了两根指头,低叫一声,暗淡的灯光下飘起细碎的血花。 其他人本能地往后一缩,赫萧乘势挺身而出,挥刀便砍。 安勇怒道:“踹下去!”同时一指聂深,“把他带走。” 聂深见赫萧上来了,情急中,身子猛地一扭,挣脱了身上的几双手。井口旁变得混乱起来。围着井沿的黑蔷薇手脚并用,想把赫萧打回井里。其他黑蔷薇急着抓走聂深,聂深却不配合。 安勇挥动铁拳,当胸给了聂深一下,嘣地一声,打得聂深眼前发黑。 聂深嘶声说:“有种放开我,单练。” 安勇冷笑:“有的是机会……” 不料聂深突然一个扫趟腿,把安勇扫翻在地。安勇单手着地,跃起,膝盖猛顶聂深的小腹。却感觉背后有风袭来,赶紧侧过身子,月牙刀砍空了。赫萧已经冲出了井口,雪亮的锋刃在夜风中挥起一片冷光。 “赫萧,你快走。”聂深就地打个滚,试图扯落网兜,却越缠越紧。 赫萧并不答言,抡着月牙刀靠近聂深。不远处又冲来七八名黑蔷薇,手上端着武器,扣动机关,光刃飞旋而至。赫萧敏捷地躲过。但有一道光刃来不及躲避,他抬手用月牙刀格开,只听“铛”地一声震响,月牙刀发出强烈的嗡嗡声,光刃飞旋着跌到了角落里。 “杀了他!”安勇命令道。 所有的武器对准了赫萧。光刃嗖嗖直响,如同惊飞的蝙蝠。 聂深被黑蔷薇拖着往后退。他再次挣脱,不顾一切爬起来,冲到赫萧身边。由于肩膀以上部位都被网兜缚住了,一只手也被牢牢地扣住,奔跑中脚步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栽到赫萧怀里。 “停!停!”安勇连忙阻止了黑蔷薇,生怕误伤了聂深。 赫萧趁机用刀割开网兜。安勇又杀过来。聂深脑袋上的网兜还没扯干净,赫萧只能停下动作,一边用刀抵挡安勇,一边把聂深拉到井沿,说了声“自己稳住”,猛地往下一推。 聂深只觉得天翻地覆,整个人便跌入了下水井。 还算他保持着清醒,天旋地转中,他不断伸手抓取着,一把攥住了扶梯,身子在空中荡开。怎奈入口处的空间狭窄,身子还没荡开,便四处挨撞,膝盖、脚踝、臀部,连番的撞动,终于稳定了。他一只手扒着扶梯,滑落下去,待双脚踩实,才深吸几口气,急忙解开脑袋上残留的网格。 他重新抓着扶梯,迅速爬到井口,刚要探出脑袋,只觉一团黑影掉下来,撞在他的头上。 聂深伸手托了一下。赫萧的冲力太猛,把聂深裹挟着,再次滚落下去。 两人跌到井底,聂深听到自己的牙床发出哗啦一声山响,好悬没把舌头咬断。 再一低头,天啊,赫萧提在手上的月牙刀距离聂深只有三四公分,刀尖直指聂深的裤裆…… 聂深只觉得某处一凉…… 还没等他们喘一口气,上面的追兵杀来了。 安勇带着七个黑蔷薇猛追聂深。安勇的眼里充满了愤怒的烈火,到手的鸭子飞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们逃到天边,也要抓回来!”安勇命令道。 一群人疯了似地狂奔着。 前方,聂深与赫萧的背影若隐若现。 聂深一边跑一边说:“情况太古怪了,他们好像知道我要来。” 赫萧说:“看来消息泄露了,回去再说。” 聂深说:“还是从三破口走吧。” 赫萧问:“没有人领路,行不行?” 聂深回头扫了一眼,追兵越来越近。聂深说:“三破口能挡住他们。” 赫萧思忖着说:“我的月牙刀和你的鱼尾罗盘,配合使用。只能赌一下了。” 二人冲过了地下排水设施,重回三破口,直接选取了希旺指出的那条小路。至少他们已经走过一趟,知道路上的可怕之处。返程的路数一样,根据希旺当初折腾的频率来看,最少有四次需要匍匐前行,才能避开磁力场的侵袭。 聂深与赫萧进入小路后,一边走一边各自检测着手上的工具。当月牙刀和鱼尾罗盘同时呈现出磁力加强的状态时,两人立即趴在地上,向前匍匐而行。 身后,安勇率领黑蔷薇追了过来。 安勇辨认出眼前是三破口,凭他的经验,当然清楚这地方的凶险。不过,他从没见过三破口旁边多出来一条小路。他看到聂深毫无顾虑地逃了进去,心想这地方说不定没那么危险,但要保持必要的警惕。 “勇哥,追不追?”一名黑蔷薇催问。 “谨慎,谨慎。”安勇提醒道,“跟着我慢慢走。” 安勇小心翼翼地往前迈步。他身边这些黑蔷薇,大多数从来没经历过三破口,见安勇从刚才的怒气爆发,到现在的谨小慎微,挪动步子像个女人,不禁暗中耻笑。 “这要追到什么时候?”一名黑蔷薇不满地说。 “想快点回去见你的妞儿,就往前冲啊。”旁边的矮个子说。 “我就当个先锋又怎样!”那家伙拔脚就跑。 “慢着……”安勇伸手拦截,一下子没抓住。“你妈了个X……” 安勇的骂声还没落地,就见那个奔跑的黑蔷薇,突然传来轻微的“嘭嗵”一声,肩膀以上爆裂成粉末,如一簇暗红色的烟花绽放在黑暗中。而他的身子,还在往前奔跑着,惯性冲出三四米,猛地扑倒在地,滚落进黑暗中。 现场变得鸦雀无声。 “刚才是谁让他往前冲的?”安勇怒声问。 “啊——这地方有鬼!”矮个子撒腿往后逃去。 他刚跑出去五六米,又是“嘭嗵”一声轻响,矮个子的脑袋没了,一簇暗红色的烟花绽放。 安勇惊呆了,前后都有攻杀。他马上冷静下来,对着混乱的黑蔷薇喊:“趴下,快!” 众人挤撞着爬到地上。安勇趴倒后,仰起脖子往空中看了看。那上面应该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循着某种频次来回移动。 “都他妈小心着,往回爬。”安勇嘶声说。 一窝人极为狼狈地爬出了三破口,片刻不敢停留,一路逃回了研究院。 另一边的聂深与赫萧出了三破口,却在边缘地带撞上一群黑鲛人,正是罗堪的死党,少不得又是一番苦斗。两人杀出重围,逃出生天。 (8)这一夜,黑云翻涌 一场大雨从傍晚持续到晚上八点多钟。很多人都说,这是九渊市罕见的暴雨。并没有台风助阵,然而城区里狂风呼啸,行驶在街上的摩托车被风刮倒,大树被拦腰撕断、或连根拔起。各条道路积水严重,多条公交线路停运。榕江里浊浪滚滚,迟归的船只尽数倾覆。 气象台的解释是,受到高空槽和西南暖湿气流的影响,九渊市出现了强对流天气。狂风暴雨雷电持续不断,跨海大桥临时封桥,连接九渊市的各个渡运航线全线停航,机场的进出港航班均被取消,列车停运。 城市上空黑云翻涌。乌云压到了楼顶,一道道细长扭曲的青白色闪电在云层间急速掠过,放眼望去,九渊市变得如同鬼域一般。 而鬼域的中心,仿佛就在水利水电研究院。 窒闷而紧张的氛围中,地下一层的圆形实验室内,正在进行着一台手术。 这里听不到外面的雷声和雨声,封闭压抑的环境,就像世界的死角。无影灯下,趴伏着形体庞大的怪物。 说是在做手术,其实却是一项特殊的技术工作。 围绕手术台的八个人中间,不仅有顶级医师,还有数理学家、生物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 邝杰同样穿着一身白色的防护服,站在旁边监督观摩。 今晚,邝杰的“造神者计划”将完成第二步:用先进的科学技术,为符珠哩修补缺损的鳞片。 从赫升遗骸中取出的鳞片,经过消毒过滤处理,此时放在托盘内,总共二十七枚,洗净污物后泛着银色光泽。 修补工作由一名主刀医师完成,但他是根据事先制订好的详细流程进行。 邝杰虽然身处其中,但没有直视手术台。他不愿意看到血,即便修补鳞片不会见到鲜血淋漓的状况,他也尽量回避视觉上的刺激。他并没有晕血、恐血的毛病,只是不想看到,尤其是怪物身上渗出的血。 修补这些鳞片,关键在于数列的组合分布。 如果此时聂深在场,他会轻松做出排列方式,因为他在缪宅缝制过鲛绡衣。当初符珠哩之所以每隔二十七年,向外发出请柬,邀请有缝补天赋的年轻人,入宅完成悬赏任务,就是为了通过缝制鲛绡衣,寻找天选之才。只要能够完整地缝补鲛绡衣,就有能力修补好鳞片。 缝制鲛绡衣一开始,就要对针脚进行数列排序的设计,而那样的设计过程,又受到命运图经的提示,可以说是环环相扣。 命运图经上暗含的特殊数列,用于衣料的缝制,针脚间的密度、两针之间的宽度,乃至数列排序完美无缺。 邝杰在研究符珠哩的鳞片排列时,请教了数理学家和生物学家,最终确立了修补方案。 符珠哩的鳞片从后脖颈往下排列,一共六层:第一层到第四层各有五片;第五层有四片;第六层有三片。这些便是二十七个鳞片,连同符珠哩以前剩下的三个鳞片,共有三十个鳞片。 不过,邝杰悄悄留了后手。 他要求数理学家对排序稍加改变,数理学家同意了。他经过测算,在不影响整体运转的前提下,提供了十六种可行性方案。邝杰仔细挑选,并让数理学家反复演示。 要知道符珠哩可是两千多岁的黑鲛王,在他身上搞小动作,必须慎之又慎。但话又说回来,要在符珠哩身上做手脚,这才真的是千载难逢的唯一机会。趁着符珠哩能量枯竭,在手术台上把他控制住,需要冒的风险并不大。 最终邝杰选定了其中一个方案,最不易引起符珠哩怀疑的,是对第一层到第四层的鳞片,把每一排的序列稍加改变。 这便是邝杰的留的后手,目的为了防备符珠哩翻脸。 序列的微小改变,虽然不影响符珠哩的能量恢复,却会限制他的能力,使他在较长一段时间内,无法集中能量制造时空缝隙。否则他一不高兴就造一个时空缝隙,说不定把研究院置入其中,就像当年对待缪宅一样,顺手把邝杰拖入他的地盘,暗无天日,与外界隔绝。 除了在这方面限制符珠哩以外,序列的改变,还能让符珠哩的能力出现分流状况,也就避免了符珠哩随意转化人类。否则他一不高兴,就弄出一段低频率的乐曲声,甚至不需要通过金属,把人转化成恶徒。 此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先一步控制符珠哩,就能设法切断他与聂深的联系,然后邝杰就能腾出手来处理聂深了。否则,邝杰将承担两代尊主聚合的风险,那种力量是无法想像的,无论结果怎样,对于邝杰来说都是失控的局面。而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失去控制力。 有了这些准备,邝杰才放心地让符珠哩趴在手术台上,修补他的鳞片。 这间圆形实验室内,除了仪器的单调提示音,便是刀具触碰鳞片的细碎声响。那种声响十分诡异,或许是因为趴在手术台上的物体过于神秘,与之有关的声音,便有了令人不安的联想,似乎每一次刀具触碰在鳞片上,都会唤起符珠哩的回应。 主刀医师的手指哆嗦着。众目睽睽之下,他停下动作,努力让自己平复心情,然后继续工作。作为顶级医师,最终他还是克制了自己的不安,手指稳定下来。 不过中途还是出了点状况:修补第十五个鳞片时,医师一刀切下去,突然喷出一股血。医师忙着处理血管,喷出的血液变成了散射状,不留神溅到邝杰身上。邝杰往后躲了一下,血液喷到衣服上响起“滋啦”一声。他习惯地用袖子使劲抹,衣襟上一片紫红——黑鲛人的血色比人类更暗一些。邝杰低头看一眼,转身出去换衣服。 手术台上的符珠哩微微蠕动着。在场的人很怀疑那些麻醉剂是否真的起作用。符珠哩重新变得安静了。修补工作顺利进行下去。 与研究院一墙之隔的别墅内,由于风大雨大,保安们减少了巡逻次数,分散在楼道里听着外面的雨声。自从缪璃被禁足后,他们基本不用出了主楼去院子里,自然轻松了不少。 吴队长这两天却是心事重重的,话也少了,动作变得迟缓。保安们不敢多问,继续站好自己的岗。眼下,吴队长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回到自己的休息间。 吴队长坐在沙发上,盯着桌子发呆,然后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上次缪璃警告他的话,在他心中引起了震动。其实他以前听过一些传闻,不过没当真。可是缪璃的眼神和语气让他吃惊,恐惧是能传染的,尤其是缪璃这样的女孩显露出的恐惧和绝望。 吴队长这两天查了些资料,支离破碎的,坊间传说夹杂着民间故事,也有些回忆文章,是某人回忆爷爷讲述的事情。 八十一年前,离坎路上曾经出现过奇怪的光柱,有类似于地震的情况,还有诡异的声响。然后离坎路13号神秘消失了。同时那一带死了五百多人,有很多人正走在路上,突然倒地挣扎,片刻的工夫,人就变得像一块干树皮。之后有人说,那些死去的人,身上干巴巴的,就连眼珠子都成了葡萄干。更惨的是死在家里的一些人,全家坐在桌旁,直接变成了干树皮。由于家门关着,过了很久才被人发现,竟然没有腐臭味,身子被野狗撕开,五脏六腑干燥得像石块。 这明显是体内的水分全部蒸发了。传闻是黑鲛人干的。可是什么样的家伙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吴队长在电脑上搜了一圈,叹口气,把电脑关了。 他躺在床上,瞪着眼睛望着窗外黑云翻涌的夜空。 ——老鲛怪只要存在,你孩子的未来就不会长久! 缪璃的声音又在耳边回荡。吴队长烦闷地挥着手,想要驱散脑子里的影像。 自己每天拼命赚钱,不就是为了儿子读最好的学校吗?将来过更好的生活吗? 吴队长坐起身,用力在脑袋上捶了几拳,让自己清醒过来。 (9)丧家犬的反击 诛鲛士在忆萝茶坞,排查内奸的工作持续了两天,并没有进展。 聂深与赫萧二次袭击研究院的行动肯定是泄露了,对方张网以待,险些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只是这次泄露的途径太难梳理了。目前能够确定的,就是那天聂深和银子弥讨论行动时,门外忽然传来了轻微的移动声。声音响起的同时,聂深便一跃而出,他是足够快了,可是外面只有一只流浪猫离开,当时便认为那移动声是流浪猫弄出的声响。 如果不是猫,那么谁有这样的速度? 忆萝茶坞里的每个人都过问了一遍,包括薛小莲,让她提供了那天的行踪。据她说,那天没来茶坞,由于突发重感冒,去诊所打吊瓶,有药品单和收据为证。现在她还是一脸病容,走路打晃儿。 茶坞里的其他人包括几个服务员,也都询问过,担心他们被蔷薇基金会收买。不过互相都有证明。有一个服务员说不清楚,当时也没跟别人在一起,问急了,交待说那天应该在厨房偷吃东西。她体型较胖,高端吃货就是什么都爱吃,同事证明,她只要手上端着食盘忙乎起来,天塌了都要把盘子弄干净。至于她的奔跑速度,不提也罢。 最后只剩下四叔了。 难道四叔是在装疯卖傻,实则是极为阴险狡诈的潜伏者? 聂深左看右看,无论如何都不信。 “如果是四叔,我就服他的演技,认栽了。”聂深说。 四叔蜷缩在床上,哼唧着说:“紫色……不冷……刀刀刀……杀人。”他猛地坐起身,盯着门口,好像有鬼进来似的,随即一头滚到床下,吓得吱哇乱叫。 银子弥把他拖出来,放到床上,叹口气说:“他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了。” “是啊,怎么突然就恶化得这么厉害?”聂深皱着眉头。 “先别管他了,当务之急是解决内奸的事情。”银子弥说。 聂深想起葵叔曾经和自己讨论过,所有系统都有漏洞。目前正处在恢复阶段的诛鲛士组织,暂时安置在忆萝茶坞,人员和结构都不完善,内部较弱,难免在某一处暴露弱点,被蔷薇基金会攻破。 银子弥说:“茶坞里来来回回就这些人,孔最这两天应付信使家族的审查,忙得顾不上这里,不然他可以帮忙查一查。” 聂深说:“这件事越急越容易出错,反而搞得人心惶惶,这对你们组织不利。敌人希望你们内部互相猜疑。” “你的意思,不查内奸了?”银子弥问。 “这次在研究院的遭遇,说明对手是针对我的,那我就把内奸引到我身上,迫使他主动露面。”聂深说。 银子弥想了想,点头认可。 “还有,以后的会议要悄悄举行,仅限几个核心人物知情。”聂深说。 “妈的,在自己的地盘,却要像小偷一样!”银子弥忿然道。 距离忆萝茶坞十五公里的海湾大桥附近,有一个黑鲛人的巢穴,这些黑鲛人曾是罗堪的手下。自从桀罗将军逝去后,九渊市的黑鲛人族群散乱不堪,不过罗堪的手下很快凝聚起来,仍抱着誓死效忠将军的信念,结成了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超过了效忠符珠哩的黑鲛人。 毕竟尊主很多年没有露面,罗堪上台后又进行残酷打压。直至千步沙之战中,由于少尊主聂深的召唤,一部分黑鲛人临阵倒戈。可是仗打完了,之后却找不到少尊主了,仍是群龙无首,惶惶如丧家犬,被骷髅戒指称作“尊主狗”。不仅遭到罗堪余孽更大的打击,财富也被抢夺,每逢街头冲突,全部落败,还有的被抓走,逼迫他们宣誓忠于桀罗将军。 眼下,便有两名尊主狗被罗堪的手下带到了巢穴里。而这个巢穴的小头目,便是尖脑瓜。此前尖脑瓜差点抓住薛小莲为将军守灵,可惜没得手,还在半路上被聂深揍了一顿。 带着满腹怨气,抓住了尊主狗,尖脑瓜便有了泄愤的出口。 “你们的少尊主打了我,这笔账你来还。”尖脑瓜掐着一个尊主狗的脖子,用另一只手猛击尊主狗的脸颊。手上的戒指凸出表面的是个骷髅,一拳打上去,在尊主狗的脸上留下一个骷髅血印。 “尊主一定会回来,等尊主回来……” 嘭! 一拳狠狠砸在胸口。 “死了心吧,你们的尊主躲在黑窟窿里,再也不敢出来了。”尖脑瓜狞笑着。 扑嗵—— 突然从外面飞来一团影子,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尖脑瓜脚边。 尖脑瓜低头一看,是他的同伴。尖脑瓜猛然跳开,似乎同伴身上带着疫病。 只见那个骷髅戒指的脸已经完全撕烂了,仿佛刚被十只鬣狗刨过,血肉模糊,有的地方露出了白骨。那个骷髅戒指趴在地上的样子也很怪,看起来像是全身骨骼尽断,瘫软在地上如同一条破麻袋。 而且,骷髅戒指竟然还活着,微弱而急促地喘息着,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饶是尖脑瓜禀性残酷,骤然见到这一幕,也受到了惊吓。 “你怎么……” 扑嗵—— 外面又飞来一团影子,砸在先前的骷髅戒指身上,滚落在地。 尖脑瓜只看了一眼,便跳起身往外冲去,厉声大喝:“谁?” 门外站着五个尊主狗,其中一个尊主狗正在扭动第三个骷髅戒指的脖子,扭动的样子仿佛在拧毛巾。他听到声音抬起脸,那名骷髅戒指滑落在地,脖子已经扭成了麻花状。 五个尊主狗看着尖脑瓜。他们默默地站着,四周有一团薄薄的冷雾飘浮着,雾气使他们黑暗的身影显得更加深刻。 尖脑瓜吞了吞口水。很多年没有见过尊主狗呈现出这样的气势。 尖脑瓜的身后已经聚集起同伴,全部加起来有十四名,死了三个,还剩十一个。人数上远远占优,可是尖脑瓜却感到后背嗖嗖地冒凉气。 过去的八十年,骷髅戒指对阵尊主狗,胜算率达到八成。随着桀罗将军的势力不断崛起,后来是二三个骷髅戒指就可以挑战一群尊主狗。尊主狗再怎么拼命,结果还是夹着尾巴滚蛋。 可是今天,情况不对劲。 “杀!”尖脑瓜怒喝一声。他自己没听出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凄厉。 他更不知道,这次看似小规模的冲突,却是九渊市黑鲛人族群的逆转。 尖脑瓜率领十名骷髅戒指冲向五个尊主狗。战斗持续了一分半钟,挟着强大气势的尊主狗横冲直撞,释放出憋闷已久的怨气。九十秒以后,所有的骷髅戒指全部躺在地上,但没死,似乎在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屋里被抓的两个尊主狗踉跄着出来,他们都不相信自己看见的一切。 紧接着,那五个尊主狗突然跪倒,额头触地,双手的掌心紧贴地面。这是黑鲛人的最高礼节,表示自己把全部身心献出来,像祭台上的祭品一样,任凭取用。 还在那里发呆的两个尊主狗忽然明白了什么,两人以跌倒的姿势,全身倒向地面,完全不顾自己的脸颊撞到地上的感觉。 薄薄的冷雾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浮现。 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年龄有四十来岁,一头彩色长发,眉眼深刻,眸子透出王的气质。 他用眼角的虚光随意扫了一眼,仍然微仰着头颅。 他在行走间带起薄雾,丝丝缕缕的雾气随着他的双脚向前延伸。他所过之处,跪伏一片,没有人胆敢直视他的眼睛。 彩虹王族的统领者、黑鲛人族群的至尊、鲛王符珠哩——时隔八十一年后,重回世间! 第六章 尊主风暴(1)我要看到你的忠心 那些曾在世间行走的邪魔,已经消逝在人类的历史中。然而符珠哩依然存在。 此时,被打翻在地的骷髅戒指,还有跪伏着的尊主狗们,都屏住气息,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突然,一声嘶哑的呼唤传来: “恭迎尊主!” 出乎意料地,这一声竟然是尖脑瓜喊出来的。 尖脑瓜可是桀罗将军的死忠分子,为罗堪效命长达七八百年,得到了罗堪的信任与嘉许,才够格成为小头目,最得意时,手下有过六十多个骷髅戒指。 即便没有这层身份,一般的骷髅戒指,也都誓言要忠于将军。戒指上的骷髅头和交叉股骨,本就象征着视死如归和绝对忠诚。戒指上还配有字母“SS”,意为“无穷的力量”。这枚戒指的含意是“战斗一直到成为骷髅”。天底下除了将军,他们连天王老子都敢干。 可是尖脑瓜居然不顾一切地讨好符珠哩,这个变化太快太惊人了,其他骷髅戒指全都扭脸看着他,不同的表情很快变成了一样:悲愤。 符珠哩似乎也没料到这个情况,低头瞥了尖脑瓜一眼。 尖脑瓜捕捉到尊主的眼神,急忙翻身爬到符珠哩脚前,把自己的脑门狠狠地压在地上,身体则在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激动。他承认自己见风使舵的速度太快,因为他见到符珠哩的一刹那,便知道,将军的时代就此完结,而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保命。 “尊主,我是被迫投靠桀罗将军的,我苦苦盼望,您终于回来了……”他竟然哭了起来。 “很好,很好。”符珠哩的嗓音低而温和,听来如沐春风,令人心生暖意。 在场所有人看着尖脑瓜的表演,全都失语了一般,就连刚才被凌虐的两个尊主狗,也震惊得说不出话,居然忘了向尊主投诉他。 符珠哩轻言细语道:“抬起头吧。” 尖脑瓜急忙仰起脑袋。符珠哩的手掌触摸在他的头顶。 “你该怎么做呢?”符珠哩问。 “请尊主吩咐,愿为尊主万箭穿心……” “不用,不需要。”符珠哩的嗓音愈发柔和,撩起眼皮往地上扫了一下,那里还躺着十名骷髅戒指,被尊主狗打伤后一直躺在那里。 尖脑瓜不愧是小头目出身,讲究的是眼如电、心如镜。符珠哩的视线往地上一飘,他就明白了尊主想让他做的事:惩罚那些骷髅戒指。 符珠哩今天来到这里,就是立威的。 尖脑瓜猜对了。符珠哩刚刚完成了鳞片的修补,虽然身体还无法积聚能量,但为了报复罗堪的反叛行为,更是为了向全城的黑鲛子民宣示权威,他亲临海湾大桥。 他知道自己的回归,带给黑鲛子民的精神力量,超越所有。而精神力量可以直接转换成自身的力量,使他们获得强大的士气。 “尊主,请让我惩罚将军的余孽。”尖脑瓜说。 “很好,很好。”符珠哩微微一笑,“动手吧。” 尖脑瓜爬起身,从地上捡起一根胶木棒,走到第一个骷髅戒指身旁。骷髅戒指躺在地上,看着他高高地举起木棒…… “不。”符珠哩轻轻摇了摇头,俊朗的脸庞上隐隐浮过一丝失望。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却使得尖脑瓜异常恐惧,急忙扔掉胶木棒,从墙根抄起一把铁锤。 他提着铁锤,走到第一个骷髅戒指旁。骷髅戒指看着他高高地举起铁锤…… “不。”符珠哩的语气稍有些下沉。 尖脑瓜一哆嗦,铁锤掉在地上,他的额头浸满冷汗,一咬牙,从屋门后面拎出一把战斧,雪亮的锋刃泛着光泽,斧背上沾满了陈年血迹。他拎着战斧,走到第一个骷髅戒指旁。骷髅戒指看着他高高地举起战斧…… 符珠哩摇摇头,叹了口气。 战斧滑落在地。 这还不够? 尖脑瓜的双腿发软,颤抖地说:“请尊主明示,如何惩罚他们?” 符珠哩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吐出两个字:“脱皮。” 尖脑瓜听到耳朵里嗡地一声响。周围跟着起了骚动,原本躺在地上的骷髅戒指们挣扎着想爬起来。尊主狗们先一步起身,上前一通猛踹,把他们打回原处。 “我要看到你的忠心。”符珠哩说。 尖脑瓜咬着牙根,浑身发冷。如果他不做,那就只能躺在那里,被别人脱皮。 鲛人在延续生命时,通常每年的秋分时节蜕皮。黑鲛人蜕的皮是一种坚韧的物质。如果时节没到,属于强行脱皮,那是对鲛人最残酷的行为,在各种酷刑中,凡是极致刑罚,必与鲛皮有关。可是就算“炼油”那种通过炙烤,将全身皮肤紧缩,然后从撕裂处渗出油质的刑罚,也没有强行脱皮残忍。 强行脱皮的行为,通常是用在死去的鲛人身上,后辈子孙为了留下死者的鲛皮作为家族传承的纪念物,脱皮后用沥干等手法处理,可以保证数千年完好无损。 当年罗堪的父亲在焚杀之战中,被李靖的战马踩死,尸体抢回军中,便请来鲛人长老,用了神秘精致的工具,采取“菱斩、法剔、剥陀”等手段进行脱皮。虽然整个过程中,死者无知无觉,旁观者还是感到触目惊心,心灵受到极大震撼。 现在要对活着的黑鲛人采取这一行为。 尖脑瓜低着头,闭着眼睛,听到地上的同伴们发出哀号。还没有开始,他们已经无法忍受了。 “好吧,我做。”尖脑瓜说。 啪地一声,一套工具扔在他脚边。 一个尊主狗走过来,一脚踹到尖脑瓜的腿弯,他跌坐在地,从袋子里拿出一把菱斩刀。 “十个,一个一个慢慢来。”符珠哩语气淡漠。 尖脑瓜拿着菱斩刀,踉跄着走到第一个骷髅戒指身旁。骷髅戒指抬脸看着他的脸。尖脑瓜慢慢蹲下来,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笑得如此凄惨,竟比最痛苦的哭泣都要惨,使那张脸变得像一幅鬼画。 “哈哈哈……”他一口气笑了挺长时间,随着笑声,他突然把菱斩刀朝自己的脖子挥去。 一股血喷出来。 “早知这么痛快,我……”尖脑瓜的笑声变成了气流声,嗓子里咯咯地响着,一头栽倒在同伴身上。 符珠哩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一个反叛者在自己面前自尽,丝毫不能触动他。纵使千百人死在眼前,又如何?血流成河的景像,他见得多了。 “谁来?”符珠哩淡漠地问。 “尊主,请让我来。”一个尊主狗说道。 符珠哩点点头。“做吧。我就在这里看着。” 惩罚一直持续到深夜。之后有人说,听到了远处传来模糊的凄惨叫声,那声音就像噩梦中的回音,让人无法躲藏,只想往深渊里陷落,恨不得就死在里面。 十一名骷髅戒指被脱皮,包括尖脑瓜。 十一张鲛皮如同十一张重复的宣言。无声而可怕的宣言重复十一遍,恐怖的声浪席卷九渊市的暗面势力。 遭到惩处的是桀罗将军的死忠分子。一夜之间,局势逆转。尊主狗们在全城范围搜捕、清除骷髅戒指,如飓风横扫过九渊,势不可挡。效忠符珠哩的黑鲛人重新集聚,建立秩序,族群内层级分明,无不臣服于尊主。 没有人再敢传诵桀罗将军的名字,作为反叛者,他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尊主符珠哩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一切。 (2)邝杰的困境 符珠哩在里面“处理族群事务”时,安勇一直在外面等候。 安勇的任务是陪伴、守护符珠哩,其实是监控。符珠哩说要出门散散心,薛小莲不敢挡,邝杰也没理由拒绝。符珠哩并不属于蔷薇基金会,更不是他们的实验品,在这一点上,他们不敢触碰符珠哩的底线。 安勇很讨厌自己的身份,当初薛小莲说是她的助手,结果更像个打杂的。安勇经过反思,发现自己真正讨厌的,其实是为黑鲛人服务。黑鲛人自视比人类高一等,向来蔑视人类,安勇也就忍了。但把他派来伺候黑鲛人,整天面对黑鲛人,这让他十分不爽。 但相比于那些肆无忌惮的黑鲛人,这位黑鲛王的素质很高,态度和善,说话腔调是那么温和亲切,安勇却总觉得不大舒服。可他当初承诺尽忠职守,自己愿意跟着薛小莲干活儿,就得把事情做到底,半途而废不是他的风格。忍着吧。 符珠哩处理族群事务,处理到大半夜。安勇不知道里面在进行残忍的脱皮,只是听见一阵阵惨叫声,便想进去看看。门口的黑鲛人像两个冷面牛头怪,沉默地挡住他。 安勇急着把符珠哩带回去,并不是担心符珠哩惹出什么麻烦,而是符珠哩在外面停留的时间不能超过十二个钟头。因为他刚刚修补了鳞片,伤口正在恢复,外面不仅空气质量不好,还会因为温度和湿度的差异影响康复。符珠哩深知这一点,现在只有邝杰的研究院是他最合适的休养地。 符珠哩终于出来了,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不过能感觉到他心满意足。 “可以回去了吗?”安勇耐着性子问。 符珠哩瞥了安勇一眼,轻轻点点头。安勇走到车队前,这里停了四辆一模一样的轿车,符珠哩坐进第三辆车的后排座。安勇坐在副驾驶室。外围还有四辆车保驾护航,确保周围安全。车队无声无息地驶入夜幕,安勇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 符珠哩忽然问:“那次你在冰窖拦截聂深,结果如何?” “我把他揍了一顿。”安勇大言不惭地说。 符珠哩自顾自说道:“他没有杀了你,我一点都不奇怪。” “杀我?” “他杀你,并非难事,只不过,他心里那点可笑的悲悯之情限制了他。如果你够凶狠,才能激发他消灭你。” “你的意思,我是个弱鸡,你儿子才没杀我?”安勇的语气有些不满,转脸往后排座望去。符珠哩坐在黑暗中,身上却似乎透出一片淡淡的光晕,散发寒意。安勇心头一紧,连忙转回头,望着前方。 符珠哩说:“你们人类有一个东西叫作‘心结’。谁能把它打开,谁就赢。” “没人能真正打开吧?”安勇说。 “当然有。赢政,安禄山。” “……就两个?还有一个是我本家坏蛋。” 符珠哩淡淡一笑:“你自己就是坏蛋,还评判别人的好坏。” “我坏得不够彻底。” “是啊,那就是心结没有打开的缘故。”符珠哩略微倾了倾身体,“妄加评断好坏,就是心结作怪……” “等一下,你在给我洗脑吗?”安勇嘲弄地笑一笑。 符珠哩没再讨论安勇,随着轿车的微微摇晃,他说:“除了赢政和安禄山,还有一个人打开了心结,本来可以改变你们的历史。” “是谁?” “明朝末年的一个人。” 安勇静默片刻,似有所悟:“却被你杀了?” 符珠哩靠着椅背,牵了牵嘴角。“你是个聪明人。邝杰、薛小莲都极聪明。你们都有很高的天赋可以看透一些事。三个透彻的人,为了达到非常目的,相互依存,这是很好的局面。可惜,你们三个都有心结。” 安勇没再回应,望着车窗外陷入沉思。 符珠哩闭上眼睛,身体随着车厢微微晃动。他在感觉背上的鳞片互相之间传递的力量,某些细微处还不通畅,类似的感觉有点像血管里的血液粘稠,或者某些毛细血管发生了堵塞。 修补鳞片之前,邝杰给他提供了图纸,他仔细检查过,鳞片分布的序列完美。到了手术台上,他们在背上修补时,符珠哩进入了深度冥想中。那是一种清醒的安眠状态,就像做了一场清晰的梦。高阶鲛人达到这种状态,便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了。他在深度冥想中,仿佛回到故乡,自己正趴在沙滩上,被温暖的阳光照耀着。 整个修补过程很顺利,即便中间出了点小状况,并不影响大局。至于现在的那种不通畅的感觉,应该是在恢复期间的正常反应。 符珠哩重新睁开眼睛,看着副驾驶室的安勇,问:“我一直有点好奇,那次你和薛小莲是怎么找到我藏身的冰窖的?” “蔷薇基金会有先进的探测仪器。”安勇回答。 “是吗?”符珠哩沉默片刻,说,“什么时候让我开开眼。” “那要看邝杰的意思了。”安勇应付道。 这时,前方的车辆已经驶入了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 邝杰的“造神者计划”已经完成了第二步:为符珠哩修补了鳞片。 如果按步骤,接下来的第三步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延缓,等待黑鲛王恢复能量达到最佳状态时,从他的大脑中提取细胞刺激物,与邝杰母亲的DNA重合,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大幅提升、加强大脑功能,全面提升生命力。 邝杰最关心的是母亲的基因疾病得到治愈。 现在,造神者计划的第三步,却不得不提前进行,因为母亲的病情突然加重。邝杰需要尽快从符珠哩的大脑中提取细胞刺激物,从生命尽头上挽回母亲。这是他对母亲的承诺。 完成这一步,在技术上并不难,只是黑鲛王还没有达到最好的状态,提取的物质可能无法达到最佳效力。 然而邝杰没有选择余地,因为按照目前的状况,母亲等不到黑鲛王全面恢复,就会离开人世,到那时无论多么强大的细胞刺激物,都无法起死回生。 邝杰与各位专家学者紧急磋商,评估治疗后的效果。得到的一致结论是:现在动手,可以挽救邝母的生命,并使她存活较长时间。但对于存活期的长度,专家们产生了分歧,乐观者认为可以存活三年五载,甚至有人报出了十年。但也有人认为最多一年。 邝杰很失望,但只能先解决眼前的困境,保住母亲的命再说。 邝杰来见符珠哩,没有透露真实意图,只是说:“请您帮我完成父亲的遗愿。” “上次你已经说过了。现在是时候了吗?”符珠哩问。 “我需要从您的大脑中提取一点物质。”邝杰用平淡的语气说。 符珠哩静默一会,不知在思考什么。他正躺在纯净的液体中,养护着自己的身体。这间屋子光线柔和,温度和湿度可以根据外界变化自动调节,达到最佳。 “理事长,自从我来了以后,你们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我很感动。”符珠哩说。 “是我们应该做的。”邝杰客气地说。 “尽管我不愿把这种关系看成交易,但我确实要付出一点东西。这很公平。我们鲛人是有荣誉的。”符珠哩说。 “谢谢您的理解。”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符珠哩笑着问,“撬开我的脑壳?” “不,不用。”邝杰也笑了笑,“从您的耳朵下面伸进一根探针,创口非常小,几乎看不见。” 符珠哩又开始思考。良久,他在水箱中伸了个懒腰。“什么时候做?” “我尽快安排。请您保持自身的良好状态。”邝杰说。 “你去准备吧。” 邝杰告辞离去。符珠哩望着他的背影,嘴角的笑意凝结,仿佛冻住了。 符珠哩又试了试背上的鳞片互相传递的力量,可以感觉到一阵活力。他舒了口气,能力正在恢复。至于那些细微处的不通畅,不用担忧,只要三十个鳞片的磁力饱满,传递的力量就会修复那些堵塞的地方,就像清水冲开了淤泥。 世间无人可知,黑鲛王的能量之源便是三十个鳞片的组合之力。假如在每个鳞片之间连接一根炽烈的线条,这些线条的横向、纵向、交叉组合,会形成一个复杂的图案。磁力的流转便在这些无形的线条之间进行。 按照目前的进展速度,符珠哩很快就能摆脱邝杰的约束了。他现在不得不屈从于邝杰,只是在等待身体机能全面恢复。 他在纯净的液体中握紧了手掌,感受着自己的力量。 (3)择期诱捕聂深 黑鲛人族群重新洗牌,很快就被诛鲛士侦测到了。不久,城里又发生了更大规模的扫荡行动,桀罗将军的余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除。随着一系列报复、仇杀的发生,黑鲛人族群重新建立秩序。 这一切只能表明一件事:黑鲛王符珠哩回来了。 而且,符珠哩肯定是鳞片修补完成了。 忆萝茶坞内一片愁云惨雾,就连不怎么关心外界事务的鲁丑,也开始绕着院子狂走,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这不对,这不对……不对不对……老鲛怪咋又活过来了?”鲁丑念叨着。 尔雅当然更紧张,她知道符珠哩的危害性,却要平复心绪,忙着劝慰鲁丑。 这时,薛小莲从大门外走进来,手上提着一个袋子,里面放着几张卷筒纸,那是她描画的图纸。按照银子弥的提示,薛小莲凭着记忆,把当初在罗堪身边时,能够了解到的黑鲛人区间分布图,都画了出来。 其实就在她画的同时,她知道这些图纸已经废了,因为九渊市的暗面势力正在发生大动荡,罗堪剩余的势力土崩瓦解。但薛小莲还是很认真地画完了,捎带着加入了符珠哩原先的势力分布。 “尔雅,银子组长在吗?”薛小莲问。 “你先别去,他们在开会。”尔雅说着,又把目光转向鲁丑。 “噢,正好在树下歇一歇。”薛小莲坐在石凳上。 昨天晚上,她接到了邝杰的最新指令,要求她择期诱捕聂深。 薛小莲有些吃惊,显然行动提前了。她不知道这是因为邝母病情恶化,引发的一系列反应,后续计划的每一步都在加速展开。 邝杰是个悲观主义者,之前的专家学者讨论他母亲的存活期时,他最担心的是一年期限——注入了黑鲛王的细胞刺激物,却只能延缓一年生命,对邝杰是个大大的嘲讽。他并不考虑母亲的身体机能正在全面衰败,只想不惜一切阻止死神的到来。 黑鲛王的细胞只能延缓母亲离去的脚步,而能够帮助邝杰挡住死神的,现在看来只有聂深了。 确切地说,是聂深与缪璃的融合体。 聂深是半鲛半人的属性,具有鲛人与人类的基因优势。他得到彩虹王族的家族之印后,身体机能有了质的飞跃。而缪璃,作为第七十三代缪氏血脉,她的细胞核染色体中,储存着造物者遗传密码。 将聂深血脉中的遗传物质,与缪璃血脉中的造物者遗传密码融合起来,将产生完美的生命体,如此,邝杰便完成了“造神者计划”。 这将是个复杂的工程,邝杰和研究院还没有做好准备,不过他已经等不及了。 眼下最紧迫的,是用那些基因物质延续母亲的生命。一直活下去。 薛小莲接到指令后,考虑如何诱捕聂深。诱捕,需要一个有效的诱饵。目前对于聂深最有吸引力的,就是符珠哩的下落。只要适当地透露一些消息,就能驱使聂深前往。 薛小莲正好可以利用黑鲛人族群的大动荡。正在发生的这场血洗罗堪余孽的行动,奉了尊主之名。既然符珠哩曾经出现在海湾大桥,他就有理由出现在别的地方。 当然,这个“别的地方”是一个假消息,是为聂深设置的陷阱。薛小莲只要让聂深相信,那个地方会出现符珠哩就行了。受到诱骗的聂深,最好是孤身前往,然后落入天罗地网。 那么,什么地方值得符珠哩再次亲临呢?换句话说,什么地方具有可信度呢? 薛小莲思前想后,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大耳桑。 情报贩子大耳桑是暗面势力中一个独特的存在,他用了十几年织成了一张严密的情报网,而且从来不与黑鲛人做生意。 眼下符珠哩正在重新建立暗面势力的秩序,扫清反叛者。大耳桑的“不合作”,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反抗。另外,大耳桑是中立派的代表人物,暗中却帮了诛鲛士不少忙,他所做的,必然是对黑鲛人不利的事情。 符珠哩重新掌控九渊市的暗面势力,打击这种假的中立派,合情合理。 只要让聂深相信,符珠哩要亲自处置大耳桑,一定会引诱聂深前去营救。 聂深与大耳桑的私人关系很好。大耳桑来过好几次忆萝茶坞,看望他的四叔,薛小莲看得出聂深对他的信任。大耳桑有难,聂深会帮,除了朋友关系以外,本身聂深与符珠哩的固有矛盾,也会驱使他行动,即便冒风险,聂深也不会退缩。 接下来就要考虑陷阱设置的地点。 大耳桑混迹江湖多年,所谓狡兔三窟,有时候一天要换五六个地方,不过他肯定有个安全的老窝。找到这个窝,需要蔷薇基金会的花匠展开行动。 薛小莲把自己的想法汇报了邝杰。邝杰表示赞同,并派出花匠,搜寻大耳桑的老窝。 等待中,薛小莲也没闲着。她需要把忆萝茶坞的诛鲛士支出去,一是让他们无暇顾及聂深,从而让聂深孤身前往陷阱;二是内部空虚的茶坞,可以趁机灭口四叔。 那么诛鲛士最缺什么呢? 答案就一个字:钱。 遭到重创、已然残破不堪的诛鲛士组织,尽管有赫萧撑起仅存的信念力量,可是精神不能当饭啊。人活着就要花钱,这是现实。首先诛鲛士的伤员要治病,看医生、买药都需要钱。日常运转更要每天开销,而且许多工作已经停顿,别的不说,光是招募线人这一项,没钱就是没有。买情报只能找大耳桑,九渊的暗面江湖自古以来没有赊账买情报的,诛鲛士做到了,难得的是,大耳桑给他们欠费却不停机,这也是破坏规矩了。 薛小莲就在她画的第二套图纸上,有意标注了罗堪余孽的各个藏宝地点。 黑鲛人都有储藏宝物的嗜好。以前,诛鲛士每次捣毁黑鲛人的窝点,必然缴获大量财富。整个诛鲛士组织的运转,其实就是黑鲛人的窝点提供的资金,仅凭这一项,供养了诛鲛士组织上千年——诛鲛士拿了黑鲛人的财富,用来打黑鲛人,罗堪对此十分气愤,生前不止一次在薛小莲面前抱怨过。 现在,标注出来的藏宝地点,许多已经被尊主狗们收纳了。薛小莲特意标示出城区边缘,不显眼的角落,那里很可能还没有遭到劫掠。 于是诛鲛士们挽起袖子上阵,与尊主狗们抢财宝。 其实聂深之前表示过,等到手头的事情稍微放下,就去一趟九渊之底,用小皮箱装点宝物带回来。不过他毕竟是黑鲛人的少尊主,由他“送一笔钱”给诛鲛士,这算什么呢?反倒不如轰轰烈烈地夺取黑鲛人的财宝,更加名正言顺。更何况聂深一直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取钱。 就这样,薛小莲支使着诛鲛士忙碌起来。接下来就要驱使聂深,走向陷阱。 (4)银子弥的反击 入夜,忆萝茶坞里一片寂静,几个窗口透出暗淡的灯光,愈加显得沉寂。院子南角那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供着的神龛,在夜幕中显得神秘肃穆,金盏花和兰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香樟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树冠密集的枝叶被黑暗覆盖,即使站在树下仔细观望,也看不到黑暗中伏着的影子。 薛小莲像一只黑色的狸猫,趴在树枝上,一动不动。 每当注意力高度集中、全神贯注地盯住前面时,她的身体便会纹丝不动。 眼睛眯缝着,无声无息伏在树荫里。薛小莲从来没有侥幸心理,不会被情绪干扰,或是因为疲倦而放松警惕。 她的瞳孔发出一点微光,像个幽灵,就连脉搏的跳动也变得迟缓。她几乎不再呼吸了。 两个多小时前,赫萧便带着鲁丑、刘文基,还有一名诛鲛士出去了。薛小莲推测他们是去黑鲛人的巢穴抢夺财宝。四十分钟前,银子弥也离开了忆萝茶坞,从她急促的脚步可以看出,应该是外面的诛鲛士遇到了麻烦。二十分钟前,聂深终于也离开了,薛小莲知道他的目的地:大耳桑的老窝。 一切都是薛小莲安排的—— 聂深先是接到了大耳桑的电话,但只说了半句话,手机便断了。然后,聂深会收到大耳桑的信息: 一群黑鲛人杀来了,他们的BOSS太可怕,他们全都跪在地上。 聂深必然感到惊讶,他知道符珠哩正在整肃暗面势力,也知道符珠哩恨透了反抗他的人,却没想到符珠哩居然朝中立派下手。凡是不与符珠哩合作的,都要遭到惩罚,符珠哩是通过大耳桑杀鸡儆猴! 于是聂深根据大耳桑的手机发来的定位,火速出发——那里是他的陷阱。 现在忆萝茶坞里能叫得上名号的,只有尔雅。尔雅住在三楼。四叔住在二楼,还有个护卫小分队,算不上精兵强将,加起来有五个人,分散在小楼内外。 薛小莲开始挪动了。先是缓慢倒退几步,然后迅速下滑,眨眼的工夫,她已经落到了树下。整个过程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树上突然掉下来一个活物。 薛小莲紧贴树杆又观察了几分钟,然后踮起脚尖,沿着地上的一圈阴影飞奔到楼前。她早就选好了爬楼位置,稍加喘息,身子轻轻一跃,一只手扒住了墙壁上的棱角。她用三根手指抠住棱角,脚尖在墙面蹭了一下,顺势用另一只手扒住更高处的棱角。再一探头,就到了二楼的窗外。 她的脸庞贴在窗户上,透过屋内暗淡的光线,看见床角缩着一团被子,四叔蜷在被子里,显然正在昏睡。 薛小莲轻轻撬开窗户,身子滑入室内,悄无声息。 等她站起来时,左手掌心握着一把尖刀,刀锋藏在袖子里。 薛小莲敏捷地一跃,冲到床边,手掌一翻亮出了尖刀。与此同时,床上的人迎着薛小莲甩开被子。薛小莲没有防备,掀开的被子险些罩在她身上,急忙用右手推开。 “尔雅?”薛小莲一惊。 “你终于还是来了。”尔雅说。 薛小莲冷哼一声,凌厉地一招,刀锋切向尔雅的脖子。尔雅虽然没有武力,但反应神速,几个起落,已经跑到了门外。薛小莲刚追到门口,突然有一把刀挥到了面前,她连忙低头避过。竟是银子弥举刀冲进屋子。 “你——”薛小莲明白自己落入了陷阱。 “以为我走了,其实我就在外面。”银子弥冷笑。 薛小莲再不多言,挥刀直刺银子弥。二人打在一处。 最早注意到薛小莲的,便是尔雅,但她只是感觉有点奇怪,具体的说不上来。白鲛人敏锐的感觉虽然得到了无数次的验证,然而对于人的判断,不能仅凭这一点就下结论,尤其是对薛小莲这样不幸的女孩。 内奸事情发生后,聂深险些在研究院被抓,忆萝茶坞内部进行排查,却一无所获。为了避免诛鲛士陷入互相猜疑的泥潭,聂深提出停止调查,而把内奸引到自己身上,迫使其主动露面。 尔雅一直在暗中观察薛小莲。她发现一个现象:薛小莲很想靠近四叔,但四叔对薛小莲极为恐惧。起初她以为四叔是恐惧陌生女人,不过有两次,四叔呈现出的状态难以理解,而且他的状况越来越糟糕,现在连一句象样的话都说不出来,嘴里只是不停地嘟囔:刀刀刀……刀刀杀了…… 尔雅没再耽搁,把这些异常情况告诉了银子弥。 银子弥马上联想到四叔之前反复提到的:男,女。 但她还是不愿相信,薛小莲竟会出现在冰窖,不仅杀死了符珠哩的奴仆,还把符珠哩接走了! 以罗堪的宠物身份出现的“莲姐”,永远是那么孱弱,无辜的受害者表情,总是显得惶惑不安。 这两种形象很难直接对应。 更重要的是,薛小莲曾在风送流花酒吧帮过银子弥和聂深,难道说,她在那时候就开始做准备了? 可怕又神秘的女人。 直到这两天,薛小莲忽然变得活跃起来。 聂深和银子弥并不知道,那是因为邝杰的大计划提前展开了。 薛小莲为了完成任务,不仅给诛鲛士提供黑鲛人的藏宝地址,还对聂深表现出更多的兴趣,这使得她的身份越发可疑。 聂深很想看看,薛小莲打算对他采取什么行动? 今天晚上,聂深收到了大耳桑的求救信息,看样子符珠哩突然向中立派动手了。但聂深分析后认为这是个假消息。根据他对符珠哩的了解,以及符珠哩目前的状态,在没有彻底整肃九渊的黑鲛人族群之前,不应该采取其它行动。而急于整治中立派,反而会干扰符珠哩的主要目标—— 符珠哩的目标,始终是聂深和缪璃。 通过大耳桑的手机发来的求救消息,虽然是假的,然而大耳桑肯定被控制住,成为了牺牲品,目的就是吸引聂深。 聂深和银子弥商量了一下,无论如何要救大耳桑,尽管这是个圈套。银子弥让聂深在途中联络赫萧他们,顺便集合起来,一起杀过去。另外,聂深还去大耳桑的一个联络点,找到“蚊子”,放出消息:蚊主有难! 聂深曾经见识过,在公园门口逃脱黑鲛人的追杀时,大耳桑发了消息,五六分钟,附近的十几个蚊子开着摩托前来救驾,场面颇为壮观。 安排好一切,聂深赶往大耳桑的老窝。 银子弥则留在忆萝茶坞,专门料理薛小莲。 此时,两人在屋里打了十几个回合,薛小莲突然纵身而起,手臂在空中一划,尖刀狠狠戳向银子弥的脸庞。银子弥侧脸避过。薛小莲在空中直接变招,破窗而出,跌到院子里。 “站住!”银子弥怒喝一声,纵身直追。 薛小莲落地时被砖头硌了脚,行动稍慢。银子弥步步紧追。 今晚给薛小莲设置这个圈套,目的是活捉薛小莲。因为银子弥可以确定,缪璃也是薛小莲带走的。能够从罗堪的游艇上,带走缪璃而现场没有激烈打斗的痕迹,只有薛小莲的身份具有极强的欺骗性。 必须抓住薛小莲,然后逼她救出缪璃,或者用她交换缪璃。银子弥相信,蔷薇基金会一定会考虑这个交易。 (5)惊见恐怖一幕 银子弥追击薛小莲,毫不放松。两人在夜幕下时而缠斗,时而奔跑。薛小莲从来没这么狼狈过,银子弥铁了心要活捉她,爆发出强大的战力。 “现在投降还来得及!”银子弥挥刀砍向薛小莲。 薛小莲无心恋战,只想快快向邝杰汇报最新情况,但银子弥不给她喘息机会。 薛小莲挥刀格开银子弥的刀,继续往前跑。银子弥越追越近,两人一前一后转过小街的拐角,银子弥一个猛冲,身子跃起,如老鹰扑食般,扑向薛小莲。 薛小莲无法躲避…… 突然从黑暗中飞来一块砖头,砸向银子弥。银子弥急忙变招,但砖头的速度太快,银子弥勉强侧身,砖头正中肩膀,她往后一跌,脊背撞到树上,落地时单手撑住地面。 她抬脸一看,路灯下,是那个脸颊有刀疤的男子。 男子一把抓住薛小莲的胳臂,飞快地跑开。银子弥继续追赶。男子和薛小莲钻进路旁的一辆越野车里,汽车绝尘而去。银子弥发足狂追,一口气追出了五百多米。 车里的安勇瞠目结舌。“那女的就是诛鲛士的十八组组长?” 薛小莲抹着额头的汗。“也是有史以来第十八位女诛鲛士。” “太疯狂了,玩命的女人都让我碰上了!”安勇瞥了薛小莲一眼,扭脸冲着驾驶室说,“速度,速度!” 司机猛踩油门,越野车呼啸着远去了。 银子弥慢慢停下脚步,望着汽车消失在夜幕里。 车厢内,薛小莲问安勇:“你怎么来了?” “你们在大耳桑老窝设置的陷阱,被聂深他们攻破了,大耳桑也被救走了。邝杰一收到消息,就猜出你暴露了,让我紧急驰援。”安勇说,“我打你的手机,你不接。” “我那会儿正在行动,手机调了静音。” “我就用你手机的定位,先赶到忆萝茶坞,你已经离开了。我赶紧沿路追,这才发现了你。”安勇咧开嘴,呲着白牙说,“薛小莲,咱俩扯平了吧,我刚才救了你,算是把债还清了。” 薛小莲没接这个茬儿,问:“符珠哩呢?” “还在研究院的玻璃箱子里泡澡呐。你和邝杰用他老人家的名义到处搞事,不怕老人家起诉你们侵害名誉权?” “别废话了,今晚的行动全面失败,本以为能抓住聂深。” “哼,那小子太狡猾,带了一帮人杀到大耳桑的老窝,更吓人的是,不知从哪儿涌出来一大群摩托,上百人的摩托队,你想想那个场面,机车阵轰鸣冲撞,你们埋伏在那里的十几个黑制服算个屁!” “你这么兴奋干什么?输了一局,对你有什么好处?” “哎,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是见过世面的。”安勇不屑地说。 “理事长绝不能输!” “行,你们有钱有势,你们说啥都对。”安勇把目光转向车窗外。 薛小莲拿出手机,拨通了邝杰的电话。 “理事长,对不起……” “你没事就好。万一你落到诛鲛士手里,那可要支付一大笔赎金呢。”邝杰的语调很轻松。 “我担心的是,今晚的事情,会不会成为一个转折?” “什么转折?” “诛鲛士全面反击……” 邝杰的笑声中透出一丝嘲弄:“他们的天敌是黑鲛人。你别忘了,黑鲛人的力量正在重新凝聚。罗堪的余孽很快就收拾干净了,他们马上就会处理诛鲛士。” “明白了,理事长一直在调节两股势力,让他们互相牵制、互相消耗。” “我们现在的目标,仍然是抓捕聂深。但整个行动要避开符珠哩。抓住聂深以后,也不能让他们父子相见。只有把他们隔开,才能分头控制。” “是的。” “今天晚上你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又是崭新的开始。”邝杰说。 “是。”薛小莲感到心头一暖,马上克制了自己的心情。 凌晨两点多钟,吴队长正在自己的休息间睡觉,房门突然敲响了。 咚咚咚、咚咚…… “老大,老大!”伴随着敲门声,外面传来嘶哑的呼唤。 “谁啊?”吴队长翻身坐起来,竟然没听出谁在敲门。 “是我,皮猴……” “皮猴?”吴队长猛地拉开门。 瘦保安一头栽进来,摔在地上。 吴队长吓了一跳。“咋回事?脖子让鬼掐住了,声音都变了!” 瘦保安爬起来,凑近了吴队长。吴队长又是一惊,只见瘦保安脸色铁青、面颊扭曲,眼里充满了恐惧,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吴队长伸出大手,用力拍在瘦保安的肩膀上,然后双手一拢,把瘦保安的肩膀一挤、一提。“别哆嗦了,说,出了啥事?” “见鬼了……死了……完了……” 吴队长瞪着小眼珠,在瘦保安脸上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说!” 瘦保安猛地挺直身:“我吃过晚饭,就去研究院找我伙计……他今晚不轮班,我找他打游戏……” “说重点!” “一个钟头前……呜呜呜……”瘦保安的眼泪夺眶而出,憋到现在才敢哭出声,“他说去卫生间,一直没回来,我就去找,刚走到拐角……就看见……”瘦保安的脸上笼罩着异常恐惧的神色,那一幕犹在眼前—— 他在拐角看见了伙计,正要迎上去,旁边的门里出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借着走廊幽暗的光线,可以看出他身姿挺拔,年龄约有四十来岁,头发挺长,是彩色的,神态举止颇为不俗。 瘦保安以为是研究院的领导找伙计谈话,不敢上前打扰,便藏在阴影中。 他忽然发现伙计很害怕,想躲开。但那人握住了伙计的手,说话的腔调十分亲切。 那人好像在说:“……试试吧,好吗?” 那人在伙计的胳膊上捏了捏,似乎在练习什么。 然后,猝不及防地,伙计的身体猛地绷直了。那人握着伙计的手,眼睁睁看着伙计的头顶冒出一缕雾气。接着伙计的身体弯曲,显得非常痛苦,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突然倒地,身躯干瘪。 “……他趴在地上,还穿着保安制服,可是身子全都瘪下去了……”瘦保安哽咽着说。 “净化。”吴队长低喃着,两眼发直。 “老大,你说啥?”瘦保安支楞着耳朵。 “后来啥情况?”吴队长追问。 “没过一会儿,理事长就来了……” “理事长怎么说?”吴队长瞪着瘦保安。 “他就往地上看了一眼,就和那个彩色头发说话,很客气。然后来了一些人,有研究员,也有保安。理事长让他们封锁消息,还说给死者的家属一笔钱,说是因公殉职。” “因公殉职?”吴队长的眼珠子抖了几下,一改往日的憨相,神色忽而恐慌、忽而悲愤。 “老大,咋办呀?”瘦保安又哭起来。 “你们知道厉害了吧。”门外忽然传来声音。 吴队长和瘦保安一惊,扭脸望去。缪璃一脸平静地站在门前。 “啊!”瘦保安指着缪璃,突然怪叫一声。 “你叫唤啥?”吴队长怒道。 “我想起来了——他要来这里!” “谁?”吴队长瞪着瘦保安。 “那个彩色头发!”瘦保安吓得浑身哆嗦,“我当时准备趁乱躲开,就听彩色头发对理事长说,既然客人在你的手上,我是不是该见一见了……老大,他说的客人……客人……” 两人扭脸望着门前的缪璃。 缪璃脸色苍白,眸子里漾满了不安的神色。 “啥时候过来?”吴队长揪着瘦保安的脖领子。 “很快……”瘦保安看了看手表,“研究院的专家先给彩色头发做完身体检测,然后理事长就陪他过来。” 吴队长在屋里转圈,脚步踉跄。 “吴队长,你现在做决定还来得及!”缪璃说。 “我能咋办?”吴队长瞪着缪璃,“我只是个小小的保安队长,我屁都不是。” “打开主楼的门,放我到院子里,我爬墙出去。”缪璃说。 “不行!”吴队长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你就这么跑了,明显是我放水,那我完蛋了,还连累手下的兄弟。” “老大,咱得做点啥吧?”瘦保安说,“那个彩色头发要是见到客人……” “你别吵吵。”吴队长打断瘦保安的话,在屋里转圈,拳头使劲敲着脑袋,自言自语说,“老吴,你不是号称西郊诸葛亮嘛……快想办法……快想……” “我有个办法。”缪璃说。 吴队长眨巴着小眼睛。“你比我脑子快多了。” “因为我每天都在琢磨。”缪璃说,“我可以让自己假死。” “假死?”吴队长与瘦保安面面相觑。 “没有呼吸和脉搏,就和死了一样。”缪璃说,“到时候我死在自己的房间,被你发现。” 吴队长急忙靠近缪璃,压低嗓音问:“具体细节呢?” “你们这楼里有驻地医生,如果我只是装一般的病,不一定能骗过他们,而且他们当场就能治疗。但是人死了,没办法,就得赶紧送出去……” “对。正好今晚只有王医生值班,丁医生不在。”吴队长眯缝着小眼睛。 “可是小姐,医生肯定把你送到隔壁的研究院,那不是自投罗网嘛!”瘦保安提醒道。 吴队长在他脑袋上扇了一下。“你傻啊,小姐的目的是从主楼出去,不管往哪儿送,先得出了主楼,只要人一到院子里,小姐就诈尸,然后往外跑。”吴队长注视着缪璃说,“其实东南角有一扇侧门,可我不能把钥匙给你。” “不用。我看过了,顺着东墙可以翻过去。”缪璃说。 “能不能出去,看你造化了。”吴队长说。 “谢谢……” “哎,跟我没关系,我只是在房间发现一具尸体,及时汇报。”吴队长说。 缪璃一笑:“我现在去房间准备,你们十五分钟后过来。哦,借你的手机用一下。” 缪璃走了以后,吴队长对瘦保安说:“皮猴,这事太大了,你去把胖子叫来,一起帮忙。” “好。” “记住,就咱们三个知道。其他兄弟万一有一个坏眼子,来个卖友求荣,咱们全完蛋。再说不让他们知道,如果搞砸了,他们不受牵连。” “老大,你考虑得太周到了。”瘦保安抹了把眼泪,“可你真的不怕咱们三个死在这儿?” “早晚得死。给儿子留条活路吧。” (6)紧急逃亡 缪璃的针炙术出神入化,曾经在缪宅救治了昏迷的聂深,离开缪宅后,又为了救鲁丑,用针灸封闭聂深的穴位,使他进入假死状态,然后从黑域空间带回了鲁丑。 今晚,缪璃要在自己身上用针。她的衣袖上藏了三支竹针,现在抽出来,做好相应准备。 不一会儿,吴队长带着瘦保安进了房间。胖保安在门口守着。 缪璃把手机还给吴队长,然后对于自己要使用的针炙术,做了简要的说明,让吴队长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接着,吴队长和瘦保安退到门外。 缪璃盘膝而坐,把细小的竹针扎到穴位上…… 当她感觉到一阵晕眩时,便伸展双腿,平躺下来。晕眩感越来越强烈,沉沉的黑暗压下来,笼罩了缪璃。透过黑暗,仿佛从遥远的天边飘来一缕音韵: 你看一轮皓月挂天心,照遍庭外寂寂园林…… 天亮前,就能见到赫萧了吧…… 缪璃头一歪,不动了。 吴队长闯入房间,大声呼唤:“小姐!小姐!” 他把手指伸到缪璃的鼻子前,指尖猛地哆嗦一下,真的没气了。 瘦保安颤声问:“不会真死了吧?” 身边的胖保安一脸惊恐。 吴队长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别瞎说,我也不知道死活。快,去喊王医生!” 胖保安跌跌撞撞跑出去了。 吴队长用手使劲抹着自己脑门上的汗,眼圈发青,嘴角颤抖。瘦保安用力喘着气,仿佛哮喘发作了。他俩不用演,是真的吓坏了。 不到五分钟,门外传来噔噔的脚步声。 王医生冲进房间。“怎么回事?” “客人没吃晚饭,我们喊她半天没反应,就闯进来,结果……”吴队长哭丧着脸。 王医生翻开缪璃的眼皮,又测了测心跳,眉头紧皱着。“怎么突然就……” “不会是心脏病吧?”瘦保安小声说。 王医生一瞪眼:“客人没有心脏病!” 吴队长急着问:“现在怎么办?” “我马上报告研究院。”王医生掏出手机。 吴队长一把拽住他。 “你干什么?”王医生看着吴队长。 “……等那边接到报告,再派人过来把客人接过去,那不是耽误工夫吗?咱们现在直接把客人送过去,说不定还有救。”吴队长急促地说。 “是啊,节省时间!”瘦保安和胖保安一起说。 “你们提醒得对。快,快快!”王医生放下手机。 这时,其他保安被惊动了,纷纷聚拢到走廊。 胖保安冲到王医生房间取来担架。吴队长驱赶保安散开,吩咐他们守在楼道,他带着皮猴、胖子护送王医生和客人离开。 出了主楼,瘦保安和胖保安抬着担架下台阶。吴队长紧紧跟在旁边。王医生走在前面,脚步匆匆。 吴队长趁着王医生没留意,便按照约定,悄悄拔掉缪璃身上的竹针。 然后,瘦保安在赶路时,故意绊了一下,身子一歪,踉跄着停住,说是手心出了太多汗,抓不住担架。吴队长气得直骂“废物”,上前换手。 刚从瘦保安手上接过担架,缪璃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抢过吴队长腰上的匕首。 吴队长顿时目瞪口呆:“啊!” 缪璃从担架上翻身站到地上,匕首在空中划动着。“别过来!” 胖保安吓得一松手,担架落地。 吴队长嘶喊:“王医生,你不是说她死了吗?” “是啊……她的情况确实……”王医生瞠目结舌。 “可这咋回事?诈尸?!”瘦保安尖声说。 “别乱讲。”吴队长已经镇定下来,缓步走向缪璃,“小姐别冲动,你这样会伤了自己。” “退后!”缪璃厉声说。 “大家都不容易。”吴队长伸开双臂,把王医生保护在身后,悄声说,“你们稳住,千万别乱动。她杀了谁都是白杀,她是理事长请来的贵客。” “是的,吴队长你是好人,大好人。”王医生吸着凉气,“我们医疗部要给你送锦旗。” 缪璃突然转身往东墙跑去。 吴队长大喊一声:“站住!” 一马当先冲过去。瘦保安和胖保安拔腿便追。 这时,研究院里正有一行人往别墅走来。 一群人簇拥着符珠哩和邝杰,安保人员前后照应,同行的还有五名黑制服、三名研究员和两位生物技术专家,想见识一下缪氏血脉。 穿过相邻的铁门,邝杰望了一眼别墅的主楼,心情有些复杂。他不知道符珠哩见到缪璃后,会做出什么反应。符珠哩答应只是看一看,只要确保缪氏血脉无恙,他就放心地回到研究院,继续休养。 前方突然有几个人跑过来。安保人员全神戒备。 来者一边跑一边拼命挥手,邝杰定睛一看,竟是王医生。邝杰的心里咯噔一声,有了不祥的感觉。 “理事长……出、出事了。”王医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后跟着几个保安。 “别慌,慢慢说。”邝杰跨前几步,站在众人前头。 “客人……跑了……”王医生说。 “什么?”邝杰慵懒的神情随之一凛。 “她、她装死,我们把她抬到院子里,她突然就……” “跑到哪了?”邝杰提高语调。 “那边……东墙那儿。”王医生费力地指了一下。 “吴队长在哪里?”邝杰抬头张望。 “带人追去了。” 邝杰摆了一下手。安保人员把王医生推搡到旁边。 邝杰吩咐道:“通知外围人员,在两公里半径内包抄堵截。” “是。”安保人员立刻拿出手机。 “你们几个,打开东南角的侧门,找到吴队长,继续追。客人必须在天亮前抓回来。” “是。” 五名黑制服应声而出,直奔东南角而去。 邝杰扭脸对符珠哩说:“先生,请放心……” “缪璃不是一般的女人,你们太低估她了。”符珠哩冷冷地说。这是他与邝杰的对话中,语气中第一次透露出寒意。 随即符珠哩大步向前走去。邝杰明白了,符珠哩要亲自展开追捕。邝杰不能直接阻拦,就在两个小时前,他才见识过符珠哩把一个人变成干树皮的样子。 邝杰招手叫来那几个保安。“你们跟着先生,记住,一定要平安送他回来。” “保证完成任务。”保安们追了上去。 邝杰扫了一眼身旁的几个科学人士,他们全都流露出紧张惶惑的表情。 “待在这里无益,回去吧。”邝杰疲倦地说。 “那边会怎么样?”有人问。 邝杰望一眼黑沉沉的夜幕,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疲于奔命。 “各安天命吧。” 他转身回到研究院,立刻让司机开出了车。 那五名黑制服从东南角的侧门冲出去后,路上遇见了吴队长。吴队长的腿上流着血,被瘦保安和胖保安架着,一瘸一拐往回走。这一晚上吴队长用遍了计策,最后以苦肉计收尾。这一刀是他自己扎的,为了更真实。 他没想到追兵这么快就来了。 “客人呢?”黑制服的小头目问。 “扎了我一刀,跑了。”吴队长呲牙咧嘴地说。 “哪个方向?” 吴队长稍加犹豫。 瘦保安急忙说:“那边——” “追!” 黑制服们朝一片小树林追去。 望着他们迅速消失的背影,吴队长叹口气。“兄弟,还是你反应快,在这帮黑制服面前千万不能犹豫,更不能编瞎话。” 瘦保安说:“老大,咱们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是呀,客人的命,不是咱们能做主的。” 三人蹒跚着往回走。 (7)苦命鸳鸯 缪璃拼命跑出了小树林,黑暗中她不停地摔跤,手臂上、腿上伤痕累累。 之前她已经和聂深联络过了,他们正赶往约定地点,那里便是九渊市气象局的大楼,在夜幕中具有极高的识别度。不让他们直接来研究院外面,是担心期间发生变故。 缪璃迂回前行,已经望见了楼顶挂着的“中国气象”四个大字,字体周围灯光闪烁。 就要见到赫萧了!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片影子。在那些影子里,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在前面。 缪璃感到一阵窒息,仿佛被冰冷的利爪掐住了咽喉。远处街道上偶尔驶过一辆车,车灯映在那个人身上,彩色头发在风中摇曳,呈现出半透明的朦胧光感。 他是以人的形貌出现的,缪璃是第一次看到。可是在缪璃眼中,那并不是人,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人面鱼身怪物。他的眼睛,倏地透出猩红的冷光,随即消失。 跟在他身边的那几个人,受到强大气场的压迫,不由自主退到旁边,胆战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缪璃。”那人开口说话,不再是那种齿轮碾磨的恐怖声音,却更让人胆寒,“从我给你安排的婚礼上逃走,却还是到了我手上。” “符珠哩……你……”缪璃浑身冰凉。 被这个怪物困在时空缝隙八十一年,那噩梦般的感觉,瞬间笼罩缪璃的全身。 缪璃咬紧牙关。她想起了赫萧,于是从头脑中驱散噩梦,深吸一口气,转身便跑。 符珠哩大步向前,伸出手臂,指尖几乎触到了缪璃的头发。 嗖—— 夜幕中一支弩箭飞来。 符珠哩收回手臂,身体侧过,弩箭钉在了旁边的树上,嗡嗡震颤。 紧跟着一道凌厉的影子飞速而来。聂深的面容浮现在黑夜之上,如一道流星撞向符珠哩。符珠哩伸臂一挡。但聂深在空中变招,一只脚踩在旁边的树上,身体旋转,同时从树上拔出弩箭,侧面击向符珠哩。 “儿子,真是意外之喜。”符珠哩微微一笑。 哧! 箭尖穿过了符珠哩的衣袖。不过这是符珠哩有意为之。他顺势一勾,紧握着弩箭的聂深被一股力量带起来,往地上摔去。聂深急忙放开弩箭,身体后仰,脊背撞到树杆上。 唰—— 一道雪亮的光泽闪过。赫萧挥动诛字月牙刀砍向符珠哩。 符珠哩后退两步。“我的管家也来了。”反手抓向赫萧的脑袋。 “赫萧,当心!”缪璃急道。 那几个保安醒过神,要把客人抓回去,于是一起往上拥。 “坏蛋找死!”一声怒喝传来,鲁丑横扫而过。 “保护缪璃!”银子弥说着,挥刀直击符珠哩。 刘文基和鲁丑保护着缪璃,正要撤退,却见五名黑制服迎面杀来。刘文基护住缪璃,鲁丑抵挡黑制服,腿上挨了几针,鲁丑气得哇哇怪叫,逮住一个黑制服,一巴掌拍到地上。 聂深、赫萧、银子弥围着符珠哩展开连番进攻。 突然又从黑暗中杀来四个人,各个身手矫健,动作迅猛,是蔷薇基金会的花匠。 不远处的路口,邝杰的车停在路边,一半被树荫遮蔽,一半被路灯映照。 在他的注目下,树林边缘的战阵越来越大。有一群诛鲛士加入进来,马上又有一批黑鲛人杀入。 暗夜的恶斗令人眼花缭乱。 聂深对赫萧说:“不要纠缠了,你先带缪璃走。” 赫萧朝符珠哩砍出一刀,转身奔向缪璃。符珠哩冲来阻拦,被聂深和银子弥挡住。 突然,符珠哩站在原地不动了,似乎瞬间石化。 聂深感觉不对劲。银子弥却认为这是符珠哩的能量还无法协调,是一次绝佳的进攻机会,趁机挥刀想灭了符珠哩。 聂深一把抓住银子弥的胳膊:“快走。” “你——”银子弥一愣,但看到聂深的眼睛,身子不由得跟着聂深往后退。 聂深朝周围大喊:“撤退!” 他的声音还没落地,银子弥忽然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聂深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鱼尾罗盘的指针疯狂旋转。他暗叫一声“糟了”,连拖带抱,带着银子弥往外冲。出了十米外,银子弥长喘一口气,平静下来。 “刚才怎么了?”聂深问。 “忽然身体不舒服,头昏脑胀,耳朵里嗡嗡直响,胃部也发热。” 这时他们发现,符珠哩身边无论诛鲛士还是黑制服、保安,所有的人类全都呈现出痛苦神色。 聂深仔细一看,发现符珠哩的后背正中,家族徽印的地方,隐隐透出光。符珠哩后背的家族徽印和三十个鳞片的组合下,似乎产生了辐射能量物质,形成了“能量场”,能够对人类的身体产生破坏作用。 聂深目测一下,大约五米之外,人就没事。看来能量场的覆盖范围有五米,身处其中,人会变得躁动不安,而且头发带上了电荷,能够明显看到头发上吸起的灰尘。 聂深还不知道这是什么能力,不过能量辐射持续增强,可使人的大脑高频率振动,时间稍久,会出现类似高血压的症状,全身不适、头痛。如果时间更长些,遭受的辐射会使大脑衰竭,直至死亡。 聂深冲进能量场,把他能够带出来的诛鲛士全都拖出来。 符珠哩这次发怒没有持续多久,却已经展现出能量初步恢复的威力。 远处的邝杰看到这一幕,眼神变得有些冷。 赫萧已经带着缪璃撤走了,刘文基和鲁丑紧紧跟随,与不断追杀的黑制服和花匠拼斗。聂深与银子弥赶上来,一次勇猛的反追杀,扫清了追兵。 忆萝茶坞不能回了,众人直奔10号屋——这是葵叔当初选定的安全场所。多年来,欧阳红葵在全城选定了十二个安全地带,“10号屋”,即排序第10的安全场所。尔雅已经把四叔带到了那里。 众人踏上了一条林中小路。途中,缪璃一直在哭。 聂深故意问:“缪小姐,你是在哭,还是在笑啊?” 缪璃哽咽着说:“我是太高兴了。” 聂深叹口气,扭脸看了银子弥一眼。银子弥也正在看他,但他的目光一转过来,银子弥便摆过头,往前走了。聂深苦笑,紧赶几步追上了银子弥,有意和缪璃、赫萧拉开一点距离。 赫萧一直牵着缪璃的手。 缪璃紧紧地抓着,生怕一松手,又是天各一方。 “这些日子,真是太苦了。”缪璃抽泣着,“怕你不来救我,更怕你来了落入陷阱。” 赫萧柔声说:“现在好了。以后就好了。” 缪璃抬起眼睛,明眸望向赫萧,脚步靠近些,再靠近些,偎着他的臂弯。 赫萧的眼里仍有一抹忧色,但很快便掩饰在深情的目光中了。 一直在断后的刘文基和鲁丑跑过来。 刘文基说:“赫大士,前方二百米有车接应,咱们再快些,以防追兵杀过来。” 赫萧点头说:“你去通知银子组长和聂深。” 刘文基应了一声,向前跑去。 鲁丑探身问赫萧:“赫管家,我背着小姐吧。”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赫萧笑了笑:“还是我来背吧。” “啊?”鲁丑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赫萧和缪璃。 缪璃脸一红。赫萧已经摆好了架势。 缪璃轻声说:“还是算了,你刚和坏蛋们拼杀了半夜,太累了。” 鲁丑善解人意地说:“对对,赫管家累了,还是我来!” 赫萧瞪了鲁丑一眼。鲁丑愣住了,咕哝道:“我又说错话了?” 赫萧躬着腰,等待着缪璃。 缪璃不再耽误,深吸一口气,爬到了赫萧的背上。 “你紧张什么?”赫萧问。 “我紧张了吗?”缪璃反问。 “人一紧张,重量就会增加,你现在很沉啊。”赫萧说。 “骗人。我再紧张都会很轻的。”缪璃嗔道。 鲁丑仍然留在队末,防止追兵突然杀来。他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不时看看前边的赫萧。鲁丑用专业的眼光打量赫萧的动作,嘟囔道:“赫管家的姿势不对,这样背着人会很累的。” 不过看起来赫萧一点儿都不累。缪璃紧贴着他,他愿意就这样走到天荒地老。 (8)鞋窿区的集体宿舍 所谓10号安全屋,是个小院,但与忆萝茶坞根本没法比。由于长期无人居住,刚进门的时候,昏暗的天花板上挂着蜘蛛网,地上落满了灰尘,砖石开裂。屋子是前后两个套间,外屋除了休息,还兼作厨房。窗前桌子上搁着一套破旧的灶具,旁边是液化气罐。门外有个小院,地上落满了树叶,墙角长着杂草。 这里是九渊市西北角的三不管地带,地形像一只鞋子,俗称“鞋窿区”。 方圆2.5万平方米范围内,布满了高矮参差不齐的建筑物,入夜后黑压压一片,各处亮起的灯光如鬼火一般,狗吠声不断,夹杂着莫名的嗡嗡、轰轰的声音。 鞋窿区约三万多居民,聚集着九渊市的破落户,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鞋尖区域,住着恶痞、神棍一类人物。鞋帮边缘区,则围拢着骗子、小偷、混混。中间区域分布着小黑诊所、无照商贩,还有失足妇女、赌徒等。 鞋跟区域窝聚着没有户口、来历不明、去向成谜的人。 这间10号安全屋,便位于鞋窿区北边,也就是鞋跟位置,确实无人注意。 尔雅先来这里做了准备,聂深他们进来时,屋里屋外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是破落,却干净整齐。 四叔裹着一条毯子,蜷缩在里屋的床角,仍是半睡半醒的样子。 “刚才大耳桑送来了一些食物和水。”尔雅笑着说。 墙边摆着五大桶纯净水,纸箱里则是各种速食品。鲁丑在里面扒拉了一通,抓出一袋薯片,呱唧呱唧地吃起来。 聂深环视四周,说:“我好像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年龄小,记不清了。葵叔当初选址的时候,可没想到今天来这么多人。” 银子弥说:“临时过渡一下,够用了。” 刘文基说:“我和丑爷住在院子里,这天气,外面才舒服,我俩顺便巡逻站岗。” “唔唔,文基兄弟说得在理。” 鲁丑嘴里塞满了薯片,转身和刘文基出去了。 聂深说:“咱们安排一下吧,女士们都住在里屋——银子弥、尔雅、缪璃。外屋呢,我和赫萧住。” 银子弥冷不防在他脚踝上踢了一下。“你和赫萧住一起干什么?赫萧要照顾缪璃。” 聂深一愣:“啊……对对……” 缪璃红着脸说:“我不需要照顾的。” 银子弥正色道:“赫萧和缪璃好不容易团聚了,总有许多贴心话要说一说,留一点空间给你们吧。” 银子弥是作为女孩的心理为缪璃着想,除了情感上的慰藉以外,缪璃肯定不适应这种集体宿舍式的生活,她在缪宅八十一年,自己住在闺房,离开时空缝隙后,也都是独自居住。现在到了10号屋,给她一点缓冲。 缪璃说:“我明白阿银小姐是为了我好,可是现在情况特殊,不必拘小节。” 赫萧点头说:“眼下形势非常严峻,是我们反抗符珠哩以来,达到了空前危险的阶段。” 聂深说:“就拿这间屋子来说,以前葵叔是为了防备黑鲛人,这个地方确实安全,黑鲛人不可能找到这种地方来。不过,现在危险的是蔷薇基金会卷进来了,他们的实力深不可测,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查到这里。” 银子弥说:“是啊,两股势力联手。而且蔷薇基金会是个强大的人类组织,这种情况,诛鲛士从未遇到过。” 缪璃把她大致了解的蔷薇基金会说了一下,关于邝杰其人,以及邝杰如何与她谈话,让她配合完成人类永生的事业,还说这是人类共同的利益,而诛鲛士是阻挡时代前进的绊脚石等等。 聂深接口说:“刚才的拼杀中,符珠哩突然显露出威力,说明他的鳞片修补完成后,能量正在加速恢复。” 缪璃说:“我还听见一个保安说到了符珠哩的‘净化’。” 缪璃就把皮猴给吴队长描述的净化过程,讲了一遍。众人都有些吃惊。 聂深静默良久,神色凝重地说:“把人体内的水分蒸发,是非常残忍的。尤其是血管里的水分,输送到全身各脏器,瞬间被高能量微波磁场辐射蒸发,极度痛苦。” 银子弥说:“那我们现在知道的,符珠哩有两种能力?” 聂深说:“其实都算是一种,都属于高能量磁场辐射。其中一个是通过肢体接触传递,作用到人体内部,使人瞬间干瘪。另一个是通过后背的家族徽印和三十个鳞片,共同产生辐射能量物质,在五米范围内形成‘能量场’,使人的大脑高频率振动,直至脑组织衰竭死亡。” 尔雅忧心忡忡地说:“没办法打败他了。” 聂深说:“天道法则,万物守恒。我们一定能找到破解符珠哩的办法。” 始终沉默的赫萧说道:“在没有找到办法之前,暂时不与符珠哩正面交锋。” 聂深说:“这间屋子不能久留,我们先要决定下一个转移地点。” 大家都清楚,符珠哩绝不容许聂深和缪璃又一次逃脱。蔷薇基金会因为缪氏血脉得而复失,必会动用更大的力量反扑。对于聂深他们来说,几乎看不到前景。 银子弥说:“既然缪璃已经回归,我提议转移蛰礁岛。” 最后的希望之地,当年无上尊师赫升秘密驯养烧尸狗的地方。由于赫升最后保护的缪氏血脉便是缪璃,银子弥相信,无上尊师一定在蛰礁岛上留下了生存的密码,以备将来某一天需要转移缪氏血脉。 聂深说:“我同意前往蛰礁岛,但必须谨慎,那是我们仅存的避风港。” 银子弥点头说:“为了避免千步沙的惨剧再次上演,要找个合适机会出发。” 上一次护送赫萧与缪璃转移蛰礁岛,在海边被罗堪率领的黑鲛人阻击,引发了千步沙大战,损失惨重。 如今符珠哩亲自统领黑鲛人族群,再加上蔷薇基金会,必然重重围困,诛鲛士无法再次承受惨败。 聂深说:“暂且隐忍,时机成熟就动身。” 赫萧说:“正好我们有十几个伤势比较轻的诛鲛士,利用这段时间加强康复,到时可以参加战斗。” 散会后,尔雅煮了一大锅西红柿蛋花汤,与缪璃一起盛到碗里,分给众人。 “条件简陋,大家别介意啊。”尔雅说。 “好喝好喝,再来两碗!”鲁丑说。 “哎,丑爷你嘴巴都没挨到碗边,就瞎吹捧,节奏不对呀。”刘文基说。 银子弥瞪了刘文基一眼:“人家秀恩爱,你着急什么?” 刘文基嘿嘿一笑,扭脸瞥了聂深一眼。“我不急,我是怕有人看着急。” 刘文基忽然给聂深使个眼色。聂深一怔,跟着刘文基走到院里。 刘文基来到心爱的自行车旁边,蹲下,一只手端着碗喝着蛋花汤,另一只手不停地转动脚踏板。车轮呼呼地空转着。 聂深蹲在旁边,喝着蛋花汤,问:“文基,有事?” “我们组长前天就知道了。”刘文基来了一句。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聂深闹懵了。“知道什么了?” 刘文基慢条斯礼地吸溜着碗里的蛋花。“眼镜已经醒了。” “眼镜?”聂深没反应过来。 “就是押送你回来那天晚上,遇到黑鲛人劫车,你杀了我们两个诛鲛士,眼镜昏迷不醒,进了医院。” “嗯。”聂深已经懒得解释了,随即眼皮一跳,“他醒了?!” “你这反应太慢了吧,我都为黑鲛人捏把汗,摊上这么一位少尊主。”刘文基咧着嘴说。 “眼镜说啥了没有?”聂深急着问。 “提到了那天晚上的情况。撞车的时候,你是在保护他,后来又为了救他们,与黑鲛人打斗,可惜你手上戴着铐子,等你腾出手了,眼镜已经重伤,求你给他个痛快的,你终究不忍心,命令黑鲛人送眼镜去医院。正在这时,赫大士和组长赶到了,只看见黑鲛人摔翻了眼镜,和你一起跑了。现在想起来,你是为了带走黑鲛人,不让他们伤害赫大士和组长……哎?你怎么了?” 聂深仰面朝天,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我以为这辈子洗不清了,终于还是老天开眼。” “你这反应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 “你是半鲛半人的属性,遭受的误解肯定多极了,你那么在乎吗?”刘文基顿了顿,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噢,是因为牵扯到了组长大人。能与组长冰释前嫌,你感到很幸福。” 聂深笑了笑,并不否认。 “其实组长前天就知道了,但她没吭声,我们也不敢乱讲。”刘文基说。 “真是猜不透她,为什么不说一声,一切就都过去了。” “女孩的心思,你不懂。”刘文基压低嗓音,“她是感到自责。” “自责?” “为了曾经对你的误解,她埋怨自己。她觉得让你受了委屈,但又不愿亲口告诉你,那样自己就会委屈……” “到底谁委屈?你把我绕糊涂了。”聂深揉着脑袋。 “你的悟性不够,继续修炼吧。”刘文基端着空碗站起身。 聂深仍蹲在原处,抬头仰望爱神丘比特。“那我现在是主动跟她说,还是等她自己跟我说?” “我个人的意见呢,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莫名其妙的。” “莫名其妙的?”聂深皱着眉头。 “反正你知道她已经在心里道歉了,你的心也做出了回应,然后一切风轻云淡,重新开始。”刘文基扬长而去。 “这么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刘文基的鸡窝头在风中摇曳。 “这不就是个神棍嘛。”聂深喃喃自语,“我让一个神棍教育了半天。莫名其妙。” (9)一线希望 清晨,尔雅出门买菜去了。银子弥在院子散步。缪璃在里屋给四叔针灸。 四叔昨天晚上仍然睡在里屋,只是挪了位置,给墙角支了一张木板床。三个女孩并不介意四叔在屋里,四叔更是浑然不觉自己的艳福有多深,与三位美女同处一室,不仅一个比一个漂亮,而且名头更大:女诛鲛士,白鲛女,缪氏血脉。 四叔的人生巅峰就在这个屋。 缪璃给四叔的内关穴落下一针。她选取的七个穴位全是与情志、精神有关的。 这时,赫萧从外面进来,站在门口,静静看着缪璃。 缪璃侧身坐着,全神贯注地施针。一抹朝阳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庞上,长长的睫毛萦绕着淡淡的光影。 缪璃察觉到什么,扭脸望过来。二人目光相映,缪璃的微笑暖彻人心。 赫萧走近了。“昨晚睡得好吗?” “从来没这么踏实过。”缪璃从床边起身,过来牵着赫萧的手。 赫萧由她牵着。她把赫萧的手指一个个轻轻掰开,在掌心划了个圈。又在自己掌心划了个圈。然后把彼此的手握起来,掌心贴着。 “这是什么?”赫萧问。 “心锁。”缪璃凝视着赫萧,“再也解不开了。” 两人走到窗前,依偎着,望着院墙上方的树。那两棵树枝叶相连,在微风中拂动,更高处便是湛蓝的天空,阳光明媚。香樟树的清香从院子里飘过来,墙角的一丛不知名的花正在绽放,一切都是刚刚好。 聂深从外面走进院子,看到鲁丑和刘文基蹲在墙根聊天,银子弥独自坐在另一边的石板上。 聂深朝银子弥走过去。银子弥正在出神,呆呆望着对面的花丛。 “想什么呢?”聂深问。 银子弥一慌,扭脸看他一眼。“我在想你……究竟帮了我几次?” “嗯?” “我算来算去,有三次还是四次?”银子弥捏着自己的手指。 “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了。我可不想欠人情。”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聂深用认输的目光望着银子弥。 “小时候,我妈妈对我讲,这辈子不要欠别人的,不然下辈子就要变成小鸡,天天下蛋还债。”银子弥说。 聂深露出惊愕的表情:“有这事?” “你以为呢?”银子弥娇憨地哼了一声。 “那平时见到的下蛋母鸡,都是上辈子欠了东西的?”聂深恍然大悟一般。 银子弥掩嘴轻笑。 聂深说:“难怪呀,我以前帮葵叔在院子里养过鸡——应该就是这个小院。”聂深往周围指了指,“还下了蛋,可惜没养多久,鸡就死了。我伤心过好一阵子,现在才明白——” “小鸡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还完了债,就死了。” 聂深认真地点点头:“由此可见,下蛋的痛苦,比死都可怕。” “我相信。”银子弥说。 两人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们都能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气息正在升腾,那是彼此的情愫,在这最危险的时候,爱的力量支撑着他们。 “阿银,一直没问过你,家乡是哪里的?”聂深说。 “怎么,我不像本地人?”银子弥看着聂深。 聂深摇摇头。“你这气质,肯定不是土著。” “算你有眼光,”银子弥的眼角一扬,“小女子乃江南人士。” “噢。”聂深笑了笑,“感觉很遥远的。” “其实我对家乡的印象也模糊了,只记得那里的春天好美,小城里杏花缤纷。”银子弥的眼神充满了憧憬,“想不想跟我去看看?” “……很想。” “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银子弥有些激动了。 聂深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说道:“等我们消灭了符珠哩,就去你的家乡,在小河边开一间小小的酒吧,好不好?” “好啊。”银子弥笑靥如花,许是太高兴了,眼角竟有了泪痕。 这时,缪璃忽然从屋里跑出来,朝银子弥挥手。“阿银小姐——” 银子弥腾地站起身,朝缪璃迎过去。聂深紧紧跟随着。另一边墙根的鲁丑和刘文基也跑过来。 银子弥问:“出了什么事?” “那位四叔应该是想起一些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缪璃急切地说,“快回去看看。” 银子弥冲进屋里时,赫萧正俯身在床边,努力辨别着四叔说的话。 赫萧朝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银子弥和聂深站住了。鲁丑和刘文基仍守在门口。缪璃坐到床边,轻轻握着四叔的手。 四叔颤抖的身体稍稍平复,冷不丁冲着缪璃来了句:“嘿嘿美女,晚上……呃……” 他的脸上原本充满惊恐,忽然露出色迷迷的表情,脸上挤出一堆笑纹,看起来格外怪异。 缪璃没有生气,仍然握着四叔的手。 银子弥说:“看来他的本性复苏了一点点。” 四叔又变得茫然困惑,过了一会儿,忽然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噩梦……怕极了……主人……怕极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众人全都脸色一变,露出惊愕的表情。 ——符珠哩怕极了? 虽然,生物都有害怕的东西,只是大家以前从来没想过,符珠哩也有怕极了的事情——能让黑鲛王怕到极致的东西…… “那就是极致弱点。”银子弥低喃。 “我们一直想找到符珠哩的弱点,这是取胜的关键。”聂深说。 “无上尊师当年推衍出的弱点是符珠哩身上的鳞片。”银子弥说。 “不过四叔所说的,应该是超过了鳞片。”赫萧接口道。 银子弥俯身到床边,低声问:“四叔,你的主人梦到了什么?” 四叔只是瞪着惊恐的眼睛,然后一指聂深:“不孝子!” 缪璃说:“四叔不会知道符珠哩做梦的内容,但会感应到情绪波动。就像我们做了噩梦,会挣扎、打冷战,符珠哩可能也有某种表现。” 聂深点头说:“嗯,四叔贴身陪伴符珠哩,是一种特殊的脑电波连接方式。四叔接受的信息,可能只是符珠哩在梦中的一次悸动。但因为波动比较强烈,在四叔混乱的思绪中留下了深刻印记,如今经过缪璃的针灸,使他的情志平复了一些,就想了起来。” 银子弥在床边踱步,低喃:“我们怎么才能知道符珠哩害怕什么?” 屋内陷入寂静。 银子弥突然抬起脸,嗓音颤抖地说:“鲛纹!” 众人望着她。 “薛小莲在我面前套了两次话,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她问到罗堪在酒吧里留下的鲛皮,我说是罗堪父亲的。那几天忙着对付蔷薇基金会,我没有多想。现在明白了,蔷薇基金会早就惦记上了,他们也想知道符珠哩的弱点,只是那张鲛皮毁了,他们没有得到鲛纹。” “鲛纹怎么了?”缪璃不解。 “鲛纹相当于人类的命运图经,却更细致、更复杂。要想了解黑鲛人过往的经历,乃至他的家族品貌,都可以通过‘数鲛纹’倒推回去。”银子弥说。 聂深接口道:“罗堪的父亲和符珠哩是亲兄弟,骨血相连。如果我们从鲛纹中推衍出罗堪父亲的弱点,因为亲缘的血脉相连,就能明白符珠哩同样具备的弱点。我们据此进攻,就能消灭他。” 缪璃有些激动了。“你们拿到了鲛纹吧?” 银子弥取出自己的手机。“我在风送流花酒吧拍过照片,当时和聂深溜进了罗堪的一间密室——”银子弥调出照片,“幸好前几天没被薛小莲偷走手机。” 打开的图片上,呈现着世上最为复杂完美的鲛纹,每一个延伸盘绕的须节,凝结着生长轨迹、生命历程。由于当时拍照时,密室里幽暗的墨蓝色光线,还有鲛皮周围的贝壳反射的光泽,图案有些模糊。银子弥本想多拍几张,却被声波杀人术袭击,差一点儿把命丢了。 后来银子弥也曾经端详过这副鲛纹,不过没想到应该从鲛纹上推衍符珠哩的终极弱点。如今事发紧急,突然唤起了记忆,但在兴奋之余,头顶上却仿佛悬着一桶冰水。 因为他们都看不懂鲛纹。更别提“数鲛纹”这种独一无二的神技能。 眼前展示着全部答案,却犹如睁眼瞎,众人盯着屏幕上的图案发呆。 “请萨伯!”门口的刘文基早就按捺不住了。屋里的人一提到“鲛纹”,他就像踩了电门似的,浑身哆嗦,头发丝竖起来。 屋里人转脸看着他。 刘文基说:“组长,咱们诛鲛士对鲛纹研究最透彻的,是萨伯,也就是我和沈飞的老师!” 诛鲛士的领导结构,是由清末的五名烧尸公建立的:五人平起平坐,称作“大士团”,一代代延续下来。早在几年前,便有一名大士病逝,日常由老黎、占恩、荣师三人主持工作。刘文基的老师萨伯,则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是诛鲛士硕果仅存的大士,也是成就最高的一位,却早已失去音信。 就连黄花山总部被黑鲛人袭灭、三位大士陨落、诛鲛士组织土崩瓦解,他都没有露面。 然而,他却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第七章 消逝的大士团 (1)诡异的神像 尔雅从外面买菜回来,匆匆走进屋子,把手上的菜篮放到窗前,对银子弥说:“组长,我在菜市场碰见两个家伙,正在打听聂深与赫大士。” 银子弥眉尖一挑。“什么样的家伙?” “装扮普通,看不出什么来头。”尔雅说,“他俩拿着一张打印的照片,上面是聂深与赫大士的视频截图。” 聂深走过来说:“肯定是蔷薇基金会的密探。” 银子弥敛着秀眉。“动作也太快了,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聂深说:“这里待不成了,清理一下,准备搬家。” 一旁的缪璃问:“四叔怎么办?” 聂深思忖着说:“四叔跟着我们更危险,反正薛小莲不会再找他灭口,因为薛小莲的身份已经被我们识破了。” 银子弥点头说:“咱们生活动荡,对四叔的病情不利,还是交给大耳桑吧。” 缪璃说:“我一会再用针灸治疗一下,以后就让他在清静的地方休养。” 尔雅说:“我通知大耳桑派车过来。” 这时,赫萧从窗前转过身,说:“咱们商量商量后续工作。” 刘文基和鲁丑开始清理东西。缪璃和尔雅整理重要物品。屋里忙碌而有序。 聂深、银子弥、赫萧在门口讨论下一步行动。 三人很快达成共识:以这次搬家为契机,就此分散开,发挥各自能力,目的只有一个:尽快找到萨伯。 现有人员全部以分组形式投入行动。 赫萧与缪璃一组,前往梅州。一方面缪璃可以暂时避开追击者,另一方面,每年六月二十八号,大士团要在梅州相聚,今年这情况,聚会肯定黄了,但赫萧去这一趟,对于残存的诛鲛士力量是个鼓励。更重要的是,希望萨伯会现身梅州。即便他没有出现,梅州常有神秘人物出没,或许有关于萨伯的消息。 尔雅和鲁丑一组。尔雅主要通过白鲛人的圈子,探寻萨伯可能出现的地点。白鲛人在九渊市一向低调,深藏于市井街巷,只求与家人朋友平淡度日。白鲛人既要防着黑鲛人的残害,也要防着被身边人识破,几百年练就的敏锐观察力,常在圈子里相互传递许多隐秘信息,其中有诛鲛士的内容,或许能连接到萨伯。 刘文基单独一组。他的寻访路径,围绕当年自己做学生时,与萨伯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现在重新进行梳理,以期搜寻到萨伯的脚步。 最后,聂深和银子弥一组,在九渊城展开搜索工作,他们的路径是循着诛鲛士的遗迹寻找萨伯。那些遗迹大多是古代的,荣师曾经详细介绍给银子弥,希望她牢记诛鲛士的光辉历史。 现在银子弥有个感觉,萨伯之所以隐伏不出,并且被看作神经病,可能是因为他与其他大士的理念不和、三观冲突。萨伯蔑视某些大士贪恋权位的作派,进而对诛鲛士组织的前途产生了疑虑,如此,自然被其他大士排挤,索性甩袖离去,留下的名声就更糟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崇尚上古遗风的萨伯,宁愿守护诛鲛士的遗迹,也不愿与当代大士为伍,就能说得通了。这样的萨伯,恰恰是银子弥最佩服的前辈,与银子弥意气相投,因此更想见到萨伯。 四组人马准备停当,出发前,刘文基把萨伯的照片给了他们,以免认错。 梅州在九渊市的北边,相距一百七十公里,闽粤赣三省要冲之地,号称九渊的北大门。宋开宝四年,因为避讳宋太祖的祖父赵敬的名字,改“敬州”为“梅州”,这里以客家人的聚居地而闻名。 赫萧与缪璃抵达梅州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当地诛鲛士的联络员在码头接二人上车。进入市区后,只见新旧建筑交替,河渠纵横,绿水悠悠,不时看到小船穿梭其间,船上装载着各类果蔬。 缪璃一下子喜欢上了梅州,这里风景如画,没有世俗的嘈杂与烦扰。 联络员把他们送到一家“新吉旅馆”,道别时,请他们别着急,正在联系的一位周姓老者,因有事外出,预计明天返城。 这家旅馆的名字中虽有个“新”,其实是用百多年前的老店铺装修而成的。房间干净古朴,面向河滨,虽然夹在热闹的手工品店铺中间,却十分沉静。 这一带的老店铺,大部分都有三四十米的长度,中间又有天井,加之挑高的天花板,十分宽敞。新吉旅馆的屋梁是古典雕花,房间摆放着仿古家具,古老的水晶灯,还有造型奇特的风扇,更有原住民的手工艺品。 这一切,让来自民国的赫萧与缪璃,有一种重回旧时代的欣喜。 从房间出来,有个种满绿植的天井,这里是吸烟区,空寂无人。缪璃欣赏着墙壁上的图案,仰起脸,看到老式建筑那种有蓝色、青色与红色玻璃结合的窗户,还有木栏杆和屋檐染着一层旧时光的色调。 缪璃很喜欢这个天井,坐在藤椅上感慨道:“真想一辈子住在这里。” 赫萧静静地陪伴着她,享受这段难道的静谧时光。 抬头往上看,目光透过天井,在屋檐与老墙构成的轮廓中,能够辨别到深暗的出口,给人一种“命运出口”的感觉。 老街。长廊。驿站。前世的缘分。今生的宿命。 傍晚,二人来到附近的小吃街上。当地人把晚饭叫作“食夜”,虽然还不到正点儿,食客们越来越多。缪璃学着邻桌的样子,叫了两碗腌面。这是梅州特色,生面过水干捞,拌上猪油、盐和炸酥的蒜末,口感清香爽口,油而不腻。 又叫了两份鲜莲子鸡肉汤。 吃着吃着,缪璃忽然流出了眼泪。 赫萧柔声问:“怎么了?” “在缪宅的时候,不敢想以后会坐在街边一起吃东西……”缪璃望着赫萧,“像做梦一样。你告诉我,这是真的吧?” 赫萧笑一笑,伸出手,捧着缪璃的手,温柔地握了握。“是真的。” 在一片烟火气息中,在这陌生又充满暖意的小街上,没有人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又即将经历什么。他们像普通的情侣一样,坐在桌旁,享受一份简单的幸福。 吃罢饭,二人沿着街道散步,一路上目不暇接,到处是各种图案的雕刻品、不同花纹的瓷器,以及精致的珠链装饰品、藤制品,更有端庄古朴的木椅。 在路口的僻静处,有一座小小的古庙,供奉的虽是神像,装扮却更像人,身披长袍,左手执一柄如意杖,头戴布帽,白须白眉,面容透出威严。 正殿有一二百平米,没有香客,凉风习习,拂动帐幔上的流苏。 赫萧问:“这是哪方神仙?” 缪璃歪着脑袋辨认了一下,摇头说:“认不出。” “你也不认识?”赫萧有些惊讶。 缪璃看过许多书,当年缪宅的藏书馆里各种奇书异谱应有尽有,缪璃不仅读书多,而且博闻强记。 缪璃嗔笑道:“嘻,我又不是天眼通。” 缪璃对这个没谱的神仙产生了好奇,看着神像下方的碑文,立刻被吸引了。碑上的文字造型奇异,笔划复杂多变。 缪璃一边看着碑文,一边说:“哦,这是一位拓荒之神,是地方的守护神。” 两人低声聊天时,帐幔后面传出轻微的“咔噔咔噔”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在用木槌轻轻捣动什么。 缪璃接着告诉赫萧,这尊神像的原型,是本地最早的拓荒者,率领族人来到这个蛮烟瘴雨之地,披荆斩棘,裂土开山,死后尊为神,受人膜拜。 缪璃继续观看碑文,越看越惊奇,说道:“这种楔形文字,早已失传,除了在书上见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碑刻上出现这么一大篇……” 帐幔后面的“咔噔”声忽然停顿。赫萧的目光变得警觉,手按在背包上,里面放着月牙刀。 咔噔声又响起来,不紧不慢。 赫萧轻声说:“我们走吧。” 缪璃低头望着碑文,秀眉渐渐敛起,发出一声疑问:“咦?”遂更加专注地盯着碑文,喃喃地说,“不对呀。” 赫萧忙问:“什么不对?” “这篇楔形文不仅复杂难懂,而且用了‘嵌套文’——就是在表面文章里,又嵌了另外一篇密文。” “为什么会这样?”赫萧有些惊讶。 “为了用表面文章掩盖那篇密文。因为那篇密文,才是他们真正祷告的神。他们供奉的是——”缪璃抬起脸,望着塑像,压低嗓音紧张地说,“是黑鲛人!” “什么?” 赫萧如电的目光投向塑像的同时,他听见帐幔后面的咔嗒声停止了。 赫萧一手揽住缪璃的腰,另一手刚刚抽出月牙刀,未及出鞘,只见帐幔后面人影一晃,一把锋利的铁矛刺了过来。 (2)护花使者 赫萧用刀鞘格开铁矛,帐幔后的人影已经到了面前。是个老头,发黄的眼珠几乎鼓出了眼眶。动作极为灵敏,铁矛一击不中,手腕一转,又朝缪璃刺去。 赫萧踢翻神像前的供桌,果品撒了一地。老头略一停顿,赫萧护着缪璃退出正殿 老头追出来,身形诡异。他的铁矛十分凶悍,招招都是要命的路数,一旦刺到身上就是贯通的血窟窿。 赫萧护着缪璃往小院外面退,刀鞘上下翻飞,抵挡老头的进攻。 缪璃不愿拖累赫萧,说了声:“先别管我。”自己往旁边一跃,跳到圈外。 赫萧立刻从鞘中抽出月牙刀,呛啷一声,雪亮的刀锋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一道凌厉的光芒反射到老头的脸上。老头本能地抬臂遮挡眼睛,赫萧的刀锋已经到了他的头顶。 突然听到一个嘶哑尖利的声音:“等等!” 刀刃距离老头的脑袋不到五公分。老头翻起眼珠子,往上看了看月牙刀,咝咝地吸了口凉气。 他主动丢下铁矛,嘶哑尖利的声音降低了八度:“你是诛鲛士?” 赫萧冷笑:“算你有眼。” “抱歉,我刚才看错人了。”老头说。 赫萧愣住了。搏杀了七八个回合,忽然来一句看错人了? 老头又说:“冒昧地问一句,你怎么得到了月牙刀?” 赫萧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应道:“机缘巧合。” 缪璃朝赫萧走来。赫萧变得很紧张,示意缪璃别过来,危险。 缪璃来到赫萧身边,压低声音说:“他肯定不是黑鲛人。” “怎么?” “他的面貌就是人类,黑鲛人没有这样的。” “嗯,对。”赫萧用艺术的眼光打量老头。 老头相貌朴拙,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都不是黑鲛人的风格。更重要的是,后脖颈上没有看到鲛纹。 缪璃接着说:“他也不像是黑鲛人的奴仆。” 赫萧沉吟片刻,点点头。这老头的行为举止,绝不是被控制的样子。 “你俩欣赏我了半天,够了没?”老头问。 “老先生,你究竟是干什么的?”缪璃客气地问,“为什么要打我们?这座庙又是怎么回事?” “这姑娘的问题真多。”老头一甩手走进小庙,“想知道,就进来吧。” 赫萧有些犹豫。缪璃一拉他的手,返回了正殿。 这间神庙供奉的塑像,确实是一名黑鲛人首领,其地位低于符珠哩,大致相当于罗堪的位置。他死后,手下为他塑像立庙,除了黑鲛人祭祀以外,他们更想让人类前来祭祀,认为祭祀的人越多、香火越旺,首领的灵魂就会更加强大。可是直接写明是黑鲛人,肯定被人类损毁,他们竟用了嵌套文。人类祭祀时面对碑文,虽然看不懂那些字,文字的信息力量却与心灵振动,与首领的亡魂共鸣。 这是现存于人类社会中,唯一的一座供奉黑鲛人的神庙。 “赤裸裸的欺诈!”老头嘶哑尖利的嗓音升高了三度,“有骗财、骗色的,居然还有骗香火的!” 而这个老头,是一位民间义士,他是受到一位诛鲛士前辈的启示,明白了这座庙的真相。 “我恨透了这个东西!”老头指着正殿上的塑像。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毁了它?”赫萧问。 老头忽然狡猾地一笑。“嘿,我把这里变成了一个捕鼠夹子。” 当初老头注意这座假庙时,发现来祭祀的人很多,他们根本不懂,只是见庙就拜。还有的人,在祭拜中神秘失踪,那是被黑鲛人掳去了。老头便在那位诛鲛士前辈的协助下,扫清了守护这座假庙的黑鲛人。当年由于桀罗将军在九渊声势浩大,许多黑鲛人都去投奔他,梅州原本就不是黑鲛人的重地,有野心有实力的黑鲛人,大多去了九渊市。 于是老头自己守在塑像旁边,如果人类前来祭拜,他就驱赶。如果碰见一二个黑鲛人进来,他就择机干掉。 这些年来,零零散散,就在这方寸之地,他已经干掉了三十几个黑鲛人。 “你们看我积攒的战利品。” 老头拿出一个红木匣子,打开,里面有骷髅戒指、鼻环、金币等等。他还有个柜子,里面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武器。 “我这小生意做得不错吧?”老头得意地说。 “大叔,你太厉害了。”缪璃赞叹道。 “细水长流嘛。”老头语气一转,“刚才你们进来,我在帐子后面瞥了一眼,发现俊男靓女,气质不俗,以为是黑鲛人带着白鲛女进来拜神。不过试了几招,发现路数不同于黑鲛人,又看清了这后生拿出的刀,这才……抱歉啊。” 缪璃笑着看了看赫萧。 老头接着说:“我久在梅州,天天守在这破庙里,对外界的变化早已迟钝了。” 缪璃说:“大叔,你能坚持做这件事,为人类社会除邪,甘愿一生默默无闻,甚至被人误解,我们真的很佩服。” 老头摆了摆手。“与诛鲛士比起来,我这算得了什么。” 赫萧问:“年轻时为何不加入诛鲛士呢?” 老头笑一笑:“生性散淡,受不了组织的约束。” 赫萧站起身,给老头深鞠一躬:“义士,望保重。” 老头急忙起身。“不敢不敢。 缪璃说:“大叔,天晚了,我们该告辞了。” 老头把他们送到院子里,赫萧沉吟一下,问:“大叔认识萨伯吗?” 老头反问:“他是做什么的?” “也是一位诛鲛士前辈。” “噢,什么样的?”老头急切地问。 赫萧拿出萨伯的照片,这是六七年前的留影。老头接到手里,凑到院角的灯光下仔细辨认,忽然一皱眉头,说:“我见过这个人。” “是不是你刚才提到的,协助你清理神庙的诛鲛士前辈?”赫萧追问。 “不是。”老头叹口气,“那位前辈已经去世了。” 赫萧之前的大士团,是由荣师、占恩等五人组成的,其中一位大士,早在几年前就病逝了,老头说的应该是那个人。 缪璃说:“大叔,我们正在寻找照片上的人。” “是吗?”老头有些惊讶,“他来过这里,就在本月初。” “哦?”赫萧精神一振。萨伯出现的日子,算起来还不到一个月。 “我俩打了一架。”老头气呼呼地说。 赫萧与缪璃互视一眼。萨伯禀性怪僻,可也是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能随时和陌生老头打架,着实少见。 缪璃问:“当时什么情况?” 老头哼了一声,说:“他领着一个年轻女人,进来拜神……” “来这里拜黑鲛人?”缪璃愕然问。 老头斜眼看一看缪璃。“别大惊小怪的,他们未必知道供奉的是谁。再说,他们应该是路过,那女人想拜,他一个老头子拗不过,自己站在门边没进来。那女人来的时候戴着墨镜和帽子,进来后都摘了,十分漂亮。当时庙里还有些香客,对了,那是高考前夕,不知从哪儿起了一阵妖风,说这个神像对考试特别灵验,那些居民就信了,还有大老远从别的城市跑来的一帮傻子。我就按照惯例,驱赶他们。我说庙要下班了,香客们跟我理论,一挤一撞,那女人不小心跌倒了……” 不料萨伯冲进来,一脚踢到老头的身上。 人们惊呆了,老头踢老头。然后两个老头打到一处,一个比一个勇猛。 那女人在一旁劝不住,赌气要走,萨伯才停下动作,跟着女人走了。他们离开时非常紧张,似乎怕别人认出来。 赫萧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堂堂大士萨伯,居然是如此强悍的护花使者。 辞别老头,走出神庙很远,缪璃问:“赫萧,你觉得萨伯还在梅州吗?” 赫萧沉吟片刻,说:“很难讲。明天去拜访那位周老,看看有什么收获。” (3)该说的都说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诛鲛士的联络员从旅馆接走了赫萧与缪璃,前往周老的住处。 周老与诛鲛士有一段前缘。他今天上午才从外地回来,原本不见客,联络员说事情比较急,周老便答应了。 周老虽然住在梅州,却随时关注着一百七十公里外的九渊市,虽然是中立派,却在各个暗面势力中颇有声望。不过他隐居梅州的原因,据说是迫不得以,因为得罪了某个家族势力,只好离开九渊市。 联络员把赫萧与缪璃送入周老的家门,便告辞离去。 这是一座中式古典庭院,青砖铺地,有回廊、石雕、鱼塘。 引路的管家已经进了长廊,廊下挂着两盏灯笼。赫萧与缪璃走在回廊中,听着木地板发出悦耳的吱嘎声。 他俩忽然皱了皱眉头,彼此看了一眼。 在如此美妙静谧的氛围中,耳畔竟然传来一阵咚咚哐哐的音乐声。他俩都来自民国年间,并不知道这是摇滚乐,只觉得吵闹。 管家回头看了看,有些无奈地说:“二位,这边请。”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从厢房出来,风一般跑过去。 管家忙问:“小姐,你这是……” “收个包裹!” 管家轻叹一声,加快步伐,把赫萧与缪璃领到了周老的房间。 这是个六十来岁、白白胖胖的老人,额头敷着冰袋,正在害头痛。 “先生,客人到了。”管家轻声说。 “哦,请坐。”周老哼唧一声,“听到那破音乐了吧,这是要把我折磨死。” 他随手拿掉了额头的冰袋,管家趋步上前,无声无息地接过冰袋,无声无息退了出去,无声无息掩上门。外面的摇滚乐几乎听不见了。 周老撩起眼皮,盯着赫萧看了一下,露出赞赏的表情:“俊逸潇洒,光华内敛,前途不可限量呀。” “周老过誉了。”赫萧说。 周老喜欢古风,赫萧与缪璃身上透出的气质,正是他最欣赏的,情感上便愈发亲近了。 赫萧直奔主题,将萨伯的照片递给周老。 周老接过照片看了看,随手放到茶几上。“是萨伯,我们的关系还不错。你们这是……” “我们正在寻找他。”赫萧问,“您还能见到他吗?” 周老摇摇头:“三四年前就失去音信了。这个人啊,古怪得很。” 缪璃接口问:“周老,您和萨伯相识的机缘是什么?” 周老的目光投向缪璃,眼珠变得亮闪闪的。“噢,那是八年前的事了,他想请我给他找一间房子,要求隐秘。” 赫萧与缪璃的脑子里同时跳出四个字:金屋藏娇。 可是诛鲛士的记录中,萨伯不仅没有结婚,而且从来不近女色。 周老继续说:“萨伯当时告诉我,他已经搬过几次家了,希望我给他找的房子,要有特别的隐蔽性。”周老的语气有些自负,“看来他真的没办法了,才请我出手。为了报答我,他答应帮我处理一场私人纠纷。” “那间房子在什么地方?”赫萧问。 周老揉着眉心回忆了一下。“唉,八年了,想不起来喽。” 缪璃问:“是在梅州吗?” 周老摇摇头:“在九渊市。” 缪璃与赫萧互视一眼。 正在这时,房门忽然推开了,那个女孩一阵风卷进来。 周老皱起眉头:“不象话,门都不敲,还有客人呐……” “老爹,你总说我不孝顺,看我给你买的什么?”女孩从包裹箱里拽出一个物件,献宝似地放到茶几上。 是一尊陶瓷观音像摆件。 女孩煞有介事地说:“保佑老爹长命百岁!” 缪璃一看,忽然掩嘴想笑。赫萧不解其意。 周老盯着茶几上的摆件,仔细瞅了瞅,眉毛耷拉下来。“这是送子观音!” “啊……”女孩愣住了。 “没文化,你还想要个弟弟?哼!” 女孩为了化解尴尬,低头瞥见茶几上的照片,脱口而出:“这是萨伯。” 周老大声咳嗽一声:“诗诗,别捣乱!” 赫萧忙问:“姑娘见过萨伯?” 诗诗忽然抿嘴一笑:“你这人说话挺有趣。对,我还去过他家,陪阿姨聊了一下午。阿姨太孤独了,很可怜的。” 赫萧与缪璃互视一眼,有些兴奋。 周老十分无奈,说:“是有这么回事,当年诗诗十岁,有一次被萨伯的老婆看见了,很喜欢诗诗,想认个干女儿……” “诗诗是萨伯的干女儿?”缪璃惊喜地问。 “没有,我老婆不同意。说那两口子神出鬼没,糁人。”周老苦笑着说,“幸亏没认,不然现在也气个半死。” “切。”诗诗一撇嘴,坐到对面的沙发上。 缪璃问:“那次去萨伯家,周老没一起吗?” 诗诗笑道:“老爹把我送到路口,有别的事,让萨伯接的我。” 赫萧忙问:“他家的位置,姑娘还记得吗?” “我想想……哎呀,时间太久了……我记得路上有一片香樟树,那天刚下过雨,我还滑了一跤。” 赫萧与缪璃面面相觑,诗诗提供的信息毫无特点。 “噢,那天的落日很大、很红,我从他家一出来,对着夕阳奔跑,爽毙了!”诗诗兴奋地补充道。 周老都听不下去了。“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缪璃连忙问:“萨伯家的周围环境怎么样?” “……对了,路两边有很高的坡,就像台子一样,上面全是一家一户的居民大院。反正往他家走挺累的。”诗诗回忆着说。 缪璃接着问:“你和萨伯的妻子聊了什么?” 诗诗摇摇头:“早忘了。阿姨真是很漂亮,我都想住在他家,给他们当女儿。”说着,瞥了老爹一眼。 周老又给脑门上敷了冰袋,闭着眼睛躺在椅子上。 缪璃又问:“他家没请你吃饭吗?” “吃了,阿姨喊萨伯去买菜,萨伯很快就买回来了,我以为他随便买了点烂东西,没想到很丰盛,有不少海鲜。” “那……” “好了吧,我还忙着呢。”诗诗站起身,出门而去。 “这没礼貌的孩子。”周老埋怨道。 赫萧与缪璃告辞之后,周老独自坐在椅子里,敷在额头的冰袋已经没有感觉了。他忽然把冰袋抓在手里,用力扔到茶几上,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然后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一个号码,说道: “诛鲛士这次是探寻萨伯的消息,我不明白原因,萨伯三四年前就没音信了……我该说的都说了,没有骗人……你们帮我保命,我这些年帮你们传递消息,两清了吧……” 从周宅出来后,赫萧与缪璃走在街上。日近黄昏,街市上渐渐热闹起来,但与九渊城的嘈杂相比,这里的热闹是温和的。路边摆着不少鲜花摊,赫萧买了一束玫瑰给缪璃,缪璃心里盛满了喜悦。 ——玫瑰快开了,等到它谢了,你也走了。 曾经属于他们的美好岁月,在英伦三岛,十六岁的缪璃去英国读书,赫萧跟随陪伴。如今想来,那竟是八十多年前了,悠悠岁月,恍惚如梦,中间隔着漫长的黑暗期,却因为有彼此陪伴,黑暗中互相守护内心的一抹光亮,照见了真情。 此时此刻,幸福如约而至,竟可以漫步街头,牵着彼此的手。 纵然玫瑰谢了,也是永不分离。 回到旅馆,两人把今天得到的信息重新梳理了一下,既有疑问,也有收获,基本可知的情况如下: 八年前,萨伯请周老帮忙寻找隐秘的房子,是为他的妻子,可是他在诛鲛士组织内,却始终以“未婚”的身份出现,为什么要隐瞒这桩婚姻? 萨伯十分爱护妻子,却又让妻子忍受长期的孤独,为什么? 萨伯的住所在一道坡梁上,那里一家一户全是居民大院。萨伯家的房门朝西,从他家出来时,正对着夕阳。萨伯家附近有海鲜蔬菜市场,他可以很快买菜回来,而且他肯定常去,知道哪里有好货,这又从侧面说明了,他妻子很少出门。 赫萧与缪璃整理好已有信息,立刻告知了九渊市的聂深、银子弥,还有其他两组人马。最终大家把所有信息汇总,找到交叉点,那里就是萨伯的下落。 鉴于本月初,萨伯曾出现在梅州的古庙里,赫萧和缪璃打算在梅州再调查一天,以确定萨伯的动向。 (4)勇士的传说 金平区在九渊市中心城区的西北部,这里的月浦街道上售卖各种日用小商品,每天的客流量很大,三轮车、电动车络绎不绝。 聂深以极快的速度穿行在人群中,不时往后瞥一眼。 三名黑蔷薇步步紧追,已经持续了半个钟头。聂深忽然横穿过人群,来到街对面的杂货店,停下脚步,似乎对店门口的各种塑料桶产生了兴趣。 三名黑蔷薇分散开,缓缓包抄过来。 聂深快步走进杂货店,径直往后院走去。这里的店铺都属于前店后宿。 两名黑蔷薇跟进来,门口留一个黑蔷薇把守。 由于店内空间狭窄,进来的黑蔷薇一前一后往里走。一个黑蔷薇已经出了后门,突然一只塑料桶从天而降,罩在他脑袋上。桶的尺寸刚刚好,黑蔷薇拼命往上推,想把塑料桶推出来,可是鼻子正好顶在桶里,牢牢地卡住了。 另一个黑蔷薇紧跟着过来。银子弥当胸一拳,接着一脚踢到小腹,那家伙弯腰捂着肚子。聂深飞步上前,又往他脑袋上套了一只塑料桶。 两名黑蔷薇在院里转圈圈,都在拼命往上拔桶,互相碰撞。 聂深找了一根绳子,顺势把二人捆成一堆,丢在墙角。 还在门口把守的黑蔷薇见里面没动静,进来查看,被聂深一记冲天炮,险些把下巴打飞了,顿时栽倒在地。 聂深和银子弥相视一笑,手拉手出了杂货店。 自从开始行动,他俩就被蔷薇基金会盯上了,每次去往一个历史遗迹前,都要想办法甩开跟踪者。同时,一群黑鲛人接到尊主符珠哩的指令,也在追捕聂深——为尊主唤回少尊主,成了他们的使命。 聂深和银子弥从月浦街道出来,前往下一个遗迹。银子弥觉得萨伯很可能在守护诛鲛士的遗迹,尽管两天来,他们循着路径,搜寻了四个遗迹,连萨伯的影子都没见到,银子弥仍有一份信念。 聂深问:“现在去哪里?” 银子弥说:“过江,去石塔坡。” 两人来到南港渡,乘坐长尾船去往榕江对岸。长尾船轰鸣着,速度很快,不少运送大米的驳船从眼前经过。 二十分钟后,两人登岸,又走了大约一个多钟头,于中午时分,来到了石塔坡。 眼前是一片荒地,野草在风中起伏如浪,在那绿浪之中,落着几块大石,被正午的阳光照耀着,泛着光泽。走近了,可见石头四周长满了绿苔,每块石头造型各异,却有棱有角,石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这些原本是一座石塔。”银子弥指了指那些石头。 “难怪这里叫石塔坡。”聂深说。 “石塔的存在年代不可知,但它变成这样,有一百多年。” “哦?”聂深颇为好奇。 “你知道我们诛鲛士的历史吧?”银子弥看着聂深。 “葵叔给我介绍过。”聂深说,“赫萧的爷爷赫升,是清朝的最后一个刽子手,又是诛鲛士组织自唐朝以来的最后一名骁骑,他死后,诛鲛士正脉已断。不过,他身边的五名烧尸公重新崛起,发展成了新派诛鲛士。” “是啊,那也验证了暗面江湖的四句谶言:万流归坑,繁星沉井,黄龙落地,五螾兴起。”银子弥说。 “那么石塔坡,还有这堆石头……” “当年,刚刚组成大士团的五名烧尸公,在蛰礁岛把赫升留下的文字图谱整理完毕后,动身前往中原,打算从洛河与黄河交汇的河底,取回诛字月牙刀。”银子弥的目光投向北方,望着中原的方向。荒野的风,将她的秀发吹起,拂过面颊。 她接着说道:“五名烧尸公经过这里时,遭遇黑鲛人围捕。由于第一代大士团缺少战斗经验,五人奋力拼杀,却冲不出去,其中一人重伤倒地。”银子弥说着,往身旁指了一下,“当年这里矗立着一座石塔,是由一整块巨石铸成。就在大士团陷入绝境时,突然有雷电击中石塔,一道霹雳将石塔砍碎,裂成九块石头,其中有一块,自然形成了锤头和手柄。随后有一位壮士赶来,捡起石锤怒砸黑鲛人,然后背起重伤的大士,与其他大士一起杀出重围。” 聂深沉浸在这个传说里,有些出神。 银子弥笑一笑,说:“旁人未必相信这个故事。” 聂深说:“我不在乎这个故事的真假,而是它传递的勇气。”聂深朝地上指了指,“这里确实是八块石头,少的那一块,应该就是石锤。” 银子弥说:“或许前辈们限于时代,会盲从于某个传说故事,但后世的诛鲛士,有人实地考察过。把这些碎裂的石块,用电脑重新拼接、复原,确实是一座石塔,缺失的那一块,正是塔顶。” 聂深点点头。“我们现在寻找的萨伯,也算是一个丢失的塔顶吧。” 银子弥说:“以萨伯的高度,他当得起这个荣誉。” 聂深说:“从这一点来看,或许应该感谢我们的对手,如果不是他们逼迫,我们居然忽略了重要的一块拼图。” 银子弥抬头望着天上的流云,秀发在越来越大的风中飘舞。“是啊,找到那块缺失的拼图,才是一个完整的时代。” 两人在荒凉的石塔坡上搜寻了一番,只有一座木屋,残破不堪,显然许久无人居住。带着淡淡的失落,聂深和银子弥离开石塔坡。 银子弥说:“我想回一趟黄花山总部。” “是该回去看看了。” 自从黑鲛人袭灭了总部,银子弥一直没机会回去,心中却有着难掩的悲伤,不敢触碰,有时只是想一想,就让她感受到锥刺般的疼痛。 返程仍然从榕江走,不同的是,这次坐船直达海门湾,从那里换渡轮,入海,前往南芜岛西半岛的黄花山。 银子弥在渡轮上接到缪璃从梅州传来的信息,详细说明了两天的调查情况。 银子弥这才知道,本月初萨伯在梅州,那个时间正是千步沙大战发生前后,难怪黄花山总部被灭、三位大士陨落,萨伯没有露面,当时他身在一百七十公里之外。明白了这一点,银子弥反倒松了口气。 不过,如果萨伯知道,造成诛鲛士组织土崩瓦解的真相,荣师要负重大责任,不知萨伯会作何感想? 也许他庆幸自己早一步摆脱了污泥…… 也许他会发作神经病,去荣师的坟前大骂三天…… “阿银,你笑什么?”聂深问。 两人正站在船舷一侧,望着平静的海面。 “我对找到萨伯更有信心了。”银子弥说。 “你刚才不是说,他在梅州吗?” “赫萧和缪璃还要进一步确定,不过我感觉萨伯在九渊市,他去梅州可能是陪着老婆散心吧。”银子弥拢了拢秀发,“九渊市才是他的根。” “如果他在九渊,肯定知道你们诛鲛士遭到的劫难,为什么不闻不问?” 银子弥沉默片刻,说:“对萨伯不能用常人常理。他三年前离开,其实不算突然,高层互相看不顺眼,总有人自行退出。他既然退隐,以他的性格,很难再自己跑出来。” “何况现在有赫萧主持大局,”聂深笑道,“萨伯肯定有顾虑吧。” “咱们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具体什么情况,找到萨伯就清楚了。”银子弥说着,忽然起了玩心,冷不防在聂深的鼻子上捏了一下,差点儿把聂深的眼泪捏出来。 “这么酸……”聂深呲牙咧嘴。 时近黄昏,一轮硕大的落日悬在海平面上,暮归的鸟群从海与天之间掠过,留下阵阵鸣声。 夕阳在聂深和银子弥身上镀了一层金光,将他们的身影烙印在晚霞中。 这一刻,竟似已永恒。 (5)神出鬼没的萨伯 沉寂灰败的黄花山总部令人不忍直视。 仅仅一月有余,那一片神圣之地,已经变作残垣断壁。灰雾不时飘起,雾气蒙蒙,不知是残火还没有熄灭,亦或是死去的冤魂发出的悲叹。 不难想像,这里曾发生了多么惨烈的厮杀。 聂深与银子弥是同样的心情。记得自己那次闯入诛鲛士总部时,这里戒备森严,充满了令人敬畏的气势。 此时,聂深陪着银子弥踏着石阶往上走。 经过蝴蝶谷时,银子弥不禁泪流满面。她曾在这里酣睡,周围的树枝上落满了蝴蝶,犹如色彩斑斓的花朵。空中有明月被淡淡的云霭遮住,呈现出神秘朦胧的光环。蝴蝶忽然飞离了树枝,仿佛怒放的花朵散落到空中,在月光下缤纷多彩。 此刻,蝴蝶谷中落满了蝴蝶的尸体,厚厚的一层,如同枯枝败叶。原本供蝴蝶栖息的树木残破不堪,再无生机。 二人继续往前走,聂深轻轻揽着银子弥,脚步却愈加沉重。 前方那片占地四十余亩的建筑群,曾经有幽深小径通向深处,树叶遮掩着七八栋小楼。眼下尽数毁坏,五层高的主楼摇摇欲坠,开裂的墙体和歪斜的顶部不断往下落着砖石。 银子弥抬头向上看,原本最讨厌的三楼会议室,被她称为“小黑屋”的所在,现在已经没有窗户了,黑洞洞的缺口扭歪着,几只壁虎飞快地爬过。 银子弥伏在聂深的肩头,却哭不出来,心里异常难受,像是滚烫的砂石堵满了心脏。 “阿银,不要难过,事情已经发生了。”聂深轻声劝慰。 银子弥发出悲哀的呜呜声。 “还是哭出来吧……千万别伤了身体。”聂深轻轻拍抚银子弥,“我们一定为死去的冤魂报仇。” 银子弥发出更悲惨的呜呜声,使聂深难以承受,潸然泪下。 他抱着银子弥,用宽厚的胸膛温暖着银子弥。 他突然看到残垣断壁间,有个影子一晃而过。 “谁在那儿?”聂深大声问。 银子弥连忙松开手臂,抹掉眼里的泪水,扭头张望。 那个影子再次晃过,已经到了更远的主楼一侧。 “那边!” 聂深往前指了一下,牵着银子弥的手追了上去。 “是萨伯吗?”银子弥颤声问。 “没看清,晃来晃去的。”聂深说。 两人追到了主楼一侧。影子已经消失。两人东张西望寻找着。 “是不是蔷薇基金会的人?”银子弥提醒道。 “咱们已经摆脱追踪了。就算是,刚才我们经过蝴蝶谷时,那里才是伏击的好地方。” 银子弥双手拢在嘴上,呼唤道:“萨伯——萨伯——” 远处传来飘渺的回音。 两人围绕着残破的楼宇找了一圈,冒险踏入摇摇欲坠的楼房内部,沿着损毁的台阶到楼上寻找,在沿途的灰烬上发现几个新鲜脚印,表明确实有人来过,除此以外,便是在走廊拐角处,拾到一支羽箭。这东西是用弩铳发射的,只有一根手指的长度,箭杆上刻着精细的符文,箭簇上镶了烧尸狗的牙齿——古代诛鲛士认为此物具有神力。 “这个原本是在储藏室的。”银子弥记得很清楚。 “会不会是萨伯跑到总部,寻找以前的旧物?”聂深问。 “很难说。储藏室已经毁了,而且那里留存的大多是象征物。” 聂深环视四周,说:“走吧,楼里肯定没人。” 两人出来后又找了一圈,然后带着遗憾的心情离开了黄花山,经海门大桥,返回城区。他们找到安全落脚处,立刻联络尔雅、鲁丑、刘文基。 尔雅这两天通过白鲛人的圈子,没有得到什么有效信息,萨伯至少有三年没有露面,白鲛人渐渐不再关注他。 刘文基重新走了一遍当年的求学路,发现很多地方已经变了,曾经见过的人也消失了。 银子弥把大家招集起来,通报了赫萧与缪璃在梅州的进展。眼下紧要的是,先找到萨伯八年前的秘密住所。 九渊市什么地方有一道坡梁,房门有朝西的,附近有海鲜蔬菜市场。 刘文基忽然一皱眉头,想起一个地方:牛背岭。 那里不是郊外山岭,就在南郊,本是龙泉岩上隆起的一条支脉,岭高二百多米,长五百多米,曾有许多贵族王侯住在这一带。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牛背岭的道路两边仍有六七米的高坡台子,上面是一家一户的居民大院。随着城市发展,这几年岭坡逐渐铲平了,地名也改成了龙泉路。 “我对这个地方有印象,是因为有一次我陪萨伯去拜访一位贵客,本来按照路程,经过牛背岭是最近的,四十分钟就能到。可是我们靠近牛背岭时,萨伯忽然要求转道。老师的脾气向来古怪,我半个扁屁不敢放,跟着他绕了两个多钟头,才到达目的地。这也没什么,可是过后,萨伯忽然警告我,让我把那件事忘了。” 聂深问:“什么时候的事?” “五年前吧。” 尔雅说:“八年前悄悄搬到这里,五年前担心你路过时发现异样。萨伯太谨慎,也太敏感了。” 银子弥说:“我只见过萨伯几面,可印象中的萨伯不是这样。现在明白了,他为了保护妻子,确实变成了神经病。” 聂深说:“文基,咱俩去牛背岭看看。” “还是我和你去吧。”银子弥说,“萨伯一眼能认出刘文基,你们还没到地方,他就匿了。” “好,各位还是继续寻找线索。” 一个多小时后,聂深和银子弥赶到了龙泉路。岭坡虽然铲平了,但有些居民楼的地基仍然很高,路边商铺大多设有三四级的台阶,再加上一些倾斜的坡路,隐约还能看出一点古貌。 两人的目标是房门朝西的房子,这就排除掉百分之八十。朝西的房子集中在一条斜坡的右侧,不断有摩托轰鸣着从坡上冲下来,还有一些居民提蓝推车,是去菜市场采购的。各种情况都符合赫萧传来的信息。 银子弥拿着萨伯的照片,以亲属的身份,向附近居民探问。 在一扇红漆木门前,一个中年妇人接过照片看了看。“哦,隔壁的天叔,很勤快的。” 银子弥忙问:“在家吗?” “搬了,有……三年多吧。”妇人思忖着说。 银子弥与聂深有些失望。 聂深问:“天婶身体好吧?” 妇人摇摇头:“很少见到,没准儿什么时候出来散散步,天叔说她那种病,好像不能让太阳晒,噢,阳光过敏。每次出来裹得严实,有时大夏天的,也不嫌热。啧啧。” 所谓“阳光过敏”,肯定是编出来应付街坊的。 聂深问:“也没有儿女?” 妇人摇头:“从没见过。” 银子弥问:“您知道他们搬到哪里了?” 妇人继续摇头。 这时,隔壁的房门打开,出来一个老太太抱着小女孩。 这边的妇人笑着打招呼:“张阿姨,这两人问你家原来的住户呐。” “哦,”老太太伸长脖子往这边看了看,用漏气的嘴巴说道,“这两天怎么了,昨天就有人来打听。” 聂深暗暗一惊。 银子弥抢步上前,问:“阿婆,什么样的人?” 老太太吧嗒着嘴说:“呦,这姑娘真俊。噢,也是个年轻女的,没你俊。” 银子弥与聂深的目光碰了一下。 薛小莲? 她又快了一步? (6)你这个鲛崽子 重大转机出现在赫萧与缪璃从梅州传来的信息:萨伯本月初到梅州,很可能是为了给妻子治病,但没有成功。 这就理解了为什么他们路过一座神庙时,一定要进去祈祷。 随后,尔雅从白鲛人的圈子里得到一个重要消息:诛鲛士的一位大士,联络白鲛人的一位名医。这种事非常罕见,而且这位白鲛人医生从来不给族群以外的人治病。但那位诛鲛士主动亮明了大士身份,有胁迫之意,显然是人类的医疗技术已经不能解决问题,非要让白鲛医生接诊。 当一个人的心情变得无比焦灼时,他就忽视了周遭环境,留下痕迹。 虽然最终没有诊治,但在几次接触中,萨伯的落脚点暴露了:红花岗区老城街道北门社区附近的一间安泰旅社。 银子弥得知后,与聂深火速赶到目标地点。 刘文基已经做过前期侦查。聂深和银子弥一到旅社,直奔二楼。楼内的通道狭窄,光线昏暗,环境却还干净。 在27号房间前,两人停下脚步。 银子弥抑制着紧张的心情。毕竟这里住着一位神秘的前辈,是与荣师平起平坐的大士,而且比其他大士更有成就,更厉害。但他究竟有多厉害,刘文基也说不清楚。刘文基只知道,萨伯最多用了三分力教他们,他们已经学得很饱满、很吃力了。 ——我的老师就像一个包子。我和沈飞趴在包子上,拼命吃啊吃,吃得都爬不动了,这才吃到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行大字:离馅儿还有八百里! 银子弥抬手敲门。 笃、笃、笃。 里面没动静。聂深侧耳细听,朝银子弥点点头,意思是有人。 银子弥一边敲门一边说:“有事相求,请开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慢慢打开了,一个身影侧站在门内,随时准备关门的架势。 “萨伯吗?我是银子十八……” 屋门突然合上。但聂深抢先一步,顶住了门板。银子弥趁势往里一挤。屋内人似乎没有力气阻拦,踉跄后退。聂深和银子弥进了房间。 眼前的人,完全是一副干巴瘦的小老头模样,步履蹒跚,神情病怏怏的,眼角耷拉着,好像大梦未醒,更像久病初愈。灰白的头发乱糟糟拧成一团,身穿白衣白裤,只是那白颜色已经发灰发暗,仿佛三个月没洗过,上面沾着油渍,更像街边小饭馆的厨子。 “萨伯!”银子弥震惊。 聂深仔细辨认,面容确实和照片上相似,但这副形象实在是…… 屋里没有别人,角落放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 萨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低头蜷坐在窗前的椅子里。 让聂深惊讶的不仅这些,来之前他预估了种种情况。因为萨伯一直在隐藏中生活,这让聂深想起自己二十多年的经历,作为资深逃亡者,特别能感受萨伯的心情。所以萨伯见他们找上门,肯定要躲避,双方会有个追逐,甚至激烈对抗。 然而没有。眼前分明是个长期遭受内心折磨、精神萎靡的小老头,哪里像个神经病的亢奋样子? 银子弥轻声说:“萨伯,我们找您找得好苦呀。” 萨伯无动于衷地坐着。 银子弥接着说:“诛鲛士的情况,您可能知道了……” 萨伯忽然摆了摆手,露出了干瘦的胳臂,用喑哑枯冷的语调说:“我已退隐,不问世事。” 银子弥倾身向前,说:“事态紧急,您仍是大士,既有责任和使命,怎么能独善其身?眼下黑鲛王符珠哩已经返回九渊市,并且已经修补了鳞片!” 最后一句话令萨伯抬起眼睛,眸间流光一闪,却寂灭了。语调仍是枯冷:“我心已死。” 聂深始终在旁观,认为萨伯的妻子肯定还活着,房间内没有一丁点服丧的气氛。以萨伯对妻子的爱护之情,假如妻子已经去世,不可能看不出一点端倪。目前他妻子可能住院了,这间旅馆附近就有一家医院,或许是为了方便照顾。既然如此,萨伯必有牵挂,有牵挂的人,怎能说“心已死”? 聂深说:“萨伯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所爱之人考虑。” 萨伯的眼角颤抖几下,目光转向聂深,眯缝着混浊的老眼,上下打量。 “你是个什么东西?”萨伯问。 银子弥舒了口气,这才是萨伯该有的腔调。萨伯的言下之意是:我们诛鲛士在聊天,你算是哪根葱? 银子弥笑道:“您老真是好眼光,他确实不是个好东西。他是符珠哩的儿子。” 之前两人商量过,见了萨伯必须真实坦诚。萨伯眼里不揉沙子,稍有不慎让他失去信任感,所有努力全部白费。 “是,我叫聂深。” 萨伯眯着眼睛看了聂深一会,声音变得嘶哑:“你就是那个鲛崽子。” 银子弥急忙说:“他已经被我们诛鲛士降服了,和我们一起反抗符珠哩……” “是被你降服的吧?”萨伯表现出八卦的素质。 聂深给银子弥递眼色,别被萨伯带到沟里,谈正事。 银子弥说:“萨伯,就算为了您的爱人,请您出手帮助我们。” 萨伯慢慢坐直身,脸上仍是心灰意懒的神色,语气却变得意味深长:“你们找到我,是做了一件错事。你们会后悔的。” 聂深与银子弥面面相觑,但眼下没工夫揣度一个怪老头的话中深意。 银子弥起身,十分坦诚地说:“萨伯,请您跟我们回去。” “做什么?” “数、鲛、纹。” 这三个字一说出来,萨伯的眼睛亮了一下。精心研究鲛纹多年,拥有了“数鲛纹”这种独一无二的神技能,其实可供使用的机会很少。原因是这些年很难遇到真正的高阶鲛人,前有符珠哩,隐遁在时空缝隙,后有罗堪,极难捕获。而且罗堪死于千步沙时,萨伯却在梅州。 现在符珠哩重回人间,萨伯心底深处,也想测一测彩虹家族的弱点吧。 “你们拿什么让我数鲛纹?”萨伯问。 “罗堪父亲的鲛纹。”银子弥说。 对于萨伯无需过多解释,他很清楚符珠哩是罗堪父亲的哥哥,骨血相连,只要通过“数鲛纹”倒推回去,就能窥破彩虹家族的秘密。 银子弥说:“我们把那副鲛纹重新做了锐化处理,图案的清晰度有了提升,但不方便带在身上,请萨伯屈尊移步……” “别说那些废话,要走就走,罗哩八嗦,荣师那个混帐怎么教你的?嗯?” “是我情商高,自己悟出来的。”银子弥笑嘻嘻地说。 萨伯从椅子上站起身,显得很疲惫,从墙角拿过一支手杖。聂深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一根黑色鱼竿,收缩后的长度约1米。萨伯拄着鱼竿,躬着腰,慢慢挪着步子。银子弥急忙扶住萨伯,一起往外走去。 “老黎和占恩那两块臭狗屎……” 银子弥悄悄给聂深扮个鬼脸,意思是萨伯就这样,他有力气骂人,说明他愿意交流,这是他的沟通方式。至于被骂的人是死了还是活着,萨伯百无禁忌。 聂深望一眼萨伯,心想:难怪要离开诛鲛士组织,这号人能一直待到三四年前,也是奇迹,看来诛鲛士组织还是挺能容人的。但另外也证明了,萨伯确有真本事,其他大士宁肯忍受他的羞辱。 聂深正在胡思乱想,萨伯突然转过身。聂深没留神,萨伯一把撸开他的脖领子,盯着后脖颈看了看。 “第二丝鲛纹已经开始生长了,看来你这个东西,最近经历了一些麻烦事。”萨伯在聂深的脖子后面捏了一把。 聂深打个激灵。萨伯已经走到前边去了。 银子弥诉苦:“我也没闲着啊,东跑西颠,光是找您就快累死了。” “撒娇的话,找那个鲛崽子吧,在我这儿不顶事。”萨伯冷冷地怼了一句。 银子弥哭笑不得,只得认输。 (7)如何诛杀黑鲛王 萨伯终于重出江湖,最激动的当然是刘文基。 “老师……呜呜呜……”刘文基一句话没说完,先哭上了。 “哭吧,好好哭,等我死了就听不见了。”萨伯陶醉地说。 “老师,沈飞冤死了,呜呜呜……” 萨伯的眼里飘过一丝伤感。要说他对旁人没感情,那是鬼话,一些看似冷漠的人,恰恰有着大感情,只是不愿流露自己的脆弱。 “那你就好好活着吧。”萨伯说。 “行了,别一见面就死啊活的,高兴点儿,我和尔雅炒几个菜,待会给萨伯接风。”银子弥说。 这个住所是大耳桑提供的,聂深他们打算只住两天,然后再找新的住处——就这样躲避黑鲛人和蔷薇基金会的追捕,直至找到机会前往蛰礁岛。 下午,赫萧与缪璃从梅州回来了。众人汇总了近日的信息,然后便忙碌起来。刘文基和鲁丑负责安全工作,两人一个在屋顶放哨,一个在门外巡查。缪璃与尔雅整理各类工具,以备不时之需。聂深和银子弥、赫萧聚集在套间,等萨伯破解鲛纹之谜。 屋里很静,外面的风拍打窗户,发现轻微的咯吱声。 鲛纹已经印在了图纸上,经过电脑的锐化处理,原本模糊的地方,有了一些改观。由于原图是手机拍的,当时罗堪的密室比较暗,也没办法调整角度问题,照片本身质量并不高。而且电脑的锐化效果不能过度,因为这不是风景画,方寸之间集中着复杂神秘的图案,是由无数的纹络组成的,有很多纹络比头发丝更细,假如过度锐化,会把一些细小的纹络处理掉,而那些纹络,恰是蕴含秘密的关键所在。 每一条鲛纹,都是可能通向符珠哩命门的路径。 萨伯的眼睛半睁半闭,于似睡非睡间,目光盘旋在图纸上。在那些延伸盘绕的须节间,寻找着彩虹家族的轨迹,以及符珠哩与他哥哥共有的生命体验。 鲛纹在某种程度上,就像一棵树的年轮。树在一生中的生长轨迹、遭遇多少风雨、受过什么虫灾、旱灾,年轮都有显示。鲛纹则展现出黑鲛人的存在痕迹,如果其本身具有恶煞的属性,就会在鲛纹上显示害过多少人、造了多少孽。 眼前这副鲛纹密密麻麻,图案极为繁复,缠绕的须节间不知蕴藏着多少惨事。 “这是怎么搞的?”萨伯忽然指着图纸问道,语气烦躁。 聂深三人急忙顺着萨伯的手指望去,是在鲛纹的右侧偏下的位置。 银子弥不安地说:“这里没怎么啊。” “这根线断了!”萨伯愈加烦躁,声调尖锐嘶哑。 聂深低声说:“可能本身就是断的吧。” “胡说八道,你个鲛崽子,如果这里断了,就表明你们彩虹家族在四百五十年前遭到灭族。如果真是如此,就没你这个东西了。混球!”萨伯越说越生气。 聂深回忆在缪宅藏书馆查阅的资料—— 彩虹王子以郑和第七次下西洋为契机,卷土重来。当时他刚刚跟随导师学习结束,掌握了缪氏血脉的秘密,虽然那次劫掠缪氏血脉失败了,但彩虹王族的势力已迅速崛起。到了距今四百五十年前的明朝嘉靖年间,彩虹王族如日中天。诛鲛士溃散。虽然不久黑鲛人内部分裂,导致自相残杀,但那正是彩虹王子发动的权力之战,彻底扫清身旁的威胁,坐稳了王座。 萨伯厉声问:“你发什么呆?” 聂深忙说:“哦……您说得对,这里不该断线。” 银子弥解释道:“肯定是技术人员翻印的时候失误了。” “失误?你懂不懂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萨伯的愤怒转向了银子弥。 “是,您教训得对。”银子弥的脑门直冒汗,没一点脾气。 始终没有开口的赫萧,淡然说道:“请萨伯继续查看鲛纹。” “嗯,这小子说的话还是蛮中听的。”萨伯的愤怒值陡然下降。 银子弥一愣,这赫萧说什么了,居然“蛮中听的”?她瞥了聂深一眼。聂深苦笑。人和人投缘真是没办法。 又过了一个多钟头,萨伯终于坐倒在椅子里,长吁一口气。 “我知道了。”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聂深注视着萨伯,心里有点奇怪。萨伯脸上不仅没有喜悦,更没有得意兴奋,反而有一种隐约的……绝望。 等到聂深再看时,萨伯已经恢复到颓然之态。 他是恐惧,还是愧疚? 晚上十点多钟,萨伯终于开了口。在他决定说出鲛纹的秘密之前,他又重复之前说过的话:“你们找到我,是做了一件错事。我也在犯错误。” “我们愿意承担任何代价。”银子弥说。 萨伯的目光掠过聂深、银子弥、赫萧,三人的眼中充满了坚定的神色。 萨伯静默良久,忽然问:“到时谁动手刺杀?” 聂深说:“是我。只有我能到达符珠哩身边。” 萨伯这才点点头:“好吧,你爹的这个秘密,发生在二千二百多年前——” 事情追溯到秦始皇二十六年的那个凛冬之夜。 秦始皇命令骑兵押送数百辆车辇,给骊山陵墓运来三千名鲛人,其中便有彩虹王子和他弟弟。他弟弟就是罗堪的父亲,也就是这副鲛纹的拥有者。 当时三千名鲛人要被制成人茧,放置在陵墓,用来守护天选之女嬴燚雪之魂。 彩虹王子和他弟弟所在的陶工作坊发生事故,被火焰煅烧的鲛人挣脱俑壳,互相踩踏撕扯,逃出作坊,又遭秦兵围捕。剩下的十几个鲛人历经艰险,逃出了秦军的包围。 那一夜的恐怖经历,成为彩虹家族共同的记忆,并形成印迹,留在鲛纹上。 也就是说,罗堪父亲的鲛纹,和符珠哩的鲛纹,都有那个共同的印迹。所以能够从罗堪父亲的鲛纹上,推衍出符珠哩同样具备的特征。 凡是生物都有致命弱点,高阶鲛人亦然。即便符珠哩的鳞片修补好了,只要准确攻击那个弱点,符珠哩照样难逃灭顶之灾。 那么这个终极弱点是什么呢? “天劫。”萨伯说。 “请明示。”银子弥说。 “所谓天劫,就是进攻这里——”萨伯在纸上画了一个人的半身像,对应旁边的鲛纹图,说道,“鲛纹集中在后脖颈,两千多年前留下的那个印迹,在这个位置,”他在鲛纹上比划了一下。“这里对应的胸前位置,恰好在两个锁骨之间,有个穴位叫作天突穴。” 聂深和银子弥、赫萧围在图画前,仔细观看。 聂深摸了摸自己的锁骨之间,那里有个窝。他扭脸看着银子弥。 银子弥把衣领捏住,不给他看,咕哝道:“瞎看什么?” 萨伯不耐烦地说:“不是瞎看,要用刀!” 银子弥扑哧笑了,急忙掩住嘴巴,衣领便敞开了,露出锁骨。 聂深故意皱着眉头说:“形状还不错。” 赫萧在一旁清了清嗓子。银子弥扮个鬼脸。聂深将目光转向图纸。 聂深说:“用竹刀刺中天突穴,就能消灭符珠哩吗?” 萨伯用笔尖在天突穴上点了一下。“这里与后脖颈的那个印迹,互为表里、互为阴阳。刺穿这里,就是通过阴阳对立,破坏体内的阴阳平衡,泄去他的能量。” 赫萧问:“可以直接杀了符珠哩吗?” 萨伯沉吟片刻,似乎正在脑子里推演可能出现的后果。 萨伯说:“这就看刺中天突穴的状况。天劫越深,符珠哩毙命的几率越大。” 聂深想了想,说:“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竹刀上做些改造。刺中后,摁下机关,竹刀可以像弹簧刀那样,强力推进。” 银子弥问:“萨伯,有没有辅助措施?” 萨伯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古代的诛鲛士用过,专门对付黑鲛人。” “噢,您说的是铜镜。”银子弥说。 萨伯看了看银子弥,目光转向聂深与赫萧,说道:“银子十八,你给他们解释一下。” 银子弥说:“诛鲛士前辈曾在月夜,用铜镜反射月光,映照黑鲛人的瞳孔,据称会给黑鲛人造成错觉,令其恍惚。” 聂深与赫萧互相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萨伯说:“这一招是有道理的。黑鲛人如果以人类的形貌出现,身体构造就要趋同于人类,但有些东西只是形似而已,眼睛就是一例。黑鲛人的瞳孔构成与人类不同,所以他们的眼珠子会根据情绪变换,最直观的就是颜色。” “对,符珠哩流露出残忍本性时,眼睛变得猩红。”聂深说。 “我说话用你来备注吗?难道我是在撒谎吗?”萨伯不耐烦地说。 聂深眨巴着眼睛看了看萨伯。这老爷子对他的偏见执念之深,看来是难以调和的。 赫萧在一旁追问:“前辈,铜镜反射月光,真的能让符珠哩产生错觉?” 萨伯立刻表现出欣赏赞叹的样子。“嗯!你这个问题,提得非常之好!” 银子弥差点儿没忍住,狠狠捶了聂深一拳,才忍住了笑意。 聂深迷茫地看着她,揉了揉肩膀。 萨伯继续说道:“明朝大医家李时珍所言:铜镜乃金水之精,通神明,故能辟邪魅忤恶。”萨伯语气一转,“当然了,那只是古人对未解之事的敬畏,咱们取其原理即可。只要是表面光滑的铜镜,把月光反射到黑鲛人的眼睛里,特殊的瞳仁构造,会让他们产生迷眩。当年我主持控视部门时,曾经审讯过两个六百多岁的黑鲛人,他们交待说,那种迷眩感,就像空中突然出现了雾状的旋流。” 聂深说:“明白了。先用铜镜使符珠哩迷眩恍惚,然后趁机刺透他的天突穴,可保成功!” (8)临战前夜 翌日清晨,大家发现萨伯已经悄然离开,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银子弥有些伤感,却也无奈。 聂深的全部心思都用于准备刺杀。他们搬到了另一个住所。在此期间,刘文基找来了一面铜镜,有巴掌大小,镜面光滑如新,可以照见清晰的人影。作为辅助手段,聂深决定一用。这东西就和其它的各种武器、战术一样,都是古代诛鲛士经过多次失败教训,逐步发展出的策略,一代代积累、沉淀。 接下来就需要情报了。要掌握黑鲛人族群的行为模式,从而推测出符珠哩的最新动向,然后找机会下手。 不久,大耳桑传来一个消息:最近城里的几家银行的金库遭到洗劫。金库在银行大楼后面的地下室,金条存量从几百万元到上千万元不等。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等到银行的工作人员发现时,所有金条不翼而飞。 聂深与银子弥、赫萧商议后,认为这是黑鲛人的手法。 黑鲛人天生有储藏宝物的嗜好,尤其是黄金白银,抢到手就屯积起来,似乎足量的金银可以增强他们的能量之源。 “他们洗劫了罗堪余孽留下的财富,还不满足?”银子弥说。 “可能不够他们分的吧,大部分自己私藏了。”聂深说,“我觉得,这次集中从银行掠金,更像一种有计划的群体行为。” 赫萧点点头:“我赞同你的设想。” 银子弥抬脸问:“你俩的意思是——” 聂深说:“这些行动看似突发,其实进退有序,背后肯定有人主导。你想,能够指使黑鲛人同时劫掠银行,除了符珠哩,谁还有这么大的威势?” 银子弥问:“符珠哩的目的呢?” 赫萧接口说:“符珠哩正在重建九渊市的暗面世界,但他的眼界绝不是一个城市就能填满。”赫萧望着窗外,树木肃然挺立。“符珠哩要建立的,是黄金帝国。” 现场一静,有风在屋内盘旋。 聂深说:“还有,他是不是又想建造一个时空缝隙?” 聂深想起缪宅的墙壁里铺设的黄金白银,整座宅子与符珠哩盘踞的地下渊洞连接起来,全部是通过金属,从而构成了闭合智能网络。 银子弥的眉尖一挑,虽然没有见过那个庞大装置,却能够想像到。 她说:“符珠哩现在的能量应该不够。另外,蔷薇基金会为他修补鳞片,就不怕他翻脸吗?老鲛怪是很难控制的。” 赫萧说:“其中的内情不好揣测,我们还是专注于当下。” 聂深说:“其实九渊之底存储了无数的宝藏,但那是符珠哩的根基,不会动。无论他要建立黄金帝国,还是妄想再造一个时空缝隙,就需要更多的力量。” 银子弥说:“那些劫掠的黄金,一定就在城里。” 聂深说:“嗯,参与行动的黑鲛子民,肯定要请符珠哩检阅战利品,所有黄金集中在一个地方,那个地方肯定不是蔷薇基金会。黑鲛子民应该举办一场献金仪式,符珠哩必然亲自前往,对子民的忠诚表示嘉许。” 银子弥抚掌说:“这就是刺杀符珠哩的契机!” 聂深说:“是的,进攻的机会到了。” “可是,”银子弥又面露忧色,“献金仪式会有许多黑鲛人,他们战队的数量怎么把握?” 聂深淡淡一笑,扭脸看了看赫萧。 赫萧说:“符珠哩的猜疑心很重,按照常理推断,正处于恢复期的黑鲛王,不可能让现场出现太多黑鲛人。” “对,符珠哩最担心的,是骷髅戒指混入其中。”聂深说,“所以参加仪式的,一定是心腹死党。” 赫萧说:“即便有相当的数量,也不必担心,诛鲛士们都期待着重上战场。” 尔雅的白鲛人圈子传来一些消息,最近几天,黑鲛人忽然在城中减少了活动,往常横行霸道的黑鲛人收敛了气焰。这很像是符珠哩为了重建秩序,采取的策略,先是不惜一切扫灭反叛者,然后约束手下的狂暴之气,为帝国的建立打好基础。 这天上午,尔雅忽然收到圈子里发出的一条新消息:一群行为隐秘的黑鲛人,这两天频繁出现在九渊市中山东路南侧,现场还有货车进出,货车的车厢封闭,不知道运送的是什么。 那里位于东海岸,有一片庄园,名为锦绣悦海,属于九渊市最高档的住宅区,号称“顶级海湾庄园”,总占地2000亩。 白鲛人族群中有些经商天赋极高的,就住在这一带,娶了人类的妻子,因此特别敏感,一发现苗头不对,立刻发出消息,询问原因。但圈子里没人说得清楚,各种离谱的猜测都有,有说黑鲛人要开始占领高档社区了,有说这是九渊的地价暴跌的前奏…… 聂深等人却明白:献金仪式的地点出现了。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份期待,也有一份忐忑。 刺杀的目标,是已经修复了鳞片的黑鲛王,形势将怎样发展、战局将如何转变?全是未知。 手握黑鲛王秘密的聂深,手上真正握着的,只是一把竹刀。 这把刀,是否将决定人类未来的命运? 又是否能决定自己下一秒的人生? 这把刀无法给出答案,它只是长度为二十公分的竹子。 傍晚,聂深在房间改造这把竹刀。他在刀柄上钻了一个小孔,把木楔嵌入,用锉刀在竹柄两侧细细地打磨。 银子弥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来。 聂深抬头笑一笑,继续干活儿。 银子弥说:“上午撒出去的探目,正在密切监视锦绣悦海的动静。” “嗯。有了明确消息就出发。” 银子弥坐到桌子旁边,一手托腮,看着聂深忙活。 聂深抬起脸,认真地看了看她。“你怎么了?” 银子弥说:“挺好的。”顿了顿,又说,“听赫萧和缪璃说了,当初在缪宅时,也是你走到符珠哩面前。” 聂深笑了笑。“是啊,除了他亲自转化的恶徒以外,只有我能靠近他。” 银子弥沉默了。 聂深放下手头的锉刀,起身给银子弥倒了一杯水,递到银子弥手上,握住了她的手。“别为我担心,符珠哩不会一见面就拍死我,我有取胜的机会。” “可我总觉得空落落的。”银子弥低头看着手中的水杯,水面轻轻晃动着。她叹口气,似乎杯子太重了,抬手放到桌上。 “你呀,别太忧虑。”聂深揽着银子弥的肩头,银子弥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颊。“阿银,上天还是帮我们的。好不容易找到了萨伯,萨伯‘数鲛纹’给出的建议靠谱合理,我们没有理由失败。” “话是这么说……” “再说你和赫萧又不是袖手旁观……你不会真的不管吧?”聂深故意问。 “那可难说,那么危险的情况,我可得躲得远远的。”银子弥说。 “我倒真的希望你远远地退开,越远越好。”聂深触动了情感,更紧地拥抱银子弥,“就让我一个人解决这个麻烦。” “喂,你不会真的认为这是你们家的家事?”银子弥有些生气。 “你变脸太快了,就像小孩的屁屁,一会儿白、一会儿红。” “滚。”银子弥嘴上骂着,双臂更紧地缠住聂深的腰,冷不防伸出大拇指,一左一右顶住他腰上的命门。“是不是想赶快回到后宫,那里还有许多黑鲛女需要照顾。” “又来了……哎哟,轻点儿。”聂深被银子弥顶得直抽凉气,腰身僵硬地挺起来。“我保证,没有什么后宫,等解决了符珠哩,天下太平,我就跟你回江南的家乡,咱俩开个酒吧。” “嗯,这才乖。”银子弥松开两个大拇指。 聂深却反手把她的腰肢掐住了,稍一用力,银子弥身子后仰,眼看着聂深的脑袋凑过来。 银子弥满脸绯红,感受到聂深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觉得脸颊发烫…… 正在这时……笃、笃、笃。 有人在门上叩击三声。聂深急忙回过头。同时银子弥挣脱出来,气喘吁吁地埋怨:“门都没关。”马上又觉得这句话很奇怪。 房门半开半掩,赫萧礼貌地敲了敲门。 “赫萧,出了什么事?”聂深问。 赫萧一脸淡然,仿佛什么都没看到。“有一名探目跟踪黑鲛人,发现对方订购了一批高档酒具,要求明天下午送到中山东路的锦绣悦海。” “这么快就开始了。”银子弥的语气有些不安。 赫萧说:“尔雅从白鲛人圈子得到的消息,印证了这一点,原本频繁出入锦绣悦海的黑鲛人,忽然减少了活动,货车也停止,不再进出。” “看来都安排好了,只等着献金仪式举行。”聂深低喃。 “我们这边报名参加战斗的诛鲛士,统计下来有二十二名。”赫萧说,“我让刘文基再核实筛选,有些轻伤者执意参加,要劝退。” “我已经准备好,就等明天晚上了。”聂深拿起了桌上的竹刀。 银子弥神色忧虑地看着他。 赫萧说:“符珠哩的能量全面恢复之前,这可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9)天不等人 夜空中有一弯残月,朦胧的月光洒在路上。两旁的围墙和树木笼罩在月光中,地上阴影堆积,仿佛一眼望不到边的黑水。远处,倾斜的屋脊反射淡淡光泽,一片青灰色雾气缭绕在上空,四周没有虫鸣。 午夜时分,聂深的后背突然袭来一阵疼痛。 来了。 无形的刀笔,再次切割着聂深的脊背,几乎已经忘了的感觉,再次触发了。从家族徽印的中心开始切割,缓慢有力地划动着,令人痛不欲生。 “聂深,你怎么了?”银子弥低声惊呼。 聂深扶着银子弥的胳膊,艰难地走到路旁,喘息着说:“以前告诉过你……” “刀笔之刑!”银子弥急忙掏出手绢,擦拭聂深额头的汗珠。 赫萧快步走来,俯身说:“休息一会吧。” 聂深说:“三分钟……可以忍受。” 赫萧对银子弥说:“银子组长,你留在这里照顾聂深,我去前边接应刘文基。” 银子弥说:“好,我们随后就到。” 聂深忍着剧痛,一把抓住赫萧的手腕,嘶声说:“符珠哩能量恢复得太快了,这次的疼痛超过以往。你们不可轻举妄动,等我过去。” 赫萧注视聂深,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聂深曾经依靠背部的疼痛追踪符珠哩,以刀笔之刑为指引,一步步靠近符珠哩的能量之源。现在很明显进入了符珠哩的范围。 前方便是中山东路的南侧,远处的海岸线在夜幕中一片模糊,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天空的残月在岸边洒下苍白的光影。一片乌云正在缓缓移动。 与海岸线对应的,锦绣悦海庄园区在视野中连绵起伏,树木遮掩、繁花点缀,若隐若现的灯光有些诡异。 “可以走了。”聂深直起腰,神态恢复了平静。 银子弥松了口气。聂深痛苦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也在承受切割的感觉。 两人快步追赶赫萧。 聂深抬头望一眼夜空,说:“天气不好,那边的乌云快要遮住月亮了。” 银子弥说:“应该来得及。” 她拿出铜镜,握在手中,来回翻动着,试了试月光的反射。光滑洁净的铜面闪过光芒。 疾步到三百米外的路口,与赫萧会合。刘文基已经到了,领着十七名诛鲛士,各个精干,知道今晚诛杀符珠哩,全都憋着一股劲。 目标所在的庄园是第9栋,位于整片庄园区的边缘,占地超过四十亩的豪宅。 前方瞭望的探目飞奔着返回,向赫萧报告:“赫大士,没有看到符珠哩出现。” 赫萧看了看聂深。 聂深说:“他就在这一带。” 银子弥问:“其它情况呢?” 探目说:“庄园区的保安都不见了,9栋的黑鲛人只有六个,集中在一楼的房间里。” 赫萧挥挥手,探目退下。 赫萧对刘文基说:“你们原地待命。” “是。” 诛鲛士们分散在阴影地带,随时听候调遣。聂深三人走到9栋附近的树林里,沿着事先搭好的瞭望点,站到高处,用望远镜观察。 庄园的围墙内静悄悄,没有人影。院子里整齐堆放着七八个巨型檀木箱子,估计里面装着金条金砖。视线移到小楼上,一楼的两个窗户有影子晃动,应该是黑鲛人。至于符珠哩,他是不可能随便让一个探目发现的。 天空中的乌云正在堆积,那一弯残月被云层包围着。 聂深说:“再拖下去,情况对我们不利。” 银子弥说:“你想怎么样?” 聂深说:“来一场突袭。攻其不备。” 银子弥转而问赫萧:“你的意见呢?” 赫萧仍拿着望远镜观察着,说道:“再有三个多小时,天就亮了,黑鲛人的献金仪式为什么还不举行?” 聂深接过望远镜看了看:“是呀,他们在等什么?” 赫萧扭脸注视着聂深:“会不会在等你?” “嗯?”聂深皱起眉头。 银子弥忙问:“赫萧,什么意思?” 赫萧说:“你刚才在路上感应到刀笔之刑,符珠哩也能感应到你。” 银子弥恍然大悟:“对啊。” 聂深沉思片刻说:“如果他在等我,那更是一个机会。因为他不知道我是和你们一起来的。” 这究竟是一个机会,还是一场危机? 天平两端是生与死。 聂深又望了一眼天空,乌云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残月即将被吞噬。 “天不等人,成败在此一举!”聂深说。 进攻异常顺利。 破门而入的诛鲛士们迅速占领了院子,随后就朝小楼冲去。六个黑鲛人从房间出来迎击,被十七名诛鲛士包围。刘文基挥舞车轮盾牌和钢管,奋勇向前。 突然传来一阵“咔嚓”声。院子里的八个檀木箱子从内部破裂,碎木横飞中,共有十六名黑鲛人一跃而出。 中埋伏了! 诛鲛士立刻变换队形,首尾相连,放出一波弩箭。 聂深冲开包围圈,猛一抬头,看到屋顶上有一个漆黑的人影。 月光映照着那个人影,却仿佛被黑洞吸去了残存的光芒,呈现的是一个冷酷高傲的黑色影像。强大的气场充盈在天地之间,那黑影有着君临天下的气魄。 渐渐地,从黑暗中浮现出彩色头发,身躯一半映现月光,在身体周围形成雾状的光影。 符珠哩从屋顶一跃而下,站在聂深面前。 “我的孩子,你终于还是来到我身边了。” 聂深扭脸呼唤:“阿银——” 银子弥杀出一条血路,将手中紧握的铜镜一翻,镜面却被鲜血糊住了。她忙将镜面在衣服上擦拭。一个黑鲛人迎面杀来,唰地一刀砍下。银子弥侧身避过。 赫萧抢前一步,一刀刺向黑鲛人。 “阿银!”聂深呼唤。 天空中的残月正被乌云吞噬…… 符珠哩的手掌按向了聂深的头颅…… 又一个黑鲛人杀向银子弥,强大的冲击力将银子弥撞倒在地,铜镜脱手而出。银子弥不顾一切抓起铜镜,在地上翻滚着,镜面抬起—— 夜空中被乌云遮蔽的残月,竟如回光返照一般,映出一片光芒。 光芒打在镜面上,迅即反射出去,投入符珠哩的眼睛。 符珠哩的手掌已经盖住了聂深的头顶,突然射来一道光,使他的眼前一片迷离。瞳孔被光充满的同时,眸子变成了猩红色,接着就感觉眼前出现了雾状旋流。 聂深没给他反应的机会,立刻将竹刀刺下—— 刺向符珠哩的天突穴。 在两个锁骨中间的位置,竹刀准确地刺入,同时摁动机关,更锋利的竹刃在皮肉里弹射向前,更深地刺入。 结束了—— 嗵! 符珠哩一拳打到聂深的胸膛上,聂深吐出一口鲜血。这一拳太猛,聂深没有防备,打得他无法呼吸。 “我只想召唤你,你却总想杀我!”符珠哩怒喝一声。 他从脖子下面拔出竹刀,随手丢弃在地上。 “你用这个东西就想杀了黑鲛人的王?” 符珠哩把聂深提拎起来。 “我对你的纵容,是有限度的!”他把聂深砸在地上。 院子里的黑鲛人都看傻了,尊主正在教育少尊主。 诛鲛士们也呆立在原地。 银子弥大喊:“聂深——” 她拼尽全力冲过来。但聂深突然抬起手臂,制止了她。 “走!”聂深嘶声喊,“赫萧,带她走!” 符珠哩再次把聂深提拎起来。聂深的袖口里,再次弹出一柄竹刀。这一刀从上往下,直刺符珠哩的头顶。符珠哩吃痛,猛地一甩头,竹刀顶飞了。聂深摔倒在地。 符珠哩的眼睛变得一片炽红,然后身体突然不动了,似乎瞬间石化。 赫萧知道符珠哩正在建立“能量场”,急忙拖着银子弥往后撤。刘文基带着诛鲛士一起退。 聂深从地上跃起,狠狠撞向符珠哩。符珠哩无法凝聚能量,脚步踉跄。银子弥拼命冲过来,拽着聂深往外跑。赫萧上前帮忙。刘文基率领诛鲛士拼死抵抗黑鲛人的进攻,一行人退到大门前。 突然,庄园外面冲来二十几个人,穿着黑色制服,胸前绣着蔷薇花型。其中还有五六个花匠,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邝杰在薛小莲和安勇的护卫下,缓步走来。 (10)人类给你设置的陷阱 邝杰是来收官的。 他脸上仍是一副慵懒的神色,还有些厌倦,似乎对这伙人大半夜折腾的行为很不理解。 此刻,聂深、银子弥、赫萧及残余的诛鲛士,被符珠哩率领的黑鲛人,与邝杰率领的蔷薇精英们团团围困,已经落入天罗地网,没有什么力量能解救他们。 但眼前的局面,并不是邝杰真正想看到的。 符珠哩插手过多,已经超出了边界。当然,这个“边界”是邝杰自己定下的,在符珠哩眼中形同无物。 邝杰不愿意聂深落到符珠哩手中。这次本来是邝杰为蔷薇基金会制订的诱捕聂深的策略,符珠哩却顺势抢了先机。 邝杰身旁的薛小莲神色幽暗,她能感受到理事长的心情,她自己的心情也不好。忙活了半天,为他人做嫁衣裳,这对薛小莲是一种耻辱。 眼下,诛鲛士的有生力量被包围,邝杰所期望的,诛鲛士与黑鲛人互相牵制、互相消耗的平衡局面,已然打破。 符珠哩似乎早就看出了邝杰的意图,今晚一战,要把诛鲛士的精英分子全部除掉。 邝杰感觉到控制力正在流失。他讨厌这种感觉。之前在为符珠哩修补鳞片时,邝杰留了后手,但现在看来,还需要针对黑鲛人考虑更多的制衡方案。 一个念头莫名跳入邝杰的脑海:烧尸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薛小莲轻声问:“理事长,现在怎么办?” 院子中间的聂深已经被四个黑鲛人抓住,押到符珠哩面前。 银子弥、赫萧等等诛鲛士,被黑鲛人团团围困。 “还能怎么办?”邝杰牵了牵嘴角,露出自嘲的微笑,“抢人吗?” 他朝院子的围墙上扫了一眼。薛小莲也正望过去。 墙头爬上来一群黑鲛人。大约有三十几个黑鲛人沉默地站在墙上,注视着院子中心的尊主,等待命令。 这座庄园已被三层包围圈牢牢锁住。 “别忘了,我们与符珠哩还是盟友呀。”邝杰的自嘲微笑变成了一抹冷笑。 这时,一个花匠匆匆走近邝杰,一手拿着手机,低声报告:“理事长,缪璃的藏身地点已经探明,她的住处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光脑壳的男人。” 薛小莲轻声说:“那个男的肯定是鲁丑,女的应该是白鲛人尔雅。” 邝杰点点头,对花匠吩咐道:“告诉安勇,活捉缪璃,速战速决。” “是。”花匠应声而去。 邝杰低喃:“还算是有个缪氏血脉,抓在手里,我们制衡符珠哩就有筹码了。” 此刻在院子中心的符珠哩,原本震怒的情绪平复了一些。 “跪下吧,儿子。”符珠哩对聂深说。 聂深挺立着,嘴角淌着血。“放了其他人。”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符珠哩说。 银子弥呼唤:“聂深——” 一个黑鲛人一拳打倒银子弥,三把刀架在脖子上,做出随时要斩首的架势。 “跪下。”符珠哩说。 “放了他们。”聂深说。 符珠哩的面容瞬息万变,终于脸色恢复到平静:“我没有给他们实施净化,是不想白白消耗能量。现在这墙内墙外,有超过五十名黑鲛战士。我只要随便发个指令,他们就把那几个诛鲛士撕成碎渣……” “那你将什么都得不到。” 符珠哩轻轻摇了摇头,眼里竟透出一丝怜悯。“孩子,你是不是还在幻想,觉得人类值得你付出?”符珠哩环顾四周,不远处的邝杰朝他颔首微笑,符珠哩点头回礼。符珠哩的视线回到聂深脸上,“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今晚是一个陷阱,而这个陷阱,是人类给你设置的。就连你们尊敬的所谓前辈长者,为了一己私利,可以毫无愧疚地欺骗你。” “萨伯……”聂深低喃。 “那个人与蔷薇基金会制订的阴谋。”符珠哩冷笑一声,“你们刚才用铜镜照我的眼睛,倒是有些用处,可是又能怎样,把我照瞎了?多么可笑。但我最不能容忍的,是你竟然相信外人说的,用一把刀刺向我。”符珠哩停顿片刻,叹口气,“不过你是受到了蛊惑。他们为了让你落入陷阱,正是利用了你的轻信。” 聂深闭上眼睛,牙根紧咬。 符珠哩的语气十分真挚:“事实摆在眼前,如果我不及时接管,蔷薇基金会就以我的名义,把你抓走了。这就是人类,背叛、偏见、侮辱、贪婪、恶毒。你从一出生就陷在这样的物种里,在世间忍受种种磨难,还不足以让你觉醒吗?人类是个卑劣物种,你是假装看不到这些本质吗?在这一点上,你根本不如邝杰。邝杰至少有个目标,你又是为什么?为了拯救人类?可你是人类吗?人类会容许你这个异种存活在身边吗?” “我为了什么?”聂深睁开眼睛,怒视符珠哩,“为了你随意决定别人生死的狂妄!为了你伤害的人类包括我母亲!为了你强加给我的命运!我、不、服!” 符珠哩竟退了半步,似乎被儿子眼中的怒火灼痛了。 他冷冷地说:“在缪宅时,我就允许你查遍史书图藉,让你明白,罪恶之源正是人类。人类皇帝屠灭我们的故园,为了一己之私犯下滔天罪行。人类这个物种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对他们实施基因链的改造,全部变为奴仆!” “你只不过是利用两千两百年前的恩怨,迷惑鲛人族,真正目的是满足自己的私欲!” 就在父子两人针锋相对时,一个单薄枯瘦的身影从破损的院门走进来。 竟然没人注意到他。直至他走近邝杰,才被一群黑蔷薇拦住。 此人拄着一根鱼竿,步履蹒跚,与上次见面相隔还不到两天,整个人却似衰老了十岁。头发乱糟糟拧成一团,身上的白衣白裤更是皱巴巴的。 “萨伯?”薛小莲有些吃惊,“你来干什么?” 萨伯哑声问:“你只说捕获鲛崽子聂深,其他人算怎么回事?” 薛小莲走过来,示意黑蔷薇让开。她刻意弯着腰,让自己显得恭敬。 “萨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你可否解释一下?” “……诛鲛士是自己闯进来的,这种事我们不好控制。”薛小莲说,“你还是回去照顾夫人吧,我们承诺的,一定会办到,你夫人的病……” “没有了。”萨伯的眼角竟渗出了泪花。“没有了。” “说什么呀?” 薛小莲有些不耐烦了。之前她没在萨伯面前表现过这种态度,但此刻非比寻常——现场几十个黑鲛人还有他们的尊主和少尊主;诛鲛士的精英分子;蔷薇基金会的理事长,暗面势力巨头全在这儿,你一个糟老头子念叨个没完! “没有了。她,死了。”萨伯的眼睛变得极为空洞。他自己就像一个死人。 “不可能,我们蔷薇基金会的生物科技……” “什么样的高级技术,能挽回一个决意要死的人呢?”萨伯惨然一笑。 薛小莲怔了怔,脱口而出:“自杀?” (11)那个男人的深情 萨伯的妻子,是一名黑鲛女子。 这件事足够令人震惊。 人类是有娶白鲛女的,但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和黑鲛女子结婚。一是黑鲛女子对于尊主极为忠诚,与人类结婚,就是反叛。二是黑鲛女子在陆地上太少了,能够成群出现的,也就是唐朝时期,此后的史书上再无记载。 萨伯的事情,要追溯到三十年前,九渊市的暗面势力由桀罗将军掌控。大士萨伯率领五名诛鲛士,追击一群骷髅戒指,闯入一座巢穴,击杀了巢穴内的所有骷髅戒指,然后指挥诛鲛士们搬走金银财宝。 萨伯独自返回,照例由他亲自清理战场。在一间密室内,他意外地发现一名黑鲛女子。 萨伯当然知道,黑鲛女都是死心塌地忠诚于尊主符珠哩的,眼前这名黑鲛女已经被骷髅戒指折磨得奄奄一息。那一刻,萨伯动了恻隐之心,便把黑鲛女救走,并为她治疗。 疗伤期间,彼此竟产生了情愫,可这对双方来说,都有着强烈的罪责感。 他们都在背叛自己的信念。 然而,爱的力量终究战胜一切。黑鲛女用自己的血为颜料,在木牌上刻下一段话:爱情如火不能灭,带在你臂上如戳记;爱情如死之坚强,仇恨如阴间之残忍;爱情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众水不能浇灭,大水也不能淹没;如有人拿世间所有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 受到震撼的萨伯,决心与黑鲛女共度一生。 黑鲛女眼看着萨伯一点点苍老,而她的容颜丝毫未变,她的爱,更没有变。 萨伯则以更为赤诚的感情呵护妻子。 萨伯把妻子藏在隐秘的住所,自己仍然是大士的身份,过着双面人的生活。他之所以留在诛鲛士总部,是因为那里能接收到最快、最全面的黑鲛人信息。尤其是他主管“控视部门”,控制监视黑鲛人,只要随时掌握黑鲛人的动向,萨伯就能随机应变,保护好自己的妻子。 然而萨伯还是很紧张,作为大士竟然娶了黑鲛女,此事一旦曝光,诛鲛士和黑鲛人都不会放过他们,妻子更是难逃灾厄。 双面人的生活过久了,精神压力太大,人就变得古怪。抵触一切人和事,包括自己,在大士中间名声不好,都把他看作神经病。培养的学生都受不了他的脾气,半途而废了,只有沈飞和刘文基坚持下来。 同时,萨伯多年来拼命钻研鲛纹,为的是将来拼死一搏时,能够夺得一线生机。 直至三年前,萨伯招呼也没打,突然离开诛鲛士总部,从此不再现身。旁人都以为他是与其他大士不和,其实是妻子病了,他全心照顾妻子,就此隐居。为了妻子的病,萨伯费尽心力,一方面仍要保持隐秘的生活,一方面想办法为妻子治疗。除此以外,萨伯对外界的任何事都不关心。 妻子的病情时好时坏。直到一个月前,萨伯带妻子去梅州寻医问药,仍然无果。他们路过那座古庙时,萨伯明知那里供奉的是黑鲛人,但妻子想去拜神,萨伯便由妻子去了,自己守在门外,希望妻子的心灵上得到抚慰。 但妻子病情持续加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人类的医疗技术无法救治。萨伯情急中胁迫一位白鲛医生。但那医生见到萨伯的妻子后,大吃一惊,说自己救不了黑鲛女的这种病,但承诺为她的身份保密。白鲛人的诺言是可信的,萨伯无奈之下,只得放医生回家。 就在萨伯绝望时,忽然有个年轻女人上门了,她是薛小莲,来自蔷薇基金会。 萨伯很惊讶,自己隐藏的住所竟被蔷薇基金会找到,以为薛小莲来威胁自己,却是一个交易:蔷薇基金会愿意为他妻子治疗,只要他诱骗聂深,进入埋伏圈。 薛小莲告诉萨伯,聂深和诛鲛士正在寻找他。 萨伯猜得到他们的目的。不过他让薛小莲保证,只抓聂深,余者不问。薛小莲答应了。彼此达成了契约。 萨伯将妻子转移到薛小莲指定的医院,在特护病房调养,等待治疗。 萨伯在安泰旅社静候聂深上门。 妻子知道了此事,祈求萨伯不要犯错。萨伯从不受制于人,且一辈子清白,如果因这件事留下心灵污点,即便妻子康复了,往后的每一天都不会安心。妻子告诉他,自己原本早就死在了黑鲛人的巢穴,却能够与萨伯生活这些年,对上苍充满了莫大的感恩。 ——我已多赚了命数,此去尽是喜悦,你又何必平添烦恼? 然而萨伯终究还是踏出了一步。 等他返回时,才明白,自己无法回头了。 妻子并没有埋怨萨伯。这个男人为她付出了一切,就连最后仅剩的一点尊严也丢弃了。 但她想要唤醒这个男人。 唯有自己的死,才能让萨伯焕发光彩。 照亮萨伯的余生…… 以及,她前往阴间的路。 (12)最强战力 此时此刻,院子里的诛鲛士们看到了萨伯。无人作声。 刘文基泪流满面。赫萧的双眼平静无波。银子弥紧咬牙关。 聂深被六个黑鲛人按压在地,仍挺起脖子怒视符珠哩。 萨伯环顾院落,叹口气,手上一点一点旋转着将鱼竿伸长。 他哑声低喃:“命送至无家,云系紫蝉来。” 呼—— 犹如平地起了一阵狂风。萨伯突然跳起两米多高,手里的鱼竿一撑,又往上一弹,然后连人带竿砸向黑鲛人。他的动作之快令人瞠目结舌,而他脸上还是一副虚弱苍白的神态。 嗡! 鲛人群仿佛崩裂出一道裂口,刹那间战阵崩塌。冲到最前面的几个黑鲛人顷刻间栽倒在地。后面的黑鲛人迅速散开。 萨伯一击之后,再度跃起,抡起鱼竿,卷起夜风受到莫名的吸力,如倾泻的雨水冲击着长竿,凝聚成一道漩涡。 嗡!! 又一竿横扫而出。 风的漩涡化作一股巨浪,从裂口上腾起一道壮阔的风墙。 黑鲛人撞到风墙上,发出惨厉的叫声。 风,化作无数飞散的流星盘旋而上,反激下来的风之浪,在地面撞出无形的漩涡。 银子弥低语:“八竿子。” 萨伯兀自将手掌前推,枯瘦的身躯凝缩得更加干瘦,几乎变成一根鱼竿。 这一招便是诛鲛士的大士能够发挥出的最强战力:逍遥竿。 正所谓“一竿通天,一竿破地,人间十万聚气扫”。 名称虽潇洒,实际却极为消耗能量。稍有不慎,便会造成严重的自伤,即便给予对方有效的打击,也是两败俱伤。 但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呢? 十几个黑鲛人围攻萨伯,长刀翻飞,刀刀直击萨伯的要害。 一个黑鲛人砍向萨伯的脑袋。萨伯侧身避过,那刀锋斜掠过萨伯的胳膊,背后一个黑鲛人跟着将刀补上,萨伯跃身而起,鱼竿扫过黑鲛人。四周的包围圈迅速扩散,接着又合拢。萨伯将肢体收紧,手臂朝内收缩,鱼竿抱在怀里,飞转着躲避刀锋。 银子弥知道,萨伯越是这样收缩自己,距离他的爆发,便越来越近了。 嗡!!! 无与伦比的强大气浪,从鱼竿一端激出,无形中一堵更高的风墙拔地而起。 突然一道影子破墙而出,符珠哩伸臂抓向萨伯。但聂深的反应更快,符珠哩的身形一动,他便从地上一跃而起,在空中撞向符珠哩,双双坠落。 聂深拿出了同归于尽的势头! 银子弥厉声高呼:“动手!” 赫萧已将月牙刀砍向黑鲛人。刘文基满腔悲愤,抡着钢管一通狂砸。其他的诛鲛士个个奋勇向前,杀出一条血路。 形势的突然变化,令邝杰措手不及。一个糟老头破坏了天罗地网,同样令薛小莲大感意外。 虽然知道这位是诛鲛士的大士,可是根据以往的观察,黄花山的那几位大士没什么了不起,这位萨伯更是从没听过什么辉煌战绩,只知道他研究过“数鲛纹”。 原本还打算料理完聂深的事,再设法用萨伯的妻子相要挟,逼迫萨伯说出符珠哩真正的弱点,然而现在却已失控。看来还是低估了诛鲛士这个可怕的组织,他们能与黑鲛人战斗至今,是有原因的。 混战一开始,薛小莲便一把抓住邝杰的胳膊。“理事长,快走!”同时命令黑蔷薇,“保护理事长!” 黑蔷薇和花匠立刻结成防御阵型,护送邝杰往外跑。所幸他们离院门比较近。 邝杰一边跑,一边没忘了嘱咐正事:“你们要趁乱抢到聂深。” 薛小莲马上选出十名黑蔷薇和三名花匠,重新杀回院子。余者继续护送邝杰,在薛小莲的带领下,奔到车队前,一头钻进汽车,很快便跑得没影了。 院子里,银子弥对赫萧说:“久战无益,撤。” 刘文基召唤诛鲛士围成紧密的圈子,一边打一边往外退。 “聂深!”银子弥呼唤。 聂深被七八个黑鲛人围攻,无法分身。银子弥与赫萧冲过去,一通厮杀。 刘文基对萨伯喊:“老师,走!” 萨伯似乎失去了知觉,浑身裹挟在一团气浪中,在院中横冲直撞。 符珠哩本想用“能量场”一次解决麻烦,但衡量萨伯的气场,两股力量硬碰硬,后果很难预料。萨伯摆明是要一毁尽毁,谁敢跟这个不要命的老头子玩命? 银子弥与赫萧冲进敌阵,与聂深聚合。三人奋力杀敌。 聂深说:“带萨伯走。” 诛鲛士们全部围拢过来。黑鲛人已被冲击得七零八落,迅速集结,反扑。 一行人冲到院门前。 萨伯仿佛一阳还魂,一边挥动鱼竿,一边朝他们做个手势。 刘文基说:“老师让咱们退,他掩护。” 银子弥忧虑地说:“只怕萨伯的能量消耗太多。” “老师自有分寸。”刘文基说。 聂深说:“我们快去接缪璃、尔雅和鲁丑。” 银子弥说:“对,一起走。” 赫萧说:“九渊城不能停留,接了人,就此转移蛰礁岛。” 一行人冲出了院门。 萨伯也退到门口,原本紧缩的瘦小身躯猛然打开,仿佛一枚压缩到极致的爆竹,一接触到火星,登时便炸裂了。萨伯怪叫一声,长竿横扫过去,犹如万军齐出,一股狂烈汹涌的力量卷向黑鲛人。 嘭!嘭!! 追击的敌群扫落一片,数名黑鲛人竟被萨伯凌空甩起,砸到地上。 萨伯又怪叫一声,纵身而起,半空中长竿一摆,如天神降临,劈头盖脸砸下去。符珠哩抢步上前,展开衣衫。气浪打到他身上,呈现出万流归海的壮观场面,衣服上掠过一道道激流样的痕迹,周边的地上腾起一片冲天的灰尘。 萨伯没有硬拼,及时收竿而去。 符珠哩抬头望,那人已经到了院门外面,跑了。 符珠哩大手一挥:“追!” 黑鲛人冲出庄园,犹如一团黑色飓风席卷而去。 (13)最后两公里 萨伯跑了没多远,便呕出一口鲜血。银子弥急忙上前搀扶。 “萨伯,你怎么样?”银子弥问。 萨伯默不作声,嘴角淌着血丝,继续往前跑。 银子弥对刘文基说:“你扶着萨伯。” “是。”刘文基大步上前,却被萨伯甩开了。 “我能走。”萨伯嘶声说。 众人继续前行,直奔安全屋,去接缪璃和尔雅、鲁丑。 后面远远地传来追击声,十几个黑鲛人杀过来了。 聂深说:“大家保护萨伯,他消耗能量太多。” 刘文基说:“对,我老师需要重启。” 萨伯一言不发,从蜡黄的脸色和紧闭的嘴唇看得出,他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却不知这种痛苦更多来自身体,还是心灵。 赫萧说:“我和刘文基断后。银子组长跟着萨伯。聂深领路。其他人守住外围。” 幸存的诛鲛士还剩七名,一边跑,一边在外围构成防御线。 聂深领着众人七拐八绕。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打头的几个黑鲛人已经进入第一层防御圈。诛鲛士们奋力搏杀。赫萧和刘文基上前砍杀三个黑鲛人,率领诛鲛士继续跑。 紧跟着一群黑鲛人杀到了。全员投入战斗。聂深退到银子弥一线,共同守护萨伯。萨伯拄着鱼竿,没有丝毫反击的意图,只是挪动身体,躲避纷乱的刀锋。 聂深说:“不要恋战,冲出去。” 银子弥也很着急,预感到缪璃和尔雅那边处境不妙。 两名诛鲛士倒地身亡。余者杀出重围,继续往安全屋跑去。 天快亮了,侧面的小街,突然横穿过来一批追杀者,是蔷薇基金会的黑蔷薇和花匠。 “讨厌的家伙越来越多。” 聂深说着,一脚踹翻街边的垃圾桶,然后捡起盖子,用力甩过去——这一招是和鲁丑学的。垃圾桶的盖子飞旋着砸倒了几个黑蔷薇。聂深纵身向前,一个大飞跃,从空中双肘连击,打倒剩下的黑蔷薇。却被三名花匠紧紧咬住。 花匠攻守有度、进退得法,其中两人用棍,一人用刀。 赫萧紧赶几步,挥动月牙刀,与聂深一起杀退花匠。继续跑。 半个多小时后,远处又看到一群人影。 “是鲁丑!”刘文基说。 “还有孔最!”聂深说。 鲁丑的光脑壳在路灯下闪着光泽,正在那里横冲直撞。孔最一身橙色工作服,跳转腾挪,刀法灵活。二人保护着缪璃和尔雅。他们身边围拢着一群黑制服,又是蔷薇基金会的人。 “快!”银子弥一马当先,向前冲去。 安勇正率领黑蔷薇抢夺缪璃,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送快递的,刀法既快又刁钻,自己一不留神,竟被划了两刀,幸好伤口不深。 鲁丑则是威猛无比,犹如犀牛附体、金刚转世,拳头如果砸在身上,就是骨断筋裂。 缪璃和尔雅手牵手,这同时也保护了尔雅。黑制服不敢伤了缪璃,知道这是极为珍贵的客人。 银子弥在距离十几米外,突然加速,如一簇烈焰,飞身扑入战阵,借着猛冲的势头,一刀砍翻两个黑制服。 聂深跟着杀入,挥拳直击安勇。 安勇怒道:“找死的东西,又来了!” 聂深并不多言,一拳打在安勇的肩膀上。鲁丑趁势一脚踢来,安勇急忙避开,与聂深打在一处。 赫萧与刘文基守护着萨伯,没有参加战斗,眼前的局面,黑制服已经落入了下风。 聂深撞开安勇,大喝一声:“走!” 他一边战,一边拿出手机,迅速发送信息,收信人:大耳桑。 银子弥和孔最、鲁丑护送缪璃、尔雅归队,与萨伯一起护在中间,其余人分作两层构成防御圈。 鲁丑埋怨道:“你们咋才来?” “忙,脱不开身。”聂深说。 “幸好孔贵宾及时……去你的!”鲁丑一脚踢翻一个黑制服。 原来孔最处理完信使家族的事情,回来发现忆萝茶坞已经废弃,拨打聂深和银子弥的手机,没人接,因为当时正在庄园里苦战符珠哩。孔最又打尔雅的手机,才知道出了大事,急忙赶到安全屋,正赶上安勇率队劫掠缪璃。 “跟我走!”聂深大喝一声,劈手打翻两个黑制服。 “站住!”安勇奋起直追。 聂深带领众人冲出包围,朝海边奔去,准备乘船渡海。 目的地:蛰礁岛。 正是清晨六点多钟,本该天光已亮,却是阴云密布,云层边缘透出一片诡异的暗红色光芒。 经历过千步沙之战的人,心中都有些凄惶。当时也是转移蛰礁岛,也是一大早,也是这样的天气。 难道,这又是一个看不到日出的早晨? 邝杰得到报告,前方没有捕到缪氏血脉。他立刻调兵围追堵截,要求安勇务必抓住聂深和缪璃。 邝杰有足够的信心,因为诛鲛士已经和黑鲛人一起消耗了太多的战斗力。 此时诛鲛士的残兵败将们,正朝着海边逃亡,距离最近的海岸线只有两公里,看来他们打算从水路离开九渊市。有一名花匠已经发现了那附近的海面上停靠着一艘大船,据称是大耳桑提供的。 邝杰调动五名花匠,连同十五名黑蔷薇,由薛小莲指挥,在海边静待收网。 另有三批黑蔷薇,总数三十人,从三个方向汇聚到安勇身边,由他率领紧追诛鲛士。 最后两公里,就是聂深他们的修罗场。 清晨七点钟,天色愈发阴暗。聂深回头看见一批追击者近了,是黑蔷薇。 聂深催促众人加快速度,前方却冒出来一伙黑鲛人,他们沿途设伏,不断制造危机。 刘文基问:“前后夹击,怎么办?” 银子弥说:“你和孔最、鲁丑守住萨伯和缪璃、尔雅。其他人跟我来!” 鲁丑急得团团转,手指捏得咔咔响。 尔雅说:“鲁丑,我们能照顾自己。” 缪璃说:“对,别管我们。” 萨伯低头不语,仿佛全身重量都压在鱼竿上,又变成了那个病怏怏的小老头,白衣白裤在风中摇动,显得身躯更加瘦弱。 孔最用衣角擦拭刀片上的血迹,随时准备厮杀。 聂深已经冲入战阵,与黑鲛人打在一处。 黑鲛人喊:“少尊主,请跟我们回去见尊……” 话音未落,被聂深一拳打到路基下面去了。 赫萧挥动月牙刀,斩杀一个黑鲛人,对聂深说:“你和银子组长带队,继续往海边跑。” 原本幸存的诛鲛士,又有两名倒下了。其他五名诛鲛士守住外围,身体半蹲,朝追来的黑蔷薇放出弩箭。 但很快,黑蔷薇便与黑鲛人合兵一处,投入混战中。两股势力仍是盟友关系,却互相抵触,似乎都要抢占先机。 聂深知道自己是主要目标,有意进入战局中心,挑动两股势力争抢。拼抢时下手没轻重,难免互相碰撞,渐渐闹了脾气,局面愈发混乱。 安勇大喊:“别中了奸计,都是自己人!” 又有一批黑蔷薇冲过来援助安勇,安勇抖擞精神,奋勇搏击。 聂深他们的的阵型越缩越紧,挤压在了公路中间,拼命抵抗着。 突然,一阵嘈杂的轰鸣声远远传来,公路上出现了一大片涌动的影子。影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浓烟滚滚、气势逼人。 二百多辆摩托车组成的战阵,如金属巨浪扑了过来。 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摩托车泛起深暗的光泽,骑手们戴着统一样式的头盔、穿着同样款式的马夹,马夹的胸口绣着一个大大的“W”。 机车群狂暴突入,蛮横地撞开一个缺口。 领头的机车手大声问:“谁是聂深?” 聂深迈步向前。“我是。” “奉蚊主之命,特来接驾!” 机车手说着,猛地将机车一摆,聂深飞身坐到后座,朝周围一挥手。“上车!” 一群人各自跳到摩托上。鲁丑先把尔雅抱到一辆摩托上,自己猛地往旁边的摩托上一坐,嘴里嚷道:“走喽——” 咕咚! 他一屁股把摩托压翻了。机车手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感到车头把持不住,呼地一下昂扬而起,一招龙啸九天,一个后仰,翻过去了。 鲁丑跌了个屁股墩儿,跳起来嚷:“我咋连摩托都克!” 急忙上前扶起摩托,把机车手拉起来。这时候四周已经闹开了锅。五六十辆摩托在外围疯狂转圈,阻击想要冲进来的安勇和黑鲛人。黑蔷薇和黑鲛人空前团结,拼命撞向摩托,试图冲开一条金属通道。 摩托在激烈的碰撞中,不断翻倒。但有更多的摩托加入进来,补充那个打开的缺口。 鲁丑对聂深吼道:“你们快走,我用腿的!” 他一跃而出,站在机车阵的中间,只要外面的坏蛋撞破机车群冲进来,就被他三拳两脚打翻在地。 聂深对赫萧说:“你和阿银护送他们先走。” 他正要跳下摩托去和鲁丑并肩战斗,突然看到远处奔来一辆四轮摩托,目测比一般的四轮摩托大了一倍,显然改装过,外形十分霸道,时速应能达到三百公里。四轮摩托的后面有几辆越野车追击,公路上尘烟滚滚。 只听嗖地一声,摩托到了眼前。 驾驭这辆霸道摩托的,居然是个年轻女子,戴着护目镜,马尾辫在风中飞扬。 “嘿,还有母蚊子。”鲁丑耿直地嚷道。 “我的妈呀,蚊主把他的妞儿派出来了,这次下血本了。”一名机车手说道。 “什么,这女孩是大耳桑的女朋友?”聂深忙问。 “他俩经常开着这辆摩托,去沙滩上野炊。”机车手无限神往地说。 只见霸道摩托撞开安勇的战队、冲垮黑鲛人的队型,轰鸣着停在鲁丑身旁。 “上车。”女孩漠然说道。 鲁丑小心翼翼地坐上去。女孩等不及了,摩托原地一个回旋。鲁丑的半个屁股一挨到车座,急忙抓住扶手。 “尔雅,我……” 声音被风绞碎。摩托已经呼啸着远去了。 “出发!”聂深回到自己的摩托上。 机车群狂飙向前,轰鸣着、震动着、碾压着,向着海岸线席卷而去。 安勇站在一片狼藉的公路上,望着卷走的金属狂风,冷傲地说: “哼,全是大排量的摩托,很费油的,穷死你们这帮傻B。” (14)蛰礁岛的呼唤 机车群狂飙到海岸线,在沙滩前停下。四轮摩托虽然可以继续往前冲,但不能抛下其他摩托独自前往,聂深便让大家下车。 眼前的沙滩一片宁静,海浪拍打岸边礁石,响起哗哗的声音。 聂深说:“我们往前走,很快就到海边了。” 机车群重新列队,准备回城。 马尾辫女孩对聂深说:“桑哥让我带句话——你们是最后的希望,一定要活下去。” 然后,四轮摩托发出震天轰鸣,以极为霸道之姿,狂奔而去。 机车队全速跟上。公路上腾起冲天的尘烟,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化作一团狂暴的金属影子。 望着远去的机车群消失,聂深收回目光,说:“我们走吧。” 队形仍按照三层防御,聂深和银子弥打头、赫萧断后;中间的孔最、刘文基和鲁丑,守护着缪璃、尔雅、萨伯。剩下的四名诛鲛士各占一个角。总数十三人,向着海边行进。 远处的海面上停着一艘大轮船,白色船身,有三层,看起来相当厚重。那是大耳桑按照聂深的要求提供的船只,是他们前往蛰礁岛的运输工具。 眼前这片沙滩不比千步沙,千步沙是距蛰礁岛直线距离最短的海滩,不到三个钟头就能到达。但从这里出发,起码得四个多小时,而且那艘船的速度,看起来并不快,那是权衡之后做出的选择。因为要对抗海中的黑鲛人对船只的破坏,如果速度很高,船体可能经不住折腾,搞不好半路被黑鲛人撞翻了也说不定。 众人踩着沙滩前行,看着白色的浪花从礁石上飞溅而出。 忽然,一群人出现在礁石后面,迅速形成半圆阵型,向这边推进。 薛小莲走在队列中间,双手各执一把尖刀。 她身旁是五名花匠,另有十五名黑蔷薇跟随。 他们突然加速。薛小莲一马当先,如同锐利的风急卷而至。 呼—— 银子弥应声而动,单手提刀,迎着薛小莲疾步向前。然后纵身而起,挥刀,劈头盖脸砍向薛小莲。 薛小莲在奔跑中,手臂一晃、左手一翻,尖刀从下往上横切而过。 卟! 在银子弥的胸襟上划出一道血印。 她顺势挥出右手,尖刀刺向银子弥的腹部。 银子弥在空中收势不及,胸襟挨刀后,立刻变换身形,手上的刀,竟然脱手而出,飞旋着击向薛小莲。薛小莲一惊,刀锋掠过她的脸颊,在肩膀上划了一下,然后斜插在沙滩上。 银子弥从薛小莲的头顶翻过去,落到刀旁,提刀在手。 两人都有了伤。银子弥在体能上远不如薛小莲。薛小莲以逸待劳,银子弥却连续一夜拼杀,久战不利。 黑蔷薇和花匠已经杀了过来。 聂深奋力向前,与银子弥并肩战斗。 他说:“突围要紧,到海上登船。” 赫萧与孔最冲入战阵。刘文基和鲁丑护送着缪璃等人往海边移动。 银子弥盯着薛小莲,对聂深说:“我要亲手干掉她。” “不要意气用事,冲出去再说。”聂深打翻两个黑蔷薇。 薛小莲杀到面前,被聂深打退。再次杀来,聂深与银子弥比翼齐飞。薛小莲也不愿纠缠,抓住缪氏血脉才是重点。遂率队朝缪璃扑去。聂深和银子弥上前阻拦。 这时安勇带着追兵到了。 薛小莲喊:“抓缪璃!” 安勇率队朝缪璃扑去。聂深和银子弥被薛小莲分隔开来,无法照应,赫萧和孔最也被黑蔷薇缠住了,情势变得极为不利。 刘文基和鲁丑护送缪璃、尔雅、萨伯没走多远,便被安勇带人截住。 缪璃和尔雅手拉手护住萨伯。鲁丑迎着安勇,大步向前,与安勇打在一处。刘文基左冲右突,干倒了三个黑蔷薇。但有两名花匠出拳极为凶狠,招招不离要害。刘文基体力消耗太大,拼命支撑着。 远处的沙滩边缘,又有一群黑鲛人杀过来。仅剩的三名诛鲛士虽然都有伤,仍奋勇向前,不幸被黑鲛人剿杀殆尽。 刘文基放眼四望,悲哀地想到了千步沙…… 突然传来一声喑哑的呼唤:“文基,退后。” 刘文基还没顾得回头,便感觉一团风从背后卷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就地一滚,避过风的强劲势头,返身与鲁丑会合,一起跑到缪璃和尔雅身边。 安勇没有见识过萨伯的威力,骤然看到那个枯瘦的小老头伸展开来,风过处,萨伯的衣服猎猎作响,周身流动一道道波浪状的纹络。波纹迅速推到脚部,萨伯双足一并,再将双足一顿,借着风势,猛地把鱼竿一撑,身子弹射而出。 嗡! 鱼竿横扫而过—— 聚气扫。一竿通天! 安勇陡然飞出去,狠狠跌到沙滩上,继续猛烈后翻,完全止不住,竟在沙滩上划出一道二十多米的沟渠。 天空中突然映出一抹诡异的红色。 犹如一片血色阳光映照着萨伯掌中的长竿,竟似有了耀眼的光芒。 萨伯独自一人,却如千军万马、如烈火巨浪,迎着敌阵冲去。 或许是速度太快,气场裹起沙子,在周身聚拢,如同一个沙盾,将他裹在其中。 人在沙中奔跑! 广阔的沙滩上出现奇异的景像:一个急驰的沙盾,带着呼啸的风声,突然跃起,向着黑鲛人战阵冲去。沙盾在空中膨胀。 刘文基大喊:“趴下!” 拼命按住鲁丑,鲁丑又把尔雅和缪璃带倒。那边的聂深和银子弥,赫萧和孔最……凡是反应过来的人全部趴下。 那三十个黑鲛人结成死阵,聚合起力量,一起将手中的武器扔向空中的沙盾,只见一片锋芒砍到沙盾上—— 轰!!! 遭到冲撞的沙盾爆发出更为强大的力量,天地间激起一声巨响。 沙盾在空中碎裂,化作锐利的武器。二百米范围内,沙粒和石浪形成一片杀器之网,飞旋激射,每个死掉的黑鲛人、黑蔷薇、花匠身上都是千疮百孔。 鲜血,染红了这片无名沙滩。 薛小莲和安勇得以幸存。安勇应该感谢萨伯,萨伯把他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逃过一劫。薛小莲是因为反应快,看到银子弥和聂深他们突然趴下,自己急忙照办。 薛小莲踉跄着起身,拽起安勇就跑。 “那是个什么人物?”安勇吓得脸色苍白,这倒是不多见。 “符珠哩都要让三分的人。” “魔鬼,绝对是魔鬼……” 二人带着残存的几个手下逃走了。 萨伯等他们消失在沙滩边缘,突然身子一弯,吐出一口血,跌坐在石头上,剧烈喘息着。 缪璃上前,想为萨伯针灸。 萨伯凄然一笑:“如果能治,我自己就来了。” 说着,又吐出一口血。 众人不忍看。刘文基蹲在旁边呜咽着,哭得像个孩子。 聂深与银子弥、赫萧商量了一下,赶快登船是紧要事。由于轮船没办法开到海边,聂深先游过去,从船上取下救生艇,开过来接了众人。 救生艇驶回轮船的途中,大家都有些紧张,担心海里突然冒出黑鲛人。不过萨伯始终伫立在艇首,手拄鱼竿,身躯虽枯瘦不堪,却又似异常伟岸。 海上平静无波。 众人弃艇登船的时候,一片阳光竟透出云层,洒在海面上,迎来万点金光。 就连远处的蛰礁岛,居然也隐约呈现,似乎刚刚从海底浮上来,犹如仙山一般。空中的云和远方的几百座小岛,在这光影之中,万般变化,鬼斧神工。 海上的万点金光熠熠闪烁,犹如繁星沉入了海中,渐渐熄灭了。 银子弥站在轮船一侧,低喃:“我好像听到了蛰礁岛的呼唤。” 聂深望着远方缓缓消失的奇景,说:“是无上尊师赫升在召唤你。” 银子弥转头朝来时的方向看了看,轮船已经开出了很远。“符珠哩没有追来。” “嗯,在庄园与萨伯的能量冲撞,或许需要休养一下,毕竟他修补鳞片的时间并不长,虽然恢复速度惊人,但也有天道规律的制衡。” “是萨伯保全了我们。” “萨伯两次出手,再加上我们的配合,不到十个钟头,杀了上百个黑鲛人。”聂深说,“消耗能量和势力削弱,这两件事对符珠哩都是灾难。九渊市还有罗堪的余孽没有灭绝,等机会反扑呢。” “所以符珠哩需要休整。”银子弥说。 “但不会太久。”聂深望着九渊市的方向,“他不会容忍我们对他的挑战。” 下午五点多钟,轮船终于抵达了蛰礁岛。 终于登上了魂牵梦萦的岛屿,大家都有些兴奋。入岛之后最近的安置点,是一片树林里的三座石屋,虽然过去了很多年,四周长满了杂草,墙上生满了苔藓,外墙被风雨侵蚀得一片斑驳,屋子却十分结实牢固。 缪璃和尔雅在树林里采了些果子,做成果浆,当作九个人的晚饭。 然后安排住宿。银子弥、缪璃、尔雅一间屋子;聂深、赫萧、孔最、鲁丑一间屋子;刘文基和老师萨伯一间屋子。 夜里,萨伯忽然让刘文基请来银子弥,要和她单独谈话。 二人足足谈了两个多钟头。 期间,一直在屋外巡逻的刘文基听到一阵争论声。他很担心,却不敢靠前偷听。争论声越来越大,偶尔有萨伯的一句话飘出来: “……我原本不想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会这样选择……” 银子弥不知回答了什么。 然后萨伯的声音又飞出来:“你之前的十七位女诛鲛士都是什么结果……” 刘文基吓得不敢再听,慌忙走开了。 他听说过历史上十七位女诛鲛士的结果,无一例外以惨死告终。女诛鲛士因此极为稀少,除了极高的资质,命还要够硬。 之后,银子弥从屋里出来,径直走到沙滩上,坐到岸边的一块石头上。 聂深正在沙滩上巡视瞭望,见到银子弥的身影,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阿银,和萨伯谈完了?”聂深问。 “嗯。”银子弥望着海面。 “谈了什么?”聂深随口问道。 “……他向我忏悔,说他害了我们,不该用一个假信息,诱骗我们去庄园,险些落入符珠哩的手掌,还牺牲了十几个诛鲛士。” “这就谈了两个多钟头?”聂深感到奇怪。 “还说了他们第五代大士团的形成和发展,点评了荣师、占恩、老黎等人的品性和才能。” “喔。” “萨伯承认他的妻子是个黑鲛女子。” “哦?”聂深有些吃惊,“怪不得这些年他要藏起来。” “萨伯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妻子,希望我们原谅他。”银子弥有些伤感。 聂深轻叹一声,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此时,月色正好。 聂深问:“然后呢?” “没了。”银子弥说。 聂深扭脸看了看银子弥。银子弥心事重重,萨伯与她谈的,可能不止这些…… “对了,”聂深想起什么,“萨伯有没有把符珠哩真正的弱点告诉你?” 银子弥迟疑一下,摇摇头。 聂深低喃:“萨伯‘数鲛纹’都没有发现那个终极弱点……” 银子弥扭过脸看了聂深一眼。聂深似乎看到银子弥眼角有泪痕,正要细看,银子弥已经转过脸,望着远方,说道:“今晚的月亮好亮,海上好平静啊。” 银子弥的脑海中,却突然闪现出一个多月前,荣师与她的最后一次谈话: ——你可知道,在你之前的十七位女诛鲛士因何惨死吗? ——你知道她们惨死的样子吗? ——你想和她们一样,临死之际充满悔恨吗? ——情非你所有,情非你之任。资质高、命硬又如何?你根本担不起一个情字! 那是在千步沙的海岸上,战斗开始前,风很大,在海面上掀起数米高的浪头。 然而此时,毕竟不同于彼时啊…… “阿银。”聂深唤道。 “噢……”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聂深笑道。 银子弥努力笑一笑:“阿深哥——” “怎么忽然又改口了。你以前最早的时候叫我阿深哥,后来不高兴了,叫我聂深、那个家伙、混蛋等等,我都已经适应了,没想到你突然……” 银子弥忽然一把抱住了聂深,嘴唇印在聂深的嘴巴上。 聂深浑身僵住了,接着便有一阵甜蜜温暖的潮水从心底涌出…… 嘴巴上却突然袭来一阵疼痛。 银子弥在他的嘴唇上咬了一下。 “哎……” 银子弥松开他,歪着脑袋欣赏他的表情。“甜不甜?” “你呀,心思好难猜的。” “记住这个感觉。甜甜的,痛痛的,感觉。” 这时,刘文基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组长,快回来!” 聂深牵住银子弥的手,飞快地穿过沙滩。 银子弥紧张地说:“肯定是萨伯出事了。” “放心……” 聂深说着,忽然听到银子弥在哭,便停下脚步,伸开双臂拥住她。 “会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聂深柔声说,“就像今晚的大海和天空一样。” 然而,后半夜风云突变。 萨伯连吐三口鲜血,命悬一线。缪璃用她所有的针灸术抢救萨伯,但她看得出,其实萨伯早就失去了求生的意志。从他一路拼杀,他就已经放弃了自己。 凌晨两点,萨伯哑声低喃:“命送至无家……云系紫蝉来。” 然后微微地呼出最后一丝气息。 如露珠凋零,如雪花飘逝。无影无痕。 刘文基跪在老师身旁,静静地看着。静静地。然后他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推动老师,仿佛推着摇篮。老师的遗体微微晃动着,像一个婴儿。 刘文基的脑袋抵着老师的面颊,呜咽声越来越大,从胸口发出沉重的轰鸣。 众人托起他,他又跪倒,在场者无不落泪…… 自清朝末年,五名烧尸公组成的第一代大士团,至今,第五代大士团陨落。 由五人平起平坐的领导结构,完成了历史使命,宣告终结。 从李唐时期创立诛鲛士,至清朝末年赫升之死,历时一千三百年。 此后的诛鲛士二度崛起之路,直至今夜的萨伯之死,历时八十八年。 今后,诛鲛士三度崛起之路,正式交与赫萧。 这条路,究竟能走多久? 赫萧不知道答案。无人可知。 也许百年…… 也许十年…… 也许……只有明天一天。 第八章 风云再起(1)东崖之巅 晨曦微照,与蛰礁岛上空飘渺的薄雾交织,呈现一片淡淡的光影。 萨伯的遗体,安葬在树林中间的空地上,聂深、银子弥和其他六个人肃立在墓前,默默祈祷。 萨伯能够安葬在蛰礁岛,可以说是无意中完成了一段传奇。 将蛰礁岛称为诛鲛士的圣地,一点不为过。这里曾是无上尊师赫升的最后栖居地。当年的五名烧尸公,就是从这里走出去,建立了新一代诛鲛士。 如今,曾经的村落早已废弃,只留下一些坛坛罐罐,岛上没有人烟,也看不到任何象样的建筑物。但这里,依然是圣地。 葬礼结束后,八个人从树林出来,在全岛巡查。 上午阳光明媚。站在高处,放眼望去,海水就像一块硕大的蓝色宝石,晶莹剔透。远处层层叠叠的海浪,似乎把天空也吸纳进来,酿成一种透明又似不透明的湛蓝色,海与天之间没有了界限。 如果不是身处困境,真想坐在海边,让心情变成这样的湛蓝。 一行人朝山坡上走去。视野中绿意盎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泉水,潺潺流过脚边。 其实蛰礁岛的这些美景,与九渊市周边的几百个大小岛屿没什么差别,是一座很普通的岛屿。 不过银子弥告诉大家,黄花山总部曾留存了资料,显示当年无上尊师在驯养烧尸狗时,修建了通道,却无人可以破解。据说赫升把图纸留给了五名烧尸公,他们将图纸分割,各自拿了一份,之后却不了了之。 银子弥在上次转移蛰礁岛途中,就表明了自己的看法:无上尊师做的每一步都不是随意的,他修建通道,肯定不是为了给自己避难用。他当时保护的缪氏血脉就是缪璃,因此在设计通道时,必然考虑到,假如有一天需要转移缪璃时,能够用到这个地方。 赫升一定在岛上留下了标记,那是为缪璃准备的,她曾在缪宅读了各种奇书异谱,那些标记,理应只有她认得出。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在这么多岛屿中,赫升为什么独独选择了蛰礁岛? 八个人探查了一上午,没什么收获。累了,便坐在石头上休息。 缪璃和尔雅用罐子盛了泉水,分给众人。 缪璃坐在赫萧身边,用手绢擦拭赫萧额头的汗。 她说:“阿银小姐告诉过我,当年你爷爷为了打败符珠哩,不惜自废双目,隐遁在这个叫作蛰礁的小岛上,秘密训练烧尸狗。” “是啊。”赫萧点点头。 曾经陪同赫升的五名驯养员,原本是村子里的普通渔民,被这位盲老头的强大意志深深触动。赫升死后,五名烧尸公奉赫升为无上尊师,把赫升留下的文字图谱重新整理,然后从洛河与黄河交汇的河底,取回了刻有“诛”字的月牙刀,开始了追猎黑鲛人的生涯。 “我在想,既然赫升是盲人,那思维和行动,肯定和我们不同的。”缪璃说。 “对。”赫萧的眼睛一亮,注视着缪璃。 缪璃脸一红。每次赫萧这样凝视她,她都感到心跳加速。 她说:“那咱们要寻找赫升留下的标记,恐怕得换个方式。” 赫萧放下喝水的瓷碗,思忖着问:“什么方式?” “比如声音、气息、风的感觉等等。”缪璃说,“但肯定不全是他一个人,还有五名烧尸公协助,而且他要营造建筑,必须有别人帮忙。当年的村子里,肯定有其他村民。” 赫萧点点头,推测当年的情形应该是:爷爷赫升提出方案,五名烧尸公执行方案,并率领其他村民完成方案。 “咱们走到全岛最高处,仔细看一下。”缪璃提议。 他俩商量时,另一边的刘文基走到孔最身旁。孔最坐在一块石头上,刘文基蹲在旁边。由于心爱的自行车丢在了九渊市,他觉得空落落的。 刘文基说:“哎,孔最,你有没有发现——” 孔最瞥了他一眼,跟着他一起蹲在石头旁。“发现啥?” “人家正好三对儿,”刘文基把自己的重大发现说出来,“聂深和银子组长、赫萧大士和缪璃小姐、鲁丑和尔雅。”刘文基掰着手指头。 不远处,聂深正和银子弥轻声说着什么。鲁丑正在花丛里转圈,给尔雅摘花,尔雅看着他直笑。 “切。”孔最淡漠地扫了刘文基一眼,低头研究蚂蚁。 “鲁丑都有了女朋友,而且是那么漂亮的尔雅……哎你不想说点啥?” “无聊。”孔最起身,在石头旁边玩起了倒立。刘文基在他眼中颠倒过来了。 刘文基做了个扩胸运动,开始朗诵起来:“身为一名诛鲛士,最终,我来到了这里,这是天意,当年无上尊师在这里训练单身狗……” “住嘴,胡扯,呸呸呸!”孔最忽然翻身站直了,一脸愠怒地瞪着刘文基。 “我说什么了?”刘文基很少见孔最发急,不由得睁大眼睛。 “什么叫‘最终’来到这里?”孔最说。 “最终……噢,口误,这里不是终点,这里是我们光荣的起点!” 蛰礁岛的最高处在东边。众人听了缪璃的建议,一起来到了山坡下。 “目测高度一千米。”孔最眯缝着一只眼睛,伸长胳膊,用大拇指比划着。 “才一公里嘛。”刘文基仰脸看着。 聂深说:“路肯定不好走,这是野岛。” 银子弥说:“傍晚之前一定要上去。” 一行人开始爬坡。绕过一片花丛,进入小树林,光线顿时暗下来,风也凉了,四周淡淡的花香夹杂着海水的潮湿味道。由于脚下没有路,随时可能踩到草窝里,草窝深处不知是坑还是湿地,每个人都走得很小心。身旁的荆棘不断地勾划衣裤,鲁丑借了银子弥的刀,在前边开路。 一行人出了树林,眼前顿时一片开阔。还没到东崖的顶端,距离最高点大约还有几十米,海风已经很大了,呼啸着从耳畔吹过。 众人加快步伐,冲到了崖顶,被眼前的景像震撼,久久说不出话。 日近黄昏,苍茫辽远的天穹上,燃烧的晚霞波澜壮阔,而在海平面之上,一轮硕大无朋的落日悬挂着,显得神秘而庄严。 落日缓缓沉入大海。 在那静谧的氛围中,落日边缘抽出丝丝缕缕的金光,仿佛飘渺的烈雾。一群暮归的海鸟排着整齐的队伍,在视野尽头飞翔,远远地飘来悠长的鸣叫声,仿佛一群虔诚的朝拜者,正赶往圣地。 海与天之间那悠远的鸣叫声,竟让人有种落泪的冲动。 大自然在这一刻展现的雄浑壮美,几乎将人的视觉神经摧毁。 全身心地融入…… 化作尘埃…… 这也许就是赫升当年选择这座岛的原因吧,尽管他看不见,却能用心感受到。 八个人面向辉煌壮丽的落日,八个影子融合。在崖壁下方,海浪撞击着礁石,金子般的碎浪腾空而起,仿佛散落在神秘的时空里。 落日缓缓沉向大海,海面一片沸腾的霞光。 缪璃从海上收回目光,开始寻找特殊标志。她发现不远处的石壁上,刻了一幅“地支图”——圆圈里的十二个地支分别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这幅图歪歪斜斜,像是古人随意刻下的记时表。 特别是“酉”字里的那一横很不清楚,像是磨损掉了,变成了“西”字。 缪璃抬头看了看远方的落日,低喃道:“古人的酉时,指的是傍晚五点钟到七点钟,就是现在的落日时分。” 她转身环视小岛。从东崖顶上能够看到蛰礁岛的全貌。 视线忽然停留在东崖下面的空地上。那是一片歪歪斜斜的空地,当中竖着一棵孤零零的枯树。 “看那里。”缪璃指向枯树。 众人转头望去。 落日的余晖从西边照过来,正好映在那棵枯树上。树没有树皮,原本是白色,被夕阳一照,远看,像是包裹了一层金纸。树下有一道长长的影子。 聂深说:“是有点奇怪。” 缪璃说道:“快下去看看影子。” 从原路返回肯定来不及了,缪璃想看影子,可是如果落日坠入了海平面,投影也就没了。此时的落日即将沉没。 聂深往崖壁下看了看。“从这儿下去,有藤蔓。” 孔最已经走到了崖边,还没等其他人回过味儿,他已经抓住一根藤蔓,说了句:“你们有没有玩过大型动感太空飞行体验?” 嗖地一下,就跳崖了,人就不见了。 然后空中甩了两个大回旋,藤蔓突然断了。聂深急忙探身去看,只见孔最又抓住一根藤蔓,一个摆荡,消失在崖壁下。 聂深立刻找了根藤蔓抓住,但没有疯狂甩动,而是以极快的下落速度往下滑。 接着刘文基也下去了。 银子弥赶忙对赫萧说:“你就别下去了,这玩意儿有失身份。” 缪璃掩嘴轻笑。 鲁丑这一次没有往前楞冲,背着手说:“对对,有失身份。” 他们五个人马上沿着原路返回。鲁丑少不得又是披荆斩棘,一路冲下了山坡。 (2)失传的秘法 聂深跑到枯树前,孔最已经到了。接着刘文基气喘吁吁赶过来。 刘文基埋怨道:“孔最,你疯了啊,没搞清楚就敢跳崖。” “很久没玩过大型动感太空飞行体验了。”孔最意犹未尽,看样子以后每天都要爬到东崖上,好好过一把瘾。以前他在邮政分公司上班时,每个周末都要去方特欢乐世界玩一趟。 此时,夕阳的最后一缕金光蓦然消隐。 落日沉入大海,海面上的霞光渐渐湮没,四周立刻变得暗淡,但天空中仍有无尽的晚霞。 银子弥等人跑了过来。 缪璃问:“怎么样,看到了吗?” “拍照取证。”孔最展示着手机上的照片。 聂深已经在刚才的影子位置留下了标记。缪璃仔细分辨角度。 聂深问:“这是古代的时钟装置?” 古人用太阳的影子测量时间,就是利用太阳的投影方向划分时刻。 缪璃说:“这东西更像一个定位装置。” 赫萧稍微退后一些,左右看了看,说道:“这棵树的周围有一圈石头。” 众人扭脸观望。果然,空地边缘分布着一圈石头,有十几块,排列并不规整,大小也不一样,看起来似乎是野外常见的乱石,但仔细观察,发现它们围绕着枯树,形成一个闭合的图形。 而刚才的影子指向的位置,便是这些石头中,最大的一块。 这不会是偶然凑巧。 银子弥思忖着说:“无上尊师虽然看不见,但他通过身边人,了解蛰礁岛的全貌,知道东崖的海拔高度,也知道最后一道夕阳投射的方向,于是在这里留下一棵枯树,作为标记。” 缪璃点头说:“站在东崖顶上,把我们的目光与夕阳的投影,形成夹角。在这个夹角的周边范围,就是我们要探索的区域。” 尔雅问:“刚才的投影指向的石头,表示什么?” 缪璃说:“数列一。” 聂深点点头。“推测合理。” 刘文基快步走到那块石头上,使劲推了推,没反应。用力撞了撞,还是没动静。鲁丑大步上前,搡开刘文基。 “瞧我的……” “等等。”缪璃连忙伸手阻拦。 鲁丑一向敬重缪璃,立刻退后。“是,小姐。” “我没有别的意思,”缪璃笑一笑,“我是担心啊,你的力气太大,把石头推到自己家去了。” 众人哄笑。鲁丑抓了抓光脑壳。 缪璃走到石头前,左右看了看,说:“如果把石头连成线,与东崖顶上的‘地支图’对应嵌合,就会形成一套图形。” 大家屏住气息,等待着缪璃揭示秘密。 缪璃沉思良久,说:“这套图形出自《大业营造秘法》,此书在民间已经失传,它是人类自己编撰的营造术。因为上古的建筑术,是由鲛人传给人类的,只有《大业营造秘法》是人类自己的智慧结晶。” 此书的编撰者是隋文帝时期的工部尚书宇文恺。他自幼博览群书,精研历朝历代的典章制度和工艺技能,创立了独特的营造术。 “那就是说,黑鲛人破不了?”银子弥问。 “我也不知道实际情况,因为从来没用过,只在我家的藏书馆读过。” 这时,晚霞渐渐隐没,青灰色的暮霭悄悄升起。一轮淡淡的月亮透出天穹,俯瞰蛰礁岛。 缪璃继续说道:“《大业营造秘法》有一句口诀——法衡相对,二六相当。” 银子弥问:“什么意思?” 缪璃经过那块大石头,顺时针走到旁边的石头前。“那块大石头是数列一,那么这个,自然就是数列二。依此类推——” 众人跟着缪璃一个一个数过去,停留在第六块石头上。 赫萧醒悟过来,说道:“刘文基,你和孔最同时推动第二块和第六块石头。” 刘文基来到第二块石头前,孔最站在第六块石头前。 刘文基问:“怎么个推法?” 缪璃说:“你向外推,孔最向内推。” 刘文基说:“好,我数一、二、三。” 两人同时推动石头。 原本寂静的小岛上,忽然响起一阵呜隆隆的声音。刘文基和孔最同时使劲,仿佛各自推动着巨大的按钮。 咔嗒一声,两人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石头上传来,似乎有个开关猛地闭合了。 空地中间的那棵枯树,倏然沉入地下。 那里裂开了一个空隙。 缪璃忙说:“大家退后。” 所有人急忙退到圈外。 地下仿佛有一台巨大的机器,在触动了开关以后,便自动运转起来。连绵不绝的隆隆声响彻岛屿。从枯树沉落下去的空隙上,分开了两块石板。石板已经封闭了近百年,厚度超过五十公分。 两块石板下面,出现了一座地下设施。 八个人沿着石梯走了进去。缪璃找到了墙上的开关,向下一扳,头顶的石板缓缓关闭。地堡内的光线稍暗,但空气流通,没有压抑逼仄的感觉。 就在他们刚刚藏进来不久,第一批入侵的黑鲛人便登上了蛰礁岛。 蔷薇基金会的现状有些沉寂,这是因为邝杰的心情变得更加沉寂了。每当他做出重要决定前,都会进入这种状态,表面静如冰湖,心底潜流暗涌。 庄园之战发生后,邝杰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控制力。其实从更早些——那天晚上追捕缪璃,符珠哩展现出了能量初步恢复的威力,邝杰便感受到威胁。 符珠哩并没有按照邝杰预设的路径前行,符珠哩就像一个拿着开山斧的巨人,横冲直撞。当初为了限制符珠哩的能力,邝杰在符珠哩身上留了后手,修补鳞片时,对鳞片的序列做了微小改变,从结果来看,符珠哩确实没有再建造时空缝隙,也没有把别人转化成恶徒。可是,符珠哩却展示出其它能力,他把活生生的人变得干瘪,他还能制造“能量场”,可以迅速毁灭数米范围内的所有人类。 符珠哩就像一片深渊,在那无尽的深处,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 此外,邝杰得到禀报,聂深他们逃到了蛰礁岛,黑鲛人已经封锁了周边海域,蔷薇基金会无法插手。让邝杰感到不解的是,聂深他们逃向蛰礁岛的过程中,符珠哩并没有亲自抓捕。 原因可能一方面是有萨伯护卫,符珠哩不愿过度消耗能量,何况在庄园有过激烈冲撞,符珠哩正在康复的身体遭到了冲击,需要休养。 但另一方面的原因,是邝杰不愿看到的—— 符珠哩是不是打算先把蔷薇基金会处理完,没有后顾之忧,再去抓儿子? 站在符珠哩的思路,反正聂深被困在蛰礁岛,插翅难飞,而蔷薇基金会对于符珠哩已经没有太大价值,反而可能添乱,所以先办哪个、后办哪个,符珠哩是有算计的。 想通了这一点,邝杰必须做好准备。 他小时候听父亲提到过烧尸狗。父亲把黑鲛人看作是人类的天敌,而烧尸狗,便是黑鲛人的天敌。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天敌是在天道循环中,由自然法则筛选出的克制力量,它并不以所谓高级和低级来划分。 烧尸狗的眼睛、喉咙、牙齿构造,就是为了撕咬黑鲛人而形成的。据说它们只要有一口气,只要牙齿还在,就死命咬住凶物。 邝杰知道的最后一批烧尸狗是赫升驯养的,可惜在与符珠哩的决战中惨败。赫升死后,烧尸狗便在世间灭绝。但蔷薇基金会成立之初,父亲就派人搜寻烧尸狗的遗迹,最终找到了胚胎。 父亲亲自在实验室培育烧尸狗,得到的仍是上一代的延续。父亲深入研究了上一代烧尸狗惨败的原因,不断改善原有缺陷,用了十年时间,接连完成了三代烧尸狗的更迭,逐渐补齐生物漏洞,使得烧尸狗的身体成为更强大的战斗系统。最终得到了全新品种的烧尸狗胚胎。 不过那时父亲的注意力转到了黑鲛人身上,因为他的真正目的,是通过尖端生物技术,从基因上改造生命,把自己和妻子从家族遗传病的厄运里解救出来,然后进一步追求人类的永生。 烧尸狗当然无法完成这一切,狗只是用来防御的,真正有用的是黑鲛人。父亲派人秘密抓捕黑鲛人,投入实验室,夜以继日地研究,导致许多黑鲛人在实验室惨死。如今研究院里关押的三十几个黑鲛人,便是那时幸存下来的。 但父亲一直记着烧尸狗,临死之际,把新品种烧尸狗的胚胎交给了自己的大学同学,也就是后来的李所长。 李所长作为蔷薇基金会的三大元老之一,具有广博的生物学知识,却贪酷好色,阴险狡诈,只对邝父忠心耿耿,并且是发自内心的。曾经还有一位元老,是和邝父、李所长一起开创事业的老朋友,不满于现有的地位,便拉拢李所长自立门户。李所长居然答应了,并给出了承诺,然后把那位元老窃取的机密资料,以及元老自己研制开发的先进技术,一并收入囊中,转身就全部交给邝父。使得那位元老瞬间一败涂地。 当然,邝父对李所长也不含糊,凡是他干的坏事,邝家都帮他摆平。 所以邝父去世时,李所长因为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发出的哭嚎声,甚至让葬礼上的人们同情他,暂时忘了他的品性。 邝父死后,李所长的地位一落千丈,被邝杰安置到惩戒所当领导。 自从上次被安勇暴打以后,李所长基本上是四天医院、三天家里,还总说自己失忆了。今天,邝杰派人去了李所长家里,请他来自己家作客。 约定时间过了一个多钟头,李所长才姗姗来迟。 (3)烧尸狗的胚胎 “理事长,对不住啊,刚去医院打了吊瓶,耽误了时间。”李所长的一对金鱼眼雾蒙蒙的,面无表情。 “李伯伯,身体恢复得怎么样?”邝杰扶着李所长坐到沙发上。 “理事长啊,你也忙,我也累了,有什么话直说吧。”李所长靠着沙发背。 “李伯伯很爽快,”邝杰给李所长倒了杯茶,双手捧到李所长面前,李所长勉为其难地接了。邝杰落座,说,“我爸爸去世前,把烧尸狗的新种胚胎交给李伯伯,有这回事吧?” 李所长眉头一皱,肿眼泡抖了抖,脑子里迅速翻腾着。 近来虽然没上班,可是蔷薇基金会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他可盯着呢。给他通风报信的人,虽然没有进入邝杰的核心圈子,不过多多少少能探听到一些消息。自从上次突然把疯狗安勇从惩戒所放出来,而且是薛小莲接走的,李所长就预感将有大事发生,只是没想到事情那么大,大破天。 蔷薇基金会与黑鲛王合作,这简直太惊人了,李所长这样的老江湖,都感到不可思议。这是完全颠覆了老理事长的观念,就算老理事长再活过来,也会震惊得再死一次。 这份惊讶不仅在于蔷薇基金会与黑鲛王的关系,还有李所长对邝杰的看法。邝杰现在的年龄,比当初老理事长创立基金会,还要年轻,这才接手基金会三年,就把陆地上存活时间最久的黑鲛王弄到了研究院,并且进行了基因提取,这是老理事长终其一生都无法完成的事情。 李所长有一种强烈的嫉妒。 此时,邝杰又突然问及烧尸狗的胚胎,李所长除了惊疑,还有了一丝恐慌——这小子想干什么?想正面挑战黑鲛王? 李所长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生活会不会受到影响? “李伯伯,有这回事吗?”邝杰催问。 “你说什么?”李所长做出费力思考的样子,“我告诉过你,我失忆了,很多事想不起来。” 邝杰淡淡一笑,很清楚李所长的怨气之重,原本把李所长安置在惩戒所,他就很不满,后来又被安勇暴打,瞬间的三连击,导致肋骨断四根、下巴脱臼、牙床错位、牙齿掉了五颗、后脑勺受到撞击。这份怨恨和屈辱,岂是李所长能够忍受的? “李伯伯,安勇那人就是个疯狗……” “噢,你一提安勇,我好像想起来一点。”李所长说,“他把我打进了医院,可你到现在也没个说法。抛开我和你们家的关系,就算晚辈打了长辈,你就不闻不问吗?” “我教训他了。” “是吗?让理事长费心了。”李所长站起身,“我得回去服药了,头痛。” “李伯伯,烧尸狗的胚胎是基金会的资产,请配合一下。”邝杰说。 李所长扭脸看着邝杰。“你还是年轻啊,和你爸爸真的不一样。你爸爸明白什么是有价值的。” “你干的那些事情,他帮你摆平,就是有价值的?” “你知道他为什么做这些?”李所长走到邝杰面前,金鱼眼直视着邝杰,“因为我对你爸爸忠心耿耿。这是人类世界最稀缺的资产。” “现在就是你向他表达忠心的时候,我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创立的蔷薇基金会。我需要烧尸狗的胚胎,就是为了挽救基金会。”邝杰说。 “用你那套说辞去骗薛小莲那种货色吧,我今天索性跟你挑明了。”李所长单手叉腰,拿出元老的派头,“作为你爸爸的老朋友、你的长辈、基金会的元老,我可以告诉你,论私人感情,我对你这个侄子不满意;论公事,你想要烧尸狗的胚胎,可以啊,你把薛小莲和安勇抓起来,扔进惩戒所,我就跟你交换。” 邝杰一时沉默了。 “你不是问价值吗?”李所长的秃顶在灯光下泛着光泽,冷笑着说,“现在你就好好算一算吧。” “呀,李哥来家里了,小杰怎么没告诉我一声。”二楼忽然传来声音。 邝母缓步踱下楼梯。她穿着浅蓝色的居家裙,素面朝天,从容的神态难掩天生的妩媚。她的气色好了很多,下楼时不需要保姆搀扶了。 之前从符珠哩的大脑中提取的细胞刺激物,与她的DNA重合,在短时间内提升、加强了大脑功能,使她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面对母亲时,邝杰有了一点成就感。不过他马上想到,有专家认为母亲只能延续一年生命,悲哀之情瞬间涌上心头。 他必须尽快抓住聂深和缪璃,而现在阻碍他的是符珠哩,所以必须拿到新种烧尸狗的胚胎。 李所长对邝母一向恭敬。“夫人,您越来越年轻了。” 李所长比邝杰的父亲大一岁,邝母一直称他“李哥”。 “李哥,我好像听到你和小杰争吵。”邝母微笑着说。 “哪里,夫人听错了,我是和小杰说笑呢。”李所长打个哈哈。 “哦,有什么高兴事,说出来我也听听。”邝母说。 李所长有些尴尬,临时想词儿,还真想不出来。 邝杰说:“妈,上楼休息吧,别累着了。” “小杰,李伯伯是你爸爸最好的朋友,他教训你的话,都是代替你爸爸的,你要好好听着。”邝母说。 “……是。” “李哥,坐吧。”邝母伸手示意。 李所长只好返回沙发前,坐下。邝母坐到对面的沙发上。邝杰站在母亲身旁。 邝母说:“小杰的爸爸英年早逝,现在想起来,还是感到伤心。” “是啊,我也很难过。”李所长说。 “还好有小杰在我身边。”邝母说,“小杰是个好孩子,懂得知恩图报。小杰为了挽回我的生命,做出了多么大的努力,终于收到了成效。你看,我本来是个快死的女人了,现在还能坐在这里,感觉就像一个奇迹。”邝母微微倾了倾身,“李哥,你要相信小杰,他是能创造奇迹的孩子。他也会把这份奇迹,送给你。” 李所长默然不语。 “李哥比小杰的爸爸年长一岁,今年整整50岁吧?” “嗯。”李所长点了一下头。 “人的一生,如果能渡过三个50岁,多好啊。”邝母用憧憬的语气说,“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好,需要我们去经历。”邝母的语气一转,变得肃穆,“生命是上帝给的,但怎样活下去,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李哥,你说呢?” 最后的问话,让李所长悚然一惊,说不上那种感觉,更看不透邝母眼神中蕴藏着什么。邝母其实是在和他谈交易:把邝杰想要的东西给邝杰,邝杰就能把李所长想要东西给李所长。 李所长最想要什么?对于一个50岁知天命的男人来说,当然是更大的天命。 可是邝母正在谈的,又不是一场交易那么简单。凭着李所长多年害人的经验来说,他听到了威胁。 “听了夫人的话,如沐春风啊。”李所长站起身,“天晚了,我告辞了。” 邝母主动伸出手,与李所长握了一下。 李所长离去后,邝母对儿子说:“小杰,他会把你要的东西给你,但你要防着他。” “妈,你就不问问我要的是什么?” 邝母故意瞪大眼睛,做出惊讶的表情:“基金会的事,妈不懂的。” (4)危机四伏 蛰礁岛上,第一批入侵的黑鲛人共有十二个,被全部射杀,尸体倒卧在不同的位置。 潜藏在地下的聂深等人,在缪璃的指导下,运用精巧的防御装置,神不知鬼不觉地击杀来犯之敌。无上尊师赫升当年建造的地下堡垒,几乎将整座岛屿,全部纳入了防御系统中。 聂深曾经见识过缪宅的地下渊洞,是以符珠哩的自身能量为动力的。罗堪在风送流花酒吧地下建立的水磨坊监狱,是以水的能量为动力的。而这座地堡,则是以风的能量为动力。 地堡的核心区域是一台巨大的、由十六个角构成的木质齿轮,连接装置延伸到蛰礁岛的各个方位。齿轮在风的推动下不停地转动,虽然已经过去了近百年,齿轮结构仍然坚固顺畅。 风从东边吹来。为了找到风口,沿着通道往东边走,一直连接到了东崖。 风道就在东崖上,整个崖壁的内层被凿穿,呈现空心状,入风口则被修造成漏斗状,但并不像山洞一样直接凿开一个缺口,而是在崖壁上呈现无数的小洞,这样就不用担心老鼠、蛇等物爬进来,同时也确保崖壁上的通风口不被发现。 之前聂深和孔最、刘文基攀着藤蔓从崖顶一跃而下,根本没有发现那些细小的洞眼。 从海面上吹来的风,从这些洞眼吹进来,经过漏斗收拢,直灌风道,形成强大的风力。风力驱动核心区的巨大齿轮,为那些防御武器提供了动能。这些武器就是半自动的弩弓,封锁了岛屿,随时准备射击。 一旦有入侵者踏上蛰礁岛,防御系统的感应装置被触动,根据指针摆动方位,判断来犯之敌的位置。如果感应装置不能确定位置,则通过细小的瞭望孔进一步观察。 然后便可操作弩弓。这些弩弓分布在二十六个射击口内,有的藏在掏空的树洞里,有的藏在凿空的大石头里,每一支弩弓都有杆轴,与核心区的齿轮连接。 摁动齿轮上的机关,弩弓射出利箭。角度合适的话,强劲的力道一次可以把三名黑鲛人全部击穿。 所以第一批入侵的十二名黑鲛人,虽然分成了三组,每组四人,去往三个方向搜寻聂深和缪璃,还是在十分钟内,逐个消灭了。 如果遇到黑鲛人的集群式进攻,防御系统早已准备好集群式弩弓。 入岛后首战告捷,并且足不出户,甚至可以不离开凳子,就轻松解决了麻烦,如此,逃命八人组的心情平复不少,也更加感念赫升给他们留下的避风港。 不过聂深心里清楚,避风港往往是被打破的,当初在缪宅就是这样。 众人围坐议事,缪璃和尔雅给大家倒了水。地堡里有一股清泉,是从岛南的泉眼引入的。水流两侧有许多圆石头组合成波纹状,中间有细密的渗孔,是为了排水、隔湿,保持空气清新。目前还不知道地堡里有没有藏着食物,不过可以去岛上就近采集,有了感应装置,在外面活动的风险值大幅降低了。 众人商议的重点自然是符珠哩。 聂深说:“他不可能让我们在世外桃源过清静日子。” “是啊,我们也不可能永远藏在地堡里。”银子弥说,“符珠哩没有急于进攻,是在考虑新战术吗?” 缪璃接着问:“他会不会围而不攻,把我们困死,就像缪宅一样?” 聂深摇摇头说:“蛰礁岛不同于缪宅,除非他在周围制造时空缝隙……”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众人一下子紧张起来,因为聂深恰恰提出了最可怕的设想。 围绕蛰礁岛制造时空缝隙,可比缪宅更好办。缪宅是在九渊市的离坎路13号,是在街上,而这座荒岛只不过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处普通存在,倏忽间没了,谁会在意? 鲁丑忽然一摇大脑袋,瓮声瓮气地说:“不会!不可能!不可以!” 银子弥笑了笑:“鲁丑说得在理,我还是认为,符珠哩目前不会制造时空缝隙,这并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蔷薇基金会要控制住他,肯定要留一手。你们想想,蔷薇基金会不是慈善组织,不会因为同情黑鲛王,就帮他修补鳞片。从几次交手来看,他们实力强、野心大,敢接符珠哩这个大活儿,就要掌握绝对控制权。” 赫萧说:“嗯,蔷薇基金会应该制约了符珠哩的某些能力。” 刘文基说:“真难得,蔷薇基金会没把事情搞得太糟糕。” 聂深说:“不过,制约的只是已知的能力,符珠哩还有其它潜藏的能力。” 尔雅说:“我感觉符珠哩很快就会踏上蛰礁岛,他来了,怎么抵挡?” 这个问题把大家难住了。之前的萨伯可以抗衡一下,现在只剩八个人,而符珠哩正处在能量的恢复期,这两天他之所以没有亲自进攻蛰礁岛,肯定有个原因是为了更好的恢复能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然有办法解决的。”银子弥意味深长地说。 聂深看了看银子弥。银子弥端起瓷碗,低头喝着泉水。 散会后,聂深来到银子弥身边,说:“阿银,自从你和萨伯谈过后,这两天心事重重的,究竟怎么了?” “没怎么啊。”银子弥笑一笑,“你什么时候变得疑神疑鬼的。” “我总觉得萨伯去世前跟你说的话不简单。” “讲了诛鲛士的历史和发展,你不懂。”银子弥说。 聂深走近银子弥,握着她的手,说:“阿银,我就在你身边,无论有什么难处,告诉我。” “哎呀,婆婆妈妈的,聂婶儿,你还是抓紧时间跟我谈谈理想和人生吧。”银子弥笑道。 聂深注视着银子弥。银子弥却把视线避开了,虽然仍在笑,笑容里却有一丝苦涩。 两天后,第二批入侵的黑鲛人登上蛰礁岛。这次来了十五个,探查上次失败的原因,同样遭到弩箭射杀,其中一个胸口中箭,逃走了。 一个星期,水利水电研究院,异常平静。这种平静反而让邝杰感到一丝不安。以往他很少产生这种感觉。 研究院里仍关押着三十多个黑鲛人。对于这些实验品,符珠哩从来没有过问,他第一天来到研究院时,那些黑鲛人便向他发出了乞求声,可他没有任何回应,似乎毫不关心。 邝杰决定做出一点姿态,停止对黑鲛人的实验,并给予适当的治疗。 现在邝杰有更重要、更紧急的事情要办。首先,他派人把母亲送出了九渊市。母亲拒绝离开,他便采取半强迫方式,那是他仅有的一次违抗母命。不过他答应母亲,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后,就把母亲接回来。 第二件事,就是烧尸狗。从李所长那里拿到新种烧尸狗的胚胎后,重新培育肯定来不及了,邝杰就把胚胎细胞直接用在了现有烧尸狗的身上。当年父亲留下的秘密培育基地,在九渊市的北郊,距离研究院有二十公里路程,留存了十五只烧尸狗。父亲死后,便没有人监督管理,再加上邝杰毫不在意的态度,那群狗虽然仍在基地里,却形同流浪狗,据说已经完成了组织内部的多次重组,换了好几任狗王。 邝杰不知道新种胚胎细胞作用于这些狗身上,会出现什么结果,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把这项任务交给薛小莲执行,接下来只能等待结果出来。 这天下午,邝杰在研究院C楼402室的办公室,一如往常,盘腿坐在沙发一角,膝头盖着一条薄毯子,宽大的沙发扶手托着他的腰,形成稳固的三角形区域。 外面走廊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邝杰听出是薛小莲的声音,但从来没有这么匆忙。 脚步声停在门口,邝杰说:“进来吧。” 薛小莲推门而入,语气有些紧迫:“理事长——” “慢慢说。”邝杰从那个稳固的三角形区域出来,站在沙发前。 “符珠哩去找李所长了。”薛小莲说。 “哦?”邝杰一时无法把那两个人联系到一起。 “肯定有阴谋,理事长一定要警惕。”薛小莲说。 “李伯伯对基金会还是忠心……” “他是对你父亲忠心。”薛小莲从来没有打断过邝杰的话。 邝杰微微皱了皱眉头,静默片刻,他说:“符珠哩怎么忽然去见李所长呢?” “肯定是李所长先找过符珠哩。”薛小莲的语气更加紧迫,“他背叛了!” 邝杰的手指轻叩桌面,沉吟片刻,说:“我母亲提醒过,让我防备李所长,可这太快了……” 话音未落,外面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薛小莲侧耳一听,说:“是安勇。” 安勇大步流星闯进了办公室。 还没等薛小莲发出质问,安勇便说:“符珠哩和李所长来了!” (5)黑鲛王的交易 事态正沿着邝杰预料之外的轨道急剧变化着。他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现在符珠哩和李所长一起来了。办公室内,薛小莲和安勇望着邝杰。 薛小莲催促道:“理事长,现在走吧。” “往哪儿走?”邝杰懒懒地一笑。 “先下楼,还来得及,我和安勇保证送你出去。” 邝杰看了看薛小莲,又看了看安勇,说:“把门打开,我等他们进来。” 然后他坐回到沙发上。薛小莲与安勇互视一眼,只好站在旁边。 走廊里传来一片脚步声,停在402室外面。 然后,李所长的秃顶冒了出来,朝邝杰露出一丝笑容,肿胀的眼泡抖了抖。 “小杰呀,这事儿怨不得我,我仔细想了想,是你先对我不公的,我只想讨个公道。”李所长说。 安勇怒视着李所长,拳头捏得咔咔响。 李所长连忙捂住自己的腮帮子,阴阳怪气说:“还有薛小莲和安勇狼狈为奸,联合起来欺负我,你却放任不管。” 这时,符珠哩背着手走进来,饶有兴味地打量邝杰的办公室。 他扭脸看了看李所长,用温和的嗓音问:“你把该说的都说了?” 李所长躬着腰,满脸谄媚相。“是的,都说完了。” “那你可以走了。”符珠哩向李所长伸出手。 李所长急忙伸手,握住了符珠哩的手。突然,猝不及防地,李所长的身体猛地绷直了,似乎一股力量把他的脊椎猛然拉起。邝杰和薛小莲、安勇眼睁睁看着李所长的头顶冒出一缕雾气,就像家里的蒸锅上腾起的水汽。接着李所长的身体猛地弯曲,显得异常痛苦。 他的痛苦超过其他遭受净化的人。显然是符珠哩有意降低了李所长体内形成的高能量微波磁场辐射,令水分蒸发的过程变慢了。李所长用加倍的时长体会着水分从四肢、五脏六腑、骨骼里慢慢蒸灼的滋味。这已经不是用“痛苦”可以形容的感觉。 李所长想要喊叫,张开的嘴巴开始干瘪,脸颊收缩,接着脖子、四肢、躯干…… 他终于倒在地上,呈现半跪姿势,脊背弯曲、低着头,右臂抬起,手还握在符珠哩手中。 符珠哩松开手。李所长仍保持那个姿势,静止不动,像一块人形根雕。 这骇人的一幕发生在眼前,邝杰感到呼吸窒闷。 薛小莲和安勇同样是无比震惊。 眼前这个黑鲛王……不,那是一个邪魔。那邪魔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还是温和平静,眼神让人如沐春风。他瞥了一眼李所长的惨相,转脸面对邝杰。 “我不喜欢背叛者。”符珠哩说,“这个人忽然向我表达忠心,无非是借助我的力量,夺取蔷薇基金会的权力。” 符珠哩踱步到邝杰面前。邝杰一动不动地坐着。符珠哩用“惩罚背叛者”的行为,既是向邝杰示好,同时又是一个威慑。 符珠哩微微俯身,接着说:“这个人想坐理事长的位子,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侄子也曾经想夺取我的黑鲛王之座。你看,我和你在这一点上,又有共同遭遇。我越来越发现,我们之间有许多相同点。” 邝杰微微呼出一口气,语气仍显慵懒:“感谢你帮我处决了反叛者。” “我们是盟友,有契约的。”符珠哩笑了笑,“不过,烧尸狗是怎么回事?” 邝杰平静地说:“我父亲的实验室留下的胚胎,交给了李所长……” 符珠哩摆了一下手。“这些我已经知道了……” 薛小莲忽然说:“李所长是阴险小人,他说的话,您怎么能信呢?” 符珠哩扫了薛小莲一眼。“所以啊,我想听听你们理事长怎么说。” 邝杰说:“重启烧尸狗的计划,是为了帮你抓捕聂深和缪璃。” “哦?”符珠哩流露出兴趣。 “那两个人现在躲藏的蛰礁岛,曾是赫升秘密驯养烧尸狗的基地,肯定机关密布。但重新培育出来的烧尸狗,基因链的延续,它们上岛之后,稍加训练,可以很容易找到聂深。” 符珠哩笑了:“这个解释倒是有趣。不过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烧尸狗。” 符珠哩在清朝末年与赫升决战时,即使把手插进烧尸狗的腹部,烧尸狗居然还把他甩到地上,疯狂撕咬。直至被他一巴掌拍碎了脑袋。假如当时再多几只烧尸狗,结果殊难预料。 薛小莲说:“如果是关于烧尸狗的事情,请您和我谈。这件事由我负责。” 符珠哩说:“我派的人去北郊的驯养基地查看,却一只狗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薛小莲有些吃惊:“难道都跑了?” 符珠哩研究着薛小莲的表情。 薛小莲接着说:“因为很久无人管理,那些狗都有了野性。” 安勇说:“我可以帮忙寻找。” 符珠哩摆了摆手:“不劳费心,我们会处理的。”他对邝杰说,“理事长,现在我要单独和你谈一谈。” 邝杰朝薛小莲和安勇挥挥手。两人迟疑片刻,出了办公室站在走廊,与四个黑鲛人相对而立。 办公室里,符珠哩开门见山地说:“我已经知道了你在我背后做的手脚。” 这是一个双关语,邝杰没听明白。 符珠哩指了指自己的脊背。“你调整了鳞片的排序,使得序列之间产生了微小的差异。” 邝杰暗暗一惊,符珠哩竟然已经知道了! “你放心,这不是有人告密。”符珠哩淡淡一笑。“我的能量之源,是三十个鳞片的组合之力,与家族徽印形成能量聚合场。每个鳞片之间的磁力流转,我是有感觉的,所有的横向、纵向、交叉组合,形成复杂的磁力流转路径,就好像有无数细密的线条连接。随着我的身体恢复、磁力增强,有些线条的连接出现的差异越来越明显,当然是瞒不过我的。” 邝杰又是一惊。符珠哩居然把这么隐秘的情况告诉自己,坦诚得有点可怕。 这是一种心灵征服,远比威胁和利诱更可靠、更长久。 “理事长,不必紧张。”符珠哩显得气定神闲,“你搞的小失误,我是能修正的。我可以重新改变鳞片之间的磁力流转路径,就如同重新设计的磁力流动装置,需要费一些时间扭转过来。到那时,我将恢复原来的能量,可以制造时空缝隙,还可以转化人类……” 邝杰终于明白,符珠哩为什么不急于进攻蛰礁岛,原来是在等待。而他说的“到那时”,究竟是什么时候?三天?十天?一个月? “……然后,再等一段时间,等聂深和缪璃孕育完美基因的孩子,我就从那个婴儿身上,获得造物般的力量。”符珠哩语气笃定、神情坦然。 邝杰问:“你跟我讲这些,有意义吗?” 符珠哩继续说道:“拥有了造物般的力量,我将消灭百分之七十的人类,腾出生存空间。剩下百分之三十的人类,改造他们的基因,在基因链上形成死结,残存的人类从此循环下去,永远是奴仆。” 邝杰皱起眉头,看着符珠哩。一抹阳光从窗外投进来,映在符珠哩的额头,在他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的光晕。向人类复仇以及复兴鲛人族,是符珠哩恒久的使命。然而,他并不仅仅只想做黑鲛人的王,他要拥有移山造海的力量! 符珠哩的目光投向邝杰,语气坚定:“理事长,我要和你建立真正的合作关系。我看重的,并不是蔷薇基金会的技术力量,而是你这个人。” 邝杰淡漠地问:“对你而言,我有什么价值?” “你从骨子里厌倦人类……”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是讨厌人类,但我自己也是人类,我母亲也是。这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可是一个人不能因为自己痛苦,就把所有人除掉。” 符珠哩注视着邝杰:“我可以让你,和你的母亲,永生。” 邝杰静默。 “我不妨告诉你,之前你从我脑子里提取的细胞刺激物,只能让你母亲存活十个月。” 邝杰不语。 “我还可以告诉你,你母亲临终之际,比她现在死于家族遗传病,更痛苦。”符珠哩冷漠的神情中,微微透出一丝淡淡笑意,“那就是多赚十个月生命,要付出的代价。因为你违抗了天命。天命将惩罚你母亲,她临死时,将会遭受……” “别说了。”邝杰的嘴角微微颤抖。 “但你只要与我合作,成为我在世间的代理者,你和你母亲永生。” “没有代价吗?” “没有代价。因为我就是天命。” “不……还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协助你毁灭人类。用其他无数人的生命,换取我们的永生。” 符珠哩沉默良久,轻轻点了点头。“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邝杰用疲倦的语气问:“为什么一定让我做代理者?” “在我没有得到造物般的力量之前,有很多事,需要一个聪明的人类帮我办理。你不仅极其聪明,而且,你从骨子里厌倦人类。两千多年来,我只遇到过三个,包括你。” “这是对我的赞誉吗?”邝杰冷笑。 符珠哩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的院子,语气沉缓:“古往今来,多少平凡的人类苦苦挣扎,只求一顿饱餐,到死时不过一堆粪土。至于那些留在史书上的人,又能怎样呢?”符珠哩转过身,说,“只有活下去,创造历史、并亲眼看着历史,才是生命的价值。” (6)一起沉没吧 办公室静默良久,邝杰用手轻轻搓了搓自己的脸颊,说道:“看来跨物种没法沟通呀。我很难理解你要做的事情。” 符珠哩嘴角的笑意消失了,注视着邝杰,说:“其实你从一开始,并没有把我看作真正的盟友,只是利用我这个异种罢了。” “你也在利用我。”邝杰说。 符珠哩叹口气。“人类,毕竟是人类呀。聪明如你,也不过如此。” 邝杰礼貌地笑一笑。 “那么你考虑清楚,如果你不能成为我的盟友,就是我的威胁。” “我愿意承担后果。”邝杰站起身。 符珠哩打量邝杰,点头说:“我尊重你的选择。”他转身朝门外走去,“你和你的蔷薇基金会,一起沉没吧。” 符珠哩前脚离开办公室,薛小莲便冲进来。 “理事长,快离开这里。” “符珠哩要干什么?”邝杰问。 “安勇跟着去查看,肯定没好事。”薛小莲说。 “白蔷薇还在坚守吗?” “是的。” “通知所有人员撤离。” “实验室的设备怎么办?”薛小莲问。 “放弃。” “那全是最先进的技术……” “人要紧。” “是。但请理事长先出了大门再说。”薛小莲上前抓住邝杰的胳膊,“对不起,必须马上走。” 邝杰刚来到办公室门口,就见安勇从走廊尽头跑过来。“符珠哩把实验室的黑鲛人全部释放了。” “原来他一直在等这一天。”邝杰冷笑。 “那帮野兽全疯了,见人就杀、就咬。”安勇说。 “哼,把他们折磨得太久,报应来了。”邝杰说。 薛小莲一言不发,紧盯着四周的变化,抓着邝杰的胳膊往楼下跑。 迎面有两个浑身染血的白蔷薇跑上来。“理事长——大楼出口封锁了!” 薛小莲厉声问:“守卫呢?” “被黑鲛人杀光了,又从外面冲进来二十多个,到处都是黑鲛人。” 薛小莲略一沉吟,使劲拉住邝杰:“往楼顶跑!” 邝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薛小莲一个回旋带走了。安勇指挥残存的白蔷薇抵挡,试图在楼梯口构筑防线。黑鲛人蜂拥而至,一场混战发生了。 安勇无法在狭窄的楼道施展身手,转身往楼上追去。 薛小莲一边带着邝杰往楼上跑,一边拿出手机迅速发布指令。很快,全楼各处幸存的黑蔷薇、白蔷薇集中起来,朝三楼冲去,保护邝杰。然而每往前一步,都要付出惨重代价。释放出来的黑鲛实验品体会到报仇的血腥快感。 “安勇,花匠呢?”薛小莲问。 安勇正与三个黑鲛人打在一处。“都在外面,来不及救援了。” “在五楼构筑防线。”薛小莲说着,扯住邝杰的胳膊继续往上跑。 安勇挥刀砍倒两个黑鲛人。身边只剩下六个白蔷薇,七个黑蔷薇,其中包括三名重伤者。 他们把一台实验设备推到五楼入口,桌椅架起来,形成临时堡垒。 “那帮鲛怪不死,咱们就得死!”安勇说。 “守住!”幸存者声嘶力竭地喊。 然而他们低估了黑鲛人的战斗力。只用了五分钟,黑鲛人冲开障碍,上前猛砍。 薛小莲和邝杰,也被八个黑鲛人围在五楼与六楼的转角处。 研究院隔壁的别墅里,吴队长发现了这边的混乱。他端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明白了,黑鲛人要摧毁研究院,要把楼里的所有人杀死。 吴队长放下望远镜,在屋里踱了几步。他的腿上还有些痛,上次为救缪璃使了苦肉计,但不影响走路。 吴队长一咬牙,来到穿衣镜前,把一套最干净的制服拿出来。打开衣柜时,柜门上贴的照片映入眼帘,那是他八岁的儿子正在吃生日蛋糕,他和老婆坐在旁边,笑得无比幸福。 吴队长用手指在眼角擦了擦,把照片揭下来,放在贴身口袋里。 身后的房门推开了,瘦保安和胖保安探头往里看。 “老大,你干啥去?”瘦保安问。 吴队长转过身。“皮猴、胖子,今天放假,你们回去吧。” “老大,你啥意思?”胖保安打量着吴队长。 “研究院有难,我去帮一把手。”吴队长说。 “啊?你——你——”瘦保安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送死啊,老大。”胖保安说,“黑鲛人比野兽更可怕,还有……” “邝杰那个人不错,信任我。上次偷偷放跑了他的客人,是我亏欠了他,这次还了吧,心里舒坦。” “老大你……你说过,起风的时候待在屋里。”瘦保安说。 “这次风太大了。”吴队长的心中回荡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洗脑神曲,挺起胸膛,大义凛然地说,“别拦着我!” “没……没拦着你啊,老大,你看我把门都给你打开了。”胖保安殷勤地说。 “我X,气氛全让你俩破坏了。”吴队长昂然往外走,忽然停下步子,“你们干什么?” “一起去啊。”瘦保安说。 “混账,回家去!”吴队长吼道。 “立功发财的机会,不能让你一个人占了。”胖保安说。 “这不是开玩笑的……哎……” “走吧——” 两个人架起吴队长,飞快地跑向研究院。 楼门入口被黑鲛人封锁了,只能从侧面爬窗户。吴队长和两名保安寻找阴影遮蔽的死角,爬到了墙上。别看吴队长有一副水桶腰,动作却是相当敏捷,老蛮腰一扭一扭,就爬到了三楼,探头往里看,倒抽一口凉气。 走廊里横七竖八倒卧着七八具尸体,有一个黑鲛人检查有没有活口。黑鲛人猛然抬头往窗户看去,吴队长已经躲开了。 吴队长朝两个保安做个手势,继续往上爬。 在五楼走廊尽头的窗户前,吴队长往里看了看,壁灯一闪一闪,眼前一片狼藉,但没有黑鲛人。吴队长撬开窗户,撅着屁股钻进去。两个保安一前一后跟进来。三人脚一沾地,立刻冲向走廊。 “理事长在那边!” 瘦保安眼尖,看到五楼与六楼的转角处,一群黑鲛人围着邝杰和薛小莲。 “兄弟们,来活儿了!”吴队长甩开大步冲上去。 薛小莲趁着黑鲛人一分神,手起刀落,打开一个缺口,拉着邝杰继续往楼上跑。邝杰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但黑鲛人挡住了他的视线,没有看到谁来救援。 吴队长的冲锋立刻折损了。 瘦保安的胸口被黑鲛人一刀贯穿,倒在地上。 “老大……” “皮猴!”吴队长捡起一把刀,砍向黑鲛人,但被侧面的黑鲛人袭击,肚子挨了一刀。 胖保安扑上去帮忙,肩膀上中了刀,脊背上又中一刀。 三人倒卧在地,鲜血淋漓。黑鲛人继续追杀邝杰去了。 瘦保安望着那群疯狂的身影,低喃:“这是一些……什么东西?” 吴队长从贴身的口袋拿出儿子的照片。照片很干净。吴队长露出憨厚慈爱的笑容,再把照片放回口袋,一只手捂着肚子上的伤口。 “兄弟,念那首诗吧。” 胖保安喘息着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不是这个,我想听正品。”吴队长用胳膊肘杵了杵瘦保安。 “白、白居易的《琵琶行》……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我去,真是好诗……” 楼梯口又冲来一群黑鲛人,乱刀砍向三人,然后席卷而过。 (7)执刀为你送行 很少有人把那首千古洗脑神曲念全了——《荆轲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薛小莲护送邝杰一路杀到了天台。楼顶的风很大,周围的楼群却是如此安静,点点灯光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薛小莲拼命关上天台的门,但被黑鲛人疯狂撞开。薛小莲再次关上,与黑鲛人较劲。邝杰上前帮忙,门还是推开了,却突然一松劲,原来是安勇杀到了。他砍翻了推门的黑鲛人,冲进天台,身上的衣服已经辨不清颜色。 “这扇破门挡不了多久。”安勇说。 “直升机马上就到了。”薛小莲对邝杰说,“理事长,请放心,我们一定送你离开。” “一起走。”邝杰说。 薛小莲与安勇互视一眼,默不作声。 夜空中没有星星,乌云压顶,风更大了。天台的门突然撞响,锁链猛地绷直了,锃地一声断开。七八个黑鲛人冲过来,一个黑鲛人手上拎着一具白蔷薇的尸体,狠狠扔到平台上。 薛小莲双手提刀,挡在邝杰身前。安勇手执战斧,立于侧面。 黑鲛人冲上来。 “杀!”薛小莲厉喝一声,身躯摆动,双刀齐出,凌厉的刀锋切过黑鲛人的脖子。 安勇挥动战斧,侧翼配合。 邝杰今天晚上见到了太多的血,以往,做手术时见到的血都令他极为不适。而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空气中到处都是,却感觉不到。 “我做了一件错事……”他喃喃自语。 此刻他异常平静,这是随时准备赴死的从容。他就要离开这个令他厌倦的世界了。 如果没有犯那个错误,这个世界会不会更好? “理事长,直升机来了!”薛小莲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惊喜。 邝杰收回思绪,听到远处天空传来一阵轰鸣声。 黑鲛人仍在不断冲过来,天台上已经有了二十多个凶残的野兽。 “这帮孽畜,杀也杀不完!”安勇生气地说,一斧子砍倒黑鲛人。 直升机到了楼顶上方。黑鲛人也更加疯狂暴躁。 “理事长,快走!”薛小莲喊。她已经身中六刀,小的伤口不计其数。 直升机上的救援梯放下来,在邝杰面前晃动。风越来越大。 “快走!”薛小莲的嗓音都变形了。 “一起走。”邝杰说。 “你先走。”薛小莲杀出重围,上前猛地推了邝杰一下,“理事长,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如果你死了,我所做的一切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为什么?你——” “你是能够改变世界的人,我从一开始就相信。”薛小莲说。 “我?改变世界?”邝杰突然泪流满面。他的眼泪在自嘲的苦笑中变得更加苦涩。 薛小莲的胸口突然中了一刀,倒在地上,扭脸注视着邝杰。 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但嘴型仍是:“快走。” 邝杰抓住软梯。一个黑鲛人跃身而起,挥刀砍向邝杰。安勇从旁边飞身阻拦。黑鲛人的刀差一点儿砍到邝杰,梯子升了上去,在风中摆动着。 薛小莲笑了笑,慢慢爬起来,又翻身躺倒在地。 安勇扑倒黑鲛人后,随手捡起一把刀,砍杀两个黑鲛人。 天台上死尸一片。安勇爬到薛小莲身边。 “你让我卖了这么久的命,是不是可以休假了?” “安勇,你马上去办一件事。” “什么?”安勇愕然看着薛小莲。 薛小莲的神态完全是在工作中,忘了自己鲜血直流的现状。“这件事我没办法做了,你可以。” “我他妈也受了很重的伤。”安勇用变调的声音说。 “你死不了。”薛小莲说,“你去这个地址……” “我不听!我不听你这个变态的话。你他妈是个大变态……” 薛小莲忽然推开安勇,抬头往天上看。 轰鸣声近了,直升机竟然飞了回来,在楼顶上方盘旋。 “理事长在和我告别。”薛小莲终于流出了眼泪。 此生,她流出了眼泪。 但眼泪刚刚流出来,便被她抹去了,因为她不想泪水遮挡自己的视线。她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一个地方。 安勇急忙转脸寻找。 一个黑鲛人正在拔掉楼顶上的一根铁管,水泥墩子被他砸裂了,铁管已经拔出来。黑鲛人举着铁管,当作标枪一般,瞄准了空中的直升机。 薛小莲突然跃身而起,却因失血过多,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但她以更顽强的身姿冲上前。 黑鲛人的铁管即将脱手…… 就在这关键时刻,薛小莲被另一个黑鲛人拦住了。薛小莲怒喝一声,她的眼神居然把那个黑鲛人吓得一颤。薛小莲将左手的刀刺向黑鲛人的脖子,同时将右手刀甩出去。 铁管脱手的一刹那,刀尖扎在黑鲛人的胳膊上,铁管抛起来,很快便掉落。 直升机远去了。 那个黑鲛人怒吼着,捡起铁管,走到薛小莲身边,狠狠捅下来。薛小莲躺在地上,就在铁管将要戳在她的胸口时,她移开身子,向上挺腰,挥动左手刀—— 卟! 黑鲛人的脖子喷出一股血,连同铁管一起倒在旁边。 薛小莲完成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杀,停止了呼吸。眼睛,却仍然望着直升机消失的方向。 安勇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嘴里还在低喃:“你这个变态……大变态……” 五个黑鲛人朝安勇冲过来。 安勇爬到楼顶边缘,抓住一根缆线,一跃而出…… 安勇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湖水旁边,他想不起来城里哪个地方有湖,也许是公园,也许……他已经到了天堂?不对,他这样的人是不会上天堂的。 安勇的目光渐渐清晰,看到一个少女美丽的脸庞。 “真、真的是天堂呀……” “醒醒,蠢材。” “蔓……蔓露?”安勇惊讶得瞪大眼睛。 “你的命够硬的啊。”蔓露用玩味的眼神看着安勇。 “平板,你怎么……咋回事?”安勇一扭脸,忽然看到旁边还有个人,正在东张西望,不时地耸起鼻子朝空中嗅来嗅去。“他是谁?”安勇问。 “哦,他叫希旺,是个鲛串儿,我收的一个奴隶。” “恭喜,你终于有奴隶了。”安勇坐起身。 “跟我回去吧,我那里还有一个奴隶名额。”蔓露说。 安勇见蔓露不是开玩笑,故意问:“当奴隶……有什么好处?” “自由自在啊。” “你蒙谁呢?哪有当奴隶还自由的?” “我那里就是啊,你每天有十分钟可以尽情撒欢儿。”蔓露说。 安勇皱起眉头,本想嘲讽几句,却叹口气。“平板,你可能不相信,我陪你去找白骨断手那两天,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 “那就跟我走吧。”蔓露说着,摸了摸安勇的头。 “你摸我的头干啥?”安勇生气地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脚摸不得! 蔓露忽然凑近了,嘴唇贴在安勇的耳边说:“你给我当了奴隶,我天天让你摸脚。“ “还有这福利?”安勇打个激灵。 “别废话了,走吧。”蔓露说。 安勇起身时,从口袋掏手帕,却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有个地址。 安勇苦笑低喃:“这个变态,手法这么快,怎么不去当神偷啊?” “你在跟谁说话?”蔓露问。 安勇沉吟良久,说:“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做完。等我做完了,就去给你当奴隶。” “真的吗?” “真的。这是一个来自疯狗的保证。” “我相信你了。”蔓露笑了笑。 “不过还得请你帮个小忙,”安勇把那张纸条递给蔓露,纸条上沾了血迹,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串破碎的字迹。“马上帮我搞清楚这是哪里的地址。” 蔓露接过纸条,叹口气:“你这个臭奴隶可是很麻烦呀。” 安勇呲了呲白牙,走到湖边洗手、洗脸。 希旺凑近蔓露,说:“公主,他这么折腾,真的不要命了?” 蔓露望着湖边的安勇。安勇身上映着一片晨曦,手指间掠过的湖水跳跃着。 蔓露喃喃道:“这就是人类啊。他们平时可以为了各自的利益,互相算计、互相倾轧,可是在面对共同的强敌时,又会用奇怪的信念连接起来。这就是人类存在至今的原因——有人愿意去死,换取更多人的活命。” “那您以后……” “去吧,”蔓露把那张纸条递给希旺,“无论安勇想做什么,帮他做完吧。” 第九章 决战彩虹(1)最后通牒 符珠哩踏上蛰礁岛之前,先乘船绕行岛屿一圈,查看海域地形。 他背着手伫立在船头,身后甲板上站立着二十名黑鲛人。海水里还有四十名黑鲛人的护卫队,排着整齐的队形游动着。 符珠哩望着海面,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在四域海流交汇处的情形。 那是清朝中期,一个夏日黄昏,他乘着一艘金属小船,船形似螺旋,可以沉行海底而水不浸,人类见之皆以为怪异。螺旋舟停在海面上,附近有一道漩涡。放眼望去,漩涡下有金色光柱透出海面。 符珠哩站在光中,遥望北方,说道:洛河与黄河会聚之处,乃是中原之根;四域海流会聚之处,乃是四海之根。 然后他望向身后的鮀城,那是他建造的,从荒僻的海域,到沙脊积聚成片,再到都府建立、城市发展…… 当时符珠哩盘膝坐在船首,弹奏一曲古乐歌《九渊》。 九渊市,就此定名。 之后,符珠哩赶到了两千公里外的北京,冒充仆役,混在一位蒙古王爷家中,目的是为了寻找并捕获缪氏血脉。之后他果真发现了缪家,却暴露行踪,被赫升设计诱捕……此后便是一系列愈演愈烈的事件,一直持续到今日。 是时候终结这一切了。 吊诡的是,面前这座蛰礁岛,竟是赫升当年驯养烧尸狗的秘密基地。而缪氏血脉,此时就在岛上,还有符珠哩的儿子聂深,还有诛鲛士的新一代领袖——即赫升的孙子赫萧。此外,还有最后一任女诛鲛士银子弥。 每个生命体,终究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轨道。这个轨道是圆形的,就像命运图经。 就在符珠哩乘船巡视并发出感慨时,岛上靠近东南角的一丛芭蕉树微微动了动,孔最探头四望,敏捷地跳出来,快步走到一块大石头前,用刀片敲了敲石头,两声轻、一声重,重复三次。地堡的感应装置便知道是自己人。 孔最一猫腰钻进树林,沿着安全路径回到入口处。石板打开,孔最进入地堡。 “符珠哩正沿着四周海面巡查。”孔最说。 “终于还是来了。”聂深说。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银子弥问:“这次为什么没有派黑鲛人上岛?” 赫萧说:“这几天来了三批黑鲛人,都被射杀,残存的逃回去,必然向符珠哩报告了详情。” 聂深说:“根据死尸身上的创口,还有弩箭的角度,符珠哩能判断出我们的武器设置。而且他也能感应到我就在岛上,但不知道具体位置。” 地下堡垒延伸到全岛四分之三区域,蛰礁岛的地下几乎是空心的。 缪璃问:“符珠哩在周围究竟查看什么呢?” 面前的桌上摊开蛰礁岛的地形图,这是从地堡的资料库找到的,非常细致地描绘了岛的全貌。 聂深思忖着说:“也许他在寻找新的进攻口。” 赫萧说:“刘文基,你和孔最换班,继续监控。” “是。” 刘文基和孔最,一个在地堡里监控感应装置,一个在岛上观察全景。两个人每隔三小时换一班。现在轮到刘文基去岛上了。 银子弥叮嘱道:“一定要小心。” “放心吧组长。”刘文基转身离去。 聂深说:“现在就看,符珠哩是要住在船上,还是上岛。” 赫萧说:“天黑前就知道了。” 桔红色的落日悬于海平面之上。这样的色彩并不少见,难得的是如此纯净的桔红。云中的霞光勾勒出一道金边,晚霞在西边天空安静地绽放着。 符珠哩伫立在船首,凝望夕阳,一头彩色长发在风中飘舞,挺直的鼻梁映着一抹霞光,使脸上的五官显得更加深刻。 “尊主,风大了。”一名黑鲛人躬身说道。 “那就上岸吧。”符珠哩说。 “岛上很危险。”黑鲛人说。 符珠哩淡淡一笑:“你怕死吗?” 黑鲛人连忙回答:“属下是担心尊主被人类的脏东西所伤。” “弩箭总有射程,就像人类的格局一样,再怎么拼命挣扎,也没办法跳出自己的圈子。” 尽管符珠哩毫不在意,护卫队还是举着盾牌,组成移动的屏障。符珠哩选取的落脚地点,位于蛰礁岛的西北角,是弩箭的盲区。 一群黑鲛人用石头迅速建起一座据点,顶部用拼接的树杆为天花板。 晚餐是煮成银耳状的珍珠,每一颗有鸟蛋那么大,入口即化。符珠哩吃了半碗,夜幕已然降临。四周静悄悄的,虫鸣也听不到了,只有海水缓缓冲刷礁石的声音。 符珠哩起身离座,对手下吩咐道:“你们不要打扰我。” “是,尊主。” 符珠哩转身走进内室——所谓内室,是建造据点时,另外开辟了一间十平米左右的石舍。地上放了一个浴缸大小的船形物,符珠哩称其为“储能池”。池中的海水便是就近取来的。 符珠哩脱掉衣服,躺在水里。 他准备在岛上做一件大事,就需要先把身体浸入此处的水中。这不仅是习惯,而是他的必由之路。当年盘踞在缪宅的地下渊洞,便要适应并改造环境。不久前在冰窖,同样适应并改造了水质。 每个生物的基因都喜欢适宜的环境。如今来到蛰礁岛,即使无法改变岛屿周围的一切,但符珠哩的立足之地,需要接受他的能量,就像一座螺壳道场。 符珠哩阖目躺在水中,手臂搁在船形的两侧,感受着脊背上的鳞片微微震颤的力量。鳞片的震幅极其微小,如果旁边有人观察,也很难看到振动,符珠哩却在真切地感受着。 他已经重新调整了磁力流转的路径,三十个鳞片之间的磁力,在重新改变的路径上流动。虽然邝杰搞的小动作,影响了符珠哩的能量恢复,不过符珠哩并没有愤怒,或许是因为他遭遇的挫折太多,早已处变不惊;或许是他感受到,邝杰制造的这个小麻烦,很可能扭转成更大的好处。 此刻,磁力在鳞片之间流转,组合为无形的图案,仿佛纵横交错的河网,奔流不息。 符珠哩试着将鳞片上的磁力,与背部中心的家族徽印聚合起来。 这应该是最后一步了……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符珠哩仍然闭着眼睛,全身心沉浸于能量的聚合中。 隐约的火光透入内室,外面,一场厮杀正在展开。 聂深与赫萧冲在前面,银子弥侧翼协助,与十个黑鲛人打在一处。 这原本是一次暗夜袭击,但黑鲛人十分警觉,很快就发现了他们,不得不从袭击升级为强攻。刘文基和孔最随后冲来,一边跑,一边放了一波弩箭。他们的弩弓,全部来自地堡的武器库,那里还有密封包装的松油,专用于火攻黑鲛人。弩箭的箭簇上预设了燃火装置,箭从空中划过时,燃起,命中目标。 一波带火的弩箭射到了据点的顶部,树杆开始燃烧。但很快就被附近船上的灭火装置浇灭了。那艘船是接送符珠哩的,符珠哩上岛后,船便停在海面,这边一发生变故,船上留守的黑鲛人立刻做出反应。 黑鲛人自古以来厌恶火焰,这与秦始皇时期的大决裂有关,因此防火措施十分严密。顶棚的火灭了以后,刘文基和孔最又对着黑鲛人放箭,但黑鲛人有盾牌,两人很快把随身携带的弩箭用光了,于是加入战阵,与黑鲛人搏杀。 聂深已经冲到了据点门外,赫萧紧随其后。始终在侧翼协助的银子弥,一个猛冲,赶到了聂深前面,砍倒一个黑鲛人。 银子弥这是在保护聂深。但聂深突然拽住了银子弥的衣服。银子弥正往前冲得起劲,冷不防背后让人揪住,身子在空中悬停几秒钟,被聂深硬生生拽了回去。 “你……”银子弥正要喝问,猛地一怔。 黑暗的转角处冲来几个黑影,各个健壮无比,跑近了一看,全是头顶刺青、背上有鳍的人形怪物。 “黑鲛武士?”银子弥愣了一下。 聂深已经跑到了银子弥前面,挥刀砍向黑鲛武士。赫萧迎住另一个黑鲛武士。 刘文基对孔最说:“大家伙出来了!” 孔最默然不语,身子已经跃起,借着一根树枝的柔韧摆动,飞身扑向黑鲛武士,居高临下挥出刀片。 黑鲛武士反应稍慢,耳朵削掉一点,遂发出兽吼般的声音。 聂深一边周旋,一边观察着。来了四个黑鲛武士,这对他们很有威胁性。 罗堪生前从各地聚拢来的十三个黑鲛武士,全部投放到千步沙之战中。直到二十三个黑鲛女子跃出海面,与之搏杀的黑鲛武士还剩八个。如今看来,这四个恐怕是世上仅存的黑鲛武士。他们虽然是罗堪的父亲训练出来的,然而将军父子全灭,黑鲛武士归属于尊主符珠哩,也没什么可说的。 “撤!”赫萧说。 银子弥不甘心:“索性打个痛快。” “本是偷袭,被发现就已经失败了。”聂深强行拖着银子弥离去。 刘文基、孔最断后,五个人逃向地堡的入口。孔最一边跑一边与刘文基清除身后的痕迹,以防跟踪者找到入口。 跑了五六十米,突听身后传来悠长的声音:“给你们三天时间,只要聂深和缪璃臣服,其他人免死。” 声音在夜空下回荡,久久不散。音调并无异常,听来却让人产生阵阵寒意。 符珠哩发出了最后通牒。 (2)进击的黑鲛人 形势极为不利,看不到取胜的希望。对方不仅有黑鲛王亲自坐镇,还有四个黑鲛武士,以及数量不详的黑鲛人。更别提附近海面上的船只,以及海水下面的黑鲛人族群。 聂深说:“别担心,大不了最后我出去跟他走。” 赫萧问:“你去了就没事了?” 缪璃接口说:“不够的,我也得去的。” 银子弥说:“你走他也走,啥意思,准备跟我们分家了?” “我就想……” “缪璃,不是我说你,你要走也是跟赫萧走,你跟着聂深走算怎么回事?”银子弥问。 “哎呀,阿银小姐吃醋了……” “反正,谁都不许走。”银子弥像个孩子,努力维护着身边的一切。 刘文基眨巴着眼睛,左看看、右瞅瞅,开口说:“组长,你肯定有了妙计。我早就知道,组长大人千秋万代、万世流芳,光照古今耀眼之星辰、威震海内兮加八方……” 一旁的孔最惊讶地看着刘文基。 只听银子弥说:“嗯,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准确的评价了。” 孔最扭过脸,用更为惊愕的眼神看着银子弥。 他深深地喘上一口气,嘟囔道:“诛鲛士究竟是个什么组织?” 鲁丑的大手拍在孔最肩膀上。“孔贵宾,咱俩建立一个组织咋样?我当组长,你当副组长。” “为什么?” “反正咱俩闲着。” “对不起,我很忙。”孔最走开了。 鲁丑不以为意,马上转身对尔雅说:“尔雅,咱俩建立一个组织咋样?我当组长,你当押寨夫人。” “呸,跟谁学的这么油嘴滑舌?”尔雅红着脸走开了。 鲁丑又转头四望。大家都走开了。 接下来的三天,黑鲛人全部退到弩箭射程之外,没有跨前一步。地下堡垒的武器装置自然没用了。聂深走遍地堡,从不同角度的瞭望孔向外窥探,可以看到黑鲛人的身影,都在蛰礁岛的边缘,严阵以待。 蛰礁岛成了一个袋子,符珠哩牢牢控制着袋口,只等着收紧。 出于安全考虑,赫萧让缪璃和尔雅不要再去外面采集浆果。地堡里积攒的食物虽然不多,也能支撑几天。其实,符珠哩更不愿意他们拖得太久,只怕缪璃饿出个好歹,缪氏血脉就受损了。 三天,八个人商议应对策略,却毫无头绪。聂深很想一口气冲出去,与符珠哩决一死战,可是黑鲛人的重重阻碍摆在那里,根本到不了符珠哩面前。 回到核心区域,聂深皱着眉头,仍在沉思。 银子弥走过来,问:“阿深哥,想什么呢?” 聂深抬头说:“我刚才看见黑鲛人正把一捆捆的铁链抬到岛上。” 银子弥敛眉问:“符珠哩想干什么?” “他住在蛰礁岛的西北角,那里是他的据点,难道他想把据点变成巢穴?”聂深思忖着。 赫萧和缪璃走过来,听到了聂深的话,赫萧说:“符珠哩是不是打算深挖据点,造一个地下渊洞?” 这个推测有一定的合理性,深挖的据点形成渊洞,甚至可以连接到大海。 缪璃忙问:“会不会横向挖过来,和咱们的地堡打通?” 聂深的目光投向蛰礁岛地形图。地堡延伸到全岛四分之三区域,不过主要集中在东南边,延伸出去的,有的只是一二条狭窄的通道。而符珠哩所在的西北角则是盲区。 聂深说:“短期内很难打通,如果他们有这样的企图,咱们可以破坏。” 银子弥说:“我觉得符珠哩不仅想挖一个地下渊洞,他可不是包工头的级别。” 这时,孔最匆匆走来,他刚才去了东崖的瞭望口,那是全岛最高的监控点,距离东崖顶只有十五米,能够看到相当范围的海面。 孔最说:“黑鲛人的船运来一批货。” 聂深忙问:“什么东西?” 孔最说:“全是箱子。四个黑鲛人抬一口箱子,搬到岸边。” 赫萧一皱眉,问:“会不会是金块?” 黑鲛人劫掠各个银行得到的金条金砖,眼下竟出现在蛰礁岛上。 情势变得更加诡谲! 聂深和赫萧针对此事商议了很长时间,找不到应对措施。封存在箱子里的金条金砖很难破坏,就算抢来一批又有什么意义? 晚上,瞭望口的监控继续进行,更多的檀木箱子运到了蛰礁岛,一群黑鲛人连夜搬运。清晨,从沙滩到西北角的据点,沿途堆满了箱子。 这个清晨,便是符珠哩设立的最后期限。 上午九点钟,十几个手执盾牌的黑鲛人踏入了蛰礁岛。他们与搬运金子的黑鲛人不同,更加彪悍。其中却有个核心人物,比其他黑鲛人都瘦小,脸色发蓝,目光灼然有神。 黑鲛人一踩过界,地堡的感应装置随之启动。弩箭从不同的角度射出,分别击穿了三个黑鲛人的身体,当场死亡。其余的立刻聚拢成圈,盾牌护住中间的蓝面黑鲛人,继续前行。 但速度明显放缓了。从瞭望口看不到盾牌里面的情形,他们走走停停,似乎在搜寻什么。 偶尔,盾牌露出一点缺口,刘文基突然看见那个蓝面黑鲛人趴在地上,其他人则围成一圈等候。 蓝面黑鲛人正在进行全岛侦测! 消息很快传达给聂深和赫萧。地堡内立刻噤声。 蓝面黑鲛人的侦测,并不是简单地寻找哪里有挖空的地带,如果是那样的话,不需要这么麻烦,只要一群黑鲛人在全岛各处凿洞,总能挖到地穴。 蓝面黑鲛人要侦测到对手集中的区域,以及,武器的方位。 风,恰恰帮了他的忙。风从地堡里吹过,什么区域有阻碍、什么样的阻碍,都可以通过蓝面黑鲛人的感知力,找到答案。 两个小时后,蓝面黑鲛人停止侦测,在众鲛簇拥下退到安全区域,画了一张图。图上详细标明了二十六个点——这些,便是弩弓的射击口。 然后黑鲛人的四个小队出发了,每队六个人,三人执盾牌护卫,另三人开始捣毁射击口。他们抡着利斧,砸烂一个一个树洞和石头,把藏在里面的弩弓破坏。 聂深和赫萧、孔最、刘文基悄悄出了地堡,分为两组,设法袭击黑鲛人。然而他们的阻挠行动没什么效果,斩杀了七八个黑鲛人,其余的继续把射击口清扫一空。聂深等人只得退回地堡。 黑鲛人破坏完二十六个射击口,即刻展开第二轮进攻。 这一轮,是黑鲛武士。 四个雄壮的狂暴分子,手执铁锤,大踏步走来。他们身旁跟着一群黑鲛人。整个队伍直接走到了东崖下面,站在那片空地上。 然后,黑鲛武士抡起铁锤,狠狠地砸向地面。 这些人形怪物,就像四台重型机器,一下一个凶猛地砸动着。在阳光的照耀下,他们头顶的刺青显得更深,珊瑚一样的皮肤泛着光泽。随着每一次砸动,他们腰上挂着的铜牌跳跃起来,闪过锈迹斑斑的数字:二六、一零九、八三、四五——分别代表他们各自的名号。 为首的黑鲛武士面目狰狞,倒三角状的脑袋上布满了肉棱,嘴巴里露出一点獠牙,似乎急于撕咬什么。 整座蛰礁岛在他们的砸动中颠簸起来。 伴随着猛烈的哐铛声,铁锤之下石屑横飞、尘烟弥漫。 黑鲛人已经锁定了地堡的入口,即将砸穿那两块封闭的石板! (3)战歌 厚度超过五十公分的石板,能够承受多少次猛烈撞击? 地堡的人不知道答案。外面的黑鲛武士一开始砸动,聂深便与赫萧分头行事。赫萧和银子弥带着缪璃、尔雅去往更深的藏身地。聂深带着鲁丑、孔最、刘文基奔向东崖。 他们沿着地堡的通风道向上攀登。鲁丑落在后面,拼命爬着。 二十分钟后,聂深等人爬到了预设地点,按动墙壁上的机关,启动最大的集群式弩弓——这就是专门用来防御空地的。 随着一阵吱吱咛咛的声音,巨型弩弓升到了东崖一侧,射击口正对着空地。 聂深从旁边的瞭望口钻出来,把弓头做了微调,然后打开锁扣。 嘣地一声,木楔强力弹开,只见圆环状的弩弓内部露出了密密麻麻的弹射装置,箭膛共有六匣、上下六层,因此每一次击发可以同时射出三十六支弩箭。 聂深把最后一个嵌钮扳到下方,然后将推拉器猛地一压。 唰—— 弩箭飞出去的景像竟是如此优雅,在阳光下化作三十六道光影。 唰—— 聂深再次击发。第二轮弩箭射了出去。 唰—— 第三轮弩箭射出去。一百多支弩箭笼罩了空地。 风中送来了箭的啸声,嗖嗖锐响。那是杀人的利器。 一个黑鲛武士浑身扎满了弩箭,轰然倒地。旁边的黑鲛人齐刷刷倒卧一片。空地上变得混乱。黑鲛人慌忙举起盾牌。黑鲛武士四处躲藏,有的跳到树丛里,有的钻到石头后面,但身上都不同程度中了箭。 空地上留下十几具尸体,其余的都躲起来了。 只过了片刻工夫,孔最忽然说:“海里有黑鲛人!” 聂深探头张望,但从他所处的位置看不到海面。 刘文基伏在崖顶向下看,大声说:“三四十个黑鲛人从海里冒出来,向我们这边进攻!” 黑鲛人冲过狭窄的沙滩,扒住崖壁上的藤蔓急速向上爬。孔最和刘文基砍断藤蔓。黑鲛人滚落下去。但海里更多的黑鲛人涌出来,翻滚着往上爬。 藤蔓砍光了,黑鲛人扒住崖壁的缝隙,组成奇怪的队形,后一个踩着前一个的身体,逐层递进,就像过河的食人蚁。 鲁丑怒吼一声,搬起一块石头,狠狠砸下去。黑鲛人的队形倒塌了。但另一个队列仍在往上攀爬。鲁丑正要举起第二块石头,却被孔最扑倒了。 鲁丑刚刚站立的地方,铺天盖地的箭雨飞过去。 海面上的船只发威了,黑鲛人全力进击! 聂深四人被压制在崖顶,无法起身阻挡。崖壁上的黑鲛人越来越近,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声音。黑鲛人快到崖顶时,海面停止了射箭。聂深趁机跃起,居高临下又是一通砍杀。但已经无法阻挡黑鲛人的力量。他们蜂拥而至,围攻聂深四人。 聂深拼命护住弩弓,与十几个黑鲛人打在一处。 孔最和刘文基飞腾跳跃,配合鲁丑勇猛的拳法,崖顶上呈现一番激烈的搏杀。 与此同时,下面空地上的三个黑鲛武士又开始砸地了。 聂深看到这情景,急忙说:“孔最、刘文基,赶快回去!” 孔最一拉刘文基:“走!” 黑鲛人的重点并不是孔最、刘文基,二人冲出包围圈,朝坡下奔去。崖顶上,二十多个黑鲛人仍然围住聂深,鲁丑横冲直撞,场面愈发混乱。 但黑鲛人面对的毕竟是少尊主,尊主并没有下达“处决令”,他们不敢造次。于是就紧紧围着聂深,消耗他的力量。聂深知道他们的意图,却无法脱身,便把鲁丑护在身旁,苦苦应战。 空地上,入口的石板已经被黑鲛武士砸裂了。碎石横飞,浓烈的尘烟笼罩着黑鲛武士,三个壮硕的身躯爆发出更大的蛮力。 突然有一道橙色影子,风驰电掣一般急速冲来。 影子从黑鲛武士的眼前飞过,在空中陡然逆转身形,一脚踢在黑鲛武士的嘴上,生生将一颗獠牙踢折了。 黑鲛武士发出吼叫,他的编号是八三。八三的吼声响彻蛰礁岛。其他两个黑鲛武士停下砸地的动作,扭过头。 尘烟中,孔最挟着惯性再度跃起,在空中翻过,手中寒光一闪,薄薄的刀片直击八三。 哧—— 刀片切过八三的肩膀,溅出一片血。 八三抡起铁锤砸向孔最。呼地一声,锤头照着孔最的脑袋砸下去。孔最急忙侧翻。不料旁边的黑鲛武士从另一面砸来铁锤,他的编号是二六。 嗖—— 一支钢管打在二六的脸上,刘文基就在一滚,从十几米外飞速滑行,双脚同时踢向二六的膝盖——嘣噔! 二六站立不稳,壮硕的身躯向后倒去,撞翻了八三。 孔最正要乘胜扑杀,一群黑鲛人蜂拥而至,挥刀砍来。刘文基去拿地上的钢管,却被第三个黑鲛武士一脚踩住,他的编号是四五。四五一脚踢向刘文基,刘文基侧身避过,却被七八个黑鲛人围住,展开一场缠斗。 二六和八三爬起身,继续砸石板。 轰隆一声,石板砸开巨大的裂口。冲天的尘烟中,有两个身影从裂口一跃而出,正是赫萧和银子弥。二人安顿好缪璃和尔雅,前来守护入口。 赫萧挥动月牙刀,斩杀三个黑鲛人。银子弥冲进敌阵,救援刘文基和孔最。 远处,更多的黑鲛人冲过来,暗淡的天光下,一群黑压压的影子围住了地堡。抢夺入口的战斗极为惨烈。 孔最身中两刀,仍在拼死战斗。 银子弥喊道:“撤!” 地堡内有通道阻隔,他们只要死守一个角,黑鲛人无法集聚成群,暂时可以缓解危局。 赫萧从乱刀中救出孔最,却被重重围困。 银子弥发现,冲来的这群黑鲛人并不是胡乱冲撞,而是有战术的。他们分隔包围了防御者,用人数上的优势,紧紧裹挟着,逐步偏离入口,以便黑鲛武士彻底砸开地堡之门。 银子弥拼命上前,试图与赫萧、孔最会合,却寸步难行。 这时,聂深和鲁丑从远处飞跑过来。两人抬着一棵树杆,虽然不粗,长度却有三米多。 呼——嗵! 树杆横扫过黑鲛人,捋倒了一大片。 然后鲁丑从聂深手中抢过树杆,双臂一挥,猛然扫过黑鲛人。 “好威!丑爷的金箍棒!” 刘文基赞叹着,后背却中了一刀,身子猛地往前一扑。 黑鲛人抢步向前,打算补刀。聂深把自己手里的刀甩过去,刀锋穿胸而过,给了黑鲛人一个透心凉。 聂深扶起刘文基,从黑鲛人身上拔下刀,一通砍杀,逐渐靠近银子弥。 赫萧扶着孔最,从另一边杀过来。鲁丑扔出树杆,砸出一个缺口,大家终于会合了。 银子弥说:“撤回地堡!” 已经有黑鲛人进入了地堡,在入口处遭到缪璃和尔雅的抵抗,两人把松油盛在罐子里,点燃,用火光阻挡黑鲛人,但坚持不了多久。 聂深和赫萧奋力杀向入口。鲁丑在中间护着孔最和刘文基,二人都有伤。银子弥断后。 刘文基嘶喊:“组长,你们快走!” “别罗嗦,一个不能少。”银子弥喝道。 众人艰难地推进到入口处,聂深与赫萧杀掉了聚集在裂口前的黑鲛人。 聂深扭头说:“鲁丑,你先下去接应。” 鲁丑跳进入口,伸开双臂等着。 聂深催促道:“孔最、刘文基,快。” 但黑鲛武士突然出现了。刚才的混战中,他们既怕误伤了聂深,也不能误伤了黑鲛人,一直在旁边寻找战机。此时见银子弥、孔最、刘文基落在了后面,黑鲛人的包围圈也打散了,二六立刻挥动铁锤杀过来。 刘文基猛地一推银子弥。银子弥踉跄着到了裂口前,被聂深扶住了。 与此同时,刘文基来不及躲避,背上挨了一锤,那里本来就有刀伤,登时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刘文基——”银子弥凄厉高呼。 孔最纵身而起,挥刀直击二六的眼睛。二六的脑袋一摆,刀刃切过了颧骨。孔最在空中变招,刀片脱手而出,扎在了二六的太阳穴上。孔最从空中下落时,一只脚踩在二六歪斜的身躯上,借势腾起,手掌对着刀柄一推,刀片猛然刺入二六的脑袋。 孔最以重伤的身体,发挥了此生最精妙的绝杀术。 瞬息之间,二六轰然倒地。 孔最也被三个黑鲛人挥刀击中。刘文基踉跄着,抓住孔最的胳膊,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捡起随便什么武器,冲入敌阵。 血光中,二人齐声高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慷慨战歌在蛰礁岛萦绕,飘过了萨伯的坟墓,飘向远方…… (4)灭绝 银子弥的眼里滴出血泪,欲杀回敌阵,被聂深含泪抱住腰,推进了地堡。 鲁丑在下面接着。银子弥落地后嘶喊:“聂深,你找死!” 尔雅哭着说:“组长,报仇不在这一时,保存战力,消灭符珠哩才是办法。” 入口处又涌来一群黑鲛人。赫萧且战且退,挡住最后的防线。黑鲛人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入口处聚集了二三十个黑鲛人。 聂深冲进敌阵,抢出了孔最和刘文基的遗体。他的眼里喷出怒火,令黑鲛人不敢靠近。 聂深返身杀回入口,把孔最和刘文基的遗体送进去,鲁丑接住了,发出悲惨的哀号声。 聂深抹掉眼角的泪痕,夺过黑鲛人的刀,一通砍杀,浑身浸满了鲜血。 赫萧喊:“聂深,撤!” 随着聂深的动作,黑鲛人的包围圈忽大忽小。聂深再夺一把刀,血刃纷飞,黑鲛人避开锋芒,进攻的队形便散开了。聂深跳入地堡。黑鲛人跟着闯进裂口。缪璃把早已准备好的陶罐扔过去,燃烧的松油泼洒开来,冒出了火苗,形成一道防线。 聂深趁机往后退。众人转身跑向地堡更深处。聂深与赫萧断后,以防黑鲛人追击。 但突然,入口处变得安静了,只有火苗起起落落,黑鲛人全部离开了。 聂深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感觉有点奇怪。按理说,那些火苗只能阻挡一会儿,黑鲛人乘胜追击才对,因为他们虽然攻进了入口,但地堡里面道路复杂,本应该紧跟聂深他们,把他们逼到死角,然后等待尊主的下一步指令。 银子弥冷冷地说:“这些王八蛋又耍什么花招?” 聂深说:“先不管那帮孽畜,咱们退到石窟再说。” 所谓石窟,是他们的最后居所,面积约四十平米,位于整座地堡的东南角。是缪璃根据墙上的一个小标记,一点一点找到具体位置的。 当年赫升考虑到地堡攻破后,何处藏身的问题,这间石窟十分牢固,有加厚的石门、防御武器、逃生装备。它的外观具有伪装性,石窟是嵌在墙内的,封闭后,表面看来就是墙壁。石窟里还有一条密道,曲折通到东崖下面,从那里可以进入大海。 安顿好以后,聂深和赫萧、鲁丑打开密道,把孔最、刘文基的遗体运到东崖下。掩埋过程,三人抑制着悲痛。鲁丑挖坑时,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树丛外面就是黑鲛人的巡逻队,再远一些便是大海,都被黑鲛人封锁了。 安葬了牺牲的同伴,回到石窟。地堡大面积已经被黑鲛人占领,他们六个人被挤压在地堡的一个死角内。能够藏身的空间越来越狭窄,而他们依然看不到任何取胜的希望。 那些攻进地堡入口、却忽然离开的黑鲛人,是接到了一个可怕的讯息: 海上来了入侵者! 这是不可想象的,蛰礁岛已被黑鲛人掌控,还有什么势力敢于从海上进攻? 答案是:一个人。 但这个人带来的东西,令黑鲛人闻风丧胆。黑鲛人担心尊主受到伤害,暂时放弃地堡的围攻,退守海岸。 海里的黑鲛人已经做出了反应。 当安勇驾驶着快艇突然出现时,海浪中十几道黑影急速游去。 安勇将快艇的速度提到最高,快艇后面还拖着一条舢板,加起来一共运来了十五只烧尸狗。站在快艇上的烧尸狗,共有七只,领头的狗王昂然伫立,浑身的短毛熠熠生辉。 安勇哈哈大笑:“他们都叫我疯狗。今天疯狗领着一群烧尸狗,这他妈是不是天意啊!哈哈哈哈。” 前方已经看到了蛰礁岛。 突然,狗王警觉地耸起肩背,乌黑的眼珠子凝视着海面。狗王纵身一跃,扑入大海,与此同时,海中浮现一股大力将快艇掀起。原本全速前进的快艇,猛地脱离了海面,循着惯性向前飞去,途中被一群黑鲛人撞翻。 安勇坠落时碰到了舢板,头上涌出血,身体沉入大海,被海浪卷走。 烧尸狗并不认安勇是他们的主人,因此只管奋力往岸边游,向敌人进攻。 狗王已经接近沙滩。海里的黑鲛人挥刀砍向烧尸狗,被群狗撕咬,鲜血弥漫,双方各有死伤。 没有人搭理安勇。安勇徒劳地挣扎几下,消失在漩涡深处。 两条手臂从黑暗中伸出,抓住安勇的肩膀,把他拖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沙滩上,狗王仰天长吠,箭一般朝着黑鲛人飞奔而去。剩下的十只狗从海里爬出来,如开闸的洪水,冲入战阵。 冲在最前面的狗王猛然一纵,前爪奋起,将一个黑鲛人扑倒。黑鲛人拼命一扭,在地上打个滚,脸上被撕开一道血口子。旁边的黑鲛人怪叫着,举刀刺向狗王,却被斜次里的烧尸狗扑倒。狗王再次回身,一爪拍在黑鲛人肩膀上,生生撕下一块肉。 沙滩上惨叫声不断。群狗突破了第一道防线。 它们渡海而来,仿佛感应到这座岛的神秘与独特,它们的先辈曾在这座岛上接受训练,它们身上的血脉,就是其中的某一只烧尸狗。 狗王嗅到了来自西北方向的气息,那里有最大的凶物! 狗王发出啸声。剩下的八只烧尸狗飞奔向前。黑鲛人发现群狗正奔向尊主的领地,拼命阻拦,与九只烧尸狗展开疯狂厮杀。烧尸狗即使只剩一口气,也会咬住凶物不松口。 第二道防线突破。群狗遇到了黑鲛武士。 狗王纵身飞跃,撞向黑鲛武士,它浑身如同烧沸的血水一片赤红。黑鲛武士从空中抓住狗王。狗王猛地一扭身,咬在黑鲛武士的胳膊上,它的牙齿虽然很小,却极为尖利,并形成上下交错的锯齿。这种牙齿结构,一旦咬合,除非撕下一块肉,否则无法摆脱。 黑鲛武士用力一甩,狗王被甩起,猛地咬掉一块肉,跌落在地,继续向前飞奔。黑鲛人疯了似地涌上来,在第三道防线前,黑鲛人与群狗展开大厮杀。 烧尸狗一只一只倒下,每一只都是鲜血淋漓,每一只都战斗到最后一滴血。 它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退缩,它们只在进攻时发出长啸,倒下时,沉默无声。 狗王倒地后剧烈喘息着,两肋剧烈开合,吸到最紧处,条条肋骨尽现。它慢慢闭上眼睛,天地间仿佛闪过了赫升的面容,然后就灭了。 世间仅存的烧尸狗,被尽数屠灭。 灭绝在蛰礁岛——它们的血脉曾经发起的地方。 (5)充满秘密的石窟 黑鲛人占领了地堡,一支小分队向地堡纵深处进发,搜查聂深等人的藏身处。 另有一批黑鲛人,得到了尊主符珠哩的特殊指令。他们把地堡外沿清理干净,逐渐向中心区靠近,拆掉了各种设施装备,通道和墙壁打扫干净,不留障碍物。 符珠哩亲自下来看了看,对于核心区域那台巨大的齿轮产生了兴趣,仔细研究了一番,告诉手下应该怎么处置。工程队立刻投入进来,把齿轮上的武器连接装置拆掉,然后把一捆铁链搬进来,按照齿轮上十六个角的尺寸,精心分配数量,将铁链缠绕在齿轮上,另一头拉出去。 地堡外面,更多的黑鲛人正在搬运铁链。无数条粗壮的铁链在全岛各处游移,秩序井然,仿佛无数条蟒蛇。 紧临蛰礁岛的海里,一群黑鲛人也在整理铁链。他们把铁链一根根梳理整齐,缠绕在珊瑚礁上。 如果从高空俯瞰,发现蛰礁岛变成了一座工地,从地下到地上都在全力推进工程——符珠哩似乎正在造一个巨大的金属蜂巢。 与外面的情形相比,地堡东南角的石窟内,则显得异常沉寂。 石窟内的悲伤气氛仍然弥漫不散。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藏匿在此的六个人,几乎减少了所有活动,只在每天黎明前、傍晚后,悄悄从密道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赶快回来。 在石窟内说话、行走要格外小心,黑鲛人的嗅觉力、听觉力很强,虽然比不得尔雅那么敏锐,不过异常动静,很难逃过他们的侦测,尤其是那个蓝面黑鲛人仍在地堡里各处游走,搜寻聂深等人的下落。 尔雅负责反侦测,当有黑鲛人经过时,立刻做出手势。一墙之隔就是通道,等到巡逻的黑鲛人离开危险范围,大家才在石窟内移动位置。 尔雅看到鲁丑蹲在角落,抱着脑袋,便走过去,轻声问:“怎么了?” 鲁丑抬起脸,满脸痛苦。“我真的是丧门星,凡是我身边的好朋友,都被我克死了——”鲁丑又掰着手指头算了一遍,忽然哭起来,“文基兄弟和孔贵宾……”竟然泣不成声。 “嘘。”尔雅伸出手指,轻轻按在鲁丑的嘴巴上,然后抱着鲁丑的肩膀,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忍了忍,呢喃着说,“要说克死,我克死的人更多了,我活了三百多岁了,身边所有朋友都死了……” “你那不是克死。”鲁丑严肃地指出,“你是活的时间长,把他们都熬死了。” 尔雅无声地笑了,笑这个孩子气的男人。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来了。“鲁丑,这一辈子,咱俩比试一下,看看究竟是你克死我,还是我熬死你。” 这可能是世上最悲惨的情话了。一个自称丧门星的男人,和一个三百多岁的白鲛女子,在这个沉寂的石窟内,默默相守。 这时,聂深从密道回来了,衣服上沾了几片湿湿的树叶。 银子弥迎上他。“外面下雨了?” “嗯,小雨。”聂深轻轻跺了跺脚。 银子弥把他身上的树叶一片一片取下来,捧在手上,十分珍惜。 赫萧走过来,问:“情况有什么变化?” “那些家伙忙得很,看样子工程加快了,铁链越扯越长。”聂深压低嗓门,“还有,那些檀木箱里确实是金子,有四个家伙不小心撞到石头上,一个箱子烂了,掉出一堆金砖。” 铁链加金砖的组合,这是一个可怕的信号。 二人又议了一阵,赫萧的目光转向缪璃。缪璃在石窟的另一个角,面朝墙壁搜索着什么。这两天她总是在寻找,但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石窟的布局很奇特,不像是随便造的屋子。 赫萧走向缪璃,帮她一起寻找。 银子弥来到聂深身边,轻声问:“阿深哥,你相信不相信人可以轮回转世?” 聂深一愣:“为什么问这个?” 银子弥笑一笑:“随便问问嘛。” 聂深认真想了想,说:“这世上有很多难以理解的事,所谓转世,可能就是在不同的次元之间穿行吧。” “那就是相信了?” “我觉得人死以后就变成了量子态的能量团,这个能量团到处飘……” “喂,你就说一声‘我相信’会死啊?又整出什么量子态,人家跟你搞学术研究吗?”银子弥赌气地扭过身。 “怎么了又?”聂深苦笑,“你最近特别容易生气,是青春期躁动?” 银子弥扑哧笑了。 下午,缪璃终于有了大发现。她通过墙壁上隐现的图案,找到了四个墙角的机关。 “这个石窟只是表面的,它的内层是用铁木造的屋子,可以移动的。”缪璃有些激动地说。 “什么?可以移动?”银子弥有些吃惊。 “嗯,就拿这个机关来说——”缪璃指引大家观察,“机关卡在这里,墙壁只是包裹的石壳,里面是铁木。” 尔雅醒悟了:“噢,石壳打破就能露出铁木。” “对,这里面还有弹射装置,根据杠杆原理,机关开启后,铁木屋可以沿着密道出去,一直到东崖下面,然后进入大海。” 众人很快从激动中冷静下来,这个发现虽然惊人,不过目前来看,没有现实操作性。因为人都很难逃得出去,何况一座活动的铁木屋?如今的蛰礁岛犹如一只铁桶,被黑鲛人牢牢圈住。即便冲出了包围,进入大海,也逃不了多远。 所以这个铁木屋,只能等待岛上的局面有所变化后,才可能成为逃生工具。 尽管如此,缪璃并没有气馁,反而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解谜工作中。一百年前的赫升留下的秘密,既要防范黑鲛人破解,还要让保护者窥得真机,这玄妙之处的平衡,只有缪璃能够把握。 经过一夜探索,翌日清晨,缪璃又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是一个奇怪又神秘的东西,它始终就在众人脚下——在石窟的地板下面,只是无人察觉。当缪璃通过《《诗经-国风》的四句词,破译了它的存在位置,这才发现原本最熟悉、最不经意的地方,竟然藏着秘密。 这四句词出自《国风-召南-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 缪璃把西边墙壁的中点,与地板的正中间连成一条线。然后以墙壁为起点,在这条线上选取五分之三的位置。 聂深在这个位置撬开一块四方形石板。撬的时候万分小心,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尔雅在墙边紧张地听着外面。 石板撬开后,发现一个地洞,里面藏着一个瓦罐。 缪璃把瓦罐取出来,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她递给赫萧,赫萧轻轻晃了晃,里面传出轻微的响声,显然有东西。 打开瓦罐很困难,罐口用泥封死了。 聂深朝赫萧点点头。赫萧用月牙刀的刀柄试探着敲了敲瓦罐,然后用一块布包裹起来,稍用力砸下,砰咚一声,罐子裂开。 一个椭圆形的盒子掉出来。盒子的长度和宽度约有手掌大小,上面有些浮尘,毕竟时间太久了。缪璃轻轻拭去浮尘,触手温润。 “是玉石的。”缪璃说。 银子弥盯着盒子。鲁丑也凑过来看着。 擦拭干净的玉石盒十分精致漂亮,中空通透,一望可见盛着液体,盒子有个盖子,密封极好。 缪璃试着拧了拧盖子,盖子纹丝不动。 鲁丑伸出大手。“我来。” 尔雅紧张地说:“你行不行啊?”怕他一下子给拧飞了。 缪璃很放心地把玉石盒交给鲁丑。 鲁丑说:“谢谢小姐。” 咯吱一下,盖子拧开。众人的目光唰地集中过去。鲁丑往盒子里看了看,耸耸鼻子,咕哝道:“啥味儿?” 银子弥接过盒子时,尔雅就在她旁边,脸色瞬息一变:“这是血的味道。” “嗯?”银子弥一愣,低头看着盒子,“可这液体是纯黑的,像墨汁。是不是因为时间太久了?” 尔雅说:“这是经过特殊处理的。” 聂深接过盒子,马上闻到一股血腥气,不禁皱起眉头。 赫萧低喃:“爷爷留下这东西……” 聂深忽然说道:“这是符珠哩的血!” “什么?”银子弥惊讶地看着聂深,“你怎么知道?” “这股气息很不一样,当初我在缪宅闻到过。我和符珠哩对峙,缪璃用弓箭射中了符珠哩,他把箭拔掉扔了,有伤口渗出了血。” “无上尊师怎么收集到这些东西?”银子弥盯着盒子里黑色的血。 赫萧说:“爷爷曾经给符珠哩施以凌迟刑,也可能是那时留下的。” 银子弥点点头:“嗯,凌迟刑没做完,符珠哩就被奴仆劫走了。之后无上尊师弄瞎自己的眼睛,开始训练烧尸狗,这些血就一起带到了蛰礁岛。” 聂深问:“这些血,是不是给烧尸狗闻的?” 这个问题很费解。 缪璃思忖着说:“未必。前辈费了这么大的工夫藏血,或许另有用处。” 银子弥说:“可现在什么都做不了,DNA检测更不可能。” 赫萧起身说:“符珠哩的血在我们手上,总有用得到的地方。” 大家注视着玉石盒里的黑色液体,终于有了一点希望。 尔雅说:“快把盒盖拧紧,别让外面的黑鲛人嗅到了。” (6)祭刀 最后的时刻,并没有让所有人等待太久。 当海面上浮起第一片乌云时,原本澄澈湛蓝的海湾变得像无尽的深渊。海水躁动起来,一波波的浪涌,一层层掀起浪涛,最高处犹如一座水墙,汹涌地压下,发出震天轰响。 呼隆……呼……隆隆…… 是夜,电闪雷鸣。青白色的闪电从苍穹掠下,撕裂了夜幕。 咔啦……咔…… 如此恶劣的天气,蛰礁岛上的黑鲛人却不得停歇。在符珠哩的催促下,他们更加拼命地干着活儿,有的黑鲛人已经连续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却片刻不敢停顿。 尊主等待的时机,就在眼前,今晚的雷电只是序曲。 黑鲛人在暴风中奔忙着,秩序丝毫不乱,每个小队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全岛有数十个小队穿梭往来。金砖、金条从箱子里取出来了,码放得整整齐齐,然后往地堡里铺设。地堡的主要区域已经清理干净,拆掉了所有障碍物。有一些无法探明的区域,砌上石块封闭起来。 午夜,尊主亲自来到工地中间,站在一块巨石上。 尊主的身躯在闪电光芒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高大。他站在那里就是永世不变的神。 尊主的同族心腹站在巨石前,宣读命令:“所有工作必须于今晚完成,明天清晨六点钟,没有完成任务者,将被脱皮!” 心腹宣读完毕后,回身望着尊主。尊主轻轻点了一下头,缓步离去。 在他身后,黑鲛人的工作速度发挥到极致。铁链的铺设工作基本完成,无数根铁链缠绕在蛰礁岛上,假如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前来,他只需抓住一端,就能把蛰礁岛拉走,如同运动员拉着网兜里的篮球。 凌晨时分,岛上的风停了,闪电却更加密集。伴随着隆隆的雷声,地堡东南角的石窟微微颤动着。 石窟里的六个人知道,符珠哩等待的时机,就要到了。而那一刻,便是他们的灾劫。他们已经想过了许多办法、付出各种努力,却无法遏制黑鲛王的脚步,他们连靠近黑鲛王都难以做到。因为黑鲛王曾经失败了很多次,凭借着巨大的意志力,一步一步走到了蛰礁岛上,他不容许自己再犯错误。 现在,虽然已经困住了聂深和缪璃,使二人成了笼中鸟。但符珠哩需要一个更坚固的笼子。这个笼子对于外界来说,神秘莫测、难寻其门,如此,便没有任何人能够侵入,而里面的人,更无法逃出。 聂深说:“符珠哩要制造时空缝隙,把蛰礁岛封闭起来。” 缪璃的脸色苍白,她也意识到了这一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次把缪宅换成了蛰礁岛,而蛰礁岛却完全不同于缪宅。 无数金块已经堆砌在地堡里,岛屿的空心反而成了符珠哩建立巢穴的地方。通过黄金构筑的中枢区域,与遍及全岛上下的铁链连接起来,牢牢锁住蛰礁岛,然后在蛰礁岛周边形成次元壁,隔绝人类世界,这里就成了一座独立存在的黄金魔窟。 与当年的缪宅相比,这座岛屿更庞大、更坚固、更神秘、更恐怖。而且符珠哩可以任意穿行于次元壁内外,进可攻、退可守。 符珠哩会进一步将蛰礁岛与九渊之底打通,形成首尾相连的根脉,牢牢扎在大海中。 他将以蛰礁岛为巢穴,兴风作浪。 他会强迫聂深与缪璃在此孕育胎儿,然后将胎儿的完美基因用到自己身上,获得造物般的力量。 这里,将成为符珠哩再次崛起的起点,成为他消灭人类、复兴鲛人族的力量之源,成为他统治世界的基地。 而这个基地,竟是赫升无意中提供的……地堡的结构满足了符珠哩的要求,使他因地制宜,而不必另起炉灶,省了不少麻烦。符珠哩正因此完成了对赫升的终极复仇,赫升当年千算万算,耗费的一片苦心,最终被符珠哩踩在了脚下! “但这恰恰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聂深说。 其他五个人看着聂深。 “符珠哩一旦开始制造时空缝隙,必须把能量聚合起来,全身心投入进去。他就不可能分出力量应对我们,我们就能靠近他。”聂深压低嗓音,“只要靠近他,就在他的能量聚合点实施破坏。” 银子弥说:“先不说靠近他以后怎么样,问题是怎么靠近呀?” 缪璃说:“是啊,全岛封锁了,符珠哩肯定会做好防御措施。制造时空缝隙时,他身边围着上百个黑鲛人,怎么往里冲?” 尔雅忽然开口道:“所以就要用到符珠哩的血。” “嗯?”银子弥眉尖一挑,转脸看着尔雅。 聂深微笑点头:“尔雅说得对,我们可以把符珠哩的血用在进攻的时候。” 赫萧似有所悟:“黑鲛人害怕符珠哩的血?” 大家的目光投到面前的石墩上。椭圆形的玉石盒,里面透显黑色晶莹的液体。 聂深说:“你们想想看,有哪个黑鲛人敢把尊主的血沾到自己身上?” 银子弥抚掌说:“对呀,黑鲛王在子民眼中神圣不可侵犯,他的形象是神秘又威严、高雅又残忍,更不敢亵渎。” 鲁丑忽然说:“可是不够洒的。” ……手拿玉石盒子,抡圆了到处抛洒,一路往前闯。按照鲁丑的作派,一秒钟就洒光了。 赫萧淡然说:“有个更好的办法。” 他打开玉石盒,放到石墩一侧,展现出里面的血。然后抽出月牙刀,斜靠着墙壁,刀尖置入血中。 其他人一惊,随即恍然大悟。这看起来奇异的组合,恰是此中精髓所在。浸着黑鲛王之血的月牙刀,象征着用黑鲛王的血祭刀! 进攻时,具有双重杀伤力。 并且,这把刀如果砍在黑鲛人身上,又会沾上黑鲛人的血,那就等于他们的血,亵渎了尊主之血,更加可怕。 聂深说:“赫萧,还是你够狠。” 鲁丑急忙安慰道:“聂贵宾,你也很聪明,赫管家只比你聪明十倍,你比我聪明九十倍。” 聂深耷拉着眉毛。“谢谢夸奖。” 石窟内变得一片宁静,大家注视着玉石盒上竖立的月牙刀,神情肃穆。 谁能想得到,一千三百年前的诛字月牙刀,浸着两千多岁的黑鲛王之血,在此时此刻,凝结成一个点。促成这一点的,是正脉诛鲛士的最后一位骁骑赫升,而完成这一点的,是赫升的孙子赫萧。 历史是诡奇的。 接下来,银子弥提出新的疑问:“我们可以杀到符珠哩身边,可他制造时空缝隙,周围会形成聚合磁力场,那也非常危险。” 聂深说:“是的,所以要在磁力场闭合前冲进去,一击而中。” 赫萧说:“我们来安排作战计划。冲锋的时候,我打头。” 聂深说:“我和阿银跟上,冲到符珠哩身边时,你俩要掩护我。” 银子弥忙问:“由你动手杀符珠哩?” 聂深说:“我能真正靠近符珠哩,就让我得把事情做完。” 银子弥默然良久,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声。 聂深扭脸对鲁丑说:“鲁丑,你就留在石窟守护缪璃和尔雅,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不要出去。就算我们失败了,也会把蛰礁岛搞成一锅粥。外面只要大乱,你们就通过密道逃出去,黑鲛人顾不得抓你们。这间铁木屋可以直接冲进大海,你们别回头,只管往前跑。” 鲁丑瞪着大眼珠子思考了一下,问:“要是你们回来咋办?” “啊?”聂深被这个问题弄懵了。 “要是你们回来了,我们还跑不跑?” “这个……那就一起走吧。” “噢,你说清楚就行。” 聂深抬起手臂按住鲁丑的肩膀,注视鲁丑的眼睛,言辞恳切地说:“老兄,记住,如果我们回不来,不要想着救我们,更不要去找黑鲛人报仇。你只要保护缪璃和尔雅逃出去,就是胜利。” 鲁丑瞪着聂深,慢慢地神色暗下来,低头不语。 聂深猛拍鲁丑的肩膀:“老兄,打起精神!” 鲁丑用力点头:“你们都要回来!” (7)彩虹,彩虹 清晨,他们迎来了唯一的机会,却也是最危险的时刻。 最后一战,要么毁灭,要么生存。 六个人悄悄站在密道外面,透过浓密的树荫望着远方。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在地堡后端,远离地堡入口。而原本遍及全岛的黑鲛人,此时集中到地堡入口前,那里已经做了改建,竖立着八根石柱。黑鲛人围在四周,符珠哩站在石柱中间。 没有阳光,海上波浪滔天,呼啸的浪头汹涌澎湃,似要将蛰礁岛吞没。 在无比喧嚣的声音中,隐隐传来一阵奇怪的吱嘎声,仿佛来自海底。整座岛轻轻一晃。 每个人的心跳停了一下。 缪璃脸色苍白,紧紧抓着赫萧的手。赫萧的手掌宽厚有力。 八十一年前,在缪宅,同样有一片雾气悄然弥漫,缓缓聚拢。此时,一束光芒在距离蛰礁岛三百米的海上瞬间亮起。黑暗骤然降临,犹如一团乌云,压在了蛰礁岛上空。 石柱的中心位置,猛然向天空射出一道光柱。与三百米之外的亮光遥相呼应。 一东、一西两道光柱照向天空。 乌云滚滚。 遍布全岛的铁链游移起来,发出诡异的嚓嚓声,仿佛无数的蟒蛇从冬眠中醒来,它们穿过草丛、树林,绕过石头,爬过高矮参差的坡地。无数的铁链缠绕着,交叉而过,如同在编织一张厚重的铁网。 突然,符珠哩的双臂伸向天空。游移的铁链陡然加快了速度,有些已经绷直,有些卷动着,嚓嚓声和哗哗声响成一片,伴随着风声、雷声。 乌云下的闪电锐利而狂暴,每一道闪电都要停留十几秒钟。 又一道闪电掠过。聂深远远地看见,符珠哩的后背正中,家族徽印的地方,透出了光晕。已然恢复能量的符珠哩,将三十个鳞片之间流转的磁力,与家族徽印融合,形成了能量场。 蛰礁岛开始震颤。嗡嗡、隆隆的声音越来越沉闷。 雾气更加浓烈。一阵无与伦比的轰鸣声陡然响起。 符珠哩发出的能量、天空的闪电、加上海底的磁场力,三股力量瞬间聚合在一个点。 嗡……轰隆隆…… 岛屿周边的海水猛地往后退去。 从时空之间打开的电磁洞穴出现了,在空中旋转着,缓缓下压。 一道壁垒自海中缓缓升起。 蛰礁岛即将陷入电磁洞穴空间。这座岛正在能量的作用下变得越来越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 就像八十一年前的离坎路13号,在世人眼中,它便是如此,倏然消失! 聂深已经开始行动了! 当符珠哩把三股力量合在一起时,聂深便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去。 赫萧紧随其后,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冲到了聂深前面。他是开路先锋。 银子弥始终紧跟着聂深,守护着他。 三人的背影消失在雾中。 鲁丑低喃:“咱们回去吧。” 缪璃仍然凝望着赫萧消失的地方,泪水无声滑落。赫萧他们去的地方,仅有一次生存机会。 尔雅抹掉脸颊的泪痕,握着缪璃的手:“回去吧。” 一旁的鲁丑挪着步子,默默跟在旁边。这个光脑壳壮汉,仿佛耗尽了一生的力气,脚步愈发沉重。尔雅的另一只手牵着他的手。鲁丑抬起头,克制自己不往他们离去的地方看。 三人穿过密道,回到石窟。 现在,只能等待了。 ……你们都要回来! 冲入雾中,遭遇的第一个阻力,来自二十几个黑鲛人。他们严阵以待,赫萧的身影一出现,一群黑影便蜂拥而上。赫萧挟着强大的冲击力,跃起,挥刀。 呼…… 黑鲛人突然散开。跑在前面的往后退,后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仍然往前撞,场面一乱,聂深和银子弥疾掠而过。 第二批阻击者出现了,黑鲛人结成扇形战阵,犹如雾中的兽群,迎面扑向赫萧。赫萧挥动月牙刀,砍向领头的黑鲛人,对方霎时一怔,竟然往下倒去,躲开了月牙刀。 其他闻到气味的黑鲛人也做出了反应,恐慌之情如海浪涌过。 尊主的血浸在月牙刀上,一旦沾到自己身上,这是太恐怖的事情。银子弥抢步上前,挥刀斩杀,血花四溅,加重了黑鲛人的恐惧感。 上百人集结的战阵,纷纷溃散,聂深三人长驱直入。 四周雾气弥漫,突然被两个健壮的身影冲开……黑鲛武士杀来了。 一缕薄雾在他们的肩背上缭绕。他们并不在乎谁的血,挥动铁锤砸向赫萧。赫萧闪转腾挪,全力周旋着。 赫萧说:“聂深,前进!” 聂深继续往前冲。银子弥紧紧跟随。前方可以看到符珠哩的身影,通体笼罩在一片光雾中,仿佛邪魔降临。 时空之间打开的电磁洞穴已经出现了,在空中旋转,缓缓下压。 海中有一道壁垒缓缓升起。 电磁洞穴空间一旦闭合,蛰礁岛将陷入时空缝隙,而此时,这座岛变得越来越黑暗,直至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符珠哩周身泛起微光。 “阿银,掩护我!” 聂深几个纵步,飞奔向黑鲛王。 呼…… 迎面飞来一个东西,打在聂深的前额,感觉像是一张纸,随既旋开,在聂深眼前飞舞。聂深抬头一看,黑暗中透出一行文字: 保护自己的天赋,就像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保护珍宝。 聂深暗暗一惊。这句话曾经印在一份请柬上,那份请柬的受邀人就是他……那是符珠哩诱使他进入缪宅的指路告示。 此刻突然出现在这里,表明符珠哩向聂深送出了另一份请柬。这份请柬的地址,便是蛰礁岛……聂深将被永远困在岛上,而他的所谓天赋,就是为彩虹王族繁衍完美新生命。 聂深感到一阵愤怒,以更猛的速度向符珠哩冲去。却突然向前一跌,狠狠摔在地上。并没有谁来阻拦他,他也没有踩到绊脚石。造成他跌倒的原因,是突然发作的刀笔之刑! 聂深的背部袭来一阵剧痛。 往常总在午夜出现的痛苦,此时以更为猛烈的力量席卷了聂深。 那支无形的刀笔,在家族徽印的中心切割着,缓慢有力地划动。 极致疼痛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透入骨髓、透入神经系统,痛觉直达大脑中枢,让人的所有感觉都集中在疼痛上。身躯成了疼痛之源,每一个毛孔都向外散发着痛苦。 远处的大海中,缓慢升起的壁垒越来越高,向着中间合围。电磁洞穴空间一旦形成,蛰礁岛将被封闭在次元壁内,时间照常流逝,而空间恒久不变…… “阿深哥!” 银子弥呼唤着,与旁边的黑鲛人厮杀。 身后不远处,赫萧与黑鲛武士的缠斗更加凶险。两个黑鲛武士仗着人高马大,居高临下猛砸赫萧。赫萧已经在他们身上砍了数刀,使他们血流不止,却无法遏制他们进攻的野性。周围的黑鲛人则用长矛袭击赫萧,既可以避开尊主的血,又给赫萧造成极大的困扰。 银子弥无法分身救两头,急得大汗淋漓,拼命提醒自己要冷静。 赫萧一边奋力搏杀,一边朝银子弥喊道:“去帮聂深!” 银子弥砍翻两个黑鲛人,冲到聂深面前,急促地问:“你怎么样?” 聂深想笑一笑,只是嘴角扭了扭。他忍受着剧痛,咬紧牙关艰难前行。 银子弥伸出一条手臂揽住聂深,一边挥刀抵挡黑鲛人,一边往前走。她身上已经中了三四刀。 突然,一道闪电从符珠哩身上掠过,打向聂深…… 聂深猛地推开银子弥。 闪电贴地急飞,仿佛极光之蛇,咔啦一声,在距离聂深寸许之地止住,劈碎了他脚边的石头。 符珠哩并不是杀聂深,而是引来闪电警告并阻挡他。 聂深忍着全身剧痛,怒吼一声,脊背微微弯曲,将潜能集中的力量全部会聚到家族之印上。 既然符珠哩要用刀笔之刑惩罚聂深,就必须将双方的磁场连接。 这恰恰是聂深需要的…… 他再次怒吼。脊背中心的家族之印上,瞬间浮起一片光芒。 反噬! 空间无形的磁场力爆发巨大能量,击向符珠哩。符珠哩的身躯猛地摇晃一下,脚跟后错,随之站稳了。 就在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聂深急速奔至符珠哩身旁。还没等符珠哩调整好,聂深脚下一顿,然后纵身而起,狠狠撞向符珠哩。 ……与你同归于尽,还给世界一片清静! 抱有如此信念的聂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番就要清算所有。 符珠哩后背的鳞片发出风啸一般的振动声。三十个鳞片急促闪烁,如同蜂鸟振动的翅膀。当振动达到极限时,黑鲛王的身躯变成了朦胧震颤的重影,会聚的磁力融合家族之印,激发出强大的力量。他一拳把聂深打倒在地。 聂深在地上弹了一下,还没落稳,符珠哩的第二拳到了。 嘭! 几乎把聂深的胸膛打裂。一股血从口中喷出。 聂深咬紧牙关,正要翻身而起,符珠哩的第三拳打来了…… “住手,老鲛怪!”雪亮的刀刃击向符珠哩,银子弥连砍三刀。 符珠哩挥动手掌,抓向银子弥。 唰…… 又一把刀砍来,赫萧到了,诛字月牙刀直击符珠哩的胸口。 赫萧与银子弥力战符珠哩。聂深挣扎着滚落到一旁,双手撑着地面,拼命爬起来。他用力喘息着,闭上眼睛,让自己体内的能量迅速流转。 符珠哩将赫萧扫落在地。随后赶来的黑鲛武士挥动铁锤砸来……这是世间的最后一个黑鲛武士。赫萧避开铁锤,并不纠缠,又冲向符珠哩,与银子弥合力战鲛王。 海面上汹涌的波浪越来越狂暴,无数浪头打在壁垒上。电磁洞穴空间仍在缓缓闭合,却慢了许多,原本陷入黑暗的岛屿正在逐渐亮起,仿佛刚刚迎来黎明。 符珠哩震怒,猛地发出咆哮,双臂展开,一股强劲的能量击来。 赫萧往前挺身,替银子弥挡了一下,被一股绝顶大力撞飞,身躯打在一棵树上,狠狠砸在地上。 “赫萧!”银子弥惊呼。 “杀……敌!”赫萧嘶声说。 银子弥双眼滴血,义无反顾,冲向符珠哩。 符珠哩伸出一条手臂,似乎在召唤银子弥,从他的指尖涌来一团强大的吸力。银子弥突然感觉心脏一阵急跳,胃部烧灼,有一种诡异的痛苦。她瞬间明白了,符珠哩已经可以随意运用高能量磁场辐射,不需要接触别人,就能“净化”人体的水分,或者形成“能量场”,使人的大脑衰竭死亡。 银子弥拼命想要挣脱能量场,身体却被牢牢地困住了。 刹那间,她却突然轻松了。聂深冲到她身边,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符珠哩的能量柱。银子弥忽然发现聂深的眼睛变得赤红,他体内的鲛人力量彻底苏醒了。 “阿深哥……”银子弥颤声低语。 她不知道是该害怕,还是该庆幸? “阿银,我会保护你。”聂深的语气很冷,眼神却极为炽热。 银子弥的泪水滑落。只是这一刻,聂深没有体会到这串眼泪的含义。 又一道强劲的能量柱,从身后打过来。聂深抱住银子弥,用后背承受着强烈的冲击。他的身体忽而滚烫似火、忽而寒冷如冰。 然后聂深松开银子弥,纵身冲向符珠哩。在烈火与极冰中,完成最后的使命…… 轰隆! 两代尊主碰撞的能量惊天动地。蛰礁岛晃动起来,遍布全岛的铁链嗡嗡震响。 两人一路退到海边,身后便是没有闭合的壁垒,海浪翻涌,冲刷着沙滩。 符珠哩脚下的铁链突然昂扬而起,犹如十二条巨蟒,扑向聂深。 聂深迎着铁链,展开双臂,身体飞旋着。 银子弥追过来,手中提着刀,刀锋已经残破,她并不介意。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符珠哩。符珠哩正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铁链上,想要捕获聂深。 银子弥以极快而轻微的动作跑向符珠哩。 战阵中心的强大能量,使得周围的黑鲛人不敢靠近。银子弥放慢呼吸,她只有一次机会,只要成功了,她就能救了聂深、赫萧、缪璃、尔雅……所有人。 她不能失败。 在彩虹王子的后脖颈,方寸之间,有着细密繁复的鲛纹。其中有一个细微的痕迹:蝴蝶状裂口。 两千两百年前的凛冬之夜,符珠哩遭遇了生命中最可怕的事件,险些在骊山陵墓被制成人茧,逃走以后,又险些被一位人类勇士杀死。人类勇士砍向他的那一刀,带给他最强烈的恐惧,并在自己的鲛纹上形成了细密的蝴蝶状裂口。 这个细小的裂口,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然而它就是彩虹王子最深的恐惧。 自从萨伯告诉银子弥的那天晚上,她才明白符珠哩的终极弱点。神秘而复杂的鲛纹,掩盖了那个蝴蝶状裂口,但银子弥早已默记在心。 那么,就这样开始吧…… 就这样结束吧! 银子弥绕到符珠哩的身侧,突然挺刀刺向符珠哩。 这是一把残破的刀,刀尖却仍然锋利。 银子弥击中了符珠哩的鲛纹……那个蝴蝶状裂口。 就在银子弥击向符珠哩的一刹那,聂深惊呆了,他担心银子弥靠得太近太危险,便冲过去救她。 银子弥刺中符珠哩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符珠哩突然停顿一下。原本昂扬而起的十二根铁链,如同抽去筋骨的蛇,哗啦一声倒伏在地。 停滞只有瞬间。萨伯警告过银子弥,机会稍纵即逝。 “赫萧……月牙刀!”银子弥高呼。 重伤倒地的赫萧,拼命挺起身,将月牙刀扔向银子弥。 刀,在空中飞旋而过…… 刀,落在了银子弥手中。 银子弥一只手猛然将聂深推入大海,另一手举起月牙刀,猛刺符珠哩背上的家族徽印…… 隆! 一道光芒闪过,符珠哩的能量喷薄而出。他的四肢扭曲、膨胀,在凌乱的闪光中,他的形貌在鲛怪与人形之间扭动,显得异常可怖。 他仿佛在说着什么,变形的脸上充满不甘、愤恨、怨毒、绝望…… ……我怎么能被你们杀死…… ……我是黑鲛王! 一只扭曲的手掌拍向银子弥,但在空中,突然破碎。 一片光影中,符珠哩粉身碎骨。 但强大的反噬力,使得一道光柱从他粉碎的胸前击出,击穿了银子弥的胸口。 血很烫。那是天上的雨,还是银子弥的泪? 东崖上突然有一阵石浪腾空而起。石头像惊飞的鸟群在半空旋转,带着咝咝的气流声。更多的石头飞离了东崖,一浪接着一浪,在空中猛烈碰撞。东崖破碎了,变作漫天石浪,旋转着、呼啸着。 它们似乎在祭奠银子弥。 聂深在海浪中发出哀号…… 一阵更大的声音盖住了他的号叫。铺天盖地的风声席卷万物。电磁洞穴空间碎裂,扭曲的磁场力转化为强烈的耀闪,一团黑色的东西从耀闪中心飞出来,形成黑色闪电,它是由分子气凝胶物产生,充满灼热的带电物质,轰然爆炸,转变成更多的耀闪,在蛰礁岛四周掀起无与伦比的狂飚。 海啸发生了! 黑鲛人惊恐万状,纷纷逃进大海,隐没在滔滔海浪中。 海面上出现了巨大的漩涡,汹涌的浪涛飞卷盘旋,发出阵阵轰鸣。 蛰礁岛内外的所有铁链尽数断裂,来自海底的震动如同巨人之手,掀动着岛上的每一寸土地。 随着一声更为剧烈的轰鸣,蛰礁岛崩塌。 崩塌的岛屿在海底形成巨大的坟冢,埋葬了银子弥。 被抹平的海面上,漂浮着密集的树枝、花瓣。一间铁木屋漂过来,鲁丑操控着屋子的平衡,缪璃和尔雅正在门前四处张望。她们终于看见了海浪中的聂深和赫萧,直至看清他们的神情,每个人的心中瞬间充满了悲戚。 聂深的目光却投向另一个地方。 平静的海面之上,西边天空出现了一道彩虹。 彩虹之下,悬垂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圈。那展开的圆形图案,正是聂深的命运图经。 遥远的天际依稀飘来乐曲声,仿佛命运拨动了琴弦。 聂深曾在缪宅见过自己的命运图经,同样是不规则的圆圈,但相比于其他客人的不同色块,自己的命运图经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模糊的灰色圆圈。 而此刻,他的命运图经已然变成了黑色。 纯净的黑色,悬垂于彩虹之下。 聂深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许等到自己一千岁的时候,才能参透其中的奥秘。 不过据说,把所有的颜色重叠在一起,就成了黑色。 那也就是说,如果把彩虹分解开,将其中的颜色层层叠加,便是纯净的黑。 这是否预示着聂深已经成为彩虹王族的叠加者。他身上拥有着彩虹王族所有的过往。 聂深望着天边的命运图经,久久地,直到它随着彩虹淡淡隐去。 大结局 尾声。 九渊市变得宁静祥和,市井街巷间少了许多燥闷之气。然而忙于日常生活的人们,没有谁去关心蛰礁岛上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在意,有一座小岛沉入了海底,已经变成了巨大的坟冢。 尔雅却认为银子弥没有被掩埋,因为海底的坟冢里,没有传出相应的次声波。 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诛鲛士组织升级了装备之后,每个在外执行任务的成员,都在牙齿内部嵌入了微小的次声波发生器。一旦行动人员牺牲,体温降到冷却值,发生器自动开启,发出次声波。尔雅可以感应到这种频次只有15赫兹的次声波,由此找到牺牲者的遗骸。 但这次尔雅坚称,沉没的蛰礁岛附近没有银子弥的次声波,极大的可能她是被海浪卷走了。有着这份信念的尔雅,决意去寻找银子弥的遗骸,天涯海角,有鲁丑陪伴。 尔雅临行前,把一封信给了聂深。 那是决战发生前三天,银子弥交给尔雅保存的,约定合适的时间交给聂深。 尔雅并不知道信的内容,只是遵守承诺,直到银子弥牺牲,她才明白银子弥说的“合适的时间”……银子弥早已做好牺牲的准备。 这封信,把聂深从黑暗无望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阿深哥,你一定埋怨我没有留下遗言吧。我想说的,都在这里了。” “首先我得告诉你,你们彩虹家族最隐秘的弱点是‘萎缩’。” “萨伯通过数鲛纹,探明了两千多年前的一次血腥事件。那应该是在秦始皇的骊山陵墓,符珠哩即将被制成人茧,不难想像他遭遇了什么,但一定有一件最核心的事件,给整个彩虹家族留下了创伤。” “萨伯推测是某个人类,为了复仇,在符珠哩原有的恐惧中,增添了最后的力量。” “至于具体的事件,从鲛纹上看不出来,但那件事成为彩虹家族共同的记忆,并形成印迹……留在鲛纹上的是一个细微的蝴蝶状裂口。” “萨伯临终的晚上,与我谈了两个多小时。他原本不想告诉我,不想让我死。” “我问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消灭符珠哩?他摇头。即便你去砍符珠哩的脑袋,他能立刻变回鲛怪的形貌,鲛怪的脖子上暗生肉甲,就是为了保护他。” “萨伯说,唯有击中那个蝴蝶状裂口,才能取胜。因为黑鲛人也是生物,有着生物的本能恐惧,精确攻击鲛纹,目的是激起符珠哩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恐惧。只要产生了强烈恐惧,那么出于本能,鲛纹会突然萎缩,这是生物在进化中产生的自保机制,不以他的意志转移。由此,符珠哩的能量会有短暂停滞……” “鲛纹萎缩带来的短暂停滞,就是我们取胜的唯一机会。” “趁机猛刺他背上的家族徽印,符珠哩必将灭亡。” “这是唯一能够一击而消灭符珠哩的方法。但符珠哩遭到重击时,所有生命能量会喷薄而出,这便是反噬……凡近身者同时毁灭。” “赢,只有一种结果:同归于尽。” “阿深哥,不要埋怨我没有告诉你。” “像我这么会算计的女孩,肯定不会吃亏的。我在屋里盘算了很久,决定不告诉你,这样你就不会拦着我了。” “用这个方法诛杀符珠哩,必须有一个人去做,而我是最合适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能活很久很久。” “我相信人可以轮回转世。五百年后,我又到了这个世间,那时候遇到你,你还是现在的模样,我一点儿也不吃亏。就算遇不到,没关系的,再过五百年,我还会遇到你。” “你起码能活两千多岁,我们至少有四次可以相遇。” “唉,你怎么能活那么久啊,命运真不公平。” “不过,我允许你在每个五百年之内找别的女人,不然你会孤独死的。” “但是五百年到了,你就得专心去找我,哪怕我在世上最凄冷的角落,你也要找到我。” “然后我们在一起。等我老了,死了,又剩下你一个人了。” “你可以去找……别的女人了……” “我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别那么孤独,一直遇到我……” “一直遇到我……” 聂深的泪水洒在信纸上。纸上原有的泪痕,与他的眼泪浸泡在一起。 他要付出很大努力,才能让自己喘上一口气。但银子弥不愿看到他这样痛苦。银子弥想让他好好活下去,再次遇到她。 五百年相遇……这还是有希望的,不是吗? 去一个地方等待银子弥…… 等待下一个五百年…… 聂深独自前往银子弥的家乡。 他来到海边,一路踽踽独行。伴随着海涛声,那孤单的身影在苍穹下缓缓移动着。 有时,他会停下脚步,望着曾经与银子弥经过的地方,思绪缠绕着回忆。 ……穿着这条裙子,抡着板刀,那画面一定很美。 ……闭脑!不许胡思乱想。 ……聂深偷偷亲我,你是不是也看到了? ……我对家乡的印象也模糊了,只记得那里的春天好美,小城里杏花缤纷。想不想跟我去看看? ……记住这个感觉。甜甜的,痛痛的,感觉。 聂深走出跨海大桥,来到了九渊市的边缘。回头望一眼即将离开的城市,望着这个给自己带来无比痛苦和无比幸福的城市,他的心变得很静。 傍晚,他走在人烟稀少的小路上,即将跨出九渊城的地界。 远处,隐约传来一首古调,有人在唱歌。 苍凉哀婉的长调古歌萦绕在天地间:“我此得生,今为所伤。自尔之后,天命断绝,不得生矣。万恨之心,当复何别……” 聂深吃了一惊,因为银子弥曾经告诉他,那支古调,是唐朝时期的第一位女诛鲛士安康公主临死时的遗言,此刻竟依稀在天地间飘荡。 但聂深没有停下来寻找吟游者。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继续自己的旅程……去那杏花烟雨的江南,守护恋人亡魂。 九渊市散落各处的诛鲛士,重新集结,新的总部位于城西,一栋朴实无华的三层小楼。 缪璃从失去朋友的悲伤中走出来,因感念于银子弥的意志,发愿传承银子弥的精神,成为第十九位女诛鲛士,与赫萧并肩战斗。 这天,赫萧告诉缪璃:“据说鲛人族出了一位女王。” “哦?是正是邪?”缪璃问。 “还未知。” “还未知。” “只知道她的两个特点,一是从不亲手杀人,二是从不留下任何文字。” “这位女王很特别啊。”缪璃笑一笑。 “我还听说有一句话,正在鲛人族中流传:所有颜色的色块混合在一起变成黑色,而所有颜色的光混合在一起就变成白光。” 缪璃喃喃低语:“这黑白之间,莫非又是一个谶语。” 但无论怎样,战斗仍会继续下去。战斗,从来不曾停止。缪璃望一眼赫萧。只要能够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一起。四海汇流之处,仍有着诛鲛士的传说…… (全书完)